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 《少年了了》 第一章 一别如斯,梨花落尽月又西。 ——纳兰性德《采桑子》 是以为序。 我常常在梦中被追杀。梦的背景总是我的家乡,在梦里,我永远是一个少年,故事情节也大体相似,好在每当我精疲力竭或是濒临死亡之际,总能顺利的从噩梦中惊醒。醒来仍然心有余悸,大汗淋漓。 我的家乡有一条小河,村里人人都叫它做“江”。一般而言,是江是河要看水流的大小,大则为江,小则为河,有“大江小河”之说。小时候的我也觉得它很大很大,江水涛涛,长大后才知道,那其实只是一条稍微大一点儿的小溪流,连小河都算不上。我们村就在这溪流边上,名叫“梨花村”。传言从前溪流两岸满是梨树,春暖花开时节,两岸梨花竞相怒放,雪白烂漫,绵延数里。可惜现在已经看不到了。溪流上游约五里外,有一所乡村小学,叫“梨花小学”。从我家出发,沿着溪岸有一条乡间小路。溪流弯成什么形状,小路就拐成什么模样,二者如孪生兄弟,一路相随,形影不离。小路穿过一片绿油油的或者黄澄澄的稻田,越过横在溪水上的那座老旧的石板桥,再穿过一片同样是绿油油的或黄澄澄的稻田,然后钻进一座绿色城堡一样的茂密树林——母猪林,从母猪林钻出来,就是那所小学了。现在想想,从家走到学校顶多半个小时路程,但对当时的我来说,这条路是那样险恶而漫长。 小路两旁有很多竹子,大多是丹竹,也有毛竹,还有少许牛角竹。当然还有许许多多杂七杂八的树。在显眼的地方,竹杆上或树干上总会被某一把尖头小刀刻上我的名字。名字后面常常会加上“必死”,”非死不可”,“格杀勿论”,“与柳月青上床”等字。想杀我或者想让我死,唬不了我,我一点儿都不担忧,也不生气,但污蔑我说与柳月青上床,使我非常愤怒。虽然我知道柳月青长得很好看,而且老师也常常在表扬我的时候也一并表扬她。比如,“你用‘绿油油’来形容春天的稻田,柳月青则用‘黄澄澄’来形容秋天的稻田,老师觉得都很棒!”在这种时候,柳月青的小脸蛋总是涨得通红,而我的耳根子也总是滚烫。我喜欢她,虽然不敢肯定,但我一厢情愿地觉得,她也喜欢我。所以别人说我,我无所谓,别人说她,我就不得劲!在四下里没人的时候,我就用刀子,或者是石头,把自己的名字刮掉,也把“柳月青”这三个字刮掉。刮得干干净净。 除此之外,路面上还会藏有各种各样的坑,坑里面会有形形涩涩的东西,可能是一滩新鲜的稀牛粪,可能是一排排仰面朝天的大铁钉,也可能是一只带彩色斑纹的黑色牛蜘蛛,等等等等,不一而足。坑口盖上树叶,树叶上铺一层薄薄的泥沙,有时还会在沙子上印几个轻轻的脚印,极尽伪装之能事。我不记得我是否中过这些陷阱,但我清晰地记得,我们的一位人称“眼镜蛇”的数学老师,曾在学校广播里严厉批评过这些挖坑行为,因为他的凤凰牌自行车因此爆胎了好几次。 牛屎,我是一点都不怕的,因为牛吃草,屎不臭,而且我整天不穿鞋,光着脚,踩脏了下水洗洗就好,嘿嘿! 光脚丫不怕牛屎,但怕铁钉,好在我有自制的金属探测仪——棍子上绑一块大磁铁,贼好用! 牛蜘蛛有毒,但是我也不怕,因为它的毒液是用来麻醉小飞虫的,轻易不浪费来咬人,而且牛蜘蛛爬起路了犹犹豫豫,东试试西探探,速度极慢。 有时候他们也会在坑里放蛇。都是些小蛇,小小的椭圆形脑袋,草绿色的身躯,有星星点点的花纹——草花蛇无疑。他们也就这胆量!草花蛇无毒,胆子又小,见人就想溜,可遇到了我,它就休想逃跑。我冲上去,一把拎起它的尾巴,将它像风车一样甩动起来,甩得呼呼作响,然后一松手,“咻”的一下,甩它上云霄。这一套动作必须连贯,一气呵成,否则会有被蛇反咬的危险,虽然性命无忧,但也疼得够呛。 幸运的话,坑里面还会遇到蚂蟥。小孩子们都怕蚂蝗,女人们也没有不怕的,很多大男人也怕这吸血的家伙。一直以来坊间流传着这样的一个故事:一个小孩子在水田边玩耍,有一条极细小的蚂蟥钻到了他的肚子里他却浑然不知,后来这个孩子一天比一天消瘦,最后只剩皮包骨头了,都不知是何缘故,直到大大小小成千上万的蚂蟥翻江倒海般破腹而出……这个故事很吓人,只是不知是真是假,我总怀疑是大人们编出来教育后代的,因为说完这个故事之后,他们必定不会忘记总结似的补充说“千万千万,远离蚂蟥!”。甚至他们还说,蚂蟥有碎尸万段而不死的能耐! 真能碎尸万段而不死?我就不信这个邪!有一次,我在一头大水牛的脚上找到了一条大蚂蟥,正在吸牛血,我想用手去把它扯下来,结果,嗬!好家伙,就似橡皮糖一般,越扯越长,越扯越长,就是扯不断,也丝毫不舍得松开那牢牢吸附在牛脚上的口器。我喜出望外,拿出小刀,手起刀落,以为蚂蟥会一刀两断,结果它韧性极佳,丝毫未损。行啊,蚂蟥!我只好耐下心来,用刀子来来回回割锯,终于牛血喷发,蚂蟥分成两段,然后卷缩成两个小肉球,滚落到地上。只一会儿,两个肉球慢慢蠕动,慢慢蠕动,竟成了两条细长的小蚂蟥!成精了!可惜当时我急于清洗喷到自己身上的牛血,没有将那只蚂蟥无限分割,也就错过了验证它是不是能碎尸万段而不死的实验机会。这必将会成为生命科学史上的一大遗憾。 在物理科学史上,早就有类似的神奇发现。我们都知道,一根磁铁有南北两个极,同极相斥,异极相吸。如果从磁铁中间将其断开,就会得到两段,那么其中一段是南极,另外一段是北极啦?非也非也!新的两段就会分别出现各自的南北两极。每一段都是包含南极北极的独立完整的磁铁。接着分割下去也是如此。继续分割下去,还是如此。你说神奇不神奇? 就算蚂蟥有碎尸万段而不死的本事,可一旦落到我手里,我有一百种方法弄死它。最简单的方法是,把它放到火架上烤,滋啦滋啦几下就烧成炭,最后灰飞烟灭!慢一点的方法是将它丢在地上,朝它身上撒盐。它的身体就会挣扎着慢慢萎缩,最终脱水而死。不过不像蜗牛,蚂蟥爬的贼快,你得追着它一路撒盐。此法极其费盐,所以我不敢多用。我最常用的方法是,拿一根光滑的草杆,将蚂蟥从头到尾穿腔而过,然后一只手捏住其尾部,另一只手从他的头部开始,沿着草杆将蚂蟥管状躯体往下一撸,蚂蟥就像匆忙间脱下的袜子一样——被内里朝外翻转过来啦!这样一来,它就再也动弹不得,只需把它连着草杆插到地上,过不了多久,它就会被太阳晒成蚂蟥干。 后来,他们得知这么些坑啊屎啊虫啊,不仅整不到我,反而增添了我的无穷乐趣,道路上就很少见到这么些奇奇怪怪的陷阱了!对我而言,真是不小的损失。但很快,我心里害怕的东西,终究还是出现了。 第二章 平常为了避免遇到他或者他的爪牙,我上学总是特别早。可有一天早上我睡过了头,所以只好更晚一点,等到快上课的时候再出发了。虽然路上已经看不到人影了,我还是格外谨慎,一路躲躲藏藏,东张西望,来到那一片母猪林的时候,我更是惴惴不安,生怕树林子里有埋伏。我不敢走林间的那一条小路,而是选择钻进树木丛中。那感觉就像是在拍电影,惊恐之余,居然有那么一丁点儿兴奋。我知道,茂密的树林既可能隐藏险恶,也可以是我藏身之所,江湖电影里说得好,最危险的地方才是最安全的地方。所以在弄清楚状况之前,我绝不能轻易走出丛林,我绝不能轻易暴露自我。我找到一棵大树,爬到树上,寻得一处安全隐秘的树杈作为临时哨岗,我伸长脖子,朝学校的方向瞭望了一番,觉得时机未到,便在树叉上躺了下来。 那时的我可真真是一个爬树的好手啊!为了掏鸟窝,为了摘杨桃,或者是砍柴火,或者是拿风筝……有时候因为河里涨洪水了,要从桥上过去吧得绕远路,要游水过去吧得脱衣服,都太麻烦。我会在岸边挑一韧性好、又长又结实的竹子,爬上竹竿尾,找准发力的方向之后,身体轻轻一摇,竹竿顺势一弯腰,像建筑工地上的吊机一样把我送到对岸,整个过程干净利落,潇潇洒洒。也有的时候仅仅是为了炫技而跟别人进行爬树比赛。但凡跟我比赛爬树的,最终都会成为我的手下败将,无一幸免,究其原因,除了技不如人之外,也不能全怪他们,毕竟他们胆子都小,倒不全是怕摔伤,也有不怕伤的,只不过没有哪一个不怕摔伤后回家被父母责备的。就这一点而言,我就明显占了优势,不仅艺高人胆大,而且还不怕父母骂。我父亲是纵容我爬树的,甚至可以说,是不自觉地在鼓励我爬树。砍树枝做柴火啦,他老人家不太方便出马,就让我上。摘荔枝啦,他老人家出马不太方便,也叫我上。不是我吹牛啊,我有一个纪录至今无人能破。 我家厨房屋后有一棵荔枝树,叫“高荔”,是全村最高的荔枝树,也有可能是全镇,我想应当也会是全县最高的荔枝树!它是名副其实的“高荔”呀!据我的爷爷说,自打他认事起,高荔就已经是高荔了。也不知道是哪一辈老祖宗栽下的,估计得有几百年了吧,它现在可是全村的共有财产,也是全村的共同骄傲。 有一年,我父亲标中这棵荔枝树上的荔枝,想带着我爷儿俩一起上去摘。那时树底下聚拢了很多人,都等着捡荔枝吃呢!我们村有一个不成文的规定,“落地之果便是无主之果”,谁捡到就归谁。另外,大家都想亲眼看看大名鼎鼎的“马猴三”,是如何征服高荔树的。此前还从没见过有人爬过高荔树呢!我父亲也想在众人面前露一手,结果他怎么爬也爬不上。搬来木梯架在树干上也无济于事,因为高荔树的主干又粗又高,粗则八人不能将其环抱,高则十几米之内绝无旁枝,全村都找不到这么长的梯子,而且树皮非常健康,虽然历经风雨数百年,但没有死皮坏皮,只是长一层薄薄的青苔,这让树皮更加细腻光滑。父亲只好望树兴叹,缴械投降。 父亲垂头丧气,眼皮都没抬,对着我说,你上吧,呵呵。 我环顾一周,然后背离高荔树走去,走得大摇大摆,走得装模作样,走得胸有成竹,走得虎虎生威。在远离高荔树约二十米开外的小树旁停了下来。我翘起左脚,用右手拍掉脚掌上的泥沙,然后再翘起右脚,用左手拍掉脚掌上的泥沙,接着三下两下爬上小树的树干,一口气攀上树尖。只见这棵小树的树梢与高荔的一条旁枝几乎相连,宛若牛郎织女,想要牵手而不得。我只轻轻一跃,像一只小松鼠似的,从小树的这一端,落到了那一端高荔的树稍上。 父亲在树下仰着头笑。“知父莫若子”,我知道父亲不是在笑我机灵,而是在笑我接下来怎么办。 地上的人也都仰着头,张着嘴,鸦雀无声,等着看好戏。 接下来,我要沿着一根接近水平的树枝,走到二十米外的树干上。由于在树冠的最底下,抢不到充足的阳光,这一旁支只能拼了命往外生长,否则就会枯萎而死。在它十多米的距离之内,绝无一根侧枝,真真正正光棍一条,孤孤单单,无依无靠,人站到上面,晃晃悠悠,随风飘荡,站都站不稳,更别提走过去了! 我做了个深呼吸,然后猫下身子,双手双脚*叉锁定枝干,身体往旁边一倾斜,便倒转过来,手脚在上,身躯在下,像个树懒一样,倒挂在了枝干上。我双手向前攀伸,躯干尽量伸直,然后双手抱定,躯干拱起,双脚尽量向前跟进,接着不断重复这套动作,只见身体一伸一曲,起伏不断,活像一条赶路的毛毛虫在顺杆爬行。突然我双手一滑,不好!头和身体迅速往下坠,一场事故正在上演!哈哈哈哈——其实我双腿牢牢夹住树枝——像一个好恶作剧的马戏团杂技演员一样,在逗观众玩儿呢! 树下的人看得目瞪口呆。随着我父亲一声叫好,响起了一阵热烈的掌声。 爬过了这一段树枝,我勇往直上,蹿蹿跳跳,攀上了树尖。是高荔的树尖呐!从此,我名声大噪,风头完全盖过了我的父亲——当年的“马猴三”! 叮铃铃,叮铃铃,叮铃铃……我听到了上课铃声,随后听到了喇叭里传来的进行曲音乐。我站起来,扭头一望,一群一群的人,慵慵懒懒地来到了操场上,准备列队做早操。接着我听到了尖锐的哨声,我在人群中发现了那个身材高大、肥胖无比的体育老师。我迅速从树上下来。 谁知我双脚刚一着地,身后便传来了那沙哑的嗓音。“小样儿,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我循声转头一看,一只大黑影向我扑来。不好,是狗!我心里咯噔一下,撒腿就跑。我跑得越快,那狗追的越紧。 我知道这恶狗的厉害。平时拿耗子逮麻雀自不必说,方圆几个村子里的狗,没有一条是它的对手。据说罗锅六家那头蛮横无比的大水牛,就是被它给咬瘸了一条后腿,导致那水牛再也无法下地耕田啦。可惜了,多么强壮的一头好耕牛。 想不到今天,我终究还是遇到了它!那恶狗不声不响,一心一意,穷追不舍,眼看就要撵上我了!这可如何是好?爬树上?不可能了,已错失时机,它现在追得正紧,只要稍微一迟疑,必被追上。哎呀,哎呀,无计可施啦!我好像已经闻到了那恶狗身上的臭味,我明显已经听到它那急促的呼吸声,我分明感到了脊背冰凉,我真真切切地发现双腿疼痛厉害,莫非它潮湿的口鼻已经触碰到我了?莫非它锋利的爪子已经抓到我了?莫非它尖锐的獠牙已经撕咬到我了?我快要绝望了。我决定放弃挣扎了。说时迟,那时快,只听见“轰隆”一声巨响,接着我看见雪亮的水花在眼前飞溅,早晨的阳光在水花中跳跃飞舞。好一阵子,我才回过神来,原来自己掉进了路边的池塘里!我得救了吗?我是不是蠢?狗是会游泳的!不是有一种游泳形式叫做“狗扒式”吗?我惊恐万分地回头,深怕那恶狗也跟着跳到池塘里来。只见那恶狗先是不知所措似的一愣,然后慌不择路的逃走了!想必是被刚才的那一声巨响给吓到了!或许它还以为我是一颗*弹呢! 这一声突如其来的巨响,不仅吓退了恶狗,也吸引了全校师生的目光。他们此刻正列队齐整,下身笔直站立,只是脑袋一律使劲往后拧着,他们的嘴巴一律大开,模样十分搞笑,场面相当诙谐的。待到我拖着水淋淋的衣裤爬上岸,让他们看清了我的狼狈模样,他们便集体爆发出一阵阵欢笑声。“哈哈哈!哈哈哈!……”我想他们是真的开心,有的笑出了眼泪,有的笑弯了腰,有的笑倒在地上,还不停的打着滚呢!……我真希望自己就是他们中的一员,只是一个置身事外、开怀大笑的旁观者。 我慢慢地走到操场,湿漉漉灰溜溜地来到了大胖子体育老师的跟前,气喘吁吁,心惊肉跳,低声的说,“报告老师,我迟到了。”我本以为会有一顿责备和羞辱,没料想老师竟向我伸出了一个肥胖的大拇指,说,“机智!果敢!人才啊!”随后操场上响起了一阵阵热烈的掌声,同学们纷纷向我投来了钦佩的目光。误打误撞,因祸得福,我竟成了勇退恶狗的小英雄! 第三章 我心里清楚,此次犬口逃生纯属侥幸,下次可能就没有这么好的运气了。我必须找到对应之策。后来我在书上了解到,在动物驯服中常常用到“条件反应”原理,决定冒险一试。 不久我就迎来了第一次试验的机会。那恶狗远远的向我跑来,张开大大的嘴巴,吐出长长的舌头,它身后黄土翻飞,来势汹涌。我心跳紧得很,两股战战,几欲先走。然而我依然故作镇定,站立不动,拿双眼紧紧盯着那狗眼,怒目而视。我发现它的目光稍有疑虑,不过并没有放慢它的脚步。眼看它越来越近了,我忽然身体下蹲,那恶狗发现异常,猝不及防,企图立刻刹住脚步,但是由于它速度太快而且质量太大,脚步杀的太突然,愣是没刹住,结果是狗嘴朝下,翻滚在地,真真正正地摔了个标准的“狗啃泥”!我特别想笑,但我依然保持严肃,怒目而视。只见它从泥地上爬将起来,抖了抖身上的黄土,在对面站立,一动也不动,拿它的狗眼注视着我。狗眼里分明已经失去了原来的凶狠,倒显出几分狼狈来。我偷偷把手伸进口袋,把一块鹅卵石握在手心,然后绷紧手臂上的肌肉,用力迅速一掷,一块石头不偏不倚,正中狗头中央。 由于我蹲在地上使不出什么力气,那恶狗只呜咽了一声,倒退两步,像个可怜的小花猫,一脸无辜的望我。 我慢慢的站起来,伸直了身体,这一次使出了浑身的力气,随着嘴里发出“嘿!”的一声,迅速掷出一块鸡蛋大小的石头。只听见那狗头上响起了一声沉闷的声响。那恶狗两眼空空荡荡,身体晃晃悠悠,还没来得及站稳脚步,便急忙掉头就跑! 我立刻追上去,嘿的一声,又一块石头砸中了狗腰。 嘿的一声,又砸中了狗的屁股。 嘿!…… 嘿!…… …… 一投一个准,连我自己都佩服我自己。我是从动画片《棒球英豪》里面学到的投石神技,诀窍是出手的瞬间手要伸直,手臂与目标连成一条直线,直指目标,石头就不会向左右偏离,加上经过刻苦的练习来把握出手力度,从而控制石头的远近,就能做到弹不虚发,甚至是百步穿杨。 那时候男孩子们都流行用弹弓打鸟,个个脖子上都挂着一到两个形式各异的弹弓,走起路来威风凛凛,自以为无上英武。可我心里觉得他们非常幼稚可笑,一点儿也瞧不起他们。我从来不会挂那愚蠢的玩意儿在脖子上。没必要!我随随便便从地上捡起一块小石头,然后像棒球运动员那样,手握石头高高举到头顶,右脚站立,左脚屈膝高高抬起,身体稍稍后仰,然后绑紧手臂上的肌肉,对准目标后,迅速挥动手臂,随即放松肌肉,在这一紧一松间,一块石头飞上树梢,一只小麻雀应声落地,只剩几根灰色的羽毛在空气里飘飘摇摇,随风翻转。 这一投石技巧,后来我还运用到了打篮球上,即便是现在年岁已高,在篮球场上,我依然是一个投篮好手。 还是说说那条大恶狗吧。在这之后,我整天盼望着遇到它。它一追我,我立马蹲下,佯装捡石头,然后嘿的一声,将手一挥,他立刻就逃。其实大多数时候,我手里根本没有石头,只是个空架势,呵呵! 遭遇这样的恐吓几次之后,恶狗再也不敢追我了。不仅不敢追,后来慢慢发展成只要看见我下蹲,或是远远地听见我“嘿!”的一声,它不管三七二十一,立刻逃窜。 有一次,很远很远,我就发现了它,它正趴在一只小母狗的身后。我心生邪念,悄悄摸摸到跟前,忽然跳出来,大吼一声“嘿!”。那大恶狗吓傻了眼,急忙跳将下来,不管不顾,掉头就跑。怎奈小母狗拖在它身后,飞跑不起来,拉拉扯扯,拖了一路。真真笑死我也。 从此,再也没有什么别的家伙敢吓唬我了。除了那个人。和他的爪牙们。 第四章 我至今仍清楚地记得那一次狭路相逢的情景。我是在上学路上遇到那帮狗爪子们的。大概有七八个人吧。由于那家伙不在,我便放松了警惕。我目不斜视,脚步匆匆地从他们身边走过。虽然咱不怕事,可咱也不想惹事,咱只想着赶紧离开这是非之地。 事实证明我想得太简单了! “嘿,大家快来看!是那个‘摸鬼佬’家的崽!”其中一个绰号“黑皮狗”的人大声叫道。 “嘿!摸鬼!”另一个人应声附和。 “摸鬼摸鬼!摸鬼摸鬼!……”所有的人都嬉皮笑脸地齐声唱和起来。 一开始我还莫名其妙,什么摸鬼佬,什么摸鬼崽,后来我才意识到,原来这一切都是拜我那父亲所赐。 记得那一年除夕的前一天,家家户户的年货都准备得差不多了,只有鱼呀肉啊,不能提前太长时间存储,容易变质,因此这天正是开塘放水捕鱼的好日子。那年我家正好租了个鱼塘,听说要开塘了,全村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来围观。一来呢,是想看看乐子解解闷儿,二来呢,是想顺便捡个漏捞个鱼捕个虾回去解解馋儿。 我父亲是个捉鱼老手,等到池水放干,他眼疾手快,不多久就把塘里的鱼捞清了,连小鱼小虾也不放过。我在岸边兴高采烈,其他人则是一脸的落寞。只有三五个人,一面张眼望着池塘里的淤泥,若有所思,一面弯下腰,仔细撸起了裤管,正准备入塘捡漏。我父亲连忙干咳了两声,说“不忙不忙,还没轮到你们下塘。” 父亲拿起了一把木耙,在池塘底部搅啊搅啊搅,把泥和水搅在一起,泥水交融,黏黏稠稠,最后竟分不清哪里是水,哪里是泥,都成泥浆了。然后他立在泥潭中央,双脚一动不动,只转动着脑袋,静静的环顾四周,目光如炬,那架势,俨然一只准备捕食的长脖子水鸟!岸上的人交头接耳,叽叽喳喳,不知道我父亲到底在干什么。我父亲伸出一个食指,放在嘴边,示意他们不要发出声音。约三五分钟之后,泥潭的一处冒出了两个鸡蛋大小的气泡,气泡慢慢地变大,泥水做的薄膜越来越薄,然后“啵”的一声破灭了,声音小而干脆,紧接着从淤泥里探出了几条灰色的触须。“是塘角鱼!憋不住,探头出来呼吸了!”围观的人群中有一个抢先欢呼起来,好像这是他的功劳一样。我父亲不慌不忙,双手插进泥浆里,一摸,果然摸出了一条全身金黄的塘角鱼来。 这边也冒泡啦,一个人高声喊道。我父亲转身过来,伸手一摸,又是一条塘角鱼。 这边也冒泡啦! 冒泡啦!…… …… 那一天真的是不可思议的一天,我父亲不停地从泥潭里摸出塘角鱼,一条又一条,源源不断,应接不暇,两个大箩筐很快就装不下啦。 我父亲举着手中一条塘角鱼,洋洋得意,对着众人说,“嘿嘿,奇了怪了,今天摸到鬼啦!” 我父亲怎么也不会想到,他得意忘形的一句玩笑话,给我的一生带来了那么多的烦恼。从此,我的外号就叫做“摸鬼仔”。更多的时候,他们叫我做“摸鬼”,后来还演变成了“魔鬼”。 “摸鬼,摸鬼,摸到鬼啦!”黑皮狗他们正在对着我起哄。我充耳不闻,也不生气,我知道如果我生气了,就上了他们的当了。 “魔鬼?魔鬼!你是个魔鬼,对不对?”我既不答应也不反驳,看他们还有什么花招。 “嘿!魔鬼!大炮鬼!吹牛逼!你家里有一条鸟枪?你就吹吧!有个鸟!我家里还有一门大炮呢!”不管他们说什么,我依然置若罔闻,不理不睬。 他们渐渐失去了兴致。我已经胜利在望。 忽然黑皮狗脱口而出,“摸奶?对对对!摸奶!你是不是摸你老母的奶?” “摸奶摸奶!摸奶咯!……” 我感到自己的脸庞瞬间燃烧了起来。现在想来,当年真是单纯,竟然因为这种事情动气,唉,还是太年轻! 看到我面露怒色,他们更加起劲了,如同火上浇油,一时间喊声如雷,震山动地。“摸奶摸奶摸奶喽!摸奶摸奶摸奶喽!……” 我怒不可遏,一股子火气直冲脑门,正待发作,忽然灵机一动,慢条斯理地回应道:“嘿嘿嘿,我说黑皮狗,来来来,我告诉你一个小秘密,我就是摸奶啦,怎么着?我摸你老母的奶,我摸你奶奶个凶!你老母的奶乌黑发亮,你奶奶个凶白里透光!……” 黑皮狗最忌讳别人说他黑,一下就被我给激怒了,暴跳如雷,扑过来要撞我。我一闪闪到一旁,鉴于他们人多势众,我无心恋战,三十六计,拔腿就跑。 我一向不喜欢耍嘴皮子吵架,可一旦真正吵起架来,他们怎么可能是我的对手?殊不知,我家父母一年到头柴米油盐、鸡毛蒜皮,争争吵吵,吵架似乎成了家里唯一的官方沟通方式,大事吵,小事吵,两天一小吵,三天一大吵,时不时还会和左邻右舍村头巷尾的人家,轰轰烈烈吵上一场“外事架”——吵架也成了惯用的外交渠道。在这样的家庭环境熏陶下,吵架对我来说,呵呵,不吵则已,一吵惊人。 不提吵架了,就说跑步吧,他们也绝对追不上我。我整天在他们的围追堵截中度日,早就练就了一双飞毛腿,用他们的话说就是“跑起来比兔子还快”。其实我没有和兔子比过,但上体育课的时候跑五十米,我一骑绝尘,总是得班级第一名。 第五章 “你是逃不出我的五指山的!”没错,即便我擅长奔跑,也终究在劫难逃。 有一次,他就带领他的爪牙们把我给包围了,然后他迅速向前,人狠话不多,一脚将我撂倒在地。我就地缩成一团,双手抱头。一阵拳打脚踢如雨点般密密麻麻地落在我的身上。我只尽力自保,不做任何反抗,因为我深知自己不是他的对手。他已经六年级了,嗓音已经处于变声期,沙哑恶心,而我还只是一个二年级的小朋友,用现在的话来说,我还只是一个孩子。 最最要命的是,他不是别人,而是赫赫有名、令人闻风丧胆的“白眼狼”。 “你这个喂不熟养不顺的白眼狼!”他的后母常常这样训斥他。这个时候他往往眼珠子向上骨碌一转,闪出一大片眼白来。那眼白确实比常人要多一些,看起来样子异常凶狠,如狼一般。小孩子们都害怕他,更加不敢得罪他,可是疏远他也绝非良策,所以只得千方百计讨好他,总是众星捧月般聚在他的周围。那时电视剧《西游记》正在热播,他便学剧里面的美猴王,自称“齐天大圣”,不过说真的,他确确实实是那时候的孩子王,虽凶狠但头脑灵活,自有魅力,小孩子们既害怕他,又喜欢跟随他一块儿玩。 起初我也不想得罪他,并且也非常渴望能做他的“小的们”的一员。 “可以”,他说,“不过,你得从家里给我拿些钱。” 见我犹豫不决,他补充说他们这些个人都是交过钱的,“不信你问问他们”。 我到底还是答应了。 那天傍晚,我就加入了他们的队伍当中。那时正值仲夏——知了猖狂交配和鸣叫的时节。 “小的们,今晚咱们去抓‘呀呀虫’!”,他说。 他把我们领到母猪林边上的大草坪,吩咐我们收集了很多干树枝和枯树叶,堆成了一座小山,他拿出一根香烟,叼在嘴里,用打火机点燃,悠悠地吐出一个烟圈,然后又用打火机点燃那堆干柴,炎炎夏日,干柴烈火,很快火山熊熊燃烧了起来,刹时夜晚如同白昼。 “小的们!给我摇树去!” 我们每一个人负责一棵树,有的双手抱着树干使劲摇晃,摇得树叶哗哗作响,有的摇不动,就用脚去踢树干,踢得树叶一阵一阵的颤动,有的直接从地上拾起一截木头,就往树冠丛里扔去…… 可怜的知了们,想必正做着美梦呢,突然惊醒,六神无主,掉落枝头,惊慌之余发现眼前火光冲天,便拼命扇动翅膀,争先恐后扑火而来。哎,愚蠢的小虫子!顿时飞虫满天,什么青姑娘啦红姑娘啦,什么诈死鬼啦呆头兵啦,什么震林王啦乌雷公啦,个个慌慌张张,胡飞乱窜,满眼影影绰绰,乱七八糟,同时蝉声四起,吵吵嚷嚷,撕心裂肺,震耳欲聋。蝉鸣里还夹杂着它们慌乱中扑棱翅膀的呼呼声,还有蝉虫误入篝火里燃烧发出的哔哔啵啵声,最洪亮最热烈的,当然还数我们这帮小屁孩来回奔跑、追逐打闹、欢呼雀跃、呼天喊地的声响——那样无拘无束,那样热热闹闹,那样地动山摇!…… 即便后来又发生了一些不愉快的事情,那个无比浪漫无比欢乐的夜晚,依然不失为我人生当中最最美好最最难忘的夜晚之一。“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抓蝉活动结束之后,白眼狼凑到跟前,对我说:“走,现在我们回你家拿钱去。” 我说我没有家门钥匙,他说他可以制作。我胡乱在地上画了个样儿,他徒手用铁线照样儿做了一把钥匙,没想到真把我家的门锁给打开了。 那天正好是端午节,父母正在距离卧房五米外的厨房里制作水糕(又称簸箕炊)。 “我在门口帮你放哨,你自己进去拿钱。” “我不知道钱放在哪里。” “在衣柜里。衣柜里有抽屉吗?抽屉里一定有钱。” 由于天气炎热潮湿,衣柜的木门卡的很紧,我稍稍用力,门没有打开,我如释重负,说“我打不开,这柜子紧得很!”说完正要抽身离开。 只见白眼狼三步并作两步走了进来,一下子就打开了衣柜的门,还顺便拉开了抽屉。抽屉里面安放着一沓厚厚的钱,少说也有五六百块。 不是少数目啊!应该是家里的全部现金。心里想着,我一下子犹豫了起来。 “愣什么愣?快拿呀!”他在一旁催促着。 我还是迟疑不决。 “快拿!”他一边发出恶狠狠的声音,一边轻轻地推了我一把。 我就势撞了一下衣柜的木门,然后大叫一声,“哎呀!我的手被门给夹了!”,随即哇哇大哭起来。 白眼狼用他的白眼狠狠地瞪了我一眼,还用力踹了我一脚,消失到夜色里去了。 从此之后,每次见到我,都说我欠了他五百块钱,要我还钱,还说今天不还就要收利息。我说什么是利息。他说今天我只需还他五百块,否则明天就要还六百块,要是后天再还,呵呵,就得七百块啦……还有,如果我不尽快还钱,他见我一次就打我一次。 不得不说,“收利息”是他自作聪明犯下的一个明显失误。开始我还想过给他钱,后来利滚利,钱越积越多,我就压根再也没想过要“还钱”了,因为根本还不上! 不过他真的说到做到,见我一次打我一次。现在我就落到了他的手里,在一顿猛如虎的操作之后,他把我提起来,用一根木棍当场枪使,顶在我的脊背上,像押犯人一样,把我一路押到学校的大门口去示众。 可惜学校里面没什么人。哈哈,已经放学了,他们扑了个空! “坐下!”,他说。 坐着总比站着强,我一屁股坐在那沙土地上。 他用那根木棍在我的周围画了一个圈,把我圈住,然后把那个木棍放到我的头上,一头顶着我的脑壳,一头靠着一棵柳树。 “不许动,要是出了这个圈儿或者棍子掉了下来,有你好看!” 他们则在圈子外面,团团把我围住,三百六十度无死角地监视我的一举一动。可是我没有一举一动,因为我总是岿然不动。他渐渐发现“画地为牢”并不是很有趣,因为我毅力超强,他们监视起来也挺累,不多久,白眼狼就带着他的爪牙们到一旁玩玻璃球去了。狡猾的家伙,一边玩儿,一边还时不时瞄我一眼。 久而久之,我渐渐感到脑壳越来越痛,越来越麻,又痛又麻,又麻又痛,实在忍受不了了,头顶上的木棍也正摇摇欲坠呢! 恰好这时候走过一位女老师,四十来岁,我知道她,开学校小卖部的,上课了就教书,下课了就卖东西,上课了再接着教书。听说她的数学课上得可好了,年年带毕业班。全校只有她一人有机会去过北京公差学习,连校长都得靠边站。北京啊!北京在哪里?北京在北京吗?北京在地球上?都不对,北京在太阳上!她不仅老师当得好,做农民也照样优秀,上山砍柴,下田犁地,喷农药,撒化肥,样样拿得出手,叫多少男人都自叹不如。不仅男人自叹不如,女人们也难以望其项背。那时放开二胎还是没影的事儿,老师们都不敢多生,生怕砸了铁饭碗,即便敢暗着生也不敢明着养,黑儿黑女见了亲生父母也不敢喊爹妈,只能“三叔”“四婶”的变着花儿称呼。唯独这位老师不同,一胎三响,两男一女,不说围追堵截、翻箱倒柜、开膛破肚了,“计划生育稽查队”见了她都得绕着道走,别的女人见了她也只有羡慕嫉妒恨的份儿!她一时被誉为传奇。 此刻,“传奇”向我走来了。不好,“传奇”停下了脚步。我立马嚎啕大哭起来。请原谅,我还只是个孩子。 那“传奇”老师闻声走了过来。白眼狼们迅速收起弹珠,立刻躲了起来。“传奇”老师走近我,看了看,问也没有问一句,就走回去了。我有些失望。或许是因为我不是她班上的学生?或许是像我这样的哭鼻子小屁孩,司空见惯,一抓一大把,多了去了?她万万没有想到,眼前的这个头顶木棍、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小屁孩,日后会成为她教书生涯当中最得意的门生。 眼瞅着情况不妙,我摘下木棍,想夺路而逃。谁知双脚麻木,动弹不得,不由自主,软趴趴坐倒在地上。 白眼狼不知在哪儿抡起一块砖头,虎虎地冲到身旁,二话不说,一板拍在我的后脑勺上。我随声倒地,不省人事。朦朦胧胧中,我仿佛听到有人在说,“你这魔鬼!鬼精灵得很呐!老子差点儿又着了你的道啦!” 第六章 据说,是我爷爷从学校路过,就地采了一把臭草,塞到嘴里咬烂,吐到手掌上摊平,然后反手将臭草贴在了我的后脑勺上。据说,爷爷把我抱回家的时候,他的衣服上全是我的血,那些血都板结了,衣服硬邦邦的。 据说,我昏迷了一天一夜都没有醒过来。我奶奶如热锅上的蚂蚁,着急万分,最后请了一位“师傅佬”来为我招魂。这个说法几乎可信。我奶奶是个大字不识、迷信而又愚昧的老妪。她口袋里总是装着一个折成三角形的黄色护身符,钥匙扣上总挂着那一串辟邪驱鬼的清代铜钱,就连每次带我出门去放牛,都总是不忘采一把艾草,或者一把叶尾青,放入我的口袋,说是艾草、叶尾青能保我平安。可艾草和叶尾青,都各有各的臭味,实在讨厌,难道鬼怪也怕臭吗? 据说,师傅佬来到我的床前,看了看我的脑袋,说“头大偏方,入丞拜相,治国有方。”捏了捏我的耳朵,说“耳垂肥厚,将来有福又有寿。”摸了摸我的手掌,说“正所谓‘男段掌,值千金;女段掌,克夫君’,此娃左手断掌,千金不换。”他又仔细的一个一个翻看我的手指头,然后说“一螺穷二螺富,三螺四螺开当铺,五螺六螺背花篓,七螺八螺坐着走,九螺十螺一生富贵享清福。这娃十螺圆满,实属人中龙凤,将来必定是个人物,非大官即悍匪!” 奶奶听得眉飞色舞,忙说:“不要匪,不要匪,要官要官,要当大县官!” “不过,天将降大任,必先劳其筋骨,不知能否度过此劫呀!” “师傅,师傅,快说说看,可有什么办法?” 师傅佬只管念经并不理会。 我奶奶看了看地上那磨得铮亮的大铁盆,心领神会,往盆里放了一张十块钱,又撒了一把白米,将钱币盖住。 “既然有心,我便代劳,去问问各路神灵。” 师傅佬烧过一轮黄纸,朝纸火中喷了一口水雾,然后一边念念有词,一边拿着木剑手舞足蹈。 好一会儿,我奶奶问他,“师傅,求到神灵了吗?” 师傅佬只顾自念自经,依然不理不睬。 我奶奶马上又放了十块钱和一把米。 这时师傅佬开口说话了,“已经问到神仙了。现在,我开始代神仙作招魂大法。” 随即将一串五个贝壳扔到地上。贝壳落定,有盖有翻。师傅佬一面看着卦象,一面摇头,说:“遇到拦路的小鬼了,需要些买路资。” 我奶奶早已准备好了十块钱和一把米,只等师傅佬示意。我奶奶居然藏了这许多私房钱,令我不得其解。 师傅佬继续丢贝壳,又是摇头,又是十块钱一把米…… …… 说巧不巧,第二天,我竟然活过来了。 我奶奶欢天喜地,连忙去给祖宗神明上香。 我母亲则马上到白眼狼家,去讨要汤药费。 “要什么汤药费?要什么汤药费?喝了什么汤?用了什么药?要臭草吗?要的话我马上给你摘去。……”白眼狼的后母也绝非什么省油的灯,一顿臭骂,把我母亲拦在门外。 “你们真是心狠手辣,狼心狗肺,害我娃儿脑袋开花血流成河,整整一天一夜昏迷不醒,你们却有眼无珠,视而不见,不上门赔礼道歉也就罢了,还不该赔些汤药费吗!……” “昏迷不醒在哪里?死在哪里?福大命大怎么死得了哟?想要讹我的钱,做你的白日梦去吧!哼哼!做你的黄粱美梦去吧!县级干部的祖宗!……” 这场争吵轰动全村。村里的男女老少,走得动的走,走不动的叫人抬,都来了。有添油加醋的,有煽风点火的,有袖手旁观的,有暗地里偷着乐的……后来,架儿越吵越凶,事儿越闹越大,连双方的娘家人,都闻迅不远迢迢从其他村子赶来了。有扛锄头的,有背钉耙的,有拿菜刀的,也有杵烧火棍的……形势越来越紧迫,大家也不管事出何因,大家更不顾青红皂白,纷纷加入骂战,越骂脖子越粗,越骂眼睛越红,骂着骂着,开始不自觉地张牙舞爪起来,骂着骂着,什么刀啊棍啊,开始自行主动往前抻,仿佛它们都有了生命一般,眼看一场大战一触即发。 不过往往人越多就越打不成架。因为中间总少不了出来调和的。开始是三个两个。后来劝架的越来越多。好像劝架调和的人,看起来更加正派、更加高尚、更加代表着正义似的!大家纷纷倒戈,加入调和一派。就连我那亲娘舅“二虎子”也加入了劝和的行列。我说二虎子呀二虎子,我说亲娘舅啊亲娘舅,你身材高大,你肌肉发达,你性格刚烈,可你怎么也丢盔弃甲了?我还曾经在学校里吹过牛皮,说你武功盖世,说你英雄了得,说你赤手空拳打死过一头野猪和两头野狼,就差说你空拳打虎了,可你今天神威不发,反而干起亲者痛仇者快的怂包事来,你这不是打你亲外甥的脸吗,我的亲娘舅?架是打不成了。再吵下去,好像也没什么意思了。围观的,再看下去就更加没劲了。亲戚朋友也不备饭了,大家蛇归蛇,鼠归鼠,说散就散,各回各窝。这件事就这样虎头蛇尾,偃旗息鼓了。不过两家的仇恨不可能就这样烟消云散,什么“冤家宜解不宜结”,狗屁,仇恨越积越深才是正常的发展趋势。 庆幸的是,在这之后,白眼狼本人再也没有直接找过我的麻烦。一开始我还躲躲藏藏、提心呆胆的,慢慢地,我就堂堂正正、逍遥自在了。 不久,白眼狼小学毕业了,他没能继续上初中。在后母的驱使下,他不得不承担起越来越重的农务劳动,因此,他齐天大圣般的孩子王生活,也就慢慢落下了帷幕。不知道他曾经有没有梦想过星辰大海,但现实只有苟且,没有诗和远方,若不是因为我的缘故,他大概率会慢慢成为一位地地道道的农民,在梨花村这块土地上生长,在这块土地上劳作,在这块土地上交配,在这块土地上生儿育女,也在这块土地上埋葬。有诗人说,这样的人生才是最幸福最完美的人生。依我说,去你妈的! 而我却渐渐长大,又加上身怀绝技,而且机智果敢,再也没有什么人敢欺负我。不仅如此,很快我就取代了白眼狼的位置,当了孩子王,成了新一任“齐天大圣”。在校园外,欺负弱小对我来说是例行公事,威逼利诱、坑蒙拐骗“征收”他们的“保护费”则如家常便饭,甚至还带着一帮小屁孩,整天偷鸡摸狗,打架斗殴,风风火火,无所不干;而到了学校里,我却摇身一变,成了三好学生,尤其是学习成绩一枝独秀,一好百好,一时风光无两。后来,我以无比优异的成绩考上了全县最好的中学。这对我们这个偏远的乡村小学来说,是史无前例的荣耀。一时间,街头巷尾,喜报榜单,铺天盖地。我俨然成了全校的骄傲,全村的希望。我自我感觉良好,春风得意也不过如此,甚至可以说是自命不凡,心里飘飘然。 第七章 我上初中的时候,我弟弟妹妹也相继入小学。那时上学,不仅要交学费,还要交“教育附加费”,那是一个“人民教育人民办”的年代。我渐渐地感到,我们家的经济状况越来越窘迫了。其实,我们家一直以来都极度贫困,只是我选择性忽略罢了。 那时,全村家家户户都买了电视机,不说彩电了,再不济的人家,起码也有一台黑白电视。就我们家没有。初中一年级的时候,一位绰号“狐狸精”的娘娘腔英语老师问我,你们家是彩电还是黑白电视,我回答说,“Blake and white”,他说,还是黑白电视呀?有些落伍喽!其实他哪里知道,我是在死要面子吹牛皮,家里连黑白电视都没有,“唯一的家用电器是手电筒”,真不是一句笑话,呵呵! 一到过年的时候,家家户户,要嘛烹羊宰牛,要嘛要杀鸡汤鸭,我们家通通没有。父亲顶多是买一条鱼,而且是那种肚皮圆鼓鼓、里面一堆蛋的红鲤鱼——因为便宜呀!生活不是需要仪式感吗?吃鱼就是我家最高规格的仪式。有一次我问,“爸,为什么我们家年年都是鱼?”“哎呀,儿子,你说得好哇,说得吉利,我们家年年有‘余’啊!老话说,‘矮矮也是屋,穷穷也过年’,虽然咱们不是很富足,但是咱们也是年年有余之家呀!”我知道他是在狡辩。算了,看破不说破,随他吧,无所谓,反正鸡肉鸭肉我也不爱吃,鱼肉,才是我的最爱,尤其是鱼脸蛋上那片小小的肉,口感极妙,实为上品。 但是现在,我们家的穷困,我是感到越来越明显了,因为居然没有钱供我上县城重点中学!那是多少家庭烧香拜佛、望眼欲穿、求之不得的呀!不得已,我最终就近去了镇上的初中。为了每天晚上放学可以回家吃饭,省下一顿饭钱。虽说是就近,可一趟下来也得走五六公里的路程呐,下午放学只有一个半小时的时间,还得来回走,期间还要吃饭和洗澡,时间紧任务多,马不停蹄的,哪里近? 所以就近上学省饭票,不是真正的原因。我也不隐瞒了,是为了减免学费。 开学的那一天中午,我父亲带着我,一手提着蛇皮袋,袋子里装着几个芋头,一手敲响了校长宿舍的门。 校长那时正在吃午饭,是一份盒饭,只吃到一半,遭遇突然造访的我们,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好尴尬呀! 虽说校长是我父亲的高中同学,却看起来比我父亲还要老,长得又黑,比起我父亲,他看起来更像是一位老农民。原来校长当初充了好几年的知青,后来才返校读的书。在那个年月,同学之间年纪相差几岁,甚至是父子同窗,都实属正常,见怪不怪。校长那时候就是班上最老的高中生,也最显成熟稳重有威信,当班长;我父亲则年纪最小,却敏而好学,成绩优秀,是班上的学委,更是全班冲击大学的唯一希望。而今,班长成了校长,全班唯一的希望却成了全班唯一的“在希望的田野上”劳作的农民。其间究竟发生了什么?我父亲总是闭口不提,忌讳莫深。 老同学十几二十年不见,两人站在一起,我父亲相形见绌,支支吾吾,就是张不开口,只顾埋头把事先准备的证书一一拿出来,摆到校长面前,有县城重点中学录取通知书,有三好学生证,有作文比赛获奖证书,有奥数获奖证明,有优秀体操运动员证书,有优秀短跑运动员证书……我实在看不下去了,就清了清嗓门,对校长说,“校长,我一定会努力学习,为校争光的!请校长放心!……” “行。我明……明……明白了。我……我……我尽力,能减免的,学……学……学校尽量减免。放……放心!芋头就……就……就拿回去吧。放……放……放心。” 校长居然是个结巴。校长虽然说起话来不利索,但办起事儿来超爽快,叫我感激不已。 事后我问父亲,“我们这算不算走后门贿赂校长?” “走后门肯定算是走后门的啦,但贿赂嘛,算不上,因为校长压根没有收我们的芋头。还是老同学讲情面啊!” 现在回想起来,我父亲居然用芋头来贿赂校长,真是搞笑。也是无奈。如今每每看到芋头,我就想起这个“芋头贿赂”事件来! 学杂费总算搞定了,但剩下每天的早餐和午餐,这两顿餐票还得靠我自己去挣。 “没问题,我能养活我自己。”我拍着胸膛对我父亲说。 “你有什么计划?” “嘿嘿,我都已经考察清楚了。前天去学校报名的时候,我发现地上有很多塑料瓶子,少说也有百来个。全校有三个年级,每个年级十四个班,每个班算五十个人吧,全校一共有两千多号人,哪怕是只有十分之一的人喝矿泉水,那也得有两百多个瓶子,一个瓶子卖五分钱,两百个就得十块钱,想想看,十块钱一天,足够我吃一个星期啦!” “那会不会有潜在的竞争对手?” “应该不会有。谁家会穷到让学生哥去捡垃圾?” “兔崽子,过分了啊!额……去捡垃圾,你就不怕丢面子吗?” “面子是肯定不能丢的,人要脸树要皮。我都想好了,我会在晚自习结束到睡觉铃声响起这段时间行动,一来有夜色掩护,二来同学们这个时间正争先恐后去洗澡,忙得跟打仗似的,不会有人注意到我的。” 第二天我便按计划行事。结果只捡到了两个瓶子。唉,我还是太年轻了。原来学校里面有一帮搞卫生的阿姨,还没等瓶子落地,早就收入她们的囊中了,甚至她们内部还划分了各自的势力范围,领地内的瓶子神圣不可侵犯! “你又说那天你见到地上少说有百来个瓶子?” “我想大概是开学第一天,不仅有学生,还有大量的学生家长,瓶子实在太多,她们一时半会儿忙不过来吧。” 捡瓶子计划就这样流产啦! 痛定思痛,经过几天的深思熟虑之后,我又开始了B计划——进一批方便面躲到宿舍里面卖。校内小卖部的方便面一块钱一包,贼贵,但是生意却非常好,因为这帮小年轻们一个晚上的自习课折腾下来,晚饭早已消耗殆尽,肚子饿得呱呱直叫,根本顾不上钱多钱少,填饱肚子才是王道。 我从校外几百米远的批发部进了一箱方便面回到宿舍。卖八毛钱一包。有时候一块五两包也卖。每包泡面大概能挣三毛钱的毛利。三毛钱呐!利润相当可观。白天我按兵不动,就等晚自习下课。想不到第一箱泡面一开箱,十二包泡面瞬间被一抢而空,生意火爆得不要不要的! 火爆了一个星期之后,买卖渐渐地惨淡下来了。同学们的小小心眼里,产生了一些嫉妒的意味,甚至还有人去班主任那里打我的小报告。班主任是个女老师,身材瘦弱却治班严厉,人称“三角眼”,年轻版“容嬷嬷”,班上无人不怕,但她待我却异常温和,对此事也格外包容,至始至终都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不过后来,真的是一包泡面也卖不出去了。 有一天晚上,我前胸贴后背,实在饿得要命,便自己打开一包方便面来泡着吃。平常我可舍不得自己吃呢!滚烫的开水冲泡面的那一瞬间,哇噢~,真是香气四溢啊!我分明听到了一种独特的声音在此起彼伏,原来大家都在咽口水呢!哈哈哈!美好的香味呀诱人的香味,你飘呀飘,飘呀飘,飘到每一个角落,飘到每一个鼻孔里去吧,飘到每一个细胞里去……很快,他们肚子里面的蛔虫就失控了,紧接着他们的钱包也就跟着沦陷了。 从此以后,我常常使用这个营销策略,屡试不爽。只是我一直控制着经营规模,没有把生意的触角伸到其他宿舍,生怕引起小卖部的注意。 后来我又发现了另一条生财之道。 那时候在学校买饭票,既要带菜钱去,还要自带生米去。早餐八毛钱,午晚餐一餐七毛钱加二两米。学校饭堂收了我们的米并没有直接煮成饭给我们吃,而是拿去卖了——各家的米可几乎都是好米啊,当然也有米中掺沙子的——再拿钱去镇上的粮仓买陈年老米煮成饭给我们吃。那些饭黑黄粗糙,毫无营养还难以下咽,我一看便知其来路,因为这种饭常常出现在我们家的餐桌上。我们家虽然种田,但是苦于田地太少,青黄不接就断粮,只好去买极其便宜的陈仓米来充饥。 在这里,不得不提隔壁班有名的“飞虎队”——夜里飞檐走壁出学校通宵达旦上网玩游戏的五人小队。为了筹网资,他们或明或暗,频繁地从家里带米来,明面上是交给学校,暗地里则是卖给我。因为他们急需用钱,所以价格被我压得极低,这么说吧,人吃的米比猪吃的糠还便宜。我依葫芦画瓢,转手就到市场上把米卖了,再到粮仓去买陈米,一部分自己拿去交给学校,一部分以良心价卖给懒得自己驮米来的同学。饭堂老板娘翻看了我们交上来的米,黑黄粗糙,跟学校买来的米一样一样的,她皱起那美丽的蛾眉,努起那秀气的小嘴,敢怒而不敢言。好一出“美人怒”,我心里暗暗叫爽! 从此,虽然没有完成发财致富的小目标,但是我彻底实现了饭票自由! 然而有一次,我父亲差点儿领我们奔上小康致富之路。 第八章 我父亲几乎不喝酒、不抽烟、不赌博。是新式好男人?真相是,“家里穷困潦倒,他却整天游手好闲”。用我伯娘的话说就是,“是个农民吧,却不善耕田种地;不是个知识分子吧,却整天读书看报。”我父亲常常骑着一辆破单车到镇上的工商所去翻看免费的报纸,一看就是大半天。 我的父亲被亲戚朋友们瞧不起,同样也被全村的人瞧不起,既然大家都瞧不起他,必定是有道理的,所以有时候我也一同瞧不起他来。 人们常说,“小时了了,大未必佳。”有一次我半开玩笑的问他,“爸,你小时候那么牛,后来是怎么沦落的?”他怒而不答。我才知道这是他的逆鳞,触碰不得。我问爷爷奶奶,也都一律缄默不语。 可是现在,“六合彩”给他的人生带来了翻盘的机会。 “六合彩”一来到我们村便迅速盛行起来,像瘟疫一样,势不可挡。不敢说人人都买码吧,这样显得我又在吹牛皮,但是家家都有人买,那是绝对错不了的。“六合彩”的大字报、小册子满天飞,“白小姐”的艳图堆满了家家户户的床头灶尾,就连穿开裆裤的两岁小孩也能给你背出几句码诗来!人们打招呼的方式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原来见面问好是“吃了吗?”现在见面问的是“昨天晚上中了没有?”“打算下期买什么?” 就连我奶奶都参与进来了。虽然家里的财务都归我爷爷管,奶奶口袋里没几个钱,却能每期翻出一两块钱来,伙同其他两个老太太,三个人合股凑足十块钱买上那么一码——最低十块钱买一码——老太太们居然懂得众筹合股,果然高手在民间,太搞笑了!别人买码都要仔细研读码诗,或者拿上放大镜在白小姐的波霸图上寻找特码的蛛丝马迹,或者猜生肖,或者看波段,我奶奶跟他们不一样,她大字不识一个,自然无法读书看报,但却有她自己的路数。 要是晚上做梦梦见蛇啦,或者是梦见绳子啦,那下一期必定买“蛇”。要是早上出门踩牛粪了就买“牛”。要是看到狗在树根底下提腿撒尿了,那就买“狗”……全部都是神操作!我奶奶那段时间仿佛着了魔症,整天神神叨叨的,时常还陷入冥思苦想之中。有一回,我奶奶肩上挑着的是粪桶,脑子里想着的却是“心水码”。等到晚上我爷爷回家准备做饭,打开水缸一看,嗬!一缸大粪扑面而来。 “叫你整天迷迷糊糊!整天迷迷糊糊!竟把浇菜的大粪挑到我的水缸里来啦!你个糟老婆子!……” 不说我奶奶了,还是说说我父亲吧。他识文断字,自然是认真研读码诗、仔细看图找特码的那一类。有一期他发现,不管是码诗还是特码图,也不管是波段还是生肖,全都吻合,全都无一例外地指向一个数字——“5”! 发现了这个天大的秘密,我父亲满脸通红,既欣喜若狂又惶惶不安。他打算把家里仅有的两千块钱全部买进。两千翻四十倍,那就是八万块。天呐,八万块呀!我们家就会一下子变成实打实的万元户啦!真正的一夜暴富! 去买码的路上他遇到了村里的小学老师“眼镜蛇”。 “今晚打算买什么?”眼镜蛇问。 “还没确定呢。”我父亲在撒谎。 “眼镜蛇”凑到我父亲跟前,压低声音,神神秘秘地说,“我觉得今晚必定出‘6’。” “眼镜蛇”从裤袋里掏出一份码报,拿手扶了扶鼻梁上的黑框眼镜,然后指给我父亲看,“你看这码诗,你看这生肖,还有这波段,还有这白小姐,看到没有,白小姐咪咪头上,竟他妈的隐藏着微缩文字,全都吻合,全都无一例外地指向一个数字,就是他妈的‘6’啊!” 听得我父亲一脸的诧异。 第二天早上我被门外的鞭炮声震醒。又有人家中六合彩啦!中码的人家常常放喜炮庆祝。其实这更像是一场赤果果大张旗鼓、拉仇结恨的疯狂炫耀,那鞭炮声仿佛在替主人家宣告,“你们一个一个的,都好好支棱起耳朵给我听听,这回是我中了,是我点的炮,你们一个一个的,都哑了吧!?好好听听,这炮响了多久!响得越久就证明我赢得越多!……” 这次是我父亲点的炮。他单吊一码,一码独中,轰动全村。消息随着震耳欲聋的鞭炮声一起扩散,到处弥漫,到处传播。 我睡眼惺忪的起了床,看见父亲在得意洋洋地杀一条红鲤鱼,就问他,“咱们成了万元户啦?” “唉,别提了,临了我又收了手——都怪那‘眼镜蛇’误了我——只买了一百块,才得了四千。可惜了可惜了!不过儿子你放心,你小子将来上清华的学费不用愁啦,我已经完完全全掌握了破解六合彩的秘诀,你就好好等着看吧……” 话音未落,说曹操曹操就到,“眼镜蛇”放下捡猪屎用的粪箕,一面轻轻拍打着双手一面款款走来,三分抱怨七分讨好地说,“好你个马猴三,昨天竟然揣着明白装糊涂!兄弟我对你可是坦诚相待,知无不言,你倒好,藏着掖着,一个人偷偷去下了特码!*港六合彩公司是你马猴三开的吗?难道我中了码,赔的是你家的钱?要是下期不给我个特码,从今往后,我就没你这号兄弟!” 我父亲哭笑不得,假哭真笑地说,“对不住了对不住了!我当时也拿不准这不是?” “少给我装蒜!谁不知你昨天是单吊一码?没有把握敢一百文单吊一码吗?到底下期买什么?还是不是本家兄弟?” “还提什么本家兄弟?当年争水落田,是谁咒的祖宗十八代?你少来这一套,我今晚有码第一个告诉你就是了!……” 我父亲居然还有脸提那陈年往事。那时我也在现场,年纪虽小,但到现在依然记忆犹新。 “眼镜蛇”虽是个小学老师,但也种田。或者这么说才准确,他是个实打实的农民,但也教书。梨花小学全体老师都是农民,校长也不例外。那么种田不会影响教书吗?或者说教书不会影响种田吗?对不起,多虑了!我们老师个个充满了智慧。远的不说,就说“眼镜蛇”吧,他嫌自家田不够,还租了学校附近的几亩田地。一到劳动课,就叫我们全班几十号人从家里带铲子锄头来帮他挖马铃薯,或者是让我们带扁担粪桶来给他挑大粪淋香蕉树,既清理了学校的公共厕所又肥了老师的田,既完成了教学任务又干完了田里的活,真是育人种地两不误,堪称典范,一时传为佳话。 “眼镜蛇”家就有一方水田和我家的相邻。那年大旱,两家为了争夺水源在水田里面大打出手。“眼镜蛇”长得干干瘦瘦,看起来斯斯文文的,可一旦摘了眼镜,仿佛“拼命三郎”附体,打起架来凶猛无比。而我父亲吵起架来雷声大,干起仗来雨点小,窝窝囊囊,被打得晕头转向,满地找牙,一身泥水,狼狈不堪。“好像条狗啊!”父亲原本在我心目中的高大形象从此一落千丈。不仅我看透了他,全村人也都看在眼里记在心上,“马猴三雷声大雨点小”、“外强中干”、“纸老虎”,我父亲从此也成了全村人人争相拿捏的“软柿子”。 正说着,才一会儿工夫,一大早的就有左邻右舍村头巷尾的人,如潮水一般涌到我家门前,个个都寻问下期特码来了。 “回去吧!回去吧!还没来得及好好研究,今晚再发布。”我父亲真诚而热情地打发走了一波又一波的求码者。想不到啊想不到,因为六合彩,我父亲从一个连村里的狗都瞧不起的人,一夜之间,变成了全村最受欢迎的人。 他一天都没有迈出家门,一心一意闭关研究六合彩。 那天晚上突然下起了大雨。人们或是撑着雨伞,或是披着雨衣,踏着一脚深一脚浅的泥水来到了我们家。我注意到人群中有一个身影有点儿异常——只戴了一顶破草帽,悄悄闪出了人群,遮遮掩掩的,躲到了我家门外的墙根下,不好意思进门来——原来是那个母老虎,白眼狼的后妈! 我家几乎和村里所有的人家都吵过架,不是新仇就是旧恨,而数白眼狼家最甚,所以他后妈不好意思进门来。其实,其他人对我家的仇恨都并没有消除,但暂时把仇恨放它一放,也没有什么不可以,正所谓,没有永远的朋友,也没有永远的敌人,只有永远的利益。 我父亲走到门口,大大方方的,把白狼的那个后妈请了进来,说“来的都是客。都进来吧!” 说到客人,我家从来没有接待过客人。“树瘦无荫,人穷无亲。”不说亲戚朋友啦,就算是逢年过节,也不会有任何一只老鼠来登门拜访——连耗子都知道我们家一穷二白没有油水捞!不过今天真是高朋满座,胜友如云,连被雨水冲了窝的癞蛤蟆也跳进来了三五只。 哎呀,看看我们家,太寒碜了,真是羞愧难当!家徒四壁,东边的土墙还破了一条碗口大的缝,从墙顶一直裂到墙脚,足有三米高。家里只有三张小板凳,黑溜溜油腻腻的。平时我们总是站着吃饭,我父亲骗我们说,小孩子站着吃饭长得高。诶,不提了。现在既然凳子不够,我父亲索性把它们叠在了一起,他自个儿坐在上面最高处,正对着昏黄的白炽灯,给大家解读码诗,他俨然成了一个自以为是的教书先生,高谈阔论,口若悬河,唾沫横飞,滔滔不绝。其他人由于没有凳子坐,只好你挤我,我挤你,乌泱泱的一片站在地上,仿佛一群勤奋好学的小学生! 突然轰隆一声巨响,然后不知谁大叫一声,“不好!崩房子啦!” 大家先是一愣,紧接着争先恐后的往外冲,有的被撞倒在地,有的被踩到了手指,有的被撞歪了鼻梁,有的被撞掉了假牙……而那几只无辜的癞蛤蟆早就被踏成了纸片儿,肝脑涂地,一塌糊涂。 “没事没事,只是响了个惊雷。这房子老是老,就是塌不了。”我父亲端坐在高处,安然自若。 这时候人们才发现自己正站在大雨里,由于刚才急于逃命未带雨具,现在早已被暴雨淋透,男的成了落水狗,女的成了落汤鸡,彼此面面相觑,甚是可笑。 第二天,大家都根据我父亲提供的特码下了注,有的还押了不少。可是没中。 后来,一而再,再而三,我父亲的特码再也没有中过。他自以为掌握了破解六合彩的秘诀,却连连不中,导致他的发财梦彻底破碎了。屡屡受挫,使得我父亲精神恍惚,整天若有所思,滴滴咕咕、神神叨叨的,从此还落下了一个时不时自言自语的怪毛病。 村里的人对我家又恢复了以往的蔑视和仇恨。尤其是白眼狼家,本想借着我父亲的特码好好改善家庭经济而押上了所有身家,结果一败涂地,赔了个底朝天,以为是我父亲从中作梗,因此对我家是恨之愈切,恨得牙痒痒。 第九章 我父亲没有通过六合彩给家里带来财富,却用他的意外死亡把我们家推入了生活的无底深渊。 他在摘荔枝的时候一不小心从树上摔下来,后脑勺磕到了地上的岩石,最终抢救无效,死了。据说死的时候手里还紧紧拽着一颗红荔枝。 我在学校接到小叔的电话,说是父亲病重,让我赶紧回家。我一听便知是父亲死了。 我从学校回来,一进村口就发现那里聚集了很多人。一双双眼睛都在看着我,我也看着他们,他们便躲开了目光,然后交头接耳,议论纷纷起来。 “报应啊,报应啊!” “平时不烧香,禍到临头了吧!” “真是祖宗不保佑,神明来惩罚呀!” …… 我猜想他们这些话是故意说给我听的。他们把我父亲的意外死亡归结为我父亲对祖宗神明的不敬。因为我家平时祭祖拜神都是由我爷爷来主持,而父亲与爷爷不知何故,一直不和,甚至可以说是苦大仇深,只要是爷爷参加的活动,我父亲一律拒绝参加,什么初一、十五拜神啦,什么清明拜山扫墓啦,他通通不去,全村独此一例,万中无一,俨然是个奇葩。 在我大伯的指引下,进村之前,我脱下了脚上的鞋。先去看望我的母亲。她侧躺在我家的床上,衣服齐整,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面无表情,两眼放空。我想天塌下来以后人们的反应,应该就是我母亲现在的这个表情。 我伯娘以前常说,“一个游手好闲,一个好吃懒做,真是天生地设的一对。”我母亲确实是好吃懒做的人,虽然说我父亲有些游手好闲,但家里的所有重活累活脏活最终还是由父亲一肩挑。我母亲只做些手头上的轻便活,又由于他们常常吵架,我母亲便每每寻得由头,中途撂担子,什么活儿也不干,在床上一躺就是一天。长此以往,以至于现在一大把年纪的人了,连炒个青菜都不怎么会,不是炒的太咸,就是忘记放盐,甚至还烧锅。“一个公主的脾气,农民的命啊!” 我父亲的突然死去,如同家里的顶梁柱突然倒下,她一时不知所措,有如此的反应,我觉得很正常,稍稍松了口气。 然后我去看我的父亲。因为是在外面断的气,所以不让停尸祠堂,只好停在了晒场边上。那里临时搭了个雨棚。 我掀开毯子的一角,露出了父亲的面容。只见他脑袋浮肿,面目全非,完完全全辨认不出是我的父亲来。但我知道这就是我的父亲。我的父亲已死。我鼻子一酸,心头越来越紧,眼泪哗啦啦地往下掉,随即响起了悲痛的哭喊声。哭,原来是一件如此水到渠成的事情。 哭了一阵之后,来了个又瘦又黑的老头子,我便知道他是西村的入殓师,人称“五抓手”。他云淡风轻地对我说,“别哭啦,留点儿力气,后面有得你哭呢。” 他拿来一个大碗,让我把一百块钱押在碗底,然后装满白米,拿一块竹片往上面一插,贴上红纸,写上名字,这就算是我父亲的灵牌了。 “记得添香,不可断了香火。事情结束把钱自行拿回去就是了。”他嘱咐道。只是那一百块钱后来不翼而飞了。人多手杂,实属正常。 然后我就在一旁看五抓手给我父亲洗身。他戴上医用白手套,套上医用白口罩,只露出两个灰溜溜的小眼睛,贼眉鼠眼的,看起来像个兽医,非常滑稽。 他用剪刀把父亲身上的衣服从正面剪开,然后从旁边拉扯下来。他当着我的面翻看了父亲所有的口袋,说“可怜可怜,身上一无分文!” 他用一块破布在桶里沾水,拧干,然后擦身。他从自己的口袋中掏出一把剃刀来,正反两面在油布上来回溜了溜,刀刃放到拇指尖试了试,嗯,可以给我父亲剃头发了,说是要了却人间三千烦恼丝。因为父亲的伤口就在头上,给他的工作带来了不少的麻烦。我心里有点儿过意不去。他剃头剃得小心翼翼,兢兢业业,格外认真,但结果却是马马虎虎,不尽如人意。他时不时拿余光来瞅我,看看我有没有面露难色。我把目光转到一旁,假装没有看到。 然后是穿衣。我妹妹在家里翻箱倒柜了半天,只找到了三套我父亲平常穿的衣服,竟然没有一件完好的,不是已经打了重重补丁的,就是开着大口子等着打补丁的,那也无可奈何,最后统统都给父亲穿了上去,再在最外面套上一件刚刚赶制的长衫,这么多年来,这件寿衣竟是父亲唯一的新衣。 接下来是入柩。我父亲一生游手好闲,早就不是当年那个骨瘦嶙峋的“马猴三”了,身体白胖,已然养成了“猪八戒”。五抓手想自己来搬我父亲的遗体,愣是没搬动,然后叫我一起来抬,才把我父亲抬到了棺材里。那时酷暑炎炎,尸体都开始发臭了,我才深切的体会到,尽快“入土为安”,对死者来说是多么的可贵! 不多久,突然鸣了两声锣,随后锣鼓唢呐一同响了起来。我知道师傅佬们开始做法事了。作为长子,我需要做一系列的动作来配合这一场一天一夜、漫长而繁琐的法事。 当天晚上我几乎没有时间睡觉,我又累又困,多次差点儿哭着哭着就睡着了。 “有客来啦,快哭!” “哭出来,大声一点,让人们知道你对你爸爸的不舍。” 伯娘时不时就过来督促一下。可我喉已哑眼已枯,想哭也哭不出来。 “快想想你爸爸生前对你的好。还年纪轻轻的,说没就没了,以后再也见不到他了,再也没有你的爸爸来疼你爱你啦!……” 经她这么一说,我心里越想越凄凉,终究还是挤出了几滴粘稠的眼泪来。 我曾经和父亲探讨过有关死亡的问题。 “老爸,你真的不怕鬼神吗?” “哪有什么鬼神?都是瞎编骗人的。就算真有我也不怕。平时不做亏心事,夜半不怕鬼敲门!我只怕人,歹毒的小人!” “这么说,人死后也就没有灵魂的咯?” “人死就死了,一了百了,哪还有什么灵魂?” “那为什么还要做超度亡灵的法事呢?” “这就不好说了。不过倒是能起到淡化悲伤、促进遗忘的作用。人刚死的时候,对家人来说是很悲痛的,所以出殡的法事步骤很多,纷繁复杂、紧锣密鼓的,一个接一个,而且很多都安排在晚上,把活人折腾得死去活来、又累又困,最后变得麻麻木木的,想悲痛也悲痛不起来——哪里还有时间?哪里还有力气?哪里还有心思?不仅出殡要办法事,还有头七,接着还有三七或者五七,最后是七七,都要办。要是在外去世的,还有满周年以后亡灵入祠堂上高台的法事,也少不得。说是超度亡灵肯定是骗人的啦,说是对死者的追思,还有点儿道理。这些法事随着时间的推移先繁后简,慢慢的,一场比一场简约,人们内心的悲痛也就越来越淡,直至遗忘,最终恢复正常的生活。” “在外死了的人,一周年后其灵魂要过‘火炼’才能入祠堂上高台,我见过,一般是‘孝子’手捧灵牌,赤着双脚,活生生地走过熊熊燃烧的碳火——那碳火得有十来米长——走得火星翻飞,叫苦连连,惨得很。这哪里是亡灵‘炼狱’啊?简直是活人受罪!为什么不取消这些陋习呢?” “这些恶俗陋习不是说取消就能取消的。什么是恶俗陋习?恶俗陋习就是人与人之间的相互监督、相互陷害,就是你不让我好过,我也不让你好过。比如说有一家人操办了过‘火炼’才上了高台,好了,下次有人在外死亡,他就会充当“顾问”去提醒人家,‘不过火炼,灵魂入不了祠堂,上不了高台。’只稍这么一句,不必多说,人人都会照办的。亡灵会不会真变成孤魂野鬼且不说,但如果你不这么做,你就是对亡灵不敬,你就是不孝之子,即便生前再歹毒的儿孙,临了了,都希望在所有亲戚朋友面前,抓住最后的机会好好扮一回孝子——反正死人不会说话,完全是妆给活人看的——谁也不愿背上‘不仁不义、不孝不忠’的骂名。……” 我正半睡半醒地跪在地上,伯父把我摇醒,跟我说,各项事情昨天晚上生产队开会的时候已经安排妥当了。关系近的亲戚朋友都已经告知,关系远的就算了,现在人也已经来得差不多了,正等着开饭。请了西村的师傅佬,一共九个,正在祠堂里喃经跳法事。五抓手请的也是西村的,已经收殓完毕,正等着吃饭和封红包,灵牌旁边绑的那个小公鸡,也是归他的。打棺材请的是东村的木匠,板材钱和工钱还未付。请了北村的大力士来抬棺和挖金井。至于厨师,按照惯例,用的还是本村的厨子。这些事情都好办,只要钱到位,拿钱办事的都不含糊。只是有一条不太好办——本家的这伙帮闲,平日里磕磕碰碰的,新仇旧恨加一块,必定是磨洋工的人多,真干活的人少,但也无可奈何,最怕的还是他们采购的时候胡乱报账…… 我们这地方有这样的特点,遇到红白喜事,厨子啊,木匠啊,大力士啊,师傅佬啊,各村负责一两样,而且这些行当往往是子承父业,相对稳定。例如我们村就出厨子。我爷爷是厨子头,后来手艺传给了我大伯,现在我大伯业已成为新的厨子头,常常带着我堂哥到处去操办红白喜宴。 除此之外,每遇红白之事,总会有一个人不请自来,他就是南村的傻子——“南村二百五”。南村二百五一到,按照不成文的惯例,主人家都会给他一大碗饭和一大碗菜吃,说是这一善举会给主人家带来福报。南村二百五有一个本事,不管哪里有吃的,他总会知道,比狗鼻子还灵验。足见这傻子真不傻!吃饱了之后他也并不闲着,总变着花样给大家演节目。以前是拖着一个木箱,连着一条电线,电线一头接一个灯泡,给大家放露天电影——一本正经的给大家放假电影——非常搞笑。后来电影不放了变成放影碟机。到现在他也与时俱进,锐意创新,变成了唱卡拉OK! 今天他应该会拿着一个空啤酒瓶唱着“两只蝴蝶”,或者“对我爱爱爱不完”,也可能是“香水有毒”……他缺了两颗门牙,唱歌的时候吐字漏风,听起来奇奇怪怪的,倒也新奇好玩,常常逗得大家哈哈大笑。 一些顽皮的小孩或者好事的大人,也特别喜欢挑逗他玩儿。 “南村二百五,你的牙齿怎么没了?是不是追南村的小母狗,绊倒磕没的?哈哈哈!” “南村二百五,你跟小母狗睡过觉没有?你的那条*,是不是也像狗的*一样打结?拿出来给大家瞧瞧!……” …… 如果是大人这样挑逗他,他嘿嘿嘿地傻笑,然后继续唱他的歌。要是小屁孩敢这样挑逗他,把他逗急了,也会突然追过去给你两下子。你看,我说他不傻吧。而这么追追打打一闹,看热闹的人便得偿所愿,更加欢欣鼓舞了。 这么多年了,南村二百五虽然总是衣衫褴褛、灰头土脸的,但是他仿佛永远那样年轻,永远那样生命旺盛,永远那样无病无痛、无灾无难,真是令人羡慕。跟我父亲比起来,他简直就是人生赢家。 我父亲一生穷困潦倒,一事无成,受尽白眼,尝尽欺凌。在别人的眼中,他就是一个跳梁小丑,来到人世间,滑稽地演几出闹剧,供人们茶余饭后嬉笑怒骂,最后以悲剧的方式草草收场,卑微得如同一粒尘埃,没有任何分量。有时连我都觉得我怎么会有如此窝囊的父亲。我常常会因为有这样的废柴老爸而感到丢人。我甚至觉得他根本不配做我的父亲。我要出人头地!绝不让人给看扁了去! 唉,可怜啊!自命不凡如我,怎么可能接受如此平凡的父亲! 葬礼尚未结束,吃过饭丢开碗,帮闲的那伙人果然早就溜得无影无踪了。那也无可奈何,最后只能我们自己动手清洗打理了。现场杯盘狼藉,鸡飞狗跳。由于参加葬礼的人数比预期的要少很多,什么鸡鸭鱼肉啊,各剩了好几大盆,油汪汪、脏兮兮的,爬满了苍蝇,看了都想吐。这么多年来我家极度短缺的鸡鸭鱼肉,感情这会儿全攒一块了,呵呵,真是造化弄人呐! “这么些肉啊,都分了吧!”我说。 “分什么分!分给谁啊?个个都是五眼鸡!”我母亲目露凶光。 “越是仇敌越要分。要不赶紧丢江水里得了。” 我母亲哪里肯哟! 这时候小叔过来跟我核对帐目。人情费收了七千多,各种费用支出一万六。幸而家里养有两头猪,杀了一头,免买猪肉,否则还得花更多的钱。 “这回人财两空,还背上了一屁股债。”小叔唉声叹气地说。 “你这稚嫩单薄的肩膀怎么挑得起这个家哦~”临了,小叔把手搭在我的肩膀上,又叹息了一回。 第十章 葬礼结束第三天,剩下的那一头养了两年多的大肥猪,也不吃不喝了,躺在脏兮兮的草堆里,已经奄奄一息。得立刻处理掉,否则只能丢江水里了。傍晚,趁着夜色的笼罩,我悄悄地敲响了村里“杀猪四”家的门。此人既从镇上的屠宰场进肉来卖,也经常接收处理病猪瘟猪死猪肉来卖。我父亲生前时不时就从他那里买猪肉回来摆上我们的餐桌,这时我便知道附近的几个村子里又有非正常死亡的猪啦!这种肉万不可煮汤,只能猛火爆炒,姜酒蒜要足,尤其酱油得狠着下,方能闻起来香喷喷吃起来美滋滋,不觉出异样来。杀猪四这营生,低进高出,油水不断,把自己也养得肥头大脑的,一个啤酒肚鼓起来像个大皮球,走起路来四面威风,像个大将军,只是头顶上的毛发越来越稀少,稍逊风骚。 “贤侄啊,最近方圆百里并无猪瘟,怕是着了药啦,虽然还未断气,尚可取肉,但是卖相必然欠佳。念在你父亲是我小学同学的情分上,就给你们拿两百块钱吧,算是我帮你的。”杀猪四,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屠夫一个,现在倒好在我面前装先生,把话说得毕恭毕敬、装腔作势的。他显然心怀鬼胎,欺负我是个小孩子,真是无商不奸啊! “感谢伯父出手相助。黑夜卖肉,还担心什么卖相?再说了,谁不知道你晚上买的是哪路货色!钱多钱少无所谓,别让这三百多斤的猪肉丢江水里,已经是帮了咱天大的忙了。感谢感谢!” “哪里哪里!其实今天早上我卖肉路过你们家的猪圈,已经查看过了,口吐白沫,眼膜通红,十有八九是着了药。你不查一查,寻个仇?” “人都没了,再死上一头猪,又算得了什么呢?算啦,算啦!冤家易解不宜结,算了吧。”我故作爽朗地说。 “贤侄啊贤侄,小小年纪却果然不同凡响啊!行吧,你的事我应承下来啦,帮杀帮卖,最后咱们五五分成,绝不坑你!我不是看你老爸的面子,我是看在你的面子上啊。老实说,我看不起我的这位老同学,但是你却不同,你前途无量啊!” 杀猪四第二天早上把七百块钱交给了我。行啊行啊,好一个杀猪四,一头死猪你也能卖那么多钱! 猪的事情处理完毕,我稍稍缓了口气。可母亲听说猪是被药死的之后,眼神更加迷茫了,以至于有一天烧火做饭走了神,把厨房给点了。火苗很快吞噬了地面上放的木柴,然后迅速成长,直窜房顶,烧着了横梁。横梁从中间烧段,一头甩了下来,狠狠地撞在泥墙上。赶巧不巧,正是那一堵开着大裂缝的泥墙,它早就摇摇欲坠了,现在总算可以名正言顺、轰轰烈烈地塌下来了!先前没有在雷雨中坍塌,这一次,我家的房子终于可以在火光中化为灰烬了。所幸没有人受伤,而且烧的也只是厨房,里面顶多是一口破铁锅、几个破碗和那三张木凳而已,卧房在几米之外,并无牵连。 我们后来在一片瓦砾当中扫出一块空地,买极便宜的石棉板临时搭起了个小厨房。在这样炎热的夏天,在这样窄小的厨房里烧火做饭,可想而知,那可是一件相当焦灼、相当煎熬的事情。 我很想回学校去。但是按照习俗得至少三七二十一天后才能出门。对我来说守不守孝无所谓,关键是田里的花生未收,地里的玉米没摘,我想走也走不开。拔花生啊收玉米啊,这些事我母亲他们是能够完成的,可是要从田地里将这么些东西搬运回来,他们还真干不来。以前这些事情都是我父亲来做,现在只能靠我这“稚嫩单薄的肩膀”了。种花生和玉米的那两块田地离家十分遥远,幸好家里还有一辆手推车可以使用。 “收了这一季就不要再种了,荒了就荒了吧,现在不比从前,哪里还有力气管得了这许多。就种离家近的这几块水田得了,自己种得了多少就种多少,做不了的就不要做。我要回学校去,我不想窝在这里啦。”我对我母亲说。我显然是自私的,但我们必须各自努力,生存下去。不仅要生存下去,我还要活得精彩,我要出人头地。 “你去就去吧,就是江边的那一亩水田已经旱了很久,估计都已经烧苗了吧。这么些天都没落过一滴雨!你得想想法子抽点水才好。” 我去一位亲戚家,央三求四,借来一台抽水机,然后拉电线接水管,从小河里抽水入田。顺便在河岸竹林里搭了个草棚子,打算夜里就在这里看守抽水机。 等我回家吃晚饭再来,抽水机哪里还见。 我慌了神,心脏扑通扑通直跳。这可是借来的抽水机呀!我该如何交代? 我尽力冷静下来,跑回村大声呼叫“不好啦~!有贼~!抓贼啦~!……” 要是其他事情他们肯定懒得理,但要是抓贼,那就不一样了,人人都爱热闹,人人都想出风头、逞英雄。一下子大家纷纷出来了,有的拿鸟炮,有的扛沙枪,有的提大刀,有的背锄头,更多的是赤手空拳的,连妇女、老人、小孩都来啦。 村支书总算逮住了这一次展现领袖风采的好机会,他兴高采烈、激动不已,一手提着探照灯,一手捋了捋额头上稀疏的头发,然后像伟人一样挥舞着手臂,开始高声指挥工作,“一队,你们去五里外的村头马路口拦截,不要让贼乘车从马路上跑掉了!二队,你们去村尾五里外的马路口,严防死守!三队的人,你们沿着江岸往上游去搜,给我仔细点儿!其他人,跟着我,咱们沿江岸往下游走一趟!出发!” 我正要跟着他走,他站住,伸出一只手掌直指夜空,大声地说,“妇女,老人,小孩,统统原地待命,等待我们的好消息!” 我刚想争辩,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但是我没有说出来,不过我是坐不定的,等他们出发以后,我溜出了人群,来到了原先抽水的地方,看看能不能找到什么蛛丝马迹。 但是沙滩上留下的脚印已经被搜贼的人群践踏得乱七八糟、稀里糊涂了,哪里还有什么踪迹。我爬上岸边的一棵桉树,爬到高处,往四周的原野望去,只见无数手电筒的光亮,忽忽闪闪,星星点点,沿着小河往上下两头渐渐离我越来越远。人们吵吵嚷嚷的抓贼声,也越来越微弱。在我的头顶上,月朗星稀,万里无云,恍如白昼。如果是我,我会往哪个方向逃跑呢?拖着那么沉重的抽水机,肯定走得相当慢吧?而且月光敞亮,原野平旷,一览无余,赶紧找个阴暗的地方躲起来才是上策。那会躲到哪里呢?对面山坡上那几亩密不透风的甘蔗林,引起了我的注意。我突然心里一惊! 我果然在甘蔗林里找到了那个贼。 “白眼狼?原来是你!” 我用手电筒照着他的脸庞,直射着他的眼睛。他显然非常紧张,满头大汗,用一把鸟枪指着我。那鸟枪非常眼熟,分明就是我家的那一支!那台湿漉漉的抽水机就放在他身后。 他眯缝着双眼,逆着光束,看清了我之后便放下了手中的枪,略显轻松,嘿嘿一笑,“是你,小魔鬼。脑壳还疼吗?想不想像你死去的老鬼一样,再来一次脑袋开花?” “白眼狼,你老实告诉我,除了偷鸟枪和偷水泵,你还干了些什么?” “想知道吗?跟着你老鬼一起去阎王那里问去吧!狗一样的东西!还自以为了不得!我呸!”说完,他随即再次举起枪来对准了我。 我手起石出,“啪”的一声,一块黑色的鹅卵石击中了他的右眼,然后滚落在地,沾满了红色的血和灰色的泥;一颗黑白的眼球也跟着滚落在地,沾满了红色血和灰色的泥。 第十一章终章 白眼狼的一只眼从此就没了,后来换上了一只狗眼,眼珠子灰蒙蒙的,白眼狼变成了“灰眼狗”。 我被告上了法庭。我明知鸟枪没有上膛,却依然用石头伤人,虽然对方偷盗在前,事出有因,但是防卫过当,属于故意伤人致残,鉴于我年龄还小,尚未成年,所以法院从轻判罚,牢狱可免,但要赔偿十万块钱。 十万块钱,呵呵,哪里有钱呐?我们家早已一无所有,因此死猪不怕开水烫,不管他们怎么闹,横竖就是没有钱。“要钱没有,要命有一条!” 白眼狼的父亲带着几个人破门而入,把我从家里揪了出来,押到村口,用牛绳捆住我的双手,把我吊了起来,像吊咸鱼一样吊在一棵苦棃树下。他提着一个烂脸盆,敲敲打打,把全村人都召集了过来。他拿出一张纸,在空气里挥舞着对大家说,“你们看看!你们看看!这是法院的判决书,白纸黑字!杀人偿命,伤人赔钱,天经地义!但这魔鬼就是死活不给钱!今天我也是不得已,请各位兄弟姐妹、各位乡亲父老出来作个证,钱我也不要啦,要也要不到,但是我要暴打这魔鬼一顿,否则,难解我心头之恨!我也是被逼无奈啊!” 他拿出一截牛绳,放到桶里浸了水,然后开始抽*。我感觉到身上好像烧起了一道一道的火,烧到哪里痛到哪里,又辣又痒,想躲躲不开,想挠挠不着,只能任其四处燎烧,最好火势来得更猛烈些,让我尽快灰飞烟灭才好! 我身上的衣服也慢慢现出红色的血痕来,后来鲜血完全渗透了衣服,顺着我的脚,一滴一滴地滴到沙土上,瞬间就被沙土吸收了。黄沙变成了红沙。开始我还咬紧牙关,默不吭声,强力忍受着疼痛,后来我竟哈哈大笑,破口大骂,“打呀,打死我呀,打死我了十八年后老子又是一条好汉!……” 见我还嘴,白眼狼的父亲打骂得更凶了,“伤人不赔钱,王法何在?天理何在?要做好汉是吗?我成全你!十八年?法院说你未成年,今天我倒要看看,你的*毛到底长出来没长出来!” 他一面骂着一面伸手脱我的衣服。其实衣服早已打烂,一缕一缕的,只需他轻轻一扯,就全部掉落下来了。我全身伤痕累累,血肉模糊。 他用鞭子指着我,咬牙切齿地叫骂,“还说未成年!他娘的还说未成年!……” 白眼狼的父亲又打又骂,上气不接下气的,早已精疲力尽。他示意白眼狼的后母过来接着打,但那母老虎见我光着屁股,扭扭捏捏,不愿向前。 我双手被吊着,脚不点地,又忍受浑身的疼痛,也早已精疲力竭,上气不接下气。此刻无人鞭打,才得好好喘息一回,我以为事情已经了结,一旦放松下来,忽然感到又累又困,眼皮越来越沉,头脑越来越空,眼看就要昏睡过去。 可我万万没想到,围观的人或许见我昏昏沉沉、大势已去,竟然在这个时候有人站出来检举揭发我的罪状。 “他曾经收过我的保护费!”一个说。 “他也骗过我的钱!”又一个说。 “豆腐佬家的龙眼就是他带我们偷的!” “小卖部丢的钱,就是他揭开房顶的瓦片爬进去偷的。他还逼迫我给他放哨!” “东坡的那片甘蔗林,就是他用火熏老鼠洞的时候烧没的!” “就是他,教我卸‘眼镜蛇’老师自行车的链条,拿来做火炮枪,他还在试枪的时候打翻了‘大木狗’家池塘里的好多大草鱼!鱼也让他就地烤了吃了!” “也是他,这个魔鬼,教唆我用吸管偷自家摩托车里的汽油,还有农药喷雾器,他把汽油喷到马蜂窝上,马蜂窝是烧成了,可我家的喷雾器也烧坏了!……” …… 一旦有人开了头,形势如同洪水决堤一般,大家纷纷站出来检举,争先恐后,你追我赶,好像这是一场有趣的竞答游戏。每检举揭发一条罪状,就会有一位受害人过来拿起鞭子**我几下,或者是朝我身上吐个口水,而那些年轻的妇女不好意思靠近,也远远的丢石头过来,或者在背后指着我的脊梁骨破口大骂。 很多坏事确实是我做的,或者我带头的或者我指使的,我不予否认;但有些事情委实与我无关,此刻让我来背锅,明知有人栽赃陷害、居心叵测,可我也无力反驳,只好逆来顺受。 经这么一揭发,很多人这才恍然大悟——原来这魔鬼一直祸害人间!我一下子成了全民的公害,成了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成了名副其实的“魔鬼”! 他们轮着来打我,从早到晚,一刻不停。 我早已昏死过去了。 到了夜深人静的时候,我弟弟悄悄地把我解了下来,拖回家中。 整整在家休养了一个月,我才总算捡回一条命。伤好了之后,白天我也万万不敢出门,实在没有“横眉冷对千夫指”的勇气,我只好把自己关在家里,门窗紧闭,窗帘都不敢拉开,只有夜半无人的时候才敢出去放放风、透透气。我也不敢去学校。据说这件事情轰动了全镇,学校里的同学们都炸开了锅,老师们也无不大跌眼镜,我之前煞费苦心树立的好学生人设早已土崩瓦解,在大家的心里,我无恶不作,天不怕地不怕、人不怕鬼不怕,成了彻头彻尾的恶魔。我想,校长应该很难过,很痛心,也很难堪,可能也很后悔吧! 据说白眼狼一家搬去了他后母的娘家,那个村子叫做“桃花村”,还说那里落英缤纷,芳草萋美,良田肥沃,鸡犬相闻,邻里和睦,生活富足。举家搬迁,只丢下白眼狼一人在梨花村,还留下三分旱地、一亩水田和一间瓦顶泥墙的破屋,有点任其自生自灭的意思。据传他后母嫌他眼瞎,将来必会成为一个累赘,反正又不是亲生的,所以要撇就撇个干净。 其实白眼狼早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媒婆曾经给他介绍过几个姑娘,但由于家境贫寒,后母凶蛮,姑娘们都不敢趟这潭浑水,现在眼又瞎了一只,娶老婆可能真的是无望了。而今他的后母带着他的亲生父亲和那两个同父异母的双胞胎弟弟去了桃花村,想必他更加心灰意冷,农活也不干了,索性破罐子破摔,整天游手好闲,无所事事。后来又听说他不仅眼睛瞎了,脑子似乎还出了点问题,因为有人解牛喝水的时候,竟然发现他躲在牛棚里,趴在一头小母牛的身后,天哪!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消息立马爆炸,不胫而走。 人们一见到他就蜂拥而至,像一群苍蝇碰到了狗屎一样,紧接着是极尽挖苦,尽情嘲笑,完全肆无忌惮。甚至还有人添油加醋地说,白眼狼曾经爬茅厕偷看女人拉屎。更夸张的是,有几个姑娘自己站出来现身说法,说有一次她们从白眼狼家路过,被白眼狼一路尾随,走走停停,跟了十几里路…… 大家都说,白眼狼想女人想疯了! 后来又说他是真的疯了,因为他的衣服已经几个月没有换了,头发又长又脏,都结成块了。他整天东村走走,西村逛逛,要是遇到谁家办红白喜事,他就过去讨碗饭吃,或者有时候就直接去抢南村二百五饭碗里的扣肉,一手抓起来就吃。据说看傻子夺食比看疯狗争屎还要好玩,这又增添了人们无尽的欢乐。很快童谣都出来了——“南村二百五,梨花白眼狼,一个嘴漏风,一个眼灰蒙,一个追狗,一个爬牛……”。他现在已然跟南村二百五那个傻子齐名了。 我在家里已经待了好几个月,昼伏夜出,像个鬼一样。我以为随着时间的推移,我的事情会慢慢地淡化下去,到时候我就可以出去继续念书,上大学,然后实现人生抱负。后来发现,这些事情暂时是无法被人们淡忘的,因为白眼狼走到哪里都会招来人们的嘲笑,笑完之后人们总会说起“这瞎眼的白眼狗,就是让魔鬼用石头给砸瞎的,脑子也被砸坏了。说起那魔鬼啊……”所以我的“魔鬼”骂名与白眼狼的疯子行为永远紧密地联系在一起了,一起四处扩散,一起到处流传,从一个村子到另一个村子,从一户人家到另一户人家,从一张嘴巴到另一张嘴巴,从昨天到今天,从今天到明天…… 这种千夫所指、暗无天日的日子不会有尽头的,我知道我在梨花村是待不下去了。在一个夜晚,我悄悄地离开了梨花村,没有行李,也身无分文,甚至连身份证都没有,孤身一人走在黑嘛嘛、空荡荡的田野里,我不知道我要去哪里,我也不知道我能去哪里,我不知道我要干什么,我也不知道我能干什么,不是眼前一片黑暗,而是心里一片迷茫! 从此,我孤孤单单,四处漂泊,几十年了,头也秃然,须也花白,眼亦浑浊,齿亦动摇,可我再没有踏足梨花村一步。我以为我已经逃离了,梨花村却常常作为故事的背景,一路追随,闯入梦来。 心无宁静,梦岂安宁?今又梦醒,再难成眠,推窗向外,月已西,梨花落尽子规啼——“不如归去,不如归去,……” 完。 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