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 《顽仆》 第一章失途 “畜牲!你可知你犯了滔天大罪!千余手无缚鸡之力的百姓命丧你手,事到如今,你还有何话说!” 男子微微一笑,眼中闪过如冰般幽光,清澈,悲伤,冷漠。 无人愿意去读他眼中神色。 只有手持长剑的百余道人,将他围在中间,义愤填膺,欲除之而后快。 男子冷哼一声,嘴角一抹笑意。 右腿已断,左臂耷拉在一边,下半截衣袖空空如也,如落叶般随狂风摆动。 他知气数已尽,胸中却仍燃着一把火,想要把一切都燃尽。 男子仰天狂笑! 道人们面面相觑,只道眼前这妖畜已然发狂,要给他最后一击。 “结阵!”为首的道人大喝一声。 数百道人急催灵魄,霎时间剑芒大燥!映得黑夜一片莹白。 男子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唤起身后大湖中数卷激流直向剑阵刺去…… 片片灵符如雪片般自激流中穿过,紧紧包裹在男子身上。 “砰”的一声巨响! 男子看到了魂魄离开自己身体的瞬间…… 在失去所有感知的前一刻,他的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待有朝一日,我重回世间,定杀你们个片甲不留…… 定漀七年,战乱甫平。 百废待兴。 当朝欲充盈国库,全力支持边贸,原本人烟罕至的漠北,逐渐开辟出一条商路。 行商驼队渐增,食人妖兽亦是渐增,时有惨案发生。 然漠北天候地貌实在恶劣,并无仙家愿意驻守,此地便成了妖兽聚集的法外之地。 朝廷更迭。 转眼来到了茂恭三年。 漠北依旧黄沙漫天。 一个虚弱的声音,在这大漠深处,若有似无的低吟了一声,转瞬又被漫天黄沙席卷了去。 声音的主人是个身着直领大襟月白色长袍的少年。 此时正瘫坐在一座小沙丘的背阴处,沥黄的细沙覆盖了眉眼,纤长的睫毛抖了抖,灼热的细沙顺着脸颊滑落,在干裂的唇边滞了一下,立刻又被烈风掳走。 少年强撑着抬起头,烈日晒得睁不开眼,两日水米未进……莫不是今日便要死在这大漠深处了?支起略显僵硬的身体,似是听到了骨节脆裂的声音。 “早知如此,听大师兄的话就好了……”少年悔恨懊恼,眉头紧皱,不知该如何是好…… 数十日前,他随众师兄追着一只鸱鸮,从太原府直追到漠北。 这妖畜身长九尺,形似鸟,头似猫,披一身厚厚的黄棕羽毛,虽看起来十分笨拙可笑,却狡诈的很。 不时化为总角童子,花甲妇人。 混入人群闹市躲避追击。 众师兄弟使尽浑身解数,却每次都被他堪堪逃脱。 妖畜喜食生人肉,前后伤了晋阳城内数十条人命,杏阳镇上孩童失踪的案子亦与他有关。 龙山蒋家接到村民急报,立即派出弟子数人御剑追捕。 这一日,追至大漠附近,人烟渐稀,妖畜眼看幻无所幻逃无可逃,正准备束手就擒,却忽的刮起一阵妖风,只一瞬,便随风隐去了身形。 “都怪这妖风,恁地凭空刮了起来,黄沙漫天的,如何去追?……”众弟子中一人嚷道。 为首之人微微侧目,瞧了他一眼,面有不屑,似是不满师弟的抱怨。 此人乃龙山蒋家尊主门下大弟子,名唤蒋许仁,在小辈儿中素来颇有威严。 被蒋许仁白了一眼,可怜这小师弟抱怨地话还有一半没出口,便硬生生被噎了回去,蒋许仁捏个剑诀率众师弟,自卷卷飞沙的半空中落下。 叹口气道:“这漠北一带,春季里风沙一起便是好几日不息,如此追将下去,太过危险,还是折回青芜寨再做打算。” 众师弟一齐称是,纷纷跟随师兄御剑折返。 最小的师弟蒋华,眉头一皱,心道:“难得遇上了大案子,出这一趟着实不易,建功的大好机会怎可错过……娘辛辛苦苦把我送进了蒋家的门,可不是给人当奴仆一样使唤来去的,且此案疑点甚多,不查个水落石出怎能甘心!” 蒋华的判断不错,此案疑点确实颇多。 报案人只称妖畜伤人性命,前因后果却含糊不清,这鸱鸮最是谨慎狡猾,往常只挑单身旅人下手。 为何会突然在这人群聚集的城镇中做这一票? 先是夜半啃食了杏阳镇上一名妇女。 查问村民这妇女为何夜半出门之时,才支支吾吾说她丢了孩子。 细问之下,原来这孩童失踪,已非首次,为何只待妖畜伤了人命才急急来报? 再追问,村民却闭口不答了。 这真相怕只能着落在那妖畜身上。 若让他逃脱,此案再无头绪可寻。 当日,蒋华便接到了调令,命他次日随师兄蒋许仁去杏阳镇上查探。 蒋华兴奋地一夜未曾合眼,第二日一早,点齐了人手,一行人便赶去了杏阳镇。 到了那报案村民家中,方知那被鸱鸮啃咬的妇女便是村民之女。 众人见那妇女尸身尚停在院中,便上前查看。 蒋许仁将白布掀开,立时一股腐肉的味道扑鼻而来,飞虫自白布中冲出,一哄而散。 蒋华皱了皱眉,几欲呕吐。 心道:“这尸身是放了多久?” 众人细看那妇人,半拉脑袋已不见了,紫黑的伤口中小虫蠕动,半边头发散乱不堪,已瞧不出面貌,身上的衣衫褴褛,露出半条黑紫的大腿,腿上皮肉不全,有的已露出森森白骨,着实骇人。 蒋许仁皱着眉头,将白布重新盖上。 对报案的村民道:“第几日了?” 那村民是个头发花白的老汉,耳朵有些背,未曾听清他的话,便道:“啥?” 蒋许仁耐着性子大声问道:“至这女子被咬死,是第几日啦?” 老汉答:“第七日啦!” 蒋许仁听罢,转头对自己身后的一名年轻弟子道:“放‘血引蜂’。” 年轻弟子听令,在袖中摸出一只细小瓷瓶,将那瓶塞拔开,立时便有七八只红豆粒大小的蜂儿涌出。 这‘血引蜂’比普通的蜂儿,体型小了一半,寿命却长,甚至比那蜂王还能多活上两年。实乃珍稀物种,便是如蒋家般财势鼎盛,也未必寻得几只。 “血引蜂”由“养蜂人”捕捉豢养,仅出没于峭崖险壁,是以“养蜂人”亦是居无定所。 这蜂儿仅以血液为食,人血、兽血,乃至妖血,闻腥必至。 血引蜂在空中兜了一圈,立刻便朝着女尸奔去,奈何这女尸已干瘪多时,饥饿难忍的血引蜂在那女尸身上转了几转,仅凭着游丝般的一点干滞血气,便追了出去! 这蜂儿的奇妙之处便在于此,即便已相隔多日,只要有一丝血气可寻,便可一路追踪。 这日,终于追到了那妖畜踪迹,他已沿路咬伤咬死数人,身上遍布血渍,血引蜂闻到他身上仍有那女尸血气,又混有几种不同味道的血腥,便发了疯一般向他所处之地飞去。 那鸱鸮仍不知已身处险境,似是累极,正窝在一农庄垛草之中小憩。 蒋许仁见血引蜂围着那垛草打转,打个手势,众人立即“仓啷啷”拔剑出鞘,立时青芒大燥。 数柄重剑携着劲风直朝那垛草削去…… 蒋家以重剑见长,发剑力沉而猛,虽是少了修道问剑之人所求的神姿飘逸,并不灵动,却是威风凛凛! 有人曾道,蒋家这招儿实在失了问道之人风骨,又非乡野猎户,横劈竖砍,成何体统! 有人又道,体统算得什么,只要有威力那便罢了!自那“血洗窥星楼”惨案之后,若非这蒋家一力支撑,哪里还有什么“玄天”七家! 众说纷纭,各执一词。 却都无法否认,蒋家这重剑,实是威力十足! 剑至之处,垛草飞扬,呼啦啦飘满了天,欲迷人眼。 那鸱鸮耳朵甚灵,早已听见动静,待剑风一起,便冲将出去,饶是如此,仍被那剑风扫在身上,立时便是血痕数条。 好在他毛羽厚重,伤的并不很重,待看清眼前形式,夺路而走。 蒋家众弟子哪容得他就逃,即刻回剑攻来。 蒋家的剑乃陈铁揉精钢所制,把把都颇有分量,剑起风至。 只这风压已逼得那畜生喘不过气,他躲过刺来的一剑,伸出脚下利爪,蹦起两尺,抓在一名小弟子剑柄之上,沉了一沉,猛地张开双翅,扇起狂风。 地上霎时间尘土飞扬,众人皆闭起了眼,鸱鸮正欲一翅冲天,逃向空中,谁知沙尘中飞来一剑,青芒急闪,一只巨大的肉翅立时便被削去一半! 蒋许仁冷哼一声。 在他掀起狂风之前便已事先辨明了位置,闭上眼睛的瞬间,便将剑掷了过去! 鸱鸮哀嚎破天,即刻被小弟子们擒住,正束手待死。 谁知地上风沙又起! 再一瞧,那鸱鸮竟不见了。 小弟子们面面相觑。 只蒋许仁,瞥见那狂风中隐去的是三只鸱鸮的身影…… 除他之外,还有一人,也看到了这一幕,见蒋许仁并不声张,就收了队伍,待稍作休整后再追,心下颇奇。 这鸱鸮向来我行我素,即便是同类,若起争执,亦会斗得你死我活,怎地今日那鸱鸮却被同伴救了?着实怪异。 机敏如蒋许仁,绝不可能放过此中疑点,却按下不提,又为哪般? 直至今日追至大漠,又被那畜生逃脱,仍是没有勇气将此事问个清楚。 蒋华越思忖越是不甘,见无人注意到他,便悄悄退到了最末,一个转身,朝大漠之中追将出去…… 不消半日,便后悔了。 这大漠之中,除了漫天飞舞的黄沙,别说是鸱鸮,连鬼影子都没有半个。 日升日落,今儿已是第三日。 在荒漠中迷失了方向,可是要命的大事! “唉!若不是贪功冒进,也不至沦落到这田地。娘啊!华儿今日怕是要折在这里了……” 正哀叹间,忽闻得沙尘中,远远卷来一声驼铃。 “都出现幻听了?这风沙漫天的,哪里来的驼铃?” “叮铃。” 似是回答他的疑问一般,又飘来一声,这次确是听的真切了! 蒋华眼珠一亮,顺着驼铃传来的方向望去。 黄沙深处竟模模糊糊出现了一大片灰影,灰影中有点点红光闪烁。 “有救了,有救了……”蒋华激动不已,猛地站起身来,正欲振臂高呼,忽的脑中一沉,整个人直直栽了下去…… 第二章获救 “我……是死了嚒?”周身传来阵阵酸麻。 “我还活着……”蒋华睁了睁眼,眼皮似有千斤重,怎么都抬不起来。 耳边传来一声幽叹,随即一女子声音道:“阿蛮婶婶,这人穷得很,周身上下就只一点碎银子和一把剑,也不知是死是活,别给我们惹上什么麻烦,快些把他扔出去吧?” 这声音稚气未脱,却语调缓慢,没有任何波动起伏,听起来显得格外冷漠。 蒋华一怔,心道:“莫不是在说我?” 正惊疑不定,一只大手蓦的伸向他胸口。 “阿星!不是说过不要叫我婶婶麽……他这袍子倒是不错,脱下来卖了也能换几个钱。” 被唤作婶婶的女子竟不知避嫌,毫不客气的对一个陌生男子上下其手。 简直岂有此理! 蒋华愤愤不平,想要起身理论,却又有些犹豫……她们正议论我,此时起身是不是有些不合适? “眼看就要入夜了,这会儿丢出去,怕是真要冻死了,赛罕阿爸,你说呢?” “阿蛮掌柜,我看就听星姑娘的,反正咱们捡到的时候也是半死不活了。”一个粗哑的男子声音回道。 蒋华一听,这可非同小可,若再不表示一下,怕是立刻便要被扫地出门了! 他蜷了蜷手指,刚要坐起,便被阿蛮揪住领口,一把薅了起来,随即一股辛辣的水流自口中灌下,呛得他一阵猛咳。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活啦!” 蒋华被这一口烈酒辣的涕泪齐下,想要找这位害他如此狼狈的罪魁祸首好好理论一下。 定睛一瞧,这祸“手”居然还不知收敛的搭在自己衣襟之上。 正待发作,抬头却愣住了。 这祸首……居然颇为美貌! 自太原府一路北下,越行越偏,已好久未见过如此姿容的女子了! 这被唤作阿蛮的女子在三十岁上下,眉宇之间有一股不输男子的英气,此时正眉眼含笑,歪坐在对面的硬木长条凳上,好整以暇的看着他。 一身红衣略显单薄,面颊上一抹绯红的酒意在摇曳的烛光映照下越发俏了。 他错开视线,从方才躺着的长凳上起身,站定后整了整衣襟,深深鞠了一躬,道:“阿蛮……阿蛮姐姐!在下太原龙山,蒋家蒋华,谢过姐姐搭救之恩!” 阿蛮眯起了眼,不着痕迹的瞥了身旁身穿粗布衣衫的小姑娘一眼,似是对“姐姐”这个称呼格外满意,笑着道:“哟!你这小哥儿,嘴巴可是真甜!” 蒋华挠了挠头,谦逊道:“哪里哪里。” 心下却甚是得意,那自是,我这嘴甜可是龙山公认,我娘尚且讨厌别人叫她婶婶呢,何况如此年轻貌美的女子了。 第三章酒坊 “敢问阿蛮姐姐,此乃何处啊?” 蒋华环顾四周。 见是个十丈见方的厅堂,错落不齐的摆着几张方桌。 幽暗的烛火正不安的跳动着,方桌旁零零散散坐着八九个人,齐齐望向他。 “你自个儿不会看么?挪!” 阿蛮努努嘴,用下巴给他指了指方向。 她身后有张五尺左右的漆木长桌,长桌约有半人高,桌后的木架上摆满了一只只土黄色的小酒坛,看样子似是家酒坊。 中央正正悬着一只老旧匾额,斑驳的红木已有锈色,剥落的金漆书着四个篆字,勉强可以认得出。 “黑,风,酒,坊。” 蒋华指着匾额一字一字的掠过,认清之后手指略略一僵,心下戚戚,道:啧啧,取这么个名字……. 窗外风沙扑的木窗格子咯咯作响,窗布隐隐透进微光,似有一串红灯忽明忽灭。 “叮呤,叮呤”的驼铃声有规律的传入耳中,蒋华脚下一斜,方才留意到地板颠簸。 整个“厅堂”似是正在前进中,蒋华疑惑,心道:这“厅堂”莫不是在一辆大车之上? 蒋华不知身处何处,弯腰拱手,正欲对阿蛮再说几句讨好的话,好做询问。 角落里突然传来“吱嘎,吱嘎”几声轻响。 循声望去,原来这厅堂柜台右侧边,有一道斜斜的木制脚梯,隐藏在昏黄的烛光下看不真切。 这声音正是从脚梯上方传下来的。 片晌,脚梯上垂下来一只颤颤巍巍的脚。 还未待落在梯阶之上,一个伟岸的身躯便顺着脚梯“噔噔噔”滑了下来,重重摔在地上,震得四周尘土纷扬。 “哎呦!我的娘!” 摔下来的男子屁股着地,哀嚎不止,手上拎着的物什扬上半空打了个旋,便“夸嚓”一声碎在了地上。 残片四散,连带着老朽的厚木地板也被砸了个不大不小的坑。 阿蛮瞧着地上的惨状,额头青筋暴跳,脱口大骂道:“你这杀千刀的老醉鬼!是嫌我这店还不够破吗?!” “阿蛮你小声点,我头痛得很,不过是碎了你个酒坛,嗝,我……我赔你便是了。” “老醉鬼”揉着屁股慢慢站起身,很是委屈的瞧了地上的酒坛子一眼,又转向阿蛮道:“我……嗝!我哪里老了?再说,你不就是喜欢我这,嗝!杀千刀的老醉鬼嘛!” “赔?你哪儿来的钱赔,臭不要脸,老娘就是喜欢啃干草的老牛,也轮不到你!” “老醉鬼”不理会阿蛮指着鼻子的谩骂,笑嘻嘻把脸歪向一边,对身着粗布衣衫的小姑娘道:“阿星,还有酒没有?” 说罢便摇摇晃晃的走了过来。 蒋华打量着他,确实也并不老,不过是邋遢些罢了。 洗得泛白的衣衫已看不出原本的颜色,补丁从手肘直打到了袖口,半扎须髯乱糟糟的扭结在下巴上,凌乱的发髻上别一只木簪。 唯独一双长眼黑白分明,剑眉横卧其上,倒是平添了几分气度。 这被唤作阿星的便是刚才主张把蒋华扔出去的小姑娘。 阿星摇摇头,秀眉微微一蹙,左手扶额,冷冷的道:“没了。” 未待“老醉鬼”再问,立即又接了一句:“银子也没了。” 阿蛮噗呲一笑,看向阿星。 心中忽的一动,总觉得她这神情似曾相识。 像要把这个念头在脑中挥走一般,阿蛮迅速摆了摆手道:“你难为她一个孩子做什么,要酒,给你便是了。阿星有你这样的师傅,也是倒了八辈子的霉!” 说罢便把自己手中的酒坛轻轻挥了出去。 酒坛徐徐飞出,“老醉鬼”跃起丈余,便伸手揽在了怀里,缓缓落下,将酒坛放上方桌。 盘腿在长木凳上坐下,喜滋滋的拿起一只粗制酒杯,自顾自的饮了起来。 阿蛮不再理会“老醉鬼”,转向蒋华道:“这位小哥儿,我们是打开门做生意的,救人性命自是不求报,可你刚才喝了店里的酒,这个账可是要付的,本店不做亏本的买卖。” 蒋华心道:酒不是你强灌我的么,怎么倒要算在我的账上了。想归想,可这会儿寄人篱下,话却是不敢随意乱出口的。 只得强陪笑脸,道:“姐姐说的甚是,理应如此,可不知这酒价值几何啊?” 阿蛮笑嘻嘻的伸出四根手指在蒋华面前晃了晃。 “四贯?” “四两!” 蒋华心尖儿一颤,额头渗出几滴冷汗,心道:一坛酒要四两银子?怕不是遇到了黑店吧! 第四章黑店 “四两银子,明码标价,童叟无欺。”阿蛮抬抬手指指向柜上。 蒋华眯起了眼搜寻半天,终于在小酒坛上看到了一个小小的铜牌子。 铜牌子上刻了几个更更更小的字,凑近一看,果真是“四两一坛”! 蒋华脸儿都绿了,又不好当场发作,陪笑道:“姐姐,阿蛮姐姐,我身上没带这么多钱。“ 蒋华停了一停,见阿蛮只笑吟吟的却不做声,又补充道:“我师兄!我师兄有,若是能送我到青芜寨与师兄会和,定当如数付清。” 这青芜寨是靠近沙漠带的一处小寨子,虽说人口不多,不甚繁华,却是众多行走于丝绸之路上驼队客商的必经之地。 麻雀虽小,也算五脏俱全,固也偶有深入大漠猎杀妖兽的仙门道人休憩于此。 阿蛮笑笑:“青芜寨?到那寨子可是要一天一夜不停歇的赶路,我这骆驼也要喂水吃草……” 蒋华咬咬牙,狠狠心道:“再加十两!” “成交!”阿蛮马上笑逐颜开,对着厅堂上的众人挥挥手,大声道:“散了散了,回房睡觉。” 随后又转过头指了指蒋华身边的长条板凳道:“没有多余的地方,你就睡这儿,小哥儿请自便吧。” “阿蛮姐姐,那我的剑…..” “付清了银子,自会还你。”阿蛮笑笑,施施然离去。 剩蒋华一人瞪着长板凳,十分懊恼。 十四两银子就换来一张冷板凳?回去可真要被大师兄骂死了! 次日,寅时刚过。 蒋华便听有人唤他,睡了一夜的板凳,背都僵直了,好不容易挣扎着起了身,揉揉眼睛。 微弱的晨光透进来,勉强看清一个瘦削的身影。 蒋华清了清喉咙,道:“阿星姑娘?何事?” 阿星见他醒了,便不再看他,扭过头淡淡的道:“去卖酒,阿蛮婶婶吩咐的,要你跟我一起。赛罕阿爸带着人在后坊做酒曲,店里人手不够。” 蒋华听她说话滴水不漏,理由都说的如此充分,深知寄人篱下,更推脱不得。 只得背上阿星指给他的酒篓,跟着她撩开厚厚的门帘走了出去。 一股清泠带着水汽的风钻进蒋华脖领,冷的他一个激灵,蒋华跳下台阶回头一看,顿时为身后的景象所震慑。 原来这黑风酒坊正如蒋华所料,是两座建在巨大车板之上榫卯结构的木板房。 在这无边无际的黄沙地间乍现,直如做梦一般。 车板的左右各有几十只大咕轮,由前方二三十匹骆驼拉着。 头前的板房右侧,插着一面写有“黑风酒坊”的旗子,顶端一串红灯依旧亮着。 前一间板房做酒肆,宿舍。 后一间便充作仓库及酿造场,酒肆之上的矮阁楼由阿星和“老醉鬼”住着。 此时风沙已歇,太阳却还未升起,长长的红灯在苍白的晨雾里显得格外无精打采,蒋华揉揉冷的发痒的鼻子,道:“阿星姑娘,这酒是要送去什么地方?” 阿星正要回他,身后不知何时,偷偷摸摸跟来个小娃儿,小娃儿一下蹦起,抱住了阿星的腰,嚷道:“星星星星,星星星星……要花花,要花花。” 阿星低头一瞧,噗呲一笑,随即捏了捏小娃儿仰起的脸,道:“朵儿要花花是吗?不要“查查”了吗?” 朵儿是个五六岁的女娃娃,年前的时候还缠着阿星要“查查”。 她所说的“查查”叫做查干伊德,是一种牛乳制成的小食。 不知为何,年后却开始缠着阿星要花花了。 阿星心道:这娃娃才几岁,已到了爱美的年纪了? 禁不住莞尔,伸手抄到朵儿的腋下把她抱了起来。 一缕阳光穿透云层爬上了阿星的脸庞,沉入安静漆黑的眸子里,凝着晨露的长睫眨了眨,悄悄染上一层淡淡的金色…… 蒋华看得呆了,她从未正眼瞧他,他也未留意过阿星长得如何,只大约觉得是个及笄未过,傲慢无礼的姑娘罢了,却未曾想竟是这般仙资玉质。 朵儿听阿星肯给她买花花,兴奋地脸蛋通红,嘴里还不停念着:“花花,花花……” “星姑娘,来,朵儿给我。”跟着朵儿身后出来的阿妈接过了孩子,不好意思的笑道:“这孩子!星姑娘,别听她的,不知是见谁家孩子戴了,便也想要。” 阿星点点头,道:“不妨事的,吉雅阿妈,我先去了。” “好,好,早去早回。”阿妈一边说着一边抱起了朵儿走回驼车。 阿星目送二人入了酒肆,一转回头,见蒋华正盯着自己瞧,心下不悦,便狠狠剜了他一眼,绕过蒋华朝前走去。 蒋华吃了个白眼,心下愤愤,故意要逗一逗她,学着朵儿的声调叫着:“星星星星,等等我。” 蒋华紧走两步跟上,阿星也不睬他,自顾自向前。 蒋华讨了个没趣儿,讪讪的摸了摸鼻尖,随即正色换了个话题道:“阿星姑娘,阿蛮姐姐是你什么人啊?” 阿星见他不再招惹,略一思忖,却道:“阿蛮婶婶不是我什么人……” 五年前,阿星跟师傅在大漠中水粮用尽,阿蛮好心收留了二人。 后来才知,这酒坊数十人,都是零零碎碎被阿蛮捡回来的,大都并无亲眷,朵儿也是无父无母。 一只驼队被漠中妖兽啃了个干净,阿蛮遇上时只剩下这个婴孩被塞进干草垛中,哭声已是奄奄一息。 没了女儿的吉雅阿妈便自动接手了照顾婴儿的任务。 阿星曾听她说过,蛮姑娘原不是本地人,不知什么时候起,在这漠边拉了张旗子,做起了酒坊的营生。 起初只有骆驼三两匹,小车一驾,驮着水,酒售卖,偶尔在漠边零星的寨子换些衣食。 遇到漠中短水的客商自是要小小敲上一笔。 若是遇到飞来飞去狩猎蝎子毒蛇的仙门道人,更是决不手软,慢慢这生意便越做越大,有了如今的规模。 阿星觉得一来这事不足为外人道,二来这许多话说起来麻烦,最要紧的,是压根不想跟仙门子弟多有关系,便再没了后话。 蒋华见把天聊死了,也不再多问。 一路无话,背着酒篓随阿星到了一处寥落的小寨子。 换了些食物,兽皮,又去买了些杂货,兜兜转转,折返时已到了正午时分,饿的前胸贴后背,只盼着快些回到酒坊饱食一顿。 阿星亦是饥肠辘辘。 两人默默加快脚步,赶到早上歇脚的地方,却双双傻了眼。 四处瞧不见驼车的影子,这条路阿星走过无数次,不会认错。 她掏出罗盘定了定方向,再次确认无错后,心中逐渐蒙上了一层阴影:若不是认错了路,那便是驼车没在原地等着。 驼车为何没在原地等着?必是有什么状况突发,无法再等,便先走了! 阿星越想心中的不安越是扩大,赶忙拉着蒋华四下里找寻起来…… 第五章疾走 阿星和蒋华才走没多久,朵儿便挣脱吉雅的手出溜到地上,撩开前厅酒肆的门帘钻了出去,坐在了驼车车板的边缘。 吉雅探出头问:“朵儿,你要坐在那里等吗?” 朵儿点点头,吉雅无奈的笑笑,便不再理她,跳下车绕去车尾钻进了后坊做活儿。 朵儿等了好一阵子也不见阿星回来,抬头望了望,高高的天空飘着几片白云,云一动不动。 她瞧着没趣,便打起了瞌睡,身子晃了几晃,倒在车板上睡着了。 不知过了几时,突然被一阵嘶鸣声惊醒,朵儿睁眼一瞧,远处一片尘土飞扬,有条细细的黑线滚滚而来,忽的就到了近前。 一只马队停在了酒坊前头。 朵儿坐起身,见马队中间走下一人,那人走到朵儿跟前问了一句:“人在哪里?” 朵儿瞌睡未醒,呆呆的摇了摇头,便被一把抓过去夹在腋下,那人跳上了驼车,一掀门帘入了酒肆,随后的几十人也纷纷下马,跟了进去。 见酒肆里空无一人,转而又跳下来,朝着后坊走去。 阿蛮在后坊正懒懒的看着赛罕阿爸将麦粉和豆曲混在一处,见有人忽的闯入,惊了一惊。 坊内正在忙活的数十人也都吓了一跳,纷纷停下了手里的活儿计。 阿蛮抬眼一瞧,几十名男子把门口堵了个严严实实。 为首的一人身材颀长,细腰乍背,面色不善,夹在他腋下的朵儿挣扎一下,喊了声:“阿妈!” 男子臂下用力,她吃了痛便再不敢作声。 那男子巡视一番,开口问道:“熊三轻在哪里?” 阿蛮心中一凌,她虽不知熊三轻这个名字,但这熊三轻是谁她却猜了个大致。 见门口数人皆是清一的湛蓝色直裰对襟长衫,身负藤鞭,来势汹汹,更是心下了然,今日怕是要糟! 朵儿仍在对方手中,阿蛮面上不动声色的回道:“什么狗?什么熊?这位是要买兽皮麽?我这儿是酒坊,只卖酒,不卖熊。” 男子对手下诸人使了个眼色,诸人心领神会,抽出背后藤鞭,纷纷跃起,四尺长的藤鞭眨眼便缠上了赛罕等人的脖颈。 这一变故太快,只在电光石火之间,阿蛮还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除她之外的便都已受制于人。 她胸中一股怒火腾地窜起,却仍不敢轻举妄动。 男子冷笑一声道:“哼,你还要跟我耍嘴皮子打哈哈吗?” 赛罕,吉雅等人,话不敢说,大气也不敢出,均看向阿蛮。 阿蛮心知多说无用,便走向门口,道:“跟我来。” 男子料她不敢耍什么花样,夹着朵儿随后跟上。 突听得背后“咔吧,咔吧”几声响。 阿蛮转回头看,赛罕“咕咚”跪在了地上,余下诸人也纷纷倒地,脖子耷拉在一边,已被藤鞭生生扭断,连一声惨叫都没发出。 阿蛮又惊又怒,血液迅速冲到了头顶,扑上前去就要拼命。 男子见势不好,猛地把朵儿举到半空,大喝一声“别动”。 阿蛮见他作势便要摔下,忙停住了脚步,双眼爬满血丝,狠狠瞪着他。 男子眉头紧皱,目光一一扫过手下众人,大怒:“谁让你们动的手?我说过要杀人吗?” 众人你瞧瞧我,我瞧瞧他,都不敢做声。 半晌,一个轻佻的声音响起:“人质嘛,一个就够啦,其他的看着碍眼,不杀留着干嘛?” 男子强压怒气道:“尊主只让我们抓人,没让我们杀人,你又何必多造杀孽?” “窦裴澄,我造不造杀孽,可轮不到你一个外姓弟子来管,别拿我堂叔压我,他再看重你,你也跟不了我童家的姓。” 窦裴澄被气得说不出一句囫囵话来:“童……童茗,你……你闯出来的祸自跟尊主交代!” 童茗走到窦裴澄身边,对着他冷哼一声,便转向阿蛮。 一双鼠目将阿蛮上上下下打量一番,威胁道:“小娘子,不想这娃子摔成一堆烂泥,就老老实实把人交出来吧。” 阿蛮本已怒火攻心,再听这油腻腻的声音,顿觉一口血气混着恶心涌上喉间。一跺脚,掀开了门帘跳下车去。 阿蛮带着众人绕到驼车前,进了前厅酒肆站定,伸手指了指角落的斜梯,又指了指上方。 窦裴澄立刻会意,带领手下诸人把梯子团团围住,盯着梯口却未立即上去,他对这熊三轻,着实有几分惧怕。 十年前,熊三轻一个人一柄剑,半个时辰不到便取了童家百余人性命。 他虽未亲眼目睹,只听幸存之人讲述,也觉厉害非常,此时虽已将梯口围住,也不敢大意。 就在窦裴澄这一迟疑间,阿蛮突然跃到柜上,摸出蒋华被缴的那柄剑,催动灵魄,冲着窦裴澄斜斜削了过去。 窦裴澄眼看夹着朵儿的这只臂膀就要被削去半截儿,顿时惊出一头冷汗,连忙撒手抽鞭格挡,朵儿还未落地,便被阿蛮一把抢过,往门外冲去。 窦裴澄一鞭挥出,直取阿蛮颈项,不料楼上哗啦一响,尘土带着木屑纷纷落地,一人自碎屑中飘然而落,挡在了他与阿蛮之间。 “熊三轻!”窦裴澄心中一凌,将藤鞭抽回护在胸前。 阿蛮回头瞧见熊三轻,不知怎地泪水忽的充满了眼眶,熊三轻从未见过她这般柔弱模样,吓得酒都醒了一半。 他本在阁楼上睡得正香,一撇青光自眼前闪过,便惊醒了。 听楼下动静,猜是出了什么变故,立刻一脚踹破楼板跃了下来。 “死醉鬼,老混蛋!” 熊三轻不知阿蛮为何骂她,看着阿蛮又哭又笑的样子,甚感诧异。 待看清来人,登时明白过来。 熊三轻对阿蛮大喝一声:“走!” 即刻催动灵魄。一柄两尺有余,形如扁棒的短剑,瞬间染上了缃色剑芒。 阿蛮听熊三轻一声呼喝,脚下生出了力气,三步并作两步奔出门去,熊三轻紧随其后。 窦裴澄对众人比个手势,抢先跃出门外,挥动手中藤鞭缠向熊三轻腰间。 熊三轻挑剑上扬,一青一缃,缠斗在一起,激的漠上尘沙纷扬。 众人纷纷越出酒坊,对视一眼,自觉分成两路,一路跟随窦裴澄围攻熊三轻,一路追上阿蛮将她和朵儿团团围住。 熊三轻见阿蛮被围,欲出手相助,两下刺伤身侧一人,立马又有一人围上。 他心中焦躁起来:为首这人修为不低,没料想其他人也不是吃白饭的,这围攻看似散乱,实则为星宿布阵。 此阵按北方七宿所布,伤一人即刻便由一人补上,虽说是初级法阵,却非立时可破。 阿蛮被童茗等人包围,手里还抱着朵儿,苦苦思索如何突围,脑门上急出豆大的汗珠。 童茗扬扬手中的藤鞭,眯起眼欣赏阿蛮惊慌失措的模样,心下甚是满足,像是猎人围捕走投无路的兔儿一般。 他笑道:“小娘子,跑啊,怎么不跑啦?跑不动啦?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众人见他这油腔滑调的轻浮浪荡样,皆不齿。 好歹也是仙门中人,怎地这般无赖! 奈何敢怒不敢言。 这厮仗着自己堂叔是童家尊主,为所欲为也不是一两天了,众人虽都不齿与他为伍,却也不敢违抗他的命令,是以刚才在后坊,童茗偷偷下了杀令之时,也只得照办。 阿蛮急欲突围,一剑刺向童茗,左手抱着朵儿,实在使不上力。 这一剑劲道不足,被童茗荡开。 随即挥鞭打来,这鞭子却不是冲着阿蛮去的,藤鞭闪着青芒,直向朵儿的头颅击去,阿蛮大惊,侧身右闪已来不及,赶紧松开手把朵儿抛了出去。 谁知童茗的鞭子半路竟收了势,似是就等阿蛮抛出朵儿的瞬间,缠上了朵儿的脖子,就着她下落的方向用力一挥! 朵儿重重摔在沙堆中一块磨盘大的硬岩石上,“哇”的吐了一大口血,趴在地上再不动了…… 阿蛮愣住了,童家众人也愣住了。 似是谁都没料到童茗会对一个小娃儿下这样的毒手,一时间竟忘了围攻阿蛮。 童茗撤回鞭子道:“都愣着干什么?上啊!” 众人这才回过神,纷纷扬鞭而上,阿蛮已顾不得这许多,只盼即刻把童茗碎尸万段。 剑芒一闪直直朝童茗刺去,鞭子一条条招呼到身上,登时皮开肉绽,她似已觉不到疼,非但不后退,反而一剑紧接着一剑刺向童茗。 童茗被她不要命的杀法吓破了胆,扬鞭卷起一人拽到胸前。 阿蛮刺中此人,剑还未拔出,身后便又甩来一鞭,直击后背,打的她鲜血狂喷,一个踉跄倒在地上。 熊三轻见她倒下,不再恋战,从怀中摸出一把皱巴巴的雷火符,朝骆驼尾巴掷了过去。 雷火符内封着**,一触即爆,骆驼受了惊吓,发疯似得齐齐拉着大车,急奔而出。 围攻的人吓了一跳,注意力被乱奔的驼群和四散的马队吸引。 只借着这一瞬的空档,熊三轻刺死一人,得以脱身,嗖的蹿到阿蛮身边。 一手抄起朵儿,一手抄起阿蛮,几个起落便跃上了驼车。 熊三轻把朵儿和阿蛮放到车板上。 自己跳上了驼背,心中盘算道:阿星受阿蛮差遣,出去多时,怕是已在回来的路上,若撞上童家的人便完了,须得离得越远越好。 打定主意,举剑朝驼背上刺去,那骆驼吃痛,奔的更加狂了,带着驼群一口气冲出了百余丈。 第六章埋骨 阿星和蒋华四下找寻,在小沙丘下发现了一具身穿湛蓝长衫的尸体。 尸体面朝下趴在沙地上,前方不远处有数道车轮轧过的痕迹。 蒋华大惊,道:“这衣着……是长白林海的童家!” 阿星听罢倒吸一口凉气,翻过尸体,见尸体左胸,有一个扁十字的血洞。 “是被师傅的阮星刺死的。” 蒋华见阿星面色凝重,不敢多问,跟着她顺着车轮痕迹追了出去。 途中陆陆续续看见七八具童家人的尸体。 约莫追了半炷香的时间,终于在一个陡峭的沙坡下找到了倾斜的驼车…… 午后的太阳直射在沙地上,驼车被周围的热浪扭曲的如梦如幻。 阿星踉跄着跳上后坊。 地板上躺着数十个无比熟悉的人…… 她膝盖一软跌在了地板上,连跪带爬向前挪去。 “赛罕阿爸…巴音大叔…吉雅阿妈!” 阿星拼命摇晃着吉雅的身体,可她再也不能回答。 “师傅…阿蛮婶婶。” 阿星查看着地板上横七竖八的尸体,并未发现熊三轻与阿蛮。 “…师傅!阿蛮婶婶!” 阿星惊惶失措的冲着四周大喊,周围的安静让她觉得呼吸变得困难。 甩开蒋华伸过来搀扶的手,便急急奔出后坊。 绕到了驼车前头。 阿蛮和朵儿静静地躺在车板上…… 早已没了生气。 旗杆折断,旗子扯成了碎布几条,无力地飘着,半串红灯掉在地上已被踩得稀烂…… “阿蛮婶婶…朵儿……” 阿星一屁股跌坐在灼热的沙地上。 怔怔的望着车板上二人的尸体。 一股腥甜涌上喉间。 阿星闭起双眼强压了下去。 再睁开眼,眼角的余光突然瞥见车头附近几点闪光。 阿星望去,一截白色的物什映入眼底。 上面布满了五颜六色的小补丁,那补丁是自己亲手缝的……前方一把剑,在烈日的映照下一闪一闪…… 阿星终于意识到那是什么,再也撑不过去,两眼一黑昏倒在沙地上。 蒋华忙奔过去扶住她的身体,拇指按在背部的魂门穴上。 催动灵魄,灵气骤生,缓缓进入魂门,四散周身。 阿星隐隐觉得一股暖流冲散胸中郁结。 “嘤”的一声,悠悠醒转。 坐直身子后便定定的一动不动了。 只是低头望向地上,似是看着什么,却又似什么都没看。 妖兽杀人,邪魅作祟乃至仙门内斗,类似的惨剧蒋华也看过不少。 遇上这样的案子,他虽心里难过,却也总能说几句体面话,安抚一下幸存者。 可此时看着阿星这副样子,却是半句也憋不出来。 只得陪阿星呆呆坐着…… 过了大半晌,阿星终于挪动了一下。 缓缓站起身,脚底虚浮,一个踉跄差点又跌坐回去。 稳了稳脚步,便朝着车头走去,弯腰拾起阮星,看着师傅的残臂…… 残臂上几条鞭痕触目惊心,绽开的旧衣袖和着血肉,断面处大片的血迹已凝固在了沙土里,残臂是被人从肩关节处硬扯下来的…… 阿星红了眼圈,颤抖着抱起了师傅的残臂,走到车板前,放在了阿蛮的身边,抚了抚朵儿的脸颊。 回头冲着蒋华,两手平措至胸前,屈膝低头深深鞠了一躬。 蒋华不知她为何行此大礼,惶惶不安的回了一揖。 阿星眉头紧皱,艰难地开了口,声音嘶哑的道:“劳烦……劳烦你带我回一趟寨子。” 蒋华一愣,略一思忖,知她所说的应是晌午卖酒的寨子,立即点头答应。 他在阿蛮手中取回了自己的剑,双手合十对着阿蛮和朵儿的尸身道了句“魂安”。 待阿星入酒肆柜上拾了几两银子,二人便御剑而去。 转回时已过酉时。 二人从寨子中带回一只驼队和几个身强力壮的脚夫,蒋华指挥脚夫,把阿蛮,朵儿的尸身以及熊三轻的残臂搬上了骆驼,然后入了后坊。 阿星则进了酒肆,爬上阁楼。 在熊三轻床铺枕头旁摸出一只小包袱,打开来看了看。 只剩一叠皱巴巴的符纸和一个小小的布包。 阿星打开布包,里面包着的是一块碧绿的翠玉玉玦。 她七岁时与熊三轻,被师尊熊一慧赶下鹤鸣山。 一路风餐露宿,仅有的银两没几日便用尽了,随身携带的法器符咒都被熊三轻典当干净,唯独这块玉珏留到了今日。 玉珏的一端用丝线结了个圆圈,另一端垂着一条长长的黛色流苏,右上方雕着一轮圆圆的明月,月下云卷云舒。 阿星翻过玉珏,玉珏背面有三个阴刻草字:“洛星月”。 这是她娘唯一留给她的遗物。 阿星轻抚着刻有自己名字的这块玉珏。 将丝线绕了一圈套在了阮星的剑柄上。 收拾了几件随身衣物,卷进包袱,便下了阁楼,转出酒肆。 蒋华和几名脚力已等在酒肆外,后坊数十人的尸身都用麻绳稳稳的缚在了驼背上,待阿星上了骆驼,驼队便朝寨子行去…… 漠上不知何时风沙又起…… 歪斜的驼车前挂着半串红灯,轻轻地摇摆。 驼铃再没响起,只有无情的风沙低低地呜咽着,听起来像极了送葬人的哭声…… 第七章告别 “纣绝纣绝标帝晨,谅事构重阿,炎如霄中烟……六天横北道,此事鬼神判……功过自有断,生前事云烟,污尘不染,幽都梦还。” 蒋华吟唱完一曲安魂咒,双手合十,冲着面前的土坟冢深深鞠了一躬。 阿星不发一言,俯身跪地叩了个头。 看着匆匆盖就,简陋的黄土坟冢,鼻头一酸。 心中默道:阿蛮婶婶,朵儿,吉雅阿妈,大伙儿……对不住,只能把你们安置在这处野坟,待阿星找回了师傅,定给大伙儿好好做一场法事,重新找一处有山有水的地方好好安葬。 她在怀中摸出一只黄色的绢花放在坟冢旁。 这只绢花是晌午的时候,阿星与蒋华走了三家小杂货铺子才挑来的。 蒋华还笑嘻嘻的道:“朵儿戴着不知会有多好看。”如今朵儿却再也戴不了了。 “阿星姑娘,你……此后作何打算?”蒋华长叹了口气,问阿星道。 阿星拾起地上的包袱,将阮星背在身后道:“去寻师傅。” “你师傅……你师傅他……”蒋华欲言又止。 “童家既留下师傅一条手臂,便不会要了他性命,定是带回了童家,待我自投罗网。” 蒋华听阿星言下之意,这童家似不是冲着熊三轻,竟是冲她而来?! 大惑不解,实是不知她一个半大女孩子,为何能引得童家下此毒手。 瞧阿星的神情,知他问了怕也不肯说。 便道:“你可知童家……长白林海童家,并不是你这样一个小姑娘惹得起的。” 阿星也不答话,面无表情,眼神中却透出一股冰冷的恨意。 蒋华心知多劝无益,只得对阿星道:“阿星姑娘,可有蒋某帮得上忙的地方?” 此话一出,蒋华又后悔了,暗嘲他还真是大言不惭。 那可是童家,自己一个表了又表,老爹不惜让自己跟了母姓,才挤进蒋家的分家弟子,有天大的本事?能帮得了她这么大一个忙? 果不其然,阿星摇了摇头道:“我自有打算……多谢!” 说罢不等蒋华再开口,便朝着渐渐弥漫的夜色中走去。 第八章野坟地 蒋华看着阿星瘦削的身影慢慢消失在夜色中。 心中说不出的懊恼,握着剑柄的右手松了紧紧了又松。 暗暗骂自己:醒醒吧,这世间本就许多不平事,你可件件管得? 掂不清自己斤两,对上那童家,这条小命可不就是白送的? 阿星匆匆走出一大段路,眼看就快出了寨子,才回头望了望。 早已不见蒋华的身影。 紧绷的神经忽的一松。 她双腿发软,靠着路边斜斜的胡杨树瘫坐下来。 阿星一向厌恶仙门子弟,更不愿与他们多有牵连,可现下却欠了蒋华一个大大的人情。 她还记得,自被赶下鹤鸣山起,师徒二人便不停的躲避童家的追杀。 何止童家,即便见到其他门派的人也要躲得远远的,是以她对仙门弟子从无甚好感。 师傅熊三轻亦时不时的耳提面命:“阿星,记得没有?见到穿蓝衫的便要躲起来。” “阿星,瞧见没?那个是童家的人。你可记在了心里?” 阿星虽从不嫌师傅啰嗦,但心里总想着:怎么会忘呢,永远不会忘的! 她的娘便是被这样一群穿蓝衫的人活活逼死的…… 阿星抬头望了望天,一轮泛白的月牙已挂在空中。 四周彻底暗了下来,她把胡杨周围的落叶拢在一处,解下包袱放在地面上,躺了下来。 心中盘算着去长白林海的路:今夜是走不了了,只得明早再做打算…… 他说的没错,师傅若真的被带去了童家,凭我一人之力,如何才能救得出他? 须得找人帮忙,能跟童家抗衡的人…… 当今世上怕也只有与童家齐名,并称“玄天”的其余六家了。 他们又凭什么帮我?只有…只有师尊了。 可当初师尊赶我们下山时,曾说过,永远不许我们再上鹤鸣山….. 师尊他……会去救师傅吗…… 毕竟是师傅的兄长,必不会眼睁睁看他命丧童家人之手……好,先去鹤鸣! 她打定主意,即刻阖上了双眼。 身下的枯叶很薄,地面硌得背脊生疼,入秋的夜又清泠,原是无论如何都睡不着的。 可阿星已累极,一日之内遭逢大变,水米未进,精神体力都已到极限。 刚阖上眼,眼皮便越来越重,意识模糊前,脑中还在不停的盘算:鹤鸣山……嗯,这之前,还有……还有一件事要办…… 次日,天色微亮,阿星便早早出了寨子。 寨门往左是大漠,往右是一条笔直的土路,不消三刻便可到达巴彦寨。 巴彦寨是这附近最大的一处寨子。 寨子上有几家茶寮,酒寮。 供经常来往此地的客商休憩,是以很容易打听消息。 阿星加快脚程,卯时刚过便到了巴彦寨,寨子上已有粥铺营业。 三三两两坐着些行脚客商,有的搓手哈气,等吃食,有的已端起碗,就着酥,大口大口喝起粥来。 黍米粥的香气混着炊火味弥漫在晨起冰凉的空气里。 阿星的肚子“咕噜噜”叫了一声,她叹了口气,三两步走进粥铺,找了个位置坐下。 心里想着,饿着肚子是什么都做不了的,便立即要了两碟酥,一碗黍米粥。 等伙计端来的空档,打量了一下坐在桌对面的中年客人一眼。 此人身材五短,头戴一顶墨色旧幞头,一身短打扮儿,瞧着是常年往来于此地的行脚客商。 阿星轻轻低头,曲身拱手,问道:“这位员外,请问,可知这附近哪里有一片状似月牙的大湖?” 这中年商人正吃的满嘴米粥,闻言抬头一瞧。 似是未曾料到开口询问的是一个娇滴滴的姑娘,微微一怔。 随即抬起衣袖擦了擦嘴角,不好意思的道:“姑娘,你说什么湖?像月牙的湖?” 中年商人歪着头皱眉寻思了半晌。 突然一拍大腿道:“哦~!姑娘说的是月湖?对吧?像月牙的大湖,那就只有月湖了!” 阿星赶忙追问:“员外可知此去月湖怎么走?” “哦,姑娘你啊,出了巴彦寨,直走一段路,有个岔道口,到了岔道口往左边儿转,然后一直向南,大概还要走个百十里吧,便可看到一大片绿林。那绿林中的大湖便是月湖了。现在去的话,怎么也要大半日才到。” 阿星谢过客商,不再多言,急忙把两碟酥,一碗粥吃完。 出了粥铺,却并没着急出寨子,在巴彦寨转了半圈,径直进了早市。 买了几把铁铲,一匹枣红小马。 跟马贩子打听了几句,转而又跟路边等活儿计的脚力搭上了话。 没说得几句,便解下腰间的小荷包,摸出一两银子,递给了领头膀大腰圆的脚力。 脚力见了银子立刻眉开眼笑,招呼上手下三人跟着阿星出了寨门。 走了一小段路后,果然瞧见了岔道口。 阿星牵着小红马,却并未向左,而是领着脚力转向右侧,约莫走了半炷香时间,远远瞧见一片荒地。 荒地上零零散散分布着些许拱起的土包。 几个脚力见阿星朝土包的方向走去,不禁面面相觑。 彼此用眼神打了个招呼:这小姑娘带我们来这野坟墩儿做什么?! 阿星围着几个土包瞧了瞧,摸摸脚下的土,又转向另一个土包。 手下几个脚力实在憋不住了,推了推领头脚力的胳膊,使个眼色示意他上前询问。 领头脚力觉得这事儿着实怪异。 原本一早就来了大生意,还心下暗喜,虽这小姑娘只说跟她出寨子走一趟,也没说是什么活计。 但料想她一个小姑娘家也不会有什么大不了的事,便一口应下了,谁知竟被带来这野坟地! 领头脚力见手下三人使劲儿冲他点头,瞧着是躲不过了,便硬着头皮走上前去,陪着笑脸,小心翼翼的道:“小……小姑娘,你带我们来这…..这个地方做什么?” 阿星未答话,站起身又转向另一个土包,蹲在地上抓起一捧散土,仔细瞧了瞧,泥土微潮,且并未板结,应是新坟不错。 第九章劈棺 阿星对着领头的脚力,指了指身旁的土包道:“挖。” 领头脚力像是没听清楚,问道:“啥?!” 阿星又重复一遍:“挖,挖开它。” 这下脚力听清楚了,笑脸瞬间垮了下来。 气急败坏的道:“姑娘!你说啥?挖……挖这?你让我们挖这野坟头?!” 阿星点点头,领头脚力见她不像是在开玩笑,赶忙摆摆手。 道:“姑娘,这一大早的,你别拿我们开玩笑了,这野坟地里埋着的尸首大都是无亲无故,要么就是没人认领的,就算挖开来,也没什么值钱的东西!你……你这不是找我们的晦气吗?” 阿星摇摇头,不愿多做解释,淡淡地道:“收了银子就要做事,你既没有问我,我便无需多说,既已应承下来,哪有半途而废的道理?” 这下领头的脚力不乐意了。 拉下一张脸来,道:“你这小姑娘,话可不是这样说的,你可没说让我们干这事儿,若说了是要做这等损阴德的事,那姑娘你再多给几两银子我们也是不做的,对吧?” 领头脚力说罢看了看手下几人,几人连忙称是。 领头脚力使了个眼色,转头便带人往回走。 阿星“噌”的一声将阮星拔出,明晃晃的剑刃立刻架在了领头脚力的脖子上。 他一个脚力,哪里见过这阵仗! 吓得头上冷汗直冒,斜眼瞧着自己肩上的剑刃,颤颤巍巍抬起手指,轻轻的捏住,又小心翼翼的推开了寸许。 然后从怀里摸出阿星给的那锭银子,带着哭腔求饶道:“小姑娘,小姑奶奶!这钱还你了,你可别为难我们了,行不行?” 阿星又将剑推近少许,并没有接过银子,反而在怀中又摸出一锭,放在领头脚力的手中。 又在小红马背上的布袋里扔出早市上买来的几把铁铲,领头脚力见阿星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狠狠“唉”了一声。 心道怎么遇见这么个茬儿,真是晦气他妈叫晦气吃饭,晦气到家了! 只得自认倒霉,招呼手下几人,不再多言,一铁铲插进阿星指着的土坟包里。 过了半晌,四个脚力都已是满头大汗,终于挖到了一口窄木板拼起来的长方棺木,脚力们停下来瞧着阿星。 阿星抬抬手,示意几人将棺木抬出来,她拍了拍棺盖,拿过头领脚力手中的铁铲,插进棺盖下,略一用力便将棺盖挑开了。 这口勉强可以称得上棺材的木条盒子甚至连棺材钉都没用。 阿星朝棺木里望了望,一张破草席将一具不算长的尸身从头卷到了脚,只露出一绺黑黢黢的长发。 几个脚力又奇又怕,捂着突突跳动的胸口,也凑到棺木边想瞧个究竟。 突然那绺露在草席外面的黑色长发动了一动,脚力们以为花了眼,再定睛一瞧,不得了!那草席竟然也动了起来,还发出悉悉索索的怪声! 领头脚力的头皮一下子炸开了! 大喊一声道:“娘呀,诈尸啦!” 他这一叫,吓得手下几个脚力一蹦三尺高,顾不得脚软,拔腿便跑,几个壮硕的汉子连滚带爬,一溜烟都不见了。 阿星摇摇头,甚是不解,一个人活着的时候往往没什么人害怕,一旦死了,即便是身强力壮的男人也会被吓成这幅狼狈模样。 阿星七岁时跟着熊三轻漂泊在外,银钱用尽,便会随他做一些法事超度,斩妖除祟的零碎活儿。 几年下来,怪事奇事也见过不少。 她天生胆大,虽是小小年纪,倒也不曾被吓到过,何况一具平平无奇的尸体。 是以并无半点畏惧,她拾起被脚力丢在地上的铁铲,在棺木边用力敲了几下。 一只大田鼠扭动着肥硕的身体从草席里面钻了出来,不难想象是吃了什么才长这么大。 田鼠抬头望了阿星一眼,随即找了个木缝钻出去溜了。 阿星“刷刷”两剑劈开棺木,费了吃奶的力气才将尸首拖出来,打开卷着的草席一瞧,是一具中年女子尸体,阿星心道:“正好!” 这尸首应是刚落葬不久,尸身尚且完好,再过几日定要被那大田鼠啃得七零八落了。 女子粗手大脚,包髻上系一方青灰色粗布巾,对襟短衫,下配褶裙,都已破旧的很,看服饰应是中原女子。 阿星猜测,这女子不是流放途中猝死的官宦人家粗使,便是水灾旱灾逃难来此的农户。 生前定也吃了不少苦头。 阿星双手合十,心下默念:“这位婶婶,对不住您,惊动了您的安息实属不该,事后必好好安葬,多烧些冥币纸钱,总比睡这破木板,被大田鼠啃成白骨的好。” 说罢拜了一拜,又将尸身裹进草席,扛上小红马的马背,牵着马出了坟地。 亥时,终于见到了行脚商人所说的一大片绿林。 粗壮的胡杨和沙枣林被密密的梭梭环抱着,张牙五爪的树枝扭曲着伸向空中。 残月被乌云遮得密不透风,林中却有幽光粼粼,这景象有一丝难以言说的诡谲。 阿星用铁铲拨开脚下的梭梭,牵着小红马走了进去,细脆的枝干应声而断。 不久,脚下便出现了如墨毯一般的草坪,草坪中静静卧着的正是阿星噩梦中无数次出现的大湖……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湖中的芦苇一动不动,黑色的湖面安静的出奇。 似一只等待猎物的巨兽正张大了口。 就是在这个地方,这张巨口,吞下了阿星的娘。 阿星对娘的记忆,在这湖边始,亦在这湖边终。 十年前,也是一个这样凉的夜,四岁的阿星被她娘背着逃进了这片湖边的密林。 她只记得自己大口喘着气,呼到娘脖子上的热气迷进了眼,她挣扎了一下。 阿星的娘脚下一个踉跄。 随即着急却不失温柔的对阿星道:“不要乱动!阿星乖!” 回头望了望,不远处传来树枝被削断的声音。 她赶忙将阿星放了下来,一把塞进了身旁的树洞里。 这树洞是曝露在地面的树根缠结而成,巧妙地形成了一个不大不小的空洞。 第十章娘 阿星的娘将空洞旁的杂草往洞口处掩了掩,抬脚便要走。 突然又转回头,快速把杂草拨开,用力抱住了阿星。 滚烫的眼泪洒在阿星肩膀上,过了好一会才松开,又将阿星重新放进洞中,将草掩上,转头跑向了湖边。 几道湛蓝的身影闪过,不消半刻,她便被追上了。 其中一名男子对她大喝一声,道:“还往哪里跑?小孽障呢?” 同时,一条闪着青芒的长鞭便招呼到了她身上。 她本已重伤,这一鞭正如伤口撒盐。 阿星的娘紧紧咬住下唇,不发一言。 男子大怒,猛甩一鞭,打在她膝盖上,一个踉跄,跪倒在地。空中劈下一道闪电,映的她的脸惨白。 瓢泼的大雨蒙头盖脸倾了下来,男子不停地喊着什么,她却始终咬紧嘴唇。 长鞭一鞭一鞭落在她身上。 阿星藏身在树洞中看着这一切,她想大喊,想大叫,叫她的娘。 张大了嘴却只能发出咿呀的干哑声。 突然,阿星的娘把脸转向她的方向,笑了笑,嘴巴张张合合,似是说了句什么。 阿星还未曾想明白,便见她一个转身跃进了湖中…… 领头鞭打她的男子愣了半晌,才反应过来,赶忙吩咐手下围着湖边搜寻。 阿星见她娘投了湖,一颗心跳到了嗓子眼,胸中烧着一把火,像要把自己炸裂般难受。 她想立刻奔过去找她,可手脚不像是自己的,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也没挪动半步。 她嚎啕大哭起来,灼热的泪水融进冰凉的雨里,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否真的哭出了声,只听得耳边雷声轰隆,眼前越来越模糊…… 那些湛蓝的身影似一把把鬼火,又似一个个幽灵围绕在湖边,在瓢泼的雨里飘来荡去。 突然,一道缃黄的光芒刺向“幽灵”,“幽灵”便倒下了,那光芒在“幽灵”之间不停穿梭,转眼便七七八八的倒下一片。 阿星想要看清楚,向前探了探身子,惊雷炸在耳边,听起来却很遥远,眼前只剩几点光圈闪烁,慢慢变成一片黑色…… 不知过了多久,一只冰凉的大手抚上了她的额头,滚烫的额头接触到冰凉的手舒服了许多。 “孩子,醒一醒,快醒一醒……” 阿星听唤睁开了眼,面前是一个高大模糊的身影,阿星眨了眨眼,总算勉强看清。 眼前的人被大雨淋湿,水滴顺着发丝滚滚而下,他见阿星睁开眼,脸上现出一抹惊喜,眼眶却是通红,水珠顺着脸颊落下,不知是雨还是泪。 阿星伸了伸手,想给他擦擦,可仍使不出一丝力气,手停在男子面前又耷拉下去……再次失去了意识……. 第十一章唤灵 那个高大的男子便是熊三轻。 阿星依稀记得,熊三轻一路抱着滚烫的自己赶回了鹤鸣山,衣不解带的守在身边。 不知过了几日,意识才逐渐清醒。 醒来的时候,第一眼见到的便是他略显憔悴的睡脸。 高大的他盘坐在床边,一只大手支在腮下,另一只手,攥着阿星的手,攥的很紧……攥的她的手生疼…… 想到熊三轻,阿星不禁心头一酸。 这许多年她心中有太多的疑问。 她问过熊三轻,那夜逼死她娘的是些什么人。 熊三轻只告诉她,那是童家的人,是她这辈子都要躲避的人。 她问童家的人为什么要逼死她娘,熊三轻却不肯说。 许是太小,许是大病一场烧坏了脑子,阿星记不起她娘的脸。 心中只模模糊糊有个影子。 她问熊三轻,娘长什么样子,可每每问起她娘的事,他便不出声了。 只咕咚咕咚的喝酒,然后大醉一场,醉酒的时候还好,醒来后看起来却更加的难过。 阿星便再也不敢问了,娘这个字在她心里压了许久,久到已快忘了如何发声。 如今熊三轻生死未卜,这心底的许多疑问便再也压制不住。 她心里知道。熊三轻被抓,必与她娘的死有关,还累了黑风酒坊十几条人命。 这些年,酒坊的人待她如家人一般,她虽嘴上不说,心里却一直是感激的。 她必须知道这一切到底是为了什么。 为什么娘,阿蛮婶婶,吉雅阿妈,朵儿他们非要死不可? 她要召回娘的魂魄,把自己的困惑问个清楚。 阿星把裹着草席的中年女子尸首,从小红马身上扛下来放好,解开阮星剑柄上的玉珏,放在了女子尸身边。 阿星见过熊三轻唤灵。 欲招回亡者魂魄,需在此人逝去的地点,摆放可容纳魂魄的容器,即是准备一具肉身。 还需此人生前戴过或用过的物件。 准备就绪,阿星抬起左手,提起阮星,剑尖往中指指尖上一点。 一滴殷红的血滴凝结成珠,阿星将手指移向湖中,待指尖七滴血引落入湖水后念道:“尸狗,伏矢,雀阴,吞贼,非毒,除秽,臭肺……” “生,死,轮回……湛湛青天紫云,朱李二仙送归,三魂,七魄,听召速回!” 念罢,湖中忽的泛起一轮紫光,紫光起处,阴风飒飒,无皱的湖面突起波澜。 湖水周围的芦苇被吹得左右乱摆,突如其来的异变惊了胡杨上熟睡的鸟儿,呼啦啦飞起一片。 湖水开始发出“呜呜”的低响,过了片刻,竟如烧得滚烫的开水般烈烈翻滚起来,逐渐滚成了一个巨大的漩涡,携着湖心冲出的一股巨浪兜头向阿星扑来…… “归来…归来…” “何人唤我?”湖底一只巨大的老蚌中传出一声幽幽的诘问。 老蚌硕大的贝壳抖了抖,周围一圈尘沙浮起,清澈的湖底立刻变得泥泞浑浊。 他体内一团琥珀色的亮光忽明忽暗,看起来躁动难安。 “归来…” 亮光听得又一声唤,便焦急的在老蚌的体内,上下左右乱撞起来。 老蚌被他撞得实在难受,拼命搅动着湖中的水,两只硕大的贝壳不停开阖,将一大股水流吸入腮中又猛地喷出。 琥珀色的亮光随着水流一起被喷出了湖面,嗖的钻进了中年女尸的嘴里。 那女尸猛地坐起,晃了几晃,站起身来。 问道:“何人唤我?” 左顾右盼,只不远处有个小小的身影,躺在地上一动不动。 第十二章阴差阳错 女尸走上前去,见原来是个小姑娘,便蹲了下来,伸手戳了戳她的脸颊。 问道:“是你么?” 姑娘喉间发出微弱的呜呜声,女尸愣了愣,一双暗淡的眼珠盯着她细嫩白皙的脖子…… 那女尸狠狠咽了口口水,突然张嘴露出两颗尖尖的牙齿,冲着姑娘脖子咬了上去…… 阿星正混沌间,忽觉脖颈处一阵剧痛。 猛睁开双眼,见一颗披着乱发的头颅正在自己眼前晃来晃去,立刻吓得魂飞魄散。 卯足了全身力气,砰的一脚把压在自己身上的东西踹飞了出去。 阿星摸摸自己的脖颈,两个小小的孔洞流血不止。 那女尸被踹得仰面朝天,倒在地上。 阿星略一寻思,便明白过来:唤灵时,湖中巨浪袭来,我被这巨浪击中,之后便昏了过去……这,这女尸……难道娘已回来了?! 阿星试探的问道:“你…….你是我娘吗?“ 女尸突然被踹了一脚,茫然不知发生何事,只知下腹甚痛。 抬头见阿星坐起,直直的望向她,才知自己竟是被这女娃娃踹了。 忽的瞳孔骤缩,一股戾气直冲眉头。 她猛地发力,手脚并用的冲回到阿星眼前,狠狠地道:“臭丫头!你敢踹本座?!” 阿星一惊,心道:不对,这不是我娘! 眼前这女尸一脸戾气,先前眼神黯淡无光,此刻却十分锐利,瞳孔缩成一条缝隙,眼底似有墨绿幽光,还露出两颗尖长的犬齿,比起人类……却似乎更像是兽类! 且这声音听起来完全不似女子啊! 这根本不可能是我娘! 阿星不解,苦苦思索究竟是何处出了差错。 女尸见她不应,心下更是恼怒,愤愤的道:“臭丫头!为何不睬本座,再不回话,即刻拿你来祭五脏庙!” 说罢便伸出双手钳住阿星的肩头,张开了嘴又冲她脖颈咬来。 未待阿星反抗,突然一道雷电落下。 一轮青色的气状圆阵骤然而出,横在了阿星与女尸之间! 那女尸一接触到这咒阵,立时被掀飞了出去。 她屁股重重落地,着实摔得不轻,完全不解发生何事。 只道是阿星捣鬼,便狠狠的冲她嚷道:“臭丫头,你干什么?” 阿星惊魂甫定,心道:我可什么也没有做,适才的咒阵似是自动自发…… 再一思忖,明白了大半…… 阿星问女尸道:“你是何人?” 女尸闻言一楞:本座是何人?本座……本座不知道…… 他自己也不知自己是何人,来自何处。 只隐约记得似是犯下了大罪,遭人围捕,最后落得个尸骨无存,只留一缕生魂坠入这湖中…… 沉沉睡了许多年,浑浑噩噩中听见有人召唤,便醒了来。 只是对自己定是个有摧山搅海,驱雷策电之能的妖兽这件事,是无比肯定的。 阿星见她不答,也不甚在意,自言自语道:“你…….你既不是我娘,那不管你是谁,也都没有意义了……” 她对女尸道:“你被我的血引召唤而来,适才又咬了我,口中有我的血液,便等于主动接受了这契约。既已接受了契约,便认定你我二人主仆之名。方才攻击你的气阵名为灵契阵,你攻击我时便会自发结成。” 娘的魂魄,或许已经不在这里了,阿星心中难过起来。 女尸听她说了这许多,似懂非懂,这主仆二字却是听明白了。 本座……居然成了这臭丫头的奴仆了?! 真是气煞我也! 莫名其妙! 岂有此理! 女尸怒不可遏,像是要把阿星撕碎一般,飞扑而上,堪堪挨到阿星身前,便又被咒阵掀飞出去。 阿星摇头道:“召者主,应者仆,你既应了我,便是自愿为仆,再无法伤我分毫。” 饶是知他伤不了自己分毫,见他气势汹汹扑来,阿星仍是惊出一身冷汗。 女尸听罢,心有不甘,虽想再次攻击,又惧怕那灵契阵,便耍起了无赖。 指着阿星道:“什么契约!什么主仆!我不管!你,你快给我解开!” 阿星摇了摇头,非是她不愿解,只是一来,这主仆之契是误打误撞,她是真的不会解。 熊三轻结咒阵,除妖祟,阿星是见过不少,零碎也都记了下来。 可他却从未跟任何魂魄结过契约,自然也就未解过契约,是以这解契之法,阿星根本就不知。 再者,这女尸体内的魂魄对自己已是恨极,两次三番的要伤她,若此时解了契约,便没了灵契阵的保护,于自杀无异。 是以,这契约既不会解又解不得。 阿星不欲惹怒女尸,对她柔声道:“对不住,这解契之法我不会,怕是解不了。” 女尸听她拒绝的如此干脆,心头火起,作势又要扑过来,忽的又想起适才被咒阵掀飞,真真是疼得很!怕再次吃痛,便停了手。 心中的委屈一涌而出:睡了这许久,总算醒了过来,却又要吃这等闲气,还真不如让我睡死在这湖底…… 阿星见他低着头面有难色,略为不忍,便道:“我并非唬你,这解契之法我确实不知,如你答应不再伤我,日后寻得这解契之法,我定还你自由?可行?” 女尸闻言看向阿星,见她眸子清澈如冰,黑白分明,不似说谎,遂转忧为喜,勉强点点头答应下来。 事未办成,多呆无意。 阿星转头去寻小红马,却四处不见小红马的踪影,心道:定是被这场变故惊吓,不知跑去了哪里。 她转向女尸,准备招呼他跟着自己,却不知该如何唤他。 便问道:“你唤作何名?” 女尸看向阿星,摇了摇头道:“我不知。” “那你原身为何?”阿星又问。 女尸想了想,又摇摇头。 这下阿星着实犯了难,一时不知该怎么称呼。 说也凑巧,一条青青的水蚺悉悉索索从茂密的梭梭丛里露了个头出来。 吐了吐红色的信子,周身青光粼粼,两颗牙齿又尖又长。 阿星看看这水蚺,再看看女尸,这两者之间竟有种微妙的相似。 当下便陷入了沉思,女尸见阿星瞧瞧那小蛇,又定定的瞧向自己,便觉不妙。 忙摆摆手说道:“我……我不是,我不要……” 话还未说完,便听阿星道:“青蚺,走了。” “……” 女尸不可置信的瞪大了双眼! 这臭丫头!怎么不听本座解释?! 本座威风凛凛!原身又怎会是那一条小蛇?! 不等青蚺解释,阿星已拉起他的衣袖向林外走去。 第十三章青蚺 阿星在前面走着,青蚺在身后不远处跟着。 阿星回头看他,他便躲起来,要么躲在树丛后,要么躲在山石间,实在没有地方可躲了,便扭过头,就是不肯看她。 阿星不懂他为何闹别扭,也不去睬他,只知他在后面跟着,便安心赶路。 二人走出月湖不久,月亮便从乌云里探出了头,本欲趁着月色多赶一两里路。 这青蚺躲躲藏藏,总是不肯好好走,折腾了这大半夜,阿星也累了,便找颗粗壮的树,靠在树上,阖上眼,不消片刻便睡着了。 青蚺见阿星靠着树坐下,好久都没有动静。 便蹑手蹑脚的挨了过去,他在阿星面前蹲下。 伸出手试探的戳了阿星鼻尖一下,马上又拿开。 这次倒是没有出现闪雷一样的鬼画符气阵把他掀翻。 青蚺心下暗喜,又伸手在阿星长长的睫毛上扫了扫,谁知阿星眨了眨眼,并未醒来。 两滴泪珠却挤出眼眶,随后便像断了线般滚下来,着实把青蚺吓了一跳,他不明白人类的女子为何睡着了还能哭。 悻悻的在阿星身边坐了下来,上眼皮便挨上下眼皮,也睡着了。 天蒙蒙亮,青蚺被自己咕噜作响的肚子吵醒,转头见阿星还睡着,心道:这臭丫头可是如猪一般懒,倒也如猪一般粉嫩,虽看着可口,却吃不得,可惜可惜。 青蚺站起身,四处走动,侧耳倾听,他耳力甚好,听着不远处似有流水淙淙,便循声而去,走不多远,见着一条清澈小溪。 水流穿过光滑的鹅软石,石间几尾银鲫游来游去,看上去甚是肥美。 青蚺大喜,弯下腰,双手撑地,后脚突然发力,一个箭步猛窜过去,眨眼的功夫,嘴里便咬着一尾,手上叉着两尾爬上岸来。 青蚺将两尾银鲫甩在石滩上,在岸边坐定,抓起手中那尾就往口中塞去。 “这生鱼如何吃得?” 阿星醒来,四处不见青蚺,刚寻到溪边,便见他拿起生鱼正往嘴里塞,赶忙出声阻止。 青蚺歪了歪头,觉得这话似曾有人对他说过,却又怎么都想不起来。 阿星捡了一堆枯树枝,拔出阮星削尖了两根,拿起银鲫穿过。 又找了三大块鹅软石围成个灶,把剩下的枯枝丢进去,摸出一张雷火符掷到枯枝上,“砰”的一声,雷火符炸出的火星迅速点燃了枯枝。 青蚺本想靠近阿星,瞧瞧她在做些什么。 雷火符突然引爆,吓了他一大跳,马上又躲得远远的,不敢再靠过来。 片晌,银鲫便散发出丝丝焦香,青蚺闻着香气慢慢凑了过来,眼睛片刻不离。 银鲫的皮已烤至微焦,青白的鱼肉发出滋滋的声响,青蚺嘴角渗出一丝口水,刚伸出手,便被阿星瞧见。 一掌打在手背上,呵斥道:“还要等下。” 青蚺撅起嘴吹了吹被打红的手背,嘀嘀咕咕道:“呸,死丫头!小气丫头!” 阿星将两尾银鲫分别翻了个面,心道:此去鹤鸣最近的路应是先由黑水镇到宣化府,照这个脚程,少说也要五日,御剑倒是可以快上两日。 只是师傅这柄阮星又短又细,本就极难控制,自己在这御剑之术上又无甚天分,再加上一个青蚺,更是绝无可能。 自此到黑水镇,再没有大寨了,如此,只得在黑水镇买了马匹赶路…… 银鲫散发出一股焦糊之气,阿星回过神,赶忙将鱼拿起,身旁的青蚺早已垂涎欲滴,伸出半截舌头,盯着鱼一动不动,倒似条狗儿一般。 阿星禁不住失笑,赶紧递了一条过去,青蚺也顾不得烫,拿过便塞进嘴里,一边嚼一边含含糊糊道:“好烫!好烫!” 嚼过几口便眼睛发亮,嘴里又含糊道:“好吃!…好烫!” 阿星瞧他吃的香,便也拿起烤鱼大大咬了一口。 昨日的一餐食不知味,这银鲫虽没放盐巴,但好在新鲜,虽还有些微土腥味,但在饥饿的人口中,也算难得的美食了。 二人填了腹中饥饿,在溪边略作梳洗便匆匆上了路。 青蚺吃了烤鱼,甚为满意。 对阿星已不像之前那样疏远了。 一路上逗逗蜻蜓,追追蝴蝶,一会儿又跑回阿星身旁,与她并排赶路。 阿星见他有吃便是娘的样子,不觉有些好笑,心中感慨:虽没有召回娘的魂魄,但有一个青蚺在身边,至少比一个人赶路时,总是胡思乱想要好些。 这日,终于行至黑水镇附近,到了镇外,远远便瞧见城门上守城的士兵,佩刀轻甲,好不威武,门口入城的行人排了长长一队……阿星恍然觉察,此刻正有个天大的难题,摆在二人面前。 第十四章江湖道士 这黑水镇由燕军司驻守,乃十二监军司之一,前后已有百年,出入管理甚是严格,所有行人都须出示通行路证。 路证乃半尺不到一块长方木牌。 上面刻有行人姓名,籍贯及保人。当地路政名称,何人批准发放。 出入都需出示此证,以便登记造册。 若有违法犯事者,同行之人亦是难脱干系。 城门还设有两队巡逻守兵,九人为一队,身披轻甲,佩腰刀,发现形迹可疑之人便要立即上前询问。 莫说保人了,阿星根本连籍贯都不知,更遑论这来历不明的青蚺了,如何进镇? 阿星寻思,这形迹可疑之人可不就是说我二人? 夜里露宿,白日又不停歇的赶路。 衣衫早已破旧不堪。 阿星倒还好说,虽看上去风尘仆仆,但好在长的眉目清秀,又是个小姑娘家,应不至被当作歹人。 可这青蚺就难说了,勉强可说是个邋遢粗鄙大婶。 但奔波数日,那女尸尸身已渐渐散出腐败之气,身上的尸斑已趋紫黑。且张口又是男子音色,再加上那大摇大摆六亲不认的步伐,着实扎眼至极。 哪有一个寻常妇人如他这般?这要是不可疑,除非守城的士兵都是瞎子。 阿星趁还未引起他人注意,赶紧拉着青蚺朝来路走去。 来时的路颇为偏僻,行人没几个,也都自顾自赶路,是以没人注意到青蚺,但要进黑水镇就又不同了。 有驻军在此,自比其他府镇繁华,青蚺这幅样子在镇外晃荡,太过招摇,万一巡守上前查问,我二人又拿不出路证,岂不是要糟? 阿星拽着青蚺回到距离黑水镇五里外的一处凉茶摊。 茶摊老板远远瞧见阿星二人,愣了一愣,心道:这两人……不是半炷香前才走?怎地又折回来了? 茶摊老板对她二人实在印象深刻。 他记得,这位俊俏姑娘的婶婶端的是不讲究。 一个妇道人家,邋里邋遢,竟还叉开双腿坐着。 凉茶饮一口,便连声呸呸吐了,嘴里还骂骂咧咧的不停。 引得旁人纷纷侧目! 总算盼着她走了,怎地此刻又回来了!不是成心砸我生意麽! 茶摊老板心下有气,鼻孔里冷哼了一声,道:“哟~两位,又来啦?这么中意我这凉茶呐?” 青蚺更气,被阿星拽着走来走去,原来是又拉他来喝这苦苦的东西? 一股无名火无处发泄,瞧见茶摊老板皮笑肉不笑的样子,便冲他呲牙咧嘴起来。 茶摊老板见他疯疯癫癫,哪里敢再招惹,只得转向阿星道:”姑娘,再来两碗吗?” 阿星点点头,拽着青蚺坐下。 心道:可去哪里弄这通行路证呢? 正犯愁,忽听得身后一老丈的声音道:“这位道爷!当真有效?” “你将这符咒烧成纸灰,和一碗温水喂你老伴儿服下,三日之内,保准清醒。” 老丈似还有疑:“道爷!就这么一张符纸当真能治好?我那老婆子可是疯了半载有余。” 道人似乎有些不耐烦:“我骗你一个乡下老丈做什么?你那老伴儿邪祟附体,我这符咒有驱邪之效,自然管用,不晓得我是什么身份么?” 老丈忙不迭的赔不是:“是,是,道爷,莫跟小老儿一般见识。” 阿星听罢,皱了皱眉:莫不说这疯病是不是邪祟附体所致,即便真是邪祟附体,那也不是烧一张符咒吞下便能解决的事,这道人定是个骗子。 阿星悄悄转头去看,见那老丈正颤颤巍巍从怀里摸出一吊铜钱要递给道人,道人眉毛扬得老高,似是没把这吊钱看在眼里,捋捋下巴上细细一绺胡须,丝毫没有伸手去接的意思。 阿星瞧那道人着实有趣,面盆般的大脸,鼻子眼睛挤在一处,又留了三绺细细长长的胡须,活脱脱一条大鲶鱼修成人形,不似道人倒像妖精。 老丈见道人不接,又从怀里摸出一吊,放在手里,试探着递了过去。道人斜眼看了看,伸手拿起两吊钱塞入袖中,道:“我们长白童家,斩妖除邪都是分内事,老人家客气。” 阿星一听“长白童家”四字,脸色一沉,随即一股煞气窜上眉间,再瞧那道人,一身蓝色粗布衣袍捆着个滚圆的身子,喘口气都费劲,哪有半分童家人的样子! 饶是知这道人假冒,阿星仍是怒不可遏,提剑转身,剑柄指在道人的胸前,喝道:“把钱还给他。” 老丈吓了一跳,一脸茫然看向阿星。 青蚺刚喝了一口苦茶,正准备吐掉,见阿星突然拿剑指着道人,不觉又把苦茶咽下,一边皱眉,一边呸呸,气的茶摊老板直翻白眼儿。 老丈甚是不解,对阿星道:“姑娘……姑娘你这是要做什么?” 阿星叹一口气道:“老人家,这道人是个骗子,你莫要信他。” 胖道人不知哪里突然冒出来个小姑娘要拆他的台,愠道:“姑娘,饭可以乱吃,这话却不可乱说,看你年纪小,我不与你计较,你快退下吧。” 阿星不理,抢过老丈手里的符咒瞧了一瞧。 这符咒乃丹砂绘制,左方二点,点尾上挑,中间向左一环形,环下长钩缀二个夷字,乃是最平常不过的辟邪符。 可抵普通邪祟不敢靠近,却并没有驱赶之效,喝进肚里虽是没什么害处,却也没任何用处罢了。 “道长,你说这辟邪符可驱邪祟?是何道理?” 道人没料到阿星一个小姑娘居然是个内行! 吱唔了两句,并不为自己辩驳,这道人倒也识趣,知骗局既已被拆穿,多狡辩也无用。 便狠狠瞪了阿星一眼,伸手从袖中摸出两吊钱递还给了老丈。 老丈不喜反忧,瞧瞧道人,又瞧瞧阿星,眼里尽是失意。 阿星心有不忍,冲着道人没好气的道:“可有符纸,丹砂?” 道人警惕的瞧着她,下意识的抱住了自己身边一只笈箱。 道:“没有,这里都是些杂物,洗漱用物,可并没有你要的东西。” 阿星瞧他紧抱着笈箱此地无银,要硬抢又不好下手。 正要出言威胁,青蚺却快一步抢到前面,一把将笈箱夺了下来。 差点将那胖道人跟笈箱一同提将起来。 胖道人没料到他一个“妇人”,力气竟有这么大,又惊又怒,对着青蚺直吹胡子瞪眼。 阿星也是一愣,她也未料到,青蚺竟会出手助她! 同行这数日,青蚺对莫名其妙成了阿星奴仆这件事始终耿耿于怀,却也觉得这小丫头倒是未曾摆主人架子,还摘果烤鱼,对自己着实不错。 尽管不知她为何要这木盒,但她既然想要,那给她拿来便是。 第十五章黑水镇 阿星打开笈箱,眼睛一亮。 心道:怪不得这道人要如此遮掩! 当下也不声张,取了符纸,蘸了茶水,指尖点一点朱砂,笔走龙蛇,顷刻间画就一张符咒,待字迹略干后递给了老丈。 道:“老人家,这张符咒给你,若阿婆真是邪祟附体,贴到阿婆额间印堂即可见效,若是无用,那便不是邪祟所为,还需尽快医治。” 老丈接过符咒,心中疑惑,觉她一个小娃儿,给的这东西怕也未必靠谱儿,恐与那道人一般,也是个骗钱的。 可眼下又无他法可寻,只得狠狠心,又将那两吊铜钱递出。 阿星摆摆手,老丈见她不收分文,这才略略安下心来,赶忙收好符咒道声谢,赶回家去。 阿星待老丈走远,低头一一细瞧笈箱中物品。 伸手拿出几个黄棕油纸包,道人一见阿星拿出油纸包,倒吸一口凉气! 阿星打开油纸包查看,心头亦是一惊! 叹道,这道人着实大胆! 赶忙将油纸重新包好,压低声音道:“盐引,茶引,路证,……道长这生意可是大得很啊……私造路证、盐引……这每一件,拎出来都得是杀头的罪!” 道人一听立刻吓得魂不附体,他左右张望,见四下里无人注目,才稍稍安心。 连连作揖对阿星低声道:“姑娘!小姑娘!这……世道艰难,小道也只仗着山高帝远,这才奓着胆子做这杀头的营生,但求混个衣食,望姑娘心善,高抬贵手!看在同行的份上,权当没瞧见,只要姑娘不送小道人见官,其余都好说,都好说!小道日后定改邪归正,再不做这坑蒙拐骗的行当了!” 阿星见他一张肥脸汗水津津,面色涨得通红,看似真诚,所言却净是不尽不实之语。 此地虽偏远,却有驻兵把守,放着这许多生意不做,敢在驻兵眼皮子底下做这种杀头的营生,不是胆大包天那便只能是个狂人。 阿星不欲拆穿,多生事端,且有意放他一马,这道人虽坑蒙拐骗,却也并未杀人越货,十恶不赦。 阿星将油纸包放回笈箱,又在箱内翻看半晌,忽的秀眉倒竖,将箱中一叠符咒摔在桌上,惊得道人又一个哆嗦。 她拿起一只装了几色丹药的细白瓷瓶瞧了瞧,道:“长白童家的符咒,颖昌江家的丹药,道长,有人敢冒自家名头招摇,不知这两家知晓又会如何处置?” 道人悚然汗下,赶忙求饶,道:“姑娘饶命,姑娘饶命,再不敢了,再不敢了!小道今日便洗心革面,这一应物什但凭姑娘处置!” 阿星挑挑拣拣,翻了两块通行路证出来,转手塞进了自己的包袱中,道:“我只要这个。” 道人连连点头,心中暗喜。 想这小妞一番言语恐吓,是要把我这些家伙事儿连锅端呢,谁知只拿这两块破木牌子了事! 却又见阿星将丹药与符咒统统丢在地上,摸出一张雷火符掷去,“砰”的一声,引得路人纷纷侧目。 符咒、丹药转瞬付诸一炬。 这些丹药,符咒虽都是道人假造。原料,功夫却也花了不少,瞧的道人一阵肉痛。 余灰燃烬。 阿星道:“道长务必谨记今日之言,若下次再撞见你做这骗人营生,那可不似今日这般好说话了……道长请便吧。” 道人看着地上一摊黑灰,揉了揉心口,心中恨道:这可都是白花花的银子换来的!道爷今日出门没看黄历,阴沟里翻了船,好你个死丫头,等哪日你落在道爷手里,定要你好看! 这道人心里虽都是怨毒之言,面上却仍旧嘻嘻陪着笑脸,手底下片刻也不敢停。赶忙收拾好余下物件,把笈箱背在身上,一溜烟的跑向了黑水镇。 阿星得了两块路证,心中直觉好幸,竟歪打正着,解了二人困顿。赶忙付了茶钱便不再耽搁,扯着青蚺回到了黑水镇城门。 二人跟在入城队伍之后,排了许久,终于轮到。 阿星递上路证,对守城的兵士谎称自己是陪伴得了恶症的婶婶入镇求医,守兵接过路证,细细查看,阿星手心里渗出些汗,强自镇定,青蚺却泰然自若,仿佛与己无关。 守兵见两人衣衫破旧,风尘仆仆,青蚺又蓬头垢面,身上还有股难闻的气味,瞧这样子似是真的是得了什么恶症急于求医赶路,不疑有他,又拿起阿星递过的路证细细查验,道:“王小翠?赵阿花?” 阿星点点头,守兵吩咐文书登记在册,遂将路证递还给阿星,摆摆手,示意二人可以走了。 阿星心里暗暗松一口气,道:这道人果然不是一般普通的骗子,这造假功夫了得,居然真的骗过了守兵。阿星拿回路证,牵着青蚺入了镇。 这黑水镇确比普通镇子繁华许多,入镇不多久,便见三三两两的货摊主人,行脚商贩叫卖,叫卖声高低不一,却都热情洋溢。 青蚺东张西望,一会儿蹦到卖纸画儿的摊前,拿起一张贴画粘在脸上,一会儿又跳到卖鲊脯的货郎身边,拣一块鲊脯,闻闻嗅嗅。 货郎见他脏兮兮,一把夺下鲊脯,边闪躲边驱赶青蚺,道:“走开走开,哪里来的花子。” 青蚺也不生气,仍是笑嘻嘻,转头又向别家跑去,阿星见状直摇头,怕引起行人注意,一把将青蚺薅了回来,跟人打听了最近的客店,拽着青蚺向客店方向走去。 客店门面不大,打理的却甚是洁净,门侧两圃金盏菊清芳肆意,惹得食客行人纷纷驻足。 阿星领着青蚺,一脚踏进店门,小二瞧有生意来了,忙满脸堆笑的过来招呼,见是个瘦弱姑娘带着个脏兮兮的大婶,马上僵了脸,阴阳怪气的道:“二位,打尖还是住店?” 阿星随熊三轻漂泊几年,早已见惯世态炎凉,深知有钱好办事的道理,也不以为意,摸出一锭银子递给小二,道:“住店,一间客房,先沐浴,还要劳烦小哥代劳买两套衣裳。” 小二见了银子,职业笑容立刻挂上了脸,道声好,引了阿星去柜上登记,安排好客房,便带着二人上了楼上的玄字间。 房间一丈二宽,打扫的颇为干净。 浴桶由一套三抹隔扇隔开,小二吩咐人手添好了热水,对阿星道:“小的去给二位置办衣衫,姑娘可还有其他吩咐?”阿星想了想又叮嘱几句,小二应声是,便退了出去。 第十六章途说 阿星阖上门,转身对青蚺道:“你可先去沐浴。” 话音刚落,便听隔扇后“噗通”一声,青蚺整个人已赤条条埋进木桶,脸也沉进水中,咕噜咕噜吐起了泡泡。 阿星有些疲累,在桌边坐下,手托下颚,闭眼小憩起来。 半晌,敲门声响起,小二在门外道:“姑娘,您要的东西已给您置办妥了。” 阿星开门,接过小二递来的东西放到桌上,两套折叠整齐的素色衣衫上放有一大包黄棕油纸包,还有一坛子黑黍酿。 阿星打开油纸包来查看,芥子、山苍子、鼠尾草、百里香等各种药材包了满满一包,有这些多少可去除些青蚺身上的尸腐气了,可之后呢? 这具尸身恐撑不了太久。 阿星叹口气,去了黑黍酿的坛封,拿上药包,转入隔扇,见青蚺已在木桶中睡去,便没做声,将药包抖开,随后又将整坛黑黍酿倒了进去。 冷酒入温水,青蚺立刻醒了,睁眼见阿星站在自己面前。 突然脸色一红,“啊”的大叫一声! 双手护在胸前埋进了水中,嘴里含含糊糊道:“你,你一个姑娘家,怎可偷看男子沐浴?” 阿星一怔,心道:男子?何来男子? 见青蚺整个人埋进木桶里不敢出来,才恍然大悟! 手中的空酒坛掉落,正砸在青蚺头顶,溅了她一身水花! 顾不上青蚺哀嚎不止,阿星捂着羞红的脸,打开房门“噔噔噔”跑下楼去。 找了张椅子,一屁股坐定。 胸口仍砰砰作响,待渐渐安稳下来。 才道,这事着实奇怪!他现在分明就是女子躯体,我为何还要这般慌乱? 那夜青蚺虽说,不知自己真身为何,但音色语气均是男子,阿星也知在这中年女尸体内的乃是男子魂魄。 只是同行这数日,都没有特意去想他本是男子的事实。 是以方才在青蚺沐浴时,阿星直接进去也未觉有丝毫不妥,现在想来,着实是大大的不妥! 他外貌虽是女子,但内里毕竟还是个男子,怎可在他沐浴时突然闯入,真是……真是羞煞人了! 阿星懊悔不已。 长舒一口气,定了定神。 正是申时,店里已聚集了不少食客,小二忙的不亦乐乎。 见阿星落座,便过来招呼,摆上筷子和洁纸,道:“姑娘要吃点儿什么?” 阿星想着这次对青蚺不住,有意多点几个肉食作为补偿。 身侧墙面上挂着一条条木制菜牌。 阿星吩咐道:“熝肉、干脯、肚肺、鳝鱼再加一个东坡焖肉,一碟姜辣萝卜,一笼馒头。” 小二一一记下,笑嘻嘻的转去了后厨。 喊堂声此起彼伏,就在这等菜的空档,隔壁一桌人突然吵嚷起来。 其中一个拍的桌板啪啪作响,道:“要我说啊,就是被女鬼勾了魂了,前几日这柳府还请了道士,我亲眼见个道士被凉轿抬进了府的。” 另一个气的直拍大腿,道:“你少胡说八道了,这柳府的小公子那我可是见过的,知书达礼温文尔雅,简直人中龙凤,一表人才,怎能跟女鬼扯在一块儿?!” 这人似是把自己所知好听的词儿一股脑全用在了这“柳小公子”身上,听得对面一人直翻白眼:“你当我不知麽?你媳妇儿在他柳家做厨娘,没事儿就把女儿往柳府里带,指望那小公子哪日瞧上了你家姑娘,收了做妾,可不就飞黄腾达啦?我看啊,你还是别指望,这柳小公子八成是得了什么怪病。听说数十日不省人事啊,那柳老夫人天天儿守在儿子身边哭天抹泪的,也是可怜!” 阿星偷眼一瞧,隔壁桌上坐了四人,均是市井打扮儿,桌上一碟蜜麻酥,一碟炒团,就一壶粗酒,四人已喝的微醺,口沫横飞,觥筹交错。 一个看上去年纪较其余三人略大的中年男子,突然拿起筷子敲了敲桌子,嘴里含含糊糊大着舌头道:“你们啊,啥都不知道,就会瞎说。” 其余三人闻言均望向他,盼望着有什么内幕可挖,个个兴奋地眼珠发亮,中年男子嘿嘿一笑卖个关子道:“你们可知这柳小公子叫啥名字?” 一人接话道:“柳春寒啊,这谁不知道啊。” “那你可知这名字来由?” 几人摇了摇头均说不知,这下中年男子来了劲头,脑袋往桌前凑了凑。 神神秘秘的道:“这柳小公子是柳老员外的老来子,这你们都知道吧……据说这柳老夫人三十三岁上才得了这么个儿子,当年这柳员外和柳夫人都值壮年,不知为何,就是生不出孩子。这柳夫人呀,自己生不出,又不让柳老员外纳妾,是个名副其实的母老虎。后来好不容易怀上了孩子,生产那天,正好大春寒里下了场大雪,路上难行,请产婆的仆人迟迟未归,这柳夫人疼的死去活来的,就在这么个当口上,你们猜怎么着?” 三人听得不错眼珠,聚精会神,一起问道:“怎么着?” 中年男子举起了手中的筷子在半空里划来划去:“这大雪天儿里突然飞来几只喜鹊,就落在柳夫人卧房外,在窗外那梅花树上站了一排,叽叽喳喳乱叫一通,没多久这房里就传来了娃儿的哭声。” 三人你瞧瞧我我瞧瞧你:“这大雪天还有喜鹊?” 中年男子一拍大腿道:“谁说不是呢!这下柳老员外可高兴坏了,说这叫‘喜鹊登梅’,是大大的吉兆啊,料这孩子将来必能封侯拜相,光耀门楣。为了纪念他出生的那日便取名春寒,就这么捧到手心里养了十七年,谁知道,这柳小公子虽是自小聪明伶俐,可是越大却越不在这诗书功名上用心了,柳老员外看文不行,又逼着儿子习武,可这柳小公子是书生文弱,连个剑都拿不稳。” 四人齐叹道:“这还指望着封侯拜相呐?” 中年男子摇摇头道:“封侯拜相?我看是连命都保不住啦,依我看,这小公子出生之日,天候异常,即便喜鹊报信,也未必一定是吉兆,许是命途多舛也说不定,这柳老员外呀也是福薄,注定命中无子呐!好不容易得了个孩子,又给自己一把火烧没啦。” 第十七章冲喜 男子说罢将杯中剩的半口粗酒饮尽,停了一停。 三人见他又卖关子,都急急催促道:“一把火烧没啦?” “可不,这柳小公子,不爱文不喜武,可偏偏喜欢莳花弄草,修篱烹茶,养个猫儿啊狗儿的,这柳老员外见他这般没出息,一气之下,把这柳小公子养在院里的一大片海棠花全给烧啦,柳小公子也是气性大,当晚就一病不起,再也没醒过!” 三人听罢,其声叹息:“啧啧,这柳老员外也真是的,这下好啦,有出息没出息的儿子可一个都没啦,别说光耀门楣了,连个养老送终的也指望不上啦。” 小二端着两碟热菜走上前来招呼:“几位,红煮白鱼,油炸豆腐。” 这中年男子见上了菜,嘴瘾也已过足,拿着筷子比划道:“来,来,都动动筷子。” 几人便不再多言,冲着两碟菜卯上了劲。 阿星不置可否。 心道:若这柳小公子真如此人所说,一气之下病倒,已过去数十日,若不醒来,便该去了。 倘若只长睡不起,怕是另有蹊跷。 正思索间,青蚺突然一屁股坐在了对面,阿星注意听着隔壁对话,也没瞧见他何时到了楼下。 思及适才之事,依旧略有尴尬,阿星不敢直视青蚺,青蚺倒似已不在意,直冲阿星嚷嚷肚子好饿。 阿星张了张嘴,不知该说些什么,幸好小二来得及时,将阿星点的菜一一放在了桌上,笑嘻嘻的道:“姑娘,菜上全啦,二位慢用。” 小二见青蚺一脚抬起踩在长椅上,眼睛瞪得大大的盯着面前的吃食。 吞了吞口水,也不拿筷子,上手就抓。 瞧的小二直皱眉头,他见阿星倒并不在意,也不敢多言。 只道这姑娘斯斯文文,怎么同行的大婶却这般粗鄙。 随后又劝自己,这打开门做生意,有钱就是爷,客人爱咋吃就咋吃,何必多言讨嫌,端了食盘便转去别桌招呼了。 阿星见青蚺狼吞虎咽,一碟东坡焖肉转眼扫荡一空,嘴里塞满了吃食,还对阿星比比划划。 似是在说这个好吃,那个也不错。 阿星见他吃的高兴,心下也略放松些。二人用了饭,上楼休息。 阿星睡床,青蚺睡塌,一夜无话。次日卯时便起身梳洗,准备赶路。 青蚺酣睡一夜,精力养足。 刚出了客栈,便蹦蹦跳跳,镇上已有三三两两的摊贩出了早市。 有挑着担子卖蔬菜瓜果的,有摆好摊位卖粥饼早点的,有背着箩筐吆喝夜钓鲜鱼的。 青蚺瞧着什么都新鲜,拿起菜贩担子里的白菜顶在头顶耍起把戏。 想要耍给阿星看时,一转头,阿星却不见了…… 阿星见青蚺蹦蹦跳跳穿梭在摊贩之间,怕他走丢,急追两步。 却没留意身后不知何时跟上了两个身强力壮的汉子,悄悄在她背后指指点点。 似是打定了主意,两人对视一眼,在阿星走过一条巷口时,一张**袋兜头罩下,她刚要挣扎,脑后突然挨了一棍,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半晌,悠悠醒转,昏昏沉沉间,听到一男一女两人对话。 其中一人道:“夫人,这人是抓来了,可不知是不是说的那个。” “鹅蛋脸,外地过路的年轻姑娘,应该不会错了……泼醒。”那被称作夫人的女子说道。 随后一瓢冷水猛地泼在了阿星脸上。 阿星被泼得一个激灵,猛睁开眼。 见面前站着个妇人,约莫五十上下,身材瘦长,梳个高高的发髻。 一只莹润的白玉簪子横穿发间,细眉高挑,正上上下下打量着她。 阿星左右瞧瞧,挣了挣被粗绳捆在身后的双手。 见身处之地是间窄小的柴房,角落堆了几捆细圆木柴。 两名粗壮的家仆堵在门口,包袱和剑已被搜走,这样的情况怕很难逃脱。 妇人吩咐两名家仆道:“带下去让六婆收拾干净。” 两名家仆应声是,便将阿星架出了柴房,绕过后院送进了内院的西厢客房。 半晌,走进来一个银白头发的阿婆,手里托着一叠红衣,一只漆木妆奁。 阿婆将手里的东西放在阿星身旁的圆木桌上,对她道:“姑娘,六婆为您梳妆。” 阿星见六婆面善,便试探着问了一句:“阿婆,这是要做什么?你们为何要绑我?” 六婆面露难色,向着门口望了望,见无人守门。 便悄声对阿星道:“姑娘啊,你不要怪我们夫人,她……她这也是被逼的没法子啦!那位道爷说只有这样我们少爷才能活。” 六婆说着落下泪来,阿星听她语无伦次,柔声劝道:“阿婆,你莫要着急,且慢慢说。” 六婆见阿星不哭不闹,便放下心来,擦了擦眼里的泪水,道:“姑娘你也是赶上了,老婆子看那道士不像个好人,可我们夫人偏偏信他,少爷睡了数十日未醒,夫人也是慌了神。” 阿星听六婆这话耳熟的很,似是在何处听过,细细想来,忽的大吃一惊,“久睡不醒的少爷”!这......这昨日不是方在客栈隔壁桌上听过么?! 六婆未曾察觉阿星脸色异样,继续说道:“我们少爷本是个知书达礼的。老婆子我是看着小少爷长大的。少爷对老爷夫人是从不忤逆。那日也不知是怎地,见老爷烧了院中的海棠花,突然发了好大的脾气。一下子就病倒了,老爷夫人请遍了镇子里有名的大夫,都说医不了。府里上上下下急的像热灶上的蚂蚁。过了有这么七八日吧,突然来了个胖道士,说知府上有大事,特来相助,门子报给了夫人,夫人立刻让门子给请了进来。这道士说自己云游到此,见府中被煞气笼罩,怕是有不详之事,且这煞气有蔓延的趋势,若是放任不管,恐伤人命,这才不请自来。” 阿星听到“胖道士”心中忽的一动,又不便打断,便未出声询问,只点点头示意六婆继续往下说。 “本来,夫人也是半信半疑,谁知看顾少爷的丫头突然急匆匆来报,说是少爷断了气!夫人惊得差点晕过去,赶忙对那道士又叩又拜的,求他救救小少爷的命。这道士点点头扶起夫人,由夫人引着去瞧了瞧小少爷,随后便请夫人着下人备好一应物品,在少爷房前立了个祭台,做起法来。没过多久,少爷居然真的开始喘气了。” 第十八章借刀杀人 阿星心道,这道士竟有两把刷子,既能喘气,那这小少爷不需多时必然醒转,为何还要闹这么一出? 果不其然,六婆又道:“这道士说煞气已除,让老爷夫人不必担心,静待半日必然醒转,老爷夫人自是千恩万谢,封了几包银子给那道士,亲自送出门去。可这道士走了好几日,老爷夫人左等右等,少爷就是不见转醒。要我老婆子看啊,那道士贼眉鼠眼就不像个好人,说的话那能信?夫人派人去寻,府中家仆把这镇子都找遍了,方在昨日找到了那道士,他见了府中的人拔腿就跑,虽是个胖子,跑的到快!追了半条街才追上,几人把这道士押回了府里。夫人质问他,少爷为何还不醒,那道士本来支支吾吾不肯说,突然又道,府里煞气虽已除去,但少爷的魂魄已去了幽都,阳气有损,才一直未醒。” 六婆说的口干,端起桌上一杯冷茶一饮而尽。 继续说道:“夫人忙问那道士可还有办法,那道人略一沉吟,说也不是没有,须找一与少爷八字相合,命定之人冲喜成亲,便可提升阳气。这阳气充沛了,少爷自然也就醒了。夫人听了甚是着急,对那道士说,这一时之间可去哪里找那命定之人?那道士请我家夫人莫要慌张,随后从他背着的笈箱里拿了个龟甲出来,放了几个铜钱进去,摇了几摇,嘴里念念叨叨,又把那倒出来的铜钱放在地上,算来算去,半晌后对夫人说,两日之内必有一外地姑娘进镇,鹅蛋脸,岁十四五,这姑娘便是公子的命定之人。隔日,姑娘你便被带回了府里。” 阿星听到这里,心里已明白了大半,问六婆道:“阿婆,这胖道士可是一身蓝衣,细眼窄鼻?”六婆道:“正是,姑娘怎地知道?” 阿星又问道:“这道士现在哪里?” 六婆不知阿星一直问这道士是何用意,只如实答道:“这道士本来立刻要走,夫人怕他是信口胡诌,硬是强留了下来,安排进了客房,隔日厨下婆子进去送饭,人却不见了。” 阿星冷笑一声,心道:他自是不敢留下,若是留下跟我碰了面,两厢一对质可不全露馅了吗,好一招借刀杀人! 原来六婆口中的道士便是阿星在凉茶摊遇到的骗子。 此人本是个走卒,无家无室,曾在童家做了几年粗使,因窥伺童家弟子修习仙法,被打了一顿赶出门来。 一气之下做了名野修,咬牙立誓要当个比仙门世家弟子更厉害的道士。 还给自己起了个道号叫做“无尘”,以表自己无欲无念超凡脱尘。 虽这名号与他本人形象气质十分不符,他自己却甚为满意。 只是虽有宏愿,想要凭借在童家偷学的几招三脚猫功夫达成,却是万万不能。 浪荡三两年下来,早没了当初的心气儿,积攒的银钱用尽,也没练成什么盖世仙法,只得做起招摇撞骗的活计。 这一日,行至黑水镇附近,听说柳府的小公子得了恶症,便上门来碰碰运气,未料这柳老夫人看似精明干练,实则好骗的紧,三言两语便把她唬住了。 装模作样的做了场子召魂法事便得了两大包银子。 无尘心里乐开了花,拿上银子赶紧溜出了柳府。 不敢在镇中久留,置办了些随行物品便去了镇外,出了镇子,在凉茶摊歇脚的功夫,便遇见了那本要去黑水镇求医的老丈。 无尘瞧那老丈面有难色,便知有鱼来撞钩了,几句话哄得老丈掏了钱,谁知半路冒出个臭丫头挡了财路。 他知这老丈自离黑水镇外不远的村子而来,本是自己必经之地。 这老丈已知受了骗,怕不是宣扬的全村都知道了,去了还能有好果儿吃? 只得先返回黑水镇再做打算,谁知这刚进镇子没多久便被柳家出来寻他的家仆撞见,驾着押回了柳府。 无尘心道这可不好,今日出门没看黄历,先是遇见个不讲理的臭丫头,后这柳府又派人来抓,定是要兴师问罪了,一路上苦苦思索如何脱身,急出一脑门子官司。 还没想好说辞,便被架入了柳府外院正屋。 柳老夫人见人找着了,便坐上上座,沉着脸质问无尘。 这无尘见她面色不善,心知若编不圆满,自己是无论如何都难脱身。 正所谓急中生智,无尘憋了一脑门汗,终于想出个一石二鸟的办法。 他见阿星拿了他两块伪造的通行路证,便知她定是要进这黑水镇的,遂稳了稳心神,在柳老夫人面前不动声色的撒了个弥天大谎。 不仅给自己解了围,还连带着报了阿星辱他之恨。 无尘心底窃喜,直觉得这世上无人再比他更机智聪慧了。 阿星想明白自己为何摊上这无妄之灾,不觉又气又恼,暗暗发誓,下次再遇上这道人,定要狠狠打他一顿出气。 六婆跟阿星讲明白了前因后果,见她并未抗议,便将阿星的头发散开,梳妆打扮起来,绾发,开脸,扑粉,染唇,忙得不亦乐乎。阿星也由着六婆折腾,不动声色的打量着室内陈设。 这柳府颇为讲究,虽是间厢房,但陈列摆设并不含糊。 几案、屏扇、灯台、香笼均做工细致,用料上乘。 最妙的是房门左边的墙壁上挂着一柄红铜所制的驱邪剑,阿星望着这柄驱邪剑,心里有了主意。 六婆将一顶凤冠戴在阿星头上,这凤冠沉甸甸的,冠上珠玉叮当,惹得阿星不胜其烦。 六婆瞧着她,摇了摇头,心里颇不是滋味,她本就觉得阿星长得好看惹人怜,这一番装扮下来,当真是韶华绝艳,若是少爷好好的,那还真是一对璧人佳偶天成…… 六婆又将大红霞帔捧在手上,准备替阿星换上,低头一瞧,阿星的手还被粗麻绳捆着,腕上已勒得通红。 六婆心生怜惜,心道这群杀千刀的粗汉,怎地把这娇滴滴的姑娘绑成这样,霞帔还如何穿得上? 六婆拉了拉绳子,捆得叫一个紧,只得出房门唤了家仆,让把这麻绳解了。 家仆瞧了六婆一眼,为难的道:“六婆,这…..万一解开绳子,人跑了,我可担待不起,还是先请示过夫人吧。” 六婆剜他一眼,道:“夫人在前厅忙着,要请示你去,不解开绳子这衣服怎么穿?误了吉时我可不管,壮得跟头牛似的还怕她一个小姑娘?” 那家仆一听倒也在理,平时怕柳老夫人怕得紧,想着少请示一次可少挨一次骂,便找来一把剪刀,将麻绳剪断。 阿星等的便是这个空档,待手腕处一松,立马下蹲,一个侧身从家仆和六婆腿边钻了出去。 瞅准墙上那柄红铜剑,一把拽了下来。 那家仆和六婆还愣在原地,阿星已“砰”的一脚踹开房门,跃了出去。 第十九章封魄剑法 家仆回过神来,见阿星冲着内院二门奔去。 忙大叫:“来人啊!不好啦!新娘子跑啦!快来人啊!” 院里的女使,仆人,护院,粗使一听叫喊,忙奔进内院,一下把阿星围了个严严实实。 见阿星提着剑,虽不敢贸然上前,但也不敢后退半步。 众人都知柳老夫人脾气,若是放跑了这姑娘,都没好日子过了!数十人就这样围成了一个圈儿僵持着。 柳老夫人和柳老员外本在前厅忙活,听得内院嘈杂,便一起赶了过来。 见内院挤满了人,你一句我一句。 不需细听,便知发生了何事。 柳老夫人嗓门极大,中气十足,呵斥道:“没用的东西!愣着干什么,给我拿下!” 这一声呵,吓得众人平白打个激灵。 虽不敢不从,却也忌讳阿星手中的剑,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 僵持了有半盏茶的功夫,见柳老夫人脸色越发难看,再不敢怠慢。 两个胆大的护院对了个眼色,举起手中棍棒一前一后夹击而上。 阿星毫不迟疑,提剑上撩,直挑迎面而来的护院手中棍棒。 这辟邪剑虽剑刃未开,劈不开这棍棒,却颇有重量。 这一击震的护院手腕发麻,松了手,棍棒“嘡啷”一声掉落在地。 阿星身量娇小,用这把剑本属勉强,好在熊三轻教过她用力之法。 这护院双手斜握棍棒,力道自是冲着身前斜上,若从正面攻击,两股力道相撞,身小力薄者自是吃亏,但若从下方攻击,便无力相阻,更易得手。 护院手中棍棒方一落地,阿星便立刻收势,转挑为刺。 剑尖冲着护院胸间点去,这一剑速度奇快,落剑却轻,堪堪在他胸前膻中穴上一点。 护院胸前一痛,立觉气滞,浑身的力气便如泥牛入海,一去不返,脚底一软跌坐在地上,再也站不起来。 阿星这一点,看似轻巧,无甚作用,实则阻了他体内灵魄的流动。 “灵魄”乃由尸狗,伏矢,雀阴,吞贼,非毒,除秽,臭肺七魄组成。 是人体一切力量的来源,融于血液各处。 自丹田散发至身体各个经行脉络,又自各个经行脉络回流至丹田,如此循环往复。 如一处脉络凝滞,则周身血行不通,轻则四肢无力,气短胸闷,重可致死。 熊家尊祖便是专研这路封魄剑法,靠了这剑法开山立派。 到了熊三轻这一代更是青出于蓝,与兄长熊一慧,熊二智一并得了个“熊家三子”的名号。 他自己于这封魄剑法上更是独有建树,年十六,便靠一柄阮星天下扬名。 熊三轻教授阿星这封魄剑法之时,旨不在伤人,只求她有自保之力。 是以初时并未打算全部相授,谁知阿星在这封魄剑上颇有天分,几年下来竟略有小成。 熊三轻心里欢喜,开始只许她用一般轻剑习练,后来竟肯将阮星借与阿星,索性就连剑法也一并倾囊相授了。 这阮星是熊三轻少年时偶得一块寒铁,重金求铸剑名师淬铂仙君糅精钢百炼而制。 长两尺,比普通的剑短了半尺有余。 虽说是剑,却与普通的剑大大不同。 此剑形如扁圆细棒,剑身越靠近剑尖,越是细长,且不似一般的剑,阮星的剑尖特意制成了扁十字状,更易于凝聚大量灵气。 剑法如练至熊三轻这般程度,催灵魄生灵气,注入剑身,可凝于剑尖一点。 出剑的同时将自身灵气强击入对手体内,灵魄受阻散乱,立时便无还手之力,如待宰羔羊。 若被极强力的灵气击入,灵魄涣散,气血逆转,便是大罗仙也再难救。 阿星虽在剑法上颇有天分,但自身灵魄却不充沛,只能催生灵气击入敌身,却做不到熊三轻将大量灵气凝聚于剑尖再一次击入敌身这般精细。 饶是如此,对付普通人已是够用。 被阿星击中的护院受了阿星剑招,此刻已如木雕般坐在地上一动也不能动。 阿星欲夺路而走,忽听身后风声袭来。 不及转身,便提剑至头顶挽个剑花冲自己脑后斜斜削去。 另一名护院本想在她对付身前之人时,于背后偷袭。 却未料想她反应如此之快,赶忙收了向阿星脑后袭去的棍棒,强自向后一跳,方未被那辟邪剑削上头顶。 却用劲过猛,脚底虚浮,“噔噔”倒退两步,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这护院在众人面前出了偌大的丑,又恐主子家见了他这般无用样子,少不了责骂,登时恼羞成怒,一骨碌爬起,又向阿星扑去。 正在此时,人群中忽的闪出一个影子,越过数人头顶“飞来”,像只巨鸟般扑向袭击阿星的护院,双手稳稳地钳住了护院的大脑袋,一屁股跨坐在他头上。 这护院生的颇为强壮,被生扑的一个踉跄,却并未跌倒,稳了稳脚跟,想瞧瞧骑在自己身上的是何物。 奈何眼珠被捂得死死的,眼前只漆黑一片......护院大喝一声,拼命摇晃身子,想把自己头顶的“东西”甩下身去,又伸手去扯捂住自己眼睛的那双手。 那手却似铁箍般紧贴着眼眶,护院偌大力气,竟是纹丝不动,直气的他哇哇乱叫,左摇右晃,状似癫狂。 阿星定睛一瞧,不是青蚺是谁?阿星见他捂住护院双眼,两腿交叉,紧紧勒住护院脖子,那模样着实好笑的紧。 青蚺不理身下之人急得跳脚,兀自左瞧右看,突然大声喊道:“阿星!阿星!你在哪里?” 阿星就在他身前,青蚺却似瞧她不见般一气乱喊。 她只道他故意消遣,心中有气,咳了一声也不答话。 青蚺听一声咳,才歪头细细瞧了瞧身前之人,忽的面露喜色。 举起右手,朝护院脖子劈下,那护院身子一软便跪在了地上。 青蚺提气,轻飘飘跃到阿星面前。 凑近阿星后,用力嗅了一嗅,喜道:“果真是阿星!“ 阿星面色一红,将青蚺的脸推远了些。 青蚺瞧着阿星的脸,心中大奇,不知她为何涂脂抹粉,害自己差点没认出来。 又见她头上带了些叮当作响的玩意儿,便揪住凤冠上垂下的珍珠流苏,道:“阿星,你戴这劳神子的玩意儿做什么?” 阿星被他说的大窘,一把扯下凤冠扔在地上,打岔道:“你如何找来这里?”。 青蚺似是不解,歪着头道:“嗯?怎么找来?闻着味道便找来了呗。” 阿星登时满面通红,啐道:“你......你自称是厉害妖兽,却原来是只狗儿么?” 第二十章木僵 阿星身上有一丝淡淡的白茉莉香,似是与生俱来。 几不可查,若非青蚺嗅觉灵敏,便真是狗儿,怕也寻不来。 柳老夫人和柳老员外对视一眼。 不知为何突然冒出个“疯婆子”来。 还旁若无人的跟自家儿媳,你一言我一语的说起话来。 柳老夫人瞧着余下的数名护院,怒道:“愣着干什么?你们是死人吗?都给我抓起来!” 护院们一听,纷纷回过神,提起手中棍棒一拥而上。 青蚺见护院袭来,几步赶上前。 一手一个,按住两颗脑袋一撞。 两名护院应声倒地。 一名护院已冲至阿星近前,青蚺转身飞起一脚踹倒。 又伸长手臂拘住另一名抢上前来的护院的脖子,用力朝怀中一带,顺势撂在了地上。 众人见他眨眼间击倒了四名身强力壮的大汉,个个惊得合不拢嘴,余下的护院也不敢再冒冒然上前。 四名护院躺在地上,捂腿的捂腿,抱头的抱头,哀嚎不止。 阿星皱着眉,心道:这动静越闹越大,要是引来了巡城的守兵那可不好办了。 虽是被人绑架,可我与青蚺二人身份不明,真闹上了官府,可是说也说不清。 平白耽误了时间不说,更是讨不了好果儿。 眼下师傅生死不明,切不可再多生事端。 思忖至此,遂出声喝住青蚺,示意他停手。 转向柳老夫人,柳老员外道:“两位可否先听我一言。” 柳老夫人见这“疯婆子”如此强悍,又想起适才阿星出剑时的情形,心知这两人并非一般人物,正不知该如何收场。 听阿星道有话要讲,便就坡下驴,假装强压怒气,点点了头。 阿星见柳老夫人肯听自己说话,松了口气道:“这位夫人,我知你因何将我绑来,且不论你仅听那道士一人之言便私自绑人有何不妥,单说这道士,他说的话你真的相信么?若这冲喜的法子有用,他为何不一早说明?非等被抓进府时才吞吞吐吐说了?若非心虚,那夫人留他在府里,他为何又趁夜私自逃了?这些您都有想过么?” 这柳老夫人闻言低头不语,她并非全然相信无尘,若全然相信,也不会强留他在府里,且无尘这一逃,更是不打自招。 只是自柳春寒病了这数十日以来,柳老夫人日夜不歇操持,又整日跟柳老员外哭闹不止,恨他把儿子逼成如今这幅样子,伤心又伤神,已是强弩之末,哪里还有余力细想。 她无论如何不肯信自己的儿子回天乏术,只要尚有一丝指望,那顾不得真假,都要试上一试。 柳老夫人性子暴躁要强,却并非心肠歹毒之人。 若不是真的走投无路,断不会做这伤天害理的事。 她只希望或者说愿意相信无尘说的是真的,那她即便要下地狱偿还,也值得了。 如今这最后一点指望也被阿星戳破,直觉天昏地暗,一切都没了指望,眼泪在眼圈里打了个转,便扑簌簌的滚落下来。 阿星见她落泪,心中也略有不忍,温声道:“这道士本与我有些过节,被夫人抓进府里,又急于脱身,知我要来这黑水镇,便编了这样一套说辞哄骗夫人。此事原与我无关,我们要走,只怕凭府里这些人也拦不住。” 柳老夫人听阿星所说,心里也觉此话不错,这两人身上都有些功夫,府里的护院虽说是年轻力壮,怕也是拦不住的。 只是又不甘心就这样放阿星走,心中犹豫起来。 阿星见柳老夫人面色阴晴不定,叹了口气,又道:“夫人,你心中也是明白的,即便你强押我与你家公子拜了堂,他也未必醒得过来……若你愿意一试,我或许还有些法子。夫人可否带我去见一见柳公子?” 柳老夫人将信将疑,只是如今也没有别的办法了,便将掖进衣襟一侧的手帕取下,拭干眼泪。 对阿星道:“你且随我来吧。” 柳老夫人驱散了众人,引着阿星与青蚺来到柳小公子所在的东厢房前,亲自打开房门走了进去。 阿星,青蚺紧随其后。 这房间布置得甚是雅致。 入门一套紫檀桌椅摆放齐整,桌上一只青瓷雕花瓶中插着两枝金色丹桂。 门侧镂空花窗下一张牙白古琴置于棕红琴桌之上,莲花香炉中袅袅升起白雾轻烟,雕花书柜中陈例着各色古籍。 一座紫檀木的花格落地罩将客厅与卧榻横隔开来。 柳老夫人将落地罩后垂着的轻纱撩开,示意阿星进来。 阿星走上前去,见榻上横卧一人,水纹刺绣的锦被盖到胸口。 交叠在被上的双手骨节分明,白皙纤长。 柳老夫人轻轻坐在床边,捏了捏那双骨节分明的手,又怜爱的瞧了瞧那手的主人,对阿星道:“这就是我儿春寒。” 阿星又靠近一些,细瞧这人的脸。 本应是个俊俏公子,可惜挺拔隽秀的鼻梁下,两片薄唇紧紧闭着,没有一丝血色。 双颊消瘦已略有凹陷,棱角分明的脸上浓眉紧蹙,透着三分倔强。 阿星将手靠近他鼻孔下方,气息扑在她手上,似有若无。 她将手指搭在柳春寒脉上,半晌却感觉不到一丝跳动…… 阿星心中大惊! 这人……这人已经死了! 只是尚未死透,一缕生魂似还牵在这肉身之上,故留一息尚存。 阿星略一思忖,想是那道士尚有些三脚猫的功夫,做那一场法事算是歪打正着,就在这柳公子将死之际,硬是将一缕生魂拘了回来。 阿星皱着眉头半天不语,柳老夫人在一旁看着干着急,又不敢开口询问。 青蚺却是沉不住气了,凑上前来观望。 堪堪往柳春寒面前一探。 锦被中忽的一动! 一个细小的身影,着两点幽光突然扑到了青蚺脸前! 青蚺尚未看清,脸上已是火辣辣的疼。 他哀嚎了两声,捂着脸去寻那个细小的身影。 见那身影已落在柳春寒枕边,一条细长的尾巴竖起,警惕的望着青蚺,好像随时准备再扑上去,狠狠抓上几把…… 那身影,竟是只瘦骨嶙峋的猫儿。 柳老夫人见青蚺脸上八条深深地血痕。 有些过意不去,厉声喝道:“海棠!下去!” 那被唤作“海棠”的猫儿,听柳老夫人一声呵斥,惊得缩平了耳朵,却未退让半分。 青蚺抬起袖子,一边擦着脸边的血滴,一边向柳老夫人呵斥的方向看去。 那猫儿黑白相间的背毛上掺三团橘色的斑点。 墨色眼珠透绿色幽光,瞳孔聚成一条细缝,对他龇牙咧嘴,喉中仍不停发出呜呜的威胁之声。 第二十一章护主 青蚺无端端吃了这恶猫两爪。 心中恼极怒极,一个飞身跳上床,朝恶猫扑去。 这恶猫见势不好,脊背一弓,前爪发力,一下跃到了阿星身后。 青蚺扑了个空,还待再扑,却见阿星眸子圆睁,狠狠剜了他一眼。 转身便去抱那只恶猫。 青蚺摆手大喝一声道:“阿星小心……” 话音未歇,阿星却已将那恶猫揽在怀中。 那恶猫竟未反抗,眼神也不如对着青蚺时那般凶狠,细小的身躯晃了一晃,歪在阿星怀中,似是虚弱已极。 柳老夫人瞧了瞧阿星怀中的猫儿,摇摇头。 深深叹了口气道:“这是我儿春寒捡回来的野猫,养了有一段时日了。自春寒病倒那日便守在枕边,给的饭食也不曾动过,只喝些清水……。” 柳老夫人抹了两滴眼泪,对青蚺道:“这位……实在对不住,这猫性子极差,平时也是不让春寒以外的人碰的......” 未料对这小姑娘倒是客气得很,这后半句柳老夫人并未说出口,只心中暗暗称奇。 她见青蚺满脸是血的样子,本是十分过意不去,可一瞧眼前这“妇人”正披头散发,跨坐在自己那尚在病中的儿子身上,又觉气滞。 柳老夫人原是不喜柳春寒养猫的,可这猫儿竟在他榻前苦守数十日,寸步不离,又不肯进食,腊肉鲜鱼亦是闻也不闻,日渐消瘦。 眼看着朝不保夕。 虽是只畜生,却是忠贞不渝,不觉间对这猫儿倒生出了几分敬怜。 阿星轻轻抚了抚猫儿的背,道:“你可是担心你的主人?” 猫儿叫了一声,叫声虽微不可闻,却似是答了她的话。 阿星轻轻将猫儿放在柳春寒枕边。 对他说道:“你且安心,我定将你主人带回来。” 这猫儿似听懂了阿星的话般,眼睛眨了一眨,便慢慢阖上。 片晌,传来了低低的鼻鼾声。 柳老夫人鼻子一酸,用力拉住阿星的手急道:“姑娘,你……你这话可当真?”阿星点了点头。 此刻酉时已过,日头西陈。 阿星赶紧请柳老夫人准备了五斗糙米,派人将糙米稀稀落落的自柳府大门铺进外院,再由外院二门直铺至内院柳公子所住的东厢房内。 忙活完这些,已近亥时。 阿星与青蚺在西厢客房内用完柳老夫人安排的餐食,又交代柳老夫人将内院所有人清走,天亮之前再不许任何人出入。 在西厢阖眼小憩了半个时辰,阿星便唤醒青蚺,两人蹑手蹑脚出了西厢客房直奔对面东厢。 惨白的月光被黑云遮去大半,院内被这道月光一分为二,一片花圃隐在云影里,隐隐约约还能瞧见泥地上残留着的焦痕。 阿星推开东厢的房门,“吱嘎”一声轻响,在寂静的凉夜里听来格外诡异。 青蚺头皮一麻,打了个机灵,再看阿星却丝毫不为所动。 东厢房的地板密密麻麻铺满了糙米,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 阿星扬起右手在半空划了个弧儿,青蚺会意,向前跃起半丈,稳稳踏在入门处紫檀桌边的方椅上。 阿星踮起脚尖进了房,阖上门后,亦是轻轻一跃,坐在了青蚺对面。 青蚺刚要张口说话,阿星便伸出手指放在自己唇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示意青蚺莫要出声。 房内静的针落有声,两人对坐着一动不动。 青白的月光透过房门上的镂空花格照进屋来,映的青蚺的脸亦镀上一层青白。 他这具尸身本就没有血色,白日里大家只当他气色差些。 这晚上看来却着实有几分骇人了。 此番景象真是要多古怪便有多古怪,若此时一人推门而入,怕是即刻便要吓得屁滚尿流,落荒而逃。 青蚺坐的无聊,几欲睡去,意识朦胧间,忽听得门外传来悉悉索索的响声,那响声听起来似有只大老鼠在门外乱兜圈子。 青蚺一下子被这声音惊醒了,只觉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他使劲冲阿星眨眨眼,阿星并未看他,此时正目不转睛的盯着房门。 青蚺心里如被毒蛇信子舔了一口般又痒又麻,他忍不住伸手去拽阿星的袖子,阿星转回头,狠狠剜他一眼,青蚺便再不敢作声了。 正在此时,门外的声音嘎然而止…… 房门“吱呀”一声打开了一条细细的缝…… 月光顺着门缝照在地上,形成一条青白色光柱,直通向紫檀桌旁。 片晌,悉悉索索的声音又再响起,门口地板上的糙米躁动起来,如被无形的大老鼠踩过般。 糙米顺着月光映照,一路移动过来! 一条直线!直窜到了紫檀桌边,又戛然而止! 青蚺只觉头皮已炸! 浑身僵硬,不敢发出半点响声,只使劲冲着阿星挤眉弄眼,模样十分滑稽又十分难看。 阿星再次用眼神制止了他,转回视线盯着糙米停止移动的地方。 半盏茶的功夫,才又再度移动起来。 先是绕到了阿星背后,兜了个圈儿,似是在细细观察,转而又绕到青蚺背后...... 青蚺不敢回头,眼珠跟着身后的声响来回转动,声音向左眼珠便移向左,声音向右,眼珠便移向右。 阿星瞧着青蚺的样子,终于发现他是哪里不对劲了。 她身子微微前倾,便瞧见青蚺额前的碎发一根一根竖了起来……脑门儿渗出的冷汗滑到了脸颊,牙齿还微不可察的轻轻打着颤...... 阿星心中疑惑:这青蚺……莫不是……在害怕麽? 正思至此,青蚺身子忽的一抖,“嗷呜”惨叫一声,随即捂起耳朵抱紧了自己的头! 阿星一愣,见地上的糙米嘶嘶啦啦乱窜起来! 如一条长蛇般扭曲着冲向门前,房门“砰”的一声!便被一股巨大的力量从内向外撞了开来。 青蚺嘴里还在叫嚷:“有人……有人冲我耳朵里吹了口气!” 阿星无暇理会,迅速追出门去....... 一出房门便立刻咬破了中指,将几滴指尖血撒向院中糙米移动处,右手迅速捏个咒诀,口中念念有词道:“荡荡游魂,何住留存,三魂早将,七魄归临……” 几滴血珠尚未落地又噌的升起,浮上半空迅速游走成几圈细细的血丝。 阿星口中不停,继续念道:“今请五道,游路将军……” 浮游的血丝突然青芒大躁,如绳索一般抖抖落下!收紧! 片刻便将个透明的“人形”捆了个结结实实......青芒绳索越收越紧,“人形”挣扎了几下便不动了。 阿星长舒一口气,冲绳索勾勾手指,那绳索如有生命一般,自己分出一截“绳头”,忽忽悠悠的落在了阿星摊开的手掌心中。 阿星捏住“绳头”,慢慢牵着“人形”走回房内,回到柳春寒榻边。 站定后念道:“天门地门,千里送魂。” 念毕突然一声大喝,那“人形”听这一声喝,抖了一抖,便“嗖”的钻进了柳春寒嘴里,原来这“人形”竟是这柳小公子的魂魄! 柳春寒胸口剧烈起伏,猛咳起来,半盏茶的功夫才渐渐平息。 青蚺在厅内细听,再没了动静,便掂着脚挪到阿星身后,探出头瞧了一眼榻上的柳春寒,问阿星道:“死了?” 阿星摇头不语,定定的看着,柳春寒苍白的脸上渐渐恢复了一丝血色,趴在他枕边的猫儿睁开了眼,颤巍巍的站起了身,低低“喵”了一声,伸出舌头舔了舔柳春寒的脸。 柳春寒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阿星见状,迅速将手抄到他背后扶起,拇指在大椎穴上用力一按,一股暖流自脊椎而下,立时止住了咳。 柳春寒缓缓睁开双眼,未语泪先流,哭着哭着竟泣不成声。 阿星与青蚺对望一眼,不知这柳公子大病初醒为何却是这般反应,一时间都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第二十二章柳公子 柳春寒哭了半晌,才渐渐止住眼泪。 抬起头若有所思的望了阿星一眼。 撩起被子一角,挪出身子坐在了塌边。耷拉着脑袋,叹了口气才道:“你为何要捉我回来。如此,我怕是再也寻她不到了......” 阿星和青蚺见他哭的难过,不敢开口打断,等了半天,只待他哭够了再做询问。 谁知终于等到他开了口,所说之言却更加让人摸不着头脑,他撂下这句话便不肯再说。 青蚺心下有气,听这柳公子的口气,阿星救了他,他非但不怎么感激,反有嗔怪之意。 冷哼一声对柳春寒道:“这位柳公子,你说这话是何用意?若不是你那母亲柳老夫人绑了阿星,我们才不管不着你这闲事呢!别人救了你性命,你不感激就算了,怎地这般傲慢无礼?” 柳春寒瞧了青蚺一眼,这数十日,他的魂魄在柳府内兜兜转转,始终去不了半里之外。 虽是浑浑噩噩,但这府中发生的事多少都还是知道的。 他明白眼前的小姑娘是因他才受了这无妄之灾,也觉心中有愧,更知她救自己是出于一番好意。 只是,这姑娘虽看似救了他,实则却害了他。 如此一来,之前的一番打算便都功亏一篑了。 柳春寒思来想去,这姑娘也确实没有做错什么,只怪天意弄人......罢了罢了,长叹一声,对着阿星道:“姑娘恕罪,是柳某失礼了。” 阿星并未嗔怪,见柳春寒眼角眉梢尽是愁怨,知其中另有隐情,对柳春寒道:“公子不必放在心上,敢问公子方才所说的’她’是何人?可与公子的病情有关?” 柳春寒站起身离开卧榻。 引阿星与青蚺到客厅紫檀桌前坐下。 见阿星一片真诚,又觉适才自己确实无礼,纵有千般难处万般理由也不该对无辜之人撒这样的泼。 且她本与此事毫无瓜葛,遭这无妄之灾,也该知无端端被牵连究竟为何。 不知何时,院中的月亮穿出了云层,月光洒进大开的房门,照得室内月影斑驳,那夜的月色似也如今夜这般。 柳春寒呆呆望着院中出了会儿神,半晌才对阿星道:“此事说来话长,姑娘可愿一听么?”阿星点了点头。 柳春寒整整衣襟上的褶皱,坐直身子,对阿星娓娓道来。 原来这柳公子确如前日,阿星在客栈听人所说的那般,是柳老员外的老来子。 自出生那日便被寄予厚望。 长到三岁开蒙之时,更是延请附近名师来府上指导,六岁已琴棋书画样样精通。 长到十岁上,整个镇上都有极佳风评,说这柳府小公子天资聪颖,不仅什么《尚书》《礼记》,《诗经》《尔雅》倒背如流,还能说出些不俗道理,日后必可蟾宫折桂,未来可期啊! 然这小公子自十岁之后,却再不于这诗书功名上用心了。 “必可蟾宫折桂”渐渐被“大未必佳”取代。 镇上的风评也变了风向:柳府小公子玩物丧志,整日钓鱼豢鸟,招猫逗犬,再不念书习字,怕是阿斗扶不上墙,这辈子算是完了。 不止镇上的人这样想,甚至连柳老员外与柳老夫人都觉如此,对柳春寒失望之余,管教也日益严了。 其实他人所见只是表面,只这柳小公子自知是怎么一回事,曾经他也心怀抱负,父亲母亲的期许日日听在耳里。 他虽年幼,也觉自己定会如父母所言,将有一番作为。 是以三岁时始。卯时起,亥时方息,一头扎进了书本里。 可这书虽越堆越高,道理亦是知之甚多,对这世间之理,却更加迷惑了。 九岁的某一日,柳春寒正翻阅一本名叫《处世悬镜》的古籍。 读了大半,心头郁郁,只觉人活于世,何需在意这许多的条条款款? 正巧一只雀儿自窗外飞来,停在了柳春寒的书案上。 叽叽喳喳,蹦蹦跳跳。柳春寒正瞧得有趣,突然这雀儿眼珠一翻,倒在了书案上…… 柳春寒伸手拨了拨,一动不动,这雀儿竟就这样死了!前一刻尚且叽喳蹦跳,后一刻便死了……死的悄无声息...... 柳春寒忽觉悲凉又滑稽,顿时觉得这世上一切本空,生无意义。 方才对书中所言颇有感悟,现在再看却意兴阑珊。 自那日起,柳春寒对读书再提不起兴趣,逗逗鸟养养鱼,也不觉得有趣,唯还喜爱内院花圃中那一树海棠。 春季薄施肥,冬季勤剪枝,殷勤的很。瞧着花期里盛放的绯色花朵,拥拥簇簇,热闹非常。 尚觉这世间仍有一事可做。 且柳老员外的责骂,柳老夫人的语重心长亦都可不必再放心上。 就这样玩世不恭,眨眼过七年。 柳春寒已成长身玉立,翩翩佳公子。 只是这性子却越发冷淡,对人都是爱搭不理,有话只愿对着内院那树海棠说。 有时仆人们见到,都觉自家少爷莫不是脑子坏掉了。可碍着柳老夫人凶悍,却又都不敢乱传。 一日夜里,柳春寒挨完柳老员外的骂,满脸丧气,泱泱的走进内院,不愿就此回房,便趁着月色往花圃中一倒。 四仰八叉的躺在了泥地上,定定仰望着海棠树叶缝隙间的月亮,不多时便沉沉睡去。 也不知睡了多久,恍惚间听到树叶沙沙作响,他睁开眼望了望,茂密的枝叶中似有一团白乎乎的物什扭来扭去,听到树下动静,忽的闪出两道绿色幽光。 柳春寒吓得心里突突直跳,怕不是遇到了什么精怪,正拔脚要逃,树上突然传来两声“喵喵”。 柳春寒压了压心中惊吓,长出一口气道:“原来是只猫儿......” 他走近树下,细细查看一番,见那团白乎乎的猫儿正望着他。 身体被卡进了茂密的枝杈间动弹不得,柳春寒使上了吃奶的力气,爬到一根粗壮的树杈上坐定。 伸手扯了扯缠在猫儿身上的枝条。 柔韧的枝条缠了几圈,扯都扯不开,有些枝上的尖刺已刺进猫儿的身体里,渗出的血染红了白色的毛。 他这一扯牵动了伤口,猫儿吃痛又叫两声。 柳春寒不敢再动,皱着眉对猫儿道:“你怎地如此顽皮,居然把自己塞进个荆棘笼里?” 猫儿似是听懂了他的抱怨,又叫了两声,那声音急促尖细,听起来似乎不太友好。 柳春寒噗呲一笑,道:“我说错了么?你还会顶嘴呢?” 猫儿扭过头去,似是赌起了气,不再睬他...... 第二十三章海棠 柳春寒笑了笑,出溜着下了树,颠颠儿的跑进了东厢房。 摸出一把黄铜剪刀插在腰间,又重新爬回了树上。 坐定后将剪刀拿出,一手托起猫儿的身子,一手将他身上的枝杈一一剪开。 半晌,总算把猫儿救了出来。 他把前襟扯开了个缝,轻轻把猫儿塞进了怀里。 这猫儿倒也听话,不知是不是已没力气挣扎,乖乖缩在柳春寒怀里,随着他下了树。 柳春寒正要回房,忽听得身后传来“嘤嘤”哭声。 他转回头轻轻问道:“是谁?” 那哭声停了一停,取而代之的是个娇滴滴的女子声音,道:“是奴家。” 这女子,话答的奇怪,即便她说“是奴家”,可柳春寒却并不知“奴家”指的是谁。 莫不是府中哪个女使?可他又不曾记得有哪个女使的声音这般好听。 柳春寒四下里张望,突然发现海棠树下有个娇小的身影,月色中朦朦胧胧看不真切,他试探道:“我见到你了,出来。” 那影子轻轻一晃,扭捏着露出半个身子,背对着柳春寒,双手交叠放置右侧揖了一揖,随后“咯咯”笑了起来。 柳春寒道:“你为何夜半哭泣?” 女子始终背对着柳春寒道:“公子无端端剪了奴家的头发,却还要来问奴家,这是何道理啊?” 柳春寒一愣,左思右想都不记得自己何时做过这样无礼之事。 便道:“我?剪了姑娘的头发?” 女子转过身来,轻轻撩起自己发髻上垂下来的一绺乌黑长发给他瞧。 果真是断了好一大截! 柳春寒见她乌溜溜杏眼圆睁,眉间似嗔似笑,却并未发怒。 朱唇微翘的模样甚是娇俏...... 忽的脸上一红,低下头道:“我,我真的不知何时做了这样的……做了这样的事,还请姑娘明示。” 女子掩嘴一笑,轻飘飘几步,走上前去,水葱般的手指冲着柳春寒前胸一点。 道:“你方才为了救这只猫儿,剪了奴家的头发,转眼便不肯认账了?” 猫儿被她一指,似是受了惊吓,龇牙咧嘴起来,喉间还不停发出低低的咆哮声。 柳春寒赶忙隔着衣襟抚了抚猫儿的背。 仍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又道:“我方才为救这只猫儿确是剪了几根枝杈,可何曾剪过姑娘的头发?” 女子一双水眸定定的瞧着柳春寒,不发一语…… 他忽的灵光一闪,心道:莫非…… “你……你!” 柳春寒指指女子,又指指身边的海棠树,惊得张大了嘴,一句话噎在喉中吐不出来又咽不下去。 女子噗呲一笑,装作男子模样伸手掸了掸袍子,仰头吟道:“叹命无知己,梳头落白毛。” 说罢还长长叹了口气。 柳春寒羞得满面通红。 这诗他曾在这海棠树下不止一次的吟过。 如此便不会错了,这女子果是那海棠树所化......想自己对着这海棠树还说过许多的话,此时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了事。 要说这柳春寒也真是个痴儿,一般人得知面前站着的女子乃是树木精怪所化,早吓得一溜烟跑没影儿了。 他却只惦记着自己如何丢了人。 女子见他窘态,不忍再调笑,遂正色,重新作了一揖,道:“如公子所想,奴家正是’海棠’。” 柳春寒傻傻的道:“海棠……海棠姑娘?” “正是。”海棠笑着答道。 他还待再问些什么,忽闻走廊处传来脚步声声,早起做工的家仆打着哈欠走了过来。 柳春寒一转头,海棠已经不见了。 他抱着猫儿回了东厢房,反手阖上门便靠在门上。 捂着咚咚作响的胸口,心中却欢喜的紧。 猫儿被他这一捂,甚是难受,挣扎了几下便从他怀中跳到了地下。 柳春寒弯腰抱起猫儿,高高举过头顶,细细查看,这猫儿并非全白,黑白相间的毛发中还夹杂有几团橘色。 笑道:“原来是只花猫~!”。 他举着猫儿转了半个圈,又道:“可叫你什么好?” 瞧这猫儿,双眼如墨般漆黑明亮,嘴角含嗔带笑…… 柳春寒道:“海棠,就叫你海棠好了。” 说罢又举着猫儿转了半圈儿。 猫儿被他碰疼了伤口,挣扎几下。 柳春寒才将他放了下来,仔细检查了伤口,并无大碍。 取来一只小药箱,拿出一包止血的药粉,一边傻傻的笑着,一边给海棠涂在身上。 海棠瞧着他,眼中似有些许不解与不屑,低头舔舔胸前的毛,叹一口气。 不懂给他上药的人为何笑的像个呆子。 又觉自己刚脱虎口,又入狼穴。偏被个呆子救了,往后怕再没什么好日子过。 亥时后,柳府的人都已歇下,柳春寒悄悄出了东厢房,蹑手蹑脚的走进了花圃,见树下无人,轻轻唤道:“海棠姑娘,你可在么?” “你唤得是哪个海棠?屋里那个?还是树上这个?” 柳春寒闻言扬起头,海棠正坐在树杈上荡着双脚,笑吟吟的瞧着他。 柳春寒挠了挠脸颊,笑的腼腆。 从怀中摸出一只小油纸包,冲着海棠晃了晃。 海棠见他招呼,纵身跃了下来。 柳春寒将手中的油纸包剥开,拿出一块小小的牡丹饼递给了她。 “给我的么?” 见柳春寒点点头,海棠立即接了过去。 那小饼嫩黄,微焦的表皮油亮。 清甜的牡丹花香裹着红豆的醇甜一丝丝散开。 海棠一口咬掉大半,软嫩的豆馅儿入口即化,嚼上一口,唇齿生香。 海棠道声:“好吃!” 柳春寒立刻眉开眼笑,问道:“可甜麽?” 海棠笑着冲他点点头。 笑得甚是好看…… 柳春寒一下涨红了脸! 热血上涌,只觉除了这张粉红俏脸,天地万物都瞬间失去了颜色。 恍惚间紧紧握住了海棠的手,拉近自己胸前,鬼使神差的,低头在她嘴角轻轻啄了一口…… 这一啄把两人都吓住了,木头一样呆站了半晌。 海棠轻轻挣脱了柳春寒的手,一抹绯红爬上了脸庞。 她轻轻跺一下脚,道声:“轻薄!” 便捂着嘴,闪到树后,消失不见了。 虽是嗔怪的语气却并没有怒意。 柳春寒兀自一人站在树下,摸了摸自己的嘴唇,还沾有海棠嘴角上的红豆末…… 回过神后,便羞臊的一阵发烧,从脸颊直烧到耳根......心里又麻又痒,却又忍不住窃喜。 他大步跑回了东厢房。 关了房门,一把将正在酣睡的猫儿海棠抱进怀里,就地打了个滚,哈哈大笑起来。 猫儿受了惊吓,“嗷呜”一声炸起了毛,在柳春寒怀里又踢又挠,一人一猫登时鸡飞狗跳…… 日月如梭,转眼半年已过。 中伏至,日头早早升上了房檐。 柳春寒起个大早,想着今日是食冰的日子,正准备去早市买些水晶皂儿,荔枝膏的。 拂衣整冠,开了房门,却见府中家仆早早候在了门外,见他出来,便低头弓腰道:“少爷,老爷请您去正屋走一趟。” 柳春寒闻言眉头一皱,说句知道了。 便随他去了正屋见柳老员外。 第二十四章作乱 柳老员外等柳春寒推门而入,脚跟还没站稳当,一盏茶便使劲儿摔在了地上。 溅的柳春寒衣摆上满是茶叶沫子,柳老员外气的吹胡子瞪眼,倒背着手踱了两步,道:“说,怎么把先生气走的?” 柳春寒心中好笑,面上却不敢露出端倪。 前些日里,柳老员外为了今年的秋闱,特地请了位老先生来指导柳春寒,老先生德高望重,是远近闻名的世家大儒。手底下出过三任解元。 柳老员外花了大价钱,备了好些个珍玩礼品,亲自登门,才毕恭毕敬的请进了府里。 柳春寒早已无意功名,听老先生念书如和尚念经,直打瞌睡。 先生见他如此不受教导,一把戒尺动不动便往手掌上招呼。 夜里,柳春寒照例去树下见了海棠,海棠抚着他被打的红肿的手掌,心疼的直抹眼泪,柳春寒掏出手帕给她擦干,道:“哭什么,又不是你挨打,你这可是心疼我么?” 海棠啐道:“呸,活该你挨打。你……可是不愿再念书了麽?” 柳春寒叹了口气道:“哪由得我愿或不愿,他们什么时候又问过我的意见。” 海棠道:“若你真的不愿,我帮你把那老先生赶走可好?” 柳春寒心念一动,握住海棠的手道:“你可有办法?” 海棠笑笑,点了点头。 隔日,老先生来了东厢房,手里拿着一把珠算盘。 柳春寒一见就头疼起来,不知道是谁发明了这么个劳神子玩意儿,还普及到了算术科考里。 老先生逼迫他学了三日,真真是度日如年。先生见他眉头皱起,捋着花白的长髯问道:“昨日教授的口诀可都记下了?”柳春寒摇摇头,其实他已尽数记下。 老先生皱了皱眉,拿出了一只沉香木戒尺。 这戒尺长七寸、厚六分,打在细嫩的手掌心上可着实不是滋味,柳春寒硬着头皮伸出了手,两声啪啪伴着两声哀嚎。 老先生打毕,收了戒尺,摆正珠算盘,道:“我再说一遍,再记不牢还有两戒尺等着。”说罢念起口诀,噼里啪啦的打起算盘珠来。 突然,算盘珠的声音乱了一下,本应只有一声木珠相碰的声音,珠算盘却发出了两声,老先生一愣,以为自己上了年纪幻听,重新又打起来。 “噼啪”,噼啪”,又是两声重合,这次老先生确定没有听错,再打下去,声音竟越来越乱。 “噼啪!噼啪噼啪,噼噼啪啪!。” 老先生慌了神,赶忙停了手,可这算盘珠却没有停下,上上下下乱撞起来,越撞越快,整个珠算盘的骨架愣是生生撞散了! 木珠子一下散了开来,滚落一地。 老先生吓得跌下椅子,曲着双腿连连后退,好不容易扶着墙壁站起,那地上的算盘珠又胡乱滚动起来。 老先生顿觉毛骨悚然,恨不得一步冲出门去,他躲着地上的算盘珠慢慢往门口退去,没承想一脚踩住了猫儿海棠的尾巴。 海棠吃痛,“嗷呜”冲着老先生的大腿,一口咬去,薄薄的衣衫被撕去一大片,露出了一条黑黢黢的毛腿...... 柳春寒见平时神气活现的老先生如此狼狈,捂着肚子在地上打着滚哈哈大笑起来。 老先生已是惊弓之鸟,被海棠这一咬,更是惊得魂飞天外,扬起双臂大声叫喊:“鬼啊!有鬼啊!救命啊!” 边喊边连滚带爬的逃出门去,回了客房匆匆收拾东西便走,任凭柳老员外怎么劝都没劝住。 柳春寒想起前日老先生拖着毛腿连滚带爬的模样,仍是忍俊不禁。 柳老员外见他还笑得出来,怒火更胜:“好,好,你这逆子,我不信我管不了你了。也不必问你耍了什么花样,定是顽劣不堪入耳的。给我跪下!来人!上家法!” 柳老夫人本在内室听着。 一听要上家法,赶忙跑了出来,道:“老爷,你有话好好说,上什么家法?” 柳老员外斜了柳夫人一眼,急道:“不上家法,他都要上天了!都是你!惯着宠着,你看看,你看看他成什么样子了?想逗鸟逗鸟,想养猫养猫,整日里吃喝玩乐,现在连先生都敢欺负了!我……我今日不打死他,我跟你娘家姓!”说罢拿过仆人递过来的长木板子,举在手里就要打下。 柳老夫人见拦他不住,忙挡在了柳春寒身前,两手往腰间一叉,大喝一声:“呔!你个老东西!你敢动寒儿一根头发试试,你打死了他,看谁给你送终!” 柳老员外听柳夫人一声喝,平白打了个激灵,他惧内已成了习惯,却又不甘在儿子面前失了威严,硬着头皮强撑道:“这样的儿子,有与没有,有何区别?今日你不让我打死他,那这儿子我也不要啦!” 柳夫人听他话说得如此决绝,愣了一愣,突然一屁股坐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一边哭嘴里还一边骂道:“好你个没良心的老东西啊!我为了替你生下寒儿差点没了命啊!如今倒好,你不要我们娘儿俩啦,我不如死了算啦!” 柳老员外一下子慌了神,忙丢了板子上前来劝。柳春寒见母亲坐在地上哭嚎,心中也有些难过,正要上前搀扶,突然瞥见柳夫人背过一只手冲着他向门口的方向摆了摆,柳春寒随即会意,悄悄退了出去…… 当日亥时刚过,柳老员外待柳夫人睡沉,披了件外衣悄悄出了正屋。 他寻思白天的话说的着实重了些,怕伤了柳春寒的心,本想再见他说两句话缓和一下,谁知这柳老夫人不依不饶,整整一日净给她赔不是了。 是以等到夜里,柳老夫人睡沉,才偷偷溜了出来。 柳老员外见东厢房黑黢黢的没有点灯,以为柳春寒睡下了,正要退回去,却听得花圃中隐隐传来人声,这入夜时分,府中仆人都已回后罩房歇下了,会是谁呢? 柳老员外正要张嘴询问,突然住了声,他猛地想起府中仆人们闲时碎嘴的话,说少爷经常对着花圃中的海棠树自言自语,怕不是被老爷骂的脑子不好了,更有甚者还说,少爷是被女鬼缠上了,自己就撞见过几次,还听见过那女鬼咭咭咯咯的笑声,简直毛骨悚然……个个都说的有鼻子有眼。 柳老员外思量片刻,放轻了脚步,悄悄绕到了花圃边,在假山石后隐藏身形,竖起了耳朵细听。隐约闻得一个女子的声音道:“你爹爹怕不会轻饶了你,是我闹得太过了。” 第二十五章祸起 第二十五章 祸起 柳春寒斜倚在树干上与海棠并肩坐着。 他见海棠面色惴惴,轻轻握住了她的手,道:“不关你的事,是我自己不喜那老先生罢了。不过,你那法术倒是好玩的紧,怎么做的,教教我啊?” 海棠白他一眼,道:“休要胡闹,花妖生来就有些法术的,你这人之子怎学得。” 说罢叹了口气。 半晌又道:“你父母若知你每夜陪着花妖说话,那可不得了啦,你……往后还是不要来啦……” 柳春寒听不得她这样说,急急问道:“你这话可是当真么?” 海棠抽回被他攥疼的手,眼圈发红,头压得低低的,小声道:“不是真的……” 柳春寒长舒口气,双手捧住她的脸转向自己,柔声道:“你以后都不许再这样说!妖也好!精也好!怪也好!你便是你!别人怎么想我管不着,我只认定你!你可懂我这话是何意思吗?” 海棠望着柳春寒的脸,泪珠扑簌簌滴落下来,滚在柳春寒手上,她轻轻的点点头,柳春寒一把将她揽入怀中,紧紧抱住,再也无话。 柳老员外听到此时已是天雷灌顶,霎时劈得他头皮炸裂,呆在原地一动也不动了。 他本从不信这鬼神之说,虽也听柳老夫人抱怨过,说府中下人缺乏管教,怕是平时活儿太轻了,主人的舌根也敢乱嚼,改日定要给他们好好立立规矩之类的话。 想是府中下人们的调剂,也并未真正放在心上。 听柳老夫人要管,更乐得轻松,只觉是些捕风捉影的事,若小题大做了才真正笑煞人呢。 直至今日,自己亲耳听到,仍是万难相信。 他定了定神,心道:此事不宜声张,若此时闹出动静,惊了府里的人,寒儿的名声便彻底毁了。 当下强忍心中怒气,脚下轻了又轻,悄悄退回了正屋里。 隔日一大早,柳老员外便谎称身体不适,让柳老夫人带着柳春寒备上厚礼去给老先生请罪。 待把柳春寒支出去后,赶忙召集了府中所有护院,家仆。 让他们拿上斧子,刨锄到了内院。 十几人围着花圃中的海棠树,斧砍锄刨,一树三人合抱的海棠不到一个时辰便被砍倒,连树根都被刨出来大半。 众人不知老爷突然发的什么疯,难道继少爷之后,连这老爷的脑子都不好使了? 长的好好的树说砍就给砍了,瞧他一脸阴沉,都不敢作声,只互相交换着眼色。 柳老员外见树已砍倒,又命人从柴房抱来几大捆细干柴薪,稀稀落落摆在树旁,倒上煤油,便丢了几个火折子上去。 “轰”的一声,霎时间火光冲天,映的半边天空通红,黑烟滚滚而上,院中的仆人们赶紧闪到一边,被浓烟呛得纷纷咳嗽起来。 柳春寒和柳老夫人带着一个女使,两个脚力正往家里赶,远远见府里火光冲天,立时慌了神。 他安抚了一下柳老夫人,道:“娘,你且莫慌,寒儿先回去看看情况。”转头又对女使说道:“照顾好夫人。” 拉上两个脚力便拔腿往府中跑去。 柳春寒一口气冲进了内院,待看清院中情况,立刻傻了眼,脚下一个踉跄,不及站稳,便怒吼一声朝着已烧去大半的海棠树冲去。 一边拍打着烧的噼啪作响的柴薪,一边哭喊道:“海棠!海棠!”…… 火星混着黑烟扑到脸上,头上。 衣服发肤都被火星点着了,发出一股焦臭的气味,他哪里还顾得了这些,甚至顾不得先拍灭自己身上的火苗,只一心扑在柴堆上,想把火熄灭。 可这火势越烧越是汹涌,又哪里是他一个人一双手能拍的灭的…… 柳老员外未料到柳春寒回来的如此之快,见儿子只身冲进了火堆里,吓得魂飞魄散,拍着大腿叫道:“寒儿!寒儿!……快,快回来!……你们!都愣着干什么!快给我拉出来啊!快啊!” 家仆们经这一唤才回过神来,纷纷冲上前去,撤手的撤手,拽脚的拽脚,终于把柳春寒从火堆里抢了出来,再一瞧,柳春寒已昏死过去。 家仆们七手八脚把柳春寒身上的火星拍灭。 细看这少爷身上,烧着的衣服跟血肉已黏在了一块,脸上头上尽是烟灰,头发亦被烧得蜷曲起来,两只手掌已经连一块好肉都没有了……柳老夫人进到内院时,正瞧见了这一幕,“嘤”的一声便倒在了地上。 柳老员外看看儿子再看看夫人,一屁股跌坐在地,“哇”的哭了出来,呼天抢地道:“这……这……业障,业障啊!” 柳老夫人昏睡了大半日,到夜晚时分方才清醒过来。 一睁眼就闹腾着要去看柳春寒,柳老员外见劝不住,伸手便过来扶。 被柳老夫人一把推开,哭闹道:“你个老不死的狗东西啊!你是着了什么邪魔,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作的什么妖啊!我看你呀,干脆把我们娘儿俩一刀杀了算完,省的活着受这零碎儿折磨!” 柳老夫人越说越是动情,悲从中来,泣不成声,直哭到死去活来。 身旁的女使待柳老夫人哭声稍歇,忙去搀扶,陪着柳老夫人去了东厢房,来到柳春寒床榻旁。 柳老夫人见他睡的昏昏沉沉,一会儿皱眉,一会儿摇头,梦里似也不甚安稳,又伤心的落下泪来。 早些时候,府里请来的大夫已给柳春寒诊完了脉,开了些静气凝神的方子,又将自家祖传的“败毒散”给他敷在烫伤的血肉上。 这“败毒散”本是一种由柴胡、甘草、桔梗、枳壳、独活等药材熬制成的药膏。 这位大夫用的是祖上传下来的药方,又在原来的基础上,添加了人参、川芎、茯苓。是以益气解表、散风祛热毒的功效更佳。 柳春寒身上的烫伤虽看着骇人,因抢救的早,其实并不甚严重。 按理说敷了这妙药,热毒理应散下去一些。谁知等了许久,非但没退,反而烧的更甚,脸烫得似刚烤熟的鸭子,嘴里反反复复说着听不清的胡话,就是醒不过来。 第二十六章离魂 柳老员外一直在旁边守着,见情况不对,忙又叫家仆把回去没多久的大夫叫了回来。 这大夫一见柳春寒的脸色,亦是吓了一跳,重新诊了脉,又翻开眼皮查看。 摇着头嘴里倒吸一口凉气,道:“员外,小公子这病怕不只烧伤所致,老朽方才翻开小少爷的眼皮查看一番,他虽昏迷,这眼珠还滴溜溜转,脉象跳动也异常的很,时缓时急,加上这高热不退,怕是气冲心脉,发了癔症。只得等他一口气顺了,热度自己褪下去,能醒来便可平安了,若……若是一直不醒,恐有性命之忧啊!” 柳老员外听大夫说的严重,心急如焚!忙扯着大夫的手央求他救柳春寒性命。 大夫推开老员外的手道:“你家少爷这是气毒攻心,加上这热毒未消,实是病上加病,能不能好全看天意!我是已没什么法子了!” 大夫说罢便准备收拾东西走人。 柳老员外却硬是拦着大夫,不让离去,直说花多少银子都无妨,只请大夫快快开些名贵药材。 大夫见他胡搅蛮缠,不可理喻,只得又耐着性子解释道:“员外,银子是你家的,若开方子有用,我为何替你心疼?你家公子这病已非药石可医!” 说罢再不理会柳老员外,拂袖径直出了门去,气的柳老员外追出房门破口大骂:“蒙古大夫!庸医!伤天害理!……” 柳春寒虽烧的迷迷糊糊,却仍能听到身边发生的事。 他听到柳老员外追着大夫骂出门去,也知道晚上母亲来看了他。 如此昏昏沉沉躺了数日,期间柳老员外骂跑过几个大夫,柳老夫人撕打过柳老员外几次,竟都听得清清楚楚。 却是发不出声音,亦动弹不得。他心中焦急得很,不知父亲烧毁了海棠树,海棠去了哪里。 他想出门寻她,偏身子沉的似铅块一般,弯一弯手指亦是不能。 一日,他似是在昏迷中睡了过去,半梦半醒间,听闻有个女子声音唤他。 似是海棠,声音忽近忽远,听不真切,断断续续的道:“春……春寒……对不起,害得你如此……我走了…….” 柳春寒听她要走,心中一急,竟猛地坐了起来! 他见自己能起身了,甚是高兴,忙跳下床追着声音的方向跑了出去…… 一路追出了府门,却再也迈不开脚…… 回头一瞧,竟有根细细的铁链栓在身后……柳春寒拼了命去扯那铁链,可任凭他使出多大的力气,铁链仍是不断。 柳春寒见始终走不出去半步,只得又折回府里。 在府中找了个遍,仍不见海棠的影子,怏怏走回东厢房去。 他见一群人围在床前,其中有个道士模样的胖子,自己并不认得。 便冲着柳老夫人喊道:“娘!” 柳老夫人却充耳不闻,对着那人拜了几拜,又转向床边握起一人的手。 柳春寒往床前凑了凑,越过母亲的背影向床上那人瞧了一瞧。 那床上之人!……不正是自己吗? 柳春寒登时觉得天旋地转!床上的人是他,那他又是谁? 呆了半晌,终于明白过来,自己并非突然痊愈,而是情急之下,魂魄竟生生离了体! 阿星听到此处,终于知道他初醒之时为何哭成了那般模样。 若他所说没错,那阻了他去追海棠的,便是那骗子道士,他胡乱做场法事,竟误打误撞,拘了柳春寒一缕生魂回来。 只要这缕生魂仍系在身上,那魂魄便去不了远处,且仅凭自身之力便可重新回到肉身之上。 而柳春寒之后却依旧昏迷不醒,那答案只有一个,就是他自己本就没打算回来。 阿星问柳春寒道:“柳公子是打算去死么?” 柳春寒闻言意味深长的看了阿星一眼,道:“姑娘既已断定?何需还来问我?“ 他见阿星点了点头,又道:“敢问姑娘,若我的魂魄离了肉身,那肉身当如何?” 阿星答:“三日衰,七日竭。” 柳春寒又问:“魂魄又当如何?” “凭依既失,魂归幽都才是正途。” “姑娘所言正是,人如此,兽如此,花鸟精怪亦复如是,天地纲常,无物能出其右。我细细思量,那日梦中所闻,定是海棠来与我告别了,父亲烧毁了她的原身,那她……也只剩幽都这一条路可走。”柳春寒长长叹了口气,不再言语。 阿星道:“所以你一心求死,只待七日后肉身枯竭,魂魄尽数离体,方可入幽都去寻那位海棠姑娘?” 柳春寒默默点了点头。 阿星又道:“那你可又知,幽都之大,天无际地无疆?如何去寻?如何寻得?” 柳春寒默然,半晌吐出四个字:“唯尽人事。” 他讲了这大半夜,此刻已近天亮,窗外夜雾正浓,阿星望了一眼,转回头道:“事已至此,柳公子又作何打算?”柳春寒低头不语,阿星瞧着他的脸色,心下了然,默然半晌才道:“公子仍一心求死?”柳春寒点点头。 阿星长叹口气,道:“你可想过,你若死了,柳老夫人……还有柳老员外,该有多伤心?” 她原不是爱管闲事的性子,只是见柳老夫人哭的可怜,不由得便想到了自己的娘。 阿星对她的娘,虽只剩那一夜,模模糊糊的记忆。 但她娘抱住她的那一刻,她仍记得清清楚楚,滚烫的眼泪掉落在肩膀,是那样的灼热,连心也跟着烫疼了。 后来她曾不止一次的想,那时阿娘的心是否也如她一般的疼。 柳春寒心中亦是凄然,只是世间本无两全,若是不能与海棠一起,那自己此后的日子定也是具仅剩喘气的行尸走肉罢了。 有这样一个儿子呆在身边,只是徒增烦恼。 事到如今,也只得狠下心来…… 柳春寒道:“我心意已决,姑娘不必再劝。” 阿星见他眼神坚定,知事已无转圜。即便今日劝下了他,明日他也会寻其他的法子赴死。 既如此,不如早早离去得好。 若非自己引他回来,他本可早一日去寻海棠的。 于此事上,阿星心中也颇有些愧疚,遂对柳春寒道:“既然公子心意已决,那便送你一程吧。” 第二十七章再生恩 柳春寒笑了笑,本就凹陷的双颊又陷下去些,看起来更显孱弱。 他站起身欲向阿星致谢,猫儿海棠忽的钻了出来,瘦弱的身躯颤巍巍在他脚边蹭了两下。 柳春寒眼圈一红,附身弯腰将他抱在了怀中,把脸埋进背毛里,喃喃的道:“这些日子……难为你了,我……不能带你同去,此后的日子只你自己,多保重。” 说罢有些不舍的把海棠抱回到地上,对着阿星深深作了一揖,道:“多谢!如此便有劳姑娘了。” 阿星点点头,在柳老夫人归还与她的包裹中,将丹砂、符纸一一取出。 先是在地上画了一个符阵,请柳春寒端坐在中间,又在符纸上画了些符字,右手两指捏住符纸,口中念念有词。 片晌,突然猛喝一声,将符纸重重的拍在了柳春寒背上。 柳春寒身子一软,躺在地上便一动不动了。青蚺上前探了探他鼻息,问阿星道:“走了?”阿星点点头,轻轻抚了抚海棠的头。 海棠缓缓站起身,踱到柳春寒身边,挨着他的脸蹭一下,又蹭一下,才恋恋不舍的踱出房门,细小的影子慢慢消失在浓厚的夜雾里。 阿星与青蚺默默看着海棠离开,直到再看不见,才收回了目光,对视一眼,两厢无言。 她不懂何为男女之间的感情,只是见柳春寒对海棠至死不休,心中甚是慨然。 阿星突然想起,幼时曾不止一次的问过熊三轻,为何待自己这样好。 熊三轻只道她是故人之子,理应如此。如今想来,熊三轻对她的娘许是与柳春寒对海棠一样,才无法放任她的孩子不管…… 十年前的雨夜,阿星高烧昏迷,熊三轻在月湖边的树丛中找到了她,背在身上,一刻不停的赶路。 后来阿星便什么都记不得了,醒来时,见熊三轻守在她床榻边,正睡着。 听见动静便惊醒了,见阿星醒来,欣喜若狂,一把将她的脸按在自己肩上,胡茬扎得她生疼。 过得几日,阿星身体渐好,可以外出走动了,熊三轻便将她驮在脖子上出了房门。 阿星左右张望,见这房子建在湖心之中,一片大湖之上。 大湖碧水粼粼,云雾缭绕,宛若仙境,一时间惊得说不出话,半晌才道:“这里是’极乐’吗?” 熊三轻听了哈哈大笑,道:“可不是’极乐’,这里是’鹤鸣福地’。你呀,要去’极乐’是几十年后的事了。” 阿星又问道:“鹤鸣福地?” 熊三轻道:“嗯,我从小长大的地方。” “是在这里长大的吗?”阿星指指身后的房子。 熊三轻又是一阵哈哈大笑,半晌才道:“可比这大得多了,你想去看看么?” 阿星点点头,突然想到自己被他驮着,点头也是看不到的,忙回道:“想”。 熊三轻轻轻握住阿星的双手,道声“抓稳了。” 便脚下发力,猛地向上一跃,待到半空,堪堪下落之时,右脚前踏半步,左脚便向后用力一旋。 借着这旋转之力,浮在半空的身体竟一下被平平推出丈余。 阿星只觉耳边风声呼啸,眼前云雾纷纷向后退去。 熊三轻脚下几次交替,两倾半的大湖,半刻便驮着阿星跃了出去,稳稳当当在岸边落下之后,回头对阿星道:“可有趣么?” 阿星惊魂甫定,抚着心口问道:“你……你……适才……适才是在飞吗?” 熊三轻一边将阿星抱下来放在地上,一边笑着说道:“不是在飞,这叫做’点空’,是一个故人教给我的……” 阿星见他眼神突然落寞,有些不知所措。 熊三轻抚了抚阿星的头顶,拉起她的手,柔声道:“走吧。” 阿星跟着熊三轻紧走几步,湖岸边的云雾慢慢散开。 突然一声长唳,几只白鹤齐齐翱起,岸边此起彼伏的芦花之中,栖着一片鹤群,有的单脚直立,长长的喙探入羽翅轻啄。有的扑打着翅膀追逐嬉戏,见有人路过也并不在意。 阿星紧随熊三轻,他步子迈得很大,迈一步阿星要三步才跟得上。她一边走一边仰望着他。 水青的袍子,衣袖又宽又大,遮的熊三轻的脸时隐时现,刺眼的阳光透过参天古木散落在他的脸上,变成了一颗一颗斑驳的圆点,坚毅的轮廓看起来柔和了许多。 不知何时走到了一片青石台阶之前,台阶蜿蜒而上,阿星小小的个子,使劲踮着脚也望不到尽头。 熊三轻将她抱在了怀里,一步两阶,走了约半炷香的时间,才远远见到一大片楼阁。 阁外白墙黛瓦环护,老松婆娑,石砌门楼上悬一块大长匾额,匾额上“鹤鸣福地”四字笔走龙蛇,阿星一个都不认得。 熊三轻抱着阿星步上青阶,跨过门楼,踏入垂花门中院落。 院中左右两条半圆甬道相接,奇石做缀,将碧幽幽一潭溪水拢在其间,潭中游鱼逐虾,青柳翠蔓。 一座宽阔的白玉石桥将溪潭分隔成了两半,直直通向对岸的青檐殿。 熊三轻在石桥前站定,犹豫半晌,又大步迈了上去,径直入了殿内。 殿内斗八藻井,玉砖铺地,正中一条约两尺长的台基上端坐一人,此人与熊三轻一样服色,只发髻上多了一只烟青玉环,此时正单手扶额,撑在金丝楠云雕坐榻的扶手之上假寐。 闻有人步入殿内,眼皮微动,薄唇轻启,道:“我当你到死都不愿挪出那’饲鹤亭’了,我三番五次派人去请,你都给我打了个半残赶出来,现在反而自己找来。请问三公子是有何指示啊?” 熊三轻听他阴阳怪气,连讽带刺,只跪了下来,一语不发。 台上之人闻许久都没有回音,才微微睁开双眼,直起身子抖了抖衣袍,坐端正了,方道:“怎么?无话可说?你惹出这么大的祸事,一句交代都没有麽?” 熊三轻沉吟片晌道:“祸是我闯下的,我自担着。不必兄长劳心。” 第二十八章孽障 阿星站在熊三轻身后,听他称那人为“兄长”。 便悄悄侧头望了一眼,这人虽与熊三轻是兄弟,但看上去年岁比他大了许多。 除眉宇间有一丝神似外,身材气质都大为不同。 熊三轻高大颀长,威风凛凛,而台上之人却文弱尔雅,形销骨立。 他瞥见阿星,突然间双目圆睁,勃然大怒,用力在坐榻扶手上一拍,喝道:“好啊,你果然还是把那不知廉耻下贱女子所生的孽障带了回来!” 熊三轻听罢,身子抖一了抖,强忍怒气道:“她……她不是下贱女子。” “事到如今,你还敢替她说话。你为着她,为着这小孽障,一口气伤了童家百余条人命啊!若这百余条人命皆是门徒倒也罢了。你可知你刺伤的是童家的尊主童典?这童典在你手里吃了大亏,又气又伤,回了长白林海,没挨上几天便一命呜呼了!把天捅了个窟窿,你可倒好,躲进’饲鹤亭’不出来了!现在才想起来担着,好啊,当真是敢作敢当啊!” 熊三轻一听童典死了,冷汗自额头津津而下,心道:坏了,我只刺他一剑,怎地却死了?!如今这样,怕是没办法善了了。 熊三轻皱了皱眉,把心一横,道:“杀人偿命,他既死了,童家倘来要人,我赔一条命给童家便是。” “你道童家没来要过麽?若我想交出去,你早已去了阴判那里报道,哪里还能在此跟我顶嘴?哼!……这童家老尊主去得早,位子虽给了长子童典,童典却是德不配位,性子暴躁鲁莽,依我看,死了倒应是童家之福。” 熊三轻抬头看了兄长一眼,不知他说这话是何用意,不敢胡乱插言,便听他继续说道:“童家死了尊主,没几日便由族中耆老推举次子童曳继了位,这童曳虽带了一众本家弟子上鹤鸣山要人,但也知进退,听说你不在鹤鸣山,便打道回府了。” 熊三轻闻言一愣,道:“童家怎会如此轻易罢手?” “你跟那妖女混日子久了,脑子也不好使了是不是?童家怎会轻易罢手,这童曳心里可是明白的很,若我熊一慧不肯交人,凭他也能要的出来?他们童家今时早已不同往日那般风光了。” “兄长……我……”熊三轻听熊一慧言下之意似是回护于他,心下感激,想道谢,又拉不下脸。 熊一慧摆摆手道:“你不必跟我道谢,原本你惹了这样大的祸事,我一气之下本想把你交出去了事,要不是二智软磨硬泡,非要替你求情,我才不替你出头,你当那童家真的肯善罢甘休吗?这会儿定是安排好人手守住了鹤鸣山,一旦你下山落单,必遭围剿。” 熊三轻闭口不言,熊一慧见他这幅样子,立刻气冲五内,猛咳了一阵,待咳声稍歇才道:“你还不知我是何用意吗?把这小孽障打死了,交出去了事!这孽障本就不该存留于世,你难道为了她一辈子不下山了吗?” 熊三轻道:“她娘已经……已经自尽,换这孩子一命!难道还不够吗?!什么叫本不该存留世间?就因为她是……她是.....毕竟是条活生生的性命,她才四岁,殃了民还是祸了国?天地之大怎么就容她不得了?” 熊一慧气的双手直抖,指着熊三轻道:“为何容她不得?难道你不知道吗?!你……你……当真是被那妖女勾了魂去,这么多年,她何曾正眼瞧上过你?每次见你不是戏耍,便是追打。如今她做出这种不文之事,连累童家遭天下人耻笑也就罢了,还要拉我鹤鸣下水吗?这孩子是没祸国也没殃民,没杀人也没放火,可这世间就是容她不得,她一出生便是罪过!” 熊一慧说罢,狠狠一掌拍在座椅上,将躲在熊三轻背后的阿星吓了一跳。 阿星年纪虽小,却也听得懂话。她见熊一慧左一个妖女,右一个不知廉耻骂自己的娘,本就是委屈又难过,此时经这一吓,恼怕,屈辱一下涌上心头,便“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熊一慧见她哭嚎不止,眉头皱的更紧。 突然眼中精光闪过,举起手掌,朝着阿星的头顶便劈了过去。 这一掌来势极快,熊三轻离他尚有六七丈之远。 见他眼神不善,心中叫声不好,眼睛都未眨一下,熊一慧便来到了近前。 熊三轻想要运转灵气抵挡,已然来不及,身子一斜将阿星护在了怀里。 这一掌结结实实半点不落的,尽数打在了熊三轻身上,打得他腔内霎时间血气翻涌,一口鲜血“噗“的喷在了地上。 熊一慧这一掌牟足了全力,只待熊三轻大意之时,一出手便即刻了结了阿星,未料却打中熊三轻。 熊三轻顾不上眼前一阵一阵的发黑,仍把阿星护在怀里,撑着不肯倒下。 熊一慧愣在原地,道:“你为了她的孩子,当真……当真连性命都不要了吗?……罢了……” 熊一慧放下了尚举在半空中的手掌,一下子泄了气。 熊三轻一手撑在地上一手将阿星抱起,跌跌撞撞向门外走去,还未出门口,脚下一个踉跄,连带着阿星一起摔在了地上…… 自那日起,熊一慧再也没为难过阿星,可也从未给过她一个好脸色。 熊三轻在湖心的饲鹤亭,养伤养了足足三月有余。 怕人多口杂便没让熊三轻二人挪出去,期间,只尊主熊一慧,副尊熊二智来探望过几次,带来些衣物,吃食。 亭中一间小房,原是供轮流饲养白鹤的门童,小厮喂食打扫时小憩之用,如今是谁也不让出入了,只阿星一人在身边照料着,更衣梳洗,一日两餐,从未偷过懒。 熊一慧见阿星对熊三轻也算是知恩图报,便默许她在鹤鸣福地留了下来。 这鹤鸣福地依山而建,鹤鸣一宗先祖本是云游方士,路过此山时,见半腰一片两倾半大湖,四周白鹤群居,烟雾缭绕,颇有些神仙洞府的意境,登时喜不自胜,便着工匠在此湖不远处修建了一座偌大的府邸,安家立派。 府邸分成前殿,后殿两个部分。 前殿又分为议事宴请之用的大殿及用作尊主书房与寝室的偏殿,后殿则是一片空旷宽阔的习练场。 习练场后有游廊花圃分隔,再之后便是府中耆老,副尊,管事,门人及弟子们的餐室、居所了。 熊三轻的居所也在其中,是一座幽静雅致的二进院落,取名松园。 待得半年,熊三轻伤势大好后,童家之事也略有平息,熊一慧才让阿星跟着熊三轻挪回松园去。 第二十九章松园 这松园虽不甚大,但比起饲鹤亭那一座小房来说,已是宽敞的很了。 阿星甚是高兴,搬进来的头一日便里里外外瞧了个遍。 熊三轻见她一副事事好奇的样子,心中颇有些不忍,道:“这半年可是憋坏了?”阿星却摇摇头。 熊三轻知她确是憋坏了,便道:“待明日修整好,我带你四处逛逛可好?” 阿星两只手绞起了衣襟下摆,心有疑虑,半晌才撅着嘴道:“师尊……师尊说我不可以到处乱跑。” 熊三轻笑道:“不妨。” 说罢突然撇见阿星的衣服已经短了好大一截,这才意识到半年来她长高了不少。 他对着阿星摆摆手,唤她走到自己跟前,伸手拽了拽她的衣摆。 再一瞧,连裤角都已经缩到小腿了……鞋子也是顶着脚,样子很有些滑稽。 忍不住哈哈一笑,突然又心酸起来,埋怨自己到底比不得亲娘,竟这般粗心大意。 隔日,熊三轻座下弟子们得知师傅搬回了松园,起大早便来请安。 众人见了阿星,只当她是师傅游历时带回来的小弟子,也不便多问。 请过了安,便去大殿听早训。 熊三轻叫住了女弟子琴啬,吩咐阿星此后便与她同住。 松园本就不大,房间不多,师兄弟们更有三四人同住的,只因琴啬是唯一的女弟子,才独住一间。 琴啬见阿星长得聪明伶俐,想着两个女孩子同住也有趣些,甚是高兴,立刻答应下来。 她比阿星大了整整六岁,是三年前被熊三轻捡了带回鹤鸣山的。 熊三轻座下弟子十六人,大都如她一般,不是无父无母的孤儿便是外姓弟子投奔而来,别人都不愿意收的,熊三轻便一股脑留下了。 虽没有一个本家弟子,反倒不似他人座下,不是本家就是分家,暗地里叫着劲儿。 大家都无身份背景,熊三轻又是吊儿郎当洒脱不羁的性子,也从不把师徒之道,礼仪教化这些劳什子的玩意放在心上,是以他座下的弟子也大都如他一般。 琴啬是女弟子,年岁又小,常被几个顽皮的师兄弟合起伙来捉弄。 见终于来了一个女孩子,顿觉来了帮手,自然待她格外亲热。 熊三轻叮嘱许多,又吩咐琴啬带上阿星,下山去集市上的羽坊定制一套鹤鸣女弟子的服饰,才放二人离去。 这羽坊是鹤鸣置下的裁衣局,鹤鸣山上下来的订单自是不敢怠慢,赶紧着人量好了阿星的尺寸,裁好了衣料,加派人手赶制出来。 第三十章拜师茶 没几日,羽坊便差人将赶制好的成衣送上山来。 琴啬给阿星换好了衣服,急匆匆的拉着她,带到熊三轻面前。 熊三轻一瞧,愣了一下,道:“呵,这还真是人靠衣装马靠鞍呐。” 琴啬撇了撇嘴,道:“师傅就不能夸奖一下阿星好看吗?怎么好好的话到了师傅嘴里就变味儿啦!” 熊三轻佯怒道:“不得无礼。” 琴啬吐了吐舌头,偷眼儿瞧着熊三轻,思忖半晌,道:“师傅,阿星已换好衣服,我带她去习练场看看可好?” 这习练场是鹤鸣弟子修习仙法的校场,按照年龄划分,七岁以下的为低阶弟子,七岁以上的为高阶弟子,由熊二智,熊一慧的首席弟子分别监管。 这几日,琴啬修习之时,瞥见过阿星几次,她见阿星偷偷躲在游廊柱子后面,直愣愣的望着那些小弟子们,知她也想跟同龄弟子在一起,便趁今日这个机会,跟熊三轻开了口。 熊三轻略一沉吟。 他本早有此意,只是诸多顾虑,方才拖到今日。 熊三轻座下,年纪最小的言福今年也九岁了,已升为高阶弟子,若让阿星跟着低阶弟子修习,只她一人,无师兄弟们照拂,怕要被欺负,实在不妥…… 可这半年,阿星在这鹤鸣,无名无分,总这样下去又不是办法,不如就此报了熊一慧,收入座下,在这鹤鸣山也算名正言了。 熊三轻寻思,现下监管低阶弟子的是二智兄长的长子,亦是他座下首席弟子的熊砚,他性子极像二智兄长,为人宽厚谦和,可多叮嘱两句,让他关照阿星一二,便不会被其他弟子欺负了去。 打定了主意,熊三轻先去了熊二智处商议,他知阿星是熊一慧的眼中刺,不敢直接去报,便先找了熊二智做说客,这法子果然好用,熊一慧虽不甚高兴,却也觉得,一来熊三轻既拿定了主意,谁人反对也是无用。 二来,阿星若归了鹤鸣门下,掩藏身份,不惹事端,从此安安稳稳,了此一生,也算省去了不少麻烦,毕竟他也不愿伤她性命。 便勉为其难答应下来,再三叮嘱熊三轻,免了拜师宴,无需大操大办。 熊三轻原就不喜这些繁文缛节,一口答应下来,便喜滋滋的回了松园。 也未对阿星言明,只叫齐了自己座下弟子。 首席弟子褚紫荀将一碗热茶递到阿星手中,示意阿星端给熊三轻,熊三轻接过,一口饮尽,如此,拜师礼算是成了。 言福见这拜师拜的如此简单,颇有些瞧不起,心道:“自己虽不是富户出身,家中也是给师傅备了礼的,怎地这个小师妹只一碗茶便拜了师,如此穷酸,莫不是家里真的揭不开锅了?” 他入门时间尚晚,虽听家里人说过熊三轻的行事作风,但毕竟了解不深。 其实,他是不知,上边有师兄几人,家境还远不如他,熊三轻也照样收了。 若是别人,即便在鹤鸣的地位不高,像他这般无身世背景,也是无论如何都不肯要的。 如熊三轻这等本家直系又是尊主胞弟,更是非自家直系弟子不收,放眼“玄天”七大家,怕也只熊三轻一人了。 言福不知其中关节,只当这小师妹实在家境贫寒,心中除了轻视又难免生出几丝悯怜。 次日卯时,众弟子听完了总教兼高阶弟子监管熊晨敏的早训,用过餐,便三三两两去了习练场。 熊三轻带着阿星来见熊砚,说明情况后又对熊砚叮嘱道:“阿星年岁尚小,许多功课怕是跟不上,还望阿砚你关照一二。” 熊砚见他如此客气,忙作了一揖,道:“师叔言重了,阿砚自当尽力。” 几个小弟子远远瞧着阿星,指指点点,好不好奇。 阿星见这许多人聚在一起,有些胆怯,熊三轻拍了拍她肩膀,将她领到了小弟子们中间。 诸弟子赶忙给熊三轻请安,熊三轻嘱咐半天方才离去。 第三十一章结怨 熊砚讲了半个时辰的者也之乎,礼仪规矩。 直听得阿星头晕眼花。 紧接着又舞了一套剑招,让众弟子跟着习练。 这套剑招,其他弟子早看的腻了,阿星却是第一次见。 熊砚虽顾及到阿星第一日受训,速度上已放慢了许多,可对没有什么基础的阿星来说,仍是雾里看花一般。 她身小力薄,长剑拿在手里如举重锤,总算挨到了晌午时分,已是满头大汗,熊砚吩咐众弟子下了课便先行离去。 众弟子待熊砚一走,立马呼啦啦围了上来,把阿星圈在中间,七嘴八舌的道: “你叫什么?” “你几岁啦?” “你是三轻师叔的弟子吗?” 阿星哪里见过这种阵仗,支支吾吾也不知该先回答哪个。 正在这时,有个与阿星差不多个头的男弟子走上前来。 在阿星脑门儿上重重戳了一下,道:“你是哑巴吗?” 脑门儿登时被戳了个红点,又痒又酸,她气道:“我不是哑巴!我是洛星月!” 男弟子噗呲一笑,道:“哟,会说话呀。姓洛?你不姓熊?哼,八成又是三轻师叔打哪儿捡回来的小乞丐吧?” 众弟子哈哈大笑起来,阿星听他提到熊三轻时语气颇为不敬,心中更气,大声道:“不许你说他!” 男弟子愣了一愣,道:“他?你是说三轻师叔吗?他可是我三叔叔!我想说便说,你个小乞丐管得着吗?我爹爹说过,三叔叔就是太闲,才会无聊到捡你们这样的人回来,好好一座鹤鸣山,都快变成山神庙了!总给乞丐行方便……哎呦!” 阿星气的发抖,不待他说完,便重重一脚踢在他腿上。 男弟子小腿一弯,“咕咚”跪在了地上,小弟子们见他狼狈状,都偷偷捂住嘴嗤笑起来…… 男弟子脸涨得通红,站起身来猛向阿星扑去。 两人立时滚作一团,厮打起来。 突然,一大一小两道身影向着阿星奔来。 大的那个冲上前去,一手一个揪住小弟子们的后衣领子,把看热闹的扔开。 而小的那个则使劲拨拉开条缝隙钻进人群中去,两人同时赶到了阿星身前。 同时瞧了对方一眼后又同时一愣。 大的是熊三轻,他送下了阿星,佯装离去,片晌又悄悄折了回来。 纵身跃到游廊上,盯了一整个上午。 见阿星捉襟见肘的样子。心里不知把熊砚骂了多少遍,直抱怨兄长熊二智的孩子果然如他一般迂腐。 好容易挨到熊砚放弟子们歇息,正准备溜回松园等阿星时,阿星却跟人扭作一团打起架来,便忙奔下游廊赶去拉架。 他一瞧,跟他同时赶来的人竟是言福,便弓起手指,“啪”的弹在了他脑袋上,道:“阿福你做什么?不是还没下课吗?” 言福捂着头咧着嘴嚷道:“师傅!疼啊!能不能别打头?!” 他只说疼,顾左右而言他,不敢回熊三轻的话。 其实今日的课还未坚持到两个时辰便被熊晨敏斥出来领罚了。他心里委屈,非是他不用功,奈何天资有限,于这剑法上总是不得要领。 可熊晨敏却只道他贪玩,才比别人差上老大一截,罚他手臂左右伸平,各担一只水桶在上面罚站。 担了半个时辰,言福就双臂发麻,再担不动了。 他趁熊晨敏指导其他弟子,没空留意自己的时候,蹑手蹑脚走到木人桩旁边,将两只水桶一边一个挂了上去,又悄悄地溜来了小弟子们这边。 一眼就瞧见了阿星,她个子最小,还被安排在了最后。 言福就地找个石阶坐了,托着腮瞧了半晌,嘴里自言自语笑嘻嘻的道:“这小师妹可真够笨的,有师兄我当年的风范,嗯嗯,这招学得不错,再低一点可摔个狗啃屎了……哎呦,好险……可惜可惜……” 他嘴里说的话虽讨厌,心里想的却是另外一码事。 忆起他第一次受训那日,只因是外姓弟子,便被一群人围住,一通羞辱,好在有师兄护持,才没吃大亏。 今儿这小师妹可就一人,若是聪明些还好,可那蠢样子的,免不了要吃大亏,我且看着,若真被欺负,好歹也叫过一声师兄了,那可不能袖手旁观。 果不其然被言福料中了,阿星一被按在地上,他就奔了过来,没承想熊三轻也在。 两人赶忙把被男弟子摁在地上的阿星拽了出来,再看阿星,灰头土脸,新制的衣服也撕破了。 熊三轻气不打一处来,一把揪住了男弟子的耳朵,怒道:“好你,你爹是不是三天没打你了?老实不了几天又要作妖。” 男弟子捂着被熊三轻揪疼的耳朵道:“三叔叔!三叔叔!哎呦呦呦呦!你快放手,耳朵要掉啦!” 可熊三轻非但没放手,手下反而加力道:“现在知道疼啦?方才压着人打的时候可威风的紧呐。” 他拧着男弟子的耳朵狠狠转了一圈,又道:“还打不打啦?” 男弟子疼的搓起双手哀求:“哎呦!!不打啦!不打啦!三叔叔你快些放手吧,不然我爹知道了,咱俩可都好不了啦!” 熊三轻一听男弟子提到他爹,忙松开了手。 这男弟子比阿星大两岁,名唤熊庭杰,是熊三轻兄长熊一慧的长子。 熊一慧年轻时修习仙法曾伤过身子,三十岁上才有了熊庭杰,虽是长子,但熊一慧对这个长子却并不溺爱。 严厉有余,关爱不足,是以熊庭杰的性子变得有些乖戾,又因自己的父亲是鹤鸣尊主,便更是蛮横霸道起来。 他叫别人往东别人不可往西,他看不顺眼的,别人也都不许待见,敢跟他叫板的小弟子压根儿就不存在。师兄,门人们自然也不愿得罪他。 偌大一座鹤鸣山,他害怕的也仅有两人,一是他爹熊一慧,二就是熊三轻了。 熊二智倒是为人宽和,平日若出了什么差错犯在他手里,只要肯诚心认错,顶多教训几句罢了。 要是落到熊一慧处,可就没那么简单了。小错罚跪,大错藤条板子,刑仗。 打到十天半月下不了床那也是有的,可真真是吃不消。 熊三轻虽不轻易责罚,但酷爱拧耳朵,是熊庭杰最难以忍受的。 疼痛是小,丢面子是大!耳朵说拧就拧,让他在人前耀武扬威的时候,哪里还有底气可言。 熊庭杰见熊三轻松开了手,立马脚底抹油,一溜烟儿的跑开了。 第三十二章父亲 经这一遭,小弟子们都知阿星是个惹不起的,便无人再敢招惹。 只熊庭杰,虽顾忌着熊三轻,却从没停止过找阿星的麻烦。 他早早跟小弟子们打下招呼,谁都不许跟阿星玩儿,自己则是逮到机会便算计她,却也没讨得好果。 事发之后不是被熊三轻追的满山跑,便是被熊一慧打板子罚跪。 阿星怕惹事端,只晌午在习练场上课,午后便回到松园,由熊三轻亲自教授。 如此也算相安无事过了月余,迎来了春假。 晌午的课一过,等在前殿的分家及外姓弟子家长们便一股脑涌进了习练场,“父亲”“母亲”“儿子”“女儿”的叫了一通,好不亲热。 过没多久,便三三两两被父母牵回家去。 阿星在一旁瞧着,免不了心中酸楚。 她知自己没了母亲,父亲更是连有没有都不晓得。 泱泱的回到松园。 熊三轻早已在院中等着,手里拎着一袋炒板栗,见阿星回来,便笑嘻嘻的拿到她面前,晃了一晃。 道:“炒板栗,阿星最爱吃的。” 阿星定定的瞧着熊三轻,突然鬼使神差的叫了一声:“父亲……” 熊三轻的笑容立刻僵在了脸上,眼中一丝戾气闪过,忽然攥紧了手中的袋子,骨节绷的青白,发出“咔吧咔吧”几声脆响。 阿星从未见过他这幅表情,吓得后退一步,不知该说些什么。 熊三轻别过脸去,声音压得极低,似是强忍怒气道:“我……我不是你父亲,你没有父亲!以后也不许再这么叫!” 阿星不知他为何发怒,又惊又怕。眼圈一红,羞恼难当,便发足急奔出松园去。 一路奔出后殿,前殿,直奔下山,一刻不停。 不知道跑了多久,脚下一个踉跄,被长出地面的老松根绊了一跤,竟摔在地上,咕噜噜滚下山,立时便昏了过去。 再睁开眼时,四周已是黑黢黢一片,安静的吓人。 阿星动了动身子,身上的衣服被草露沾湿,微风一吹,冷的直打寒噤。 远处传来几声鹤唳,杂草丛中忽的一动,吓了阿星一跳,她仔细一瞧,零星有几点绿色的幽光闪烁,似是动物的眼睛。 她想起言福曾说过鹤鸣山上有狼的事,突然害怕起来。 她想回去,回松园去,可这时即便是想回去,也找不到路了。 阿星心里着急,眼泪在眼眶里直打转转,泪眼朦胧间,隐隐约约见远处一点白光越靠越近。 她心里一惊,想起言福还曾说过山上有鬼火,原本以为他只是说来唬她的,可此刻却不由得信了。 阿星“哇”的一声,一骨碌从地上爬起,向着与白点相反的方向跑了起来。 阿星一边跑一边回头看,那白点越挨越近,追着她一刻不停,立时吓得魂飞天外,大声喊着“救命!救命!”,连有人唤她的名字都没听到,只顾闷头往前跑。 她人小腿短,哪里跑得过,不消片刻便被追上了,有人拉住了她的胳膊。 阿星闭紧双眼,索性拼了,挥动手脚又踢又打,忽听得那人喊道:“阿星,是我!” 阿星睁眼一瞧,看清来人后长舒一口气,一屁股瘫坐在地…… 熊三轻发现阿星不见了,忙召集了师兄弟几人到处寻找,寻了个遍,到了戊时仍未寻到。 天色渐暗,熊三轻怕阿星已下了山,便点了支灯笼顺着山路寻下来,走到此处,远远听到有人啜泣,赶忙循声找了过来。 熊三轻把灯笼挨近阿星,见她脸上身上到处是被树枝碎石划破的细碎伤口,又气又疼。 非是气阿星,而是气自己为何要胡乱发脾气,吓得她一人跑下山来,她又有什么错…… 熊三轻叹了口气,道:“可伤到哪儿了?” 阿星听他语气平和,还是往常那个熊三轻,眼眶一热,扑簌簌落下泪来。 熊三轻以为阿星受了伤,赶忙捏了捏她的手脚,又道:“可是哪儿受伤了?” 见都无异常,才放下心来,把灯笼交到阿星手里,将她驮在背上,向来路走去。 阿星想问熊三轻可是还生气,又怕他真的还生气,犹豫半晌,仍是不决。 熊三轻察觉到背上小人儿的局促,长叹口气,道:“不怪你,是我不好,我……确实不是你的父亲,你的父亲……不在了。我应该好好跟你说的。” 阿星也隐约猜到,自己的父亲跟母亲一样,都不在人世了,否则这半年多的时间,不至于毫无音信。 熊三轻护她爱她,她心中已将他当做自己的父亲一般,是以从不肯叫他师傅。 阿星对熊三清道:“我知道的。” 熊三轻有些诧异的问:“你知道?你不是已记不得来这儿之前的事了?” 阿星道:“除了我娘都不记得,只是若父亲还活着,那为何不来找我,若不是厌我,那定是死了。” 熊三轻未曾想她小小的人儿会想这许多。 阿星的娘性子爽朗,执拗。 他本觉得阿星的三分倔强像极了她娘,竟不知她有这许多细腻心思,颇有些懊悔,没有早些跟她交代清楚,沉默半晌才道:“阿星……没有父亲,只有师傅……只有师傅不行吗?” 阿星两行热泪涌出眼眶,哽咽着道:“行的。” 心里却道:你不喜我叫你父亲,那我只心里把你当做父亲,你便管不着了。 如此,师徒二人各怀心事回了松园。 自那日起,阿星开始称熊三轻为师傅,熊三轻亦不负师傅之名,将自己所创的壹拾贰式封魄剑法“百足”一一授予阿星,这套剑法的名字取自妖兽“百足”,此妖兽又名“天龙”,身长如蟒,周身有硬甲相护,共十二体节组成。 每一节上均长有步足,切断后仍可活动自如,若无法全部切断,即便削去头颅,亦死而不僵,可分泌毒质取人性命,十分可怕。 熊三轻十五岁时,在鹤鸣封魄剑法的基础上加以精进改良,自创了这套剑法。 剑法统共四招:“松筋”,“拆骨”,“击髓”,“散魂”。 每招三式,招招鹰撮霆击,迅捷无伦,大成之日,只身一人赶赴各路妖兽出没频繁的漠北试招。 首次遇见的便是只三人长的“百足”,十二式分别攻入百足十二环节,硬甲半片未碎,经络气脉却已尽废,此一战成名,熊三轻便将这套剑法取名为“百足”。 第三十三章熊庭杰 山中不知岁月长,转眼三载已过。 阿星的剑术在小弟子中已是佼佼,“百足”十二式,舞起来轻灵如惊鸿,凌厉似迅风,端的是威力与飘逸并重。 只是不知为何,内息修炼却无寸进,灵魄仍显稀薄。 即便是普通弟子在这鹤鸣福地修习了三载,聚山中草木日月之精,灵魄也应渐厚。 阿星只第一年的时候灵魄猛增,第二年平平,待得第三年却是丝毫不见长进了。 她仍每日按照鹤鸣一派代代相传的“清定”内息心法修习,从不曾懈怠,熊三轻每每见阿星修习“清定”便默默摇头叹息。 心道:无论阿星怎么努力修习,终是无用。 阿星也曾三番四次询问熊三轻,自己为何再无寸进,熊三轻自是知道其中缘由,却支支吾吾,不肯说明。 此心法讲究丹若冰清,惊变犹定,万物齐一,混然相生。 修习时需盘坐入定,捏子午诀,静心冥思,感受体内灵魄的运转,流动。继而由内及外,感知外物的“精”“灵”“气”“运”,渐渐洞察“万物”乃至“天地”。灵魄自浑然相乘,日益渐增。 虽无法速成,需一日一日功夫的累积,却是构筑坚实内里的不二法门,尤忌躁急。 阿星虽知其中道理,但日日修习却收效甚微,免不了心浮气躁,再过十日便是升阶试的日子了。 过了此试便可升为高阶弟子,若过不了,非但无法升阶,更要在鹤鸣弟子中除名,外姓及分家弟子自此无缘鹤鸣山,本家弟子此后只能等待分派去做些外务杂事,与仙阶飞升再也无望。 鹤鸣中人提及此试,均是如临大敌。 熊三轻算着日子渐近,想着以阿星现下稀薄的灵魄,这测试怕是难以通过。 亦是焦急万分,常在心中责问自己这样做究竟对或不对,与阿星是利是弊,却是始终也辨不清,只得听天由命。 这一日,测试的题目总算发布下来,鹤鸣后山中有一险峻壑谷,因地势奇险,深不见底,常年有强劲的山风自谷底涌出,壑谷上方形成了奇怪的气流,雾气浓重,如御剑经过,稍有不慎被卷入谷底,便再不得窥见天日,尸骨无踪,如被神鬼收去,是以叫做“神隐壑”。 平日里是不许人随便出入的,唯初夏时节,丹房的弟子会穿过气流去壑谷对面的崖壁上采摘一种叫做“黄花地丁”的鲜叶入丹。 此次的测试便与这“黄花地丁”有关,此花在春末时开花结种,白色冠毛结成大如井口的球形花盘,开裂时冠毛随风四散,经这谷风一吹,瞬间剩光秃秃绿杆一根。 测试的内容便是穿过神隐壑的气流将一株完好的花盘带回。 题目一出,众人都大感惊讶,一向严苛如熊一慧怎会出个这样简单的升阶试题。 此题的要点有二:其一,御剑穿行神隐壑。 虽说春末里山风最为强劲,又有浓雾干扰,穿行时有一定的风险,但只要宁心定神,多加小心便可,这御剑之术又是人人自小习得,即便是小弟子们灵魄尚不如高阶弟子充沛,来回一趟还是不成问题的。 其二,要将黄花地丁的花盘“完好无损”的带回来。 这一点是有些麻烦的,花盘见风即散,要带着花盘经过神隐壑上方的气流,保持花盘完好,唯有将自身的灵气覆盖到花盘之上,方能抵御强风,黄花地丁的花盘又大又轻,要灵气源源不断的维持一个巨大的球状将其包裹在内,实要经过精细无比的操控与计算。 若计算有差,灵气输送过强,压迫花盘,便无法保证“完好无损”,若灵气输送过弱,覆盖过于稀薄,又无法抵御强风,同时还要顾及脚下平稳御剑,确不是易事。 换作其他门派的弟子,一时之间怕是难以掌控,但鹤鸣的封魄剑法一向讲究用气得宜,操控精准,要做到也并非难事。 阿星灵魄不足,日常的修习之中更是格外注重灵魄的分配操控,加上熊三轻自创的“百足”封魄剑法,对用气的要求尤为精准,要穿行神隐壑带回一株花盘,直如探囊取物般容易。 是以题目一出,熊三轻便大喜过望,心中更是暗暗感激兄长熊一慧对阿星的一番苦心。 此次与试的小弟子,包括阿星与熊庭杰在内统共一十六人。 众人听说了升阶试的内容,个个欣喜若狂,私下里都纷纷议论,是不是日头打西边出来了,还是这位向来严苛的尊主大人受“人文始祖”黄帝点拨,突然生了慈悲心肠,对这届小弟子格外开恩。 没有像以往出些惨绝人寰的题目来为难他们,无论如何,都是谢天谢地,总不会像往届一般,出现刷去一半人数的惨事了。 题目一出,众与试弟子及家属,师傅,皆是脸上愁云惨雾尽散。 其中却有一人,反而闷闷不乐,这人便是熊庭杰。 他虽自幼霸道顽劣,却是心高气傲。 知众人平日里对他的关心也好,奉承也罢,均是看在自己父亲,鹤鸣尊主的面子上。上至师兄尊长,下至平辈弟子,没有一人对自己真心。 父亲位尊事忙,三日里能见上一次已是难得,即便见了,也只问功课,若有一句答得不妥,便是一顿训斥等着。 母亲又常年与父亲不睦,连带着对这个亲生儿子也是淡淡的。真正是看似花团锦簇,实则有苦难说。 他本指望借这次的升阶试好好出一出风头,扬眉吐气一番,谁知父亲却出了这么个不上不下的题目,让自己的一番打算连带着平日里赌气般的苦练勤学都泡了汤,这下怕连那个蠢阿星也可顺顺利利升为高阶了,想到此节更是气不顺意难平。 这几年阿星长进不小,想如以往那般欺负她是越来越难,且算来算去,这三年间,自己非但没占着半分便宜,反而因她挨了不少罚,身上旧伤叠新伤,累积下来,真是已恨阿星入骨,总想着要得了机会便报个大仇。 奈何不是熊三轻看的紧,便是有师兄师姐在侧,始终机会难得。 平辈弟子中唯这么一根眼中钉,拔不掉锤不得,碍眼得很,原想着她虽有长进,只剑术了得罢了,其余则是平平,照她这般资质平庸,即便是然糠照薪,到了升阶试也得乖乖滚下山去,倒是也算出一口胸中恶气。 谁知父亲却搞了这么一出……简直气煞人了! 熊庭杰生生憋出一口闷气,这一口闷气直憋到了升阶试当天。 第三十四章升阶试 这一日,天色尚未大亮,与试的弟子十六人及低阶弟子监管熊砚,高阶弟子监管熊晨敏,已集合至神隐壑谷口。 壑谷隐没在浓滞的朝雾里,刻着“神隐壑”三字的山石碑,时隐时现。 谷底一股巨大的气流如倒悬的水柱般从山崖间翻滚而上,将两面崖壁分隔开来。 在谷口前形成了一个匀速转动的巨型漩涡。 众弟子探头朝谷间望去,白雾层层叠叠,深不见底,来时虽都心有成算,见此情景仍免不了暗暗乍舌。 心道:若自此处掉落下去,怕真是尸骨无踪了。 熊砚清点核对了人数报与熊晨敏。 熊晨敏接过名单,速速览过,将名单卷起塞入袖中,又对弟子十六人重申了一遍试题内容,便示意众弟子可以开始了。 众弟子你望望我,我望望你,却无一人愿意首个腾剑入谷。 熊庭杰鼻孔里冷哼一声,啐道:“胆小鬼”。 立时走上前去,手捏剑诀,驱剑出鞘,背上长剑青芒一闪,应召而出,横在了熊庭杰面前。 他轻轻一跃,踏在剑身之上,道声“起”,顷刻便没入气流漩涡之中。 其余弟子静待半晌,见毫无动静,也纷纷御剑,鱼贯而入,瞬间只剩阿星一人。 阿星谨记熊三轻叮嘱,无需急躁,是以并不急着御剑前往。 这神隐壑,于旁人来说,如无必要自是不愿踏足,于熊三轻而言,却如同自家后园一般,是难得的消遣之地。 他幼时便常常溜进去玩耍。 攀岩打猎,追鸟摘果,没有熊一慧在旁啰嗦,一人一剑,逍遥自在的很。 这出谷入谷的法门更是早早摸得一清二楚,便是旁人忌惮的气流漩涡,亦是他的玩耍之地。 熊三轻早两日便告知阿星,这漩涡虽看着骇人,其实只外壁处的气流稍猛烈些罢了。 千万不要怕,否则一慌一乱,反而容易生出危险。 初入时需快,用气需猛,破了障壁,里面的气流便平缓的多了,只需定气凝神,稳稳通过即可。 这试题既没有时间限制,那便无需求快。 灵魄不足,慢一点也无妨,省着些用,一个来回也尽够了。 阿星将熊三清的话在脑中过了一遍,方整了整衣衫,深吸口气御剑而起。 行至气流漩涡前方,立感一阵强风自脸前扫过,她看着面前疾风凛凛,心道:师傅呀师傅,这哪里是“稍烈些罢了”? 阿星擦了擦额角的汗,一咬牙,猛催灵魄,口中默念道:“不要怕,不要怕……” 念罢便一口气扎进了风壁里……耳边风啸烈烈,风压挤得口鼻无法呼吸,睁不开眼,脚下长剑一凛,颠簸起来,阿星赶忙调息凝神,强自镇定…… 过了片晌,风啸忽的变小,缓缓睁开眼睛一瞧,眼前云雾缭绕,流风和缓,与风壁之外竟是另一番天地。 片片薄纱般轻雾退到身后,阿星伸手一拨,拨动一缕烟袅似的水雾,那一片水雾飘至阿星手里打了个转,又渐渐散去。 她心道:这倒真如师傅所说,确实美得很了。 如此缓行了约半炷香的时间,远远瞧见对面风壁。 阿星停了一停,猛的冲了出去……有了方才的经验,便不如何害怕了。 顺利冲出风壁,阿星长舒一口气,定睛一瞧,不远处便是一大片青郁的山崖,崖壁犹如斧劈刀削一般,似要刺破云天斜倾而上,石壁嶙峋间的绿株,叶宽而密,偶有叶中长出硕大的白色圆球…… 阿星一喜,心道:这便是那花盘了吧。 她张望了一下,不见其他人的踪影,想必是已摘取了花盘,原路折返。 阿星御剑行至崖壁,停在一株花盘跟前,便摸出袖中一柄短刃。 左手扶住如婴儿小腿般粗的茎杆,正要割下,忽闻一声嘶鸣自上空传下。 阿星仰头望去,一只墨色大鸟腾空盘旋,羽翅高振,忽的猛冲下来。 一双利爪直朝着她头顶抓来。 阿星大惊失色,忙撤回手,御剑闪避。 大鸟见这一抓未中,退开半丈,随后用力扇动双翅,羽翅大开大合,卷起阵阵强风直袭向阿星。 她脚下一凛,差点跌下剑去。 赶忙顺着倾斜的方向御剑滑出,借着这一滑一冲之力,才勉强稳住了脚。 未待她站稳,大鸟便又冲将过来,尖利的长喙直取她眼珠。 若这一下啄中,即便不跌下谷去也必瞎无疑! 阿星提起手中短刃朝鸟喙削去,“铿”的一声,短刃撞上鸟喙竟被弹了开来,刃柄震得她虎口发麻。 大鸟吃这一痛,立刻荡开,一时也不敢马上攻来,只死死的盯住阿星,伺机而动。 阿星额头冷汗津津而下,她不知这大鸟为何突然攻击她,却知眼下形式对自己实是万分不利,她悬在半空,剑在脚下,手中只一把短刃。 而对方却是空中霸者,非但有巨翅利喙,竟还有些聪明,并不一味猛攻,方才虽吃了大亏,也未恼怒,丧失理智。 此刻与阿星悬在半空僵持,伺机而动,待她体力稍有不支便一击即溃。 阿星苦思冥想,仍不得脱身之法。 她灵魄稀薄,恐这御剑之法不能持久,细细盘算着时间,越发着急。 正思索间,忽见大鸟漆黑的眼珠滴溜溜一转,心中道句“不好!” 便见它绕开阿星向她身后冲去,一个急转,又调回头猛扑向她脑后…… 阿星急忙转身,将短刃横在胸前。 谁知这大鸟却并未攻来,只在她前方三两丈内盘旋。 片晌,又向她背后冲去。 阿星忙又急转回身,大鸟却仍不攻击…… 阿星忽的明白过来! 它非是执意攻她后背,而是一点点消磨她的精神和体力,待她身心俱乏,疲于应对之时再行攻击,便无还手之力。 阿星惊于大鸟心计,想这神隐壑有如此怪物,为何师傅竟从未曾提起? 第三十五章功亏一篑 如此几次反复,阿星已吃不消了,脚下的长剑开始颠簸。 豆大的汗珠自额头滴落,顺着睫毛滑下脸庞,流到脖子上。 粘粘腻腻,难受之极。 她很想擦一擦,却是连眼睛都不敢眨一下。 见大鸟羽翅微动,便立刻跟随他的方向转身,始终也不敢背对着它。 同时又要思考如何打破这局,当真疲累之极。 正犯愁间,忽的心思一动:我这样疲于应对,无非是怕它攻我后背。 我越是怕,它便越要攻。 它越要攻,我便越急于躲避。 如此循环往复,便跳进这僵局…… 它既要攻我后背,我何不就让它攻? 阿星打定主意,佯装虚弱,急喘几口大气。 大鸟再次绕到她背后。 见阿星并未转身,似是觉得她终于疲累不支。 忽的瞥见她背后露出一截白白嫩嫩的脖子…… 便“嗖”的一声,如离弦之箭般啄了过去…… 突然“嗷呜”一声嘶鸣! 大鸟猛震两下翅膀,迅速飞离! 阿星转过身来,手中握着短刃。 大鸟的咽喉已被扎了个血窟窿,正“咕咚咕咚”往外冒血。 这一扎并未正中,却也疼痛异常,大鸟怒急,再顾不得许多,发疯一般朝阿星扑去…… 阿星料定,露出后颈这样大一个破绽,它必定直奔此而来。 便将短刃紧紧握在手中,待身后风声渐近,立刻用尽了全力朝自己身后扎去…… 谁料这大鸟皮坚肉厚。 竟只扎进去寸许,并未刺中要害。 反而激怒了大鸟,使他不顾一切的向着自己扑来。 大鸟已在眼前,阿星力尽,再无力反击! 忽的一阵风声自耳边擦过! “噗”“噗”打在那大鸟身上,紧接着又是“噗“”噗”两声,没入大鸟腹部的厚羽之中。 大鸟哀嚎起来! 阿星眼力极好,见竟是些碎石打在它肚腹之上。 颇感惊奇。 那碎石打的大鸟连连后退,弹无虚发。 阿星向左右瞧去,却不见碎石从何而来,那投石之人又身在何处。 她不知,那大鸟更是不知,腹上连连吃痛,却报复无门。 怕再遭暗算,“呼”的腾空而起,远远飞离阿星身边,只在上空盘旋,紧紧盯着她,却不敢再攻上来。 上一刻,阿星的魂魄飘进鬼门关,下一刻却又飘了回来。 她大声问道:“谁?” 无人回答,只有余音在山谷间游荡。 阿星心道:耽搁了这许久,跟这大鸟缠斗又耗费了不少体力,不可再继续拖延,否则怕是出不了这神隐壑了。 她调整了下气息,靠近花盘。 甫一靠近,大鸟又在上空嘶鸣起来,音调高亢激昂。 她略一思忖,许是那花盘有什么不妥。 细细一瞧。 在枯枝杂叶间竟有几只大白鸟蛋…… 她总算知道这大鸟为何要攻击自己了! 阿星叹了口气,心道:不知它是父亲,还是母亲,原来鸟儿也会为了自己的孩子拼命么? 忽然觉得心中有愧。 这大鸟只是想保护自己的孩子,却被她狠狠地扎了一刀…… 她对那大鸟点点头,御剑远离。 大鸟见她离开,并无伤害鸟蛋的意思,才放下心来。 阿星顺着崖壁斜行了半盏茶的时间,终于又寻到一株。 一番查看,再没有什么鸟蛋,蛇蛋了。 便手起刃落,迅速砍下花盘。 这花盘虽大,却并不重,细嗅有一缕略带苦涩的清香。 阿星将花盘揽在怀中,催动灵魄。 霎时间,青芒自花柄蔓延至花盘,形成了一张薄薄的青色气膜,将花盘整个包裹在内。 阿星御剑来到气流前,猛催灵魄,花盘上覆盖的灵气瞬间厚了许多。 穿过风壁,丝毫未损。 她心头一松,继续朝谷口的方向行去。 到了来时的风壁之前便依样画葫芦……猛地穿出。 此时日头高升,清晨的浓雾也已散去,远远见熊晨敏,熊砚及小弟子们等在谷前。 阿星加速御剑,喜滋滋瞧一眼肩上的花盘。 将至谷口时,便驱剑下落。 眼看着就要成了。 身后突然传来“嗖”的一声! 阿星已过谷口……白色的细绒针自她头顶纷纷散落…… 她收了长剑,呆呆的瞧着手中光秃秃的绿杆…… 小弟子们也都傻了眼。 明明瞧见她扛着花盘回来,怎地突然就散了?谁都没瞧见是怎么一回事。 熊晨敏与熊砚却是瞧得一清二楚。 阿星堪堪行至谷口前,风壁之中便迅速穿出一颗碎石,将花盘生生击碎了。 两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的皱起了眉,都知是何人所为。 虽知有人作梗,但阿星终是没有将花盘“完好无损”的带回来,这升阶试是无论如何也不能算过了…… 阿星一动不动的愣在原地。 小弟子们瞧她脸色难看的很,不敢大声议论,下意识的连呼吸都放缓了。 个个憋得面如猪肝,这壑谷之前除了风声烈烈,一时之间竟是安静的吓人…… 一串笑声自阿星身后响起,打破了这静谧。 熊庭杰自风壁之中御剑而来,在阿星身后落下。 大步向熊晨敏与熊砚走来,站定后,将手中的花盘扔在熊晨敏面前,道:“呐!花盘,拿回来啦!” 第三十六章心灰 熊晨敏眉头紧皱,强压火气。 问熊庭杰道:“你第一个走,怎地却最后一个回?” 阿星听熊晨敏问话,打眼扫过其余的小弟子。 果然,人都已回来了,她跟熊庭杰是最后两人。 熊庭杰双手抱着胸,昂起头道:“我看这谷中景色甚美,游玩了半晌才回,怎地?这也不行吗?” 熊晨敏叹一口气,他明知是熊庭杰捣鬼,打散了阿星的花盘,却苦无证据。 他自风壁之中将碎石抛出,风壁遮挡之下,无一人亲见是他。 虽说是除了他再没有别人了,却也无法铁证就是他做的。 熊晨敏狠狠甩一下袖袍,不再理会。 冷哼一声,道:“列队。” 小弟子们得令,立刻在熊晨敏面前排成一排。 熊庭杰推一把呆站着的阿星,将她推到队伍之中,自己则洋洋得意的站到了她身边。 熊晨敏道:“此次升阶试,与试者共一十六人,合格者一十五人,熊从向、熊仙仙、熊庭杰、熊禹、熊承礼、熊楚茗……熊佳慧合格。……洛星月……不合格。” 熊晨敏说罢,瞥了阿星一眼,见她神思恍惚,似是未曾听到一般,没有任何的反应。 倒是熊庭杰在一旁挤眉弄眼,好不得意。 熊晨敏继续道:“以上合格者回习练场后可自行解散,待报与尊主知晓,即可编入鹤鸣弟子名录。” 小弟子们闻听此言,皆发出一阵欢呼。 他们之中,有年仅三岁便被父母送上鹤鸣山的,再晚些的有四岁后启了蒙才入门的。 但无一例外,都是日日苦练勤学。 只待正式成为鹤鸣门人的这一刻,如此,便算是踏出了通往仙籍的第一步。 熊晨敏待欢呼声稍歇,与熊砚对视片晌,又斜睨了阿星一眼,道:“阿砚,你且带队回习练场,我这就去将合格者名单报与尊主知。” 熊砚会意作了一揖,道声“是”。 熊晨敏点点头,御剑而去。 熊砚招呼小弟子们跟随自己,朝习练场走去。 他见阿星在队伍后面跟着,低头不语,沉着一张小脸,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摇了摇头,心中颇为不快。 他一直不喜阿星,觉她虽是个孩童,却多思多虑,性子着实不讨人喜。 又因在熊二智处得知了她的身世背景,更是不以为然。 此事本是越少人知越好,无奈他是阿星的监管师傅,虽要瞒着别人,却是瞒不了他。 是以熊二智早早便打下招呼,若阿星出现任何不妥之处,切不可声张,只交由熊三轻处理便是。 熊砚对熊三轻一直颇为敬仰。熊三轻少年成名,天资纵颖,本是锦绣前程,却被阿星拖累,何苦来哉? 真是百思不得其解。 此次升阶试题,无非是熊一慧出于回护胞弟熊三轻的一番苦心,这题目可谓是为阿星量身而制,只望她通过测试,继续留在鹤鸣,便可免招祸患。 谁知竟闹成这样! 这熊庭杰莫不是魔星降世? 熊砚虽恨得牙根儿痒,却也并非完全不能理解他。 熊庭杰一直将阿星视作眼中钉,无奈却一直逮不到机会,得此良机,自是不能放过。 且近日他怕是因这升阶试过于简单而听了不少碎语闲言。 熊砚知晓其中缘由,可其他人却不知,试题一出,便引来不少妄议,都道这题目怕是尊主为了他那不成器的儿子熊庭杰特意放水。 熊一慧自接任尊主之位以来,治下颇严,门人本就有些怨言。 且当初立尊之时,耆老之中不乏有人属意熊三轻来做这个位子。 奈何熊三轻年岁尚幼,只得作罢。 再者,熊一慧有疾,面相孱弱,这位子恐坐不久,届时再由熊三轻接任,也无不妥。 熊一慧接任后,锋芒渐露,众人才知他城府深沉。 虽不是绝顶的天资,却擅坚忍能运筹,竟是尊主的上佳之选。 只是为人过于严苛,是以门人虽敬畏,却不爱戴。 一旦事有不公,便妄加猜测,乐于以讹传讹,一来二去倒是成了真有其事。 什么私心自用的话早都传遍了。 虽是不敢当着面儿说,风言风语,熊庭杰却着实听去不少,免不了憋气,这气憋得狠了,自然也是要想办法出一出的。 熊砚长叹,不知此事会如何收场,真是山雨欲来云遮日,愁煞个人。 他加紧脚步,带着小弟子们回了习练场,吩咐诸人解散后,只留阿星一人在此,便自行离去了。 来路上,阿星跌跌撞撞,似失了魂的傀儡一般。 她已耗尽了气力。 脑袋里只想着该怎么对熊三轻交代?他定是对自己失望之极…… 一时间,只觉天昏地暗,似是突然碎成齑粉一摊,微风一吹,便要散的无影无踪了…… 她并非不用功。 夏日里暑伏烈炎,冬日里四九寒天,一日未曾懈怠偷懒。 只因她知熊三轻为着自己受了不少冷落。 唯有努力向上,不落他人话柄,才能给他争一口气回来。 自来了鹤鸣,阿星无时无刻不感受着旁人露骨的轻视。 她谨小慎微。 说任何话,做任何事前何止三思。 生怕犯错累了他。 如今,最重要的升阶试反而砸了,她不敢去想熊三轻知道了会是什么表情,只觉自己再无颜面对…… 阿星神色恍惚,熊庭杰在她耳边“喂”了好几声,才回过神来。 他本打算好好奚落她一番,可见她一副万念俱灰的样子,反倒是吓了一跳。 心中戚戚道:莫不是伤心傻了吧? 他扯着嗓子唤了阿星好几声,瞧她终于有了反应。 稍稍放下心,又得意起来,双手抱胸道:“你个蠢的,这样简单的事也做不好,还想做我鹤鸣的正式弟子?做梦去!瞧我那三叔叔还拿不拿你当个宝儿,这下他的脸皮可都被你丢尽啦!” 第三十七章对质 熊庭杰越说越是得意,一字一句都戳在阿星心尖儿上。 她低下头,不发一语。 心中也觉得他说的极对。 确是丢了熊三轻的脸……可本该是成了的。 若不是那碎石…… 阿星想到此节,猛地抬头瞧了熊庭杰一眼。 不解之情更大于愤怒。 在谷口处拿碎石丢她的人是熊庭杰,这定不会错,那在崖壁边丢碎石助她脱身的人又是谁? 难道也是他吗? 阿星细细回忆,这投掷碎石的手法。 初时,力道奇缓奇慢,极难察觉,到近身时忽的破风之声大作,让人不由得一惊,方待抵御便为时已晚,只得听凭那碎石击中。 若非如此,大鸟性机敏,必不会次次中的。 这碎石绝不是随意掷出,且并非一日之功。 用力角度都极为巧妙,绝不可能是熊庭杰自己想出来的。 那他又是如何习得?亦或何人教授?这鹤鸣山上谁又会去研究这不入流之术?阿星越想越是疑惑难解。 这熊庭杰必是早早打定主意要陷害于她,才迟迟不肯出谷。 藏身于崖壁附近,只待她顺利取下花盘,即将成事,且最为大意之时下手。 真是如此,那她被大鸟攻击之时,又何必出手相救? 若不是那几颗碎石,她必要被那大鸟啄死,即便运气好些,未被啄死,最后也必灵气耗尽,跌下谷去。 他只消默默瞧着便是了,不需他自己动手,我怕也难成事。岂非多此一举? 阿星实是不解,脱口问道:“你既打定主意害我?又何必击退那大鸟救我?” 熊庭杰未料到阿星如此发问,心里打个突,像被人猛敲了一棍,当场呆住。 心道:是呀,我本是要害她,又何必出手救她?看她被那傻鸟啄死了摔下,岂非更为解气? 当时,熊庭杰见她危急,未曾多想便出手了。 他与阿星本是积怨已深,自以为是恨死了她的,没承想见她就要送命,竟焦急起来,万不愿她就此跌下谷去。 他思来想去,也不知自己这是为何,只觉心中似有个什么念头,麻麻痒痒,不上不下,惹人心烦意乱得很。 熊庭杰憋得一张脸通红,胡言乱语道:“你,你胡说些什么?什么救你害你的?我、我不知你在说些什么,你……你怕不是脑子坏掉了?是你蠢罢了,非要找些借口怪在别人头上?羞也不羞?” 阿星被他一顿抢白,呛的着恼。 霎时间,多年来积压在心底的怨愤一拥而上。 怒道:“我从未对你不起,你次次欺压,我次次隐忍,若非怕惹出麻烦,累了师傅,早早便于你同归于尽了事!你究竟为何总要与我为难?” 其实阿星的性子确有几分随了她娘,她本骄傲倔强,只因寄人篱下,又总怕累了熊三轻,这才事事退避,忍到如今已属不易。 若不是此次被熊庭杰逼至绝境,怕也懒得与他多辩几句。 熊三轻每每见她隐忍,亦是心中痛苦,叹她本应也可如她娘一般纵情恣意,奈何形势比人强,小小年纪便要学会察言观色,又恨自己不够强大,无力护她纯真少年。 熊庭杰见阿星不似以往,竟咄咄逼人质问,心头火起,却不知如何反驳为好,结结巴巴道:“你……你……你竟敢?!” 阿星道:“你莫不是因为喜欢我?才处处为难?” 此话一出,两人都呆住了! 阿星是因怒极,口不择言,只想找个话头,冤他气他。 琴啬曾在山下偷偷带回一本话本,两人将衣服盖在窗下,点了烛盏彻夜翻看,这话本中讲一位年轻小公子钦慕邻家小女,二人同上学塾,这小公子不是扯小女发簪,藏小女书本,便是装鬼扮怪惊吓于她。 某日,小女终于忍无可忍,质问小公子道,莫非有意于我,才处处为难?小公子听后羞恼不堪,竟将小女心爱的物什砸了个稀烂,至于之后怎样,阿星却记不清楚了,适才两人话赶着话,不知怎地,这话竟脱口而出! 熊庭杰却是真往心里去了,他脸红似火烧,似被人戳中心事,顿时无地自容,胸口如被泼猴抓挠一般,又痒又痛! 心道:这阿星着实不知好歹,鹤鸣上下谁不是让我三分,偏你不是,还说我处处为难!?喜……喜欢?才不是! 熊庭杰不由得大怒,喝道:“谁喜欢你这丑八怪了?你个女孩子,张嘴闭嘴喜欢不喜欢,真是不知羞耻!今日定给你些厉害瞧瞧!” 说罢竟抽出背后长剑赶上前来,揪住阿星头发,用力一挑,漆黑的长发自颈间截断,发丝散落一地…… 熊庭杰见阿星披头散发的样子,哈哈大笑起来,口中仍不依不饶道:“哈哈哈哈,丑八怪,阿星丑八怪!” 阿星做梦也未料到,熊庭杰竟削去她长发,惊怒之下,突然放声大哭起来。 熊三轻与熊砚赶来之时,正见到这一幕…… 熊砚将阿星留在习练场,自己去了松园。 见到熊三轻后,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个清楚,欲同熊三轻一起先见过尊主再做打算。 他知阿星是熊三轻的心肝,若见到阿星那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必然心痛,更不会轻饶了熊庭杰,如此便要闯出大祸。 谁知熊三轻听完便询问阿星现在如何,熊砚只说了,且先将她留在习练场了。 熊三轻便不由分说跑了出去,熊砚紧追慢赶,还是晚了一步,竟赶上这最不堪的一幕。 这熊庭杰果真是魔星降世!这是上天派来毁我鹤鸣的么! 熊三轻见阿星披头散发,嚎啕大哭,熊庭杰正在一旁提剑狂笑,登时气冲五内,顾不得熊砚阻拦,手中运起灵气,一掌朝熊庭杰劈了过去。 熊砚见势不好,立刻举掌迎上,他这一掌牟足了气力,堪堪挨上熊三轻便被震得手腕发麻,登时没了知觉,他大喊道:“师叔!使不得!” 第三十八章徒惹祸端 熊庭杰听他一声叫喊。 转头便遇上熊三轻,红着双眼,怒发冲冠,形如恶鬼。 登时被吓得魂飞天外,扔了剑拔腿便跑,熊三轻发足追了出去…… 阿星被这变故惊得哭声立止,怕熊三轻急怒之下惹出大事,顾不得仪容不整,立即跟了上去。 熊砚在阿星身边擦过,狠狠瞪了她一眼,那眼神似是在说:“瞧,这都是因着你才惹出来的祸端。” 又是这样的眼神……如看丧门星一般的眼神,这眼神阿星见过许多次,却每次都能刺痛她的心。 阿星与熊砚一路追出了鹤鸣福地。 熊庭杰疲于奔命,脚下一刻都不敢停,心中亦是懊悔不已,恨自己如何做出这样的事来。 这次熊三轻定要扒了他的皮去。 想想自己被熊三轻剥皮抽筋的场面,当真是汗毛倒竖,惊出一身冷汗! 对这避祸路线他早已记得滚瓜烂熟。 是以事发便朝着山路跑去,专拣着些窄路险路走。 欺熊三轻高大,一时半会儿追他不上,也就放弃了,谁知这次熊三轻是真的气极,并不打算轻易放过他。 熊庭杰爬上一面陡崖,一边爬一边回头望去,见他就在自己身后处不远。 怒气不减,口中还不停的斥骂道:“小畜生,你给我下来!” 面色涨得通红,如地狱中的鬼吏,立时就要飞扑过来!着实骇人! 惊得他脚下一滑,身子一歪,竟滑下坡去…… 这陡崖净是嶙峋斜出的峰石,熊庭杰撞上,立时便在脸上划出条血口子,登时皮肉外翻,血流如注!疼的他惨叫一声!昏了过去。 熊三轻见他满脸是血,这一下伤得不轻,立时傻了眼,一腔的怒气登时瘪了下去,赶紧抱起熊庭杰朝来路奔去…… 大殿之上。 熊一慧一一扫过跪着的四人。 熊庭杰前襟上血迹斑斑,脸上的伤已在丹房贴过药膏,纱布缠了半张脸,仍有血水不断渗出,浸的纱布血红一片。 熊三轻默不作声,阿星更是头也不敢抬。 熊砚抱拳道声:“尊主……”还未说明,熊一慧已然暴怒。 一掌击在身下的金丝楠云雕坐榻上,霎时木屑纷飞。 下跪四人同时一个激灵。 熊一慧喝道:“滚,今日便给我滚,带着你这好徒儿,再不许你们踏上鹤鸣山一步!” 熊一慧身旁的熊晨敏眉头紧皱,虽欲劝说,也知事已至此,再也别无他法。 他与熊一慧诉说试中发生何事,尚不过两刻的功夫,竟又生事端,如今闹得鹤鸣上下人尽皆知,怕是尊主亦无力回护了。 熊三轻望了熊一慧一眼,未说一个字,俯身伏地深深拜了一拜,拉起阿星,头也不回的走了出去…… 熊一慧望着二人的背影,头痛欲裂,右手扶上额头用力按住突突跳动的青筋,眼角瞥见熊庭杰尚跪在殿下,怒斥一声道:“你也给我滚!” 心道:这逆子,怎地如此顽劣,经他这一闹,一番苦心算是都白费了…… 第三十九章借身 远处传来一声公鸡啼鸣。 长夜已过。 二人送走了柳春寒后,青蚺见阿星沉默良久,难得的安静了好一会儿,终于还是沉不住气,轻轻扯了扯她的衣袖。 阿星回过神来,方知已天色大亮。 她伸手摸了摸自己发髻上,那只老旧的簪子。 那是一只雕有梅花的桃木簪子,是师姐琴啬亲手给她做的。 粗糙的刻刀痕迹已呈墨色,她却总舍不得丢。 阿星已许久不曾忆起往事,也不知琴啬现今如何。 自与熊三轻被赶下鹤鸣山后。 童家的人便探得了消息,一路追杀。 师徒二人疲于奔命,直至在漠北遇上了阿蛮,才得安稳几年。 她以为童家的人不至深入漠北这妖兽出没,天候恶劣之地。 那个漂泊漠上的酒坊便是自己这一辈子的家了,谁知却…… 思至此,心口一阵隐隐作痛。 阿星眼眶一热便要落下泪来,使劲揉了揉眼,才生生憋了回去。 自那之后,阿星几乎再未从人前哭过,好似每次大哭过后便有更坏的事来临……她是再不敢了。 敛回思绪,阿星问青蚺道:“何事?” 青蚺皱着眉头,瞧了瞧地上已没了气息的柳春寒,心中有些发毛。 阿星见他那副避猫鼠的样子,心中好笑:不止怕鬼,且还怕死人?你这妖兽做的可着实窝囊的紧…… 哎呀! 糟了! 这柳春寒已死! 虽是为了成全他,我可怎么跟柳老夫人交代! 阿星一下子犯了难,忙问青蚺该如何是好。 问完又觉可笑,这青蚺可是蠢得紧,问了不也是白问么? 谁知青蚺听后眨眨眼,竟诡异的微笑起来。 硬扯起僵硬的嘴角,直咧到了耳后,看得阿星心底发毛。 青蚺冲阿星眨眨眼,道:“岂不是正好?” 阿星不知他打的什么佛偈,正待追问,却见青蚺身子一软,瘫坐在柳春寒身边,再不动了。 半晌,柳春寒的身子簌簌抖了起来,惊得阿星后退两步,不知是何变故,只得戒备的看着。 只见他越抖越快,忽的直挺挺坐了起来! 一骨碌爬起,蹦了两下,喜道:“甚好!” 阿星瞧着他眼中光彩,恍然大悟,试探着道:“你是……青蚺?” “柳春寒”点点头。 他早知这具妇人尸首已撑不了多久,也是暗暗发愁,若没了肉身凭依,自己这魂魄又不知要飘到哪里去。 得上天垂怜,竟白白送来了一具! 真是谢天谢地! 柳春寒的魂魄离身不久,青蚺便“住”了进来,肉身丝毫未损,此后便无需再为此事挂心。 青蚺放下心头大石,更觉开心,摇摇手臂动动腿脚,只觉这新肉身异常合适,满意得很。 他对阿星微微一笑,露出左右唇角边,各一颗白白的尖牙。 阿星甚奇,虽是同样的外貌。 不同的魂魄进入,竟是如此不同! 柳春寒虽长相俊俏,却总免不了有些羸弱书生的味道。 此刻的“柳春寒”却是活力四射,着实精神了几分,尖尖的牙齿看起来亦是俏皮三分…… 阿星脸上微微一红,道:“如此倒也算圆满了。” 二人推开东厢房门,柳老夫人与柳老员外早早便等在门廊上,探头探脑的张望,却依着阿星的吩咐不敢入内院半步。 此刻见阿星推门而出,身后跟着的正是自己那昏睡多日的娇儿! 便再也顾不得许多,三步并作两步奔进内院。 柳老夫人嫌裙角过窄,迈不开步子,干脆撩起半截直奔柳春寒而来。 一下扑到他身前,哭喊着道:“寒儿啊,我的寒儿,你可算是醒了……为娘我……为娘我……” 说了半句已是泣不成声,只抚着柳春寒的脸哽咽。 柳老员外亦是老泪纵横,站在柳老夫人身旁欲搀扶她,柳老夫人甩开老员外的手,狠狠剜他一眼,仍是记恨。 柳春寒拍了拍柳老夫人的背道:“娘,莫要伤心,我都好啦!” 柳老夫人闻言一楞,总觉柳春寒语气举止皆与往日不同,只道他昏睡多日乍醒,脑子尚未清醒之故,亦不作他想。 柳老夫人擦了擦肿如核桃的双眼,对着阿星深深一拜,道:“姑娘当真大人大量,如此不计前嫌,救了我儿,不知如何报答,姑娘有何要求?只我柳府做得到的,自是照办不误!”柳老员外闻言,亦是连声附和。 阿星是心中羞愧,种种情由却又无法对柳老夫人言明,摆摆手说道:“无需报答,只是有一事相求。” 阿星指了指东厢房内的女尸又道:“我这位婶婶,本就身患恶症,折腾一夜,身体受不住,已经去了,可否……烦请柳老夫人代为安葬?” 柳老夫人与老员外顺着阿星指的方向瞧去,屋内躺着的果然是她那位没规矩的婶婶。 柳老员外正欲张口询问,却被柳老夫人一个眼神瞪了回去。 柳老夫人点点头道:“姑娘大恩难报,此事便由我们代劳,必定厚葬这位婶婶,姑娘且安心。” 柳老夫人心道:她这位婶婶死在我府,许也因我儿之事,多少受了惊吓,这才去了,这姑娘既然不欲追究,又何必追问,反而多生事端,一条人命的事,可大可小,她既不要求多做补偿,如此便大操大办一场,这番恩情也算报得一二。 柳府众人得知柳小公子醒来,皆欢天喜地。 借着柳府大摆筵席忙乱不堪的空档,阿星不告而别,独自一人上了路…… 匆匆出了黑水镇,便离了大道走上小路,在一株较粗的树干上划下一个十字标志。 她走走停停,不时回头查看,却是连半个影子都没有。 阿星心道:“他……莫不是不来了吧?” 出府之前,二人商议好,由阿星先走,待青蚺应付一番,无人留意了,便跟出来。 此时晌午已过,仍不见青蚺。阿星心中戚戚,若他真的不再跟来,我…… 正思至此,身后突然传来几声叫喊:“阿星,阿星!” 阿星一喜,转头去看,果是青蚺! 此时青蚺已换上一身干净绸衫,衬得长身玉立。 虽仍显瘦削,但病态已除,当真风采奕奕,公子翩翩! 只身后背一只硕大包袱,颇有些煞风景。 青蚺追上阿星,喜道:“阿星快来!瞧瞧我给你带了些什么!” 青蚺扯着阿星到了路边,半蹲着解开包袱。 阿星略感不安,心道:这青蚺莫不是做了飞贼,将那柳府的金银一并带了出来?虽说是盘缠已快用尽,可这偷鸡摸狗的勾当却也是不好做的…… 青蚺兴冲冲的解开包袱,提出一大只烟熏火腿,在阿星面前晃了晃道:“你必是饿了!” …… …… 阿星瞧着眼前明晃晃金灿灿的火腿,立觉气滞……直觉好气又好笑…… “仓啷啷”拔出剑来,“唰唰”几剑将火腿削成数瓣,与青蚺坐定,一人抱着一瓣大口啃食起来…… 第四十章私奔 阿星也确是饿了…… 她一边吃一边查看青蚺拿来的包袱。 卤牛腱、熏鹿肉、干酪、腊鱼…… 这青蚺……你说他机灵吧,既然做了贼人,那不如直接拿些金银,你说他蠢吧,摸来的这些,倒尽是可保存数日的吃食。 阿星摇摇头,实是不知该如何评价青蚺此人,也亏得他离开柳府,若真在那柳府住下去,怕是要不了几天便要被那柳老夫人看出端倪…… 阿星突然想到,青蚺就这样出了柳府,可不知寻得是什么借口,有没有好好善后。 便问青蚺道:“你怎样出的柳府?可与柳老夫人,老员外交代好么?” 青蚺正吃得满嘴是油,听阿星问,愣了一愣,道:“并未交代,我留了张纸条在卧房,便去厨上包了这些东西来寻你。” 阿星道:“什么纸条?” 青蚺将口中的火腿咽下,道:“……我不识得太多的字,便拿这小公子房里的纸,蘸了墨汁写了几个,又画了几笔。” 阿星又问:“何字?” 青蚺撩起衣摆擦了擦手上滑腻的油脂,对阿星嘻嘻一笑,指着她道:“写的是:娘啊,孩儿走了,去找你儿媳妇啦!” 阿星听罢,差点吐血而亡! 她难以置信的瞪大了眼睛,羞红着脸结结巴巴的道:“你你你……你这样说!那……那柳府岂不是要乱套?!” 正如阿星所说。 午后,柳老夫人去了柳春寒所住的东厢房,不见他踪影,却见紫檀桌上齐齐整整摆着一张色白如雪的罗纹纸。 还压着一块咬了半口的牡丹饼。 细瞧那纸上,画了歪歪扭扭两个小人儿。 前面的小人儿背着包袱、长剑。 四肢弯弯曲曲,脖子上顶着个五角星的脑袋。 后面的小人儿作奔跑状,冲前面的小人儿挥着干如柴棒的双手。 再瞧这画的下方,歪歪扭扭一行小字,如蚯蚓爬在纸上一般。 柳老夫人眯起了眼细看,一字一字默念道:娘,啊,孩,儿,走,啦,去,找,你,儿,媳,妇,啦…… 柳老夫人终于认清了这行小字,勃然大怒!啪的一下将纸拍回到案上,喊道:“来人啊!快来人啊……” 这丫头岂有此理!我府上上下下感她恩德,特意设宴款待,她不领情不告而别也就罢了,竟还拐走了我的寒儿!简直不知好歹! 闻唤赶来的家仆忙问柳老夫人何事召唤,却见柳老夫人怒发冲冠。 说明情由后,便一脚踹在他屁股蛋子上,怒道:“快!点齐所有能喘气儿的!快给我去找!” 家仆不敢耽搁,连滚带爬的出了房门……柳府上下登时闹翻了天! 人人如临大敌,只六婆一人,笑嘻嘻躲在角落看着他人忙乱。 心里喜道:年轻就是好!我六婆说什么来着!这姑娘与我们家公子,真是天作之合! 此乃后话,阿星并不知晓,只气青蚺信口胡说! 谁……谁是他媳妇儿呀!这青蚺怎地如此胡闹! 青蚺却并未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仍是一脸笑嘻嘻,又摸起一瓣火腿,专心致志啃了起来。 突然身旁的草动了一动,闪出一个瘦小的身影,飞速在青蚺脸前掠过。 再一瞧,青蚺手中一大瓣火腿竟不见了,青蚺仍兀自往嘴里塞,却一口咬在了手指上,疼得他吱哇乱叫。 阿星定睛一瞧……这!不是那猫儿海棠麽?! 自猫儿海棠随着柳春寒的魂魄走出门后,阿星便心中郁郁,担心他如此孱弱,却不知要去向哪里,能否保住性命,却不承想居然在此处又见到了。 海棠夺下青蚺手中的火腿,拽进草丛里,撕咬起来,青蚺见这恶猫又来招惹,记恨被他挠成花脸之恨,飞身扑进草丛中…… 这海棠似是知这具身体之内,所住的已不是自己的主人,居然毫不留情,亮起利爪,一把挠在青蚺脸上,霎时又是几条血痕,青蚺怒急,两手将海棠叉起,任凭他怎么抓挠,都不肯放松! 阿星正待喝止,青蚺却像是发现了什么,忽然哈哈大笑起来,一把将海棠举到半空,戏谑道:“你居然是只公猫!却要叫什么海棠!哈哈哈哈!真是笑煞人也!” 青蚺笑个不停,还将海棠举到阿星面前,道:“阿星,你瞧瞧,这家伙明明是只公猫,却取了个‘花名’!你说好笑不好笑?” 阿星啐一口,别开脸道:“快放开他!休要胡闹!” 海棠似是听懂了青蚺的揶揄戏谑,眼中幽光一闪,张开大嘴,便咬住了青蚺虎口…… 那个地方的皮肉最是细嫩,乍被利牙咬上一口,简直疼的死去活来! 青蚺哇哇大叫,赶紧松开了手。 海棠轻轻一跃四脚着地,弓起腰戒备的盯着青蚺,只待他再来攻击,定要他好好吃上一爪! 未料青蚺却并未再上前,只去草丛里拣出那瓣火腿,丢给了海棠,道:“你定也是饿了,肚饿的滋味不好受,快些吃吧。” 海棠略一迟疑,叼起火腿便跑进了草丛,跑了一半回过头来,若有所思的盯了青蚺半晌。 又转头跑向草丛深处,不知所踪了。 阿星亦若有所思的盯着青蚺,只因她从未见过他这样的神情,平日里他总是嘻嘻哈哈,此时看着却有些悲凉。 阿星不愿深想,起身收拾包袱。 已填饱肚子,不好再耽搁下去,本欲在黑水镇买了马匹好快些赶路,谁知却遇上这档子事。 黑水镇是不能再回了,被青蚺闹这么一出,柳府定要派人来寻,幸好事先走了小路。 二人加快脚程,将入夜时已离开黑水镇好远,阿星寻思,柳府派人定是去官道,大道上找,此时已快入夜,寻不到人,定已折回府中。 走小路毕竟慢些,阿星领着青蚺走回了大道。 行不多久,远远便听见两人争吵,阿星对青蚺使个眼色,一起躲进路旁的树影中。 天色朦朦胧胧,云压得极低,似是即刻便要落下雨来,路上行人本稀,见天候不好,更是急匆匆赶回家中,不知何人竟在此处争吵。 阿星与青蚺都耳力极好,虽隔着有一段距离,凝神静气,倒也听得清楚。 两人皆为男子,正吵得不可开交。 第四十一章冤家路窄 一人道:“你个胖道士好不羞臊,我今儿打渔回来,遇见了柳府的李三麻子,特意问了个清楚!这镇上都传开了!说是柳小公子被个俊俏的小姑娘救了,怎地你这胖道士大言不惭,睁眼说瞎话,你说那柳小公子病愈是你的功劳?可有证据么?” 另一人道:“道爷我就是证据,你个乡下渔人没见过市面!瞧瞧!瞧瞧!道爷我这身儿打扮儿,长白林海童家!还要什么证据?料你这粗人也未曾见过童家的气派!不然岂敢跟道爷我在此说嘴!” 渔人见胖道士神气活现,许真是什么了不得的人物,不欲再与他争辩,徒惹是非,便道:“得嘞!我有眼不识荆山玉,得罪道爷!”拱拱手便欲离去。 胖道士依旧不依不饶,腆着个偌大的肚皮,指着已走出丈余的渔人道:“呸!知得罪了道爷,还不跪下赔罪,你休走!” 渔人头也不回,摆摆手加快了脚步,速速离去。 阿星与青蚺躲在树影里,见渔人自面前走过,胖道人仍在身后斥骂不休,与青蚺对视一眼,不知该哭还是笑,心中只道:真真是冤家路窄,这现世报未免也来的太快了些! 胖道人无尘兀自大骂道:“什么黄毛丫头,也敢抢道爷的功劳,她个小丫头片子会什么?多是以讹传讹罢了……” 无尘口沫横飞,远远瞧见两个身影朝自己走来…… 待走到近前,看清来人面貌,即刻拔腿就逃,心道:道爷我最近莫不是冲撞了什么邪魔!怎地如此倒霉!这死丫头可真是阴魂不散! 之前曾说过的,如这丫头落进道爷手中,定要怎样怎样,如何如何的话早已抛到了九霄云外。 无尘跑得飞快,远远看去便如个圆球生出两条细脚踱踱而前! 青蚺不慌不忙压了压腿,又甩了甩手腕,只待无尘跑出十丈之远,才发足去追。 片晌便追上了,他轻轻在无尘肩上拍了一拍,吓得无尘魂飞天外!心道:这人脚程怎如此之快! 无尘慢慢的扭转头,即刻换上一副笑脸儿,道:“这……这位小公子,不知有何贵干?” 青蚺见他还要再装。 路上他已听阿星细细说明,这场灾祸原是那茶摊遇见的胖道人所为。 当下也不揭破。 无尘不动声色的打量着青蚺,总觉得有些眼熟,却又想不起在哪里见过,心道:这丫头身边跟着的原不是个丑陋大婶麽?怎地此刻又换了位俊俏后生?看来这死丫头真颇有些手腕,究竟何方人物? 青蚺道:“跑!” 无尘甚是不解,问青蚺道:“公子,你说啥?” 青蚺道:“跑!” 无尘不知他是何用意,正犹疑不定,忽见青蚺伸出右手,在他面前晃了一晃,本是平头齐整的指甲“噌”得长出寸余!变得又弯又尖,不似人手倒似兽爪! 这一惊非同小可! 无尘拔腿便跑,边跑边想:乖乖不得了!这死丫头带来的竟不是个凡人!今天道爷的命要交代在这儿了! 无尘堪堪跑出十丈之远,被青蚺一把抓住! 无尘气喘吁吁道:“小……小公子……你到底要做什么?!” 青蚺不答,又道:“跑!” 此刻的无尘真是欲哭无泪! 如此几个来回,已是上气不接下气,他知青蚺是故意戏耍于他! 索性一屁股坐在地下,道:“不跑了!不跑了!你这恶人!索性弄死道爷吧!……呼呼……你,你若还有些良心,便给道爷来个痛快!也好过受你零碎儿折磨!” 阿星过了半晌才追上来,远远见青蚺将这胖道人折磨得生不如死,便觉心中一口恶气已出,也不欲再为难他,便对青蚺道:“先停手吧!” 青蚺将无尘揪着脖领提留起来,无尘身材硕大,一双细脚拖在地上踮踮走了几步,便被青蚺用力一推,歪倒在阿星面前。 阿星对无尘道:“长白林海童家?嗯?” 无尘坐在地上,斜眼白了阿星一眼,反正已失言在先,如今再卖力讨好,阿星也必不会信,索性半躺在地上耍起了无赖,道:“你待如何?” 阿星也真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又不能真的打死他,一时之间反而没了主意。 青蚺却不似阿星这般好说话,一脚踹在无尘肥颠颠的屁股上,无尘的脸贴着地面向前擦出半尺,将身后所背笈箱震了一下,箱中物品哗啦啦掉出一半,一卷细短卷轴咕噜噜滚到阿星脚前…… 阿星捡起卷轴,无尘伸手便要去抢,被青蚺狠狠打了一巴掌,只得作罢,心中连连叫苦。 阿星见这卷轴的样子,总觉似曾相识,速速打开来看,忽的大吃一惊! 此卷轴乃冷金笺所制,卷头一副文王八卦,八卦中“玄天”二字笔走龙蛇…… 阿星速速查看卷轴内容,这卷轴乃是一封广邀天下修士参与中元盛会的帖子,此帖阿星曾在酒坊一客人手中瞧见过! 帖子中言明,凡接此邀帖者,无论是“玄天”诸家子弟,亦或是世家名门,乃至乡间散修,均可参与七月半在大名府苑家举办的中元盛会。 这中元盛会在民间亦被称为盂兰节,又有俗称为鬼节、施孤、斋孤、地官节。乃是举国上下祭拜祖先的日子,家家户户无论贫富,皆要置备上好酒菜、元宝纸钱祭奠亡人,以示对先祖的思念,然这仅仅是世俗流传下来面儿上的说法。 修道之人皆知,每年的农历七月十五,是幽都之门大开的日子……子时一过,便有无数亡灵魂魄涌入街头巷尾。 虽大多数亡灵并无恶意,仅仅是在此时探望一下尚在阳世的亲朋故旧,却仍免不了有恶鬼浑水摸鱼。 且届时阴煞之气大增,良善之魂亦有被煞气浸染,产生异变的可能。 若非以节日喜气压制,恐要生出不少惨事。 各地自行举办中元盛会乃是恒古流传下来的规矩,而如今的中元盛会却是由“玄天”统一举办,每年的地点不定,由玄天各家商议后决定。 今年便是由大名府苑家举办。 “玄天”取自《吕氏春秋?有始》:“北方曰玄天。” 创始之尊乃苑家先祖,颇有些替天执道的意思,创始时间已不可考。 第四十二章玄天 苑家世代居于大名,至今在玄天各家中仍颇有地位。 其余六家为包括长白林海童家在内的颍州洛家,太原府蒋家,兴化府杜家,四川鹤鸣熊家,颍昌府江家。 洛,蒋,熊,杜,苑,江,童,在今世问道诸家中居于顶峰,并称“玄天”!地位如金石般不可撼动! 阿星深深吸了口气,道:“我为何没有想到呢?!” 青蚺不知阿星何意,问道:“想到什么?” 阿星道:“中元盛会呀!这中元盛会可是玄天诸家尊主都要出席的日子!” 许是久居漠北,阿星居然忘了这茬,眼见已近七月半,即便阿星上了鹤鸣山,怕也要扑个空,这熊家尊主必也是要出席的啊。 莫说熊一慧,届时连童家尊主童曳也定然要去大名,他既捉了熊三轻做饵,只待阿星自投罗网,必不会将熊三轻独自留在长白林海,许是带在了身边也说不定! 一思至此,阿星激动地根根汗毛直立!若能说动熊一慧出手相助,说不定便可一举救出熊三轻! 阿星捏着卷轴的双手已抖成了筛子……青蚺见她面色通红,双手剧烈抖动,似就要将手中的卷轴扯破,忙握住阿星肩膀,用力晃了一晃,道:“阿星!阿星!” 阿星方回过神来,长舒一口气,调息静气才渐渐稳住了神。 心中尚有一事不明,便转向无尘,举起手中的卷轴问道:“这邀帖你自何处得来?” 无尘听阿星发问,心中一惊,这死丫头居然对这邀帖一事门儿清!?果然是有些来历的,否则断不会这样问我。 原来此邀帖并非惯例发放,乃是自三十四年前一场骇人听闻的血案之后才开始发放的…… 三十四年前的中元盛会……即便今日提起,问道诸家仍不免齿寒。 那一夜大战,血流成河,哀嚎漫天,当真是一副人间炼狱景色。 大战过后,诸家元气大伤,门中顶梁死的死,伤的伤,更有甚者,当年主办的颍州洛家,险些就此灭了门……窥星楼中尸横遍地,洛府中幸存之人抬了三日三夜才清理干净…… 后三年间,玄天诸家竟连举办中元盛会的余力都没有了。 那三年,恶鬼食人之事时有发生,经历过的老人们偶尔提及,都是转口避而不谈。 第四年上,诸家元气稍复,便恢复举办中元盛会,顺便广邀能人异士,以充门户。 阿星曾听熊三轻提起过“血洗窥星楼”事件,但此事件发生之时,熊三轻年岁尚小,亦非知之甚清。 只记得幼时家中因此事牵连败落,更因此招纳了许多原本绝不肯收入门中的外姓子弟。 诸如此般,熊三轻倒是对阿星说过不少。 是以阿星才疑惑,为何这无尘竟能拿到邀帖。 此邀帖上虽说不设门槛,但众人都心知肚明,“玄天”诸家何等傲然,这邀帖又怎会发到籍籍无名之辈手中,即便是散修野修,也定是闯出了名堂的。 遑论这无尘了,连个正经的野修都算不上! 无尘咬紧了牙根,一副打死不说的样子。 经这两次交道,阿星已知晓无尘的无赖作风,即便自己用尽了法子拷打,也不会有半句实话,当下也不欲再与他纠缠。 阿星扬扬手中卷轴,对无尘道:“既然道长不肯说,那我也不强求,无论这邀帖从何而来,道长都是受之有愧的,我就却之不恭,笑纳啦!” 阿星本不是言语刻薄之人,只因这无尘实在可恶,才出言要气一气他。 无尘听罢,果然气的吹胡子瞪眼,活像只吐着泡泡的鲶鱼精。 青蚺不可置信的道:“就这样放过他啦?” 阿星道:“毕竟也没有真的伤到我,适才你戏弄他一番,也尽够了,没得再为了他耽搁时间,我们即刻便走,改路去大名!” 这事情的来龙去脉,阿星早已跟青蚺说了明白,青蚺知阿星此去鹤鸣,是要去搬救兵,不知她为何突然改了主意,当着这道士的面儿,又不好详问。便狠狠踹了无尘一脚,速速跟上阿星。 无尘见这两人夺了邀帖,竟就这样走了……把仍躺在地上的他撂在一边…… 他心中气愤,不知到底是气这邀帖被夺,还是气这两人无视于他。 要说这无尘也是可笑,你说他骨头软,一旦事发便厚起面皮猛陪笑脸,可他又宁愿做些杀头营生,也不肯老老实实找份正经差事。 你说他泼皮无赖,自甘下贱,他却又最恨别人瞧他不起,将他当做空气。 此刻看着远远离去的二人,心中直如百爪挠心,似是忘了前车之鉴,又暗暗发狠道:“两只小猴崽子!莫要落在道爷手中……” “你是说,这鹤鸣尊主,你的师尊,已去了大名?”青蚺问。 阿星点点,喜道:“正是,此去大名,可是要比鹤鸣近上不止百倍,大名府在河北地界,此去不过十余天路程罢了。” 且不止呢,熊三轻许已在大名了。 阿星想到就快与熊三轻相见,脚下不由自主又加快了速度,恨不得插上一对翅膀,直接飞进大名府。 这日,终于行至河北地界,距苑家仙府所在之地尚有几日路程,连日的奔波,阿星与青蚺都受不住了,只得先找家客栈歇脚再做打算。 这河北临近东京,虽未入内城,仅是近郊已热闹非凡,鳞次节比的商铺,吆喝叫卖声此起彼伏。 朝廷重商,取消了前朝店铺、客栈,营业时间与地点的限制,街头亦遍布小铺。 曾有巷尾传闻道:卖油小贩,三两银子起家,十两银子置铺,百两黄金做官,千万两拜相。直言银钱可逆天改命也。 是以人人经商,造成一片拥堵繁华景象,朝廷甚至为此设立了街道司,用以规范营业。 阿星与青蚺甫一进巷头,便有客栈小二一拥而上…… 有的吆喝道:“客官!打尖儿还是住店?小店有上好酒菜!快里边儿请!” 有的道:“客官!客官!本店新请来了东京黄杨大酒楼著名厨司金大勺!只呆五日,两位可是有口福了!” 又有的道:“客官,今日刘先生的书讲到了第六话,白娘娘与许公子终于断桥相遇!快里边听听?” 新请了大厨的小二见推书的小二来抢生意,张开手臂拦住了他,气道:“喂喂喂!你还有没有规矩?晓不晓得先来后到?” 推书的小二一把打开他的手,道:“规矩?谁家的规矩?莫不是你家自立的吧!那这规矩只能管住你家林老板,天天儿给老板娘搓脚!” 说罢引得路人一阵哄笑!气的林老板家小二直跺脚,一张黑脸儿憋得紫红,一把薅住推书小二的头发扭打在一起…… 第四十三章假羽士 巷头表木上迅速爬上两个童子,看热闹的人也一拥而上。 把几人围在了中间,表木下的婶婶指着童子直骂:“小猴儿崽子,快给老娘滚下来,这热闹有什么好看?!再不听话让你也同巷尾老王家那怪气孙儿一样,被妖怪抓了去!” 一童子惧怕,迅速出溜下表木,却被婶婶一把揪住耳朵,使劲拧了起来。 一时间,童子嚎哭声,小二扭打声,围观之人起哄声搅成一片,好不热闹! 直到街道司的衙人听乱赶来,才散了这场闹剧。 吓得阿星与青蚺连连摇头。 此时的青蚺再与之前不同,若还是之前的疯癫大婶,怕是都未必有人理会,即便走到近前,还要卷起袖子赶上一赶,怕沾染了晦气。 而如今的青蚺,潇洒倜傥,在柳府换上了一身桑蚕丝织就的缎面长袍,绝非便宜货色。 起先进了城,阿星也决定换掉身上这身行头。 便与青蚺一起找到家衣坊,特意询问了有没有坤道服饰。 一来是要避人耳目。临近大名,童家的眼线必也多了起来,须得乔装一番。 二来,时人重道。世人对修仙问道者都是敬畏三分,乔装成羽士,即便不知是谁家弟子,也必不敢轻易招惹,再不会发生像柳府那样的事。 阿星深知,世人皆是只敬罗衫不敬人,一个无依无靠粗布姑娘自是任人欺凌,而一身上好道服便是最好的傍身之物。 阿星挑中一套坤道服,绛紫色的内衫上绣有仙鹤祥云,雪白的外衫相衬,一顶白长纱帷帽,正好遮住面孔。 价钱是有些贵,买下这套衣服便再无银钱住什么客栈了,可也别无他法,阿星毫不犹豫买了下来,换好衣服,不仅青蚺,连衣坊老板都啧啧称赞。 阿星身材纤细,柔若无骨,却面色冷淡,颇有些傲然,加之轻纱飘逸,一副凛凛不可侵犯之姿,直如谪仙下凡。 青蚺目不转睛的望着阿星,眼都不眨一下,直盯得她面色绯红,忙将帷帽上的薄纱放下,拉起青蚺转出了衣坊…… 阿星见小二们如此热情招呼,不禁失笑,心想,若这几位知我二人身上已无分文,又是哪番模样? 阿星冲小二们摇摇手。 见前方一辆长条板车,板车前坐着一位老汉,使劲抽了拉车的驴子一鞭,众人见他赶着送货,横冲直撞,都自动自发让出一条道路。 二人便跟上板车,顺顺利利直走到了巷尾。 本想找家门面略小的客栈,好歹求着店家,借宿柴房一晚,谁知刚到巷尾,便被个妇人抱住了胳膊,拉起她的衣袖就走。 阿星吓了一跳,忙问道:“这位婶婶,为何拉我?这是要去哪里呀?” 那婶婶膀大腰宽,一双粗手将阿星的胳膊夹在腋下,头也不回,不由分说只管走。 青蚺刚要阻止,便见她停在了一座三进院落的大门口…… 大门遮遮掩掩,门内似有三两人影攒动窥视,那婶婶将阿星带至门口,才肯将手松开,转回头对阿星施了一礼,道:“这位羽士,我家主人遇上了难事,还请羽士相助!” 阿星不知她何故称呼自己为“羽士”,低头瞥见雪白的衣衫,才恍然大悟,原来如此!因自己刚换上的道服,这婶婶,把她这假羽士当成了真道士! 阿星正要推脱,院门忽的大开,走出位神色慌张的小哥儿,瞧了左右,见无人注目,匆匆忙对着阿星施了一礼,道:“羽士,且先进内院再详说吧!” 婶婶闻言,忙推着阿星入了内院。 院内一对老夫妇等的焦急,待阿星与青蚺一踏进门,便把大门关了个严严实实。 老夫妇对阿星施过了礼,似是有话要说,却又犹犹豫豫,吞吞吐吐。 倒是小哥儿沉不住气了,一拍大腿道:“哎呀!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可遮掩的?”…… 原来,这位小哥儿家姓王,那对老夫妇便是他的爹娘,这小哥儿已娶妻生子,通家做着银铺的生意,日子也算过得红火。 小哥儿还有个妹子待嫁,正值妙龄,本已商定了人家,只等明年开春儿算定的吉日一到便要前来迎娶。 原是美满的小日子,谁知有一日晨起,阖家用过了早点,这王家妹子突然“咕咚“跪倒在地,伏低身子,道:“女儿不孝,对不住父亲母亲,兄长嫂嫂!”说罢便起身朝西墙撞去…… 老夫妇一下傻了眼,好在王家小哥儿眼疾手快,一把将她拦了下来,急道:“好好的,你这是要做什么?” 王家妹子见没死成,又羞又恼,两行热泪滴了下来,起初怎么都不肯明说,父母兄长百般逼问之下,才道出了实情,原来这王家妹子已有了三个月的身孕! 这一声惊雷直劈的王家诸人摇摇欲坠,老母亲当场就跌坐在地上,哭天抢地。 老父亲热泪纵横,狠狠甩了女儿一巴掌,道:“不知羞耻!孽障!” 王家小哥儿夫妇两个干瞪着眼,都不知该说什么好。 还是这王家嫂嫂心软,将王家妹子拉到偏房,想要问个清楚。 谁知这王家妹子却咬紧了牙关一个字儿都不肯说,只一个劲儿的哭。 王家嫂嫂问,什么时候的事?孩子的父亲又是谁?怎么到了今日才说?王家妹子只管摇头,仍是不肯吐露。 王家嫂嫂已无计可施,转出门去,跟王家小哥儿商量半晌,如今之际,只有先退了婚事,再做打算。 王家把收的聘礼尽数还给了准亲家,又封了一箱银子,好说歹说,称自家女儿得了重病,嫁不了人,吃了准亲家好一番挖苦奚落,才将这门婚事推掉。 王家妹子的肚子一天比一天大,家人瞧着瞒不住了,便趁夜将她送到了近郊的农庄待产,自以为做的滴水不漏,谁知流言竟还是飞满了天,说王家女儿怀了野男人的孩子,丧德败行。 王家银铺的生意一落千丈,一家人对这个败坏门风的女儿都是又气又恨,再没了半点儿怜惜。 王家妹子产下一男婴,已三月有余,家里仍是不肯派人接回去,直到她病重,又不能真的由着她病死在农庄里,这才派人套了马车,准备将母子二人接回家中养病。 要说这王家妹子也是命途多舛,郊外农庄到自家的路程一日不到,紧赶着也就回去了,谁知这马车夫竟是个懒汉,非要在途中歇过了脚才肯走,将这病重的王家妹子扶进了客店后,便转回车里再去抱男婴,车里的男婴竟不见了!车夫慌了神儿,四下里问询,路人都说没看到,车夫将马车翻了个遍,只找出一大根黄棕羽毛…… 马车夫的头皮一下子炸了!心道:该不会是被妖怪抓走了吧。 最近频有妖兽劫掳孩童的流言,都道那妖兽长得夜猫一般,一身厚厚的黄毛,十分可笑。 马车夫进到店里一说,登时炸了锅,抱孩子的妇人即刻将孩子又抱紧了三分。 第四十四章还魂 王家妹子本就在病中,得知孩子不见,立刻昏厥过去,车夫马不停蹄的将她送回了王家,安养半日才得醒转,醒来便哭着央求父亲母亲,帮忙去寻她的孩子。 老夫妇见她哭的死去活来,非但没有心疼,反而怒道,没有爹的野种,丢了更好! 王家哥嫂也轮流来劝,说她有这个孩子在身边,便是一辈子的污点,丢了许是天意,以后再找个偏远人家嫁了,才能好好活下去…… 王家妹子见没了指望,哭了整整一夜,清晨的时候便没了动静,来送早点的厨娘开门一看,王家妹子竟上了吊……尸体已经冰凉。 流言又是不胫而走,街头巷尾都传,王家女儿生的野种被妖怪捉去吃了!王家女上吊死啦!王家老太气急攻心也病倒啦!人人都是满满好奇,经过王家时都忍不住朝院儿内张望,指望看着个一星半点,便能成为热点谈资,自己也能借此东风火上一把…… 谁都不曾为这个苦命女子发一声叹,连王家自己也是匆匆置办了棺木,托人远远送去近郊山野安葬,好尽快平息物议….. 再坏的事也有个完结,王家老夫妇,王家哥嫂虽也有些伤心,但心底最深处却有一丝庆幸,人死事烂,希望这些流言就随着棺材一起埋葬了。 托付安葬的人回来报信,说已办妥,王家诸人一颗心才完全放回了肚子里。 本以为事情已了,此后又可平平静静过日子了。谁知,就在当晚,王家女又活着回来了…… 阿星听王家小哥儿道清事情原委,问道:“既出了如此怪异之事,为何不去禀报苑家?却要硬拉我入府?” 王家老夫妇仍是一脸扭捏,犹豫着道:“这……这事着实不光彩,要禀报了苑家,定要登记造册,这……这……” 阿星终于知道,王家是不想声张,才安排下人在门口守着,待见有道人路过,便偷偷带进来,神不知鬼不觉的将事情摆平,那便天下太平了! 阿星问道:“你家女儿现在哪里?可有何不妥之处?” 王老夫人听阿星问,打了个激灵,道:“自回来已有三日,白日倒无甚异常,只是关着房门,不饮不食,可是这到了晚上,便点燃两根红烛,跳起舞来!还唱着小调,往日里从未听她唱过,一唱就是一夜,前日夜里我这老头子大着胆子偷偷去瞧了一眼,见她散了头发,正对着铜镜梳头,面上没有一丝表情,嘴里仍哼着小调……简直吓死人了!” 王老夫人已不再称呼自己女儿姓名,只用个“她”字代替,仿佛已将女儿当做了怪物。 阿星越听越觉蹊跷,这事确实不简单,她瞧了身旁的青蚺一眼,欲征求一下意见,却见青蚺捂住了双耳,牙齿轻轻打颤,心道:这青蚺真是……什么妖兽,定是个“鼠精”吧,胆小如鼠。 王老爷子见阿星良久不语,哭求道:“羽士!还请羽士务必救救小老儿一家!定有重谢!”说罢便携一家四口跪了下来。 阿星心道:距七月半尚有半月时日,办完此事倒也来得及,且我二人已无分文,此后十几日还要筹措些银两傍身,不如就将此事应了下来。 青蚺瞧着阿星表情,似是要一口答应,忙对着她连连摇头,阿星拍了拍青蚺肩膀,示意他且安心。 便对王家人伸出五根手指道:“酬金要五十两银子,十两一包,封五包。” …… …… 青蚺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冲着阿星鼓起了脸颊,气呼呼的说不出一句话…… 二人在客房用过王家着下人准备好的茶饭。 青蚺仍是气鼓鼓的不肯搭理,阿星也由得他去。 待人定刚过,阿星便对青蚺道:“走,瞧瞧去。” 青蚺缩在墙角坐着,仍在赌气,阿星见他不语,又道:“你不去么?那是要一个人呆在这里?” 青蚺闻言,耳朵尖儿动了一动,忙摇了摇头,站起身,拍拍屁股上的土。 狠狠白了阿星一眼,抢先出了门。 这王家也算是个大户,虽无论如何比不上柳府的气派,院落倒也是宽敞洁净,阿星二人入了内院,院中静悄悄,连秋后草虫都没叫,月色大好,映照的院内一片通明。 阿星怕惊动了王家女,对青蚺比了个手势,两人便贴着墙根慢慢挪到西厢窗口。 自王家女回来,一家人便连夜搬了出去,偌大的内院,现下只王家女一人住着。 阿星用手指蘸了下口水,轻轻将纸窗戳开两个洞,对青蚺示意,让他可以通过这个小孔,窥视房内情景。 青蚺摇了摇头,别过脸去,死活都不肯看一眼。 阿星也不再理他,兀自向内观望。 屋内黑黢黢一片,什么都瞧不见,窗外月光莹泽,竟一点都没透进去,阿星心下正奇,忽的飘出一阵歌声,歌声悠扬婉转,调子却略显凄情,细细听来,唱的非是中原曲调,竟是蒙语!阿星心中更奇,心道:王家一闺阁女子,远门都不曾出过,怎会得蒙语呢? 阿星久住漠北,对这蒙语是再熟悉不过,她侧耳倾听,这调子唱的是: “林中的兔儿哟,你慢些跑。 碧草幽幽,花清芳, 请你快来尝一尝。 林中的兔儿哟,你快些跑。 猎人提剑,紧追上, 伤重幽闭繁笼间。 笼中的兔儿哟,你莫哀伤。 青天无日,终得出, 樊笼燃尽归园田。” 一曲唱毕,阿星寻思,这前两段唱的是,林中的兔儿本无忧无虑,纵情天地间,忽然有一日被猎人射伤,捉住关进了笼子里。 这后一段却有些莫名其妙,唱的是笼子火起,兔儿逃脱,终于又获得自由,可既如此,为何又说“青天无日?”,不知所谓。 正寻思间,屋内突然传来一声幽幽嗟叹。一阵风起,亮光大作,两只大大的红烛忽的点燃! 烛光绰绰中,一女子正背对着窗口,甩动长长的水袖,轻轻起舞,舞姿曼妙轻盈,脚下竟没有发出半点声音…… 第四十五章兽头男子 这下不止阿星,即便青蚺怕鬼怕得要死,也禁不住好奇心驱动,悄悄凑了过来,将眼睛对准了阿星挖好的孔洞…… 女子舞的认真,虽无丝竹筝鸣伴奏,舞姿却铿锵含韵,颇有大家风范。 香山居士曾有诗云:胡旋女,胡旋女。心应弦,手应鼓。弦鼓一声双袖举, 回雪飘飖转蓬舞。左旋右转不知疲,千匝万周无已时。 即便香山居士曾亲见胡旋舞女舞姿,今夜若还魂见此女一舞,怕也不会吝惜一声赞叹! 女子一舞毕,收了水袖,便施施然坐在妆台前,将发簪取下,长长黑发如瀑布般散落,披了下来,打开面前一只红木妆奁,拿一把发梳,对着面前的铜镜轻轻梳了起来…… 女子侧对着窗口,阿星想瞧瞧她长什么模样,便将身子歪了歪,正要调整角度,忽见女子猛地转过头,朝着窗口瞪大了眼,作势便要扑将过来…… 这一惊!莫说青蚺,即便胆大如阿星也吓得手脚一麻,她迅速跳离窗口,反手去摸背上的剑!正要拔剑出鞘,身后突然响起一男子声音!道:“啧啧!不堪用了,不堪用了。”…… 阿星登时头皮炸裂!立刻回头去看…… 青蚺却快上一步,纵身跃进院中,手脚着地,将身子伏的极低,仰头向房檐上望去…… 只见高高的房檐上,蹲着一人,此人正背对月光,凉白的月光在他身后泛起一层银青,面貌隐藏在阴影里,看不清楚。 阿星叱道:“你是何人?” 檐上那人哈哈一笑:道:“何人?籍籍无名之辈,即便说了姑娘也未必知道,问又有何意义?” 这男子声音浑厚,音色不高也不低,吐字抑扬顿挫,直如玉石相碰,实在好听的紧,若不是在如此诡谲的情形下相遇,闻声之人定如沐春风,让人无比舒畅放松。 阿星此刻却完全放松不下来!她周身肌肉僵硬,手中紧握住阮星的剑柄,盯住了檐上之人。 此人语调虽温暖谦逊,不知为何,阿星听了,却觉汗毛直立。 青蚺亦不喜这不请自来之人,眼中精光骤聚,对着他龇牙咧嘴,露出两颗长长的尖齿,额前碎发竖起,乍看之下,竟有些骇人。 檐上之人亦注意到了青蚺,凝视半晌,突然道:“这位公子,你这借来的身子可好使麽?” 院中两人皆是一惊,心道:此人竟一眼瞧破青蚺(我)并非此身主人,绝非他自己所说籍籍无名之辈,到底是什么来头?惊恐之下,更是周身戒备。 还未一战,便风声鹤唳,如临大敌。 那人却恍若不觉二人的惊慌失措般,突然自檐上一跃而下,落在墙边的阴影之中,向着二人走来…… 只见他步履轻盈,如踏微风,自阴影之中慢慢走到月光之下…… 阿星呆了一呆,此男子一袭轻衫,长身玉立,看似风流蕴藉人材,脖颈之上竟罩着一只兽头! 非是什么人身兽脸精怪所化,只是一只兽头面罩将他的头部罩了个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对长目。 兽头色白如雪,那是一只雪豺,这妖兽出没于极寒之地,甚是罕见,若不是阿星曾在酒坊客人处见过一次,怕也认不出来。 他适才一直隐藏在暗影之中,是以直至走入月光之下,才得以看清。 男子径直向阿星走去,阿星的冷汗自背上渗出,浸湿了衣衫,微风一吹,竟冷入骨髓。 男子越挨越近,一股无形的压迫之感迎面而来! 阿星只道他立时便要来攻,一刻都不敢疏忽,待他稍有动作,便即刻出手,先发制人。 谁知他竟从阿星身侧走过,到了西厢房门前,甫一站定,房中两只红烛立时熄灭了。 他哈哈一笑,道:“是小生无礼,唐突佳人了。” 阿星不知他要做什么,仍戒备着。 却听他又道:“你何须如此紧张,小生本是有些事要办的,现下看来是完全不必了。” 他伸出细长的手指指着西厢房的屋门道:“这女子小生用不上,姑娘可自便。” 说罢又摇摇头,自言自语道:“白跑这一趟,着实无趣得紧,若没有些余兴,那我的小朋友,可要对我哭闹了……” 兽头男子突然瞥了青蚺一眼,一声极刺耳的啸声忽的划破长空,击破这夜的宁静。 阴风自墙角袭来,随风而来的一抹身影携一道青芒直直劈向青蚺,速度奇快,只月光下一闪,便已在眼前了! 青蚺一直警惕着兽头男子,知他必定有所动作,甫一见那男子嘴角微动,便欲袭去,谁知攻击竟从别处而来! 青蚺虽反应极快,身子急侧,却还是慢了半步,未能全部避过,左手臂一阵火辣辣的疼,低头一瞧,已被划开长长一条口子,血正滴滴答答往下流…… 兽头男子道:“呵呵,你怎地如此心急?” 那攻击青蚺之人,是个女子,不知哪里来的这么大力气,女子听兽头男子语带戏谑,竟立刻勃然大怒,张大了一张嘴“嗷嗷呜呜”吼叫个不停,半天竟没蹦出一句人语! 阿星打量一眼这女子,头发散乱,双目呆滞,一把轻剑握在手中胡乱劈砍,水红纱衣已是破破烂烂。 虽已破烂,阿星却认出了这衣衫……这女子竟是紫云观弟子。 紫云观乃兴化府杜家所立,观内皆是女弟子,凡入观女子不限年岁,家世,皆随杜姓,当代尊主杜保保,人称“浮莲元君”,最是嫉恶如仇,她门中的弟子怎会与兽头男子这般邪里邪气的人搅合在一起? 这疑问在阿星脑中一闪而过,脚下却急奔两步,直至青蚺身边,问道:“伤得如何?” 青蚺将长衫撕下一片,裹住伤口道:“不碍事。” 又一声长啸响起,女子听闻似是难受得很,身子急抖两下,又冲青蚺杀来。 阿星持剑欲迎上,却被青蚺一把拽到身后。 青蚺一边躲避一边道:“不要插手!她打不过我。” 阿星闻言闪至一边,瞧着青蚺与那女子缠斗在一起,眼角余光却盯住了兽头男子,留意着他的一举一动,兽头男子一手托腮,只瞧着斗在一处的两人,却并没有要帮手的意思。 那女子剑舞生花,姿势极美,一剑紧接着一剑,出招极快,剑芒闪的人眼花缭乱,阿星看了几招,心下了然,青蚺所说不错,此女子确实打他不过,她出剑虽快,只看着热闹,却没有几招到位,青蚺脚下闪转腾挪,看似堪堪避过,凶险得紧,实则是戏耍于她罢了,他气不过,适才不备,被她生生削了一剑,此刻便要报这一剑之仇。 第四十六章劫路 女子见再伤不到他半分,有些气急败坏,急催灵魄,将灵气源源不绝注入剑身。 青芒大燥,轻薄的剑身被激的狂啸不止。 女子挽个剑花,身子腾空而起,在半空中自上而下向青蚺刺去。 青蚺连连后退,眼瞧着剑尖就要点在他鼻尖之上,女子却突然收了势,转身一个翻滚,绕到青蚺身侧,又朝他颈间刺去…… 阿星一直目不转睛的瞧着,知她先前那一刺并未用上全力,乃是哄骗对手的花招。 一句小心还未出口,青蚺已捏住了女子刺向他颈间的剑!剑刃兀自抖动不止,青蚺大喝一声,剑身“砰”的折断。 女子见剑身折断,似是不堪其辱,恼羞成怒,举起只剩一半的剑“唰唰唰”朝青蚺刺去…… 阿星心道:青蚺当真了得! 适才捏住那女子的剑并非是看透了她剑招之后的对策,方才自己欲提醒青蚺已来不及,可见此剑之快。 女子这招数确实厉害!先是将大量灵气注入剑身,大造声势,让对手以为此剑就要拼尽全力。 待对手凝神躲避,将全部的注意力放在这一剑之时,却硬生生用一个不可思议的姿势在半空中转了身。 其角度之刁钻,实是不像人类所为,而后直向毫无防备的侧身攻去。 若非青蚺野兽的直觉,身体自动做出反应,换做别人,怕是早已被扎了个血窟窿! 女子剑刃已断,仅凭胸中一口恶气,仍不断向青蚺攻击。 兽头男子眯起眼,若有所思的瞧着青蚺。 阿星见他眼神古怪,道:“怎么?你只瞧个热闹?自己却不动手么?” 兽头男子道:“有趣有趣。” 阿星问道:“何事有趣?” 兽头男子转过头,对阿星呵呵一笑道:“姑娘且猜一猜?” 阿星不知他卖的什么关子,正要再问。 却见兽头男子目光一沉,和风煦暖的声音瞬间变得冷冷冰冰道:“既已落败,就应速速自裁,还耍什么无赖,丢人现眼,不堪用的东西!” 说罢嘴唇微动,一声长啸自口中而出。 女子一个颤栗,抖了一抖,半截轻剑“当啷”掉在地上,头颅“砰”的一声爆开了花,“咕咚”跪在地上……握剑的手仍兀自挥舞不停。 阿星与青蚺都呆住了…… 这场面过于惊悚,即便阿星见过不少不可为外人道的事,却仍是忍不住一阵恶心。 她转头望向兽头男子,不知他到底做了什么手脚。 却见兽头男子已向青蚺奔去,同时右手扬起,似有几点缓缓飞出,待到近前,却忽的破风之声大作! “噗!”“噗!”“噗!”尽数打进了青蚺胸膛…… 阿星大惊! 急追上前,脑中忽的闪过一个念头:适才这兽头男子掷物的手法,自己是不是曾在哪里见过!? 这念头只一闪而过,兽头男子已来到青蚺近前,直朝他肩膀抓去…… 情急之下,阿星把阮星掷出,兽头男子见明晃晃的剑冲自己头颅飞来,歪头一侧堪堪避过,阮星呼啸着自青蚺与兽头男子中间穿过。 掷出阮星的同时,阿星便立刻发足追去,她不指望一击即中,只盼阻得他一刻。 她急冲几步,向前一跃,将飞出的阮星接回手中,未曾着地,便将身子用力一扭,回头冲兽头男子刺去。 男子未料阿星回攻的如此之快,连连几步倒退,离开了青蚺身边。 她连刺几剑,见成功将他逼退,立即捏个剑诀,催动灵魄,灵气入剑身,即刻青芒大燥。 内息若修至至纯,如那位铸剑名师“淬铂仙君”,灵魄盈足,厚不可测,灵气生则莹白耀眼,当世无几人。 如熊三轻,熊一慧等,灵气生则缃如暖珀,已是非凡了得。 而世上多数问道修行弟子,即便颇有天资,勤奋努力,内息修炼至灵气生青芒的阶段,再要上一层楼,确是万难。 兽头男子一见阿星剑上青芒,心底冷笑一声,倒也没什么可厉害的,只待阿星袭来,折一折她的锐气。 谁料阿星并未即刻来袭,而是迅速将身体伏的极低,几欲贴到地面,灵气凝聚脚底,如离弦之箭般,贴着地面,直冲到兽头男子身侧。 兽头男子怎么都没料到她会以这样奇怪的姿势袭来,着实失了防备,左脚胫骨外侧三阴交穴处一麻,立觉足下筋络酸软,灵魄乱窜,整条左腿瞬间没了知觉! 这一招乃熊三轻传授阿星的“百足”第一招,“松筋”的第一式“劫路”,旨在先声夺人,一招断了对手逃脱之路。 招式奇特,用于奇袭最是合适不过,一般人乍失脚下自由,定然惊慌失措,若是些低等对手,只这一招中的,怕是即刻便要缴械投降了。 谁知那兽头男子一条腿已废,却并不甚在意,反而仰头长笑道:“今晚走这趟不亏!有趣有趣!着实有趣!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阿星越发奇怪,实是摸不清兽头男子到底是什么路数,待要再攻,却见他眼中精光一闪,阿星登时头皮发麻。 一股威压感迎面扑来,那是一股单纯的杀意,不含怨亦无恨,却骇人之极,只是很简单的想要置人于死地,没有任何的理由。 她浑身戒备,不知自己此刻究竟是冷还是热,握着阮星的手微不可察的发抖,胸中却似烧着一团火,恐惧?战栗?抑或有一丝兴奋,竟连她自己也道不清。 她将剑横在胸前,全神贯注的盯着兽头男子,额上汗珠顺着发丝流进嘴里,一丝微咸,就在她思绪一走神的瞬间,兽头男子身形一晃,如鬼魅般冲了上来! 阿星眼睛都未曾眨一下,竟连他何时发动都没看清,那白晃晃的雪豺兽面已在脸前! 阿星闭起了眼,心中叹一句,休矣。 正待赴死,耳畔突然一声大喝:“结阵!” 几人应声“是”。 疾风忽的凭空旋起!阿星睁眼一瞧,数名女子衣袂飘飘,如仙子下凡般自半空落入院中…… 待着地后,立刻结成一个圆阵,手捏剑诀,齐齐向兽头男子刺去,动作整齐划一,柔美飘逸之极,竟与适才与青蚺相斗的女子如出一辙。 威力却不可同日而语,招招凌厉。 你道她是虚,耍出却是实,你道她是实,一招未毕却即刻改了剑路。 阿星惊叹,原来适才那女子所耍剑招竟可以灵活运用至此! 第四十七章纵尸人 为首一女子一边进攻一边厉声叱道:“纵尸人,何故将我门中弟子掳去?” 兽头男子呵呵一笑,道:“无他,爱美之心人皆有。” 发问的女子面色微不可察的一红,啐道:“无耻!速速将我师妹还来!” 兽头男子长袖一番,指着地上女子的尸首道:“她就在那里,还你!” 那尸首忽的站起,直直朝几名女子飞去,待到近前,“砰”的落地! 几名女子低头一瞧,皆倒吸一口凉气,几日前还活蹦乱跳的小师妹,竟成了一滩烂泥! 女子怒发冲冠,抬头望向兽头男子,却哪里还有他的影子。 远处飘来一串长笑,道:“今日已耍够啦!后会有期!” 女子一跺脚,怒道:“竟让他逃了。” 阿星见兽头男子已走,立刻奔到青蚺跟前,道:“伤在哪里?可要紧麽?” 说罢便去扯青蚺的衣服。 阿星扯开衣服仔细查看,却见光滑洁白的胸膛上并无伤痕,瞧了半天,只发现三个细小的黑色孔洞。 阿星歪着头不解,她明明见几点不知何物自兽头男子手中掷出,打进青蚺胸膛之中。 青蚺面色一阵红一阵白,将阿星推开,赶忙把衣服裹紧,道:“没有伤啦!” 几名女子见阿星对个小公子动手动脚,也是脸上绯红。 阿星又问道:“可觉得哪里不适?” 青蚺歪着头,却觉得哪里都没有不适,正常的很,便摇了摇头。 阿星皱眉不语,觉得此事绝不简单,不可等闲视之。 发问的女子收了剑,上前两步,作了一揖,对阿星道:“请问这位小羽士,何故与那纵尸人交手?” 阿星一愣,恍然她口中的”纵尸人”便是适才的兽头男子。 阿星打量了一眼面前的女子,应比自己大上几岁,发髻高束,杏目眼波流传,红唇微厚,却并不显妖艳,一身水红纱衣,衬得肌肤更是白皙水嫩,饶是阿星同为女子,仍是瞧得呆了一呆。 阿星本不喜仙门弟子,只是方才若非这几人相救,此刻怕是早没了性命,心下感激。 又觉这女子长得好看,礼仪周全,不由得生出三分好感。 见其余几名女子都身着水红纱衣,知她们同为紫云观弟子,便回了一礼,道:“敢问几位羽士,可是紫云观下弟子?” 女子正礼道:“正是,紫云观“浮莲元君”座下,首席弟子杜晴颜,不知小羽士如何称呼?” 阿星从未经历如此正式的场面,颇有些局促不安,忙施了正礼,道:“洛……洛星月。” 杜晴颜点点头,又道:“洛羽士认得那‘纵尸人’麽?” 阿星摇摇头,随后便将那纵尸人如何不请自来,又如何莫名其妙与之一战,尽数告知了杜晴颜。 杜晴颜眉头紧皱,不发一语,其余紫云观弟子面色亦是不怎么好看。 半晌,才对阿星道:“这‘纵尸人’着实是个危险人物,洛羽士与这位青蚺公子再遇到此人,切莫恋战,只逃跑便是,莫要逞一时之勇,反而累了性命。” 阿星道:“这纵尸人到底是何来历?” 杜晴颜略一思忖,见阿星眼神清澈,并不像奸人,便决定将此事和盘托出,且适才青蚺已与那小师妹一战,纸包不住火。 虽是于师门有辱,却也无法再遮掩。 原来,这‘纵尸人’,数年前突然声名鹊起,无人知晓他师出何门,是何来历,只知此人路子颇为阴邪,绝非道家正派弟子的路数,所做之事亦是正邪难辨。 此人曾只身深入藏边,将恶名昭著的屠老二夫妇歼灭,连带老巢也一窝端了,这屠老二夫妇,当真是杀人不眨眼,恶贯满盈,仗着藏边人烟稀少,地势险峻,蛰伏数十年,偶尔做上一票,便是惊天动地的大案子,三年前竟深入中原,将已辞官归隐的老太保一家洗劫一空,府中略有姿色的女子便带回藏边供夫妇二人享乐,男丁或样貌丑陋的女子便一刀杀死,简直骇人听闻。 此案一出,不禁惊动了朝廷,连玄天诸家亦是震动,正待整顿人手赴藏边擒贼,忽闻屠老二夫妇的人头已被一兽头遮面的公子取走。 诸家虽听闻此子手段狠辣,屠老二一家数百口,竟是一个未留,连屠老二那尚在襁褓的第三十七子也未能幸免。 只是一来,未曾听闻这兽头公子做过与名门正道为敌之事。 二来,所杀这屠老二也当真该死。其余都是小节,也不便多做计较。 此后一年,再未有这兽头公子半点消息,正在众人已逐渐遗忘之时,此子突的又杀了出来,此次所做之事却更是匪夷所思。 据说是将东京驻地问道世家,上官雀的独子掳了去,上官雀的独子名唤上官学,长相俊美,天资聪颖,年纪轻轻便颇有佳名,身手甚是不凡,竟在这好手聚集的上官府中被悄无声息的掳了去。 一时间物议沸腾。纷纷猜测,这兽头男子将这俊俏无伦的上官学掳去了哪里?是要做什么? 上官家立即将此事飞书传至玄天各家,同时自己派出大量人手找寻,竟都毫无踪迹。 就这样,事情过去了半年,仍是没有上官学与兽头男子半点音讯,就在上官家已然放弃的时候,突然有人来报,说是有人见到上官学与兽头男子双双出现在大名府。 上官雀听闻,老泪纵横,赶忙点齐了家中好手,亲赴大名,果然见到了儿子上官学,只是这上官学竟已不认得自己老爹。 却对那兽头男子言听计从,半跪在他膝下温顺臣服,听兽头男子一声长啸,便对昔日府中故旧发动攻击,毫不留情,两败俱伤后,终将上官学制服。 这上官雀上前查看,见上官学眼神呆滞,似是毫无意识,除了仍有鼻息外,竟如同活尸一般。 兽头男子见上官学已无用,兴致寥寥,口中一声啸,那上官学便脑瓜爆裂,当场死在上官雀眼前。 自此,这兽头男子便得了个“纵尸人”的诨号,也无人知晓他原本叫做何名。 上官学事件后,纵尸人又沉寂了一段时间,虽偶有作案,但都不大,是以除了上官家,并无其他人紧揪着他不放。 直至昨日,纵尸人竟突然现身河北,恰遇“浮莲元君”带领紫云观一众女弟子来此参加今年的“中元盛会”,便掳走了其中一个。 那女弟子刚过十六,入观中不过三年,若非依仗家中背景显赫,是万万不能进入这中元盛会邀请之列的。 女弟子爱玩爱笑,性子十分不拘,那日,师尊师姐们都在店中小憩,她偏要溜出去玩耍。 谁知这一去就没再回来,浮莲元君命杜晴颜带着几人去寻,终于在晌午时分寻到了踪迹,再见这小师妹,竟成了一副痴呆模样,口中已不能人语。 第四十八章傀儡戏 杜晴颜曾听说过纵尸人的传闻。 人传他极少自己动手,而是不知用了什么妖术,将自己掳去的人变得疯疯傻傻,只听他号令,经他掳走的人无一不变得活死人一般。 眼下瞧这小师妹的模样,即刻便想到了他。 出言诘问,纵尸人不置一词,杜晴颜却已断定。 那纵尸人似是不愿张扬,并未与她交手,长啸一声,便与那小师妹一起就逃。 杜晴颜发足便追,追到这附近,便失了踪影,直到方才寻来此处,见他朝阿星袭去,才出手相助。 阿星忽的察觉,适才挂心青蚺的伤势,如此大恩,竟忘了致谢,脸上一红,立即对着紫云观众人行了个大礼,道:“竟未谢过诸位大恩,实在失礼之极,万望莫怪!” 杜晴颜赶忙回了一礼道:“无妨,举手之劳罢了!” 余下几人附和着点了点头。 阿星这才松了口气,道:“不知杜羽士作何打算,那纵尸人已走远,怕是追不上了。” 杜晴颜瞧着地上小师妹的尸首,眉头紧皱,似也是为难的很,不知回去该怎么向她那**桶一般的师傅交代。 她长叹口气对阿星道:“事已至此,只得先回禀了师傅再做打算。” 阿星点点头。再也无话,看着几人将那小师妹的尸首抬走,与杜晴颜拱手作别。 院中顷刻便只剩下阿星与青蚺二人,适才一战,如梦一般。 青蚺瞧着阿星,见她眉头微不可察的一皱,也不知在想什么,似是不太高兴,这气氛让他有些不自在,便打岔道:“屋里那王家女怎么办?” 阿星经他一提,才回过神来,竟差点忘了这王家姑娘! 阿星瞧了一眼静悄悄的西厢房,对青蚺摇摇头道:“不必再看了。” 隔日,厨上将早点送来,两人用过,便去见了王老夫妇一家。 四人起个大早,早已等的焦急不堪,昨日夜里,内院一阵乒乒乓乓,嘶吼喊叫,吓得王家人连大气都不敢喘,别说前来查看,恨不得自行昏死过去,谁知竟是连睡都睡不着,四人无一例外,都是一水的黑眼圈。 见阿星与青蚺前来,急抢上前两步,问道:“羽士,到底如何了?” 阿星坐定,并未回答,却反问王老夫妇道:“敢问两位,您的女儿可曾出过远门?” 王老爷子寻思半晌,道:“我家并无远亲,我这女儿自幼乖巧安静,并不喜游玩,最多也只去过郊外庄子上,要说远门,可是从未出过。” 阿星点点头,心道:果然如此。又问王老爷子:“那她可会蒙语?” 王老爷子脑袋摇的拨浪鼓一样,道:“蒙语?那怎可能,别说她了,我老头子活了这大把年纪,都未曾见过会蒙语之人。” 阿星听王老爷子这话,更是笃定,便对几人道:“如此,我便心里有数了,贵府这事怕是要着落在那坟地上。” 王家人面面相觑,不知她为何要提到坟地。 阿星也不多做解释,只问清了王家人,安葬王家女的坟地在何处,便催促青蚺一起上了路。 王家人对这王家女实在狠心,总觉得她玷污了门楣,又惹来这许多流言蜚语,让全家人颜面扫地,是以死了连自家坟地都不让进,只花了几个钱,找来脚力,让随便找个偏远之地葬了,越远越好。 脚力们觉得这差事未免晦气,本不愿意接,奈何银子喜人,才将这事答应下来。这几个脚力也是心眼儿实,走了一天一夜,心道:如此,可够远了吧。这才选定安葬之处。 这实心眼儿可气苦了阿星,走到入夜时分,仍不见坟地所在之处,只得先找个客店打尖,王老爷子给二人封了三两银子做路费,这才不愁付不出茶饭钱。 二人入了街边客栈,虽是个小门面,里面却甚是宽敞,人来人往,竟还有丝竹北筝奏鸣。 落了坐,立即便有洁纸食筷,清茶奉上。点好了饭菜,小二即刻便去后厨报了。 阿星搭眼一瞧,奏鸣之声乃不远处一座高台传来,自己落座的这桌距那高台尚有几张食桌相隔。 高台上一扇低矮屏风,屏风前两个偶人正你来我往,打作一团,屏风后人影憧憧,阿星细瞧,这偶人身上连着数条细细的丝线。 阿星顿觉好玩,竟有傀儡戏可看,自在漠北之后,便再没瞧见过了,她拽了拽青蚺的衣袖,想让他也瞧上一瞧,谁知青蚺的心思却并不在这傀儡戏上。 阿星见他两眼发直,一双眼睛滴溜溜的,不停在来来回回的女小二身上打转。 这客栈食店中有女小二,本已属稀奇。女小二们竟还衣衫单薄,衣袖比普通女儿家短上一大截,露出一条条水润润白嫩嫩的胳膊。 引得食客们不时瞄上两眼,即便盘中餐食已空,却不愿就此走出门去,只得再叫上两盏茶喝。 阿星瞧着这番景象,颇为不屑,呸了一声,心道:这店家!心术不正,虽说这客栈鳞次节比,要想生意好总要想些法子招揽,唱个傀儡戏也就罢了,怎还想这下作手段!真是令人不耻! 这青蚺也是,平日也不见他如此好色,今日这是怎么了。 阿星越想越气,对着青蚺“喂”了一声,青蚺恍然不觉,仍是盯着自身边走过的女小二不错眼珠。 阿星心头火起,抬起脚狠狠向青蚺脚背上猛跺下去,疼的他一声哀嚎,女小二们见他狼狈状都捂着嘴,咯咯直笑,只道是两位年轻道侣间打闹,也不在意,转头便又去忙活了。 青蚺不解道:“为何踩我?!” 阿星别过脸,道:“谁……谁让你一脸色相,直盯着这许多女子瞧,丢脸都丢到五里地外了。” 青蚺更是不解,道:“一脸色相?谁一脸色相?我吗?!” 阿星气道:“不是你还有谁,你不是起了色心,为何要盯着那女小二瞧个不停?” 青蚺恍然大悟,原来是因为这个! 他摇头对阿星道:“不是色心,我好饿。” 阿星听罢,才知原来是这么一回事,也是的,青蚺他怎会,怎会有那种……那种心思。 阿星脸红如柿子,一阵火烧,正局促间。 小二已将几碟菜端了上来。 青蚺大喜,叫道:“东坡肉!” 第四十九章化缘 自上次在黑水镇吃过一次,青蚺便爱上了。 再也不去想那女小二白白嫩嫩的胳膊,对着眼前香喷喷的东坡肉口水直流,伸手便要去抓。 阿星一双筷子狠狠打在他的手背上,皱着眉道:“不许用手,用筷子。” 青蚺撅了撅嘴,怏怏得拿起筷子,费尽力气才将一块肥瘦参半的东坡肉夹了起来,又费尽力气才放进嘴里。 大嚼两口,甚是满足。 阿星正要动筷,忽闻门口一阵骚动,转眼望去。 似是几名衙吏,正在叱骂一个僧人。 衙吏道:“去去去,到别处化缘去,莫要挡了大人的道。”说罢便推了那僧人一把。 僧人瘦长,被那粗状如牛的衙吏一推,“噔噔噔”直向店内退去,正撞在一名女小二身上。 僧人见那女小二衣衫单薄,赶紧闭上了眼,嘴里叫声“阿弥托佛!”不敢再看。 引得众人哄堂大笑,那衙吏笑的泪花直流,擦了擦眼角,便转向殿内,不再理会。 僧人欲抢出店去,落眼之处却竟是女小二那薄薄的衣衫,只得又闭起眼,被人挤得如花落流水般,一来二去竟挤到了阿星面前。 阿星见这僧人急得满头大汗,心下不忍,便道:“大师,莫要惊慌,此处不妨事了。” 僧人闻言睁开眼,见面前的是位羽士和一位小公子,才觉安心。 站定后双手合十鞠了一躬,道:“多谢女施主提醒。” 阿星摆摆手,示意僧人可在青蚺身侧小坐。 僧人却道:“小僧只是化个缘便走。” 阿星点点头,正要寻摸些吃食给他。 却见青蚺举着颤巍巍的筷子,将一大块东坡肉夹进了僧人捧着的钵盂里…… 阿星立觉气滞……心里骂道:这混帐青蚺!你知化缘是何意,怎不知出家之人吃不得荤食? 僧人也是大惊,瞧瞧钵盂中的东坡肉仍晃晃悠悠不停,赶忙移开了双眼,看向青蚺,不知他为何如此,却见他眼神清澈明亮,透出一股天真之意,不似有意戏耍。 僧人盯着他,若有所思。 阿星赶忙将僧人手中的钵盂拿过,将肉倒掉,又拿出一方素帕,将钵盂里里外外,仔仔细细擦个干净,拣了几个白面馒头,两块素点放了进去,递还给僧人,道:“大师莫怪,我这朋友不谙世事,并非有意为难。” 僧人点点头,对阿星道:“多谢女施主。” 说罢便转出店去。 经青蚺这一闹,阿星顿觉浑身酸软,没了力气,傀儡戏也无心再瞧,赶忙吃过茶饭,入了客房休息。 仍是阿星睡床,青蚺睡塌。 夜半,青蚺睡得正熟,忽听得床上传来低低的啜泣之声,一下便被这啜泣声惊醒,侧耳细听。 似是阿星在哭,他翻身坐起,凑到床前,借着月光低头一看,阿星脸上珠泪滚滚,竟还兀自睡着。 青蚺心中奇怪,这臭丫头为何总能睡着觉哭? 见她睫毛抖动,泪珠不停地滴落,眉头紧皱似是难过的很。 心中忽的闪过一丝异样…… 青蚺也未多想。 瞧着她脸上两道泪痕,想要帮她擦一擦,便将手向她脸庞伸去…… 阿星却睁开了双眼,泪眼朦胧间,见青蚺一双眸子,绿光幽然。 竟瞬间便想到他盯着女小二说好饿的情景,心中忽的大惊:青蚺他,要吃我! 阿星来不及细想,猛地一脚便朝着青蚺小腹踹去…… 一声哀嚎划破天际,安静的夜突然骚动起来,这一声哀嚎,惊动了店中大半熟睡的客人,三三两两点燃了蜡烛,见再无动静,才又吹熄了烛火,安心睡去。 次日,清晨,二人便去厨上包了吃食,在柜上结清了账,早早上了路。 路上边走边吃,青蚺仍不时揉揉被阿星踹疼的肚子,以示抗议。 阿星虽面上发红,内心愧疚,却只装作不知,一心顾着赶路。 心里奇道,自己竟会夜半哭泣。她细细回想,昨夜确是做了个梦,梦到了熊三轻。 她与熊三轻正在避难的途中,见一户人家,那户人家的小女儿生辰,便举家去酒楼庆祝,临窗而坐,小女儿的父亲,将一个又圆又大的西瓜一切两半,露出红红的瓤……那可是稀罕物,阿星在窗外瞧得口水直流,转头问熊三轻道:“师傅,我的生辰是什么时候?” 她只当生辰便有西瓜吃。 熊三轻摇摇头说:“师傅也不知道。” 阿星一愣,又道:“那我是没有生辰吗?” 熊三轻不答,默默瞧着阿星叹了口气。 阿星以为自己真的没有生辰,便哭闹起来,道:“为何别人都有生辰?为何只我没有生辰?……” 她嚎哭不止,引得路人纷纷侧目,熊三轻劝了半天,仍不管用,生怕引来童家人追杀,一巴掌打在了阿星脸上…… 那是熊三轻第一次打她,也是唯一的一次。 她赌气赌了好久,整整一日都未曾与他说话,隔日,熊三轻安置好阿星,便不知跑去了哪里,阿星心中害怕,莫不是自己不懂事,将他气跑了,心里正慌,熊三轻就回来了,手里还抱着一个西瓜…… 阿星一见,欣喜若狂,却见他身上换了一套粗布衣裳,便问之前的衣服去了哪里,熊三轻只道:“当了。” 她正开开心心吃着西瓜,听罢却怔怔的落下泪来…… 阿星揉了揉眼,不让眼泪流出来,那是在她八九岁时发生的事,现在忆起,竟恍如隔世。 不知熊三轻现下究竟在何处,是否无恙。 青蚺见阿星眉头微不可察的一皱,不知在想些什么,与前日夜里在王家内院,纵尸人走后的表情如出一辙,终于忍不住好奇,出言询问道:“阿星你在想什么?为何不高兴?” 阿星心不在焉的道:“什么?” “你到底为何不高兴?”青蚺蹦到她的脸前,认真的问。 这下倒换阿星好奇了:“你怎知我不高兴?” 她不知何时起学会了隐藏自己的情绪,许是不愿给熊三轻添麻烦时,许是避人耳目时,许是身无分文遭人白眼谩骂时,她自己也记不清楚。就连阿蛮初见阿星时也曾说过她:面无表情,也不知是喜是怒。 这青蚺又是如何瞧出来的? 阿星不愿别人触碰她的心事。 对青蚺摇摇头,道:“我没有不高兴。” 其实,她的确很不高兴,昨日是因为被那纵尸人气势所压制,竟毫无反抗之力,让她觉得无地自容。 而今日,是因为梦到了熊三轻…… 第五十章怜世 青蚺不信,好奇心更盛,正待追问,眼前突然一花,再一瞧,自己手中的肉干竟不见了!只剩下咬了半口的馒头….. 他左右一瞧,那肉干竟叼在猫儿海棠的嘴里!惊得他差点下巴脱臼。 连阿星亦是瞪大了眼睛,实难相信,这猫儿竟从黑水镇一路跟到了这里! 阿星大声问道:“你怎会在这?” 猫儿海棠举起前抓挠了挠头,“喵”了一声看向阿星,语调颇有些亲昵。 阿星心道:你也确是无处可去了….. 蹲下来,冲着海棠摆摆手,示意他过来。 海棠将肉干咽下了肚,还未朝阿星走去,便见青蚺扑了过来,他背毛炸起,弓起身“嘶嘶”两声,便要与青蚺一决高低。 青蚺玩味之心大起,伸手便朝海棠抓去…… 正在此时,忽觉一股凉风扫来,手腕被人抓了个正着,力大如青蚺,甩了几次竟然都未甩开! 抬头一瞧,竟是客店化缘的和尚! 阿星也认出了他,想这僧人昨日看上去谦厚仁和,虽青蚺做了失礼之事,也并未怪罪,怎地此时又来找补? 僧人对青蚺道:“莫要伤他性命!”语气颇为不善。 青蚺不怒反笑,指着猫儿海棠道:“伤谁?海棠?我为何要伤他性命?” 僧人愣了一愣,瞧他神情,倒确不是有意伤这猫儿。 捏着青蚺的手,放下不合适,继续捏着也不合适,实在尴尬得很。 阿星赶上前来,道:“大师,你且放开他,他绝无意伤害海棠,海棠……这只猫儿是我们的故旧。” 僧人闻言松了手,双手合十道:“‘大师’实不敢当,女施主叫我‘怜世’便可。” 阿星回了一礼,道:“怜世大师为何在此?此去便是郊外了。” 她心中好奇,此处行去,人烟渐稀,即便要化缘,也不应来此,除非…… 果不其然,怜世道:“小僧是跟随二位施主而来。” 阿星不知他所为何来,即刻戒备起来,道:“大师找我二人何事?” 怜世道:“昨日与这位公子一见,便觉不凡,这才追随二位施主,只盼再见。” 阿星觉得他这话颇有深意,便未贸贸然答话。 却听青蚺道:“要见我?此刻已见到了,没什么事,那便回吧。” 阿星实是不解这青蚺的脑仁是不是如核桃一般大,心中当真哭笑不得,面上仍不露声色。 怜世又道:“见是见到了,可是又未见到……不知公子可否给小僧瞧瞧你的真身呐?” 此话一出,二人都是一惊。 阿星只道,这到底是何卧虎藏龙之地?!先是昨日那纵尸人,后是这僧人,竟都察觉青蚺并非凡人? 连那紫云观的杜晴颜都未瞧出来,这僧人怕是来头不小。 怜世见二人面色阴晴不定,便知自己所料没错,忽的手掌下沉,缃芒乍现。 惊得那猫儿海棠炸起了毛发,呲溜钻进路边草丛不见了。 阿星亦是大惊,见他手掌中缃芒大躁,如握着个金黄色的圆球,着实惊出一身冷汗,这怜世就算对上师傅熊三轻,怕也毫不逊色! 阿星忙道:“大师且慢,如大师所料,我这朋友确非凡人,但并未做过什么伤天害理之事,大师为何不问情由便要动手?” 她平日里说话极是平稳,甚至极少有感情波动。 见这一掌立时便要招呼到青蚺身上,心中焦躁,突然叽里咕噜,说了这一大串话,倒把青蚺吓了一跳。 怜世哪里还听得进去? 这一掌带起“呜呜”巨响,便朝着青蚺左臂击去!口中似还嘀嘀咕咕念着什么。 青蚺倒不十分在意,随着怜世打过来的手掌向后急退,待这掌凌厉之势大减,忽的跃起,一个翻滚自怜世头顶擦过,顺便朝着他后颈抓去! 立刻四道血痕。 怜世见这一掌击空,立即收了掌,猛催灵魄,霎时灵气覆盖了脊背。 青蚺果真冲他后背而去,猛击一掌,打在怜世背上。 竟如同打中了棉花团一般,手掌立刻陷进去三分,怜世的背亦随着这掌型凹进去三分。 青蚺呆了一呆,忽听怜世低低念了一句:“缘,木,求,鱼。” 立刻一股吸力缠上了青蚺手掌,如置沼泽之中,青蚺这一掌进也进不得,收也收不得,就这样维持着一个姿势,难堪得很。 羞的他登时满面通红,即便对上那纵尸人也未吃过这样的大亏。 青蚺心中着实恼怒。 竟左手运力,去劈自己的右手! 怜世听掌声便觉不妙,赶忙收了招,青蚺“噔噔噔”向后直退三步,这才收住了脚。 正要再攻,却听闻一声剑啸,自侧身而来。 阿星见青蚺已恼,如此打将下去,必有损伤,无奈之下,才举剑阻止。 怜世亦是没料到他如此桀骜,若刚才收晚了半刻,恐他就要将自己的手腕打折! 青蚺怒道:“你阻我作甚?” 阿星狠狠瞪了他一眼,眼神冰冷,淡淡的说了一句:“灵契阵。” 青蚺便再不敢闹了,他还记得那灵契阵打在身上的滋味实在是不好受,又痛又痒又麻!真不如直接杀了他! 阿星转身对怜世道:“大师!大师且听我一言!” 怜世双手合十,点了点头。 阿星道:“不知大师为何要为难我这朋友?” 怜世道:“这小公子外貌实在年轻,若不是‘他’强夺了去,如何肯献身?” 阿星一愣,心道,这话也并非全无道理。 欲说明,实情又太过复杂曲折,便对怜世道:“事实并非如大师所想,可否听我慢慢告知。” 怜世半信半疑,点点头,待阿星表明情由。 阿星见他并非全不讲理之人,松了口气,便将如何湖边相遇,如何去到柳府,又如何得了柳春寒身体,桩桩件件,细细讲了个明白,唯独隐瞒了熊三轻被抓,自己要去童家寻人的事。 怜世点点头,道:“如此,那确是小僧鲁莽了,小僧只道这身体乃二位施主强夺,害了那原主性命,还请勿怪。” “只是……女施主不该刨人坟墓,对死者实在不敬。” 阿星见他欲言又止,以为他要说什么,竟是这事!心中不免无语,想这世间的僧人莫非都是如此迂腐? 阿星道:“大师所说极对,此事实属不该,只因阿星幼时丧母,实在思念得很,只盼一见,这才做了糊涂事。” 怜世也觉她身世可怜,不忍再责备,便道:“确是情有可原,且你已托人厚葬,也算弥补了过错。女施主叫我‘怜世’即可,不知二位如何称呼?” 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