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 《画语戮》 楔子 左汉立在《富春山居图》真迹前,听着慕名而来的游客一惊一乍的赞叹。 《富春山居图》是中国十大传世名画之一,纸本,元人黄公望所作。此画前半卷《剩山图》现藏Z省博物馆;后半卷《无用师卷》则由T省博物院收藏。 大约60年前,宇宙第一大博物院展出了另一幅传世名画《千里江山图》,导致原本不算大的展厅每日水泄不通。讽刺的是,看客99.9%是为了来和名画合影然后发朋友圈的。真正搞艺术的人,要么只能在人群里伸出脑袋瞄两眼,要么索性在家膜拜高仿。 是的,谁能想到,都五六十年过去了,当初爆红的WeChat还和人们的虚荣心一样好好活着;而艺术也并没有随着AI的爆发而死绝。 当年《千里江山图》的成功让其它手握传世丹青的博物馆蠢蠢欲动,这向来被认为是拿老东西圈钱的经典案例,足足被效仿了半个多世纪。 虽知手里的宝贝可能已经风烛残年,但Z省博物馆还是一拍脑门儿,策划实施了据称十年才得一见的《富春山居图(剩山图)》全国巡展。上个月,此画来到前覃省省会余东市,一时轰动全省。 “我说这艺术啊,真是越来越贱了。只要知道‘笔墨’、‘线条’、‘气韵’,再用‘高妙’、‘朴拙’、‘生动’之类的随意排列组合,人人都是著名评论家。”被聒噪的游客挤成烤茄子的曹槟在左汉耳边嘟哝。 “这叫普及艺术。”左汉道。 “艺术已经普及到长着舌头就能瞎说了。”前覃省美院国画专业硕士、“院级思想道德标兵”曹槟道,“这和睡个失足女,把人体部位和形容词一组合有啥区别?‘胸大 ’、“腿细”、‘姿态矫若游龙’。” 前不久刚在网上声援过女权运动的左汉,对着道德标兵,白眼翻到脚后跟。 标兵也不是没眼力见儿,又摇头晃脑道:“不过这大痴的笔墨,确实了不得。” “以大痴的笔墨,自然可谓无上神品。但画笔墨者为小,画气韵者为大。”左汉右手捏捏下吧,盯着画上润朗绵长的线条,“大痴《山水画决》说,‘李成画坡脚。须要数层。取其湿厚。米元章论李光丞有后代儿孙昌盛。果出为官者最多。画亦有风水存焉。’” “背挺熟啊。” “其实古代各家《画语录》中说的‘风水’,不能和封建迷信混为一谈。虽用字相同,但画论中的‘风水’,指的是书画创作背后的艺术哲学,你觉得呢?” “根据我的理解,与其用‘风水’这个提法,不如用艺术的语言,说是‘气韵’。谢赫《古画品录》中提出的绘画六法,第一条即为‘气韵生动’。所谓‘画亦有风水存焉’,其实要说一幅好画必定气韵畅通,生机盎然。” 左汉捋直舌头,正要继续大发议论,展厅上方却突然响起刺耳的警报。声音没延续多久,喇叭里又传来人声:“各位观众请注意,各位观众请注意!由于突发状况,我馆临时决定即刻闭馆!对您造成的不便,我馆深表歉意!恳请谅解!请尚在馆内的观众停止观看,有序离馆!” 同样的话重复了好几遍。展厅里充斥着不明真相的群众的吐槽,尤其是那些还来不及拍照发朋友圈的。他们虽然看到了真迹,却由于别人没有看到他们看到了,也仿佛没有看到过。 左汉和曹槟面面相觑。左汉十分郁闷,毕竟他今天可是请假来看展的。可是作为有涵养的“高知”,两位选择默默随着大流离开。 同时。博物馆地下储藏室门口。 卢克和丁书俊立在“富春山居图”前。现场警员和博物馆人员陷入漫长的沉默。 这幅图算不得高仿,却是原大。丘陵、树、石、水,用淡红色的血画就,原作中披麻皴的部分,还粘着长长短短的头发丝。远远观之,气势不输原作。 “希望你们告诉我这是猪血。”市局刑侦支队长卢克盯着眼前的“长卷”,右眼眼皮一直在跳。作为一个不懂艺术的直男,他本看不出这是“富春山居图”。但此画的前后两卷最近在媒体曝光度太高,他也算是成功接受了艺术的熏陶。 “鉴于这头发丝的存在,十有八九都是人的。稍后给我点时间检测一下,做这个很快。”法医丁书俊推推眼镜。他是支队中长相最文静的一个,脸蛋干净透亮得如同浸在山泉水里的羊脂玉瓶,瞳孔里有着天生的腼腆和无辜。初见他的人,大抵认为是个在校大学生。可谁也不会想到,这是一位在实验室里折磨过无数小动物,还面不改色地切割过无数尸体的全省知名法医。 “什么时候发现的?”卢克问看守储藏室的大爷。 “我在10:50左右想出门拉个大的。刚开门,就见这红不拉几的东西摆门口了。当时我只是奇怪谁摆了张画在这里,也没多想。毕竟用朱砂、胭脂来画画也不是没有,我就见过不少整张红彤彤的,什么红竹子啊,红山啊。但走近一看,我靠,上面粘着头发!”大爷似乎此时还憋着屎,脸色分外难看,“但这画什么时候被放这儿的我就真不知道了。储藏室里的都是真东西。有时候甚至上边摆着复制品,下边摆着真家伙。所以我们这儿安保也很严,三道门。我的办公桌在第三道后边。说白了,外面谁什么时候摆了什么东西,我也听不见动静。” 卢克一边听大爷絮絮叨叨,一边四处张望。见走廊尽处有摄像头,便不再浪费口舌,直接让调监控。“如果真涉及恶性杀人,这儿肯定不是第一现场。目前需要马上找到第一现场。” “先要找到尸体。”丁书俊道。 “妈的,变态!”卢克忍不住飙国骂,“就算涂的是猪血也够恶心的。” 技术人员咔嚓咔嚓拍完照,刚要把这幅“画”抬起来,卢克急忙道:“等等!”他的眼睛死死盯着上面血红的落款: 画亦有风水存焉。 第1章血画 初春的余东市把雨水用得恰到好处,一如八大山人的花鸟杰作,多一笔或者少一笔,都是败笔。 余东市刑侦支队大会议室。 众人围坐在办公桌前,幻灯片不断切换,投影仪的幽光照得二十来张人脸如同鬼魅。 警员刘依守在做案情汇报:“今早10:50左右,省博地下储藏室门口发现一幅《富春山居图(无用师卷)》原大长卷仿作,纵33cm,横636.9cm。该画由鲜血和头发绘就,触目惊心,极有可能涉及一桩恶性杀人案件。”他看看一脸严肃的卢克,继续道,“画上有血书‘画亦有风水存焉’七字,落款‘大画师’,题款后印有五枚血指印。目前我们已调取省博监控,发现此画由一名身着清洁工服装的蒙面男子送入地下室并铺开。此人身高约1.8米,面部几乎被口罩和工帽覆盖,长相难以辨认。此人进入地下室时间为今早10:39,离开时间为10:41。进入监控区域后,蒙面男子镇定地铺开画卷。若真是一起凶杀案,则此人极有可能就是凶手或其同谋。” 听罢,卢克只是冷哼一声。 “下面我简单汇报一下鉴定结果。”丁书俊推了推金丝框眼镜,示意助手播幻灯片,“画上血迹经种属实验,确定为人血。经DNA比对,血液、发丝均来自同一受害者。” “希望只是某种威胁,而不是真死了人。”排除了猪血的可能性后,卢克退而求其次,表达了优秀刑警的美好愿望。 “这心理素质得有多好,杀了人还能不紧不慢地作画。”刘依守撇撇嘴。 “我看监控的时候也有这种感觉。嫌疑人进入地下室和摆画的过程十分从容,像是在自家房间闲荡,一点没有杀人后要逃逸的紧张。”技术员郭涛盯了半天屏幕,边说边揉眼睛。他年过三十却没有鱼尾纹,大抵是常给眼部做这种“按摩”的缘故。只是可怜了他的一双眼睛,近视度数直逼一千。 郭涛语毕,众人不寒而栗。虽然卢克说的可能性存在,但几乎所有人都在心里默认,这画将牵出一条人命。会议室随之陷入漫长的沉默,只有幻灯片的幽光,似乎要把淡淡血迹也打在每个人脸上。 “是个不好对付的家伙。”卢克打破沉默,“郭涛,叫上两个兄弟,扩大搜索范围,看看这家伙到底是从哪儿冒出来的。另外,我们再去一次省博,找到当值清洁工。哦,对了,查那五枚指纹。” 众人刚挪了屁股,却见见习警员李妤非跌跌撞撞冲进来,警帽险些儿被万有引力的魔爪拽到地面,头发仿佛管理员没来得及拔除的水草,急急如刚逃出山洪雪崩,又遭了恶鬼讨饭。 “卢队卢队,接到群众报案,滨湖公园假山群东侧发现一具女性尸体。”李妤非捂着胸口喘口气,“而且……而且,死者长得有点像梅莎莎,就……就是那个明星!” “好家伙,闲了半年,全给咱补回来了。”卢克弹弹衣领上似有若无的灰,“全体都有,出现场!” 卢克赶到滨湖公园的时候,假山群周围早已挤满了本欲跳广场舞的大妈。大妈们无事锻炼腿脚,出事锻炼颈椎,一边身长脖子,一边破坏现场。 近来滨湖公园大修,以备迎接夏季赏荷的游人。假山群是重要景点,成天堆满沙土。只见那名据说很像梅莎莎的受害女子披头散发,全身被埋在地里,只露出个头来。周围都是沙土和树叶,想必凶手就是用这个遮住了受害者的头。 “受害者躯体被埋得很严实,只有头部被松散的砂石和树叶掩盖,说明凶手根本没想过要埋她的头。”卢克对着刘依守,“这公园人来人往,凶手不仅不想掩饰他杀了人,反倒像在炫耀。” 远远望去,这颗头颅仿佛成了假山群里的一块石头。 李妤非刚跑到垃圾箱边吐完,走回来时,胃部还在痉挛。卢克不想掩饰他的白眼,接连对她翻了两次。李妤非感谢领导不翻第三次白眼之恩,却也在心里暗下决心,日后一定让这些男人看看本女警的厉害。 卢克叫来最先发现尸体的大妈。大妈道:“警察同志,我这算不算立功啊?” 刘依守觉得军功章有大妈的一半,也有凤凰传奇的一半。 哦,对了,最近掀起了一股浓浓的复古潮流,世纪初的神曲组合凤凰传居然又莫名其妙地火了起来。 “什么时候发现的?”卢克问。 “下午5点左右吧。” “刚发现的时候周围什么情况?” “我跳累了过来休息,看到树叶里有一缕头发,鬼使神差的,就用脚拨了拨。叶子散开,头发越来越多。我感觉不对,鬼使神差的,又用力踢了踢,沙子哗啦一下全崩了。你猜怎么着!” “一颗人头。” 大妈丝毫不惧牛鬼蛇神,讲得是眉飞色舞。“我一看,好家伙,这长得还有点儿像最近那个宫斗剧里的贱人王贵妃!就是那嘴……” 卢克让刘依守把大妈拉到一旁做笔录,这时丁书俊跑过来。 “卢队,死亡时间大概是昨夜11点到今天凌晨1点之间。死者眼睑处有出血点,死因是机械性窒息。但死者颈部没有勒痕,口鼻处也没有被捂的痕迹。脚踝和双手有勒痕,是生前伤,死者生前显然遭到捆绑。另外,死者腹部被剖开过,但奇怪的是,后来又被缝合了。创口没有生活反应,是死后伤。其它信息,还要拉到队里做进一步分析。” 卢克托着腮,看着这副雪白雪白的尸体被包裹起来,不赞一词。 “这人真的太像王贵妃,哦不,梅莎莎了。”刘依守吞了吞口水。 “该谈场恋爱了。”卢克轻哼一声,拍了拍刘的脑袋,“长这么有特色,八成就是她。梅莎莎最近就在余东拍戏,前两天新闻都报了。赶紧去找她经纪人或者剧组,确认是否失踪。” 现场虽然遭到严重破坏,但还是被保护起来。卢克交代同事仔细取证,便马不停蹄地奔赴省博。 第2章我想到一个人 省博物馆位于小金湖湖心岛,而小金湖又位于余东市中心,因此省博的位置正处于余东的心脏地带。建国后,前覃省**和余东市**都希望定址此处,但由于文化届大佬们的积极争取,这座历史悠久的建筑还是成为了博物馆的一部分。 从滨湖公园到省博,开车不过两三分钟。卢克很快找到今早当值清洁工李伟。 “今天为什么没去上班?” “我一早起床,穿了衣服去厕所解手,还没尿出来呢,就被人从身后打晕了。” “打的脑袋吗?” “对。” “伤你的人长什么样还记得吗?” “我背对门口尿,那人又是从门口偷偷进来,你看我后脑勺长眼睛了吗!”他边说还真背过来展示了一下后脑勺,仿佛这个事实像哥德巴赫猜想一样值得被证实。 “那后来呢?” “我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被捆了个结实,嘴被堵住,工服也被剥了。警察同志,我该不会被歹徒性侵了吧,怎么感觉菊花有点儿疼啊。” “你可能还是脑子比较疼。”卢克差点被他打乱思路,“醒来的时候在哪儿?” “就在最左边的隔间里,脸还对着茅坑。我靠,也不给我放得好一点儿,闻得我更晕了。而且他早不打,晚不打,非得在我还没尿出来的时候。我一醒来,靠,发现自己内裤都尿湿了……” 卢克打断道:“那你怎么出来的?” “我醒来后嗯嗯了好久,一开始别人以为我是屎拉不出来。后来我不停撞隔板,我同事才觉得不对劲。他们是从旁边隔间跳进来,把我救出去的。” 虽然现场人员在忙上忙下地采集足迹和指纹,但卢克并不抱太大希望。据负责打扫这间厕所的阿姨介绍,她早上9:30拖过一次地,早拖干净了。而且之后人来人往,采集到的信息参考价值几乎为零。 “再详细说一下监控情况。”卢克对郭涛道。 “嫌疑人首次进入监控是在博物馆西楼后门。他身穿清洁工工服,手里拖着黑色垃圾袋。穿过花园后,嫌疑人进入地下室所在的主楼,从黑色垃圾袋里掏出画,展开,然后于10:41离开地下室监控区,接着取最短的路线,于10:49分从博物馆东侧门离开。” “门口保安没觉察出异样?” “刚才问过了,根本没在意。这不是博物馆主门,保安工作态度散漫。看人穿着工服,哪会专门站起来查户口。” “出博物馆后呢?” “步行过了柳堤,沿着长林街进了钟巷,人就不见了。那里没设监控,嫌疑人应该是在巷子某处完成了换装,然后通过别的方式出去了。” “继续研究巷子附近监控,重点观察可疑人员和车辆;同时走访一下巷内居民,问是否看到穿着那套工服的可疑人员。” 卢克抱着头,重重吐出一口气。先是一幅血画及其背后可能存在的凶杀案,然后是滨湖公园埋尸案,今夜注定无眠。 警车穿过柳堤的时候,卢克望向辽远的天空。游走的云絮仿佛织成了一张沉默的天网,向亮得刺眼的满月逼近。这月太亮了,教人分不清它是在网内,还是在网外。就在这思索的瞬间,它的影子早已逃到小金湖的幽光里,漾起柔媚的波纹,宛如湖水坦然的笑脸。 好一轮满月。 回到队里,卢克马上召集全队开会。 “梅莎莎经纪人确认她失踪一天。保险起见,让她来辨认遗体了,确实是梅莎莎本人。”刘依守道。 卢克点点头,这并不让他意外。 梅莎莎今年24岁。出道六年,从未传出任何绯闻。她在屏幕上的形象几乎都是清纯玉女——要么是校园偶像剧的女主,要么是都市剧里人畜无害的职场小白——直到最近才在刚播的宫斗剧里尝试突破,变身心机娘娘。现实生活中,梅莎莎也几乎是清纯玉女的化身。长相甜美不说,还坚持不谈恋爱,不傍大款,不接床戏,俨然娱乐圈的一股清流,自然成为众多宅男意淫的对象。 现如今,看着曾经人人渴慕的身体变成这般模样,众人皆唏嘘。 丁书俊开始汇报刚刚出来的鉴定结果:“梅莎莎死亡时间在昨夜11点到今天凌晨1点之间,死因是机械性窒息。确切地说,她应该是被活埋致死。我们在其呼吸道内发现了一些泥沙颗粒。” 话音刚落,众人面面相觑,不寒而栗。没想到21世纪了,竟还有人用这样残忍的方式杀人,这是有多大仇? “此外还有四点主要发现。第一,死者的牙齿在其生前被全部敲落,这也是死者面部变得丑陋不堪的原因。第二,死者处女膜陈旧性破裂。讲个题外话,显然梅莎莎不像她自己宣称的没碰过男人。好消息是,**内有**残留。”说到这,大伙儿都精神一振,有了这证据,确认凶手身份也就容易多了。丁书俊继续道,“第三,死者死后,腹部被剖开,所有脏器都完整,除了脾脏。凶手摘除其脾脏后,又将尸体缝上,但缝针技术粗糙,在这方面应该是个生手。第四,死者部分头发被剪断。” “等等!”卢克一个激灵,“头发被剪?《富春山居图》那个案子里不是也有头发么?” “是的,我要特别提出的就是这点。我们发现,死者将头发染成了栗红色,且在发梢处微卷,这和我们在《富春山居图》上提取的头发样本十分相似。” “比对一下DNA。”卢克的手搭在丁书俊肩上,“如果可作同一认定,我建议将两个案子并案处理。” “DNA已经在做了。” “有个麻烦事儿,根据现场血迹和死者体内血量,加上死者身上被缝针的事实,我们推断滨湖公园也并非第一案发现场。”痕检科科长张雷突然走进来,带着颇浓的香水味,不知又用的什么劣质男香。据他自己说,由于出现场时经常玩泥巴、捡垃圾,他老婆强烈要求他喷香水,否则不让他近床半步。由于身上时常带着泥土的清香和各种浓郁香味,人送外号“行走花园”。 “肯定不是。”丁书俊道,“死者气管内提取的泥土颗粒,和滨湖公园土质不同。” “还有,画上的五枚血指印,肯定不是凶手自己的,搞不好就是死者的,不妨也比对一下。辛苦兄弟了。”卢克一直紧锁的眉头居然松了松,“如果真是一个案子,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了,我可不想同时解决两个**烦。” 刘依守突然冒出来,“卢队,为啥血指印不可能是凶手的?” “你提问前动动脑子行不行?能做出《富春山居图》这种案子的,肯定是个心思缜密的凶手。他会蠢到费半天劲画出一张血画,然后在落款后面认认真真给咱留下他自己的指纹?你当他要拿去卖钱啊?” “你看他在画上,还落款自称什么‘大画师’,一看就是个自恋狂。他要给咱们显摆显摆,有什么不可能的?”见卢克一时无语,刘依守继续道,“再说了,他还在梅莎莎体内留下了自己的种,多牛叉啊。” “其实……”丁书俊眉宇间有一丝迟疑,“其实,我隐隐感觉这**应该也不是凶手的。他的作案手法虽然残忍,构思却很细腻。他不太可能给我们留下这种证据。” 会议室突然陷入长达十几秒的沉默,静得连墙上挂钟的滴答声都清晰可闻。那声音仿佛一把菜刀,正有节奏地切割一枚女人的脾脏。 “无论如何,既然有线索,就要查下去。”卢克感到这样的沉默让他窒息,“书俊,两个案子的DNA比对继续做,同时比对一下五枚血指纹是否是死者的,虽然对破案也没什么用。刘依守,郭涛,张雷,我们这边主要做三点:第一,找梅莎莎经纪人和好友,调查一下她的社会关系,尤其得问问谁和她有这深仇大恨,要把她活埋。第二,调取死者生前监控,务必查出遇害之前她在哪里,在做什么。第三,查出凶手是如何将尸体运入公园,并掩埋尸体的。” 说到这儿,他停下来。此时幻灯片刚好停留在那张红色的《富春山居图》上。他看着这幅长卷,纷乱的思绪仿佛被它拖入一个黑洞。 所有画都有画眼,那是一幅画的点睛之笔,精神所寄。那么这个案子的“眼”,就是这幅画。 他看着一屋子糙老爷们儿,感觉有些无奈。但很快,他疲倦的眸子霎地亮了起来。 “我想到一个人。” 第3章左老师登场 左汉直到9点上班,才懒洋洋地给手机充电。他这人对手机完全没有依赖,若非因为和世人沟通的客观需要,他可以直接把这玩意扔掉。手机就像段位极高的殖民者,人的时间分明被它霸占并挥霍了大半,它却有本事让人前呼后拥、感恩戴德、日夜挂念,简直连救苦救难的菩萨都未有这等待遇。 充电三分钟,“殖民者”枯木逢春,起死回生。他没精打采一看,发现市局刑侦支队长卢克同志竟屈尊降贵,像追小女生一样连发四问:“最近好吗?”“在干啥呢?”“你在哪里?”“怎么不回我电话?” 左汉一边顺着他的逻辑,想着接下来他可能会问“你到底爱不爱我?”,一边顺着他的提示,去看通话记录。这一看不要紧,好家伙,卢队长居然给他打了18个电话,从昨晚9:30一直坚持到今早5:30。他突然好奇为何卢克至今依然是光棍,难道他追过的人良心都被哈士奇吃了吗? 左汉十分感动,然后扔下手机,按原计划继续摆出紫砂壶泡茶。 纠结半天,还是泡普洱吧。他取出茶饼,掰下一块,闻了闻,心旷神怡。待茶泡好,他一边倒出深红色的茶水,一边慢悠悠拨打卢克的号码。 虽然卢克心里有种半老妃嫔突被皇帝翻牌的激动,但声音里还是透着深重的疲惫。左汉捏着茶杯,感觉自己喝下的不是普洱,而是罪恶。他打断卢克的寒暄道:“卢大队长,有话直说,别跟我客气。” “我现在碰到个很棘手的案子。调查已经展开,但有些问题,我觉得只有你能帮我。” “梅莎莎的案子?” “你怎么知道?” “这事全国人民都知道了,我又不是山顶洞人。当红明星换个发型都能上热搜,何况这女人死相如此新立异别出心裁。我们部门俩小姑娘都议论一早上了。”左汉看看周围已经开始努力工作的同事,蹑手蹑脚走出办公室,放低声音继续道,“我还以为你一直忙着接受记者同志们热情洋溢的采访呢。” “少拿我玩笑了,和你说正事呢。” “不是,我就不明白了,这样的案子为啥非得找我?你就一个顶十个,更何况还有丁书俊和张雷他们啊。” “梅莎莎被害本身并不是什么奇案。但现在公众还不知道,昨天中午我们还在省博地下储藏室门口发现一张用血和头发画出来的《富春山居图》。现在我们有理由怀疑这幅画就是凶手把梅莎莎当原材料做的。而且我有一种强烈的感觉——凶手想用这幅画说明什么。我们这边可以解决一些技术层面的问题,但说到画,队里的人连皮毛都不懂。” “我靠,用血来作画,这回该不是遇到变态杀手了吧!” “很变态,一般人看不下去。” “画得如何?” “你果然不是一般人。” “那我下班了去队里看一下。” “等你下班,黄花菜都凉了!我马上过去接你。” “不行不行,这样莫名其妙离开工作岗位,领导不骂死我才怪。我在这儿做人本来就如履薄冰了,你还怂恿我这样放肆。更何况你是警察,光天化日之下我被警察同志带走,这……” “我就说你是去配合调查。”话说到一半,卢克自己也觉得词儿没用对,“哦,去协助调查。哦,不对,我就说你是我们的顾问!” “得得得,你还是说我去配合调查吧。”左汉揉了揉鼻子,“我在公司每天低头哈腰,警察同志把我归入犯罪嫌疑人的行列,以后估计再没人敢动我了。”说到这儿,年轻人发出了魔性的笑声。 “那你稍微准备一下,我马上去接你。” “好,我先把今天的急事处理一下……”话音未落,左汉感到一股寒气朝自己逼来,吓得他连再见都没说,直接掐断电话。 “左汉,上班时间你不好好工作,跑外面讲这么久电话!”刘清德说话的时候,可以感觉他所有的鼻毛都在呼呼飞动,仿佛鼻孔后边有两台大功率电风扇。 “对不起,刘总监,我这就去工作。”左汉深谙“曲则全”的古训,多认一个错,少挨十句骂。 然而这位刘总监却并不乐意把已经滑到舌尖的话再咽回去。 “我对事不对人。”左汉知道,一旦老板说“对事不对人”,说明他马上要开始怼人了。只听刘总监继续道:“你来中艺上班也有两年了,看看你这两年里都做了些什么!一开始见你是W大的,几个领导还高看你一眼。结果呢!你别以为自己名校毕业的就怎么地。现在什么时代了?北大满街走,清华多如狗,海归一无所有,他们哪个文凭不比你好看?你看看你,跟中艺干半天,新画家没签几个,海外客户增长这么慢。你也就是到了国企,如果是我自己开个公司,早让你卷铺盖走人了!”随着音量的提高,刘总监的两粒眼珠子也似乎要瞪成碗口大小,“还特么都说你有能耐。你要真有能耐,就好好做几个大单子证明你自己,要么就别占着茅坑不拉屎!” 这刘总监屁股一撅,左汉就知道他要拉什么屎。适才他站门口开骂之前,特意一勾脚,让办公室门户洞开。而且他吐出的每个字都运足了丹田之气,功力犹如流窜在十里八乡搭台唱戏的黑脸,明摆着要让所有下属听见他的怒吼,让左汉这个学历最高的下不来台。 左汉于是乖巧地配合着他的淫威,将头深深低下,仿佛忏悔自己的没用不仅影响了部门的业绩,还顺便造成了生气的刘总监五脏六腑的损伤和夫妻生活的不和谐,实在罪大恶极。尽管刘总监的唾沫星子早已挂成了尼亚加拉瀑布,但左汉还是要想象自己正享受着热水淋浴,爽到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左汉两年前从W大本科毕业,直接进了这个中国艺术品进出口有限公司工作。这个简称中艺的国企之所以不在首都落户而选择余东,主要是因为余东在国内特殊的文化地位。 由于历史原因,该市连年活跃着众多一流画家,还是国内书画和文房最大集散地之一,艺术品市场成熟。此外更有前覃省美院这样一个堪比中央美院实力的高校,为市场源源不断地提供专家和人才支持。 左汉就读的W大英语专业在国内排名第一,某部委直属,小班授课,精英化教学。毕业时,他本有许多不错的选择。但挑来挑去,只有现在这份工作能把自己的兴趣和专业结合起来。 他老妈是国内著名花鸟画家,良好的家庭艺术熏陶也让他从小痴迷书画。虽然不是艺术专业毕业,但他也算半只脚踏进艺术圈了。不过让他没想到的是,进了自以为很好的单位,却免不了卷入办公室政治。 这位刘总监三本大学毕业,虽然身居中层,但近些年看到进来的下属一个比一个学历高,心里不免恐慌。左汉的出现,让他的焦虑彻底升华。之前左汉工作能力强,刘总监骂他嚣张。后来他工作得过且过,总监大人又骂他没能力。小年轻不禁感叹人不好做。 权衡之下,他还是选择夹着尾巴做人。毕竟同样被骂,被人当作威胁,难免阴沟里翻船;让人觉得无能,却成全了领导居高临下的心理诉求。人家嘴上说要炒掉你,心里却需要你。 不知为何,刘清德刚刚还责骂左汉挥霍了工作时间,却要挥霍如此多的时间锻炼自己骂人的口才。左汉虽认为半小时的唾沫淋浴似乎长了些,但他只当领导正在声情并茂地朗诵艾伦·金斯堡的《嚎叫》——并且全文背诵错误。 这时刘清德背后的自动感应玻璃门轻轻滑开,卢克独自走了进来。左汉看到卢克,心里比被骂时还紧张。 刘清德正要换个倒装句型让自己骂得别开生面,却突然感觉肩膀被人拍了两下,刚提起的那口气,则如一只被活吞的老鼠,挣扎着卡在他胸口。 刘总监刚转过头去,便听对方自报家门道:“你好,市公安局刑侦支队卢克。”卢克边说边翻开警察证,举在刘清德面前。 如果是一只小警察,刘清德也并不放在眼里。可刘总监何等的眼力见儿,瞅见证上的“支队长”仨字,呦嗬,还是领导。刘清德眼角和唇角的皱纹菊花也似怒放,谄媚得不带半句商量,让人疑心他学过川剧的变脸神技,“警察同志好啊,劳驾造访敝司,不知有何贵干呐?” “我们接到一桩杀人碎尸案,需要左汉到局里配合调查。您是领导吧?麻烦行个方便。”卢克亲见这位上司如何骂左汉,决计费心吓一吓他。 果不其然,一听左汉与什么杀人碎尸案有关,不久前还盛气凌人的刘清德登时后退半步,脸色犹如刚出锅的绿豆,仿佛下一个要被碎尸的就是自己。 “警察同志,我犯了什么事?为什么要抓我?”左汉拿腔作调。 “跟我回局里说吧!” 第4章绘画天才 左汉坐在副驾,抱怨卢克没有顺势掏出手铐把戏演到底,丧失了演员的基本素养。卢克则嘲讽在外面风流潇洒的左少爷,在单位里居然这么怂包。 “刚才那个‘碎尸’加得不错。”左汉并没有过度吝惜自己的表扬。 卢克没心情和他贫,“等你看到凶手的大作,就不觉得碎尸有多牛了。” “说说案情吧。”要参与办案了,左汉还是很激动的。 “不急,回队里说。”卢克用余光瞥了眼左汉,“你啊,当初就该去警校。学习个几年,再到队里和我们做同事,这最适合你。” 说到这,卢克感到身边的人突然低下头来,沉默了。 “别怪我不懂事,我只是实话实说。”卢克淡淡道。 “实话实说的人,有懂事的吗?” “哟,你小子,会教训人了。” 左汉无奈笑笑,扭头看向车窗外,对着快速退后的街景道:“我也是成年人了,没什么伤疤不能揭的。我爸和迟嫣出事后,我妈自然死活不让我报警校。虽然和她闹过,但事到如今我也想通了。我理解她,已经丢了丈夫,如果再丢儿子,那她还要不要活了?换了我,我也不会让儿子从事这种高危职业。” “可你是刑侦天才!” “你快拉倒吧,别用这种话来绑架我。我充其量不过是我爸的一个乖学生而已。”左汉的身子往下沉了沉,伴随着一声轻叹,惬意地闭上眼睛,“何况现在的生活也没什么不好的,有个事做,也不至于忙到没时间画画。” 卢克还想说什么,却终于没有开口。 之前卢克交代过马上开会,所以等他俩走进会议室,该来的都到齐了。 作为前局长左明义的儿子,左汉从小没少来局里,除了新来的李妤非,在座全认识他。 丁书俊已经完成DNA比对,《富春山居图》上的头发和血迹,均可与梅莎莎尸体上提取的样本作同一认定,且画上五枚血指纹与梅莎莎右手五个手指指纹一致。 两起案子正式并案。 卢克吩咐刘依守给左汉介绍案情和最新调查结果。左汉咬着唇,凝着眉,接受着幻灯片里淡淡血光的照耀。 “4月30号发现的《富春山居图》和尸体……原来是这样。”左汉想起和曹槟被赶出画展的遭遇,“那天我正巧和朋友在省博看展,突然就被赶出来了。” “有没有兴趣看看凶手的真迹?”刘依守调侃,“人家可自称‘大画师’呢。” 左汉配合地笑笑,跟着进了物证室。 虽然刚看了照片,但亲眼见到这幅长卷的时候,左汉的心脏还是停跳了半拍。太像了。这不是一笔一画不差毫厘的那种像,而是神似。这位“大画师”高度概括了黄公望的笔墨精神,从小的用笔,到大的气韵,把黄公望想要告诉世人的,全都交代了。 “赏心悦目。”左汉沉默半天,只能吐出这四个字。 “这可是人血!”卢克被左汉说得直冒冷汗。 “如果把血看成墨,那么浓淡干湿全都到位,技法成熟。要我看,这位‘大画师’找到的感觉,甚至比被乾隆皇帝认可的那个子明卷伪作准确得多。” “什么是‘子明卷’?”卢克听得云里雾里。 “这个对案子不重要。简单说就是个赝品,但画得也不差。乾隆皇帝得到了子明卷,以为是真的,就在这张伪作上面,陆续像刷墙一样题满了字。简直傻到让人绝望。过一年得到了真迹,也不知是真不懂还是为了面子,特地召集大臣,非说这假的是真的,真的是假的。”然后左汉指着这血画道,“子明卷的用笔虽然努力模仿黄公望,但还是脱离不了前辈董源和巨然的窠臼,皴线多为排列整齐均匀的长线条,走笔也相对死板。从渲染效果来看,也远不及原作润眼。而你看这位‘大画师’的仿作:他非常注重皴线的粗细、轻重、疏密、干湿和浓淡变化,突出线条的书法性审美……” “停停停!”卢克感觉凭自己的工资,实在交不起这堂国画课的学费,“左老师,您说得太好了,可这和本案有何关系?” “卢队还不知道那幅伪作是谁的手笔吧?”一只蛤蟆绝不会去关注王八界的选美冠军,左汉直接认定他不知道,“很有可能是董其昌所作。董其昌是谁不知道吧?他是明代最负盛名的书画大师之一。”他连着来了两个自问自答。 “所以呢?”卢克感觉自己的耐心正在被左老师消磨殆尽。 “你说,能比董其昌理解得还要到位,画得还好,这位‘大画师’会是一般人么?全国上下能有几个?余东市能有几个?” 卢克如梦初醒。这番话,极大缩小了排查范围。 见卢克和刘依守蠢蠢欲动,左汉淡定道:“先别急,你让我多看两眼。”说罢继续皱着眉眯着眼观摩起来。 “我靠!”许久,物证室里鬼片才会有的安静,被左汉那鬼片才会有的惊叫打破。 “我靠你大爷,能别这么一惊一乍的吗!”刘依守捂着心脏,“有什么发现?” “这是个模仿奇才啊!”左汉指着画上的题款,“这几个字简直和沈周的一模一样。沈周你知道吧?哦,反正你也不知道。但《富春山居图》真迹上有一则题跋就是沈周亲笔。这家伙不仅练过黄公望,还临摹过沈周!” “这么说,范围进一步缩小了?”卢克惊喜。 “不,恰恰相反。我认为排查条件又变得模糊起来了。”左汉有些迟疑。 “为什么?” “一般学画的人,都会主临一家。练好了,也会慢慢遍临诸家。但临来临去,要么困在一家的窠臼里,越画越死;要么取长补短,走出一条有个人风格的康庄大道。而这位‘大画师’很有意思。他画黄公望就极像黄公望,写沈周就仿佛沈周再世。你当然可以认为他只会这两家,但我有预感,他的本事不仅限于此。你也可以认为他这是在炫耀自己的能力,但我几乎敢肯定,除了炫耀,他更想做的,是要隐藏个人风格,逃过笔迹鉴定。这和你找张A4纸,打印出你用宋体敲好的一段话没区别。” “你是说,无法通过笔迹鉴定来判断作者了?”这让卢克难以置信。 “很难,他很好地隐藏了个人风格。唯一的好消息就是,有这么强模仿能力的人一定也不多。只要仔细排查,应该会有眉目。”见卢克又蠢蠢欲动,左汉忙按住他的手道,“还有,‘画亦有风水存焉’,这句话让我看得心惊肉跳。因为看展那天,我对哥们儿曹槟也说过同样的话。这几个字出自黄公望的《写山水诀》,是全篇最给我启发的一句。这‘大画师’会选这么一句作为题款,我暂时还判断不出他有什么深意。但英雄所见略同,起码看得出来,他和我一样,境界倒是很高。” 卢克从左汉的手掌下抽出自己的手,“就没见过你这么不要脸的。” “老天爷对我不公,在强塞给我一张帅脸的同时,又收回了我所有的缺点。”左汉大言不惭道,“让其他人来物证室,开会。” 第5章特聘书画专家 尽管卢队长腹诽左老师的越俎代庖,却并没有和他计较的打算。 左汉还是初中生的时候,就酷爱对局里的案子品头论足,虽然小朋友说话不算数,但多年来还是没少给他爸贡献奇思妙想,局里的人也都很喜欢他。 其实他的聪颖本身并非耀眼,让人惊讶的是他太早展现了这方面的天赋。他高三那年,身为局长的左明义殉职,左汉自此鲜少步入警局。但三年前,余东市发生了一起连环杀人案。凶手声称要杀掉十个人,不料刚杀完第二个就被抓了现形。当时卢克就是根据还在读大四的左汉的分析,顺利锁定凶手。打那时起,全队都服他,他也屡次成为刑警队下班聚会的座上宾。 “各位已经取得的成果,我就不一一具陈了。综合分析凶手给我们展示的内容,我认为有几个疑点还需要搞清楚。第一,分明有更好的杀人手法,凶手为何要选择活埋梅莎莎?是他们间真有什么血海深仇,还是凶手自己有变态的癖好,还是他想暗示什么?第二,凶手为何要敲掉梅莎莎的牙齿?第三,为何单被掏出来的是脾脏,而不是心、肝、胃、肾、肺?从他费劲缝上尸体的举动,感觉他无意破坏和侮辱尸体,单纯想取出脾脏。” “会不会碰到卖人体器官的了?”刘依守打断。 “你见过哪个卖器官的还顺带给你画张画?”卢克没好气。 左汉笑笑,继续道:“第四,他为何要画《富春山居图》,而不是别的?我不认为他仅仅是在蹭展览的热度。第五,为何要写‘画亦有风水存焉’,而不是别的?第六,为何按了五枚血指纹,而不是三枚四枚?无论从构图,还是从模仿原作钤印布局来看,这都不合理。” “似乎有很强的暗示性。”卢克道。 “对。凶手不仅通过公园陈尸和高仿画作向我们明目张胆地炫耀,更是通过这些极具象征意味的元素,留下了诸多暗示。”左汉能肯定这一点,却也同时感到无奈,“但就目前掌握的信息来看,仅靠这些零散的暗示,我们很难推演出什么有价值的结论。目前我们能做的,只有使用最基本的刑侦手段——查监控、调查死者社会关系、研究尸体和物证。” 卢克看了眼郭涛。郭涛忙道:“我们在钟巷出口处附近暂未发现可疑人员和车辆,经过地毯式搜索,也没有在钟巷任何角落发现嫌疑人,目前跟丢的几率较大。两个兄弟正在看滨湖公园的监控,应该不久就能给结果。梅莎莎那边,我们发现出事前几个小时她正和一名年轻男子在西郊影视城内的豪宝酒店开房……” “刚才开会怎么没说?”卢克责问。 “还没来得及深入查下去就开会了,本想着有更多信息再汇报的。” “果然这梅莎莎也不是什么正经人,又做**又立贞洁牌坊!”左汉咕哝。 “这么看来,死者体内的**很有可能就是这名男子的。我就觉得凶手不会留下这种线索。”丁书俊道,“看来这条线断了。” 左汉皱了皱眉头,“有没可能就是那名男子行凶?” “无论如何,没断的线索还得继续查。郭涛,滨湖公园的监控继续跟。刘依守,联系酒店,查出和她开房男子的身份信息,同时确定一下案发后房间是否被打扫过。我和左汉现在去酒店,之后找那名男子。你查到他的地址后发给我,同时展开监视,必要时对其进行控制。当然,最好能带着他去酒店找我们。” “得令!”刘依守庆幸这次不用出门。 “对了,”卢克叫住正要出发的众人,并转身看着左汉,“我已向局里请示,考虑到‘大画师’案的专业性、特殊性,建议聘请左汉同志为我局书画专家。现局领导初步同意这一建议。左汉的职责是从艺术角度给予我们破案指导,作为我们决策参考。左汉原则上不对专业以外的案件分析和决策发表意见,但……考虑到左汉同志过往的刑侦经验,我们也愿意积极听取左汉同志的看法。李妤非,相关手续可以走起来了。” 左汉听得一愣一愣的,反应过来后拍桌子道:“你怎么没请示过我的意见!” “这不属于你的专业范畴,亲爱的专家。” 第6章一首诗 卢克一行人先来到豪宝酒店。大堂的天花板垂下数不清的水晶吊灯,每盏灯又垂下数不清的水晶球,仿佛无数好奇的眼睛。金灿灿的灯光一照,这些眼睛全都折射出奇异瑰丽的光芒,一如无所不包和无所不知的宇宙。 据了解,梅莎莎的房间被打扫过一次。“行走花园”张雷带着他痕检科的徒弟在房间里忙上忙下。卢克和左汉稍微瞅了几眼,便跟着酒店经理去看当晚监控录像。 前天,也就是4月30日晚7:50左右,梅莎莎和那位登记名叫罗天皓的年轻男子前后脚进入酒店808号房间。8:35,罗天皓出门接电话。结合酒店其它区域监控,他接完电话后便匆匆出了酒店大门。8:39,极有可能是凶手伪装的保洁员推着车子来到808号房门前,用万用门卡直接打开梅莎莎房门,进入后房门被关上。约一分钟后,房门被打开,“保洁员”出来将保洁车推进去。8:46,房门再次被打开,“保洁员”推着保洁车出来,原本瘪着的黑色清洁袋鼓胀起来。有理由推断,这里面装的便是梅莎莎。 “这人明显不是保洁员,哪有保洁车上没放客房更换物品的?肯定都被他清掉,给梅莎莎腾地儿了。”左汉勾起嘴角。 这时张雷气喘吁吁地跑过来,手里攥着张纸。 “在房间的《服务指南》里发现了这个。”张雷道,“其它痕迹都在最后一次打扫时被破坏差不多了,但保洁员应该没认真打开《服务指南》。” “凶手肯定也知道保洁员不会打开它,才把纸夹在里面。”卢克边说边带上手套,接过纸放在自己和左汉面前。 这是一张普通的A4纸。左汉一看便惊呼:“苏东坡!” “嗯?” “逆天了,逆天了!这家伙模仿苏东坡也很像!”说着左汉也要来一副手套,戴上后捧起纸认真研究起来,“凭这凶手的艺术造诣,理应不会拿A4纸来写字的,这不讲究,他至少得用大厂出的花笺。他这么做,无非是告诉我们别浪费时间调查纸的来源。这墨,显然也不是用昂贵墨块研出来的。但凶手又嫌弃一得阁这种廉价墨汁,所以看墨色应该会是玄宗之类的牌子,最不济也是高端的云头艳。但这些都是市面上很常见的牌子。而这模仿苏东坡的小楷,则更像是凶手在换着字体给我们打印信息。” “说来说去,凶手没留下什么线索。” “对。” “找你来破案就是不一样。我们普通人都是先看凶手写了什么,你却是先研究材料。” 说到这儿,三人急忙回过神来,想知道这纸上到底写了什么。经过简单的断句,左汉发现是一首现代诗: 我宁为一朵真正凋零的花恸哭春天 也不愿把着一朵仿造的玫瑰感谢春天 四季被一只多情的手谱成哀婉的歌 你却借着它的旋律换取珠宝和快乐 长夏的迷雾填充着宇宙的更迭 我笨拙的笔墨,无力模仿气运的生灭 我在这勾皴擦染中找不到自己的归宿 但要给虚伪的活人 画一方冰凉、真实的坟墓 听左汉读完,张雷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连卢克也感觉自己被一股冰冷的杀气震慑住了。 “居然还是个诗人。”左汉打趣道,“讲真,如果他不是凶手,我还挺想和他做个拜把兄弟。” “别扯这些没用的,”卢克心里焦躁,“对这首诗,你怎么看?” 左汉歪了歪脑袋,“我暂时能想到三点。第一,很明显,凶手认为受害人梅莎莎是个虚伪的人,也告诉我们这是他要杀梅莎莎的原因,至少字面上可以这么理解。我在想,梅莎莎的牙齿被打掉,是不是就因为凶手憎恶她说谎。当然,这只是我个人的猜测。第二,诗里提到了‘气运’,意思是气数和命运。这和之前的题款‘画亦有风水存焉’一脉相承,说明凶手对风水有一定研究。他要么真相信风水,要么也和我一样,虽然不大信,但对古代艺术哲学感兴趣。第三,‘我在这勾皴擦染中找不到自己的归宿’,说明凶手很可能在自己的现实生活中非常迷茫。他坚持着什么东西,却对自己的人生和价值产生怀疑,这点或许有助于对凶手进行画像。”左汉托着腮,又把诗通读了一遍,“另外,我感觉凶手好像对季节这样的时间概念情有独钟。诗中多处直接提到季节意象不说,连这‘气运’二字,其实也有节候的流转变化这么一层意思。” 卢克消化着左汉给的信息,寻思着凶手的特征,这时刘依守来了电话。 “卢队,滨湖公园监控中出现的凶手,和博物馆地下室出现的凶手外形特征极为相似,应是同一人。案发当日凌晨3:50左右,凶手手刀砍晕刚起床准备开工的运沙车司机,然后将梅莎莎尸体混在沙子里,运到公园掩埋。监控显示,凶手到达公园时间为凌晨4:30,离开时间为凌晨4:50。作案后,凶手并未将车开回原地,而是开到西二环外一处正在施工的综合体附近抛弃。由于监控局限,我们最后一次看到运沙车是在施工现场外五百米的流玉路辅路,没有拍到凶手停车和弃车的画面,也暂未发现可疑人员再次进入监控区域。” “直接说又跟丢了呗。”卢克没好气。 “这家伙一看就不好对付。就没见过杀个人还这么大费周章的,跟日本茶道一样,喝口水婆婆妈妈。”刘依守显得更不耐烦。 “你懂什么!”卢克打算进入下一个话题,“那个和梅莎莎开房的罗天皓联系上没有?” “联系上了,他是省体育学院篮球方向大三学生,21岁。他被剧组招来做群演,因为形象不错,改让他演了个小角色,和梅莎莎有一出对手戏。现在他人就在影视城,和梅莎莎经纪人待一起。” “好,我们这就过去。”卢克给左汉和张雷使个眼色。一行人按照刘依守给的地址找了过去。 第8章行凶轨迹 问话结束,临近中午。卢克嫌酒店的自助餐太贵,没法报销,就在附近找了家馆子,要了包间,打算简单对付个午饭。 “趁这上菜的功夫,我整理汇总一下目前掌握的信息。”卢克一脸严肃,仿佛别人在上菜,他在上坟。 “我说呢,居然这么奢侈,还要了个包间,原来是为了讨论案情。”左汉头也不抬,用餐巾纸擦着自己面前的碗筷。 “下面我根据监控和几个现场的情况,概括一下凶手的行凶轨迹。”卢克假装没听见左汉刚说了什么,继续道,“4月29日或更早,凶手混入梅莎莎所在剧组,伺机行凶,但意外发现她和罗天皓的关系。于是他想办法弄到罗天皓的联系方式,甚至可能通过翻阅其社交平台或直接向人打听等方式了解到此人的作风问题,并借此在4月29日晚8:35支开罗天皓。 “他于8:39伪装成保洁员直接进入梅莎莎房间,在房间里打晕梅莎莎,将其装入黑色垃圾袋,并放好事先准备的手写诗后,于8:46开门下楼。接着,凶手开着一辆套牌车,往市中心方向驶去。期间穿过城乡结合部和绿化带,离开监控范围。 “我们发现凶手打晕运沙车司机是在30日凌晨3:50左右,这说明凶手从接触梅莎莎,到对其行凶、画《富春山居图》、再将尸体送至运沙车处,只用了7个小时。除去行车及搬运尸体等必要的时间耗费,他处理尸体并作画的时间不会超过6小时。 “30日凌晨4:30,凶手进入公园掩埋尸体,4:50离开,并在西二环处从监控里逃掉。约8:00,他在博物馆一楼男厕打晕清洁工,进行换装,并潜伏在馆内某处。10:39,凶手进入主楼地下室,从垃圾袋中拿出血画并摆在地上,于10:41离开地下室,10:49出博物馆,随后穿过柳堤,消失在钟巷。” 梳理完案情,卢克问大家有什么想法。包间陷入漫长的寂静。 “有一个细节可以进一步明确,”丁书俊清了清嗓子,“第一现场基本可以确定是在城乡结合部的某处,而非酒店或酒店附近。首先我们已经推测她是被活埋致死。其次梅莎莎的手足部都有生前约束伤,牙槽处有生活反应,可见凶手是在梅莎莎还活着的时候,束缚其手足,然后硬生生把她的牙齿一个个敲下来的。” 说到这儿,所有人不禁觉得牙疼。 “是的,这些都不可能在短短几分钟内完成,而且酒店也没有发现血迹,甚至没有打斗痕迹。呃……那我也就我的专业扯几句吧。”左汉示意卢克拿出《富春山居图》血画照片,“这家伙是真厉害,六个小时内要敲掉梅莎莎的牙齿,充满仪式感地活埋她,取出脾脏,缝合尸体,然后用她的血临摹一张《富春山居图》。这是何等大的工作量啊!虽然他的画是意临,取其大势和笔法,不苛求树木、苔点、房舍、人物等等细节,但也说明了他的绘画功底深厚,技巧娴熟,又快又好,就像他割肉的技巧一样。” 说到这儿,所有人不禁觉得肉疼。 “可他缝针的技术真不咋地。”丁书俊道。 “说这么多,大家觉得凶手,这位‘大画师’,是个怎样的人?”卢克问。 “从监控来看,男,年纪不会太大,二三十岁;身手敏捷,心思缜密,行事冷静;能熟练使用刀具,但没有缝针的经验。”丁书俊道。 “书画水平极高,或者临摹能力极强;对道家思想有一定研究;文学功底较深,会写诗;注重仪式感的完美主义者;生活过得不太顺意,对自己产生过怀疑,想通过夸张的炫耀来证明自己;可能有过负面的经历,嫉恶如仇,有一种扭曲的正义感。”左汉说到这,顿了顿,举起杯子喝了口水,疑惑道,“其它特征都可以在同一个人身上出现,但有一点似乎是矛盾的:一个年轻人,画起画来怎么可能如此老练?众所周知,中国画的造诣靠的绝不是天赋和灵感,而是修养和沉淀,画得好的一般都是耄耋老人。这案子太不可思议了,让我怀疑是否不止一人作案。” 卢克立马道:“你是说,一个年轻的负责跑腿,一个老的负责画画写字?” “只是我基于常理的判断,也不能排除这位‘大画师’真的天赋异禀。” “好,那我们根据这些分析,来确定排查范围。”卢克无视此时已经摆得满满一桌的饭菜,对着众人,“重点排查省美院教授和讲师、市内较有名望的书画家、身高体型和凶手接近的美院学生。争取三天内完成排查。另外,关于凶手使用的套牌车等线索,继续跟进,不要漏掉任何蛛丝马迹。” “还有,排查的时候要关注那些同时临摹过黄公望、沈周、苏轼的教师和学生,虽然这些都是美术生的必修课吧……”左汉补充。 “谁谁谁?”卢克突然意识到,自己的文化水平似乎可以与黑猩猩一决高下。 左汉用游客观赏黑猩猩的怜悯的目光看着他。 “限时五分钟吃完。”卢克认定左汉在吃上一定比不过自己。 第9章找哥们儿喝酒 傍晚,看着恢弘的公安局大楼,左汉很努力地做了个深呼吸。人对真相的渴望,有时候和对新鲜空气的渴望很类似。生活本已充满了谎言,可人人都是说谎家,于是并不感到这空气的污浊。但也许有一天,会有一个巨大的谎言或谜团彻底让人视线晦暗,呼吸困难。这时,之前蛰伏已久的痛快呼吸的渴望,便会再次降临。 然而人一生的奋斗,就是为了能自由地管理欲望,他知道。这个深呼吸并没有让他感觉更好。他转过身,觉得背后的大楼如同一块硕大的墓碑,是的,他认为自己刚刚爬出一座坟墓,一个充满了谜团,让他伸手不见五指、呼吸困难的坟墓。 他突然很想喝酒。 这事其实可以直接转身找卢克,但现在这家伙只能让他想起案子。他于是给曹槟打电话,让他把能约的都约出来。 “想怎么喝?”曹槟问。 左汉腾不出脑子想,道:“随你,去酒吧也行,路边撸串也行。” “要不先去酒吧喝一会儿,然后到梦幻巴厘岛泡个澡?” “泡澡就算了吧,今天没那心情。” “哟,连泡澡帝都不想泡澡了。”曹槟咯咯笑,“那找画画的几个哥们儿出来喝酒?” “嗯好,等你们,小金湖东边的原味串吧见。” 左汉等到8:30,连飞舟第一个到。听说左汉有约,这位大忙人立刻放下手中的事,刺溜一下冲了过来。 连飞舟是曹槟的本科同学,毕业后没有读研深造,而是自己开了间艺术工作室。上学的时候,别的同学都在追求阳春白雪,越画越发莫测高深;只有他脑子里想的都是如何把手艺变现,天天画人民群众喜闻乐见的行画。其实连飞舟心里明镜似的,自己整的那些东西格调不高。但专业水平绝不在众人之下的他,只是自己想要的东西不同,也有对目标清晰的规划而已。几个朋友嘲讽他是“披着艺术家外衣的商人”,他也并不觉得不妥。于是在毕业之际,同学都慌慌张张地准备考研,他手里却已经握着足够的客户,够他经营一间工作室了。 远远见了左汉,连飞舟两眼放光,三步并两步跑到他身边坐下。“好久不见啊,最近想我没?” “还真没有。”左汉经常接到连飞舟的骚扰电话,因此根本不吃这套,“像你这种忙着换女朋友的,哪还缺人惦记?” “此言差矣!我最心心念念的还是左汉你啊!”连飞舟仿佛向原配解释自己和小三之间什么都没发生的男人,“都跟你说多少遍了,我第一眼见你的时候,就觉得咱俩除了性别外啥都合适。你看看,这么多人里面,还是我见你最积极!” 对此左汉无可指摘,只能领情。 正无话可说,曹槟和苏涣来了。苏涣是曹槟学长,省美院花鸟专业博士在读,也是这几个人里边年龄最大的一个。 而最后到的是崔勇,曹槟室友,国画系花鸟班研二在读,是个典型的闷葫芦。 都老朋友了,一见面,气氛马上热烈起来。左汉张罗着点了些串,给每人要了五瓶青岛。 平时他们为应付圈里的各种场合,喝茶的情况比较多。一个个血气方刚的小伙儿,非得学着七老八十的大爷,手里盘着佛珠,往某个茶舍的明式黄花梨椅子上一坐,焚香,听琴,啜一口据说上千元的大红袍。 要装起来嘛。混书画圈的和写悬疑小说的很像,明明白白两大装:装逼加装神弄鬼。 装啤酒的是扎啤杯,因为这会给人酒突然变得更好喝的错觉。就像屌丝偶尔套上正装往镜子前一站,一个不小心,会觉得自己每天都应该去和联合国秘书长握手。这种器物加持的仪式感有一种魔力,说不清,道不明。聚众喝酒也是一种仪式,仿佛找几个互相叫哥们的人碰一碰酒杯,自己的灵魂便不再孤独。 他们每人倒满一杯,两瓶青岛也差不多见底。咕噜咕噜啤酒下肚,有人拿起鸡心,有人拿起腰子,纷纷大口吃将起来。 今天的腰子切得十分齐整,朵朵腰花绚丽绽开。左汉刚嚼上一口,突如其来的腥味让他心头一凛。 他想起了那枚丢失的梅莎莎的脾脏。 一口气喝下剩余半杯啤酒,左汉突然开口道:“你们说,如果一个家伙杀了人,还专门取出她一个器官,再把尸体缝上,是不是特变态?” 话音刚落,苏涣学长扑哧一声笑道,“碰到买卖器官的了吧!” “左汉,你是不是恐怖片看多了,吃个腰子都能扯上这。”崔勇感觉自己的食欲已经随着浑身的鸡皮疙瘩掉落一地。 “没。今天被叫去公安局看个案子,凶手就是个大变态。” “该不会是梅莎莎的案子吧?”曹槟显出了无知群众对国家新出台的大政方针政策的好奇,“最近发生的命案,貌似也就她了。” “局里的要案,我得保密。”左汉挥挥手,“哎,算了算了,不说这个,喝酒。” 众人刚被勾起的兴趣,又生生被左汉压了下去。 第10章画语录 每人解决三四瓶,第二箱啤酒眼看要灭,几人终于微醺。 “最近都在临谁的画?”左汉问。 “在看张大千。”曹槟道。 “张大千的看看就好了,格调还是不够高。”左汉道,“不管是青绿山水、荷花,还是后期的泼彩,都过于漂亮了。这样的东西很容易取悦市场,但不够高级。” 连飞舟也道:“是啊,类似的还有吴冠中。他的画也属于有创新,却更多的是迎合市场,太甜。用笔过于简单,没什么厚度。”最会迎合市场的连飞舟竟说出这番话,众人纷纷斥其虚伪的两面派。 “嗯,我最近主要是想让自己放得更开一点。临古人多了,就想研究研究泼墨和泼彩。”曹槟转而问连飞舟,“那你最近临的是谁?” “我在临弘仁,他也是清四僧里面的一朵奇葩啊。” “有什么感悟没?”苏涣笑问。 “目前大致有三点是印象最深的。首先,弘仁的画很注重大的轮廓,有平面装饰的感觉,甚至改一改能做冷抽象。这在传统中国画里面是属于意识非常超前的。其次,虽然他构图的块面感很强,但线条不死,很结实,用笔也很果断,这是他最厉害的地方。还有,空间对比强烈。他很注重大而空的山体和细节的对比,用树、碎石的丰富性来衬托大山的空白。” “你很会学。”苏涣的眼里是惊讶的赞许,也终于明白这人开画室纯粹只为挣钱,实际上并没有放弃对高级艺术的追求。 “那学长最近在研究谁?”崔勇问同是花鸟专业的苏涣。 “我这阵子在临徐渭和陈淳。感觉要画好他们,得有熟练度,行笔要快。”苏涣话锋一转,“我怕飘逸过度,失了厚重,所以前两天又开始临吴昌硕。” “还是学长取法高。”崔勇有些沮丧,“我最近在临任伯年,但还没找到感觉。” “没事,临摹本来就需要时间,没人可以一上来就找到感觉的。”苏涣杯子和崔勇的一碰,“有时间,咱们两个学花鸟的可以多交流。” 正聊到兴头上,左汉突然瞧见卢克给他发了条信息:“有空没?” 左汉此时喝酒正酣,回了个“没”。 卢克也许是小学语文阅读理解没学好,继续道:“刚来了个新材料,需要你帮忙。” “有事留言吧,这会儿忙着拯救人类呢!”回完便关了机。 若在平时,左汉对任何与案子相关的消息都很感兴趣,但此时他喝好了,特别想高谈阔论,甚至吟诗作赋一番。就像野狗原本天天都在想捕猎,可到了某个季节,总是控制不住自己的发情。 “说到临摹,还是张大千厉害。国家级造假高手。”左汉自说自笑,“要不是看了张大千,我还真不敢相信有人能临一个像一个。诶,你们说,这年头还有这种人吗?而且年纪不大,和咱也差不了几岁那种。” “你开玩笑吧,美院教授里面都很少有这能力的。”崔勇觉得这个假设完全不成立。 “不好说。美院教授就算临摹前人,也会带上自己的风格,这年头谁还死临啊?你看黄宾虹临古画稿,那才是临古的最高境界。一笔一画照着描,那是初学者干的事儿。”连飞舟抿口酒,“当然了,如果确实能画成一模一样,倒也是真本事。可惜可惜,现在美院学生交的临摹作业,都成手工制作了,哪是在画画啊!” “左汉,你最近在临谁?”曹槟问。 “呵呵,我哪有时间临摹啊?” “你晚上有空泡吧泡澡,没时间画画?” “画画真少了,偶尔看点书,画论什么的,动笔不多。”左汉给每人斟满酒,“你们最近都在读什么书?” “最近在读《石涛画语录》。”苏涣。 “我在重读谢赫的《古画品录》。”连飞舟。 “郭熙的《林泉高致》,每年刷一遍。”曹槟。 “都很高古啊!”崔勇用牙齿撸下一串鸡皮,“我在看《黄宾虹画语录》。” “我在看黄公望的《写山水诀》。刚好最近在展他的作品嘛。”左汉。 曹槟恍然大悟道:“难怪那天看展的时候你张口就来,什么‘画亦有风水存焉’,叽里呱啦,原来刚好就在看。我就想呢,记忆力怎么可能这么好。” “你说现在的人画画,绝大多数都在追求造型,连真正做到书法用笔的都已经不多了,还有谁会把古代艺术哲学融入画里面?”左汉又想起了案子,“画个画,还去考虑阴阳的平衡,屋舍的朝向,气的进出流动,现在真有人会在画画的时候保有这种意识吗?” “你今天是咋了?”曹槟感觉左汉自打入了警局,就有些神神叨叨的。 左汉并不理会,继续道:“我最近研究古画发现,宋画里边就有不少包含道家哲学的作品,宋徽宗的《瑞鹤图》就是一例。范宽的《溪山行旅图》是北宋山水第一名作没问题吧?他的位置经营,细细想来也十分吓人。画下方的三块巨石,就是按照青龙、白虎、玄武的方位来布局的。那个玄武之位,石头画得真跟只神龟一样!” 连飞舟回想《溪山行旅图》的样子,觉得有意思,问道:“那你说说,黄公望的《富春山居图》里面是怎么体现道家哲学的?” “黄公望本来就曾靠占卜为生,相信画里存在风水一点儿都不奇怪。你看那山的龙脉走势啊,包括山和水的交替组合……哦,还有,他的经典皴法是长披麻皴,笔墨绵绵不尽,深厚滋润,中气旺盛,一看便知是寿者相。” 苏涣学长插话道:“而且不知你们读画仔不仔细,从《剩山图》的郁郁葱葱,到整副长卷最后的萧瑟,黄公望画的仿佛是四季。再加上把人和船只这些点景放在大片的留白中,简直有‘渺沧海之一粟’的空间意识。所以我觉得黄公望把他的宇宙哲学都表达在画里了。” 这番话让左汉一个激灵绷直了身子,他不禁想起了凶手留给他们的诗: 长夏的迷雾填充着宇宙的更迭, 我笨拙的笔墨,无力模仿气运的生灭。 那时候他分析出,这位双手沾满鲜血的“大画师”对时间的意象情有独钟。但其实从这句诗里面,他的空间观念已经表达得很明确了。 真是个大哲学家。 露天串吧占据了小金湖岸边一角,有如古画中水涘的一个俏皮苔点。桌外五米处便是小金湖的潋滟波光,幽魅的月色和迷离的街灯全都漾在一片静谧的水纹之上,千光万彩,仿佛雨水将老画家遗弃在荒野的调色板拍打成一张莫奈。 十五的月亮十六圆。今夜的月光让一切地面的璀璨黯然。无人知道这冷月要听完多少故事,才能把自己的故事说得圆满而明晰。 月移中天,五人都喝得醉意盎然。连飞舟去结账之际,左汉打开手机,看见卢克又给他发了好几条微信。 “我们收到凶手寄来的一个优盘,里面记录了他和梅莎莎的对话。” “还有他虐杀梅莎莎的过程。” “最重要的是,他在视频最后留下两句诗,我截图给你看。” 然后左汉看到了一张视频截图,上面的字幕是: “鹊华秋色寒林雪,山居早春万壑松。” 左汉浑身毛孔一颤,醉意消去大半。 第11章视频 翌日,左汉早早来到警局,让卢克打电话给刘清德,继续帮他这位“犯罪嫌疑人”请假。 “不容易啊,之前八抬大轿都请不进来,现在居然这么主动。”卢克语带嘲讽。 “你少说两句。等再死了人,我看你笑不笑得出来。” “你什么意思?” “这家伙要做连环案。” “为什么?!” “先别问这。不是说凶手给你们寄来一段视频吗?我现在要看,看完以后告诉你。” 卢克被他说得紧张兮兮,不敢造次,急忙翻出那段视频给左汉打开。 “注意保护眼睛哦。”他提醒,“凶手把自己裹得很严实,黑衣,黑帽,黑口罩。他在审问梅莎莎,但把自己说话的部分都消音了,只用字幕打出他的问题。” 左汉顺了张椅子坐在电脑前,刚好视频开始。梅莎莎突兀地出现在画面正中央,手脚被固定在一张铁凳上。左汉没有一点点防备,不觉小腹一阵翻江倒海。 字幕:“怎样,看来你今天感觉不错?” “停!”左汉急忙道,“凶手也和梅莎莎……?” 卢克按下暂停键。“我猜没有。你先完整看一遍嘛,别一惊一乍的。”说罢意味深长地瞄了眼左汉裆部,“哟,可以啊。我还担心你直钢棍变弯铜丝了呢,听说有个男的天天骚扰你?” “那男的不就你么。” 对此卢队长无法反驳,按播放键。 听到凶手的问话,梅莎莎居然点头。 字幕:“你果然和纯洁没半毛钱关系。” 此时的梅莎莎似乎对凶手也颇感兴趣,一对美目秋波流转。然而她一定不知凶手正在拍摄,更不知凶手的真实意图是要杀她。 就在这时,新的字幕突然闪出来:“知道为什么抓你吗?” 简直卢克附体。 梅莎莎:“因为哥哥想要我。”左汉惊异于梅莎莎居然敢这么口无遮拦。 字幕:“呵,我当然想要你,但不是要你这副皮囊。我要的是你的命!” 梅莎莎闻言色变,本来还放松的身体霎地僵住。因为警惕心的突然增强,她也终于发现摄像头,厉声喊道:“你在拍?!”到底是个公众人物,梅莎莎明白视频流出后对她的事业来说意味着什么。 但她不知道,不久之后她连命也要没有了,遑论事业。 凶手没搭她的话。字幕继续蹦出:“你的虚伪让人恶心。做了表子不立牌坊,这是江湖规矩。你若是大方承认,我倒敬你三分。可像你这样装清纯到处骗人,那我就得教育教育你了。” 梅莎莎:“这是我的工作需要!我到底哪儿得罪你了,你要这样对我!还……还……还要杀我!” 字幕:“你没有得罪我。我就碰巧想杀个骗子,而你,碰巧就是我知道的人里边骗得最好的。” 梅莎莎:“你是疯了吧!” 字幕:“没错,世界上最清醒的都是你们这些骗子,不清醒怎么骗人?而其他人确实是疯了,会去信骗子的话。” 梅莎莎:“就算我隐藏了自己,难道我就该死吗?世界上该死的人那么多,比我恶劣的多了去了,你那么闲得蛋疼为什么不去找他们!” 字幕:“去年5月10日,你在慈善晚宴上和前覃省首富赵抗美之子赵常结识,并迅速确定关系。5月25日,你在路上被酒鬼骚扰。赵常马上叫来黑社会把酒鬼痛打一顿,结果人被打死,三个小弟被拿去替罪。今年年初,有个粉丝在网上高调表达对你的爱慕。你继续装清纯,还说要告他骚扰,这我支持你。但两周后,这名外地粉丝被车撞死,当时以交通肇事结案,可幕后指使就是赵常。” 梅莎莎:“你……你怎么知道的?” 字幕:“你们真是两个魔鬼!你这表子要装纯,我姑且不管。但别人只不过表达了对你的爱慕,就算纠缠你,他们就至于要死吗?” 梅莎莎:“这都是赵常干的!他很大男子主义,看不得别的男人接近我。” 字幕:“这就有意思了。据我所知,赵常在和你相处期间,同时还和另外五个女人保持不明不白的关系。而你呢,隔三差五在剧组勾搭小年轻。你俩可真是一对好鸳鸯。” 梅莎莎:“可这跟你有什么关系!” 字幕:“我看不惯啊。警察叔叔也没把你们这些坏人抓起来,只是关了几个小弟,真没劲。” 梅莎莎:“那你应该去杀赵常啊!” 字幕:“赵常?他那个白痴能做出这两桩事,还不都因为你!” 这时梅莎莎感到了巨大的恐惧,她似乎预感到死亡的迫近,哇的一下哭了出来:“我求求你了,能不能不要杀我,我还有很多事情要做。” 字幕:“因为你而被赵常杀掉的人也有很多事情要做,没有人的命比你贱半分钱。” 接下来,在女明星歇斯底里的尖叫中,黑衣人举着锤子,极有节奏地一个一个敲掉了她的牙齿。梅莎莎的痛苦挣扎和他的高度冷静形成了强烈的对比。不一会儿,梅莎莎的脸上已经满是混在一起的眼泪、鼻涕、唾液和血——她已经和美没有半点关系。 就在梅莎莎将唯一的希望寄托在回去种牙和整容的时候,这位“大画师”把她连带着整个铁凳都丢进了不远处事先挖好的土坑里。 她于是横躺在坑中。 正是在这个时刻,梅莎莎意识到自己真的要完蛋了。她马上停止了杀猪般的尖叫,转而带着哭腔毫无形象地求饶,虽然因为牙齿的掉落,她吐出的字句已经含混不清。摄像机被凶手举起来,不带任何感情地拍着这位演员的巅峰之作。 这也许是梅莎莎此生最真实的一段表演。不过很快,“大画师”似乎失去了耐心。他的另一只手拿起了铲子,一铲一铲地往坑里填土。他有意延长梅莎莎的恐惧,先埋掉了她的下半身,四五脚把土踩实,然后一点一点往上半身填土,小腹、锁骨、脖子……梅莎莎在这位死神面前毫无保留地展示了对黑暗世界的恐惧和对生存的眷恋。她的脸涨得通红,眼珠几近崩裂,呼吸急促犹如台风中癫狂抽动的大树。她宁可自己是被巨浪所掩埋,而不像此刻,连用手足扑打求生的权利都被剥夺。 面对生存的残酷而无计可施,是所有幸运儿的第一课,也是所有不幸者的最后一课。 在埋掉梅莎莎小半个头的时候,“大画师”有意停了一会儿。他似乎特别享受梅莎莎恐惧、悔恨、不甘的样子。梅莎莎的呼吸一阵紧似一阵,还在咬字含混不清地哭喊求饶,但她很快便吸入泥土,不住咳嗽起来。 “大画师”看腻了,继续有节奏地一铲一铲往里头送土,直到这个人人艳羡的身体全然没入土中,再发不出半点声响,再无法从泥缝中送出半缕气息。这时,他象征性地在松软的土上踩了两脚,关了摄像机。 紧接着,黑色的背景中冒出一行白字: 鹊华秋色寒林雪,山居早春万壑松。 至此,视频结束。 第12章至少做五起 看到视频的后半段,左汉直接软了。他意识到这不是在演戏。梅莎莎,一个活生生的人,就是这样一步一步由生到死,由喧哗转为沉默。她人生所有的辉煌,就这样飞快地落幕。 “谈谈看法吧。”卢克用手肘碰了碰还没回过神的左汉。 左汉很努力地把自己的无限感慨转为理性。他定定神,道:“第一,很明显,凶手杀梅莎莎的原因,是他认为梅莎莎很虚伪,这印证了我们先前的判断。第二,排除熟人作案,根据视频来看,这两人并不认识,凶手和梅莎莎甚至没有私仇。 “第三,凶手有较强的侦查能力,居然能查到警方都不知道的真相。但也有另一种可能,就是凶手和涉案人员有私人关系,知道内情。可以照着这个思路,查一下两个案件中所有涉案者,尤其是受害者的社会关系,看是否有符合凶手特征的人。 “第四,我依然认为凶手杀人的方式有很强的仪式感。比如敲掉梅莎莎的牙齿,极有可能就是在惩罚她说谎。我怀疑他采用活埋也有原因,虽然暂时还想不出为什么。就算他想虐杀,也完全可以使用更简易的工具,哪怕用把小刀将她凌迟处死。可是凶手大费周章地挖了个坑,还一铲一铲地去活埋梅莎莎,等人死后再大费周章地把她给挖出来,这就有杀鸡用牛刀的感觉,在几乎分秒必争的作案过程中,这样浪费时间浪费精力,很不合理。除非,他认为梅莎莎必须用这种方式死。” 前面三点,昨晚卢克他们都想到了。而这最后一句“他认为梅莎莎必须用这种方式死”让卢克很受启发。不过他没时间多想,继续问:“那两句诗是什么意思?你怎么就看出他要继续杀人了?” “如果你稍有些中国画常识,这就太简单了。这两句诗里面,包含了五张传世国画的名字——‘鹊华秋色’指赵孟頫的《鹊华秋色图》;‘寒林雪’指范宽的《寒林雪景图》;‘山居’指黄公望的《富春山居图》,也就是本案的那张;‘早春’指郭熙的《早春图》;‘万壑松’指李唐的《万壑松风图》。” “也就是说,这家伙至少要做五起?!” “是的,而且如果不出意外的话,等五个人都死了,他很可能就会罢手。因为‘大画师’把这当成一个完整的艺术创作,应该不会节外生枝。用五个人的血把这五张画画完,他就可以心满意足了。” “我靠,死变态!”卢克忍不住骂道,“什么五个,我让他第二个都杀不了!” “卢队长先别口出狂言,现在连称得上可靠的线索都没有,我们只是在单纯接收对方主动留给我们的信息。” 卢克闭上眼睛深呼吸,自我冷静了一下,问:“他为什么要选这五张图,有什么深意吗?” “很明显,他在暗示四季。” “不是五张图吗?” “听我给你分析。《鹊华秋色图》是秋。《雪景寒林图》是冬。《早春图》是春。这三个都非常明了。《万壑松风图》是什么季节,其实历史并没有定论,大多人认为应该是春季。但我认为最有可能是夏,显然‘大画师’也这么认为。如果他果真杀到了这张,我再详细分析为什么。《富春山居图》没有点明季节,但整个画卷上的草木从郁郁葱葱一直画到稀疏凋零,恰恰如同四季的衔接更迭。所以他把这张加进来,有可能是表示季节更迭,有可能是为了给诗凑字数,也有可能是他就想让五个人死。当然,或许还有什么深层的考虑。我仅凭这一起,还看不出来。” “你还想让他再给你造几起?!三起?四起?五起?” 左汉耸耸肩。 “那你给我分析分析,他接下来会画哪张?诗中排第一的《鹊华秋色图》吗?” “如果他真要按照季节顺序,应该是《早春图》才对。” “可《富春山居》不是也没按照顺序么?否则它应该排在《万壑松风图》后面。” “《富春山居》总括性地表达了四季的内涵,‘大画师’应该想把它作为杀戮的序曲。” “你们学艺术的脑子都不正常吧!” “所以艺术家会把妹啊。” 卢克暗自替全世界理工男问候艺术家的妹妹,却一脸若无其事道:“这家伙不是完美主义者么,那他在写诗的时候,为什么不按春夏秋冬的顺序来写,那样看起来不是更完美吗?” “没文化真可怕!写诗要讲平仄的。别的不说,上句最后一个字必须是仄声,显然‘万壑松’的‘松’字不是,而‘寒林雪’的‘雪’是。‘大画师’看似因为没有按照季节顺序排列而出现了不完美,可那正是因为他追求这两句诗平仄的完美,毕竟这是他整件作品的核心!” “你们文化人更可怕!我办个案还得通学一遍琴棋书画诗词歌赋,这是要我亲命了!”卢克略感焦躁。 “这不是有我嘛,你只要安静地做一个傻宝宝就行了。” “滚你丫的!你知道本队长破过多少案子吗?”嘴上这么说,卢克还是深知此事影响恶劣,非同小可,“不行不行,得想办法阻止这家伙的下一次犯罪。你还能从现有资料中解读出什么?能不能预测他下次作案的目标和地点?” “我真是越来越听不懂你的幽默了。第一个案子都还没搞明白,就想预测下一个案子,你当我算命的啊?卢队长,你现在的当务之急是赶紧整合线索,找到凶手,不是等着看他的下一场戏啊。” 卢克一拍脑门儿,“我的不好!咳,被你一通歪理邪说带偏了。刚才说的,我在你来之前就安排人去查了。” “现在证明凶手除了作现代诗,古诗也能写。这年头真正懂诗词格律并熟练运用的人不算多,有这修养,那就不是一般人了。你们把这条件也加上,结合刚才提到的两起案子相关人员的社会关系,慢慢筛查吧。” 第13章接下来杀谁呢 香炉里飘出淡淡游丝。这檀香的气味让他清醒而平和。 他修长的手指在琴弦上勾挑,沉静的琴音一如悠长的香气。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每天都会弹一遍《潇湘水云》。手下这张古琴也越来越懂这首曲子,和他一样。 清晨的阳光照进屋子,将他的发梢染成金色。他面窗而坐。前方,或者下方,就是这个不知为谁为何而忙碌的城市。宽广的落地窗将外面的世界展露无遗,有如一卷复活的《清明上河图》。这玻璃虽是透明的,本质上却是一堵墙,这让他仿佛在拥抱这座城市,也仿佛在拒绝。 他转身走进卧室,打开电脑。网上关于梅莎莎之死的新闻还在发酵,却没有一条谈到《富春山居图》。看来警方并不乐意将这件事的全部真相公之于众。 当然,这没什么不好。他本想把那个视频也发给媒体,但可能造成的冲击波并非他真正想要。从这点来看,他和警方想法一致。 人总是一边自以为是,一边不堪一击。没有任何一副躯体能承担所有真相的重量。这个世界之所以还过得下去,正是因为人们只知道部分真相,或者全然无知。蒙娜丽莎的头上如果笼着一层面纱,她的艺术表现力会远远大于达·芬奇的所有画笔。 好吧,这事放放。 接下来,杀谁呢? 他想,这会儿警察应该已经从那句诗里推测出了他的野心。他们一定在苦思冥想,接下来,他要杀谁呢?可是这个问题,他自己也不知道。 如果哪天警察真的抓到他,他要把这说出来,让警察气晕在他面前。 他很早以前就在脑海中打起草稿。这是一个完美得让他自己都无从指摘的构思。然而完美是所有完美作品的缺陷。所以维纳斯要断臂,《兰亭序》要有涂改,《富春山居图》要被烧成两段。在错误出现之前,所有艺术杰作都和真正的不朽无缘。 他的杀人计划过于完美。这是一个比任何当代创作都要高明的作品。可是,一切的趣味性都在完美中被扼杀。 中国水墨画最精彩之处就在于它的意外。同样的蘸墨量、同样的笔法、同样的人,在不同的宣纸、空气湿度、情绪状态中,会造成完全不同的画面效果。一滴浓墨滴在湿透的纸上,没有人能完全控制这个黑点将以怎样的方式晕开。这是多么的有趣,多高的境界,像是我们常常以为很有把握,却偶或感到变幻莫测的人生。 他知道,这件作品需要在严谨的法度中制造意外,像所有真正的杰作一样。 于是他设计好了几个人死、为什么死、要怎么死,在什么时候死,死在哪里,却恰恰不事先给自己设定让谁死。 这样的随机和意外,是整个严谨框架的生气,是蒙娜丽莎的微笑,龙的眼睛。 他在搜索引擎里输入“杀人犯”和“余东”两个关键词,很快便出来多条新闻,不少还是在说自己,真有意思。 不过与自己的“热度”不相上下的,还有另一条新闻:杀人狂魔越狱半月,余东民众人心惶惶。 事情大致是这样的:有个叫齐东民的黑道人物,前前后后杀了不下十人,还涉毒。警方将其捉拿归案后,此人很快被叛死刑。然而这家伙不知使了什么神通,居然越狱成功。警方并未透露具体过程,只是说他在越狱时伤了几名狱警。刚出看守所没多久,他便上了一辆套牌车,绕了几道弯路。避开监控后,车子便消失在看守所和市区之间的绿化带中。 在逃杀人犯。呵呵,就他了。 第14章渔庄秋霁图 左汉旷工两日,再次坐回工位,发现自己从未如此热爱工作。平时他异性缘很好。可今天,那些把他当作男闺蜜的女同事,竟突然变得和他一样热爱工作,不再一边上班,一边给他发qq吐槽明星的发型和领导的神经。 看来他杀人碎尸嫌疑人的身份得到了公司内部的广泛认可。 而这件事唯一可能的泄露者刘清德总监,则更是一改往日的领导作风,对左汉非但不闻不问,更是敬而远之。左汉自嘲,倒也难得清静。 这段时间海外市场部特别繁忙——是的,虽然平常也很忙。比如刘清德,他最近电话不断,打给谁的都有,而且愈发神神叨叨。 他自认为是商业奇才,谈判高手,很享受这种和谁都能在电话里说上两句的感觉。表面上,他在中艺公司做着海外市场部的总监,但暗地里他和中艺刚刚分管该部门的副总私下开了家公司,做着和中艺相同的业务。中艺这个国企平台上的丰富资源,都被这两位殷勤的搬运工搬到了自己的屋檐下。 这位分管副总名叫周堂,之前分管行政和人力部。半年前,原海外市场部的分管领导顾总晋升为总经理,这位周副总便同时揽下了海外市场部。有趣的是,他和刘清德的勾当一年半前便已开始。俩人一边把公司的画家、签约作品和海外买家资源偷偷转移到自己公司名下,一边用着中艺的员工,让他们开拓新的画家资源,或者翻译自己公司的合同。中艺的下属一看签约双方的名字和作品均被隐去,聪明点儿的都知道怎么回事,而那两位却依然操作得不亦乐乎,不知道是真以为别人都是傻叉,还是对自己是傻叉的事实视而不见。或者,他们笃信我是傻叉我怕谁,傻叉自有傻叉福? 左汉第一个发现他们之间的勾当,但基于“你的事关我屁事,我的事关你屁事”的原则,他依然每天乖乖上班,低眉顺眼,唯唯诺诺,逆来顺受,只要刘清德不耽误他下班后琴棋书画,花天酒地,吃饭唱歌,泡吧洗澡。 听着手握电话的刘清德杠铃落地般的笑声,左汉心说,这家伙肯定又打着中艺的幌子去认识能做《渔庄秋霁图》周边的人,要么就是联系还没死的书画名家,踅摸着机会搞什么“当代十名家同临倪瓒大展”之类的策划。上周他还脑洞大开,命令左汉去开拓意大利、西班牙、法国为首的欧洲市场以及北美市场,想借着这些作品在中国的火爆,在国外也炒作一番,为自己挣洋票子。 元代著名山水画大仙、元四家之一倪瓒的代表作《渔庄秋霁图》即将追随《富春山居图》的脚步,来到前覃省博物馆展览。后者已经展出月余,即将撤展,二者刚好无缝衔接。 名画虽仅有一件,却能衍生出无穷的周边产品。过去的一个多月,《富春山居图》的文创周边就做出了不少爆款。 刘清德和周堂瞧见这些产品在国内卖得火爆,便一拍脑门儿,想把国内的成功满世界复制粘贴,连中国画到底能被多少洋人接受的市场调研都可以不做。在左汉看来,这就好比一头喜欢驴的驴,强行去和一只喜欢鸡的鸡papa,而且非要让那只鸡给它生下一头驴并从审美上接受驴不可。 这段时间以来,他们联系了不少做名画复制的公司。说到书画复制,做得最好的当数日本的二玄社,可惜他们做不下去被收购了。荣宝斋的木板水印也是一绝,当初甚至连齐白石面对着两幅《墨虾》,都无法分辨哪张是自己的原作,哪张又是复制品。国内在做的还有雅昌公司,以及各类大公司和小作坊,这些都是刘总监争取的对象。 毕竟总监的目标是冲出亚洲,征服世界。而他又认为洋人眼瞎,看不懂中国画;而且人傻,爱好附庸风雅。于是这位总监便毫无底线地连小作坊都去联系,甚至那些能把伦勃朗复制成梵高的,都有幸得到他电话的光顾。这不禁让人想起一边骂着对方眼瞎低端没档次,一边为了挣钱像瞎了一样和谁都约的名媛。 可惜,古画复制和做普通的文创产品不同,需要大量的准备时间,并不是拿个扫描仪一扫就完事的。刘清德虽然自诩是个具有战略眼光的商人,但这一拍脑门爆出来的想法,注定是赶不上《渔庄秋霁图》的热度了。然而总监自有他的高瞻远瞩,说这叫“战略布局”。 5月8日,左汉又敬佩又相好的学长苏涣跟着他导师胡求之来到省博,参加《渔庄秋霁图》的备展工作。 胡求之作为省美院花鸟专业的博导,早前应邀加入省博专家组,并担任组长。虽然自己主攻花鸟画,但胡求之在古画鉴定和修复方面享誉全国,因此《富春山居图》和《渔庄秋霁图》这两件山水画的专业性工作,也少不了他的参与。当然,专家组组长胡求之还有权带人进入工作组,以其助手的身份协助展品的接待、保护和布展工作。 这次他带的是苏涣和去年刚招的一名硕士研究生。 这位刚满22岁的研一女生名叫方晴,长得清纯甜美,眼睛又大又亮,皮肤又嫩又白,像极了躲在一键美颜功能后面的网红。初次见到胡求之带着苏涣和方晴的人,眼球都会首先被方晴的美貌所吸引,觉得这样一个小姑娘出现在长期由男性主导的圈子里,真是奇葩一朵。但明白真相的人都知道,苏涣才是真正的奇葩——多年来,胡教授这位博导只导过三名男学生,苏涣就是其中之一。除此之外,他招的全是女生,而且是长得好看的女生。 论水平,胡教授还是有的,不然也不会有这么多人前赴后继地去考他的研和博。但他招了几年,理想主义,或者说单纯得有些傻叉的艺术生,终于看清了问题的本质——他们要么性别不对,要么长相过于大写意、印象派。慢慢地,屡败屡战的人,也只剩了女生,而且是美女。他们坚持下去的信念自然是胡教授给的,只是得到一句承诺的代价,真是大得有些一言难尽。 方晴和其她备胎比起来,最大的优势就是年轻水灵。胡求之在她大三时就给了她“你的态度还不够虔诚你的能力还不够卓越但若经我考察合格依然会考虑招你”的承诺。 教授本想吊她几年,谁知方晴反将一军,说第一年考不上就只好回老家。胡教授还是不愿断了年轻莘莘学子的求艺之路,师德发作,将其招入麾下,哭死等了若干年即将顺位的另一位美女。 《渔庄秋霁图》据说已经在从机场赶来的路上。几位专家和博物馆工作人员有一句没一句地瞎聊。胡求之毫不避讳地在苏涣面前对方晴做一些小动作,方晴也一点不感到害羞。 她曾经有段时间特别迷恋苏涣,但自从某次和胡求之在办公室里亲热被苏涣撞上,她就再没脸追学长了。而苏涣也知道导师就那德行,导师也知道苏涣知道他就那德行,所以大家见了面居然还时不时拿这来开玩笑,真是将不要脸发挥到了极致。苏涣到底还是要脸的,可他深谙见人下菜碟的道理。要脸的人见了不要脸的事,觉得尴尬的是自己,而非那不要脸的人;为了避免这种尴尬,只好大家一起不要脸。 其实他还是个女权主义者,但导师身边这些女学生的三观实在是让他三观尽毁。后来他明白了一个道理:男人也好,女人也罢,你是没办法帮一个自己都不要尊严的人争取尊严的。 而且他隐隐总有预感,胡教授的生活作风迟早得给他惹来什么祸端。 ******************************* 在一群不正经的人一本正经的等待中,大名鼎鼎的《渔庄秋霁图》和上海博物馆的其它数件陪跑展品尽数运抵前覃省博物馆。入了地下储藏室,上博工作人员在胡求之面前将《渔庄秋霁图》卷轴徐徐展开。暖黄色的灯光下,这张以荒寒旷远著称的无上神品,居然也显得富丽堂皇起来。 苏涣突然鼻子一酸,瞳孔氤氲。适才等待时沉重而急促的心跳,也逐渐舒缓下来。这感觉,很像是一路忐忑地前往神殿朝拜。直到跪在神的脚下,才发现他从小仰慕的神,竟比人更像人。 四下里赞叹之声不绝,只有胡求之长久注视着画面,默不作声。众人并不感到奇怪。毕竟他们虽读不了教授的心,却知道见过大世面的人,向来不会在别人作声的时候作声。 也不知过了多久,过来看热闹的储藏室看门大爷冷不丁冒出一句:“嘿,又是个名画。可别再有谁用人血临摹一张放我门口!” 这话成功引起了众人的注意,甚至让见过大世面的胡教授都开了金口:“什么?” “他们没给您说吧?不久前有个死变态,拿血像模像样画了张‘富春山居图’。后来我才听说,那血还真都是人血。卧槽,真是恶心他妈给恶心开门——恶心到家了。”大爷看到自己加戏成功,瞬间打了鸡血,“那会儿楼上正展着真的《富春山居图》呢!” 胡求之听罢大骇,“那死的是谁?” “听说就是最近报纸上闹得沸沸扬扬的梅莎莎,那个女明星!” “好了好了,别在人胡教授面前散布谣言,干你该干的去!”博物馆金馆长立刻喝止大爷。 胡求之的脸色很难看,红一阵,白一阵。他的笑容勉强而僵硬,扯起的皱纹如同拿铁上失败的拉花。不知为何,他的心仿佛被某种难以驾驭的力量攫住,虽然大爷谈到的事和他没有半毛钱关系。 他直勾勾盯着眼前的《渔庄秋霁图》,感到倪瓒给这幅画留下的巨大空白,全都被数不尽的麻烦和厄运填满。 第15章假画 5月15日,《渔庄秋霁图》大展如期举行。中国从来不乏看热闹的人。从打架到车祸,从地摊到展览,但凡有个东西可以被视为“热闹”,一群原本没有存在感的人便会突然如苍蝇见了屎一样冒出来,一面激动地呼朋引伴,一面为了屎上的一个好位置而跟朋和伴们你争我抢。 前覃省美院国画系主任薛康林挤在人群中间,数次险些丢掉眼镜。他比棉花糖还要稀薄的蓬松白发,用高频率的震动揭示着周围暗涌的伟力。他带来的几个学生实在看不下去,形成人墙保护他们敬爱的薛教授。这年头,社会把知识分子踩在泥里摩擦也就算了,居然连老年人的坑也要占,简直岂有此理。 有几大护法帮忙开路,薛康林总算来到《渔庄秋霁图》前边站稳。他扶了扶眼镜,眯缝着眼睛,伸长脖子往前探;然后张开眼睛,又眯起来,伸长脖子往后探。就这么做了一套颈椎操,薛院长摘下眼镜疑惑道:“不对。” “怎么了?”一个小眼睛男生道。 “这画的气息不对。而且纸比较燥。再一细看,墨色似乎也有问题。” “我以前在上博见过这张,没觉得有什么不同啊。”一个小鼻子男生道。 “你们得多看,抓紧提高修养!”薛教授情绪激动,抖着手里的老花镜不耐烦道,“快挤出去,我要见馆长。” ******************************* 省博金馆长在办公室里正襟危坐,接受《前覃日报》记者的采访。他身后的博古架上摆放着各种高仿的缩小版镇馆之宝,在一些形状奇异的分割空间里,还有几本大部头的文物主题图书。答完每个问题,他总要端起案上的天青色瓷杯抿一口大红袍,无论他到底是不是真渴。 薛康林如脚底踩了风火轮一般,推开门径直冲到金馆长面前。他刚要开口,突然发现那个杵在金馆长和自己嘴前的大话筒,以及两米开外的摄像机,顿时咬紧唇瓣,仿佛这一开口,连地球对面的大都会博物馆都要知道本馆的丑闻并且看他们的笑话。 “怎么了,薛教授?”金馆长莫名其妙。 薛康林瞅瞅边上的记者,问金馆长道:“还有多久结束?” “大概还要半小时吧。”记者替馆长答道。 “别问了,我有十万火急的事情和金馆长说。”薛康林感觉记者水汪汪的大眼睛快要把自己淹死,又不耐烦道,“那就再问一个。” 金馆长虽重视这次抛头露面的机会,但见薛教授那紧张而惊恐的模样,也实在不敢造次。匆匆打发完记者,俩人将门关上。 “刚才我看了你们展的《渔庄秋霁图》了,感觉这画不对。”薛康林开门见山道。 “什么意思?”金馆长刚脱口而出问完什么意思,马上就琢磨出了什么意思。他先是瞪大了眼睛,但很快又高声道,“不可能!” “你们这次是展真迹还是高仿?” “这种大展自然是真迹!” “那你好好听我说。这画有问题,是假画。” “不可能!我亲自参与的交接,除非上博给的就是假画,但那可能吗!”金馆长显然并不愿意听大专家好好说,“就看了一眼,您怎么就断定此画为假!” “呵呵,”薛康林无奈笑笑,“早年我和王世襄先生聊,我问他为什么能一眼就看出古董的真伪。你知道他说什么吗?他说,因为我从小看的都是真东西,所以假的看一眼就知道不对。” 馆长面露尴尬,支支吾吾道:“那……那您说说,不对在哪儿了?” “笔法层面都没有问题,是倪瓒。但整件作品没有古气。纸张虽然努力做旧,但还有火气。而且左右下角的印的颜色也有问题,我怀疑不是印泥。这搞不好是个木板水印或高端一点的微喷!” “不可能!”金馆长不知今天自己说了几次“不可能”,但他心里已经开始隐隐觉得可能。薛康林可是国家级书画专家,问题被他说得有鼻子有眼,这让他不禁犯怵。 “别不可能了!你这画应付一下普通观众也就算了,别到时候要还给人家上博,人家说你偷梁换柱!你自己去瞅一眼,然后再决定要不要给他们电话。我的建议是赶紧查一下,会不会是你们安保出了问题。” “安保绝对不会有问题。我们储藏室有三道门,除非你拿**,否则这门可以说是坚不可摧。而且一旦强行闯入,立马会有警报。手里有钥匙的,只有我们几个内部员工。另外还有三名外聘专家,都签了保密协议和责任书的。” “先别说这些没用的。你安排下去,调一下监控,看看这些天都谁在什么时候出入储藏室了。”薛康林爱画心切,感觉比丢了孙子还着急,“还有,建议你直接告诉上博有人质疑这是假画,让他们的专家过来看看。” 金馆长先是给保安科长电话,让他把《渔庄秋霁图》入库至今每天的监控都调出来,仔细筛查每次进出的人员。 撂下电话,他自己也赶忙和薛康林一道去了展厅。挤到展品前边,他第一眼并没觉出什么异样。但再定睛一看,他的心跳也漏了半拍。显而易见,这张画与他从上海博物馆专家手里接过的那张虽然一模一样,但确实气息有别。 “一定是安保出了问题。”不久前还一口咬定安保没问题的金馆长,自己打脸。但自己打脸总是比别人打时有脸一些。于是他迅速取消原本排到晚上的数个采访,免得自以为出了风头,回头脸被媒体打肿。 接着,他拿起电话就要给上博的人打,让他们派几个熟悉《渔庄秋霁图》的专家来余东。但电话刚刚接通,金馆长又觉此事万万不可。让上博的人来,无非就是再度确认此画是假。连他自己都认定这是赝品,这时通知上博,无疑给自己找麻烦。他于是急急挂断电话。 接下来怎么办? 观众好办,只要事情不泄露出去都好说。普通观众只听专家的,只要专家说是真迹,他们都能对着一张大猩猩的作品称赞毕加索不愧是毕加索。他忖了忖,认为这事必须得和专家组组长胡求之通气。 ******************************* 胡求之刚下课,只听电话那头的金馆长火急火燎让他来省博的馆长办公室,也没说为什么。等他到了办公室,薛康林因体力不支先行一步。而原本在媒体镜头前还沉静如维纳斯的金馆长,竟突然变身拉奥孔。 金馆长只顾自己咆哮,根本没工夫欣赏胡求之的表情。可是胡求之的表情非常精彩——他的眼皮和唇角都在不受控制地跳动,仿佛一锅刚有点儿沸腾迹象的浓郁的西红柿牛腩汤。 “啊?真的吗?不可能!”胡求之在金馆长终于说完后惊诧道。但这还不够惊诧,起码在丰沛程度上比金馆长刚才的感情要弱了许多。金馆长对此并不满意,如同一个影帝和群众演员搭戏,格外嫌弃对方不会调动情绪。 “真的!我一开始是不信薛康林的,但我自己也去看了!是真的!哦不对!事情是真的,画是假的!” 胡求之终于被金馆长的情绪感染,自己都还没去看展品,就跟着着急道:“那怎么办啊,那可是国宝啊!” 此话一出,两人同时无话可说。这个反问,仿佛把他们这口小小沸锅整个儿倒进了一望无际的北冰洋,顷刻凉透。 就在这时,保安科长来电话了。 “馆长好!我们照您吩咐,粗略筛查了这些天储藏室门口和内部的视频。进出人员是不少,但有一段视频嫌疑最大。布展前夜,也就是11号夜里,一个蒙面人用钥匙直接打开了储藏室三道大门。进到储藏室后,他直接走到存放《渔庄秋霁图》的保险柜前面,输入密码后直接打开了保险柜。然后他用自己带来的物品替换掉里面的展品。我们基本可以确定,原作就是在那时候被拿走的。”保安科长又补充道,“哦,对了,时间大概是凌晨2点左右,其实那是12号了,算布展当天。” “我靠,真出贼了!”金馆长骂骂咧咧一阵,突然觉出保安科长话里的问题,“不对!贼怎么会有钥匙,还明确知道放画的位置,还知道保险柜密码!难道真出内鬼了?”说罢他不安地和胡求之四目相对,仿佛自己的心已经重到自己接不住,要胡求之帮忙。 胡求之的心也跳得愈发厉害。和馆长一样,他的额头也沁出汗来。偌大的办公室里,两人犹如烈日下映在鹅卵石上的鱼影,一会儿蹿到这儿,一会儿跳到那儿,半晌静不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两位高级知识分子终于想起了幼儿园老师的教诲——报警。 第16章很像齐东民 卢克的内心是崩溃的。在他的带领下,余东市公安局刑侦支队曾破获大案要案无数,现在却一头栽在梅莎莎的案子上。事儿还没完,却又听说省博丢了画。作为一个不懂艺术的直男,他的第一反应是丢张破画为什么要让他来处理。但是省博保安科长的一句话,仿佛给他这堆怎么也点不着的纸钱里丢了一团烈火。 “什么?!” “是的,我们觉得这次偷画的人,身材和上次放血画的有几分相似。虽然之前视频里的人衣着较宽大,但无论从身高,还是隐隐能看出的体型,都不免让人把他和今天的偷画人联想在一起。” “你等着,准备好监控录像,我们马上过去!” 卢克给左汉打了个电话,便带着三人出警了。他不停地闯红灯,还两次险些撞到其它车辆。他的脑子很乱,仿佛有一双无形的手,将他的思绪搅成一团乱麻。 这些天他过得过于痛苦,茶饭不思,脸也消瘦许多。之前虽破获多起命案,但那些都属“常规”案件。嫌疑人多为再普通不过的角色,甚至有些只因口角而失手杀人,完事后慌张得都不知清理现场便直接逃走。这样的案子破多了,他的自信也被塑造得格外强大。当然,有多强的自信,就有多强的自尊。“大画师”的出现,几乎要把他的自尊砸烂碾碎。他在思考的过程中,也一直在等,等待“大画师”抛出新的线索,虽然这让他感觉自己特别的贱。 他的机会到了,他想。想到这,省博也到了。 金馆长带着一群人站在后门迎接。卢克没心思和他们寒暄,草草伸出手,蜻蜓点水般碰一下金馆长的手便放开了,直奔监控室而去。 保安科长已经将监控录像调整到随时可以播放的状态。见到警察,马上告诉他们这发生于前天夜里两点。卢克点点头,让他播放录像。等了两三秒,只见一个身形颀长的蒙面男子进入画面。 “齐东民!”卢克不禁高叫起来,“停!停停停!”他转过头,正巧逮到痕检科科长张雷,激动地问:“像不像?!” 张雷盯着屏幕,缓缓点头,“像,太像了。” “上回在绿化带让这小子溜了,没想到在这儿撞上。还真是冤家路窄!”卢克做个深呼吸,“假设上次放血画的人也是他,那么咱们没认出来,是因为他穿着的清洁工服装比较蓬松。上次那个杀人视频里,他也有意穿得很宽大,如果不特意去联想,还真不好想到齐东民那儿。可这回不一样了。这小子穿的运动装,和之前我们拍到齐东民穿的一件一模一样。这挨千刀的,化成灰我也认识!” “那怎么他换了套工装你就不认识了?”丁书俊忍不住吐槽。 卢克满脸尴尬,正要给自己解围,就发现左汉小跑着进来了。卢队长感觉左汉简直是他的大救星,每每在关键时刻挺身而出。他于是腾地一下站起来,抓住救星的手,用解放区老百姓对八路军战士的深情眼光看着左汉,叽里呱啦把齐东民是谁,犯了什么事,又如何成功越狱讲了一通。左汉虽然一眼都还来不及看偷画人的录像,但也不敢压抑刑侦队长的天性,让他去唠叨。 “而且最关键的是,这家伙越狱的时间,正巧是在梅莎莎被害五天前!”卢克一脸兴奋,“怎么我当初就没把这两件事联系在一起呢,还把越狱的事推给别的部门去处理了。” “你等等。”左汉也不想抑制自己的天性,“可是照你说的,这家伙就是个混社会的初中毕业生,那他有什么能耐画出那么高水平的血画?” 卢克犹如被人塞了一口金刚包子,霎时噎住。 “难道他有同谋?”丁书俊推了推眼镜,“之前案情分析会左汉就提出过这种猜想。我也一直觉得这件事由同一个人做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常年画画的,就算不全是文弱书生,至少身体素质也不太可能像凶手那样好。会不会是一个人负责跑腿杀人,一个人负责画画和装神弄鬼?现在这起案子,名画失窃,我甚至怀疑,他们后面会不会还有什么大老板、利益集团。” 此话一出,所有人都沉默了。如果真有什么利益集团,那敌人就更加不好对付。但左汉心想,如果是某个利益集团要盗取国宝牟利,那么他们先前杀掉梅莎莎是什么意思?还做得那么有仪式感?这个想法还很不成熟,他选择和众人一起沉默。 “对了,你还没看视频呢。”卢克忙把左汉拉到屏幕前,亲自放给他看。 确实,从身高来看,这个嫌疑人和杀梅莎莎的凶手应该差不多。也可以想见,被清洁工工服包裹的凶手,穿上运动装应该就是这身材。在之前的视频中,嫌疑人把自己整个头包得严严实实。可这次他没有,他只戴了个口罩,因此发型、头形一目了然,难怪被卢克一眼认出。 会不会是身材相似的两个人呢?余东是个南方城市,在老一辈中高个不多。但后来生活条件好了,现在二十多岁的人里,身高达到1.8米的不在少数。而关于身材,这两个人——如果真是两个人的话——身材都属于不胖不瘦型,并没有突出的特征。由于第一个嫌疑人把自己整个头都包裹得很严实,所以很难草率地将前后两人作同一认定。左汉双手撑着头,叹息一声。 警方做了笔录,将监控视频拷走后,尽数回了局里。左汉自然被叫去。他简直没处喊冤,还没来得及欣赏一眼《渔庄秋霁图》真迹就出了这事,而自己还被卷入其中。 一整晚,所有人又是看视频,又是画小白板。既然开始认真分析案情,左汉就把刚才憋在肚子里的疑惑说了,越说越觉得齐东民和“大画师”不是一人,甚至没有关系,很快得到不少人的认可。 可是研究半天,众人并无实质性突破,纷纷看向卢克,希望这位队长拿个主意。 “集中力量,抓齐东民!”卢克道。 第17章假画背后 弹罢《潇湘水云》,他掐灭意犹未尽的沉香。宽大的落地窗外,城市披上夜的黑氅,如同壮阔的宇宙在他的眼前铺开。这是一个浓缩的宇宙。灯的星辰以密集的排布相互照耀和冲撞,以虚弱的繁华和热闹掩饰黑暗的冷峻。而宇宙也是一个放大的城市,所有繁华和热闹都被无限稀释,露出它们原本的模样。 他喜欢这样静静观察这个在昼夜间不断换装的城市。对着隔几个月就变高一点的天际线,他试图沿着楼宇的起伏来感受这城市的脉搏。看城市与看人一样困难。他们从不展现自己最真实的模样,总是在合适的场景,表演合适的自己。这样一来,倒不如稀释一切的宇宙有意思。没有人会质疑它的繁华和热闹,而它从来只留给人空旷和神秘。 有几天没盯着齐东民了,不知道这家伙都在做什么。前些天为了找到齐东民,他再次黑进交通监控系统,在南四环的小林庄发现了齐东民。齐刚刚走进一家羊蝎子火锅店。 当时他已经连续看了十五小时的屏幕,眼睛刺痛得厉害。但他知道,这回被他得个正着,纯属侥幸。齐东民好不容易逃出来,只会越发神出鬼没。他顾不得眼睛难受,穿件宽松衣服,戴了口罩和鸭舌帽,立马下楼打了辆车,来到齐东民正在就餐的羊蝎子火锅店。 这火锅店并不难找,就在小林庄北入口附近,勉强出现在监控角落。等齐吃饱喝足,他一路尾随,总算发现了他的藏身之处。 那个小巷子阴冷潮湿,贴满了治疗不孕不育和传授麻将技巧的小广告。**尚未把监控摄像头装到这里。他从上衣口袋掏出早已准备好的微型摄像头,将其固定在十五米外平房砖墙的裂缝里,镜头正对齐东民暂住地的门口。摄像头连接的一个充电宝,也被嵌入砖缝中。他做好这些,就地揪起一些泥沙,在墙上稍微粉饰一番。 打那以后,他得每隔三四天就跑去换一次充电宝。不过他并没有天天看监控,因为盯了两天,他便很快感到无趣。现在满城都是监控,齐东民四处辗转的成本过高。再说他计划杀齐东民的日子还早,天天盯着一扇生锈且紧闭的大门十分没劲。 ******************************* 可是今晚,他又感到了无聊。无聊的事情是变化的,只有人的无聊是永恒的。之前令他感到无聊的监控,此刻又勾起了他的兴趣。他打开电脑去翻这些天的视频。 齐东民不经常出门,一出门便会买下两大袋吃的用的,显然没打算很快再出来。从他空手出门到拎着满满两大袋东西返回,没用太长时间。可见他应该是在数百米范围内某个个体户开的便民小超市购物,既不需要走很远,也无需排长队等付款。这家伙是惯犯,他很明白怎样最大限度地降低自己再次被逮住的风险。余东市近年开始肆虐的雾霾也帮了他的大忙,从不摘下的口罩并不使他在人群中显得突兀。 看着屏幕里的齐东民,他不禁失笑。这家伙,身材倒和自己颇像。如果他俩是一伙的,自己还有个替身了。 宅门关闭,他继续快进。中间除了在10日中午接收一个快递,齐东民的门一直没开过。 等等,快递?他一个刚越狱出来的杀人犯,巴不得全世界都找不到自己,不可能网购。那么谁会给他寄快递?还知道他准确电话和地址? 这事细想起来,其实还有很多耐人寻味的地方。比如,齐越狱出来,身上什么都没有,哪来的钥匙开门?虽然无法排除他把钥匙藏在某个地方的可能性,但也很可能早就有人在这里等他。这个收快递的行为本身就说明了他不是一个人。另外,那个快递盒子里,到底装着什么东西? 他记下这些疑问,快进着继续往下看。 ******************************* 12日凌晨一点多,齐东民住所的铁门又开了。齐东民戴着口罩,肩上挎着个细长的黑色袋子,双手抬起一辆电瓶车跨过门槛。同时,他下意识地左右看了看,在凌晨时分更显鬼鬼祟祟。 虽然这片破败的巷子内部几乎没有监控摄像头,但这并不妨碍他迅速在某个出口定位齐东民。他只能从三个口出来,而且这个时间点行人稀少,突然窜出来的齐东民显得分外突兀。 齐东民一路向北骑了约莫20分钟。看到齐停车的地方,他蹙了蹙眉。省博?这家伙要干嘛? 省博的监控他是早就破解过的。只见齐东民很快找到最好翻墙的地方,先将肩上的黑袋子扔进院内,然后十分熟稔地翻进去。取了黑袋,他几乎是昂首挺胸地走到地下室,而且是取最近路线,俨然对这里熟悉得不得了。 有没搞错,这家伙进入省博的方式,居然和自己摆血画那天的方式如出一辙…… 只见齐东民从口袋里掏出一串钥匙,接连打开了储藏室的三道大门。 他居然有钥匙!难不成是那个快递? 晚11点至早7点这里无人值班。他很快走到一溜儿保险柜前,毫不迟疑地打开其中一个,取出里边的卷轴。然后将自己带来的黑袋子打开,把一个长度一模一样的卷轴塞了进去。之后,他便带着取出的卷轴离开了。接着,齐东民翻到墙外,骑上电瓶车,过桥,进入一个不远处的监控死角,消失在一片老旧居民楼中,然后很久没有出来。 他迅速将监控镜头调回齐东民的藏身之处,发现他于12日早8点半空手回来了。看来他已经把东西成功脱手。 这说明那卷从省博盗出的画,十有八九在这个旧小区里易手。他又回头分析小区几个出口的监控,发现齐东民在7点整骑车出了小区,身上和车上什么都没有。那么画的下落只有两种可能:一是给了住在小区里的某人;二是在小区里给了某人,而那人也在某个时刻出了小区,他们只是选择这个监控死角来转移赃物。 如果是第一种可能,鉴于这个小区里未安装监控,他怎么努力找也是没用的。但如果和齐东民对接的人也在某个时刻离开了小区,那就有找到线索的希望。 他最初的目的很简单,就是盯住齐东民,确保自己的猎物不在捕猎日期之前乱跑。但齐东民的意外行动让他顿生兴趣,同时也不免担忧起来——他是个爱画之人,博物馆的真东西被掉包,这是他绝对不能接受的。他更是明白,省博的馆藏众多,若非国宝级藏品,是断不会用保险柜来保存的。这会是哪张画? 国宝事大,焦虑油然而生。 第18章拔出萝卜带出泥 他开始研究这个掉包小区几个出口处的监控。齐东民是在7点整离开的小区。12号是周末,在7点之前,尽是些拎着菜篮子出门买菜的大妈大爷。7点到8点之间,倒是陆续有几个可疑人员从小区里出来。所谓可疑人员,就是那些带出来的箱包足够装下那个卷轴的人。其余可一律排除。 他没有按出小区的顺序对可疑人员进行排查,而是先查单位时间段中给他感觉嫌疑最大的。若没有,就继续查下一个小时。 最吸引他的人于7:28出现。此人看上去四十岁上下,穿着藏青色卫衣,并没有把自己包裹得很严实,举手投足也还算自然。他推着一个约略29寸的黑色行李箱,一副要出远门的样子。对于一卷画来说,这个箱子大得有些浮夸。但他总觉得此人给他一种不舒服的感觉,他习惯于追随自己的感觉。 他的感觉是对的。这个推着行李箱的中年人去的不是火车站或机场。出租车在一个高档别墅区前停下。等此人进去敲一幢三层别墅的大门,他在震惊之余也明白过来:有百分之九十的几率,他没跟错人。 这是胡求之的住处。 但凡余东市艺术圈的人,就没有不知胡求之住处的。这位胡教授从不对外界掩饰自己的富裕。作为一位收藏家,他拥有众多顶级古玩字画,基本都藏在这小楼中。他也不怕贼惦记,早就在媒体上放过话,说家里到处是监控。 中年人从交接赃物的小区出门,直接去找一个书画圈里的人物,还是众所周知的省博专家组组长,这意味着什么,一想便知。更何况以胡求之和省博的关系,说不定齐东民掌握的钥匙、密码就是胡求之提供的。而且齐东民这样一个混混,怎会对省博这个阳春白雪的所在如此熟稔?怕不是胡求之还提供了地图和馆内安保细节?想至此,他几乎可以肯定卷轴就在那个黑色行李箱中。而与此同时,他意识到胡求之也是不干净的。 破解胡求之室内监控的时候,他一度不愿继续下去。多年前他之所以学画,就是天真地以为艺术世界的人们都简单而干净。胡求之作为国内顶尖画家,本最没理由做出这等勾当。 可是为什么,这些本该是最干净的人,却变成最脏的一群?而相比于肮脏本身,亲自揭露肮脏的过程,更令他痛恨。 然而,忍着痛走向更其深沉的痛,这是人生的某种解释,也是他的宿命。 中年人当着胡求之的面,打开了黑色行李箱。胡求之取出卷轴,在画案上小心翼翼地展开。 《渔庄秋霁图》! 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张画不正在省博展览着么?怎么会……可是根据此画被盗出的时间,以及省博对这幅画采取的一系列安保措施,这应该是真迹无疑。而如果这是真迹,那么现在在博物馆展厅里的,则必然是被齐东民掉包的假画!想到此,他的脑袋“嗡”的一下,几乎忘了自己原本只是单纯地想盯住齐东民而已。 而令他震惊的黑幕,还远没有结束。 胡求之看着《渔庄秋霁图》,不住地点头。“没错,没错,是真迹。”赞叹罢了,他抬起头,一副没你事了的表情对着中年男子道,“好,回头我会亲自交给赵总,辛苦了。” 听罢,中年男子识趣地点点头,推着空行李箱出去了。 赵总是谁?这个疑问自然而迅猛地蹿入他的脑海。 显然,事情并不简单。齐东民通过中年人,将盗来的画转给胡求之,这一度让他认为是胡求之作为一个画痴的惜画之心发作,因此雇贼盗画。然而刚才的对话又证明胡求之也不过是个负责转手的。 既然那个姓赵的后边带着一个“总”字,十有八九是个商人。以胡求之的社会地位,能和他打交道的都不是什么小老板;而能这样拿他当枪使的,更是不敢想象其来头。 这么大的后台,凭我一己之力,对付得过来么? 踟蹰良久,他打定主意,既已黑入胡求之家里的监控,那么就算挖出他的祖坟,也得把真相揭开。 可就在他准备调出胡宅近些天所有监控慢慢查的时候,胡求之又做了个令他震惊的举动——只见胡走到黄花梨博古架前,蹲下,打开最底层的一个柜子,取出一个卷轴。他将这个卷轴与《渔庄秋霁图》并排放在画案上,展开。 又一幅《渔庄秋霁图》! 电脑屏幕前的他没忍住,腾地一下站起身,手里的鼠标掉在地上,一节五号电池撒欢蹦出来。 只见这位胡教授躬身站在两幅画前,一会儿看看左边的画,一会儿看看右边的画。半晌,他颇满意地点点头。随即给那位赵总打了电话,表示画没问题。 ******************************* 他坐在电脑前,心海的潮水汹涌奔腾,绝望地冲向没有尽头的天际线,寻找能让他撞击发泄的礁石。他揉揉疲乏的眼睛,一连翻看了胡求之家里好几天的监控。 他从前两天胡在客厅打出的某个电话得知,那位赵总,是赵抗美,制药界的大亨,前覃省首富。而他的公子,正是刚被自己杀掉的梅莎莎的男友,赵常。 《渔庄秋霁图》落入贼人之手,而贼人内部也暗流涌动。可怜千古名画,何时才能重归正道? 齐东民冒险现身,早晚被警察捉拿归案。这样一来,他亲手杀掉齐东民的计划便要破产。计划的时间未到,可警察动身了,他不得不和警察赛跑。 千头万绪。16日凌晨3点半,他失眠了。 第19章道德标准 虽然局里已正式通过特聘左汉为书画专家的申请,但左汉并不希望声张此事。在卢队长的配合下,左汉犯罪嫌疑人的身份在中艺公司内部八卦中“坐实”,因而他也索性好多天不去上班。这有诸多好处,比如不用看到刘清德那张臭脸,还让刘总监对他有了敬畏之心,更重要的是,他可以利用白天时间堂而皇之地研究书画资料,并美其名曰“为人民服务”。 看了一段时间书,左汉觉得有必要和人交流一下,便叫来曹槟。曹槟这学期课少,更没个女朋友管着,于是过着比小学孩子还要幸福的生活,此生难得再有——毕竟现在连幼儿园的花朵们都被逼着早起学艺,求善价、待时飞了。 俩人在市局对面的意大利餐馆碰面,找了个露天椅子坐下,在遮阳伞下边纷纷翘起二郎腿。曹槟点了杯卡布奇诺,左汉点了杯拿铁,两名无业青年享受着摆脱资本家剥削、翻身当家作主的自在。 这家由中国人开的意大利餐馆里,除了有意面和披萨,还有意式油条和意式小笼包,并且连着播放了一下午的法语歌曲,同隔壁五金店循环的《春天的故事》、《我们的队伍向太阳》一唱一和,比联合国安理会还要兼收并蓄。 “我最近把历史上的画语录和画论大致梳理了一遍,感觉必须出来透透气了。”左汉道。 “就为那案子?”曹槟知道能把泡澡帝左汉变得如此刻苦的,除了画债就是案子。但他也明白有些事不该他知道,所以并不主动问细节。 左汉点头。“我从南北朝谢赫的《古画品录》,一直看到民国画家的零散论述。觉得不够彻底,甚至上溯《易经》、《道德经》和《庄子》的相关章节。一些地方囫囵吞枣,也有一些反复琢磨,紧赶慢赶算是过了一遍。” “那你重点看了哪些人?” “王维、荆浩、郭若虚、郭熙、黄公望、董其昌、王原祁、黄宾虹。” “有什么好玩的发现吗?” 左汉闻言,从书包里掏出一本皱巴巴的《庄子》,打开被折角的一页,指着一段给曹槟看,道:“这应该是最早的画论之一了吧。” 曹槟接过书,只见上边写道: 宋元君将画图,众史皆至,受揖而立;舐笔和墨,在外者半。有一史后至者,儃儃然不趋,受揖不立,因之舍。公使人视之,则解衣般礴,臝。君曰:“可矣,是真画者也!” 曹槟一边看原文,左汉一边口头翻译:“宋元公打算画几幅画,来了一波画师,他们受了旨意便在一旁恭敬地拱手站着,舔笔,调墨,这时还有半数人都站在门外。有位画师最后到,可这家伙没半点儿慌张,也不假模假样、恭恭敬敬地候在外边,却马上回到了馆舍里。宋元公派人去看,只见这位已经解开衣襟、裸露身子、两腿轻慢地往前伸开,像簸箕一样坐着。宋元公说:‘我靠,这才是真正的画师啊!’” “所以你想到了什么?” “我在想凶手的样子。”确实,左汉不禁开始想象“大画师”的样子。难道是个不修边幅、平日里爱穿宽松衣裤的三十岁以下大叔? 样貌暂且不论,毕竟马蒂斯长得并不野兽派,而达·芬奇挂满胡子的老脸也远没有蒙娜丽莎的细腻。但就性格而言,“大画师”应该是个自由洒脱、不拘小节之人,否则他的笔法不大可能如此简练生动,一笔千意。左汉无法想象一个唯唯诺诺、墨守成规之人,能画出那样松动的作品。 左汉提到“凶手”,曹槟识相地不加细问。但他倒是开始滔滔不绝地讥讽当今画坛里那帮老戏精。“我不觉得画家的着装肯定松松垮垮,就好比并不是剪个公鸡头纹个身就摇滚了。你瞧瞧现在那帮所谓画家,多半先是钻营人脉的高手,其次才是画画的。就算衣着仙风道骨,那行头不过是走秀的道具。他们的画与其说是艺术创作,倒不如说是帮助他们进入上流社会的敲门砖。” “但是‘大画师’有自由的精神。” “这我同意。刘海粟先生说过,所谓真正的画家,不能拘拘于礼节之中。应当任其自然感兴,越超社会的习惯,而完成他的作品。” 左汉来劲了,“日本人金原省吾的话更深刻,他说,绘画世界的道德,是超越平常世界之道德的。即以作品价值的增大,决定画家的道德。” “但我们中国人肯定不会这么认为。否则大奸臣秦桧也得在书法史上留下一笔,而另一个大奸臣蔡京,也不至于被踢出宋代‘苏黄米蔡’四大家了。对中国社会来说,现实世界的道德标准对艺术评论有一票否决权。” “对……同意。”左汉说完开始发呆。 毫无疑问,根据金原省吾的观点,像“大画师”这样真正懂艺术的人,在人前是否遵循各种礼节尚不可知,但他必定自有一套超脱世俗的道德标准。这套标准深植于他的基因,体现于他的创作,却并不必然显露在他的日常行为。正是这套标准,让他一边画着最纯粹的艺术品,一边认为杀人有理。 而且,这让左汉不禁思考一个更为相关的问题:到底是怎样的成长环境,培养出了“大画师”这样的精神?而成长至今的“大画师”,在现实生活中从事什么工作,又以怎样的面目示人呢? 他尝试基于之前的分析,给“大画师”进一步画像,让对方的形象更加丰满,可这似乎困难重重。 两人草草一聊,左汉意兴阑珊,将曹槟打发回去。他自己则过马路回了市局,重新坐在办公室里,对着桌上一摞摞旧书发呆。 第20章暴躁的卢克 《富春山居图》血画只是“大画师”的小作品,而他真正的“大作”,却是用五张血画细密织就的连环杀人案。 从《富春山居图》来看,“大画师”准备的卷轴规格与原作不差分毫,十分忠实。可他的用笔却简练奔放,大开大合,完全不拘泥于古人的细节描摹。 而从整个案子来看,他因说谎而活埋梅莎莎、取出其脾脏后缝合尸体、放在滨湖公园待人发现,这些都充满了象征性、仪式感和设计感。左汉可以肯定,若“大画师”之后继续作案,他依然会这样一丝不苟地完成他疯狂的设想。 细心与疯狂这对矛盾的对立统一,其冲击力不亚于任何神作。 就这样从下午一直呆坐到晚上。左汉正深陷“大画师”设计的迷魂阵,突然肩膀被轻拍一下,吓得他魂飞魄散,几乎从转椅上摔下来。他警惕地扭过头去,见是李妤非。李妤非显然没料到左汉的反应会如此激烈,先是惊愕片刻,但很快又笑靥如花。 不待左汉开口,李妤非指了指办公桌,“看你三小时没喝水,别坐化了。” 左汉不知怎么就过了三小时,回头看办公桌,又不知怎么就多了一只小茶壶。他抓抓后脑勺的头发丝儿,转向李妤非,尴尬笑笑,“谢了。不好意思,出洋相了。” 李妤非觉得可爱,刚才的惊愕一笔勾销。“你这都看的什么啊?”一边说,一边走上前去翻左汉的书。只见这厚厚的三摞书里没几本是崭新的。每页大都竖着排版,繁体印刷,内容半文半白,或者索性全部文言,生僻字此起彼伏,张牙舞爪,让她疑心自己不曾会说中文。 左汉刚想对她一一道来,就见李妤非一副躲避瘟疫的架势,只好尴尬笑笑。他看到高中物理题的时候也有类似反应,算是感同身受。 李妤非见左汉笑得不自然,猜想他一定在心里瞧不起自己,表情也实在自然不起来。“文化人就是不一样,那个……我先干活儿去了,回聊。哦,对了,茶记得喝,别放凉了。”说罢灰头土脸地溜走。 左汉奇怪,分明自己险些儿摔个四脚朝天,为啥觉得李妤非这个看笑话的仿佛比他还尴尬。无奈摇摇头,转过身来,正巧看见一盏茶壶。 前几天他还跟卢克抱怨,说市局办公室里的杯子都像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的地摊货,一点品味也没有,拿给他当牙杯使,他都宁可自己牙齿全部烂掉。不过眼前这个紫砂小茶壶倒是看着像样,呈六边形,做工不算精致,却四平八稳,简洁大方。往杯子里一倒,深红色的茶水倾泻而出。打开壶盖,原来是小青柑。红茶茶叶被小金橘包裹,冲出来的红茶有金橘的清香。 昨天上午开始,左汉的嗓子就有些发炎,此时喝小青柑正好。他突然很感谢李妤非。想到这儿,他便鬼使神差地扭头去看李妤非的工位,却发现李妤非也正在看他。俩人目光一碰,似乎撞击力太大,不到一秒便都跟做了贼似的,比赛着将头扭回自己办公桌,仿佛有拯救地球的工作需要在桌上立即完成。 左汉定了定神,眯起眼睛。他可以感到身后那个姑娘同样的窘迫,如芒在背。 ******************************* 正巧这时卢克救苦救难,大老远吆喝着临时开会,说是有重要事情商量。 这些天,卢克的人一部分寻找齐东民的下落,一部分排查赵常的社会关系,希望从赵常小弟的关系网中,寻找到“大画师”的蛛丝马迹。 过了几天,第二波人马铩羽而归。他们甚至想以梅莎莎的视频爆料为由拘留审讯赵常,但此案涉及公众人物,视频内容若被更多人知道,社会影响必定极其恶劣。可他们找了几天,却无铁证证明赵常与那些故意杀人的车祸有关,正在服刑的替罪小弟更是守口如瓶,令人毫无办法。 但找齐东民的人却有重大突破。 “根据齐东民盗画那天的活动,我们从他转手《渔庄秋霁图》的小区,一直跟到南城的小林庄,就是那个城乡结合部。虽然小林庄内没有监控,但搜索范围已经大大缩小。”张雷道。 “对,我们一直盯着小林庄的几个出入口,基本确定齐东民进去后就没再出来。”张雷一个手下补充道。 卢克前几天一直在主导赵常那条线,齐东民这块只是听听进度。他听来听去,合着好几天也没进展,听得不耐烦,喝道:“15号展览,17号定位小林庄,今天都23号了,连齐东民的尿骚味都没闻到,到底怎么回事?” 众人的神经被卢队长震慑,一时无人开口。卢克还没说完,继续怒道:“那画呢?都确定在那小区里转手了,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负责这块的几人确实没找到任何可疑人员,私下里都怀疑此画已经给了小区内的某居民,并且现在依然没有离开该小区。可是这就难办了,总不可能挨家挨户掘地三尺地查。 “画没有找到,我们怀疑这幅画依然在小区内。”沉默过后,张雷开口,“至于齐东民,我们拿着他的照片到处问,只有小林庄北入口的一家羊蝎子火锅店的老板娘见过他。老板娘说也就见过一次,还想不起来是哪天,但肯定是好几天前了。我们推测可能比他盗画还要早几天。” “这么多天,他就躲在窝里绝食吗?”卢克不依不挠。 “说不定他叫外卖呢?”李妤非斗胆建言。 左汉险些儿被她蠢哭,“一个越狱杀人犯为了口吃的,就在网上留下信息,这和卖肉的满世界散发小卡片有什么区别?” 本来李妤非已经对卢克的火爆脾气免疫,但左汉这个粗俗的类比还是让她猝不及防,刷的一下红了脸。卢克意识到左汉对这位刚出来混的女见习警员如此说话似有不妥,但好不容易营造的严肃氛围不宜打破,于是只狠狠瞪了左汉一眼,继续用两个鼻孔哼哧哼哧地出气。 “还有两种可能。”张雷道,“一是他在小林庄内部的杂货店买了可以囤着吃的食物,二是有人帮他做饭,他不是一个人住。” “第二种情况倒是有可能。”卢克捧一个,踩一个,“但都说了,那里除了火锅店老板就没人见过他,怎么可能是在杂货店采购?” “这有什么,一张口罩的事情。”这屋里唯有“专家”左汉不惧卢队长的淫威,也不顾卢队长淫威崩塌的尴尬。见卢克环眼瞪着他却不敢发作,左汉调戏似的给他抛了个媚眼儿。 卢队长强作镇定,道:“现在两条思路。第一,如果有人窝藏齐东民,我们就撒开了挨家挨户地找。第二,如果是齐东民自己买口粮,就重点针对小林庄内部几家杂货铺和一家超市,问是否见过带着口罩、一口气买下大量食物的可疑人员。如果店里刚好装了监控,全都拷出来。”卢克越说越焦躁,“那么巴掌大点地方,就算掘地三尺,都要给我找到这个王八蛋!” 狠话说完固然百般爽快,但卢克心里还是有个硕大疙瘩。他深知,即便找到齐东民,也并不等于找到“大画师”。如果他是“大画师”的同伙倒好,就怕被左汉言中,齐东民和“大画师”没有半毛钱关系。那么,抓回齐东民只是重新捏住了本已到手却又滑走的泥鳅,而“大画师”依然在外头耀武扬威。 第21章路边摊喝酒 见众人一脸为难,原地杵着,卢克犹如屁股被点着的公鸡,跳起来大叫道:“怎么了,脚底冻疮了还是肛门痔疮了,迈不开腿是不是?” 一直不说话的丁书俊义愤道:“卢队,这些天不是出警就是盯监控,兄弟们好多都超过二十四小时没合眼了,能不能让大伙儿休息一下?何况现在都大晚上了,挨家挨户排查不是扰民吗?” 卢克这才意识到时间,看看表,夜里9点半了。虽然在这个点出警已如家常便饭,但要在小林庄一户户敲门排查,显然不是时候。再看看眼前的战友,一个个如霜打的茄子,雷劈的朽木,卢克只好扬扬手,“滚滚滚,就知道睡。”见众人终于开心地动起来,他还不住小声嘀咕,“睡睡睡,梅莎莎现在多得是时间睡,有本事都向她看齐。” 左汉笑容可掬地送走一窝撒欢的猪仔,回过头来搂住还在嘀嘀咕咕的卢克的肩,道:“卢大队长,您也别太拼了。不就抓不到嫌犯嘛,如果抓不到嫌犯还累到殉职,那岂不更丢脸啦。” 像卢克这种小有成就的直男,一向把脸面看得比命重。心事被无情戳穿,卢克毫无还击之力,只是条件反射地拒绝左汉的关心。 胳膊被拨开,左汉也不恼,再次搂住卢克脖子道:“今天小弟请客,一起喝几杯去?” 卢克再次拒绝,左汉再次邀请,卢队长终于就范。 ******************************* 左汉拉着卢克,笑眯眯地跟他说话给他解闷儿。走过三个街区,两人来到一家海鲜烧烤店。这店从室内一直延伸到路边,路边摊占据半个马路,延伸之状犹如在煎锅上缓缓化开的黄油。 室外的折叠桌和塑料凳都十分劣质,仿佛风力再增加两级,就可将它们一股脑儿掀翻。在座的不少膀阔腰圆的彪形大汉,有些已然脱了上衣,露出一条条大金链子,露出那因肥胖而变形的纹身,有如招来了各路妖魔鬼怪在他们身上打架,又像被盖上了“检疫合格”章的五花肉。在这些满嘴生殖器和几个亿投资的男人中间,不免坐着大量女人。这些女人要么比她们身边的男人还爷们儿,要么堪比弱柳残花,喝两口就要往离她们最近的随便哪个男人身上倒。 卢克连轴转,又直接被左汉拖出来,压根儿没顾上脱掉制服。彪形大汉们瞅见来了警察同志,都如被瞬间定住的庞贝古城居民,偃旗息鼓,噤若寒蝉,十几秒后才偶尔冒出点儿声音,却是夸赞国家大政方针好。 卢克心说:“能讲出几句,算你有点政策修养。”左汉心说:“外面纹着皮老虎,里面全是纸老虎。” 正从里屋端出一盘烤生蚝的老板娘见了穿着警服的卢克,险些儿失去平衡。她忙不迭就地将盘子放下,一边抢着往里收空着的桌子凳子,一边招呼着说打烊了都散了。估计她将警察和城管想成了“一丘之貉”,实在缺乏小商贩的基本素养。 “收什么收,收什么收!你收了我们喝什么!”卢克今天见啥都不耐烦,懒得解释自己原是亲民爱民的好公仆。 两人找张摇摇欲坠的空桌坐下,不等上菜,先喝起扎啤。尽管边上几人如吃了蟑螂般不自在,他们也不去搭理。 眼瞅年轻的刑侦队长顶着难以想象的巨大压力,左汉同情心泛滥,不忍再提案子刺激他。刚才看他那样暴躁地对同事指指点点,左汉已经格外心疼人民公仆,卢克以前并不这样。 “今晚好好喝,喝完给我滚回去睡觉。”左汉端起扎啤杯,朝卢克杯子碰了一下。 卢克刚教训完下属,现在却被左汉用同样的口气教训,实在没劲。他不回话,只咕噜噜喝酒。 “今天架子挺大啊,当了领导就是不一样。”左汉见他不回话,没话找话。 “能安静点儿吗,吵死了。”卢克又不耐烦。 “呦嗬!”左汉扑哧一声笑出来,“梅莎莎现在最安静,那你找梅莎莎喝去呗。”他放弃不提案子的想法,用这根木头的原话刺激他。 “我说你成心的是吧?天天啃那些被虫子蛀了一半的书,也不见你有什么高论帮着抓到‘大画师’,风凉话倒是张口就来。” “我要好好跟你说话,安慰安慰你,你又跟木头一样不领情。你说我是不是贱?我就算去给梅莎莎上坟,人家还送点儿小风,答应一句。”左汉撇撇嘴,故作高深道,“你们这些小年轻啊,就是遇到的挫折太少,稍微碰到个难搞的就心浮气躁,一点儿公安干警应有的气魄都没有。” 卢克差点儿想说“你行你上”,却突然意识到左汉说得一点不错,于是端起酒杯掩饰自己的窘迫,怏怏道:“你还嫌我受的气不够,非得找个机会再气我一次是不?” “相比于见你的生气脸,我还是比较愿意找个笑靥如花的小姐姐捏脚。”左汉感觉眼前的队长突然由大老虎变成了楚楚可怜的猫咪,更添怜悯,“不就是碰到个手段高明点儿的杀手么。我感觉刚认识你那会儿,你还挺有耐心的。难道后来破案越来越顺,反而让你对麻烦点儿的案子失去耐心了?” “你不知道我顶着多大的压力!上面天天提破案率,我们保持那么好的记录眼看就要见鬼了!” “之前问你,你不也说了吗,宋局长还没给你下最后通牒。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 “你不知道局长帮我扛了多大压力!这样的恶性案件,上面迟早要限时破案的,局长只是不想把压力全部放在我头上。”卢克说着,叹息一声,“而且按照你的高见,‘大画师’的计划不是杀一个人,而是五个!等他做游戏一样一个个杀着玩儿,我们全都得被他玩下岗了!” 第22章给卢队长消火 “刚好啊,找个女人养你。”左汉试图转移话题。 卢克被打个猝不及防,没好气道:“这天底下,你以为除了你老娘,还有女人愿意养你?” “只要我甘当小白脸,多得是啊。但你嘛,就难说了。” “不喝了不喝了!话不投机半句多。”卢克作势要走,指着左汉鼻子道,“你别仗着年龄小就童言无忌,小心警察把你抓起来喂牢里那群饿狼。” “好怕哦。还好我不是警察的女友,一个个晚上不回家暖床也就算了,见了面脾气还那么火爆,活该谈一个分一个。”左汉翘起二郎腿,“丘比特把女人的心脏射成马蜂窝都救不了你。” 卢克本已站起来,闻言反而扑通一下又坐了,端起扎啤杯又咕咚咕咚一阵闷喝。 “怎么,被说中心事,开始思考人生了?”左汉笑得幸灾乐祸。 其实卢克大可用同样的话来刺激左汉,但他知道左汉在迟嫣出事之后便在感情上心灰意懒,不愿说伤他的话,到底在他眼里左汉还是个小屁孩儿。 左汉不知卢克的心思,还想说俏皮话,不想对方却淡淡道:“说说案子吧。” “还说案子?”左汉一愣。 “你要想逗我开心,最好帮我把案子给破了。不然你就算搬来德云社给我说专场相声,我都笑不出来。” 左汉无奈苦笑,默默点头,干了杯中酒。 ******************************* “你也看了那么多天书了,有什么想法?”卢克说完,对不远处的老板娘指了指左汉的空杯。 “我只能通过看书增加自己对中国书画哲学思想的理解,力求进一步贴近‘大画师’的思想。这对往后的破案一定会有用,但在没有更多线索的情况下,我很难给你什么直接可用的结论。”左汉对端来一扎黑啤的老板娘点点头,表示感谢,继续道,“这个‘大画师’无论是绘画技巧,还是对绘画的理解,水平都很高,绝对不是一般画家可比。他对这个世界的理解与我们不同,有自己认为对的一套道德标准。” “这个怎么说?” “比如他杀梅莎莎的原因,是梅莎莎做人虚伪,这从他留下的诗和视频可知。所谓因她导致赵常雇凶杀人,并非主因。然而从我们掌握的情况来看,他俩往日无冤近日无仇,很可能完全不认识。光凭梅莎莎做人虚伪,这至于让她死吗?无论从我们的道德还是法律来说,都不至于。 “可‘大画师’认为至于,而且就是要因此而处决她。我说处决,是因为他做得十分有仪式感,他把这当作一件十分严肃的事情来做。”左汉自顾自喝一口,继续道,“而且即便要梅莎莎,甚至是赵常倒霉,正常人的思维难道不是通过法律吗?而他却选择去做一个法外执法者。” “这种自以为是的杀人狂多了去了,只不过他更能装神弄鬼而已。” “你不了解他的时候,觉得他在装神弄鬼。一旦你对他多少有点儿理解,你就会同意,他其实只是在进行一个艺术创作,只不过这次的构思较为复杂,而他又想设计和完成得完美一些罢了。” “你这书没白看,越看越精神病了。” “说实话,现在仅凭一个案子,很难推测出‘大画师’的全盘布局。这么说可能不恰当,但我们要让他露出马脚,只能期待他下一次杀人。” “我就不信没了你神神叨叨的推测,我们凭技术手段和经验还抓不着他了!”卢克突然激动起来。 “可你自己也知道,‘大画师’反侦察能力极强,除了他主动展示的那些东西,什么线索也没留下。目前除了一门心思抓齐东民,你一点思路也没有。而且即便抓到齐东民,很可能也并不影响‘大画师’继续作案。一言以蔽之,你拿他没有办法。”见卢克无语,左汉继续,“可是至少我们已经抓住几个象征性的线索,比如杀人原因、被取出的脾脏、血画上的手指印、发现尸体的地点,包括我们基本确定的四季。哦,对了,说到四季,会不会他想把剩下的人在春夏秋冬季各杀一个?” 卢克点点头,沉吟半晌,道:“但我们等不了那么久了,梅莎莎的案子社会影响非常恶劣。虽然外界还不知道血画的事情,但死掉一个公众人物,比死掉一个普通人要难办得多,警察不好干啊。” “但是他战线拉得越长,我们掌握的线索和推测出的内容就会越多,对‘大画师’继续作案只会越来越不利。说不定他自有一套作案节奏,或者完全没有,只想赶快把所有要杀的人都杀掉。” 左汉想想又道,“我们不妨做坏一点的打算。他如果再一次作案成功,那么我们需要关注的点,包括第二次杀人的时间、原因、取掉的脏器、血画上的手指印数量、发现尸体的地点等等。 “如果上述变量全都与第一起案子一致,比如他只杀说谎者,那么我们就可以重点关注这类人,一方面保护潜在受害者,一方面寻找‘大画师’。如果上述变量不同,那么我们就要推测他杀人的规律,推测出他第三次杀人的原因、可能的杀人或抛尸地点,从而提前抓住他。两起案件给出的条件,要比孤立案件给出的条件更有意义。” 第23章卢队长的无奈 左汉的声音低沉柔软,慢慢安抚了卢克的焦躁。酒精也逐渐开始发挥作用,让他累日紧绷的神经缓缓松弛下来。他不得不承认,左汉虽然年轻,但在这桩案子上,表现比他要沉稳许多。左汉并没有因为案子无关自己的业绩而懈怠。相反,在别人忙得兵荒马乱的时候,他从未停止思考,而且想得比他们都多。 “谢谢。”卢克举起酒杯,和左汉一碰。 “这有什么,我好歹也算你们的‘特聘专家’嘛。” “不是,”卢克看着他轻轻笑着,“除了这,我更要谢谢你对我的提醒。我这个队长,做得实在不怎么样。我还得谢你带我出来,我知道你想帮我释放压力。” “你知道就好。本来我要去足疗店找个漂亮小姐姐按摩的,现在可倒好,一晚上光为你服务了。” “这顿我来请。” “卢大队长千万别在我面前摆阔,您挣几个子儿我还不知道?一个月工资不够我买纸买颜料的。” “几杯酒我还是请得起。” “别为难自己,留着做老婆本儿吧。你该跟我爸学学,找我妈这种既通情达理,又能挣钱养男人的,不然你下半生真的是堪忧。”左汉微醺,提到父亲也少了难过。 “什么?”卢克失笑,“左局靠王阿姨养?” “呵呵,不知道了吧。我妈的花鸟创作,一平尺至少三十万。虽然比不上胡求之那帮老家伙,但还是比你们做警察的挣得多多了。”左汉极自豪,“要不我爸当初拿什么钱资助十个孩子,靠工资?他工资全都给出去了,然后兜里一分钱没有,天天回家蹭吃蹭喝,还蹭睡,房子也不是他买的。” “你怎么能这么说左局,搞得好像他没为生你做贡献似的。”卢克笑得合不拢嘴,“不过真没想到画画的人这么挣钱,还以为全都穷酸呢。” “一个圈子就是一个世界,你可千万别想当然地揣测另一个世界的人的生活。好多看似穷酸的职业,人家在闷声发大财。而好多看似光鲜亮丽的人,回了家天天拿着POS机从信用卡里套现,拆东墙补西墙。” “这样,你在书画圈里帮我物色一个,像王阿姨这样,又通情达理,又能挣钱那种。”卢克眼里闪着光,“好弟弟,拜托你了。” “喂喂喂,你的直男的尊严呢!你的人民刑警的尊严呢!你以为好女人凭你挑啊,也不撒泡尿瞅瞅自己什么玩意儿。我要真给谁介绍了你,回头人得问候我祖宗十八代。” “我怎么了,我也有房,只不过小了点,老了点。” “是啊,只不过还还着巨额贷款,每个月孝敬完银行就只够吃泡面了。” “喂,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啊。你不也在国企拿固定工资么,还是个新来的,你的情况能好到哪去?五十步笑百步。” “可是我能卖画挣钱啊,虽然远不如我妈,但我的价也有一平尺三千块呢。你知道一平尺多大吗?”左汉见卢克一脸懵,跟他比划了一下。卢克见一平尺才那么点大,几乎三观尽毁。左汉继续道:“人找我画,一般都要四尺整张,一幅一万二。就这样,还得看哥哥我能否在泡澡和泡吧的百忙中抽出时间。” 卢克欲哭无泪,感觉时代抛弃了他,连声招呼都不打;而后生抛弃了他,还不忘对他冷嘲热讽。他开始怀疑自己到底有没有真本事,为啥三十好几了还活得如此辛苦。虽然当上市局刑侦支队长,走出去也算是有头有脸,但工作和生活的艰辛,只有他自己知道。 左汉说得一点不错,他虽然在寸土寸金的余东买了房,但那房子不仅老旧脏乱、卖相不好,而且给他压上了沉重的债务,月供就占掉他工资的大半。但凡碰上个额外开支,比如给朋友的喜事随份子,比如局里组织的义捐,都会让他猝不及防,往往不得不朝父母借,实在没脸。 他也想找个对象,好歹夜里回家,累了有人说说话。但他也明白,之前分了的几个,都是先被他的身份“蒙骗”,最后因为他的生活节奏和经济状况而分手。而且,主要还是因为经济状况。毕竟外面那些大老总并不比他清闲,可小姑娘照样排着队往上贴。人就是这么现实。 左汉见卢克脸上阴晴圆缺,变化多端,好笑地看着不说话。卢克自顾自演完好几出内心戏,才发现左汉正在观察自己,讪讪道:“干……干嘛呢,没见过帅哥啊?” “说到长相,你倒不是丑,只是帅得不够明显,其实多看看也就能接受了。” 卢克又开始焦躁,之前是因为工作,现在却是因为生活,酒劲上来,他说话也没了分寸,“别扯这些废话,说得好像你能嫁给我似的。” “卢队长!”左汉大惊小怪,“你该不会是饿疯了吧,都转念打男人的主意了?” “少说两句能憋死你?我去买充气娃娃都不会惦记你!” 左汉闻言笑得前仰后合。卢克平日里努力**肃穆,可到底是个单身男人,其实闷骚得很。卢队长伟岸高大的身份和这句傲娇的话结合起来,实在产生了巨大的幽默效果。他拍拍卢克肩膀道:“可以可以,等案子破了,女朋友我不好说能不能帮你找到,但肯定给你买个充气娃娃,哦不,实体硅胶,最贵那种!” 卢克觉得这聊天实在是越来越不正经,不想跟左汉贫下去。他兀自端起酒杯,凝起眉,在心里问自己:如果有别的路,他愿意走吗? 不会。是,他不会,他还是要做刑警,要做惩奸除恶的人民警察,这是他儿时的梦想,一生的追求,就这么简单。 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