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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水长眠》
1995年8月3旧(星期四)
01
无眠的夜,变身海豚,想象着自己在水中畅游的样子。我是一只年老的海豚,已经到了需要年轻海豚们为我让出舒畅水流的年纪,也已经到了无法管束两个曾孙的年纪了。
身为曾祖父的我,某一日,竟也成为迷途的海豚。尽管我还略微记得同伴们的体味,还依稀能够听到他们的声音,然而,循着体味和声音,我四处搜寻,却依然无法归队。而且,正是在这种四处徘徊中,我完全失去了同伴们的踪迹。
就在一筹莫展的时候,我想起了海豚们的一条铁律:如果遭遇不测,一定要待在原地。因此,我才决定待在原地不动,等待着同伴们回来找我。在海豚的世界中,也存在不少这样的规则。
然而,左等右等,却始终不见同伴们的影子。我开始变得不安,有一种想要哭泣的感觉。或许,大家还没有发现我掉队了,像我这样的老海豚,似乎已经没有必要再待在族群中了吧。
沉重的心情使我的身体变得同样沉重。很快,我便不能在水中移动身躯。慢慢向海底下沉。尾鳍、背鳍、左右鳍,一点也动弹不得。我万念俱灰:很快就要死掉了吧?我早有思想准备,知道这一天迟早会到来,可不承想,却是这样的结局……
我慢慢向海底沉去,周遭的海水从99lib.蓝色渐变成黑色,直到完全被笼罩在无尽的黑暗之中。我不知道自己是否还睁着眼睛,也不知道自己是否已经沉睡,甚至,我不能判断自己究竟是活着。还是已经死亡。当下方射来一束白光的时候,我想:那应该是另一个世界的光芒吧。
我径直向那束白光下沉。靠近了。才知道,那不是一个点,而是一个面,是遍布在海底的某种能发光的东西。正是那束光使我知道,我的眼睛还睁着,我也还活着。
那是什么?是遇难船只留下来的宝藏,还是拥有发光能力的深海鱼群?直到我挣扎到距离海底咫尺之遥时,才知道答案——累累白骨。那是海豚们的累累白骨。无数的海豚白骨,堆积成山。
我将自己的躯体埋藏在无数的海豚白骨之中,同时,明白了一切。这里,便是海豚的墓地。所有的海豚都会到这里迎来自己的大限。是我的同伴们知道了我的死期,才把我领到这里来的。尽管,我衰老的感觉器官已无法感知。但我知道。同伴们正在某一处静静地守望着我吧。其中,也必定有我的曾孙。
突然想起,我曾经也有好几次在这里守候过我的亲人、朋友。我安心地闭上眼睛。我并非孑然一身,以前不是,以后也不是。
02
“你想过这样的事?”蝉问我。
“是啊,从小,每次睡不着觉的时候,我就把自己当做海豚。”我解释说,“起初,只是把自己想象成海豚,在水里畅游。然后,积少成多,就变成故事了。”
选择海豚是有原因的,不能是海龟或者鲼鱼。因为,海豚是从来不睡觉的。海豚左右脑交替休息,因而,一天二十四小时。一年四季,都可以一直活动。
严格来说,倒也并非不睡觉,只是左右脑交替睡觉。左脑休息的时候,身体的右半边不动。相反,右脑睡觉的时候,身体的左半边也同时休息。
只有在夜间或者捕食的时候,海豚的左右脑才会同时活动。白天表演的海豚,事实上也大部分是只有半边身体在活动着。这样说来,观看海豚表演的门票应该是半价才对。
因此我才选择了变身海豚。海豚整日里不眠不休,使我对它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但我这是第一次跟别人谈起关于海豚的故事和我轻度的失眠。
“那么小就失眠?”
“也谈不上失眠吧,只是偶尔会睡不着觉。这种事情。谁都在所难免吧?”我原以为蝉会同意我说的话,未曾料到她竟会充耳不闻。
“几岁开始的?”
“九岁吧。”
“想不到你活得这么辛苦,我怎么一点都感觉不到?”
“我只是不像一般人那么容易睡着而已,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是吗?”蝉反问道。
她的眼睛又黑又亮,一动不动地凝视着我。她的直视似乎想要将我看穿。我很奇怪,正常人怎么会有如此犀利的眼神,而且一点也不留情。
“我只想说说我自己的感想。”蝉单刀直入。她总是这样,从来不会拐弯抹角,这种说话方式很容易让人误解为傲慢。
“说吧,我倒想听听。”我很在意蝉的想法,她是我的第一号听众。
“你是惧怕死亡的,所以才希望能在别人的守护下,安详地死去。你不想知道真相,你不愿意签‘知情愿意书’!”
“是同意书。”我订正道。
“噢,是‘知情同意书’。”她有点难为情,“可是,”但她很快又恢复了原先的气势,继续说道,“你一边想象着死去时的样子,好像死神随时都会降临似的。你想着,既然这个世界让人难以安宁,倒不如去另一个世界寻求解脱。你真的想要死在这里吗?”
“你只猜对了一半。”我坦诚相告。
“那还有一半不对。”蝉的视线终于移向别处。
蝉刚才说话的时候,一直目不转睛地盯着我,让我觉得很不自在,但感觉又不像是在看我,而是在凝视着我背后的什么东西。所以,我总有一种想回头去看个究竟的冲动。
我困惑。因为迄今为止,我从来没有从别人那里感受到如此灼热的目光。但是这种目光使我不知所措,更何况对方还是个美女。
“总之,那就是你理想的死法?”
“算是吧,”我含糊地回答,“不过。这种死法也不坏吧,总比上吊体面得多。”
“那倒也是。”蝉勉强地笑了笑。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她笑。
初次见到蝉,是在高中最后一个暑假的最后一天。正午过后,我往牛仔裤的口袋里塞了一个防蚊膏,手中提了一个印着“无印良品”的纸袋。向山里走去。
离家不远的地方,便有一座山,当地人都叫它“里山”。虽是山,却不高,具体的高度无人知晓。或许,称其为山丘反而更为贴切。
里山就像跳箱的第一层,呈梯形。从山脚通过山坡,到达山顶,只需要十五分钟。山顶有一条纵贯南北的小路,仅能容纳一辆车通行。路上没有铺柏油,杂草横生,只有轮胎轧过的地方,留下清晰的印痕。
我沿着右侧的车辙,一边走,一边回想着儿时在此游戏时的情景。沉浸.99lib.在过往的回忆中。那时,道路两边的树木枝叶稀疏,不似如今这般遮天蔽日。行走其中,恍若置身于隧道之中。
路边出现了民居、农田,还有月极公司的专营停车场。停车场上铺着沙石,停着三辆同一家公司的运货卡车,车上的标志极为醒目。
从那家停车场能看到儿时的小学。校园的侧影、体育馆的房檐、游泳池、花坛,还有喂养兔子的小屋,这一切的一切都历历在目。校园里的操场依旧若隐若现。
我想起了操场上的单杠。小学二年级时,竟然在上面磕断了门牙。小孩子总是磕磕碰碰的。长大以后,每每想起这些往事我便会觉得很可笑。
然而,我所在的小学却发生过一件大事,不容你觉得可笑。这件事情使得学校第一次登上了报纸。但这样的事情,我想,是没有人会期盼它发生的吧?
——小学三年级男生,小野寺贤悟(9岁),在翻越学校游泳池的铁栅栏时,失足滑落,被铁栅栏的尖头刺穿咽喉,身负重伤。小野寺随即被送往市内医院。大约两小时后,被证实不治身亡。
03
自那以后,铁栅栏便被撤去了,取而代之的,是金属网制成的围墙。我从停车场眺望着学校,片刻间,便陷入了对往昔的怀念与感伤之中,于是,顺着一条小路向着丛林深处走去。
林中滋生了大量的蝉和垃圾。或许是临近夏末的缘故吧,树上的蝉不停地高声呜叫着,似乎是在相互竞争,声音震耳欲聋。此外,便是非法丢弃的大量垃圾,使我的心里产生阵阵不悦。
电视机、收音机、电饭锅等家用电器,自行车、三轮车、电动车等交通工具,不三不四的图书和录像带,还有难以想象其使用方法的成人玩具等商品,都被当做垃圾丢弃在此。
蝉那奇怪的呜叫声和人类的肆意胡为使我感到苦闷,但也令我明白了一个法则:垃圾是被间隔着丢弃到此的。因为。垃圾堆并非紧挨着,而是保持着一定的距离。
或许。这便是所有胡乱丢弃生活垃圾的人所共有的心理吧?或者,这种心理也应当有其地域性特色吧?在附近街道里居住的人们或许并不擅长人际交往。
即便我并不明白个中原因,但也需要遵守这样的法则,这也可谓是“入乡随俗”了。我继续朝着丛林深处走去,想去寻觅这垃圾堆放的尽头。最后的垃圾是吸尘器和穿孔的黄色塑料桶。
垃圾前面的大自然还保持着原生态。我随意地将手中的纸袋丢在那里。我所处的位置正好与那两件垃圾成三角形状。
我似乎感觉到有人在这里。但是,环顾四周,并不曾见有可以移动的东西存在。闭目倾听,只有蝉鸣。我似乎已与这林子巧妙地融为一体,连耳际的蝉鸣也变成了一首歌咏夏天的风景诗。
或许是心在作祟,大约罪恶的意识也是这样产生的吧?我振作自己的精神,想要离开这里。可是,就在这时。却闻到一股淡淡的气味。是一种与夏天的芳草混合在一起的人工99lib.制造物的气味。烟草!我条件反射似的抬头看去,却看到树上有一个女孩。
我从心底里为之一惊,这是一种久违的感觉。我所做的一切,都被她看在眼里。自然,惊讶是在所难免的。而且,树上的女孩漂亮得令人惊艳。
她手足细长,从浅驼色的棉质裙裤和上身印着米妮的青紫色吊带衫里探了出来。脚蹬一双印有三条横线的阿迪达斯轻便运动鞋,但是并没有穿袜子。
我上下打量着她的同时,能感觉到自己心脏的异常跳动。阳光虽然无法照进林中,但周围的亮度足以让人舒舒服服地读书。
我经常出神地欣赏电视里运动员柔韧的身体,但是,眼前这个女孩所具有的美,却与久经锻炼的奥林匹克运动员迥然不同。
她具有一种天然去雕饰的神秘美感,不由得让我想起了修学旅行时,在日光市见到的华严瀑布。那种令所有游览者都为之倾倒的美。对于美的事物,人们总会情不自禁地赞叹:“天哪!太美了!”人们久久不愿离去,或许是因为对美的敬畏是身为男人的本能反应吧。
见到她,我便产生了一丝悸动。心灵的触动盖过了蝉的呜叫。
“你在干什么呢?”
她首先打破了这种尴尬的局面,但说话的声音中却充满了紧张与戒备。她站在一根粗大的树枝上,离地面有2,5米的高度,左手紧握着一根树枝,右手的手指间夹着一支香烟。
因为我不晓得该如何作答,所以决定还是实话实说了。即便是对她实言相告,大约也不会带来什么麻烦吧?
“我来这里是要扔掉这些色情书的。”
听到我这样的回答,她来回摇着头,似乎在说:这里已经有很多了。或许,她来的一路上,已见过很多这类猥琐不堪的色情书籍。在我扔掉的那个“无印良品”的纸袋中,装有好几本用ABC连锁店的塑料袋包裹着的色情书籍。
“干吗要扔掉呢?”
“我想马上认认真真地投入考试的复习中去。”
“那为什么非要扔到这山里来呢?”
“那总不能跟普通的杂志一样,都扔到规定的垃圾场里去呀。”
“就因为有了你这样的人,自然环境才会被破坏。”她有点信口开河地对我说。
虽然不愿意听这个随处乱弹烟灰的女孩的指责,但我还是忍不住辩解道:
“再过十年,这片山地就会被开发修建成高级公寓的。到那个时候,别说垃圾了,就连这里的树木也会一棵不留,全都会被连根拔起来的。”
“骗人吧!”
“谁骗你了?真的,里山周边已经开始到处收购土地了。因此,要是真想保护自然环境的话,就去找房地产公司对抗啊!而且……”说到这里,我停了下来。
“而且什么?”她似乎还在等待下文。
“没了,没有了。”
我打断了话题,不想再提及令人心烦的事情。
“我该回去了。”我这样说着,准备转身离去。
“等等!”她叫住了我,随手将右手指间夹着的香烟弹了出去。
香烟打着转儿,散发出一圈圈橘黄色的火花,掉在了我的面前。
“你一开始就看到这个了吧?还装作没看见,我可不是那么好骗的。”她说着,用右手紧紧握住了缠绕在自己娇嫩脖颈上的绳索。
黑黄相间、粗糙的泰贺领带制成的绳索,胡乱地缠绕在她的脖颈上,另一端则挂在头顶上的一根树枝上。
“你想要我说些什么呢?是不是想要我说,‘喂,你再好好想一想,不要轻视自己的生命’之类的话呢?”说完,我踩灭了她扔下来的烟蒂。
“可我不想听这样的台词了。”
“我倒是确实想过要那样说。”
一般情况下,如果想要听别人劝阻,会选择在学校或者是公寓楼的楼顶,这样才会被人轻易发现。能选择在人迹罕至的山间轻生,说明她已经下定了必死的决心。
“那我就不再打扰你了,接下来,你想干什么,就.99lib.干什么吧。”
“已经迟了,我的心情已经被你弄坏了!”她在责备我。
我正在想该说些什么,她却提出一个建议。
“有了,不如就把我的命交给你好了。”
“什么意思?”
“也就是说,你的劝说,可以左右我的生命。”
“为什么是我?”
“如果你敢拒绝,我就把你的所作所为告诉警察。那样的话,警察就会彻底调查你的学校,并让全校都知道你干的这些事情。你明白吗?”
她威胁着我。看不出一丝慌乱。反而显得非常平静。就连目光,都是那样的沉稳。她一副破罐子破摔的样子,我只好屈从于她的威胁。
“知道了!”
“不过,无论如何,如果我真的死了,对你也不是一件好事。”
“是。是。”我随便敷衍着她。简直就是一个变态。
“你什么感觉?掌握着一个人的生命?”她倒很快乐地询问我。
“就像是一个执刀医生,抽签时抽到一个成功率极低的手术,我和他的感觉一样。”我回答道。
“这倒是个不错的比喻。”她似乎是在表扬我,“你就把我当成你的女朋友,再好好想想,假如她要跳下来了。你会说什么呢?”
“我又没遇到过这样的情况,没法想象啊。算我求你了。先安静会儿。可以不?”
到底是何种因果关系,非让我这么倒霉呢?
是山在作祟吗?可明明就是一小山丘啊,真是倒霉到家了。
“好,好!”她很有节奏地应和着。
04
于是,我便讲了被带到葬身处的海豚的故事。虽然,我也不清楚为何要提海豚的故事。但是,在当时的情况下,我的脑海中呈现出来的,也只有一步步迈向死亡边缘的海豚的故事。
“为什么在这样的情况下,你却说了那样的故事呢?是不是脑子有问题啊?”她也一样,有些惊讶。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只是,我还是第一次跟别人说起这些事情。”
“那为什么要跟我说呢?”
“或许是因为即便跟你说起来,你也会觉得无所谓吧。”
“那又是为什么?”
“因为死人是不会说话的。”
“你也有点变态。”
“我只是一名普通的高中生而已。”我否定她说。
“你不知道吗?这个世界上,是不存在普通的人的。”
“那只不过是自我安慰的一种说法罢了。”
凡是说自己变态的人,不是自我意识过剩,就是和班上的同学合不来。当然这也是自我安慰的一种说法。
“能用这种歪理邪说为自己辩解,充分说明你就是一个怪人!”
虽然她是在稍微沉思片刻后才这么说的,但还是让人感觉到是在辩解。她应该也知道吧,因为她说话已经不再像先前那样尖锐刻薄了。或许,这是因为她正处于反感任人摆布的年龄吧!
“好了。不过如果你真的去了另一个世界,还有一件事情想要拜托你。”
“什么事?”
“如果遇到认识我的人,希望能替我问好。”
“是什么样的人呢?”
“到时候。你自然就知道了。”
“你还是拜托别人吧,我,还想再活下去呢!”她说,显然,她不愿意替我做我所拜托她的事。
“那就太遗憾了,你还是下来吧。我知道你会说我没经验,但是,就这么一直仰着头说话,确实是件很费劲的事情。”
“你不会做什么怪事吧?”她虽然这样说,但是。已经没有了先前那种不信任的表情。
“不会的。”
“那我就相信你一回。”她说着,解下了系在脖颈上的绳索。
片刻迟疑之后,她开始朝下面望去。我明知故问:
“怎么了?”
她没有回答,一副无助的表情。她似乎不好意思说出来,只好由我替她说了。
“是不是下不来了呀?”
她轻轻地摇了摇头。真是个烦人的家伙!我两手拽住她踩着的树枝,让她像蝉一样紧紧抓住枝干。等她抓稳树枝,两只脚牢牢踩住我的肩膀后,我再屈身蹲下。这时,她才用右脚轻轻地踩在地面上。
她并没有说什么,只是将我肩膀上的尘土掸去。或许,这便是她特有的致谢方式吧。
“没什么。”我逞强似的说道。然后就从口袋里掏出治虫伤的药递过去。
她裸露着的肌肤上,到处都有被蚊虫叮咬过的痕迹。她抬起头,想说什么,却没有启齿,只是把药还给了我。我们便一同走出丛林,从里山上走下来。
她说口渴了,但没有带钱,我便在7一11便利店买了两瓶可口可乐。之后我们又在附近公园的长椅上坐着休息了一会儿。
这时,她向我讲述了上吊自杀的原因。即便是在7一11便利店里,她也能心平气和地向我讲述,这反而使我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当时有一个好奇心旺盛的中年妇女,用怀疑的眼光盯着我们看了好久。
“总而言之,”她喝了一口可口可乐。似乎要进入总结性发言,“我是想要利用宇宙间最伟大的力量来了结自己的生命。用绳索将自己的脖子套住,因为重力的原因,就会下沉。我曾经认为。这种死法是最为凄美的。”
她说话的时候,使用了过去时。
“意思是现在已经不那么认为了?”我试着问她。
在我们班里,也有好几个女生,将死错认为是一件很唯美的事情。或许,这也正是进入青春期之后的女孩子们所患的一种病症吧?即便我是一个男生,也能够理解她们的这种心情:对于恐惧的事情抱有一种过分的敬畏。但是,我依然觉得,恐惧的事情与唯美的事情还是不一样的。而死。仅仅能称得上是恐惧的事情。
“这还不是因为有人破坏了死的意境。”她若有所指地笑着说。
她五官端正,看起来比我小两三岁的样子,脸上虽然还带着几分稚嫩,但俨然像是一个大人。她身上有太多不确定的因素,或许个子以后还会再长高一点。当她笑时,尤其显得稚气未脱。
“问你个问题啊,纯粹出于个人好奇心而已。你不怕死吗?”
“死有什么大不了的啊?死了以后,就一了百了了。最恐怖的事是即便死了,还得继续承受痛苦。”
“这么说是因为你大概还不清楚什么才是真正的恐怖吧。”
“或许是吧。”她刚说完,就歪过头来问我,“欸,你刚刚说什么来着?”
她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
“好像说是一种什么综合征……可我就是一下子想不起来该怎么表达。”
“再想想,到底是什么呢?”我追问道。
“病名已经忘记了,好像是一种在紧张状态下才会得的病。心脏会突然跳动得很厉害,然后就会感到一阵头晕目眩。有时还能听到自己心脏跳动的声音,甚至会觉得自己不听使唤了,总觉得有另外一个自己站在旁边注视着自己。”
“你就患有这种综合征吗?”
“是啊,不过,我也是最近才知道那是一种病,之前。我一直把它当成心灵现象之类的东西。因为,我总会在大脑中听到奇怪的声音。”
“那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患上这种病的呢?”
“从懂事起就这样,每个月都会发作一两回。发病时就不知道什么是什么了。好恐怖!”她说的这一切,听上去似乎很可怕。但是,从她的声音中,我却完全没有这样的感觉。她继续说:“我曾经觉得,似乎有另外一个人抢占了我的身体,将我的意识排除出去,但我又不能立刻消失。我受不了那种感觉,太可怕了!你试着想一下啊,自己已经死掉了,却有另外一个人进入自己的身体,面无表情地生活着。”
她的话,让人觉得沉甸甸的。
“心情一直不好吧?”
“简直糟糕透了!”
“这种病有治疗的办法吗?”
“若是请专业医生救治的话,也许能够痊愈。不过,好在我已经习惯了,已经见怪不怪了。而且,即便发作起来,一会儿就好了。就像台风来临时一样,只要待在家里不出去。就能平安地度过。所以,我从来没有跟医生或者父母说过这些事情。”她一边说着。一边伸出右手的食指,转了几个圈后,缓慢地抬起手指问道,“海豚喜欢吃什么呢?”她转移了话题。
“我也不太清楚啊,可能是小鱼吧!”
“不是问你这个。”她纠正道,“我是问你喜欢吃什么?”
“我怎么是海豚?”
“是啊!”
“可我有自己的名字啊。”
“名字都是他人起的,而非自称的。”
“倒也是。”我只能表示同意。
“所以也请你给我起个名字。”经她这么一央求,我就又开始思考起来。
然而,闪现在脑海里的,却全都是与死有关的词语。
“蝉。”我迫不得已,只好这么说。
“蝉?”她重复了一遍。
经她这么一重复,顿觉这个词有了别样的新意。
“你喜欢这个名字吗?”
“我无所谓,让人起名字就是这样。如果你给我起的名字叫‘蝉’,那我就是蝉了。”
“的确如此。”我再次认可了她的说法。
“不过,感觉还不错。反正我刚刚也一直在树上待着。”
她这样说,我感到很高兴。那一日,她还是第一次问我这么简单的问题。
“那么,你喜欢吃什么呢?”
“饺子。”我立即回答。
“明天有空吗?”她对我的回答没有作出任何回应,却问了我另外一个问题。
“从下午开始,便一直有空。”
“那明天下午五点,让我在车站前好好款待一下我的救命恩人吧。”
“还是算了吧!”
“别那么客气。你还请我喝可乐了呢!”说着。她把可乐瓶在我面前晃了晃。
她用可乐瓶堵住了我的嘴,又伸出空着的左手,将食指放在自己的嘴边。她用这种沉默的方式让我顺从她的意思,目光中流露出某种胁迫的意味。
我迫于她的眼神,只好轻轻地点头表示同意,她才将可乐瓶从我面前拿开,并将瓶内剩下的可乐一饮而尽。之后,她似乎很满足地说:“耶,重生喽!”
就在刚刚。还想着要自杀的人,现在这样说,应该是最具有说服力的了。连我也开始想喝可乐了。如果她去为可口可乐做宣传,那么。估计全国抵制碳酸饮料的人们也会被勾起购买的欲望吧。我一边这样想,一边像她那样,将手中的可乐喝了下去。
“我可抓着你的把柄呢啊!”蝉用这话刺激我。
“我也知道你的秘密啊!”
“那哪—个更有力一些呢?”
我虽然去试着想这个问题,却没法回答。非法丢弃色情图书和上吊自杀,哪一个会更恶劣一些呢?
“别担心,我不会使坏的。”
“好了,好了。”我只能投降了。
“哎呀——”蝉面无表情,嘟囔着说,“绳子还在那边扔着呢!”
“你很看重那根绳子吗?”
“不是啊!”
“那就让它在那儿放着吧,没什么大不了的。”
“可是,会不会有人看见以后,动了爬树的念头呢?”
“大多数男人在看到那些色情书籍后,就兴冲冲地往回返了。哪里还会走到那根绳子那里呢!”
“那女人会怎么样呢?”
“你是在问女人是否也会对黄色书籍感兴趣吗?”我反问道。
“性欲到底是一种什么东西呢?我反正是无法理解,无论是对男人还是女人。”
“我也不太明白女人的性欲会是什么样的,或许会因人而异吧。女的可能也会像男的那样。见到色情的东西。有人可能会兴奋,也有人可能会自行解决吧……”我说着说着,突然意识到自己忽略了她的年龄,于是便不再继续往下讲了。
她早熟的外表和沉着的态度使我难以正确判断她的年龄,但她比我小这一点是可以肯定的。面对一个比我还小的女孩,我怎么可以说这些呢?
“不管怎么样,一般的女人是不会一个人跑到里山的树林里去的。你就不用再担心了。”我换了一种说法。
“要真是那样就好了。”
2008年10月8日(星期三)
01
再也不愿去里山。才告诉蝉不要再理会那根绳子,但是,令我万万没有想到的是:与蝉偶遇后数日,她丢弃的绳索。便勒进了另外一个男人的脖颈。
对于这种事情,与其说是我的想象力不够丰富,倒不如说,这个世界时时刻刻都会发生一些靠我们这些人的想象力无法企及的事情。
心灵已被侵蚀的男子,在里山的丛林中,上吊了。他原本是住在本地有名的垃圾住宅区的,今年四十五岁。自己宅基地里的垃圾都不知道是从哪里运来的,堆积如山。周边的居民都为这种突如其来的恶臭而感到困惑、哀叹、愤怒。他死后,他的家人才雇人将那里的垃圾清理干净,恢复了往日的宁静。
我听到这样的消息时。头脑中满是那个男子夜以继日在里山的丛林中使用卷尺将垃圾分开放置的场景。
而且,我开始留意关于自己丢弃的色情图书的消息。可能是过于留意,所以,只要一听到与此有关的消息,当天夜里,便会做梦,梦到警察拿着我丢弃的那些色情图书。将我以非法丢弃的罪名逮捕。那些梦历历在目,至今都清晰地印在我的大脑里。
02
如今,已经过去了十三年,我被警察以杀人未遂的罪名逮捕了。确切地说,应该是要求我要随时接受协助调查,但是,恐怕明天就要正式逮捕了吧。
我还没有来得及整理自己的思绪,要求明天再进行调查。明天,我一定要将所有事情都和盘托出。我希望能够被判处刑事责任,警察答应了我的要求。于是,我在看守所里度过了一个晚上。
本来。作为协助调查是不允许在此过夜的,这样会带来很多后续的麻烦。但是,在我强硬的要求下,还是获得了批准。
进入看守所之前,我身上所带的物品、领带、腰带都被寄存在警察那里,大概是为了防止我自杀吧。就连结婚戒指也被取了下来。看守所和我想象的一样,非常狭窄,但是并没有我想象中那样肮脏。
六张榻榻米大小的正方形屋子,有门的那一面墙被制成了铁质的格子,但是,因为铁格子的下半部分是不透明的铁板。所以,如果不站起身来,便能够避开看守人员的视线。
原本想着要与别人同住一间牢房的,但是,这里并没有先前进来的嫌犯。在被带到这里的路上,途经几个房间,每个房间里都有两三个身影在晃动。
饭菜虽然送来了,但我却没有一点食欲,根本不想动筷去吃。我已经忘记了那饭菜是什么味道,到底有哪些菜肴。只是记得拿来的被褥里,散发着阵阵清香。
我躺在被褥上,开始想起关于蝉的事情。蝉给予了我什么,又从我这里夺走了什么?她为我留下了些什么,又从我这里带走了什么?这些,都有必要从头梳理一番。
我又变身海豚,拼命地去想象着。我身上的所有体毛全部脱落;嘴唇向前方伸展;两个手腕收缩起来,变成鳍;两只脚向内侧并拢,..变为尾鳍;背上开始长出背鳍。我努力地把自己想象成一头躺在床上的海豚。
之后,我一点一点地沉在被褥之中。被褥开始变为液体。榻榻米、铁格子、厕所,所有的东西都渐渐融化成海水。世界上的陆地开始消失,所有的生物都回到了海洋。
我的整个身体藏书网,慢慢地被海水包围,我用尾鳍划开水流,向海底深处游动。时间开始倒流。我变身海豚,回到十三年前的那个夏天。
我必须从那里开始。寻找我失去的东西。如果。可以遇上能够捡回来的东西,我一定要把它带回来。我还要寻找另外一个答案:为什么蝉会从我的身边离开?
但是,我想要做的,或许并不简单。那将是一个漫长的、艰辛的旅行。或许,所有的记忆都将全部打开。在过去的十三年里。记忆着实已经变得模糊,或许记忆是在嘲笑我,其实它早已全部散失。
记忆如沙。我试图用双手的力量去挽留,但它还是会从指间不停地滑落。事到如今,指间残留着的,仅仅是一点少得可怜的沙子。仅凭这一点点残存的记忆,如今,又能想起些什么呢?或许,一切都已经太迟了。
03
当我回想完与蝉偶遇的第一天之后,开始意识到时间的存在。但是,看守所里却没有时钟。周围又回归到了一片寂静之中。虽然通知说九点时会熄灯,但是熄灯之后又经过多长的时间了呢?夜深了吗?离天明还有多长时间呢?我还有多少剩余时间可以利用呢?如果我叫来看守人员。他是否会耐心地告诉我呢?
时间亦如沙>。它不会在不完整的人手上停留。因此。不可慌乱。即便我不焦躁,在我手上残留着的。也仅仅是一点少得可怜的沙子。即便记忆鲜明、时间无限,我所能够抓住的,却也所剩无几。
不,或许,就连人本身也正如这沙子一样,是一种无形的生物。有风吹过,便会随风飘散。如果我的手本身就是沙子做成的,无论如何去抓,又怎能抓住。或许,在经历一番徒劳之后,所留下的也仅仅是一种虚无感罢了。
即便如此也好吧,仅仅知道到头来什么都将抓不到也好吧,仅仅知道一切都已经太晚了也好吧。或许,这些也正是一种进步。虽然仅仅知道了一点点,也..是在向前方迈进。
我驻足于十三年前,因此,时间回溯到我变身海豚的那年夏天,那是1995年的夏末,去追寻我与蝉一起走过的那七天时间。
1995年9月旧(星期五)
01
我有三个名字:第一个,是父亲绞尽脑汁为我起的名字;第二个,是昨天蝉给我起的“海豚”;第三个,便是我的绰号。大家都管我叫“恋母”。
说起这个绰号的由来,要追溯到小学三年级的时候。有一天,我管给我们代课的一个教师不叫“老师”,反而叫成了“妈妈”,更为离谱的是,那个教师还是个男的。
当然,从那个时候开始,没过多久,同学们便嘲弄地称我为“恋母君”。同学们只要开玩笑。就一定会和我的绰号挂钩。
我总是期待着,在小学或者初中毕业时,这个绰号就能够离我远去。但是,与我升入同一所初中、高中的小学同学由利,却故意将我的这一绰号广为散布。因此,直到进入高中以后。我还是被大家称作“恋母”。
从小学三年级开始,我和由利便是同班同学,彼此相熟。只是,那时我们还仅仅是同学,并不是很亲近。四年级分班时,我们便分开了。五年级时又到了同一个班,六年级时再次被分开。
后来,我与由利都没有选择私立初中,而是考入了同一所市立初中。初中二年级和三年级时,我们又到了同一个班级。就在那段时间里,我们成了朋友。
中考时由于我的游泳水平很差,因此,来到现在这所不需要测试游泳的高中参加考试。庆幸的是,在这所高中里,我的学习能力算是很强的,因此,即便我不下苦工夫学习。也可以考试及格。
但是,对于由利而言,却是处在危险的边缘线上。所以,她必须努力埋头苦读,围着单词本转。当然,关于未来升学的目标,我与由利也有所不同。
她充满了挑战精神,一直想考取一所自己能力难以企及的大学。这样一来,她想要考的大学正好与我的期望值不谋而合。
从我们原先的初中考取现在这所高中的,只有我和由利两个人。我们居住的地方,居民都很富有。所以大部分同龄人都进入了私立高中。考取公立高中的,或许只有像我这样居住在集体公寓或者平民住宅区里的学生,要么就是那些无法通过考试的公子哥儿们。
刚刚进入高中的一年时间里,我与由利偶然间成为同班同学,然而在之后的两年里,不知由利使用了什么样的手段,反正在她的努力下,我们竟然还是同班。她曾得意扬扬地跟我说,无论在什么样的集体中。机会与压力都是并存的,紧急情况下。还可以使用自己的身体。
听了由利这番话,我突然想象出了这样一幅画面:由利是以自己的身体为武器,向老师提出请求的。她从小学一年级便开始学习空手道,我想象着她在片刻之间将老师们打倒在地的情景。
我的朋友们中,由利是最厉害的。初中二年级时。一次空手道大赛上,她获得了我们县“全县无敌手”的称号。
我曾去由利训练的道场参观过几次(其中一次是因为受到师父和由利的强烈引荐去进行入门体验),并观看了空手道比赛,那是我第一次感受到人体之美。之前我从来都不知道,原来体育运动可以将人体美化。
第二年,由于父母离异,由利与二连冠失之交臂。到初中三年级时,她干脆告别了空手道。当时我还和由利举行了一次与空手道告别的仪式。在那次仪式上,由利穿上正式的空手道服装,将五块瓦片搬到了附近的公园里。
我只穿了由利练习时穿的衣服,可是尺寸有点小。无论怎么看,都看不出我有多么强大。我还曾对人说过,假如我在纽约的贫民区穿着空手道服或者柔道服走过,即便是劫匪见了我,也会给我让路。但是现在看来那是不可能的了。
不过,即使解决了衣服尺寸的问题,我要向由利挑战,也一定会被秒杀。对于自己体力之差,我是有自知之明的。
我对由利说了。我并不适合穿成这样子,但是她却鼓励我说:“只要像《姆明谷》中的姆明那样就好了。游泳时也需要穿上泳衣,即便平常都光着身子,但最重要的还是要有那种氛围。”
瓦片是由利从道场里搬来的,她屏气凝神地将瓦片一块一块垒起来,仿佛在排列多米诺骨牌一样。当她把第五块瓦片垒上去时,还在上面铺了一块白色的毛巾。之后由利将不知是爸爸还是妈妈写错了的、揉成团儿已经扔在垃圾箱里的离婚申请书铺在了毛巾上面。
很快,在公园里玩耍的孩子们便围拢了过来,不过即便是在这样的环境中,她依然能够集中自己的精力。真不愧是曾经力压全县的实力选手,在这样嘈杂的环境中一点都不会慌乱。
我无言地守护着她,她也无言地做着该做的仪式程序。由利一拳打进离婚申请书中。五块瓦片被华丽地击碎了,周围顿时响起欢呼与掌声。由利也报之以微笑。
我们将空手道服装、破碎的瓦片和皱巴巴的离婚申请书收拾进塑料袋中,向垃圾场走去。路上她问我说:
“刚才我笑得还好吧?我想做一个在痛苦的时候,也能够微笑面对的坚强的人。”?
我并不知道由利是不是像她所说的那样去做的,但是我什么都没有说,因为即便现在看上去,由利也像是马上要哭出来的样子。我只好撒谎说:“你笑得很好看啊,你一定能够做到的。”或许,我的撒谎是正确的吧。
由利特意选择在公园里进行告别仪式,我想,这或许是因为她不愿意让我看到她脆弱的一面吧。或许观众的视线能够使由利继续保持她的自尊心。如果是在道场里,只有两个人举行仪式的话,由利可能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泪吧。
幸好我们将地点选在了公园里,要不然由利一旦哭泣,我也没有办法劝她。但是我却不知道,对于由利而言这样的选择是否正确。
进入高中后,她便改了名字。高中入学前的春假,她强行要求我用新的名字称呼她。我们都开始尝试使用这样一个陌生的名字。
求学过程中,我与由利一直保持同步。我们两家离得很近,相距不到十分钟车程。徒步去学校,也只需要四十分钟。如果骑车去,时间会更短。但是从家到学校的路段,上下坡度都很大,骑车去反而更累。当然我们也可以乘公交车去,但是又都不愿意在拥挤的车厢里颠簸。所以,我们便选择了徒步上学。
我们每天聊着双方都感兴趣的话题一起上下学。这成为平淡无趣的高中生活中为数不多的乐趣之一。但是自从由利交了男友之后。每次放学我就只能一个人回家了。虽然没有对他人提过,但那时的我的确感到很寂寞。
由利的男友嫉妒心很强,将我当做他的“情敌”。这种心情也可以理解,自己的女朋友每天和另外一个男生一起上学,想想也怪难受的。但是每次遭受他的冷眼。我的心情也好不到哪里去。
因此,刚上高一的那个五月初,我和由利谈过一次,就是关于入学还不到一个月,她便交男朋友这件事。
“你不用在意我的感受,早上你还是跟男朋友一起上学吧。”
“你别误会,我才不管你怎么想呢。只是我患有很严重的低血压,就像活火山一样,每天早上都会不舒服。”
听了她的话。我感到很惊讶。
“我怎么不知道呢?”
“自从不练空手道以后,尤其是早上,感觉自己的身体越来越差了。”
“或许是我感觉迟钝吧,每天都和你在一起,可我怎么没感觉到你不舒服呢?”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和你在一起时,心情就会平静一些。而且一大早就和你见面。我也不会乱撒气。”
“有什么理由吗?”我饶有兴趣地问道。
“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每天早上,除了你,我跟谁都不想说话。”
听到由利这样说,我的心情变得有些复杂。
“每天早上,如果没有你使我心情平静下来的话,可能会出大乱子呢。”
“什么大乱子?”
“这是秘密!”由利说着,露出了一个诡秘的笑,“反正就是一个秘密。你感冒不去学校的时候,这种大乱子便会出现。”
“我是你的冷却剂?”
“太对了!”她很坚定地说。
这便是由利的解释。但是,对于还不懂束缚与嫉妒之间差异的少年们而言,由利的语言是很难以理解的。由利和他们在一起,经常会发生一些无谓的争执,然后便以分手告终。
大部分都是她觉得对方太麻烦而主动提出分手的。而我则是不断地从刚刚了结的麻烦中脱离出来,很快又被卷入另一场麻烦之中。
由利真是一位恋爱高手。她现在的男朋友名叫武田宽一,原本是一个棒球少年。在我们学校,他是名列前三的明星级棒球游击手。他的水平很好,在今年的夏季比赛中,还打进了前三名。我和由利在我家观看了他的最后一场比赛,当然是在地方频道上直播的。那还是暑假前的事情。
“你不去给他助威,没关系吧?”
“没事的!”
“是他不愿意让你去吗?”
“他叫我去了,但是我拒绝了。”由利毫无表情地说着。
“为什么呢?”
“我才懒得去看一场没有胜算的比赛呢。他不过就是想让我坐在台上,向别人炫耀罢了。”
“但你偶尔也应该满足一下他,让他炫耀一下不是也很好吗?”我站在她男朋友的立场上辩解。
“我不喜欢!”由利直截了当地就把男人的想法否定了。
“这三年来。他若是努力打球的话,无论是怎样一场没有胜算的比赛我都会去现场看的。但是像他这样参加社团活动半途而废的人,我看不看他打最后一场比赛,又有什么区别呢?”
“那你为什么又要在电视上看呢?”
“因为我喜欢看啊!”由利很平静地说道。
“女人心,海底针。”再说,我还没有到能读懂女人心思的年龄。
我们学校偶尔会在第三场比赛中遇到在甲子园出场的种子球队,但是大家都把这种情况当做撞大运了,包括棒球队的队员们都这么认为。因为对方是军队化的专业棒球队,而我们学校的,却是草根水平的棒球爱好者组成的棒球社团。
像由利所说的那种由衷热爱棒球,以进军甲子园为目标的棒球选手,是不会进入我们学校的,由利自然也明白这一点。但是对于空手道已经练到较高水平的她来讲,大约还是会感到有些焦急吧。毕竟,她的体内依然还流淌着空手道选手的血液。
我们都相信奇迹,所以大家都抱有一丝希望。但是在现实世界中,奇迹的发生远不是那样简单的。个人的能力、努力都会在最后的成绩中有所体现,最终都要由实力来决定。
对方是来自私立学校的,宽一他们总是这样解释自己的失败,这样便可以将惨败的屈辱从青春的一页中消除。而且,这次比赛只不过是同窗会上的一个笑谈罢了。
从电视上的画面中,都能感觉到他们那种令人不悦的笑声。由利也从他们在电视上的姿态中感受到一种不快,变得有些焦躁。
“这样的结局能行吗?这些家伙!”由利按捺不住,大叫起来。
我不知道自己是应该跟着由利一起生气呢,还是应该安慰她。我的心情也好不到哪里去。但是我并不认为指责他们是一种正确的做法,于是便忍了下来。毕竟这样的结果,并不能完全怪他们。
“你在那次比赛中是很优秀的啊!”我终于将一直隐藏在心里的话说了出来。
“哪次比赛?初二时的那次?”由利问我。她显然十分惊讶。
“嗯。并不是因为你那次胜了,其实胜败是无所谓的,那个时候的你很辉煌啊!”
“为什么会在现在说起这些呢?”由利接着她的问题继续问我。
“还不是因为你那时把心思都放在和我一起去为你助威的同学身上,我不才没有机会说嘛。再说了,我也不想引起什么误会。”
由利听到我这样的坦白,笑了起来。但我却不知道由利为什么会那样大笑,我冷静地注视着她。
“那么,”由利笑够了之后突然问道,“可以接吻吗?”
“可以呀!”
得到允许后,由利毫不犹豫地将自己的嘴唇贴在了我的嘴唇上。我感觉怪怪的,自己的上下唇开始不听使唤,感觉嘴里似乎硬塞进了一个别的东西,但是我并没有感到不舒服。
“简单地说就是不协调。”当由利问我初吻的感觉时,我这样回答道。
“第一次,还不习惯。”由利告诉我,“但是如果多试几次,你就会感觉到很适合自己的嘴唇了。”
我们的那次接吻也已经成为过去,只能停留在中学时代。那年,我吻了十四岁的由利,由利也吻了十四岁的我,就像是在上学的途中意识到落了东西在家里,需要返回去取一样,我们的吻也只能回到过去之后才能进行。
那是一种与现在和未来都没有关联的吻。由利的吻唤起了我对过去的追忆。我与由利也只能在关于过去的回忆中两唇相触,宽一则在电视中不停地哭泣着。
02
“早上好!”由利跟我打招呼,一副没睡醒的样子。
新学期的第一天早上,由利都会精神不佳,我已经对这一点习以为常了。一眼便可以看出,她在假期里的生活习惯已经被打乱了。
“早上好!没睡好吗?”
“是啊,假期里习惯熬夜了。”说完,由利打了一个很大的哈欠。
“学习进展得如何?”
“不知道啊!”由利有气无力地回答说。“所以嘛,跟你一起学习吧。一个人学习肯定是不行的。”
“两个人一起的话,就全玩儿完了。之前不是说过吗,一个人一小时能完成的事情,让两个人干的话,半小时肯定做不完。”
“那你的意思就是说我很笨,跟我一起学习,你也不会有什么收获了?”
“确实如此!”我很坦白地说。
在学习上,是不存在同情的。
“你不觉得太冷酷了吗?我们做朋友这么久,直到现在都还在同一所学校上学呢。”
“一直和你在一所学校,我已经厌烦了。”
“为什么呢?”她问我,看上去有点受伤。
“你知道关于我的所有不堪回首的过去,总和一个掌握着自己所有秘密的人在一起,感觉不会总是很好的。”
听我这么一说,由利凝视着我的脸,似乎要从我的面部表情里读出什么来。
“但是我们都一样啊,你也知道我所有的秘密。”
“确实是这样,但是我从来都不会将它泄露出去。小学二年级时,你掀开同学的裙子将人家弄哭;还有初中三年级时,你出了一半的钱,买了避孕套,和你男朋友做了梦寐以求的事情。这些都一直藏在我心里啊。”
“如果有后悔药。我真想把过去修改过来。”由利苦笑着说,“怎么可以把自己的处女之身交给那样一个小气的男生呢?你要是遇到生平的第一个女生,一定要好好珍惜啊。”由利似乎是以一个过来人的身份,给我以最真诚的忠告。
“我一定会注意的。”
“昨天,你出去了吗?”
“为什么问这个?”听到她的话,我反问道。
“因为你一直没有接我的电话啊。”
由利知道哪个时间段我爸妈都在家,也知道什么时候我爸妈都会出去上班。但昨天那个时候,我正好去了里山,碰巧没带传呼机。
“我去里山了。”我毫不隐瞒地说。
“去里山了?”由利有点不可思议地问我,“去那儿干什么了?”
“抓蝉去了。”
“骗人的吧?”
“你可以把它当做骗人的话,但是,我确实是抓蝉去了。”
“一定在骗人!”由利还是不相信我说的话。
“我总想干点什么,想在步入第二学期前,做一些和暑假相关的事。再说上周祖父去世了,也没有什么轻松的话题啊。”
“听上去,就像是小学生不知道该怎么写图画日记,就胡乱跑出去采集一些昆虫标本似的。”
“嗯。的确像是那样。”
“那你捉到了吗?”
“当然了,还是一只很漂亮的蝉呢。”
“用什么捉到的呢?”由利问到了我无法启齿的地方。
“用手捉到的。”
“不用网就能捉到?”
“大部分蝉到这个时候,就快要死掉了,所以捉到它们很容易啊。它们都在地面转悠,但是因为没有养蝉的地方,我已经放生了。”
“开心吗?”
“反正不坏。”我终于成功地将话题转移开了,“对了,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是关于宽一的事情。”
“宽一?”我故意装糊涂。
“是武田宽一啊,我的男朋友。”
“哦。是武田啊?”我装作突然想起来一样,“你不停地换男朋友,我还真一下子想不起来哪个是哪个了。”
“那个家伙对你做过些什么吗?”
被由利这么一问,我反而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了。我们向前走了几步,相对无言。终于,性情急躁的由利开始憋不住了。
“我要说的,全是从他那儿听到的。”
“那样的话,就没必要再问我了呀。”
“我想从你嘴里听到真话。”
“只是胸口被挠了一下而已。”
“真的?他说是打了你一顿啊!”
“没事儿,跟没打一样。”
“你没撒谎吧?”由利看着我的眼睛问,“你在爷爷灵前守夜时,嘴角不还是肿的吗?”
由利的眼眸不像蝉那样透明,目光中透着世俗的光芒。
“那是因为我不小心摔倒了。”我装作若无其事,睁着眼睛编了一个瞎话。
虽然我知道这样的谎话由利是不会相信的,但是有些谎话必须坚持到底。
“对不起啊,正好,我会和他划清界限的。”
“界限?”我有点担心,“你想要干什么?”
“好了好了,让我来处理吧。”
“这怎么行。”
“详细情况等放学后再跟你说吧,从今天开始,我们一起回家。”
“你要跟武田分手吗?”
“这个也要等到放学时再说。”已经走到了学校,所以由利单方面地切断了话题。
暑假快要结束时,我和由利一起去观赏了金泽的焰火表演活动。虽然在横滨市的横滨港未来街区就有规模更大的焰火表演(国际焰火大会和神奈川新闻焰火大会)。但是与由利躺在海之公园的大海边,眺望焰火,已经成了我们每年的惯例。
因为到横滨港未来街区观看焰火,往往是恋人才一起去的。这与去金泽的含义截然不同。实际上,没有一个男生会邀请由利去观赏金泽的焰火表演。这大概是因为横滨港未来街区经常会在约会杂志上出现的缘故吧。也可以说是我心甘情愿去做一个第三者。
金泽焰火表演的场面和往年一样,人山人海。为了不走散,我们便相互牵着手。我感觉由利的手越来越像女人的手,变得越来越柔软。这真令人难以想象。
我们俩在一起的情形被宽一的朋友看到了。就是在那样拥挤的人流之中,居然还是让别人看到了。或许,这里原本就是人群密集之地,碰到熟人的概率极其高吧。
第二天,宽一便打电话把我叫到了车站前东急百货商场的顶层,我还没来得及向他道歉便被打了一顿。我与他只有几面之缘,并没有什么可以说的。原本,他是不会知道我们家的电话号码的。但他是棒球部的副部长,人缘和人脉都很好,收集有关我的信息也并非难事。而且,通过关系网,或许他已经知道,想要制伏我这样一个瘦弱的人,他一个人的力量就已经足够了。所以,他就一个人在楼顶等我。
我天生惧怕被突然袭击。宽一一把揪住我的衣领把我扔了出去,他辱骂我的话不堪入耳。但是。我已经忘了他究竟说了些什么。被他殴打时,我一直注视着他那拉直了的、奇怪的发型,然后就是不停地反问自己:我是不是对宽一怀着某种愧疚之情呢?
我并没有什么错。与由利手拉手,也不过是为了行走方便而已,和由利接吻时也没有感到丝毫愧疚。但是我又为什么不还手呢?是因为那会使事态变得更糟吗?
无论我怎样解释和由利的友情,但对妒火中烧的宽一而言,那都是无法理解的。至此我终于明白,为什么由利不选择解释清楚与他之间的误会,而选择与他分手。这确实是一件很麻烦的事情。
03
“你这是要干什么呢?”我带着一分不安问由利。
由利从教室里走出来时,手里拿着一个印有美津浓商标的棒球棒,看上去与放学回家的形象极其不协调。由利与我一样,放学后是要直接回家的。
“这是我向宽一借来的。”这似乎是由利精心准备好的台词,听上去底气十足。
“为什么?”
“我要和宽一一决胜负。”
“胜负?比什么呢?”
虽然我有一种不好的预感。但还是必须问一问。
“打一场棒球。如果我胜了,宽一就必须向你跪地道歉。”
“可我并不希望这样啊。”
“但是我希望这样。”由利威吓我说。
“那如果你输了,怎么办?”我放弃了无谓的反对。
只要是由利说出口的话,是不会再改变的。但她还不是一般的任性那么简单。任性的女孩非常容易劝说,只要用一点时间,就会改变她们最初的想法,但由利却不是这样子的。她是那种很难对付、从来都不会改变自己信念的女孩。无论怎么劝说,都无济于事。
“我就和宽一睡觉。”由利似乎很愉快地说着,“我一谈这样的条件,那家伙就迫不及待地想要比赛了。不过,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我们还没有比呢。”
“你没有昏了头吧?”
“不用担心,冷静、冷静。”
“这是一次鲁莽的比赛啊。他们棒球部虽然很弱,但你却从来没有打过啊!”
“宽一也没有当过投手啊。”由利乐观地说,似乎是想让我安心一点。“在漫画《大饭桶》里,山田太郎一开始不也不会柔道吗?”
“漫画和现实是不一样的啊。”
“其实我是希望你和他打。”由利说着一个在现实中根本不可能的梦,“这种方式不像是一部青春电视剧吗?”
“电视剧和现实也是不一样的。”
“是啊。而且。我不管在体力上还是判断力上都比他强。”
由利虽然离开了空手道这个圈子,但她为了保持基本的体能锻炼和减肥,从未间断过肌肉力量的训练。另外。我向来都是柔弱儿童的代表,所以我也无法再说什么,只能去协助由利进行特训了。
决战就定在三天后的九月四日。仅仅三天时间。对于一个从未握过棒球棒的选手而言,即便她的运动神经再出类拔萃,能不能接住一个半月之前还是棒球少年的球,都还是一个疑问。而且,我们都是即将面临考试的学生。由利非常清楚,对于这次青春游戏,我们都不能分出太多的时间来。
与我相比,她的时间更少。每个人都有自己擅长和不擅长的地方。而且。以我们的家庭状况而言,没有经济能力负担我们进入国立大学以外的大学学习。家计与升学之间,有着很残酷的比例分配。
04
为了能够借到在学校图书馆里没有的棒球入门书。我们只能乘公交车,去一站地以外的区图书馆借书。
由利有图书馆恐惧症,所以我只得一个人进图书馆。她患有一种很奇怪的病,就像是打乱了自己的生理周期一样,只要进入图书馆、书店、影碟出租店等地方,就一定会肚子疼。所以由利只能坐在图书馆外面的长椅上,等我借好书出来。
但是,由利又很难一个人坐着待很长时间,所以我在图书馆里,既要迅速找到图书,又要保证图书的质量。我带着这种相互矛盾的要求,在图书馆里很快找到了两本书,然后大汗淋漓地飞奔着去办理借书手续。当我回到由利身边时,她的额头上已经渗出了汗珠。尽管此时已经九月份了,太阳还是那么耀眼。
于是,我们跑到图书馆对面的肯德基快餐店里乘凉。在那里一边吃午饭,一边开了一个作战会议。我们的头脑里浮现出好几套作战方案,但马上又自我否定了。会议进入白热化,玻璃杯中的冰块已经完全融化,因此可口可乐的味道都变淡了许多。
按照由利的一贯风格,这次作战被命名为“棒球处女的成功首战”。取了这样一个像是AV电影的作战名字之后,我们从肯德基出来,向我们住的地方走去。走到离车站最近的那个公园时,我们还练习了打球的姿势。
从借来的那两本书中,我找出关于打球动作的介绍,把文字部分念给由利听,又让她看有图画的那一页。由利根据书上的介绍反复练习握球棒的方法。
听着我念的内容,由利两手握住球棒,然后,将球棒抬到面前,闭着眼睛小声嘟囔着。我听不清楚她在说什么。她犹如一个完全无法把握投手的配球而感到异常苦恼的击球手一般。
我想,由利大概是在头脑中想象着,然后再将那种想象出来的影像传达到自己的身体上吧。传达完毕之后,她才睁开眼睛,挥出球棒。无论是谁看到了,都会知道她挥球棒的水平是业余的——腰部并没有摆动,球棒仅有些波动。
她再次将眼睛闭上,想象着,当将想象传遍身体的每一个角落之后,她便又把球棒挥出去。由利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这个动作。每一次挥动球棒。都有一点不足之处,但是她的动作与想象越来越接近了。球棒似乎要将空气击碎,发出一阵尖锐的声响。
由藏书网
利专心致志地挥舞着球棒,似乎已经忽视了太阳光和我的存在。她汗流浃背,每一次挥舞球棒,都会有闪闪发光的汗珠从她的额头、脖颈、手腕、大腿上飞溅出来。
汗水将由利的衬衫与肌肤紧紧地贴在一起,可以清晰地看到她的文胸。此外。她飘动的裙裾也十分撩人。我有点心绪不宁,只好眺望着河马玩具,使自己慢慢恢复平静。
05
公园的沙滩旁。有一个张着大嘴的河马玩具,因此大家都把这里称为“河马公园”。这名字听起来诱人,但那个河马不过就是个一动也不动的摆设罢了。
河马玩具被紧紧地固定在地面上,只能跨立在上面,骑着它玩。小孩子们很快就玩腻了。河马公园里又没有其他动物,除了河马便只有沙滩和秋千了。
我沉浸在初中一年级时的奇妙回忆之中。一个来源不明的传闻在班级里广泛流传开来,说是河马公园的河马在夜里十二点时就会把嘴闭上。几个好奇心旺盛又有闲工夫的初中学生,为了探明真相,便开始策划一次神秘之旅,其中就包括我。
周六晚上,我们聚集到靠猜拳选定的队长家里,开了一个会。大家决定在深夜时分,都从家里悄悄溜出来。十一点五十九分时,一个人将手伸进河马口中,等待十二点到来。
通过公平的抓阄方式,我被选为牺牲品。虽然,对于那种无厘头的传言,我根本不会相信,但是我却并不乐意作这样无谓的牺牲。这就好比要将头伸进明知道是骗局的魔术中的断头台一样。
按照预定时间,我们提前十分钟到达河马公园。但是,已经有人在那里了。一对二十来岁的情侣正在公园的长凳上谈情说爱。
于是,我们改变了原计划,大家一致同意在草丛中观察那对情侣。我想,当时如果有人敢提出什么异议,那个家伙也将遭受到比绝交更为严酷的对待吧。
他们将彼此的舌头激烈地缠绕在一起,手在对方的衣服上爱抚,滑来滑去。我们的心情变得越来越奇妙。每一个人都在支持着男方:快点继续进行啊!
但是,根本就不需要我们操心。因为女方很积极地在迎合着男方。当她将脸凑到他裤子上的拉链附近时,我们都兴奋到了极点,但是就在此时,我们中的一个小伙伴发出了一声奇怪的叫声。
情侣被那一声怪叫吓到后,逃也似的跑出了公园。当然,那个发出怪叫的小伙伴则遭到了我们的指责。他脸色惨白地辩解道:河马的嘴闭上了。
我们的视线一下子全集中到河马身上,这才发现河马还像原先一样,精神抖擞地张着嘴。结果,他被我们称作“撒谎的家伙”。整整一个晚上,大家都在责备着他。
周一,他便因感冒请假不来学校了,而且在第二天便去世了。据说是感冒的病毒感染了大脑。参加过神秘之旅的同学们,谁都没有为他的去世而感到悲伤。
哪里谈得上悲伤,大家都害怕得发抖:自己会不会也遭受到来自河马的诅咒呢?我们中间,还有人写了遗书。
一般而言,应该是因为他本来就已经感冒了,又被我们责备了整整一个晚上,所以才会因病去世的。但是,为什么我们谁也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呢?我对此一直感到十分费解。
在他死后一个月,我们谁都没有遇到灾难,因此,大家制造了另外一个谣言:他是因为看到了闭上嘴的河马,才死掉的。据我所知,没有人证实过这个新的谣言。
或许,已经去世的他所说的是真实的。那么倘若那一夜公园里没有情侣,我的手将会变成什么样呢?
06
我想循着记忆,去回忆当时参加神秘之旅的伙伴们的名字。除了我之外,还有五个人。我很容易就想起了其中四个人的名字,却怎么也想不起最后一个叫什么。我还可以想起那个去世的朋友的容颜,但他的名字却埋藏在了记忆的深处。
才刚刚过去五年时间,怎么就会忘记了呢?人的死。岂能是那么轻松的事情?我尽最大努力,想从记忆中挖掘出他的名字来,这时由利却突然喊我。她一定注意到了我今天的异样。
“‘恋母’,你不是不喜欢喝可乐吗?”
“心情变了嘛。大热天的,喝点可乐也是不错的选择。”
“对啊,我也很想喝可乐。”
“我马上就去买,你擦擦汗吧。”
“那我就不客气了。”
我去7-11便利店买了可乐,又回到公园里,与由利坐在昨天与蝉一起坐过的长椅上。正好是和昨天一样的时间段。昨天和今天一样,这个时候的河马公园里,也只有我们两个人。在这一天中最热的时间段里,没有闲人会到这个毫无特色的公园里来。
我坐在长椅上,一边看着由利练习,一边还不忘给她提一些建议。我想,这次比赛不应该是技术问题,而应该是战术问题。由利说可以这样做,并采纳了我的建议。我们用手中的可乐干杯,来预祝我们即将到来的辉煌胜利。
由利喝可乐的方法与蝉不一样。由利是典型的运动型少女,喝可乐时,看上去都觉得她神清气爽。不过,无论喝什么,她都是用这种饮用方法。喝宝矿力水特是这样,喝乌龙茶也是这样。
或许,无论喝什么饮料,由利都会感到一种清凉的感觉吧。但是蝉却能够将可口可乐的原有内涵发挥到极致。她喝可乐的时候就像是在说:我是为了喝可乐才活着的。
07
回到家,我又变成了即将迎来大考的学生,由利应该也是一样的吧。直到下午四点,我都一直埋头于英语单词之中,不管这些单词在考试中出现的概率有多大。四点过后,我便沐浴更衣,留了张字条,撒谎说:我要去图书馆。晚饭在外面吃,就不回来了。之后,便穿上新买的彪马运动鞋,离开了家。
我比约定的时间提前五分钟到了车站。但是,等了三十五分钟之后,依然看不到蝉的身影。万一妈妈下班回家看到我的字条的话,就不会再给我留晚饭了,我正想着改变路线回家时,突然又想起了什么,于是便向车站的检票口走去。
检票口处横放着的留言板上,我看到了这么一行字:海豚先生:我会迟一点再到!
虽然字体看上去还算整齐,但却是明显不习惯用粉笔写字的人写出来的,字迹有点歪斜。
“等了好一会儿了吧?”
结果,蝉在迟到四十分钟后才终于来了。
“没事!等人可是我的强项。”
“有本书今天必须还给图书馆。”
“是在旁边的车站吗?”
“是的。”
“借的什么书?”
“反正不是色情图书。”蝉隐瞒着不告诉我。
“其实,那些书也不是我的。”
“随你怎么说喽!”蝉并不相信我说的话,“往这边来吧!”她领着我。
“其他的事情你可以不相信我,但是,那些书的确是我过世的爷爷的。”
“那又怎样?”
“爷爷临终前,悄悄在我耳边说,让我替他把那些藏在衣柜里的色情图书处理掉。”
“放进棺材里让他一起带走不是也挺好吗?”蝉一本正经地说,“不是这样吗?如果这些东西很重要的话……”
“我觉得那样也不坏。”
或许,如果真那样做,也正是爷爷想要的结果。但是人生在世,上天为我们提供的选项太少了。我所选择的,是要维护爷爷的尊严,将那些图书扔到里山去。
爷爷很热衷读这类书,但是他这种爱好却无法公之于世,尤其是不能让我这个高中生知道。这也正是他把书都扔掉的最大理由吧。
我在欣赏爷爷的癖好时,发现了夹在书中的信封。信封里装着五张印有福泽谕吉头像的纸币。我虽然不知道这究竟是爷爷自己藏的私房钱,还是给我的跑腿费,但还是将那些纸币收了起来。
我们从车站出来,慢慢走了三十分钟后,到了蝉的家。蝉的步调很缓慢。如果不是不停地注视着她的脚尖,很难发现她在向前移动着。
但是,当我仅仅注视着她的脚尖时,她却用极其简明的话对我说:“再怎么看也不会找到乳沟的。”显然,她是误认为,比她高一头的我,在偷窥她那微微起伏的胸部。“你误会了,我并没有偷看你的胸部啊。”我想为自己辩解,但是我意识到如果这样的话,似乎是在责备她的走路速度,所以只好作罢。
女孩子的走路速度会根据自己的生理期而有所变化,男生必须适应女孩子的速度。这是由利教给我的。由于我完全不懂这方面的知识,因而对蝉所说的话深信不疑。
“我是在看你衬衫上写的字呢,刚才还在家里记过这个单词,只是一下子想不起来它的意思。”
“好了,好了!”我们终于轻松地跳过了先前的话题。
她家在一个坡度较小的山丘上,那是一座十一层的公寓,而她则住在最顶层。她很熟练地开了锁,将我带进电梯中,她随后跟了进来,按下“11”和关闭键,电梯里很安静。
我并不怎么喜欢平稳运行的电梯。当电梯门关上,将自己和他人封闭在一个限定了的空间里时,我开始变得有一丝不安。这种不安的程度会与电梯的安静成正比。千万不要掉下去啊。我还是比较喜欢乘坐那种没有令人不适的机器声响的古老电梯。
我一说出自己的担心,她便摁了“9”,电梯门在到第九层的时候打开。“剩下的路咱们爬楼梯吧。”她似乎是在嘲弄我。
“我还能受得了。”我说着,摁下了关闭键。
“你也老大不小了,还是再忍忍吧!”
“这么说的话,那你多大了?”我终于问出了我一直都很感兴趣的问题。
“十二岁。”
“十二岁?”我有点吃惊,反问了一句。
“是啊,初中一年级。”
“真不敢想象,就在半年前,你还背着小学生专用的双肩包啊?”
无论看哪儿,怎么看,都看不出她才只有十二岁。她看上去完全像是一个成年人,根本不能简单地用早熟来解释。
“如果你见了我妈妈,一定会更加吃惊的。”虽然蝉之前曾经这样说过,但是当我真的见到她母亲时,还是感到一种强烈的震撼。
蝉的母亲也是一个很美的女人。有一种与蝉不一样的、成熟的美感。而且,看上去她是那么年轻,就像是25~30岁的女性。我没顾得上想别的,便脱口问她的年龄。虽然就在我提问的那一瞬间,我已经意识到了自己的失礼。但是,蝉的母亲并没有因我的冒失而显出丝毫不悦,还是告诉了我,她今年已经三十五岁了。
以前,由利便很羡慕赛亚人。她曾说:“《龙珠》里的赛亚人保持年轻的时期那么长,真令人羡慕。大概是因为这是一个好战的民族,人们过早成熟,而且很晚才开始老化的缘故吧。”我想,眼前这一对靓丽母女大概就是属于所谓赛亚人的宇宙人种吧?这么一想,我的心情便渐渐平复下来。我认真地作完自我介绍之后,走进了蝉的家。
蝉的母亲将自己称作“今日子”。“就是和昨天、今天、明天相关的今日子,就叫我今日子吧。”她说着,毫不吝啬地向我展示她那美丽的笑容。这个今日子与她的女儿截然不同,显得非常和蔼可亲。
她用很地道的中国料理来招待我。带有羽毛图样的饺子、青菜鸡蛋汤、芝海老智力沙司虽然有些简单朴素。但是,还有极品鸡蛋香葱炒饭、味道馥郁的乌龙茶,以及作为餐后甜点的手工杏仁豆腐。总之,招待得真是无微不至。
在听了我对每一道菜的真实评价后,今日子看上去非常高兴。
“未来也要学会做饭啊,抓住一个男人。首先要从抓住他的胃开始哦。”
挂在门口的门牌上,与房号“1102”一起写着的。还有他们一家三口的名字。经过确认之后,我才知道蝉原名叫加藤未来,是一个常见的名字。我原先一直认为,蝉大概是觉得自己的名字过于做作,才不愿意告诉我她的真实姓名吧。谁知真实情况原来是这样。这么一想。我顿时有一种上当的感觉。
蝉并不接母亲的话,只是默默地、机械地将饭菜送进自己口中。为了摆脱这种尴尬局面。我便与今日子聊了起来。
“受到您这样的盛情款待,都让我觉得有点不好意思了。”
“你是我女儿的大恩人,这样做也是理所当然的喽。”
“不,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我尽量挑选模梭两可的词语回答。
蝉都跟母亲说了些什么呢?原本我并没有想到蝉会将我带到她家里来。原本我以为,只是会在车站附近的中华料理馆里随便请我吃一顿饺子罢了。如此一来,我还真得感谢自己偶然才穿的新袜子。
我感到不知所措,向蝉寻求帮助,但是,她并没有理会我。没有办法。我只好凭借自己的力量,加倍小心地去回答问题了。从今日子的嘴里,我了解了昨天发生的事情的来龙去脉。
昨天,蝉一回到家里,便向母亲讲了关于我的事情。“今天在公园里,我中暑了,正在情绪焦躁、脸色难看的时候,一个高中生发现并照料了我。他让我在树荫下的长椅上休息了一会儿,还给我买了可口可乐。我想感谢感谢他,所以打算明天请他到家里来。他喜欢吃饺子,你就做给他吃吧。”
真是一个聪明的女孩。就用这最小限度的谎言便足以圆场。从蝉的这些话中,我感觉到她是一个玩世不恭的人。蝉足以轻松应对我与今日子之间类似走钢丝似的、很危险的话题。
“不过。或许你原本就是一个不良青年。”今日子口气揶揄地问道。
“不是呀!”我赶忙慌慌张张地否定道。
“你就别接近这个孩子了,她可是非常有个性的。还是换我试试吧。”
真是一个充满诱惑的玩笑话啊。我一直只是在和今日子两个人聊天。蝉从不直接介入我们的聊天,即便是偶尔搭讪几句,也感觉有些言不由衷。
她似乎在等什么。似乎在告诉我们,她只是在等我们说话,她似乎不愿意加入这种无聊的话题。今日子似乎是太了解自己女儿的性格了。抑或是聊得太欢畅了,她看上去好像并没有在意女儿的感受。
八点刚过,蝉从椅子上静静地站了起来。邀请我说:“到我房间里来吧!”然后,冲着母亲表现出一副像是在说“说够了吧”的神情。
“请,请!接下来,就应该是属于你们年轻人的时间了。”今日子很快将我们送了出来,“哦,你们把这个拿上吧!”说着,她把一个没有开封的口香糖递给了蝉。
“拿这干什么?”蝉用一种比平时更加冰冷的口吻问。
“这样,可以使你们留下浪漫的回忆。”今日子说着,向我使了一个眼色。
“我们又不是那种关系,用不着的。”
蝉说着,又将口香糖扔给了母亲,走出厨房。
“你瞧瞧,真是古怪!”今日子跟我说,“等一会儿,能告诉我你的感受吗?”
“回忆只有藏在心里。才会更有价值。”
“是啊,就像是葡萄酒一样,时间越久就会越有风味。”
“可能是那样的吧!”我说着,但是我并没有喝过葡萄酒。
“那你是不想告诉我了?”今日子似乎有点遗憾地说。
“是啊!”
“不过。只要能给你留下美好的回忆,就很好了。”
“我会努力的。”我胡乱应对着,然后就追着蝉过去了。
和我想象的一样,蝉的房间完全没有经过装饰,也没有什么明星海报或者中国制造的娃娃。窗帘和床单的颜色也都是单一的浅驼色。
房间里只有一张带书架的书桌,上面连放电视机或者是音响的空间都没有。屋子里看不出有什么可爱的元素,但那毕竟是女孩子的闺房。我还是挺紧张的。
“你坐那儿吧。”蝉指着自己的床说。
她坐在了和桌子配套的、带有轮子的椅子上。桌子上放着七星牌香烟和在百元店买的透明打火机,此外还有一个烟灰缸。我刚走进屋子里时,就已经闻到了一股烟味儿。
“你吸烟,你爸妈不会说你吗?”
“他们对我做的任何事情都会表示认可的。即便是见到我在做错事,他们也会认为,我有属于我自己的思维方式,会由着我去做。他们不会让我受别人干扰,会让我由着我的爱好自由发展。”
“那是对你多大的信任啊。”
“只能说他们爱我爱昏了头。”蝉说着,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仅仅才是一个初中一年级的学生,怎么竟能发出如此浓缩了人生苦恼的叹息声呢?而且从头到脚都露出一副大人样,不过这可不是说蝉个子高,其实她和同龄人一样高。真是一个可怜的孩子啊。一个孩子,却不能拥有像孩子那样的行为。我想这正是一种不幸吧。
“但是,也是有条件的。一天只能抽五支。而且,只能在自己房间里抽。”
“你能遵守这一点吗?”
“昨天。第一次破了规矩。”蝉说。
蝉瞅了我一眼,意思是要我不能把昨天的事情说出去。
“我跟谁都没有说啊。”
“我可以抽支烟吗?”
她似乎意识到了吸烟的礼节。但是,她的说话方式,还是不容人加以否决的。
“好吧——”我只好答应她。
“欸,她怎么样?”
蝉咬着烟蒂,吸完一支烟后问我。
“你是说你妈妈吗?”我问她。她点点头。我接着说:“感觉很好啊!是个美女,但是很率真、风趣,表里如一。”
“大家说的都一样。”
“那事实上不是这样的吗?”
“她确实像大家所说的那样,是一个很好的人。”
“但是,看上去你好像有不满意的地方啊。”
“是啊!”蝉点点头,将两脚踩在椅子上,抱住了膝盖。
“今日子有哪些地方不好吗?”
“她的问题就是哪儿都没问题。”蝉回答我说,“简直就是一个完美的人。她完美得一点毛病都找不出来。我没有任何一点能够超越她。感觉自己好可怜啊。这种感觉你懂吗?感觉自己就像一只丑小鸭。”
我想想自己的父母,他们有哪些缺点呢?父亲是一个中规中矩的人,而母亲制作的西餐无法适应日本人的口味。而且,他们两人一旦遇上自己喜欢的足球队,就会慢慢忘记自己是一个成年人。
我似乎无法理解蝉的感受,我的父母都是很普通的人。我实在想不出他们让我能够在朋友面前炫耀的东西。
“我不懂啊。不过,你也完全可以算作一个美女啊。”
“骗人。”蝉斩钉截铁地否定了我。
或许。蝉还没有适应自己的美吧?丑小鸭也并非是施了什么魔法之后,突然之间变身为白天鹅的,而是在成长的过程中,慢慢理解到自己就是白天鹅。蝉如果也能慢慢理解自己的美就好了。
“身边有那么完美的一个母亲,感到有些拘束也在情理之中,但是你也确实是一个美丽的女孩啊!”
“你就别安慰我了。”蝉并不接我的话茬儿,“我就是一个丑女,我已经说过了。”
“她们那是嫉妒。”
“不是的,那为什么大家见了我,都要转过身去,你也不怎么愿意看着我的眼睛。”
真是一个心理不平衡的孩子啊!蝉的感觉很灵敏,但是却不惜得与别人保持距离。
“你误会了!普通的人想要直视一个美女,可是需要勇气的。”
“为什么呢?”
“把自己抽空,然后无条件地接受别人的美,是很困难的。”我回答说。蝉听了,皱着眉头,想了十几秒后说:
“能解释得再简单一点吗?”
“简单一点来说的话,就是大家本来是很想看你的,但是你太耀眼了,所以就不能看了。”
蝉的脸有点红了。不知道为什么,我也跟着变得有点害羞。面对一个小学刚刚毕业还不到半年的小孩子,我都说了些什么呢?简直就像是在表白似的。但是接下来,便不会再感到难为情了。
“那你也是大家中的一个吗?”
“当然是啊!”
“你也想观赏我吗?”
“其实,应该说是欣赏。”
“你太讨厌了,这么肉麻的话,都能说得这么心平气和。”
这也是一种误解,但是对我而言,却根本没有力量反驳。当被认定为“讨厌”时,我的身体便开始痒得难受。
“真可怜啊,真是一个老实的高中生啊,那你就看吧。”蝉对我法外施恩,“看在你老实的分上,就让你看一下,你可以随便看啊。”
“你可以把眼睛闭上吗?你盯着我看,我就不能集中精神去欣赏了。”
我迅速地抓住了这个机会。机会,无论是什么时候,都不会凭空降临,稍一犹豫便会失之交臂。
“你不会做什么过分的事吧?”
“当然!”
“那如果我说,即便做了也没关系呢?”
“那也不会做。”
“为什么呢?”
“我没有做的理由。”
“那我就放心了。”蝉嘴角露出微笑,脚从椅子上移了下来。
之后,她将双手放在膝盖上面,挺直了腰板,闭上眼睛,仿佛沉浸在冥想之中。
曾经有个美食评论家在一个电视节目中明确说道:当去品尝真正的美味时,只能用“美味”这两个字来解释。见到美的事物也是一样的,只是你会被那种美所折服。
蝉如我所愿闭上了双眼,我便可以不受她视线的干扰,气定神闲地尽情欣赏她的容颜。她的眼眸中,原本有一股好战的光芒,而她将双眼紧闭,我便可以欣赏到一张温和的脸了。
我不知道我这样看着蝉的脸,过了多长时间。总之,在我的感觉中,时间好像凝固在一点,无论看多久我都看不够。
蝉似乎也没有想要退缩的意思。她一动不动,就像是专业的素描模特一样。后来,重新唤起我时间观念的,是我的眼泪。在我的右脸颊上,缓缓出现了一道泪痕。
我不知道是什么使我如此兴奋,难以自制。当我感觉到右边脸颊上冰冷的液体时,便伸出右手摸了一下,这才发现那是一种透明的液体。我抬起头,仰望天窗,此时并没有雨水漏进来。
这是我迄今为止。极其罕见的有关哭泣的回忆之一。我已经有好几年没有和眼泪相关的回忆了。我好半天才意识到,原来那使我脸颊湿润的液体,竟然是眼泪。
我的左眼中也积满了泪花。似乎马上就要溢出来一样。我想尽量使自己的心情平静下来,并努力放松藏在身体各个角落里的神经。我猜想着,大概是蝉那种无与伦比的美无意间刺疼了自己的哪根神经吧。
但是,我的猜想是错误的。我越发陷入这种状态中难以自拔。我心神不宁,感觉屋子里的氛围好像都有所改变。蝉意识到了这一点。于是睁开眼睛。
“你怎么哭了?”
蝉被我吓到了。她就像看见珍禽异兽一般,盯着我的脸仔细观察起来。
“我也不知道。”
“你好好想一想啊,如果现在我妈妈突然进来的话,你该怎么解释呢?”
我没有心情去辨别她这么说到底是认真的,还是在开玩笑。我开始想象。想象着一个巨人将我的双手双脚抱起,就像是拧抹布似的将我身体拧在一起。
“我是为你的美而感动得流泪了。”我从牙缝里挤出这样一句话。
身体还可以再拧,我感觉自己又被拧了一圈儿。
“看到你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一下子就会感到很悲伤。”
我只能想到这些了。这就是一种极限。想象中的巨人也彻底消失了。但是对于我的解释,蝉似乎感到很满意。她神情自得地从椅子上站起来,将放在枕头旁的一整盒纸巾都递给我。我从里面抽出一张擦干眼泪,之后蝉领我来到屋顶。
“有个东西想让你看。”
蝉说着,带我到了阳台上。打开窗帘和玻璃门,只见有两双退色的凉拖放在那里。我们将拖鞋换成凉拖以后,便走到了蝉的阳台上。通过角落里的铁制楼梯,上了屋顶。
屋顶比房间宽敞很多。大约有三间房子那么大。住在最高层,就可以将杂物放在楼顶上。而且,还和邻居家用齐胸高的隔板隔开。
右边的邻居在屋顶上放着高尔夫球网,左边的邻居似乎是喜欢园艺,楼顶上满是各种各样的植物。加藤家的屋顶上只放着一把椅子,就像是夏天在海边纳凉时。从海边人家借来的那种椅子。此外别无他物,看上去有些不太协调。
但是,从楼顶向下看去,却是另一番绝美景致。驶进月台的电车、车站前繁华的街道、里山以及我生活着的市镇。都可以尽收眼底。当我欣赏这些美景时,蝉伸出了右手食指,指向上方。我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过去。
漆黑的夜空中闪烁着数不清的星星。为什么可以如此近距离地看到天上的星星呢?如果是在我家附近的话,只能依稀看到一些小小的星星。蝉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思似的,她说:
“这里是一个特殊的地方,是一个人烟稀少的地方。”
如同她所说,这座公寓坐落在一条幽静的街道上,远离商场和主要街区。比起车站周围,街上的路灯数量也极少。也许有人会认为,这里的确是一个令人感到不安的地方。
“怎么样?”蝉在询问我的感想。
“感觉很激动啊。我从来都不知道,原来星光会如此美丽,以前的生活真是一种损失啊。”
“还有呢?”蝉问我。刚才的回答似乎有些离题。
“此外便没有什么了啊!”
“那现在,你闭上眼睛。”
我按照蝉的话,将眼睛闭上,她小声地对我说话。蝉这时的说话方式与此前那种冷淡无情的方式有着天壤之别。甚至让人感到有点害怕。
“你先前看到的那些星星,现在全部都死掉了。你沐浴在死去的星星的光芒之中,你会想到些什么呢?那,把眼睛睁开,再去看一下星星。”
我睁开眼睛,再次仰望星空。
“好伤感啊!”我自然地说出了这个词,“令人无法忍受的悲哀啊!”
我沉浸在一种奇妙的感觉之中。我所看到的星星,在很久很久以前,数万年甚或是数亿年以前,即已燃烧殆尽。那是一段长得我们都无法计算的时间。而星星们,却直至如今都恍若依然存在着一般,我们还能看得见。已经死掉,却依然闪烁着光芒。这种反差,使我感到一种悲伤。
脑袋有些发沉,于是我仰面躺在了混凝土地面上。两手交叉放在头部下方,眺望着夜空。蝉坐在椅子上一言不发。和我一样,她不仅仅是在用眼睛,而是在用整个身体品味着星星的光芒。
某颗星星的亮光照进了我心底的某个角落。这个角落,就像是朝向不好、见不到丝毫阳光的房间,像是西野遥的屋子一样。他就是我那个因感冒而去世的友人。
当我看到蝉她们家的姓名牌时,脑子里似乎已经想起了些什么,但是我却无法解读那个信号。蝉的父亲叫加藤遥。星星的光芒似乎是照进了我那尘封着的记忆中的某一个角落。
“你似乎很喜欢这样啊。”蝉恰到好处地说。
她可真是一个直觉敏锐的女孩。
“嗯。”我回应她。
我的思绪总算又回到了现实世界。一段时间里,我的心离开了地球。蝉似乎是感觉到了这一点,安安静静地等着我的心又回到地球上。
“这里真是一个令人舒坦的地方啊!”
“刚才,你是不是很舒服呢?”蝉带着孩子般的腔调问道。蝉在偶尔间表现出来的这种天真无邪的动作,却能使人感到她比实际年龄还要小,我感到有点不可思议。这或许是现在的她和平日的她有很大不同的缘故吧。
“我还可以再来这里吗?”
“你不会做什么过分的事吧?”
“我只是来看星星这么简单啊。”
“真拿你没办法,还是相信你吧。”说着,蝉向我伸出右手。
我握住那只就像是糖人儿一样的手,表示达成了协议。当我们返回到蝉的屋子后,决定互留联系方式。
“我们家的电话号码告诉你。方便的时候,可以给我打电话。”
“不!”蝉拒绝了,“如果是你妈妈接起了电话,我应该怎么说呢?即便我说:‘你好,我是蝉,请问海豚先生在家吗?’她也不会把电话递给你呀。”
“确实是这样。”我真佩服她。竟然会想得如此周到。“那样的话,我就告诉你我爸妈不在家的时间,你可以在这个时间段里给我打电话。”我重新想过以后说。
“这也不好!”
“那你有什么好的办法吗?”我问蝉。
她用一副很认真的表情仔细地思考起来。
“站前的留言板。”蝉突然闪出一句,“等到我有空的时候,我就在留言板上告诉你,你就可以到我家来了。你每次去学校的时候。都要去看一下留言板啊。”
“我知道了。”我答应了蝉。
虽然称不上是什么好的办法,但是,确实还想不出更好的法子,所以,只能接受她的提议了。
2008年10月8日(星期三)
走廊里的光透过铁格子,斑驳地照射了进来。虽然枕头就在铁格子的一旁。但是我的脸却偶尔会被照射到。对于一个难以入眠的人来说,这种耀眼的光芒,似乎是一种轻度的拷问。
我用右手将光线遮住,反复比较着我的手指和指甲。想着,这还究竟是不是我自己的手呢?或许,真正的我的手,在那次神秘之旅的时候,已经被河马吞掉了吧?
我将右手放在面前左右摇晃,将那些无聊的空想挥去。所谓河马的诅咒自然是没有的事。本来,我也并没有在十二点之前将右手放进河马的口中。
即便真的存在什么诅咒,那也应该是西野遥的诅咒吧。他最有资格去诅咒包括我在内的那些参加过神秘之旅的伙伴了。我们即便是被他诅咒,也毫无怨言。
其他的伙伴们现在在干些什么呢?经常,都会随风飘来一些关于他们的消息,但是诸如遭遇了交通事故、苦于借款、离婚等,这些显而易见的不幸遭遇,却从未闻及。
他们生活得幸福吗?在他们的周边,会不会有无法意识99lib?到的、眼睛无法看到的各种各样的不幸存在呢?他们是不是会担心因为西野遥的诅咒。自己的幸福会一点一点减少呢?但这里并不是左右人生的场所。
如果,西野遥真的诅咒了我们,为了抚慰他的灵魂。我必须把自己的右手奉献给河马公园里的河马。我将会很乐意将我的手献出。即便是河马的余威将我的整个手臂一同吞掉,我也不会有任何怨言。无论如何,我都想惩罚自己的右手。
太荒唐了!即便全部都是源于诅咒,如果可以心平气和地想一想的话,谁也不会付出辛苦。但是用一句“这就是命运”来概括,我总觉得不如说“这就是诅咒”更合适。
命运和诅咒有什么区别呢?它们都是无法抗拒的。它们都是用来阻止我们随意乱编台词的剧本。但是诅咒比命运更加具有主观能动性和暗示性。
只要这样仔细回想一下过去就会明白,这种暗示随时随地隐藏着。即便我们现在还无法意识到,但到了明天就会露出端倪,一切都将开始崩溃。
我抬起左手,那只看不出已婚证明的左手。我还能再次将那个戒指戴在我的左手上吗?我已经不再是一个好丈夫了,不再是一个值得妻子耐心等待的丈夫了。但即便如此,妻子大概也会坚持等我回家吧?虽然她坚信我是很讨厌让别人等的。
我再一次将右手放在光线下观察。但无论怎么看,都发现不了什么。我试着依次去做石头、剪子、布的手势。大脑的指令可以顺利地传达,看来我还是正常的,但是手指上依然还留有令人讨厌的感觉。
1995年9月2日(星期六)
01
我每天去上学都会从站前经过。但是由利一直跟我在一起,我不可能在放学的路上去车站。我在为如何向她解释蝉的事情而烦恼。
即便我跟她说了。大概也只能为自己新增一个不光彩的绰号。所以,我还是决定暂且先回家,等过了放学高峰期之后,再去车站看留言板。
与由利分开后。虽然还有办法从原路返回,但我还是想尽量避免和同学们相遇。倘若我这种可疑的举动被别人多次看见,迟早是会传到由利的那对尖耳朵里去的,而且由利一定会打破沙锅问到底的。
光想想这些事我都会觉得头疼。既然这样,还不如先回家学习,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就步行去车站,顺便可以转换一下心情。
如同昨日一样,从家里出来时,我留了一张字条,说:我去图书馆了,晚饭在外面吃,就不回来了。我想,如果蝉有留言,我就去她家;如果没有,我就再回家里来把字条收起来,继续学习。
当我学不进去时,多半都会去图书馆的自习室,所以父母是不会怀疑什么99lib?的。而且父母都是不拘小节之人,也不会胡乱猜测。什么“回来这么晚,图书馆几点关门啊”或者“你真的是一个人去学习的吗”诸如这样的问题,他们从来都没有问过。
昨天晚上我回来后,他们也没有丝毫怀疑。面对这样的父母,我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该难过,还是该觉得寂寞?或许他们是怕我向他们要晚饭和乘车的钱,才什么都不问的吧?
我一连两天都去。今日子也照样很高兴地接待我。她是这样说的:“你能不介意,真是太好了。就我们两个人吃饭,实在是无聊。不管我做了什么,她就只知道板着个脸静悄悄地吃,让我觉得都没有必要做饭了。而且,这还是她第一次带朋友到家里面来,又是个男性朋友。我总觉得心里很高兴。我们家女儿虽然有点不好相处,但还是很率真、很温顺的。所以啊,你们以后可要好好交往啊!”
今天晚上,我又能享受到这个貌美如花的女人亲手做的美味可口的饭菜了,还能享受到跟她一起聊天的快乐。今天的蝉依然很少说话,只是默默地将饭菜送到嘴里。不过,蝉并不是感到无聊或是心情不佳,她只是不太擅长在吃饭的时候说话聊天而已。但蝉并没有把这一点告诉她的母亲。
加藤家为我准备了一套绒毯和垫背,这样我便可以舒适地看星星了。吃过饭以后,我和蝉一起仰望着星空,并一点一滴地诉说着彼此的往事。
蝉的家里很有钱,的确是我们这些寻常百姓家无法比拟的。今日子的父亲是我们这里很有名的大地主。今日子是他们家最小的孩子,上面还有三个哥哥。
蝉的父亲就在今日子哥哥开的公司里上班,撮合蝉的父母走到一起的就是今日子的父亲。就像他所预料的那样。蝉的父亲是一个非常能干的男人,三年前就荣升副社长了,而且他和今日子还非常合得来。
或许是因为蝉的父亲出身于普通人家的缘故吧,他非常讨厌铺张浪费。要是他愿意,很容易就能住进那种令人眼花缭乱的豪宅,即便开上全世界都很少见的赛车也不是难事。
但他还是与自己的家人住在了这么小的公寓里,依然开着上学时用打工挣来的钱买的那辆MINI COOPER。而且,他的生活一直都很勤俭节约,周围的人并不知道他是富豪。
和一般的守财奴或者小气鬼不同,蝉的父亲只是觉得生活没有任何必要去浪费而已。他很看不上那些使用纯金打造的牙刷或者坐便器的富豪。
住在公寓的最顶层虽然并不是他的本意,但他还是遵从了富豪们的常规做法。出身于普通家庭的我,并不能够完全理解这种常规意义的究竟。
或许,即便能够理解,对我今后的人生也不会有什么用处吧?这只是些没有用的知识。马上面临考试,所以对于那些无关痛痒的信息,我尽量不去触碰。
说起父亲,蝉一直对我说:“他是一个非常正派而且杰出的人,你要是见到他就会明白了。”但是今晚她父亲并不在家。昨晚我在这里待了很久,也没有见她父亲回来。据蝉所说,他非常忙,要很晚才会回家,而且有时干脆就住在公司里了。
据说他并不是为了钱,而是纯粹地痴迷于工作。虽然他没时间照顾家里,一心都扑在工作上,但是在他心底,一直都装着家庭。尤其是对于妻子今日子,无论他在什么地方,都会挂念着她的。今日子也能够理解这一点。
蝉信心十足地跟我说:“我可是能感觉到他们彼此心心相印的。爸爸绝对不会在外面拈花惹草。你只要看他一眼就会知道。”
但是我隐约感觉到,蝉似乎并不太希望我与她父亲见面。虽然不知道缘由,但蝉却会选择父亲不回家的时候。或者是回家很晚的时候,招待我到她家里去。从蝉的说话方式中我便可以感觉到这一点。
或许是我想得太多了吧?倘若仅仅来上两回,就能够弄清楚这一家人中父母与女儿之间的关系,那我的人生便会大大不同。而且,若蝉真的不愿意让我跟她的父亲接触,那也正合我意。因为我也并不特别想见她的父亲。
对于我这个年龄段的男生来讲,不愿意跟别人的父亲有什么接触,也是很自然的反应吧?反正,不管与朋友、恋人之间交情如何,我就是不愿意与对方的父亲接触。如果是面对对方的母亲,倒是还可以应对,但是倘若面对对方的父亲。就会觉得很紧张、很麻烦。总而言之,就是提心吊胆的。
所以上了初中后,我虽然经常去由利家里玩,但总会避开她父亲在家的时候。我和由利的母亲还是见过面的。但她的父亲。只是在一次由利取得胜利的空手道大会上,远远看过一眼。
当由利成为单亲家庭的孩子后,虽然可以免于这种烦恼。但为了避开周边人们的耳目,我还是尽量不会频繁地去她家里。在我们这里,对于单亲母女,总会有很多流言蜚语。
02
“欸,你是大地主的外孙女啊?”
“你好像并不怎么惊讶?”
蝉对于我的反应似乎有些不服。大概她并不是想要向我炫耀家世,只是想看看我的反应而已。
“不管你外公是什么身份,在我一个高中生看来都一样。你外公只不过是一个比我多活了几十年的人而已。”
对于别人的社会地位望而生畏,是我长大以后的感觉。而让我望而生畏的却是她的父亲。单从权力、地位来看,她的外公确实高高在上。但对于我这个高中生而言,令我感到恐惧的却是与蝉血缘关系更近的人。
“哼!”
“再说了,我还没见过你外公呢。对于一个连长什么样都不知道的人,是很难产生畏惧感的。不管怎么样,我都想象不出他的样子。”
而父亲却是一个特例。父亲本身便包含了一种畏惧的印象。尤其是对有女儿的父亲更容易产生畏惧感。
“一般不是正好相反吗?人应该对自己没有见过的事物产生畏惧,不是这样吗?”
“或许是那样吧。但我这人比较懒,只有在确实见过对方之后,才会产生畏惧。”
“你应该已经见过了。”
“见过什么了?”
展现在我眼前的,只有夜空。
“洋华堂前面的烤鸡肉串,你吃过吗?”
“当然吃过啊!”
车站前,有一家伊藤洋华堂。店面门口的小货摊儿上,有每串八十日元的烤鸡肉串卖。因为物超所值,所以从小我们就经常去买来吃。这条街道上,没有哪个小孩没吃过那里的烤鸡肉串。
“那里有一个走路摇摇晃晃的店员吧?”
“嗯?”我的脑海中浮现出一幅蒙太奇的影像。
细框眼镜,干净整洁的白发,微笑时的满脸皱纹。
“那人就是我的外公了。”
“啊?”我原本躺着,藏书网一下坐了起来,看着蝉的脸。
“是啊……”外公的故事似乎有些冗长。蝉一边酝酿着一边向我说起她外公的秘密。
“在我们还没有出生的时候,外公就已经一边担任着社长、会长之类的头衔,一边在做烤鸡肉串。当他身穿外国制造的西服,处理一些金额比较大的工作时,就会雇几个临时打工的年轻人在店里干活。
“今年年初,他突然辞去了所有职务。专心致志地在烤鸡肉串店里忙活。他辞掉了雇用的临时工,一个人每天从早到晚笼罩在烟雾之中。这种事情,对于一个老百姓而言自然没有什么,但是却在大富豪们之中掀起了很大的波澜。据说他为此而陷入了各种各样的怀疑和猜测的旋涡之中。
“即便是在自己的家族之中,外公也是拥有绝对权威的人,很难与他亲近。而且他本人似乎也很讨厌与人交流,连和家人之间都保持着一定距离。他偶尔会和女儿今日子通通电话,只有在正月时才会见上一面。他绝对不会参加家族的纪念日活动,连他自己的生日都只是他一个人过。
“你可要为我保守这些秘密啊!”蝉最后这么说。
大家私底下都说:这条街上最有钱的人是一个谜一样的人物。他的名字,只要是住在这条街上的大人都知道,不过真正见过他的人却非常有限。
“我就是说出去也不会有人相信的。”
即便是从当地首富的外孙女处听来的秘密,我到现在还是难以置信。我的脑海中不时地浮现出一个又一个问号。
“你好像也不是很相信啊!”蝉很敏锐地察觉到了我的想法。
“倒也不是,只是我在想那个人真的是咱们这里赫赫有名的大富豪吗……”
“那你还是有点不信?”
“感觉很复杂。”
“在我心中,他也就是一个崇尚外国做派、很平凡的外公啊!”
在蝉看来,不管是谁都是一个很平凡很一般的人。
03
正如蝉所评价的那样,烤鸡肉串店里的那个老板无论怎么看都像是一个很平凡的外公、一个随处可见的店员。空闲时,他就会抽着香烟,听着收音机,还不忘接待顾客。那件无领工作服已经被汗水和烟雾熏染成了黄色。不过,这些都给他增添了一种奇异的色彩。
对情况一无所知的人,一定会认为烤鸡肉串店是通过向伊藤洋华堂交纳场地租金才可以营业的。但事实却正好相反。伊藤洋华堂所占用的土地,是向烤鸡肉串店租借的。
这一点,伊藤洋华堂的普通社员也全然不知情。而且普通员工也并不知道烤鸡肉串店老板的出身背景。或许,世上的确存在不知者为妙的事情吧。
在依附于这家烤鸡肉串店的伊藤洋华堂的精肉部,今日子的身份是一个兼职打工人员。当然。她是隐瞒了与大地主之间的关系的。这也是蝉悄悄告诉我的家族秘密之一。
今日子婚前从来没有工作过,别说_天了,甚至一小时都没有。对于这样一个养在深闺之中的千金小姐,让她萌生去工作的想法的人,不是别人,正是她的老公。
等到蝉上小学以后,今日子便主动开始工作。或许是因为不想在家务与抚养女儿上有所偏差。她才选择了一份比较清闲的兼职工作。
而她工作得来的薪水,则全部用来为深爱着的家人们买生日礼物或者买葡萄酒了。今日子很喜欢用自己挣来的钱为家人选购生日礼物。并且,会将剩余的钱用来收藏葡萄酒。家庭之外,她的最大爱好便是葡萄酒。
但是像蝉她们这样富足的家庭里,还需要夫妻两人共同工作,在我们这条街上非常罕见。不知道是bbr>谁规定的,但在我们这里有这样一个说法,那就是如果仅仅凭借丈夫的薪水就可以过上优雅生活的话,那便是属于上流社会的家庭。
所以在我们这里,不管是兼职还是全职,只要是夫妻两人都需要参加工作的。就会被视为穷人。然而这种极富愚昧色彩的偏见却是根深蒂固的法则。将当地居住的人们这样截然划分开来,谁又会是既得利益者呢?
在周围邻居的眼里,今日子一定也是苦于房贷而不得不去兼职工作,而且也会私底下说她是不自量力吧。我也常常会因为父母都在工作。而觉得脸上无光。在我们这里,一个贫穷的人想要脚踏实地地生活,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情。
我的父母是极其一般的人,所以我的人生也注定平淡无奇。因此即便是听了蝉的家族史,我也并没有产生什么共鸣。接下来该由利出场了,在我的朋友当中,由利是最为特殊的一个人。
由利那种奇妙的思维方式和她那时而这样时而那样、令人捉摸不透的性格,引起了蝉的极大兴趣。于是,我便开始事无巨细地向她介绍我与由利一直到现在为止的所有故事。
蝉一下子知道了从小学到高中这段时间里我所知道的关于由利的所有事情。其中自然也包括最近我们正在进行的棒球特训。
“今天在公园里,我们确认了投手和击球手之间的距离。”
根据由利的要求,我用卷尺测藏书网量了投手板和本垒的正确距离,应该是18,44米。并且因为由利对自己的控球能力没有自信,为了不使由利受伤,我投掷的是防范球。所以。我才可以毫无顾忌地向由利投球。
“那样子的话,能有把握取胜吗?”对于由利调整的战略,蝉提出了自己的疑问。
“不好说呀。”
“怎么觉得你对这件事似乎无所谓?”对于我的回答,蝉发出了刁难。
“是吗?”
“由利会成为别人的女友,也无所谓吗?”
“他们俩本来就是男女朋友关系,即便那样也没什么问题吧。”
“真无聊,难道海豚你就没有万一由利不得不打到第二局,你代替她去打的想法吗?”蝉一个劲儿地煽动着我。
“我查看过一些棒球的规则,也有所了解,从第二局开始替打的人,即便就是被打出局了,第三轮的记录也是算在被替的人头上。”
“那又怎么样?”
我感觉到蝉的声音中带有几分焦躁。
“可是,替打如果打得很漂亮的话,只记在被替打的人名下,这么一来就很不公平啊。”
“你到底想说什么?”
“总之,我是很讨厌打棒球的。”蝉冲着夜空。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幼稚!你的喜好是微不足道的。”
是啊,这次的胜负也仅仅是一个小把戏而已。从立场上而言,我是应该站在由利这边。但是客观来看的话,那两个人根本就是在瞎闹腾。即便是由利获胜了。他们两个人也是不可能分手的。反正最后由利都会投入宽一的怀抱,我也没有必要为这些事情瞎操心。
2008年10月8日(星期三)
一踏入社会,我就开始在别的地方一个人生活。远在异乡的我越来越清晰地意识到,我长期生活过的地方,是多么的与众不同。
对于那些仅仅将横滨作为一个观光旅游城市的人而言,只要我在作自我介绍时说到我出生于横滨,大部分人都会条件反射似的联想到大海的气息、船舶的汽笛以及中华街。
但我居住的地方,是远离横滨市中心一条坐落于丘陵地带的街道。而且即便住所就在横滨市内,也与港口、大海无缘。所以只要我接下来再说明我是.在丘陵的环绕下成长起来的,他们就会有一种想象与事实错位的感觉。
母亲曾经满怀眷恋地感叹过:以前。这里是一个多么安静的地方啊!据母亲讲,那里开始发生变化是因为20世纪80年代初的一部电视连续剧。作为一部热播电视剧的拍摄地点,那里被全国所熟知。
于是很多看过该剧的人便为那条街道的美丽而着迷。那里是模仿二战前田园调布的风格 5f00." >开发的,因而形成了一条与优美的自然环境相互融合得独一无二的街道。
在电视剧的影响下,这条街道的价值开始上升。掀起了一股建设狂潮。但这并没有损害街道原本的美感。开发商对于一棵摇钱树总是眼光独到。他们很能够理解现代街道的景观会吸引很多人前来,更可以带来巨大的经济利益。
所以,他们首先考虑的是街道的整体美感。在这样的基础上,修葺了住宅用地、修剪山丘,然后修建了别致一流的公寓。街道的道路被建成舒缓的曲线,两旁又栽种上樱花或者光叶榉树。原本的设计是要将电线埋在地底下的,但是没有得到行政部门的许可。
在他们缜密的战略之下,街道随着开发进程日益美丽。虽然这里依然还是一条住着不少内心丑陋而又性格乖僻的人的街道,但是却不能否认规划整齐的街道所拥有的繁华。我迄今为止都还没有见过比那里更美的街道。
经济上比较宽裕的人们还在对抗着街道所呈现出来的优越感,他们追求的是那种环境与居民之间相互平衡的完美。但是又似乎无法看到这种斗争的终结。
街道拥有充足的潜力,可供开发的空间依然存在。制止街道美感的发展似乎是根本不可能的,但还是有一部分人在紧紧追随着街道的发展。
与此同时,和街道不太相符的东西正在被逐渐清除。弹子机店、游戏中心、卡拉OK、出售淫秽书籍的自动售货机、不卫生的快餐店等,都在市民运动的冲击下从这里销声匿迹了。清除这些东西的理由是为了青少年能健康成长。
我之所以要离开那里,并不是源于优胜劣汰的结果。只是在一个充斥着蝉的气息的地方生活,对我而言太过辛苦了。正是无法忍受这种煎熬,我才选择了逃避。倘若到别的地方去生活,可能会将关于蝉的记忆忘却。就是在这种愚蠢的想法之下。我才急急忙忙地搬了家。
但是蝉的影子并没有消失。无论身处何方,她都会紧随在我左右。蝉的幻影令我极其恐惧,怎么也摆脱不掉。为了.逃避这影子。我选择了在昏暗中生活。
但在不知不觉间,我还是会去寻求光亮。就像植物要依赖光亮一样,我也向着光亮伸出了手。或许,人类生来就是渴望幸福的吧。
而且,只要我置身于光亮之下,蝉的影子就会出现在我的脚下。光与影是无法斩断的一对冤家。我的幸福感越强烈。那个影子的色彩便会越浓郁。我的幸福感越强,失去蝉的那份悲哀就会越来越沉重。
或许,我只有停留在昏暗中才是最好的选择,但是我很脆弱。昏暗是令人孤寂的,我还痴恋着光亮。那温暖的阳光,总是强烈地吸引着我。
1995年9月3日(星期日)
01
我和由利竭尽全力去准备和宽一的比赛。虽说如此,但我基本上什么都没做。我只是在放学后,到公园里为由利投掷棒球,配合她练习击球动作,或者去三站地以外的击球练习场陪她训练。
今天,我的任务便是在击球练习场兑换零 94b1." >钱,以便及时给由利补充水分。99lib.
在往返于击球练习场之际,我去看了车站的留言板,但上面并没有蝉的留言。留言板上只是胡写乱画着一些“XYZ”的字母。我虽然只是扫了一眼,但由利犀利的目光却赶在我前面投射过去。这是源于女性的敏锐,还是由于我的举动有些反常呢?由利的视线停在了留言板上之后,便和我开起了玩笑。
“是寒羽良要来了吗?”
“如果委托人是个美女的话,就是。”我回答说。
寒羽良只接受年轻漂亮女性的委托。
“哦,你看过 href='/article/9419.htm'>《城市猎人》?”
“只是小的时候看过几次动画片而已。”
“那你知道上面写着的‘XYZ’是什么意思吗?”
当被女孩子这么问的时候,即便是知道,也要装作不知道的样子。大概让对方兴致勃勃地向自己说明,是男生的一种嗜好吧?但是看着得意扬扬的由利,我总觉得有点气愤。
“就是到此为止的意思。”
排在英语字母表最后面的这三个字母和书写入的困境密切相关。如果遇到麻烦的美女在留言板上写下这三个字母,那么肯定就会出现一个高大英俊的保镖来英雄救美。
“我也就是随便一问。你怎么会知道呢?”
“没办法,谁让我的记忆力这么超强呢。”
“讨厌,你怎么这么狂啊?”由利嘟着嘴说,“不过,‘XYZ’也是一个很时髦的暗号,对于一个被迫得走投无路的人来说,好不容易抓住一根救命稻草,所以才会写下这样的暗号。”
“你说得倒也没错,但是如果把字母表换成五十音图的话,那就会写成‘むをん’了,那样的话,也是很好的暗号吗?”
“你怎么会这么说呢?无论是哪个女孩子,?99lib?都会有一个公主情结。有恋母情结的人自然不会了解少女的心思的。”
“好了好了!”看到我没再反驳,由利似乎要扭转刚刚的被动局面一样,开始絮絮叨叨地说了起来。
“大体上,既然题目是用英语表述的 href='/article/9419.htm'>《城市猎人》,那么使用的暗号也就应该是英语了。如果写成‘むをん’的话,那题目就应该是用日语表述的《必杀职业人》或者《用心棒》了。”
她说的全是已经上映过的历史剧。
“再或者,就是《越级寺院》。”
听到了我举的例子。由利忍不住笑出声来。
“这不也夹杂着英语嘛!”由利一边笑着。一边继续往下说,“不过。令人遗憾的是, href='/article/9419.htm'>《城市猎人》之中。倒是确实也有《越级寺院》式的因素。”
由利确认了这一点之后,取下了留言板上的粉笔。就在她写下“むをん”三个字的那一瞬间,突然响起了一声嗓音粗哑的喊叫:“你们!”当然,并不是寒羽良来了。
由利只能算是长得很可爱,但绝对不是美女。虽然她与宽一的比赛胜算很低。但也不至于到了要写绝笔的窘境。而是站里的工作人员提醒她不要随便涂鸦。我条件反射似的顺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了过去,但由利却冲我大喊一声:“快跑,武田宽一!”然后就一溜烟儿地跑了。我也慌慌张张地跟着她,井无意识地喊了一声:“等等我啊,加藤未来。”
车站的工作人员很轻易地便被我们甩掉了。此时由利提起了我的口误,这是她的一贯作风,其实我在狂奔中就已经想好了该如何应对。
“加藤未来是谁?是和我们一届的同学吗?”
我故作姿态地调整了一下自己急促的呼吸。并再次检验了一下自己即将说出的话是否有疏忽之处。
“我正在读一本小说,那是主人公情敌的妹妹的朋友。”
“这样啊。”
由利并没有接着问下去。而且也没有问我小说的名字。看来她是相信我所说的话了。我并没有打过工,也没有上过补习班,我仅仅生活在这样一个很小的圈子里。而且还很内向,由利肯定认为我不可能在学校外面认识别的女孩子。
而且她自己从来都不看小说。对由利而言。小说就是个她从不涉足的领域。相反,对我而言。漫画则是可有可无。
“真有你的,刚刚你居然会出卖自己的男友!”
“要是连学校和班级的名字都说出来的话。那可就完美了。只是说出个名字,线索还是有点少,估计车站的工作人员也不会特意去搜寻了。”
“你真是一个可怕的女孩!”
对于由利的鲁莽冒失,我有时暗地里反而会很崇拜她,但我却无论如何也没有办法像她那样。我一直认为由利是一个很可爱的女孩,无论是从一个儿时挚友的眼光来看,还是以一个男生的眼光来看,都是如此。我也能够极其强烈地感受到她作为一个朋友的魅力所在,但是我却很少意识到她还是一个异性。
蝉对由利产生兴趣的原因,也一定与我一样吧?由利的说话方式可能会有点问题,但她那种爱捉弄人的本性和纯洁却深深吸引着蝉,还有我。
02
虽说并不是什么犯人再次现身,可是大约在两个半小时之后,我又去了趟车站。这是在我结束了与由利的特训之后,在家里为考试备战了一阵子以后的事情。
我想着在这两个半小时之内,蝉或许会在留言板上留下一些话。于是我换上T恤衫,戴上帽子,往下使劲拉了拉帽檐儿,就高高兴兴地走了出来。
我一边注意着刚刚那个车站员工还在不在,一边远远地看着留言板,但上面什么都没有写。既没有蝉的字迹,就连之前看到的“XYZ”和“むをん”也消失了。
我百无聊赖,转身就走。我对自己卖弄小聪明的装扮感到了几分羞涩,于是便加快脚步。只是在遇到红灯时,才会抬头去仰望天空。
天空晴朗无云。已经快六点了,还有一丝蓝色残留在天际。无法找到最初出现在天空中的那颗星星。今夜,与天空中的星斗遥相呼应,人们的心情也会很愉悦吧!但遗憾的是,今天晚上没有接到蝉的邀请。
即便是她也不会一直都有空吧。也可能今天蝉的父亲在家里,所以不太方便叫我过去吧。
就算那是一个一心扑在工作上的父亲,周末也会在家里陪陪家人吧?虽然无法想象,但若父亲带着她们去公园,蝉一定也会欢欣雀跃的。
直到现在,蝉与我的联系方式还是单方面的。蝉想要邀请我时,就会在留言板上留言,但我的想法却不能传达给她。这是不公平的。
不对。也不完全是这样。只是我稀里糊涂地将矛头指向了蝉。其实在我有事走不开时,也可以预先在留言板上留言:“蝉:今天我不能去你家了。海豚。”而且,当我想要见她时,也可以直接写在留言板上。
当我反应过来时,绿灯已经亮了。虽然信号灯变了颜色,但我还是没有横穿马路,只是呆呆地眺望着天空。或.许是受到了我的影响吧,就在对面,一个十岁左右的小女孩也正在跟着妈妈一边抬着头看着天空,一边向这边走来。
如果是换了由利,这个时候她一定会坏坏地大喊:“啊,有飞碟!”倘若她想见我时,便可以将自己的想法写满整个留言板吧?但是对我而言,这是不可能的。我低着头从那对母女之间穿过。
2008年10月9日(星期四)
耳边传来一阵脚步声,使我知道了时间的流逝。每隔一段时间,看守所的走廊里就会传来看守人员的脚步声,他们反复查看着,或许是在查看有没有人在床铺中耍什么阴谋诡计,或者有没有人在这里自杀吧。之所以这么想,是因为在我进入看守所的牢房前,就被告知睡觉时要把头露在外面。
这种查看大约每隔三十分钟就有一次。起床时间是六点半,全部睡觉时间是五百七十分学校的这种拖鞋很相似,每当这时我们的反应就会更为强烈。
这里的拖鞋与我们高中学校的也相差无几。或许是因为洗手间专用拖鞋本来就注重实用性,所以样式才会很相似吧。如果连颜色都一样的话,大家一定会说:“那和我们学校的拖鞋一模一样,真是不祥之兆啊!”
尤其是1995年时,发生了一件颇具历史意义的事件。此后,称其为“不祥之兆”的同学陡然剧增。所有的媒体都在报道那起事件,就是透过蓝色帆布的缝隙而找到了犯罪嫌疑人。
皮鞋和拖鞋的声音离我的屋子越来越近,我装作睡觉的样子,但很害怕会将他和我关在同一间屋子里,直到他们打我的门前走过去之后。我才安下心来。今夜,我很想—个人在这里度过。
虽然可以通过摆放在走廊处拖鞋的有无,来判断出有没有空房,但我还是很谨慎。因为在我的印象中,警察曾经有过很粗鲁的举动。
新来的人被关押在我隔壁的隔壁房间里。铁门被锁上了,并且还是一把很结实的锁。无论是多么温和的人,都不可能轻柔地完成这一动作。走廊里顿时回响起沉重的金属碰撞声。
这是我至今为止听过的最令人绝望的声音。它重重地压在我的心口,勾起了我的罪恶感,甚至勾起了与待在此处毫无关联的罪恶感。或许有的人甚至会认为连那种莫须有的罪名都是和自己有关的吧。
若是把这与强行逼供联系起来的话,很可能是警察为了能高效率调查取证。才故意制造出这种可以与你内心深处的某种东西产生共鸣的声响吧。
看守所可以说是一个分岔口,如果说出对自己不利的证词,马上就会被起诉,并且还会被移送至拘留所。如果被宣判重刑的话,就必须在监狱里度过那漫长的时光。所以。若在看守所里不尽量坚持自己无罪的话。事后一定会后悔不已。
我记得是在一本小说里读到这些内容的。书名已经忘记了,但还记得那是一部涉及冤狱的小说。主人公疲于被调查取证,在看守所里向同一牢房里的另一个有过三次犯罪前科的前辈诉苦,并得到了他的很大激励。
大概没有谁不会被现在的这种响声惊醒吧。无论是谁,都会把手放在胸口自我审视吧。有的人会痛改前非,也有的人会消除心中的罪恶感,将现实中发生的一切归咎于其他人,以洗脱自己的罪名。
我也在自我追问。虽然明知毫无意义,但我还是在努力搜寻犯人,想要努力修正无可挽回的过去。
如果我当时并不是穿过马路,而是返回到车站,事情就会??有所改观吧?我在幻想着,如果我将自己的想法写在留言板上,事情会是什么样子。
或许,即便那样,结果也会一样的吧。我还是会因为无趣而被抛弃吧。话虽如此,我想我真的应该返回到车站去。即便那样做不会使我跟蝉的关系有所改变,但我也应该那样去做。
到第四天我再去回顾这些事情时,有很多感到后悔的事情,但其中最不能释怀的便是那件事情。当时,如果我能有由利那样的魄力就好了。
由利从来不会犹豫。不。即便犹豫,她也会说出来的。“不,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或许正是因为我缺乏这种单纯与聪慧,才会在人生道路上走回头路吧。
我想那大概是解除依附在我身上的诅咒的唯一机会。对于习惯瞻前顾后的我而言,那一定是一个极好的机会。就是因为我眼睁睁地错过了那个机会,才导致至今我仍是过去的俘虏。
1995年9月4日(星期一)
01
由利和宽一进行决战的那一天,虽然已是立秋之后,但天气依然炎热。即便是到了傍晚时分,暑热都丝毫没有减退。虽然人一直待在树荫下,但还是有汗水从体内冒出来。比赛定于五点开始,但我们提前一小时便来到了决战地点。就在学校一个基本无人问津的小公园里。开始了战前准备。
由利把穿着的皮鞋换成了阿迪达斯运动鞋,认真谨慎地画好了距离。我则用卷尺和公园里随处散落着的树枝,在地面上画好了投手土台、本垒以及击球员区。
约定的时间越来越近,由利每隔五分钟,就会作一次示范准备。并且将准备好的制服短裙的腰围向外侧折了两三回,使裙子看上去很短,我则在她的胸口周围喷了一些水,以至于几乎可以看得见由利的内衣。
由利并没有要进行一次堂堂正正比赛的想法,而是打算使用色诱对手之类的方式取胜。由利的目的也只是要粉碎宽一的自尊心而已。99lib?如果在初中和高中时代,作为棒球部主要选手的宽一,却输给了毫无棒球经验的由利,那么一定会在宽一的记忆中留下难以磨灭的伤痕。
由利跟我说过,倘若达不到这样的目的,那么就在宽一拥有自己以后,再大声骂他下作。这倒也是一个不坏的折损自尊心的方法。根据不同的场合,这一点似乎有着比棒球比赛本身更好的效果。
虽然不能当面跟由利说,但我感觉由利和宽一还是很相似的。他们的自尊心都很强。他们本来就是很相似的一对。所以既会相互排斥,又会相互吸引吧。倘若有一个合适的契机,他们原本是可以成为一对很般配的情侣的。
宽一准时来到比赛场地。当然,他是一个人来的。只有我一个观众。宽一把包放在长椅上,从里面取出了手套、球,还有接球用的合指皮手套。他把手套戴在左手上,将手指分开,又把合指皮手套递给了我。
“我可没有信心接住你投过来的球,还是算了吧。”我拒绝以后。他便对我嗤之以鼻。
他一开始便知道我是不可能充当接球手的。只是为了奚落我一番,才特意带来了合..t>指皮手套。
“趁天还没黑,早点开始吧!”由利催促着宽一。
还有一小时才日落,天色还早。
“我们先说一下规则吧,一局定输赢,如果你接不住球,而被我打到的话,就算是我赢了。”
“可以!”宽一很粗鲁地回答道。
“还有,如果有四个坏球或者死球,也算我赢。”
“好的!”他很轻易地便接受了这种全新的规则。
“那就开始吧!”
由利这样说着,走进了击球员区。
“说好了啊,如果我赢了,你要遵守你的诺言!”
“我当然知道了。所以如果是我赢了,就请你跪在地上向他道歉。”
由利已经站在了击球员区,做好了准备。
“你就等着失败吧!”宽一说着,慢慢地向着我画好的投手土台走去。
他穿着皮鞋,也没有做任何投球练习。他本想要练习一下,由于我没同意。他也只得作罢。这也是我们的作战方针之一。
宽一的第一个球是一个正当中的好球。可由利连身子都没有动,只是眼睁睁地看着球投了过去。我则跑去将那个旋转着弹起来的球捡了回来。
“这个应该算是好球吧?”宽一不怀好意似的问由利。
“我知道是好球。”由利承认了,语气稍微有点强硬。
我捡了球,返回到本垒附近的时候,将球扔给了宽一。
第二个球的速度与路径基本上与第一个球差不多。直到球从本垒穿过之后,由利才挥出了笨拙的一棒。我又一次充当了捡球少年的角色,冲着球追了过去。
胜负已经很明显了。宽一很害怕投出坏球或者死球,所以抑制了投球的速度,而专注于投球时的制球力。而且,比赛使用的是一个硬式球。一个没有戴头盔的女孩子充当击球手,在向她投球的时候必须极其小心仔细。
当初,宽一是提议过要使用软式球的,但由利好像很有道理似的说,要用宽一用惯了的球一决胜负,拒绝了宽一的提议。
不过,为了以防万一,宽一还是劝她戴上头盔。但是由利却说:“莫非你的球技这么差劲,差劲到会将我打伤的地步?”经由利这么一挑唆。就连戴上头盔这样的提议也干脆被取消了。宽一真是一个单纯的孩子,很好对付。
正像我们所盘算的那样,使用硬式球确实给宽一带来了压力。而且,关于由利,宽一只知道她是一个运动神经很发达的女孩。由利曾经要求我要为她保守秘密,所以在我们高中,没有人知道由利会空手道。
所以,宽一也就完全麻痹大意了。从这一点上,我们便有机可乘。宽一的投球速度还不到每小时一百公里。但在棒球训练中心时,由利可以把每小时一百几十公里的球打回去,所以从第一个球开始。如果由利想打的话,她一定能打到。但是在打第一个球时,由利只是看清楚了球的路径,而在打第二个球时,由利又确认了击球的时机。这一切都在按照作战计划进行。
由利打算让宽一放松对她的警惕,直到最后一刻。就在宽一认为胜利在望时,瞬间击败他,才是由利梦寐以求的报复。由利的确是一个很难对付而且很喜欢玩恶作剧的女孩。
就在由利准备把自己的身体交给对方时,就一定已注定了她的胜利。宽一的脑海中,一直都充斥着女人的身体。对于这样一个充满邪念的男生,由利是不可能打不到他投出来的球的。
不过。也有令我们感到不99lib?安的因素存在,因为由利并没有击打过向她投过来的硬式球。在击球练习场里所使用的都是软式球。我们也曾经询问过那里的工作人员,据说关东地区根本就没有使用硬式球的击球练习场。
我们没有办法,只好买来硬式球做击球练习,以确认它与软式球之间的区别。但是毫无疑问,我并没有做出拿硬式球投向由利的这种危险动作。
从宽一手里,投出了决定命运的一球。我一边祈祷着由利千万不要打偏,一边表现出一脸担忧。宽一的能量全倾注于自己的性欲,这个球显得无精打采,由利敏锐的球棒自然可以轻易击中。由利摆出一个漂亮的击球姿势,用球棒的正中央,利索地击中了棒球中心。
或许由利本来是想要持棒挥击,让球从投手的头顶穿过的。但是击球部位还是有点低了,变成了持棒触击。击打出去的球猛地打到了宽一的腹部。
伴随着一声沉闷的声音。宽一发出奇怪的哀号声,他一下子蹲在了地上。球跳了回来,滚落在站在击球员区的由利脚下。球停了下来,可以确认是由利获胜,但是这种取胜的方式还是与由利想要的方式相差甚远。
由利匆匆忙忙地跑到倒在地上的宽一身边,不停地和他说话。但是宽一已经无法正常讲话了。我一看情况不妙。赶紧向由利提议:
“我去叫救护车,你就留在这里照顾武田吧。”
由利想要说些什么,却并没有开口。我一边向公园的出口处跑,一边努力回想着哪里有公用电话。离这儿最近的,我在哪里看到过公用电话呢?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根本没有什么特定的记忆。这时我才想到:应该经常留意一下公用电话的位置。以备不时之需。
当我打完电话返回来时。他们两个人还保持着刚才的姿势。由利的左手上还依然握着棒球棒。我走到他们两个身边,告诉他们五分钟后救护车就会赶过来。然后我从由利左手上接过棒球棒。
我就像是一个站在枕头边的幽灵一样,待在宽一头部旁边。我居高临下地盯着宽一的脸,他闭着眼睛,而我手中的棒球棒的一端正好对着他的眼睛。
“你要干什么?”由利大叫一声,似乎马上就要冲我猛扑过来一样。
就像由利所担心的那样,无论我现在怎么去揍宽一,他也无非就是去医院一趟。但是我并没有那样做,只是向由利和宽一简单地解释了一下。
“你们两个都听好了,这是我和武田在这里打棒球,武田被我打出去的球打伤了。她只是在观看咱俩比赛。”
“等等,你胡说什么?”由利插话道。
“由利,你不要说话!”我紧紧盯着由利的眼睛说。
然后我将视线移向宽一,问他道:“这样好吗?我说的话,你能明白是什么意思吗?”只见宽一慢慢地点了点头。
我们统一了口径,几分钟后,远处传来了救护车的警笛声。我和由利两手拎着自己的东西和宽一带来的装备,等待着担架到来。
02
宽一的肋骨轻微裂开。他的母亲得到消息后,便跑来看他。我向他母亲说明了事情的原委,并很正式地向她道歉。令我深感意外的是,她是一个很通情达理的人,她说这只是孩子们在一起游戏时发生的意外而已,并没有责备我。就连治疗费用也是他们出的,这真算得上是意外的幸运了。
我和由利目送着宽一母子乘坐出租车回家后,便决定走回家。我是典型的路痴,根本不知道这家医院究竟在哪儿,由利跟我说她知道大致的路线,所以她便领着我走了起来。
就像往常一样,由利走在我的左边,因为只要左边有人,她便会感到烦躁不安。我们像平时那样,又聊起了一些无聊的话题。但有一点却和往常不同,那就是:她是牵着我的手走路的。她的手掌上磨起了趼子,变得很硬。我感觉胸口就像是被紧紧勒住了一样。
我第一次知道,由利是为了我才与宽一进行决战的。她手掌上的趼子也进一步印证了我的想法。我想要将现在的心情传达给由利。我想使她的手变好,也想安慰她一下。但是我所能做的,也仅仅是温柔地握着她的手,就像是将她的手包裹在我的手中一样。
“‘恋母’,你去看过棒球比赛吗?”由利突然问了我一个与先前的闲谈毫无关系的问题。
“嗯?”对于这个问题,我并不知道由利提问的目的是什么,所以也不能马上回答她。
“不是那种业余棒球比赛或者少年棒球比赛,而是专业的棒球比赛。”
“没有啊!”我对棒球并不感兴趣。
“你看过?”
“嗯,很久以前跟爸爸一起去看过。”
由利很少主动提起自己的父亲。
“棒球场地非常壮观,在电视上是感觉不到的。观众席是倾斜的。刚开始都会为那种高度感到头晕目眩。草坪就像是刚刚取出来的画具一样。绿茵茵的,非常漂亮。照射球场的灯光就像是一颗巨大的星星一样。
“而且,更为壮观的就是参赛的选手们。远远看上去,击球手只有巧克力豆那么大点儿。但是就从那么远的地方,棒球竟然能飞到我坐着的看台上来。那些人简直就像是超人一样。”
“有那么壮观啊!”我感叹道。她便向我详细介绍起在那场比赛中她所看到的本垒打。
“第八局比赛的前半局,两个出局一、三垒,在打出一个好球、两个坏球后,巨人队的四号队员扭.转了比赛的局势。投出一个一次得三分的本垒打,球打到了看台中部。
“就这么一下,整个横滨棒球场都沸腾了。整个球场都在欢呼声和喊叫声中颤抖起来,简直就像是要发生地震一样。当时我爸爸还说:‘啊!要地震了!’我一点都不相信。据爸爸说,他是将场内观众的兴奋与狂热,错认为地震的前兆了。
“但是回家后我问妈妈,当时是不是发生过地震。妈妈却说的确发生过二级地震。真是不敢相信,在那样的状况下,他都能感觉到二级地震。”
“那是他有特异功能?”
“是啊。他是那种稍微有一点震动,便能感觉出是地震的人。但有一次,我和爸爸在一个博物馆里参观展示大陆漂移过程的模型。在很久以前,大陆是一个整体,后来才慢慢分割开来,形成现在地球仪上所表现的那种状态。
“见到这个时,爸爸问我:‘这是什么?’我就告诉他在学校里学过的大陆漂移学说。告诉他地幔也会移动,才形成了这种状况。
“但是爸爸却说:‘那是不可能的,地面哪会动啊!’他并不相信我所说的话。很奇怪吧?他完全不理解地震为什么会发生,却能够感知到地震。有时候,我真怀疑他有预知未来的本领。”
“曾经,那是个多么幽默的父亲啊!”
犹豫再三,我使用了“曾经”这个词。由利也是将父亲作为曾经的故事讲述给我听的,所以我这么说。也许是最为合适的表述吧?
“是啊,曾经是!”由利说着,挣开了我的手,“借我棒球棒用一下。”她将那只一直握在我手里的右手伸向了我。
从公园里开始,我便一直拿着棒球棒。这根棒球棒本来是由利向宽一借来的,但在医院里一直没有找到机会还给宽一。我把棒球棒一递给由利。她便拿在手里,做了一个击球的动作。自言自语地嘟囔着:“怎么会变成这样呢?”
我冥思苦想之后。正想说些什么时,由利已将棒球棒向远处抛了出去。棒球棒越过一户人家的院墙,消失在堆满垃圾的小山之中。这户人家,正是周边的人们传言中所说的垃圾之家。
在离垃圾之家五十米左右的地方,我已经闻到了一股恶臭。但是由利正兴致勃勃地说着话,所以她似乎并没有留意到这一点。
我一边小心翼翼地关注着由利的一举一动,一边往前走着,所以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正在向垃圾之家靠近。由利将棒球棒抛出去的举动也着实令我吃了一惊,但是当我知道她是把棒球棒扔到了垃圾之家时,更是令我感到有几分狼狈。
这一带有很多老房子,居住着的也全都是上了年纪的人。他们都是在大规模开发之前便定居于此,在远离车站的地方过着安静的生活。
这里并没有什么能够吸引小孩子们前来的魅力。所以我们也就很少来这里了。在上小学时,有一段时间很流行玩捉迷藏游戏,只有那个时候我们才会进入这里,穿梭于老房子之间。就连这些回忆也是好不容易才从记忆深处搜寻出来的。
由利是想把棒球棒扔到垃圾之家才选择走到这里来呢。还是偶然间从这里经过,才突然想起要把那根棒球棒处理掉呢?我没有办法作出判断。我只是知道,那根棒球棒对于由利来讲是一个令人厌恶的存在。
垃圾堆满了整个院落。天色已经很暗,寻找门窗都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情。大量堆积的垃圾似乎就要从院子里溢出来了一般,屋顶上的垃圾也是堆积如山,因此很难分辨得出,这么大的房屋究竟是平房还是二层的小楼。
就在我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个垃圾之家时。由利已经先行一步了。我赶忙追了上去。
“早知道会是这样的话。我一开始直接打宽一一顿就好了。”
由利这样说着,想要笑一下,却又没能笑出来。她还是喜欢宽一的。我用棒球棒指着宽一时,她的表情就告诉了我。我之所以要那么做,也是想试探一下由利的真实想法。
“这并不是你的错啊!”
“最终,不也还是没能赢得了你吗?”由利有些沮丧地说。
“胜负不是属于我们两个人的啊。”
“你是不会明白的!”
“什么呢?”
“你是很强大的!”
“我很强大?我可是个没有骨气的软蛋啊!”我照实说道。
“我爸爸跟我说过,强大的人就是很温和的人。”她说着,再次牵住了我的手。“在我们中间,你是最温和的。”
“虽然我并不太喜欢武田这个人,但还是很同情他的。”
不管是什么样的男人,被一个女孩子打出去的球击中后,送入医院,这种事情都是不愿意让别人知道的。即便是自己的父母,也不愿意让他们知道。
“但是。你却保护了我。”
“我不过就是在你面前装腔作势罢了。”
“我想,一个想要装腔作势的人。是说不出那样的话来的。”
由利那样说着。紧紧地握了握我的手。从她手上,我可以感受到她是在向我传达一种感谢的心情。“谢谢”这样的字眼。正在从她的右手传达到我的左手上。然后再传达到我的心脏。最后连同我的血液一起,传达到我身体的每一个角落。我顿时觉得心里暖洋洋的。
这大概也是一种特殊的能力吧!由利松开了手,但她的想法还久久残留在我的身体里,温暖着我的胸膛。
“看来我和爸爸一样都是脆弱的人,经常会畏首畏尾。而你却不一样,你的内心是十分坚定的。不管什么时候。都保持着一种不可动摇的信念。”
由利的语速突然加快了,或许因为她有点激动吧。
“我也不太清楚自己是否拥有这种力量。”我说完这句话后,本来还想继续说,“如果我真的拥有由利所不具备的那种能力的话,那以后我也会一直帮助由利。”但最终我还是作罢了。
因为我动用了很少利用的属于一个男生的智慧。
“这么说来,那我们就不会正式分开了?”
我已经预感到,如果我说了,由利便会说这样的话。空气顿时变得凝重而紧张起来。
03
与由利分开之后,我去车站看了留言板。上面写着:“海豚先生欢迎光临”。因此。我并没有回家,便直接快步向蝉的家走去。到达她家时,还不到八点。
今日子与蝉已经吃过晚饭了。我虽然还饿着肚子,但也无所谓,今晚我什么都没有跟母亲说,所以她应该已经开始为我做晚饭了。
虽然今日子也为我准备了一份饭菜,但在我心里,还是把母亲制作的放在优先地位。笑起来一点也不优雅,做的饭菜的味道时好时坏,把“明天一定开始减肥”这句话经常挂在嘴边,这就是我的母亲。但这个略微发福的母亲却是我最重要的亲人,所以我很在意她的感受。而且即便母亲做的饭菜不是很好吃,我想吃母亲做的饭也是孩子的任务。
在门口时,我便将我的这种恋母情结坦率地告诉了今日子。委婉地拒绝了她邀我吃晚饭的盛情。听我这么一说,她便冲着站在一边的女儿训斥道:“你怎么不告诉人家咱们家的电话号码呢?不能来时打个电话不就可以了吗?就像今天这样子,要是有什么事情来不了了,很容易就可以告诉我们啊!”
蝉什么都没有说,就跑进了卧室。她很快又跑了回来,递给我一张B5大小的活页纸。就在那张纸的中间,用小得可怜的字写着电话号码。故意用这么大的一张纸。难道是对我的讽刺吗?
接着,蝉便一言不发地跑回了自己的房间。我问今日子:“我可以进去吗?”天色已经很晚了,原本只是打算来露个面就走的,但看着蝉这个样子,我也绝不能一走了之。
“当然可以啊,加油哦,少年!”今日子鼓励着我,还拍了拍我的后背。
我打开蝉的房门走了进去,蝉并不在里面。窗帘摇曳着,她是在告诉我,她去了楼顶的露台。我也上了楼,向着躺在椅子上的蝉走过去,向她道歉,却被挡了回来。
“我又没生气,有什么事快说吧!”
我早就告诉过蝉今日比赛的事情,她也一定已经猜到我迟到的原因就是与那场比赛有关吧,因此她一定急于知道比赛的结果。
所以蝉才将一切都简化,在屋顶上等我。我和今日子全被她玩弄于股掌之中。我还在特意想着,怎样才能使蝉高兴起来。真是太愚蠢了!是我中了一个设计完美的圈套才对。
“我先声明,我不需要这个。对我而言,这里是一个非常重要的地方,以后我保证如约而至。”我说着,便将写着电话号码的纸还给了蝉。
蝉接过那张纸后。将其揉成一团,扔到了旁边的屋顶上。就是有高尔夫球网的那个屋顶上。
“你干什么?”我急忙问她。
由利也好,蝉也好,怎么都喜欢随便往别人家扔东西啊?
“这又不是棒球,不会打到别人的。”
“即便是扔到别人家。万一让别人注意到你这个恶作剧,会打电话到你们家的。”
“没事儿,那个电话号码本来就是假的。”蝉轻描淡写地说出了真相。
“假的?”
“那个电话号码也可以理解成:要小便,不快点就会尿裤子的意思。”
横滨市郊区的区号是“045”,我们习惯上称之为小便区号。我也听母亲说起过,她们年轻的时候,会把“去横滨”说成是“去厕所”。
蝉之所以要把电话号码写得很小,是为了不让今日子看到她耍的小把戏。没想到自己这么笨,都没发现。不过令人欣喜的是,不管是我还是蝉,都不怎么看重电话。可是当时尚未成熟的我却挖苦道:“这一看就是个淘气包搞的恶作剧!”
“什么啊,我都是中学生了啊。”蝉用一种与她的年龄十分相符的语气说。
的确如此。而且我深深感到,自己比由利更加喜欢搞恶作剧。
“你们交往过吗?”
当我跟蝉提起我与由利正式分开的事情时,蝉打断了我的话,小声对我说。声音虽小。但对我的冲击却很大。
“只是非正式的恋爱而已。”虽然我作出了解释,但蝉还是用一种不依不饶的眼神继续看着我。“我可不是故意隐瞒的,只是怕引起你莫名其妙的误解罢了。”
即便我这么说了,蝉也只是默默地看着我。我决定说些能让蝉死心的话。
“我们好像是在高一那年的冬天开始交往的。我们两人经常引起周围人的误解,由利也一直找不到合适的男朋友,所以就跟我说,可不可以我们两个人先尝试着交往一段时间。
“那也是因为年龄太小而犯的错误。一周以后,我们便都感觉到了这一点。所以由利突然对我说:‘“恋母”,不知该怎么和你说,不过我确实是一点也都不爱你。’当时听她这么一说,我也极其诧异。
“不过我也有同样的感觉。虽然我们成为恋人了。但没有一点特别的感觉。我这么跟由利一说,不知为何,两人突然觉得很滑稽,笑得前仰后合。”
“你和由利确实很般配啊。”
蝉终于开口说话了,我这才感到有些安心。
“可能是在一起交往的时间太长了吧?”
在那次未公开的交往之后,我们之间的关系比以往更加亲密了。除家人以外,能将彼此的心紧紧连在一起到那种程度。对于我来说,由利是第一个。
“但是你们两个人之间没有爱吗?”蝉似乎还带着点遗憾说。
“世上的事情也很难一帆风顺的。”
“那你最终就会因为彼此之间没有爱而失去由利。”
“如果没有爱,男女之间的关系好像确实很难维持下去。不过,这样也很好吧,不管是对我,还是对由利而言,直到今天我们都太依赖对方了。”我虽然这么说着,但似乎是在说给自己听的。
“那你今天怎么看上去状态并不怎么好呢?”
“有吗?”
“你是来找我寻求安慰的吧?”蝉说这话时有点不怀好意。
“怎么会呢?”
我并不想得到一个比自己小五岁的女孩的安慰,这也是—个没有用的男生保持自尊心的一种途径。
“你在逞强吧?”
“没有啊!”我说完后想了想,又接着说。“不过,跟你说一说也好。”
“应该感谢好天气。万里无云的夜空,所以才会叫你来。”
“感谢!”
2008年10月9日(星期四)
现在,我置身于与世隔绝的地方,被剥夺了自由,与任何人都无法取得联系,但是却丝毫没有不自由的感觉。相反,谁都干涉不到我,倒也感觉神清气爽。
我在附近的派出所看见过这样一幅宣传画:画面中隔着铁窗,有一个少年和一部手机,而旁边就写着:“不准带手机入内!”这是一幅用来警示预防少年犯罪的广告宣传画。现如今的少年,比之于道德,更加注重的是手机。这幅宣传画很可能是反驳现如今道德沦丧的现状吧。
靠那样的威胁话语果真能减少犯罪吗?对于进行道德说教这种苦肉计,我是抱有怀疑的。而且比之于我的担心,那张宣传画对于少男少女们提高对于手机的依赖程度,倒是能产生立竿见影的效果。
现在的小孩们从小就习惯了使用手机,他们的价值观自然是与我们这一代人不一样的。没收了他们片刻都不会离身的东西,一定会感到心里一点底都没有。原本摁一下手机上的按键,就能跟任何想要联系的人取得联系,将这份与他人联系的轻松感剥夺之后。一定会感受到真正的孤独。
想到孩子们会陷入我们无法感受到的恐惧之中,我便觉得选择生活在没有手机的时代是很令人欣慰的。
1995年手机还没有现在这样普及,人与人之间的联系并不方便。现在,孩子们虽然会认为那个时代极不方便,但那却是一个自由、秘密、谎言都可以有无限发展空间,也不用将零花钱或者打工得来的薪水用于支付电话费的时代。
自从那次比赛之后,我一见到公用电话就会将地点印在大脑中储存起来,但是几年以后,手机开始慢慢地普及,也就不再需要使用公用电话来呼叫救护车了。
手机的出现,使我们的生活发生了戏剧性的变化,比之于高中时代,我的生活变得非常便利。与他人擦肩而过的情况也减少了,也没..t>有必要毫无目的地等别人了,而且再也不需要偷偷摸摸地用家里的电话了。只要想与谁说话,随时都可以取得联系。
可是如此一来,真的能使人们觉得比以往更加幸福吗?人与人之间就能够比十三年前更加容易相互理解吗?对此,我无法作出肯定回答。相反,我只是感觉到。我们失去了什么东西。好坏相抵,变化仅仅为零。
喜欢迟到的人,无论有没有手机,还是照样会迟到。只是可以用手机向对方提前说一声而已,以使等待的人不至于虚度时光。但是这能算作好的一面吗?而漫无目的地等待就是不好的一面吗?能说父母提醒我们不要长时间打电话闲聊就是不好的一面,而使用手机喋喋不休地聊个不停就是好的99lib.一面吗?
等待别人时的焦急,担心是不是对方的父母过来了,为电话卡的剩余通话时间减少而不安。不能说这些都是负面表现。
与他人擦肩而过的情况确实是减少了。不?过与此同时,与他人发生摩擦的情况也在增加。我们已经不会再轻易对什么东西动心了,这是最大的损失。我们所失去的,是在烦恼的外壳下掩藏着的那份重要的内核。我们已不再能够从中体会人生的甜美了。
我们可以联系到任何一个人。这都归功于手机的存在。可是,并非是用那条粗粗的电话线就可以将我们的心紧密相连,留言板已经是一个不再能够体现其便利的交流方式了。如果说那只是一个昭和时代的遗物,我们也只能点头称是。
但是留言板却紧紧地将.我与蝉联系在了一起,从来没有那样被一个人需要过。蝉想要联系我时,就会和我联系。我也需要她的联系。两个人手牵着手,在屋顶上眺望着夜空。
那种简单质朴的幸福,在现如今所拥有的高度文明之下,再也已经无法体会得到了。 6211." >我也已经与通信公司交换了那份犹如恶魔一样的协议,也被他们摄去了魂魄。即便我现在解除契约,也只是会感到一份孤独。谁都不知道我的联系方式,也没有人会使用留言板。因为蝉已经不在了。
1995年9月5日(星期二)
01
我一觉醒来,很快便确信逝去的星星发出的光的确会对我的睡眠产生某种影响。与蝉一起看星星的那天夜晚,我很快就睡着了,而且睡得很香。我很少能够达到这样的熟睡状态。
一大早起来,并没有一头雾水。清醒的大脑很快便进入了状态,看起了为高考学生准备的报纸。早餐并不是就着浓咖啡吃面包,而是就着牛奶。我预感到,自己的生活中似乎萌生了新的元素,生活的节奏正在发生着变化。
从今天开始,我与由利便仅仅是同学了,不再是恋人,也不再是朋友。我虽然不知道这样的改变究竟是好还是坏,但我却明白,这是我无法拒绝的事实。
我只能任由这种改变发生。至于将要改变成什么样子,还是慢慢再去考虑为好。我所能做的便是集中精力去适应这种变化。
当我一个人来到学校,进入教室时,由利已经到了。我的眼神撞上了由利的眼神,但就在一瞬间,我们又都将自己的视线移向别处。由利曾经是任何人都无法替代的我的唯一朋友,与这个教室里的其他朋友不同。与其他人,仅仅是一起上课又一起毕业的交情而已。
但是即便如此。跟他们在一起,也还是可以排解寂寞的。在学校,我原本也不可能一年到头都只跟由利在一起。我属于意志消沉的男生集团,而由利则属于女生大派系。因此我和由利就算是疏远了,也不会感到不自在。
课问休息时,我们就会跟同性的朋友在一起聊一些属于高中生的无聊话题。中午放学后,又会在各自的集团内吃午饭。我的午饭总是吃妈妈亲手制作的便当。
我只要将便当盒打开,拆开放在盖子上的成人分量的鱼粉拌紫菜便当,教室里就会沸腾起来。估计又不知道是谁在起哄了,这时我一般都是若无其事地开始吃带有芥末味儿的鱼粉拌紫菜便当。
父亲也是带便当的,但是他不喜欢吃芥末,所以吃带有芥末味儿的便当便成了我的任务,但说实话我也并不太喜欢芥末。
但是每当我挑选菜肴时,准备丰盛的成人分量的鱼粉拌紫菜便当就只剩下芥末味儿了。这样一来,我的午餐选择性便很可怜,连着好几天就只能吃芥末味儿便当了。
我总是会很无奈地打开装有鱼粉拌紫菜的便当盒。运气好的时候,由利的便当也会有菜肴,便会与我的芥末味儿交换。只要不是芥末味儿的菜,不管是什么味道,在哪儿制作的,我都觉得很好。
我一边尽量使饭菜不要从便当盒里露出来,一边开始吃便当。突然我感到了一种寂寞。并且,或许是我被那份寂寞蒙骗了吧。
我开始为整个家庭中只有我一个人还不得不吃芥末味儿的便当而感到愤愤不平。
带有令人憎恨的芥末味儿的鱼粉拌紫菜便当突然有些发暗,这是因为有人站在了我的桌子前投下影子的缘故。我缓缓地抬头,原来是蝉!
“有时间吗?”蝉若无其事地问道。
映入自己眼帘的事物,想要确认它是不是现实中的,是需要一定时间的。
“我有话跟你说。可以去个安静点的地方吗?”她那清脆的声音在整个教室里回荡。
“到外面去吧!”我说着。盖上了便当盒盖子,领着她走出教室。
同学们的视线从四面八方向我袭来,我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就像是马蜂窝一样,简直要被这无数的目光穿透。可是即便我们到了走廊里,这种情况也并没有什么好转。
擦肩而过的同学们都用一种好奇的眼神打量着我们俩。被同学们看到,在这种情况下也是毫无办法的。我只是盼着不要被老师们看见。我擦拭着额头上令人生厌的汗水。这是在我平时的生活与运动中。绝对不会淌下的汗水。
如果可能的话,我真想拽着蝉的手,以最快的速度逃出学校,但我却装得很平静。如果在这个时候方寸大乱,那一定会引来更多关注。我挺胸抬头,一边跟蝉聊着,一边向校门口走去。
我这样毫不畏缩、堂堂正正地走在校园里,或许还能融入学校的风景。这样的话,可能有人会认为蝉是转学过来的学生。但是我们还是太招人注意了,因为蝉太漂亮了。
“吓了我一跳!”
“可是看不出你受到惊吓啊!”
“我这不是在故作镇定嘛!”
“那也不错啊。”
“你是想给我一个惊喜吗?”
“说对了一半。是不是打扰你了?”
“太意外了!”
“打扰你了吗?”蝉又问了我一次。
“是啊。”
“生气了?”
“没有啊。”
“为什么不生气?”
“能在学校里看到你,我觉得很高兴!”
我注意到自己已经可以跟上蝉的走路速度,心里很是高兴。不知不觉间,我即便不看蝉的脚尖,也可以和蝉并排行走了。
“为什么高兴?”
“因为喜欢你啊。”
“我们遇见这才第六天啊,你比我还大五岁。”
如果两个人想要亲密无间。时间并不重要,年龄的差距也不是问题。只要两个人有很多共同的地方,就可以享受亲密无间的空气。即便共同点很少,只要重要的方面相同,也还是可以这样子自然而然地并肩前行的。
“不是有蝉之七日绝恋之说嘛。”
“那不也有不恋之蝉吗?”
“只要跟你在一起,我的心灵就会得到慰藉。”
“海豚先生,你还是什么都不明白,我已经死了。”
“已经死了?”
“嗯!”
“但我看你还是活着的呀!”
“但是事实上已经死了,就像星星一样。你跟我在一起时,会感到安静,也是因为这个缘故。”
“我还是不太明白。”
“我在很久以前就已经死掉了。在大家眼里。我虽然还活着,那只是因为大家看到了我活着的时候散发出来的光。其实我的生命已经结束了。”
“完全不懂。”
“你感觉一下啊!星星的光也只是能看到,所以才不会知道星星本身已经燃烧殆尽了。”
“让我握着你的手,好吗?”
“好啊……”
蝉所说的“好啊”充满了善意。
“暖暖的。”
“那只是因为我曾经拥有的能量还残留在我的体内。”
“我会闭上眼睛往前走。”
“你不觉得不好意思吗?现在还在学校里呢。”
“没事儿。就走一截儿。就这样握着你的手一直向前走,直到前面放鞋柜的地方。”
“真是拿你没办法。”
我闭上眼睛,行走在黑暗之中。我的意识全都集中在了被我牵着的蝉的手上,猜想着她的心思。我深深地沉浸在蝉的右手中,里面一片昏暗。我沉得越深,周围便越发昏暗。我尽量屏气凝神,用我的触觉摸索着蝉的心思。但是无论我怎么去探索,都无法触及蝉的心扉。
“什么都感觉不到。”
“还有呢?”
“只是很昏暗,从你的手上什么都感觉不到,无论走到哪里都只有昏暗。”
“那是因为我的体内已经一无所有了。”
“也就是说,该怎么说呢……你。没有心?”
“说对了。所以我不能爱。”
“那我该怎么办?”
“你还是忘了我吧,你应该跟由利在一起。”
“可我爱的人并不是由利啊。”
“海豚先生之所以会选择我,是因为你知道我是无心的。是因为知道我不会受到伤害,所以你才会喜欢上我。你一直都不想伤害任何一个人。就这样活着,不是吗?”
“是啊!”
“但是并没有不受伤害的爱情存在。海豚先生,请你把自己解放出来吧。”
“把自己解放出来?”
“你活到现在都是一直将本来的自己掩藏起来的,所以才会在由利面前摆出这样的姿态。”
“你怎么会这么认为呢?”
“因为你和我很相像,所以我想帮助你。”
“你想让我和由利结合到一起去?”
“还为时不晚。你将自己解放出来。把由利再追回来吧!”
“让我好好想想啊!”
“再好好想想你们两个人都会受伤,你们就是都把对方想得太重要了。”
“或许就像你所说的那样,但是我喜欢的人是你。我只想和你在一起,并不是想和你在一起做些什么。我只是喜欢你这个人。
“我从来没有这样喜欢过一个人,所以我也不知道我想从你这里得到什么。对于我的这种心情。我不知道该怎么应对。所以在提和由利的事情之前,我还是想好好想想和你的事。”
“真拿你没办法!”蝉说,声音中带着几分疲惫,“那你就快点下结论吧,趁现在还为时不晚。”
“我会努力的。”说完,我睁开了眼睛。
02
我在鞋柜处换上鞋,走出学校。幸运的是,我并没有被老师叫住。我们在公交车站的长椅上坐了下来。就在公交车时刻表的下面,贴着我们学校的文化节海报。
“下下周举行。”蝉看着海报说。
“嗯,你会来吗?”我明知蝉会拒绝,但还是这么问了。
“有空的话就来。”蝉含糊地回答我,“对了,你们班级到时候会表演什么呢?”
“冲绳料理。你吃过冲绳炒菜吗?”
“没有!”
“特别好吃,而且还有利于健康。冲绳县的人是很长寿的,你知道吧?”
“当然!”蝉说,但好像不是很感兴趣。
“说日本的平均寿命世界第一是沾了冲绳的光,也不无道理。”
“这个我也知道,这段时间电视上正说这个呢。”
“你也看电视?”
对于包括电视在内的一切媒体,蝉原本都是非常讨厌的。
“只是妈妈看的时候,偶尔会瞟上几眼而已。”蝉说着,露出几分不悦。
“怎么了,如果是我说错什么话了,那我向你道歉。”
“你听过塞拉昂利这个地方吗?”
“没有。”
“是西非的一个国家,那里人的平均寿命只有三四十岁。日本人是大约八十岁,连日本人的一半都活不了。世界上.99lib.
还有这样的国家存在,但大家却以日本人的平均寿命是世界第一而骄傲呢。
“那个新闻记者夸夸其谈地说着日本的饮食和日本的医疗技术,但我却注意到了电视屏幕一角所播放的那个贫穷的国家。我还为此特意跑去图书馆查了一些资料。
“我只是不明白,为什么那里没有成为关注的焦点?又不是江户时代,才只能活到三四十岁,这不是一个最令人震撼的新闻吗?我并不是想要标新立异。我不想成为什么伪君子。也不想把自己打扮成什么人道主义者。我很奇怪吧?我是不是说错什么了?”蝉愤愤不平地对我诉说着内心的不满。
“你的主张并没有错。”我肯定了蝉说的话,“但是有一点需要纠正。不是叫塞拉昂利,而是塞拉利昂,是塞拉利昂共和国。”
“不会是你对那里也很熟悉吧?”
蝉并没有掩饰自己的惊讶,反问了我一句。
“我跟你看到了相同的节目。并且也注意到了你说的问题,也去调查过。1991年开始的内战,使那里死了好几万人。因为在局势稳定之前,很难算出正确的数字,所以三四十岁的平均寿命也是估算出来的。
“那里是世界上为数不多的钻石产出国之一,但是政府官员却从中渔利,加上游击队也用钻石从邻国购买武器,所以钻石资源并没有惠及国民。大多数国民即便是目睹了原矿石,也看不到钻石加工制作而成的戒指。”
“我还没查到这个地步。”
“我不过就是从网上查到的。”
“但是,为什么大家都没有注意到这一点呢?我并不是想要责怪大家对这些情况视而不见,但我就是想不明白,大家为什么就不注意这些情况呢?我开始考虑,我们活着应该注意些什么。”蝉说着,似乎很失望。
“隐藏在背后的真相是很难发现的。我想大家都会注意那些显而易见的情况,那些光辉灿烂的东西。比如说长寿,再比如说钻石。”
“世上的人全都是浑蛋。所谓的钻石,不就是块石头吗?”
在蝉的眼里,无论是什么样的宝石,都只是一块石头而已。这是一种健全的观点,是所有人最初都抱有的价值观。虽然听起来有些悲哀,但是我想,即便是蝉,也迟早会有失去这种价值观的时候吧?
“不管怎么说。我还是没想到居然会有人和我拥有同样的价值观。”
“不都说过了吗?我们是很像的。”
“或许就是因为我们很像。所以我才会被你吸引。”
“或许是因为你注意到了我悲观的一面。”
“还有可能是……”我说着,突然想起了在走廊里蝉曾说过的话,“看来你?99lib?t>到学校里来的目的。已经实现一半了。”
“啊?”蝉嘟囔著,“我都忘了。你突然向我表白,弄得我全都忘了。”
看来,对于我的表白,蝉多少还是有所动摇的。只不过因为当时蝉的脸色没有任何变化,所以我以为她并没有当真。
“看来是我的错!”我说着,微微?地笑了。
“就是嘛。”蝉也笑了,“那,海豚先生。”
蝉有一个癖好,只要问到很重要的事情,就会说“那”。这是昨天晚上睡觉前,我一边刷牙一边想着蝉的事情时,突然想到的。
“怎么了?”我有点紧张。
“你们家有棒球棒或者高尔夫球棒之类的东西吗?”
“我们家没有!”
我的父亲并没有达到那种可以玩高尔夫球的身份,而且在我们家里,棒球也是基本上不会被谈起的。我们一家人主要都是足球球迷。根据对不同地区的热爱,母亲是横滨水手足球队的球迷,而父亲则是横滨飞翼足球队的球迷。即便如此,他们两人直到现在都还不知道什么叫做越位。
“那,你能找别人借一个吗?”
“那就尽量借吧!”我含糊其辞地应答道。
“那,好吧!”
“你打算干什么?”
我必须问清楚。
“到今天晚上,你就明白了。”
“今天晚上?”
“嗯,今晚你有空吧?”蝉问我,没有给我留下任何拒绝的空间。
“空倒是有。”我充满疑惑地答道,但怎么也提不起兴趣来。
“这样的话,你就七点半左右来车站吧。当然,这件事不能跟任何人说。”
“你到底要干什么?”
“你来了以后就会知道。”蝉神秘地说。“但我会给你暗示的。”
“什么暗示?”
“暗示就是红色的液体。”蝉说着。笑容似乎意味深长。这时我听到了铃声,那是提示午休时间结束的铃声。
“好了,时间到了。”蝉很快剥夺了我提问的权利,“快点去吧。来的时候要穿件不怕脏的衣服啊!”
“知道了!”
“还有,耽误你吃午饭的时间了。”
“我不介意,反正我也没有什么食欲。”
我所在意的,就是今天晚上将要发生的事情。
03
我迅速跑向教室。下一节课的任课老师并不会随着铃声进入教室,我如果跑两步还是可以赶得上的。老师一定才刚刚从教师休息室里出来。
正如我预想的那样,当我回到教室时,老师还没有到。“赶上了!”就在我刚刚安下心来的那一瞬间。便遭受到了同学们的八卦攻击。这自然是在我的预料之中,所以在从车站到教室的路上。我就已经想好了巧妙辩解的理由,我还是可以据此拖延一段时间的。但是我说完所有的理由之后,老师还没有来。我真不知道是我运气很好,还是运气很差。真不知道老师为什么会迟到十几分钟。
下午的课,我一点都听不进去,头脑中不停地反复想着与蝉在走廊上的对话。我想要努力理解她说的话究竟是什么意思,想要从她的话里找到一些蛛丝马迹。
或许,人有时也会把自己的心弄丢吧?我是否已经弄丢了自己的心而行尸走肉般地生活着呢?我拼命想要理解蝉的话,却怎么也理解不了。无论我怎样去想。蝉还是活着的。她还在我面前活生生地活着,闪烁着光芒。我无法相信,那种光芒是过去留下来的。
但是我从她的手上,却只能感觉到她的体温。手牵着手,是一定能够从对方的手中感受到什么的,对方是甘心忍受,还是正在迷惑,抑或是非常高兴的,这些都应该是能感受到的。
但是从蝉的手中,我却感受不到任何情感的东西。从她的手上,自始至终都只感受到了一种类似于通过电路传达而来的温热或者冰冷,就像是相机拍摄的一样。就连那份生命的温暖都感受不到。
我开始深深怀念由利的手,怀念她手的温暖,怀念从她的手中,我所感受到的生生不息的生命力。突然间,我的目光投向了由利,她坐在我右侧第二行、前面第四排的座位上。
我看着她漂亮的后背,浮想联翩。我一定伤害了由利,因为我并没有告诉她我有蝉那样一位女性朋友。
而且时机也太糟糕了,昨天我们才断绝了彼此之间的关系。如果由利对我做了同样的事情,我的心也一定会非常悲伤。我和由利都坚信,相互间知道对方的一切。
我在无意间伤害了由利,同时也伤害了自己。蝉告诉过我,我与由利应该会彼此伤害的。难道蝉之所以要特意来学校找我,就是为了告诉我这一点?
04
我从学校回到家,换好衣服后便又走出了家门。我要去垃圾之家。白天的垃圾之家是最美的。现代人见到埃及的金字塔便会感叹:这样的建筑物是如何建成的呢?我想。要是古埃及的人看到这座垃圾之家,估计也会有同样的感受吧。垃圾的堆放方式非常巧妙,看得出来并非一朝一夕之功。
构成垃圾之家的垃圾与我在里山的丛林中所看到的几乎一样,大部分都是家电或者出行工具。但是在那里看不到成人用品。其中既有富含水分的厨余垃圾,还有一些在雨水的浸泡下腐烂了的垃圾。在白天的高温环境下,这里的臭味要比晚上更强烈。但是天色尚明,能够轻易地找到大门。
似乎是正赶上垃圾之家的主人从大门出入,从敞开的大门望进去,一直到里面的房门处。有一条刚刚能容一个人行走的小路。走在堆放得比我个头儿还要高的垃圾之间,我有点胆战心惊。我是有所求才来这儿的,真怕这时会发生地震。我担心着向大门走去。
我毫不犹豫地摁下门铃。倘若门铃不响的话,我一定会感到极其不安,但我还是听到了屋子里传来的那种含糊不清的铃声。这种铃声给予了我不少勇气。但是为什么门铃的旁边挂的不是门牌,反而要悬挂着一张汽车照片呢?那张表示品川地区的车牌让我心里打起了退堂鼓。
我正苦恼要不要再摁一次门铃时,里面传来了人走动的声音。门被打开了,走出一位身穿西服的中年男子。莫非是我走错了人家?我曾听母亲说过,垃圾之家的主人就像是一个流浪汉,脏兮兮的。到处走来走去。
他的头发非常整洁,胡子也剃得很漂亮。身上的西服与衬衫也没有丝毫褶皱。或许是不能按时吃饭吧,他的脸颊有些凹陷,但体形健壮、身材魁梧。
屋子里也很普通。从某种意义上来讲,屋子里还算是比较整洁的,比我家打扫得更整洁。以家门为界,屋里屋外简直就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虽然我是从日常生活中走来的高中生,但这会儿,我身后的背景被埋藏在垃圾堆中,而垃圾之家的主人,却可以每日观赏日常生活中的风景。
我还在发呆的时候,他已经开始说话了。
“有什么事吗?”声音听起来与常人无异,并没有令人感到不安,他似乎也并没有因为我的到来而感到困惑。
“昨天晚上,我的一个朋友玩了个恶作剧,好像把我的金属球棒扔到这里来了,您见到过吗?”我战战兢兢地询问。
“嗯——”他嘟囔了一声后,又接着说,“你丢失的球棒是金制的呢,还是银制的呢?”
“不,就是普通的金属制球棒。”我急急忙忙地回答。
“你稍微等一下。”他说完便转身走进了屋子。
果真是个很怪异的人。我该怎么办?我该逃走吗?现在就是绝好的机会。我正是想到这一点,才穿了一身便于运动的衣服来的。
但是另一方面,我又觉得他并不是一个那么危险的人物。恰恰相反,我觉得他是一个很亲切的人。这又是为什么呢?
或许是因为我在非法丢弃垃圾的地方遇上了蝉,所以才会对垃圾之家觉得很容易与之融合吧?这难道就是爱情的力量?我正这么想着,他返回来了,手里拿着一个圆柱形的东西,用报纸包着。
“是啊,看来你是个老实的孩子,就把这个给你吧!”他说着,便将那个圆柱形的东西递给了我,我想那正是棒球棒。
“非常感谢。”我只能说。
我笨拙地道谢后,一直担心他会不会拿着手中的东西打我。当我把那个东西接过来后,虽然隔着报纸,但通过手感还是能够确认,那就是棒球棒。
“非常感谢!”我又一次道谢,说完逃也似的跑出了垃圾之家。
我一路小跑,到达了安全的地方。此处人流穿梭,我打开了报纸。上面包了好几层报纸,是一个写着暗号的木制棒球棒。我看过上面的签名之后,才知道这是巨人队第四十八代第四根球棒。
我两手紧紧握着棒球棒的手柄,心中充满了感激与兴奋,就像是有一股电流穿过我的身体一般。我虽然对棒球敬而远之,但还是能够深深感受到专业棒球选手的强大。深深感受到巨人队第四根棒球棒的重量。
兴奋感漫遍全身,我的眼前出现了一幅奋力挥出一棒的景象。虽然知道这是因为我太激动了而产生的幻觉,但我还是觉得,无论是什么样的投手投过来的球。我都能打出一个本垒打。
真想让由利看一看。她虽然讨厌巨人,却唯独喜欢这个选手。由利曾经很陶醉地跟我说过:她爱棒球,棒球也爱她。
每次说到这个选手,由利都会忘情地喋喋不休,有点属于性质恶劣的强制推销的意味。所以,虽然我很讨厌这个选手的出生年月、毕业学校,但我还都记着这些。
还未到与蝉约定的时间,我的身体就这样在专业棒球选手的激励下,充满了力量,完全没有老老实实回家学习的心情。无限的活力涌了上来,我正想要寻找一种释放这种能量的途径。
我决定用散步的方式来消耗掉体内多余的能量。我一边在附近的街道上漫步,一边记下了公用电话的位置,以备不时之需。这是一种很有意义的消耗时间与精力的方法。
05
蝉比我来得要早,她正低着头靠在路灯的柱子上。在正上方橘黄色的灯光照射下,她的睫毛显得更加与众不同。睫毛长长的影子一直拖到眼睛下方,看上去就像是涂了层睫毛膏一样。
我上前跟她说话,她便眨动着睫毛。锐利的目光与夜幕一道将我笼罩。接着便将目光投向了我手中用报纸包着的东西,眼神中带着几分疑惑。
“我拿的是棒球棒。”我有点心潮澎湃地说。
“省得去买了。”她只是这么说。
我决定要抑制住自己高涨的情绪。因为从蝉的反应来看,这根棒球棒大概并没有引起她的关注。如此一来,我便不用将这根棒球棒的来路跟蝉说明了。
蝉带着我,走进了伊藤洋华堂旁边的东急百货店,在那里买了三个西瓜。账是由蝉结的。我拿了两个,剩下的一个由蝉拿着,我们一起到小学里去。那所小学并不是我的母校,而是蝉每天背着双肩包去上学的那所小学。
我终于知道了她的目的。我们把一个西瓜放在了位于校园中间一个喷水装置的圆形盖子上,将另外两个收了起来。接着,蝉解下了缠在左手腕上的手帕,将我的眼睛蒙上。
“我先来?”
“当然了!”蝉蛮不讲理地说完,便将包裹着贵重棒球棒的报纸撕了下来。
估计都撕下来了吧。我虽然什么都看不见,但还是听到了撕报纸时清脆的响声。
“这个是谁的?”蝉似乎有些不悦地说。
我告诉了她棒球棒的主人是谁。她说“不认识”。
“他可是巨人队的第四个击球手。”
“无聊!”她的反应与我想象的一样。
“不过。或许与今晚的比赛项目很般配。”蝉说完。便让我握住了棒球棒。
蝉的声音回荡在夜晚的校园里。我对她唯命是从,不停地敲打着地面,以至于手都有点发麻。每当这时她就会发出笑声,似乎是在嘲笑我的笨拙。当我郑重其事地保持警觉时。她却不再发出指令了。
“蝉?”我叫她,但她并没有回应。
这是一场耐心的比拼。就看谁先说话。夜晚的学校与白天里大相径庭,笼罩在一片寂静之中。只是偶尔间,会从远处传来汽车开过的声音。
我握着棒球棒的手柄,就像是参加剑道比赛的选手。我竖着耳朵。刺探着蝉的气息。但她似乎也是屏气凝神,窥探着我的情况。
我只打过一次本垒打,但是那也早已成为幻影消失殆尽。有着专业棒球选手签名的棒球棒和校园,使我又不由得回想起了当时的事情。
那是在小学三年级时,为了花坛的值日任务,我们班与隔壁班级决定进行一场棒球比赛。花坛分成很多份分给了每一个班级,各个班级都要负责给本班的花坛浇水、除草,这本来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但是记不清到底是谁的提议了,要在向老师保密的前提下,将那份麻烦的工作,强行交给其他班级来做。为了凑足人数,我也作为第九个右翼外场球手,参加了那场不该参与的比赛。
由于我那个终结性的本垒打,我们班戏剧性地取得了胜利。当我打完那一球时,大家都为我意想不到的身手而倍感惊讶,但是作为当事人的我,却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我什么都没有想,只是精气神十足地挥出了一棒,就像是打到了一个乒乓球一样轻松。那种感觉还残留在球棒上,只见棒球远远地穿过外场上空,消失在了围着铁栅栏的游泳池中。
那是一个奇迹。不知是积累了多少偶然的因素,才使我打出了一个本垒打。虽然我说还可以再打一个,但似乎并没有可能再发生。那是世界的巨大齿轮与我的小齿轮相互啮合的一个瞬间,整个世界简直就像是都在围着我一个人转似的。
但是当我沉浸在余韵之中,绕着本垒跑了一周之后。我的齿轮便停止了转动。我在二垒前面停了下来,而且一步也不能移动了。
因为对方球队的左外场球员,为了捡回棒球,爬上了铁栅栏,却失足掉了下来,被铁栅栏穿透了身体。铁栅栏的尖头穿过咽喉,他的嘴里流出了大量的鲜血。
第二天,贤悟幼小的生命便在报纸的一端,留下了印记。
——小学三年级男生,小野寺贤悟(9岁),在翻越学校游泳池的铁栅栏时,失足滑落。被铁栅栏的尖头刺穿咽喉,身负重伤。小野寺随即被送往市内医院,大约两小时后,被证实不治身亡。
06
我对自己说,贤悟的死并不是因为我的原因。我不止一次地反复对自己说,贤悟只是想要在自己班前来助威的女生面前,展现自己的能力,才发生了这种荒唐的事情。
蝉的母校,游泳池也与校园连在一起,游泳池的周围,密密地围着尖头的铁栅栏。为什么学校都会选择那样的铁栅栏来维护游泳池呢?莫不是游泳池内隐藏着什么重要的秘密不成?
我正想着想着,蝉突然吻了一下我的右手背。或许是吻吧!我的右手确确实实感到了那种特殊的不协调感。我完全没有感觉到她蹑手蹑脚的动作。我吃了一惊,不由得将手中的棒球棒扔在了地上。接着我慌慌张张地准备揭去蒙在我眼睛上的手帕,却被蝉制止了。
“不能取下来。”蝉笑着说,“还有,把棒球棒捡起来。”
我把手放在地面上,摸索着找棒球棒。
“向前五步”、“稍微往右”、“走过头了,往左”、“向前半步”……蝉对我发出一系列繁琐的指令。我一点点地按着蝉所说的方向去寻觅。
“好,停!就在那里尽情地挥上一棒。”蝉的指令从我的对面传来。
我将棒球棒举到头顶,脑子里在担心着蝉会不会在我眼前,但我很快便确定,蝉并不在我面前。
“很可怕吗?”
蝉的声音从下面传来,就像是在安慰一个小孩子似的。难道。蝉是蹲着的吗?
“你不害怕吗?”
“一点也不害怕。我之前已经说过的,我知道什么是真正可怕的东西。”
“那就好!”我说着,便拿着棒球棒劈了下去。
我的手上传来一种不祥的触感,与此同时。我又听到了一声悲惨的短促叫声。我用手指掀开了蒙着眼睛的手帕一角。不过。还是没有勇气睁开眼睛。那种感觉令人窒息,我甚至忘记了呼吸。
没事!我所害怕的和蝉所主张的全然不同。将一种不合情理的死亡方式呈现于我的眼前,比将最重要的人的生命交付于自己的手上,对于我来说还是更温和的。我慢慢睁开了眼睛。
最初进入我微弱视野之内的。是打碎了的西瓜。我一个安打,打在了西瓜的正中央位置。蝉就坐在只剩下半个的西瓜后面,脸上、衣服上沾满了血一样的西瓜瓤。蝉的右脸颊上,还沾着西瓜子儿,一脸委屈的样子。我看着她的样子,反而笑了起来,都笑出了眼泪。
“这就是报应,谁让你戏弄高中生了!”
“我只是想要试一下。”蝉似乎在说怄气话,“一个人亲手杀死自己深爱的人的时候,会有什么样的反应。”
“心情并不是很好啊!”
“可你还是那么轻易地就挥出了一棒。”蝉不依不饶地说。
“你要是很希望那样的话,我觉得也挺好。”
“海豚先生,你弄错了,没有人能够那么轻易地便向别人挥出一棒。稍微不小心,就会进监狱的。”
在一个已经看透了死亡的人面前,我确实没有想那些事情。
“即便那样,我打碎的也只是一个西瓜啊!所以,还是一起来享受生活的美好吧!”我说着,便把棒球棒递给了她。
接下来该我发号施令了。我们把另外一个西瓜放在了别的喷水设备的盖子上,将蝉的眼睛蒙了起来。
我也就像是在报复一样,想像摆弄玩偶那样戏弄蝉。然后,再给蝉施以恰到好处的指令,让蝉也打碎一个西瓜。我的任务就是要让对方看起来很滑稽、很有趣。
但是若在平时,两个人拥有主从关系,或者立场明显不同的情况下,这是一种无法进行的游戏。正因为我与蝉是平等的两个人,才能去享受这份无聊。我与蝉在年龄上有差异,双方的父母在收入上也存在落差,我们的穿着打扮也有所不同,但无论是谁说了什么。我与蝉都是朋友。
好不容易我们才把西瓜吃完,当然全部吃掉是不可能的。所以我们便很浪费地只把中心部位最甜的西瓜瓤用手抓进了嘴里。西瓜并不清凉,但确实香甜可口。
我们洗了手之后,在校长讲话时用的主席台上坐了下来。
“玩得开心吗?”蝉问我。
“开心啊!”我回答道,“但是,你怎么会想到要玩切西瓜比赛呢?”
“玩切西瓜比赛?”蝉重复了一次我的话。
“不好意思啊,我说的不是那个意思。一般情况下。切西瓜比赛不是只在两个人之间进行的吗?”
我只有一次市里举行的切西瓜比赛的经历。
“是疑似体验。”
“疑似体验?”我照着她的话又说了一遍。
“是啊,海豚先生。你切碎的西瓜就是我老爸的头。”
“这么说来。你切的西瓜就是今日子了?”
“说对了。而且,我们刚才大口大口地吃掉的,就是他们俩的脑浆。”
“你很讨厌你的父母吗?”
“不管他们俩哪一个,我都非常喜欢。但是,有时候一想到我身体里流着和他们一样的血液,我就会觉得受不了。”
“他们的血液也不坏呀!”我站在蝉父母的立场上说。
那是非常优秀的血统,是杰出人物与名门望族的混血。
“我也知道。但是我只想做我自己,不想与任何人有联系。”
她的话刺痛了我的心,瞬间我的思绪又回到了童年时代。
“这与你的那个什么综合征有关系吗?”
“是鹿田综合征。我是后来才想起来的。”
“鹿田?”
“梅花鹿的‘鹿’和田野的‘田’,鹿田。因为是鹿田看医生的时候检查出来的病症。”
“那这就是鹿田综合征给你带来的影响吗?”
“我觉得还是有点不太准确,可能是我正好处于叛逆期吧?”
她这么说着。微微地笑了。她的微笑总能引起我的笑意。
“海豚先生,你就不存在叛逆期,不是吗?”
“你怎么会这么认为呢?”
“也没什么原因。”
“我也确实觉得没有,因为我对我自己到底是什么样的并不感兴趣。即便再怎么不努力,世上也只存在一个‘我’,对于这一点我总觉得自己还是懂得的。”我在说话的时候强调了“总觉得”这个短语,“不论有一个人如何与自己相似,也不会完全一样。这是理所当然的吧?”
“就是这种理所当然的事情。在青春期也是很难理解的呀。”
“好像是啊!”
“海豚先生,你一定被周围人极端厌恶过。”她直言不讳地说到了我很介意的事情。
“或许是吧!”我说着,并注意到了蝉手上的动作。
只见她从影碟套大小的包里,取出了香烟和廉价打火机。对此,我一直都感到有点不可思议,为什么女性的包只有那么大点儿?而且,怎么才能使那么小的包装下很多东西呢?
钱包、手纸、手帕、化妆用品、笔记本、传呼机或者手机,甚至有时候还会装进去生理用品、小点心之类的东西。即便是她们的小包里有哆啦A梦的魔法口袋,我也还是会感到不可思议。
蝉娴熟地从香烟盒里取出一根烟,就像是驾轻就熟的手艺人一样,优雅地打着了打火机。但是她并没有将香烟点燃,而是熄灭了打火机看着我的脸。接着又打着了打火机,依然什么也没有说,然后又熄灭了打火机。
“你讨厌香烟吗?”
“嗯,但是你怎么会知道?”
“只要我打着打火机,你的眉头就会稍微皱起来。”蝉说着,又将打火机打着,再次确认我的表情。
“的确是这样。”蝉的观察力真的很敏锐。
“香烟有什么不好的?臭吗?”
“可能是因为我爷爷打心底里讨厌吸烟的缘故吧。从小我就受到他的教育,说吸烟的人全是坏蛋。那些家伙就像是害虫一样,不但侵蚀着自己的身体,还给别人也带来危害。”
“所以,你的身体就变成这个样子了,一听到打火机的声音,就会有自然的抗拒反应。”
“看来真是这样,我也是刚刚才发现这一点的。”
“巴甫洛夫的狗。”
她说的话让我有点怀疑自己的耳朵,她的发音明显有误。经过确认后,我才知道她是想用“巴甫洛夫的狗”这个词来说明由俄罗斯人证明了的条件反射现象。当然。为她的以后考虑,我有必要向她解释一下关于“巴甫洛夫的狗”的故事。
“原来这样啊!巴甫洛夫博士在给狗喂食物时,就会摇响铃铛。”她说,看来她已经获得了正确的知识。“可是你想啊,如果狗会对铃声产生反应,那不是就会流出口水了吗?而博士如果听不到铃声的话,不就不会意识到要喂狗食物了吗?”
“你这个想法倒是很有意思啊。”
确实是一个很幽默的想法,她一直都比我聪明。她不会不加思考地接受灌输给她的知识,而是会充分运用自己的大脑咀嚼知识,并能够用自己的大脑来思考问题。
“人类也是动物,大体上和狗一样单纯。只是因为将羞耻心从野兽的身上排除之后,巴甫洛夫博士才会选择狗来做实验。这样就把事实给歪曲了。”
“人会时不时地想强制看到描绘在自己心里的东西。”
“就是这样的。太对了!”她用食指指着我的额头说,“你的祖父就是死于肺癌的吧?”
“死于肺癌的是我祖父的老伴儿。”我还是想避免把这件事情挑明。
“你的祖父和祖母非常相爱吧。只有这么解释了,他们两个人的关系是非常和睦的。”
祖母在我上小学后不久就去世了,此后祖父一个人便总是唉声叹气的。我从小便认为我目睹了失去最爱的人的祖父的艰辛。
要是可以不失去自己爱着的家人的话,那么我宁愿一辈子没有零花钱用。只要我的祖母还能够再回来,无论她说什么我都会听的。
这真是一个孩子气的愿望。当然无论是什么地方的神灵都不会听得进去我所说的愿望。愿望的虚无缥缈与只能许愿的孩童时代的无力,我在幼小的时候便已明白。但是直到高中时代,在爱情和死亡面前,我依然无能为力。
“你的祖父憎恨香烟也不无道理。”蝉说完,从主席台上站了起来。
然后,她把自己手中的那个浅蓝色的打火机,扔到了主席台后面的游泳池里。打火机划出一道优美的抛物线,穿过铁栅栏,掉进了游泳池的水中。“扑通”一声,这种声音使我联想到了悄悄生活在游泳池里的一些不为人知的生物。
“我要戒烟。”蝉发布了自己的宣言后。又在我身边坐了下来。“海豚先生,我要是在你面前吧嗒吧嗒吸烟的话,你的祖父就不会安心成佛了。”
“祖父要是能听到你说的话,我想他一定会很高兴的。”
即便祖父并不高兴,我也会很高兴的。一个年纪轻轻的女孩子吸烟,无论是对健康还是对养颜,都极其不利。
“哦,你是独生女吧?”
“是啊,那又怎么了?”
“还剩下一个西瓜。那又应该是谁的头呢?”我指着那个没有被打开的西瓜说。
“是在中学里欺负过我的女生的头。”她毫无表情地说。
那样子简直就像是在说别人的事情一样。
“我想你能感觉得到吧,我已经很久没有去学校了。”
“我确实感觉到了。”
蝉从不看表,可见她并没有严格的时间观念。说她吊儿郎当并不合适,她只是不太在意时间而已。她认为自己没有必要去介意时间,这也是她与社会联系较为薄弱的证据。
而且,蝉并不喜欢说有关自己的事情,就连关于朋友和学校的话题也从未提及过。至于自己家里的事情,她倒是事无巨细地跟我说了很多,但是一旦涉及她自己,便又变得寡言少语。这些都很容易让我感觉到,她是一个背负着沉重的过去的人。
“欸,海豚先生,跟我在一起你会快乐吗?”
这并不是一句应该由美女说出的台词,因为我们男的才比较介意这种感觉。
“刚刚说的绝对都是我的真心话!”
“玩切西瓜比赛,只有这一件事情是快乐的,不是吗?”
“不是。而是只有和你一起玩切西瓜游戏才是非常快乐的,这是我的真实想法。”
“即便和爱无关也很快乐吗?”
“即便我们之间不存在任何恋情,只要能跟你在一起我就很快乐。而且我可以发誓我和你之间是纯洁的友情。”
“真的吗?可是……”
“蝉,如果你再说下去,我要生气了。”
“为什么呢?”
“因为你不相信我。”
“真拿你没办法,我相信你就是了。”
“这就对了。”
但是,我已经生气了。让蝉追问这么无聊的问题,我感觉自己似乎是在受到别人的侮辱一般,很是生气。
“海豚先生,你有被人欺负过的经历吗?”
“有啊。好几次呢!”
“你被怎么欺负了?”
“最惨的一次就是……”我在回想自己最惨痛的一次经历,却不能马上想起来。
或许是因为那种悲惨的记忆总会埋藏在记忆的最深处吧?好不容易我才找到了覆满尘埃的记忆,我也模仿着蝉,尽量像说别人的事情一样说道:
“就是遭到了班里男生的排挤。是初中二年级时候的事情。”
“那么有被排挤的原因吗?”
“有啊!”
“是什么?”
“我们班里有一个男生是所有男生的老大,他向我们班的一个女生表白之后,便开始交往了。但是三天以后,这个女生就把男生给甩了。女生虽然很早以前就开始注意这个男生,但她知道一个与她关系非常好的朋友。从更早的时候开始,便已经爱上了这个男生,所以虽然想试着交往交往,但还是觉得有些别扭,便分手了。”
“真是伟大的友情啊!虽然,没能和男生交往的女生会鼓励朋友说:‘你不用管我的想法,你和他好好交往吧!’但是这样温和的话反而会给和男生交往的女孩带来相反的效果。不是吗?”蝉皱着眉头说。
“确实是那样啊!而且,虽然那个男生接受了这样的分手理由,但是他的朋友们还是会觉得他被玩弄了。而关于这件事情,那个男生老大没作任何解释,估计是替那个女孩和她的朋友着想,他才要保持沉默的吧。
“但是,这样又会使他的朋友们认为他是因为失恋才变得沉默寡言的。朋友们就给班里的男生们施加压力,要大家都去排挤那个女孩。但是我与那个女孩关系很好,我也清楚事情的原委,我依然一如既往地和她交往。这么一来,不知不觉间我也遭到了大家的排挤。”
“很难受吧?”
“多少有点吧!不过,最令我难受的是,连那个男生也开始排挤我了。曾经,我跟他是那么铁的哥们儿。虽然他学习、体育都很好,人长得也很帅,但不具有成为班里领导核心的度量。他原本是一直想悠闲地度过学生生活的,不希望引起任何人的关注。
“但是周围的人还是没有放过他,他对于大家的顶礼膜拜感到非常烦恼,而且只把这种烦恼跟我一个人说过。所以,在遭到他的排挤后,我真的很受伤害。”
“海豚先生,你恨他吗?”
“没有啊!”我拼命摇着头说,“他只是这件事情的发起者,但我知道他并没有去鼓动别人,而是被别人鼓动的。他并不坏。”
“你喜欢那个女孩吗?”
“怎么说呢?”
对于这个问题,我无法作出明确回答。虽然当时我并没有想过这些,但是现在回过头再去想时,我却不能说我完全没有想过。
“那个女孩是由利吧?”
“是的。”我很坦诚地肯定了她的提问。
“真羡慕由利啊!要是我们班里也有一个像你这样的人就好了。”
但是我却什么事情都没有做过,之所以对我的排挤能够结束,也是因为由利暗中做了很多工作的缘故。
“我就恨那些欺负我的人。为什么要那么对我?我做什么了?”
“你还不知道他们欺负你的原因吧?”被我这么一问,蝉静静地点了点头。
我知道蝉为什么会变成众矢之的,这是因为她太美了。仅此一点,便可以有充足的理由被人欺负。即便是她什么都没有做,她的美也会刺激到周围人的自卑感。
蝉并不懂得抑制自我之道。她不会为讨好别人而微笑,也从不说废话。说话总是口吻犀利,不会温和地跟别人交流。所以,她难以缩短与同学们之间的距离。
锋利的刀总会焕发出鲜艳的光泽,但是却没有人敢使用。即便是我,也会偶尔被蝉的言行伤害到。蝉的一个无心之举都会很轻易地将 6211." >我的心扉撕裂。即便我知道她并无恶意,也会很受打击。
但是,因为我并不会像蝉的同班同学那样幼稚,所以也不会发展到深受打击的地步。这就是蝉固有的特色。如果简单看问题的话,就不会在意一些无谓的伤害。发生了贤悟的事件以后,我便成为一个与纤细情感无缘的人。关上自己的心门。便可以看淡所有的事情。简而言之,就是我变得厚颜无耻了。
所以,与蝉在一起时,我既不会感到自卑,也不会强行要求自己与蝉相配。只是单纯地任由蝉那种光艳的色泽将我的心灵掠去。
“那个西瓜你打算由谁来切呢?当然是你吧。”
“虽然我希望由海豚先生你来切,但还是算了吧!”
“你改变主意了?”
“不是,我还是对他们充满了憎恨。只是我已经忘记他们长什么样子了。想恨却又想不起要恨的人的模样,所以很难有干劲涌出来。”蝉一边说着一边注视着我。
我虽然不知道是出于什么原因,但我确实感受不到她有什么恶意。
“还有一句话,我得告诉你!”
“什么?”从蝉的问话中,感觉不到有什么期待感。
不过,蝉的眼眸深处却闪烁着光芒。蝉是在等我发话。她真是个可怜的孩子,我内心深处不由得充满了怜悯。
“人迟早都会死,而且大部分的人都会在痛苦中死去。所以无论你多么憎恨别人,也没有必要弄脏自己的手。”
“你果真是个怪人。但是……我会记着的。作为对你这句话的回礼,那个西瓜就送给你做礼物吧。”
或许,在“但是”之后,应该有感谢我的话。是什么原因使蝉惧怕袒露自己的情感呢?是因为遭到过别人的欺负吗?或者,会与她的“无心”有关系吗?
“谢谢,不过我是把西瓜当做水果接受的啊!”
“当然了!这个与那两个不一样,是一个纯洁的西瓜。”
说完这些,蝉告诉了我她的全名,那是一个很奇怪的名字。就像由利圆(由利的名字后面是“圆”)那样,即便将名与姓倒过来念也是很通顺的名字。据说这是淘气孩子的名字。
“不用打西瓜了,你要是在哪儿遇上了,一定要记得给我狠狠揍她一顿。”她说着,露出了极其漂亮的笑容。
“这倒没问题,可是连你都忘记对方的长相了,我哪里还能认识?”
“那就算了。”蝉说完,将两支胳膊伸直。“啊——把我也扔到池子里去吧。”
“什么意思?”
“我想游泳。”
“没有泳衣啊。”我拒绝道。
我可不想擅自闯入学校的游泳池。
“可以裸体游啊!”
“我做不到。”
“啊?”蝉就像是一个小魔女一样,“我们不是朋友吗?莫非你看到朋友的裸体也会兴奋?”
“这是两个概念,男性的本能是不能改变的。”
“就像巴甫洛夫的狗一样?”
“是的。”
“但是。我还是想要游泳嘛。”
蝉一边撒着娇,一边摇晃着两条腿。或许是在家里并不会向父母撒娇的缘故吧,她的动作极其不自然。或许她本人也都感觉到了这一点,刚刚说完便露出了羞涩的表情。
“有了,你只要蒙上眼睛就可以了。”
“在游泳池里?”
“是啊!”
“太危险了。”
“我会给你指令的。”
“我不会游泳!”
“你可是海豚啊!”
“海豚不在游泳池里游泳。”
“你强词夺理!”她说完,哧哧地笑了起来。
“你的愿望又幻灭了吧?”
“不,要是有人认为我俩是在做坏事的话,”她为了忍住奔涌而来的笑意,停顿了一下,然后接着说道,“那样的话,就太可笑了!”
“不谈恋爱的蝉和不会游泳的海豚。两者的确无缘,的确名不副实。”我说完,也放声大笑起来。
2008年10月9日(星期四)
01
或许是我们从一开始便叫错了彼此的姓名。我有这样一种想法:如果我们起一个能够表示我们身体的名字的话,不就能够使我们沿着更加自然的水流,确定我们的关系吗?
第六天早上,我开始意识到:很好地驾驭水流是非常重要的。至于要漂流的目的地,以后可以再考虑。但那只是一种天真的愿望吧。
就在那时,我已经被冲到下游。那股水流非常湍急,当我意识到的时候,已无法驾驭,只能随波逐流了。
十三年以后,我依然置身于那股水流之中。虽然水流已经变缓,但我还是无法找到彼岸,还在随波逐流。
02
十七岁的我,还只是一个无知少年。我坚信。人终究会由命运引导,到达自己应该去的地方。不过,也许会遭遇哪里也无法到达的命运。我称之为“诅咒”。
并且,还有被我称之为咒语的东西。那就是与蝉在高中学校里的对话,我可以背出那些咒语。蝉离开学校回家之后,我便完全不顾上课而埋头于回味与蝉的对话,结果当时的对话,每一句都在我的脑海中留下了深刻印象。
我把深深烙在脑海中的那些话。称之为咒语。无论过去了多少年,无论我身处何方,都能再次复述她当时说过的话。
但是,作为代价,关于那次对话以外的记忆,丝毫都没有在我的脑海中留存。我已经忘记了蝉当时穿着什么样的衣服。她当时的表情变化、举止动作,大部分都已从我的记忆中销声匿迹了。
或许我看漏了真正重要的东西,很有可能犯了?一个致命错误。我一旦想到这一点,就会觉得非常恐怖。倒并不是因为这样的错误无法挽回。对于自己的过失,无法挽救固然可悲,但并不会引起对其的恐惧。
每当我驻足不前,我便会不由得浑身战栗,便会觉得自己一切都做错了。我企盼着自己能做一个堂堂正正的人。我想公平地对待任何人,这关系到我与周围人的幸福。那是我一以贯之的姿态,我打算进行彻底的禁欲主义修行。
但是,这样我就能获得幸福吗?我就能将他人导向幸福吗?这一点我无法肯定。因为我还有一个疑问:自己的生活方式会不会从一开始就弄错了呢?
我能给妻子带来幸福吗?一想到这个问题,我的脑海中就浮现出了妻子的面容。但这并不是瞬间就能够呈现出来。首先是妻子的脸庞模糊地出现在我的脑海,脸部的中心还并不清晰,就像是一个没有五官的怪物一般。
我之所以无法迅速勾勒出每天都相见的面容,是因为我无法正视妻子。妻子那烂漫无邪的面容过于夺目,让我不由得把自己的眼睛眯起来。要想使我的眼睛适应强光,还需要一定时间。那会产生错觉。
妻子的五官慢慢地浮现出来。薄薄的嘴唇、上翻的嘴角、深邃的眼眸以及眼角的皱纹。或许是因为她一直都给我留下了微笑的印象吧?妻子的面容在我的脑海中总是微笑着的。即便是我们吵架的时候,妻子的眼角也都露着笑容。我不知道还有谁能像妻子这样,即便是发怒的时候,也都报以微笑。
如果我也能够再多给妻子一点微笑就好了。我需要报之以微笑。当我不知道该送给妻子什么时,即便是给妻子一点点微笑也 597d." >好啊!因为下次和妻子再次相见时,笑容应该就会从妻子的脸上消失。这又为我平添了一份后悔。.
我已经回忆到了第六天,但全是令人懊悔的事情。自始至终我都错了,所以现在我才会在这里,这可以说是一种公平的结局。但即便真是这样,我也充满了恐惧,我一步都无法移动。不能前进,也不能后退。
第十六次巡查开始了。我的计算没有错,但距离起床还有一个半小时。我必须向前。已经到了这一步,我不想再退却了,因为首先我没有退路。
但我又无法移动。我惧怕进入第七天的回忆。我一直驻足站着,我已经惧怕了去涉足自己所犯的错误,即便倒下也好。既然无法前进,又无法后退,那我真想就此向前倾倒。
1995年9月6日(星期三)
01
第二天,由利分手的传言便在学校里传开了。这些是与我关系亲近的朋友们和那些想要知道真相喜欢八卦的人跟我说的。
传言中说。由利一边与宽一交往,一边又与我交往。可是由于我是被逼才被动与她交往,所以由利便是脚踩两只船了。由利虽然与宽一分手了,但我却有了新的女朋友,所以由利就和我也分手了。
暑假快结束时,我被宽一狠狠地揍了一顿,当时我还说:“以后不会再跟由利纠缠不清了。”所以宽一还单纯地以为,由利之所以会移情别恋,只是我一个人的原因。他估计也很乐意那样想吧?宽一一定跟他的朋友们说过当时我说的话。
最初散布传言的应该是宽一的朋友。有那么多朋友暗中相助,从这一点来看,宽一是幸运的。但是对于现在的他而言,这应该是多余的关照吧。他那拙劣的手段得罪了我,他应该也在担心自己受伤的真正原因会不会被泄露出去吧。
关于自己怎么会肋骨受伤,宽一好像是说自己“摔倒了”。或许他这样说的本意也仅仅是想要制止自己的朋友为他贸然行事吧?所以他并没有说太多,因为那样会露出破绽。
这么一来,他必然会缄口不言。在朋友们看来,他倒好像很沉得住气。而且,人们都有同情伤者的习惯。于是,那些以“为了宽一”为口号结合在一起的、心地善良的朋友便开始围攻我了。
由利的朋友不想让她卷入逼迫“恋母”的谣言,于是便又产生了保护由利的传言。在这一点上,由利和宽一双方的朋友都打着同样的算盘,于是我便成为最终的牺牲品了。友情偶尔也会令人鲁莽。这就是我在初中时所受欺负的真实写照。与那时一样,并不能说谁就是坏人,虽然他们的性质也很恶劣。
宽一也属于陷入这次流言旋涡中的一员,由于他正好是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受伤的,所以一定会有人怀疑什么吧。倘若我不是一个赢弱的男生,一定会有这样的臆想不胫而走:宽一会不会是在与我打架时受伤的呢?
从宽一的受伤与我们之间的三角关系(不,或许已变成了四角关系)中,找不出什么因果联系,所以宽一受伤并没有成为流言的核心,只是好像他那可怜的身姿煽动起了大家对悲剧英雄的同情心。或许正是得益于此吧?也或许,是因为我平日里的举动。
因为这件事情,有一部分人,包括由利的朋友们和与棒球部相关的人,都向我投来了厌恶的眼神。但我没有给予丝毫回应。免疫力(习以为常)是极为恐怖的,我已经完全习惯了别人这样的眼神。
再说,我最为担心的并不是他们的眼神,而是由利。她是怎么想的呢?由利没有来上学。据说她本人跟学校联系过了,因为感冒请了假。或许由利的请假会使那些喜欢传播流言的人高兴吧?估计到了明天,就会有来自他们或者她们铺天盖地的流言了。
02
今天放学后,一个女孩在等我。她与我是高二时候的同班同学,但是我对她却没有什么印象,想了好半天才想起她的名字。她叫久保田,正在放鞋的柜子那里等着我。
“今天,我们可以一起回家吗?”她问我。
她的声音很尖。
“可以,但是你和我在一起,会给你带来很多流言蜚语的。”
我感到了她的紧张,受其影响,我也无法静下心来。
“没关系的!”她说,但是声音明显有些怯懦。
我们换好鞋走出了学校。该说些什么呢?根据我的经验,当我这么想的时候,对方也会这么想。但是就我那些少得可怜的经验是很难带给女孩子交流的喜悦。平时跟由利都说些什么呢?
03
“昨天。我站着小便了。”
“站着小便?”
“是啊。只有男的才能这样,我不服。我是在洗澡的时候试的。哦,现在,你能想象到我赤裸着身体的样子吗?”
“就你那寒碜样儿,想了又能怎样呢?”
“我脱了衣服也是很漂亮的。”
“那,会像谁呢?”
“欸,你不知道吗?像北浦共笑。”
“谁呢,他是?”
“除了新闻。你多少也看点电视节目啊!都没法跟你交流了。”
“北浦共笑在考试题里.出现过吗?”
“你怎么这样啊,别转移话题!”
“说起电视节目的可是你啊。”
“瞧,又来了。”
“好好,那你站着小便,结果怎么样呢?”
“太失败了。都哗啦哗啦地散落在大腿内侧了。要不是正在洗澡,可就太糟了。”
“你身体的构造是做不到这一点的,如果没有胶管之类的东西的话。”
“就因为没有这种东西,就输给男人也太屈辱了。”
“为什么非要分出胜负呢?”
“男人可以的事情,我却不可以,我就是不服!”
“我也没有站着小便的经历。”
“撒谎吧?”
“这是我们家的规矩。站着小便会尿到坐便器外面,弄脏厕所和裤子,所以在我们家是禁止站着小便的。我们一直都是在自己的房间里坐在坐便器上小便的。”
“‘恋母’,难道你是同性恋?我老早就开始怀疑你了。你对女性都不怎么感兴趣。”
“随便你怎么想,但是有一点我还是要忠告你。不管是什么样的男的,如果不弯着腿坐下来撒尿的话,他的鞋子和裤子都会沾上尿液的。”
“你怎么会说这个呢?看来今后我得改变一下对男孩子的看法了。”
“你还是尽早学会如何欣赏男生为好,不要总是怪自己没有异性缘。”
“真恶心!就算是你有软管,那也不要这么得意忘形啊!”
“这和软管没有关系。”
“有,就是有。那把你的拿给我用用!”
“你这就是无理取闹。”
“不要这么小气好不好啊!你都坐着小便了,也用不着了。你也不会有女朋友。啊,对不起啊。你受伤了?”
“好了好了!”
04
越是紧张,越是只能想起这些无聊的话题。我稀里糊涂地便脱口而出一句:“你有过站着小便的经历吗?”
虽然,谈论有关性的猥亵话题是应该避免的,但是在这种情况下,即便是谈论别的女生,也应该有所避讳。久保田是因为对我有意思才会等我的。对于这一点,即便是我毫无经验,也能够感觉得到。
“还很热啊!”
“嗯,我不太习惯夏天。”
“我也是。”
“是吗?”
“我还不太习惯寒冷。”
“是吗?”
我与她粗枝大叶地交谈着一些很不自然的话题,越发加剧了彼此的紧张,我们就这样紧张兮兮地走出了校门。就在这时,我听到有人在喊我的名字。我循声望去,是一个男人,他正靠着停在路边的一辆旧MINI COOPER上。
他四十岁左右,戴着一副无框眼镜,瘦高个儿,穿着一身整洁的服装。我有点警觉地看着从未谋过面的他,但他却向我走了过来。
“初次见面。听我女儿未来说,你很照顾她。”他声音嘹亮地跟我打了招呼。
“初次见面!”我也这么说。
“我有点话想跟你说。”
这和昨天蝉跟我说的台词是一模一样的。
“说什么呢?”
“到车上说吧。我不是在胁迫你,但确实是很重要的话。”
“好吧!”我回答说,但已经有点胆怯了。
蝉的父亲很忙,却特意来找我,所以肯定不会是看我一眼就走那么简单。但是他怎么会认识我呢?即便是他从蝉或者今日子那里听到了关于我的描述,但我的长相也不会那么有特征啊。
“跟你一起的这位姑娘也一块儿吧,我可以把她捎到车站。”他对久保田说。
久保田还无法适应这种急遽变化,显得有点战战兢兢。
“你要去车站吧?”蝉的父亲很温和地问她。
“嗯,那麻烦您了!”她也上了车。
真是一组奇妙的组合。我们三个人,谁与谁的关系都不是很亲密。车内的气氛当然会异常凝重。改变这种凝重氛围的,是蝉的父亲那种非常轻松的话语。
他向着两个不太善于言谈的高中生夸耀自己的爱车,借此消磨时间。当然这种夸耀是善意的,既没有让人觉得厌烦,又没有使我们这两个听众感到他在沾沾自喜。他只是用一种平易近人的语气向我们诉说着他对于自己爱车的爱恋。对于这种值得一听的夸耀,我甚至有几分感动。
车将要在车站前停下来时,久保田从后视镜里扫视了一眼蝉的父亲,便从包里取出一张浅蓝色的便条,默默地递给了我。跟蝉的父亲道谢之后,她便下了车。我从车里向她挥挥手,她也冲我挥挥手,并轻轻地向蝉的父亲鞠了一躬。目送着MINI COOPER离去。
“不好意思啊,看来我打扰到你们了。”蝉的父亲向我致歉说。
“我倒没什么。”
“有点对不住那个女孩了。”
“那也没办法啊!”
“不过。那个女孩的确不错。”
“嗯,不是个坏女孩。”我很谨慎地回答说。
“那女孩就像个大人一样,很沉稳。虽然不是那种非常可爱的女孩,但看得出她是很重情义的。如果要谈恋爱,那样的女孩就很好。要是你不想浪费掉大好青春,就应该跟那个女孩谈恋爱。”他给我提出了来自成年人的建议。
“但是,我喜欢的是您的女儿。”听我这么说,他便大声笑了起来。
但我可以感觉得到,他的笑声中并没有嘲笑的意味。
“不好意思,千万别生气啊!只是你说话太直接了,我不由得便笑了出来。”
他这样解释着,将车停在了公园门口。这儿正是河马公园。他熄了火,从放在副驾驶座上的公文包里,取出很厚的一沓资料递给我。
封面上什么都没有写。翻开封面后,我看到了自己的名字。名字后面紧跟着的是我的出生年月日和出生时的医院名字,还有我的家庭住址和电话号码。这份文件收集了我的所有信息。
我的家庭成员、父母的从业经历、我的学习经历、病历、交友情况、周边及学校对我的评价、兴趣爱好、饮食好恶、小学和初中的毕业文集以及毕业留念的照片都在上面。
而且,还有那则新闻:
05
——小学三年级男生,小野寺贤悟(9岁),在翻越学校游泳池的铁栅栏时,失足滑落,被铁栅栏的尖头刺穿咽喉,身负重伤。小野寺随即被送往市内医院,大约两小时后,被证实不治身亡。
关于我的信息,在那些资料上应有尽有。从幼儿园到我参加游泳练习班的所有事情、我不能做单杠倒翻、我外号的由来、我们家的不幸、在中学时遭受的欺负、我与由利摇摆不定的关系、我想读的大学等,这些情况都被一览无余地写在上面。
其中,还有些情况是连我都不知道的。父母的年薪;祖父曾为了治愈祖母的病,四处奔走,甚至还做过欺诈的事情。这些都是我第一次听到。
“您找我有什么事呢?”我平静下来之后,问他。
“你是一个沉着冷静的孩子,不会轻易生气,也不会失掉理智。这一点确实很好。”他是在表扬我,但我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我还是直说吧。你再看一下这个。当然不是要跟你作对比,但你还是大致看一下。”他说着,又给了我一沓资料。
这回,是关于他的人生经历。他比我年长—倍,所以他的资料也比我的厚一倍,因此读起来也需要花更多时间。学生时代,为了买一辆MINI COOPER,他便在加油站或者酒吧等地方做兼职,除此之外,他的人生全都是辉煌的经历。
“我也不想这么做,但是女儿的要求我是没有办法拒绝的。”
当我读完这些材料后,他从驾驶座上下来,到了后面一排的座位上,挨着我坐下。接着便开始向我解释。他所提到的事实让我深感震惊,一时无语。
“这些事情让你觉得难以接受也是很正常的,但我还是希望你不要怪我女儿。”
“为什么,为什么她要这样?”我终于挤出了一句话。
“我的女儿为你着迷,她爱上你了。”
“真的?”
昨天我才刚刚遭到了她的拒绝。
“我女儿也是坚决地否定了,但是她还不知道什么是爱情。这是她的初恋,所以也没办法。”
他的话加剧了我的混乱,我听得云里雾里的。
“您找我有什么事呢?”我又问了一次同样的问题。
“我并不是迂腐到要干涉女儿恋爱。年轻时只要是彼此喜欢就可以相恋,只是女儿让我做的事有点过了。虽然我可以理解她想要知道你情况的那种心情,但是对你的品行调查,确实有点过头了。”他自责着切人了正题。
“作为她的父亲,说出来很难为情,但,我确实惹不起我的女儿。她的性格是那种一旦决定了就不会再更改的。要是我拒绝了她,我真不知道,在爱情火焰的燃烧下,她会做出什么事情来。而且说实话,我对你也很感兴趣。”
“您是担心我会对您女儿怎么样吗?”
“确实是这样啊!我听我妻子今日子也说了不少你的情况,今日子对你也很中意,说你是一个很认真也很规矩的男孩子。但我还是担心,因为你比我女儿大好几岁。而且男孩子和女孩子看问题的角度也不一样。”
“那您调查的结果是怎样的呢?”我对这个很感兴趣,就随口问道。
“你就放心吧。虽然你不善于运动,但学习还是挺不错的。你性格稳重,也不喜欢与人争斗。你善于周旋,与谁都可以圆润周到地相处。你的亲密朋友是女生这一点,也没什么问题,你们好像是青梅竹马的朋友。”他看着我的眼睛说。
“嗯,只不过是青梅竹马的朋友而已。”
“好的,对你,我没得说。只是对于你们家遭遇的不幸,我可以原原本本地告诉我的女儿吗?对于你们家来说,这是一件非常私密的事情。”
“没关系的。”
呈现在我面前的资料简直就像是大摇大摆地穿着鞋进了我家,随心所欲地在那里检查了一遍似的,到如今我已经没有丝毫隐私可言了。
“如果你介意的话,我可以不告诉她这一条。”
“全告诉她吧,没关系的。”
“我知道了,那咱们的谈话就到此为止吧。耽误你的时间,不好意思啊!”
“没事。”我虽然嘴上这么说,但心里还是有点不痛快,真想对他说:您比我更忙。还让您用了这么长时间来调查我,真过意不去。
我把手放到车门上,准备下车。但是转念一想,还是想问他一个问题。
“我可以问您一个问题吗?”
“问多少都可以啊!”他很大度地说。
“只问一个。您在99lib?学生时代,在烤鸡肉串店里做过兼职吗?”
“真不太清楚你为什么要问我这个问题。”对于我这么简单的提问。他并没有作出回答。
据此,我便有把握确信我的推测。
“我说的只是猜测啊,在伊藤洋华堂前面的那家烤鸡肉串店,是侦探的培训所吧?”
“你说的就像是电影似的。”
“我说的并不是指电影里那种大手笔。我所想象的侦探活动,主要的目的也就是告密。”
“规模相当小。”
“嗯。为了这么一个小小的目的,被大地主看上的人,就会到那个烤鸡肉串店里接受大地主的直接指导,学一些帝王之术和暗中侦查的入门知识。”
“你有根据吗?”
“也没什么根据。只是。从未来那儿听来的东西和您的经历在我的脑海中突然联系起来了。”
“我服了!”他很坦率地说,“你说得没错,我是为了替岳父收集对他的诽谤,才潜伏在现在的公司里的。因为岳父并不信任他的儿子们,在那个用自己的亲属编制成的组织里一直都存在腐败现象。
“即便如此,我也觉得你很了不起。居然可以猜中这个秘密。直到现在,我们一直隐瞒着这件事情。为此我们也花费了不少力气。结果,却被一个高中生瞬间就给识破了。”
“我对谁都不会说的。”
“这点我知道。你不会做那种事。当你知道了一个秘密之后,会比我的立场都坚定。如果你把这件事情泄露给我们公司,我就要遭殃了。我那大舅子可不是一个因为我是他的妹夫就可以饶恕我的人。肯定会轻则降职,重则炒我鱿鱼的。但你不是那种会威胁别人或者陷害别人的人。”
“现在我对那些事情还不感兴趣。所以我既不需要封口费。你也没有必要杀我灭口。”
“你还真有意思。乍一看觉得你就是一个很柔弱的高中生,即便是看了你的资料,你也不过就是一个随处可见的优等生。但是,你确实有着一些不太平常的东西。
“跟你这么一聊。我有一个印象,就是你是隐藏了一些东西而活着的。你给别人的是一种千篇一律的印象,但事实上却是你这人其实有点让人看不透。或许,我女儿就是被你的这种东西所吸引,才想要知道有关你的情况的吧。”
“我并没有什么特殊的地方,只是我们家遭遇了一点不幸而已。”我似乎是在反驳他的观点。
“是吗?那你不觉得你弟弟贤悟对于你的人格塑造有很大影响吗?”
我对贤悟这个名字很敏感,这使我的心脏“咯噔”颤了一下。当我知道他调查了有关我的情况时,便预感到他会说起贤悟的事情,但是我的心还是不由得一颤。
我记得我早已将记忆之门关上,也早已“咔嚓”一声将回忆的脉络切断。做到这些并不是一件难事,即便是对于九岁的孩子而言,也是可以将记忆之门关闭的。
“多少会有吧!”
“多少会有影响,是吧?你们是双胞胎,比起普通的兄弟来,可以想象到你们的联系是更加紧密的。但是在我看来,你所保存的那份东西与家族中遭遇不幸的人所背负的东西是不一样的。但是,我觉得那也只不过是为了隐藏你的本质而使用的一个小道具罢了。”
我切断回忆的举动失败了,感觉心头的指针上有电流通过。
“贤悟的死。可不是小道具!”
我的指针开始剧烈摇晃,语气也变得强硬起来。
“对不起啊。我这么说并没有要侮辱贤悟的意思。”他为他的失言表示道歉。
“我想回家了。”
“真的很对不起,即便你恨我也没关系,但请你一定不要责怪我的女儿。她只是出于单纯的想法。想要知道你的情况。因为你自己很少说关于自己的事情,这也是因为没有别的办法才这么做的。所以,希望你不要恨我女儿。”
“我谁都不会恨的,只是我现在必须走了。”
“真是不好意思,但这绝对是最后一件事情。我去信用调查所查询了不少你的情况。但是似乎并不会影响到你的生活,所以希望你能够安心。”
“你是怎么向信用调查所的人打听我的消息的?”我很关心这点,问道。
“我只是很坦白地去问你的事情。我就跟他们说,我女儿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她交了个男朋友,我想要调查一下他的品行,希望他们能帮助我。他们都没有怀疑我,回答了我的问题。并没有听到有关你的那些流言蜚语,所以不会有人想是因为你犯了什么事,而被警察或者媒体跟梢的。”
“您真是很熟悉信用调查所啊。”我无所畏惧地冲他笑了笑。
听他这么一解释,我知道他一定是经常利用信用调查所的。或许蝉也知道这一点吧,所以才会让她的父亲来调查我。
“又让你知道了一点。我可不想把你当成我的敌人啊!”他面带笑容地说道。
06
从MINI COOPER里解放出来之后,我便冲着检票口走去。我确认留言板上没有蝉的字迹之后才买了到下一个车站的车票,通过了检票口。正如天气预报所报道的那样,是个多云的天气。大概今晚是看不到星星的吧?
我想去图书馆查点资料。昨天晚上。我们把切开的西瓜搁在校园里便回了家。我原本是想收拾一下的,但蝉却反对我这样做。
我还以为蝉是嫌麻烦,正要一个人收拾时,蝉却气势汹汹地怒吼了起来:“不要,就这样扔着!”为什么蝉会那么固执?我的直觉告诉我,她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如果我的记忆没有错的话,就在一年前,蝉就读的小学里发生过一起事件。虽然事件是发生在当地,但由于并不是我的母校,而且也仅仅是不断发生的不幸中的一个,当时也就权当是耳旁风了,所以关于那次事件的记忆已很模糊。
也可能是因为发生在小学里的事件或者事故,会刺激到我过去的一段不祥的记忆,所以我会在无意识中故意回避。
蝉很可能与发生在一年前的事件有关系。将切碎的西瓜就放在学校的校园里,到底是什么意思呢?或者,是想要把校园弄脏?总之,在蝉上过学的那所小学里,对她而言,一定是有着什么特殊的记忆。
我乘上电车之后,很快便想起久保田给我的信。我也想就在电车里读一下,但是倘若被认识的人看见的话,就会变得更加复杂,所以我还是决定到了图书馆之后,在查资料之前再阅读这封信。
07
之所以要写信给恋母君,是因为我是一个胆小鬼,不敢当面向恋母君表白。我已经对自己的怯懦完全失望了。
今天,我听到了很多关于恋母君的传言。既有关于由利的,也有关于那个新出现的女孩的,总之是有很多传闻。我也不知道哪些是真的。哪些是假的。但我并没有打算去问恋母君,我还没有那个资格。
我只是想将自己真实的想法传达给恋母君。那就是:我喜欢你。或许这会带给你困扰,但这确实是我真实地、自信地说出的唯一一句话。
我并不是要急着向恋母君表白什么。我现在正利用休息时间在图书馆里写这封信。因为我不能当面向你表白,才鼓起了全部的勇气写出这些话来的。
没有准备一张可爱的信纸,也没能准备一个可爱的信封,我感到很遗憾。我是听到了关于恋母君的传言之后,才决定今天就要将我的想法告诉给你的,所以也就没有办法去准备了。我想,要是我今天不敢向你表白,恐怕我这一辈子也就不能向任何人表白了。
我确实非常懦弱。但我想,恋母君应该也是跟我一样懦弱的。因为我是一个很懦弱的人,所以,我能分辨得出懦弱的人和坚强的人。恋母君跟我有一样的风格。这一点,我们刚成为同班同学的时候就知道了。
但是恋母君一直都是威风凛凛的,即便是偶尔遭到诽谤和中伤,也会装作不知道一样让事情过去。并不是你无知,也不是你很坚强,只是恋母君在平淡地过着每一天。我并没有对此感到非常不理解。所以即便所有人都离你远去,恋母君也一直会在我脑海的某个角落存在着。
暑假快要结束时,在车站前看到了恋母君,是在那段两边栽满樱花的路上。不知道什么原因,恋母君的嘴角肿了。那会儿我正参加完上午学校社团里的活动,走在回家的路上。
恋母君久久地站在那儿看了樱花树的根部后,突然走了。我便去那棵樱花树下看看到底有什么。原来那里有一只死去的乌鸦。
我一下子就感到心情很糟,这时我看到恋母君却拿着超市的塑料袋走了回来。我便迅速地躲藏起来。恋母君毫不在意周围人好奇的眼神,将那只乌鸦的尸体装起来带走了。我跟在你后面,但我并不知道该怎么跟你打招呼,所以只好作罢。
我看着恋母君当时的举动,第一次意识到我是爱着恋母君的。如果爱一个人,就会无条件地接受他的全部吧?
说句有点极端的话,即便恋母君将那只乌鸦带回家吃掉,我的感情也不会有所改变。你不会生气吧?但是,我就是这样地喜欢着恋母君。虽然我也知道,恋母君应该是将那只鸟鸦埋到什么地方去了。
但是。我的爱在今天就要结束了。我知道恋母君一直以来都注视着谁了,因为我也一直都注视着恋母君。你知道吗?恋母君会用一种非常特别的眼神看着她。用一种对谁都没有使用过的眼神看着她。
这么说来,恋母君在看那只乌鸦的时候,眼神也是慈祥的。或许这是我自己的感觉吧?
恋母君,谢谢!多亏了有恋母君的存在,才使我可以变得坚强一点。或许以后我可以更加积极地去恋爱,同样衷心地祝愿恋母君的恋爱也能够成功!
1995年9月6日
久保田诗织
我把信又读了一遍后,找到了1994年9月5日的报纸。以前,如果我想要查什么资料的话,便可以用由利家的电脑进行检索。因为我从来不使用电脑,所以一直都是拜托由利帮我查询的。
现在,我已经没有可以拜托的人了,也没有钱去委托信用调查所。我还有什么呢?我不知道,但我知道我只能前进。因为我已经到了无法返回的地方,剩下的只有前进了。
这么容易就找到了我想要的报道,真是出乎我的意料。就在我寻找的那个日期的报纸的第二页上,是六年级的任课教师在上课过程中,敲打儿童的头部。致其死亡的事件。那个小孩原本大脑就有轻微的毛病,致其死亡的原因就是教师的敲打。这就是事件的概要。
有没有详细的报道呢?我又查看了其他报纸的记载。有没有整个事件过程的记载呢?我又根据日期作了别的调查,但都没有得到新的发现,无法找到与蝉能够产生关系的特别之处。接下来,我能够做的,只能是当面去问蝉了。
08
今夜的天空,覆盖着厚厚的云层。我第一次在没有星星的夜里跟蝉在一起。蝉与我一起坐在第一天我们坐过的长椅上。
“你来了,真好啊!”
蝉的语气依旧还是那么冷冰冰的。那句“真好啊”。听起来特像是违心的问候。但是我已经习惯了,对于这点缺点还是能够微笑面对的。
“我还想今晚能不能见面呢!”
我仰望着布满云层的天空说。从图书馆出来,我便回到了我们家附近的车站,当时我便预感到要下雨,所以急急忙忙往家跑。因为乌云已经低低地压在眼前。但是我又有了别的预感,我又留心回去看了一眼留言板,只见上面写着:“晚七点左右在喝可乐的那个公园蝉”。我看了一下表。六点三十八分。
“我有话想跟你说。”
“那太好了!我也有话想跟你说。”
“想说什么呢?海豚先生,你先说。”
“真是太好了!”我说完之后,停顿了片刻,姑且在头脑中整理了一下。
蝉估计还没有从父亲那里得到关于我的资料。我猜想他不会比以往更早地回家。傍晚时,与我见了一面,本来就浪费了不少宝贵的时间,所以他回去之后,一定会把剩余的工作做完。
至于说蝉会不会去父亲的公司取资料,根据他们两个人的性格来判断。可能性微乎其微。那个父亲是属于那种很讨厌家人出现在自己工作场所的人。
“我考虑了一下‘心’的问题。你能听我说吗?”
“真拿你没办法,就听你说说看吧。”
“我首先考虑的最根本的问题,就是有没有心的问题,并且我越想越觉得人是没有心的。我们只是单纯地对环境产生条件反射而已,接下来我就跟你说一下我的理由。”
“简直就像是达尔文,你提出的这个问题似乎要把全人类都当做敌人啊!”
“之前,电视里做流产手术时,我看到过婴儿在细长的器具中乱窜的场景。我看到那个场景时,感到了生命的神秘,胎儿阶段便产生了灵魂。但是现在想来,那个或许仅仅是细胞对于异物所产生的排异反应。”
“海豚先生。你是要否定心的存在吗?”
“我也不想否定,但是我也不能证明自己就有心。我开始认为,我们会感觉到什么东西,也能想到什么东西,都是细胞或者物质的作用。”
“海豚先生,你是有心的。”她打断了我的话,将手放在了我的胸口。“就在这里。因为我没有心,所以我知道。你的心就在这里,你在守卫着你的心啊!”
“你怎么知道?”
“这个我也不知道。但是,我知道你的心也会慢慢消失。只是你用自己的力量防止了它的消失,保留下了心。”
“你防止不住吗?”
“错了。我是没有防止。”
“为什么?”我问她,但她似乎没有要回答我的意思。
就在这几秒里,一种包含着湿气的寂静将我们笼罩。
“如果我们囿于有没有心这样的问题。就不可能讨论下去了,所以我们就先假定人是有心的,先往下继续说。好吗?”
她深深地点了点头。
“先天人是没有心的。这就是我得出的结论,是环境创造了心。父母、兄弟、好朋友、同学、欺负我们的人,还有图画本、电视、报纸、电影、音乐、绘画等,就是这些给了我们各种各样的信息和情感。偶尔也会强加给我们,这样就形成了心。”
“证据呢?”
“我是双胞胎!”
“双胞胎?”蝉很惊奇地说。
“小学三年级时,弟弟在一次意外中去世了。”我这么一说,蝉突然间不再言语了。“好了,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我想说的是,我和弟弟的性格完全不一样。拥有同样的遗传因子,却有着截然相反的性格。”
“所以你就说心是后天创造出来的?”
“是的。”
“那海豚先生,你是不是认为我迟早会有心呢?”
“嗯!人是在创造心的过程中活着的,没有心就不能活下去,我相信这一点。”
“我认输!”她似乎仍有疑虑地说道,“双胞胎的话是很有说服力的。”
“不久,你的心就会回来的。”
“你说的话可能是对的吧。但是我却没有必要有心。”
“为什么呢?”我一旦触及她最根本的问题时,她就会缄口不言。
蝉用一种很烦恼的眼神看着我,我于是说:“如果你不想说的话,就不要勉强了。”
“海豚先生,你不想知道吗?”
“当然想知道啊。可能是我的自我意识过强了吧,但是我想我有权利知道。”
“我也有对你说的义务。”
我感觉蝉似乎是为了得到我的认同,才硬逼迫着自己这么说一样。蝉从她一直带着的小包里,取出一个水果糖罐,随意地从里面取出一颗,送进了嘴里。是那种在《萤火虫之墓》里。主人公的妹妹吃的糖。
“你要吗?”
“不用了。”
“戒烟以后,总觉得嘴很闲。”她就像在找借口一样,向我解释道,“欸,你听说过去年这会儿,发生在我上学的小学里的事情吗?”
“我知道!”
“在那次事件中去世的小孩是我的朋友。”
“你和那个孩子是同班同学?”
“我全都看到了。从开始到结束,整个事情的经过。”蝉就像是老年人在回忆遥远的过去一样,一边想着一边断断续续地说。
“他的头部有点问题,但是这些都是无关紧要的。他是一个很好的小孩。慢点多说几回,他就能明白我的意思。而且如果仔细听他说话的话,就会明白,他的想法比那些看不起他的同学更成熟。
“他总是将自己的想法在诗歌里表现出来。之前,只有他的父母才会听他说话,所以他才写诗的。他的诗里有很多忧郁的东西,但是认真读的话,就会发现,那种忧郁里包含着一种安详的东西。他的诗就是这样子的。而且,他还经常写一些关于海豚的诗。”
“海豚?”
“是的。你有点吃惊吧?他小的时候,用过海豚疗法来治病,受这种影响。他非常喜欢海豚。他的梦想便是成为一个海豚训练师。我想这是一份很适合他的工作。比起跟人相处,或许跟海豚在一起更会让他觉得心情顺畅。
“但是,他唯一的梦想却被那个缺乏想象力的老师打得粉碎。那天正好该他回答问题,所以老师让他做一道数学题。通常情况下,他要是解答不出来的题目,本来就会再让别人来回答,但是那天也不知道是老师忘了,还是老师从一开始就是想让他难堪,给了他一道非常难做的题目。
“他不知该怎么回答,看上去特别无助。大家都知道,无论他怎么绞尽脑汁去想,也做不出来。所有人都笑了起来,这让他很生气。在大家看来,他被难住的样子是那么好笑。
“老师用很长的时间让他出尽洋相之后,还说这么简单的题目你都做不出来?说着便用手指敲打他的头部。这样一来他就……”
蝉说到这里停了下来。她的口吻还像往常一样,没有改变,表情也没有丝毫变化。但显而易见,她说得很吃力。
对于那个去世的同班同学,蝉只用一个“他”字来陈述,可能是因为她很难说出他的名字吧?因为蝉已经为那件事受伤了。谁都不想用自己的手去触碰尚未痊愈的伤痕,谁都不想让伤口扩大,更何况她才十二岁。
“不要说了,蝉。”
“不,我要说。说到这里就不说的话,那就半途而废了。我想把所有事情都说给你听。”蝉依然用一种平稳的口气说着。
对于蝉那种毅然决然要继续说下去的姿态,我感到无地自容。与其这样,倒不如让她在我面前号啕大哭,这样我还能好受点。
“这样一来他就……他就倒下了,而且就再也没起来过。那一瞬间,给我留下了深刻的记忆。他就像是被割断了线的玩偶一样。瞬间就失去了生命,一下子就倒在了地板上。
“数日后,决定在学校里举行一个类似于追悼会的仪式。而且因为我和他是最要好的朋友,所以我被要求作一个临别赠言。我根本没有心情去参加那个无聊的仪式。我太悲伤太痛苦了,根本就没有那份心思。
“但我还是决定接受这一任务,在全校学生面前,在电视镜头面前,因为那件事情已经惊动了媒体,我想电视台也会来人,我要将之前同学们和老师是怎样对待他的经过披露出来。我下定决心。写了一篇能够打动听众心扉的文章。但是我并没有把那篇文章读出来。海豚先生,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我慢慢地摇了摇头。
“因为我是个胆小鬼。我胆怯了。到了那天时。我害怕得不得了,连从床上起来都做不到。我真是个不自量力的人。
“我要是有那样的勇气的话,在他苦于那道难题时,我就应该站起来,替他把问题解答出来,跟同学们和老师进行理论。不管我说的话有多么强势。那都只是嘴上的功夫。如果我一个人便什么也做不成了。只有一张嘴,那就是我的全部。”
“你的全部可不是就那么点东西。”
“不用安慰我了。所以我已经把我那颗无情的心给扔掉了。自那以后,直到毕业我都再没去过学校。学校也考虑到那次事件对我的冲击,所以就让我毕业了。
“初中时,我虽然到了一个没有人认识我的很远的学校去上学,但还是不行。我已经不知道该怎么与同学们交流了。自从那个时候,我已经没有心了,所以即便被别人欺负,我也不会受到伤害。”
果真是那样吗?要是那时,蝉有一个和她年龄相仿的女性朋友的话,她或许就不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了吧?如果有一个能够产生共鸣、能够心灵相通的朋友的话,蝉就不会变得那么固执了。进入初中以后,她的心灵还有回旋的余地,对于新的环境,她还会抱有一丝希望。
“如果你想认为是因为你才使那个小孩死掉的,也可以。那是你的自由。如果你想得到我的同情,我也会同情你;你想让我责备你,我也会责备。但是如果你想担负着他的死而活下去的话,我想你恰恰应该直面他,好好活下去。
“或许他会在另一个世界怨恨你,但是如果你感到自己应该对他的死负责,那就不应该逃避。你可以逃避学校,也可以逃避其他残酷的现实。只是有关他的事情,你却不可以逃避。这一点你只能用你的心来承受。”
“我害怕。”蝉说,声音有点颤抖,“我害怕自己的软弱。我害怕自己柔弱的心会不会再伤害到别人,会不会再伤害到自己。我已经不想再遇到那样的事了。”
“但是。你不想也不行。因为这是身为朋友的你所能够做的。”
“为什么是我呢?”
“那是你的责任,是不能逃避的,也不能去感伤,只能直接面对他。这就是所谓的背负着别人的死。如果不这样,他就会……”
“等等!”她叫了起来,“求求你。什么都不要说了!”
蝉的话中有一种阴森森的感觉,我似乎感觉到她将要发生什么不同寻常的事件。
“怎么了?你没事吧?”
“她来了。”
“她?”
“就是另外一个我。”
她说着,两手捂住了脸,弯下了腰。就像是客机在降落时,轮子发生故障无法打开、机身着陆时旅客们的姿势一样。
她嘟囔着,声音微弱,有些能够听清,但也有些话我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吵死了。”
“你不过就是幻影!”
“别说话!”
“这是我的躯体。”
“滚出去!”
“我不给你!”
她瘦小的身体微微颤抖着,反复嘟囔着这些话。我将手放在她的背上,她一把甩开我的手,抱住了我。她两手抱着我的头,将自己的脸埋在我的脖颈处。
这并不能称作拥抱。她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将我紧紧地勒住。全身的力气都集中在一个部位,似乎要将我勒死似的。她的身体并没有完全发育,骨架都能显露出来,紧紧地陷进了我的身体。
她汗流浃背。我的脖颈都能感受到她额头上的汗珠。我笨拙地抱着她。我想尽量抱得温柔一些,但恐怕我很难做到。
二十分钟左右的时间里,我们就这样相互抱着。我感到,过去的我们正在看着现在的我们。我与蝉坐着的长椅,正是儿时我们试探河马诅咒时,看到的那对情侣所坐的那张长椅。
我向初中时的自己以及当时参加神秘之旅的成员辩饵着。不是的,这并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但是。我的声音并不能够传达给他们。他们正用一种兴奋的眼神凝视着紧紧拥抱在一起的我们。但那些眼神中并没有西野遥的视线,他所看到的是上下嘴唇合在一起的河马。
09
“好了,没事了。”蝉在我的肩膀上叹了口气,抬起了头,将自己的身体离开了我。
“对不起,我说得过于苛刻了。把你逼迫成这样。”
“你没有说错话。”蝉说完,深深地吸了口气。
蝉调整好自己的呼吸之后,取出一颗糖,含在了嘴里。
“我,试试吧。虽然我还是没有足够的自信,但我还是想试试。为自己,也为他,也为海豚先生。我不知道要用多长时间。但你能等我吗?”
“当然,我是很擅长等待的。”我说着,将她那因汗水而黏在额头上的头发弄直。
“迟到的话,就在留言板上说一声。”
“可我,并不是什么精明的人。我想我会花费很长肘间来整理我的思绪。有很多事情需要整理,也有很多东西必须重新去面对。还有些是必须慎重地解决的。这样你也能接受吗?”
“好啊!”
“因为你爱我?”
“是的,我是真心的。”
“我还没有准备好。海豚先生,我现在还喜欢你。但我想把所有事情都整理好了,用一颗美丽的心灵来跟你谈恋爱。或许这样说有点奇怪,但我确实希望能够用一颗纯洁的、美丽的心灵来真心地谈一次恋爱。”
“一点都不奇怪。恋爱本身就是不健全的东西。”我说完,又想起自己缺乏恋爱经历的人生,接着说,“可能吧……”
“海豚先生,非常非常感谢你。”她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的脸说。
“我是别有用心的。”
为了掩饰自己的羞涩,我这么说道。
“我也喜欢海豚先生的这一点。”蝉说着站了起来,“我该回家了。”
“我送你吧!”
“不用了,我想一个人回家。”
“知道了,但你不是有话想跟我说吗?”
“下一次我说给你听,可以吗?今天已经很累了。”
“好的,下一次再听你说吧。”
“不过,我想说点别的简短的,把耳朵凑过来。”
“请说!”我说着,将右边的耳朵凑向了蝉。
“闭上眼睛。”
“好的。”我很听话地闭上了眼睛。
我感到蝉向我的耳边凑了过来,她悄悄地说:
“就用yes或者no来回答!”
“yes!”
“你不讨厌薄荷味吧?”
“yes!”虽然我不理解她的话,但还是姑且这么回答。
“那,我给你。”蝉说着,将自己的嘴唇贴在了我的嘴唇上,用嘴将一块糖送到了我的嘴里。“我不太喜欢吃薄荷味的糖。”蝉面不改色地说。
蝉确实是讨厌薄荷味的。通过舌尖可以判断得出,糖的大小和在罐子里时差不多。似乎是她一直都将糖藏在嘴里的某个地方,根本就没有舔过似的。
“晚安!做个好梦啊!”蝉向我说完了告别的话,便跑走了。
但是,她的祝福并没有成真。那一晚。我久久地无法入睡。
10
就在凌晨前后,下起了暴雨,打搅了我的睡眠。我越是强烈地想要入睡,神经越是紧张。这是一种负面的影响。雨下了将近一小时,但雨过后的寂静,却又煽动起了我的焦躁。
时针指向凌晨两点,但我还是无法进入梦乡。今夜,无论我做什么,都无法入睡。即便我将自己想象成海豚,也无济于事。当我得出这样的结论之后,便从被窝里爬了起来。
我患上失眠症这么长的时间以来,似乎已经知道了自己睡眠的晴雨表。今夜,无论我的身体如何想要睡着,我的大脑也会排斥这个要求。
在这样的夜晚。我只能看看书,等待着天明的到来。我已经预先准备好了在我失眠时可以看的书。书店并不会营业至深夜,只能在便利店里陈列的书籍中找寻,所以种类和作者都是无所谓的。
但是我预先买来的书我却读不进去。于是便决定给久保田写封回信。
谢谢你的来信。对于昨天你鼓起勇气才做出的举动,因为我个人的琐事而泡汤,我表示非常抱歉。但是你的想法已经清楚地传达给了我,我非常高兴,同时也非常难过。我已经有了自己喜欢的人。现在,我的心里只有她。对不起!
我还有一个双胞胎弟弟,但弟弟却在一次与我玩游戏的时候,出意外去世了。那时我们都只有九岁。经常听人说,双胞胎能够心灵感应。我们确实是可以不通过语言,便可以彼此交流的。
当然,我也无法听到弟弟的心声,只是通过对方一个轻微的表情、眼神或者不经意间的举动,就可以理解对方在想什么。我们之间是一种不需要语言的特殊关系。对于我而言,弟弟是一个无法替代的存在。
但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弟弟似乎有点讨厌我了。弟弟渴望做一个独立的人,所以,能够将他看穿的我便成了障碍。
弟弟不明白,即便我们长得再像,再能够心灵相通,我们也是两个拥有各自的特定人格的人。即便是周围的人都看不出来,也经常把我们俩弄错,但我们也并不是一样的。弟弟却不能理解这些事情。
弟弟做所有事情都跟我反着来,走着一条与我不同的路。弟弟剃成了光头,到了冬天还硬要穿短袖。我总是把自己关在家里看书,而弟弟却很活跃地在外面玩。弟弟去世之后,出现了一个决定性的区别。再也没有人把我们俩认错了。
突然跟你说起了这些话,你一定很纳闷吧?但是,我觉得为了能够跟你的表达相衬,我也应该告诉你真实的自己。
弟弟去世之后,我便失去了心灵的依靠。弟弟虽然一直都在回避着我,但他却能够理解我。我在学校里遇上什么不开心的事情,感到失落时,弟弟总能察觉到,总会温和地安慰我。
我还是会感到很安心的,我们之间毕竟结成了很结实的纽带。即便弟弟对这一点很厌恶,但我却总是觉得很安心。有一个能够理解自己的人,是比什么都坚强的心灵支柱。
但是,失去了一直以来都支撑着我的弟弟,使我的世界失去了平衡。我开始变得混乱起来。我害怕一个人生活,接连好多天都无法入睡。
现在,那种恐怖还在继续,有时候也会导致睡眠不足。我不愿意去看镜子里面的自己,因为我感觉镜子里面的人不是我,而是长大后的弟弟。我的生日,也是弟弟的生日,所以过生日时我从来都不会发自内心地感到高兴。家人们祝福的话语,在我听来,总有一种极不舒服的感觉。
或许,这种恐怖就像是来自弟弟的诅咒一样,会伴随着我直到我死去吧?但是,我还是决定要活下去。我要记住这一切,然后腆着脸皮端端正正地活下去。我已经这样决定了。正像你所看穿的那样,我是一个非常脆弱的人,是一个怯懦脆弱的人。但我不会逃避,不会气馁,也不会失败。我已经这样决定好了。
现在,能够支撑我,能够将我从那种无尽的混乱中解救出来的就是……
写到这里时,电话铃响了。我停下手中的笔,毫不犹豫地伸手拿起了桌子上的电话听筒,并不是我很想接起深夜的电话。这种电话。不是打错了,就是个恶作剧,我只是不想父母也被这电话铃声吵醒而已。
沉睡中的时间,从某种意义上来讲。是人生中最幸福的时光。我想要去守护家人的这份幸福。电话铃声还没有响第二下,我便拿起了听筒。
“喂!”对方说。是一个熟悉的声音。
“好久不见啊!”我虽然这样说,但这种说法有点不太确切。可这句话却是很自然地从我的嘴里说出来的。
“确实感觉好久不见了。”对方稍微有点犹豫,但还是同意了我的话。
接着是一声长长的吸气声。之后便毫无前奏地告诉我:“我爸爸去世了。”
11
由利的父母离婚。原因是她父亲在外面拈花惹草。由利的母亲自尊心很强,坚持要女儿跟着自己,一分钱的赔偿费和抚养费都没有要,便带着由利离开了家。
考虑到由利的上学问题,她便在这条街上租了一间公寓。但原则上,她的自尊心还是无法接受自己是因为丈夫拈花惹草才要逃离那个地方的。由利证实了这一点。
由利只跟我说了这些话。或许是因为由利不想说更多,也可能是因为由利并不太知道父亲离婚后的情况吧。不管怎样。我都觉得对于那些事情我还是不要知道为好。
由利深夜打来电话,还告诉了我她父亲的一些其他情况。离婚后。他还住在他们三个人曾经生活过的公寓里,但是离婚后不到半年她父亲便患上了抑郁症。接着,病情不断恶化,甚至影响到了工作。他只好辞职,又离开了公寓,搬到了在别处的父母家里,与父母一起生活。
大约一年之后,在父母家里的静养收到了效果。他又恢复了往日的精气神儿,看上去似乎抑郁症已经痊愈了。就在这时,他父母相继去世,或许这是因为儿子接二连三遭遇不幸使他们过于劳神了吧。
“你去参加爷爷奶奶的葬礼了吗?”
“没有。我妈说我不去也行。”
“你母亲去了?”
“是的。自那以后,她也很挂念他,去看过好几次。但已经无法阻止爸爸病情的恶化了。以我妈的力量,就是再怎么做也不可能了。
“爸爸的精神状况一直在下滑,最后跌到了谷底。也不去医院。还断绝了跟外界的一切联系。头发不收拾。胡子也不刮,连澡都不洗,衣服也不换,成天脏兮兮地在街上溜达,还把街上捡来的垃圾带回自己家。最后,在里山上吊自杀了。”
“里山?”
对她的话,我不由得有所反应。确切地说应该是:由利的父亲就是垃圾之家的主人,我对这一事实感到惊讶。因为优先选择里山是由利的父亲对由利感到愧疚。对我来说,里山是一个特殊的所在。为什么所有人都选择里山来作为自己寻死的场所呢?
“是的,是在里山发现他的尸体的。据说:是六号天还没亮的时候,警方接到了匿名电话。”
或许是去那里非法丢弃垃圾的某个人吧?是迷路了,还是不想把垃圾丢在一眼就可以看见的地方呢?总之目击者是进入了丛林深处,才发现了由利的父亲的。
“是吗?”
因为是在电话里,我虽然试着去附和她,但总是不太合适,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
“或许是人在临死时,还想要体面一些。他临终的时候穿着正装,留下的遗物还是个公文包。”
“不管是谁都想在临终的时候让自己好看一点吧。”
“这个我也知道。但是,包里只有空手道的黑腰带是什么意思?也没有封遗书,感觉很怪。难道这也是想要体面一些吗?”
或许,他是想用那条黑腰带上吊。但是,或许是他发现了蝉系在树上的绳子了。
“由利,你没事吧?”
单单听声音的话,由利的语气跟平时似乎没有什么变化,看不到对方的样子使我感到很焦急。如果能够看着她的脸,我就可以不做这些毫无意义的附和了,也不用提一些多余的问题,而可以集中精力去敏锐地把握她的心情。
“什么意思呢?”
“什么意思……你说什么呢……”
“谢谢,没事。”声音很自然,也很清晰,“即便是金田一少年,自己的同学相继死去,不也能无动于衷吗?”
“如果侦探对每—个人的死都去哀悼的话。故事就没法继续了。”
在由利固执的推荐之下。我看了正在热播的电视剧《金田一少年事件簿》的第三集和第五集。
“可是,亲眼看到那种非常残酷的杀人现场,精神上受到创伤也不好吧?”
“那只是小说而已,也没办法啊!不过……”我被蝉的说话习惯传染了,“你怎么直到现在才告诉我你父亲的不幸?”
“有点不太像样,说不出来。”
正如由利所说的那样,我问得太愚蠢了。即便是我,也有秘密啊。
“但是,不太像样的还有我。自己说好了要保持一点距离的。但连三天都没过。可是我突然就特别想听你说话,所以我就想只让电话响三声,三声之内,如果你不接电话,我就回家去。”
“你是在外面给我打的电话?”
“是啊!”我竖起耳朵听着电话听筒里传出的声音,由利身后确实有汽车驶过。
“你在于什么呢?”
“有本读到一半的书。所以就再看看。”
“不好意思啊,打扰你看书了。”
“不,你打电话过来我很高兴的。”
“你能接起电话来,我也很高兴。”她说完,似乎是将电话听筒从嘴边移开了,轻轻地咳嗽了两声。
我感觉到由利似乎是要告诉我些什么,只是很难开口罢了。
“实际上,我爷爷也是自杀的。”我说。
“真的吗?不是因为得了肺结核才去世的吗?”
那只是表面现象。
“我亲眼看到的,所以不会弄错。”
“你目睹了你爷爷自杀?”
“我并没有看见爷爷自杀的那一瞬间。我是要去里山散步,改变一下自己的心情时,在停车场看见坐在车上的爷爷的。”
那个时候,我正要去里山埋葬那只乌鸦。
“我走到爷爷的车跟前时,闻到了一股煤油的味道。再仔细一看,发现爷爷已经全身湿透了,副驾驶座上还有一个红色的罐子。当然,即便我去劝爷爷,听了爷爷选择自杀的原因以后,也会尊重爷爷自己的意志。”
“原因是什么呢?”
“爷爷已经意识到自己年老昏聩。他曾跟我说过,他不想失去关于奶奶的记忆。不想活到失去记忆的时候。那样的话,活着就没有什么意义了。”
“但从话里是找不出答案的。”
“我知道爷爷深爱着奶奶,所以也就没有阻止。”
祖父拜托我去帮他处理掉那些淫秽图书,我问祖父我可不可以把那些书和我手里拿着的那只乌鸦的尸体一起烧掉。祖父很爽快地答应了我。我回家的时候,里山那边便燃起了一股黑烟。
“你父母知道你跟爷爷的那些谈话吗?”
“我没跟他们说过,所以他们应该不知道爷爷想要悄悄自杀。”
“你怎么总是把所有的事情都藏在自己心里呢?”
“我没有藏啊!”
“你明明藏了。”
“没有!别做这种无谓的争论了。”
“无谓?”她似乎要跟我吵架,“什么无谓啊?对我来说这可是很重要的。你打算怎样消化你藏着的这些事情呢?我倒是很想知道。”
“我什么都没有藏着。”我第三次否定了这一点,“我说这些,主要是想说,你爸爸也是想在自己还有理智时,自己还记着关于家人回忆的时候,选择死亡的。”
“无所谓。”由利对于我的看法和自己骨肉亲人的死,似乎是觉得无关紧要。
“无所谓?”
“是啊!当我听到我爸爸去世的消息时,我感觉终于可以安心了。我也悲伤过。因为这个爸爸虽然不像话,但他毕竟是我的亲人。在他很健康时,我也有过非常快乐的记忆。但我还是很平静,这不是因为我恨他破坏了我的家庭,也不是因为那个令人蒙羞的父亲终于去世了。你一定不知道这是为什么。”
“真不知道。”
“是因为我也失去了自己的亲人,和你的处境一样了。”
由利的话大大出乎我的意料,我握着听筒的手不禁颤抖了一下。
真是个冷酷的女儿!爸爸去世了,反而还很高兴。
“由利,你怎么会对我的事情这么在意呢?”
“因为我想跟你成为相互理解的朋友。所以我就想要知道你的事情,想看到你看到的东西,想感受到你感受到的东西。与宽一的比赛项目选择了棒球,也是想要接近你。我想触及你精神上受到的伤害,这样就可以触及你的心灵了。”她满怀悲痛地述说着。
“那是没有意义的。”
“有意义!现在,我爸爸去世了,你不就告诉我你爷爷自杀的事情了吗?我又向你靠近了一步。”
我被逼上了绝境。对于由利说的话,我一句都接不上。我只能慢慢地紧紧握住听筒。
接下来是一阵良久的沉默,电话听筒就像是一个清洁器具,简直是要将我与由利周围的空气全都吸收干净。时间越是流逝。我便越是觉得沉闷。
打破长时间沉默的。是一声听起来令人感觉毛骨悚然的声音。
从电话那头传来的声音就像是一种令人厌烦的虫子在来回蠕动一样,但那分明是由利在抽泣。
“你哭了吗?”我有些冒失地问道。
“哭了不也很好吗?我想哭!在电话里哭,不行吗?”她带着哭腔模模糊糊地说着,之后大声哭了出来。
“你等等!”
我手中握着无线电话的分机,跑出了家门。我的脑海中立刻呈现出一幅地图,在其中检索着由利家附近的公用电话亭。因为我在电话里可以听得出由利身后有含糊不清的汽车声音。所以我可以判断得出她是用公用电话给我打的。
只有两个地方符合这样的条件,那两处离由利家的距离是一样?99lib?的。我选择了位于车流量较少的马路边上的电话亭。
我疯狂地奔跑着。如果能够使我提前一秒到达的话,我宁愿使用兴奋剂。无论那会产生什么样的副作用,我都在所不惜,我只是希望能够加快我的脚步。
我右手上拿着的听筒已经切断了通话。那是我上高中时,母亲给我买的入学礼物。或许是判断失误吧,她想要去保护正处于青春期的儿子的隐私。不管我有没有长时间打电话的习惯,也不管我是否有恋人。
为什么要拿这么一个东西呢?它经常会妨碍到自己,真想扔掉它。但我还是扔不掉。对于我家而言,它是一个很重要的东西。将它与由利权衡利弊,我虽然知道完全是不相称的东西,但还是没办法扔掉它。
难道是我的判断失误?远远看去,电话亭那里并没有发现人影,但由利的确在那里。她蹲在了电话亭里,两手紧紧握着听筒。或许是我向她走近的脚步声完全被她自己的哭泣声掩盖住了吧,她并没有注意到我的到来。
我弯下身子敲了两下门,她才不可思议地看着自己手里拿着的听筒。她还不能理解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把自己舍不得扔掉的听筒放在耳朵上,装作打电话的样子冲着她笑。
由利也模仿着我的动作,将听筒放在了耳朵上。我听到了一声挂断电话的声音,她似乎终于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她放下听筒,打开门扑在我怀里。作为一个男的,这种情况下本应该是能够接住的,但我本身比较赢弱,加之我刚刚一路跑了过来,腰腿上已无半点力气,因此根本承受不住由利这么一扑,仰面倒在了地上。
“不好意思啊!”我为自己的不成体统感到有些悲哀。
“太无情了!真的,你太无情了!”
由利一边低着头说,一边拍了两下我的胸口。我的背部与臀部慢慢感受到了被雨淋湿的柏油马路上的凉气,但就在这之前,我最先感受到的却是胸口处温热的湿气。由利扑到我怀里还在哭泣。
我的胸口受到了急速狂奔的报复。心脏以异常的速度剧烈地跳动着,似乎是要使我平息那种跳动,由利一直哭到我的心脏恢复平静为止。
虽然这样说有些轻率,但与蝉相比。由利还是太重了,而且,由利的身体还软绵绵的。在漫长的人生之中,一个晚上便与两个女生拥抱,会有多少次这样的机会呢?这种稀少的事情。是不会再有了吧?我解释着,这应该是一个特殊的事例吧?或许是因为我还对蝉抱有一份内疚吧?
12
由利停止了哭泣之后,不停地向我道歉。她还在流鼻涕,但是我们两个人都没有带纸巾。即便是想去便利店里买一包,我也没有带钱包出来。
由利也是只在口袋里装了一张电话卡便走出了家门。我们两人都身无分文,我只好将衬衫脱下来,为她擦鼻子。
“成变态了,不好意思啊!”
我一只手拿着电话听筒,裸着上半身,真像一个在深夜三点半不想遇见的变态。衬衫上既有我的汗水,又有由利的泪水和鼻涕,只好扔掉了。只是一件穿得很旧的衬衫而已,估计母亲也不会为此而唠叨吧。
“如果让警察叫住的话,你可得给我证明啊,行吗?”
“我就说我想向你询问有关业务上的东西,可以吗?”
“可以呀!”或许,由利想要提的问题在我的预料范围之内吧。
“那个女孩感觉怎么样?是叫加藤未来吧?”
女生的聪明才智真是不可思议,我在车站为了逃脱车站工作人员时说了一句“等等,加藤未来”。她便将这件事情与到高中教室里找我的那个女孩联系起来,真是一件很简单的事情。
“说实话,我也并不是很了解。”
“你爱她吗?”
“可能是爱吧?”
“可能?”
“我一直在想,我能不能去爱一个人。”我发自内心地说。
“你是因为直到现在还没有喜欢过一个女孩子,所以才会感到不安的?”
“或许是那样的吧。”
“不过,我有时候也不知道什么是爱。世界上蔓延着各种各样的爱,是吧?”
“确实是这样啊。爱是看不见摸不着的,很容易就能够改变它的样子,所以不管是什么东西,都可以用爱来进行整理。”
“是啊!只要使用‘爱’这个词,似乎任何事情都可以被宽恕。什么‘用爱来拯救地球吧’,什么‘因为爱着你,让我们性交吧’,还有把殴打对方说成是鞭策。大家似乎都在用‘爱’这个词来掩盖事实的真相。”
“真是一个用起来很方便的词啊。”
“还是一个充满魔法的词啊!如果提倡爱的话,就可以消除人的自私了;可以很容易募到资金。也可以很容易地得到一个女性。”由利的话有点过激。
“或许,爱才是人类最大的发明。”
“但是,也有纯粹的爱存在。”
“我很想相信这一点。”
“如果你不能遇到真正的爱。能不能跟我结婚呢?”
“结婚?”对于由利突如其来的求婚,我感到非常惊讶。
“到三十岁啊!如果到那时,我们还不能与自己相爱的人结婚的话……”由利说着,似乎有些羞涩。
“好啊!即便没有爱,与你在一起生活,也不是一件坏事啊!”
“你是真心说的吗?”
“嗯,但是不能有孩子。父母之间没有爱,孩子会很可怜的。”
“世上也有以性为开端的爱。”
“是吗?那如果我们都三十岁的话,可以试一下。”
“到三十岁啊!”她又确认了一回,我们天真无邪地制定了一个十多年后的约定。“到那时,你要是还对女人多少感兴趣就好了。”
“你虽然经验丰富,却完全不知道男人的动物本能呀!只要是个男生,到了初高中时,肯定想过怎样脱掉女生衣服这种事情吧。”
“啊——那你呢?”
由利感到很惊讶,就像是一个天真的小女孩一样。
“当然啊!”
“可是也看不出来你很想得到哪个女生啊!”
“估计我还不是个贪婪的男生吧!”
由利用右手捂住了自己的嘴。对于自己熟悉的地方反而会觉得很陌生,我们已经到了由利家的公寓门口。由利心满意足地笑了笑,又说:
“放心吧,普通的性欲你也是有的。”
“我就是个再普通不过的高中生。”
“或许是吧!”
“所以,希望你可以把我当做一般男生来对待。”
“知道了。”由利对我的想法表示理解。“还有一个问题想要问你。”
“什么问题呢?”
“你为什么经常想要回避我呢?”
“因为贤悟对你很有意思。”
“是吗?我对那个小孩也很怀念呢。”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在说到贤悟的时候,由利就会用“那个小孩”这样的词语来表述。我们都快成大人了,年龄在不断增长。只有贤悟,永远都是一个九岁的孩子。
“是因为贤悟把你的裙子掀起过吗?”
“但我并没有感觉到他喜欢我。”
“因为他一直隐藏着对你的感情。”
“他喜欢我哪点呢?”
“你给贤悟起过一个很奇怪的外号啊!”
“葡萄干?”
“是啊!贤悟对这一点非常高兴。因为他就喜欢要我没有的东西。”我说出了弟弟的秘密。
小学二年级时,由利和贤悟在同一个班。贤悟右耳朵后面,有一个葡萄干大小的黑痣。理发后由利最早发现了那颗黑痣,之前家里人和贤悟本人都不知道有这么一颗黑痣存在。那颗痣很好地隐藏在了耳朵后面,一般情况下是无法发现的。
贤悟特别在意自己的这颗黑痣,将其当做自己的标志。所以他将头发剃光,使这颗黑痣能够很容易被别人看到,而由利似乎成为了贤悟独立运动的支持者。
“可是,这件事情与你回避我,有什么关系呢?”
“只是嫉妒而已。我也很想要一个潇洒一些的外号。我们俩自从出生以来,便被赋予了相同的东西。”
“你不觉得有点傻吗?就像是《棒球英豪=》似的,那种听了就会心跳的插曲。没有吗?”
“没有啊!现实与漫画或者电视剧是不一样的。”
“现实很残酷!”由利说,似乎还特意叹了口气,“今天,打扰你了,不好意思啊!”
“不用在意的。那我以后要是失恋了,也借用一下你的小胸就好了。”
“我还在发育中呢。”由利说着。挺了挺胸,使胸部看上去大了一点。“‘恋母’,你也喜欢胸大的女孩?”
“不!”
“那,你是非常喜欢我了?”
提问的方式很奇特,但特别具有由利特色。
“嗯。还行吧!”
“我也特别喜欢你啊!可不知道为什么,即便在被窝里想你,也不会睡不着觉。反而还会睡得特别香。学习的时候想你,也没有变得手忙脚乱过。”
“我就是你的冷却装置。”
“乒乓球。”由利啷囔着,“不过,虽然听起来有些悲哀。但这好像是一种正确答案。”
“对不起啊!”我只能这么说。
“干吗要道歉啊?我们之间又没有爱,只能说是运气背,所以不需要道歉。”
“但是……”我无法再继续说下去。
突然,由利用两只手砰砰地拍打着自己的脸颊。
“你干什么呢?”
“哎呀!”由利用指头捏着脸,横着扯了两下。“糟了,笑不出来了。”
“笑不出来就别硬笑了。”
“我想让你放心啊!我的笑脸。你非常喜欢吧?”
“没关系的。就算你不笑,我也会非常喜欢你的。”
“跟你在一起,什么也不说就很高兴了。那下次我一定笑给你看,晚安!今天非常感谢你!”
“晚安!”我跟她说完客套话之后,正要打算回家,却又被由利小声叫住了。
“我很早就注意到了,但不知道该不该说。”
“我不会生气的,你怎么想的就怎么说吧!”我也小声地说。
“你只有在说起弟弟时。才会说‘我俩’。但说起别人时,就会说‘我们’,这是有意的吗?”
“这是偶然的吧?”
“也不像是有意的。”
“嗯,我也不知道。”
“那,以后再说吧!再见!”
“再见!”我们冲着对方挥挥手,便各自返回家睡觉了。
13
我蹑手蹑脚地打开家门时,发现父母就站在我的面前。我不在家时,电话又响了,是一个搞恶作剧的电话。父亲起来接起电话,冲着对方大吼:“你知道现在几点了吗?”便挂断了电话。却发现我的房门是开着的。
他往里面看了一眼,发现屋子里空无一人。门也没有上锁,我的鞋也不在。父亲把母亲叫醒,两人都大惊失色。正要分头出去找我时,我回来了。
实在是太不巧了。偏偏在我出去时,打来一个恶作剧的电话。如果不是那个电话的话,也不会妨碍到父母睡觉,我也不会被劈头盖脸地呵斥一顿。
我深夜外出的举动遭到了严厉批评。此时即便是有人来劝说。我也一定会遭到他们的严加指责。我正好光着上身。拿着电话听筒闯了进来,父母也是满腔怒气,所以便开始了对我的漫长说教。
但是,即便母亲的怒气不断上升,毫不讲理地絮叨,我也不会生气。即便父亲翻出很久以前的旧账来说我,我也不会因当时已经说过而感到不满。
原因是从他们两个人脸上的表情来看,虽然带着愤怒和生气,但更多的是放心。父母对我的关切之情不经意间通过语言传达给了我。因为之前发生了爷爷自杀的事情,所以他们才会非常担心我。所以,我只能一个劲儿地承认错误。
父母对我的怒吼终于告一段落。我便将由利父亲去世的消息告诉了他们。他们正在气头上时,无论我说什么,都只能被认为是狡辩。知道事情的具体情况后,父母的怒气便消散在了深夜的宁静之中。
当得知自己儿子是去那个可怜朋友家里了,刚刚还—个劲儿斥责我的父母。脸上却浮现出尴尬的表情来。这种场面确实有些难堪,我只好率先打破僵局。
“明天我还要上学去呢,现在可以睡觉了吗?”
我的一句话使我们都可以再回到被窝里睡觉了。父亲点点头,似乎很有哲理地说道:“学习才是孩子的本分啊!”母亲则催促着说:“我们明天也还要上班呢,该睡觉了。”孩子应该有孩子的样。这一点很重要,但是父母更应该有父母的样,这才是更重要的。
我在被窝里想到了由利的父亲。想到了他的误入歧途。他越过了一条线,越过之后便再也无法返回。或许他并不知道这一点吧?或许是即便知道,也有不得不越过的理由存在吧?
我从被窝里爬起来,将由利的父亲送给我的棒球棒握在手中。我一直保存着,因为这原本就是由利的东西。只是她的父亲错过了机会,无法亲自将其交给女儿。
如果我去拜访垃圾之家时,就知道他是由利的父亲,或许我还有可能劝阻他的自杀行为,即便或许只有很小的可能性。
不,即便我意识到了这一点,我有那种把决定要去自杀的人挽留下来的能力吗?我曾经默认了祖父的自杀行为,也想过要默认蝉去自杀。我原本就缺乏生命力。根本没有使他人生存下来的能力。仅仅是维持我自己的生命,已经使我精疲力竭了。
并且在这个世界上,如果一个人都不管自己的衣着形象。再活下去或许也没有什么意义了吧?我也曾经想过要去选择死亡,所以我很难否定别人想要死亡的心情。再说,对于我而言,对一个认准了选择死亡的人编造谎言,也是做不到的。
由利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但是我保存下来的东西变成什么样子了呢?我是否已经将其很高明地化解了呢?或者,这些东西会引起我消化不良呢?
我并没有去走自己选择的道路,因为我没有选择的余地,或许我已经越过那条线了吧。但是,安全的道路究竟在什么地方呢?没有人告诉过我那条路在哪儿。教科书和厚厚的词典上也没有记载。
2008年10月9日(星期四)
真是漫长的一天。如果揭自己的短的话。那日期的交替并不能称作是一天。但是如果将从早上睁开眼睛到晚上入睡定义为一天的话,那么第七天就应该包括那天夜里所发生的事情,这真是我有生以来感觉到的最漫长的一天。
我至今都难以置信,那样奇妙的事情一件接着一件,还都集中在同一天里发生。学校里流传着关于我的谣言;收到了久保田写来的情书;遭到了蝉的父亲的调查;去图书馆查清楚了蝉的过去;在河马公园里被蝉亲吻;在大街上与由利拥抱;接受了来自父母充满爱的说教。
我不得不说这源自一种咒语。在咒语的作用下,无数的机缘巧合将我们的人生结合在一起。我们都无法理解这种精巧的组合,只能不时地用假定的句型逃避现实——“假如如何的话,那原本就如何”。
倘若那天,我和由利在花火大会上手牵手,没有被宽一的朋友发现。99lib.倘若宽一并没有因为那件事情一时激动,将我叫出去,我也就不会发现那只乌鸦的尸体。或者,宽一并没有打我,或许我也就不会有心情去埋葬那只乌鸦了。而且,久保田也就不会爱上我了。
如果那样的话,我也就不会去里山埋葬乌鸦了,所以也就不会目睹祖父自杀,也就不会接受祖父的遗言。数日之后,也就不会偶遇蝉了。
而且,由利也就不会为我报仇,所以也就不会与宽一进行棒球比赛,宽一也不会受伤,我和由利也就可以一直做朋友。只要这些微小的细节有任何不连贯的话,我现在自然也就不会在这里了。
事情似乎是由宽一引起的,但命运或者咒语却不会像宽一那样单纯。如果要追寻原因的话,或许可以追溯到任何一个地方。我们的出生便是其中之一。我们的父母走到一起也是其中的一个原因,甚至包括祖父母的存在,最终可以上溯到宇宙的产生。
在广阔的宇宙所做的计划中,我们的生命始终是微不足道的吧?我强烈地感受到了自己的机缘在转动。我被周围的人转动,周围的人也被我转动。
但转动我们机缘的主要力量是什么呢?我们属于哪—个零部件呢?将我们全都转动起来的又是什么呢?这些我都不知道,我们就这样一无所知地轮回着。
我想要上厕所,第十八次查看过后,我坐了起来。房子的角落里有个厕所,是一个用木板隔出的小屋,但上半部分是玻璃板,即便坐在坐便器上,胸部以上的部分还是能够一览无余。
我上完厕所冲水时,听到把我的房间和隔壁房间隔开的墙壁那里。发出了“咚咚咚”的响声。打扰到别人休息,我想去道歉,却不知?道怎样敲击墙壁表示道歉。我决定还是找机会再说吧,一定会找到合适的机会的。
我正要从厕所出来时,发现门上的把手很难转动。那是一个光滑的半圆形把手。又圆又滑,没有能够容易抓住的地方,或许这也是为了防止自杀吧?是为了不使纽状的东西能够挂在把..手上。
即便腰带和领带都已经被没收了,但是用衬衫上吊自杀也并不是一件难事。即便没有可以攀爬的树木,门把手的高度也已经足够。只要摁住大动脉,使大脑缺氧便可以做到,所以并没有必要将整个身体挂起来。我之所以知道这些阴郁的知识,也是为了追求蝉。
我已经上过三次厕所了,根本没有自杀的想法,也就没必要留意这个把手了。即便将把手做成什么形状都和我没关系,但我这会儿却意识到了这一点。将我推向这里的原因就是我的愚钝。
我是一个很愚钝的人,总是很晚之后才会意识到一些事情。正是因为这一点,使我相继失去了很多重要的东西。即便世人总会在我的耳边嘟囔。即便世上到处散布着这样那样的信息,但我从来不会听取,也总是与那些信息失之交臂。我仅仅能够将自己的精力集中在自己的脚下,谁的话都听不进去。我并不能够转动,只能看到脚下。即便是触手可及的线索都视而不见。
为什么我发现不了垃圾之家的主人就是由利的父亲?难道他的眼神与由利不是很相似吗?他不挂门牌,却只挂一个品川地区的车牌;我在垃圾之家得到的棒球棒;母亲说起垃圾之家时,那种阴郁的脸色……这些不都是线索吗?
母亲原本就是知道的。或许只是不想在我与由利之间的关系中挑拨离间,才隐瞒了有关垃圾之家主人的身份。
直到现在,虽然我还不知道关于垃圾之家的传言会波及多大范围,但也一定多少会使由利受到影响。尽管受到了很多来自当地人的轻蔑眼神,但是由利还是只字不提,始终保持着笑脸。
我一直在由利的身旁,但为什么我丝毫没有察觉到她的坚强?为什么我不能去抚慰她的苦楚?我也是当地的居民,但我为什么不能够掌握当地的传言?只要我稍稍伸一伸手,不就可以找到答案了吗?
总是这个样子,答案就在我身边,堂而皇之地从我身旁经过,但我却总是视而不见,往往失之交臂。我有时也会不经意间大声呼喊:“哎呀!”但是,我并没有对那些发现展开深入考察。我想这就是我的原因吧?我必须反思自己的错误判断。与己无关便不加理睬,这已经成为我的致命伤,但我自己却浑然不知。
那天晚上发生的事情,我也应该慎重处理。我应该可以感受到在同一个晚上与两个女生拥抱是多么的不自然。但我只是将其定义为:在漫长的人生中能有几次这样的机会呢?当然,像那晚那样令人毛骨悚然的事情是再也不会发生的了。
为什么我没有想到蝉也会去调查由利?蝉是很向往由利的,不,或许应该说是嫉妒吧。无论是出于好意,还是敌意。蝉想要收集有关由利的信息,也并非怪事。但我却没有看出蝉的这点心思。
这是只要动动脑子,就能很容易联想到的,因为蝉已经明确地向我表示过她对由利的兴趣。可以说,她会要求她父亲也去调查一下由利,这也顺理成章。甚至可以认为在对我进行调查时。顺便就可以调查一下由利的。这也不是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啊。但是已经失去了理智的我,却丝毫没有往这边想。
从调查资料中,蝉可以得知由利父亲去世的消息。因为在有关我的调查信息中,便有我祖父自杀的记录。因为这些事情只有亲人或者警察才会知道,而我想信用调查所与警察之间肯定有关系。
当蝉得到由利父亲的详细资料后,便可以推断出,他是利用自己系在那里的绳索自杀的。所以,被罪恶感缠绕的蝉便选择了再次尝试死亡。我想这才是蝉自杀的真正动机吧。
在各种各样的揣测之中,我只能选择这个自己最容易想到的动机。或许真相还隐藏在别的什么地方,但是蝉自己也不知道真正的理由,所以可以说,无论我怎样去猜测,都不会有结果。
我为什么没有预想到,对于蝉而言,比起由利父亲的死,我与由利还有某些接触会更令她感到不安?为什么我没有察觉到,父亲接起的那个所谓恶作剧的电话,就是蝉打来的?
蝉将我父亲的声音误认为是我的了,她对我父亲说:“海豚先生,现在,马上来那个游泳池。”而我父亲却单方面挂断了电话。蝉又一次打电话来,但是她并没有听到我的声音,而是听到了父亲的一声呵斥。于是,蝉给由利家打了电话,当她听到由利母亲说由利也不在家时,她便可以确定了。我不在家是因为……
我是在翌日晚上才知道,电话是蝉打来的,直到问了从公司下班回来的父亲我才知道。但是到那个时候,一切都为时已晚。
父亲虽然没有告诉我那个恶作剧的电话里究竟说了些什么,但这并不能怪他,要怪就只能怪我自己了。再说。当我意识到一切都已经晚了时,那已是许久之后的事情了。就在那时,我还并没有意识到,我就是一个停留在了某个地方的人。
1995年9月7日(星期四)
01
蝉跳进了小学校园里的游泳池。游泳池畔,还放着基本上没喝几口的葡萄酒瓶和她的遗书。那瓶从家里拿出来的葡萄酒,还是从蝉出生那年就保存下来的。
不知道是蝉没有掌握喝酒的方法,还是她本人与酒精相克,两三口葡萄酒下肚,她就迷迷糊糊的了。之后,便脚步错乱地跳进了游泳池。
但是,她最终还是自杀未遂,被学校里巡视的勤务人员发现后救了起来。那个勤务人员不知道是踩到了切割后扔在校园里的西瓜皮,还是踩到了学生们在游泳课上扔到游泳池里的打火机,总之他是受伤了,所以此后便住在学校里进行警戒。对于蝉而言,这真是一个极具讽刺意味的结局。
蝉的父亲把我叫到医院。告诉了我事情的经过。蝉的父母并没有责怪我。贤悟去世时,我的父母挨个儿责怪了除我之外,参加棒球比赛的全体学生,以及周围围观的学生们和两个班级的班主任。
很明显,责任在于贤悟本人,但父母却不管这些,责怪了所有人。所以,我已经意识到,蝉的父母一定会对与自己女儿非亲非故的我充满敌意,即便是他们冲着我大吼:自从认识你以后。我们家女儿就变得古怪起来。我也毫无办法。但是,他们并没有这样做。
蝉的父亲一点责怪我的意思都没有。他说:“你一点过错都没有。虽然那些欺负过我们家女儿的孩子或许是有问题,可千错万错都是我们当父母的错。是我们没有看好女儿,才让她走到今天这一步的。”
为什么,蝉要选择亲手结束自己的生命呢?蝉留在游泳池畔的遗书上,虽然写着这样一句话:我受不了被人欺负,还是决定一死了之。但是,我并没有像她父母那样不假思索地接受了这样的话。
蝉苏醒过来之后,便一直哭泣。她的父亲告诉我,蝉一边哭,一边还在说:“太可怕了,太可怕了!”想着蝉该平静下来了,我就去看她。但是蝉一看到我,马上泪水盈眶。豆大的泪珠顺着脸颊奔涌而出,她还泣不成声地反复说:“对不起,对不起,让你担心了!”
看到女儿这个样子,今日子也禁不住抽泣起来,蝉的父亲也是泪光闪烁。但我却感到了一种无法释然的东西,我实在难以适应这种氛围。站在这样一副乍一看很感人的场景面前,我反感得不得了。
真是太奇怪了!对于这一家三口的感人一幕,我总觉得有些不可思议。首先,便是蝉对我致歉这件事。此事性命攸关,自然可以另当别论,但我还是觉得十分奇怪。
第二天,我还去看望了一次蝉。但依旧抹不去那份别扭的感觉。经过一天调养,蝉已经在慢慢恢复了,见到我时她也露出了笑容,但是我的心情却并没有放晴。
我总觉得她对我的态度有些疏远,这或许是因为自杀未遂的阴影还未消除吧?排除这种冲击带来的影响也是需要一段时间的。当时,我是这么想的。
但是,出院后(蝉并无大碍。两天之后便出院了)的蝉依然有些奇怪,她似乎完全变了一个人似的。那种能将人看穿的锐利目光不复存在,也失去了那副拒人于千里之外、充满攻击性的外壳。
她变成了一个极其普通的漂亮女孩,一个极易受到伤害的十二岁少女。对于她的美,我的内心并没有再为之长时间地剧烈抖动。
“为什么要选择自杀呢?”我试着直截了当地去问她,“你说是因为受到别人欺负了。是真的吗?”
“动机都在这里了。”她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折叠过两次的B5大小的活页纸。
我想伸手抓住那张纸,但她却没有递给我。我想用力从她的手中夺过来,但她也用力对抗着我。
“放手啊!”
“不想!”
“不想让我看吗?”
“嗯。”
“但那上面明明写着我的名字啊。”
折叠过两次的纸上写着:致海豚先生。
“还是别再玩这种过家家的游戏了!”
“过家家的游戏?”
“我已经不想再做蝉了。”她略带羞涩地说。
这种表情只有在故意想隐瞒过去不光彩的一面,自欺欺人时才能见到,令人感到极不舒服。
“为什么呢?”
“为什么都行!都过去一周时间了,蝉已经不在了,这不好吗?”
“不好!”我断然反对她。
当然不好了。
“小野寺,你想怎么样呢?还要继续做你的海豚吗?”
在病房里时,她会叫我的真名。我感觉是因为在她父母面前,她才会这样的。而且她没有再在留言板上留言了,如果使用电话联系我,就说明蝉的身体欠佳。
今天,蝉把我叫到她家公寓对面的公园里,也是用电话联系的。是我母亲接的电话,然后又转给了我。
“这么说,就剩你一个人也要继续吗?”
情况越来越糟,我有点害怕了。或许接下来,她的话就该是要我们俩分开了吧?
“放手啊!这是给海豚先生的信。但是如果你看了的话,小野寺,我跟你就不可能开始了。”
“不可能开始?”
“蝉和海豚的游戏已经结束了,咱们俩作为孩子的游戏已经结束了!接下来,还是开始正式交往吧!”她笑着说,但是很明显,这并非在开玩笑。
“蝉,到底怎么了?”
“不要这样叫我,我会不好意思的。”
“这个名字是我给你起的,你以前跟我说过的,怎么称呼你,那是我的自由。”
“那些很幼稚的事情,我希望你还是把它们全忘记了吧!”
“我忘记不了!”
“求求你了,忘掉吧!忘掉蝉吧,就当一切都没有发生过,我们重新开始吧!我们一定……绝对能相处得很好。”
“你嘴里是不会说出‘求求你’这种话的。”
无论什么时候,蝉都不会低头的,像道歉、恳求这样的话语和她极不相称。
“我的心又回来了,所以才会这样。我的心里有了血液,你就那么讨厌吗?”她抬头看着我,一本正经地说。
“不是讨厌!”
“真的吗?你不是就喜欢我没有心的样子吗?你要是这样想的话,我就放开手。”
我感觉到她抓着折了两折信纸的手放松了力气。现在只要我稍一用力,就可以很轻易地把信纸夺过来。但我刚产生这样的想法,她的力气就又变大了。
“但是,你要想好啊!蝉已经一去不复返了,再也不会回来了!小野寺,你也可以像我这样的。不是吗?你要紧紧抱着回忆继续活下去吗?我,现在就在这儿,就在你的面前。而且,以后也还会一直……”
“你不会再叫我‘海豚先生’了,是吗?”
这就像是我们的秘密暗号一样,只要称呼“海豚”、“蝉”,我们就能够轻易地进入对方的心灵。对我而言,我想,即便她是没有心的,只要我还称呼她“蝉”,就能够给她一颗心。对于构筑只属于我们两个人的世界而言,这些都是很重要的语言。
“再也不会回来了!小野寺,把那些回忆全扔掉吧!接下来我们可以创造新的回忆。以后一直都会这样的。只要我们拥有了新的回忆,那些古老的回忆就会烟消云散,抛弃它们也没有什么关系的。”
回忆并不是蚂蚁,可以随意踩踏。记忆确实可以稀释。但是每稀释一分,那份失落感便会增强一分。我能够感觉到回忆退色后的那份悲哀。回忆并不是蚂蚁,谁都不会因为踩踏了一只蚂蚁而感到心痛。
我不能将与蝉在一起的回忆扔掉,这是无须思索藏书网的事情。我已经决定了,但我的手还是无法用力。大脑的指令无法传达给手指,我到底是在犹豫什么呢?
“小野寺,放手吧!”她在等待着我的决断。
“我需要一点时间,我不能很快答复你。”
“你蛮不讲理!”
“我是不想后悔。”
“那,我只等你一周时间。小野寺,你可以用一周的时间将上一周的事情全都忘掉。我希望你会这样。”
拖延时间虽然成功了,但一周的时间已经过去了一半,我却毫无进展,只是任时光匆匆流逝。蝉、未来,我应该选择哪一个呢?这真是一对滑稽的选项。为什么一个人就不能一分为二呢?我实在无法理解。或许,与其非要二选其一,倒不如再增加一个二者全都放弃的选项。
02
在作出决定的前一天傍晚,我收到了一封信。陌生的字迹,陌生的寄件人,但是上面所写的地址是蝉所居住的那栋公寓。上面写着“1103号”,那是蝉的邻居。
我心情迫切地想尽快打开信封,但由于我紧张过度,根本无法静下心来。我从信封里掏出五张皱皱巴巴的,折了两回的活页纸,上面的斑斑点点显示出这封信曾经在水里浸泡过。
首先,衷心希望热衷于打高尔夫球的您可以将这封信帮我寄到这个地址。即便您不喜欢打高尔夫球也没关系,请帮我寄一下吧。拜托您了!
我无法回报您。也不能支付邮费。但这是我一生的愿望,请您答应我!如果您能够答应的话,希望不要看第二页以后的内容,因为这是只有真正的主人才能明白的事情。
接下来是一个指向左面的箭头符号,箭头的另一端,写着我的住址和姓名。第一页上的内容只有这些。我正在犹豫要不要继续读第二页。因为我想起了未来警告过我的话:“不可能开始”。
如果我继续读下去的话,或许就等于我放弃了与未来重新开始的权利。但我还没有与蝉告别,蝉也不大可能就这样模棱两可地终结与我的关系吧?
海豚先生,我已经没有时间了。我已经进入了损耗时间阶段,不再是我的时间正在一步步逼近。我逮到了屋顶上去写信,这是最后的阵地,是我作为蝉所能待的地方。
我刚刚给你写了一封信。就放在桌子上的抽屉里,但是我一直为那封信是否能寄到你那儿而深感不安。我感觉那个孩子是不会把那封信交给你的。即便交给了你,也只是想要试探一下她的海豚先生,就像是在游泳池里想要自杀时一样。
我的话有点混乱,请你不要介意。总之是太快了,心一下子就回归了。原本以为不该是这样子的,原本想要一点一点回归的,原本是打算一点一点从“蝉”回归到“未来”的。
如果这样的话,我的任务就算完成了,就可以与你的回忆一起被扔掉了,就像被丢弃在里山的那些可怜的垃圾一样。但是我也没有一点办法,因为原本这就是那个孩子的身体,我只是暂时趁她不在时,留在了她的躯体里。海豚先生,你可以作为小野寺与未来在人前相互拥抱。
如果能够就此慢慢消失的话,那可真是太幸福了!不过我做不到,还是受不了,我无法忍受把与海豚先生的全部记忆抹掉。所以,我选择了死。我现在的心情应该与海豚先生的祖父是一样的吧?
对不起!我拜托我的父亲对海豚先生的情况进行了全面调查。由此,我才知道你祖父是苦于老年痴呆才选择自杀的。真的很对不起!我只是想更进一步了解你。现在,我只能说对不起了。
但是,或许就是在那个时候,我的心开始回归了。因为我感到了自己的心在开始剧烈运动,而且正逐步上升。海豚先生,请你快逃开吧!那个孩子是个很危险的存在,她一定会夺走海豚先生的全部的。可能我已经无法再回来了,所以你不用等待,逃离就可以了。
或许,我会这么想也是因为我的心很混乱吧?或许是嫉妒心在作祟-巴!我很难接受在我消失后,海豚先生会跟未来好好相处下去。或许正是这种嫉妒心理,才是我选择自杀的原因吧。
心确实是一个很麻烦的东西,不仅可以使人变得十分美丽,也可以让人交得极其丑陋。我非常憎恨那些欺负过我的人。海豚先生,虽然你曾告诉过我,大部分人都是在脱离痛苦之后才走向死亡的,但我真希望他们现在马上就全都死掉。只是,主要的那个家伙要特殊对待。只有那个家伙,我希望在她处于幸福的巅峰时刻,把她打入万劫不复的十八层地狱。
即便是我,也不想使用这种负面能量。恨一个人并不快乐,只能够使自己远离幸福。但有一种情感还是自然地涌现了上来。我憎恨欺负过我的人,我嫉妒海豚先生周边的人们,我想要得到海豚先生的全部。
在我的心里,各种情感开始泛滥,纷繁复杂,目不暇接。我不想让海豚先生看出来,海豚先生一定也很想避开自己的视线吧?
我自杀未遂,请谅解!如果我能就此结束自己的生命,才可以在海豚先生心中永远保留美好的回忆。结果,我无论做什么事情都是半途而废。这只能给海豚先生徒增烦恼而已,真的非常对不起!真是太奇怪了,我又在道歉了。
哦,海豚先生?你会爱上有心的我吗?会不会还是认为没有心的我更好呢?这样问是不是显得有点故意刁难你啊?
我已经无法支配自己的情感了,我不知道现在的我能否继续成为蝉。或许,我已经受到未来的影响了。从我要选择自杀的那一刻开始,便已经注定是这样了。
那个孩子想要打扰我的正常生活。大半夜打电话到海豚先生家里。想叫你到游泳池这边来。她想要权衡一下海豚先生对游泳池的恐惧感和对我的爱,哪一个更强烈一些?
但聪明反被聪明误,海豚先生并不在家,而是你父亲接了电话。所以,那个孩子的报复心理变成了我自杀的推进器。并且,手拉着手的蝉和未来都跳进了游泳池里。虽然这是一个令人难以发笑的玩笑,但是我却得救了,所以不能不觉得很可笑。我开的这些玩笑是不是也很奇怪啊?
海豚先生,那天晚上你去哪里了?听起来,这样的嫉妒心理真是愚不可及。你是去安慰由利了吧?她父亲去世了,所以我本应该大方地去考虑这件事,可是我却做不到。即便我比谁都相信海豚先生,但还是非常嫉妒。有心真是不方便啊!
是的,我也调查了由利。因为了解由利和了解海豚先生休戚相关。这一点我也需要向你道歉,但结果却是作茧自缚。这并不是一个可笑的玩笑,但我想可以称作因果报应吧,所以还请你能原谅我。
或许,是我背负着他去世的怨气吧,所以才想要去死。我经常会忘记自己为什么要选择去死。越是去想,越是觉得模糊。
是为了不失去记忆,还是因为对未来的嫉妒呢?抑或是源于对由利的偏见,以及对海豚先生的讽刺呢?也有可能是因为他在另一个世界召唤着我吧?还有可能是因为被别人欺负?
我感觉哪一个都是无的放矢,但结果又似乎与这些都相符合,我不太清楚是不是还有别的理由。这真是一个糟糕的前兆,我已经无法继续做蝉了。我还这样写信给你,其本身就不像是蝉的作风吧?
海豚先生,请不要自责。因为我并没有死,就当做互不相欠吧,但是我一点都不希望过去所有的一切都一笔勾销。海豚先生是这样,那个孩子也是这样。所以,我想要忠告海豚先生一句话:海豚先生,快逃!
我读完了蝉写的信,首先浮现在脑海中的是:“要是我不写一封回信给热心的打高尔夫球的人家的话……”蝉是将写好的信揉成一团,扔在隔着高尔夫球网的她邻居家的屋顶上的。
我坐在书桌旁,在第一页便笺与第二页便笺之间夹了一个横滨飞翼足球队的吉祥物,然后拔下笔帽准备写点什么。
但是我的手指却无法动弹,头脑中形成的文字,怎么也传达不到我的指尖。手中的钢笔没办法滑动,刚要下笔。就在笔尖接触到便笺纸的第一行时,手指却又僵住了。
我不能这样一直干坐着。这样想着,我站了起来,将桌子旁边放着的垃圾桶移到了屋子门口。之后,我又坐在椅子上,将只写了一点的便笺纸揉成一团,扔进了离我两米以外的垃圾桶里。
揉成一团的便笺纸被准确无误、悄无声息地扔进了垃圾桶,我又撕了一张,团成一团,瞄准垃圾桶扔了过去,还是扔了进去。第三、第四、第五次也朝垃圾桶投了过去,依然能准确无误地投进去。
这样的距离并不是什么难事,但为什么我连着好几次都能扔进去呢?即便是我随便一扔也能扔进去,难道这都是上天的旨意?我想一直持续到失败为止。所以不停地将便笺揉成纸团后扔出去。但结果竟然那么不可思议。当我扔第八次时,闭上了眼睛。但结果还是一样。
不管我扔多少次,结果都是一样,纸团以相同的弧线进入垃圾桶。机械性的重复动作已使我的大脑不会再出错了,我不知道扔了多少纸团,我知道现在并不是做这种事的时候,但我只能做这个。我可以做什么,应该做什么。这些我全都不知道。在我与蝉都迷失了自我的时光。1995年的夏末,就这样匆匆离我而去了。
03
蝉就这样在我眼前消失了,但我并没有扑在由利怀里痛哭。我还不知道这能不能算做失恋,但我的心里,的确已出现了一个莫大的空洞。这毫无疑问是蝉留下的。
但是周围的人并不能察觉到这个空洞的存在。大家似乎都感觉不到我的变化。对于大家而言。仅仅是一个并不显眼的季节消逝而已。
季节轮回变换。考试、入学仪式、成人礼等,每次突然感觉到时间流逝的速度时便会惊叹:“不知不觉”、“眨眼之间”。当我们突然间驻足。观察当时的季节时,季节已经将我们远远抛在了脑后。
谁都无须担心时间,它就刻在时钟之上,自然有人会去翻动日历,一年的时间就像是一场接力赛一样,按照顺序进行,根本不会给我留下停留的时间,因为季节是在不停地向前行进。
我很容易考上了第一志愿报考的大学,也非常顺利地度过了四年的校园生活,并当上了梦寐以求的图书管理员。我的人生实在过于一帆风顺了,因此我总觉得,自己的人生并不是通过自己的双脚走出来的,而像是通过某种不正当的行为得来的。
即便我已成为一个社会工作人员,却从来没有经历过什么值得一提的挫折。刚刚步入工作岗位,我便离开了住惯了的地方,出来一个人生活,但我很快便又习惯了图书馆与新居之间两点一线的生活。工作上也从来没有产生过什么重大纠纷;在职场与邻居们中间,我也总能保持良好的人际关系;伤痛与病魔也从来与我无缘。
二十九岁那年年底,我极其自然地结了婚。即便是结婚这种事情。我也没有感到有任何麻烦。求婚很顺利,双方的家长也都没有反对,然后就是顺利举行婚礼,自然也收到了众人的祝福。
似乎世界上所有的东西都为我们涂上了一层润滑油,我们的婚姻是那样甜蜜。
婚后的生活也一样顺利。妻子的厨艺日渐进步,我也没有什么不满,家庭生活按部就班。婚后半年,妻子便怀孕了,我们一起享受着平凡的喜悦。
当然,我们夫妻之间也时常拌嘴。但我们都已决定改变单身时的行为习惯,制定了共同的生活模式,所以我们也没有什么矛盾会吵到天翻地覆。
我们多因为饮食习惯不同而发生争吵。妻子不吃素面包。所以端上餐桌的基本上都是面包卷儿、纺锤形面包、英式松饼,等等。但是,我最喜欢吃切成八片的素面包。
每次吃饭,她总会一次夹很多咸菜送进嘴里,而我最多只吃三片。她说我吃炸虾时蘸酱油的样子很傻,我便给吃任何食物都喜欢放点辣椒的她起了一个外号,叫“辣椒傻瓜”。
我也不喜欢吃加进葡萄干的咖喱饭。搬人新家一年以后,一次我请求她说:“我对荞麦过敏,可以做面条吃吗?”
她非常喜欢吃猪骨拉面。偶尔想吃时,就会迅速跑向拉面馆。大体每个月都会去一次,而且多数都会选择在深夜。
我的胃口与拉面相冲,不管吃什么拉面都会腹泻,加之我特别讨厌猪骨的味道,所以一看到店里挂着的招牌上有猪骨拉面,就会望风而逃。
她总是在脖子底下挂上一个防身铃铛,一个人出去吃拉面。她有时也会发牢骚:“就像个小学生似的,真讨厌!”“周围又不会发生什么骚乱!”但为了防患于未然,在我们的家规中还是加上了这一条。
防身铃铛只是为慎重起见,我是看准了此处治安很好,才会把新居建在这里的,所以我基本上也用不着太担心。然而,比起年轻女性独自夜行来说。十点以后出去吃饭会更加危险。再说。随便摄取卡路里。她的体形一定会变得很难看。
每当发现她的体重又发生变化时,我就会马上警告她。但是生完小孩以后,就很难观察到她的体重变化了。她至今还会为吃拉面而跑出去。
怀孕时我反对她一个人出去,但她事先已做好了准备。她带上了加入辣椒的催泪剂,非要出去不可,她还说:“就用这个来打败你。”科普读物告诉我怀孕的人食欲会很旺盛。但我还是为她那样迫切想吃自己喜欢的食物而感到吃惊。现在她似乎还会带上那种催泪剂去吃拉面。
不过那时。她的腹部还不是那么大,所以我决定做出让步。我让她戴上口罩前往,这并不是说为了让她躲避拉面馆角落里喷洒着的防臭剂,而是为了让她在使用催泪剂防身时用。
作为我同意她夜间外出的代价,我们约定:她不能进入香烟缭绕的拉面馆。因为她回家后。经常能在她的头发和衣服上闻到一股烟味。于是我们又增添了一条新的规则。她说:“我们约定。如果我身边有人想要吸烟的话,我就试着去阻止。要是人家不听,我就立刻出来,这样可以吧?”
如果我说,我从来没有怀疑过她是不是真的去了拉面馆,那一定是在撒谎。怀疑她的念头在我脑海中也曾一闪而过:那种烟味会不会是她的相好留下的?
刚结婚时,我也提议过开车送她去拉面馆,但她却反对说:“在这个国家,还没有开车去吃拉面的文化呢,再说了要是不走两步,更会变胖的。”虽然她说得很在理,但我昕起来总觉得还是怪怪的。
我也想向她要拉面馆的收据。但难于启齿。我既不想暴露自己无聊的一面,也觉得怀疑自己妻子的贞洁,是一件非常讨厌的事情。既然都已经选择了结婚,我就应该完全信任她。我越是害怕她会背叛我,自己的心便越是被牢牢束缚住了。如果我真那样做的话,在心灵上就无法与妻子同步,从而陷入恶性循环之中。
所以每当她去拉面馆,我都会笑脸送迎。即便我的头脑中会出现不好的想法,但我也不会无聊到去调查她什么。即便是在孕期,她都主张“想一个人出去”,所以我会竭尽全力地支持她。
仔细想想的话,我总觉得孕妇去拉面馆和孕妇偷情。这两者之间前者反而更正常。妻子孕育着一个新的生命,所以我并不能和她同床,因为她那里会觉得很痛。我一旦注意到她隆起的腹部,也不会有什么性欲。我们不缺乏交流,但我们确实已经变成没有性爱的夫妻了。
通过阅读科普读物,我知道有很多夫妻在孕期会禁止房事,有的书还会鼓励夫妇一直到分娩之前都要节欲。我很难想象一个孕妇和老公“不过夫妻生活”,却将有孕之身投入情夫的怀抱中。对于这样的事情,即便你再怎么去想象也是毫无意义的,没有任何建设性。如果真是那样的话,我对于和即将出生的孩子一起构建三人世界也会缺乏期望的。
虽然我有时也会被一些外在因素吸引,但我对自己的生活大致上还是非常满意的。如果要问我过得是否幸福,我一定会作出肯定回答:我拥有一份平凡的幸福。对于胸无大志的我而言,这种现实已经让我很满足了。
我并没有过高的奢望。即便有,那也只能是无法实现的愿望。因为我的心里有一个莫大的空洞,即便被任何幸福时光围绕,我也无法忽视那个空洞的存在。
04
自那以后,已经过去了十三年,我也快变成三十岁的人了。我的内心依然为蝉的事情而苦恼。我无法忘掉蝉,直到现在我还无法理解蝉的突然消失。不,应该说是不想理解。我也知道在未来的身上丝毫感受不到蝉的影子,但我还是不愿承认这一点。
每当夏季来临时,我就会胸口发痛,因为心里的空洞会在这个时候扩大。今年夏天,朦朦胧胧中我又想起了蝉,我度过了比炎热天数还要多的不眠之夜。
直到现在,无眠的夜里,我还是会想到海豚。十三年间,有关海豚故事的情节也在一点点增加,海豚也有了新的说法。海豚之所以有两个名字,是因为其和某一事物或某种意思相关联。有海豚手袋、海豚隐形眼镜、海豚铜钹、海豚嘴唇、海豚手镯、海豚牌轻便运动鞋、海豚耳环等名字。这也是海豚的宿命之一。
假定海豚有两颗心,就像左右脑交替休息那样,心也可以交替使用。也就是说,海豚拥有了双重人格。
故事的框架并没有改变,最终海豚还是走向了死亡。但是,只有左边的心脏知道这一点,右边的心脏却毫不知情。因为左边的心脏与右边的心脏明显不同,它无所不知,不会时常抱有疑问或者不安,左边的心脏知道所有的答案。
我知道,海豚的骨头会在特殊场所的海水中长时间浸泡后溶解,变成梦的成分。然后梦的成分又会浮到海面上,乘着海风、海潮,抵达沉睡的人的心间。我也知道,海豚的职责就是使人做梦。
我想把新的海豚故事讲给蝉听。也想听听蝉分析的结果。但那就像是夜间的露水,只是一个虚幻的愿望而已。我所认识的蝉,早已沉入游泳池底部。蝉已经死了。我只能这么认为。但是,我又不能如此简单地下结论。其实,蝉还活在现实的世界之中,因为我一直都还深爱着蝉。
无论何时,我还打心底想要在未来身上寻求蝉的影子。假如蝉的自杀没有失败的话,或许我的苦恼也会完全不同吧?我就可以只去哀叹蝉的死,并且应该可以随心所欲地责备自己了吧?每当夏天夜深人静时,我就会放飞自己的想象,不停地去“假设”。
我常常看着妻子安详、熟睡的面孔,追寻蝉的容颜。不忠贞的是我。因为我心中有愧。所以我无法去怀疑妻子。
05
夏天结束后,蝉对我的影响力就会变得很微弱。而且凑巧的是,秋天被称为“读书之秋”,受这种语言的鼓动,上图书馆的人便会慢慢增多。我也便进入了一个繁忙的季节。
所以每到此时,我便很自然地不再去想蝉的事情。尤其是今年,打四月份开始我便调到了现在这家图书馆,我还有很多不适应的地方,每天总是为一大堆工作而疲于奔命。
今天也是繁忙的一天。为了体验“读书之秋”的风采,大量的人拥向图书馆。很多问题蜂拥而至,我都有点应接不暇了。老年人在争抢椅子,孩子们也在争夺手冢治虫的漫画。复印机出了故障,男厕所里也产生了纠纷。
快到闭馆时间时,图书馆里读者们的身影也开始稀疏起来。我也总算可以松口气了。就在我一边想着晚饭该吃什么,一边开始收拾东西时,一个孕妇在将要闭馆时拿着一本书走到我坐着的借阅柜台前。
“这张卡还能用吗?”她把一张借阅卡放在了柜台上。
她是一个看上去只有二十五岁左右的女性。
“嗯,可以用!”
“太好了!上学那会儿。我经常来这个图书馆,可是上班以后,就没时间读书了。我都已经有好多年没来过了。”她说完,苦笑了一下。
她是一个给人感觉很好的女性,虽然我们紊昧平生,但我还是祈祷她能够平安分娩。或许是因为我自己的妻子也正好处于孕期,所以才会有这样的想法吧。我胡乱地猜测着,看她肚子大小。估计预产期就在一两个月之内吧。
“很多女性都会趁孕期好好看书的。”
“是吗?”
“是的,不过你是不是改名字了?”
“哎呀。是的。”她说着。拍了一下自己的脑门。
这个动作真像一个大叔啊,我这样想。她随即补充道:“不好意思。这是以前养成的习惯。”看她的脸颊和额头上,留下了一道红晕。
“那就再办一张新卡吧。”
“不好意思啊,我还没有习惯过来。”
“改名字实在是很麻烦啊!”
由利父母离婚之后,由利也将自己的姓从“品川”改成了母亲的姓——“由利”,当时她也是非常痛苦的。
“是啊,带来了很多的麻烦,完全习惯不了。直到现在。别人喊我新名字时,我都有点反应不过来。”
“你带驾照之类的证件了吗?”
“带了,驾照正在办理变更手续,所以应该可以用。”她说着,从钱包里取出了驾照。
我复印了一份她的驾照,之后又还给她。然后,办好了一张新卡。
“请在这里签名。”我指着借阅卡的空白处说,将卡递给了她。
“好的!”她说着,写上了自己的名字。
或许是还没有写惯这个名字吧,名和姓看上去写得并不协调。我扫描了一下她拿过来的书上的条形码,那是文库本《野蛮天鹅》的上卷和下卷。书中有很多残虐的描写,并不太适合孕妇阅读。我意识到这一点后,便试着问她:
“中卷不要吗?”
“还有中卷吗?”她慌慌张张地问我。
“精装书是只有上下两卷,但文库本却是分成三册的。我查一下吧。”我说完便试着在电脑上检索起来。
“好的。麻烦您了!”
我好不容易才赶上现代文明的潮流。虽然暂时能用电脑了,但还是有些不太习惯。被模拟图书包围、移动鼠标、敲击密码,对于这些行为,我总会画上一个问号。我总是在想一些宏观的问题:人类将要走向何方?书本与电脑,哪个才真正是人类智慧的结晶呢?
“正在借阅状态中,还书期限是一周以后。精装书的话,就只有下卷。”
“这样啊?”
“怎么办?你要预约吗?”
“暂时就先借上卷,中卷就听天由命吧。如果我与这本书有缘的话,我想我自然可以得到这本书的中卷,还是交给命运来决定吧!”
虽然我无法理解,但觉得预约非常麻烦的人还是很多的,不管男女老少都有。会不会是觉得多次来图书馆很麻烦呢?
“知道了。”我说着。把上卷递给了相信命运的她。“旧卡可以销毁了吗?”
“嗯,好的。”
“你原来的名字该怎么读呢?”
她原来姓“幸”。她改掉的姓引起了我的好奇心。对于我而言,遇上一个没怎么见过的姓,也是琐碎工作中的乐趣之一。
“接下来,如果想要消除之前的信息,不会念你的姓。是输不进电脑里去的。”
“读uki!”
“uki?”
“是的。”
“这名字真好!”
“我也很喜欢这个姓。但现在却变成了很平凡的‘田中’了。”
“看这个姓,您的丈夫一定很有魅力吧!”
“可能是吧!”她似乎有点不好意思地说,“麻烦您这么长时间,非常感谢!”
“回家时路上小心啊!”我目送她离去之后,开始消去与她原来的姓——“幸”有关的信息。
我先输入了田中的出生年月,然后再输入“幸麻美”这个名字,之后她的信息便出现在屏幕上。就在此时,我的头脑中闪过一丝什么。我抬起头,再看看电脑。只觉得大脑“嗡”的一声,似乎是被什么刺激到了一样。
我闭上眼睛,慢慢地做深呼吸。我深深地吸入一口空气,又一点点地将其吐了出去。在我一片空白的脑海中,我所听到的是蝉的声音。
“幸麻美,无论在什么地方遇见她,都要狠狠揍她一顿。”
我睁开眼睛再次确认。通过她的出生年月日计算的话,她与蝉是同一年级的学生。一定是她!她就是欺负过蝉的幸麻美,一定不会还有别人使用幸麻美这样的名字。
我这样盲目地断定之后,一个中年男性白领走了过来。这时,已经过了闭馆时间。
“非常抱歉,但我想还一下这本书。”他说着,将想要借的书放在了柜台上。
那正是文库本《野蛮天鹅》的中卷。
“这本书的下卷还有吗?”他有几分傲慢地问我。
“现在,正在借阅过程中。”
我这样说着,手忙脚乱地将手头的下卷藏了起来。
“那就不能借了啊。”
“您要预约吗?”
“我不太喜欢预约。”
“要是精装本的话,有下卷,只是与文库本的中卷有重复的部分。”听了我的建议,他便借了精装本的下卷后匆匆出去了。
我拿着文库本的中卷和下卷,走出图书馆。我四处寻找着田中麻美的身影。她现在是个孕妇,自然不能快速走动的。正如我所想的那样。我很快便找到了她。她正要上过街天桥上的台阶。
我只是不想让她腆着大肚子一趟趟跑图书馆而已,我一边这样对自己说。一边冲她追了过去。她刚刚爬上台阶,我便追上去,跟她说话。她完全没有感觉到我在向她靠近,或许是她将自己的注意力过分集中在了天桥这个对她而言的障碍上了吧?
因此,当我从她后面喊了一声:“田中!”她才大吃一惊。或许是她费尽了力气才上了一层台阶,所以放松了警惕吧?冷不防被我这么一喊。她一慌就踩空了台阶吧。
那一瞬间,我想接住她,但体内却突然感到一阵乏力,我并没有扶住她。我原本伸出右手想要救她。但那只右手就像是斗牛士的斗篷一样松软无力,她的身体还是滑倒了。
她从台阶上滚下来,摔在混凝土路面上,鲜血随即从体内涌出。我就像是在看一部小说一样,眼看着那黑色的血液将她的衣服浸湿。与其说是淋漓的鲜血,倒不如说是一只掉在台阶中间的鞋子,把我唤回到现实的记忆之中。我这才明白,这不是小说中的场景。
我的右手上,至今还残留着那种永难忘怀的触觉。我战战兢兢地摊开自己的手掌,但什么都没有感觉到。可我还是感到一阵恶心,似乎我的心脏就在我的手掌之上。我开始惧怕我的右手。我感觉在我的右手中,似乎有一种看不见的生物。钻进了我的体内。
如果可能的话,我真想锯断我的右手。我想把锯下来的右手拿到河马公园里,放进河马嘴里。但是,首先我必须做的是,用我那只正常的左手,拨通手机。叫来救护车和警察。
文库本掉在我的脚下。那是什么时候掉下来的?中卷保持着打开的状态,可以看到“请大家爱护公共图书”的字句。这是一个图书管理员的失职。但这又是怎么一回事呢?
2008年10月9日(星期四)
01
吃过早饭以后。我便被移送到了调查室。在那里,除了一点之外,我努力把自己所知道的一切都毫无隐瞒地说了出来。中间休息了好几次,我还是一丝不苟地讲述着。因为我想,倘若我不介绍得具体入微,警察们是不可能理解我的心情的。
我大致讲完之后,已经是十八时零九分了。虽然我的手表被没收了,调查室里也没有时钟,但我还是在瞥了一眼警察戴着的手表之后,知道了时间。
“警察先生,我是故意逃避的。我要是真心想救她的话,一定可以办到。”
“你有杀人动机吗?”
讯问我的是一个将近五十岁,个头儿很矮、头发浓密的男子。
“嗯,有!”
“动机就是想要报复那个欺负人的女孩?”
“是,因为我一直都在等待时机报复。”
“是因为爱产生的罪行?”他说了一句老掉牙的台词,“可我还是不能理解,你的恋人蝉并没有死吧?这样的话,你还有必要杀死那个欺负过她的人吗?”
“这是蝉所期望的。她说过,希望在田中处于幸福的巅峰时刻。杀掉她!”
“即便这样,由你来替她杀人不一样很奇怪吗?你已经是有妻子的人了呀!”
“因为。这是蝉留给我的遗物之一。”
“扭曲的爱情!蝉最后寄给你的那封信,简直就像是在鸡蛋里挑骨头一样,这样那样的。思来想去,你还是决定不顾及家庭而去为她犯罪。只能说是很可悲了。蝉,不对不对,应该说是未来吧?太复杂了。现在,她估计早就忘记你是谁了吧,所以这真是一件很可悲的事情啊。
“或许,她也已经忘记自己被人欺负的事情了吧。这都是十三年前的事情了,经过这么多年,即便是恨也早就变质了。就那么点事情,即便她还能记得你,你还会觉得她因你所做的事情而感到高兴吗?”
真是一种扭曲的关系。被这么定性,我也毫无办法。想想的话,我们自打一开始,便已经不正常了。我们并不是通过正常的途径相遇的。我们一边在不正常中相互交往,一边又在摸索着自己的原形。我们并没有试图去矫正这种扭曲的行为,而是一直都想着继续扮演蝉和海豚。
未来想要破坏那种扭曲的关系,不,应该说是想要矫正那种关系吧?为了挽救我,她忠告过我,不要去看蝉写的信,但我还是看了。接下来,扭曲了的我便苦苦挣扎在蝉的咒语之中。我理所当然应该遭到报应。
对于警察的错误判断,我不置可否,只是保持着沉默。这时,一个比刚才那个警察还要年轻几岁的警察推门进来,他看起来是一个雄心勃勃的男子。他把小个子警察叫到了外面。
屋子里只剩下我,还有那个做笔录的有点神经质的警察。说到他,我还没有听他问过话呢。因为他一直都没有说一句话,是不是说明结果已经出来了呢?
矮个子警察不到五分钟便回来了,手里拿着我的行李。
“你可以回家了!”他把行李放在桌子上。
“这么突然,到底怎么了?”
“田中麻美醒过来了。她证明是她自己不小心滑倒的,和你没关系。”
“事情不是这样的。”我叫了起来,“我是特意躲避的,就是想让她从台阶上滚落下去的。”
“田中已经说过了,你是想要救她来着。”
“怎么会这样?”
“你想得太多了。你还是不能摆脱发生在十三年前的事情,所以才会认为是你自己做的。”
“可是……”我说,却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些什么。
“你没有任何责任,只是想教人没有救成而已。对于自己没有能够救成别人而感到懊悔,是很正常的反应,这不是你的过错。”
我还无法理解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便被矮个子警察带出了警察局。我开动自己愚笨的大脑,向警察询问了我所担心的事情。
“她肚子里的孩子平安吗?”
“你就放心吧!并没有影响到孩子。母亲也脱离危险了,现在一切都好。”
“那太好了。”我打心底放心了。
孩子是无罪的。
“不过,田中的反应好像与你正好相反。”
“相反?”
“她知道自己的孩子平安无事之后,似乎还很失望。”
“真是个浑蛋!”
或许世上真有这样的母亲,但是在图书馆遇到她时,她的眼神中,满是对未来的期盼和憧憬。
“据向她问话的那个家伙说,她似乎是在抱怨说‘我是应该受到报应的’。或许,她也在对把你的恋人逼到自杀这件事情上,一直都在耿耿于怀吧。”
“如果田中真的想清算一下她过去所犯的罪孽的话,她很有可能是在包庇我。”
“可以排除这种可能性。”
“警察先生,是我干的。我是故意从她身后惊吓到她,带着杀人动机躲避开的,所以还是逮捕我吧!”
“你是用哪只手拿着想要借给田中的书呢?”
“不记得了。”
“你是用右手拿着的,所以才没能接住田中。”
如果我用左手拿着的话,便不能解释文库本是什么时候掉到地上的。是田中的身体将我的右手推开,就这么一撞,书便掉了下去。如果这样推理的话,便不会出现自相矛盾的地方了。但是……
我又回到了那种毫无波澜的生活之中。田中麻美、矮个子警察、天桥、《野蛮天鹅》的文库本……这些又把我挡了回来。世界就像是涂抹了润滑油一样,将我顺着拥有平凡的幸福的方向推去。世界并没有斟酌我真正的用意。难道世界会认为,我被无罪释放。就会兴高采烈地接受这种荣幸吗?
“不,我是用左手拿着的。是我躲开田中之后,意识到自己所做的事情,才将书扔在地上的。”
就连我也觉得自己的说法很勉强。
“说实话,我并不太清楚你所说的话是真是假,但我却清楚地知道,你是一个不管做什么事情都会背负着沉重十字架的人。我这么长时间以来,一直都在从事怀疑别人的工作,所以这一点是可以确定的。你和她都一样,想要接受惩罚,想要将自己的污点洗刷掉,是吧?但是我却不能逮捕你。”
“为什么不能逮捕我?我是个应该受到制裁的人,有罪必罚难道不是警察的天职吗?”
“因为我也有一个十二岁的女儿。”
“这,这有什么关系吗?”我无法抑制自己内心的激动,指手画脚地冲他说道。
“我虽然也是一名警察,但同时也是一个人。所以,我也是有私情的。我把这起事件,不,应该说是事故,与自己的事情联系在一起了。我也是一个有女儿的父亲。倘若我的女儿也被别人欺负到自杀了,估计我也会一生都无法原谅这种事情吧。
“即便是女儿最终获救。即便女儿原谅了那个欺负她的人,但我的这种心情也不会有丝毫改变。如果有一个可以报复的机会摆在我眼前,估计我也一定不会错失良机。”他露出了在调查室里未曾显露的一面。
或许是因为当时有别的警察在场,所以他才会隐藏自己本来的想法吧?
“警察先生,我的妻子……”我正想告诉他必须吐露的事情时,他却阻止了我。
“不要说了!人就是这样,无论自己做得多么好,自己都不会觉得自己很完美。你就是有这种过分抱怨自己的倾向。
“依我看,你的恋人从一开始就有想要自杀的打算。在你的说服下,一方面放弃了自杀的想法,一方面又在寻求其他的死亡方式。无论你怎样努力,都不会改变她的决定。自从你无意间给她起了一个‘蝉’的名字后,她就想要仅仅再延长一周生命,难道不是这样吗?”
“我不知道!”
谁会知道这样的事情呢?
“你还很年轻。不管犯了多少错误都来得及改正。你也已经是有家室的人了,接着就该当父亲了,还是面向未来努力活下去吧!”
对于警察的鼓励,我无法回应,只得在向他告别后,离开了警局。
02
失去动机的杀意飘浮在我的四周,显得十分刺眼。我已经没有想要去杀死田中麻美的欲望了,既然我已经知道了她也想要赎罪,那我便无法再去伸张正义。
或许,这十三年,她也是在极度苦恼中度过的。我这样想着,萌生了一种犹豫。我开始向着自己的真实想法靠近。
但这并不能够消除她的罪孽,我还是不能原谅由幸麻美鼓动起来的对蝉的伤害,我曾听未来亲口对我说过那种欺负人的凄惨场景。
那是一种一时半会儿很难令人相信的场景。是怎样才能想到做那么残忍的事情呢?是怎样那么容易地便能够付诸行动呢?而且,又是什么原因,能够使她们对一个泪眼婆娑求饶的同学施加更加残酷的殴打呢?我有太多太多难以理解的事情。没有同情心的不是幸麻美她们吗?无论我怎么想,都无法抑制住自己心中的怒气。
未来是无法忍受那种欺负,才选择了一条逃避的捷径。蝉选择了去里山上吊自杀。就在那里,她遇上了我。她保住了自己的生命。却丢弃了自己的心。她要做一个全新的人,那就是蝉。为了正确理解这件事情,我只有这样简单去考虑才行。
我无法判断,是未来有意识地衍生出了一个蝉的人格,还是蝉的人格在无意识中产生出了保卫自己的铜墙铁壁。或许其中还有别的重要因素,但不管怎样,在未来身上,蝉已经消失了。
我也想过,或许是鹿田综合征衍生出了一个蝉,但其实世界上并没有鹿田综合征这种疾病。不管我如何调查,都没有找到这种说法。难道是我记错了?也有可能是蝉说错了吧?
就像那个警察所说的那样,我也无法原谅他们对蝉的欺负。如果自己深爱的人,因为不堪他人欺负而要选择放弃自己生命的话,无论是谁,一辈子都会憎恨他们的。
但是,即使我再怎么憎恨田中麻美。也从未想过要剥夺她的生命。对欺负过蝉的人进行报复,成了我犯罪的诱因。我之所以在调查室里会这样说,是因为我希望得到警察的认同。
真正的动机在别的地方。但我想,这一点无论我怎么说,别人都是很难理解的。所以,我才刻意隐瞒了对于释放我很不利的事情。
不管对象是谁都是如此。如果说罪孽深重,即便不是田中麻美也好。我已经累了。海豚、恋母、贤悟的兄长、一个好丈夫……对于这些身份,我已经累了。
周围的人都觉得我是一个幸福的人。有一份好工作,娶了一个美丽的妻子,建立了一个温馨的家庭。一个非常光明的未来正展现在我的前方。
但是,我却对这些充满疑问。这不是一种与我不相符合的幸福吗?我这样的人可以享受这么温暖的光明吗?我隐藏了自己内心深处的阴霾。这难道不是欺骗了所有的人吗?
每当这样的疑问向我袭来时。我便无法正视妻子的眼睛。我只能放开被我牵着的妻子的手,我与她并不相配,因为我并不是一个可以昂首挺胸行走在阳光下的人。
不知不觉间。潜藏在我心底的东西开始腐烂。这些东西都埋藏在心底,我意识到它们的腐烂是需要一定时间的。当我嗅到这股腐烂的气味时,也并没有加以处理。即便将腐烂的地方切除,我也无法赶上腐烂的速度,更没有可以倾诉的地方。原本,这些都是不应该扔掉的,只能保存在自己体内。
周围的人并不能感受到我所散发出来的腐烂味道。大家都满脸微笑地跟我打招呼,都很温和地与我接触。妻子牵着我的手,将我领向光明的未来。即便我甩开妻子的手,妻子也会再次抓住我。就像是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一样。
我已经忍受不了这种生活了,这早已超越了我所能够忍受的极限,我讨厌这份强加给我的幸福。此外,我也无法接受妻子那份纯洁的爱情。我努力使自己与妻子的心情相呼应,但这却使我内心充满痛苦。原本,我就不应该与妻子走到一起。
妻子太耀眼了。妻子散发出的强烈光芒,使蝉的影子更加明显。比起其他任何人,妻子更能唤醒我对蝉的回忆。两个靠得最近的人,心却始终无法在一起。正是因为靠得太近,才更令人感到焦躁。当极度想要从那种撕心裂肺的心>痛中解放出来时,我便再也不想跟妻子待在一起了。
所以很长一段时间以来,我都期盼着自己能够脱离原有的轨道。我去参拜那些别人都不知道的邪恶之神。一直等待着寻找一个脱离别人为我铺设的平坦大道的机会。就在这时,我面前出现了田中麻美。
她真是一个绝佳的牺牲品。我带着为蝉报仇的冠冕堂皇的理由。走近她,想要杀死她。当我爬上天桥的台阶时,我心中充满了杀气。其实,我追上她并不是为了要借给她书看。
当我看到她从台阶上滚落下去时,我终于可以放心了。我终于可以置身于与我相符的立场上了,这才是我真正的形态。不管是对我而言,还是对妻子而言,即便是对于这个世界而言,这都是我真正的形态。我深信这一点。
如果不是这样。也就自然不会有那么好的机会降临了。这真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神灵给了我一个机会,让我将自己修复成在这个世界上本来应该表现出来的形态。但田中麻美却滑倒了。机会就这样与田中麻美的身体一道。从我的手中滑落。
结果,我什么都没有干成,是神灵不让我这样做。不管做什么,我都只是一个半途而废的人。我只是将与蝉有关的回忆玷污了而已。因为蝉的原因,我想要杀死田中麻美,我想要成就一段古典式爱情,因为这种方式要比现在令人快乐得多。
而且,我的丑恶更加明显地呈现出来。虽然我还没有确认田中麻美与蝉确实有某种关系,但我却毫不犹疑地抱定了杀死她的决心。我只是想拯救自己,我将别人当做了自己的台阶,将手伸向她的后背。
事实上,我并没有碰到她。但我的右手却真真切切地遗留着对她的感觉。或许是我触及自己丑陋的内心了吧?我简直就是一个不值得再活下去的人!
或许这便是使我内心深处腐烂的东西,对罪孽深重的我施加的惩罚。如果真是这样,那便是对我更加严厉的制裁。这是多么阴险的惩罚啊!它会慢慢增加能够腐烂我心灵的东西。还有一件事我需要继续干下去,那就是对田中麻美下杀手。
不,还有一件,就是对蝉毫无结果的怀念。在看守所里我想了整整一晚上,至今还在我手上残存的,就是那种闭塞的感觉:我还爱着蝉。对于那个位于比看守所的房间更加闭塞的地方的蝉,我还有无限的怀念留存在我的手心。我还不得不将那份怀念与对田中麻美的杀意一起。再次深深禁闭在心底。这两者都是我无力承担的。
即便如此,我还是有可以回归的地方,还有人在等我回去。我藏起了对失却方向的怀念,打开了家门,说:“我回来了!”我无法知道,这是不是就是幸福的,就是正确的。
03
“我回娘家了!”手机上有妻子给我的短信留言,“你很吃惊吧?呵呵。自从嫁给你以后好像只说过一次。今天是我妈妈的生日,你还记得吗?如果问讯结束了,你也来这边吧!今天你能回来吧?你那边忙完后,赶紧联系我啊!”
昨天,我叫过救护车和警察之后,便给妻子打了手机。为了不使她过分紧张,我轻描淡写地讲述了自己的情况。妻子的娘家十分重视家人的生日。
自从怀孕以来,妻子经常回娘家。或许是因为产前紧张吧,即便是没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妻子也会兴高采烈地从我们家到三站地以外的娘家去。她一定是在跟母亲谈论只有女人们才能聊得来的话题吧?
虽然我并不太感兴趣,但还是去参加了生日聚会,回到了我曾经生活过的地方。这是我今年第二次来这里,第一次是正月里走亲访友时。
每次来到这个车站,我都会感慨万千。这是不是就是所谓的乡愁呢?接着我便会想起蝉的事情。这种怀念又会在转瞬问失落,使我的心灵战栗。一阵虚无的风从我身旁拂过。
我穿过检票口,在售票机前,突然停下脚步。留言板!上面什么都没有写。在手机已经很普及的现在。已经很少有人使用留言板这种通信工具了。即便是将其撤去,估计也没有什么大碍。我们家附近的车站就没有留言板了,我也不记得在别的车站见过。
但这里还有。而且还是新换上的。正月里来的时候,这里的留言板还是破破烂烂的呢。十三年前,蝉给我留言的留言板,一直都还存在。为什么要重新更换一块呢?
还是问问车站里的工作人员吧。
“你好,那边的留言板是不是换成新的了?”
“是啊,原先的那一块已经很破旧了。”
“这么说来。还有人使用留言板?”
“不,基本上没有人用了,一年也就只有一两个人用。”
“那,为什么还不撤掉呢?”
“是佐佐木老爷要求在这个车站里设置留言板的。”
佐佐木老爷是这里的大地主,这里的大部分成年人都这么称呼他。这家私铁集团公司里有他的不动产。如果那个大地主发话,在这个车站设置一两块留言板,简直是易如反掌。
但是很奇怪,车站的工作人员也太亲切了。对于我提出的这个令人生厌的问题,他并没有爱答不理的。这令我颇感意外。于是,我又试着问了一句:
“可以大致地跟我说一下这件事的来龙去脉吗?”
“您是想要求撤去留言板吗?”
“不,我只是很好奇而已。”
“那我就可以很放心地跟你说了。只要说出佐佐木的名字,就可以了,这就是我们的指南。”
“指南?”
“是啊!如果有人觉得留言板有损车站的美观,来这儿抱怨的话,只要说出佐佐木的名字,就可以应对自如了。”
“原来这样啊!”
估计与利用留言板的人相比,对留言板抱有怨言的人更多吧?所以,为了使抱怨的人不再抱怨,就可以使用大地主佐佐木的名号。
“谢谢,我知道了。”向他道谢后,我便向伊藤洋华堂旁边的烤鸡肉串店走去。
或许老爷子是知道些什么的。从他那儿应该能得到一些有关蝉的信息吧?我这种乐观的想法在脑海中一闪,却又很快烟消云散了。老爷子已经不在烤鸡肉串店里了,一个比我稍微年轻一些的男子正在烤着鸡肉串。
我陷入了回忆之中。这里的改变很大,但是今天从看守所出来后,我还没怎么吃过东西呢,因此我决定赶快去买烤鸡肉串。虽然我依然没有食欲,但填点东西到肚子里去,还是很不错的。肚子也饿了,还是勉强吃点吧。
我要了鸡翅和鸡肝。价钱和十三年前一样,这让我很欣慰。
“今天老爷子休息了吗?”我就像是个常客一样,试着问他。
“今天他有一个老友遭遇了不幸。所以没来。”他很热情地回答我。
我坐在店门口的长椅上,回忆着往昔,吃着烤鸡肉串。味道也和以前一样,但我吃完以后,还是没有想出下一步该怎么办。我似乎永远都无法从“接下来该怎么办啊”这样的自问中抽出身来。
如果我去老爷子家里拜访他,他会见我吗?他连自己的女儿都不怎么见,会为我的到来花费时间吗?或许我会被赶出来,还不如等改日老爷子在烤鸡肉串店里的时候再来呢,这样是不是更明智呢?但是,他既不好接触,又很有名气,对我提出的问题,他会轻易回答吗?对于这一点。我颇感疑惑。
不管怎么样。还是先站起来吧,我这样想着。就在这儿坐着。是什么都干不成的,坐待其成也只能是浪费时间。自己什么都不做,是什么都不会发生的。这是我回顾十三年来走过的历程之后得到的经验。
但我还是想错了。当我脚下用力,正要站起来时,烤鸡肉串店的主人却在我的旁边坐了下来。他穿着一身丧服。
“你很久没来光顾我的小店了呀!”主人很平和地对我说。
“是啊,年初过来走亲访友的时候……”我正说着,烤鸡肉串店的店员在店里说:
“欸?今天您不是不来了吗?”
“我是来看你有没有偷懒的。”
“我一直在干活呢!”店员诙谐地说,还不忘了问顾客要点什么。
“事实上,我是放心不下才到店里来的。”他悄悄地跟我说,“还是站在店里烤鸡肉串的时候,心情安稳呀!”
“是吗?”我抑制着自己内心的紧张反问道。
“不用这么紧张,你是有什么不明白的问题想要问我才来的吧?”
“您以前就认识我吗?刚才您跟我说话的时候,说我‘好久没来’了。”
“我很喜欢观察人。来过店里的人、从店门口走过的人,我都记得。所以,未来没跟我说起你时。我就注意到你了。你上高中时,一直跟一个很健康、声音很大的女孩在一起。而且,更早的时候,你们双胞胎兄弟还一起到我店里来呢。”
“您的记性可真好!”我对他这种超强的观察能力赞不绝口。
我松了松领带。这时我才感到,日本人喜欢系领带,真是一种陋习啊。
“你的眼睛很好看!”他盯着我的眼睛说,“很久以前我就注意到你的眼睛了,但感觉不到你的锐气。你有什么想要知道的事情吧?”
“是啊。我确实有事相求!”
“你愿意在我这里工作吗?一定没问题!”他突然想要录用我。
“太突然了!”
“等到时机成熟,你再另谋高就,怎么样?”
我也在他的情报网之中。蝉的父亲在信用调查所里得到的关于我的资料,一定也拿给他看过。对于一个识破了烤鸡肉串店就是侦探培训所的人而言,不将其收入麾下是一件非常危险的事情。
纵然只有很少一点,蝉的父亲也一定向大地主汇报过有关我的情况,好让大地主来决定如何处置我。虽然我不知道他究竟作了怎样的决定,但恐怕出于防范意识,他也会监视我的举动。侦探是一种无所不能的人,对于我的近况他一定了如指掌。
“可我好不容易才习惯了现在的工作啊!”
“图书馆的工作很开心吗?”
“我觉得,不管是什么工作,不开心的地方都要比开心的地方多。”
“你就没想过辞职?”他步步紧逼。
“有过几次,但是我有时也会想,继续干下去也挺不错的。”
“什么时候你才会这么想呢?”
“就是读者和书很好结合起来的时候,当很多人关注我介绍的书的时候,我就会觉得做图书管理员是我的天职。”
“这种时候确实是很开心的。”他眯起了眼睛,“只要能碰到一个知音,这就是一件很美好的事情了,就是所谓的将遇良才啊。不仅仅书和人是这样,可以说工作和从事这种工作的人也是这样的啊!
“我是觉得,在图书馆里不能充分发挥你的能力。我想给你提供一个适合你的职业,所以我很希望你能同意。我也会鼎力相助,让你得到你想要的东西,怎么样?”
他的语言有一种让人难以拒绝的力量,充满了威严。即便不作过多的解释,我也知道他并不是要我在烤鸡肉串店里工作,他是想要给我一份工资很高的工作。我似乎被他说动了。
但我还是拒绝了,当我握住他的手时,我就感觉到,我是不会再次回到同样的地方了。现在,我的脚下似乎被一条越过后便无法返回的界限所羁绊。
“这的确是一个很难得的机会,但我还是想用我自己的方式干下去。”
“是吗?很遗憾,但这也没有办法。像你这样的人才,我是真不想放弃。加油吧,小伙子!”
“好的!”
“你是第一个拒绝我邀请的人。”
“您是以什么标准来判断一个人的本质呢?如果方便的话,您可以告诉我吗?”
“非常简单,只要看一个人爱不爱人类就可以分辨出来。”
“那我爱人类吗?”
如果他仅仅是虚长我几岁的话,我估计会失声笑出来吧?
“我并不是说你是一个博爱主义者,而是说你有一颗温和的心灵。一个深爱别人的人,不管是对自己还是对别人,都不会冷酷无情。这一点无论是在实际工作中还是在生活中都最为重要。我是不会相信一个没有爱的人的。”他断言道,“而你即便是在弟弟去世后,也没有否定心灵的存在。这就是你的本质,你很爱你的弟弟,对吧?”
就我的事情而言,他似乎无所不知。尤其是在这里发生的事件或者事故,他全都知道。他一定知道这里发生的所有的事情。
“这个您也知道?”
“我是看着你们从小长大的,简直就是历历在目啊。像你们关系这么好的兄弟,五年才能遇上一对儿。”
“我确实很爱他!”
“而且,你的弟弟也很认真地接受了你的爱,这本来是一种很完美的爱的形式。但突然间,接受你的爱的弟弟去世了。从那时起,你的心灵就完全被封闭起来,这是为了防止自己的爱有随意流逝的危险。
“倘若你当时什么都不做,任由自己的心灵随意漂流的话。一定会有致命的变化产生。但是你守护住了自己的心灵。这对于一个小学三年级的孩子来讲,是很难做到的。
“你知道要尊重爱,所以才能渡过那一关。你还想相信别人,还想爱别人。所以你的心灵并没有完全封闭。而且,你还收获了一份爱。”他说着,拉起了我的左手,看着我戴在无名指..上的结婚戒指。
“是的!”
“但你还有别的想得到的东西,是吗?”
“是的。”
“而且,你所想要得到的东西,是为了守护这枚戒指不可或缺的。”
在他的面前,我感到非常无力。
“我想得到一个答案,有一件事情我必须确定。”
“我再问你一个问题,你能助我一臂之力吗?我想我是可以助你一臂之力的。”
他这么说着,用力握紧了我的左手。为什么他的话总能直戳我的心灵深处呢?他真是个可怕的老爷子。
“听了您的话,我也想跟您一起工作了,但我还是不能改变我原来的想法!”
“我知道!”他很爽快地放开了我的手。
他的温和反而使我感到有一丝后悔。或许是我还心存不忍,这种依恋才一点点显露出来。
“我想要知道的是留言板!”
“那个呀,”他的口气好像是在瞬间便能够明白一切。“那是未来自杀未遂之后,求我替她做的,她说希望车站里一直都保留留言板。她也求我办过其他事情,但并没有像这次那样恳求我,真是不可思议啊!”
“蝉为什么要拜托您做这些呢?”
“这点我也不知道。无论我怎么问,未来都没有说。只是一个劲儿地说,这是她一生的愿望。原来,那个留言板是为了给你传达信息啊。”
“是啊!打扰您了,非常抱歉!”
“不不,你真正想知道的事情我也不知道,所以我也该跟你说声对不起!”他擦了擦下巴。
他似乎又想起了什么。
“怎么了?”
“或许是我多管闲事吧,我可以说吗?”
“嗯,请讲!”
“那我还是唠叨几句吧,你还是幸福一点好。你有那样的天分,是一个应该被人爱的人。即便你的弟弟不希望这样。即便世界上的人都希望你不幸。你也应该幸福起来的。
“没关系的,这个世界上没有让你活在过去的理由,你可以奢望自己变得更加幸福,你只要一个劲儿地使自己变得幸福就好了。我觉得你一直存在顾虑。希望你可以打开自己的心扉,不管别人说什么,我还是希望你能够成功的。”
“真的非常受益,谢谢您!”我向他道谢后,站起身来,急急忙忙地往车站赶去。
我感到自己的眼睛深处有一种温暖的东西。老爷子激励我的话并不新奇,从小到大我都一直这样反复对自己说,让自己变得幸福一些也好!每当心情不安或者罪恶感向自己袭来时,我都会这样想。但我已经感觉到了,我越是想要幸福,便越是无法得到幸福。所以,我很想找一个人来倾诉。
我经常会得到来自父母的关心,而我所能报答他们的也仅仅是感谢他们对我的关爱,我的内心充满了难以传递的感谢之情。但是即便是一句话也好,我也希望父母对我说:希望你幸福。
大概,父母是担心那样说会增加我的压力吧。因为,他们害怕我会理解成:你们两人必须幸福吧!但是,我还是期待这样的话能从别人嘴里说出来。没想到那个人居然是令我敬畏的老爷子。
我想要在留言板上写些什么,却没有粉笔。留言板的一端,写着一行告示:使用留言板时可向车站工作人员借用粉笔。我感觉到了时代的变迁。即便是放了粉笔在那儿,估计也只能是被用来胡写乱画吧。
我从车站工作人员那里借来粉笔,写下了这样一句话:蝉在那个游泳池边见海豚。这就是我的表达方式。
04
来到蝉自杀未遂的游泳池是将近晚上八点的时候。我穿着皮鞋。很难翻越铁栅栏,所以便脱了鞋从铁格子间来到对面。在翻越铁栅栏时,过去那些不堪回首的记忆,让我有一种揪心的感觉。我决定:从铁栅栏处下来,将胃里的东西全吐出来。
我胃里的食物基本上全都没有消化,除了刚刚吃过的烤鸡肉串,只有胃液。直到连胃液都吐不出来时。我才又一次爬上铁栅栏。我格外注意着铁栅栏的尖头,好不容易才翻到了游泳池所在的那一边。
此时的季节并不适合利用游泳池上课,但池子里还是蓄满了水,散发出一股难闻的氯气味。闻到这种气味,我又想起了.99lib?贤悟临死时的光景。
贤悟刚爬上铁栅栏的那一瞬间,还在东张西望。他是在确认我这个哥哥是不是在看着他。原本,如果让学校的勤杂工把球捡回来。便什么事情都不会发生,但贤悟还是冒着生命危险想要在我面前表现一下。从他的眼神中。我分明看到了他在向我挑衅,似乎在说:“哥哥,你能像我这样做吗?”
但他那样东张西望,却要了他的命。贤悟快要离开人世时,还在看着我。从弟弟的眼神中,我能够感觉到死亡的恐怖。我也想跟他一起去死。从那以后,我便再没有进过这个游泳池。尽管我可以在大海中游泳,但这种充斥着难闻氯气味的游泳池,我却连靠近都不能。
我在对死亡的恐惧中等待着蝉的到来。我感到,自己体内的活力正在被慢慢吸尽。我确实是四肢颤抖,脸上毫无血色。现在,我的脸色一定是死一样的苍白。
这就是经常会产生的精神创伤,只要是思维方面的问题都可以用精神创伤来代称。我已经不再需要继续背负着儿时的噩梦了吧!我早已厌烦了这样的自己。弟弟又不是因为氯气窒息而死的,我这样对自己说。我想使自己振作起来,却并不是那么容易就能办到。
我坐在第二条泳道的起点处,等着蝉。入夜的校园并不像以往那样安静,周围的路上增加了不少交通工具,汽车驶过的声音不绝于耳。
而且,校园里不再像以前那么黑暗了。正如我十三年前所预料的那样,里山已经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高级公寓区。并排修建的公寓楼,似乎是在俯视着整个街市,在万家灯火的掩映下,夜色已不再昏暗。一切都似乎是要将这里的夜色轰走。
对于城市的这种变化,我依旧感觉到了某种寂寞在对抗着我的精神创伤。那种能够蚕食我心灵的精神创伤。早晚都会占据我整个身体。我打心底里企盼着蝉能够早一点来,但我知道,没有任何东西能够保证蝉一定会来的。
蝉能不能来,我连一点把握都没有。现实一点想的话,就在这几小时之内,她看到留言板上留言的可能性,可以说是微乎其微。但在人的一生中,究竟会发生什么事情,都很难说。即便这种概率有多小,该发生的时候,还是会神秘地发生。即便多么不可能发生的事情,都有可能在任何时候出现。
重要的是我在什么地方,和谁,想要干什么。蝉为什么想要保留留言板?我只能想到一个理由,那就是她不想与我断绝联系。那是我们唯一的通信工具。如果我还能与蝉取得联系,那么今晚,我们就要在这里约会。命运,或者说是咒语,一定会将我们撮合在一起。
我悄悄地来到游泳池边,时间大约过去了一小时。这时裤兜里的手机震动起来。我掏出手机一看,原来是妻子打来的。虽然我现在并没有心情跟她通话,但还是接了起来。
“你现在在哪儿呢?我给警察打电话,他们说你不是已经回家了吗?”
“我在图书馆呢,有很多工作要做。”
“你没事吧?”
“我不说了我没事吗?”
“事情很多啊!”
“一切都好!”我说完后,她还说了些什么。但我都没有听到。
这时,我另外那只没有接听电话的耳朵听到了脚步声。听声音,似乎有人在向我靠近。
“现在,你在哪儿呢?”我小声问道。
“倒是你究竟在哪儿呢?”她并没有回答我,“真的是在图书馆吗?”
“一会儿我给你回过去!”我说着,单方面切断了电话。
但是我满心的期待很快便又落空了,听脚步声那并不像是个女人。如果是她在这十三年里长胖了许多,那就另当别论,但我听到的脚步声,分明是一个男性。恐怕是警务人员或者是勤杂员吧?
倘若我再被警察带走,我该怎么跟妻子解释呢?
“你在干什么呢?”一个男子的声音。在他说话的同时,一束手电筒的光芒照向我的脸部。
那个男子反手拿着手电筒,就像是电影里演的那种FBI探员一样,将手电筒扛在肩膀上。我虽然不知道用这种方式拿手电筒是什么意思,但从男子肩头放出来的这道手电筒光芒,却着实将我刺得头脑眩晕,睁不开眼睛。
“你,是‘恋母’?”男子有些不确信地问道。
“你认识我?”我说完后,男子便关上了手电筒的开关。
但我还是被手电筒的光刺得有点眼晕,看不清楚男子的面容。
“我是宽一啊!武田宽一。”
“武田宽一?”我反问他,我从来没有想到过我们还会再见,我大吃一惊,“你怎么在这儿?”
“我在这里当勤杂员。之前的那个家伙,不知道因为什么事情被炒鱿鱼了,所以就急急忙忙把我派到这里来了。
“已经五年了。之前。我原本在政府部门工作,但因为一点小事和上司产生了矛盾。我在职场里混不下去了,就瞅了这么个空当儿,转到这里来工作了。”
“那你还真是运气不好啊!”我无关痛痒地表示着对他的同情。
“要是世上所有的上司都讨厌下属的话,那可就没法待下去了。但我对这儿很满意。工作并没有想象的那么麻烦。但也很有意义,工资也不低。还很容易就能有个长假,可以充分享受旅行的乐趣。
“偶尔也有同事会很奇怪地安慰我,但那也没什么。不管怎么样,我都能应付过去。他们知道我自尊心很强。但在很久以前,已经被你们打得粉碎了!”他说着,摁住了自己的肋骨。
“那可不是我干的啊!”
“我是认真的。我很感谢你们!那次就是一个很好的教训。如果当时不是把我肋骨打裂了。我就还是那种浑蛋样子。妄自尊大,那我的人生也一定会很无趣。一想到这一点,我就觉得后怕!”
“你要是想感谢,就感谢由利吧!”
“我也很感谢你啊!是你救了我。我觉得,作为一个男人来讲,我是完全败给你了!”他说着,慢慢地跪了下来。
“我还一直想向你道歉呢。”
“算了,归根结蒂,还是我做的事情让你误会了。”
“约定就是约定,也请你考虑一下我的心情!”他说着,双手按在地面上。
接着,他低头向我道歉。
“我不该打你!非常抱歉!”
“好了,我不怪你!”我说着,跟他和解了。
“谢谢啊,以后总算能轻松了。这就是命运吧!我要是个女的,也会爱上你的。今天有日本代表队的足球赛,你就别回家了,在值班室跟我看比赛吧!只有我一个人在值班室里看电视,总觉得有点凄凉啊!”
“的确会有那样的感觉。”我姑且答应了他的邀请。
我和宽一之间的关系也就只能到这个程度了。
“那,你在这儿干什么呢?”
“自从我弟弟去世以后,我就很害怕靠近游泳池。我想克服一下这种精神上的创伤,所以就俏悄溜进来了。”我撤了个谎。
但是,我下定决心要将这个谎言变成事实。今后。蝉估计是不会再来这里了。似乎和我有关联的是宽一。
他就是一枚扣子,他把我和其他的东西联系在了一起。而且,十三年过去了,我又同宽一和好了。虽然我以后已经没有再来这里的理由了,但好不容易才来到游泳池边,我决定与自己精神上的创伤作一次斗争。
“怪不得你的脸色有点不太好呢!”
“我可以在这儿游泳吗?”
“可以啊,就是水有点脏。”
水质和水温,对我来说无关紧要。
“没关系!”我说着,脱光了衣服。
“我替你保管戒指吧,弄丢的话可就麻烦了。”他很有眼力见儿地跟我说。
很难想象,这是出自高中时代那个蛮横的家伙嘴里说出来的话。
“那就麻烦你了!”我说着,把戒指递给他。
“美女和你处了三天就厌倦了,这是真的吗?”
同一届的学生里,谁跟谁在谈恋爱,谁跟谁分手了。谁跟谁结婚了,这一类的话即便当事人并不知道,也会成为话题,而且还会慢慢散布开来。
“并不是像大家说的那么漂亮吧!”
“你太谦虚了吧!我也很想跟一个走在大街上、回头率极高的美女一起散步,哪怕是一会儿也行啊。这估计是男人的梦想吧?”
“哪会和这样的男生拍拖啊,看着都觉得别扭!”
“一定是希望别人以为那男的不是很有钱就是那玩意儿很大,这也一定是身为男人的梦想吧?”宽一说着,用手电筒照着我的戒指,仔细瞧着。
“这只是宽一你一个人的梦想吧?”
我还是第一次叫他宽一。
“未……来……”他读了出来,“真是个往前看的好名字啊!”
在戒指的内侧,刻着我们的结婚纪念日和我们夫妻的名字。
“你怎么那样拿着手电筒呢?”我问他。
他一直倒持着手电筒。
“这样拿着不是很帅吗?”
“一点没变,还是那么烦人!”
“你说谁呢?”他报复似的用手电筒照了照我的下半身。
我正一点点地对他有了一种亲密的感情。当我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就像是想要逃脱手电筒光芒的照射似的,精气神十足地跳进了游泳池。
总之,我奋力游去,用尽身上所有的力气去游,想要忘记那些最不愉快的过往。我最擅长自由泳了,我以这种泳姿,就像是有什么东西附体似的,一个劲儿地游着。
我想变成一只海豚,想尽情地游泳,就像海豚那样,时而充满力量地猛击水流,时而轻松地拨开水流。而且,我还想能像海豚那样,永远不休息,永远游在水里。
但我是人,在没有做任何准备活动就如此剧烈地运动后,我的脚抽筋了。右脚感到了一种难以言说的疼痛,我停止了游泳。这就是我说谎的报应。
我经常编造谎言,但我的谎言并没有恶意。我并不是为了利用谎言去陷害谁,只是不愿意伤害到对方。我一直都在想,我的谎言是正义的谎言,但是哪里会有什么正义的谎言。
谎言就是谎言,不可能存在谁都伤害不到的谎言。编造的谎言不停地流转,不知什么时候,便会伤害到自己或者他人,而且会更加深刻、更加尖锐地刺痛人的心灵。经过时间沉淀后的谎言,给我带来了数倍于当时的伤痛。
我用一只脚站着,揉搓着抽筋的地方。就在这时,我的左脚似乎碰到了什么东西。我想一定是垃圾,但也很在意那究竟是什么。所以我便试着将手伸到游泳池底部,将垃圾捡起来看看。原来那是一个一百日元的廉价打火机。
“又是这玩意儿?”宽一用手电筒照着我手里的打火机,似乎有点生气地说,“经常会有,据说从十多年以前开始,就一直有人干这种恶作剧。”
“没有抓到使坏的人吗?”
我的声音有些颤抖,但这并不是因为寒冷。
“没抓住,但使坏的是个女的。”
“不会搞错吧?”
“啊,听到过她的声音。巡查的时候,听到过一个女人的声音,在大叫‘现在就戒烟!’之后,就听到有什么东西掉进游泳池里了。虽然让她给跑掉了,但使坏的那人一定就是个女的。虽然我不知道她说的是什么咒语,但真是给我带来不少的困惑。”
他还没说完,我便笑了起来。那个不好好怀孕的孕妇,以后一定得严加管教。
“有什么可笑的吗?”他问我,我却不去理会,继续在笑。
即便我想停也停不下来,太可笑了,人生远比我想象的要复杂。
“喂、喂……”宽一在叫我。
我只顾着大笑,并没听清楚他在说什么。
“喂,电话!手机响了!”
我迅速地向游泳池边游去。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右脚已经不再疼了。我从脱下来的衣服中取出手机,即使不看我都知道是谁打来的。
“一会儿打回来是多会儿啊?我还要等你多久呢?”
问话直截了当,声音中带有几分不悦。
“猪骨拉面!”
“什么?”
“你说晚了吧?”
“你在说什么呢?”
“我一说我不喜欢的东西,你就说你很喜欢。我说了,‘我最不喜欢的是猪骨拉面。’”
结婚后,她便很快制作了一个我不能吃的东西的清单。她天真地说:“作为一个好的妻子,就要抓住老公的胃。”
“有这样的事吗?”她始终装出一副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
“你就编瞎话吧!”我说完,在自己的嘴边,吧嗒吧嗒地摁着打火机。
“嗯,你知道吗?据说在很久很久以前,香烟和蝉是同一个词。”
我感到“cigar”和“cicada”确实很像。
“即便这样。这也不能成为孕妇可以吸烟的理由啊!”
“还是被你发现了。”
“你其实是早就希望我发现吧?不好意思啊,我这么晚才发现。”
她并没有说话,但我已经知道她想说什么了。即便不用语言,我们也能交流。
她一直就在游泳池边等着我。她一直都期盼着,能够将我那颗坚决拒绝游泳池的心解放出来。她一直都是这样,一直都想解救我的心。
“蝉!”我叫了她一声,“我想给你讲一个关于海豚的新故事。”
“我可不是蝉,蝉是不会用电话的。”
“那你是未来?”
“这也有点不太对。”
“那。你是谁呢?”
“这个你应该最清楚啊!因为你离我最近了。”
“真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宽一一脸迷茫。我用空着的一只手冲他做了一个道歉的手势。
“我既是蝉。又是未来,还没有名字。”
我很快便理解了。
“光!”这个名字很自然地涌上了心头,“因为自从遇见你以后,你便一直闪耀着光辉。”
“不错!那就把这个当做孩子的名字吧!”
“你又骗我了吧?”
“哪有,这么长时间了,你都没有给肚子里的孩子起个名字。”
我无语了。自己怎么这么笨呀!对于她的温柔。我无话可说。她总会向我伸出援手。想要帮助我,想要使只知道低头看着脚下的我面对前方。
是她牵着我的手,将我领向了一个充满光明的世界。我还嫌她多管闲事,一把甩开她的手,但她从来没有怨气,又无数次地将我的手牵了起来。
她一直都想要解救我。但是,我却仅仅注视着将我强拉硬拽着的脚下的影子。不是蝉的影子,也不是贤悟的影子,而是我自己的。我一直将自己埋在心底。我藏着的并不是蝉,而是我自己。蝉想要帮助我的心灵,甚至拼上了自己的性命。
我确实是一个愚不可及的人,直到现在我还没有意识到。但现在意识到还为时不晚,毕竟我还没有失去一切,即便现在开始,也还来得及。
我抬头仰望着星空,那些朦胧的星星正俯视着我。只拿着一部手机和一个打火机的我,沉溺在微弱的星光下。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舒畅。
就像蝉所说的那样,大多数星星已经死去了。但其中还是有活着的。如今,我便能够清晰地看到那些充满活力的星星。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