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 《江阴英雄传》 第一章:天崩地解 公元一六四五年,清顺治二年,南明弘光元年,农历五月十五日,南下的清军杀到了南明朝廷的首都南京城下。 就在五天前,南京城里的人们对清军的到来还是毫无感觉的。南京是大明的陪都,将近三百年的时间没有经历过战火了,人们完全都没有战争的概念,而且自从那位弘光爷坐上了龙椅之后,大家从来也没有见到朝廷调动过什么军队,布置过什么防御,只看到达官贵人们的宅邸门前照旧是车水马龙、迎来送往;瓦舍酒肆依然是夜夜笙歌、灯红酒绿;秦淮河上的画舫还是像过去那样灯影朦胧、清音婉转,一切都和以前一样,就好像在北京不曾发生过惨痛的国变,好像大明的江山并没有半数沦丧。因此,南京城的老百姓便还是像以前那样按部就班地过日子,读书人还是一如既往地高谈阔论,豪门权贵也还是和过去一样享尽荣华。仿佛时光在这里已经凝固,所有的一切都变成了永恒,再也不会有一丝一毫的些许改变了。 然而,该来的总是要来的。 就在五月十日后半夜,刚过子时没多久,有一骑快马来到了南京城仪凤门下。仪凤门守卫的官兵把他放进城,这骑快马就直奔皇宫而去。又过了大约一个多时辰,皇宫的大门打开了,数十匹快马从宫中涌出,清脆的马蹄声敲打着南京城的街巷,把一些人从睡梦中都惊醒了。 很快,这支马队就从城西的通济门涌出了南京城,消失在了茫茫夜色之中。 这支马队的核心不是别人,正是那南明朝廷的弘光帝朱由崧。原来,五百里快马送来的火急文书,说是清军已经到达了长江对岸的瓜州,眼看就要渡江了。于是,弘光帝就在数十名内宫太监的拱卫下,骑马逃离了南京城。 随后,同样得到了这个消息的内阁首辅、兵部尚书、文华殿大学士马士英也有样学样,带着自己的家眷,还到宫中请出了邹太后,然后一起逃走了。 到了天光大亮的时候,当南京人都从睡梦中清醒过来以后,这才发现他们的皇帝已经没有了,内阁首辅也没有了,大明朝的一切象征都已经不存在了。与此同时,各类达官显贵正在拼命地向着城外奔逃,南京城的城门都快挤爆了! 清兵来了! 这个消息像野火一样迅速地在南京城中蔓延开,让整个南京城都陷入到了一片恐慌之中。 这一天是个大阴天,从早晨开始就黑云压顶,根本看不到太阳。乌云翻滚着,刮着冷飕飕的风,时而还会有一两声闷雷从远处传来,仿佛是遥远的战鼓,让人愈发地感到恐惧。 南京城已经彻底乱套了! 整座城市四门大开,街巷上到处是奔逃的市民。他们有推小车的,有骑毛驴的,当然也有徒步的,另外还有些富裕人家坐着马车。他们有的向东逃,有的向西逃,还有向南向北逃的。大家都像没头的苍蝇一样到处乱撞,也不知道哪里才是安全的避身之所。大街上人喊马嘶,拥挤不堪,到处都是被踩掉的鞋子,丢弃的包裹,还有找不到爹娘的孩子,哭声、喊声、骂声到处回荡着,有的人摔倒了,随即被无数只脚一通践踏;有的车子被掀翻了,东西丢了一地,有贪心的人便过来抢夺。 朝廷的官军出现了,但他们并不是来迎敌的,而是来抢劫百姓的。南京城里的兵其实并不少,有拱卫皇宫的禁军,有警跸城池的五城兵马司的部队,还有与北京编制一模一样的神机营、五军营、三千营等三大营人马,另外还有刚刚组建的锦衣卫与东厂,加起来少说也有七八万人。但是这些军队没有一个人站出来去迎击敌军,而是纷纷加入了抢掠百姓的行列。 官军们到处抢劫,抢过路百姓的行囊,抢沿街店铺的财物,还有的公然侮辱妇女,当街施暴。有一伙官军干脆冲进了皇宫,到那里面去劫夺财物。皇宫里一片大乱,到处都是叫声骂声。官军们个个抢夺得满载而归,有的人甚至把宫女都给抢走了。 就在官军们在皇宫内胡作非为的时候,有一大群人涌入了皇宫。这些人里有官员,有平民,很多人都带着武器。由于他们人多势众,正在抢劫的官军们也不敢去惹他们。只见这些人簇拥着一个青年男子,一路直奔武英殿而去。有人在不停地呐喊:“真龙天子在此,军民人等速来见驾!” 只见这些人把这个男青年送到了武英殿正殿的宝座上,随即纷纷下拜,行三跪九叩的大礼。只是由于没有赞礼官的指挥,所以这个起来那个跪下,显得十分凌乱。 这个年轻人是谁呀?原来,他便是自称为当朝太子朱慈烺的一位来路不明的青年人。 就在一个多月前,这个年轻人来到了南京,自称是当朝太子,是从北京逃出来的。这样一来,可就让弘光帝朱由崧为难了。如果此人真的是当朝太子,那么弘光帝的宝座自然就坐不成了,因此,朱由崧一口咬定此人是假冒的,将他关进了锦衣卫的大牢。 现在,朱由崧已经跑了,有一班支持这位太子爷的官员和百姓就把他从牢狱救了出来,簇拥进宫,接班当皇帝。一些官员和百姓在拜完了新皇之后,立即跑出宫外,声嘶力竭地大喊:“真龙天子已经登基!太子爷已经登基了!各路军马速来护驾,文武百官速来参拜——” 但是,已经没有人理睬他们了。大家依旧是该逃命还在逃命,该抢劫依然抢劫。在这个时候,不要说是当朝太子,就算是朱元璋从孝陵里面爬出来也不管用了。 有些人跑到了朝廷各位高级官员的宅邸,想把这些平日里威风凛凛的大人物请出几个来主持大局。但是,几乎所有的高级官员家都是大门紧闭,有些官员家的门倒是开着,不过官员本人都逃命了。 有几个年轻人不甘心,觉着大明朝怎么着也得有几个愿意为国分忧的忠臣良将吧?他们到处奔走着,拼命地擂响一扇扇紧闭的朱漆大门。 “徐公爷,徐公爷,快开门啊!当朝太子宣召您老人家了!” “徐公爷,徐公爷,您是本朝开国元勋徐达之后,身居公爵,世袭罔替,与国同休。如今国家有难,您老可不能袖手旁观啊——” 然而,大门关得紧紧的,仿佛里面根本就没有人一般。 “朱公爷,朱公爷,您是靖难元勋朱能之后,大明朝廷二百年都没有亏待过你们家啊!现在请您老立即上殿见驾,立即上殿啊——” 朱公爷家的大门也关得死死的,宛若铜浇铁铸的一般。 “钱大人,钱大人,你乃士林领袖,江南人望之首,当此危局,请您快点上殿啊——” 钱大人的家好像是一座废弃的荒宅,一点反应都没有。 这些年轻人到处奔走呼号,一个个口焦唇蔽,可是一个高级官员都没有能够请出来。最后他们终于彻底失望,人人都放声大哭。他们也不回皇宫了,而是跟着人流跑到了城外,直奔孝陵而去,要到太祖爷的灵前去痛哭一场。 到了天色渐渐黑下来的时候,南京城终于慢慢地归于寂静。能逃走的人都走了,逃不了的人都回家关起门来听天由命,乱兵们也都满载而归,纷纷出城,有的回家,有的去投降清兵。然而,清兵却还没有来。 南京城仿佛变成了一座死城,连灯火几乎都没有了。 清军到达江北的瓜州之后,并没有急着渡江。他们从容不迫地搜集船只,然后按部就班地分批渡过长江。到了江南上岸后也没有急着进城,而是等候着大队人马都聚齐之后才向着南京城挺进。因此,等到他们大张旗鼓地来到南京城下时,已经是五月十五日了。 在此前一天,豫亲王多铎就派人送令箭进城,并且传达了口谕,表示只要南京城乖乖地降顺,清兵保证可以做到不杀不抢,保证百姓可以安居乐业。因此,南京城的百姓都不禁松了一口气。 到了五月十五日,清军正式入城了。这一天,在南京城的正门正阳门内,可谓是冠盖云集、群贤毕至,到处都是明朝的高级官员,南京城内还没走的大大小小的首脑人物几乎全都聚齐了。 仔细看过去,人们可以发现在这些人里有大明开国第一功臣、中山王徐达之后,世袭魏国公徐文爵;靖难之役名将朱能之后世袭保国公朱国弼;靖难之役名将张信之后,世袭隆平侯张拱日;明朝开国元勋、岐阳王李文忠之后,世袭临淮侯李祖述;景泰年间夺门之变功臣孙镗之后,世袭怀宁侯孙维城;明朝开国元勋、东瓯王汤和之后,世袭灵璧侯汤国祚;明朝开国元勋、宁河王邓愈之后,世袭定远侯邓文囿;靖难之役名将柳升之后,世袭安远侯柳祚昌;靖难之役名将徐忠之后,世袭永康侯徐宏爵。 此外,还有项城伯常应骏、大兴伯邹存义、宁晋伯刘允极、南和伯方一元、东宁伯焦梦熊、安城伯张国才、洛中伯黄九鼎、成安伯郭祚永、忻城伯赵之龙。 除去这些国家的勋戚之外,还有明光宗之女遂平公主驸马齐赞元、文渊阁大学士王铎、礼部尚书钱谦益,侍郎朱之臣、梁云构、李绰,都御史唐世济等人。至于三品以下的官员那就更是多得数不清了。 诸多勋戚官员密密匝匝地站在正阳门两侧,排列整齐,神情庄重,那架势好像是要迎接北京来的崇祯皇帝一般。弘光帝朱由崧由于完全不孚众望,特别是东林党人不捧他,所以平时即使是弘光帝上殿也没有过各路官员凑得这么齐整的时候,同时,官员们的神情也没有这么庄重肃穆。当初弘光帝上殿的时候,有些东林党人甚至在下面故意地咳嗽吐痰,窃窃私语,根本就不把这位皇帝放在眼里。现在则不然,所有的官员都是不苟言笑,庄重肃立,尽管清兵还没有来,尽管也没有什么人在一旁纠察,但是官员们还是一丝不苟,没有人敢于表现出轻佻的神态。 将近巳时,忽然有人来报:“来了,来了——” 众人举目向着城外望去,果然,一片旌旗招展,清军的大队骑兵犹如一股洪流一般滚滚而来。待他们走近再看,只见盔甲鲜明、队列齐整,那人那马的精气神儿完全不是萎靡疲沓的明军可以相比的。难怪他们战无不胜、横扫天下,只有亲眼看到的人才能体会到八旗劲旅的骇人威势。 眼见得清军大队踏入了正阳门,道路两边的明朝官员们纷纷跪倒,俯首低眉,连头都不敢抬一下。 走在前面的清军骑兵却也并不理睬他们,只是排着整齐的队伍径直向前挺进。随着他们的前进,道路两边的官员和绅民们都像崩塌的河堤一般跪倒,有的磕头如捣蒜,有的举起各色木牌,上面写着“顺民”、“大清皇帝万岁”等字样。 清兵们看到这种情景,嘴角上都露出欣慰的笑容,如果不是有军纪约束,只怕一个个都会开怀大笑,手舞足蹈了。 只是天公不作美,却见空中阴云四合,凉风骤起,忽然一声闷雷响过,天空中哗哗地下起瓢泼大雨来。大雨把征服者和顺民们都浇成了落汤鸡,让这个隆重热烈的入城仪式草草收场,然后还是一直下个不停,仿佛在为这座古老的城市,为这个消逝的帝国而哭泣。 第二章:小城惊澜 清军进入南京城十天之后,1645年农历五月二十五日,距离南京城三百多里远的南直隶常州府江阴县的县城终于小心翼翼地打开了紧闭多日的城门。 江阴城紧闭城门是有道理的。数日前,有一股从江北来的明朝溃军,人数大概有一千多。他们来到了江阴县境内,到处抢掠奸淫,比清军还要坏十倍,让江阴县的百姓吃了大苦头。 这股溃兵来到了江阴县城之下,嚷着要攻进去,而此时县城里并没有什么可以用来防御的军队,眼看着县城就要大祸临头了。 就在此时,江阴县令林之骥登上了城头。他在城上侧耳细听,竟然听到了许多自己福建老家的乡音。于是,林知县急中生智,也用福建土话向着下面的明军喊起话来。 这一喊,更大的惊喜又出现了。原来这支溃兵的首领名叫郑帅,他恰好就是林知县的福建莆田同乡。两个老乡城上城下用莆田乡音一番交谈,直说得彼此之间都放声大哭。那个叫郑帅的军官表示不进城了,而且赌咒发誓不会再骚扰江阴县境内的百姓。林之骥也让人把两千五百两纹银从城头用绳子送了出去,以此来犒赏郑帅手下的弟兄。郑帅接过银子,带着自己的兵丁撤走了。 这一来,一场危机才化险为夷,江阴城总算是躲过了一番劫难。不过,此时天下大乱,溃兵游勇很多,而且各地普遍是盗匪蜂起,所以,为了江阴百姓的安全着想,林之骥下令四门紧闭,同时招募兵勇,上城巡御,以备不测。 过了几天,城内的人看外面并没有什么异常,派出去打探的人也回来报告说,整个江阴县境内现在很平静,没有再发现什么作恶的兵匪。在这种情况下,林之骥等首脑人物研究了一下,决定先把城门打开再说。 江阴城有四座城门,这一次只是小心翼翼地把平日里交通最繁忙的南门朝宗门给打开了。城门一开,整座江阴城立刻变得又富有生气了。多日没有进城的商贩们给城里人送来了新鲜的蔬菜水果,城里的垃圾粪便也能及时地清运出去。更重要的是,县城内外的信息畅通了,多日里坐井观天的江阴人可以听到外面的最新消息了。 在城北的县衙门前,几条街道形成了一个三岔路口,无形中变成了一个小广场。于是,这里就变成江阴城平时最热闹的地方。平日里,县衙门要是有什么要晓谕百姓的事情,往往会让衙役在这里敲着铜锣嚷嚷一通,嚷完了,保证全县城的人都会知道消息。县衙门要处罚一些所谓的犯人的时候,比如要打板子、要枷号什么人,也都要在这块空地上进行,来观看的市民每次都不会少,特别是处罚女犯的时候,简直就可以用水泄不通来形容了。 另外,县衙门平日里迎来送往,收谷纳捐,县学举办童子试什么的,也都少不了要利用这块空地。空地四周有不少的酒馆商铺,所以这里总是很热闹,也总能听到外面最新的消息。 在城门打开的第二天,县衙大门斜对面的一家元丰酒馆里面高朋满座。这家酒馆平日里不仅卖酒菜,而且还卖茶水,时间长了,这里就成了江阴城的一家档次较高的信息交流中心。在这里吃饭喝茶的,往往都是江阴城内较有头面的人物,平时大家坐在这里,一边吃喝,一边交流山南海北的消息。昨天刚开城门,今天就有几位外来的客商来到了这里,于是他们立即成为了江阴人关注的焦点。很多人都围着他们打听外面的消息。不仅仅是那些穿长袍戴头巾的体面人围着这几位客商在问询,就连很多身着短衫、粗手大脚的普通百姓,甚至个别妇女,都倚在元丰酒馆临街的栏杆上,伸长了脖子,侧耳细听里面那几位客商正在说的话。 只听得一位客商说道:“……降了,都降了。苏州降了,常州也降了,还有无锡,都打开城门跪迎鞑子兵了。” 听到这位客商的话,周围的听众不禁发出了一阵叹息之声。 一个中年书生模样的人把手中的茶盏重重地撴在了桌子上,长叹了一声:“难道说,这大明朝就……就这么完了?” 他的这一句话,让酒馆里的气氛又凝重了起来。一时间所有的人都不说话了,酒馆里竟然变成一片宁静。 过了良久,才有另一个书生模样的人说道:“唉,想不到这等改朝换代的大事啊,让咱们这一代给赶上了,真是天意……天意啊!” 这时,忽然又有一个客商分开众人,走过来说道:“诸位,不必灰心丧气,据我所知,史阁部并没有死。他还活着,正在召集各路军马,要与鞑子兵决一死战呢。” 这史阁部便是南明的兵部尚书史可法,他已经在一个月前的扬州保卫战中以身殉国了,不过,当时有很多传说,说他依然还活着,这个客商传播的便是这种消息。 坐在桌边的客商说道:“老刘,你从哪里知道的?我怎么不晓得?” 那个叫老刘的客商说道:“你没有往北边走,当然就不知道了。我可是到了镇江那边,这才听到了确切的消息。” 有人便问道:“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说详细点。” 老刘说道:“我听从扬州那边逃难过来的人说,当日扬州城陷落,史阁部投水寻死。可是苍天有眼,偏赶上有一叶渔舟经过,那渔夫竟把史阁部给救起来了。史阁部在那渔船上将养了两天,便溯江直上,直奔安徽境内。他到那里去召集各路军马,说是过不了多久,就要杀回来的。” “哎呀,要是这样,那可就太好了!”酒馆里的人们都纷纷露出了欣慰的神色。 这时,一个趴在临街的栏杆外面,身着短衣,面色黧黑,粗手大脚的壮汉忽然说道:“这位老爷,您见过鞑子兵没有,他们都长得什么样啊?” 他这一问,还真把老刘给问住了。老刘不过是个行商,平日里走南闯北,最怕遇到天灾人祸,每逢听到有这种事,他从来都是赶紧退避三舍,哪里敢靠近察看?所以,他真的没有见过清兵长什么模样,这壮汉的问题,老刘实在是没法答复。 他正在支吾,忽然栏杆外面又有一个年纪十五六岁、也身穿一件长袍的少年男子问道:“听说鞑子兵在扬州大开杀戒,把扬州人几乎都杀光了,确实有这么一回事吗?” “有的,真的有啊!”老刘急忙接过了这个少年的话茬:“这可是千真万确的。我在镇江那边,凡是见到的扬州人都在哭诉,说这鞑子兵根本就不是人啊!他们比豺狼虎豹还要凶残,在扬州城里见人就杀。扬州城街上的人血都能淹过脚面啊!那里满大街都是人头,都是开膛破肚的死尸,全都朽败了,整座城市都臭不可闻啊!唉,那群天杀的鞑子兵,连吃奶的孩子也不放过,一个个全都扯着两条腿给撕成了两半啊!” 听众们都不禁面色惨白,同时还议论纷纷。这个说:“这鞑子兵怎么这样凶残啊?简直都不是人能干的事儿啊!”那个说:“他们本来就并非人类嘛,听说他们祖祖辈辈都在极北的大漠里繁衍生息,女人都是陪着公狼睡觉,然后才生孩子的。”又有人说道:“啊哟,那样生出来的人岂不是半人半兽之体吗?”“可不是嘛,要不怎么咱们大明的官兵都打不过他们呢,你想啊,人怎么能打得过虎狼呢?” 这时,先前那个十五六岁的长衫少年又说道:“扬州不是有很多人吗?听说有上百万。这么多的人为什么都被鞑子兵给杀了?他们为什么不和鞑子兵拼命呢?鞑子兵才有多少人?扬州人就算是一人上去咬一口,也把他们都咬成碎片了。难道扬州人面对着鞑子兵的屠刀,都像绵羊一样等着宰割吗?” 他这一问把老刘也给问住了。老刘毕竟也没有跑到扬州城里去亲眼看到那十日屠城到底是怎么回事,一时之间竟不知该如何回答。而左右的听众们却有很多人都认识这个少年,知道他是城东秦秀才的独生儿子,名唤秦雨田。于是,有一个中年人对他说道:“秦小相公,你年纪小,很多事情没有经历过,当然想不明白。你不知道这人心都是散的,都是个人顾个人的。你就看那朝廷之上,什么时候曾经有过大家齐心协力的时候?朝廷如此,老百姓也是这样。咱们就别说什么鞑子兵了,就是这两年,那海匪顾三麻子带着人到松江、江阴一带为非作歹,又哪里有人敢出面硬抗?还不是乖乖地把银子粮食交出去,给自己买条性命?唉,大明朝就是这个奶奶样了,要不然也不会改朝换代了。” 秦雨田说:“为什么鞑子兵就能那样的心齐,咱们的人心就聚不拢?咱们应该想个办法,把人心聚齐才行……” 他刚说到这里,忽然背后有人叫了一声:“雨田,你在这里干什么?” 众人回头一看,很多人也都认识,说话的人正是秦雨田的父亲,秀才秦忠尧。很多人也都知道,秦忠尧对于自己这个独生儿子管教得十分严厉,每日里都督促他苦读诗书,为的就是早日科场登榜,求得一份功名。 只见秦忠尧面沉似水,冷冷地对儿子说道:“赶紧给我回去,把今日的仿书写完。” 秦雨田的脸上满是不高兴的神色,不过他不敢违拗父亲的严命,只好噘着嘴离开了元丰酒馆的栏杆,跟着父亲向着家里走去。 众人眼看着这爷儿俩离去,有人笑道:“这个秦秀才,望子成龙都望疯了。如今大明朝都没有了,你还到哪里求功名去?鞑子们不通中华文字,他们还会考什么八股时文吗?” 另有一人说道:“那可未必,不管哪朝哪代,总还是要用读书人来治理天下的……” 正在这时,忽然在县衙门的方向传来了一阵喧哗。大家向着县衙门看去,却见县衙的大门不知什么时候打开了,有不少人在出出进进,县衙里面也是一片闹闹嚷嚷,不知道那里面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大家正在纳闷的时候,忽然有人从县衙里出来,直奔着酒馆这边来了。他走到酒馆的门前,满脸惊慌地对众人说道:“哎呀,不得了了,可不得了了!知县老爷跑了!!林之骥大人挂冠而去了!!!” 第三章:书生劫狱 大家仔细一看,很多人都认出这人乃是江阴县街头一个常年行乞的乞丐,人称范二花子。这范二花子平时经常为人做些跑腿学舌之类的活计,为的是讨两个赏钱。因此,他总是在江阴的街头窜来窜去,消息灵通的很,现在又第一时间来向大家报告县衙门的最新动向了。 众人一听,县太爷跑了,这可是大事,于是纷纷离开了元丰酒馆,直奔一街之隔的县衙门而去。 到了县衙门的大门口,众人探头向着里面一瞧,却见这县衙里面好像火燎蜂巢、汤浇蚁穴的一般,乱作一团。众多的衙役差人在里面跑来跑去,也不知道他们在忙些什么。 老百姓们对于县衙门本能地还都有些敬畏之感,没有人敢于直接闯进去看个究竟。恰好在这时,有一个身穿长袍,文人打扮的中年人跑到了大门附近,这时便有人对他喊道:“蒋先生,蒋先生,这是怎么了?到底出什么事了?” 那中年人站住了脚步,走到了门口。大家都认识他,知道他叫蒋锡侯,原本是个连秀才都考不上的落魄文人。为了谋生,他求人介绍,来到江阴县衙里面当书办,也就是负责抄写文书。古代印刷业不发达,很多文件都需要人抄写,蒋锡侯就在江阴县衙里抄抄写写,一干就是十多年,熬过好几任知县了。江阴城的老百姓对他也都很熟悉。 只见蒋锡侯来到了门前,对着众人哭丧着脸说道:“唉,别提了,县太爷跑了,衙门里没人主事,三班六房的那些衙役们都造反了。他们一个个嚷着要讨饷,到处翻东西,看见什么就拿什么,连我平时用的端砚都让他们给抢跑了。” 有人说道:“我的老天,居然闹到这种地步,那县丞胡大人呢?” “也跑了!”蒋锡侯说道:“知县大人是昨天傍晚时分跑的,县丞胡廷栋大人是今天早晨没出太阳的时候跑的。他们都是留下了书信,挂起了官印,然后就带着家人离开江阴城了。” 门外的百姓们听了,都纷纷议论起来。大家普遍都觉得这个林之骥知县其实是个很不错的人。他是去年才到任的,在知县的位置上干了还不到一年的时间。以前没见他有什么过人之处,不过现在骤逢大变,他却表现过人,先是凭借三寸不烂之舌,说退了抢掠的溃兵;现在又学伯夷叔齐,不食周粟,挂冠而去,这份气节倒也难得。因此,大家在门外不禁纷纷称赞起这位林大人来。 蒋锡侯说道:“他们倒是闹了个好名声,可是却丢下个烂摊子给咱们江阴人。这么大个县城,没人主事,岂不是要乱到天上去了?” 有人说:“过些日子自然会有新知县到任的……”不过,随即大家都想到,新来的知县再也不会是大明吏部选派的了,因此,不免又都沉默了下来,很多人都感到黯然神伤。 蒋锡侯说道:“那这段日子可怎么办呢?” 又有人说道:“还有主簿、典史、守备等大人呢,他们在哪里呀?” 主簿乃是县令县丞之下的第三号人物,相当于秘书长。典史分管治安,相当于警察局长。守备则是军官,负责指挥军队,当然江阴县没有军队,守备只是个闲职。以上几位也都是由吏部选派任命的,俗称为朝廷命官。 蒋锡侯说:“他们也都躲在家里,不肯出来了。现在是任由着那帮衙役们胡作非为,只怕再过一阵,这座县衙都要被他们给拆了……” 正在这时,忽然街上又传来了一阵喧哗之声,大家回头一看,却见有一群人闹闹嚷嚷地直奔着县衙门而来。只见这些人为首的是几个书生打扮的人,身后跟着的好像都是家丁之类。他们来到了县衙大门前,口中嚷着“让开,让开——”直冲到了大门口。 蒋锡侯抬头一看,为首的一个人他倒也认识。此人姓许名用,乃是本地的秀才。只见此人三十出头的年纪,头戴方巾,身穿长衫,手里摇着一把洒金折扇,大摇大摆地直奔着县衙里闯来。 “许秀才,你……你要干什么?”蒋锡侯瞪大了眼睛问道。 许用停下脚步,看了蒋锡侯一眼,呵呵一笑说道:“哟,原来是蒋书办。怎么着,如今这县衙门里是你在当家了?” 蒋锡侯不由得倒退了一步:“不,不,哪里轮到我管事,我只是,只是……” “既然不是你,那么请问现在是哪位大人在这里掌印啊?”许用抖开折扇,一边摇着一边问道。 “现在,现在没人了……”蒋锡侯低下了头。 “既然县衙门里没人管事了,那我许某人就要自己来办一件事了。”许用把折扇一收,对着大门外的百姓们说道:“诸位乡邻,大家都知道,冉从周冉老先生受人构陷,已经身陷囹圄一年多了。现在,大明的朝廷已经不存在了,大明的法律自然也变成了废纸。因此,冉老先生现在就是个无罪之人了,我许用今天和几位同年好友,到县衙门来接一个无罪之人回家,这样做顺理成章吧?” 大家一听,哦,许用许秀才是来救冉老先生的,这可是好事啊!于是,很多人都高呼起来:“对——” 许用说道:“既然如此,诸位就随我一起,到后面的牢房里去,把冉先生接出来。走啊——”他刚要迈步,又看到蒋锡侯站在自己面前,便用嘲讽的口吻问道:“怎么,蒋书办,你想拦着我不让我进去不成?” 蒋锡侯哪敢拦着他,慌忙躲到了一边。 于是,许用摇着纸扇,和其他几个秀才一起,带着自己的家丁,大模大样地闯进了县衙。 县衙大门外有些胆子比较大的百姓,觉得现在县太爷都没了,衙役们都忙自己的事了,所以就不再畏惧官府的威严,也都跟着许用等人闯进了县衙。这样一来,县衙里更热闹了。 许用带着人,直奔县衙后院的牢房而去。县衙里面的衙役们虽然看到了他们,但是也没有人出面制止,都忙着自己抢东西,所以许用他们毫不费力地就来到了后院,到了牢房所在的院落。 县里的监狱和县衙隔着两堵高墙,有两道大门,每道门外都有差役把守,不过现在看门的人早就没了。许用他们不费吹灰之力就通过了这两道门,直接来到了监牢的大门外。 只见这监牢的大门还是紧紧地关闭着。大门上包着铁皮,刷着黑漆,依旧像往日一样阴森可怖。 许用让自己的家丁去擂响大门,一边敲一边高喊:“开门开门,赶快开门!” 他们敲了半天,大门上的一扇小门终于打开了一条缝,有人从里面问道:“干什么的?你们是什么人?” 许用高声说道:“我们来接人出狱的,刁老六,你赶紧把门给我打开!”他听出里面说话的乃是牢头刁老六的声音,所以直接叫他开门。 那扇小门打开了,里面闪出了一个矮胖的身影,正是监狱的牢头刁老六,只见他用警惕的眼睛打量了一下外面的这些人,皱着眉头说道:“干什么?你们想干什么?” 许用摇着折扇走到他面前说道:“我们来接人出狱。” “出狱?有知县大人的手令吗?” 许用呵呵一笑:“知县大人的官印嘛,就挂在县衙大堂的房梁上,我要是想拿来写份手令那是轻而易举的事。不过,本人一向讨厌繁文缛节,所以就直接赶到这里来了。” 刁老六把眼睛一瞪:“这牢狱里面关押的都是罪犯,怎么能说放就放?把他们放了,到了外面继续为非作歹怎么办?你们担得起这个责任吗?” 许用说道:“冉从周冉老先生也放不得?” “冉老先生?他也是罪犯,也要经过官府的批准才能放的。” “官府已经不存在了。”许用说道:“连大明朝廷都没了,你还想等谁的批准啊?刁老六,我告诉你,本人这是先礼后兵。如果你今天敢阻拦冉先生出狱,那么明天,我就会去请季氏兄弟带着人来,到了那个时候,可就是另一番风景喽。” “你——”刁老六气得满脸涨红,真的想立刻发作起来,把这个许秀才臭骂一顿。不过,他又把涌到嗓子眼的话硬生生地咽回去了。 他心里也清楚,大明朝廷真的是没了,大明的王法自然也化作乌有了。如果是平时,再借给许用十个胆子,他也不敢这样做,然而现在不同了。刁老六背后所以倚靠的一切都不复存在了,如今只剩下他自己外带几个狱卒,是万万也抵抗不住许用和他所说的季氏兄弟的。 想到这里,刁老六的脸上勉强挤出一丝笑纹,说道:“我说许相公,你总不会真的以为这大牢里面关押的都是好人吧?不错,这里面有欠田赋、逃徭役的,更有不少被诬告的,可是也真的有江洋大盗啊!那个在江上劫杀过往客商的陶疤瘌眼,你知道吧?他确实是个坏种吧?还有那个偷孩子去做什么采生折割的贾驴子,他多坏呀!特别是还有那个顾四宝,他可是顾三麻子的亲兄弟。这些人都关在里面,你都要把他们给放了不成?” “刁老六,我再跟你说一遍,我们是要来接冉先生出狱,其他的人我们都不感兴趣。”许用说道。 “可是你们这么多人都拥进去,把里面搞得乱作一团,顾四宝他们那些人趁机跑了可怎么办?这样的人要是跑一个,你许秀才可就要对不起那无数被残害的父老百姓啊!” 许用略一沉吟:“既然如此,那就我们两三个人进去,只要能把冉先生接出来就行。”说着,他对身边的两个秀才拱拱手:“二位年兄,咱们几个一起进去吧。” “老爷,您要小心啊……”许用的一个家丁拉了拉他的衣袖。 许用哈哈一笑,把手一抖说道:“你怕什么,还怕我进去之后出不来吗?老六,你在前面带路吧。” 刁老六皱起了眉头:“许相公,你这个口子一开,今后会有很多人来我这里闹着要放人的。你可是给我添了好大的麻烦啊!别人来找我,你说我是放还是不放啊?” 许用说道:“放不放,那就全看你刁老六的良心了。至于说给你添了麻烦嘛,那倒是事实。我许某人在这里给你陪不是了。”说着,他双手一拱,随即又把一块银子塞进了刁老六的衣袖里。 刁老六捏了捏袖内的银锭,这才脸色稍霁,说道:“既然如此,几位相公请吧,其他的人请在外面先候着。” 于是,许用和其他两个秀才跟着刁老六从那扇小门进入到了监狱之内。 监狱之内是一个单独的院落,四周高墙耸立,同时还排列着上百间的牢房。 刁老六领着许用等三人,进入到一扇门内,里面立刻黑暗了许多。许用等人站了一会儿,眼睛才适应了微弱的光线,与此同时,一股恶臭的气味也扑鼻而来,让他们三人不禁捂住了鼻子。 只见两边都是一间一间的牢房,有的牢房里有人,有的牢房还是空的,总的来说关押的人并不算太多。 许用等三人跟着刁老六一路向内走去,走着走着,忽听得有人大声喊道:“刁老六,你赶紧放我出去,他奶奶的!大明朝都完蛋了,你他娘的还关着我做甚?我告诉你,你要是敢不放我,我三哥过不了几天可就要来攻打江阴县了,到那时候老子把你剥皮揎草,挂起来当灯笼!” 不用刁老六介绍,许用等人也知道这是著名海匪顾三麻子的弟弟顾四宝在叫喊。这个顾四宝是去年被擒的,当时,顾三麻子带着海匪来江阴县境内抢掠。前任典史阎应元带着季氏兄弟等乡兵巧妙设计,打败了海匪,生擒了这个顾四宝,还把顾三麻子的儿子也给打死了。 不过这样一来,江阴县也就和顾三麻子结下了深仇。顾三麻子赌咒发誓要来报复,而江阴县这边也对此十分担心。 第四章:痴顽老叟 由于此时已经到了明末大乱之际,所以江阴县对于如何来处理这个顾四宝感到非常棘手。按照规定,应该上报北京的刑部来最终决定顾四宝的命运,但此时北方已经大乱,南北驿路已经隔绝,无法请示刑部了。后来弘光帝在南京登基后,按理可以由南京刑部来定谳了,但是弘光小朝廷内部一直忙于争权夺利,根本就没人顾得上来管正事,所以顾四宝就一直被关在江阴县的大牢里,始终没有得到最后的判决。 顾四宝在这里坐牢,外面的顾三麻子就一直嚷着要来攻城劫狱。这让江阴县颇为担心,但是也没有找到什么好办法,就这么一直拖着,拖到大明朝都没了,也不知道该如何来处理。 刁老六毫不理会顾四宝在那里胡叫乱嚷,带着许用等人只是一直向前走。刚走了没几步,忽然旁边的牢房里又有人叫道:“刁总管,刁大人,听我跟你说呀,我是大清的人啊!我跟大清的皇上很熟啊。现在大清的人马已经打过来了,你快把我放了吧!你放了我,我向大清的皇上奏一本,到时候保你荣华富贵享用不尽啊……” 许用向着刁老六问道:“这是谁呀?” 刁老六说:“那个拐卖人口的贾驴子。” 许用听了,哼了一声:“真敢胡编乱造,清廷的皇帝还是个不懂事的孩子,怎么能跟他很熟?” 几个人走了过去,那贾驴子还在后面不停地嚷嚷:“我真的是大清的人啊!我是大清派来的探子,到江南来打探军情的……” 刁老六领着许用等三人来到了一处牢房门前,他拿出钥匙打开了门锁,说道:“冉老先生就在这里,诸位请随意吧。” 许用伸头向着里面一看,只见这里的光线更加昏暗,而且更加恶臭难闻。在一堆杂乱的茅草之上,蜷缩着一个衣衫褴褛、头发花白的老人。只见他一动不动地伏在那里,看不出是生还是死。 许用慌忙走过去,扶住老人的头,仔细看了看,没错,正是那冉从周冉老先生! 许用摇动老人的身体,连声叫道:“冉老师,冉伯父,快醒醒,快醒醒,我是许用啊!我来接你出去了!” 这位冉从周老人到底是个什么人呢?许用为什么要来救他呢?这说起来就话长了。 原来这位冉先生也是江阴本地人,家里世代务农。到了他这一辈,发奋苦读,终于在将近三十岁的时候考上了秀才。 然而,此后他参加乡试想要考举人却一直都不如意,每次都名落孙山,考到头发都发白了,也没有考上。 在明代,秀才的经济待遇是很低的,如果运气好进入县学,成为廪生,每年还能领到些禄米,但是大多数的秀才除了能免除徭役外,并无任何收入,如果自己家不宽裕,那就会生活困顿,所以才会有“穷秀才”这么一说。 冉从周就是个典型的穷秀才。他家历代清贫,到了他这里,只好靠着做塾师来维持生计。 不过,冉从周虽然穷,但是却穷得很硬气。他科场不利,所以也就不再去尝试了。平日里除了在私塾里教书之外,就是帮助那些穷苦人打官司。明代官绅勾结,把持词讼,陷害良民的事情数不胜数,许多无辜百姓都被坑害得倾家荡产、家破人亡。冉从周就专门帮助这些穷人来打官司,而且还不要钱。他精通文墨,也通晓法律,因此,凡是他出头的官司,那些想要瞒天过海的官绅富户们就会感到非常的棘手,很多案子都被冉从周硬生生地给翻了过来,拯救了很多平民百姓的身家性命。因此,冉从周在江阴百姓中的威望很高,很多人一旦摊上了官司,自然而然地就会想到:去找冉先生,找到冉先生就有希望了。 冉从周在平民百姓的眼里成了大救星,但是在那些横行不法的贪官劣绅的心目中他却成了眼中钉肉中刺,必欲除之而后快。因此,他自己也是迭遭陷害,坐牢已经有好几次了,甚至还被判过一次充军。 不过,冉从周老而弥坚,从不屈服,一直都顽强地与贪官劣绅们恶斗不止。他的秀才功名早就被革除了,老伴早年也死了,同时还没有生下子女,这样一来,冉从周就变成了一个孤老头子,无妻无子无功名无产业,真的是赤条条来去无牵挂了。因此,冉从周也变得更加毫无顾忌,反正自己只有老命一条,正好可以和那些贪官劣绅们拼个你死我活,他为穷苦百姓争讼诘官更加的斗志昂扬了。 去年年初的时候,冉从周又牵扯到了一桩案件之中。这一次,对方的势力十分强大,很快就反咬一口,给冉从周扣上了“包揽词讼、对抗官府”的罪名,把他投入了大牢。和顾四宝一样,由于政治上的变乱,冉从周的案子也是一直都无法定谳,所以他被关在牢里已经有一年多了。 那么许用为什么要救冉从周呢?原来,许用自幼上学就是由冉从周开蒙的,他对于自己的这位老师十分的敬佩,而且他家与冉家还有些拐弯抹角的亲戚关系,所以,他一直为了营救冉从周而四方奔走。为了救冉从周,许用到南京城和常州府跑了好几次,银子也花了不少,但是一直都没有什么实际效果,毕竟迫害冉从周的人实在是背景非凡。 不过,清军进入南京之后,许用忽然意识到,现在那些迫害冉从周的人已经变得一文不值了,营救冉先生变得易如反掌了。后来他又想到,既然大明朝廷都不存在了,那干脆就直接把冉先生接出来不就行了?特别是他听说县令和县丞都跑了,剩下的能管事的典史陈明遇又是他的好朋友,所以他干脆就带着人直接来闯狱救人了。 现在,他终于见到了冉从周,不过老人已经变得骨瘦如柴,几乎不成人形了。这让许用不禁流下了眼泪。他连连晃动冉从周的身体,终于将他唤醒过来。老人睁开眼睛,怔怔地望着许用和其他的人,好像根本就没有搞清楚这是怎么一回事。 一个秀才说道:“冉老先生病得不轻啊,咱们赶紧把他接出去,请一位有名的大夫给他延治吧。” 另一个秀才说好,于是他们两个就赶紧收拾冉从周的衣服和随身物品。许用站起身对着刁老六喝道:“刁老六,你好狠的心,竟然把冉先生折磨成这样。这件事我绝不与你干休!” 刁老六说道:“许相公,你这可是冤枉死我了。回头等着冉先生清醒过来,你好好问问他,我刁老六有没有动过他一手指头?要是我动过,你拿刀来活剥了我,我都不带喊冤的。这么大个监狱,这么大个县衙,也不都是我说了算啊?别的人要干什么,我实在是管不了啊!” 其实,这个刁老六是个十分狡猾的人。冉从周被关在狱中,有很多他的仇家托人来买通刁老六,要他狠狠地收拾一番冉从周。刁老六收了人家的银钱,却从不自己出面,只是唆使新来的小狱卒或是同牢的犯人去折磨冉老先生,他自己总是躲得远远的,有时候还会装模作样的出来制止。总之,他是两头做好人,谁也不得罪。 许用并不清楚这其中的奥秘,所以只是哼了一声,随同另外两个秀才把冉从周背了起来,向着监狱外面走去。 他们背着冉老先生走到监狱的门外,门外的人们见了,都欢呼了起来,然后簇拥着许用他们离开了县衙。 他们一行人穿过了大街小巷,自然是引得人人注目,再加上范二花子四处奔走学舌,很快就让整个江阴城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了。 这样一来,当天就有一些人到监狱去哭闹,要求释放自己家的亲人。刁老六还真的把一些人给放了。 到了第二天,来监狱要求放人的更多了。有的犯人刁老六真的是不敢放,所以便有些家属在监狱门口哭闹纠缠,搞得乱哄哄的。还有一些泼皮后生,他们见县太爷都跑了,没人管事了,便四处滋扰。有的在街上狂呼乱喊,有的偷鸡摸狗,有的吃东西不给钱,搞得街面上一时间人心惶惶。 城南的城隍庙附近是个比较热闹的商业区,有不少店铺和商贩。有一伙泼皮就跑到这里,捡那些人单势孤的商贩欺负,抢他们的东西,甚至还偷他们的钱,搞得这里乱作一团。 有一个摆小摊卖梨膏糖的老头被这帮泼皮给纠缠住了,摊子被他们踢翻了,梨膏糖撒了一地。泼皮们不仅抢糖吃,还要抢老头的钱,双方撕掳成一团,闹得不可开交。 就在泼皮们和老头撕打在一起的时候,有个虎头虎脑的小男孩偷偷凑了过去,在边上捡了两块梨膏糖,揣在怀里,转身撒腿就跑,一溜烟似地钻进了一条小巷。 小男孩在狭窄的小巷中飞快地跑着,拐了好几个弯,终于来到了一个院落门前。他一头冲进了敞开的大门,来到院子里,对着一个坐在厢房门口洗衣服的老妇人高兴地叫道:“奶奶,你看这是什么?”说着,他拿出了梨膏糖。 那老妇人年纪大约有六十开外,后背都有些驼了,头发花白,满脸皱纹,身上穿的衣服打了不少的补丁。她看了看孙子手中的梨膏糖,略有些吃惊地说道:“这是哪来的,虎子?” 被叫做小虎子的小男孩一五一十地说了一遍街上的事,最后说道:“……所以我就捡了这两块糖回来,一块给你,一块给我。奶奶,吃糖吧。” 然而,他奶奶的脸却瞬间阴沉了下来:“小虎子,这糖咱不能要,你给人家送回去。咱们汤家虽然祖祖辈辈贫穷,可是从来没干过作奸犯科的事情,从来也不白拿人家的东西,快点,快点给人家送回去!卖糖的是那个姓万的老头吧?明天我还要去人家陪个不是,求人家看在我的面子放过你这个小崽子。” 原来,这老太太的丈夫姓汤,大家都叫她汤婆婆。她的丈夫早就去世了,原本还有个独生儿子,可是这个儿子几年前也不幸因病早殇。儿媳妇撇下了孩子改嫁他人,最后就只剩下汤婆婆带着小孙子艰难谋生。 汤婆婆靠着帮人做针线活、洗衣服维持生计,日子过得很苦,年纪已经十岁的孙子小虎子平日里连饭都吃不饱,就更不用说吃糖了。因此,他看着已经到了手里的糖实在舍不得放弃,扭着身子连声央告道:“奶奶,我想吃糖嘛,我好久没吃过糖了……” “想吃糖奶奶给你买,这两块糖一定要给人送回去。” “不嘛,你骗我的,你从来也不给我买糖……”小虎子的眼里滚出了两行泪珠。 正在这时,忽听得院子里的正房房门吱呀一响,有一个中年男子从里面走了出来。只见他走到了小虎子的面前,摊开自己的一只手,手上有四枚铜钱。这男子说道:“小虎子,这两块糖你就留下吃了吧。不过,你要把这四个制钱送到那个卖糖的万爷爷手里,你能做到吗?” 汤婆婆慌忙说道:“秦相公,这可使不得,不能让你破费。” 拿着铜钱的中年男子正是秀才秦忠尧。这里便是他家的房产,汤婆婆由于当年给儿子治病,把家里的房子都卖了,现在租住了秦家的一间厢房。秦家的房租并不高,同时汤婆婆还总是帮着秦家做活,所以尽管她经常拖欠房租,所以秦忠尧也从不催逼。 现在,秦忠尧又拿出四个铜钱交给了小虎子:“快,现在就去城隍庙,把这个钱交给万爷爷去。” 小虎子这下可是乐开了花,接过铜钱转身撒腿就跑了出去。 汤婆婆说道:“秀才公,这可怎么好说呢?我又让您破费了。” 秦忠尧说道:“几个铜钱算得了什么,就让小虎子解解馋吧。” 第五章:市井百态 汤婆婆说道:“这些年来,一直承蒙秀才公你们家这么照顾,我这老婆子不知是哪辈子积下的功德哟。唉,我也没什么可报答的,只能是多往十方寺跑两趟,给佛祖多上几炷香,求他保佑小相公早日高中金榜,了却秀才公您一桩心愿了。” 秦忠尧笑道:“汤婆婆,你别这样说。你平日里经常帮助我们家洗洗涮涮,缝缝连连,我还要好好谢谢你呢。” 汤婆婆忙说这都算不得什么,秦忠尧不由得笑了起来。他虽然也是秀才,但是家境较为宽裕,在乡下有一百多亩祖传的田地,租给别人耕种,单靠着地租也能在城里维持生计,因此,他绝对不会像冉从周那样生活窘迫。 他现在人到中年,早就断绝了科场出头的念想,如今已经把全部希望都寄托在了独生儿子秦雨田身上。幸好秦雨田在学业上很用功,不管是时文、策论,还是诗词、书法都已经颇有造诣,这让秦忠尧暗中十分欣慰。只是如今天下大乱,不知何时才能恢复科举考试,这成为了秦忠尧唯一头疼的事情。 恰好在这时,汤婆婆又问道:“秀才公,听说外面已经变天了?我老婆子什么都不懂,不晓得天下的大事。今天正好向您打听打听,您说这世道什么时候能太平下来呀?” “这个……”秦忠尧沉吟了起来,其实他的心里也没底。 他刚想说两句宽慰汤婆婆的话,忽然外面传来了一阵脚步声,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头背着一条口袋,同时还提着一个布袋走了进来。这个人叫何友德,是秦忠尧的夫人何氏娘子的一个娘家表哥,由于家境贫穷,所以来投靠妹妹和妹夫,给秦家帮佣,已经有十多年了。 何友德进了院子,放下袋子,对秦忠尧说道:“外面已经开始抢米了。好多米铺都关门了,只有程记米铺还开业,不过价钱涨得吓人啊。你给我能买五十斤米的铜钱,结果只能买三十斤了。”他又转过身对汤婆婆说道:“汤婆婆,你让我帮你买十五斤米,可是买不到了,我只给你买来十斤。”说着把手中提着的布袋交给了汤婆婆。 “谢谢你呀,老何。”汤婆婆接过了米袋,叹息道:“米价涨得这么凶,可让咱们老百姓怎么活哟?” 何友德对秦忠尧说道:“忠尧啊,我想到东城米铺去撞撞运气。那里是何氏家族的产业,看在一个何字的份上,或许还能卖给咱们一些。如今天下大乱,这家里要是不存点粮食,可实在是让人心里没底呀。” “好,好,你赶紧去,越快越好。”秦忠尧边说边转身对着屋内喊道:“娘子,再拿两吊钱来,让友德去买米。” 这时,房门里闪出了一个少年男子,正是秦忠尧的儿子秦雨田。他对何友德问道:“大舅,鞑子兵现在到咱们江阴了吗?” 何友德笑道:“鞑子兵是看不上咱们这种小地方的。人家要去也是去常州、无锡、松江,哪里会到咱们这里来啊?小少爷你就安安稳稳地读书,准备着考功名吧?” 秦雨田举目望天,恨恨地说道:“可惜大好的河山,竟然沦入夷狄之手,这功名不考也罢。” 秦忠尧把脸一板:“胡说,为什么不考?” 秦雨田说道:“我是汉人,应以臣戎为耻,不能卖身投靠异族。” 秦忠尧说道:“大明朝的开国功臣刘伯温就是蒙元的进士,他能考得,你如何考不得?” 秦雨田说道:“如果没有太祖洪武爷在,那刘伯温就只能为蒙元效命,终其一生,也不过就是异族的奴才,哪里能有日后的风光?你确信现在又有洪武爷那样的人物降临了吗?他在哪里?没有洪武爷,考得再好,还不是照样去当奴才?” 秦忠尧被儿子噎得无法反驳,不由得恼羞成怒,大喝道:“小畜生,竟敢顶撞老子?看我不打死你——”说着,抬手就要打。 恰好这时,何氏娘子拿着两串铜钱出来,急忙把秦忠尧拉住,何友德和汤婆婆也连声相劝。何氏娘子连骂带推的,把儿子推进屋里去了。 秦忠尧还想发脾气,这时外面忽然走来了一个家丁打扮的人,对秦忠尧说道:“秦相公,九公有急事请您赶紧过去。” 秦忠尧一怔,忙问道:“九公有什么事吗?” “您去了就知道了。” “好,我这就去。”秦忠尧急忙进屋换了一件衣服,带上了瓦楞巾,随即出门而去,直奔这位邀请他的何九公家中而去。 原来,这何姓在江阴城算是个望族,人口众多,遍及全县。秦忠尧的娘子何氏也是其中之一,因此,秦忠尧与何氏家族也算有关系了。在何氏家族中,何九公这个人辈分最高,年纪也最大,他今年已经八十二岁了。古人的寿命偏短,能活到八十岁以上的人很少见,何九公岁数最大,在何氏家族中堪称年高德劭,所以被一致推举为何氏家族的族长。他不仅在何氏家族中倍受尊崇,即使在整个江阴县,也是受人尊重的耆老。历任知县都曾来拜会过他,也曾请他去议事会商,因此,何九公在江阴城内绝对是个重量级人物,秦忠尧对他也是十分恭敬的。 秦忠尧赶到了何九公的家里,被家丁引到了正堂,只见这位八十多岁的老人正坐在当中的位置上闭目养神呢。 家丁上前通报了一声,秦忠尧急忙走过去施礼。按照辈分论起来,何九公是他的爷爷辈,所以秦忠尧恭敬地称呼九公为九姥爷,问道:“九姥爷,您找我有什么吩咐?” 何九公抬起下垂的眼皮,看了一眼,说道:“哦,是舜卿来了,快坐,快坐。”他也亲热地称呼着秦忠尧的字,招呼家人看茶,同时说道:“舜卿啊,唉,今天我是有事求你啊。” 秦忠尧猜到何九公找他一定是要写什么东西,忙说道:“九姥爷,您可千万别这么客气,您有事只管吩咐一声就是了——这个,您是不是要我帮着写点什么东西呀?” “唉,是啊!”何九公摇头叹息道:“这不是外面已经天下大乱了嘛,到处都是些泼皮无赖在横行不法,如果继续这样闹下去,迟早要闹到打家劫舍、杀人越货的地步啊!因此,邢家、周家,还有刘家的几个族长都来找我了。我们几个老不死的凑在一起商量了一下,觉得这县衙门里没人管事可不行啊!所以,我们商定,以我们几个人的名义写一份呈文,交给那几个还没走的官员,让他们出面先把那些泼皮们震慑住再说。就是因为这个,我才请你来,帮我起草这份呈文。你的文笔好,有劳你了。” 秦忠尧忙站起身说道:“九姥爷,这是我应该做的,您千万不要客气。” 何九公说道:“来人啊,准备文房四宝,伺候秦相公写字。舜卿啊,现在江阴城里还戴着乌纱帽的人,还有主簿莫士英,典史陈明遇,守备陈瑞之,训导冯厚敦,巡检顾元泌,中书戚硕这么几个。你写呈文的时候就把他们的名字都写上,一个都别落下,请他们都出来主事。另外嘛,你还要写明,请莫士英主持县政,这一条很要紧啊。家有千口,主事一人,不能大家都说了算。莫士英这个人利禄心一向很重,咱们推举他来主持全县的大事,那就等于让他代理知县,他一定会非常高兴,保证会下力气去干的。” “好,九姥爷,我都记住了。”秦忠尧坐在了一张桌子后面,拿起毛笔,开始酝酿撰写文章。 他是正宗的黉门秀才,写这种文字对他来说易如反掌,因此,他一边撰文,一边还能分神与何九公聊天。 “九姥爷,您最近身体怎么样啊?” “唉,还是老样子,能吃能喝,能走能卧,没病没灾的。” “那可真好啊。九姥爷,我可是真羡慕您这身子骨啊!您看我才四十出头的年纪,时不常还会头晕眼花呢。看来啊,您活二百岁是没问题的。” “唉,虽然没什么病症,但是想不到赶上了这改天换地的时候啊!这兵荒马乱的,还不知道能不能熬过这一劫呢。” 原来,这位何九公一向以自己身体硬朗而自豪,并且一直都梦想长生。他倒是没有像嘉靖皇帝那样妄想长生不老,只是想活到二百岁就可以了。当时的人们经常会谈论一些某某高僧活了二百多岁、某某道士活了三百岁之类的传言,所有的人都信以为真,所以何九公觉得自己也有可能活到二百岁,因此,他一直都在为此而努力。虽然他没有搞炼丹之类的荒唐事,不过也是经常弄些珍奇的补品来服用,并认为靠着这些就能活到二百岁。只不过现在赶上了天下大乱的时刻,再好的补品也敌不过水火刀兵,何九公为此可是真的在发愁了。 秦忠尧宽慰他说道:“您千万别把这放在心上。咱们江阴是个小地方,所以有些动荡。听说南京、常州、无锡、松江那些地方都安定得很呢。看来,这大清的天下是已经坐稳了,太平的光景应该是已经到了。” “唉,但愿如此吧!”何九公又长长叹息了一声,忽然他又想起一件事,说道:“舜卿啊,你家里存粮够不够啊?听说很多米铺都关门了,你要是想买米,我让家丁带人去东城米铺买,那里是咱们何家的产业,我说话是管用的。” “让您老费心了,我已经买了一些米,应该能对付些日子。” “那也好。不过要是今后这乱局制止不住,变得不可收拾了,你可以带着家眷到我这里来住。我这里人口多,一般的蟊贼还能抵挡得住。” “多谢九姥爷,但愿别有这么一天。”秦忠尧一边说着一边已经把那篇呈文写好了。他站起身来,拿着呈文给何九公读了一遍。 何九公听了连连点头:“好,好,你写的文章我信得过,这样就行了。” 秦忠尧坐下来又用正楷誊抄了一遍,随后何九公让人拿来自己的图章盖上,又派家人拿着这份呈文到其他几位耆老家中去,让他们也盖章。秦忠尧这时便起身告辞了,何九公忙吩咐人拿来些点心水果,要秦忠尧带回去,秦忠尧推辞了一番,最后都收下了,随即辞别了何九公,回家去了。 何九公派人把呈文送给了几位官员,请求他们出面主持政务。结果,主簿莫士英、守备陈瑞之、中书戚硕等三人答应了,并且很快就到县衙开始主事。而典史陈明遇、训导冯厚敦、巡检顾元泌却依旧没有出山,还是待在自己的家里。不过有莫士英等人主事,这已经足够了。他们主事之后,很快就召集了原有的衙役,到街面上把那些起哄闹事的泼皮后生们抓的抓,打的打,一下子就让他们老实了下来。整个江阴城很快又恢复了平静。 由于县城的秩序得到了恢复,所以城内城外的物资流通也归于正常,曾经一度飞涨的粮价也很快就回归到了原有的水平,如此一来,整个江阴城市民的心理就更加安定了。 据外来的客商介绍,整个江南一带,其他的地方大致也是如此,稍微动荡了一阵,但很快就都恢复了平静。看来,老百姓们已经准备好来做大清国的顺民了,反正老百姓就是给人家纳粮交税的命,给谁交还不都一样?况且大清的皇帝已经废除了“三饷”,老百姓纳的粮比起以前还减少了许多呢。 然而,就在此时,一道让天下大乱的诏旨已经从北京发出,摄政王多尔衮下达了“薙发令”,下令全国的百姓都必须剪发易服。这道命令将彻底地激怒有血性的汉人,从而在江南各地掀起轰轰烈烈的反清抗争。小小的江阴城的命运也将因为这道命令而彻底改变,血雨腥风将完全笼罩这座小城。 第六章:良宵春宴 在莫士英等人开始主持县事大约一个月后,一天夜里掌灯时分,有几个身影出现在了江阴最大的妓寨聚芳楼的门前。 聚芳楼前些日子因为街面上不太平,关门了几天,刚刚恢复营业没有几天的功夫,老鸨苏十二娘还在门口张罗着让下人们更换几个已经有些破损的五彩灯笼,就在这时,她忽然看见有一伙贵客降临,登时喜上眉梢。 “啊呀,几位大人!啊呀,程老爷!这是哪股风把你们几位给吹来了?快请,快请!” 为首的一位三十多岁的男子姓程名璧,乃是一位往来大江南北的商人,家境豪富,传说他家里的黄金白银足有上百万两,因此他也有个外号叫程百万。只见他手里摇着一把折扇,对苏十二娘说道:“十二娘,今天是我做东,宴请这几位好朋友,你可要给我招呼周到了。” “放心吧,程老爷,我十二娘办事您心里还没底吗?快请,快请,几位大人,请进——” 在程璧后面的便是秀才许用,他对苏十二娘说道:“十二娘,红真姑娘能来陪我吗?你要是说她现在正忙着,那我马上转身就走。” “能来,能来!”苏十二娘忙说道:“我这就去叫她。实不相瞒,这些天人心惶惶的,也没什么客人来,院子里的姑娘们大多都闲着呢。” “既然如此,多叫几位姑娘来。”程璧说着,回头拱拱手说道:“几位大人,请吧。” 在他身后,还有三个人,苏十二娘其实也认的,他们正是那三个不肯出来主持县政的官员:典史陈明遇,训导冯厚敦,巡检顾元泌。苏十二娘在江阴多年,对很多事情都了如指掌。她深知这三位官员彼此之间交情不错,气味相投,他们凑在一起到也不意外。许用虽然是个普通的秀才,但他为人慷慨豪爽,喜欢结交朋友,他尤其和陈明遇关系最好。只是那个程璧,平日里惯于巴结上官,总是和县令、县丞这样的主官打交道,和陈明遇等下级官员接触的并不多。不知道今天他为什么要请这几个人来到这里吃花酒。按说,他要请也该请莫士英他们那几个已经出来主事的官员啊? 苏十二娘将这些贵客带到了二楼最好的一个房间,贵客们随身跟来的家丁仆役们也被让到楼下的一个房间休息用饭。苏十二娘安排着贵客们都坐下,早有人送来了香茶和水果,这时,苏十二娘说道:“我这就去给你们叫姑娘们去,几位大爷可以点菜,回头我让厨房尽早给你们送上来。”说罢,他转身而去。 程璧将菜单掷到桌子上,对聚芳楼的酒保说道:“你只管选最好的菜上来就是了。这酒一定要好酒,听说陈大人最爱喝陈年花雕,你给我弄一坛来。” 酒保小心翼翼地说道:“这陈年花雕嘛,现在还真是没有,我们……” 程璧说:“你到楼下去,找我的管家,拿一张我的片子。然后到八珍阁去找他们的老板,就说是我说的,让他送一坛十年以上的花雕过来。” “是,是!”那酒保连声答应着转身而去。 典史陈明遇在一旁摇着折扇,微笑着说道:“程老板不必这么客气嘛,我这个人对于喝酒其实并没有什么可讲究的。” 程璧满脸堆笑地说道:“这都算不了什么,不值几两银子。来,来,先喝茶,请,请……”说着,他起身给陈明遇等人已经斟满的茶杯里,又分别加上了一点。 正在这时,苏十二娘又是一溜小跑地赶了进来,她略带夸张地用手帕擦了擦额头的汗珠,喜盈盈地说道:“各位大人,姑娘们都来了。许相公,红真姑娘也来了。” 只听得一阵窸窣的脚步声传来,同时暗香扑鼻,环佩悦耳,只见一队打扮得花枝招展,而且个个青春年少的姑娘从门外袅娜而入。 苏十二娘拉着一个相貌最为俏丽的姑娘来到了许用的身边,口中说道:“红真啊,来,来,到许相公这里来。他可是等你好多日子了。” 那姑娘略带羞涩之态地坐到了许用身边。同时,其他几个人身边也各自坐了一位姑娘,另外,还有几个拿着琵琶、月琴、洞箫、胡琴的女子坐到了房间的一角,随时准备着在几位姑娘唱曲儿时伴奏。 那程璧和红真显然也是老相识了,他笑嘻嘻地对红真说道:“红真姑娘,听说你现在有了个相好的小白脸,就要脱籍嫁人了,是不是这样啊?” 红真姑娘的眉头微蹙,似乎有一丝乌云从脸上掠过。苏十二娘在一旁笑道:“没有的事,没有的事,这都是外面那些没钱来耍的穷汉们胡乱编派的,我们红真今年还不到二十岁,哪里就急着要嫁人呢?” 程璧笑道:“红真啊,你要是真想嫁人,那就跟我说一声。我那第十房小妾的位置一直给你留着呢。十二娘啊,红真的典身银子是多少,你随便开个价,我程某人保证给你个双份。” 苏十二娘的眼睛乐得都没缝了:“那敢情好。程老爷,红真要是能嫁给您,那可不知是她几辈子修来的福分呢。这事好商量,好商量……” 许用说道:“老程啊,你就少做点孽吧。你身边现在有一个妻八个妾,还有数不清的通房丫头,另外这南京、无锡、常州、上海各地还都有你的外室。有道是贪多嚼不烂,你身边这么多美女,哪里能做到雨露均沾?红真姑娘要是跟了你,那岂不是十天半月也难得鱼水相偕一次?这时间一长,这么好看的一朵解语花岂不是就要慢慢枯萎了?”说着,他伸手在红真姑娘娇嫩的脸蛋轻轻捏了一下,满座的人都哄堂大笑了起来。 苏十二娘陪笑了几声说道:“几位大人老爷,这么干坐着也没什么意思,我看先让红真给大家唱个曲儿吧。” 许用把手一摆:“先等等,我们真正的贵客还没有到呢。” “啊,还有贵客没到?”苏十二娘不由得一怔。 正在这时,只见一个家丁打扮的人跑上楼来,进入到房间内。他正是许用的一个家仆。只见他对着许用一躬身:“相公,人已经请到了。” “好,待我去相迎。”许用忙站起身向外走去,程璧、陈明遇等人也都站了起来。 许用刚走到门口,迎面就有两个家仆搀扶着一个老人走了进来,这老人不是别人,正是那刚刚出狱不久的冉从周! 只见冉从周已经梳洗一新,头上的进贤冠,身上的青布袍都是新做就的。脸上的精气神也十分饱满,与前些日子坐牢的时候不可同日而语了。 他一进屋,陈明遇、冯厚敦、顾元泌等人都拱手施礼,口中说道:“冉老先生好。” 冉从周也对他们拱手说道:“诸位大人好。” 程璧紧赶两步过来,抱拳躬身,满脸是笑地说道:“冉老伯,您……”他想说“一向可好”,但是冉从周“一向”都在坐牢,不可能好,所以他只好改口说道:“您……您这些日子可好?” 冉从周看了他一眼,脸上的表情很复杂,什么话都没有说。许用搀扶着他到酒席的正位坐下,随即对苏十二娘说道:“主客已到,你吩咐伙计们上菜吧。” 苏十二娘答应了一声,转身出去,心里却在不停地纳罕:为什么要请这个倔老头子到这里来? 这时,程璧凑过来拿起茶壶给冉从周满满地斟了一杯茶,满脸堆笑地说道:“冉老伯,请用茶。” 冉从周还是没有说什么,整个人坐在那里一动也不动,显然他对程璧有敌意! 原来,今天这桌酒席是程璧专门来向冉从周赔罪求和的! 冉从周这一次入狱也正是因为得罪了程璧,是程璧害得他在监牢里受了一年多的折磨! 程璧是个大商人,想经商赚钱就免不了要巴结权贵。三年前,他极力想要结交一位原籍江阴的朝中高官。那位高官也是家财万贯,程璧给他送金银财宝,他也不大瞧得上。后来,程璧打听到这位高官对于江阴城北临江处的一块地很感兴趣,据风水先生讲,那块地是难得的宝地,可以让后世子孙兴旺五代。那位高官有意把这块地弄到手,作为自己日后的墓地。 程璧知道了这个消息后,赶紧回到江阴,想把这块地用大价钱买下来。不过他没想到的是这块地的主人一来并不怎么缺钱,二来也听说这是风水宝地,所以竟说什么也不肯卖。 程璧见此情景,便勾结官府,使出种种手段,想把这块地弄到手。那块地的主人为了保住自己的地,便求冉从周帮助自己打官司。冉从周了解到情况后,一边帮助这户人家应诉,一边把事情的详情写成了文字,刻板印刷出了很多揭帖,在江阴县以及常州府各处张贴,揭露程璧的阴谋,把程璧搞得很是狼狈。 后来,那块地的主人经过中间人的说和,同时也畏惧程璧的势力,再加上程璧把地价又提高了许多,所以就忍痛把地卖给了程璧。 程璧在得到地之后,心里却咽不下对于冉从周的这口恶气,于是他勾结官府,把冉从周打入监牢,让他受了一年多的罪。 那么,为什么现在程璧又要前倨后恭地来赔罪讲和呢? 这正是程璧作为一个商人的精明之处。程璧知道,自己能把生意做得如此风生水起,全靠着自己结交下这帮权贵朋友,没有那些人自己肯定是寸步难行。 然而,现在突然变了天,大明朝土崩瓦解了,程璧原本交下的那班权贵高官现在都变得不值一提了。这样一来,程璧所有的靠山都一时间化作乌有了。 原来人人都称道程璧是“财雄势大”,现在他只剩下了“财雄”,“势大”二字却完全是提不上了。 当然,他可以重打鼓另开张,在新朝的统治下,凭借自己雄厚的财力,再结交下一帮新权贵,那样就又可以过上好日子了。不过,那需要一定的时间,在这改朝换代的时刻,自己作为一个富豪,十分的惹眼,因此,如何安稳地度过这段没有靠山的日子,是程璧首先要考虑的问题。 要想平安,首先就应该化解仇恨,让自己的仇人不要借机生事。程璧的仇人其实极少,他很快想到的就是这位冉从周先生。 程璧经过一番思考,觉得这位冉先生虽然是个孤老头子,但是在百姓中的口碑极佳,声望很高。同时,自己迫害冉先生的行为又让江阴的百姓们对自己很敌视。这显然都是巨大的隐患,如果发生了什么变故,不能排除冉从周号召大家来找他程璧算账的事发生,所以程璧便想到了应该向冉从周赔罪求和。 恰好搭救冉从周出狱的许用跟程璧也算是好朋友,所以程璧就来央求许用从中说和。许用一口答应了下来,并且最终说服了冉从周出席今晚的酒宴。程璧又担心酒宴上只有许用一个人面子不够,所以他又想到了陈明遇等三人。这三个人虽然与冉从周关系并不密切,但是他们三个同样也是在百姓中口碑很好的人,冉从周应该尊重他们几个。所以,他又通过许用联系陈明遇等人,并且给每人都送上了一份厚礼,最终好不容易说动了这三位,一起光临了这场酒宴。 现在,程璧在冉从周面前碰了钉子,只好讪讪地退回到自己的座位,同时用祈求的目光看着陈明遇,盼着他能帮自己说句话。 陈明遇微微一笑,转身对冉从周说道:“冉先生,这几日你的身体将养的怎么样啊?” 冉从周拱了拱手说道:“多承大人关照,这几天我好了许多,看来一时半会儿还是死不了的。” 陈明遇笑了:“我已经打定主意,不再做官了,冉先生就别再大人大人地称呼我了。如果您愿意,您可以称呼我的字,我表字拱辰,先生可否知道?” 第七章:肺腑之言 冉从周向着陈明遇又拱了拱手:“拱辰先生,这一年多来,承蒙你多方关照,在下感激不尽。” 陈明遇笑道:“说来惭愧,我虽然身为典史,主持刑狱,可是上有贪官,下有狡吏。虽然许老弟多次嘱咐,要我关照一下冉老,可是很多的时候,我也是力不从心啊!结果,让冉先生吃了很多苦头,说起来,我也要向你老赔罪呢。”说着,他站起身来,深施一礼。 冉从周急忙起身还礼,连称:“不敢,不敢。” 待二人坐下,训导冯厚敦说道:“拱辰老弟讲的都是实情。冉老你这个案子实在是上达天庭啊!我本人就亲眼见过有人拿着京中贵人的片子来拜访林之骥,要他对冉老痛下杀手。林之骥这个人总算还有一点天良未泯,始终都没有把事情做绝。要不然,嘿嘿,只怕冉老先生您今天就不会坐在这里了。” 程璧在一旁急忙接上话茬:“唉,冯大人说的句句属实啊!这个案子外面都传说是我程某人使坏,要害冉老,可是天地良心,我原本真的没有这个意思啊!这都是北京的高官逼着我干的,我想不干也没这个胆量啊!当然了,冉老先生,这件事毕竟是经过了我的手,这个责任,我绝不推脱。今天,各位好朋友都在这里,我程某人向您冉老先生当面赔罪,您今天想打就打,想骂就骂,我保证老老实实地承受。只求冉老您高抬贵手,别和我一般见识,跟我彻底了结了这段仇怨!” 冉从周微微一笑:“此事好说,好说。” 程璧一听就乐了:“既然您这样说,那就好嘛。冉老先生,看来您也是个爽快人。这太好了!今后,咱们就是挚交好友了,您有什么事情,只管吩咐,我程某人保证一一做到。” 陈明遇说道:“既然冉老愿意了结此事,那咱们就不要干坐着。十二娘,赶紧来上酒吧,咱们边吃边谈。” 苏十二娘忙答应了一声,吩咐酒保来上酒,同时各色的珍馐美味也都一一端上了桌来。 许用推了推坐在身边的红真:“红真姑娘,快坐到冉先生身边去,等会儿好好给冉先生唱个曲儿。” 程璧说道:“不仅要唱曲儿,今晚你还要好好地陪陪冉先生,一定要把他老人家伺候舒服才行。” 红真答应了一声,笑盈盈地坐到了冉从周的身边:“冉先生,我先给您剥个龙眼吃吧。” 冉从周呵呵一笑,摆了摆手说道:“老朽已经年过六旬,早已不问此道了。还是让红真姑娘去陪你们几位年轻人吧,老朽和她在一起,一树梨花压海棠,实在有煞风景啊。” 程璧忙说道:“这算得了什么?姜子牙八十岁还娶新媳妇呢。这地方您以后想来就来,全都算我的。” 陈明遇说道:“现在酒菜齐备,我看咱们还是先敬冉先生一杯,恭贺他脱离缧绁,否极泰来。” 程璧和许用都连声说好,于是大家一起都举起了酒杯,齐声向着冉从周道贺。 冉从周也把酒杯端了起来,与众人相揖之后,一饮而尽。 满座登时响起一片欢笑声,红真姑娘麻利地为冉从周又把酒杯斟满。所有的人都兴致盎然,大家连干三杯,可谓是合座欢然。 随即,大家开始用菜,红真姑娘殷勤地为冉从周布菜,还想亲手喂他吃,结果被冉从周拒绝了。 程璧从怀里摸出一个信封,对冉从周说道:“冉老先生,听说您一向手头不宽裕,也没有什么产业。我这里有一张苏州府永丰钱庄的银票,数目是五百两,在常州、无锡、松江各地皆可兑现。你不要嫌少,拿去买些补品,好好将养一下身体。日后如果手头紧了,只管来找我,我程某人绝无二话。” 说着,他把信封递了过来。不想,冉从周却摆摆手拒绝了,他说道:“请你先把这张银票收起来。诸位大人,先生,老朽有几句话想说,不知你们愿不愿意听啊?” 许用说道:“冉老伯有话尽管讲,我们都洗耳恭听。” 冉从周点点头:“那好,既然如此,老朽有几句肺腑之言,想说给几位听听。说起我坐牢这件事嘛,其实算不了什么。我这样一条老光棍,平日里横冲直撞,专门与高官显贵们对着干,因此不管是坐牢充军,还是杀头送命都是应得的下场。” 程璧忙说:“您可不能这么说,不能这么说。” 冉从周说道:“其实,我每次帮人打官司之前,都已经准备好了,准备着去坐牢,去充军,甚至是掉脑袋。因此,我这次坐牢实在是没什么可抱怨的,因为都是我自找的麻烦嘛。这和程大官人,和前任的县令,乃至于那个北京的高官都没什么关系。” 程璧说道:“您这么说我就更不好意思了……” 陈明遇说道:“冉老先生对世事领悟得如此透彻,心胸如此的豁达洒脱,真是令我等感到惭愧啊。” 冉从周说:“我蒙冤坐牢,那不过是鸡虫小事,根本不劳诸位挂念。这件事情已经过去了,我已经不再拿它当回事了。” 程璧说道:“冉先生您真是……这,这让我说什么才好呢?” 冉从周说道:“说到眼前这桌花酒,如果单单是只为了我个人的那一点小事,我是根本就不会来到这里的。因为那点事根本就不算什么,程大官人今天不摆酒,我今后也不会与你计较。我之所以到这里来,是因为我听许老弟跟我说,陈大人等几位贵客也要来。我听说了这个之后,这才决定来到这里。拱辰先生,几位大人,我其实是冲着你们几位来的,我有话想跟你们几位说呀!” 陈明遇心中不由得一怔,说道:“老先生有话请讲,陈某愿闻教益。” 冉从周叹了口气:“诸位,你们都知道外面发生了怎样天翻地覆的变故了吧?” 许用说道:“那是当然,只不过大势如此,我们也只能徒呼奈何而已。” 程璧说道:“这改朝换代的事儿让咱们赶上了,有什么办法呢?大明朝廷的百万大军都挡不住,咱们能怎么样?唉,只能是谁坐江山咱们就给谁磕头纳粮了。” 冉从周说道:“诸位,如今这可不是一般的改朝换代啊。以前不管是以魏代汉,还是以晋代魏,那都是我炎黄苗裔之间易主换姓而已。可这一次不同啊,这一次乃是异族入主中华,我辈诸人连同咱们的子子孙孙皆要去做异族的奴才,这可就是两回事了!” 陈明遇皱着眉头说道:“冉老,您说下去,能说得再透彻一些吗?” 冉从周说道:“以前的改朝换代,那不过就是他们刘家、李家、赵家一姓之兴亡,与老百姓毫不相干。换个皇帝坐江山,一般来说开国之初还能轻徭薄赋,让老百姓喘口气呢。可是如今不同,如今是异族入侵,完全不一样了。这也就是说,以前汉人之间改朝换代,那亡的只是刘家李家赵家一家一姓而已;可是如今亡的就绝不仅仅是朱家一姓了,而是咱们所有汉人的江山啊!” 陈明遇若有所思地频频点头:“有道理,有道理,说的有道理……” 许用对冉从周说道:“冉伯父,要说异族入主的事,以前也发生过,蒙元之时就是如此。他们当政,不也是一样要聚税敛赋,要开科取士吗?和汉人皇帝没什么不同吧?” 冉从周说道:“你于史事还是所知甚少啊!有道是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蒙元是蒙古人掌权,自然都时刻要把汉人当做死敌来提防。他的朝中虽然也有汉族大臣,但是掌握实权的都是蒙古人,而且他们还把百姓分为四等,江南的汉人名列末班。元末之时,蒙古人更有杀尽‘张、王、李、赵、刘’五姓汉人之议。若非我大明太祖皇帝兴兵讨逆,只怕今日之中土,已经难觅汉人的踪影了。满清乃宋代女真余孽,他们当时是如何对待汉人的,你看看史书自会了解。难道今日之鞑虏会一反故态,真心实意来和咱们汉人做朋友吗?不会的,他们只会比蒙古人做的更甚啊!” 冯厚敦点头说道:“言之有理,言之有理。冉老,听了你的话,我有醍醐灌顶之感啊!” 许用说道:“冉伯父,既然如此,那你说咱们应该怎么办?” 冉从周坚定地说道:“应该效仿当年的太祖高皇帝,揭竿而起,奋起抗争!” “哦——”在座的人都不禁一震,就连红真等几个姑娘都瞪大了眼睛。 冉从周说道:“鞑虏欲亡我江山,欲制我汉人于万劫不复之地。我辈为后世子孙计,也应该拼死一搏,将鞑子赶出中原!” “好,老先生您说的好!”一个清脆的声音响起,竟然是坐在冉从周身边的红真姑娘。只见她端起酒杯说道:“老先生,小女子今日有幸相陪,有感于老先生的浩然正气,很想敬您一杯酒,不知您是否肯赏给小女子一个薄面?” “哦,你敬我酒?”冉从周不禁有些意外。 “哎呀,红真姑娘,这样的话题你就别跟着凑热闹了。”程璧在一旁笑道。 “程大爷。”红真说道:“小女子平日里也读过几本闲书,最敬佩的就是忠孝节义俱全的好汉。想不到冉老先生就是此等人物,所以心生仰慕。请诸位大爷不要见笑。” 冉从周笑道:“难得你身为商女,也能深明大义,那好,我就同你干上一杯。” “多谢老先生赏脸。”红真为冉从周斟满了一杯酒,然后端起自己的酒杯,与冉从周碰了一下,两人一饮而尽。 陈明遇这时说道:“听老先生的意思,是想要我们几个人兴起义兵,抗虏救国了?” “正是如此。”冉从周说道:“我听说你们几个人在一月前就想要起兵去南京勤王,只是因故未能成行。因此,老朽想劝你们再做一次,召集义兵,讨伐逆虏,如能成功,必将名垂青史,永世流芳啊!” 巡检顾元泌在一旁说道:“一个月前,我们想召集乡兵去南京勤王。可是那个知县林之骥说是按照大明祖制,乡兵不可离境,死活阻拦着我们不让走。再说,当时也召集不到多少人啊!只有北乡的季世美、季从孝兄弟带领的五百来人愿意跟我们走。这点兵就算到了南京,也不够给人家塞牙缝的。所以后来拱辰兄、培卿兄,还有我都心灰意冷了,最终没有出兵。那个时候才召集了五百人,现在恐怕连五十人都召集不到了。” 冯厚敦也叹了一口气说道:“一个月前,清兵尚未渡江,南直隶尚未沦陷,我等尚且招募不到多少人马。如今各州县均已纷纷归降,要想再举义旗,谈何容易啊?冉老先生,请恕我直言,如今看来真的是大势已去了!” “培卿先生此言差矣。”冉从周说道:“先生以为如今比当年宋朝南渡之初如何?想当年,宋朝刚刚南渡之时,金兵尾追而至,一路势如破竹,宋兵降者如潮。长江天险,金兵一夜飞渡。高宗皇帝被迫逃离临安,最终流落海上。当时的情形,比之今日可谓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吧?可是,当时大江两岸,各路义兵蜂起,使金人首尾不能相顾。更兼岳飞、韩世忠等忠勇良将拼死效命,最终还不是把金兵赶过了淮河,保住了大宋的半壁江山?当年宋人能做到的,咱们明人就做不到?如今南直隶虽然沦陷,但是湖广、江西、福建、两广、云贵等地都还是我大明所有。如果大家齐心协力,湖广江西等地迎面抗击,其余各省义兵背后袭扰,打败清兵,收拾山河并非没有可能。我听说史阁部他……” 陈明遇打断了他的话:“所谓史阁部仍在抗敌的说法乃是谣传,据我所知,史阁部在扬州城破之日就已经殉国了。” 第八章:灯下漫议 冉从周怔了一下,随即说道:“即便史阁部已经殉国,那也并不能说大明从此就无人了,我想忠臣良将是不会少的,关键是要有人挑旗带头啊!拱辰先生,老朽殷切期望你能率先举起义旗。” 陈明遇不禁皱起了眉头。他当然也希望能够起义反清,但现在的形势实在是很难召集到足够的人马。如果自己只带着几百个人去和清兵对抗,那无异于以卵击石。另外,他还有一个有点说不出口的隐衷,那就是他本来是个文人墨客,并不懂军事,从来也不会打仗。在江阴县当典史,纯粹只是为了找个落脚的台阶,以便日后在官场上步步高升。真的要让他领兵打仗,那他可真的是会感到茫然无措的。 冯厚敦在一旁轻叹了一声说道:“这件事还是从长计议吧。如今……唉,如今的大势是人心思定啊。这大明朝多年来的苛政让老百姓都寒了心,满人一入关,立刻就宣布废除三饷,不能不说是深得民望啊!因此现在要召集人马,实在是……实在是力有不逮。” 顾元泌说道:“我是个武官,虽然没有上过战场,可是让我去打,我保证不含糊。只是咱们大明的祖制,武将要听文官的,我就听你们两位老大哥的话,你们说怎么办,我就怎么办。” 陈明遇最终长叹了一声,对冉从周说道:“老先生,不是我陈某人不懂华夷之辨,也不是我没有忠君爱国之心,实在是眼下的形势难有作为呀!我觉得凡事不可操之过急,起义这件事还要等候时机才行。正如老先生所言,我大明还有半壁江山,现在就看他们的了。如果那边的人能够坚决抗击,挫敌凶焰,那么咱们再想办法起事犹为未晚。毕竟咱们江阴是个小地方,只凭着咱们,实在是闹腾不出多大的动静来,只有配合着外来的大军才能取得一点成效啊!” 冯厚敦说道:“拱辰兄所言极是。我还是那个意思,咱们还是静观大势,见机行事才对。我想正如冉老先生所说,我堂堂大明岂能人人甘为臣虏,必然会有人奋起抗争的。到那时我辈甘附骥尾,跟着真正的英雄好汉去闯荡一番就是了。” 顾元泌说:“你们说的都对,到时候我保证带头打先锋。” 听了他们的话,冉从周的脸上露出失望的表情:“诸位想要静待时机……唉,这时机从来都是自己争抢来的,哪里有……哪里有从天上掉下来的道理啊?”说着,他将手中的酒杯重重地撴在了桌子上,杯中的美酒洒出了大半。 许用在一旁说道:“冉伯父,今天就先不说这些扫兴的事了。难得你今天结识了这么多好友,还是尽醉而归吧。来,小侄先敬您一杯酒。” 冉从周摆了摆手:“山河破碎,哪里还有心情饮酒?既然话不投机,那老朽在此也是多余,请诸位恕罪,老朽就此告辞。”说着,他站起身来。 程璧慌忙说道:“哎,您老先别走啊,这菜还没上齐呢。” 许用也急忙阻拦。但是冉从周态度很坚决,一定要走,大家都拦不住。劝说了半天,最后许用还是只好无奈地让自己的家丁送冉从周回去。程璧紧追上了两步,说道:“冉老先生,这张银票,您……” 冉从周推开他的手说道:“老朽偌大的年纪,哪里用得着这么多银钱?你还是留着吧,将来要是真有义军起事的时候,你能把这些钱捐输军饷,那就算是给我花了。”说罢,拱拱手快步出门而去。只剩下身后的程璧瞠目结舌。 陈明遇看着冉从周的背影离去,对冯厚敦和顾元泌说道:“看来咱们也该回去了。” 程璧忙说道:“别走,别走,千万别走。你们几位都是我请来的贵客,请务必给我个面子,赏光留下来。不然的话,那会让人家说我程某人太不会来事儿了,竟然一下子得罪了这么多的朋友。” 许用也说:“拱辰兄你们千万请留步,小弟也还有些事情想跟你们说。咱们几个人相聚一次也不容易,这兵荒马乱的年月,有没有下次还未可知呢。咱们还是坐下来尽兴而归才对嘛。” 听了程、许二人的话,陈明遇等人便又都坐稳了下来。程璧提议让红真姑娘唱个曲儿,大家一致赞同,于是红真姑娘转过身,对着那些伴奏的女子说了句什么,那些女子便合奏了一支曲子,红真就坐在那里和着这支曲子唱了起来。她的歌喉清丽婉转,十分的动听,几位客人听得都是频频颔首,有的人甚至和着节拍跟着哼哼了起来。 一曲终了,众人齐声喝彩。许用说道:“美人儿,你且先喝杯酒润润喉咙,等会儿许大爷与你合唱一段儿。” 这时,程璧忽然说道:“这个……这个拱辰兄,有件事我想问问你。” “但说无妨。” “是这样。”程璧皱起了眉头:“我是个商人,四面八方的朋友很多,听到的消息也很多。昨天,我从南京来的一个朋友那里就听到这么一个消息。说是北京的鞑子皇帝下了一道圣旨,要普天下的老百姓,当然是男人啊,都要学鞑子的模样,把头发剃了,然后再留一条辫子。说是这道圣旨已经到了南京,马上就要执行了。你们几位听说过没有啊?” “什么,剃光了头留辫子?”红真姑娘不由得瞪大了眼睛,随即格格娇笑了起来:“那是什么鬼样子啊?” 陈明遇说:“你这个消息并不属实啊。据我所知,事情的原委是这样的:在北京有个孙之獬的人,此人乃阉党余孽,在崇祯初年被削籍回乡。等到清兵入关,他就厚颜无耻地来投奔,却也谋得了一份官职。本来,在虏廷之上,满汉官员分列两班,满人官员留发辫,着满人服色;汉人官员仍旧蓄发,着旧时官服。可是孙之獬为了巴结满人,竟然自行剃发留辫,穿上满人服色,要与满人同班站列。而且这个狗贼还给那鞑子的摄政王上本,要求虏酋传旨,把所有汉官的发式服色都改成满人的样子。摄政王见他这副奴才相,满心欢喜,便代皇帝下了一道谕旨,要各地的汉人官员都学孙之獬的样子,剃发蓄辫,穿满人的官服。这便是虏廷圣旨的真相。” 程璧恍然大悟:“哦,原来是这样啊?我说的嘛,鞑子不至于让所有的百姓都剃头,要真是那样,那可真是要逼人造反了。” 许用说道:“这个孙之獬真是无耻败类,虽寸磔亦不足以敝其辜。” 红真嘻嘻笑道:“程大爷,不知你剃了头留了辫子是什么模样啊?我到真的很想看一看呢。”一边说一边端详着程璧的脑袋,似乎正在想象他剃光了头的样子。 程璧把脸一板:“你个小妮子,竟敢拿你程大爷寻开心,看我怎么罚你?来,上酒,我要罚你三杯。” 冯厚敦说道:“以前夷狄入主中原也有多次,从来都没有过要所有汉人都改做胡装的事,想必满人也不会如此乖谬。那可是要天下大乱的。” 陈明遇说道:“让所有的官员都剃发易服也很要命啊。因此,我一心归隐就算对了。如果我为了清廷那五斗米而剃发,那可是要被人人唾骂的。就是死后,我也无面目见列祖列宗于地下啊。” 冯厚敦说:“我不仅自己不去他们满清的官,还要留下遗嘱,要我们冯家的后世子孙都勿食其禄。” 红真这时说道:“几位大爷,看你们的意思,咱们是真的要祖祖辈辈都做鞑子的臣民了?这天下大势就没有挽回的余地了吗?” 程璧笑道:“小美人,你管这些干什么?不管哪朝哪代,像你这小模样,总会有人喜欢的。你还怕没人来照顾你的生意不成?” 红真正色说道:“程大爷,我虽是个下贱女子,可是也明白‘忠义’二字作何解释。想当年,那擂鼓战金山的韩世忠元帅夫人梁红玉就是从我们这一行里出来的。梁红玉可以有忠义之心,我为什么不能有?” 许用说道:“红真姑娘有这份忠义之心,真是难得。来,我敬你一杯。” 陈明遇说道:“红真姑娘倒也不必过于担心。正像刚才冉老先生所说的,天下大势还没有最后确定。大明还有半壁江山,另外闯贼、献贼的余部也是实力颇壮。他们虽然与大明为敌,但毕竟也是汉人,说不定还会与大明捐弃前嫌,携手迎敌呢。我们还是静观其变的为好。” 冯厚敦说:“太祖高皇帝说过,历代胡儿入主中原从无百年之命,此话切中肯綮。胡人南侵,全凭弓马娴熟,汉人万万不及。但是胡人一旦坐稳了江山,便会耽于享乐,荒疏弓马,日趋羸弱。到那时咱们汉人就可乘势而起,驱逐胡虏,收复山河。我大明就是这样夺得的天下。” 红真叹息了一声:“可是咱们这些人,谁有能等上一百年啊?一百年里,有三四代人都要受鞑子欺压呢。” 许用说道:“红真姑娘说的有道理,等上一百年,真的是让人沮丧。最好是咱们大明的江山不亡,那就再也没有眼前这些烦恼了。几位仁兄,你说平时咱们在一起谈论朝政的时候,哪一次不是义愤填膺?哪一次不是怒火中烧?都觉得这大明朝的天简直黑得一丝光亮都没有了,心里都有‘是日曷丧,予及汝偕亡’的念头。可是眼下这大明朝真的完了,我不知道你们别人,反正我倒是念起它的好处来了。别的不说,就说万历年间,朝中官员都敢于直接指责皇帝,上书直言皇帝的过错,这在历朝之中都是没有的。到了崇祯朝,虽然上书骂皇帝的很少有了,但是平素在私下里议论皇帝还是可以随心所欲的。咱们兄弟几人在一起骂皇上的时候有多少?数也数不清吧?可咱们也没有因此惹来什么麻烦。现在鞑子来了,他们还会让咱们像以前那样自由自在吗?我看不太可能啊!” 顾元泌说:“你说的对。你看现在咱们江南的士人出本书、结个社,就如同家常便饭一般,从来都没有人管,就连咱们这小小的江阴城里都有十几个社。鞑子会让咱们随便结社吗?会让咱们随便出书吗?我也觉得够呛啊!” 许用说:“假如鞑子真的不让随便结社、随便出书了,那还有什么意思?被人捆着手脚过日子,都不如死了好。拱辰兄,我现在想想,冉老先生要咱们扯旗举事还是对的,趁着咱们现在还能聚起一些兵马来,不如去跟鞑子拼个鱼死网破。如果等到大局真的稳定下来,那就一切都晚了,到那时后悔都来不及了。” 陈明遇被他说的心头一热,不由得点点头说道:“你说的有道理,不过咱们毕竟人少势孤,最好还是有外援。实不相瞒,我有一个做大官的朋友,手中有雄兵近万。此人素怀忠义,势必不甘屈身臣虏。今天在这里,我就不说他的名字和官职了,我只是想说,我明天就给他写封信,探听一下他的意思。如果此人愿意举起义旗,那咱们跟着他,就有了依靠了。” 顾元泌说:“拱辰兄,我知道你说的是谁,我也不说了。不过我觉得他应该会拔剑而起的。你找他就算找对人了。” 许用拍手笑道:“既然如此,我也就不多问,随时恭聆佳音便是了。来,大家继续喝酒,今天不醉不归。” 于是,众人又都纷纷举杯畅饮。红真等几位姑娘都接二连三地唱曲助兴,酒席间热闹非凡。到最后,几个人都喝得酩酊大醉。喝醉了他们几个也都不走了,统统都留宿在了聚芳楼内。红真等几位姑娘都少不了亲奉枕席,与几位贵客殷勤缠绵了整整一夜,直到第二天日上三竿的时候,几个人才纷纷相互告辞而去。 第九章:痴男怨女 程璧晚上喝了很多的酒,结果第二天一大早头疼欲裂。但他还是强忍着,在聚芳楼的院子先把陈明遇等人一一送走,因为毕竟是他做东道的,得有始有终才行。他勉强装出了笑容,和陈明遇等人亲热地话别。聚芳楼的老板苏十二娘也来到院子里殷勤地送别贵客。大家闹闹哄哄地好一阵子才分别离开。 最后只剩下程璧了。他拍了拍脑门,对苏十二娘说道:“好了,十二娘,我也该走了。哎哟,这一天一夜,可把我累坏了。”说着,身子竟然趔趄了一下。 “程大爷,您慢走,我来扶着您。”十二娘慌忙过来搀扶。程璧的家丁在左右拱卫,大家向着门口走去。 聚芳楼的大门还没有打开,只开了一个边门。十二娘扶着程璧来到边门,正是一脚门里一脚门外的时候,忽然有个身穿长袍的年轻后生迎面走来,来到了十二娘的面前。 十二娘一见这个后生,登时就把脸撂了下来:“怎么又是你,你还来干什么?” 那后生把手中的折扇一摇,大模大样地说道:“怎么,今天我有银子,光明正大地来照顾你的生意,这都不成吗?” “你有银子?”十二娘把嘴一撇:“有银子也不行,今天我们关门,不接客。” 那后生一怔,用手一指程璧:“那他呢,他为什么可以?” 十二娘说道:“人家是昨天晚上留宿的,今天我们关门。” 程璧把眉头一皱,向十二娘问道:“这是谁呀?” “是松江府来的一个泼皮破落户。”十二娘满脸鄙夷地说道:“成天来缠着红真,没钱也往这里凑和,白吃白喝还白睡,占了老娘好大的便宜啊。” “哦,我明白了。”程璧说道:“这就是那个把红真姑娘给迷住的小白脸吧?哎,让我好好瞧瞧。” 他走上前一步,仔细地打量这个后生,只见他年纪也就是二十来岁的样子。生得齿白唇红,面如傅粉,目若点漆,眉似春山,端的是一个英俊帅气的漂亮小伙,站在这里,不要说是女人,就是程璧这个大男人都免不了被他吸引。 “嘿,小子,行啊。”程璧乜斜着眼睛说道:“爹妈赏给了你一份好本钱啊!能让女人心甘情愿倒贴着养活你。老子要是有你这份本钱,还用得着风里来雨里去地到处奔波吗?”说着,他竟想伸手去摸摸那后生的脸蛋。 那后生赶紧后退一步,不由得满脸愠色,说道:“你想干什么?” 程璧嘿嘿一笑:“没什么,我就是想见识见识这能把红真姑娘迷住的小子到底是什么货色。” 苏十二娘上前一步说道:“程大爷,您别跟这种无赖泼皮打交道,没得辱没了您老人家。” 那后生把眼一瞪:“谁是无赖泼皮?我乔玉郎来自松江府正经人家,我家的钱财,哼,未必比你少!” 苏十二娘对程璧说道:“程大爷,您别理他,您走您的。” 程璧笑了笑:“十二娘,以我多年行走江湖的阅历,能看出这小子有那么一股子邪劲儿。你可得小心着点,留神落得个鸡飞蛋打、人财两空哦。走——”说着,他在家丁的搀扶下上了一辆马车,扬长而去。 苏十二娘转过身对着乔玉郎说道:“快走,快走,我们还没开门呢!” 乔玉郎说道:“那好,我就等你开门。我不信你会一天都不开门。” 苏十二娘当然不会一天都不开门,那样损失可就大了。而一旦开门,来往客人多了,这乔玉郎就会混进来。苏十二娘对此实在是无可奈何,她恨恨地一跺脚,说道:“有种你就等着,今天老娘过了晌午才会开张。”说着,转身就进了院门,并且把所有的门都紧紧关上了。 苏十二娘嘴里骂骂咧咧地扭着屁股进了屋子,刚想到自己平日居住的房间去休息一会儿,忽然一抬头,只见楼上的楼梯口处站着一个人,正是自己手下头牌红人红真姑娘。只见她冷冷地望着自己,眼中满是怨恨的神色。 苏十二娘心中一凛,登时就明白这个红真姑娘已经知道乔玉郎来了。她无奈地轻叹了一声,转过身慢慢地向着楼上的红真姑娘走去…… 今年新年的时候,刚刚过完元宵节没多久,聚芳楼来了几个松江府的客商。这些人有老有少,出手也很大方,其中有一个客商点名要红真姑娘来陪酒。当时,红真姑娘确实在忙着,结果这位客商出了双份的价钱,硬是让其他的客人把红真姑娘给让了出来。 等红真姑娘来到了这位客商面前后,客商说道:“我今天点红真姑娘来,主要是为了让我们这位乔小相公开开眼。红真姑娘,我们这位乔小相公还没娶媳妇,据说还是个童男子呢。因此,可不能辱没了人家,只有咱们红真姑娘才配得上来破乔小相公的童子之身。” 说着,他回身一拉,从其他客商背后拉出来一个满脸绯红、羞涩不已的少年男子。当时在场的红真以及苏十二娘看到了这位少年,登时都吃了一惊,实在是想不到世间竟然有如此俊俏的男子,就连阅人无数的苏十二娘都看傻了眼。于是,在酒过三巡之后,很快就在众人的起哄声中,这位名叫乔玉郎的英俊少年就与红真姑娘进入绣房,成其好事。 第二天,乔玉郎就随同那些客商们走了,但是没过几天,他就自己一个人拿着银子,大老远地又从松江府赶过来找红真姑娘了。 这一次,红真姑娘和苏十二娘详细地询问了乔玉郎的身世,乔玉郎也一五一十地讲述了自己的来历。他说他本是松江府嘉定县人氏。家里开着丝厂,还有二百亩桑田,家境是相当的富足。现在家里还有父母、祖母,他本人现在是独子,偌大的家业将来自然就要由他来继承了。 他们家虽然很有钱,但是祖祖辈辈都不擅长读书,从来也没有出过一个正儿八经的秀才。他父亲读了多年的书,却根本就考不上秀才,最后只好捐了一个庠生了事。现在轮到他了,他也一样考不上秀才。今年他已经十九岁了,学业上还不如很多十三四岁的孩子。他父亲已经对他彻底灰心了,打算让他从此经商算了。前些日子,就是让他跟着同乡的几个客商出来见见世面,想不到认识了红真姑娘。 苏十二娘说道:“小相公,你为什么没隔几天,就又来了?” 乔玉郎的脸一下子变得通红,嗫嚅着说道:“我……我……我想见她……” “那你的银子是从哪里来的?” “我……我和我爹说,江阴县这里有值钱的古董,我……我向他要的……” 苏十二娘心中暗暗窃喜,觉得这是上天赐给了自己一个散财童子。不过她还是继续问道:“小相公,你今年都十九岁了,家里就没给你张罗一门亲事?” “我爹说……我爹以前说,说等我考上了秀才,再给我娶媳妇。现在他不用我考了,所以年前给我定了一门亲事。可是……可是那户人家我也不认识啊!” “行啊,你认识这里就行了。只要有空,你就常来玩吧。我保证让红真姑娘每次都来陪你。” “哎,那太好了。”乔玉郎的脸上露出了欣喜的笑容。 此后,乔玉郎果然隔三差五就来到江阴,到了这里就来找红真姑娘。开始的时候,苏十二娘还挺高兴,可是时间长了,她就觉得不对味了。 首先是这位乔小相公开始赊账了。对于聚芳楼来说,常来的客人当然可以赊账。像程璧那样的大商人,每次都是记账。到了年底,苏十二娘打发人到程家的账房去结清一下就完事了。可这位乔小相公并未当家,按照他的说法,他的银子都是从奶奶和父母那里骗来的,而他要赊账,显然是没有骗来银子。他没有银子,等于来白吃白喝带白嫖,苏十二娘怎么会高兴? 更可怕的是,他把红真姑娘的心给勾去了!三个月前,红真姑娘正式向苏十二娘提出来要赎身嫁给乔玉郎,这可是让苏十二娘恼羞成怒! 红真姑娘是苏十二娘的摇钱树,她的艳名这两年已经传播到了常州、无锡、松江一带,有不少外地客人都慕名而来,客人们都夸奖她是色艺双绝,不亚于南京的‘秦淮八艳’。由于她的存在,这两年苏十二娘是财源滚滚。而红真不到三岁就被苏十二娘买来,养大后十五岁开始接客,到现在为苏十二娘只干了不到四年的时间,苏十二娘哪里肯放过她? 好在无论是红真自己还是乔玉郎,他们都拿不出赎身的银子来。苏十二娘狮子大开口地要两千五百两银子来赎身,红真是绝对拿不出来的。因为苏十二娘对手下的姑娘控制得非常严,不允许她们私藏银两。就连红真这样的当红头牌,身边也有几十两银子的零花钱。因此,红真想要自赎,是没有可能的。 至于乔玉郎,那就更是囊中羞涩,无钱可掏了。因为他家不允许他娶一个娼妓回去。清明节刚过的时候,有一天早晨,聚芳楼刚刚打开侧门,让杂役们倒马桶。这时候,忽然有几个大汉冲了进来,二话不说就直往楼上闯。 聚芳楼的人赶紧来阻拦,他们自己也有保镖,当时便拦住那些人喝问你们想要干什么。只见一个身穿绸衫、头戴方巾的中年男子怒气冲冲地说道:“我是来找儿子的,找儿子难道也犯法吗?” 苏十二娘见这个男子衣饰华贵,显然不是寻常人物,便制止住自己的保镖,上前说道:“您找儿子当然可以,但是也别惊动了其他客人啊?那样的话岂不是要妨碍我们的生意?您儿子是谁?说出来我帮你找。” 那中年男子的脸色阴沉了下来,似乎感到这是一件很难堪的事。他叹了口气这才说道:“我儿子姓乔,他和你们这里一个叫红……” “好了,好了,我知道了。”苏十二娘立即打发人,到红真那里把乔玉郎给叫来了。 乔玉郎一来,那中年男人登时气得浑身哆嗦,指着乔玉郎骂道:“好啊,你……你这个小畜生,你……你竟然真的又来到了这种地方。来呀——”他对自己左右的人说道:“你们去把他捆起来,就在这儿给我活活打死他!” 那几个人连忙劝说:“乔老爷,乔老爷,您消消气,有什么事咱们回家再说……” 苏十二娘也说道:“您可不能在这儿打死人啊?那我们可是要报官的。” “不要管那么多,就在这儿打死他!”那乔老爷暴跳如雷:“这个该死的畜生,把我的脸都丢尽了!小畜生,你知不知道,就因为你眠花宿柳、恶名远扬,我给你定亲的那户人家都来退亲了!你……你让我的脸往哪儿放啊!你们不上,我上,看我打死这个孽畜,打死他……” 乔老爷的家人拼命地阻拦,苏十二娘和手下的保镖也过来帮忙,最后总算是把乔家人给打发到门外去了。 后来,乔玉郎又来了两次,而且还都没有钱,是趁人不注意混进来与红真相会的。苏十二娘碍于红真的面子,没有发作,只是把这位乔小相公打发走了事。后来,清兵南下,江阴城四门紧闭,乔玉郎自然就来不了了,所以很多天都没有见到他的影子。不过,眼下大局稍安,聚芳楼刚刚恢复营业,他居然就又来了。这怎么能不让苏十二娘气恼呢。 她最恼火同时也是感到最棘手是红真姑娘的一颗芳心早已被这个乔玉郎虏获,红真一心想要嫁给乔玉郎,这才是苏十二娘最感到头疼的。现在,她只好再次耐住性子,来开导劝解一下红真,让她打消这个念头,继续老老实实地在聚芳楼干下去。 她来到了红真的身边,拉了一下她的衣袖,说道:“来,我跟你说说。” 第十章:拦轿喊冤 苏十二娘拉着红真来到了二楼的一个房间,这里本来是昨天晚上程璧他们在这里吃饭的地方。苏十二娘按着红真在一张椅子上坐下,随后,看了看她,叹息了一声:“唉,你要到什么时候才能体会到我的苦心啊?” 红真坐在那里,面沉似水,一个字也不说。 苏十二娘在屋子一边缓缓地踱步,一边说道:“我早就跟你说过了,干咱们这一行的,嫁给富家公子,那可不是什么好的归宿啊。富家公子们所图的只不过就是咱们这一副皮囊而已,等到咱们这些人年老色衰了,他们就会另结新欢,把咱们撇在一边,到那时候可是哭都来不及喽!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也曾有个富商想要花大价钱纳我为妾,我当时也是满心的欢喜。可是,该着我运气好,那个富商突然暴病死了。这样一来,我才免去了一劫。要不然,等他死了,我落到人家大老婆的手里,那还会有好?要是那样,我现在大概会沦落到某个尼姑庵里念经,甚至有可能变成街头的一个老乞婆啊。” 说到这里,她又看了看红真,只见她还是沉着脸一声不吭。于是,走上前一步说道:“我告诉你说,干咱们这一行的,最好的归宿就是像我这样,自己开个院子做生意。做什么事儿都自己说了算,所有的银钱都自己经管,这才能活得快活自在。” 说着,她走到红真的身边,向着四周张望了一下,确认无人偷听,这才俯下身低声说道:“闺女,妈妈不会亏待你的。你听我跟你说,只要你好好地在这里干,到你三十岁上,我就把这院子三分之一的股份交给你,到那时,你就是个小老板了。你愿意在这里帮着我管这座院子也可以,愿意把股份兑现了,到别处再开一所院子也行,反正到了那时,你可就是逍遥自在的女神仙了!” 红真鼻子里“哼”了一声,冷冷地说道:“咱们院子里有那么多姐姐,我怎么从来都没见过她们有这份福气?她们可是一个个在年老色衰之后,还是不得不在侧院里继续接客,一晚上挣几十个铜钱。哪有什么逍遥自在可言?” “嗨,闺女,她们那些人怎么能和你相比呢?你是色艺双绝,附近的府县都知道你的芳名啊!你挣的钱,她们怎么能比得了呢?行了,别胡思乱想了,踏踏实实地在这里挣钱。你挣的那些钱可不只是给我挣的,那也包括你在内呀。你现在挣的越多,我将来分给你就越多呀。” 红真冷冷地说道:“我不相信!” “你……你不相信?妈妈什么时候骗过你……” “应该说是你什么时候没有骗过我?”红真嚯地站了起来:“从小到大,你一直都在骗我,就没跟我说过一句实话。因此我不相信你,不相信我到了三十岁你会分给我股份。” “我……我……我对天发誓,如果说了不算,我就……” “算了吧,你自己都说过,从来不信这些牙疼咒!” “你……”苏十二娘被顶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她那两道画得如同毛毛虫一般粗大的眉毛不由自主地拧了起来,原本堆满了关怀慈爱之色的面孔瞬间变得铁青。她恶狠狠地看了红真一会儿,冷冷地说道:“你行啊,长大了,翅膀硬了,都敢顶撞我了……可是你别忘了,你的小命还是攥在我的手心里!你整个人都是属于我的,我想把你怎么样就能怎么样!没有我放话,你就得老老实实地在我这里干上一辈子!这个道理难道你还不懂吗?” 红真站立在那里,一动也不动,脸色也变得煞白,显然是被气得肺都要炸了,只不过还是强忍着而已。 苏十二娘继续说道:“你想走人?好啊,拿出两千五百两银子来,我可以放你走!你拿得出来吗?你那个乔小情人能拿得出来吗?他们家也不肯啊!拿不出来吧?那没有办法,那就老老实实地给我继续干下去吧。” 红真颓然地坐到了椅子上。苏十二娘逼近一步继续严厉地说道:“如果你从此不好好给我干活,敢于怠慢客人,哼哼,我告诉你:别看你长大了,别看你成了什么头牌,以为我不敢再打你了吗?你要敢惹急我,我照样扒你一层皮下来!行了,别在这儿废话了,赶紧回你的屋里去,吃点饭,睡个回笼觉,晚上还要接客呢!” 苏十二娘说到这里,转身就要往外走,正在这时,忽然楼下传来了一阵喧哗之声。苏十二娘走到窗前向下一看,却见聚芳楼的正门前,有一伙儿人正和院子里的伙计们在争吵不休。 “这是怎么回事啊?”苏十二娘生气地出了房间,走到楼下,来到了院子的正门口。走到那里一看,却见有一个衣饰华贵的老太太在一个丫鬟和一个婆子的搀扶下,正和院子里的伙计在争吵。 这老太太看上去有六十岁开外的年纪,鬓发花白,手里拄着一根竹杖,身边出了丫鬟婆子,还有几个男性家丁。只见她用手指着聚芳楼正在破口大骂:“你们丧天良的狗男女啊!我咒你们祖祖辈辈生儿子没**呀,我咒你们祖祖辈辈男盗女娼啊!你们都不得好死啊……”说着放声大哭了起来。 苏十二娘走上一步,厉声说道:“老太太,这是干什么呀?堵着我们的大门撒什么泼?我们哪里得罪了你?” “你们,你们拐走了我孙子,还我孙子来!”老太太声嘶力竭地喊道。 “你孙子是哪一个?”苏十二娘心里其实已经有点谱了,但还是故意问道。 “我孙子姓乔,松江嘉定的乔小相公,你们都认识的。他被你们这帮狐媚妖精给拐到这里,好多天都不回家,我不来找你们还去找谁?你还我孙子!” 苏十二娘无奈地耸肩一笑:“老太太,你孙子不在我们这里。今天早上,他确实来了,但是我没有让他进,因为我们还没开门呢。现在他去了哪里,我就不知道了,你可以在这江阴城里好好找一找嘛。” “胡说,明明是你们把我孙子给藏起来了!他现在就在你们院子里。” “你说他在我们院子里,谁看见了?” “我说他在,他就在。不信,你让我搜一搜,一定能把他找出来。” 苏十二娘哪里能让这老太婆到院子里去搜查?别的不说,就说现在还有一些昨晚留宿的客人没有起床呢,老太太他们闯进去,以后这生意还怎么做?因此,她大声说道:“我们又没有违反王法,你凭什么搜我们的院子?别在这里浪费功夫了,赶紧到别处去找吧,不然你孙子又要跑远了。” “你个缺了八辈子德的臭娘们,敢把我孙子藏起来,老太太我今天跟你拼了这条命!”说着,这老太太抡起拐杖就要来打苏十二娘。她身边的丫鬟婆子慌忙阻拦,苏十二娘身边的人也过来挡驾,好不容易才把那老太太劝得后退了几步。可是她依旧站在那里破口大骂,骂得十分难听。 正在这时,从巷子口的另一端跑过来一个人,正是那到处传播消息的范二花子。只见他提里塔拉地跑过来,对着苏十二娘说道:“哎,来了,来了,人家来了……” 苏十二娘没好气地问道:“谁来了?” “是县太爷来了。新任的知县老爷来了,已经进城了。”说着,范二花子凑了过来,伸出两只脏手,想要讨两个赏钱。 苏十二娘现在一脑门邪火,哪里有心情打赏?对范二花子吼道:“他来就来呗,管我屁事?你给我滚——” 范二花子吓得一缩脖子,正想逃走,不想那来自松江府的老太太却招手叫道:“过来,过来,我有话问你。” 范二花子急忙凑了过去。老太太问道:“你说县太爷来了,他走哪条路啊?” 范二花子说道:“县太爷是从南边的朝宗门进来的,走的是东大街。” “好,赏他几个铜钱。”老太太说道。他身边一个男仆拿出几个制钱丢给了范二花子。范二花子赶紧捡起来,千恩万谢地跑了。 那老太太说道:“臭**,你给我听着。你敢扣着我孙子不放,我找县太爷告你去!走,咱们去拦轿喊冤!”说着,她转身就走,身边的丫鬟和婆子赶紧搀着她上了一顶小轿,急匆匆地向着巷子外面走去。 苏十二娘看着离去的轿子,把嘴一撇:“告官又能怎样?谁还怕你不成?”说着,也自顾回到院子里去了。 却说江阴城的东大街上,两侧站满了人,大家都在翘首等待着大清朝选派的第一任知县的到来。 代理主持县政的主簿莫士英等人早就得到了来自常州府的行文,知道新任知县将在今天到达,所以他们便一早就来到南门迎接。结果,巳时刚过,他们就等来了新任的知县。 只见这位新来的县太爷年纪看上去三十出头的样子,生得面如冠玉,神态儒雅,最引人瞩目的是,他身穿一件明朝七品官员的袍服,头戴明朝的乌纱帽,完全就是一副明朝官员的打扮。听他自我介绍,此人姓方名亨字元利,河南豫东人氏,正儿八经是个汉人。 在朝宗门附近围观的百姓也都不少,看到新来的县太爷这副模样,穿的这身行头,很多人的心里都松了一口气。原本有不少传言,说是新来的知县是个鞑子,满身都是黑毛,人不人、鬼不鬼的,老百姓都很担心。现在看到来的是个汉人,大家便把心都放下了。至于方亨身上穿的那套明代官服,更是让很多老百姓产生亲切感,恍惚之间让人觉得好像一切都没有变一般。 方亨在城门处与主簿莫士英、守备陈瑞之、中书戚硕等人见过礼——所行的也是明朝官场上惯常的礼数,随后就再次上轿,在众多官吏、衙役们的簇拥下沿着东大街向着县衙门走去。 东大街的两侧到处都是围观的百姓。以往明朝时代新官上任时,百姓们往往都不感兴趣,没有几个人理睬。可是今天不同,所有的人都对这位新来的县太爷特别的关注,都忍不住驻足观看。此时,有关薙发令的消息已经开始在江阴县的街巷间传播开来。因为并没有官府的告示,所以大家都将信将疑。现在新任的县太爷到了,这个谜底就应该揭晓了。有很多人看到方亨还是穿着明朝的官服,心里都很兴奋,便四处传播这个消息,普遍都感到所谓的薙发令只不过是以讹传讹而已。 正在方亨的官轿不紧不慢地向着县衙行进的时候,忽然从人群中冲出一个老太婆,跪在轿前,扯开嗓子拼命地喊道:“冤枉啊,青天大老爷,小民冤枉啊——” 街上所有的人都不禁为之一怔。官轿很快就停了下来。只见一个师爷打扮的人走到了那个老太太面前,说道:“你是什么人,想要干什么?” 那婆子扑在地上连连磕头:“青天大老爷呀,小民冤枉啊!求老爷为小民做主啊——” 那师爷把手一摆:“好了,赶紧起来吧。既然你有冤情,那就跟在老爷的官轿后面,等一会儿到了县衙,再做发落。” 那婆子又连磕了几个响头:“多谢大老爷,多谢青天大老爷。”这时,她的丫鬟过来把她搀扶了起来,随后她们一行人就跟在轿子后面向着县衙走去。 县衙门打开了中门,迎接新任知县的到来。在县衙面前的小广场上,同样挤满了围观的百姓。当轿子落地,轿帘掀起,人们看到走出来的县太爷穿的依旧是明朝的官服时,都不禁发出了一阵惊叹之声。 很多人的心在一瞬间都变得踏实了,都不再相信薙发令这回事了。大家目送着方亨在莫士英等人的簇拥下大摇大摆地走进了县衙,脸上普遍都露出欣慰的笑容。 第十一章:新官上任 江阴县新任知县方亨端坐在江阴县衙的大堂正中,手拈着胡须,脸上始终保持着矜持的微笑,目光则在自己目前仅有的三名同僚身上扫来扫去。他一直在倾听几位同僚向自己汇报县里的情况,不时地频频颔首,表示自己听得很认真,有时还要嗯嗯几声,完全都是正宗的官场气派。 等到主簿莫士英、守备陈修之、中书戚硕三人汇报完了,方亨这才轻咳了一声,开始说话。他是河南人,不过已经很擅长明代流行的官话了,所以和几位南方的同僚交流起来,并没有太多的困难。 只听他说道:“学生谬获拔擢,身荷天恩,来到江阴县就任。得各位同侪鼎力襄助,幸何如之?今后还希望诸位仁兄与学生勠力同心,勤于王事,纾解宸忧,上不负朝廷,下不愧黎民,把江阴县的差事办好,无论于国于己,皆属大有裨益的啊。” “学生”这个词乃是明朝官员自称之时的谦辞,方亨显然还是明朝时期的作派。 听了他话,莫士英等三人坐在一旁连连点头,中书戚硕还说道:“大人高见。” 方亨又咳嗽了一声,向着脚边的痰盂里吐了一口痰,接着说道:“江阴县原有官佐现在何处啊?为何只有几位仁兄在这里秉政?” 莫士英说道:“有的已经走了,回老家去了。像前任知县林时骥,他已经回福建去了。还有几位官员因为是本地人,所以都留在自己的家里,不肯出来。我们也曾再三相邀,可是他们都婉拒了。” 方亨点点头:“哦,原来如此。想我大清取代前明乃是上承天命,天命如此,人力岂可强为?如果避世归隐,岂不是要错过大好的前程?如今我大清除旧布新、百废待兴,正是用人之际,我看这些人还是出来做事的为好。这样吧,就以学生的名义,再写一封信,诚恳相邀,请这些人出来继续为新朝效力。嗯,不知哪位仁兄愿意代笔啊?” 中书戚硕说道:“就由卑职来为大人效劳吧。” “既如此,有劳仁兄了。” 方亨之所以还要邀请陈明遇等人出来做事,纯粹是做个姿态而已。他才不会去关心这几个人的前程呢,只不过自己新官上任,各方面都应该有所表示,所谓让到是礼罢了。陈明遇他们不来,那就静等上级再派新员好了。 这时莫士英说道:“大人一路远来,舟车劳顿,还是早些休息吧。我已经吩咐酒楼送来一桌酒菜,等下为大人正式的接风洗尘。大人不妨到后院宽衣稍坐,酒菜很快就到。” 方亨说道:“有劳仁兄了,不过,学生眼下还有一事需要麻烦兄台。呵呵,这也没办法,咱们现在人手少,只能是一人顶几人来做喽。嗯,是这样,俗语云,凡事要好,须问三老。学生下车伊始,理应拜访乡贤耆老,通晓民情。不知仁兄可否代为安排,请几位本县的耆老,让学生与他们见见面啊?” “此事由卑职承担,大人只管先去休息便是。” 于是,方亨便起身转入县衙大院中专供县令居住的后院。到了那里,他除去官服,换上了便装,并在家人服侍之下,饮茶净手,然后就坐在县令的书房里休息片刻。 在他坐下来休息的时候,家人们就都纷纷退了出去,以免打扰了他,偌大的屋子里就剩下了方亨一个人。 然而,方亨却兴奋地站了起来,倒背着手在屋子转了两个圈。他环视着这间其实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的房间,不禁一阵阵的心潮澎湃。 当官的梦想终于实现了!方亨按捺不住心中的激动,如果不是外面还有人在侍立,他简直就想要狂呼乱喊几声,以抒发心头的狂喜。 他来自河南豫东,历代都是普普通通的耕读之家,出过几个秀才,但是没有做官的。到了他这里,终于在科举之路上连连告捷,最终在崇祯十六年会试上金榜题名。 尽管他没有能够进入殿试,成为甲科进士,但是能够名列乙榜也是稳稳地戴定乌纱帽了。 不过,就在这时,却出了一些差池。 原来,此时大明的天下已经乱成了一锅粥,李自成已经占据了关中,张献忠独霸了四川,还有很多其他的州县也都被各地造反的民众给占据了,新科进士们如何分配官职并且就任就成了一个大问题。 很多应该分配新官的州县都变成了别人的地盘,新科进士们没法去上任了。方亨就被吏部分配到了四川的射洪去当县令,但是他听说张献忠杀人如麻,哪里敢到那里去呢?没奈何,他只能暂时回到家乡等候消息。 结果他等到的却是北京被攻陷,崇祯皇帝自尽的消息。 听到这个消息后,方亨傻眼了。自己辛辛苦苦读了二十多年书,好不容易熬到了万人仰慕的进士位置上,但是却万万想不到遇上了数百年都没有的大变故,大明朝居然完蛋了!那自己这个进士的资格岂不是也要跟着作废了吗?自己二十多年的辛苦不是也都白费了吗? 那一刻,方亨禁不住失声痛哭,一瞬间只觉得连天都要塌下来,真的是连想死的心都有。 在明代,一个读书人如果考上了举人、进士,就可以免赋免役,根本就不用纳税了。这个时候就会有人来主动“投献”。所谓“投献”就是有人拿着自家的土地来要求挂到举人进士老爷的名下,以此来免除赋役,同时举人进士们也可以收取一份地租。可以说一个人如果考上了举人进士,那就可以坐在家里等着别人来给自己送钱了,而且还是排着队来送的。 方亨考上举人的时候,就有人来投献;考上了进士,来投献的人就更多了。然而,霹雳一声从天降,大明朝突然完蛋了,这下子,方亨这个进士也就变得一文不值了。于是,原本答应来投献的人都立刻变了脸,答应送的钱财统统都不作数了;更要命的是,还有不少已经投献的人,也纷纷嚷着要改换地契,和方家脱离关系,原本该交的地租更是不交了。 眼望着这些翻脸赛过翻书的势利小人,方亨真的是欲哭无泪。 就在此时,他听到了一个消息:那就是自己在北京的座师,也就是会试时的主考官已经投降了清朝,变成了清朝的高官。 听到这个消息之后,方亨的心里忽然一亮:“哎,既然座师大人可以降清,我为什么降不得?大明没有了,我接着做大清的官不可以吗?做了大清的官,不是也照样要什么有什么吗?” 思来想去,方亨打定主意投降清廷。 当时,与方亨同乡的举人进士大多数都还效忠明朝,他们有的打算组织义兵抗击清军,有的打算避世隐居不食清禄,还有的打算南下投奔南明。也有方亨同年好友来探听方亨的口风,方亨表面上还要唱几句高调,表示自己也是忠于大明的。但是实际上,他却早就偷偷地给自己的座师写信,求他代为引荐。 清兵一到河南,方亨就立即前往投奔,随后,他就赶到了北京,见到了自己的座师。座师把他推荐给了清朝的吏部,要他在北京等候吏部的分配。 清廷此时还没有来得及组织新的科举考试,而占据的地盘又与日俱增,需要新官上任,所以只好从投降的明朝官员中选拔人才。一些投降过来的明朝的举人进士也就顺理成章地成了候选人,方亨便是其中之一。 方亨在北京苦等了一冬又一春,终于等来了好消息,满清吏部分配他到南直隶常州府江阴县担任县令。这下子终于了却了方亨做官的夙愿。 尽管方亨很想留在北京任职,但是能到江南来做知县也算可以了。毕竟自己还年轻,今后尚有可为,向上爬的机会总是有的。另外,江南富庶,在那里做一任知县,肯定会收获颇丰,一辈子也享用不尽的。 于是,方亨就兴冲冲地带着一些家丁来到江南上任了。 现在,他终于坐在了县太爷的宝座上了。这种感觉真的是美极了,方亨只觉得自己飘飘欲仙,整个人似乎都要白日飞升了。他仿佛看到了无数光辉灿烂的前景在自己的眼前闪烁,吸引着他义无反顾地向前飞奔。 正在这时,忽然外面有人敲门。方亨只好暂时收敛了一下情绪,坐回到椅子上,要外面的人进来。 敲门的是他从河南家乡带来的一个师爷。这个师爷走了进来,向他禀报关于那个拦轿喊冤的老太太的情况。 师爷对方亨说:并不是什么正儿八经的冤情,只是松江府一个老太太的孙子跑到这里来嫖妓,多日不归。老太太来找孙子找不到,就说妓院把孙子给拐走了,结果发生了冲突。师爷已经派人到妓院去问过了,老太太的孙子其实根本就不在那里。 方亨刚一进城就遇到有人拦轿喊冤,简直就像戏文里描写的一样凑巧。这不免让他心中一动,暗想我要是刚到江阴县就能昭雪一桩冤案,那岂不是能让全县的老百姓都能领略一下我明镜高悬、刚直干练的风采?于是他便让人把喊冤的老太太带到轿子后面,到县衙再做处理。为了慎重起见,他还特意派自己带来的师爷去了解情况,以免当地的官吏欺瞒自己,结果却不是那么回事,只不过是件浮浪子弟嫖宿不归的小事,可以说根本就不算一个案子,这让方亨不免大为扫兴。他眉头一皱,哼了一声,说道:“真是荒唐,这种事情也来拦轿喊冤。这等无理取闹的刁民,按律应该枷号三日,以儆效尤。不过看在她年事已高的份上,再加上本官今日新官上任,就不追究她了。你去让她赶紧滚蛋,否则别怪本官不客气。” 师爷答应了一声,转身而去。这时,又有一个家丁过来禀报,说是县衙的一位书办前来求见。 方亨让那书办进来,很快就有一个头戴儒巾,身穿青布长袍的中年男子走了进来。 这人进来后,对着方亨深施一礼,说道:“小人乃是县衙的书办,名叫蒋锡侯。适才中书戚大人要小人代写知县大人给几位在家官员的书信。小人现在已经写就了草稿,特意送来请大人过目。” 中书戚硕当然不会自己动笔写信,这一点方亨早就明白,所以看到这个代笔人,他也没有什么对戚硕的不满,只是点点头说道:“好,好,你拿来我看。” 蒋锡侯将一份文稿递给了方亨。方亨拿过来看了看,一边看还一边点头:“不错,不错,你的文笔不错嘛。你是什么出身啊?” “小人……小人屡试不中,至今还是白身。”蒋锡侯一边说一边抬头看着眼前方亨,心中不住地感喟:人家才三十多岁就中了进士,自己快五十的人,还要当个书办混饭吃,这不信天命真是不行啊! “哦,还是白身,这也没什么嘛。”方亨矜持地笑了笑:“你今后在本官手下好好干,本官不会亏待你的。” “多谢大人栽培。”蒋锡侯又深施一礼。 “好说,好说……咦,这是怎么回事?”方亨把手中的信纸一抖,对蒋锡侯说道:“这里落款的地方,你怎么还写‘弘光元年’啊?应该写‘顺治二年’嘛!” “啊,这个……”蒋锡侯大吃一惊,拿过信纸一看,这时才想起来:哦,对了,现在是大清了! 多日来,在县衙主持县政的莫士英等人还是穿着明朝的官服,新来的知县方亨也穿着明朝官服,而且到现在江阴的百姓也没有见到过任何一个满人。所以,在恍惚间,在一些人的心里觉得好像大明还依然存在一样,并没有改朝换代的感觉,蒋锡侯就是其中之一。他在县衙里每日抄抄写写,所做的事和明朝时完全一样,写年份习惯性地还写“弘光”,从来也没有人说不可以的。 第十二章:推心置腹 只见方亨的脸变得阴沉了起来,冷冰冰地对蒋锡侯说道:“这可不是一般的差错,你身在大清,还用胜朝的年号,这算怎么回事啊?” 蒋锡侯吃了一惊,忙说道:“小人一时疏忽,今后绝不……绝不……” 方亨冷冷地说道:“兹事体大,非同小可。说你有谋逆之嫌,并不为过啊!” “啊,谋逆?”蒋锡侯大惊失色,双腿一软,跪在了地上,连连磕头:“大人恕罪,大人恕罪,小人真的是疏忽大意了,真的没有别的意思啊!” 看到蒋锡侯吓得体似筛糠,方亨这才颜色稍霁,说道:“幸亏你是遇到了本官。本官一向宽厚,手下每每超生。若是碰到了别人,你纵然不会身陷缧绁,恐怕也要吃一顿板子,并且丢掉饭碗,回家思过去喽。” 蒋锡侯连声说道:“小人今后一定谨慎,绝不再犯这样的差错,求大人开恩!” 方亨说道:“也罢,念在本官今日初到,我就不与你计较了。不过,今后你可要小心着点,如果再有什么差池,那本官可就要新账老账一起算,你明白了吗?” 蒋锡侯连连磕头:“小人明白,今后一定谨遵大人的训示,不敢有丝毫违碍。” 方亨点点头:“那好,你起来吧。把这篇稿子修改一下,再抄录几份。然后去找我的师爷,用过章子,就可以给那几位官员送去了。” “是,是,小人明白,小人明白。”蒋锡侯从地上爬起来,擦着额头的汗水小心翼翼地走了出去。 方亨施展了一下官威,心里感觉特别的爽快。这时,主簿莫士英又来了,他说酒菜已经齐备,请方亨入席。方亨连声道谢,随同莫士英走了出去。 酒席就设在县令所居后宅的正厅里。莫士英、陈修之、戚硕等三人都换了便装,一起来陪席。只见酒桌上摆放着诸多的珍馐美味。莫士英说道:“这都是从江阴城最好的酒家天香阁定来的,不知是否合乎大人的口味,请大人先尝一尝。” 方亨连声道好,坐了下来,几位官员也都入座。很快,酒席上就觥筹交错、推杯换盏,几个人都吃得兴致盎然。 适才在县衙正堂上的谈话,谈的都是官场上的场面话,现在到了后宅,同时又酒酣耳热,当然就可以说一些推心置腹的私房话了。 方亨手握酒杯,对莫士英等人说道:“学生本是豫人,初来江南,人地生疏,今后还要多多仰仗兄等鼎力相助啊。在此,学生先敬诸位仁兄一杯。” 莫士英等人连称不敢,与方亨共饮了一杯。 方亨说道:“当此鼎革之际,民心是否安定至关重要。不知自从我大清天兵南渡以来,江阴百姓的民心如何啊?” 守备陈瑞之把手一挥说道:“嗨,老百姓嘛,他们知道个啥?对于他们来说,只要能填饱肚子,能穿暖了衣裳,那就足够了。什么明啊清啊,那都无所谓。大人您放心,江阴的老百姓啊,都老实着呢,借他们个胆子,他们也不敢对抗天兵啊!再说也没那个必要啊!” 方亨笑道:“陈守备不愧是武将出身,说话直爽,不过倒也切中肯綮啊。” 莫士英说道:“大军刚入南京之时,有不少散兵游勇到江阴境内骚扰,城内确实有些恐慌。不过,后来局势渐平,人心自安。弟等多日来晓谕百姓、缉捕凶徒,终使全县人心大定,市井安堵如常,大人今日入城,想必也有所体会。明日,会有诸多乡贤耆老到县学的明伦堂来拜访大人。大人到时与他们详询,定会了然于胸。” 方亨连连点头:“诸位仁兄也算为我大清立下了一份功劳啊。待过些时日,学生自当向上宪禀报这些事情,为诸兄请功。” 莫士英等人都连声说道:“多谢大人。” 方亨又说:“虽然如今人心思定,可是也难免会有些许狂徒仍然图谋不轨。这也都难免嘛!诸位仁兄都是本地人,有没有听到过一些风声啊?” 莫士英说道:“当初满……啊,不,是天兵直薄南京之际,本县的典史陈明遇和训导冯厚敦、巡检顾元泌等三人曾经有意起兵勤王,到南京去助战。可是,后来他们也召集不到多少人马,所以就偃旗息鼓了。这些日子里嘛,倒是没听说他们有什么非分举动,只是听人讲他们都表示要不食清禄,一心归隐了。” 方亨笑了笑:“这都是多此一举嘛,完全是螳臂当车,不识时务啊!诸位仁兄,学生今天趁着酒兴,说几句推心置腹的话。这大清夺取明朝的江山,实在是天命所归,非人力可以抗拒的呀。咱们别的不说,就说这闯、献二贼,祸乱国家十余载。朝廷为了剿灭他们,动用了上百万的人马,花费上亿两的白银,结果反而是愈剿愈烈,最后都让闯贼打进北京去了,连崇祯皇爷都被他逼死了。可是你再看这大清呢,一旦入关,那是风卷残云一般就把闯献二贼打得落花流水、溃不成军,两大渠魁先后授首。这说明了什么呀?说明大清的八旗劲旅实在是天下无敌,谁也不是对手。面对着这样神勇的天兵天将,你有什么本事与之相抗啊?除了乖乖的降顺,你还有什么别的路可走?当然了,归隐田园也是一条出路,不过,那样的话可就糟蹋了大好的前程啊!诸位仁兄,大家都是多年寒窗苦读……哦,陈守备是武将(陈瑞之说:‘咱也是一刀一枪拼出来的这点前程。’)对,对,大家都不容易。现在咱们好不容易有了这么点前程,再随意抛弃了,那可实在是太可惜了,今后再想有这样的时机,可就再也找不到了。” 莫士英等人连连点头:“大人您说的太对了。” 方亨接着说道:“改朝换代乃是天下的大势,在这大势面前,咱们几个小小的芝麻官就如同狂风之下的几棵小草,除了随风倒,还能干什么?诸位,今天学生多喝了几杯酒,跟大家说句违制的话,就算现在北京的龙庭上坐着的不是顺治皇上,而是李自成,那咱们还不是照样得像现在这般,坐在这里为大顺朝做事吗?” “对,您说的太对了!”陈瑞之一拍桌子:“咱们这样的微末小吏,其实跟老百姓一样,只要有俸禄拿,管他谁坐天下呢?咱们只要有吃有喝有的拿就行啊!” 几个人都笑了起来。方亨接着说道:“所以说,那陈典史等人实在是愚不可及,不可救药啊。不过,对于他们几个人,还是要提防着点为上。诸位以为如何?” 莫士英等人都表示同意,莫士英还说道:“我看就让戚中书专办此事好了。戚中书,你平时和冯厚敦还是有些交往的,对吧?” 戚硕不免有些面露难色,不过还是点点头说道:“如果方大人同意,那我可以试着去做一下。不过,方大人,我有一件事很想问一问您,您知道薙发令的事吗?这件事已经哄传了好些天了,街头巷尾都有人在议论,如果说有什么隐忧的话,那我看这件事才是最要紧的。” 莫士英和陈瑞之也说道:“没错,戚中书说的对,这件事确实有些惑乱人心啊。” 方亨抿了一口酒,又挟了一口菜,这才笑呵呵地说道:“关于这件事,你们不必担心。我来到江阴上任之前,到常州府拜见了知府宗灏大人,当时我就已经跟他提起过这件事了。宗灏大人对我说:月初的时候,确实有一道圣旨从北京发来,要让全体百姓一律剃头留辫子。结果江南的汉人官员们见到这道诏旨都大为震惊,纷纷表示此乃乱命,难以执行。如果强制推行,只怕要引起大乱。诸多汉官的意思都汇总到了坐镇南京的豫亲王那里。豫王爷也觉得此事不妥,所以就暂时按下此事,并且上疏北京,请求收回成命。豫亲王乃当今顺治皇上的长兄,位尊爵显,他能上书封驳诏谕,想必是一定能改变圣衷的。因此,这件事完全没有必要挂怀嘛。” “既然是这样,那我就放心了。”戚硕说道:“要是真的必须剃头,那可是让人没法承受。不说别人,就是我爹那一关都过不去,他打断我的腿不可。” 莫士英说道:“如此看来,大家就没有必要庸人自扰了。咱们该吃吃、该喝喝,抓紧享受才是真的。来,诸位,再干一杯,共祝方大人今后步步荣升,加官进爵。” 方亨忙说道:“也祝各位仁兄前程似锦。” 大家畅快地共饮一杯。随后,莫士英说道:“卑职还吩咐城里最有名的聚芳楼派几个姑娘来为大人清唱侑酒,现在是否可以让她们进来?另外,大人此次赴任,未携宝眷,我看今晚不妨就选个姑娘来伺候大人,不知大人意下如何?” “哎呀,有劳仁兄想的周到,学生真是铭感五内啊。” 莫士英拍了拍手,很快就有一队来自聚芳楼的姑娘婀娜多姿地走了进来,她们首先向各位大人行礼,然后就坐在各位大人身旁,陪他们喝酒。还有人婉转清唱,把酒宴的欢乐推向了高峰。 几位官员们又是吃、又是玩,还少不了与美人相狎,结果闹到天都黑了,这才最终散席。方亨带着美人去安寝,莫士英等人起身告辞。他们出了县衙,分别返回自己的家中。 单说那个中书戚硕。他不过是个从九品的小小芝麻官,平时里也不可能拥有什么官轿,更不会有差役伺候他,所以他只能自己一个人冷冷清清地走回到家里去。 古代的中国城市普遍没有路灯,到了夜里就一团漆黑,不小心就会撞墙。好在戚硕对江阴县的道路已经了如指掌,借着微弱的星月之光,也能准确无误地走到家门口。所以他还是走得四平八稳。 正在这时,忽然前面闪过了一个灯影,是有人提着灯笼走过。戚硕仔细一看,却是一个家丁打扮的人提着灯笼在前面引路,后面那个是主子,正跟着灯笼往前走。看那人的身形,分明便是巡检顾元泌,只见他脚步匆匆,不知要到哪里去? 戚硕一怔,随即想起了在酒席上自己被分派到的新差事,知县大人要他监视陈明遇等人。眼下这个顾元泌黑灯瞎火的要到哪里去?难道是去见陈明遇等人?要是那样的话,可就有名堂了。 想到这里,戚硕便紧紧地跟在了顾元泌的身后。他想看个究竟,看看顾某人到底要去哪儿,如果真的是去见陈、冯二人了,那明天一定要禀报给知县大人才行。 只见顾元泌顺着弯弯曲曲的街巷向前走,走着走着,他拐进了一条小巷,来到了一个小院的门前,他的仆人开始轻轻地叩门。 看到这里,跟在后面的戚硕就泄气了,原来这里是顾元泌的寡妇妹妹的家。顾元泌的妹夫去年死了,这个妹妹就守了寡,顾元泌三更半夜地来到这里,不知道是因为出了什么事,不过肯定是扯不到谋逆造反这上面去。 因此,戚硕只好无奈地转过身,径自向着自己家的方向走去。 这边,顾元泌的家丁敲了敲门,很快就有一个四十多岁的婆子赶来开了门。她一见到顾元泌就急切地说道:“顾老爷,您可来了,快来看看吧!”说着,就向着屋子里走去。 顾元泌跟着婆子走到屋子里,来到了卧房,只见在床上躺着一个年轻的女子,她正是顾元泌的妹妹顾元婴。只见她双目紧闭,脸色惨白,头发凌乱,躺在那里一动也不动。 那婆子用手指了指屋顶,说道:“就是……就是在这里……” 顾元泌抬头一看,只见屋顶的房梁上还挂着一个绳套。看到这里,他不禁顿足叹息:“元婴,元婴啊,你……你为什么这样糊涂啊!” 那婆子在一旁低声说道:“今天,今天是二老爷的忌日……” 第十三章:恩怨难消 一年前,在江阴县城外二十里,长江岸边的一块草地上,一场激烈的厮杀已经接近了尾声。 厮杀的双方一边是由江阴县典史阎应元带领的乡兵,另一边则是海匪顾三麻子手下的一批人。双方在长江边展开了血战,由于乡兵人多势众,因此越战越勇,海匪人数较少,所以且战且退。当他们打到距离长江近在咫尺的时候,海匪这边已经只剩下区区几个人了。 不过,这伙海匪的头目顾四宝十分凶悍,他在激烈的搏杀中,打倒了一个身穿官军铠甲的人。顾四宝心计颇多,他见对方人多势众,自己难逃罗网,便一把抓住了那个被打倒的官军,挡在了自己的胸前,同时把刀横在了他的脖子上,大声嚷道:“都给我让开,让开!” 果然,乡兵那边看到他抓住了那个官军,都愣住了,不敢再靠近过来。顾四宝便拖着那个官军,向着江边走去。在江中有一条小舟已经划了过来,那是他三哥顾三麻子派来接应他的。 “顾四宝,把人放开,老老实实地投降!否则别怪我不客气了!”在乡兵队中有一个身材高大的红脸汉子大声喝道,声音震得周围的人耳朵都嗡嗡响。 顾四宝嘿嘿一阵冷笑:“姓阎的,你想抓我顾四宝?我呸,你做梦去吧!有种你就过来,老子拿这个家伙当垫背,跟你一块下地狱去!”一边说着,一边把锋利的钢刀压在了那个官军的脖子上。 对面那个红脸汉子生得身材比几乎所有的人都要高出一个头,虎背熊腰,魁梧健壮,颏下一副长髯,飘洒在胸前。看他那威风凛凛的气派,就好似关帝庙里供奉的关老爷活了一般。他不是别人,正是江阴县当时的典史,名叫阎应元。 只见他双目怒视着顾四宝,拿过了一张硬弓,同时又从箭囊里拔出了三支狼牙羽箭,同时搭在了弓上,咯吱一声就把这张弓给拉开了。 这时,他身边又闪过了一个身穿盔甲的官军军官模样的人,只见这个军官一拉阎应元的手臂,说道:“阎兄,那是我妹夫,你可别……” 阎应元的双臂纹丝不动,说道:“我知道,顾巡检。” 原来这个军官正是江阴县的巡检守备顾元泌。此次海匪顾三麻子的人马又来到江阴县骚扰,按理本来应该由官军去剿灭。但是江阴县根本就没有官军,守备陈瑞之、巡检守备顾元泌都是光杆司令,手下只有几个亲兵。如果向上级请示求救,那么等到官兵到来,顾三麻子早就溜之大吉了。因此,典史阎应元毫不犹豫地出城,找到了北乡的豪杰季世美、季从孝兄弟,要他们组织乡兵出战。 季氏兄弟一向侠肝义胆,同时也特别敬佩阎应元。阎应元来找他们,他们就立即组织了同乡同族的乡兵数百人,由阎应元带领,去消灭海匪。 陈瑞之、顾元泌等人这时也不好意思躲在城里享受清静,只好由顾元泌带领着仅有的几十个亲兵跟着阎应元去打海匪。 经过激战,海匪死的死、伤的伤,已经溃不成军,只剩下海匪头子顾四宝还在负隅顽抗。不过要命的是,他抓住了顾元泌的妹夫林岩。 林岩本来是个考了多年却连秀才都考不上的读书人,由于他们林家与顾元泌家世代交好,所以顾元泌的妹妹顾元婴从小就指腹为婚许配给了林岩。林岩在科举之路上走不通,只好来投奔内兄顾元泌。在顾元泌的帮助下,林岩摇身一变成了军人,而且还混到把总的位置,也在江阴县当差。这一次便跟着内兄来剿灭海匪,却不想反而成了海匪手中的人质。 顾四宝虽然不知道手中的人质便是顾元泌的妹夫,但是他看到乡兵与官兵都不敢过于靠近,便意识到自己手中抓着的是条大鱼,因此,他更加地有恃无恐了。 只见他拖着林岩,来到了水边。那条小船已经靠岸了,船上下来一个海匪,对顾四宝说道:“四爷,三爷叫我来接你,快跟我上船吧。” 顾四宝嘿嘿一笑,对着阎应元叫道:“姓阎的,老子今天没空跟你玩了,要先回去了。我告诉你,这江阴县老子想来就来,想走就走,谁也奈何不得我!姓阎的,今天这笔账我给你记着,等着下次……” 他的话还没说完,只听“嗖”的一声,阎应元手中的一支利箭已经脱弦而出! 只听的“噗”的一声,那支箭竟然射中了林岩的大腿! 林岩惨叫了一声,再也站立不住,整个人就倒了下去。顾四宝也是一愣,他急忙伸手去扶住林岩,不让他离开自己的胸前。 然而,此时顾四宝的上半身已经暴露出来了,就趁着这一瞬间,阎应元的第二支箭也飞了出去,不偏不倚正好射中了顾四宝肩头锁骨的位置。 “啊——”顾四宝一声惨叫,也倒了下去。说时迟那时快,阎应元随即就放出了第三支箭,那个划船来接应的海匪咽喉中箭,哼都哼不出来,一头栽倒在地。 季世美、季从孝兄弟急忙冲了过去,把顾四宝按住,随即把他捆得结结实实。 顾元泌则冲到了自己妹夫的身边,却见他腿上中箭,血流不止,于是便急忙给他包扎伤口,同时对着走过来的阎应元怒气冲冲地说道:“阎典史,你故意射伤自家人,这也太过分了吧?” 阎应元说道:“我并没有射他的要害,况且我要是不射他,怎么能够抓住顾四宝呢?” 顾元泌说道:“你的准头要是稍差一点,我妹夫的性命就没了。” 阎应元说道:“阎某自信还有那么点把握,否则也不敢行此险招。” 然而,林岩的性命最终还是没了。他被抬回去之后,请来医生治疗,医生为他包扎、敷药,可是伤口却始终都无法痊愈。林岩在病床上折腾了一个多月,最后还是因为伤口化脓、全身高烧而死。 这样一来,林家和顾家都不干了,都要找阎应元算账。他们到处告状,说阎应元杀良冒功、故意射杀朝廷的军官,要求按律严惩。不过此时南京的弘光朝廷里根本就无人管事,林家和顾家的案子没人理睬,一直拖了下来。 不过,阎应元因为此事也感到很无趣,所以干脆辞职了事。正是因为如此,才换了陈明遇来做典史。 林岩这一死,可就苦了他的妻子顾元婴。在明代,寡妇的日子是很难过的,顾家也算是有些身份的家庭,不能像普通百姓家的寡妇那样可以随意改嫁,顾元婴苦守青灯,每日悲苦不已。今天正好赶上了林岩一周年的忌日,她心里一时想不开,于是便悬梁自尽,幸好被手下的仆妇及时发现了,这才捡了一条性命回来。 林岩死后,林家对于顾元婴很冷淡,并没有认真照顾她。顾元婴有事总是要求娘家的大哥帮忙。因此,这一次她自杀,仆人们自然而然地就去找顾元泌了。 顾元泌来到了这里,看到了妹妹的惨状,不由得顿足叹息:“唉,冤孽,冤孽!元婴啊,你为什么这样糊涂啊!” 顾元婴在床上微微睁开双眼,用喑哑的声音说道:“哥哥,你……你们不该救我啊……” “不要胡说,元婴,今后不许你再做这样的傻事。一定要好好地活下去!一个人能够托生到世上走一回,那是要经过几百劫的修行才可以的,可不能随意抛弃!你放心好了,只要有哥哥在,一定会照顾好你,绝不会让你受一点委屈的。” “哥,我……我是个废人,不该拖累你……” “这都是胡话,什么叫拖累?” 正在这时,外面忽然有人说道:“大夫来了,大夫来了。”随即,门帘一掀,江阴县的一位专治外科、妇科,很是有名的卢医生提着药箱走了进来。 顾元泌急忙请卢医生就坐,同时让他给顾元婴诊脉。他站到一边,在屋子随意环视了一下,忽然发现在一侧的书桌上,放着几卷书籍。他走过去一看,竟然是西洋天主教的《圣经》。 顾元泌的心中不由得一动,立刻若有所思。顾元婴的仆妇看到顾元泌在留神这几本书,便走过来小声说道:“这是隔壁巷子的刘婆子送来的,她也是信这个洋教的。” “刘婆子送来的?那刘婆子又是从哪里得到这些书的呢?” “这……这我可就不知道了。” 顾元泌轻轻地叹息了一声,说道:“你家主人要是真的能信了洋教,有点营生干,那我倒还真是求之不得呢。不过,只怕是……” 正在这时,卢医生走了过来,对顾元泌说道:“林夫人的身体没什么要紧的。不过,这些日子大概是饮食不周,身体有些气虚血亏啊。另外,恐怕是心情过于愁闷了,以致忧心劳神,身心俱疲。我给你们开一剂安神理气的方子,让林夫人好好休息,宽心安眠。另外,你们在饮食上也要多加调理——人不吃饭可是不行的。”说着,他就坐下来写药方。 顾元泌连声道谢。卢医生写完了方子,拿了诊金,就告辞而去。 顾元泌看了看自己的妹妹,觉得她的气色比刚才稍微好一点。他有心谈谈那《圣经》的事,不过转念一想,顾元婴现在的情绪刚刚平静一点,如果自己一个不小心,再把她问得发作起来,那可就糟糕了。所以,他只好按住了话头,转而继续劝解顾元婴,让她把心放宽,好好地活下去。 经过一番劝解安慰,顾元婴的情绪可算是基本稳定下来了。这时,顾元泌才起身离去,临行时又反复叮嘱顾元婴的仆妇,一定要把她照看好,千万不能出一点差错。随后,顾元泌这才起身而去。 他离开了妹妹的家,在仆人手中灯笼的映照下,向着自己的家走去。刚走了没几步,忽然看到在墙角处闪过了一个白色的身影。他立刻意识到了这是谁,因此就停住了脚步。 墙角处那个人似乎并不想过来。顾元泌咳嗽了一声,他才慢慢地向着这边走了过来。当他走近之后,顾元泌一看自己估计的真是没错,便把双手一拱,说道:“原来是子鱼贤弟,深更半夜的,你到这里有什么事啊?” 对面那个人一拱手:“顾巡检,在下有礼了。” 原来,这个人是守备陈瑞之的儿子,名叫陈荃,字子鱼。在他的脖子上,挂着一个大大的醒目的十字架,这表明他是一个天主教徒。实际上,他就是江阴县天主教的主持者。 只见陈荃有些难为情地对顾元泌说道:“我听教友说,林夫人她……她好像是生病了。所以,我很挂念,很想……很想帮帮忙。不知林夫人她现在怎么样了?” “她没有什么事了,谢谢你。”顾元泌沉吟了一下,也有些不知该如何说起。这个陈荃近年来一直跟着一个西洋来的传教士学习天主教,既不去读书应试,走科举之路;也不按照他父亲的安排,混到军营里去谋个差事。他每天只是痴迷于天主教那一套,几乎逢人就会劝谕对方受洗入教,结果惹得他老子陈瑞之火冒三丈,但是也无可奈何。 陈荃入了洋教,整个人似乎也变得有些古怪了起来,从去年开始,他似乎特别有意与顾元婴接近,好像对她有所企图。当然,顾元婴以一个寡妇的身份,不会与他有什么正面的接触,两个人只是通过同样信奉天主教刘婆子有一些交往。顾元婴并没有正式受洗入教,只是参加了一些天主教的活动,陈荃也从来都没有迈进过顾元婴家的大门。不过尽管如此,也还是有一些风言风语传了出来。 顾元泌对此也略有耳闻,不过他一开始还不怎么相信,觉得陈荃其实已经成亲了,连孩子都有了,似乎不应该对一个小寡妇感兴趣。不过,从今夜的情况来看,这些传言还真的不是空穴来风啊! 第十四章:晴天霹雳 在明代,由于封建礼教的严重束缚,寡妇改嫁是非常让人瞧不起的。只有贫寒的普通百姓之家,寡妇为了维持生计,才会不得不改嫁他人。即便如此,也免不了被人在后面指指点点。稍微有些身份、有些地位的家庭都是坚决禁止有寡妇改嫁这种事出现的。这样家庭的女子如果不幸丈夫早逝,那就只有在家守节,有的寡妇甚至还要殉节,也就是自尽而死,追随丈夫而去。殉节或是长期守节的寡妇,都会得到官府的表彰,被树立为妇女们的楷模。到了清代,更是出现了皇帝为殉节的烈妇树立贞节牌坊的举动,把封建礼教对于妇女的压迫推向了最高峰。 无论是顾元泌家还是林岩家,都算是有些身份和地位的家庭,他们都是做官的,尽管官职不高,但是与普通百姓相比还是两个截然不同的层次。因此,林、顾两家都不会允许寡妇改嫁这种事出现。顾元泌虽然很疼爱自己的妹妹,但是他的脑袋也无法跳出封建礼教的窠臼,寡妇改嫁在他看来是奇耻大辱,绝对不可接受的。 现在,他看到一个信奉洋教的男子鬼鬼祟祟地出现在顾元婴的家门口,这不能不让顾元泌从心底里产生一股敌意。 却见那陈荃从自己的脖子上,把十字架摘了下来,对顾元泌说道:“芳亭兄,我会带领众教友为令妹祈祷的。另外,这个十字架是夏玉良神甫从欧罗巴洲带来的,据说有些神效。请你把这个转赠给令妹,或许对她的病症能有些裨益。” 顾元泌的脸色变得十分难看:“子鱼兄,这么做太不合适了吧?你这是想跟我演一出《西厢记》吗?请你还是自重些吧。” 说着,他把袖子一甩,转身就走。走出两步,又猛地回头说道:“陈公子,我明确地告诉你一声,只要有我顾元泌在,你就休想再打我妹妹的主意!”说着,在仆人的跟随下,大步流星地走了。 陈荃一个人呆呆地伫立在那里,手里捧着十字架,满脸都是痛苦的表情。 …… …… …… …… …… …… …… …… 江阴县知县方亨手里捧着一纸公文,像块石头似地坐在县衙的签押房里,整个人都彻底地傻掉了! 这份来自常州府知府宗灏的信函中,传达了一个来自北京的明确指令:薙发令必须坚决执行! 宗灏在信中讲到:豫亲王的奏折已经被驳回来了,摄政王多尔衮还以皇帝的名义申饬了多铎,指责他在推行薙发令这个问题上态度不够鲜明,执行的不够坚定,今后必须立即推行薙发令,整个南直隶地区要在十天之内完全剃发。在这十天里,不管是什么人,只要是男子,那就一律都要剃发留辫,敢于违抗者,都一律就地正法。除了剃发之外,服装上今后也要和满人看齐,穿满式的衣服。在书信中,宗灏还特别引用了圣旨上的两句话:“留发不留头,留头不留发”! 方亨看着这份公文,坐在那儿大约有十分钟的功夫都没有动弹一下,他完全被惊呆了。 他没有料到满清当局竟然会如此坚定地推行薙发令,其施政作风竟然与辽夏金元的异族统治者如此的截然不同! 此时,他没有想到执行薙发令将会何等的艰难,只是想到自己也要剃发蓄辫,违背了祖宗几千年的定制,这实在是难以接受! 一瞬间,他的脑海里冒出了这样一个念头:“他娘的,这个狗娘养的大清,竟然要让老子背弃祖宗,老子他妈的不给你干了!” 然而,很快地,他又把自己这个想法给否定了。 如果不干了,那就是要与大清为敌了。可是环视宇内,大清国的八旗军哪里有敌手啊?这样一来,自己岂不是迟早都要成为满洲铁骑的刀下之鬼了吗? 方亨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脖子,心中暗暗想道:现在真的是面临着“留发不留头,留头不留发”的选择了。如果留发,那自己将来死后或许会获得一个好名声,但是好名声管个屁用?自己已经死了,也享受不到啊!如果留头呢?那样的话虽然失去了名节,会招人唾骂,但是只要脑袋还在,只要自己还留在官场上,那就还可以尽情地享受荣华富贵,人生来世间走了一遭,难道不就是为了享受而来的吗?能享受到人生难道不是比什么都强吗? 思来想去,最后方亨终于下定了决心:“留头!我一定要留头,这才是唯一正确的选择。招人唾骂就骂好了,反正剃头的也不是我一个人,大家都剃,谁骂谁呀?” 他终于站起身来,放下手中的公文,活动了一下有些酸麻的腰腿,刚想叫仆人送杯茶进来,忽然仆人进来禀报,说是莫士英等三位大人紧急求见。 方亨急忙让他们三个进来。莫士英、陈瑞之、戚硕等三人身着便装进入了签押房,只是匆匆地向着方亨拱手施礼,随即就坐下,莫士英首先说道:“听说薙发令真的下达了,江南的百姓都要剃发蓄辫吗?” 方亨把手中的公文递给了莫士英,三个人凑在一块匆匆看了一遍,一个个都脸色煞白。 “这,这……怎么会是这样啊?”莫士英喃喃地说道。 方亨长叹了一声:“唉,看来这大清的皇上真的是与历代不同啊!历朝开国之初,总要宽政抚民,休养生息,不与民争利。可是大清的皇帝却偏偏要冒天下之大不韪,扭转数千年之风俗。看来,人家对于自己的武功实在是太过自信了!” 陈瑞之问了一句:“那咱们可该怎么办啊?” 戚硕说道:“这薙发令如果强制推行下去,那恐怕要激起民变的。到那时,咱们这些人首先就会成为众矢之的,会有性命之忧的。” 方亨倒背着手在屋子里踱了几步:“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呢?咱们现在已经是大清的官了,吃的是大清的俸禄,除了一心一意给大清做事,还能怎么样?” 戚硕说道:“与其落得个万人唾骂、千夫所指,我看倒还不如丢了这顶破官帽,当个百姓更好。” 方亨说道:“你要是弃官不做,那岂不是形同叛逆一般?大清的八旗铁骑可不是吃素的。再说,大好的前程都丢掉了,将来可就悔之晚矣啊。” 莫士英说道:“元利兄,这件事……这件事还有没有转圜的余地啊?我看,咱们如果发动百姓,万民上书,恳求朝廷开恩,或许……” 方亨说道:“那样做,咱们自己就是抗旨不遵的罪魁祸首。鼓动百姓上书朝廷,呵呵,哪朝哪代都是重罪啊。” 陈瑞之说道:“可要是真的推行下去,把老百姓逼得造反了怎么办啊?” 方亨说道:“我看倒也没有那么严重。要说那些市井小民、田垄耕夫们,他们懂什么纲常大义啊?对于他们来说,能吃饱饭,能穿暖了衣服,就一切都足够了。剃头不剃头的,对他们来说,又有什么区别?或许他们会有人嚷嚷几句,但是只要官府一发威,他们就会老实下来的。现在关键是那些读书人。这些读书人读了几本经卷,就都觉得自己很了不起,以为自己能扭转乾坤——哼,他们确实是麻烦点。不过,也没有什么,有道是秀才造反,三年不成。只要咱们详细运筹,一定能把那些心存妄想的狂徒制服。” 陈瑞之说:“拿什么来制服啊?咱们连兵都没有。就我手下那几十个亲兵,还没有一些大户人家的家丁多呢。人家要是真的造起反来,嘿,别怪我说丧气的话,咱们这些人还不够给人家塞牙缝的呢。” 方亨说道:“有大清朝廷给咱们做靠山嘛。他们再厉害,还能强得过八旗铁骑吗?咱们有这样的靠山,还怕这些蚁民做甚?” 陈瑞之不说什么,只是坐在那里默不作声了。其余的莫士英和戚硕也都不再说话了。 方亨看了看他们几个,轻咳了一声,说道:“我看,关键的还是你们几位自己也不想剃头吧?是不是这样啊?” 莫士英等人怔了一下,但是随后还是沉默不语。 方亨说道:“你们的心情,我也能理解,毕竟我也是汉人嘛。可是咱们现在已经不是一般的汉人了,咱们是给满人做官的汉人,是领满人俸禄的汉人。现在咱们都得听满人的,这主仆的关系总不能弄颠倒吧?咱们现在剃头,这就好比有人到某个大户人家当奴仆,要随人家的姓,叫个什么‘张福’啊‘李寿’啊什么的。这都是一回事嘛!说句俗话,咱们这叫在人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用个文词儿讲,咱们这叫风行草偃,顺势而为。总之,真要是为了咱们自己考虑,为了咱们的父母妻孥考虑,那就应该狠狠心把头剃了。退一步海阔天空,剃了头之后,咱们还是要什么有什么,可千万别想不开做什么傻事啊?” 莫士英点了点头:“大人言之有理,只是……”他想说什么,看了看身边的陈、戚二人,又把话咽了回去。 方亨说道:“好了,不要想那么多了。现在上宪的谕令已经下来了,咱们就必须立即执行。圣旨上要求十天之内,全省剃发完毕,这可真是耽搁不得呀!我看,咱们现在就写一份布告,满城张贴出去,看看老百姓都是怎样的反应。如果,真的是群情汹涌,有揭杆之势,那咱们也好赶紧禀报知府大人,让宗大人早做决策。你们看怎么样啊?” 莫士英等三人又是一阵沉默,过了一会儿,莫士英才点了点头:“就依大人的高见。” 方亨说道:“戚中书,我看这一次还是由你来执笔写这份布告如何?” 戚硕皱起了眉头:“我现在心思很乱,真的是不知该如何去写,烦请大人去找别人来写吧。” 方亨的脸一下子就沉了下来,不过他略一思忖,却并没有发作,想了想说道:“那好,就由我亲自来起草这份告示吧。来人啊,传蒋书办到签押房来。” 一个差役答应了一声,很快蒋锡侯就毕恭毕敬地来到了签押房。 “大人,您有什么吩咐?”蒋锡侯躬身施礼后说道。 “我要起草一份告知全城百姓的告示。我来说,你来写。”方亨说道。 “是,大人。”蒋锡侯赶紧来到一张书桌的后面,却不敢坐下,依旧站在那里动手研墨,然后铺好了一张白纸,拿起了毛笔,静候方亨示下。 方亨写惯了骈四俪六的深奥古文,他知道给普通百姓写告示必须尽量通俗,因此这还让他觉得有点费脑筋。他想了想,终于开口说道:“你写——大清常州府江阴县知县方晓谕全城百姓得知:朝廷圣旨已下,江南军民需在十日之内剃发完毕。凡属我江阴百姓皆需遵照执行。从即日起,全县男丁,无论长幼尊卑,无论士农工商,均需剃发蓄辫。有敢于违逆者,留发不留头,留头不留发……” “大人您说什么?”正在奋笔疾书的蒋锡侯忽然问了一句。 “嗯,是这个‘留发不留头,留头不留发’。”方亨以为蒋锡侯没听清楚,便重复了一遍。然而,他抬眼向着蒋锡侯一看,却不由得一怔,只见蒋锡侯站在那里,手里握着毛笔,两眼直直地望着他,好像是呆住了。 “你写呀?还有哪里不清楚吗?”方亨不禁感到奇怪。 “大人,您说‘留发不留头,留头不留发’?”蒋锡侯问道。 “是啊,就这么写。” “大人,你……你这实在是逼人太甚了!”蒋锡侯忽然说道。 “你……你说什么?”方亨这下可是愣住了,没想到蒋锡侯竟然会如此说话。 “大人,你还是找别人去写吧。”蒋锡侯把手中的毛笔放在笔架上:“实在是对不起,我不能写这样的东西。如果我写了,那就对不起自己的良心!” 第十五章:群情汹涌 “放肆!”方亨这下可是火了:“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和我说这样的话?” “为什么不敢啊?”蒋锡侯冷笑了一声,说道:“从现在起,我又是大明的堂堂百姓了,不再受你清朝官吏的管辖。你,不是我的官!” “你,你……”方亨万万也想不到,这个平日里卑微如同一根小草一般的蒋锡侯现在竟然会和他直面相抗,由于丝毫没有心理准备,一时间他竟然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他吃惊地望着蒋锡侯,只见他已经挺直了腰杆,倒背着双手站立在了那里。平日里,由于蒋锡侯总是要对人点头哈腰、作揖打拱,所以他的腰背总是弯的,形成了一个明显的弧度,看上去好像比任何人都要矮上三分。 可是现在,他忽然站直了身体,一直佝偻的腰身变得挺拔伟岸,整个人都变得高大了起来,好像忽然之间变了一个人似的。 只见蒋锡侯把双手一拱,说道:“方先生,在下从此不再伺候您了,就此告辞!”说罢,一转身,大步流星,昂首向天地朝着签押房外走去。 “你……你……”方亨气得浑身直哆嗦,一下子没站稳,“噗通”一声坐在了一张椅子上。 莫士英等三人慌忙过来察看。“大人,您没事吧?”“大人,您消消气,消消气,别跟他一般见识。”“大人,要不您先回去歇着吧……” 方亨摆着手说道:“不,不行,这薙发令……” 莫士英说道:“今日天色已晚,用不了多大的功夫就该掌灯了。我看还是今夜您找个人写好,再誊抄几分,明天一大早贴出去,不会耽误事的。” 陈瑞之也说道:“对呀,不差这一晚上了。” 戚硕也连声劝解,方亨这才点点头,答应明天再说。 于是,三位官员与方亨告辞。他们出了县衙,彼此之间也没有多说一句话,只是冷淡地彼此施礼告别,然后就各回各家了。 陈瑞之回到了自家的守备府。他是个不带兵的空头守备,不像那些带兵官可以靠着贪污克扣军饷来发财,因此,他的守备府规模很小,还不如一些商家大户的宅院气派。 他回到家里,仆人伺候他宽衣就坐,给他捧上了香茶,同时告诉他很快就可以吃晚饭了。 陈瑞之喝了几口茶,来到了平日里吃饭的正堂,见自己的夫人和两位姬妾,以及儿媳、孙子都已经候在那里了。于是,他便问了一声:“荃儿呢,怎么还没回来?” 儿媳说道:“他又跑出去一天了,到现在都没回来。” 陈瑞之哼了一声:“算了,不等他了,咱们吃咱们的。” 于是,仆人们开始端上饭菜。饭菜刚刚上桌,还没等大家动筷子,陈荃从外面一头闯了进来。他进得门来,连平日里的那些礼数都顾不上了,冲着陈瑞之就问道:“父亲,我听外面哄传,说是朝廷的薙发令已经下达,从明日起,所有的男丁都要剃发蓄辫,是这样吗?” 陈瑞之的夫人同时也是陈荃的母亲吃了一惊,说了声:“什么?我的天!阿弥陀佛,不会是这样吧?老爷!” 陈瑞之叹了一口气:“是真的,常州府的公文我都看到了。” “天啊,这……这太荒唐了!”陈荃瞠目结舌。 陈母惊得合不拢嘴:“啊哟,这可不得了啊!这……这是背叛祖宗的事啊!” 陈瑞之又长叹了一声:“有什么办法呢?如今是人家大清的天下。刀把子在人家手里攥着,你敢不剃头,人家就要砍你的脑袋。这叫‘留发不留头,留头不留发’,你懂吗?” 陈荃说道:“父亲,咱们走吧!当初清兵南下的时候我就对你说过。咱们还是跟着夏玉良神甫到澳门去吧!他在南京的船这几天就要开了,咱们现在去南京找他还不算晚。” 陈瑞之冷笑了一声:“抛下这份家业,全家人都到洋人的手底下去当洋和尚?亏你想得出。到了那里,一家老小吃什么喝什么?” “衣食肯定可以无忧的。”陈荃说道:“当然,到了那里,日子要过得艰辛一些,比不得现在。可是那样也总比被迫剃了头,给异族当奴隶要强啊!再说,现在的两广还都是咱们大明的天下呢。” 陈瑞之说道:“在八旗兵的面前,那两广又能支撑几日啊?早晚也是陷落,到那时候咱们去哪儿啊?难道去那个什么欧罗巴洲吗?” “父亲,咱们躲得一时是一时,江阴这个地方真的是不能留了。” “行了,你就别胡闹了。”陈瑞之说道:“你说说你自己,这么大的人了。让你去进学考试你不去,让你到军中去谋个差事你还是不去,成天就迷上了那个洋教,整个人都走火入魔了!一有事就想着去投靠洋人,那洋人能挡得住清兵啊?洋人能给你荣华富贵啊?” “可是,父亲,难道咱们真的要留在这里剃了头留辫子不成吗?” “唉,你以为我愿意啊?”陈瑞之皱起了眉头,拿起桌子上的酒壶,给自己斟上了一杯,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唉,我还不是为了咱们陈家的一门老幼着想吗?咱们陈家在你太爷爷那辈上还是个种田的穷汉,到了你爷爷那里,他十七八岁就当兵吃粮,立下了一点战功,混到了游击的位置,把我也给带起来了,这才有了今天这份家业。这一切都来之不易啊!我不能眼睁睁看着咱们陈家在我的手里毁掉啊。要想保住咱们家这点基业,最简便、最稳妥的办法就是剃头。只要狠狠心,把头一剃,那就什么都不会丢掉,照样吃香喝辣,尽享富贵。可要是不剃呢?不剃就得跟大清对着干。咱们是谁呀?咱们能敌得过八旗铁骑吗?到最后,搞不好就是个满门抄斩、家破人亡啊!哎,我说你们所有的人都掂量掂量,这哪头轻哪头重,你们应该能搞明白吧?” 陈瑞之的夫人说道:“老爷,我们都是妇道人家,像这样的大事,当然全凭老爷做主。唉,我没别的盼头,只盼着咱们一家人始终都能像现在这样团团圆圆地坐在一起吃晚饭,那我的心里就知足了。你们这些男人,不管是有头发也好,没头发也好,只要能一直都在我的身边,我就……”说到这里,她的眼圈红了,不由得拿出帕子擦了擦眼角。 陈瑞之皱着眉头说道:“行了行了,先吃饭吧,有什么话,吃完饭再说吧。” 于是一家人开始闷头吃饭,大家都不再吭声了。吃罢了饭,自有仆人来收拾桌子。陈瑞之回到了自己的书房喝茶,陈荃跟了进去,对他说道:“父亲,你的话自然是也有些道理。不过,我以为,如今清廷贸然推行薙发令,势必激起民变。只怕这江南——或许整个天下都会大乱。君子不立危墙之下,按照这个道理,咱们也应该远走避祸啊。” “这倒未必。”陈瑞之放下茶盏说道:“愚民百姓嘛,他们懂什么大道理?有吃有穿的,他们造什么反?当然了,也不能说绝对不会造反。因此,才要留心察看,看看这天下大势到底会如何变化。我是打算留下来,好好看看这局势再说的。” “既然是这样,父亲,那从明天开始,你就对外称病,不要再去县衙了。就让那个方亨自己应付去吧。得罪人的事情,咱们可千万别插手。” 陈瑞之笑了笑:“这么多年来,你小子就今天这两句话说的还算靠谱。从现在起,我确实应该是离着那县衙远着点。哎,对了,你也应该离着顾家那个小寡妇远着点。他哥哥顾元泌脑袋后面有反骨,搞不好啊,他就是聚众对抗薙发令的罪魁祸首。到时候他们顾家满门抄斩的时候,你也想跟着陪绑啊?” 陈荃的脸上显出了一抹红晕:“父亲,我和她并没有什么,我只是想劝她入教而已。最多也就是拿她当做普通的教友看待。” “没什么就最好了,这样的时候,千万别多事。”说到这里,陈瑞之打了一个大大的呵欠:“好了,我想要睡了,你先回去吧。” 陈荃只好请安退下。到了第二天上午,县衙门果然派了一个差役来请陈瑞之。陈瑞之让管家去对那差役说道:“我家老爷昨晚旧疾复发,今天竟然起不来床了。因此只好告假数日,还望知县大人海涵。” 县衙的差役听了陈瑞之的管家这样说,只好回去覆命。一路上,他走过江阴县的大街小巷,感到好像身处一口装满沸水的大锅里一样,到处都是情绪激动、奔走相告的市民。只见大家的脸上都满是怒色,神情特别激奋,三个一群、五个一伙儿地凑在一起议论着,声音都很高亢。 差役走到了县衙门前,路过元丰酒馆时,听到里面有人正在破口大骂:“这他娘的是什么混账法令?竟然要咱们都剃光了头,再留上一根小辫子。他娘的这副模样还叫人吗?是个人有这副模样的吗?只有畜生才会这样!满清鞑子这是要咱们都去做畜生啊!让咱们死后都没脸去见祖宗啊!” 接着一人说道:“老子就是不剃头,看他能怎么样?谁敢逼老子剃头,老子就抄起快刀和他拼命!他奶奶的,老子杀一个够本,杀俩赚一个!” 那差役不敢多听,径直快步走向了县衙。在县衙大门旁的墙壁上,张贴着昨晚上写好的关于薙发令的告示。虽然已经张贴出来快两个时辰了,但还是有很多人围着观看,一边看一边骂声不断。 有人嚷道:“咱们去找那新来的知县评评理去!凭什么逼着我们剃头?我们的头发碍着谁了?” 又有人说道:“不要莽撞,还是找个知书明理的人替咱们去说比较好一点。你说到了这个时候,那些读书人都到哪里去了?怎么连个影子都见不着啊?” 又有一人说道:“读书人都胆小怕事,还是咱们这些穷汉敢出头。来,我来带头,大家跟我一起去找县令。” 旁边有人拉住了他,劝他不要冲动。 正在这时,忽然有人喊道:“哎,快看啊,耆老们来了!耆老们来了!” 只见聚集在街道上的人们纷纷自动避让开一条通道,有七八位白发苍苍的老人家在年轻人的搀扶下,颤颤巍巍地向着县衙走来。在他们的身边有人高喊:“让一让啊,让一让啊,耆老们到县衙去为百姓请命了,都让一让啊!” 道路两旁的百姓不禁让开了道路,而且还都纷纷鼓掌喝起彩来。只见这些老人家来到了县衙大门前,要求守门的差役去通报,就说江阴县的八位耆老求见知县大人,请大人立即接见。 守门的差役不敢怠慢,一溜烟似地跑进了大堂之内,赶紧向知县方亨禀报。 方亨此时正是一肚子邪火,气不打一处来。他没想到莫士英、陈瑞之、戚硕等三人竟然不约而同地都“病”了,谁也不来县衙帮他方亨分忧解难了。而且,县衙里的不少差役、捕快、师爷,还有一些打杂跑腿的人都纷纷辞职不干了。偌大的县衙转眼间几乎少了一半的人。 方亨万没想到江阴人对于薙发令的反应这样激烈,就连县衙里的官吏都有这么多人坚决抗争。这让方亨不禁感到有些束手无策了。 这可怎么办啊?这薙发令如何执行下去啊?方亨急得在签押房里直转圈。这时,忽然又有人来报告,说是县里的耆老前来求见。 耆老们求见,当然不会有别的事,肯定是冲着薙发令来的。方亨本想不见,转念一想,如果不见,那岂不是有点油锅里泼水的感觉?外面的百姓更要炸锅了。还是见一见吧,我好好跟他们说一下。如果能把这帮老家伙说服了,那其他的人估计就能好办一些。 想到这里,他对差役说道:“好,请他们到大堂见面。” 第十六章:誓死力争 方亨已经在前天和耆老们见过一次面了,那是在县学的明伦堂内接见的诸位耆老,是作为新官上任的一道例行程序而进行的。没想到才两天的功夫,这帮老头子又气喘吁吁地找上门来了。 对于这帮耆老,方亨倒也必须尊重一些,因此只好允许他们进来。这一次来不及到县学去,只好在县衙的大堂上摆了些椅子,就在大堂上见面。 今天来的还是前天那帮人,有何家的族长、八十多岁的何九公,还有邢家的邢季,周家的周顺,刘家的刘永德,都是各族的族长,其余几位也是年龄很大的老举人、老乡绅,在江阴县都是受尊重的人物。 这些老头子落座后,还没等方亨说两句开场白,何九公就抢先拱拱手说道:“方大人,前日在明伦堂。大人曾亲口说过:薙发令不必挂怀,此事与黎民百姓无涉。可是,今天县衙却贴出了告示,要全县男丁一律剃发,不知这是什么缘故啊?” “啊,这个事情嘛……”方亨有些尴尬,他拈了拈胡须,勉强笑了笑说道:“此事也大出学生之意料。不过既然已经有圣旨下达,那学生也只能是奉旨行事了。唉,其实学生自己也是不愿意剃发的,不过没有办法呀,圣旨是违抗不得的。诸位耆老请回去对百姓们多多解释一下,让大家都尽快地把头剃了吧。剃完了头,就可以风平浪静了,什么事都不会有的,大家可以继续安居乐业。这点道理我想诸位是可以想通的吧?” 何九公说道:“要剃头也总该讲些道理吧?头发是我们自己的,该是什么样子本来应该由我们自己做主,那满清朝廷为什么要多管闲事?凭什么让我们汉人都变成他满人的模样?” 方亨打着哈哈说道:“这道理很简单,满汉一家嘛,哈哈。大家都剃了头,和满人一样了,彼此难分轩轾,这样岂不是显得更亲切、更随和吗?总比泾渭分明、冰炭难容要好嘛。” 何九公说道:“既然是这样,那为什么不是满人改学我们汉人的发式,而偏偏要我们汉人改成满人的样子呢?这其中的道理到底是什么,请方大人为老朽详解一二。” “嗯,这个……”这下子方亨不知该如何作答了,他只好拈着胡子尴尬地笑了笑,并没有再说什么。 这时,刘家的族长刘永德站了起来。他不仅是族长,而且还是万历年间的老举人,辈分很高的。方亨急忙示意他坐下说话。刘永德却倔强地站着说道:“方大人,这‘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几句话,你总该知道吧?咱们汉人历来以忠孝传家,要想做到这个‘孝’字,首先就不能剃头,只有跳出三界外的和尚才会斩断三千烦恼丝呢。你要大家剃发,那就是要断绝大家的根本,让所有的人不能尽孝,这是万万不可以的。请大人三思啊!” 方亨笑道:“这……这头发与尽孝之间没有什么关系嘛!诸位,学生曾经在北京盘桓半年之久,见过许多满人。他们其实也是尊崇咱们汉人忠孝节义这些东西的。他们的学生读的也是四书五经,也拜孔子,也敬重关公。他们也是很讲孝道的!由此可见,有没有头发和是否尽孝完全是两回事嘛!” 刘永德说道:“子曰:‘夷狄之有君,不如诸夏之无’。满人讲的那套孝道,和咱们汉人的不是一回事。我听人说,当今满清的太后,竟然下嫁给了自己的小叔子摄政王,这等禽兽之行可是讲究孝道的人能做得出来的?因此,如今他要我们汉人剃头,那就是要我们今后也学着他们做禽兽,我们万万不能答应!” 方亨哭笑不得地连连摆手:“哎呀,这都是谣传嘛,都是谣传嘛!根本就没有这么一回事。” 这时,邢家的族长邢季老爷子站了起来。他先请刘永德坐下,然后对方亨说道:“方大人,这其中的是非曲直咱们就不在这里争辩了。老朽只想说的是,这剃发蓄辫与我汉人千年的习俗违拗,我等万难接受。方大人是否可以将汹汹之民意上报,以致上达天庭,最终使得皇上收回成命呢?” 方亨皱着眉头说道:“转达民意当然可以。不过,这薙发令还是得照常执行啊。该剃的头还得照样去剃,如果拖着不办,那就是违抗圣旨,就算在明朝这也是不可以的啊!” 另一位周顺老爷子站了起来,他也是当过几天官员的人,所以说起话来颇有些站在方亨的立场上考虑问题的意思:“方大人,这薙发令骤然下达,民意汹涌,立即推行实在是过于勉强。我看,大人是不是可以请求上宪宽容若干时日,至少也应该先看看其他府县的动静吧?要是他们那里都剃发了,我想江阴的百姓大概也就不会如此激烈地反弹了,到那时再推行起来只怕就会容易的多。” 方亨说道:“圣旨上明文规定,要在十日内剃发完毕。这是明诏,谁敢违抗?如果拖延下去,那不仅是学生自己要受责罚,就是全县的百姓也免不了一场祸殃的。因此,还是不要犹豫了,大家都赶紧回去剃发吧。” 何九公说道:“方大人,我等老朽百般恳求,你连宽限几日都不能做到吗?这可实在是让我等大失所望啊!方大人,现在外面民意汹涌,如果强制推行薙发令,那恐怕是会激起民变的!” 方亨冷笑了一声:“激起民变又如何啊?那八旗军可不是吃素的。学生请诸位耆老好好想一想,如果八旗军来了,那可该怎么办?到了那时,人家可是不会像我这样好说话。稍有不从,雪亮的钢刀就要砍到你的脖子上了。千万不要闹到那个地步啊。” 周顺说道:“方大人,你应该知道‘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这句话吧?现在外面的民情实在是很可怕的。如果真的对他们讲什么八旗军啊,什么留发不留头啊,那只会是火上浇油,他们会更冲动的。” 方亨说道:“那也没办法。学生身受皇恩,必须为朝廷办事。这薙发令必须立即执行。如果你们都是这个样子的话,那我就只好禀报上宪,由八旗兵到这里来督办了。到那时,可就不要怪我没有把丑话说在前头了。” 何九公也站了起来:“方大人,此事再也没有任何可以通融之处了吗?” “皇命如山,无可通融。学生深感抱歉。” “你……你……”何九公一急,一口气没上来,猛烈地咳嗽了起来。他身后的仆人们急忙上来扶他坐下,同时替他捶背。 刘永德气愤地说道:“走吧,咱们都走吧,留在这里还有什么意思?方大人,你好自为之吧。”说罢,自己首先向着大堂外走去。 “诸位慢走……”方亨站起身来,拱了拱手。各位耆老们也都冷脸不再搭理他,纷纷在仆人们的搀扶下,缓缓地走出了大堂。 方亨看着耆老们的背影远去,思忖了一下,大步流星地走回到了签押房。到了签押房,他对一个自己从河南带来的家丁说道:“赶快准备笔墨,我要写信。” 那家丁急忙铺纸研墨,方亨这时又对另一个家丁说道:“去,你再去请莫士英等三位大人到县衙来。你跟他们讲,就说是我说的,如今是非比寻常的时候,如果此时不来县衙议事,休怪本官将来参劾他们。” 那个家丁答应一声出去了。这时,笔墨已经准备好了。方亨来到了书桌前,亲自动笔,开始给常州知府宗灏写信。 就在此时,在距离县衙不远的县学明伦堂里,也坐满了一屋子的人。由于椅子不够用,很多人不得不站着说话。来到这里的都是江阴县的举人秀才,人数大约有四十多个,他们都是受到了秀才许用的邀请来到明伦堂的。 此时,许用正在慷慨激昂地讲话,只听他说道:“诸位同年,满人的薙发令,可谓是可忍孰不可忍,咱们绝对不能答应!有人说,头发是小事,即使剃了头,咱们也可以该做什么,还去做什么。我说此言谬矣!这头发本来是咱们自己的,按理说应该是想弄成什么样子,就弄成什么样子。咱们可以像寻常人那样束发冠冕,也可以像泉州李卓吾先生那样剃成光头,招摇于市。总之,这是咱们自己的事,用不着别人来指手画脚。现在满清鞑子管到咱们的头上来了,咱们连留什么发式都要听他们的,如此一来,咱们还有什么事能自己做主?今天,满清鞑子能管咱们的头发,明天他们就会管咱们的嘴巴,管咱们的手脚。咱们想说什么话,写什么文章,做什么事情,他们都会严加管束。到了那时,咱们可就实实在在地都成了满人之奴了。再要想如同以前那样,随意结社,随意出书,随意臧否朝廷,那就想都不要想了。如果咱们这些读书人,到了那个地步,那活着还有什么意思?有道是宁鸣而生,不默而死,咱们应该合起伙来跟满人斗到底!说什么也不能让他妈这个薙发令推行开来,哪怕是扯旗造反,咱们也要跟满人拼尽最后一口气!” 他的话一说完,当即就有很多人鼓掌叫好,连声称赞。 这时,座间站起一人,挥手示意大家安静一下,随即此人说道:“诸位,本人夏维新。我有几句话想跟大家说一说。” 众人一看,都认识此人乃是天启年间的举人,名叫夏维新,在江阴县也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于是,屋子里就肃静了下来,大家都想听听夏举人有什么高见。 只听得夏维新说道:“这薙发令确实让人无法忍受,不过,如许仁兄所言,要扯旗造反,那也未免过于激烈。依我看,咱们还是联名上书,请求满清的朝廷收回成命为好。据我所知,满清朝廷也有通政司,也受理天下军民上表。既然如此,咱们又何必非要动刀动枪呢?” “夏兄之言甚为有理。”一个名叫沈曰敬的秀才站起来说道:“我看不如发动江阴所有的百姓一起上万民折。咱们整个江阴县有十几万百姓,大家一起上书,朝廷一定不会等闲视之。” “哪里还等得及什么万民折啊!”一个名叫章经世的秀才站起来反驳:“告示上写得清楚,要在十日之内剃发完毕。十天的时间,哪里来得及搞什么万民折?再说就算今天写好了,十天之内也无法送到北京去。我问你们,这十天的期限可该如何对付?” 夏维新笑道:“章兄不必多虑,这什么十天期限之类,乃是官府行文惯用的俗套。你看前明时官府的告示,哪一次不是严令务必在某某日之前要将某某钱粮缴纳完毕?可是实际上呢?实际上每一次拖后个把月都算是快的,有的事要拖延半年之久呢。我看完全来得及,大家还是想想怎么来上万民折吧。” 章经世不服气,说道:“这十天的期限可是圣旨上限定的。” 沈曰敬在一旁说道:“大明那时候圣旨限定日期的更多,有哪一次真的按期完成了?” 许用站在一旁,看着大家在那里争论。他本来是想号召大家一同商议如何兴兵起义,造满清朝廷的反,没想到大家却都去商量什么万民折了。这让他不禁十分的扫兴。于是,趁着大家议论稍歇,他又站出来大声说道:“诸位,我看咱们可以在明伦堂恭立大明太祖洪武皇帝的牌位,以此来表示咱们誓死对抗薙发令的决心。” 夏维新说道:“这样不妥吧?会给人口实的。咱们还是留有一些转圜余地的好。” 许用冷笑了一声:“你想留下转圜的余地,可是大清的皇上却没有给你留。人家说的可是很清楚,留发不留头,留头不留发。夏老爷,我只问你一句,你是留头还是留发?” 第十七章:乱世鸳鸯 夏维新说道:“许兄,你何必这样冲动呢?如果我想剃头的话,那就不会到这里来了。我只不过是想为全城的百姓想一个较为稳妥的办法,尽量不要弄出刀兵之灾来。” 许用说道:“你想靠着三寸不烂之舌就说的满清皇帝收回成命,那恐怕是有点过于想当然了吧?从古至今,还没有那么好说话的皇帝呢。还是我刚才那个问题,如果八旗军来了,拿着钢刀对你说,你是留发还是留头,你怎么办?全城的百姓该怎么办?” 夏维新说道:“咱们江阴巴掌大的小地方,哪里就轮到八旗军来这里剃头?八旗军总共才多少人啊?他们不去打仗,会管咱们的闲事?他们不会来的。因此啊,我的意思就是,咱们全县的百姓都拖着,就是不剃头。同时呢,再由咱们这些人挑头来上万民折。不仅是咱们这里上,咱们还可以联合其他府县的生员士绅们,大家一起上表啊。让满清的皇帝真正地觉察到了咱们这里民意汹涌,到那时恐怕他就要好好想一想了,为了不把事情闹大,他是很有可能就收回成命的。” 沈曰敬连连击节叫好:“对,对,言之有理,夏兄的这番话才是真正的好主意呢。我赞成,我们这些人都赞成。” 章经世也说:“夏老爷想的确实周到,我看到是可以试一试。不过,咱们还是应该把声势搞大一些。比如,咱们可以去县衙找县令,要他替百姓上书;还可以找个更大的地方,多召集一些百姓,大家共同立誓,绝不剃发。大家看怎么样?” 夏维新说道:“这些都是可以考虑的,我看咱们大家推举一些人来策划此事,领着大家来干,这鸟无头不飞嘛。” 有人便高声喊道:“夏老爷,我们都推举你了——” 也有人嚷着要推举别人,明伦堂内乱哄哄的,很多人都抢着说话,彼此都听不清楚对方在说些什么。 这许用乃是铁杆的造反派,他邀集大家到明伦堂来议事,本来是想鼓动大家一起揭竿起义,造满清朝廷的反。可是,没想到夏维新等人组成的稳妥派却占据了上风,许用的意见没人搭理,这让他不免大失所望。 见到满屋子等人都热烈地讨论着该推举谁来做群众领袖,该举行什么活动来抵制剃发,许用的心里不禁感到一阵无奈。他有心再说点什么,但是转念一想,肯定不会有多少人附和自己,所以他也感到无趣,索性就悄悄退出了房间,走出了明伦堂,并且出了县学,向着自己的家的方向走去。 刚穿过一条小巷,斜对面过来一个人,许用一看,心里就忍不住冒火。他把手一拱,说道:“秦年兄,你很忙啊?” 原来这个人正是本城秀才之一的秦忠尧。 许用邀请了所有的秀才、举人,当然也不会落下秦忠尧,然而,秦忠尧却没有来。显然,此人是胆小怕事,明哲保身,连夏维新、沈曰敬他们这些人都不如。 秦忠尧一看见许用,不由得大为尴尬,急忙拱手施礼,说道:“啊,许年兄,我……我听说你请我去开会,我……我这不是来了嘛。” 许用说道:“会都快开完了,秦兄,你怎么来的这样晚啊?” “哦,家里有点事,有点事情给耽搁了。我……我这就去,这就去县学。” “秦年兄,县学在那边。”许用指了指县学的方向:“年兄怎么连县学都找不到了?这可大不应该呀。” “哦,好,好……”秦忠尧的脸都红到脖子根了,只好转过身向着县学的方向走了过去。 许用鼻子里哼了一声,摇着扇子,继续向前走去。又走了一会儿,忽然迎面又来了一人,对许用说道:“贤侄,我找你找的好苦啊!” 许用定睛一看,原来是冉从周老人。冉从周刚刚从监狱被救出来的时候,许用是把他接到自己家里来调养的,可是冉从周觉得自己身体恢复了之后,就说什么也不在许家住了,硬是搬回了他自己的旧居。这样一来,他想要见到成天闲云野鹤一般的许用可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了。 冉从周说道:“我听说你在县学集会,所以就赶到了那里。结果到了那里,人家说你已经走了,我又赶紧出来找你。还好,在这儿见到你了。” “冉伯伯,你有什么事吗?” “唉,还能有什么事?就是这个薙发令的事情嘛。”冉从周说道:“你现在带我去见陈明遇,我要说动他立即举兵起义。如今薙发令下达,群情激奋,正是兴兵讨贼的良机啊!” “唉,今天早饭后,我就到拱辰家里去了,可是他不在家呀。他家里人说他去松江府了,要好几天才能回来呢。” “那冯厚敦和顾元泌他们两个呢?” “他们两个……他们两个和我只是泛泛之交。和他们说这样事关生死的大事,恐怕不太妥当吧?” 冉从周皱了皱眉头:“那你们在明伦堂集会,大家议论的如何啊?” “唉,别提了。”许用连连摇头:“我提了起义的事,可是没几个赞成的。大家都同意夏维新提出来的上万民折的法子。我的话没人听,只好灰溜溜地自己一个人出来了。” “万民折?现在哪里还有功夫上什么奏折啊?薙发令是急如星火啊,你敢拖着不剃头,人家就真的会来杀你的。” “可是他们都不相信啊。他们都觉得满清的八旗军会像大明的官吏那样颟顸推诿,敷衍塞责,只要大家都不剃发,这件事就会一直拖下去。” “呵呵, 真是好天真啊!”冉从周脸上露出了苦笑:“看来,这刀要是不压在他们的脖子上,他们是不会想明白的。也罢,也罢,看来只有静待天命了。贤侄,我到县学那边去看一看,你先回去好了。” 许用说道:“冉伯父,您慢走。”说着,他转身向着自己家的方向走去,走了没有多远,忽然路边又有人招呼他:“许大爷,您来了!” 许用抬头一看,招呼他的人竟然是聚芳楼的老鸨苏十二娘,再定睛一看,自己竟然走到聚芳楼的门前了。他心想:我怎么走到这里来了,唉,这一路上心里净琢磨薙发令的事情了,连路都分辨不清了。 苏十二娘扭着肥胖的屁股,摇着满是香气的手帕,紧走了几步,笑嘻嘻地说道;“许大爷,来,到里面坐啊。今天红真姑娘可是有空啊!” 许用一摆手:“改日再说吧,我今天还有事呢。”说罢,抬腿就走。 苏十二娘连叫了两声,许用并不搭理她,径直走了。苏十二娘不免扫兴,用帕子掸了掸自己的湘裙,低声嘟囔道:“都是这个薙发令给闹的,全城的男人连骚性儿都没了。至于嘛,剃个头而已,又没剃你下面的头。” 她一边嘟囔着一边缓缓地转过身,走回到聚芳楼的门前。她没有注意到,就在她与许用拉拉扯扯的时候,有一个人影儿趁着她不注意,轻灵地闪进了聚芳楼的大门。 苏十二娘走进了聚芳楼的院子里。院子里也是冷冷清清,没有几个客人到这里来。姑娘们大多都闲着,有的在聊天,有的在吃零嘴,也有的在那里发呆。 有个姑娘看到苏十二娘过来了,便随口问了一句:“妈妈,今天晚上吃什么呀?” “今天晚上喝西北风!”苏十二娘没好气地说道:“成天就知道吃,客人都不来,还吃个屁?等着喝西北风吧。” 她扭着屁股进了屋子,迎面却见红真姑娘走了出来,便问道:“上哪里去?” “到红箫姐姐那里去看看她新买的缎子。”红真冷冰冰地回答了一句,一侧身从苏十二娘身边走了过去,绕过屋角,向着侧院走去。 “哼,小蹄子,跟我这么没大没小的。”苏十二娘撇了撇嘴,向着楼上走去。 刚才,红真在楼上自己的房间里百无聊赖地坐着,忽然听到窗外传来两声口哨响。她吃了一惊,急忙站起身,推开窗户向外一看,只见在侧院的花圃之中有一个熟悉的身影,正在向她招手。 红真浑身一震,随即喜出望外,急忙拿起自己的手帕,走出屋子,快步下楼。在楼门口她碰上了苏十二娘,不过红真毫不惊慌,随口编了一个理由,就把苏十二娘给骗过了。随即,红真用自己的三寸金莲尽可能地快步前行,来到了侧院的花圃之中。 聚芳楼的花圃中栽种着各色鲜花,有将近一亩地大小。之所以种这么多花,主要是为了制作胭脂水粉、唇膏丹蔻,以便把院子里的姑娘打扮得更加漂亮。花圃中有的地方非常茂盛,将近一人高,有的时候,院子里的姑娘们就会到这里来玩捉迷藏。现在,有个大活人就藏在花丛之中,等候着红真的到来。 红真姑娘来到了花圃,四处看了看,竟然看不见人影儿了。她心中焦急,忍不住低声呼唤:“玉郎,玉郎,你在哪儿?” 忽然,花丛中伸出一双手臂,一把将她抱住,拖进了花丛。红真刚想叫喊,但是立即想到这就是自己的玉郎,所以闭上嘴巴没出声。待到进入花丛深处,她回过头仔细一看,果然正是自己朝思暮想的情人乔玉郎。 “冤家——”红真的眼泪瞬间流了下来,一把紧紧地抱住了乔玉郎好像生怕他跑了似的。 乔玉郎也紧紧地抱住了红真,两个人在花丛深处紧紧地拥抱在一起,足足有十分钟的时间才依依不舍地分开。 “玉郎,这些天,你到哪里去了?”红真仔细地打量着乔玉郎。只见他面容有点憔悴,身上的衣服也有些脏了,有的地方还划破了口子。 “我一直就在江阴县内外转来转去啊!”乔玉郎说道:“我的钱花光了,可是我身上还有个祖传的玉佩,你见过的。我把那个玉佩拿到当铺当了二两银子,想用这个银子再来见你。可是十二娘说什么都不让我进。我没办法,只好围着聚芳楼转来转去。前两天,我奶奶又带着人来找我,我差点被他们给抓到。唉,没办法,我只好先躲到城外,在野地里忍了两天。这两天我估计我奶奶肯定是走了,所以今天我就又进城了。刚才,趁着十二娘一个不注意,我一下子就溜进来。” “玉郎,你……你受苦了。”红真用手抚摸着乔玉郎的脸颊,眼圈又红了。 “小心肝儿,你想我了吧?”乔玉郎微笑着,在红真的脸颊上亲吻了一口。 红真只感到全身一阵酥软,整个人差点瘫在地上。不过她还是坚持住了,向着乔玉郎问道:“这些天,妈妈一直不让我出门,不晓得外面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唉,县衙门贴出了告示,要全县的男人在十天内剃发留辫,现在全城都炸锅了。有人嚷嚷着要造反呢。” “薙发令?”红真吃了一惊:“天啊,那可是要天下大乱了。” “没错,外面可乱呢。不过,不管外面出什么事,我的心里只有你。”乔玉郎深情地凝望着红真的双眼:“只要你好好的,什么事都没有,那我就心满意足了。哪怕是天崩地解我也不在乎。” “玉郎!”红真只觉得鼻子一酸,不由得又一头扑进了乔玉郎的怀中,紧紧地抱住他不放手了。 红真不晓得自己本来姓什么叫什么,更不知道自己的亲生父母是谁。按照苏十二娘的说法,是她在专门贩卖人口的破烂市上把红真买来的,当时就没有问,现在更想不起来出卖红真的人到底是什么模样了,只记得当时红真只有三岁,瘦得皮包骨,比一条小狗也大不了多少。红真这个名字是苏十二娘给她取的,并且让红真跟着她姓苏。 然而,红真并不喜欢姓苏,对外从不说自己姓苏,因为她痛恨苏十二娘,痛恨她强加给自己的这个耻辱的职业。 第十八章:劳燕分飞 红真不想一辈子做妓女,她想做一个普通的女子,嫁人、生子、操持家务,平平淡淡地度过一生,这才是让她向往的生活。 可是不做妓女是不可能的。她是苏十二娘买来的,没有人身自由,只能被迫按照苏十二娘的安排来成为她的赚钱工具。 想逃离这个苦海有两条路,一条是咬着牙干到人老珠黄,让客人都对你不感兴趣了,也让苏十二娘感到你身上没多少油水可以榨取了。到那时,她就会对你说:“你干了这么久,我也不能亏待了你。喏,这些钱给你,拿着去找个人家嫁了吧,今后夫妻俩和和美美地过小日子去吧。” 苏十二娘给的钱并不多,只能勉强维持一段时间的生计。一个妓女离开了聚芳楼之后,由于自己的特殊身份,所以稍微像样一点的人家都不会迎娶这样的媳妇,要嫁基本上也是嫁给一些家境贫寒、娶不起媳妇的老光棍之类。嫁到这样的人家,日子过得也很苦,没有什么幸福可言。有些妓女连这样的人家都找不到,在外面转了一圈,只好再回到聚芳楼,在聚芳楼的偏院里继续接客。偏院里的客人都是轿夫、船工、小贩之类的体力劳动者。他们只需要花上几十个铜钱就能住上一晚。苏十二娘倒也不指望着靠这些客人来赚钱,用她自己的话讲:“我这是看你们可怜,赏你们一碗饭吃。”那些可怜的年老的妓女们,就只能在这样的地方每日接客,最后一直做到死为止。 另外一条离开聚芳楼的路,就是被有钱的客人赎身,买回去做小妾。这也是常有的事,苏十二娘对此也是很热衷的。 不过这样的姑娘,下场往往也很悲惨。有道是:“以色事人者,色衰而爱弛。”那些富豪大户们从聚芳楼买回姑娘来做妾,就是贪图美色而已。一旦这些女子们年纪大了,青春不再,往往就会受到冷落。同时,那些富豪们往往年龄都比较大,一旦他们去世,这些做过妓女的小妾们就免不了受到大老婆的欺压。被活活打死的,被逼得自尽的,比比皆是。当然,也有不少的人被迫再次流落到聚芳楼这样的地方,重操旧业,依然过着悲惨的生活。 这便是当年绝大多数妓女的下场,能够像苏十二娘那样自己开妓院做老板的,可谓是凤毛麟角、百中无一。其实苏十二娘能有今天,也完全是因为机缘凑巧,并不是像她自己吹嘘的那样,是自己攒钱来开聚芳楼的。她原本是在南京为娼,后来有个相熟的客人来到江阴也想开个妓院,苦于缺乏经验,便将她赎身领到江阴,让她代为管理聚芳楼。后来这个客人忽然得暴病死了,可巧他又没有妻子儿女,结果偌大的产业一下子就归苏十二娘所有了。像这样的好事,几百年也未必会出一次,其他的姑娘如何能够有这样的运气? 红真姑娘虽然年纪不大,但是她对于做妓女的下场已经是了如指掌。那两条出路对于她来说,都是通向地狱的险途,是她绝对不愿意选择的。 红真有一个梦想,她梦想着有一个真正爱自己、疼自己,愿意为自己付出一切的男人。哪怕他没有多少钱,只要这个人愿意和自己恩恩爱爱地过上一辈子,那红真就心满意足了。 可惜这样的男人难以见到。每日里来到聚芳楼的那些客人,虽然一个个见到红真后嘴里都嚷着什么“小心肝儿啊,我想死你了”、“小宝贝儿啊,没有你我吃不下饭啊”之类的话语,但是红真知道,那都不是真心的。客人们只是想在她这里发泄,只是想得到满足,没有一个人是真正喜爱自己的。 当然,想给红真赎身的客人也是不少。只不过苏十二娘开出了很高的价格,把客人们都给吓跑了。因此,直到现在,红真还是留在了聚芳楼里,并没有变成某个富商的小妾。 然而,新年之后,当红真遇见了来自松江府嘉定县的乔玉郎之后,她惊奇地发现,自己一直盼望的人来到了! 红真确信乔玉郎是真爱自己的。因为他的眼神不同。别的客人的眼神就如同饿狼一般,放出的是贪婪的光芒;而乔玉郎的眼中则充满了真诚,充满了爱怜,看得出他是真的喜欢自己,与那些粗鄙的客人截然不同。 这个小伙子为了红真,竟然不惜得罪自己的家庭,一个人跑出来不顾死活地就是要和红真在一起。就凭这股劲头,便足以让红真为之感动,下定了要与此人生死与共的决心。 此时,两个人又相聚在了聚芳楼的花圃里,虽然分别的时日并不算多,但是两个人好像都有很多话要彼此倾诉,可是一时之间又好像说不出来什么,有很多的话都堵在了他们的嗓子眼,根本就吐不出来。 “玉郎,现在你想怎么办啊?”过了半天,还是红真先开了口。 “我不知道,反正我就是想和你在一起。”乔玉郎说道。 “唉,可是……”红真想说什么,又觉得不知该如何开口,所以只能连连地叹息。 对方的家庭不愿意自己的宝贝儿子娶个妓女,那也是顺理成章的,人之常情嘛。可是,自己是无论如何也不能错过这段天赐良缘的,该如何来破解这个天大的难题呢?红真一时间也没有了主意,不过,她心里明白,关键还是要看乔玉郎的,只要他心意坚决,那就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 这时,乔玉郎也叹息了一声:“唉,我要长大几岁就好了,到那时,我自己就有钱了,也能自己做主了。我爹和我奶奶就管不了我了,我就能把你光明正大地娶进家门了。” “玉郎,你是说……” “我是说,要不就等几年,等我长大一些,自己有钱了,我就可以光明正大地来娶你了。” 不行,不行!红真在心底里否定了乔玉郎的念头。男人是易变的,再过几年,那还指不定会出现什么波折呢?自己是等不起的!况且,就算乔玉郎始终真心不变,那也难保苏十二娘不会在这几年中把红真卖给某个阔佬去做妾。红真自己是没有选择的权利的,如果苏十二娘想卖她,那她只能像一条牲口似地乖乖地被人牵走。到那时就一切都完了。 “不,玉郎,咱们还是现在想办法!” “现在有什么办法?如果我现在回去求我爹、我奶奶,那我爹肯定会暴打我一顿。当然了,有我奶奶在,不会打得太重,但是,我求他们答应咱们俩的婚事,那是万万也做不到的。他们是绝对不会允许你进入我们的家门的。” “玉郎,我的命好苦啊!”红真忍不住啜泣了起来。 “不要哭,我是绝对不会负心于你的。”乔玉郎替她擦着眼泪说道。 “玉郎,不行的话,咱们就跑吧。”红真忽然说道:“你带着我走,咱们离开这个虎狼窝,不管到什么地方都行。只要咱们两个人能在一起,那就比什么都强。” “我带着你跑了,官府会来抓咱们的。” “放心吧,你看现在外面那么乱,官府哪里还顾得上咱们俩的这点小事?这改朝换代的时候,正好可以成全咱们俩。” “哎,你说的有道理。”乔玉郎的眼睛一亮,不过随即又黯淡了下去,颓然说道:“可是咱们没有钱啊?如何吃饭,如何住宿呢?我现在身上的钱连三天都过不去了,更不用说再加上你了。” 红真微微一笑,意味深长地看了乔玉郎一眼,说道:“这个咱们慢慢想办法。你现在没钱了,我可以给你点。”说着,她从身上的荷包里掏出了两小块散碎银子,约有三两左右,又褪下了手腕上的一对金丝虾须镯,都递给了乔玉郎:“把这个拿到当铺里,换的钱足够你活上十天半月的了。其他的事,咱们会有办法的。” “啊,红真,你对我真好,我……我真是舍不得离开你。”乔玉郎接过银子和镯子,在身上揣好,依然地深情地凝望着红真说道。 “玉郎,只要你不负我,我一定要和你厮守到白头……” “红真,你放心,我永远都和你在一起……” “玉郎,如果你下次没法到院子里来,可以到栖霞庵去,到那里去找澄月师太,就说是我让你去找她的……” 正在这时,不远处忽然响起了苏十二娘的声音:“好一对狗男女啊!竟然跑到这里来厮会,欺负老娘眼瞎了不成?” 红真和乔玉郎都吃了一惊,起身一看,却见苏十二娘带着几个婆子还有院子里的保镖正在朝着这边走来。 只见苏十二娘用手指着乔玉郎骂道:“你个缺八辈子德的小白脸,想来拐我们家的姑娘啊?没门儿!老娘只要有一口气在,你就别想得逞!来人,给我教训教训这个小杂种!” 她这么一说,几个保镖上来对着乔玉郎就连踢带打,乔玉郎被打得倒在地上,抱着头滚来滚去。 “不要打呀,不要打呀!”红真尖叫着扑了上去,想要护住乔玉郎。可是几个婆子过来,硬是把她给拉到一边去了。 那边苏十二娘的几个保镖虽然看上去拳打脚踢、凶神恶煞一般,但实际上,苏十二娘的心里有谱。她是不敢真的把乔玉郎打坏了的,因此她给几个保镖都使过眼色,保镖们的拳脚其实都是虚的,并没有真的打疼乔玉郎。 不过,红真不知道真假,她在一旁撕心裂肺,连声高叫:“妈妈,不要打呀,不要打呀,要打打我好了——” 苏十二娘冷笑了一声,走过去扯住红真的衣领给了她一个嘴巴:“你个没良心的小娼妇。老娘把你从小养到大,你不说好好地报答我,反而生了外心,勾搭上小白脸了。哼,回头我就把你卖了,让这个小白脸断了念想!走,把她架回到房里去!” 两个婆子过来架着红真就走,红真一边走一边哭叫着乔玉郎的名字,最后硬是被拉走了。 苏十二娘走过来对乔玉郎说道:“小杂种,你再敢到我这里来,我见你一次打你一次。这次是轻的,下次就打断你的腿。看你还敢不敢来勾引姑娘。来呀,把他给我扔到街上去。” 几个保镖不由分说,有的拎胳膊,有的扯大腿,提起了乔玉郎,一直走到了聚芳楼的一个角门外。角门外并不是什么大街,而是一条小巷。这也是苏十二娘给人留情面,真的扔到大街上,乔玉郎可就丢尽脸面了。不管做什么事都要留有余地,这是苏十二娘这些年混迹江湖的诀窍之一。几个保镖拎着乔玉郎到了门外,随即将他一下子掷了出去,扔在了巷子里,随后关上了角门。 乔玉郎从地上爬起来,往身上看了看,只见身上其实并没有什么伤,只是沾了很多泥土,显得很脏。他又摸了摸怀里,那对金丝虾须镯还在,于是便心想,还是赶紧到当铺里换两个钱才是。想到这里,他便向着巷子外面走去。 他在江阴县待的时间长了,连当铺在哪儿都知道。他出了巷子口,轻车熟路地就直奔正街上的一处当铺而去。 等他到了当铺门口,却见这里围着不少的人,都在议论纷纷。乔玉郎心里纳闷,走近了定睛一看,却见当铺的门口贴着一张白纸,上面写着几个大字:“敬启者,本号因银钱短缺,从即日起只赎不当,多望海涵。” 乔玉郎不由得一愣,这家当铺现在只赎当,不收典当物了,这可是大出他的意料之外。一时间让他有些不知所措。 这时,当铺门口的很多人都在议论纷纷:“姓程会‘银钱短缺’,谁信啊?他家的银子都堆成山了,哪里还缺?”“唉,这就是他瞧着事情不对头,再也不敢向外放银子了。这样的时候,有银子比什么都强啊!” 第十九章:密谋起事 就在市民们聚集在程记当铺门口议论纷纷的时候,当铺的东家程璧已经从后门出来,急匆匆地上了一顶青缎小轿,两个轿夫脚下生风地向着一条僻静的小巷走去。 小轿在巷子里七拐八绕,最终来到了一处院落的角门前停了下来。跟随在轿子旁边的家丁上去敲了敲门,角门很快就开了。里面的人向外看了看,立即请程璧他们进去。 程璧下了轿,进了院子。他的随从被安排到了偏房休息,他自己则被引入了另一个跨院。到了这里,他被请进了一个房间,里面已经坐着几个人了。看到他来了,都纷纷起身迎接,彼此施礼问候。 屋子里的几个人分别是陈明遇、冯厚敦、顾元泌、许用,还有两个三十岁开外的精壮汉子,程璧不认识他们。 陈明遇对程璧说道:“程兄,我来给你介绍一下,这二位便是北乡大名鼎鼎的季氏兄弟。这位是季世美,这位是季从孝。” 程璧急忙拱手施礼:“久仰,久仰,二位好汉的大名我早有耳闻,真是相见恨晚啊!” 季氏兄弟也双双还礼说道:“程先生过奖了,我们兄弟不过是一对村夫而已,程先生富甲一方,您才是人中的俊杰啊!” 许用在一旁说道:“大家不必客气,快快落座吧,拱辰有大事要和诸位商议呢。” 家人进来给程璧奉上香茶,随即退出,并且紧紧地掩好了屋门。 陈明遇见大家都坐下了,便拱手说道:“诸位,今天我请大家到寒舍来,实在是有一件大事要和大家商议。这件事非常急迫,耽搁不得,所以,我今天刚刚从松江府赶回来,就把诸位请来商量这件大事。” 许用把手一挥:“咱们要起兵了,是这样吧,拱辰兄?” 陈明遇微微一笑:“首先,我要告诉大家一个好消息。你们还记得前些日子,在聚芳楼吃花酒的时候,我曾经说过有一件机密事,当时不能提起。不过,现在这件事可以提了。诸位,我大明前任漕运总督田仰大人,还有松江府副总兵吴志葵都要带领手下的兵马,起义反清了!” 陈明遇停顿了一下,接着说道:“我和吴志葵总兵乃是好友,田制台我和他以前虽然不认识,不过这一次通过吴镇台也算相识了。他们两个人素怀忠义,一直就不愿意让大好河山沦入腥膻。前段时间,清兵南下之际,大明的官军望风而降,田、吴二公独木难支,也只好暂时退避。田制台带兵退居崇明岛,吴总兵假意归降清廷,实际上都是在静候时机,以待大举。最近这些天,虏廷下达了薙发令,江南震动,群情激愤,这正是举兵起事的大好良机。因此,田、吴二公经过商议,决定起兵举义,收复大明的江山。他们希望江南各地的府县都能起兵响应,所以把我请去,希望我能在江阴举事,因此,我从松江回来,就立即邀请诸位来这里,共同商议这件大事啊!” 季世美捶了一下桌子:“好,太好了,这口气我早就憋不住了!要是陈大哥你晚几天回来,我们哥俩就要带着北乡的兄弟们,到县衙宰了那个姓方的狗官了!” 冯厚敦问道:“田制台和吴镇台何时举兵?” 陈明遇说道:“三日之内。不然的话,我也不敢对你们透露此事。” 冯厚敦又问道:“他们各自有多少人马?” 陈明遇说道:“吴志葵手下有大约三千多人。田制台有巡抚标营的人马,还有一些水师,不算太多,大概四千人左右吧。” 冯厚敦皱了皱眉头:“实在是太少了一点。” 陈明遇说道:“所以他们才希望各地举兵响应啊。” 季从孝说道:“我们北乡的父老们好好凑一凑,再凑出一千人不成问题。” 顾元泌说道:“竖起招兵旗,不愁吃粮人。如今鞑子强制推行薙发令,老百姓都恨得牙根痒痒,就盼着有人挑头起事呢。我看只要咱们起兵,少说能召集到一万人。只是这么多人凑到一块儿,人吃马喂的,这钱可是个大事儿。如今刚入夏,还没到收税的时候,县衙的银库里可是没几个钱啊!” 陈明遇笑道:“所以,我才把财神爷也给请来了。程兄,你是江阴首富,如今我们就全都指望你了。不知道你能不能拿出点银子来,捐输军饷啊?” 程璧在来到陈明遇的家之前,就猜想到很可能是让他掏钱的事,并且猜想到可能与起兵反清有关。从本性来讲,他当然不愿意掏钱,不过,社会经验告诉他,这个时候千万可不能财迷心窍,必须表现出一掷千金的慷慨气派来才行。虽说跟随着陈明遇他们造反是一步险棋,可是如果自己不肯掏钱,万一他们真的把鞑子兵给赶走了,那可怎么办?那自己岂不是就要倒大霉了。再说,程璧自己也非常难以接受剃发蓄辫的现实,因此,他面对着陈明遇一拍胸脯: “这件事就包在我身上了。拱辰兄,你只管说个数,我程某人保证一两不少给你送过来。” “太好了,连城兄。”陈明遇叫着程璧的字说道:“将来咱们举义成功,你算首功之臣。” 冯厚敦在一旁却皱着眉头说道:“可是以目前江阴城的情势来看,要举兵还是很难啊。现在夏维新、沈曰敬他们那些人正在忙着写什么万民折,要恳求满清的皇帝开恩。百姓们的心里还残存着一线希冀,这个时候要想举兵,怕是没有多少人会响应啊!” 季从孝哼了一声:“这个夏维新从来都是跟官府一个鼻孔出气的。以前在大明的时候,他就不管什么事,屁股都是坐在官府那一边;现在到了满清,他还是跟着官府在跑。你们不用管了,到了起兵的时候,老子一刀把他宰了就完事了。” 冯厚敦说道:“杀人是小事,但是民心不可违。你现在去杀了夏维新,只会引起百姓的愤怒,大家是不会跟着你走的。到那时适得其反,那就麻烦了。” 季世美拍了拍自己兄弟的手背:“二弟,咱们要听几位先生的,不可莽撞。” 冯厚敦说:“想让老百姓跟着大家造反,那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老百姓嘛,大家都盼着太太平平地过日子,不是逼到无路可退,谁肯冒着杀头的风险来造反啊?那李自成、张献忠等人之所以会有人追随,首先就是因为当地的百姓都快饿死了,不造反就没活路,所以才会跟着闯、献二贼起事。眼下,这虏廷的薙发令确实把大家搞得群情激愤,可是,要说无路可退,我看还差着那么一点儿。现在,又有夏维新这帮人站出来搞什么万民折,这就好比往沸水锅里倒了一瓢凉水,把情形给缓和了好几分。因此,我觉得马上举兵还不是时候,需要等等看。” 季世美说:“我们兄弟没读过几天书,都是粗人,不过我们觉得有些事情是不能等的。一旦等下去,很容易把大好时机错过,错过了,后悔可就来不及了。” 程璧的心底里是不愿意举什么兵、起什么事的,于是他说道:“我看咱们可以看看松江那边的动静嘛。要是那个什么吴镇台他们打了大胜仗,那咱们再起兵响应肯定会有很多人追随的。” 顾元泌说:“那要等到什么时候?太长了。” 一直都没有说话的许用忽然说道:“我有一个办法。那个夏维新他们不是在鼓动百姓搞什么万民折吗?我看咱们也可以去鼓动嘛。明天,我就约请几个和我要好的生员,在明伦堂摆上大明太祖皇帝的牌位,大家在洪武爷面前立誓,宁死不剃发!我们还可以抬着太祖皇帝的牌位游街,在大街上让士农工商都来立誓,这样一来,准能把老百姓的劲头都给鼓起来。等着立誓的人多了,咱们再顺水推舟地来起兵,这样一定能成,一定能让全城的百姓都跟着咱们走。” 陈明遇点点头:“这个办法不错,可以试一试。诸位,自古以来,无论正史通典,还是稗官野记,都一直称道江南百姓文弱,民风柔顺,还说正是因为如此,所以江南所立之国,屡屡被北人所灭,这几乎都已经成为定论了。想必那满清鞑子也是这么想的,他们看来也没有把咱们江南百姓放在眼里。不过,他们都错了!江南柔弱,那都是以前的旧黄历了,不能套在咱大明的头上。我大明当年定鼎天下,靠的就是以南伐北,驱逐鞑虏,当年扫北平敌的将士中就有不少江南的子弟。到如今,三百余年过去了,我江南愈发的人杰地灵、豪杰辈出。咱们不说别的,就说能打仗的好兵,咱们这里就有。那名闻天下的戚家军不就是由浙江人组成的吗?另外,咱们江南人素怀忠义、不畏**,就是大明朝廷,咱们也敢跟它对着干!万历年间各地反税监矿监的民变,天启年间苏州人反阉党之变,还有前些年‘民抄董宦’的事,哪一件不表明了咱们江南百姓的忠肝义胆、敢作敢为?因此,大家不必担心没人跟随咱们起兵反清,只要咱们一举义旗,保证会应者如云。所以,说到了底我的意思就是,三天后起事!响应田、吴二位大人,以及江南其他的州府。大家意下如何?” 季氏兄弟连连击节称赞,都说太好了,就应该这么办,顾元泌和许用也都连连点头赞赏。冯厚敦想了想,也说道:“既然如此,那我也赞成。面临大事,确实应该当机立断,不能犹豫彷徨。定下来,就齐心协力地去干。三天后,咱们就正式举起义旗!” 许用说:“我明天就带着人上街立誓去!” 程璧也站起来说道:“什么时候需要银子就跟我说,我马上带着人给你们送来。” 陈明遇说道:“好,好,非常好。看来真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不过事到临头,我还有一件事想跟大家商议一下。大家都知道,我这个人其实只会读书写字,并不通晓领兵打仗这一套。我之所以做了典史,那也不是因为我有这方面的才能,纯粹是我为了在官场上谋个前程而钻营来的。现在,咱们要举兵起义,如果要我来做义军的统领,那我可是完全不称职啊!让我领兵打仗,我非得把事情搞砸不可。因此,咱们这支义军还是应该请个懂行的人来调度才行啊!其实,咱们江阴县有着现成的人才,那就是我的前任阎应元。他可是一位难得的大将之才啊!我看咱们可以去请他来,让他做义军的主帅,诸位意下如何?” 季氏兄弟连声称好,顾元泌却哼了一声说道:“拱辰兄,这位阎大将军自从去年辞官之后,就一直避居乡下,从不到城里来。你现在连他到底是拥戴大明还是大清都没有搞明白,就要把他请来做主帅,这是不是过于草率了?” 季从孝说道:“阎大人一定会忠于大明的,他可决不是那种势利小人。” 顾元泌说道:“人心隔肚皮,你们怎么敢这样肯定?拱辰兄,我们几个都跟了你很久,一起和你共谋大计,可你却不信任我们,偏要请个许久不见面的人来做主帅,这……这恕我说句不中听的话,实在是有点让人心寒啊!” 听了顾元泌的话,陈明遇沉吟了起来。这时,冯厚敦说道:“永馨也是行伍出身,虽说没有真正带兵打过仗,不过也算是行家里手了。我看,这带兵打仗的事就交给他好了。” 陈明遇想了想,只好点点头说道:“那好吧,今后咱们这支义军就由永馨来统领。永馨,今后咱们这支义军怎么打仗就听你的了!” 顾元泌把双拳一拱,凛然说道:“请拱辰兄放心,我顾元泌誓与义军共生死,与鞑虏血战到底。如有二心,天诛地灭!” 第二十章:鞑子来了 第二天,许用就带着几个与自己意气相投的秀才,举着明太祖朱元璋的牌位走上了江阴城的大街。他们首先到县学的明伦堂去立誓:宁死不剃发。在那里立誓完毕后,又回到了大街上。因为县学是一般的老百姓没有资格进入的,而要想鼓动广大市民的情绪,那就只有到街上来。 许用等人来到街上,找到了一个空旷的地方,把太祖的牌位树立在醒目的地方,随即就向着从四面八方聚拢来的百姓们发表演讲,大意是:我们是大明的百姓,是汉人,蓄发是历代祖宗的规矩。如今满清鞑子要我们剃发蓄辫,这是禽兽之行,咱们坚决不答应。有种的就在太祖爷的牌位前立誓,宁死也不剃发。 许用的演说引起了很多人的喝彩,当即就有不少人来到牌位前立誓。不过也有更多的人远远地站着,只是看热闹,并不靠近。 许用等人见来立誓的人不算太多,便举着朱元璋的牌位在江阴城内到处游走,看到有人多的地方,就放下牌位,一阵鼓动。在他们这些人鼓动下,全城的人都知道了这件事,来围观的市民越来越多,而来立誓的人也显著增加。 夏维新等人知道了这件事,但是并没有出面来劝阻,而是缩在自己家里商议对策。至于县衙门,更是大门紧闭,一点动静都没有。仿佛里面已经空无一人了一般。 见此情景,许用等人更加意气风发,他们索性将太祖牌位带到了县衙门前,在元丰酒馆门前放好。随即大声地招呼过往的民众,号召大家来立誓留发。 此时已经将近正午了,许用站在高处,面对着里三层外三层的市民们,直说得嘴冒白沫,声音都有些嘶哑了。正在这时,他忽然发现远处有些骚动,很快影响到了近处的人,原本在全神贯注倾听许用演讲的市民们都纷纷扭头向着一个方向看去,脸上都普遍露出了惊异的神色。 只见一个人跑了过来。他不是别人,正是那个成天在街巷中游走,到处传播消息的范二花子。此时的他,健步如飞,脚下的破鞋板子都跑丢了一只,一边跑还一边满脸惊惶地对左右的市民们说着:“不好了,来了,来了——鞑子兵来了!” 鞑子兵来了!所有听到这个消息的人都大吃一惊,大家都按照范二花子手指的方向看去,果然,远远地有几匹高头大马正在向着这边走来。 等到走近了一些,大家都看清了,一共就四匹马,马上骑着四个人。这四个人的打扮是江阴人从来都没有见到过的。只见他们每人都头戴一顶红缨帽,身穿青色的马褂,内衬蓝色长袍,腰里系着腰刀,同时,最醒目的是,他们每个人脑后都悬着一根细细的辫子。这是满人最清晰的标志。 尽管闹腾了快两个月了,但是江阴人实际上还从来都没有见过满人到底是什么模样。现在终于亲眼看到了,这才明白,这帮人既不是青面獠牙,也不是人形兽首,而是和江南人没多大区别。当然,要是仔细分辨一下,还是能看出很多不同之处的。比如他们的脸更平更阔,眼睛更细小,鼻子都有点塌,体格似乎也比江南人要粗壮一些。不过,最显著的不同还是他们脑后的那根辫子。 人山人海的大街上一时间忽然变得鸦雀无声,只有四匹马踢踢踏踏的马蹄声在清脆地回响,就连许用他们这些秀才也都闭口不言,和大家一样,用惊异的眼神注视着缓缓走过来的四个满洲兵。 四个满洲兵面无表情,旁若无人地向前走着。他们的目光扫过了街巷,扫过了人群,好像也扫过了那块太祖朱元璋的牌位,不知道他们是不认识汉字还是怎的,反正他们并没有任何异样的表示。 四匹马来到了县衙的大门前,四个人翻身下马,还没等他们去叫门,县衙的大门就自动地打开了。原来里面的人早就通过门缝看到他们的到来了,所以立刻开门迎接,而且打开的是县衙的正门。 四个满洲兵将马系在了县衙门口的拴马桩上,随即大摇大摆地走进了县衙的大门。县衙里的几位师爷、差役点头哈腰地迎接,随即几个人就径直向着县衙正堂走去。 看到几个满洲兵的背影消失了,街上的市民们这才轰的一声开始纷纷议论。有的说,满洲鞑子就长这个模样啊?看上去一点也不凶嘛;有的说,八旗兵来了,看来这头是不得不剃了;还有的说,怎么总共只来了四个人啊?四个人能有多大用场?咱们江阴人一人一口吐沫也把他们淹死了。 许用等人商议了一下,也不再鼓动大家立誓了,而是收拾了东西立即撤走。许用一个人去找陈明遇等人商议对策去了。 此时,四个满洲兵已经被礼让进了签押房,坐在了县令方亨的对面。 他们向方亨做了自我介绍,还送上了常州知府宗灏的亲笔信。宗灏在信中表示,鉴于江阴县推行薙发令不利,所以派出以戈什哈额勒图为首的四名八旗兵到江阴协助方亨办理此事,务必要在本月之内剃发完毕。 方亨看着宗灏的信,脸上满是笑容,看完信之后,他对几个满洲兵说道:“不知哪一位是额勒图戈什哈啊?” 坐在最前面的一个壮汉一拱手,大模大样地说道:“正是在下。” 方亨在北京住过半年,他知道“戈什哈”这个官职只相当于明军中的小校而已,微不足道,其实就是个士兵的小头目。明朝历来重文轻武,相同品级的武将在文官面前都要矮上一级。比如方亨是个七品文官,那么七品的武官在他面前就自动要低一格,要向他行属下之礼。至于小校这样的人物,在方亨面前那更是只有磕头下跪的份儿了。 不过现在不是明朝,而是清朝了。清朝是满人的天下,所以就算是满人的一条狗,看上去似乎也比汉人尊贵些。面对着一个小小的戈什哈,方亨也不敢怠慢,而这个小小的戈什哈似乎也自我感觉很高贵,大模大样地坐在县太爷的面前,丝毫没有拘束之感。 方亨将不满深深地埋到心底,脸上依旧是笑容可掬:“诸位远道而来,一路辛苦,我看不妨好好地休息一下,我让人弄些酒菜,几位可以……” 额勒图打断了方亨的话:“不累不累,俺们不累。主子吩咐下来的事,俺们当奴才的还没有干完怎么敢喊累?” 他说的是有些蹩脚的北方官话,方亨恰好对于北方的官话十分精通,所以两个人说起话来倒也毫无阻碍。只听得额勒图接着说道:“俺是尼堪贝勒的奴才。贝勒爷吩咐俺们这一个牛录的人都下去督办剃发的事儿。俺们四个被派到了这里来,那是一定要把这个事儿办好才行的。我说方大人,刚才俺们兄弟四个在街上走,怎么一个剃头的人都没有看到?方大人,你是怎么督促他们剃头的?” 方亨拈须笑道:“江南民风狡悍,三尺之法,吴地难行,这在前明都是有名的。学生到任尚不满旬日,很多事情都还未及施展,让诸位见笑了。” 额勒图说道:“方大人你说的那些话,俺有一半都听不懂,但是俺还是明白你的意思,你是啥都没干,对吧?” “这……”方亨不由得脸上一阵发热。在官场之上,官员们之间是不会这样直来直去说话的,这个额勒图可真是夷狄之风,一张嘴就是大实话,这让方亨一时都不知该如何作答了。 “方大人,这老百姓不愿意剃头也就罢了,可是你们这县衙门里的人怎么都没有剃头啊?就连方大人你也没有剃头。你还穿着明朝的官服,这算怎么一回事啊?”额勒图咄咄逼人地说道。 “这个……”方亨只好解释:“这个我大清的官服还没有送到,因此,只好以明朝的官服暂代。至于说剃头嘛,这个……这个江阴城里也没有几个人会剃头,只有十方寺和栖霞庵的和尚与尼姑才会干这个,可是他们也不晓得本朝的发式,所以……所以本官才延宕至今嘛。” “那这回好办了。”额勒图用手一指其余三个满洲兵:“俺们兄弟几个都会剃头,今天闲着也是闲着,就先把方大人您的脑袋给剃了吧。正好也借您的脑袋来打个样子,让其他的人都学着点,今后就照着这个样子来剃。” “什么,给……给我剃头?” “是啊,方大人。你难道还有什么特别的吗?在咱们大清,上至皇帝,下至百姓,只要是个男人,那就得剃头留辫子。方大人你当然不能例外了。” 方亨整个人都呆住了。对于剃头这件事,按说他早就有心理准备,早就打定了主意,觉得剃了就剃了吧,只要能保住荣华富贵就行。可是事到临头,他却感到一股说不出的难受劲儿涌上了心头,打心眼里朝外地不舍得自己的这一头青丝。 “这……这个,咱们就在这里剃?你们有用来剃头的这些……”方亨支支吾吾地说道。 “当然有了。”额勒图说道:“俺们旗人隔三差五就要剃头,而且人人都要剃,哪里有那么多的剃头匠?所以大家都学会了剃头,头发长了,就你给我剃,我给你剃,一个个手艺都好着呢。要说这剃头的家什嘛,俺们更是要随身带着。方大人,你叫人烧点热水,弄两条干净的手巾,俺再奉送给你一条辫子绳儿,这就齐活了。” 方亨心里清楚,自己是不能不剃这个头了,否则,后果不堪设想。因此,他只能是咬着牙,勉强装出轻松的样子,对外面说道:“来人啊,叫……叫人烧开水,再……再拿两条毛巾……” 外面的仆人说道:“老爷,有现成的给您沏茶的热水,只是不滚了,不知行不行。” 额勒图说:“只要还烫手就中,再拎一桶凉水来,俺亲自给方大人把水兑好。” 说话间,外面的仆人就把木盆、手巾,还有热水壶、凉水桶都一一送了进来。 额勒图把木盆放在桌子,哗哗地倒进了热水,又兑了点凉水,说道:“好,好,就这样最好。来,方大人,你把那帽子摘了吧。” 方亨勉强对着额勒图咧嘴笑了笑,但是实际上比哭还难看呢。他无可奈何地举手摘下了自己的软翅乌纱帽,满怀留恋地看了一眼,心中想道:“这是我最后一次戴这顶帽子了。遥想以前的二十年,为了这顶帽子,我吃了多少苦头啊?想不到戴上没几天就要弃之如敝屣了”。 这时候额勒图麻利地过来,伸手为他解开头上的网巾。他显然对汉人的头饰很熟悉,看来给不少汉人剃过头了。只见他解开了网巾之后,拔去了头发上别着的发簪,打开了发髻,这样一来,方亨的头发就披散开了。 这时,另一个满洲兵已经在木盆里涮好了两条手巾,拿了出来,额勒图接过来二话不说,一下子就捂在了方亨的脑袋上。烫得方亨“哎哟”一声,差点跳起来。额勒图一把将他按住:“方大人,忍着点,忍着点,这手巾越烫啊,等会儿剃起头来就越是不疼。您这是头一回剃,以后剃惯了您就明白了。” 一边说着,他一边用毛巾在方亨的脑袋上乱捂,捂得方亨的脑袋像开水里滚过的猪头一样通红。一条毛巾捂过,接着再换一条,捂了好半天,方亨的脑袋终于变得湿淋淋又热气腾腾了。 额勒图扒着头皮看了看,说道:“中了,中了,可以剃了。方大人,您瞧好吧。俺这个手艺,给俺家贝勒爷都剃过,他都夸俺好呢。”说着,他从一个满洲兵手里接过一个皮夹,从里面掏出了一把寒光闪闪的剃头刀。 “方大人,您坐稳当了,别动弹,俺这就给您下刀了!” 第二十一章:强行剃发 当锋利的剃头刀第一次接触到方亨的头皮的时候,他的全身都禁不住哆嗦了一下,同时闭上了眼睛。 他只能听到剃头刀在头上发出“嚓嚓”的声音,感觉到一绺又一绺的头发飘然落下,头皮不断地在发凉。 此时,他的心里在不停地默祷:“列祖列宗在上,请恕不肖子孙今日亵渎先人。这都是没有办法的事啊,圣之时者,风行草偃,就是孔夫子都无法免俗,何况我方亨这样的小人物呢。列祖列宗恕罪吧……” 他的灵魂仿佛飞出了躯壳,世界都浑然不见了,整个人都变得迷迷瞪瞪,不知身外之事了。直到额勒图在他肩上拍了一掌,说道:“方大人,弄好了!您看看,这多带劲啊!”说着,他把一面明亮的铜镜送到了方亨的面前。 方亨睁眼一看,吓得差点从椅子上跳起来,因为铜镜里出现了一个陌生人。愣怔了好一阵他才反应过来,原来这个陌生人就是他自己。只见镜子里的自己变成了一个秃头和尚,脑袋锃光瓦亮,泛着青白色的光晕,不过,嘴巴上的胡子还保留着。这三绺长须和光秃秃的脑袋凑到一块儿,可说是要多别扭有多别扭,要多古怪有多古怪,简直就像个天外飞来的妖物一般。 方亨脸上的肌肉不禁抽搐了一下,一股酸楚涌上了心头,差点就流下眼泪来。正在这时,额勒图又把另一面铜镜放到了方亨的脑后:“方大人,看看您这辫子,哎,溜光水滑,跟咱旗人一样一样的。” 方亨定睛一看,只见后脑勺上还保留了铜钱大的一小块头发,并且被编成了一根细细的辫子,一直垂到了后背上。额勒图在一旁还不住嘴地说呢:“哎,这个就叫‘金钱鼠尾’式,咱们大清国上至皇帝,下至奴才,都是这个样子。方大人,你剃了这个头,那就和咱们是一家人了。咱们今后可就更亲近了!” 方亨恨不得立刻跳起来破口大骂:“我日你额勒图的八辈祖宗!你他娘的给老子剃的这叫个什么头?人不人,鬼不鬼的,这还叫人的模样吗?这他妈跟畜生有什么区别?” 然而,方亨把所有的这些话连同自己的怒火都强行地咽了下去,转而使出吃奶的力气,在脸上硬是挤出了一丝笑纹:“好,嘿嘿,好,好,嘿嘿嘿嘿……”他勉强地干笑了几声,活像快被掐死的蛤蟆在哀鸣。 额勒图又对一个满洲兵说道:“来,来,把方大人的官服拿来。”一个满洲兵立刻拿来了好几个盒子。 额勒图一边打开盒子一边说道:“方大人,从现在起,你就要穿咱们大清的官服了。来,给您,这是你的红缨帽,这是您的顶戴花翎。来,来,这样戴上……哎,好,好……这是您的官袍,这是您的补子……” 他一边说一边和两个满洲兵伺候着方亨穿衣。很快,方亨就头戴素金顶戴花翎,身穿七品鸂鶒补服,整个人变了一个模样,一股凛然的官威又自然而然地流露了出来。 “哎,好,好,太好了!”额勒图连声称赞:“这才是咱大清的县太爷嘛!方大人,您对着镜子看一看。” 方亨看了看镜子中的自己,心情这才慢慢地开始有些舒缓,心中不由得暗暗想道:“哎,我还是一位朝廷命官嘛,不管怎么说,我还是与老百姓不同的官老爷啊!唉,这顶官帽来的可是真不容易啊,这是付出了多大的代价啊!” 想到这里,他对额勒图等人拱手称谢:“有劳有劳,多谢诸位,诸位先请坐吧。” 额勒图等人坐下。方亨又命仆人奉上新茶。这时,他想起了莫士英等三人,于是,对额勒图说道:“敝县还有几位官佐,不如请诸位多辛苦点,给他们也把头剃了吧。” 莫士英等三人前两天在方亨的严令下,到县衙里转了一圈,不过面对着来势汹汹的民情,他们也都束手无策。因此,三个人又走了,走了就再也没来,县衙里还是方亨一个人在唱独角戏。正是因为这个,方亨才想让他们三个人也尝尝剃头留辫子的滋味。 额勒图却把大手一挥:“这个不忙。你们这个县里这么多的人,要是都让俺们几个来剃头,那就是把俺们累死,到月底也剃不完啊。所以,我们就是来打个样子,立个规矩,让所有的人都照着这个规矩来做。大家都明白规矩了,那俺们就可以走了。” “好,好。”方亨连连点头:“不知道几位想要如何行事啊?” “照俺们大清的老办法去干啊!”额勒图说道:“你派几个人跟着俺们。俺们拿着剃头的家伙,到了街上见到个男人就问他,你是留发还是留头?他要是说留头,俺们马上就给他把头剃了;他要是敢说留发,嘿嘿,俺的大片儿刀可不是吃素的,当场就让他脑袋搬家!哼,自从俺跟着四皇爷打仗以来,俺的大刀下面死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人了。他奶奶的,俺就不信这个小小的江阴城还敢有人尥蹶子!” “这个……”方亨手捻胡须,也不由得沉吟起来。正是由于江阴的百姓都坚决抵制薙发令,他才会写信飞报常州知府宗灏。在信中,他特意提到应该派八旗兵来强制执行,但是,他没有想到的是,来的八旗兵只有四个人。区区四个人能管什么用啊?现在他们四个人又要到街上去强制推行薙发令,万一要是把江阴的百姓惹急了,掀起暴动来,四个八旗兵岂不是顷刻间就会化成齑粉? 想到这里,方亨说道:“我看这件事还是要稳妥一些才好。毕竟你们的人数太少,如果出了什么事情,那就不好办了。我看是不是再请上边多派些八旗壮士到这里来啊?这样的话,可保万无一失。” 额勒图哈哈一笑:“这算个多么大的事儿啊?还要多派人来。我跟你说,方大人,就俺们兄弟四个人到这里来,那其实都算是多的。两个月前,在扬州的时候,俺一个人拿着这把大片刀,嗷的一嗓子,吓得五十多个汉人都不敢动弹了,全都跪在地上直哆嗦。俺拿着刀,照着这些人的脖子后头就砍,一连砍了十几个,都没一个敢跑的。嘿嘿,难道说你们江阴这边的人比扬州人都胆大不成?” 另一个满洲兵也呲着牙笑嘻嘻地说道:“额大哥说的千真万确,一点都没吹牛。那些扬州人都让俺们把胆给吓破了,尤其是那些娘们,见了俺们都像老鼠见了猫似的。俺让她们脱裤子,她们就老老实实地脱裤子,哈哈哈哈……” 听到这些满洲兵对自己同胞的暴行,方亨不但没有气愤,反而笑吟吟地连声说道:“好,好,确实威风,确实英武。只是江阴这边的人未经王化,恐怕会有些小小的……嗯,这个,小小的麻烦。” “没事儿!”额勒图一拍胸脯:“你就全看俺的吧。我说兄弟几个,咱们现在就到街上去,抓几个蛮子来把头给剃了!” 方亨慌忙摆手说道:“且慢,且慢,现在天色已晚,已经到了吃晚饭的功夫了。我看诸位还是先用饭,然后休息一晚,到了明天再到街上去剃头也不算迟。”他心中暗想,既然你们这么有把握,那就只好让你们去尝试一下。估计江阴的老百姓大概还是不敢对八旗兵怎么样的,他们即使是有怒火也只能是强忍着。 额勒图看了看外面的天色:“也对啊,那好,咱们几个肚子都饿了,你叫伙房做点饭吧。说起这个做饭啊,俺可得嘱咐两句。你们江南这个地方的人吃饭怎么跟喂猫似的?小盘子小碗不说,还要切得稀碎?你告诉伙房,上大家伙。给俺们兄弟一人烀一个大肘子,再炖半拉猪头,另外再来一坛子白酒,那就行了!” 方亨心想:“果然是未经开化的夷狄之风。”不过,他脸上可没有表示出来,而是满面春风地说道:“诸位壮士堪比樊哙,学生佩服,佩服。来,先请休息吧。” 闲话少叙,额勒图等人饱餐了一顿肘子猪头,又喝足了白酒,在县衙临时收拾出来的卧房安睡了一夜。到了第二天,四个人起来,就又找方亨,要他派几个差役跟着自己到街上剃头。 县衙门里的差役、师爷、杂役等人早在方亨到来之前就跑了一部分。现在,他们看到八旗兵来,真的要剃头了,而且县太爷都把头给剃了,因此,跑掉的人就更多了。方亨四处一通踅摸,竟然没找到几个人。没奈何,他只好把自己从河南带来的家丁派出了几个,跟着额勒图等人上街去。 额勒图又做了一番准备。他指示一个差役到街上去找来了一个炭炉子,用扁担挑着。炉子上坐着烧水的铜壶,里面是满满的热水,这是剃头必备的。此外,还带着木盆、条凳,都是剃头时用的着的。 一行人来到了街上,在队伍的最前面有一个差役提着一面铜锣,一边敲打着,一边高声喊道:“江阴百姓听真了——江阴百姓听真了——知县大人有令,全县男丁自今日起开始剃头,留发不留头,留头不留发,敢于违抗者就地正法……” 在铜锣的后面,则是额勒图等四个八旗兵腆胸拔肚、趾高气扬地跟在后面。再就是几个拿着剃头家什的方亨的家人。 他们出了县衙大门就来到了元丰酒店的门口。这里照例聚集着一群人,都懵然惘觉地望着这支队伍,不知道他们要搞什么把戏。 额勒图把手一挥:“去,给我抓几个过来!” 他手下的三个八旗兵二话不说,直奔着一群百姓就冲了过来,冲过去之后,一人揪住一个,随即就往回拖。 被他们揪住的三个百姓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连连挣扎,口中叫道:“喂,干什么呀?你们要干什么?” 其余的那些百姓则是“轰”地一声就惊散了,有的逃走了,有的则是胆子大一些,跑出一段距离,又停下脚步,远远地观望。 额勒图“嚓”的一声,拔出了雪亮的腰刀,对着一个中年男子大声喝道:“你是留发还是留头?” 他不会说江阴本地的话,所以临出门的时候特意向差役们学了这么一句。可惜学得不地道,那中年人也没听明白,只是吓得浑身哆嗦。旁边有个差役心肠较好,赶忙凑过来对着那个中年人说道:“他问你是要头发还是要脑袋,赶紧说留头,不然就没命了。” 中年人这才明白过味儿来,连忙说道:“留头,留头。” 那个差役给翻译道:“他说要留头。” 额勒图也听懂了“留头”二字,便点点头说道:“好,那就过去剃头!” 一个八旗兵架着那个中年人坐到了条凳上,把他发髻打开,把他的脑袋按到木盆浸了浸,随即拿出剃头刀,嚓嚓地就开始剃头。 第二个江阴百姓稍微年轻点,一看这阵势,不等额勒图开口,立刻就连声叫道:“我留头,我留头。” 额勒图把手一挥:“去,剃头!” 满洲兵架着这个年轻人也过去剃头了。 第三个被抓过来的是个老头。这老头姓张,熟悉他的人都称呼他张三伯。这个张三伯六十多岁了,耳朵有些聋,而且上了年纪,脑袋也变得迟钝了。被抓过来之后,半天都没反应过来,两眼迷迷瞪瞪的,好像没睡醒一样。 额勒图走过来问道:“你留发还是留头?” 张三伯没听清楚,用手拢着耳朵直问:“啥,你说啥?” 那个县衙的差役急忙过来在他耳边大声喊道:“他问你,留发还是留头?” 张三伯的脑袋一时转不过来,喃喃地说道:“留发……留发?” 额勒图的牛蛋眼登时就瞪了起来:“老东西,你竟敢说留发!真是他妈的活腻烦了!哼,我让你留发……” 第二十二章:我要留发 张三伯懵懵瞪瞪地望着额勒图,还没有搞明白他到底是什么意思。那额勒图的大手已经一把抓住了他头上的发髻,用力地向下一拧。张三伯“哎哟”一声,整个身子都疼得弯了下去。额勒图就势挥起了手中雪亮的大刀,照着张三伯的后脖颈,恶狠狠地就砍了下去! 张三伯这“哎哟”一声还没叫完,“嚓”的一下子,脑袋就被砍下来了。一腔鲜血狂喷而出。没了头的身躯倒在了地上,挣扎了一下就不再动弹了。额勒图则高高地举起了张三伯的脑袋,高声吼道:“谁敢不剃头,这就是下场!”说着,把手中的人头向着围观的百姓们掷去。 围观的江阴百姓都吓得魂飞魄散,见到头颅扔过来了,都“妈呀”一声,掉头就跑。一眨眼的功夫,县衙门大门前除去额勒图他们这帮人,就看不见什么人影了。 额勒图面带狞笑地四处看了看,见自己这边几个剃头的已经剃干净了,便把手一挥,大声说道:“走,接着往前走,接着剃头!” 他们再往前走,可就没人敢靠近了。大家奔走相告:“不得了啊,鞑子兵来剃头了,他们可是真杀人啊!张三伯就被他们给杀了!快跑啊——” 结果,远远地听到锣声,百姓们就逃得一干二净。街道两边的商铺也都赶紧关门停业,平日里熙熙攘攘的大街,很快就变得如同夤夜一般的空旷。 不过,总有些倒霉的,有的人刚从家里出来,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呢,就一下子被八旗兵给逮住了。明晃晃的大刀一亮,有谁敢说不要脑袋?结果都被强行地剃了头。 走着走着,额勒图他们一行人来到了十方寺的门前。这个十方寺是江阴城里非常热闹的地方。这里不仅是城里最大的寺庙,来此上香还愿的人很多,而且周围商号店铺云集,还有很多的商贩,所以这里的人流始终都是最为密集的。不过,此时此刻,十方寺的方圆附近连只老鼠都看不见,所有的商铺都关门了,一个人影儿都没有。 额勒图倒是经验颇为丰富,他一看那十方寺的大门在大白天居然也关得紧紧的,一群光头和尚为什么这样胆小?这里面一定有鬼!于是,他带着三个满洲兵走上了高高的台阶,来到了十方寺的大门前,用力地叩打门环,大声吼道:“开门,开门!” 里面的和尚没有办法,只好把门给打开了。额勒图进去一看就明白了,只见院子里面聚集着很多人,都是外面的行人躲进来了,结果现在他们都被额勒图抓了个正着。 额勒图把手中的钢刀一亮,大吼了一声:“都给我出来!” 其余几个满洲兵也连声咋呼,躲在十方寺院子里的人只好在钢刀的威逼下,缓缓地向着外面走去。走出来的人有一百多个,其中成年的男子大约有七八十人。 额勒图等人命令这些人中的成年男子都靠着十方寺的山墙站好。然后额勒图便大声喝问道:“你们是留发还是留头?”他身边的差役赶紧用本地话翻译了一遍。 百姓们默默地站立在那里,一个个一声都不吭。 额勒图的眼睛又瞪了起来,他提着大刀冲过去,一把抓住了一个男青年的衣领,大声吼道:“你,留发还是留头?” 那男青年的眼中一瞬间流露出了不屈的神色,似乎想挣扎一下,可是他过于瘦小,额勒图的大手几乎都把他从地上给提起来了。同时,那带着血痕的钢刀又是那样的可怖,因此,那男青年的眼神最终还是黯淡了下来,低声说道:“留头,留头……” 旁边的差役赶紧对额勒图说道:“他要留头,留头啊。” “去剃头!”额勒图胳膊一挥,那小伙子跌跌撞撞地来到了剃头挑子面前,被一个满洲兵按住就开始剃头。 “还有你——”额勒图又揪出来一个人。那人穿了一件长衫,一看就是个读过书的人,斯斯文文的。他对着额勒图连声分辩,说你们满洲人怎么这样不讲道理,我们自己的头发自己都不能做主了…… 额勒图也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只是把刀在这人的脖子上一比划,说道:“你只说是留发还是留头?” 这个读书人这下子老实了,只能是说道:“留头,留头……” “滚过去!”额勒图一抡胳膊,把这个读书人也给推到剃头挑子那里去了。 接着他又问了两个,那两个也都非常不情愿地说要留头。额勒图看着面前还有一大群人,他也不耐烦挨个去问了,便挥着刀对着那些人吼道:“你们,留发还是留头?” 这些江阴百姓都默默地站在那里,没有人答腔。 额勒图瞪起了眼珠子,又吼了一句:“你们,要留发还是要留头?” 那些百姓还是不吭声。他们的神色都非常的凝重,有的人眼里已经喷出了怒火;有的人显得很是悲愤;还有的人四处张望着,想要找个机会逃走。 那个在额勒图身边负责翻译的县衙差役也一连声地说道:“诸位,你们到底是留发还是留头啊?都快点说留头吧,人家的大刀可不是吃素的啊!” 百姓们还是不说话,额勒图把刀举了起来:“不说话,我就杀!” 他恶狠狠地举着钢刀向着面前一个青年男子扑了过去。就在这时,忽然不远处传来了一声呐喊:“我要留发!” 这一声可是非同小可,一下子把十方寺前几乎所有的人都给震住了!就连那穷凶极恶的额勒图都是一怔,手举着钢刀僵立在那里,满脸都是愕然的神色。 众人循声望去,却见在十方寺大门里走出了一个老人,正站在台阶高处。他似乎担心外面的人都没有听清楚,站在那里,气贯丹田地又朗声说了一句:“我要留发!” 这下子,很多江阴人都认出来了,这位老人须发花白,但是身板硬朗,而且精神矍铄。他不是别人,正是那一向惯于同官府作对的老秀才冉从周。 在十方寺的大门后面,有一位披着袈裟的老和尚顿足叹息了一声:“唉,冉施主,你,你可真是……” 原来,自从薙发令的布告发布之后,冉从周就想找陈明遇等人商议起义的事情,但是却找不到。昨天,额勒图等八旗兵到了江阴,冉从周又去找陈明遇,还是没找到。其实陈明遇就在家里和许用等人商议起义的事呢,只是因为他吩咐家丁不管是什么人来找,都说自己不在家,结果冉从周就又是白跑了一趟。 昨天夜里,冉从周在床上忧心如焚,翻来覆去睡不着。今天一大早,他的心情郁闷,便来到了十方寺,找他的方外好友,十方寺的住持法通和尚来说话散心。 法通在净室里摆上香茶款待冉从周,两个人还没说几句话,就听到外面有人嚷嚷,说是鞑子兵上街抓人剃头了。 冉从周和法通都吃了一惊,急忙到外面察看。到了寺院门口就听见外面有差役敲锣喊话,接着就看见有不少人往庙里跑。跑进来的人都说鞑子兵太凶了,抓到人就问留发还是留头,敢说留发的就一刀杀掉,所以还是赶紧跑吧! “阿弥陀佛,世间竟有此等劫难,真是出人意料。”法通和尚的脸色都变了,连忙吩咐小沙弥把庙门关了,不要招灾惹祸。 “看来真是没有退路了!”冉从周长叹了一声,神色变得格外庄重。 “冉施主,快随我到后堂去躲一躲吧。”法通说着,搀扶着冉从周的胳膊就往后面走。 冉从周说道:“躲?躲到哪里才是个头呢?” “能躲得一时是一时吧。”法通说着,把冉从周推进了后堂。 他们两个人刚刚到后堂没多久,就听到外面的八旗兵在砸门。随即,就听到他们冲进来抓人。冉从周站起身来就要往外冲,法通一把拦住了他。 “你,你要干什么呀?” “我实在是坐不住了,想出去看看。” “哎呀,那怎么能行?八旗兵可凶呢,你出去了会惹下大祸的。” 冉从周苦笑了一声:“听说八旗兵只有区区四个人,全城数万百姓却都被震慑得如同老鼠见了猫。按说就算真的有四只猫闯进了数万只老鼠之中,那它们也会被撕成碎片的。难道说这人连老鼠都不如吗?” 法通说道:“这可不是四个八旗兵的事儿啊!人家后面有数十万大军呢。你动了这四个兵,大队人马来了那可怎么办啊?” 冉从周说道:“他有数十万大军,我有数千万黎民。堂堂炎汉,恢恢中土,邦畿千里,维民所止,如今竟然被几十万羯奴就吓得无人敢于出头。后人读史至此,岂不是要嗤之以鼻?” 法通说道:“你偌大的年纪,就不要逞强了,还是让年轻人去做吧!你就耐心等着吧,会有人出头的!” 过了一会儿,八旗兵赶着院子里的人走出去了。这样一来,躲在一些屋子里的外来的行人以及庙里的和尚们才敢小心翼翼地走出来,慢慢地凑到大门口附近,想要看个究竟。冉从周和法通和尚也走出了后堂,来到了前院,细听外面的动静。 只听得额勒图在外面咋咋呼呼地叫嚷,威逼百姓们剃头。面对着他的钢刀,百姓们敢怒不敢言,一个个都被逼着来到了剃头挑子面前。 见到此情此景,冉从周转过身对着法通和尚把双手一拱:“大师,老朽要和你就此分别了。” “施主,你……” “如此天日,如此世界,冉某实在是不能苟活。老朽要出去,以颈血溅寇,骂贼而死,让羯奴看看,我堂堂中华还是有不怕死的好汉的。” “哎呀,你疯了,施主,这可使不得……”法通抓住了冉从周的手臂。 冉从周推开了法通的手:“大师,老朽心意已决,今天一定要以身殉道。你知道我多年来都是孑然一身,因此我死后,就只能麻烦大师来给我收尸了。请大师将我葬于朝宗门外的高岗之上。老朽要悬睛以待,看王师南来,驱逐鞑虏,恢复中原!” 说罢,他把法通和尚一推,大声喝道:“我要留发!”随即就阔步向外走去。 额勒图愣怔了半天才搞明白,这个老头竟然是当着他的面直言要留发!这可是他从北到南,走过这么多地方,剃过这么多头,都没有遇见的事! “老家伙,你说什么?”额勒图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忍不住追问了一句。 “我要留发!”冉从周一边说着,一边缓缓走下了台阶,毫无惧色地向着额勒图走去。 他倒背着双手,双目如电,神威凛凛,走到了额勒图的面前,又朗声说了一句:“我要留发!” 额勒图被他的气势所摄,竟然不由自主地倒退了一步,随即用手指着冉从周,瞪起眼睛说道:“你……你要留发?” “不错,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这是我炎黄苗裔世代尊奉的天理!尔等羯奴,自恃兵强,要迫使我们汉人悖逆天伦,与尔等同为猪狗之辈,那是做梦!” 说到这里,冉从周转过身,对着周围的百姓们说道:“各位父老乡亲,如今乃是数千年未有的大变故之时。咱们汉人的天伦理法亡在旦夕,诸位要奋起抗争,这让才能上不愧祖宗,下不惭后人。老朽今日血祭纲常,诸君快快奋起呀……” 这时,额勒图已经挥起了他的大刀,“嚓”的一声,横着砍在了冉从周的脖颈上。只见一颗花白的人头飞起,一腔热血喷涌而出。 然而,令人惊奇的事发生了,只见冉从周那没有了头颅的身躯却依旧直直地站立在那里,迟迟都没有倒下! 众人都吃惊地瞪大了眼睛。就连杀人无数的额勒图也惊呆了,因为他也没有见过这样的事。 过了许久,冉从周的身体才直挺挺地向后倒去,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第二十三章:拔剑奋起 额勒图杀死了冉从周老人,甩了甩钢刀上的鲜血,面目狰狞地对着其余百姓喊道:“你们还有哪个敢说留发?” 然而,让他意想不到的是,百姓们都被冉从周的壮烈殉难而感动,全都变得神色激愤了起来。他们都怒视着额勒图,一个个把拳头攥得紧紧的。 额勒图晃了晃带血的屠刀,接着问道:“还有人敢说留发吗?没有?没有就都给我滚过来剃头!” 正在这时,人群中又有一人喝道:“老子也要留发!” 众人扭头一看,很多人都认出了他是谁。原来这是个粗壮的汉子,身着短衣,脚蹬草鞋,手里握着一根扁担。此人名叫胡三牛,本是码头上的一个挑夫。每日里就仗着自己有一身好气力,带着一条扁担,一捆绳索,到码头上招揽活计,靠着卖力气吃饭。这胡三牛身强力壮,性子也很倔强,他被满洲兵强逼着在这里要剃头,本来心里就火冒三丈,现在又看到了冉从周老人的壮烈场景,更是让他热血沸腾。他心中暗想:“难道我连个老头子都不如吗?”正好这额勒图又穷凶极恶地逼问谁敢留发,他心中一热,便大吼了一声。同时,他牢牢地握紧了自己的扁担,心想:“你敢来杀老子,老子就和你拼了!” 额勒图一怔,还没等他看清是哪一个喊的,在胡三牛身旁又有一个年轻人也大声喊道:“我也要留发!他奶奶的,老子今天跟你拼了!” 大家一看,也有人认出这是程记米铺的伙计,名叫李阿顺。只见他虽然身材瘦小,但是勇气可是不小,只见他俯身从地上捡起了两块砖头,握在手里,对着额勒图大喊:“臭鞑子,有种你就来杀老子!” 在胡三牛和李阿顺两人的感染下,几乎所有的人都变得勇敢了起来,纷纷喊道:“我要留发!”“老子要留发!”“跟鞑子拼了……” 额勒图一时也听不明白江阴人的土话,不过他已经明白这些江阴人是公然造反了。这让他的心里不免有些发慌,毕竟他们只有四个人,面对着这么多的江阴百姓,那岂不是要危乎殆哉! 额勒图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惊慌的神色,不由自主地倒退了一步。正在这时,忽然从另一个方向又传来了一声呐喊:“我也要留发!羯奴,休得猖狂!” 大家循声看去,却见街道的另一头有一伙人正飞奔而来。为首的一人手持明晃晃的三尺龙泉宝剑,身后跟着的人手里也都执有各式的兵器。等到他们走近了,大家就都认出来了,为首的这个人正是县衙门里已经辞官的典史陈明遇。 陈明遇在昨天邀集各位同道做出了兴兵起义的决定之后,大家就分头行动,各忙各的去了。当他知道满洲兵正在街上抓人剃头的时候,身边只有季氏兄弟的弟弟季从孝一人,就连他也是刚刚进门的。 两个人听到了满洲兵的消息之后,季从孝勃然大怒,对陈明遇说道:“拱辰兄,让我去宰了这几个鞑子畜生吧!” 陈明遇略一沉吟,说道:“看来,咱们的起义搞不好要提前了。也罢,昔日汉高祖斩白蛇起义,咱们就借这几个羯奴来祭刀吧!”说着,他回身从墙上摘下了龙泉宝剑,招呼了几个强壮的家丁,和季从孝一起,都带上了兵器,直奔着大街上而去。 他们赶到了十方寺附近的时候,正好赶上额勒图等人在这里杀人行凶。陈明遇便大喝了一声,拔出了宝剑,直冲着额勒图扑了过去。 额勒图扭头一看,大吃一惊,急忙把手中的钢刀一摆,前来迎敌。他是真正在战争中浴血拼杀过的人,知道肉搏拼杀的时候该怎么去做,所以面对着陈明遇刺过来的利剑,他实际上做出的都是本能的反应,一招一式都是正宗的战场格斗之术。 可是陈明遇就不同了。他本是一介书生,从来也都没有上过战场,更没有和人厮杀过。他也不懂什么武艺,家里墙上挂着的那口宝剑不过就是个装饰品,平时很少被他拿在手里的。 现在,他凭着一股冲天的豪气杀向了真正的鞑子兵,这下子可就显出他是个打仗的外行了。他一剑刺向了额勒图,被额勒图轻松地避开了。反过来额勒图格开了他的利剑,反手一刀,直奔着他的头上劈来。陈明遇手脚笨拙,竟然不知道该如何闪避了。 眼看着那带血的屠刀就要砍到了陈明遇的头顶了,这时忽然从陈明遇身后飞出了一支红缨枪。原来,季从孝就跟在陈明遇的身后,他是经常习武练功之人,而且也参加过实战。此时见到陈明遇有危险,他便将手一抖,一杆红缨枪就直奔着额勒图的咽喉而去。 这一枪又狠又准,正好刺进了额勒图的脖子,刺得他闷哼了一声,双手一松,大刀落在了地上,随即整个人就像头死猪一样“咕咚”一声摔倒在地。 陈明遇不禁打了个冷战,意识到自己刚才一瞬间到鬼门关边上转了一遭。不过,此时他顾不上说别的了,对着剩下的那三个满洲兵把宝剑一挥,大声吼道:“父老乡亲们,杀鞑子呀——”说着,挥舞着宝剑又冲了上去。季从孝急忙紧紧地跟在他的身后。 被满洲兵逼在十方寺山墙下的这近百名江阴百姓见此情景也都发出吼声,大叫着“杀鞑子”,直奔着那三个鞑子兵猛冲了过去,胡三牛、李阿顺等人冲在了最前面。 这三个鞑子兵还没有来得及把腰刀给拔出来,陈明遇等人已经冲到了他们的面前。宝剑、长矛、木棍、扁担,外加拳脚,雨点一般地狂砸下来。顷刻间就把三个鞑子兵打翻在地,随即在老百姓的拳脚之中变得血肉模糊,并且很快就气绝身亡了。 陈明遇这时才一扭头,向着冉从周老人的尸体走去。只见法通长老已经把老人的头颅捡了起来,凑到了尸体上了。 陈明遇看着冉从周宛若生前的面容,不由得长叹了一声:“唉,来晚了一步!” 正在这时,远处又跑过来一群人,为首的正是许用。他跑过来见到冉从周老人的遗体,不禁潸然泪下,双膝一软,跪倒在地,说道:“冉伯父,是我害了你呀!” 原来冉从周一心盼望起义,对许用期望甚殷。可是许用却觉得冉从周年事已高,不应该再参与这等大事,所以关于他自己参与起义的事始终对冉从周守口如瓶。冉从周根本就不知道陈明遇在策划起义,更不知道起义的日期已经近在咫尺,所以才会有他拼将一腔热血,去与满洲兵以死相抗的壮举。如果,他早知道起义这件事,恐怕就不会今天的惨剧了。 陈明遇对法通和尚说道:“长老,烦请你代为替冉老伯收尸,并且将他好好安葬了吧?” 法通说道:“陈典史放心,这是老衲该做的事。” 陈明遇向着法通和尚道了一声谢,转过身跳到了十方寺大门前的台阶上,大声对着不断聚拢过来市民百姓们说道:“各位乡亲父老,如今咱们已经无路可退了,还是反了吧!跟满清鞑子血战到底,无论如何也不能剃头蓄辫,做那猪狗的模样!” 百姓们都群情振奋,大家齐声高呼:“反了,反了!” 陈明遇接着说道:“我要告诉大家的事,造反起义的绝不仅仅是咱们江阴县一家,南直隶各个州县都揭竿而起了。咱们所有的人拧成一股绳,齐心协力地跟鞑子兵拼命,就一定能把鞑子兵赶走,还我大明的江山!” “说的对——”下面的百姓欢呼雀跃,喝彩声一片。 接下来该说点什么呢?陈明遇一时竟然感到没词儿了。要说这造反起义的事儿对他来说也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他还真是不知道具体都该做些什么。 正在这时,有一个人一个箭步跳了上来。大家定睛一看,原来他正是那曾在县衙里做过多年书办的蒋锡侯。只见蒋锡侯大声叫道:“乡亲们,咱们到县衙去,把方亨那条满清的走狗拖出来,送他上西天!走啊,跟我走啊——” 说着,他带头向着县衙的方向冲去。十方寺门前的百姓们也都跟在他的身后,呐喊着一路杀奔县衙而去。 陈明遇不禁心中一愣,觉得有些不对劲。季从孝在一旁说道:“拱辰兄,这样可不行啊!你应该想办法让大家都听你的号令才可以。要是都像这样不管谁来说一声,就可以带着大队人马到处乱窜,那可是打不了仗的。” 陈明遇一想,确实是这么个道理,不过眼下这情形也真是容不得他来发号施令。怎样才能把一群乌合之众变成训练有素的军队呢?陈明遇对此实在是没有谱,他只好对季从孝说道:“走,咱们先到县衙门去看一看。” 却说蒋锡侯一马当先,领着大队的百姓向着县衙冲去。他身后的队伍越走人越多,越走就越是壮大,等到了县衙门前,已经变成了成千上万人的大队人马,把街巷挤得水泄不通了。 县衙门里的方亨早已得到飞报,说是江阴的百姓造反了,把四个八旗兵给杀了,这下子可是让方亨惊得魂飞魄散。他万万没有料想到江阴的老百姓竟然是如此的桀骜不驯,连八旗兵都敢杀,如此一来,还有谁能震慑他们? 随即,他又听到百姓杀奔县衙而来的消息,不由得更是手足无措了。 面对着如此众多的百姓,如何抵挡?县衙门里如今已经没剩下几个官差了。再说就算差役们都在,也挡不住这么多的百姓啊! 那么赶紧逃跑?方亨的家人都劝他赶紧跑,可是方亨意识到自己跑不了多远就会被百姓们给抓回来,所以他把这个办法也给否定了。他叹了口气,对着自己的几个家丁说道:“唉,还是听天由命吧!”说着,坐在县衙的大堂之上一动也不动了。 不多时,蒋锡侯带领着众多百姓就闯进了县衙的大门,并且冲到了县衙的大堂之上。 蒋锡侯冲过去,从椅子上一把揪住了方亨的衣领,大声喝道:“狗官,你居然没跑?” 程记米铺的伙计李阿顺一巴掌打掉了方亨的花翎官帽,大声叫道:“大家快来看啊,这个狗官已经剃头了,变成了这么一副人模狗样。” 胡三牛力大无穷,他用力一抱,将方亨抱到了椅子上,让他站高一些,好让所有的人都能看到他的丑态。 百姓们看到了方亨的光脑袋,以及他脑后的小辫子,都不禁哄笑了起来。有的骂他无耻,有的笑他滑稽,大堂里的气氛竟一时轻松了不少。 方亨站在椅子上,连连作揖打拱,说道:“各位乡亲,各位父老,学生……我,我都是被鞑子给逼的呀!我实在是没办法呀……” 蒋锡侯怒喝道:“什么没有办法?你分明是认贼作父、数典忘祖!你下达薙发令的时候可不是这么一副嘴脸!” 方亨哭丧着脸说道:“蒋……蒋先生,各位乡亲,我,我确实有错,我不该官迷心窍,我不该投奔鞑虏,我,我该死,我有罪……”说着,他抽了自己两个嘴巴,接着说道:“这薙发令我只是上令下传,照本宣科而已,至于让鞑子兵到街上杀人,那可不是我的主意呀!再说那几个鞑子兵也不听我的呀!” 这时,许用已经挤了进来,指着方亨大声喝道:“你身为汉人,为什么那样尽心竭力替胡虏做事?反过来江阴的百姓恳求你上书求情你却置若罔闻?” “我,我,我错了……”方亨哆哆嗦嗦地说道:“我……我现在就可以替全县的百姓上书,恳求……恳求鞑子取消薙发令,不要……” 许用冷笑了一声:“现在上书还有个屁用?我们已经把鞑子兵杀了,跟鞑子结下了不共戴天之仇,说好听的已经没有用了!” 第二十四章:小城怒火 许用说道:“事到如今,不如咱们杀了这个狗官,拿他来祭旗,然后和江南各地的英雄好汉们一起和鞑子血战一场!” 当即便有很多人齐声叫好。方亨听了,吓得身子一软,从椅子上掉了下来。他趴在地上连连磕头:“诸位好汉饶命,饶命啊!我……我再也不敢跟着鞑子跑了……” 这时,季从孝在一旁说道:“这个狗官还有几个帮凶呢。莫士英他们那几个人都该杀!来,谁跟我去把他们几个都抓来一起开刀!”说着,他把手一挥,当下就有很多人跟着他向外冲去,去抓莫士英等人。 他们冲出去了,陈明遇却进来了。有人大声叫道:“让开,让开,让陈典史过去,让陈典史过去——” 陈明遇来到了方亨的面前,方亨虽然没有见过他,但是也听说过他的名字,知道他在百姓中威望很高,因此急忙向他磕头,说道:“陈……陈典史,望你看在同为圣人之徒的份上就放过我吧!你也是经历过科场的人,能知道我能熬到今天那可不容易啊!” 陈明遇冷冷一笑:“哼,你既然饱读诗书,那就应该知道‘忠孝节义’几个字是怎么回事。可是如今你却觍面事贼,背叛大明,难道还不该杀吗?” 方亨还要哀求,忽然人群中挤出一人,对陈明遇说道:“拱辰兄,凡事都要留点余地,还是放过了这位方知县吧。” 陈明遇一看,原来是举人夏维新,在他的身后还有沈曰敬、章经世等几个秀才跟随。这些天,他们一直忙着要上万民折请愿,可是没想到来了四个鞑子兵把他们的计划给搅黄了。 陈明遇对着夏维新拱了拱手,说道:“夏兄,你说要留有余地,这是怎么意思?” 夏维新说道:“拱辰兄,这件事关系到全县数万百姓的生死,可不能由着性子来啊!” 许用说道:“鞑子兵咱们已经杀了,和鞑子的仇已经结下了,那你说咱们现在应该怎么办?难道向鞑子去乞降求饶?” 夏维新说道:“我绝对没有那个意思。我想要说的是,如今既然是江南各地都纷纷起事,都来反抗薙发令,那咱们江阴没有必要当出头鸟嘛!咱们这样一个小地方,跟着大队人马跑跑也就是了。如果真的把鞑子赶跑了,那咱们也算有功之臣;如果没有成事,那咱们也不至于让鞑子嫉恨。要是咱们江阴像扬州城一样,被鞑子给杀个干净,那可就惨了。” 秀才沈曰敬说道:“夏兄说的句句在理,事到如今,千万不可意气用事。就好比这个方知县,如果留着他,将来或许还能做个转圜呢。” 方亨连忙说道:“是,是,我一定为全县百姓竭尽全力。凡是对绅民有利的事,我保证都会去做。” 许用哈哈一笑:“夏老爷,你既想造反,又想留条后路,世上哪有那么便宜的事?咱们既然杀了鞑子兵,那就没有什么好说的了,除了和鞑虏拼到底之外,再无其他的路可走!” 沈曰敬说道:“其实这件事也怪你们操之过急。他们总共四个鞑子兵,就算天天剃头,能剃几个人?咱们还是可以慢慢地拖着,然后再上万民折,如此一来,还是有转圜余地的。现在可好,你们几个把人给杀了,弄得全县的父老都骑虎难下了!” 许用说道:“如此说来,竟然是我们几个人有罪了!那就请沈兄和夏老爷把我们几个绑到鞑子那里去请罪好了!” 陈明遇赶紧摆了摆手:“大家不要争吵。事到如今,我看夏兄还是赞成起义的,只是不愿过于出头,你是这个意思吧?” 夏维新叹了口气:“也只能是如此了,拱辰,咱们千万别把事情闹得太大,否则的话,不好收拾啊!” 陈明遇说道:“既然你同意起义,那就好办了。反正咱们是要造反了,具体反到什么程度当然可以商量,这个方知县倒是可以先不杀,留着他以观后效。” 方亨连连磕头:“多谢不杀之恩,多谢……” 正在这时,外面又是一阵喧嚷,只见季从孝带着一群人,揪着莫士英、陈瑞之、戚硕等三人走了进来。 陈明遇迎上去说道:“方知县已经答应改过,所以我决定先不杀他。这几个人……” 莫士英急忙扑过来抱住陈明遇的大腿说道:“拱辰啊,咱们可是同县为官的好朋友啊!我这个人你是知道的,我胆子小,不敢惹事,上面说什么我就听什么,这一次薙发令的事,都是方亨主使的,我一直躲在家里,可是没干什么事啊。” 陈明遇说道:“那你今后打算如何?” “我今后就跟着你走了,你说怎么办我就怎么办!你要起义造反,我也跟着你!” “那好。”陈明遇将莫士英扶了起来:“你我曾经同为大明的官吏。如今大明还没有最后灭亡呢,咱们还是要为它尽忠竭力啊!”他以前和莫士英的私人关系算是不错的,所以这次也有心拉他一把。 守备陈瑞之也急忙凑过来说道:“拱辰啊,我这个人你是知道的。我也没做过什么坏事啊!今后你们要起义,我可以去当个小兵,给你们冲锋陷阵,请你尽管放心好了。” 中书戚硕也说道:“拱辰兄,你是知道的,我只是个九品芝麻官,既无权,又无势,全家老小都指望着我那一点俸禄过活。我也是为了养家糊口才会出来给清廷当官的。现在你们既然要起义了,那我一定跟着你们走,绝对不会有二话。” 陈明遇点点头:“几位仁兄能如此明白事理,我深感欣慰啊,今后你们……” 这时,外面又有人嚷了起来:“顾巡检来了,顾巡检来了——” 只见顾元泌分开众人,急匆匆地走了进来。他见到陈明遇和许用,便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不过还是问了一句:“怎么,现在就起义吗?” 陈明遇点点头:“没错,只能是现在就干了。” 顾元泌说道:“那好,既然如此,那咱们就去拿兵器,把自己武装起来。嘉靖年间,为了抵御倭寇,咱们这里曾经储备了一大批兵器,现在咱们就去拿吧!城北的澄江门下面就是兵器库,有上万件刀枪,还有盔甲,另外还有几万支羽箭呢。” 众人听了,都欢呼了起来,一个个纷纷嚷道:“走啊,抄起家伙去杀鞑子呀!” 顾元泌说罢转身就要走。陈瑞之这时凑了过来,说道:“守备府后院还有**库呢,还存不少的火器,我可以带着大家去拿。” 顾元泌冷冷地瞪了他一眼:“你还是先留在这里好了。”说着,他把手一挥,招呼大家向外走去。人们欢呼着,如同潮水一般跟随着顾元泌向外涌去。 许用说道:“我已经准备好了大明的旗号,现在就去把它插到城头上!” 夏维新却拦住了他:“不要莽撞,不要莽撞!大家去拿兵器确实是应该的,因为万一清兵来了,咱们不能束手待毙,对吧?可是打出大明的旗号那可就太引人注目了,还是先等一等,看看其他府县的动静再说吧!” 陈明遇说道:“也好,咱们也不差这一两天,就先等一等吧。”说着,他转过身看了看方亨等人,说道:“我看这几位大人咱们是不是应该给他们找个地方去住啊?” 夏维新一看陈明遇这是要把方亨等人给关起来,连忙说道:“我看这就不必了吧。大家都是圣人之徒,彼此总该照顾一下嘛。如果是那几个鞑子兵的话,那我一定赞成把他们关起来。” 陈明遇知道夏维新代表了相当一部分读书人的意见,如果自己对这些人的意见置之不理,只怕会失去不少的人心。因此,他只好点点头说道:“既然如此,就依夏兄所言。”他又对方亨等人说道:“你们都扪心自问,当此天崩地解之时,到底应该作何打算,应该站在谁那一边?” 说罢,他对许用说道:“走,咱们到澄江门看看去。”说着,又拜辞了夏维新等人,拉着许用径直出了县衙。 夏维新向外送了几步,转过身来,只见方亨还是面如土色,瘫在地上没有起来呢。于是便走过去,把他拉了起来,说道:“方大人,你还是先回到后堂休息休息吧。最近这段时间恐怕是麻烦不到你了,不过,过些日子或许江阴的百姓还是需要你的。” 方亨用袖子擦了擦额头涔涔的热汗,连声说道:“多谢,多谢……” 夏维新对沈曰敬、章经世等人说道:“走吧,咱们也走吧,别让陈明遇这个家伙闹出什么大乱子来。尤其是那个许用,他是唯恐天下不乱啊……” 几个人一边说着,一边离开了县衙。 县衙的大堂里,一时间只剩下了方亨、莫士英、陈瑞之和戚硕四个人。 四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方亨终于身子一软,颓然地瘫坐在了一张椅子上,长叹了一声,带着哭腔说道:“唉,这可怎么办啊?这可该如何向上宪交代啊?” 陈瑞之说道:“你还想着向上宪交代呢?哼,我看他们自己都不知道该向谁交代了。好家伙,整个南直隶这么多人都造反了,哎呀,搞不好啊,还真有可能把老朱家的人给迎回来呀。” 莫士英对陈瑞之说道:“陈兄,你是懂军事的人,你看这些人真的能成事吗?” 陈瑞之说道:“那我可就不知道了。反正这么多的地方都造反了,七窍生烟、八孔冒火,可是够那大清朝忙活一阵子的了。这死的人啊,肯定少不了。” 戚硕说道:“陈守备,依你看如果清兵到了咱们江阴,百姓们能支撑多久?” 陈瑞之说道:“江阴是个小地方,人家的大队人马顾不上咱这里。关键还是看常州府、松江府那些大地方的人闹得怎么样。要是那些地方都让清兵给扫平了,那咱们这个小城还不够人家塞牙缝的呢。” 莫士英说道:“要是那样的话,咱们江阴岂不是要遭逢大难?就连咱们几个人也是性命难保啊。” 坐在一边的方亨忽然说道:“无论如何,这件事必须立即禀报上宪,得赶紧给宗太守去信啊。” 莫士英一怔:“什么,你……你还要给宗太守写信?这,这要是让陈明遇他们知道了,非砍了你的头不可啊。” 方亨说道:“发生了如此变故却隐匿不报,那更是杀头的大罪。” 陈瑞之说道:“哎哟,我说方大人,你怎么现在还是放不下你那个大清啊?他们就把你孤身一个人派到这江阴县来,后来又派了四个兵来强行剃头。这等于是拿着您的性命在开玩笑啊!要依我说呀,干脆,就先别搭理他们了。过些日子看看,要是大清的军马占了上风,再去给宗太守写什么信吧。” 方亨说道:“你好糊涂!此等国家危难之际,正是忠臣孝子建功之时,所谓‘时穷节乃现’,忠不忠***就看现在。只有现在向大清表忠心,今后才能获得重用。” 陈瑞之说道:“那您的意思就是要把宝都押在大清这边了?” 莫士英在一旁说道:“方大人的意思是,在这样的时刻向着大清朝廷表一表忠心,对今后的仕途是大有好处的。不过,方大人,咱们也要小心不要被陈明遇他们抓到把柄啊!毕竟咱们现在都被攥在人家的手心里。依我之见,不如就不写信了,改派您手下的一个得力家丁,到常州府去见宗灏大人,就说您已经被群贼所制,无法写信,只能口头向他禀报这里的详情。如此一来,咱们既可以让朝廷知道咱们的忠心,又不会把什么证物落入陈明遇的手中,咱们这些人的平安当可确保啊。” 方亨听了,连连点头:“你说的有道理,有道理,就这么办!”说着,就招呼自己的家丁进来,向他叮嘱了一番。 第二十五章:历史新篇 江阴人的热情完全都被点燃了。 跟随着顾元泌到兵器库去拿兵器的人如山如海,把兵器库门口挤得水泄不通。不到半天的功夫,兵器库内大约一万多件刀枪剑戟等各色兵器就被市民们争抢一空。到后来,连羽箭都没剩下几支。 武装起来的百姓们群情振奋,由于一时找不到清兵去厮杀,所以大家就举着兵器在城里奔走呐喊,整座县城的情绪就像开了锅一样沸腾。 陈明遇、冯厚敦、顾元泌等人都忙得不可开交。他们竭力想要把诸多的百姓编成一支强有力的军队,不过这个任务可是不简单,单单是把大家分别编队就把他们三个人给累得几乎瘫在地上。 大富商程璧慷慨解囊,主动捐献出三万五千两白银,给起义的民众充作军饷。与此同时,季氏兄弟中的哥哥季世美也从乡下回来了,他带回来一支上千人的乡兵。这支乡兵经过了训练,比起城里的乌合之众可要强出不少。 在季氏兄弟的感召下,江阴县附近乡村的百姓也都纷纷组成义军,进城参加起义。在宣布起义后的两三天时间里,各乡来城里参加起义的百姓络绎不绝,很快就又有一万多人参与到了起义的行列之中。 参加起义的百姓大多数当然都是普通的升斗小民了。他们都是些粗手大脚的农民、市民、小贩、做苦力的工人等等。这些人大多不识字,也没有要借着这次起义来出人头地的愿望。之所以大家都来参加起义,目的只有一个:保住自己的头发! 按照常理来说,这些普通的百姓留什么发式原本都是无所谓的。有没有头发、留不留辫子还不是一样要去辛苦劳作?还不是一样要做下等人?那他们为什么对于自己的头发这样的敏感呢?为什么为了保住头发就不惜身家性命来造反呢?对此,这些社会底层的民众们讲不出什么大道理来,不过,所有参加起义的人都有这样一种强烈的感觉:如此被强逼着剃头,对于自己来说是一种莫大的侮辱!为了不受辱,我就要跟鞑子拼命! 这些普普通通的人们没有意识到,他们已经开创了中国历史的一个新篇章!那就是,普通的民众第一次为了自己的尊严而战斗,而不再只是为了填饱肚子而战。 以往的农民起义都是老百姓在快要饿死、走投无路的情形才会被迫揭竿而起的。这一次则不然,江南的百姓并没有饿肚子,他们完全可以老老实实地做个顺民,像以往多少代先人那样委曲求全地活下去,他们并没有被逼到什么绝路上,然而,他们这一代人却依然选择了战斗!为了自己的尊严而战,往更高的层次讲,他们是为了自己的权利,为了自己的自由而战! 这是晚明时期,中国社会发展到了一个新阶段的具体表现。随着商品经济的发展,以及弘扬个性的陆王心学的传播,沉寂的人性慢慢被唤醒。江南一带的百姓得风气之先,渐渐地具备了自主的意识。他们已经朦朦胧胧地感觉到自己作为一个人,是需要被尊重的,是需要有一些属于自己的权利的,而满清当局蛮横的薙发令,完全不把老百姓当人看,实际上是视若猪狗。这样一来,这种野蛮的、典型的奴隶社会式的命令就与广大江南百姓的自觉意识发生了强烈的冲突,江南的百姓勇敢地拿起武器战斗,就变得顺理成章了。 当然,并不是所有的江南百姓都具备了这样的意识,在江阴城里,就有人对此并不关心,比如秦忠尧。此时,距离陈明遇等人杀掉满清兵宣布起义已经有两天了,江阴县已经完全沸腾,大街上到处都是穿行的人群。人们正按照陈明遇、顾元泌等人的安排,往城墙上搬运滚木礌石等防御武器;还有人在城外开挖壕沟,安放鹿砦,一些临近城墙的房屋都被拆掉了,砖石瓦块和木材都被搬到城上变成了武器。总之,人们都很忙碌。 此时,秦忠尧也急匆匆地在人群中穿行,一边走一边东张西望,满脸都是急迫的神色。当他走到离着城西的天庆门不远的地方,终于看到了他要寻找的目标——他的儿子秦雨田。 秦雨田此时正在费力地想要把一件残缺不全的盔甲套到自己身上。这是一件锁子甲,很多地方都坏了,像个破渔网一样,秦雨田费了半天的劲也套不上去。在他的身边,汤婆婆的孙子小虎子正在帮他着急。 “雨田哥,你试试这边,看这边能不能把胳膊伸进去?” 秦雨田哗啦啦地抖动着锁子甲,始终找不到伸胳膊的地方。正在这时,秦忠尧走了过来,一把揪住了自己的儿子。 “好小子,你跑到这里来了。走,跟我回家去!”秦忠尧拉着儿子就走。 “爸爸,不行啊——”秦雨田用力挣扎:“全县的人都要跟鞑子拼命呢,我也不能落后啊!” “那管你什么事?你给我回去好好背书!”秦忠尧说道。 “不,我不去——”秦雨田十分执拗。 “兔崽子,你敢不听爹的话!”秦忠尧伸手就是一个嘴巴,重重地打在了秦雨田的脸上。 “秦伯伯,你不要打雨田哥哥嘛。”小虎子上前说道:“我们现在都是义军的人了。” “胡闹,你们两个小娃娃都是胡闹!小虎子你也赶紧给我回去,你奶奶也在找你呢!雨田,跟我走——” 正在父子俩拉拉扯扯之际,忽然有人走了过来,大声说道:“喂,你是什么人?到这儿干什么?” 秦忠尧抬头一看,只见一个身着明军盔甲的汉子走到了自己的身边。再仔细一看,周围有很多或是顶盔贯甲,或是结束停当的汉子,他们的手里都拿着兵器,大家都坐在路边的一块空地上,看来是在此休息。秦忠尧的眼里只有儿子,刚才竟然没有注意到这里还有这么多义军呢。 秦忠尧说道:“我来找儿子,我要带我儿子回家。” “你找什么儿子?我们这里是义军,是有规矩的地方,不是什么人都能随便来拉人走的。”那人大声说道。 “什么义军啊?”秦忠尧看了看对面这个人:“我不管那些,我只知道我儿子的命金贵,我不能没儿子。对不起,我要带我儿子走!”说着,他拉着秦雨田就要走。 对面那汉子身子一晃,挡住了爷俩的去路:“嘿,这要是整个江阴县的老百姓都像你这样,这个往家里拉儿子,那个往家里扯丈夫,那我们义军岂不是要关张了?你们不能走,你儿子也不能走!” 秦忠尧急了:“你们……你们不能不讲道理,为什么不让我们走?这么大的一支队伍,根本就不差我儿子一个人!” 那汉子冷笑道:“我看你也是个读书人,我季从孝虽然没读过几天书,可是今天我却要给你讲讲道理。首先我就要问你,你是不是愿意剃了头当满清鞑子的奴才?” “这……这事儿咱们小小百姓做不了主,全凭老天的安排了。” “嘿,看来你是愿意给满清当奴才了!”季从孝的眼睛瞪了起来,他一把揪住了秦忠尧的衣领:“你既然想做奴才,那咱们就不是一路的了,老子今天……” 他刚想动粗,这时不远处又有人喊道:“喂,怎么回事啊?” 众人回头一看,却见陈明遇带着几个人急匆匆地走了过来。秦忠尧可是认识陈明遇的,他急忙摆脱了季从孝的手,冲到了陈明遇的面前,双膝跪倒,说道:“陈典史,我……我求求你,就放过我的儿子吧!” 陈明遇也认识秦忠尧,见此情景,他伸手把秦忠尧扶了起来,问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季从孝走过来说道:“这位大爷怕自己的儿子丢命,说什么也要把儿子从义军中拉回去。” 陈明遇对秦忠尧说道:“舜卿兄,这抵御清兵是咱们全城百姓的大事,任何人都有责任的。” 秦忠尧的眼中流出了两行热泪:“陈大人,我……我就这么一个儿子,他是我的命根子呀!我求求你,你就放过我们吧……” 看到秦忠尧流下了眼泪,陈明遇就不禁默然了。他这个人一向心肠软,见到一个大男人在自己面前流眼泪,更是无法狠下心来回拒。只好说道:“那好吧,你就带你儿子回去吧。不过,不许声张,不许对左邻右舍宣扬。回去的时候不要走大街了,从小巷绕回去好了。” 秦忠尧破涕为笑,千恩万谢地又要给陈明遇磕头。季从孝见状想要再说什么,陈明遇却向他摆了摆手,季从孝只好闭上了嘴巴。 秦忠尧终于带着儿子走了,只有小虎子留了下来。季从孝望着父子俩的背影消失在了一条小巷里,对陈明遇说道:“拱辰兄,要是都这样可不行啊!有道是慈不掌兵、义不理财,都像你这样一副菩萨心肠,这队伍还怎么带啊?非得黄摊儿了不可呀。” 陈明遇叹口气摆摆手说道:“下不为例,下不为例。好了,我来找你还有事呢,你听我说……” 秦忠尧拉着儿子的手快步向前走。他把儿子的手握得紧紧的,生怕他挣脱自己再次跑掉。其实秦雨田刚才看到父亲为自己流泪哭泣,心中颇为感动,不免生出了愧意,所以已经打消了去参军打仗的念头,默默地要跟着父亲回家了。 两个人按照陈明遇的要求,没有走大路,而是从小巷里穿行,七拐八绕地走回了自己的家。一进家门,他们就看到汤婆婆正在院子里忙着浆洗衣服呢。秦忠尧对汤婆婆说道:“汤婆婆,小虎子我找到了。他就在天庆门那边,跟一帮义军混在一起。我叫他回来,他不肯。” “哦,谢谢你呀,秀才公。”汤婆婆擦了擦手说道:“那个遭瘟的小畜生,等他回来,看我不打断他的腿——啊哟,小少爷回来了,那就好了。小少爷,你可是生来金贵的人啊,哪里能去打仗送命呢?要死也是像我们家小虎子那样没出息的娃娃去死嘛。” 秦忠尧和秦雨田父子俩都没有再说什么,秦忠尧面无表情地对儿子说了声:“你先回屋歇着去吧。”正好这时,何氏娘子也从屋里出来,见儿子回来了,急忙把他揽在怀里,把他匆匆拉进屋里,生怕丈夫再对儿子动拳脚。 秦忠尧看着儿子回到了屋里,心里仿佛感觉到一块石头落了地,不由得长出了一口气,发出了一声叹息。 这时,汤婆婆凑过来说道:“秀才公,你看这阵势,咱们江阴人真的要跟鞑子兵打起来了吗?” “唉,应该是吧。”秦忠尧点了点头。 “啊哟,这天杀的鞑子兵,真是不给人活路啊!这样一来,要死多少人啊?”汤婆婆的神色凝重了起来:“像我老婆子这样的废物,死了倒也少遭一份罪。可是像秀才公你们家这样的……” 正在这时,外面又闯进来一个人,原来是何友德。他神色兴奋地对秦忠尧说道:“忠尧啊,快,快拿袋子,去程记米店领米呀!” “怎么,米价又涨上去了?”秦忠尧吃了一惊。 “不是,是不要钱了!”何友德说道:“程记米店的大老板程璧说了,江阴城的百姓每家每户都可以到他那里领一百斤米,分文不收。走吧,咱们快去吧!” “啊哟,程璧这个黑心鬼居然发了大善心,这世道可真是变了。”汤婆婆说道:“他大舅啊,你等我一下,我也找两个米袋子,跟你一起去领米。” 秦忠尧一边吩咐自己的娘子赶紧找袋子,一边摇着头说道:“这可不能说是什么好事啊!只能说是形势危急,逼得程璧要散尽家财了。看来,一场天大的灾祸已经是无可避免了。” 他情不自禁地在院子里转了两个圈,忽然拍了拍脑袋说道:“我找九公去问问吧。” 第二十六章:争议之声 秦忠尧来到了何九公的家里,匆匆见礼坐下之后,他便向何九公提出了自己已经想了一路的事情:他想带着全家人到乡下何九公的田庄里避一避风头。 何九公有些憔悴,说话也有气无力的,他听了秦忠尧的要求,摆摆手说道:“遇到了兵祸,还是躲到城里安稳些。城里毕竟有城墙可以御敌,还有兵丁把守,总不至于一下子就被攻破。乡下无险可据,不要说是遇到大军,就是来些乱兵,也只能是束手待毙的。眼下庄子里的人都在往城里跑呢,哪里有反而跑到庄子里的道理啊?再说,咱们江阴毕竟是个小地方,不至于有什么太大的兵燹,还是躲在城里更安全些。” 听了何九公的话,秦忠尧觉得很有道理,于是就打消了离城避难的念头,这时他才想起自己还没有问候何九公的身体,于是赶紧问询他最近身子可好。何九公神情沮丧地说道:“唉,不好啊!最近总是感觉气虚力乏,神情恍惚,以前从来都没有过这样的症状,搞不好只怕我要难逃此劫了。” 秦忠尧忙说道:“九姥爷您身子骨一向硬朗,我看您的气色还是很不错的,肯定不会有什么事的。” 何九公叹息道:“好不容易修来人世一回,我是真不愿意早早地就走啊!不过,唉!这次的劫数可是非比一般啊!我……我总是感觉不太好啊!” 秦忠尧刚想再说什么,忽然家人进来禀报,说夏举人、沈秀才等人在外面求见。秦忠尧赶紧起身向何九公告辞,并且从后堂走了出去。随即,何九公便请夏、沈等人进来。 只见举人夏维新、秀才沈曰敬、章经世、王华等五六个人来到了客厅,他们与何九公见过了礼,坐下之后,夏维新首先说道:“九翁,您是江阴县最为德高望重的耆宿了,现在江阴城大难临头,大家都盼着您能站出来说句话呢。” 何九公摆摆手说道:“我不过就是一块朽木罢了,哪里还能当得什么大事情?只是不知道你们想让我说句什么话呀?” 沈曰敬说道:“九翁,如今江阴城的百姓在陈明遇等人的鼓动之下,已经揭竿而起了。唉,如此一来,大祸将至,全城的百姓皆有涂炭之忧啊!那八旗军可是好惹的吗?大明的百万官军都不是对手,咱们江阴这些没摸过刀枪的老百姓就更不行了。如果八旗铁骑一到,到了那时,只怕整座城池都要玉石俱焚啊!” 何九公说道:“那你们想要怎么样啊?” 夏维新说道:“为今之计嘛,我们几个人商议了一下,是不是可以请知县方亨等人替全城百姓上书,对朝廷言明,此次民乱皆由薙发令引起,如果朝廷能暂缓推行剃发,则江阴百姓愿意归顺,可以罢兵。” 沈曰敬接着说道:“可是现在城里的大事小情,都由陈明遇冯厚敦他们几个人说了算,我们对他们提出这样的建议,他们肯定不会同意,搞不好还会说我们动摇军心,拿我们开刀问斩。因此,我们想请九翁出面,您老人家的面子,陈明遇总会给的。方知县他们那里一切都好说,现在就是陈明遇他们不好办。” 夏维新补上了一句:“九翁,如今江阴城十万百姓的生死就看您老人家肯不肯仗义执言了。” 何九公摇着头苦笑了一下:“诸位太看得起我了,我哪里有那样大的本事啊?说到这起义的事,其实我也是打心眼里赞成啊!你们说,像我这么个八十岁的老头子,要剃个光头,脑后再留一根小辫子,那算个什么猪狗模样?真要是逼到头上,非要我剃头不可,那我宁可一头撞死,也不愿意受到这份屈辱。因此说,我是打心眼里盼着咱们的义军打胜仗,能把这群天杀的鞑子赶走,那才大快人心呢。如今我虽然不出门,可是也知道,外面的老百姓心气很足啊!大家都摩拳擦掌,等着跟鞑子们拼命呢。有道是气可鼓而不可泄,如果这个时候,我去当头给他们泼一盆冷水,那就太不像话了。因此,诸公所请,老朽碍难从命啊!” 沈曰敬说道:“九翁,子曰‘不教民以战,是弃之也’,让咱们这些平民百姓去和八旗劲旅拼命,那不是以卵击石吗?您老可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大家白白送命去啊!” 何九公笑道:“要说江南这场战事嘛,恐怕还轮不到咱们江阴这个小地方来扭转乾坤。田仰大人、吴志葵将军他们手下的军马才是国之干城,要想恢复宗庙,还要仰仗他们才行。咱们江阴偏居一隅,紧靠长江,并非要地,应该是不会有什么太大的兵燹之灾的。” 听到何九公如此说话,夏维新等人只好打消了请他出面的念头,纷纷起身告辞,离开了何宅。 几个人走到外面,又商议了一下。沈曰敬说道:“方知县那里还在等咱们的回话,我看还是去和他说一声的为好。” 章经世等人则不愿意再去见方亨了,最后只有夏维新和沈曰敬两个人向着县衙走去。 此时的县衙门里已经没有权力机构的威严气派了。陈明遇他们把指挥部设到了县学,与之相邻的县衙这里就变得冷冷清清了。县衙里的差役大多都已经逃走,剩下的基本都是方亨的家丁。由于方亨已经没有了权力,所以这些家丁们也都不再像以前那样神气活现了,见到夏维新和沈曰敬来了,都变得恭敬了许多。他们很快就去为二位客人通禀,而且很快就回来说方大人有请。 夏维新和沈曰敬来到了签押房,只见方亨一个人坐在那里,身上穿的是一件明朝式样的长袍,光头上扣着一顶瓦楞巾,显得颇有些不伦不类。 他见到夏沈二人到来,急忙热情地起身相迎,又招呼看茶,态度上完全没有了官架子。 夏维新和沈曰敬坐下后,把他们这两天到处奔走的情况对方亨讲了一遍,最后夏维新说道:“可惜何九公不肯出头,这样一来,咱们前面商量的办法就难以实施了。我看如今阖城上下群情激昂,一点逆耳之言都听不进去,因此只好等几天再说了。等到大家的情绪平复些,到那时再做打算吧。” 方亨笑了笑,说道:“这两天真是有劳二位了。唉,你说这些平头百姓他们闹个什么劲啊?闹到最后吃亏的还不是自己?我这个人一向心善,最看不得黎民百姓遭难。如今我身为一县之主,更是要为全县百姓的安危操心啊!可是如今事情闹到了这个地步,我个人的前程那都是小事,关键是十万百姓的生死,那才是大事呢。” 沈曰敬说道:“方大人爱民如子,在下深感钦佩。只是如今无人识得您这番苦心,都跟着陈明遇他们那帮人跑了,真是让人无可奈何啊。” 方亨说道:“你们说等等再看,可是我觉得这等下去不是什么好办法呀。你们想,这八旗铁骑可是疾如飙风的啊,人家是说来就来。假如明天他们就来了,不用多,就来五千人,那咱们这江阴城可就要变成人间地狱了!到那时候,就是下跪磕头,把头磕出血都来不及了!因此,这等下去可不是什么好办法。” 夏维新说道:“那以方大人之见,应该如何呢?” 方亨拈了拈胡子,又叹息一声说道:“这世上两全其美的法子是没有的,只能舍弃一些东西了。” 沈曰敬说道:“方大人的意思是遵旨剃发?可是陈明遇他们怎么会同意呢?” 方亨转了转眼珠,又沉吟了片刻这才说道:“要是……要是没了他们几个,那……那这事情应该就好办多了。” 沈曰敬一怔:“大人你的意思是……” 夏维新说道:“方大人,你这个意思我看还是不要提了。我夏某人虽然反对打仗,可是我也不愿意剃头啊!如果你要是硬逼着我剃头的话,那我也只好去跟陈明遇他们站到一边了。” 沈曰敬忙说道:“夏兄,你让方大人把话说完嘛。” 夏维新摆摆手说道:“不用说了,他的意思我都明白了。大概就是想让咱们给清兵做内应,除掉陈明遇等人吧?方大人,这可做不到!我夏维新之所以总是出面拦阻起义唱反调,那是因为我真心知晓大清的军力有多强,不愿意让老百姓去送死。因此,我是想和大清的朝廷讲一讲道理,让他们打消剃发的念头。这不剃头,我们也可以当大清的百姓嘛,为什么一定要这样做呢?可是假如大清的朝廷硬是油盐不进,就是非要百姓剃头不可,那没办法,我也只好跟着陈明遇他们去拼一场了。我夏维新实际上就是这么一个人,你方大人把我视为同道,想让我跟着你一起为满清朝廷效力,那恐怕是打错了算盘,我不会帮你这个忙的。” 方亨被夏维新这么一说,脸上不由得一阵青又是一阵白,神色颇为难堪。沈曰敬说道:“夏兄你不要生气嘛,咱们有话好好说。我想方大人也未必是一定要咱们给清兵做内应吧?” 夏维新站起身来说道:“方大人,我们要跟您说的话都说完了,要是没什么别的事,那在下就告辞了。”说罢,他拱手施礼,随即拂袖而去。 沈曰敬想要拉他回来,但是夏维新根本就不理睬,沈曰敬看了看方亨,无奈地摇摇头,只好也跟方亨施礼告别,两个人一起离开了签押房,向外面走去。 方亨看着他们两个人走了出去,站起身来沉思了一会儿,对外面的家丁说道:“去,请几位大人过来吧。” 家丁答应了,转身而去,不多时,只见莫士英、陈瑞之、戚硕等三人来到了签押房。 原来,他们三个人早就来了。之所以会到县衙来,那都是方亨邀请的。方亨请他们三个到县衙来,是因为常州知府宗灏来信了,方亨要他们三个一起来商议这件事。不想,他们还没说几句话,夏维新和沈曰敬就来了,莫士英等三人只好暂时回避。等到两位不速之客走了之后,才又回到了签押房。 方亨请三人坐下,然后说道:“宗太守的信你们都看了,下面大家说说,咱们该如何行事,才能里应外合,配合官军,剿灭叛乱啊?” 原来,宗灏在信中说道:将派三百名官军到江阴县来,弭平民乱,要求方亨等人积极配合。 莫士英等三人半晌都没说话,过了半天,还是身为武将的陈瑞之嘿嘿笑了笑说道:“才三百官兵啊!江阴城造反的百姓可有好几万呢。” 方亨实际上心里也是抱怨官兵的人数太少,不过嘴上却说道:“乱民人数虽多,但不过是乌合之众,官兵一到,自然就会做鸟兽散的。” “乌合之众?”陈瑞之不由得哈哈笑了起来:“我看那些官军才是乌合之众。这三百人我想大概就是常州府的那些弓兵吧?就这些兵,我可是最清楚。他们平时从不训练,只会喝酒赌钱逛院子,有的人连箭都不会射。让他们来打仗,嘿嘿,那简直就是开玩笑嘛。” 莫士英说道:“想必是现在军情紧急,各处都需要兵力,所以派到咱们江阴县的就只有这么三百人。唉,这些人真的是不管用啊!” 陈瑞之说道:“我看方大人还是给宗太守回个话,就让这三百人先回去吧,别来送死了。想让我们做什么等八旗军来了再说吧。” 方亨说道:“这怎么能行?咱们总应该想点办法才是。陈守备,你手下不是还有些亲兵吗?” “我那几个亲兵管什么用啊?再说,他们也都不愿意剃头。这两天差不多有一半的人都跟着陈明遇他们跑了。我也管不了他们了。”陈瑞之说道:“方大人,这件事我看就等等再说吧,反正我是没有什么好办法可以想的。” 第二十七章:情到深处 说着,陈瑞之站起身来,向着方亨拱了拱手,说道:“方大人,卑职上了点年纪,身子骨不中用了。这些日子总是有些头晕眼花,现在就头疼的很,因此,卑职现在就告辞了。日后等到八旗兵来了的时候,您再找我吧。”说着,他施了一礼,转身而去。 方亨眼望着陈瑞之离去,脸上不由得露出了恚怒的神色。 莫士英也站了起来,他也不在乎方亨的脸色,说道:“方大人,这件事还是要从长计议。三百弓兵真的是派不上什么用场,搞不好还会把咱们几个人都给栽进去。我看,你还是给宗太守回个话,告诉他这里的情形,请他多派些兵马来,最好是派八旗军来。好了,卑职也有些事要做,现在就暂时告辞了。” 说着,他也转身离去了。 这时,只剩下了中书戚硕一个人了。他站起身来,对方亨说道:“方大人,卑职愿意为您竭尽犬马。府里派来三百弓兵确实是少了点,不过,要是善于运用,倒也未必不能成事。” “哦,你这样看?”方亨一怔,一股惊喜涌上了心头,想不到这个戚硕才是真心愿意归顺大清,辅佐自己的。他心里一激动,从椅子上坐了起来,坐到了戚硕的身边。 戚硕觉得这样坐有点不合适,忙要站起来,却被方亨按住:“坐,坐,宝元兄,你我现在不要分什么官职高低,大家都是朋友,朋友之间不拘行迹的。你就这么坐着说好了!” 戚硕笑了笑:“多谢大人。大人,这两天我细心观察,觉得这些造反的百姓确实都属于乌合之众,难成大事啊!别的不讲,就说那个领头的陈明遇,他并无统帅之才,只不过沐猴而冠罢了。如今城里城外到处都是乱纷纷的,各乡的百姓为了吃一碗不要钱的白饭,为了领一点饷银,都纷纷赶到城里来投军。结果搞得全城乌烟瘴气,乱作一团。这种情形下,如果能让那三百弓兵混进城来,冒充来投军的百姓,然后再将陈明遇、冯厚敦等贼首一举擒获,那么其余贼众势必星散。如此一来,大事可定啊!” 方亨的眼睛亮了起来:“好,好,宝元兄,难得你一片忠心。等到大乱平定,我定要向上宪保举你来做县丞!” 戚硕忙说道:“多谢大人栽培,这不过是卑职的刍荛之见,到底应该怎么办,还要全凭大人您和宗太守来定夺啊。” “不,不,这件事是要仰仗你的。”方亨说道:“宝元兄,现在要紧的是,咱们得把陈明遇他们这帮人的行踪搞清楚,这样才能一击致命。这件事就要拜托你了。” “这个倒也不难。他们平日就在县学里议事,当然,平时免不了这个出去,那个回来的,因此,倒是应该找一个他们所有人都在的机会来下手。” “这个就拜托你了。”方亨拍着戚硕的手背说道。 “卑职义不容辞。”戚硕连连点头答应。 两个人又在一起商议了很久,方亨又留戚硕吃午饭,用罢了午餐,戚硕才与方亨告别,回到自己的家中去。 他从县衙后面的角门出去,也不敢走通衢大道,而是在小巷中穿行,生怕让别人看到自己的行踪。走着走着,他进入了一条小巷,抬头一看,咦,这不是聚芳楼的后门吗?我怎么走到这里来了? 戚硕知道这两天聚芳楼也关门歇业了,没有什么客人到这里来,所以就放心大胆地向前走去。不想,刚走了没几步,忽然聚芳楼的后门开了,有一乘小轿从里面被抬了出来,忽忽悠悠的,向着巷子的另一头走去。 “这个时候还有人来喝花酒?”戚硕心中一边想着一边继续向前走去。 那乘小轿也像戚硕一样,在小巷中曲曲弯弯地绕行。绕来绕去,终于在一家院子的后门处停了下来。轿帘一挑,从轿子上面下来一个人,不是别人,正是那聚芳楼的红真姑娘。 她向着四处看了看,见周围没有什么人,便走到了那院子的后门处,轻轻地叩打门环。很快后门就开了,从里面闪出了一个尼姑打扮的中年女人,她看了看红真,微笑了一下,拉着她进入院中,并且紧紧地掩上了门。 原来,这里便是江阴城里的栖霞庵,是一所尼姑的庵堂。聚芳楼里的姑娘,包括苏十二娘本人都经常到这里来烧香还愿的,红真姑娘自己更是到这里常来常往。 不过,平时她到栖霞庵来,都是走正门,今天却要从后门悄悄地进去。她在那个中年尼姑的引领下,进入了一个偏院,来到了一个房间的门前。 那中年尼姑停住了脚步,转身对红真微笑着示意了一下,红真低声说道:“多谢姐姐。”随即,她就急匆匆拉开房门,走了进去。 进去一看,这个房间并不大,陈设也很简单。有一个青年男子正在里面徘徊,那不是别人,正是她朝思暮想的乔玉郎。两个人一见面,都不由得狂喜了起来,二话不说就紧紧地拥抱在了一起。 原来,那个中年女尼便是栖霞庵的澄月师太。澄月师太年幼时也是被人卖入娼寮,不幸成为了一名烟花女子,受尽了屈辱。后来,她年纪大了,人老珠黄,老鸨不要她了。她想嫁人嫁不出去,想回家又根本不知道自己的家在哪里,万般无奈,只好落发出家,当了一名尼姑。 由于有着同样的遭遇,所以澄月师太对于妓女特别同情,凡是到庵里来进香的妓女,她都殷勤接待,交下了不少的好友。而且,她还尽自己所能,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尽量帮助这些不幸的可怜女子。 红真由于经常到庵里来烧香许愿,所以就和澄月师太成为了好友。红真托付她为自己办了一些事情,澄月师太都尽心尽力地为她办好了。因此,红真对于澄月师太十分的信任。 让乔玉郎到栖霞庵来与自己相会,是红真万般无奈下想到的一个办法。事先她也没有和澄月师太商量,不过,她确信,澄月师太不会让自己失望的。现在,果然在这里见到了自己的心上人。 原来这澄月师太如今在庵里已经能够管点事情了。庵里做主持的老尼姑年事已高,身体又不好,很多事情都交给了澄月师太来办,因此澄月师太才敢于大胆地让一对青年男女在庵堂里相会。 乔玉郎在数日前就来找澄月师太了。澄月师太要他先回去,三天后某时过来。 然后,澄月师太便派了一个在庵里做杂活的老婆子,到了聚芳楼,去通知一些姑娘来庵里续交灯油钱。聚芳楼有不少姑娘在佛前许愿,点了长明灯,求佛祖保佑自己早日脱离苦海,这灯油钱便成了庵堂的一项收入,来催缴也属正常。 那婆子在聚芳楼也是熟门熟路,不用人引领,自己就到各位姑娘的房间去传话了。当她来到红真的房间时,也像对别人一样一本正经地讨要灯油钱,不过在红真送她出门的时候,却把一个小纸条偷偷塞进了红真的手中。 红真由于要看歌本唱曲儿,所以也识得几个字。她在无人之处偷偷打开纸条一看,认出了澄月师太的笔迹,上面要她去和情郎相会,这可真是让红真喜不自禁了。 到了相会的日子,红真便向苏十二娘请假,要去栖霞庵交灯油钱外带上香。苏十二娘自恃红真的手边只有几个零花钱,根本就不够过日子的,所以也不怕她逃跑,因此就爽快地答应了。于是,红真就叫来一乘小轿,很快就来到了栖霞庵。 终于见到了自己的情郎,红真激动得差点哭出来,她擦着眼角的泪珠说道:“你这个死人!这些日子到哪里去了?过得还好吗?” 乔玉郎说道:“我哪里也没有去,就在这江阴城内外转来转去。这两天城里城外乱作一团,各地乡村的百姓都往城里涌,这倒也方便了我。我只要跟着那帮人去冒充什么义军,就可以白吃白喝还带白住,另外,我还领了一两五钱的饷银呢。嘿,这可真是飞来的横财!” 红真用拳头捶了他一下:“你这个傻瓜,不能白要人家的钱啊!回头人家要你去上阵厮杀,你岂不是要白白送死?” 乔玉郎说道:“不要紧的,我聪明着呢。我倒是天天都在惦记你,不知道你怎么样了。那天我被他们从院子里扔出来后,十二娘有没有打你呀?” 这个房间里并无床榻,只有几把椅子,乔玉郎温柔地扶着红真在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上下打量着她问道:“告诉我,你有没有挨打呀?” 红真的心里暖得都要融化了,柔声说道:“没有,她没有打我,我好好的,什么事儿都没有。” “你没事就好。”乔玉郎在另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唉,红真,这两天静下来我就在想,咱们两个人总是这个样子也不是长远的办法呀。” “玉郎,你……”红真的神色也黯然下来:“你想到什么好办法了吗?” “我?我还是……还是没什么好办法。”乔玉郎的声音也低沉了下来:“我想先回家去,你又不肯,我……我只好陪着你咯。” 两个人一时间都默然无语了,面对着残酷的现实,真的是没有什么好办法。 过了一会儿,乔玉郎说道:“现在嘛,倒是个悄悄逃走的好机会。” “悄悄逃走?”红真瞪大了眼睛:“你说悄悄逃走?” “是啊,现在真的是这样做的好机会。你不知道吧?现在南直隶各个府县都乱了,老百姓都纷纷造反,官府全都垮了。如果咱们在这个时候逃走,那苏十二娘就算是去报官也没有用了,因为官府都没了,她找谁去?等到天下安定,官府重新掌权,那就不知道要到何年何月了。到那个时候,咱们早就远走高飞不知到哪里去了……” 红真的眼睛亮了起来:“你说的都是真的?” “是真的,不过可惜,咱们没有钱啊!就算是逃走了,也走不了多远,咱们连路上的盘缠都没有,走不了多远就会饿死累死。再说就算是咱们能跑到很远的地方去了,又靠着什么来度日呢?我是干不了重活的,另外我也不能让你再去接客卖身挣钱,所以……”说到这里,乔玉郎长长地叹息了一声。 然而,红真的眼里却闪出了异样的光芒。她思忖了一下,又问道:“玉郎,外面真的是天下大乱,各处官府都被推翻了吗?” “那还有假?不信你去问问外面的师太好了。” “玉郎,我……我还有点钱,足够咱们过一阵子的了。既然……既然外面像你说的那样,是逃走的大好良机,那……那咱们就逃吧!”红真用坚定的语气对乔玉郎说道。 “什么,你还有钱?你有多少钱?”乔玉郎也吃惊地睁大了眼睛。 “主要是一些首饰,大约能值几百两银子。” “想不到你还有这么大一笔钱。咦,怪了,苏十二娘不是对你们管得非常紧,不许你们手里藏钱的吗?” “这是我偷偷藏起来的。”红真说道:“你放心好了,只要咱们能逃走,那就一定不会饿死。现在,就看咱们能不能逃出去了。” “那太好了!”乔玉郎激动地握住了红真的手:“咱们一定能逃出去!现在就能逃,那钱在哪里?” 红真刚想说什么,忽然外面有人敲了敲门,传来了澄月师太的声音:“乔施主,时间不短了,你该走了。这里是庵堂,你一个男子在这里淹留过久太不方便,还是赶快出来吧。” 乔玉郎一怔。红真忙对外说道:“好了,好了,这就出来了。”然后,她又对乔玉郎说道:“玉郎,你先回去,准备一下该如何逃离江阴。准备好之后,就让澄月师太告诉我,咱们俩定下时间,到时候尽快离开这里。” 第二十八章:暗室密谋 澄月师太把乔玉郎送出门去,回到了那个房间内,只见红真站起身来对她说道:“姐姐,我存在你这里的那些东西,现在要派上用场了。” 原来,苏十二娘对于手下的姑娘一向非常刻薄,唯恐她们手里积攒下银钱,然后远走高飞,所以她想尽了办法,不让姑娘们有任何挣钱的机会。 平日里,客人们所支付的嫖资都由苏十二娘一手把控。同时,她为了防止客人们临时奖赏的财物落到姑娘们手里,还给几个当红的姑娘都派了丫鬟和老妈子伺候着。这些丫鬟和老妈子表面上是奴仆,实际上却是负责监视那些姑娘的。如果有客人额外赏赐财物,这些丫鬟和老妈子便会偷偷告诉苏十二娘。苏十二娘便会立即去姑娘们那里把财物要来。 平时,苏十二娘还经常检查姑娘们的房间,看看有没有偷藏钱财,反正是不肯给这些可怜的姑娘一点机会,就是不让她们自己手里有钱。 不过,红真是个十分聪明的姑娘,她深知自己手里有钱的重要性,所以千方百计地偷偷存下了一些钱财。由于她是最红的头牌,所以客人们经常额外地赏赐她,给她一些贵重首饰或是银子,红真每次都会把这些钱财仔细藏好,避免被身边的丫鬟婆子发现。然后,她利用到栖霞庵上香的机会,把这些东西交给了澄月师太,恳求她代为保管。 澄月师太十分同情红真,慨然答应了下来,并且保证绝对不会动这些钱财一分一毫。现在,红真提出要用这笔钱了,澄月师太听了,默然了一会儿,对红真说道:“小妹,你确信这个男人能够让你终身依靠吗?” “是,是的,姐姐。”红真说道:“我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对我好的男人。我看得出来,他是真心的。佛祖保佑,我这些年的苦没有白吃,终于碰到救星了。姐姐,你替我高兴吧。” 澄月师太说道:“但愿真的如此。可是,你跟我说过,他的家里是不同意把你娶过门去的。这……这可该如何是好呢?” “所以才用得着这笔钱啊!”红真说道:“这笔钱足够我们吃喝十多年的了,时间长了,我想他的家里会改变主意的。” “十多年……”澄月师太的脸色凝重了起来:“时间长了,什么都会变的。如果,如果到时候不是那乔公子的家人改变了主意,而是他自己改变了主意,你可该怎么办呢?” 红真惨然一笑:“姐姐,我顾不了那么许多了。无论如何也要拼着性命赌上一把。如今天下大乱,各地官府纷纷倒台,正是逃走的大好良机。如果这个机会错过了,今后恐怕就是想赌都找不到机会了。如果我被十二娘卖给某个大户人家去做小妾,那就永无出头之日了。姐姐,我反正是打定主意了,不管是死是活,我就跟定这个乔玉郎了!” 澄月师太轻叹了一声:“既然如此,我就只能求佛祖来保佑你了。那笔财物现在大约能值三百多两银子,你随时可以拿走。另外,我也会帮助你和那位公子联络,让你们早日能够远走高飞的。” “多谢姐姐成全。”红真跪下纳首便拜:“小妹这一辈子也忘不了姐姐的大恩大德。” “不要这样。”澄月将红真扶了起来:“大家同是天涯沦落人,你能有个好出路,姐姐看着心里也高兴啊!”说着,她的眼泪不禁流了下来。 姐妹二人忍不住痛哭了一场,最后,红真辞别了澄月,回到了聚芳楼,心急火燎地等候着乔玉郎的消息。一天没有等到,两天也没有等到,直等得她芳心大乱,寝食难安,不过脸上还是不敢流露出来。这些天聚芳楼一直都没有营业,院子里的姑娘们每天无聊地在一起下棋、打牌、聊天。红真也只能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和大家在一起玩耍,并且细听外面的消息。她只听得外面始终都是乱哄哄的,并且听人讲,现在到城里来的人越来越多了,清兵就要来了,一场恶战看来是不能避免了。 这一天,忽然全城都在纷传,说是有一支清兵已经到了南门外三十里的地方。这下子全城轰动,很快就人人知晓了。只见城里的义兵们都纷纷拿起武器,蜂拥而出南门,勇敢地迎敌。 不过,等他们出去之后才发现,这是个荒信儿,并没有清兵来到这里。于是,义军们都笑骂着缓缓地退回到了城内。 江阴人虚惊了一场,这个消息也很快就传播到了县衙内的方亨耳朵里。 戚硕又来找他了,在签押房里对他说道:“大人,这些所谓的义军果然是乌合之众,完全是一群没头的苍蝇,到处乱撞。听说南门外有清兵,他们就那么呼呼啦啦地出去了,活像赶集一样,队不成队,列不成列,这样的人马怎么能打仗呢?因此,大人你不必担心,只要我大清的天兵一到,这些群氓自然就会一哄而散,江阴城到时候还是您的。” 方亨高兴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宝元兄,这些日子你辛苦了。不知道你有没有打探到陈明遇等人贼首何时才能齐聚一堂啊?” 戚硕说道:“大人,我有一个远方侄子。这些天我打发他潜入到了贼众之中,并且还得到了陈明遇的赏识,经常能够出没于他的左右。据我侄子跟我讲,这些贼首白天都会分头出去办事,到了夜里晚饭后,他们就会在县学里聚集在一起,商议军机。基本上每天晚上都是如此,陈明遇、冯厚敦、顾元泌等贼首都会聚齐。” “哦,原来是这样。”方亨点点头,回头对外面说道:“来人啊,请时先生到这里来。” 他的一个家丁答应了一声,很快就领着一个四十岁开外的中年男子进了签押房。 这男子身穿长衫,头戴方巾,一副文士打扮。方亨对戚硕说道:“我来给你介绍一下,这位便是宗太守派来的专使,时隆先生。时先生,这位便是本县的中书戚硕先生。” 时隆急忙与戚硕见礼,随后,大家都坐下了。方亨把戚硕侦察到的情况对时隆讲了一遍。 时隆说道:“戚中书这些日子辛苦了。你的事我会详细禀报给宗太守,给你请功的。” “惭愧,惭愧,戚某微末之功,岂敢劳先生大驾。” “戚中书不必过谦。”时隆说道:“咱们还是说一下眼前的事。既然戚中书已经查明,贼首们每夜都会在县学聚会,那么咱们就可以擒贼擒王,把他们一网打尽。如此一来,民乱可平。只是到了夜间,城门都要关的,咱们的三百弓兵如何才能进入到城内呢?” 方亨说道:“可以白天先进城,找个地方安顿下来,然后到了夜里再行事嘛。” 戚硕说道:“这些天来,各乡的乡勇纷至沓来。有的乡勇到了江阴之后,天都黑了,城门也关了。这些乡勇就叫门,城门也开,也让他们进。所以,晚上来我看也未必不可以。” 时隆拈了拈胡须:“还是白天进来的好。如今江阴城里乱得很,白天街道上到处是人,咱们的三百人进来了,不至于引人注意。他们只要在城里随便找个什么地方歇下来,到了晚上就可以动手了。” 戚硕说道:“常州府的弓兵也有江阴人,以前也常常到江阴来公干。大白天的要是被人认出来,就不妥了。我看还是晚上好。” 两个人各执一词,方亨忙说道:“我看不如这样,让这些弓兵白天先到离城不远的地方藏起来。等到了傍晚时分,快要关城门的时候,就让他们赶到城里来。这样,不就两全其美了吗?” “好,方大人高见。”时隆连连点头。 戚硕也说:“城西二十里外那座秦望山最好不过了。那山离城很近,在里面藏上三百人是一点问题都没有的。” “好,好,这样一来,就万事俱备了。”时隆说道:“事不宜迟,我现在就出城,连夜赶到那三百弓兵驻扎的地方,然后把他们带到秦望山隐藏。到明天晚上,咱们就动手!至于到时进城之后,该如何行事,方大人和戚中书还要多加指引啊。” 方亨说道:“那是自然。宝元兄,你是本地人,这引路的事就拜托你了。等到渠贼授首之后,你就是全县的首功之臣。” 戚硕说道:“岂敢,岂敢,这全凭方大人和宗太守运筹帷幄,戚某不过是适逢其会,尽一点微薄之力罢了。” 时隆说道:“诸位不必过谦,只要逆乱平息,你们的功劳都是少不了的,宗太守定会向朝廷为你们请功的。” 几个人说着哈哈大笑了起来,随后,时隆起身告辞,要出城去找府里的弓兵,并且约定明天他还要进城来找方亨戚硕议事。 送走了时隆之后,戚硕也向方亨告辞,他对方亨说道:“方大人,你看用不用请莫主簿和陈守备到这里来一次,跟他们也说说这件事,要他们参与进来。陈守备手下还有点亲兵,多少也能帮上些忙啊。” 方亨冷冷一笑:“我看算了吧,这二位大人看来是不打算做大清的官了。人家不愿意,咱们何必勉强呢?再说这是机密大事,不好任意散布的。” “既然如此,卑职告辞了。” 戚硕辞别了方亨,像那个时隆一样,他在方亨家丁的引导下,从县衙的后门僻静处出来,绕着小巷向自己的家走去。 走着走着,他迎面碰上了一个人,一看那脖子上的十字架,就知道了是陈瑞之的公子陈荃。由于是熟人,所以必须打个招呼。 “啊,原来是陈公子,这么匆匆忙忙的,是要到哪里贵干啊?” “哦,是戚中书。我……我到教友家里去。”陈荃说道。 “令尊身体如何,改日我到府上去拜望。” “多谢多谢,家父身体尚可,有劳戚中书挂念了。” 两人客套了几句,随即分别而去。戚硕望了望陈荃的背影,心中暗想:“这个呆子要是也赔上了性命,那还真是有点可惜呢。”想到这里,他心里苦笑了一下,继续向着自己的家里走去。 陈荃一路疾行,来到了一户人家的院门口。这里住着一对夫妻,男的姓刘,两口子都是商贩,卖些袜子、手巾之类的家用什物。由于陈荃的卖力劝谕,两口子都信奉了天主教,并且成为陈荃手下的积极分子,经常帮助陈荃组织教友们搞些比如集体做礼拜之类的活动。而那个姓刘的婆子又是陈荃与顾元婴之间联络的纽带,经常为他们两个传递信息。 陈荃敲开了刘家的房门,刘氏夫妇热情把他迎到院子里。陈荃对他们说,现在又有几个新人想要入教了,因此,他打算在明天举行一个较大的受洗仪式,让城里的教友都来参加,希望刘氏夫妇帮助他到处通知一下。 陈荃要刘氏夫妇帮忙,实际上就是要让刘婆子去通知几个女教徒来参加,男教徒陈荃自己就可以告知。 刘婆子立刻爽快地答应了下来,保证把女教友们都通知到。陈荃知道她不会落下顾元婴的,所以便转身告辞,刘氏夫妇要留他吃饭,他坚决不肯,最后刘氏夫妇还是热情地把他给送了出来。 从刘家出来,陈荃的心里不由得暖洋洋的,因为他知道又能与顾元婴见面了。 他和顾元婴见面其实也没有几次,说过的话也十分有限。他们见面都是在教内举行的仪式上,顾元婴每次都由家里的仆妇陪同着来,而且都和女教友们聚在一起,即便和陈荃说话,说的也是《圣经》上的什么什么话该如何理解之类,根本就牵涉不到个人感情的问题。 然而,陈荃却认定顾元婴对他有意,他是从顾元婴的眼神里察觉出来的。他觉得顾元婴看自己的眼神不是一般的看一个教友,而是在看自己心仪的人,只有见到自己心仪的人,一个女子才会有那样微妙的神色。 第二十九章:真相大白 陈荃主持的新教徒受洗仪式在城北的一口水井处举行。这里很空旷,四面八方往来的行人们都能把天主教徒们在做什么看得一清二楚。 陈荃他们是不敢聚集在某个房间或是院子里搞这种仪式的。如果那样做,马上就会流言蜚语飞遍全城,人们会纷纷传说天主教徒们男男女女聚在一起不知在搞什么名堂,各种猜测会不胫而走,什么样的故事都可能会被编出来,最终闹得官府都要出面过问。 因此,他们教内举行各种活动都是选择空旷的、人们都能看到的地方,这样一来,爱嚼舌头的人就没处下嘴了。 城里所有的教徒基本上都来了,总人数大约有七八十个。这些人里男女老少都有,其中以平民百姓居多。顾元婴在一个婆子的陪伴下也来到了这里。只见她穿着一身皂色的衣服,还镶着白边,这是寡妇守节的孝服,因为丈夫林岩才死了一年,按照惯例还要穿两年才可以。 她低着头,目光和任何人都不接触。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脂粉的痕迹,这样一来显得愈发白皙,和她一身皂色的孝服相映衬,愈发衬托出了她的清丽冷艳。 陈荃看到顾元婴的身影之后,心跳就不免有些加速,不过他勉强抑制住自己心情的激动,尽量保持着从容的模样,来主持这一场新教徒受洗仪式。 如果是在平时,周围会有很多市民来围观的,不过现在大家都在忙着备战,所以来看热闹的人不算很多。受洗仪式和真正的欧洲仪式相比也被简化改变了许多。受洗者用不着全身跳进水里,而是改为由陈荃这样的主持者像观音菩萨播洒甘霖一样洒几滴水就算可以了。分食圣餐时,由于没有面包,所以就用馒头代替;葡萄酒也很难搞到,所以便代之以米酒。这都是欧洲的传教士们入乡随俗做出通达权变,否则,天主教就很难在中国推行开来。 几个新教徒受洗完毕后,陈荃又开始讲经布道。他拿着圣经,目光扫视了一下对面的教徒们,看到顾元婴依旧低着头站在那里,他的心里不禁又是一阵欢喜。 他打开了手中的圣经,向着众教徒们缓缓地说道:“耶稣基督告诉众人:你们听见打仗的风声,不要惊慌,这些事是必须有的。民要攻打民,国要攻打国,多处必有地震、灾荒……这都是灾难的起源。那时在房上的,不要下来,也不要进去拿家里的东西。在田里的,也不要回去取衣裳。在那些日子里,怀孕的和哺乳的有祸了,你们应该祈求,要那些事不在冬天降临……” 战事迫在眉睫,陈荃心有所感,忍不住想起了新约全书中的这段话,所以对着各位教徒大声地朗诵了出来。 教徒们都跟着他齐声朗诵这段经文,向着一个挂在树上,带有耶稣受难像的巨大的十字架祈祷,最后大家齐声高唱赞美诗,仪式最终结束。 仪式结束后,教徒们有的在一起闲聊说话,有的三三两两地散去,还有一些教徒走到陈荃的面前询问他一些关于圣经的问题。陈荃一边答复着他们,一边不由自主地把目光又向着顾元婴投去。他的心里真的是盼望着能和顾元婴说上几句话,哪怕是几句聊天气的话也好啊。可是,陈荃是没有勇气走过去主动搭讪的,他知道那样会遭到顾元婴的白眼,甚至会导致她再也不来参加教内的活动,那样的话,陈荃就连看到她的机会都没有了。 这时,他忽然发现顾元婴向着自己这边走了过来,这让他不禁一怔。 顾元婴从来都没有主动与陈荃搭过话,似乎是有意地回避着他。不过这一次却主动地向着陈荃走了过来,这让陈荃颇感意外。 她也要来请教圣经上的问题吗?她如果问我我该怎样回答呢? 陈荃的心里一阵紧张,不知该如何是好,而这时顾元婴已经走到了他的身边。 只见顾元婴在走到距离陈荃差不多一尺远的时候,忽然抬起了头,看了陈荃一眼,说了一句:“你……你快跑吧……”随即,她就又把头低下,好像只是从陈荃身边路过一样,径直向前走去,再也不看他一眼了。 她的声音很细,也很低,如果不是陈荃把全部精力都放在她身上,几乎就无法听清她在说什么。这句话让陈荃不禁一愣,一时没有明白她是什么意思。他很想问个清楚,但是又张不开嘴,同时,有两个老太太缠着他不停地询问圣经上的一些问题,所以陈荃一时就顾不上去品味这句话,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顾元婴越走越远了。 等到众人散尽,陈荃这才开始琢磨顾元婴为什么要对他说这句话,想了半天,也想不明白,最好只好满腹疑问地向着自己的家里走去。一边走他还在心里不停地琢磨:“跑?为什么要跑?往哪里跑?顾元婴为什么要对我说这个?” 他到了家里,正好已经要吃午饭的时候了。这时,他发现家里的气氛好像有点不对劲,因为所有的人脸色都很难看。陈荃回到自己的房里,见到了自己的妻子,对她说道:“出什么事了?家里人怎么这副样子?” 他妻子说道:“嗨,别提了,老爷身边的亲兵都造反了。他们都要跟着顾元泌出去打仗,老爷不让他们去,他们也不听,呼呼啦啦都走了。结果把老爷气坏了,在院子里骂了快一个时辰了,这才刚刚消停下来。” 陈荃吃了一惊,急忙出来,直奔父亲的房间而去。到了房里,却见陈瑞之斜倚在竹榻上,脸色还是铁青的模样呢。 “父亲,父亲,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陈荃向父亲请安后问道。 “唉,别提了,这一群喂不饱的狼羔子,没一个他妈的好东西!”陈瑞之用手一拍竹榻,又骂了起来。 “父亲,你消消气,这些亲兵怎么会不听你的命令呢?” “还不是受了陈明遇、顾元泌那些人的蛊惑?”陈瑞之叹息了一声:“大概就在一个时辰之前啊,街上有人哄传,说是常州府派来了三百弓兵,就躲在秦望山,准备偷袭呢。还说陈明遇他们号召大家都到秦望山去打官兵,结果那些义兵们就纷纷抄起家伙奔着秦望山去了。我那几个亲兵听到了消息,也都要去,我拦着他们说不行,不能掺和这件事。可是那些人跟我说什么,他们是明朝的兵,不想跟着我吃清朝的饭了,还说了很多难听的话呢,简直都把我气死了!唉,没办法,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走了。” “父亲,难道真的有常州府的弓兵来打江阴啊?” “应该是有的,前几天我听方亨说,府里要派三百弓兵来弹压民乱。” 陈荃说道:“这不是在开玩笑吗?府里那些弓兵连一些大户人家的家丁都不如,根本就不能打仗。派三百人来江阴,那不是送死吗?” 陈瑞之说道:“是啊,当时我就跟方亨说了,这根本就不管用,而且从那以后我就再也没有到县衙去。不过,我也不能反过来跟着老百姓造反啊?这帮亲兵这么做,不是要把我架到火上烤吗?将来平乱以后,我可该怎么向府里交代这件事啊?” 陈荃想了想说道:“这个您倒是不用太着急,到时候府里能不能顾得上您还难说呢。再说,也不一定就是大清平定了叛乱,或许咱们江南的百姓赶走了鞑子也说不定呢。要是那样的话,您不是反而成了有功之臣了吗?” 陈瑞之苦笑了一声:“赶走鞑子?我看不大可能。唉,现在没别的办法,只能是关起大门,坐等大局平定了。你今后不要到处乱跑了,都这个时候了,还主持什么受洗仪式,等几天又能怎么样?上帝会跟你发脾气不成?” 陈荃忙笑着谦恭地说道:“是,孩儿谨遵教诲。” 随后,陈荃辞别了父亲,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去吃午饭了。他以为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但是万万没有想到,巨大的危险正向着他和他们全家扑来。他们全家人的性命都危在旦夕了。 陈明遇、冯厚敦、顾元泌等人得知有一伙府里派来的弓兵正躲在离城十里的秦望山在伺机杀入城内时,立即下令派人去消灭他们。城里的诸多义兵固然大多都属乌合之众,但还是有少数的精锐人马。来自北乡的,由季氏兄弟统领的千余名乡兵就是非常有战斗力的。他们曾经多次参加过抵御海盗的实战,大多数明朝的官军都比不上他们。陈明遇等人命令一下,季氏兄弟立刻就带着这千余人直扑秦望山而去。 其余的义兵得到了消息,也都呼呼啦啦地跟在了后面。到了秦望山,果然发现了府里的弓兵,于是,义兵们毫不犹豫地立即发起了猛攻。那些弓兵虽然号称是“弓”兵,但实际上却没有几个会射箭的。面对着潮水般冲上来的义兵,弓兵吓得“妈呀”一声,一哄而散。 季氏兄弟带着乡兵们毫不客气地冲了上去,杀了个痛快,其余的义兵们也跟着冲上来过了一把打仗的瘾。直杀得那些弓兵个个都恨爹娘少生了两条腿,拼命地逃窜,最终也没剩下几个活命的逃回去。 这一仗就算是江阴县的义军们旗开得胜,大家都兴高采烈、喜气洋洋,一个个高举着缴获来的刀枪盔甲等物品,连唱带跳地返回城里。 到了城门口,不知是谁说了一句:“这些官兵都是那个方知县给勾引来的,走啊,到县衙去宰了那个狗官!” 所有的人都余兴未尽,听到有人这样说,便都向着县衙冲去,不大会儿的功夫就冲到了县衙门前,到那里一看,却见县令方亨已经被陈明遇、冯厚敦、顾元泌等人给揪出来了,正跪在县衙大门的高台阶上瑟瑟发抖呢。 只见陈明遇站在台阶上高声说道:“各位弟兄,今天这些常州府的弓兵都是这个满清鞑子的走狗方亨给勾引来的。这个无耻之徒虽然深受我大明的国恩,被选为进士,可是他竟然认贼作父,死心塌地地为鞑子卖命。上一次,咱们已经饶过他一次了,可是他竟然还不知悔改,依然为虎作伥,和常州府的宗灏商定,要派三百弓兵混入城内,偷袭县学,想要杀掉我们几个为首的人。大家说,这样的满狗奴才咱们应该怎么办?” 义兵们群情激奋,纷纷高喊道:“杀了他!”“宰了他!”“扒了他的皮……” 方亨跪在地上,还在连声喊冤:“冤枉啊,冤枉啊!我这些天一直躲在县衙里,我什么事都没有干啊!” 冯厚敦笑道:“你敢说什么事都没干?哼哼,现在铁证如山,看你如何抵赖!来,有请证人——” 他用手一指,只见从人群后站出了一人,正是县衙的中书戚硕。只见戚硕对着方亨冷冷一笑,说道:“方大人,你怎么如此健忘?你忘记了是怎么和我商议让这些弓兵混入城内的了?” “啊,你——”方亨一见戚硕,整个人不由得像泄了气的皮球一样瘫了下去:“你,你竟然骗我……”他有气无力地说道。 戚硕呵呵一笑:“方大人,实话告诉你说,我之所以那样卖力地与你一起密谋,完全都是陈典史和冯教谕他们有意安排的。我戚某也是堂堂的炎汉苗裔,怎么能屈身事贼,给满洲鞑子当奴才呢?我早就想和陈典史他们一起去起义了,只不过陈典史他们要我暂且忍耐一时,要我留在你的身边看看你有没有什么异动,想不到你居然真的认贼作父,还是要为鞑子卖命。这可就怪不得我了,我只能把你的这些丑恶勾当详细禀告给陈典史他们。” 这时,顾元泌喝道:“把那个奸细押上来!”只见几个乡兵把一个五花大绑的人推了上来。方亨定睛一看,此人正是那从常州府来的时隆。 第三十章:义无反顾 时隆被推到方亨的面前,他瘫在地上,早已是面无人色,跪在那里只是连声求饶。顾元泌大声喝道:“时隆,你和方亨两个人是如何密谋策划的,赶快从实招来!” 时隆磕头如同捣蒜:“饶命啊,我……我全说,我是常州府派来的,来找这个方知县……”他一五一十,竹筒倒豆子一般就把自己和方亨的那点勾当交代得一清二楚。 顾元泌不等他说完,就对着诸多的义兵大声喊道:“各位弟兄,大家说,像方亨这样猪狗不如的畜生该如何处置?” 义兵齐声高喊:“杀!杀!杀!”声音好似滚滚的海潮,震人的心魄。 陈明遇大声说道:“那好,现在就当着大家的面,将这个狗官正法,也算是给咱们的大军祭旗了!” 他的话音刚落,季世美就一把提起了方亨,喝了一声:“跪好!”说罢,手起刀落,只见寒光一闪,方亨的人头就顺着台阶滚落了下去。 义兵们齐声喝彩,很多人还把方亨的脑袋当做皮球踢,不大会儿功夫就踢得稀烂。 这时候,季从孝也一刀斩下了时隆的头颅。陈明遇刚想说什么,忽然只听外面传过来一阵骚动,有人叫道:“让开,让开,还有这几个满狗的奴才,也都该杀!” 大家回头一看,却见许用、蒋锡侯、胡三牛、李阿顺等人押着两队男女从不同的方向,向着县衙大门涌了过来。众人仔细一看,这两队男女中为首的正是主簿莫士英、守备陈瑞之,在他们的身后还跟着他们各自家里的男女老少,原来是许用等人把这两位官员的家给抄了,把他们的全家老小都给抓到了这里。 只听得许用大声说道:“诸位,莫士英和陈瑞之这两个家伙平日里也是跟着方亨的屁股转,也是甘心给满人当奴才的贱种,如今不杀他们,难道还要留着祸害咱们吗?” “杀!杀!杀!”人群中又传来惊天震地的吼声。 莫士英和陈瑞之都吓得体似筛糠,连声求饶,这个叫“拱辰兄”,那个叫“陈大人”,都连连向着陈明遇讨饶,不住声地说道:“我们没有参与方亨的那些事啊!他做的事我们都不清楚啊……”可是,他们的声音都被淹没在了鼎沸的人声之中,根本就没人能够听清。 陈明遇是心慈手软的人,看到莫、陈二位这副可怜相,又念在昔日同僚之分上,当时就真的想饶他们一命,可是如今群情激奋,大家都恨不得把这两个家伙撕成碎片,他如何能阻拦?因此,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季世美拔出钢刀,嚓、嚓两声,把莫士英和陈瑞之双双斩于阶前。 季世美杀了莫、陈二人,意犹未尽,一把揪住了莫士英的儿子,又是手起刀落,把他也给杀了。 这下子陈明遇可就不干了,他急忙过去一把拉住了季世美,大声说道:“此二人有罪,但是罪不及妻孥,不能杀他们的家人啊!” 季世美一甩手:“哎呀,我说陈大哥,都到这个时候了,你怎么还是一副菩萨心肠啊?你怜悯人家,人家可不怜悯你。方亨他们定下来要杀的人里面头一个就是你,你难道不晓得吗?像这样的满清走狗,那就应该诛他们的满门,让他们断子绝孙!” 说着,他一把推开了陈明遇,瞪着血红的眼睛,一把就抓住了陈荃,拖过来就要挥刀斩首! 正在这时,忽然传来了一声凄厉的叫喊:“不要杀啊——” 季世美一怔,手里的钢刀就没有落下。这时只见从人群中有一个年轻的女子拼命地挤了出来,扑到了陈荃的身前,将他挡在了身后,对着季世美尖声叫道:“不要杀他,不要杀他啊——” 季世美和众人都定睛向着这个女子看去,只见这女子头发散乱、钗環尽失,显然是刚才挤进来的时候过于用力,以至于头饰都被碰乱了。而对于季世美来说,这个女子他是很眼熟的,再一看她身上的孝服就想起来了,这不是顾元泌的妹妹顾元婴吗? 季世美平时不到城里来,没有听说过陈荃与顾元婴之间的风言风语,因此他只能是目瞪口呆,完全搞不清楚这是怎么回事了,不晓得顾元泌的妹子为什么要拼命救护陈瑞之的儿子。 顾元泌站在一边可是吃惊非浅,他万万想不到自己的妹妹竟然会出现在这样的场合,急忙过来叫道:“元婴,你……你这是要干什么?” 顾元婴对着顾元泌连声高叫:“不要杀他呀,千万不要杀他呀!他对你们有用啊!” “他对我们有用?有什么用?”顾元泌问道。 “他……他……他懂得西洋火器。你们不是要打仗了吗?难道就不需要西洋的火器了吗?”顾元婴叫道。 “他懂西洋火器?真的吗?”顾元泌看了陈荃一眼,一副将信将疑的样子。 “喂,你不是说过你懂西洋的火器吗?”顾元婴对陈荃说道:“你快跟他们说呀,说你会造火器,可以用来打清兵的。你快说呀!” 陈荃此时脑袋里已经是完全是一片空白了。就在刚才,许用等人突然冲进了他的家里,把他们全家都给绑到了县衙门前。陈瑞之、陈荃不管如何解释,许用等人都根本听不进去,反而把这爷俩痛打了一顿。 到了县衙前,看到满地的鲜血,看到在地上滚动的人头,陈荃彻底地懵了。他万万想不到自己这样一个与世无争的人居然要被处斩,想不到自己的全家都要和自己一样命丧黄泉。他想挣扎,没有力量;想分辩,人家根本就不听,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父亲当场被杀,接下来就轮到了自己。这让陈荃的精神几乎彻底崩溃了,他都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才好了。 当顾元婴冲出来保护自己的时候,陈荃一时还没有反应过来,连他自己都搞不懂顾元婴为什么要这样做。顾元婴连连催问他到底懂不懂西洋火器,这时,他才渐渐明白过来一点,不过心里还是纳闷:“顾元婴怎么知道我懂西洋火器?哦,是了,定是那一次布道的时候,我说了西洋火器的事,她就记在心里了。” 原来陈荃跟着从欧洲来的夏玉良神甫,了解到了许多域外的新鲜事。他不禁跟着夏玉良学习圣经,还学了一些西方的数学、天文、逻辑、制造等知识,虽然大多都是皮毛,但是其知识量也已经远远超过了绝大多数中国知识分子。西洋火器这东西,夏玉良神甫向他详细介绍过,还画了很详细的图纸。后来,他在与其他教友布道时,信口谈到了此事,不想竟然被顾元婴牢牢地记在了心里,关键时刻用这个来救他的性命了。 此时,陈荃虽然还是有些晕头转向,但是求生的本能还是让他做出了正确的选择,他对着顾元泌连声说道:“是的,是的,我会造西洋火器,我造的西洋火器跟西洋人造的一模一样啊!”实际上,他从来都没有造过这种东西,一切都是纸上谈兵而已。 顾元泌皱起了眉头,正在这时,下面的人群中传来了一阵阵窃窃私议之声:“喂,这不是顾巡检的妹子吗?她怎么帮着这个洋和尚说话?”“嗨,别提了,这小寡妇和这洋和尚是有一腿的。”“确实如此,他们两个搞到一块去了,我们邻居有人看到他俩睡在一起了。”“哦,难怪啊,不过这小寡妇当着这么多人来救自己的野汉子,胆子可够大的……” 听到这些风言风语,顾元泌的脸色不禁涨得通红。他是难以忍受自己的妹妹违背妇道,失节他人的,因此,他忍不住大吼了一声:“老子不差你那点西洋火器,非杀了你这条走狗不可!”说着,一把推开顾元婴,挥刀就要向着陈荃砍去。 正在这时,忽然有人大喝:“住手,把刀给我放下!”伴随着这句话,一个人影冲过来,拦腰将顾元泌抱住了。 原来这个人正是陈明遇。 陈明遇刚才被季世美推开后,冯厚敦对他说道:“拱辰啊,这样可不行啊!你现在是一城之主,所有的人都靠着你来拿主意,来指挥调度呢。如果你连生杀予夺的权力都没有,可以被属下呼来喝去,那你还算是什么三军统帅啊?你个人的荣辱事小,江阴全城百姓生死事大。如果你不能驾驭部属,让他们人人都自行其事,那样的话江阴危矣!现在你必须拿出城主的气魄来,把所有的人都震慑住,不管你说的是对是错,他们都必须听你的!” 陈明遇一想,冯厚敦的话十分有道理,于是他定了定心神,看到顾元泌还要去杀陈荃,便大喝一声,站了出来。 顾元泌回头叫道:“你为什么不让我杀他?” 陈明遇把脸一沉:“他有用,不能杀!” 顾元泌说道:“你真要留着他来造火器?他爹被咱们杀了,这小子能真心帮助咱们吗?能好好给咱们造火器吗?” “这个你不用管!”陈明遇瞪起了眼珠子:“我说要留下他,就得留下他!顾元泌,你不是亲口答应要听从我的号令,要跟随着我生死不离吗?怎么,现在我的话就不好使了?” 顾元泌一怔,不过很快就意识到陈明遇这是要树立自己作为统帅的权威。作为一个军人,顾元泌当然知道陈明遇这么做是对的。不过,陈荃这小子竟然能让顾元婴在大庭广众之下站出来回护,这对于顾元泌实在是莫大的羞辱,要他咽下这一口气,可实在是太难了。因此,他的一张脸涨得通红,手中的钢刀颤抖着,始终就是放不下来。 这时,冯厚敦走上来一步厉声说道:“顾元泌,你身为下属,必须服从陈典史的命令。如若不然,那陈典史就要对你军法从事。你听清了没有?” 顾元泌这下子无可奈何了,只好叹息了一声,把刀放了下来。 季从孝走上一步,对陈明遇说道:“陈典史,那其他的人……” “统统放了,都让他们回家!”陈明遇说道:“咱们有威风有本事,要冲着满鞑子去使,别跟自家人耍蛮。谁要是想过一过杀人的瘾,那就去杀鞑子,不许随便杀汉人!”然后,他又对莫、陈两家的人说道:“你们都可以回家了,今后如果有人敢于伤害你们,尽管来找我,我为你们做主。” 莫、陈两家的人都向着陈明遇施礼谢恩,然后收拾自家亲人的遗骸,默默地回家。 陈荃扶起了自己的母亲,忍不住又看了顾元婴一眼,却见她的脸上已经露出欣慰的神色。这时,陈荃才想明白,为什么上午参加受洗仪式的时候,顾元婴要对自己说一句“你快跑吧。”原来,她这是在向自己示警啊!只是为什么顾元婴会知道陈家会有危险,这可就是陈荃猜想不到的了。 其实,顾元婴知道陈荃面临着危险,也完全是出于凑巧。昨天,本来是顾元泌母亲的生日。顾元婴按照惯例,到哥哥家里为母亲祝寿,可是到了家里一看,哥哥根本就不在家,嫂子对她讲,顾元泌已经有好几天都没有回家了。 因此,这场寿筵就只好在顾元泌缺席的情况下开始了。大家刚刚落座,还没有吃几口,顾元泌忽然回来了。原来,他是想办法抽出一点时间来为母亲祝寿的。他到了寿筵上,简单地说了几句话,喝了几杯酒,同时向母亲深表歉意,然后,他就急匆匆地又离家而去了。 顾元泌的妻子和顾元婴都到门口来送他。在大门处,季氏兄弟正好等在那里。顾元泌临行时对妻子嘱咐几句话,季氏兄弟等在一边也在聊得兴起。顾元婴听得他们说道:这一次绝对放不过方亨那个狗贼,还有莫士英、陈瑞之他们两个,一定要把他们满门抄斩不可! 听到季氏兄弟的话,顾元婴大吃一惊,立刻意识到陈荃面临着危险。 第三十一章:初战清兵 可是,怎样才能把这个消息告诉陈荃呢?按理说,顾元婴只要晚上派个仆妇到陈家去说一声就可以了。但是,顾元婴囿于封建礼教的束缚,根本就不敢这么做,思来想去,只能等到第二天的受洗仪式上找机会告诉陈荃。 结果到了第二天的受洗仪式,顾元婴又不敢把陈荃叫到一边单独对他讲,只能是在走过他身边时,低低地警告一声。这一句话根本就没起什么作用,陈荃还是被许用等人给抓走了,而且命在旦夕。 当顾元婴知道陈荃的全家都被绑走了之后,当时就傻眼了,这可怎么办?难道自己就眼睁睁地看着陈荃送命不成?她想了一阵,终于豁出去了,什么都不顾地冲出了家门,直奔着县衙冲去。她要救下陈荃,潜意识告诉他,如果陈荃死了,那么她自己的生命也将要毫无意义了! 终于,顾元婴来到了县衙前,不惜抛头露面,拼着让满城的人都来传播自己的流言蜚语,硬是把陈荃给救了下来。 眼望着自己心上的人终于脱离了险境,顾元婴的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陈荃望着她,心里百感交集,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他真的想过去跪谢顾元婴的救命大恩,但是当着大庭广众的面,他又实在是没有这个勇气,最后,只能默默地扶着自己的母亲,搀着自己的妻子,一家人慢慢地离开了县衙大门口。 顾元婴望着他们一家人走了,自己也从人群中挤了出去,回自己的家而去了。 这时,陈明遇站到高处,大声说道:“各位乡邻,各位朋友,我给大家介绍一个人。”说着,他用手一指,只见从他的身后走出了一个军官打扮的人。陈明遇说道:“这一位便是我大明的都司周瑞珑大人。他手下有数千精兵,目前就驻扎在城外,他们是来和咱们一起抗敌的!” 义兵们都欢呼了起来,有正规军来助战,大家的心气更足了。 周瑞珑对着大家拱手说道:“各位乡亲,卑职周瑞珑这厢有礼了。实不相瞒,我和我的弟兄们一个月前,都已经向鞑子投降了。可是,鞑子硬是逼着我们要剃头,做他们的奴才。我手下的弟兄们都不干了,我也不干了,所以就干脆造了鞑子的反,来和各位江阴的父老乡亲们一起并肩而战。今后,咱们就是一家人了,一起杀鞑子,一起救大明,决不能让鞑子骑在咱们的头上拉屎,决不做鞑子的狗奴才!” 百姓们又是一阵欢呼。这时,许用跳到台阶上,攘臂高呼:“驱逐鞑虏,恢复大明——” 下面的百姓也都跟着他喊:“驱逐鞑虏,恢复大明!” 巨大的声浪犹如山呼海啸一般,传遍了全城。几乎所有的人胸中都热血沸腾,大家都抱定了和清兵拼死一战的决心,说什么也不会去做满人的奴才! 当天晚上,陈明遇等人又在县学的明伦堂内聚会,商议下一步的策略。 参加会议的除了陈明遇、冯厚敦、顾元泌三人外,还有周瑞珑、季氏兄弟,还有程璧、许用等人。 陈明遇首先说道:“现在的局面好得很啊!尤其是老百姓的心气,那是别提有多足了。眼下,咱们又打了一个胜仗,虽说消灭的只是常州府的那点弓兵,但是也让大家的胆色更壮了。当然了,咱们给了那个什么宗太守一点颜色看,他是不会善罢甘休的,还会继续派兵来捣乱的。大家看看,下一步咱们该怎么做?” 顾元泌说道:“常州府哪里还有什么像样的兵马了?只能从外面调了。不过,现在整个南直隶四处冒烟、八下点火,鞑子那点八旗兵根本就不够用。我看他们一时半会儿是顾不上咱们江阴县了。” 季世美一拍大腿:“干脆,咱们到常州府去得了。他不来打咱,咱还要去找他呢。我做先锋,咱们数万义兵杀奔常州府,要是能把常州府打下来,嘿嘿,那鞑子们可就有好戏看了。” 冯厚敦摆摆手:“这个可不成。咱们这些义兵都没有经受过训练,自保有余,出战不足。常州城城高池深,咱们又没有什么攻城的器械,到了那里,只会白白的送死,反而会伤了士气。” 都司周瑞珑说道:“冯教谕说的对,去攻打常州城,这可不是个好办法。” 季世美说:“那咱们就在这里坐等人家上门?” 周瑞珑说:“当然不能白白坐着,咱们要抓紧眼下这点空闲操练兵马。现在义兵虽多,但都是乌合之众,没多少战力的。不要说是这些义兵,就说我那些兵马吧。拱辰说我手下有数千精兵,其实我的兵满打满算,也就是一千出点头,同样没有打过仗,比常州府那些弓兵好不到哪儿去。因此,眼下咱们还是以练兵为上啊!” 季从孝说道:“要练兵,那就要有知兵之人。咱们现在就缺这样的人。” 富商程璧忽然说道:“哎,我倒是认识一个人——你们都知道我这人爱交朋友,三教九流的人我都认识不少。有个叫邵康公,也是个做生意的,我是在生意场上认识的他。不过我可知道,他以前当过兵,还做了军官呢。可是,后来这位邵爷在军中混不出名堂,就干脆辞职回家做生意了。我和他聊过几次,觉得他很有见识。像什么洪承畴的松锦之战啊,左良玉的朱仙镇之战啊,他都事先料定必败,而且说得头头是道,一看就是个有真才实学的。他现在就住在常州城外,如果你们同意,我就派人去把他请来。” 陈明遇说道:“好,当然可以,只要有才能,咱们就用他嘛。” 许用在一旁说道:“这位邵先生当然可以请来,不过眼下咱们江阴城就有一位能人,为什么不用呢?” 季从孝一拍他的手背:“你说的是阎典史?嘿,早就应该把他请出山了。”他转过头对陈明遇说道:“陈大哥,你写封信,我们兄弟保证明天就把阎公给请来。” 顾元泌在一旁冷冷地说道:“听说,人家已经准备到广东去做县丞了,怎么会跟着咱们在一起蹈险?还是不要白费那个力气了吧?” 季世美说道:“阎公不是官迷心窍的人,他一定会和咱们并肩而战的!” 顾元泌转过头对陈明遇说道:“拱辰兄,如果你执意要把阎应元请来,那就休怪愚弟不在此奉陪了。小弟现在就可以向你告辞!” 季世美皱起了眉头:“你这是干什么?如今大敌当前,个人之间的恩怨应该先抛到一边才是。你怎么能因为自己的事就……” “好了,好了。”陈明遇打断了他的话:“关于阎典史这件事,咱们今天就不谈了,下面议一议其他的事情。” 大家默然了一会儿,随即提起了别的一些事情,主要是明天如何开始训练,另外还有义兵们的伙食、住宿,还有作战的器械等问题,几个人在一起商议了足足有一个多时辰,最后才纷纷告辞散去。 不过,陈明遇和冯厚敦两个人却留了下来。陈明遇自从起义以来,就一直住在县学了,冯厚敦却是故意留下来要跟陈明遇谈谈的。 两个人来到了县学的后院,找了个僻静无人的角落,冯厚敦说道:“拱辰,咱们应该把阎应元给找来啊!不能因为顾元泌一个人的私人恩怨耽搁了整个义军的大事啊!” 陈明遇想了想说道:“培卿啊,你说的对,这个时候是应该把他请来。不过,培卿,这薙发令的事儿已经闹了这么久,咱们宣布起义也有好几天了,这位阎典史怎么还是在祝塘镇他的家里稳坐钓鱼船啊?他会不会真的像顾元泌说的那样,不打算来搅咱们这一摊浑水啊?” “不,丽亨不是那样的人。”冯厚敦摇了摇头:“想必,他是知道了顾元泌在义军中身居高位,所以才会心有顾忌,因此,一直都没有动静。为今之计,我看干脆就由我亲自到祝塘镇跑一趟。当年刘备请诸葛亮还要三顾茅庐呢,阎应元这样有才干的人,值得咱们上门相邀的。” “那……”陈明遇又沉吟了片刻,说道:“那顾元泌这里,咱们该如何发落呢?” “拱辰,不能因为他一个人的事耽误了整个义军。到时候如果他顾元泌愿意做个人情也就罢了,要是他依旧冥顽不灵,那就只好请他走人。毕竟,阎应元的才能比他可是高多了。” “那好,就这样吧!培卿,明天你就辛苦一趟,看看能不能把阎应元请来。至于顾元泌这边嘛,一切包在我的身上。” “好,我明天一早就走。”冯厚敦点头说道。 到了第二天,天刚蒙蒙亮的时候,冯厚敦就带着自家的一个家仆,悄悄地离开了江阴城,乘着一叶小舟,直奔祝塘镇而去。而在江阴城内,则是热火朝天地开始了练兵。陈明遇、顾元泌等人把江阴城里仅有的两个武举也都动员了出来,周瑞珑也派出了手下的一个王把总,再加上多少懂些军事的季氏兄弟,就这些人凑到一块儿,开始对城内城外的数万义军开始训练。 把普通百姓训练成正规军队那可不是一件简单的事,训练了一整天,顾元泌、周瑞珑等人嗓子都快喊哑了,结果也是收效甚微。顾元泌对陈明遇说道:“要想收到成效,少说也要一两个月的时间,不过,就怕鞑子不给咱们那么多功夫啊!” 要说这也是怕什么来什么,过了一天,就有人来禀报,说是有一股清兵从常州府那边杀过来了。听到这个消息,陈明遇赶紧命令结束训练,整顿队伍,准备迎战,同时又把顾元泌等人召集到县学商议对策。 陈明遇首先说道:“咱们的探子送来的消息,从常州府又派来了一支清兵,是从申港那边过来的,人数嘛,大概有个两三千。大家商量一下,该怎么对付他们?” 季世美把手一挥:“那还有啥说的,杀出去把这群狗娘养的全都宰了!” 季从孝也说:“对,咱们出去一万人,他们肯定不是对手,这仗咱们赢定了!” 顾元泌说道:“咱们的兵还没有练好,如果这次来的是精兵强将,那可就不敢说战之能胜了。” 周瑞珑说道:“除非来的是八旗兵,假如要是咱们大明以前的官兵嘛,如果只有两三千人,那还真是没有什么可怕的。南直隶的这些兵我最清楚,没有一支能打仗的。如果他们人多势众,还能拼一拼,如果人数明显比对方少,那他们肯定会不战而逃的。” 季世美说道:“肯定不会是八旗兵,他们不会到咱们这种小地方来。陈大哥,这次由我来打先锋,你就让我杀个痛快吧!” 陈明遇踌躇再三,心中也难下决断。毕竟他只是个书生而已,打仗这种事对他来说完全是赶鸭子上架。 顾元泌和周瑞珑虽说都是军官,可是也从来都没有真正地参与过什么战争。现在面临着这样的局面,一时间也不知该如何决策。只有季氏兄弟心气最足,连声嚷着要出城杀敌。 最后,陈明遇看了看顾元泌和周瑞珑二人,说道:“要不……要不就让他们兄弟出去试试?” 顾元泌想了想说道:“我看可以吧。有道是人上一万,无边无沿。一万多人马,就算是真的碰上了八旗兵,也能拼上一阵。八旗兵想要赢咱们也没那么容易。” 季世美说道:“真要是八旗兵来了,老子正好可以砍几颗鞑子的狗头!哼,我到真想看看,这大名鼎鼎的八旗兵都是长了几个脑袋,几条胳膊。” 陈明遇说道:“既然如此,那好吧,你们兄弟俩就带上一万人,到申港那边去迎击敌军吧。记住,要随时和城里保持联络,有什么事都要及时告诉我。另外,如果真的遇见了八旗兵,那千万不要逞强,赶紧撤回来。咱们要靠着城墙来抵御,野战是万万不行的。” 第三十二章:喋血荒野 “走啊,杀鞑子去啊——” 顺治三年闰六月初七日的黎明,整个江阴城里到处都在嚷着这句话,散居在城市各处的义兵们都纷纷起身,整理自己的武器装备,分别向着不同的地方集结,要出城去与清军决一死战! 很多人的脸上都挂着兴奋的神色,这是前些天在秦望山聚歼常州府弓兵带来的自信与豪情。 陈明遇、顾元泌,还有季氏兄弟都在密集的义兵队伍中拼命地指挥着,安排某一支队伍出征,另一支队伍守城。然而,并不是所有的人都听从他们的号令,有不少人想尽办法挤进了出征的行列,抱着一种玩游戏的态度来参加这场战斗。 此时天光刚刚放亮,太阳还没有升起,义兵们就如同潮水一般,从城西的天庆门涌了出去。他们说笑着、呼喊着,人人都劲头十足地奔赴战场。 陈明遇他们原本打算派出一万人迎敌,但是实际上杀出去有两万人也不止。 这样一支庞大的队伍完全由季氏兄弟来统率,这让哥俩既激动又有点惴惴不安。他们可从来都没有指挥过超过一千人的队伍啊! 事实上,这些义兵根本就没有训练好,而且整支队伍也没有完善的指挥序列,很多人都不知道该听谁的,反正就是跟着大家走。刚刚离开江阴城的时候,大家的精神还很足,整个队伍显得还比较整齐,但是走了不过五里路左右,义兵们渐渐地就感到疲劳了,原本扛在肩头的刀枪逐渐地拿下来变成了拐杖。队伍开始变得越来越稀疏,有些人慢慢地就跟不上了。 整支队伍连一匹马都没有,而且南方人也不善于骑马。他们出门都习惯乘船的,可是一下子来了这么多人,也没有那么多的船来用,所以大家只好步行。由于没有经受过行军的训练,所以越来越多的人都开始坚持不住了。 走着走着,太阳渐渐升起了,天气开始变热,队伍前进的速度变得越来越慢。很多人都停下来找个有水井的地方喝水解渴,还有的人从怀里拿出干粮边走边吃,有的人更是坐到路边要歇一歇,整个队伍变得稀稀拉拉,完全没有个军队的样子了。 季氏兄弟见此情景,心里都十分着急。 季从孝说道:“大哥,这样可不行啊。照这样下去,到了申港,就剩不下几个人了。这仗还怎么打啊?” 季世美回头看了看到处放羊一般的队伍,心里开始感觉到这领兵打仗真的不是一件简单的事。这还没碰到敌人呢,只是赶路就遇到这么大的麻烦,看来想要当一个名垂青史的良将可真不是谁都能做到的。 他叹息了一声,说道:“老二啊,干脆咱们就都歇一歇吧。你到后面,把那些掉队的尽可能地往前赶一赶,咱们说啥也得凑齐了万把人才能上战场啊!” “好,我去后面。”季从孝拔脚向后飞奔而去。 这边季世美传令大队就地休息,该喝水喝水,该吃饭吃饭,养足了精神再接着走。 于是,整个队伍都停歇了下来,休息了足足有半个时辰左右。 季世美看到休息的时间差不多了,就催赶着义兵赶紧起身,继续赶路。好在义兵们的斗志都很旺盛,大家都渴望与清兵一战,所以经过一番努力,庞大的队伍又开始慢慢地向前移动了。 到了中午时分,他们才赶到了申港附近。可是,这里静悄悄的,根本就没有清兵的影子。季世美找来了当地的百姓询问,他们都说根本就没有清军到这里来。 这下季氏兄弟有点傻眼了,这情报难道有误?情报有误也不是不可能的。江阴城派出的探子也都没有经过什么训练,并不能很好地完成侦察任务,有的探子只是随便向路人打听打听,就回去禀报,结果误报军情的事实际上也不少。 疲惫不堪的义兵们都不免怨声载道,纷纷对季氏兄弟说道:“咱们白跑了一趟,还是回去吧。”“对呀,该回去了,日过正午了。”“不回去也行,找个地方吃点东西,睡个午觉吧……” 季氏兄弟一时间也没了主意,不知该如何是好。 正在这时,忽然南边的一条土路上,有一个人飞奔了过来。这人一边跑一边嚷:“鞑子,鞑子,鞑子在那边……” 大家定睛一看,很多人都认出来了,这不是江阴城里到处游走,给人通风报信的范二花子吗?只见这范二花子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脚上的两只打板鞋子都跑丢了,光着脚丫子在飞奔。 他跑到了季氏兄弟面前,大口喘息着说道:“鞑子……鞑子……鞑子在……在……在南边……” 季世美将信将疑地问道:“你看见了?” “我……我看见了……看见了……”范二花子呼哧呼哧地说道。 “有多远?” “大概五六里。” 原来,这个范二花子平日里到处游走都习惯了,这次大队人马出征,他也跟出来了。他并不随着大队人马走,而是主动地去当侦察兵,离开大队,四处打探。结果刚才他在五六里外远远地发现有一支人马正朝着这边移动,于是赶紧跑回大队,向着季氏兄弟报告。 听了范二花子的话,季氏兄弟相互看了看,季世美说道:“咱们得去看看,如果真是清兵,就干他一家伙!” “好,就这么办!”季从孝向后招手,大声喊道:“弟兄们,鞑子兵就在南边不远的地方,咱们到那里去呀!” 义兵们将信将疑,有的还在嘟囔:“真的是鞑子兵吗?不要又白跑一趟啊。”还有人说:“晌午饭还没吃哩,哪里有力气打仗?”整个队伍行动得十分缓慢。 季世美高声说道:“父老乡亲,饿着点肚子不要紧的,只要能杀跑了鞑子,咱们想怎么吃就怎么吃。五六里路算不了什么,一会儿就到。”在他的鼓动下,义兵们重新振作了士气,又向南边开始前进。 季世美对季从孝说道:“老二,这次还是我打头,你在后面赶一赶,别让太多的人掉队。咱们到虞门看看,要是碰不上鞑子兵,那就只好回去了。”说罢,转过身对着范二花子说道:“往哪边走,你带路!” 范二花子用手一指:“跟我来。”大队人马都紧随在他的身后,改为朝南面的方向前进。 义兵走了一上午,都很疲惫了,早晨起来那股气势已经消耗殆尽。因此,他们走得很缓慢,队伍也很散乱。季从孝到处奔跑着,驱赶着各处的义兵聚拢到一起,但是收效甚微,整个队伍还是处在放羊的状态。只有他们兄弟所在的北乡义兵素质较好,基本上还能保持住队列,此时都跟随着季世美冲在最前面。 又走了大约一个时辰,还是没见到什么清兵的身影,连季世美都有点忍不住地骂道:“范二花子,你他娘的谎报军情,老子……” 正在这时,忽然远处有一阵奇怪的声音传了过来。乍一听,就像是三伏天里的闷雷声,由远及近,滚滚而来。可是现在是晴空万里,怎么会打雷呢? 所有的人都停住了脚步,一个个手搭凉棚向着远方望去。只见在远处天际线的地方,先是隐隐地出现了一片旗帜,接着现出了人马的影子,再接下来就能看到一支旌旗招展、甲胄鲜明的骑兵部队向着这边疾驰过来。 “鞑子……” 所有的人心里都跳出了这个念头。对于江南人来说,不管他是久经战阵的军人,还是从未出过村庄的农夫,都从来也没有见到过骑兵部队。江南这里根本就没有骑兵,现在来了骑兵,那必然是鞑子无疑了。 很多人都感到愕然。虽然大家嘴里一直嚷着杀鞑子、杀鞑子,但是他们心目中的鞑子其实和明朝的官军并没有多少区别,骑在马上冲锋的鞑子,是他们所想象不到的。还有一些人本来认定鞑子不会到这里来,来江阴的应该就是些明朝的降兵,然而想不到,真正的八旗军就在眼前了。 只见这支骑兵距离义兵越来越近,已经可以清楚地看到他们旗帜上的“清”字。从人数上看,这支骑兵并不算多,大约两千左右,但是他们队形整齐,排列有序,虽然是一大群牲口在飞奔,然而整个队伍却保持得比人还要齐整,一看就是经过严格训练的正规军队。不要说乌合之众的义兵,就是大明朝的官军也没有几支能比得上的。 八旗军的马蹄踏得大地隆隆作响,好像无数面战鼓被擂动了一样,气势惊人。而且八旗军衣饰整齐,头上的红缨,身上的斗篷,还有各色的旗帜,都十分醒目。单单那整齐划一的军服,就把对面服装杂乱的义兵们给比得无地自容了。 看到八旗军冲过来了,很多义兵都不由得慌了,有的人转身就跑,还有的步步后退。季世美的头脑倒是很清醒,他想起了阎应元当年教给他的话:“两军交锋,有进无退。”当敌人向你冲过来的时候,你跑是没有任何用处的,不如干脆冲上去拼一拼,那样反而还有点机会。 于是,季世美大吼了一声:“谁也不许退,都跟着我上啊!杀鞑子啊——” 说着,他双臂一抖,将手中的那杆长矛举起,高声呐喊着,带头向着敌人冲去! 在他的身后,千余名北乡的健儿也都发出震天的呐喊,挥舞着自己的刀枪,向着清军的大队人马冲去。 在他们的带动下,各路的义兵都纷纷冲向了敌军,数目总共大约有七八千人。虽然他们阵容散乱,虽然他们服饰混杂,虽然他们的武器窳陋,但是这种气势,这股精神却着实令对面的八旗军大为惊讶。 八旗军已经多年都没有遇到敌人敢于同自己野战了,很多年轻的八旗士兵都不知道对手与自己正面交锋是什么滋味了。而且,更加令他们吃惊的是,冲上来的还完全是一支步兵部队! “放箭,放箭——”带队的甲喇章京大声呼喊着,训练有素八旗兵立刻从弓囊里掏出强弓,开始射箭。 八旗兵都能在马上疾驰中双手射箭,其骑术之高明,箭术之精准,令明朝官兵望尘莫及。 只见一排利箭犹如骤雨一般,向着江阴义兵们扑去。霎时间,数百名义兵就被射翻在地,还有不少人被箭雨所摄,不由自主地向后退却。 但是,还是有数千义兵不顾死活地向前冲。他们拼命地呐喊着,挥舞着刀枪,迎着疾驰过来的战马,螳臂当车一般地扑了上去。 季世美冲在了最前面。他神奇地没有被箭雨射中,身上毫发未损,因此,他终于得到了与八旗兵直面相搏的机会! “杀呀——”季世美狂喊着,直挺着手中的长矛向前扑去。这时,他看到有一匹枣红色的高头战马向着他猛扑了过来。这匹马是那样的高大,季世美和它一比,简直就是巨兽面前的渺小猎物。而在战马上,还端坐着一位全身铠甲的武士。 这位八旗武士头戴青铜头盔,上面高高竖起一支红缨,身穿棕色的牛皮甲,外面则套着锁子甲,胸前镶着明晃晃的护心镜。他的脸上蒙着一块白纱,这让季世美搞不清楚是怎么回事,其实这是防风沙用的。 只见这位骑士的手里也有一杆长矛。这杆矛比季世美的更长更粗,矛尾被骑士挟在腋下,以利于更好地把握;矛头如同铁铲一般硕大,寒光闪闪令人畏惧。由于战马带来的巨大惯性,同时又加上这杆结实的巨矛,其威力简直就是无可阻挡。不要说面前站着的是一个人,就是一堵墙也会被一矛戳塌! 季世美看到战马向着自己扑来,本能地意识到自己是没有取胜的机会的。他的长矛和对方比起来,简直就是一根柴火棍,根本就没有相抗衡的实力。因此,他急忙向旁边一让,想要躲开这雷霆万钧的一击,然而,却已经来不及了…… 第三十三章:小镇巧遇 那个八旗骑兵是非常善于在马上作战的,什么样的情形都见过,季世美想要躲避,这早已在他的预料之中。因此,他的反应比季世美还快,见对方身形一动,立刻双臂发力,把怀中的长矛送了出去,变成了单手执矛。如此一来,攻击半径立刻增大了许多。季世美再也躲避不开了。 只见硕大的矛头狠狠地砸在了季世美的头上,“砰”的一声,战马带来的巨大冲力,让季世美登时**迸裂,一头栽倒在了地上。 那八旗兵顺势让矛头拖在地上,由战马拖了几步,随即将长矛收回到怀中,继续向着其他的义军杀去。 骑兵对步兵的正面较量从来都是一边倒的,更何况这些步兵还都是缺乏训练的江阴义兵。面对着横冲直撞的高头战马,义兵们几乎没有还手之力,纷纷被斩杀于八旗兵的长矛与马刀之下。 义兵们的队伍立刻就乱了,开始东逃西散,八旗兵任意地冲杀,义兵们尸横遍野。幸亏江南一带,水网纵横,八旗兵们冲杀了没有多远,前面就出现了一大片水田,他们的战马在淤泥里难以驰骋了。这才让他们停止了追杀,缓缓地收拢队伍,向后退去。 季从孝一直在后面想尽办法聚拢掉队的义兵,等他带着一大队义兵踩着田埂冲上来的时候,义兵已经大败亏输,无法继续战斗下去了。同时,他又听到了自己的哥哥阵亡的消息,这让他不禁痛哭失声。 有人对他说道:“从孝,先别哭了,这八旗兵太厉害了,咱们打不过呀。先回去吧,商量商量再说。” 季从孝哭道:“不行啊,我说什么也要把我大哥的尸首找回来啊!” 于是,很多义兵特别是北乡的乡兵们都留了下来,远远地看着那股八旗兵向着虞门村的方向退去,并且越走越远了。这时,他们才回到刚才的战场上,搜捡亲朋好友的尸骸。季世美的尸体很快就被他们发现了,被他们装殓好,抬了回去。 其他的大多数义兵已经被八旗铁骑吓破了胆,不等季从孝下令,就纷纷地向着江阴城逃去。更有一些人干脆连江阴都不去了,径直跑回了自己的家乡,再也不敢当什么义兵来打仗了。 这一仗,义兵们伤亡逾千,连一向忠勇的季世美都阵亡了,因此,对江阴人的打击是很大的。他们这时才发现,原来满清八旗真不是吹的,战斗力确实远在义兵之上,难怪大明的百万官军和李自成张献忠都打不过他们,他们是真的太厉害了。 不过,好在这支八旗兵并非是来攻打江阴城的,他们只是过路而已。第二天,他们就离开了虞门村,继续向东而去。看来是去无锡、松江一带,去镇压那里的义军了。 江阴这边,原本高昂的斗志,因为同八旗兵战斗的惨败而低沉了不少。由于担心清兵攻城,连城门都关闭了,迟迟地不敢打开。城里的义兵们也不再像以前那样兴致盎然,更没有嘻笑打闹的现象了,他们都变得一个个面色凝重了起来,坐在那里要么默不作声,要么低声私语。陈明遇、顾元泌等首脑人物则聚集在县学里开会商议,人人的眉头都皱成了一个疙瘩,大家都在想,接下来该怎么办? 在这样的时候,陈明遇愈发地感到自己这边缺少一个真正的能带兵打仗的将才。义兵们的士气不可谓不高,人数也不可谓不多,可是,一将无能,累死三军。如今看来,顾元泌、周瑞珑都算不上什么杰出的人才。要想找到这样的人物,那就只能寄希望于阎应元了,可是,冯厚敦去找阎应元,他怎么还不回来呢? 又过了一天,冯厚敦终于回来了,但是他并没有把阎应元带回来,而是空手而归。陈明遇赶紧向他打听到底是怎么回事。冯厚敦便向他一五一十地道来。 三天前,冯厚敦带着一个家丁,乘着一叶小舟,直奔阎应元居住的祝塘镇而去。他与阎应元原本都是同僚,彼此之间虽然说不上是什么密友,但是关系总还是过得去的。再加上对于阎应元为人的了解,因此,他对于此次使命还是充满了信心的。 江南水乡,水网纵横,冯厚敦乘着小舟,天刚蒙蒙亮就起身赶路,经过了半天的航行,到了中午时分,终于来到了祝塘镇,并且一直把船划到了阎应元家居住的宅院附近才泊岸。 冯厚敦带着自己的家丁,来到了阎应元家的大门口,轻轻拍打了一下虚掩的院门,立刻就有人赶来开门。冯厚敦一看这开门的人,倒也认识,正是阎应元身边的仆人,名叫阎保,是跟随他多年的老仆了。当初阎应元在县里当典史的时候,阎保就成天跟随在主人的身后,所以冯厚敦认识他,他也认识冯厚敦。 “哦,这不是冯教谕吗?您怎么到这里来了?”阎保赶紧施礼。 “我有事,想来见见阎大人,不知道他现在……” “这个……”阎保犹豫了一下,陪笑说道:“我家老爷正在会客,只能请您稍候片刻了。” 冯厚敦这才注意到,在阎家大门外的拴马桩上,系着几匹高头大马。在马身上还有明显的烙印,这是军马的标志。显然,有来自军队的人到阎府来拜访了。再仔细一看,不远处的房檐下坐着两个士兵。这两个兵穿着的衣饰依然是明朝官军的制服,但是脑后却都有一根细细的辫子,显得十分突兀。 “请问,是什么人到贵府来拜访啊?”冯厚敦问道。 “嗯……”阎保有点尴尬地笑了笑,最后还是说道:“是广昌伯刘镇台。” “刘良佐!”冯厚敦心中一惊。他知道被南明朝廷敕封为广昌伯的前明总兵刘良佐已经投降清廷了,同时他也知道刘良佐与阎应元私交甚厚,两人是多年的好友。现在,刘良佐亲自到阎应元这里来,目的是要干什么,实际上是很清楚的。在这天下大乱的时刻,他应该不是只是想找阎应元叙叙旧而已,显然是想诚邀自己的这位好友出山的。 想到这里,冯厚敦不由得心中一凛。想不到自己会碰上如此尴尬的局面,这可该怎么办,一时间他有点不知所措了。 这时,阎保说道:“冯教谕,您请进,我送您到老爷的书房里去等候,您看如何?” 冯厚敦心想:“自己大老远地跑来了,总不能连阎应元的面都不见一次就走啊!不管阎应元到底是什么态度,自己总要跟他谈一谈的。”想到这里,他点点头,带着自己的家仆进入到了阎家的院落之中。 到了院里,却见两侧的游廊里,还站着几个挂刀的士兵。阎保对着冯厚敦笑了笑:“还有五百兵丁驻扎在镇外呢。” 冯厚敦心想:“好大的气派。”他默不作声地跟着阎保走,很快就从侧门进入到了阎应元的书房,而他自己的家仆则被让到一边的厢房休息。 阎保请冯厚敦坐下,又让人给他上茶,随即就退出了书房,留下了冯厚敦一人。 冯厚敦站起身来四处看了看,只见阎应元的书斋十分的朴素。墙上没有什么名人字画,墙边的多宝格书架里除了书籍之外也没有什么像样的古董珍玩,书房里的家具也不是很名贵,乍看起来就像个家境平常的秀才家的书房差不多。 他来到了书桌前,只见桌上散乱地放着几本书,似乎是正在阅读之时,有人来访,所以只好暂时放在那里。冯厚敦仔细察看,却见这些书都是戚继光撰写的《纪效新书》、《练兵实纪》,还有《武备新书》。他随手拿起一本,只见上面密密麻麻,满是阎应元留下的批注。冯厚敦于兵学所知甚少,很多地方都看不明白,不过他也知道,这肯定是阎应元在这里用心钻研军事,至于钻研军事是为了什么,那就不得而知了。 他放下了书,倒背着手,在屋子转了两圈,觉得很是无聊。一抬头,忽然看到书房还有一个后门,于是,他心中一动,不由得走过去,把后门推开。向外面一看,外面是一条走廊,走廊里隐隐传来了有人说话的声音。他侧耳细听,觉得这说话的声音中有一个便是阎应元。于是忍不住向前走了几步,很快就发现这声音是从旁边的几扇窗户里传出来的。 窗户上蒙着轻纱,贴近细看,可以把里面一览无余。只见窗内正是阎家的客厅,阎应元背对着窗户坐在主位上,在他的旁边上手位置,坐着一个身材矮胖的中年男人。这个人身着马褂长袍,头戴红缨顶戴,脑后悬着一条辫子,完全是清朝官员的打扮。在他的身后,还站着一个头戴瓜皮帽、身着长袍的文士。如此看来,这个清朝官员便是那前明的广昌伯刘良佐无疑了。 只听得刘良佐对阎应元说道:“丽亨啊,你不肯答应跟我回去做事,是不是因为去年林、顾两家告你黑状的事,你嫌我没有帮上忙,对我不满啊?” 阎应元刚要分辩,刘良佐摆手说道:“丽亨,不管是不是因为这件事,都请你听我好好解释一下。丽亨啊,我的为人你还不清楚吗?你的事我怎么会不管呢?我刘良佐虽然算不上什么高人贤士,但是对朋友,我可从来都不含糊。去年你给我写信求我帮忙,我知道了你的事之后,立即就派人去四处活动。我当时想,这种事要托人就干脆一把弄利索,所以我直接就找到南京的兵部尚书马士英那里去了。马士英看我手里有点军队,想拉拢我,所以满口答应愿意帮忙。可是没有想到,林、顾两家更有一套,他们找到都察院左都御史钱谦益那里了。这钱谦益是东林党,马士英是阉党,两家斗得跟乌眼鸡似的,知道了这桩事之后,姓钱的更是不肯放过,让他手下的人接连上疏,弹劾马士英。马士英害怕了,就没敢再管这件事。因此,丽亨老弟你就受到了连累,把个乌纱帽给弄丢了。你要是因为这件事抱怨我,那我也没啥可说的,确实怪我,我没把事情办好。今天我只求你给我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让我来补偿你一下,你看这好不好?” 只听得阎应元说道:“明辅啊,去年那件事我就不放在心上了。区区典史那么一个小官,有什么可留恋的?我其实早就不打算恋栈了,怎么会因为这件小事儿怪罪你呢?” “那就好,不怪罪就好。丽亨啊,如今这改朝换代的时候让咱们给赶上了,这可是难得的良机啊!你就说这大明朝,糟蹋埋没了多少人才啊?像你这样的人物,依我看,那就是徐达、戚继光转世,多少年才能出一个呀。可是你一直让那帮狗官压着,就是出不了头。我在一边看着,那是干着急使不上劲啊!现在好了,大明朝完蛋了,新换上来的大清朝正是用人之际,像你这样的人才终于有了用武之地。我来保举你,你少说也能做个副将。弄好了,什么总兵、提督那都不在话下。丽亨啊,你就跟我走吧,过了这个村可就没这个店了。” 阎应元摇头笑道:“明辅,人各有志,不能强求啊。我现在已经懒于功名利禄的俗事,一心只想归隐田园,老死书窗。你说那些事情嘛,我谢谢你的一番好意,只是碍难从命啊。” “丽亨啊,我知道你心里是怎么想的。没错,满清朝廷是夷狄,是鞑虏,原本是咱们大明的仇人,很多人心里转不过这个弯来,不愿意投靠大清,这我都能理解。你自幼也是读圣贤书的人,所以也是想法,这很正常。说实话,一开始我也是这么想的,不过后来,我琢磨了琢磨,也就想通了。这什么夷狄呀,什么炎汉啊,其实说穿了,那还不都是一回事吗?” 第三十四章:老友情笃 刘良佐说道:“以前那个东晋十六国的时候,不是有个鼎鼎大名的汉人叫王猛的吗?他才高八斗,可也没去江南投奔东晋,结果就是去辅佐了夷狄嘛。他辅佐了夷狄又怎么样啊?历朝历代还不是都夸他是个大英雄。” 阎应元笑了笑:“王猛也没有带着前秦的人马来攻打自己的国家呀!如今要是做了满清的官员,就要帮助他们来占领大明的残山剩水,这可不是王猛会做的事啊。” “那又怎么样?这夷狄呀,炎汉呀,何必分得那么清楚呢?哎,我说潘师爷——”刘良佐转过头对身后站立着的那个文士说道:“潘师爷,你不是说那个什么唐高祖也是外族吗?” 潘师爷向前一步,说道:“正是如此。自古华夏皆以汉、唐为正朔,殊不知唐高祖李渊便是鲜卑之后,那大唐王朝便是异族的朝廷,可是数百年来唐人对此却从无异议。由此可见,便是异族问鼎中原也并没有什么两样。” 阎应元说道:“哪里能这么说啊?自古只有夷变夏,未闻夏变夷,就是蒙元之时,也没有令汉人改变风俗之事。可是如今的满清朝廷,竟然令天下的汉人统统剃发易服,这等举动岂是能与前朝相比的?明辅啊,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对于我来说,单单是剃头这一件事就万难从命啊!” “这……”刘良佐略有些尴尬:“实不相瞒,一开始我也不想剃头来着,觉着把头弄成这个样子,简直是没脸见祖宗了。可是后来想想啊,也就没啥了。这就当老子出家做和尚了还不成?那些当和尚的,为了赶着去那个什么西方极乐世界,不是也把头发给剃了吗?咱们现在跟那些和尚一样,也要是投奔极乐世界,只不过和尚们要等到来世再去,咱们是今生今世就能上天堂。为了人生大事,没有头发那又能怎么样?何必这么想不开呢?” 阎应元微笑道:“‘不敢妄为些子事,只因曾读数行书。’我这个人可能是读书读愚了吧?说什么也跳不过这个铁门槛啊!明辅啊,这件事你就不要再谈了,咱们好久不见,还是好好叙叙旧,畅谈别情的为好。让我出山做官这种事,我是绝不肯去的。” “这……唉!”刘良佐不由得顿足叹息,只好无奈地说道:“哎呀你这个人!唉,让我说你什么好呢?好,好,好,既然如此,那就算了。不过我大老远的来一趟,把两万多大军都丢在那里不管了,你总不能让我白来一趟,什么事都办不成吧?我想替我们家英华见见我那没过门儿的儿媳妇总可以吧?” 阎应元呵呵一笑:“那当然是可以。”说着,对一个站在一边的仆人说道:“去请小姐来。”那仆人答应一声,便走出了客厅。 阎应元又对刘良佐说道:“英华侄儿还好吗?这次你怎么没把他带来呀?” “那小子啊,嘿嘿,正跟我闹脾气呢。”刘良佐说道:“俗话讲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那小子还没当上你的女婿呢,结果现在就随了你的性情了。他不愿意我降清,成天跟我拉着脸,到现在还不愿意剃头呢……” 这时候,冯厚敦忽然感觉到自己的身后似乎有人,他猛地一回头,却见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女正站在自己身后数尺外的地方。这少女身段高挑,眉清目秀,粉面桃腮,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扑闪扑闪的,见到冯厚敦发现了自己,不由得满面绯红,急忙敛衽施礼,不过却没有说什么。 冯厚敦猛地想了起来,这个阎应元与妻子感情深厚,所以一直都没有纳妾,夫妻俩只有一个独生女儿,视若掌上明珠,看来眼前这个少女便是阎应元的女儿了。只是想不到她与刘良佐家的公子竟然定了亲事。 正在这时,那个仆人已经走到了走廊的另一头,看到了那少女在那里,便说道:“小姐,想不到你在这里,老爷叫你去一趟。” 那少女点点头,随即春风摆柳一般袅娜地随着那仆人而去了。 冯厚敦不觉有些尴尬,不过他急于想知道阎应元对于刘良佐的真实态度,所以也就顾不得许多,依旧站在窗前,侧耳细听客厅里的动静。 只见那少女来到客厅,拜见了刘良佐。刘良佐哈哈大笑:“蔻儿丫头,这才一年多不见,你个子又长高了,人也更水灵了,简直就像那画儿上的仙女一个样了啊!” 阎蔻儿不好意思地说道:“刘伯伯你又说笑话了,人家今后不理你了。”一副撒娇的语气,显然与刘良佐的关系很亲近,所以才会这样无拘无束地说话。 “你刘伯伯从来都是说实话的。来呀——”刘良佐说着把手一招,一个军士走过来递上了一个精美的木盒。 “来,丫头,看看刘伯伯给你带来了什么礼物。”刘良佐打开了那个木盒:“看到了吧,这是百年难得一见南海黑珍珠,价值连城啊!最难得的是,它居然还是一对儿,所以正好可以打造成一对耳环。这样的宝贝,只有咱们蔻儿姑娘才配享用,来,来,丫头,拿着拿着。” “明辅,你这样娇纵蔻儿,我可要对你生气了。” “你气死活该,我就愿意这么惯着蔻儿,她也算是我们家的人嘛,哈哈哈……” 阎应元对女儿说道:“蔻儿,好好谢谢你刘伯伯。”又对刘良佐说道:“已经是中午了,在我这里吃顿饭总是可以的吧?来,咱们兄弟二人去好好喝一杯,不醉不归呀。” “我今天必须赶回到军营去,不过跟你喝几杯酒那还是不成问题的。走,喝个痛快去!” 只见阎应元和刘良佐以及阎蔻儿都向着客厅外走去。阎应元落在了后面,这时有一个仆人过去对他耳语了两句,阎应元的脸上一怔,眉头立刻紧锁了起来。只见他回头向着窗户这边望了望,没说什么,走出了客厅。 冯厚敦眼望着阎应元的背影,心中乱作一团,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从刚才宾主的对话来看,阎应元倒是不想去投奔满清,屈身卖国;不过,从他和刘良佐的深厚交情来看,想让他毅然参加起义,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而且,刘良佐还没有走,阎应元到底会不会改变主意,同意刘良佐的邀请,那也未可知。 他正站在那里彷徨无策,忽然仆人阎保走了过来,对他说道:“冯老爷,我家老爷要陪客人吃饭,不能过来相见,实在是失礼了。老爷已经吩咐,给冯老爷准备午饭,并请冯老爷暂时安歇片刻,等刘镇台走了之后,他立即就会来与冯老爷见面。” 冯厚敦想了想说道:“那好吧,我就先等一等再说。” 于是,他被请到了一边厢房之中。在这里,仆人给他端上了酒菜,菜肴倒是很丰盛。吃罢了午饭,冯厚敦一边喝着茶,一边等候着阎应元。等了一个时辰又是一个时辰,始终不见他的踪影。他曾经问询过阎家的仆人,仆人说阎应元和刘良佐两个人还在那里喝酒。 冯厚敦不由得眉头紧蹙,心中暗想:“这阎应元和刘良佐的交情看来真的是非同一般啊。两个人喝了这么久,还没完没了,搞不好阎应元就要改变主意了。这可该怎么办啊?” 他想来想去,始终也没有想到什么好办法,只好依旧枯坐在那里干等。 一直等到了天色将晚,这时,那个仆人阎保才过来说道:“冯老爷,实在是抱歉。我家主人和刘镇台喝了一下午的酒,都喝醉了,现在两个人双双人事不省。刘镇台也不能回军营了,只好在这里留宿。我家主人已经被夫人安排上床安歇了。冯老爷,您要是还想继续等下去,那小的就给您安排晚饭还有住处,如果您……” 听了阎保的话,冯厚敦不由得心中火起,当时就想站起来一甩袖子说声告辞。不过,他想到了江阴城的百姓,想到了数万义军将士,和他们比起来,自己的这点面子算得了什么呀?只要阎应元没有明确拒绝参加起义,那自己就应该留在阎宅,如果不能带回去一句准确的答复,那自己回去怎么向陈明遇交代?这一趟岂不是就白跑了? 想到这里,他强忍住怒气,对阎保说道:“既然如此,那就有劳尊驾了。我是一定要见到你家主人的,今天见不到,那就明天见,否则我是不会回去的。” “那请冯老爷慢坐,小的这就给您安排晚饭。” 冯厚敦又吃了晚饭,接下来被阎保安排到了一间客房住宿。在床上,他翻来覆去睡不着,心中烦躁不已,一直折腾到后半夜才慢慢地睡了过去。 一觉醒来,已经是天光大亮。他自己的仆人来伺候他起床。冯厚敦赶紧让仆人出去打听阎应元起来没有。仆人说道:“我刚才问了问,听说阎老爷和那位刘镇台都没起来呢,连早饭都没有吃呢。” 冯厚敦只好继续等候,直等到吃罢早饭,又等着阎应元把刘良佐送走,又过了一阵,这时,仆人阎保才来传话:“冯老爷,我家主人有请。” 冯厚敦整理了一下衣冠,跟随着阎保来到了客厅,却见阎应元已经等候在那里了。只见他还是老样子,身材还是那样高大、魁梧,颏下一副长髯依旧是那样飘洒有致。他见冯厚敦来了,急忙迎上来见礼,随后两人分别落座。 阎应元首先向冯厚敦致歉,冯厚敦也赶紧表示这无所谓。这时,阎应元才说道:“培卿啊,听说你们已经揭竿而起,毅然反清了,不知最近情形如何啊?” 冯厚敦把江阴城起义的经过简单地向阎应元讲述了一番,最后说道:“现在满城的百姓和各乡义兵们的士气都是很高的,大家都抱定了宁死不受辱的念头,决心和鞑虏死拼到底。只是,目前群龙无首,数万人马没有一个像样的统帅,打起仗来就是一窝蜂地上,也没个什么阵势,什么章法。现在还没有遇到强敌,如果满清的八旗军来了,就现在这个样子,我看是必败无疑啊。” “哦……”阎应元点点头,手捋着长髯,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 冯厚敦不知道阎应元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不过也没有别的办法了,所以只能是直截了当地说道:“如今很多人都在想念你啊。尤其是那季氏兄弟,早就嚷着要请你回去主持大局,拱辰现在也是这个意思,所以,他们就派我到这里来,想请你……想请你去做江阴的统帅啊!” 阎应元手挽着自己的长髯,半晌都没有说话,最后终于说道:“那顾元泌也愿意让我去吗?” “他?他虽然还有那么一点不痛快,可是胳膊拧不过大腿,大家都想要你回去,他一个人又怎么能阻止得了?” 阎应元点了点头,又默然了一会儿,最后好像终于下定了决心似地对冯厚敦说道:“培卿啊,你知道我为什么让你等了这么久,直到现在才和你见面吗?” “不就是因为那位广昌伯来了吗?他如今是大清的武将,我是反清的逆贼,如果我们见了面,那该多尴尬啊?” “不仅如此啊!”阎应元猛地把自己的长须一甩,同时站起身来,在地上转了两圈,这才说道:“最要命的是,昨天在酒桌上,他趁着酒兴对我说了,说满清的豫亲王多铎已经下令,要他带兵去攻打江阴。现在,他的部队已经离着江阴城不远了。” “啊,什么——”冯厚敦大吃一惊,不由自主地也站了起来,两眼直直地望着阎应元,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阎应元长叹了一声:“培卿啊,你们恐怕都不清楚,我和刘良佐交情有多么深厚。我们俩自幼同门学艺,相知多年。他曾经帮过我很大的忙,可以说是对我有恩的。我能熬到今天的地步是离不开他的!” 第三十五章:再添新援 阎应元继续说道:“现在,刘良佐屈身事虏,要是换了别的人这样到我家里来,我一定会把他赶出去的。可是,对于刘良佐我可不能这样做啊,他于国有亏,可对我还是实心实意的。他之所以劝我也去降清,那在他看来,也是为了我好。他的心意,我还是不能不领的。” 冯厚敦现在没什么可说的了,只好拱拱手说道:“丽亨,既然如此,我就不强人所难了。现在我就回去,你该如何去做,那就是你自己的事了。” “不,培卿兄,我愿意去江阴,与你们共同抗敌!” “什么,你愿意去江阴?这……” 阎应元走到了冯厚敦的身边说道:“我身为炎黄汉裔,当此天崩地解之际,理应为国效命。我在江阴虽然时日不多,但是你们能不畏**,揭竿而起,这一点尤其令我钦佩。所以,我很想与你们一起并肩而战。” “那,那你……” “只是目前有件事,让我暂时放不下啊!”阎应元叹息了一声:“培卿,你是知道的,我平生只有蔻儿这么一个女儿,她是我的命根子,从来都没有离开过我的身边。这一次,我要是到江阴去,那首先应该把她和她的娘亲安排妥当才行啊!” 冯厚敦想了想说道:“这倒是应该的。嗯,那个刘良佐不是你的挚交吗?正好可以把妻女托付给他啊。” 阎应元苦笑了一下:“如果托付给刘良佐,那岂不是要让我的妻女早早地就做了满人之奴?再说了,刘良佐要去打江阴,我去了江阴,那就要和他撕破面皮,如此一来,我岂不是自己把妻女送去为质了?” “那你还有什么别的办法来安顿家小吗?” 阎应元说道:“早在清兵没有过江的时候,我就托人打通关节,要到广东的英德县去做主簿。我还有一位至交好友,他也要去英德县为官。我已经给他去了书信,他答应这几天就到我这里来。等他来了,我把妻女托付给他,让她们都去广东,这样一来,我就了无牵挂了,可以和你们一起到江阴去抗敌了。” “哦,原来是这样,此乃人之常情,任何人都不会对此有异议的。”冯厚敦嘴上说着,心里却满是狐疑,暗想:“真的如此吗?该不会是你找借口推脱吧?” 不过,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冯厚敦也没有什么可以说的了,只能是又与阎应元闲聊了几句,随后便起身告辞,回去向陈明遇禀报。 阎应元将他送出门外,一边走一边对他说道:“你回去跟拱辰还有顾元泌他们讲,千万不可与敌野战,要凭借坚城,负隅而战。刘良佐手下的兵马并不算太多,他必定不会出尽死力替鞑虏卖命。而鞑子兵人数又少,一时半会儿还顾不到你们江阴,因此,守住江阴还是有把握的。只要其他地方的义军获胜,那江阴城就得救了。” 冯厚敦连连点头:“好,我回去一定详细禀告给拱辰。” 就这样,冯厚敦离开了祝塘镇,乘船赶回江阴。途中又遇到了一股乱兵,打着满清的旗号,在到处抓船,要征用民船运兵。冯厚敦所乘的小船也被他们抢去了。他只好和仆人舍舟登岸,从陆路走回江阴。这样一来,就又耽搁了一天,前后花了三天的功夫才回到了江阴。 他回到江阴,把情况对陈明遇详细地讲述了一遍,陈明遇听了,不由得眉头紧锁,沉吟了半晌这才说道:“培卿,你看这个阎应元能来江阴吗?” “难说啊!”冯厚敦摇了摇头:“反正我是没有多少信心。我看,咱们不能指望着他,还是得靠咱们自己啊。” 陈明遇点点头:“刘良佐要来攻打咱们江阴这件事,咱们该如何应对?” “这你不要问我,要问问大家。我一介书生可是不知道该如何攻守,不过,我倒是觉得阎应元所说的那些应敌之策还是比较有道理的。” “那也好,我就邀集大家来一同商议。” 于是,陈明遇便把顾元泌、周瑞珑、季从孝、许用,还有富商程璧推荐来的那个通晓军事的邵康公都一起来到了县学,大家坐在一起,商议对策。 陈明遇顾忌到顾元泌的面子,所以没有说冯厚敦是去请阎应元了,只是说他到城外去侦察敌情了,并且得到了重要的情报,所以才来请大家共同商议。他介绍了刘良佐要带领本部兵马来攻打江阴的消息,另外,那股抢冯厚敦座船的乱兵也已经查清楚了,是原来明朝的水师游击王良的人马,人数大概有一千左右,现在距离江阴城已经不远了。 新来的邵康公很想表现一下自己,便说道:“那个游击王良,原本是跟顾三麻子一样的海盗,前两年归顺了朝廷,混了个游击的官职。现在他又投降满清,来攻打江阴,真是无耻之极。据我所知,他手下那股兵,全无纪律,若是打家劫舍、欺压良善还有点本事,真的要是来打仗,那就一点能耐都没有了。我看咱们可以主动出击,先把这股逆匪消灭掉,然后再集中力量准备迎击刘良佐。” 陈明遇一听到“出击”二字,便不由得连连摆手:“不可,不可,出击可不是什么好办法。前两天出击,损失惨重,如果再败一阵,只怕这江阴城就要保不住了。” 邵康公说:“前两天那是八旗劲旅,当然不能与之相抗。如今这股贼党哪里能和八旗兵相比?咱们要灭掉他,易如反掌。” 顾元泌说:“我赞成谨慎一些。如今咱们刚刚吃了一个大败仗,凡事都要小心,出击的事还是算了吧。咱们还是认真商量一下该怎么对付刘良佐吧。” 邵康公说:“刘良佐手下号称有两万多人,可是大家都知道,大明的官军一向空额甚多。因此,我估计姓刘的手下最多也就是一万五千人左右。而且,刘良佐肯定会把他的兵当做命根子,是不会拼死命来和咱们厮杀的。咱们只要深沟高垒、谨防偷袭,应该就能够把城池守住。” 顾元泌又皱起了眉头:“这个刘良佐刚刚归顺新主子,应该是急于在主子面前表功才对。你说他不会全力攻城,我看未必。” 邵康公接连被顾元泌抢白,不觉有些悻悻然,于是他就不说什么了。冯厚敦见状,急忙在一旁打圆场:“他刘良佐愿不愿意出全力,咱们都是一个打法,都要全力抵御,如此说来,咱们就不必管他刘良佐到底是怎么来打了。” 陈明遇说:“既然如此,咱们就把各处的城防都好好布置一下吧。敌人最容易从西、南两个方向来。我看这西门和南门就分别由顾巡检和周都司来负责把守。东门嘛由从孝兄弟来负责,邵兄你就带着一些人来把守北门吧。” 北门临江,是敌人最不容易出现的地方,让邵康公去把守北门,分明是有些看不起他,对他不放心。不过邵康公倒也没有说什么,只是点点头说道:“好,好,如今大敌当前,不管哪里都是很要紧的。” 陈明遇说:“我和培卿带领剩下的人马,随时准备增援各处,大家现在就赶紧各自上城吧。” 众人纷纷起身,准备到自己的岗位上去。正在这时,忽然外面跑来一个义兵,说道:“那个范二花子来了,说有要紧事禀报。” 陈明遇赶紧让他进来。只见范二花子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来到屋里,急匆匆地说道:“南门外,来了一支人马,说是义兵,还说他们把那个什么王良的兵都给打败了,要进城来歇歇。” “哦,居然有这样的事?”陈明遇等人都吃了一惊,大家赶紧一起向着南城奔去。 到了朝宗门的城楼上,向下一看,下面果然有一支人马,人数大概有七八百人左右。这些人衣服杂乱,一看就是些普通百姓,不过他们人人手里都拿着刀枪,还都扛着很多东西。 季从孝向下仔细看去,惊喜地对陈明遇说:“原来是泗善港的葛老大来了,别担心,这是咱们自己人。” “你和他很熟吗?” “熟啊。当初我们一起跟着阎典史去打海匪,他可勇猛呢。”说着,他向着城下大声喊了起来:“喂,是葛大哥吗?我是季从孝啊!” 下面传来了一个洪亮的声音:“从孝兄弟,是我呀!赶快开门吧,我给你带好东西来了。” 季从孝又喊道:“老耿来了没有?” 下面又一个声音嚷道:“我耿和尚来了,从孝兄弟,咱俩今晚要好好要喝几杯呀!” 季从孝对陈明遇说:“没有事,尽管开门好了。” 顾元泌说:“我听说,这个葛老大以前可是个贩私盐的,也算是一方强梁。” 季从孝说:“他早就归顺朝廷了。去年还跟着阎典史一起去打海盗,你应该对他有印象的。” 顾元泌说:“去年毕竟是去年,还是先等我布置一下,然后再开门吧。” 经过了一番布置,顾元泌这才同意打开城门,城外的葛老大、耿和尚率领着众多的义兵进入到了城里。 葛老大等人来到了陈明遇、冯厚敦等人面前,葛老大拱手深鞠一躬,说道:“您就是陈典史吧?在下姓葛,名字叫葛畏弼,江湖朋友都称呼咱叫葛老大,您愿意叫我啥都行。咱当着明人不说暗话,从前咱干过好多年贩私盐的勾当,后来阎典史把咱给招安了。咱不想当官,就回到泗善港当了个老百姓。如今听说这鞑子兵逼着咱们大明的百姓都剃头留辫子,各处的英雄好汉纷纷起义,咱就坐不住了,跟这位耿兄弟商量了一下,就领着大家伙干起来了。老耿啊,你也跟陈大人说说。” 那耿和尚身材高大,脑袋上光秃秃的没几根头发,不过他穿的可是俗家衣服。他对陈明遇等人也是深施一礼,说道:“陈大人,我叫耿世奎,只因从小吃错了药,脑袋上就不长毛了。所以江湖朋友叫我耿和尚。咱可不是真正的和尚,咱们是肉也吃得,酒也喝得,老婆也娶得。”说着,他自己哈哈大笑起来。陈明遇等人也禁不住笑了。 葛老大说道:“陈大人,咱这次来投奔您,想不到在路上意外地获得了一宗宝贝,正好拿来给您当见面礼。”说着他一回头,叫道:“来,把那个竹篓子拿过来。” 只见后面的人递过来一个竹篓,竹篓内有一颗血淋淋的人头。葛老大把竹篓一举,说道:“陈大人,这就是咱送给您的见面礼。这是水师游击王良王大人吃饭的家伙,咱顺手牵羊地拿来了,这份礼物还算够点意思吧?” 陈明遇等人都大吃一惊:“啊,王良?这么说,他带来的那支水师……” “都让咱们这些弟兄给杀光了。”葛老大说道:“王良这小子,当年和我一样,都是当贼的。可是他当贼也当的不地道,什么缺德事都干,又是撕票,又是糟蹋女人,江阴县这一带谁不骂他八辈祖宗。后来,他归顺了朝廷,偏偏迷上了一顶游击的官帽,说什么也要当官。当官你就好好当吧,可是这小子良心让狗吃了,竟然投降了鞑子,来糟蹋自己人了。这回他可是胡作非为到了头了。” 耿和尚说道:“王良这小子,带着他那千把人,坐着船了到双桥那边,正好让俺们兄弟给撞上了。一开始,我们还没打算跟他们交手,可是这边的弟兄看到王良那帮鸟人,一个个都光头留着根小辫子,就忍不住嘲笑他们。王良那帮人急了,从船上下来要收拾我们。这下子我们可就不客气了,抄起家伙就开打。一打起来呀,嘿,没想到这帮家伙实在是够草鸡的,压根就不禁打呀。” 葛老大说:“王良当年做贼的时候,他手下的人就没有几个像样的,连乡兵都从来不敢碰。现在给鞑子当了走狗,更完蛋了,简直就是一堆草人了。” 第三十六章:逃离苦海 陈明遇问道:“你们就这样把他们给打败了?” “那还有假?”葛老大说道:“别看我们人数比他们少,可是我们都敢拼命。王良手下那帮家伙,什么铠甲啊,什么刀枪啊,比我们齐备多了,却是中看不中用。我们兄弟冲上去一通猛打猛杀,那帮家伙就显出原形了。原来就是一帮酒囊饭袋!我们不管那一套,三下五除二,嘁哩喀嚓,杀了个痛快。直杀得双桥附近的那条小河都让这帮杂种的尸首给堵住了。嘿嘿,真是过瘾啊!” 耿和尚说道:“王良这小子还想逃命,可是他跑不过俺的两条腿。俺几个箭步上去,就揪住他的脖领子把他扯回来了。这小子见到葛大哥还磕头求饶,哀求着看在当年一同落草为寇的份儿上饶过他这次。” 葛老大说道:“我跟他讲,你小子干什么坏事,我都可以饶。唯独你背叛祖宗,给狗鞑子当奴才这件事我饶不得。说完我一脚把他踢翻,喀嚓一刀就斩下了他的脑袋。现在就送到陈大人你的面前了。” 听完了葛老大和耿和尚的讲述,陈明遇和冯厚敦不禁互视了一眼,心里想的都是同一个意思:“看来出兵迎敌是对的。” 葛老大说道:“陈大人,听说刘良佐带着他的那些人马来攻打咱们江阴县了。您让我们兄弟歇歇脚、喘口气,等我们歇足了,就杀出城去,连刘良佐的狗头也一并给您带回来。” 陈明遇哈哈一笑:“这个不忙,杀刘良佐那是要咱们大家一起上的。你们远路而来,培卿啊,赶紧安排他们住下。到程璧那里去给他们领伙食银子,一定要把他们安排好啊。” 葛老大说道:“这王良这颗狗头……” 陈明遇说:“可以挂在城楼示众三天,以儆效尤。让那些有心认贼作父的孽种们小心着点。” 葛老大等人便进城安歇去了。他们打胜仗的消息很快就在江阴城内外传播开来,满城百姓奔走相告,很多人都到南门的城楼下面去看王良的首级。如此一来,全城百姓的士气又被提升了不少,前两天虞门大败的阴影也基本被抹去了,大家对于打败清兵又增添了信心。 由于人人都谈论这件事,所以这个消息也传到了院门紧闭的聚芳楼之内。如今院子里没有任何客人,姑娘们都闲着没事干,同时她们也无可避免会关心外面的局势,因此,她们也是嘁嘁喳喳地对此议论不休。 在二楼的一个房间里,苏十二娘和一群姑娘都坐在一起磕着瓜子也聊着这件事,聊着聊着,苏十二娘忽然摇头叹起气来:“唉,老天,老天,这一场大劫看来是说啥也躲不过去了。” 一个叫红箫的姑娘说道:“妈妈,咱们江阴城不是打了胜仗吗?你还发什么愁啊?” “哼,你懂个屁!”苏十二娘说道:“咱们现在这叫造反你懂吗?自古以来,朝廷对于造反的人,从来都没有手软的,一向都是斩尽杀绝。这一次咱们胜了,下一次,那鞑子朝廷就会派来千军万马,到那时候,可就没有打胜仗这种好事咯。” “妈妈,有好事也罢,没好事也罢,反正这打仗是爷们儿的事,跟咱们有什么干系?” 苏十二娘把嘴一撇:“打仗是爷们儿的事,可是遭罪却是咱们娘们儿的事。从古至今,哪一次男人们打仗打赢了不是要奸淫掳掠呀?他们能饶过咱们这些女人吗?当然了,你们也都不是什么良家妇女,让男人们奸几次也算不了什么,那些良家女子可就惨喽。这江阴城要是被攻破了,哼,你看吧,不知道有多少小姐太太们都要上吊跳井呢。” 红箫说道:“妈妈看你说的,我们虽然都是做这一行的,可也不能随便让男人欺负。真的要是到了那一天,说不定我也要去寻短见呢。” 另一个姑娘说道:“红箫姐你就别说瞎话了,咱们的江阴城是不会被攻破的。我到栖霞庵求过签的,上上大吉,咱们不会有事的。” 苏十二娘说道:“但愿如此吧,哎,你这么一说,我到是想起来了,我也应该到栖霞庵去上几炷香才对。行了,反正待着也是待着,不如到栖霞庵去走一走。” 一直坐在一边没有说话的红真站起来说道:“妈妈,我也要去,我也想去栖霞庵求支签。” 还有两个姑娘也要去。苏十二娘说道:“也好,也好,咱们一起去,都去求佛祖保佑保佑。” 于是,几个人叫了几顶轿子,离开了聚芳楼,直奔栖霞庵而去。 到了栖霞庵里,正好赶上庵里的住持老尼姑在那里亲自为信众解签。苏十二娘便去和老尼姑见了礼,大家闲谈了几句,然后就到正殿烧香求签。 红真早就看见澄月站在一边了,只见澄月趁人不注意,向着她使了个眼色。红真心中会意,对一个姑娘说道:“我要去小解,你们先走。”说罢,她便向着正殿后面走去,走到那里,澄月也过来了。她见四处无人,便拉了拉红真,低声对她说道:“乔公子昨天来了。我本来想派人去给你送信,想不到你自己来了,这可太好了。” 红真心中一喜,忙说道:“乔公子他说什么?” 澄月说道:“乔公子说,他已经在苏州选好了落脚之处。与人说好,要租一处宅院,只差交租钱了。他约你在后天午时到这里相会,然后就一同离开这里,和他到苏州去。” 红真不由得喜上眉梢:“真的?” “这还有假?”澄月说道:“你只要在后天想办法离开聚芳楼,到这里来那就可以了。” “后天……”红真心中有点为难,今天她刚刚到庵里来烧香,后天拿什么理由来蒙骗苏十二娘呢? 澄月说道:“你想不出好办法吗?这个倒也简单,等一会儿,你到佛前许一个愿,要在佛前敬献七七四十九盏宝树灯,那就可以了。许了这个愿,就要每隔两天到佛前来点七盏灯,如此一来,你正好就可以在后天离开聚芳楼了。” “太好了,姐姐,我一辈子都会感激你。” “好了,快到前面去吧。不要在后面停留太久了。” 红真向澄月告辞,又转到了正殿前面,心里不由得一阵阵激动,几乎难以自抑。不过,她还是努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绪,看着苏十二娘和其他姑娘在佛前上完了香,也上前顶礼膜拜,然后敬香。然后,她又到住持老尼姑面前,表示要向佛陀敬献四十九盏宝树灯。老尼姑连声颂佛,喜笑颜开地收下了红真的灯油钱,然后亲自帮助她点灯。经过了好一番烦琐的礼数,红真这才最后辞离了栖霞庵。 回到了聚芳楼,红真吃罢了晚饭,一个人早早地躺在了床上,心中思绪起伏,久久难以入梦。 这无尽的苦海就要到达彼岸了!漫漫的长夜终于能够看到曙光了!红真心中激动得几乎要跳起来纵声高唱了。 当然,她不能这么做,她身边的丫鬟婆子都是苏十二娘的眼线,如果察觉到她有异动,那会随时报告给十二娘的。因此,红真只能把自己的喜悦藏在心里,幻想着自己将来和乔玉郎生活在一起,那会是什么样的场景。 她想着自己将来和乔玉郎徜徉在苏州城的美景之中,一对神仙美眷共游寒山寺,同登虎丘山,那将是何等的惬意啊!到那时,再也没有那些鄙陋可憎的客人来打扰,再也没有妓寨中呼卢喝雉、调笑弹唱的噪声;再也没有老鸨的打骂、龟汉的传唤,只有自己与玉郎两个人相对而居。两个人一同饮食,一同坐卧,相敬如宾,那是多么幸福美好的场景啊! 到那时,自己将只属于玉郎一个人。自己的美貌,自己的才艺,都只有玉郎一个人才能欣赏。自己将只为玉郎歌舞,只与他一人温存,每天为他铺床叠被,伺候他盥洗沐浴,给他浆洗缝补,为他烧饭做菜…… 想到这里,红真忽然意识到,自己根本就不会烧饭做菜。她从小被培养了各种才艺,就是没有被教过日常的生活本领。她从来也没有做过饭,而乔玉郎想必也对此一窍不通。 “啊呀,将来我们两个人要吃饭可怎么办呢……”红真有些发愁了。看来只能雇佣个婆子来解决问题了,可是那样一来,开销就变大了。自己积攒的那些财物不晓得能支撑多久,如果生计出了问题,那可就麻烦了。 红真想着应该如何来解决这个问题,可是想来想去也想不出什么好办法。最后,不知不觉地睡了过去,还是没有找到答案。 第二天,红真在焦急不安的等待中,好不容易把这一天盼了过去,终于等到了第三天。 这天早晨,红真起床后简单地收拾了一下。她其实有很多东西都想带走,但是想了想,又都放弃了。毕竟那样做,会引起丫鬟婆子的怀疑,因此只能忍痛割爱。 到了中午时分,红真匆匆吃罢了午饭,对苏十二娘说要去栖霞庵点佛灯。苏十二娘前天亲眼看到了这件事,所以也没有什么怀疑,点点头便让她去了。 红真乘着一顶二人小轿,很快就来到了栖霞庵。她让轿子停在了大门前,然后从正门进去,到里面的正殿先去点佛灯。 她看到了澄月,只见澄月对着她微微点头,这让她心中不由得又是一阵喜悦。 点完了佛灯,红真从正殿出来,澄月师太很快就迎了上来。她对着红真使了一个眼色。红真心中会意,若无其事地跟着澄月,向着庵堂的后院走去。 两个人来到了后院,澄月将红真领到了一个单独的小院之中,引着她进入到了一个房间之内。房间里,有一个人正在焦急不安地来回踱步,一看到红真来了,登时满面惊喜。他正是那乔玉郎。 “玉郎!”红真抑制不住心中的激动,一头扑到了乔玉郎的怀里。 乔玉郎却将她轻轻推开,并且不好意思地咳嗽了两声。红真意识到澄月师太就在身边,不由得也是满面绯红。 澄月装作没有看见的样子,双手合十说道:“红真姑娘,这是你寄放在我这里的金银首饰,你不妨清点一下。贫尼分毫未动。”说着,她从怀里拿出了一个白色的麻布小包,递给了红真。 红真拿过小包,打开一看,只见里面光彩熠熠、琳琅满目,正是自己多年来辛苦积攒下的那些金银珠宝首饰。她的心里不由得一阵激动,拿起几个金戒指就往澄月的手里塞:“姐姐,这是小妹的一份心意,你快拿着吧。” 澄月急忙推开了红真的手:“贫尼是出家之人,根本用不着这些东西。你们今后要自食其力,艰难的时候多着呢,还是留着自己用吧。” 红真再三地要酬谢澄月,澄月都坚决不要。最后,红真只好无奈地跪下给澄月磕了几个头,乔玉郎也跪下陪着行礼。澄月说道:“阿弥陀佛,我只是看在同病相怜的份上,略尽绵薄罢了,你们无需如此多礼。赶紧走吧,如果被苏十二娘知道了,那就来不及了。” “姐姐,那我们现在就走了!” “走吧,快走吧。贫尼今后每日为你们诵经祈福,求佛祖保佑你们平平安安,永无烦恼。” 红真把麻布小包揣进了自己的怀里,和乔玉郎一起离开了这个小院,从栖霞庵的后门走了出去。 乔玉郎说:“我在后门处早已雇了一乘小轿,咱们赶紧上轿。” 出门一看,果然有一顶轿子停在那里。乔玉郎让红真坐上了轿子,他在下面跟着,轿夫抬着轿子一溜小跑地向着江阴城的南门而去。 到了南门这里,却见这里门口站了许多义兵在那里盘查过往行人。不过对于进来的人查得较严,出去的基本不怎么管。乔玉郎只是随便说了句送娘子回娘家去一趟,把门的兵丁就放行了。 第三十七章:城外惊变 轿子出了城门走了没几步就停下了。乔玉郎拿出铜钱来给了两个轿夫,然后扶着红真下了轿子。 红真问道:“咱们怎么走啊?” 乔玉郎用手一指:“你看,那边的那辆马车,就是我事先雇好的,咱们上车就是了,然后就可以一直到苏州去了。” 红真急忙跟着乔玉郎来到了那辆马车旁边。这辆马车上面带着车厢,车厢门口还有门帘,因此当时也俗称“轿车”。红真来到了车厢的门口,望了望离地三尺高的车门,不由得有点打怵。毕竟她是个缠足的女子,要做这种爬高的事儿实在有点勉为其难。 正在这时,只见从门帘里伸出了一只手,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同时乔玉郎在后面一托她的后腰,一下子就把她送进了车厢之内。 红真到了车厢里定睛一看,却见拉她上车的是个中年男子,另外车厢里还有个年级稍大的婆子,两个人都穿着普通百姓的衣衫,看上去好像有点眼熟。 还没等红真说话,乔玉郎也跳上了马车,说了声:“快走!” 坐在车辕旁的车夫一抖马鞭,马车立刻呱嗒呱嗒地向前行驶了起来。 这时,只见车厢里的那个中年男人和婆子,还有乔玉郎都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脸上现出了轻松的神情,相互看了看,都不禁哈哈大笑了起来。 红真看着他们的样子,不由得有些心里发怔,回过头看了看乔玉郎,刚想说什么,却见那个中年男人说道:“红真姑娘,把你请出来,可是真不容易呀!” 只见乔玉郎一把从红真的怀里把那个白色麻布小包扯了出来,递给了那个中年男人:“大哥,财物都在这里了。” 那男人接过小包,打开看了看,嘿嘿一笑:“唉,费了这么大的力气,只搞到这么点东西,如今正值战乱,银钱飞涨,真是有点不够本啊!不过好在有这个活宝在此,还能让咱们小赚一笔。”说着,他在红真的脸上捏了一把,发出了狎邪的笑声。 红真心中大吃一惊,急忙拉住乔玉郎的手说道:“玉郎,玉郎,这是怎么回事啊?你们这是要干什么呀?” 乔玉郎也是哈哈一笑:“我的好姐姐,现在可以对你说实话了,我不姓乔,也不叫什么玉郎。一直以来,我都是骗你的!哈哈哈哈……” “什么,你,你骗我……”红真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和眼睛了,只觉得眼前一阵眩晕,差点栽倒在车里。 “没错,我是骗你的,我们这些人都是骗子,都是来骗你的。”乔玉郎嘻嘻地笑道。 那中年男人笑道:“红真姑娘,你看我是不是有点眼熟啊?其实,你见过我的,我曾经是他的爸爸呀!”说着他用手一指乔玉郎。 红真这下子想起来了,这个男子不就是当初到聚芳楼来寻觅乔玉郎的乔老爷吗?看他当初一副阔商富翁的样子,却不想真实面目竟是这样的一副嘴脸。 这时,那个婆子在一旁也嘻笑了起来:“我是玉郎的奶奶呀,红真姑娘,你有没有见过我呀?现在我们一家三代都在这里聚齐了,嘿嘿嘿……” “你们,你们,你们是骗子……”红真只觉脑袋嗡的一下子,原来,那些什么客商,什么家丁,更重要的是乔玉郎的那些甜言蜜语、海誓山盟统统都是假的,都是来欺骗她这个可怜的弱女子的。 “没错,我们这伙人是专门来骗你们这种烟花女子的,哈哈哈!”那中年男子说道:“你们这帮小**,一个个成天大把的银子赚着,还总爱做梦,盼着老天爷赐给你们一个如意郎君。因此,我们就专门冲着你们这些人下手!” “是啊,你们这种人,哪个手头没点积蓄啊?”那婆子说道:“好的能有千八百两,差的也有几百银子,而且还都是躺在床上挣的,来得容易哟!” 乔玉郎拍了拍红真的手臂:“只是想不到这个苏十二娘把你们管束得如此严格,像你这样的当红头牌居然手头也只有这么点行货,倒是让我们有点失望啊!” 中年男子笑道:“为了把你钓上钩,我们兄弟花费了不下二百多两银子,结果就换来这么一小包金银,估摸着也就值三百多两,这实在是有点不划算!因此,我们就只好把你红真姑娘送到苏州的一家院子里去了。就凭你这小模样,估计也能卖上个一二百两的。反正现在天下大乱,各地的官府都垮了,把你卖到苏州也没人来管,只要能给我们勾上帐,那就可以了。哈哈哈哈……” 红真的眼中几乎都要滴出血来了,她万万没有想到,自己苦苦祈盼的新生之路竟然是一个可怕的陷阱!更是没有想到,以自己的一生相托的钟情之人竟然是一条不折不扣的豺狼!她只觉得全身的血液都在向上涌,眼前不由得一阵发黑,可怕的现实让她不由得发出了一声凄厉的尖叫—— 她拼出了全身的力气,伸出双手向着坐在一边的乔玉郎的脸上抓去! 乔玉郎大叫了一声:“啊哟!”脸上登时出现了数道血痕!他随即反手一巴掌,把红真打倒在车内。 “臭**,你要毁了老子吃饭的本钱!”乔玉郎恶狠狠地一拳打了过来。 那中年男子却及时拦住了他:“别,别,这是咱们的货物,要靠她赚钱吃饭的,打坏了怎么能行?” 那婆子对红真说道:“我说红真姑娘,你就别想不开了。反正你也是干这个的,到了苏州还是干这个,有什么可难过的?兴许你在苏州干不上两年,就会被某个富商给买回去做妾,还不是照样可以享福?” 红真伏在车里,嚎啕大哭,哭声远远地传播到了车外。 “喂,别他妈哭了,让人听到了怎么办?”那中年男子一边要乔玉郎堵住红真的嘴,一边伸出头去向外张望,看看外面有没有什么人。 只见马车附近倒是没有什么人,这让他稍微放下了心,不过,很快他就看到一桩古怪的事,让他一时有些莫名其妙。 却见远处有不少人正拼命地向着这边飞奔过来,一个个跑得飞快,好像背后有什么洪水猛兽在追赶一样。那中年男子仔细一看,这些人都是在拼命地跑向江阴城,和自己这辆马车行驶的方向正好相对。 “啊哟,不对呀,前面这是……”中年男子猛地意识到危险迫在眉睫了。他不由得从马车的前车门钻了出去,手扶着车厢,站在车上向着远处望去…… 这时,只听得一阵隆隆的响声由远及近地传来,好像是闷雷一般。紧接着,在远处天地相接的地方冒出了一片旌旗,旌旗下又出现了无数的战马,战马的铁蹄踏在地上,发出了雷鸣般的巨响。一支庞大的军队正向着江阴城的方向疾驰而来! “他妈的,真是倒霉,偏偏这个时候遇上了打仗!”中年男人满脸惊慌。他向着四处看了一下,急忙用手一指,对车夫说道:“快,往那边跑,往那边跑!” 车夫赶紧拨转马头,向着东边的方向跑去。 正在这时,只听得江阴城的方向传来了一片呐喊之声。却见江阴城的南门大开,从城内涌出了无数手执刀枪的义兵,勇敢无畏地迎着对面的铁骑冲了上去! 如此一来,红真所乘坐的马车就被夹在了对阵的两军之间! “快跑,快呀!”中年男人声嘶力竭地喊着。车夫挥起马鞭,拼命地抽打着拉车的那匹马,那马咴咴嘶鸣,四蹄如风,但还是跑不了太快。正在这时,不知哪里飞来一支羽箭,不偏不倚,正好射在车夫的脖子上,那车夫惨叫一声,倒在了车上。 中年男人急忙一脚把车夫的尸首踹下车,自己拿起马鞭,狠狠地抽马。抽了几鞭子,马车也还是没有快多少。 眼见得两边的大军已经越来越近了,那中年男人忽然缩回到车厢,对乔玉郎说道:“兄弟,你看后面好像有人在追咱们啊!” 乔玉郎回头一看,那中年男子忽然用力一推,一下子就把乔玉郎推到了车下! “啊,大哥——”乔玉郎摔在地上惨叫了一声。 “兄弟,对不住了,这年头只能是爹死娘嫁人,各人顾各人了,你认命吧!”那中年男子狞笑着说道。 红真大吃一惊,还没有明白过来,忽然被那中年男人抓住了手臂。只听他喝道:“老子不要这个活宝贝了,还是命要紧!” 说着,他双臂一用力,红真也被丢到了车下。 红真尖叫了一声,只觉得全身的骨头好像都被摔断了,瘫在地上动弹不得。正在这时,忽然又是一声惨叫,再一看,那个婆子也被丢下来了。 如此一来,马车的负重减轻了大半,跑起来快多了。中年男人又拼命加鞭,很快就跑得踪影皆无。 可是红真却被丢在可怕的两军厮杀的战场上,那可就惨了!红真勉强从地上坐起来,向着对面一看,只见几匹高头大马正像出柙的猛虎一般向着自己扑来!她既不会躲,也无法逃,只能尖叫一声,伏在地上,双手抱头,随即听天由命,全看老天爷开眼不开眼了。 她只觉得身边好像有重锤擂过一般,马蹄子似乎就在她身边寸许的地方掠过。随即,她听到了呐喊声、惨叫声、兵器相交之声,各种声音乱成了一锅粥。不时有鲜血喷溅到她的身边,还有人栽倒在她身边不远的地方发出垂死的哀鸣。她感觉自己分明是跌落到了十八层地狱之内,刀山火海环绕着自己,自己随时都会死,随时都会被这个巨大的血肉磨盘碾成齑粉! 她连救命都不会叫了,连祈求佛祖保佑也都忘记了,整个人好像已经灵魂出窍,又好像是已经死掉了,是自己的鬼魂在战场上飘荡…… 不知道过了多少时候,红真渐渐地感到耳边逐渐沉静了下来,她乍着胆子,抬起头向着四处张望了一下,登时吓得魂不附体。 只见自己的身边到处都躺满了尸体!有人的尸体,也有马的尸体!有的人脑袋没有了,有的人被践踏得血肉模糊,还有些断肢残躯四处散布。鲜血在低洼之处汇聚成泉,空气中弥漫着血腥的气味,这就是战场,这就是人间的炼狱! 看到这副凄惨的场景,红真吓得又是尖叫了一声,又俯下头不敢观看了。 又过了一阵儿,红真听到了有人说话的声音,而且说的还是江阴本地话。这才让她又一次大胆地抬起头来。只见有些扛着刀枪的人来到了战场上,四处搜寻着什么,还在不停地交谈着。 红真意识到这是江阴城的义兵,肯定不是清军,想到这里,她心中变得安定了许多。她试着动了动自己的手脚,发现并没有伤到哪里,这可真是万幸。于是,她双手撑地,慢慢地站起身来。 这时,有几个义兵走了过来,有人忽然叫道:“咦,怎么还有个女人?”另一个人说道:“啊,我认出来了,这不是聚芳楼的红真姑娘吗?怎能跑到这里来了?” 红真此时已经是满身泥土,头发散乱,不过天生的丽质还是被认出来了。 “喂,红真姑娘,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这哪是你来的地方!” “你这是怎么了,有没有受伤啊?” 几个义兵凑过来问着,有人递给红真一根木棍,让她拄着,同时对她说道:“快回城里去吧?这里太危险了!” 红真拄着木棍连声道谢,现在没有别的办法,只能是先回到江阴城里再说了。她慢慢地向着城里走去,刚走了没有两步,忽然听到有人在叫:“姐姐,红真姐姐,你救救我啊,救救我啊——” 红真吃了一惊,转身一看,却见乔玉郎正好躺在不远的地方,满身的泥土血污,正在那里向着自己招手呢。 “你——”红真的眼睛登时喷出了怒火,恨不得立即把这个黑心的骗子烧成灰烬! 第三十八章:宁折不弯 “你,你去死吧!”红真踉跄地走上前,抡起木棍打在了乔玉郎的身上。 “啊哟——”乔玉郎大声惨呼起来,同时还在地上翻滚。其实红真身体孱弱,打得并不很重,乔玉郎不过是装腔作势罢了。 红真打了两下就收住了手,喘息着站立在那里,两眼紧盯着乔玉郎,依然是怒不可遏。 乔玉郎撑着身体坐起来,带着哭腔说道:“红真姐姐,我的好姐姐,我也不愿意这么做啊,这……这都是他们逼着我干的,我……我没办法呀……” “你放屁!” “好姐姐,不管你相不相信我都好,我求求你救救我吧。我……我的脚好像是断了,你救救我,把我送到江阴城里去吧。” “你就死在这里吧!” “好姐姐,求你看在咱俩往日的情缘份儿上,救我一命啊!我保证,今后做牛做马报答你的恩情……” 这时,有几个义兵凑了过来,问道:“喂,这人怎么回事啊?红真姑娘,他得罪你了吗?”“他不会是鞑子派来的探子吧?要是探子就一刀杀了。” 一个义兵提着刀走到了乔玉郎的身边,一把抓住了他的头发,转过头对红真姑娘:“红真姑娘,这个家伙要不要杀?要杀我就把他的脑袋给你割下来。” 乔玉郎吓得没人声地惨叫:“不要啊!好姐姐,好姐姐,你救救我呀,救救我呀……” 红真眼望着乔玉郎嘴唇颤抖着,泪水在眼眶中打着转,过了片刻,她才咬着牙缓缓地说道:“不要杀他,把他……把他送到城里去吧……” …… …… …… …… …… …… …… …… 闰六月二十一日,刘良佐派出了五百骑兵杀向了江阴城。他的目的倒不是一举将江阴攻克,只是为了震慑一下城中的百姓,顺便了解一下江阴城的防御情况。 面对着袭来的骑兵,陈明遇和顾元泌等人依照上一次迎战八旗兵的教训,决定闭门不战,静候敌人来攻城。 然而,新来入伙的葛老大等人却没有服从将令,他们压根儿就瞧不起刘良佐的兵,因此,哥儿几个一商量,打开了城门,一窝蜂似地就杀了出去。在他们的带动下,其他一些义兵也都跟着冲了出去。结果有将近三千人来迎击敌军。 双方就在南门外展开了一场浴血厮杀。 刘良佐的骑兵比起八旗兵来可就差远了。他的部队从上到下,贪污成风,采办来的草料经过层层克扣,结果根本就填不饱战马的肚子,因此马匹都很瘦弱,没有八旗军那样强悍的冲击力。同时,他的骑兵还缺乏训练,作战能力很差。他们不会骑在马上射箭,在马上格斗的能力也不算强,再加上江阴城外水田很多,不利于骑兵驰骋,所以面对着城内冲出来的义兵,双方竟然杀得难解难分。 陈明遇和顾元泌见此情景,赶紧派人出去支援,上万名义兵杀了出去。如此一来,刘良佐的骑兵大败,很多人和马都被斩杀,只剩下一小部分落荒而逃。江阴的义兵们又打了一个不大不小的胜仗。 不过,义兵们损失也不小,泗善港的耿和尚战死了,葛老大也带了伤。毕竟人与战马搏斗,还是处于下风的。 回到城里,陈明遇又赶紧召集大家商议了一下,觉得刘良佐大军到来,再出城对垒已经不可能了,还是利用城墙来防御为上。因此,大家都统一了想法,专心守城,不再出城迎战了。 第二天,刘良佐的大队人马终于出现在了远处的地平线上。从人数上来看,大约有两万人左右,旌旗、盔甲、队列都还算整齐,带着一股正规军的气势。 他们的人马推进到距离江阴城五里地左右的时候就停下了脚步,开始安营扎寨。安营时,骑兵和弓箭手面朝着江阴城的方向做好防御,其余的士兵有条不紊地安置营帐,布设鹿砦,开挖壕沟,一切都显得井井有条。 陈明遇等人都登上朝宗门的城楼向下仔细观察,正在看着的功夫,忽见刘军队中有几匹战马在骑手的驾驭下,不紧不慢地向着朝宗门走了过来。 “他们这是要干什么?”陈明遇问道。 “看来,是要传话吧?”顾元泌皱着眉头说道。 果然,几匹马来到了朝宗门附近的时候,有一个小校模样的人对着城上高喊:“喂,把门打开,刘镇台让我们来下书的——” 陈明遇、冯厚敦、顾元泌等人相互望了望,顾元泌说道:“开城门是不可以的,只能用竹篮把人吊上来。” “好,把他们吊上来,然后带到县学去,咱们在那里听他们说话。”陈明遇说罢就带着冯厚敦等人下城。 这时,那个邵康公说道:“要把来人蒙上眼睛才行,不然会让他们窥破咱们的防御。” 陈明遇停下脚步点点头:“好,邵兄想的真细致,咱们就这么办!” 不多时,城上的人用竹筐把两个人吊上了城头,有人用黑布蒙上了他们的眼睛,然后带着他们来到了县学之内。 到了县学的明伦堂内,这两个人被解开了蒙布,站立在了陈明遇、冯厚敦、顾元泌,以及周瑞珑、季从孝、邵康公、程璧和许用等人的面前。 冯厚敦仔细一打量,只见这两个人一文一武,一个中年文士打扮,一个则是军中小校的服色。那个中年文士看上去有点眼熟,他仔细一想就想起来了,这不是前些天在阎应元家里谈什么大唐王朝乃是异族的潘师爷吗? 只见这位潘师爷头戴瓜皮帽,身穿长袍马褂,脑后悬着一条辫子,已经是清朝人的装束。他拱拱手说道:“请问哪位是陈明遇陈典史?鄙人姓潘,是刘良佐将军帐下的师爷。我家刘将军有书信呈给陈典史,请陈典史过目。” 陈明遇说道:“在下便是陈明遇。” 潘师爷便从袖中取出一封书信,双手递给了陈明遇。 陈明遇打开书信,仔细观看。这潘师爷向着屋子里的人扫视了一眼,忽然满脸惊讶地说道:“啊呀,程大老板,你……你怎么也参与到这件事里来了?” 程璧走南闯北,结交的人特别多。他与刘良佐也有点来往,因此,他也认识这位潘师爷。此时,他只好拱拱手说道:“原来是潘师爷,你最近别来无恙啊。” “程老板,你家财万贯,富可敌国,为什么也要来搅这趟浑水呀?万一有个三长两短,你那些荣华富贵可都由谁来消受啊?” 程璧面无表情地说道:“有人骑到咱头上拉屎,不让咱好好地过日子,这有什么办法呢?” “哎呀,程老板,不就是一条辫子嘛!为什么要这样想不开呢?这长江以北的老百姓都已经剃头了,结果怎么样啊?不都是在安安稳稳地过小日子吗?人家就比你们明白事理。”潘师爷眼望着其他的人,已经不只是在和程璧一个人说话了:“人家江北的那些人啊都知道哪头轻哪头重,老老实实地把头一剃,什么事就都没有了。这何乐而不为呢?你们啊,这可真是——唉!” 陈明遇这时已经看完了刘良佐的书信,他把信随手交给了冯厚敦,嘴角带着一丝微笑,对潘师爷说道:“请问这位潘师爷,满清的皇帝为什么要天下百姓都剃发蓄辫啊?能否解释一二?” “这还不是明摆着的吗?”潘师爷拈须笑道:“剃了头,留了辫子,那就跟满人一样了。大家都是一家人,显得亲近嘛。” “和满人一样?你的意思是说,剃了头咱们就也都入了八旗,成了旗人了?” “想入八旗倒是没有那么容易,不过,这也不是不可能的。大清朝有汉军八旗,那就是给汉人预备的,很多汉人都入了汉军旗的。”潘师爷说道。 “呵呵,你家刘明辅将军想必是很有机会入旗的,对不对呀?” “这……这要看大清朝廷何时颁下恩典了。” “那么,假如我归降了大清,是不是也有希望加入这个汉军旗呀?” “那是当然。”潘师爷对陈明遇的话感到有些奇怪,不过还是顺杆爬地说道:“陈典史如果能幡然悔悟,弃暗投明,朝廷必将不吝封赏,要入旗嘛也很有可能。” “哈哈哈……”陈明遇发出了一阵笑声,忽然把脸色一变说道:“不过我听说八旗的规矩可是很大呀!这旗主就是主子,旗丁都是奴才。我陈明遇一旦入旗,那就要变成别人的奴才,这可是有点让人难以忍受啊?” “这个嘛……陈大人,如果不愿意入旗当然也可以,大清朝廷可没有强迫每个汉人都入旗啊。” “可我要是不入旗,那岂不是连奴才都不如了?”陈明遇提高了声音说道:“潘师爷是否知道,当今大清国有一位大名鼎鼎的汉臣。他早在万历四十七年就剃发蓄辫,加入了八旗,如今官居一品,万人景仰,你可知他是谁呀?” “你说的是范文程范大人?” “不错,就是他,就是这位范大人。不过,这位范大人虽然官居一品,位高权重,但是他在旗主面前,还是奴才!他的旗主是谁?他的旗主就是如今坐在南京城里的豫亲王多铎。就在前年,豫亲王多铎曾经把范文程的妻子夺走去侍寝,因为按照八旗的规矩,旗主是可以随意占有旗丁的财产乃至妻子儿女的。因此,这位可怜的范大人连个屁都不敢放,照样还要在自己的旗主多铎面前陪着笑脸。后来幸亏摄政王多尔衮帮他惩戒了多铎,这才算是给他找回了一点面子。潘师爷,你想想看,就连范文程这样功高爵显的大人物都要忍受夺妻之辱,那像你我这样微不足道的小人物在鞑虏的统治下会遭受到怎样的命运呢?” “这,这个……”潘师爷张口结舌:“怎么会有这种事?这……这是谣传……” “这不是谣传,有顺治皇帝的明诏为证。顺治皇帝在圣旨中申饬多铎强占大臣之妻,这便是铁证。潘师爷,你对此以为如何啊?” “我,我……”潘师爷无言以对了。 “哈哈,你小子已经把老婆洗干净了,正准备着送给你的满洲主子吧?”季从孝在一旁朗声大笑,其余的人也不由得哄笑了起来。 “你家刘将军如今深荷圣恩,很受豫亲王的赏识,不知道是不是用自家的妻妾女儿换来的啊?”许用在一旁笑道:“不知刘将军献出了哪一个妻妾?竟然这样符合多铎亲王的口味,让他如此的受用啊,哈哈哈……” 潘师爷被臊得满脸涨红,一句话都不敢说了。 陈明遇早已坐到了桌边,一边笔走龙蛇地在写信,一边对潘师爷说道:“我江阴百姓素知礼义,断不敢行此狗彘之事。因此,我奉劝刘将军还是打消劝降的念头,只管来战便是。如今江南各地,义军蜂起,豪杰辈出,我就不信,这么多的英雄好汉聚集在一起,就赶不走这些满鞑子!” 话刚说完,他笔下的那封送给刘良佐的回信也写好了。他拿起纸来,又审阅了一下,随手交给了冯厚敦。冯厚敦看了看,连连点头,其他人也过来看了看,随即陈明遇就将信放进了信封,交给了潘师爷,并对邵康公说道:“还照原样把他们送出去。” 邵康公答应了一声,带着潘师爷和那个小校走了。 冯厚敦说道:“看来,咱们江阴城是免不了一场大战了。我原本以为满洲鞑子只会去关注苏杭松江这一类地方,想不到他们对于咱们小小的江阴也是不肯放过。” 顾元泌说道:“这就是刘良佐这样的无耻败类背主投敌的结果。否则,单单靠鞑子那点八旗兵,哪里会有现在这样的事?” 周瑞珑说:“大家不要着急骂人了,还是想想该如何迎敌吧?刘良佐毕竟有两万人马,而且都是正牌的官军,不可小视啊。咱们要想一个好办法,才能克敌制胜,守住江阴啊。” 第三十九章:城头激战 七月初一这一天,刘良佐终于正式地开始攻城了。 他其实就像阎应元预计的那样,真是不舍得消耗自己手中宝贵的兵力的。前几天,他的骑兵部队遭到了江阴义军的重创,这让他心中吃惊非浅,意识到这里的百姓是不好惹的。因此,他很不愿意去和江阴人硬碰硬。不过,在南京的豫亲王多铎已经两次派人来催问,到底什么时候攻下江阴?为了应付这位新主子,他不得不出兵开战。 这天一大早,刘良佐的军营里就吹响了觱篥,很快一队队官兵就从营中涌了出来。他们当中有弓箭手,有牌刀手,还有的扛着云梯、濠桥,推着冲车,打着各色的旗号,仿佛是一股溃堤后的浊流一般,缓缓地向着江阴城扑来。 他们的队伍都还算齐整,大家各司其职,显得井井有条。刘良佐本人则骑着战马,在一帮将校们的簇拥下,跟随在大队人马的后面,手执令旗,调度三军。 和刘良佐的官兵们比起来,江阴城内则是一片纷乱,完全没有了章法。 并没有什么人畏惧退缩,实际上大家都想着要把敌人打败,说什么也不能让他们攻下江阴。但是,陈明遇、顾元泌等人指挥不当,很多人都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许多义兵都想当然地往城上涌,结果城墙上根本就不需要那么多的人,而且很多滚木、礌石放在城下都没有人去拿,有人嚷着到城下去搬东西,结果又有很多人向城下走,城上城下挤成了一团,有人甚至被挤下了城墙。 陈明遇等人都急得满头大汗,一个个声嘶力竭地呼喊着,把散乱的义兵调动到指定的位置。刚刚安排得有了点模样,忽然,邵康公气喘吁吁地赶来,连声说道:“不行啊,不行啊,大家都挤到南门和西门来了,北门那边根本就没有几个人。如果敌兵绕到北门进攻可怎么办?赶快给我调些人来呀!” 他是负责北门的,现在亲自跑到南门来搬兵,可见那里的情况确实很糟糕。陈明遇和顾元泌赶紧安排人跟着他到北门去。这样一来,免不了又是一番纷乱。等到城头上终于安定下来,城下的刘良佐军队已经摆好了阵势,准备发起冲击了。 城墙上一时间变得沉寂了下来。所有的人都紧张地盯着下面的敌军,手中握着的兵器都沾满了汗水。季从孝在人群中悄没声地穿行着,他是有过实战经验的人,所以看到熟悉的人就去拍拍对方的肩膀,给他鼓劲,看到有人神色过于紧张,就低声对他讲:“别怕,别怕,打起来就好了。打起来就啥都忘了。” 他走到了陈明遇的身边,低声对他说道:“陈大人,你不该待在城楼上啊!你是全城的主帅,应该在下面指挥才是。” 陈明遇苦笑了一下,也低声说道:“我已经上来了,不能下去,那样会动摇军心的。” 正说着,忽然城下响起了隆隆的战鼓声,伴随着战鼓,刘良佐的士兵们都高声呐喊了起来。虽然他们并没有跟随着鼓声发起冲锋,但是齐声的呐喊还是让城楼上的人们都周身一震,吃惊不小。 只见他们又是敲鼓,又是呐喊地折腾了半天,终于有一队士兵从阵中杀了出来。这些士兵每人手中都拿着弓箭,冲到了距离城墙大约五六十米远的时候,就都一字排开,拿出箭囊中的羽箭,开始向着城头射箭了。 一排羽箭犹如雨点一般,向着城头扑来。羽箭射到高点,就呈抛物线落下,直冲着义军们冲来。 顾元泌扯着嗓子拼命地喊:“快,快把锅盖举起来,快举锅盖——” 原来,他和周瑞珑、邵康公等人早就料到敌方会用羽箭攻击,所以就四处搜罗盾牌。不过城里的盾牌不多,现做也来不及,所以干脆就从城墙附近的人家那里搜集锅盖,发给了上城的义兵。 有些初次上阵的义兵茫然失措,锅盖明明就在手边,竟然忘了去拿。结果被一箭射中,惨叫着倒在了地上。不过更多的人还是把锅盖举了起来,像打伞一样顶在脑袋上。锋利的羽箭射在上面咚咚作响,下面的人当然是安然无恙。 弓箭手们一箭跟着一箭,不停地射。顾元泌想召集自己这一边的弓箭手反击回去,但是由于队伍散乱,弓箭手并没有集中到一起,所以只能零星回击,并不能对敌人的弓箭手造成多大的伤害。 伴随着一阵阵的箭雨,刘良佐军中的又有新的队伍杀了出来。这一次出来的是攻城的主力,前面的是扛着云梯和濠桥,推着冲车的士兵,后面则是大队的步兵,手里拿着明晃晃的刀枪,准备强行攻城了。 只见一些清军士兵先是把濠桥放到护城河边,将桥板推过去,然后扛着云梯的士兵首先过桥,冲到城墙边,竖起云梯,让其他的士兵攀援而上。 顾元泌大声喊道:“杀呀,打呀,别让他们上来——”他嘴里喊着,同时自己拿起一杆火铳,点燃药捻,对准下面“砰”的就是一炮。 此时,清军的弓箭手还是不停地在射箭,但是义兵们再也顾不得拿着锅盖防箭,他们纷纷丢掉锅盖,拿起火铳,石块,滚木向着下面砸去。一场激烈的对抗就开始了! 城墙上有很多的滚木礌石,短时间内几乎都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一根根滚木顺着云梯滚下去,上面的清兵要么跳下去躲避,要么被滚木碾到地上。同时,大量的石块劈头盖脸地砸了下来,把许多清兵打得头破血流。十几架云梯靠到了城墙上,结果没有任何一个清兵能够爬上城头。 城墙上的百姓此时都进入到了一种集体忘我的状态。每个人的心里都是一个念头:打呀,一定要拼命打呀,说什么也不能让他们冲进来! 城墙上人数众多,比攻城的清兵要多出不少,因此,清兵很快就顶不住了,纷纷向后退去,城下只留下了一片死伤的士兵。刘良佐发起的第一次进攻很快就被打退了! 眼望着狼狈逃窜的清兵,城上的百姓们都不禁发出了一阵欢呼。数百米外的刘良佐在马上看到此情此景,却不由得脸色铁青。 他原本指望着城头防御的义兵没有经验也缺少勇气,应对失当,自己的兵马一鼓作气冲进去就算完了。可是,他没有想到,江阴人竟然如此勇悍,轻而易举地就粉碎了他的第一波攻势,而且还让他伤亡了数百人。 他望着江阴的城墙,伫立在那里,半天都没有说话。 潘师爷就在他的身边,见此情景,轻轻一磕马镫,来到了刘良佐的身边,低声说道:“刘帅,江阴的刁民如此蛮勇,还是不要硬碰硬的为好。彼等皆属乌合之众,如果咱们强攻,会迫使他们抱成团给咱们拼;如果咱们采取围而不攻之策,那么时间一长,敌军内部势必生变,到那时就有机可乘了。” 刘良佐皱着眉头在心里沉吟着。潘师爷的意见他觉得十分有道理,确实应该如此做,不过,他转念一想:自己自从投降了满清之后,可谓是寸功未立。现在豫亲王就让自己来打一个小小的县城,自己都磨磨蹭蹭地攻不下来,那人家豫亲王会怎么想啊?如果让人家怀疑自己心念故明,不肯出力;甚至让人家以为自己暗中与叛匪勾结,那可就麻烦了。 想到这里,他对着一个姓谭的指挥把手一挥,说道:“谭老弟,你带人上!” 这个姓谭的指挥在刘良佐军中矬子里拔大个就算是最勇敢、最能打的一位将校了。刘良佐派他出马,可以说是下了最大的决心,发了狠一定要把江阴拿下来。 那谭指挥急忙拱手表示称是。刘良佐又说道:“你告诉手下的弟兄,最先登上城墙的,赏银二百两。你自己登上去,老子提拔你做参将。另外——”他转过头对着身后的副将说道:“告诉全军的弟兄们,进了江阴城,七日不封刀。” 不封刀就是允许士兵们肆意地烧杀淫掠。刘良佐原本宣布的是三日不封刀,现在改为七天,这对于众多士兵们来说是个不小的诱惑,刘良佐为了攻破江阴城,也算是竭尽所能了。 于是,刘良佐的军中再一次响起了战鼓,至少有三千名步兵呐喊着向着江阴城冲去。 这一次,刘良佐军中那几门火炮也开火了。只是他的炮并非真正的红衣大炮,威力很弱,对于江阴的城墙构不成什么威胁。 清军的弓箭手又聚到城下放箭。不过,这一次顾元泌已经把一些本方的弓箭手聚集在了一起,城上的弓箭手纷纷向下放箭反击,清军的射手们开始有人中箭倒下。 步兵们在谭指挥的督率下,又杀过了护城河,来到了城墙下面。而且这一次不光是架起了十几部云梯,还把两辆冲车推了过来,靠在了城墙的边上。 冲车又名吕公车,是由人力推动的木车,车上有高高的木架,高度与城墙相当。在木架的顶端则有一个四面围着护栏的平台,平台上有十几个全身甲胄的武士,一手执刀,一手握盾,准备从平台跳到城墙上去。 这冲车还不等靠到城墙上,义军们的火铳就纷纷向着平台上打来。由于只有两架冲车,只能方便了义军们集中火力,结果在火铳的猛轰之下,平台上的甲士死的死伤的伤,没有一个能跳上城墙的。 那个素称悍勇的谭指挥却并不靠近城墙,他只是站在靠近护城河的地方,头戴铜盔,身披重甲,对着士兵们声嘶力竭地呐喊:“上啊,弟兄们!二百两银子值得去拼命啊,上啊,弟兄们快上啊……” 在他的驱赶下,又有不少士兵顺着冲车和云梯向着城头爬去。 城上的义兵和百姓们越战越勇。他们中的很多人都学会了看准时机和火候才往下投掷滚木和礌石,而火铳手和弓箭手们的命中率也变得越来越高。清兵们刚刚接近城墙,就被凶猛的火力给打了下去,有个别人在城墙上都露出头来了,但是城墙上的人特别多,各种刀枪争先恐后地刺来。露头的清兵很快就被送上了西天。 有一个清兵从冲车的平台上一跃跳上了城墙,还不等他欢呼二百两银子到手了,随即就有七八口钢刀没头没脑地乱劈了过来。那清兵虽然全身铠甲,手里还有盾牌,那也抵挡不住这么多人的攻击,很快就被砍翻在地,都没有来得及惨叫几声就一命呜呼,再也没有福分去消受那二百两银子了。 谭指挥在下面看得有些急了,他思来想去,最后终于咬了咬牙,把浑身的甲胄又系紧了一些,然后对着一群清兵说道:“都跟着老子上,有敢不上的,当场杀头!”说罢,他拿着一口钢刀,带着这群清兵冲到了一架冲车后面。 冲车的上面和两端都有厚木板用来抵御城上的矢石,谭指挥把钢刀衔在口中,手把着梯子,噌噌几下就来到了顶端。到了平台上向下一看,不由得让他瞠目结舌。只见下面少说也有一百人在等候着他的到来,七八杆火铳都瞄准了他,还有数不清的刀枪在闪着寒光。 谭指挥吓得头皮发麻,什么都顾不得了,转身就想顺着梯子下去。可是下面的清兵因为指挥大人都率先垂范了,所以不敢怠慢,也都拼命地向上冲,结果双方撞在了一起,都摔在了平台上,谁也别想下去了。 这时,义兵们的火铳都开火了,“砰砰”几声响,一粒铅弹毫不留情地穿透了谭指挥的铠甲,射入了他胸腔。他惨叫一声,在平台上挣扎了几下,就再也动弹不得了。 其余的清兵见指挥大人都死了,全都无心恋战了,一个个纷纷向后逃去。城墙下面又留下了一片尸首,刘良佐这次豁上血本的进攻又以失败而告终了。 第四十章:暗流涌动 刘良佐的攻城让他吃了不小的亏,损兵折将已经超过了千人。他手下的兵和他并不同心同德,如果是能发财、能玩女人的好事儿,大家还有劲头儿去做。现在一口咬在了石头上,官兵们就毫无斗志了。 刘良佐不敢再发动大规模的攻城了,因为总是那么搞,只怕会发生兵变的。他只能是虚张声势地做出围城的样子,同时,不断地派出小股部队到城下去骚扰。有时白天去,有时晚上去,有时去放几箭,有时干脆就是呐喊几声。这么做主要是装个样子给南京的多铎看,让他觉得自己每天都在攻打江阴。 他对于仅靠着自己的力量攻下江阴城已经不抱希望了,不过他还是在心中存了一丝侥幸,那就是潘师爷对他所说城中生变。为此,他和潘师爷在大帐中密议了好几个晚上,烛光到半夜才会熄灭。 在江阴城里,由于打退了刘良佐的进攻,全城百姓都斗志高昂,大家的心气都很足。刘良佐的兵满打满算不超过两万人,根本就无法把江阴城密不透风地包围起来,因此,他只是在江阴城的四面修建了四座营垒而已,营垒与营垒之间空隙很大,有的还隔着河流。这样一来,江阴城与外界的联系就并没有被中断,城里的人不管是出来还是进去,只要不大张旗鼓,不走刘良佐的大营正面,基本就可以畅通无阻。特别是到了晚上,刘良佐的兵都缩在营里根本就不露头,江阴人可以毫无顾忌地自由出入。 如此一来,外界的消息就源源不断地进入到了城内。消息当然有好有坏,比如黄道周等人拥立唐王为帝,年号隆武这样的事当然算是好事;还有一些消息就不能让人开心了。比如清军在各处连战连捷,各地的起义军极少有打胜仗的。像江阴这样的胜利,几乎都是绝无仅有的了。 陈明遇、冯厚敦等人作为全城的主心骨,不能不坐下来仔细商议今后的决策。 他们又在县学的明伦堂开了会,参加会议还是平时那些人。冯厚敦首先在会上讲了话,他说道:“眼下这情势还真是说不上有多么好啊!嘉定、苏州、嘉兴一带的义兵都打了败仗。咱们江阴能打赢,那和刘良佐这个软柿子分不开。如果要是八旗兵到了咱们这里,那就不好说了。依我看,咱们还是要多往坏处想想,要是八旗兵真来了怎么办?咱们可该怎么对付他们。” 顾元泌皱着眉头说道:“有件事儿,我本打算私下里跟相关的人单独解决,可是后来我才知道,这件事我解决不了。没办法,只好在这里摆到桌面上大家来议一议了。”说到这里,他扭过头看了一眼,说道:“周都司,现在当着大家伙儿的面儿把你的事儿说一说吧。” 大家的目光都集中到了周瑞珑的身上,不晓得他到底有什么事。 只见周瑞珑露出了十分尴尬的神色,他摸着满是胡茬的下巴,非常不自然地笑了笑,说道:“这都怪我……怪我带兵无方,我……我实在是很惭愧……” 他又嘿嘿了两声:“你们是知道的,我的兵都是原来的官兵。这官兵嘛,自然就免不了有些……有些不好的习气。所以,所以嘛,就……” 陈明遇说道:“周兄,到底出了什么事,你就直说了吧,不要吞吞吐吐的了。” “唉,说白了就是一个字,‘钱’。”周瑞珑说道:“这当官兵的,都认钱,没钱他就不给你玩活。当初他们之所以跟着我造反,一是因为不愿意剃头,二也是因为我对他们说江阴这边给的饷银多,所以就都跟着我过来了。现在,咱们这江阴城都让刘良佐给包围了,仗打得如此惨烈。所以,我的那些兵有的人就不干了,说是为了这么几两银子去拼命,太不值得了,都撺掇着我要……要离开江阴城呢。” 陈明遇听了,不由得把眉头皱起了起来。他这时才意识到,这几天的战斗,周瑞珑的兵实际上根本就没出力。刘良佐进攻最猛的那一天,周瑞珑的兵都守在西门,没有真正作战。这几天,刘良佐只是派人来骚扰,义兵们只是日常值守。昨天,顾元泌还曾向他抱怨过周瑞珑的兵根本就不认真值守,看着敌人溜到了城墙边,连箭都不射一支。当时他还没有太在意,现在终于明白问题其实是很严重的。 他只好说道:“周兄,你的人要多少银子才肯留下来出力呢?” “这,这……”周瑞珑十分尴尬,面皮涨得通红,吞吞吐吐地半天才说道:“他们……他们商量着要……要每人一百两……” “每人一百两银子?”大家都吃了一惊。 季从孝说道:“周都司,你手下的兵原来说有一千多人,现在看,把做饭打杂的都去掉,打仗的兵也就是五百多人。这一人百两银子,全部的人岂不是要五万两?我们哪有这么多钱啊?我们现在可不是为了钱而打仗,要是认钱,那我们早就剃了头投降了。” 周瑞珑说道:“唉,这没办法。大明朝骄兵悍将由来已久,要不然也不会亡国了。就这些兵,你要是想让他卖力气拼命,不多花钱是不行的。” 季从孝把头转向一直坐在角落里的程璧,对他说道:“程兄,现在看来只能靠你了,你能拿出五万银子吗?” 程璧本来一直缩着脖子,好像生怕被别人发现似的,听了季从孝的话,他只好把脖子伸出来说道:“五万银子我可是没有啊,我哪里有那么多银子?” 季从孝说道:“程兄,多少年来江阴人就一直传说你家财百万,你怎么会连五万两银子都没有啊?” 程璧的脸上露出了为难的神色:“我……我家里还有些田地,还有些房产,这些东西加起来,大概能值二三十万两的。可那也不是现银啊?要说现银,我也就是有七八万两。前些日子我捐了三万,这些天,各乡的义兵人吃马喂的,又花掉我一万多。还剩下两万多银子,我是打算着救急用的,再说这点也不够啊。” 听了他的话,人们不禁沉默了起来。过了半晌,冯厚敦才说道:“周都司,你手下的兵如果要是没有这些银子,那他们……” “要么私自开小差,要么集体哗变!”周瑞珑摇摇头叹息了一声:“反正过不了几天,我就管不住他们了。” 这时,陈明遇说道:“既然是这样,那咱们就发动全城的百姓凑一凑吧。江阴这么多人,要凑五万两银子,还是可以的。” “哎,别,别!”周瑞珑赶紧制止:“拱辰兄,你这么做,可是要让我和我的兵成为千夫所指的。别的义兵都是一分钱不要,就我们每人要一百两银子,这江阴的老百姓还不得把我们骂得狗血喷头啊?我们今后还怎么在江阴待下去呀?这可不行。” “那这就难办了。”陈明遇说道:“你既想要钱,又想要个好名声,我们可实在是难以两全啊。难道你自己有什么好办法吗?” 周瑞珑的心里其实早就有了一个念头,但是他知道现在不能说出来,所以他还是装出为难的样子说道:“实在不行,我就回去跟大家再商量商量,尽可能让他们回心转意。毕竟,他们跟了我很久,我说的话,他们多少还是能听一点的。” “那你要尽快去做,不要等着敌兵来攻城的时候贻误大事。”冯厚敦说道。周瑞珑连连答应。 陈明遇又问了问大家还有没有别的事,见大家没事了,就宣布散会。众人走出了明伦堂,各自忙自己的事去了。 顾元泌从明伦堂出来,就直奔着火器局而去。这些天,为了抵御外敌,他提议设立了一个火器局,专门负责制造火器。陈瑞之的儿子陈荃据说跟西洋人学会了制造火器,所以就命令他在那里负责督造。这些天在城上,火器施放很多,有的火器都坏掉了,急需补充,另外,城里还需要威力更大、射程更远的重型火炮,这些都需要火器局给制造出来。不过,陈荃主持之后,只是造了一些小型的火铳,一直都没有造出人们需要的那种巨炮。 因此,顾元泌想要到火器局去看看,看看陈荃这个家伙到底行不行,如果不行,那就干脆打发他上西天算了。 他来到了火器局。这里是一个大院落,原本是几家商号的货场,现在垒起了砖窑,建起了风箱,到处都是烟雾腾腾。人们正在这里冶炼制炮。 顾元泌走进了一个院子,只见这里到处烟雾弥漫,几乎都看不清人了。烟雾中只听得有人在嚷道:“不行,不行啊,还是有很多沙眼,这一次又毁了。” 顾元泌被浓烟呛得直咳嗽,好不容易等到烟雾消散了一些,这时他才看清,前面有一伙人,都盯着地上在看,而无数的浓烟就是从他们脚下生出来的。 在他们的脚下,有一个大坑,四面和底部都用砖砌好了。中间摆上了烧制好的陶范,也就是模具,用来铸造火炮。 现在,刚刚又铸好了一门火炮,不过,经过检验,发现上面还是有许多的沙眼。这意味着一旦装进**开炮,炮膛有可能承受不住爆炸而迸裂,不但不能杀伤敌人,反而可能伤害自家人。 参加铸炮的人望着报废的炮管,都摇头叹息不已。有人一边咳嗽一边说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怎么每回都有沙眼,就是造不出像样的大炮来呢?” 又有人说道:“陈先生,这洋人到底是怎么讲的,你是不是给记错了?” 一个蹲在地上的人叹息着摇头,什么都没有说。 这时,顾元泌说了一声:“怎么,还是造不出炮来?” 他这一说话,大家都不由得转过身来,连蹲在地上的陈荃都急忙站了起来。只见他满面黑灰,衣衫也被染得肮脏不堪,一双眼睛充满了血丝,显然为了铸炮把他累得不轻。 顾元泌却没有对陈荃有一丝的安慰或是赞许,而是沉着脸走到坑边仔细看了看里面的炮管,转过头又看了看陈荃,说道:“你到底是会造还是不会造啊?” “我……”陈荃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要说自己不会造吧,那显然以前自己就是在骗人,用造炮来为自己保命;要说会造,可是这么多天,根本就造不出像样的大炮,显然也是无法交差。因此,陈荃心中惶急,不知道如何回答。 其实,陈荃可以说是也会造,也不会造。说他会造,那是因为他跟着西洋传教士夏玉良认真地学习过很多科学知识,其中就包括火炮的制造;说他不会造,那是因为他虽然学了很多,但都是纸上谈兵,从来没有亲手实践,特别是制造火器这种事,更是一点实际操作的机会都没有。比如铸造炮管这种事,虽然夏玉良讲过铸造的方法,但是实际动手干起来,就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了。他无法准确地控制炉火的温度,无法掌握各类金属的比例,无法让陶范保证精确,所以做了一次又一次,总是失败。失败了几次之后,他不禁对自己产生了怀疑,更不知道应该怎么办了。 现在,面对着顾元泌咄咄逼人的目光,陈荃不禁心中感到了一丝寒意。他想分辩,但是不知该说什么好,只能是满心惊恐地呆立在一边。 “陈荃,你该不会是想耍我吧?”顾元泌的眉头紧皱了起来。 “不,不,我只是……”陈荃想说我还需要多试几次,可是这话他实在说不出口。 “哼,你行啊,陈荃。”顾元泌冷笑了一声:“我们杀了你爹,你就用这种办法来报复我们,对不对?” “不,不是,我绝对没有这个意思!”陈荃这回激动了起来,连连摇手, “我看你就是这个意思!”顾元泌站起身来,目露凶光,向着陈荃走去:“你是想追随你爹一起去了吧?” 第四十一章:煽风点火 陈荃在顾元泌严厉目光的逼视下,不由得浑身发抖,倒退了一步,差点掉进铸炮的土坑里去。 “不,不,我,我只是……”陈荃连连摆手,但是也不知道该如何分辩了。 只见顾元泌的手已经握到了剑柄上,如果他“嚓”的一声拔出剑,把陈荃当场刺死,那谁也不敢说什么,毕竟在场的很多铸造工人也都对陈荃不满了。 正在这时,忽然远处有人叫道:“顾巡检,顾巡检,想不到您在这里呀!” 大家一回头,只见有一个人穿着长衫,头戴儒巾,怀里抱着一个包袱,从门口一溜小跑地赶了过来。 有人立刻就认了出来,这是秀才沈曰敬。只见他来到了顾元泌的面前,点头哈腰地笑道:“顾巡检,想不到在这里见到你呀,您怎么到这里来了?” “哦,是沈兄,你到这里来干什么?” “我呀?这不是您号召全城的百姓捐献铜器铁器,来铸造大炮吗?我搜罗了一些铜器,大概有十多斤吧。数量不多,怪不好意思的,就算表表心意吧。”说着,沈曰敬把手中的包袱放下,里面果然有几件铜器。 “多谢沈兄,也多谢全城的父老乡亲。”顾元泌向着沈曰敬拱手致谢,回过头又对陈荃吼道:“你看全城的百姓是多么的尽心竭力?你要是不好好干对得起大家伙吗?三天之内,你把大炮给我造出来,要不然……哼,你看着办!” 说着,他向着沈曰敬拱了拱手,一甩袖子转身就走了。 陈荃侥幸逃过一劫,不由得全身一软,瘫在了地上。 沈曰敬赶紧把陈荃扶起来。他已经来过这里两次了,都是来送铜器铁器,所以熟门熟路地就把陈荃扶到了他平日休息的一间小屋里。他扶着陈荃坐在椅子上,又给他倒上了一杯茶,然后关切地问道:“子鱼兄,你该不会是生病了吧?” 陈荃叹了口气:“要是生病就好了,干脆病死了我,倒也省心了。” “唉,这个顾元泌呀!”沈曰敬连连摇头:“他和令尊以前还是同僚呢,竟然一点情分都不讲。要杀要砍的,好像是不共戴天的仇敌一般。” “看来,我是逃不过这一劫了。这大炮我是造不出来了,造不出大炮顾元泌就会杀了我,我……我无路可逃啊……”陈荃黯然地说道。 “别这么想啊,子鱼兄。咱俩过去也算有一点交往,你曾经劝我入教,我虽然没答应,但是对你们这个教门也还算比较有兴趣,和你也算是朋友了。现在你有难在身,我是一定要帮你的。我看,咱们还是应该找个人来帮忙说情,找个顾元泌能够给他面子的人,找谁呢?找陈明遇,还是找冯厚敦?” “他们?他们都是和顾元泌一个鼻孔出气的。”陈荃有气无力地说道。 “说的也是,那该怎么办呢……”沈曰敬抓了抓脑袋,在屋子里走了两圈,忽然停下脚步说道:“子鱼兄,有个人我看或许能帮上忙。那就是顾元泌的那个寡妇妹子——哎,你别不好意思,她在县衙门口挺身搭救你,这件事全城都已经轰动了,你还有什么可否认的?我看还是去求她吧,让她出面,应该能让你度过这一劫。” “我,我……”陈荃想说不愿再累及顾元婴了,不过眼下自己确实又没有什么好办法,所以只好叹口气,无奈地低下了头。 沈曰敬说道:“我这就回家,让拙荆到顾氏家中拜访,和她提及这件事。我想这位林氏夫人应该会立即为你出头的。所以,你就把心放在肚子里吧。” “沈兄,你的恩德在下没齿难忘。”陈荃有些激动,起身要给沈曰敬下拜,被沈曰敬一把拉住了。 “子鱼兄,你太客气了。”沈曰敬扶着他坐好,同时坐在了他的对面,向外张望了一下继续说道:“子鱼兄,现在只有你我两个人,我说句冒大不韪的话,这个仗,不该打呀!唉,咱们都是些平民百姓,怎么能上阵厮杀呢?这仗打下来,不知有多少人会家破人亡,也不知有多少人要身罹大难,就像你们陈家这样的,如果没有这场仗,如果当初老老实实地把头剃了,能落得如此的下场吗?” 陈荃听了沈曰敬的话,不由得眼眶湿润了,一股酸楚涌上了心头。 沈曰敬又叹息了一声:“现在,这全城的百姓都被绑架住了,发了疯似的要对抗官军,我看在眼里,实在是着急呀!” 陈荃擦了擦眼睛,说道:“那,那依你的意思,咱们应该投降,应该把头剃了不成?” 沈曰敬说道:“两害相权取其轻,现在大概只有投降这么一条路才是走得通的了。” “可是,可是这夷夏之防……” “兄弟呀,现在这都是什么时候了,还讲夷夏之防?咱们保命要紧啊!好了,好了,我也不多说了。你在这里先等等,我叫我家娘子去找顾元泌的寡妇妹子,保证明后天就给你结果。”说着,他站起身来,拱拱手,辞别了陈荃,转身离去。 他离开了火器局,却并没有回家,而是直奔着举人夏维新的家而去。到了夏维新的家里,夏举人自然是在家。两人都是老朋友了,在书房落座,仆人送上香茶之后,退出去关上了门。沈曰敬便说道:“夏兄,我刚刚听到外面的消息,说是北京的大清朝廷又加派援军到江南来了。看来,人家是真的发了狠,不平定各地的骚乱是决不罢休的了。眼看着咱们江阴城就要变成尸山血海了,夏兄,你看这……这可该怎么办啊?” 夏维新捋了捋颏下的胡须说道:“眼下也没有别的什么好办法,只能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了。不过好在江南各地起义的府县很多,清廷一时照应不过来,派到咱们这里的刘良佐,不过是个酒囊饭袋,不足畏惧。外面的形势目前还是胜负难料呢,因此,沈兄你不必这么忧心如焚啊。” 沈曰敬说道:“如果各地的起义都纷纷偃旗息鼓,只剩下了咱们江阴一城,那夏兄你是否赞成到时候咱们投降呢?” “投降?”夏维新皱起了眉头:“我看现在还不到议论这种事的时候吧?” “夏兄,我有个朋友,是常州府的生员,名叫尹吉,最近刚刚从常州来到咱们江阴,知道外面很多的消息。夏兄,你要不要见一见他?” 夏维新向着沈曰敬看去,却见他的脸上满是诡秘的神色,心中登时就明白了三分。于是,他摇摇头说道:“算了吧,我最近身体欠佳,不想见外客。沈兄啊,你自己也要好自为之,不要闹过头啊。尤其是咱们读书人的大节,那是万万不可亏损的。” 沈曰敬知道谈下去也没什么意思了,所以只好起身告辞,然后回到了自己的家里。到了家里,很快就有一位客人来和他见面。原来,此人便是尹吉,他从常州来到江阴,便住在了沈曰敬的家里。 沈曰敬把自己出去转了一大圈的经历跟尹吉说了说,尹吉点点头说道:“让顾元泌的妹子去给陈荃求情,这步棋走得好。这样一来可以把陈荃笼络到咱们的旗下,二来也能跟顾元泌搭上关系,不错,不错,沈兄,你真是才智非凡呀。” 沈曰敬说道:“你就别给我脸上贴金了,我去劝说夏维新入伙,他就给我顶回来了,连话都不让我说,就把我打发走了。你说我刚才那步棋妙,可是夏维新这一步就很臭。” “不要急嘛,慢慢来。”尹吉说道:“眼下能跟顾元泌搭上关系是最要紧的,如今他的妹子是关键。女人都胆子小,谁不怕抄家灭门啊?让顾元泌的妹子去劝说顾元泌的老婆,最后让顾元泌直接和咱们来谈,这是最好的途径。我说沈兄啊,如果这一次能够大功告成,宗太守和刘将军都会重重地酬谢你的。” 原来,这个尹吉就是常州知府宗灏和刘良佐一同派来的细作,到城里来专门策划叛变投降的。他与沈曰敬原来就是好友,所以现在就落脚在了他的家里。 沈曰敬说道:“我不求什么重赏,只求江阴的百姓能少受些刀兵之苦,那就足够了。这可是我的心里话,绝不是客套。” “好,好,沈兄,赶紧安排嫂夫人去见顾元泌的妹子吧。” 当天吃罢了晚饭,沈曰敬就让他的娘子周氏到顾元婴家里去了。周氏去了半晌,回来对沈曰敬和尹吉说道:“那小寡妇听说陈荃要掉脑袋,当时都快急哭了,把我送走后,急匆匆就去找她哥哥了。” “好,非常好。”尹吉连连点头:“明日烦请嫂夫人再去一次,就对那位林氏夫人说,如今大清的八旗劲旅马上就要来攻城了。将来城池一破,那会玉石俱焚,特别是像她哥哥顾元泌的那样的人,更是难逃一死。你劝她还是早做打算的好。” “好,我记住了,明天就去跟她说。” 第二天,周氏又去见了顾元婴,回来后对沈曰敬和尹吉说道:顾元婴去向她哥哥求情了,结果顾元泌答应不杀陈荃,并且不让陈荃留在火器局造大炮了,要他滚回家去待着。 “哦,这样好,我再去找一趟陈荃,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他,顺便嘛,再看看还有没有别的收获。”沈曰敬高兴地说道。 于是,沈曰敬赶紧出门去找陈荃,结果到了陈荃的家里一打听,陈荃还在火器局呢。他就又赶到了火器局,进去一看,大家还是热火朝天地在造火器,只是不见了陈荃的身影。 “那位洋和尚呢?”沈曰敬问一个他认识的工人。 那工人说道:“在自己的屋里发呆呢。” 沈曰敬略感诧异,便直接来到了陈荃居住的小屋。进屋一看,陈荃躺在竹榻上,两眼望天,真的是在那里发呆。 “子鱼兄,好消息呀,天大的好消息。”沈曰敬走过来说道:“你还不知道吧,顾元泌已经……” “已经不让我留在火器局造炮了,刚才他派人来告诉我了。”陈荃说道:“沈兄,这一次多亏你的搭救,才让我转危为安,我要好好谢谢你才行啊。” 说着,陈荃下了床便要大礼参拜,沈曰敬急忙拦住了他,说道:“既然他已经放你走了,你为什么还留在这里呀?赶紧回家去吧,家里人都在为你提心吊胆呢。” “我不想回去!”陈荃皱着眉头说道。 “不想回去?”沈曰敬一怔,以为自己的耳朵听差了。 “是的,我不想回去,我想造出真正的红衣大炮来!”陈荃说道。 “啊,什么?你还要造大炮?” “是的,我想把炮造出来。这造炮的道理我都明白,可就是一上手就搞不好。这几天,我反复琢磨,想了很多办法,试验了好多次,终于渐渐地找到点门路了。可是,现在忽然又不让我干了,这不是让我半途而废吗?我不甘心,我还是想把炮造出来。” “哎呀,你,你难道昏头了?”沈曰敬连连摇头:“这好不容易盼着顾元泌松了口,放你逃生,你却偏偏要留下。万一再惹怒了他,那可怎么好啊?” “沈兄,造红衣大炮那可是大事,如果能造出来,咱们守城就更有把握了。这可是关系到全城百姓的安危啊!”陈荃一本正经地说道。 “你……嗨,你还是先想想自己的安危吧。”沈曰敬说道:“现在,他不让你干了,你偏要干,那怎么能行呢?再说外面的工人也不会再听你的了。” “这不要紧,我可以站在一边看,关键的时候给他们出出主意。只要能把大炮造出来,我做什么都无所谓。” 沈曰敬心想:这个洋和尚可是够有意思的,居然这样一根筋傻乎乎的。算了,他自己想找死,那就由不得我了,我只要通过你能和顾元泌或是其他的人搭上关系那就够了。想到这里,他便又和陈荃闲扯了几句,随即拱手告辞。 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