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 《千年杀》 第一章 柳鸿图抹把汗水,使足力气一镐头下去。只听“当”的一声,镐头碰触到什么东西被硬生生弹了回来,他的虎口也被震得一阵酥麻。 “贼他的,又是一块石头。”他嘟嘟囔囔地弯下腰去扒开下面的泥土,却发现方方正正的一块薄石板的角露了出来。 “不会是哪朝哪代的物件儿吧?要是那样,我说不定会出大名呢!” 他心里揣度着,临潼那边几个农民曾挖出兵马俑的事情忽然把他的好奇心和虚荣心一并鼓舞起来。他赶紧俯身下去,用手一点点拨去那石板上面潮乎乎的浮土,那块石板看起来确实不是新料子,有着那种老石材的圆润和剥落感,而且上面似乎还刻着什么东西。他激动地捡起镐头,用自己粗糙的大手蹭一把脸,更仔细地一点点挖掘起来。 太阳慢慢移坠到西山山顶的时候,他终于把那一大块石板完完整整地挖了出来。这是一块长四米,宽一米五的庞然大物。它虽然面积很大,却只有不到十厘米厚。柳鸿图坐在地上一边累得喘着气一边端详着:这铁定不是一块石碑,石碑没有这么薄,而且这块石板下面没有碑础。柳鸿图爬到上面,又多擦净了几块地方,除了刻上去的凹凸有致的纹路,在碑的一侧居然还有文字,圆鼓溜溜的文字。当然,对于他这个小学肄业文化水平的人来说,即使把眼睛瞪裂也认不出一个来。他左右看了半天,终于失去了原来就不多的耐心,骂骂咧咧地掏出手机来,拨出一个号码去。 “喂,柳村长么?我是鸿图,我在虎头涧边田里挖菜窖时发现了一块宝贝,你快来瞧瞧吧。” 柳村长昨晚刚做梦梦到三口棺材,按照周公的说法,棺材就是又要升官又要发财。他白天为这事儿高兴地连午觉都睡不着了,正盘算哪天去蓝田县城买彩票的时候,他腰里别着的手机忽然激动地乱颤不停,一个甜美的女声也伴随着颤抖响起:“总想向你表白,我的心情是多么豪迈。总想向你倾诉,我对生活是多么热爱……” 柳村长以为是财神上门,赶紧手舞足蹈地抓起手机,一看来电显示顿时既不豪迈也不热爱地接起电话,懒洋洋地说声“喂”。 对方的声音却九九藏书千分豪迈万分热爱地嚷道:“喂,柳村长么?我是鸿图,我在虎头涧边田里挖菜窖时发现了一块宝贝,你快来瞧瞧吧。” 柳村长像被点着的炮仗一样从床上窜了起来,跪在地上朝着灶台“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又像刚被剁了尾巴的兔子一样蹦出门外,刹那间消失无影无踪。 柳村长装作很懂的样子,慢慢摩挲了那块石板半天,然后从口袋里拿出一支烟叼到嘴里,柳鸿图赶紧冲过去擦燃打火机给他点上。 柳村长吸了一口,吐出一个莫大的眼圈,叹口气说:“我老了,眼睛花了,搁年轻的时候估计能瞧出些什么来,现在不行咯。对了,那个叫什么‘维生素’的考察团不还在咱村么?听说那里面都是有学问的人,把他们叫过来认认嘛。鸿图,你去叫他们,他们住在厂门口的徐家饭店里。” 太阳已经消失在西山背后,彩霞漫天绚烂。柳村长坐在那块古老的石板上,忽然觉得一阵阴冷从底下传来,像有什么挥之不去的幽灵一样盘桓在他四周。 他吓地心里咚咚直跳,赶紧从尚未完工的菜窖里爬了出来,恰好看柳鸿图领着一群热热闹闹的年轻人走了过来。这里面其中有一个男生他是认识的,那就是爸爸是蓝田县文物局副局长赵景骞的儿子赵韬。赵局长早年曾在这里当过知青,和柏家坪的乡亲们都很熟。最近两年听说他在网上组织了一个什么叫“维生素”的团体,每年秋天的时候,他或者儿子都会领着一群来自天南地北的人来寻访什么“王维故迹”——还有什么故迹?不就剩下那棵巨大的银杏树了么?柳村长总是不以为然地想。 赵韬第一个冲到村长面前,不见外地说:“柳老伯,听说挖出什么宝贝来了?” “什么宝贝?都说陕西的黄土埋皇上,可这条山沟沟里,穷乡僻壤,从来就没出过宝贝,连玉石都在玉川乡出,不在我们辋川。只隔着十几里山路,怎么差别就这么大呢……” 赵韬顾不上听他罗嗦,赶紧朝身后的年轻人们挥挥手,他们跟下饺子一样咕噜咕噜地就蹦下方才柳村长感觉到莫名的寒意的菜窖中去。 “哎呀!是篆文呢!” “你看,这好像画的是山水形胜之类的东西!” “没错,你看看这块有落款——好像是‘大唐天宝九年居士摩诘制’——天啊!这不会是当年石刻的《辋川图》吧?要这样的话可就是无价之宝了!” “见世……贞大凶也……相戮由斯……殆人之性乎……傥……” “喂!徐呆子,你念什么呢?这到底是不是王维刻制的《辋川图》啊?” “应该不是的,我啊,在日本《辋川图》复制品看过的,好像不一样的……” “你一个日本人懂什么?这肯定是无价之宝!” 几个年轻人还在不住嘴地争吵着,柳村长听到“无价之宝”这四个字,赶紧不顾一切地跳下坑来,大声喊着:“都上去!都上去!这是文物!破坏了谁负责?你们给我回去,快点,这里封锁了,不准接近!” “是你请我们来的嘛!”一个白白净净的小姑娘怒气冲冲地对他说道。 “我啥时候请你们来了?那是柳鸿图叫你们来的!都给我走人!” 那个被叫成徐呆子的人,好像根本没有听到柳村长镇似雷霆的吼声,还兀自趴在石板上念道:“白骨累累……怖也……之不察……复制……以警……哉……小人……” 柳村长一巴掌打在他肩膀上,把他的眼镜都震落到了泥土中。徐呆子在昏暗中摸起眼镜,等他哆哆嗦嗦地戴上时,早被村长连推带搡地推出了坑外。 “鸿图,快点把这群小爷给我请走!顺便去村里头给我叫十几个小伙子过来,这宝贝不能在这搁着,先挪到山涧边上的两间石屋里头。晚上你们找两个人看着,这是国宝,不能马虎。我这就报官,明天找真正的专家过来看。说不定啊,你作为发现国宝.99lib.的人,还会出大名!得大奖呢!” 柳鸿图听了这话,心里的花儿顿时朵朵绽放。他赶紧拿出当年放羊的本事,把不停抗议想再仔细看看这件真正文物的年轻人们笼在一起,连哄带吓地赶走。村长美滋滋地又掏出手机,拨通了县里文物局赵副局长的电话。 “喂!赵领导,你好你好!咱村里发现宝贝了……一块石板……上面好像写着什么是那个王维制的……嗯嗯,还刻着山水画,想请你老明天来鉴定一下。哎呀,谢谢!谢谢!” 柳村长点头哈腰地挂断电话,又把手放在那块石板上——这哪里是石板啊,分明是金板、升官发财板嘛…… 可是,刚才他感受到的那股阴寒似乎又从接触到石板的指尖上传了过来,他赶紧把手缩了回来。他抬头看看天空,彩霞已经慢慢褪尽颜色,整个苍穹透着不可名状的透亮蓝黑色,仿佛一帷巨大的罗网般慢慢围拢过来。 他忽然想到了方才那个戴眼镜年轻人念出的文字,虽然徐呆子说的大部分对他来说不啻于天方夜谭,但是有句话他却深深地记在了心里——“大凶也”。 西山上的彩霞慢慢消逝,只留下酽红酽红的一缕细长地横亘在天际,久久不绝。那天黄昏时候,所有人,不管是山民们还是外地人,几乎都看到了这种奇异的景色。它就像一把沾满了鲜血的剑刃,贯跨在柏家坪乃至整个辋川山谷的上方,兆示着难以名状的恐怖。 妻子和林瑛坐在沙发上正嘘寒问暖相互关怀的火热,我还得在一旁讪讪地给她俩沏茶。 “你们的侦询事务所生意好像不错嘛。”林瑛随手翻着我辛辛苦苦整理出来的案卷,还对我怪笑着说,“哎,小言,再给我九九藏书倒点茶,一点眼力价儿都没有。” 我恨不能把一壶开水都泼她脸上,平时受女人气早就受够了,没想到现在连林瑛这么一本正经的人也开始向我下毒手了。 “自己倒!你长爪子就会铐人吗?”我气愤填膺地说。 两个女人看我生气,反倒在一旁哈哈大笑,我的火气越发升腾起来——她们好像根本没有意识到我今天心情有多么不爽。 我站起来,抡圆了胳膊“啪”地一拍桌子。桌上的茶壶被震地一蹦三尺高,茶杯毋庸待言,早东倒西歪作倾颓之状,霎时间洪流恣溢,大有当年大禹的爸爸治水时候的情景。 女人终究是女人,面对这突发状况,尤其是没有想到我今天会揭竿而起的情形,都吓地失声尖叫。林瑛赶紧跑去拿抹布擦拭桌子,妻子急急忙忙把茶杯扶起来。谁知道她情急之下失了手,杯中的剩茶正好撩到林瑛的脸上,美女队长白白面孔上挂着几片茶叶,茶水顺着脖颈朝下灌去——我本来想顺着水流的方向继续观瞻,但究竟碍于男女有别且妻子在场,只好不情愿地把头转向别处窃喜。 两个女人看见我百年不遇的发飚,心里肯定不免惴惴。林瑛一边拿着妻子递给她的面巾纸擦脸一边小心试探地问:“你今天这是怎么了?居然这么不绅士?” 我心想老虎不发威,你们别老以为是病猫,于是趁着势头正盛赶紧得寸进尺道:“说良心话,我平时没少为你们出力吧?可你们呢,总当我不存在似的,总当我没有价值似的,总以为就你们脑子能自转,别人的脑子就跟同步卫星似的只能跟随你们——你们也欺人太甚了!我告诉你林瑛,别以为你来这里是求沈谕办事,好像我无足轻重一样。我一直是让这你们这些女人们,但你要逼我发火,我立刻叫沈谕关了这个事务所给我回家刷碗做饭去!她要敢说一个不字,当场休掉!” 林瑛和妻子吓得噤若寒蝉,互相又递眼色又做鬼脸,我假装视而不见。 “我的老同学,实不相瞒,我这次来你们这里,最重要的事情是请你出山的。”林瑛凑过来,满脸堆笑地奉承道。 “少捧杀我,我知道自己没有办案的天赋,没有沈谕的脑筋。不错,我这个人确实有好多好多优点和过人之处,只是对于你们这些人来说用不上罢了。但是用不上归用不上,你们要认为我一无是处,那就是大错特错了!” “哎呀,我真没想捧杀你。其实呢,大家都心知肚明的,要把案子交给你来破,那地狱里不知道枉添多少冤魂呢——看看,别生气嘛,我今天来求你的这件事情,我办不了,沈谕更办不了,非得你这个高人出手不可。” “哦?是什么事情?”话音刚落我就后悔上了她们的套了——我这个人怎么一听阿谀奉承就不长记性了呢? “是这样的。陕西省公安厅前天给部里发了个紧急传真,希望能够调来一些专家人员,帮助他们去查最近轰动一时的一桩大案。” 我眼睛立刻亮了起来,问:“是不是蓝田县刚发现的唐代刻石失窃的事情?我在网上看到了。” “对啊!所以要请你去嘛!这块石刻的发现地是在蓝田县辋川乡,据说它跟当年隐居此地的唐代大诗人王维有某些关系。你是研究王维的专家,我们这些个朋友谁人不知,哪个不晓呢?” 林瑛一席话把我捧得心花怒放,我赶紧嘴里装作谦虚地说:“哪能算专家,一般一般,惭愧惭愧。” 妻子抬手照我头给一巴掌说:“别一听拍马屁就不识东西南北了,你还真以为你是专家啊?” 我刚刚被压制下去的恶气受到刺激,刚要再次发火,林瑛赶紧转移话题说:“关于这件事,你们了解多少情况?” 妻子冷冷地一笑说:“我也看了网上那篇报道,里面把事情说得神乎其神,跟看悬疑恐怖小说一样,真佩服作者的想象力。说实在话,我并没有觉得这件案子有多少难度,应该就是一桩普通的文物盗窃案吧?那件刻石不是傍晚出土,次日早晨发现失踪的么?这多好办,从附近村庄中排查那些知道这件事情的人就成了嘛,这不是你们警方的强项么?” 我也插嘴说:“是呀,网上还写当晚看守宝贝的村民看到了什么黑脸黑身的怪人,还说什么五分钟内,重达几百斤的巨大石板就从屋子里河上锁的院子里忽然消失了之类的,我和沈谕看了直笑,这不是天方夜谭嘛。” 林瑛看看我们,又看看她刚从包里掏出来的那一大堆资料,长叹一声,十分沉重地说:“你们错了,网上传说的那些像科幻或者神鬼小说似的事情,都是真的。” “我先简单跟你们说一下事情的经过吧。这块上面刻着图案和文字的石板是在十月十五日傍晚,被一个叫柳鸿图的山民发现的,他当时正在山坡上挖菜窖。发现这块石板之后,他马上联系了村长,村长就叫前来旅游闲住的王维粉丝团‘维生素’的团员来认。他们很快认出了上面不少的字迹,并说有可能是真正的王维遗物。村长听到这个消息,上报县文物局之后,赶紧找来十几个小伙子,开着拖拉机,想尽办法把这块石板运到了当地人称为‘虎头涧’边上的一个院子的石屋里面。 “这个小院背靠百丈悬崖,曾经是一个军用的信号中继站,但已经废弃多年。它的前面不远是一片被开垦出来的梯田,村民们在田里干活的时候,有时候会跑到里面去避避雨什么的。由于是军用设施,所以建造的异常牢固,围墙也足足有两米之高。院门是很宽的双开铁栅门,当时是为了军车出入方便。门前是一条土路,由于近年干旱的缘故,路上的浮土有四五公分厚,路两旁就是密密麻麻的短松林,反正机动车肯定走不了,而如果有什么车从土路上经过的话,即使是玩具车也会在浮土上留下痕迹的。可是,那晚石板神秘失踪后,土路上根本除了将石板拉到院子里来的拖拉机往返痕迹外,根本没有第二辆车痕。而如果不用机动工具,要移走这块巨大的石板是十二分困难的。即使是二十个小伙子搬着它走山路,走到天亮也难下山的。” “那会不会有什么机动车停在半路上,然后许多人将它抬下去,再装车运走呢?”妻子问。 “你们可能还不了解辋川乡的路况,通向那个柏家坪附近的路都是这种土路,无论你把车停在哪里,都不可能不留下痕迹的。除非你用人力把这块石板抬出十几里地之外,那样的话,走上一天估计也难走完。而一个二十多人组成的抬石板方阵,比结婚的车队还会引人注目吧?” “那浮土上有没有留下人行走的痕迹呢?” “这个嘛,因为那天用车把石板拉到中继站门口卸载的时候确实留下了许多足迹,不过除去门口那块地方,其余路段还真没有发现可疑的脚印。” “这样说来,偷盗者真的好像天外飞仙一样咯?”我挠着头打趣说。 “能跟我说说院子和房屋里面的情况么,比如说门窗之类的?”妻子问。 “我明白你的意思,坦率的说,我也考虑到了这种情况,比如说窃贼通过窗户或者院子的偏门和缺口把石板运走等等。但是那是一个很简单的院子,它只有铁栅门一个门,而且墙体依然坚固得很,毫无破损的痕迹。石屋是相连的两间,里面那间有一台石炕,当晚看守石板的两个村民就睡在上面,石板放在了外屋。里屋有一个朝向院子的窗户。外屋除了有朝向院落的门之外,后必还有一个小窗户。” “有没有可能从那个小窗户运走呢?”我问。 “完全、根本、绝对没有可能!第一,那个小窗户下面就是悬崖深谷;第二,也是最重要的,窗户的长宽只有四十厘米,而那块石板,却是一块长四米,宽一米五的庞然大物!” 我禁不住失望地打了声口哨,又问:“那个黑衣人和五分钟又是怎么回事呢?” “这就从当时看守石板的两个村民说起了,这两个人一个就是发现石板的柳鸿图,另一个则是村里的闲汉光棍葛骡子。我以前说过了,他俩晚上住在里屋,但是秋天的蚊虫仍旧不少,石屋的窗户又破落漏风,所以柳鸿图实在睡不着。他翻来覆去,决定出去方便一下。他起身下床的声音吵醒了葛骡子,葛就问他几点了,干什么去。他打亮手电筒,看看自己戴的手表,告诉葛骡子正好是夜里十二点。然后他就带着手电去院子里,找了个角落方便,这时他听见一种奇怪的声音,好像什么铁器在互相撞击似的,而且屋门忽然‘吱呀’响了一声。他心惊胆战地提上裤子,刚转过身来,就看见一个浑身漆黑的,穿着长袍的怪物不知什么时候早站在了他的身后。怪物猛地举起什么东西砸到他的头上,他顿时失去了知觉。后来不知道什么虫豸咬了他一口,等他疼醒的时候,看看手上的表还不到十二点十分!他踉踉跄跄地冲进屋子,发现外屋的石板居然无影无踪了。他冲进里屋,却看见葛骡子跌到床下,头破血流,早就断了气息。这时候他的后脑又不知被谁痛击一下,他再一次摔倒在地,再度醒来已经是清晨了。他赶紧打电话给村长,村长急忙报了警,可警察调查了这么长时间,依旧是毫无进展。” 妻子低头想了想说:“这块石板有很大价值么?” 林瑛点点头:“目前虽然没有正式经过专家鉴定,真正的价值还尚待确定。但是从目击它的各种人口述的情况来判断,它极有可能是一块价值连城的宝贝。” “村民们肯定不明白它的价值吧?倒是那些王维的粉丝,如果这块石板真是王维时代的遗物,他们必然能够对其价值有深刻了解,所以他们倒有很大嫌疑。” “没错,那个‘维生素’团至今还在柏家坪村里,而且自从这个案子被广泛报道之后,又引起了一些专家和学者对王维的重视。他们也重新组织了一个小团体,准备前往辋川乡考察。我们利用种种关系,也偷偷给你夫妻两个报了名,你们——不会介意吧?” 妻子呵呵笑道:“你倒真会见人下菜碟,你知道我一听这种疑难案件就坐不住,言桄一听根王维有关的东西就睡不稳,真是投其所好啊。” 林瑛朝我眨眨眼说:“这就是我如今请你出山的原因啦。我们通过关系,对组织这个考察团的团长、西京大学郭教授说你是一个王维诗词的业余研究爱好者,并且想写一本关于他的书,所以想带着你的太太和小姨子,随团前往,他很爽快的就答应了。” “等等,什么小姨子?”妻子激动地说,“我可没有什么妹妹!” “就是我们队里的余以清啦!她可曾是业余跆拳道和散打冠军呢,和你们同行,一来可以做助手,二来还可以给你俩当保镖。” “不要吧?我还不至于沦落到受女人保护的地步吧?”我抗议道。 “你们不要小看那个‘维生素’团,其实在这件事之前,他们还隐隐约约同两宗命案有所牵连呢。” “什么?”妻子也吃了一惊。 “是这样的,这个团以前一共去过柏家坪村两次,分别是前年和去年秋天。可巧两次他们住在那里的时候,村子都发生过命案。” “他们是不是恐怖组织啊?死的都是什么人?”我有些胆战心惊地问。 “都是住在村里或者厂里的人,前年是村里吴大器家的小儿子吴建生,去年是村里工厂宁权工程师家的独生子宁海!” 第二章 我们暂且搁置下言沈夫妻二人前往辋川山谷解谜探案的故事,不妨先把时间往前拨转一千四百多年。彼时的黄土高原,完全不是现在的黄沙土岭,而正覆盖着一片片郁郁葱葱的森林。号称“沃野”的关中平原,更是宝地中的宝地。且不说那煌煌的长安都城,单是渭河谷地中的自然风物,就有足够的魅力让人神往。虽然自晋愍帝牵羊挂璧,投降匈奴的前汉政权以降,北方地区就陷入了五胡十六国的混战之中,“白骨蔽于野,千里无鸡鸣”的惨状再现于世。可自从宇文泰奠基北周之后,施行均田和府兵制度,除旧布新,关中地区总算在相对安定的环境中渐渐恢复了生气和繁荣。 宇文泰作为西魏的丞相,很有当年曹孟德的遗风。他大权在握,但却还算循规蹈矩,未曾施行改朝换代之事。他死的时候儿子们都还年幼,于是他将自己的事业托付给了自己的侄子宇文护,让他辅佐世子。宇文护为造势立威,匆忙逼迫西魏皇帝禅让,把宇文泰的嫡子宇文觉推上了皇位,是为北周孝闵帝。闵帝登基的时候虽说是个十几岁的孩子,但看到自己的堂兄宇文护一手遮天,究竟还是不满,于是他以练武为名,在宫里养了一批壮小伙儿,伺机杀掉宇文护夺回权力。这件事情在一千年之后被“我大清”的康熙皇帝如法炮制了一次,除掉了权臣鳌拜,大获成功。可偏偏闵帝的命运多舛,宇文护得知此事之后,立刻废杀了他,立宇文泰的庶长子宇文毓即位,是为明帝。明帝不仅聪明谨慎,而且文采彧彧,深得人心。宇文护怕自己终究胳膊拗不过大腿,又没有废立的借口。只好心生毒计,买通御膳房的大总管李安,给明帝吃的饼里投下来了慢性毒药。要说明帝也是,偏偏那些日子天天吃这饼,于是很快挂了,临死时他觉察到宇文护的计谋,于是嘱咐说:“我死之后立我的弟弟宇文邕当皇帝,这家伙有才,一定能振兴我们周家。” 就这样,短短几年之内,新建立的北周王朝就接连换了三个皇帝。宇文邕即位,是为历史上大名鼎鼎的周武帝。他深知宇文护根基深厚,所以不敢轻举妄动,而是处处迁就这位连杀自己两位哥哥的堂兄。宇文护被封为晋国公,独掌大权,气焰一时无两。 闲言少叙,我们就把时间定格在周武帝天和七年的三月初一,这一天发生了件在今天看来稀松平常而当时却足以引发恐慌的事情,那就是日食了。 庾养正在自己的屋里裹着被子呼呼大睡,忽然听到外面丁丁当当敲鼓打锣,好不喧哗。他迷迷糊糊睁开惺忪的眼睛,嘴里哼哼着自言自语道:“怎么这么热闹,莫不是皇上脑袋发昏想把公主嫁给我,派人定亲来了?要不九九藏书就是他老人家又驾崩了昭告四方呢吧?这年头,战争天天打,皇帝随便崩,简直都成家常便饭了……” 他还在尽情地半梦半醒胡思乱想,忽然听见房门被“砰”的一声撞开,哥哥庾立气喘吁吁地闯进来说:“长生,你还睡!日食了!” “天狗也是,你要不就一口吃下去别吐出来,省得隔三差五就搅得我好梦做不完全——八成是没肉粥吃饿的,日头又那么烫……” “你胡说什么呀?小心遭天谴!爹找你呢!” “爹干嘛呢?还在唉声叹气写他的《哀江南赋》?要我说他就是脸皮厚,拿着人家北朝的俸禄,天天写什么怀念南朝的文章,你说说这是不是给脸不要脸……” 一向深受儒家影响谨言慎行的庾立再也听不下弟弟的口无遮拦了,他气呼呼地冲上前去,拧住弟弟的耳朵提起来道:“你这张臭嘴早晚被人塞马粪!赶紧穿衣服,跟我去见爹——你又裸睡……” 两人的父亲、骠骑大将军、开府仪同三司、义城县侯庾信正在书阁中靠着火炉把一封信小心翼翼封好,端端正正放在桌上,俄顷又仔细检查一遍,这才安心的提起笔来,继续字斟句酌,写他尚未完成的大赋。 庾立恭恭敬敬地进来,垂手站在一旁说:“父亲大人,我把长生叫来了。” “哦,是立儿啊,叫他进来。你先出去吧,我有话要对你弟弟说。” “不用叫,我来了。”庾养一边打着呵欠一边揉着眼睛走进书阁门里说:“老爹,你明明知道我正睡美容觉,这么早就骚扰起我来。” 庾立一边往屋外走,一边狠狠揪了弟弟一把低声说:“正正经经说话。” “拜托,大哥,你看看老爹给咱俩起的名字:你叫立,字长功,肯定希望你立功嘛;我呢,叫养,字长生,就是希望我养生啊,我这才是谨遵父亲大人教诲呢,是不是啊?老爹?” 庾立瞪他一眼,退了出去,他和庾养虽然并非一母所生,但是内心却特别疼爱这个玩世不恭的弟弟。 “喂,老爹,大哥走了,你有话赶紧说。别以为你是大诗人我就特拿你当回事儿,我还得赶紧补觉呢。” 庾信看着自己的这个邋遢孩子,心想这小子真还有些魏晋竹林风度,但他还是板着脸说:“小养,爹要你帮我一件事情。这件事万分重要,而且极为机密,交给你大哥那种稳妥的人来办,我反而不放心。” “爹,跟你说了一千二百遍了,别叫我‘小养’好不好。虽说我确实是小老婆养的,但你也不至于老提醒我的地位吧?——我就纳闷了,你不信大哥,反正相信我这种不着四六的人,你脑子也被天狗吞啦?” “再胡说我可就真翻脸了啊!你大哥是个老实人,循规蹈矩是他的长处,也是他的短处。而爹交给你的这件事情,一定要学会随机应变,所以你大哥做不来,只能你做。” “哦,难得你终于头脑糊涂一回,那就交给我吧。有什么指示?不会叫我给陈国皇帝送去,说你准备里应外合造反吧?” “你这个混帐东西!居然说这种大逆不道的话!”庾信抄起镇纸来砸了他一下,装作愤怒地说,“你拿着这封信,去蓝田郡玉山县望南庄找一位名唤夏逋的人,务必在七天之内把这封信亲手交给他。记住,必须是亲手交给,不能让任外人知道或者经手!否则,你、我、全家的脑袋都保不住,你没了脑袋,看拿什么睡觉。” 庾养故意倒吸一口凉气说:“老爹,你不会真的造反吧?要是那样我先去朝廷告你一本,最后也能落个大义灭亲,升官发财……” “别乱说!当心我拿鞭子抽你!” “我带几个死党去没事吧?毕竟蓝关那一带山险路滑,民风也彪悍,万一我挂了,这封信也保不住了。” “你自己看着办,反正能安全不露声色地把信送到就可以。” 庾养把那封信揣进怀里,看看桌上的草稿说:“没问题!咦,老爹,你还在写那篇《哀江南赋》?我看看,‘日暮途远,人间何世?将军一去,大树飘零。壮士不还,寒风萧瑟’,写得好煽情哦——对了,爹,听说你在江南当建康令时,正好赶上侯景之乱。当时你在朱雀桥后吃甘蔗,结果敌人一箭射过来,你就吓得屁滚尿流扔下甘蔗临阵脱逃,搞得军心涣散,首都沦陷,这件事是不是真的?哈哈……” “你个臭小子,快给我滚!” “哈哈,我看你别写什么《哀江南赋》啦,江南有那般田地还不都是你们这帮文人搞得……哎哟,别打我,我不说了,我走还不行……” 庾养走出家门的时候,天狗终于顺?99lib.应民意,把那个吞了一半的太阳又吐了出来。刚才满街敲锣打鼓的人们也松了一口气,满脸洋溢着笑容彼此夸耀着往家走去,似乎刚才就是自己只手挽救了太阳似的。庾养懒洋洋地披上大氅,在春寒中迎着冷风朝王鼎家走去。 王鼎是王褒的儿子,而王褒是和庾信一样,在梁末之乱的时候百经周折落到北方来的名士。俩人当然毋庸置疑还有一个相同的特点,就是虽在周王朝有显赫的官位,但仍念念不忘江南旧事。 庾养走到王府,只见阍人正在门前石狮子后面,瑟瑟发抖地揪着袖子躲着风吹。庾养皱皱眉头问:“你们家那个抠门老爷还没给你们添置衣服么?” 阍人对庾养已经熟得不能再熟,所以对他说话的方式也不以为奇了。他苦笑一下说:“老爷现在正光着膀子在院子里‘行散’呢,他自己不穿衣服,能惦记给我们买?” 阍人所谓的“行散”,是指魏晋南北朝的士人经常服用一种叫做“五石散”的药后,浑身燥热,需要不停走路,穿薄衣服,吃冷东西来把药劲儿发出来。至于为什么当时的士族喜欢服用这种忽冷忽热的怪药,可以参考一下如今但凡有点名气的人都喜欢弄点摇头丸来吃吃的例子。 庾养骂了一句,刚推门而入,就看到王鼎和宇文恺从院里正风风火火出来。他一看到庾99lib?养,就失声笑道:“来得巧来得巧!我和安乐正闲得无聊呢,准备去找你玩呢。” “你亲爹又在院子里裸奔呢?”庾养劈头就问。 “啊,今天不是日食么?他一心慌把散药吃多了,正在内院呼哧呼哧跑步呢,搞得鸡犬不宁整整一上午了。” “这药这么厉害?” “是呀,”宇文恺也咂着嘴说,“定九兄今天趁王老伯不注意,还给我顺出来一包,等着我也尝尝。” “告诉你,这是毒品!你小小年纪瞎起什么哄,你就是想找个名义裸奔吧?拿来给我!”庾养骂道。 宇文恺讪讪地把揣在怀里的那包药递了过去,不服气地说:“我设计了一种器械,不用出家门就能跑步,可锻炼身体了。我还给它起了个名字叫做‘跑步机’。” 王鼎哈哈大笑道:“要说咱们三个人可都是把祖宗家业都玩丢的不肖子孙啊。长生的父亲是大诗人,他的小儿子却天天吃了睡睡了吃;安乐的父亲和兄长都是威武赫赫的将军,他呢,却整天喜欢钻研木工啊,机工啊,盖房子什么的;我呢,父亲也是书法家兼文士,但我偏偏喜欢练武。唉,难怪咱们仨臭味相同呢。” “别废话了。我这次来找你们,是想去一趟蓝田郡,不知道你俩意下如何?”庾养懒得跟他们多费唇舌,单刀直入地问。 “当然好啦!”王鼎拊掌大笑道,“听说郡里的玉山县有个名叫望南庄的村子,最近跌出怪事。我早想去那走一趟,也好查明真相,除暴安良,为民除害……” 王鼎终于觅到了一个施展自己练武成就的机会,还沉溺在遐想中。宇文恺那边也低着头轻声细语地说:“听说那个村子附近有一座宋武帝北伐时期留下来的‘思乡城’呢,据说里头有迷宫之类的。我也早想去看看,又不敢一个人去……” 庾养心里一震:藏书网父亲告诉自己的那个收信人也在望南庄,这莫非之间有什么巧合不成? “定九兄,那里究竟出了什么怪事?” “唉,其实出事也在情理之中。那个地方本来就在蓝关道附近,这些年齐国和陈国又连年内乱,许多人为了避祸就跑到我大周来。那个村子一来挨着交通要冲不远,二来被山水所隔,与世绝缘,所以许多外来人口就群集起来了。虽说现在政策开明,外国移民也不用签证什么的,可总得要办个暂住证吧?不然许多迁来的人口鱼龙混杂,良莠不齐,为非作歹的不在少数啊。这样下去,怎么有利于社会稳定?九九藏书怎么有利于发展生产?怎么有利于促进祖国的统一大业……” “行了行了,王兄,我是问你那里出了什么怪事,不是听你讲地域歧视的。快点,简洁点告诉我们,这样还能省点时间,我们也好收拾收拾行李早点出发。” “啊,我刚才说的复杂了么?没有跑题吧?我说到哪了?想起来了,反正那个望南庄就是一个外来人口聚集点。像宇文兄所说,村子附近确实有一座刘裕当年驻军所建的‘思乡城’。你也知道,往往移民多的地方,房地产业总是比较火爆,于是那个小城被许多外来的有钱大户看上。确实,住在城堡里一来安全,二来也可以凸显自己身份,凭这个造造声势,唬唬地方官,提高一下自己的政治地位;三来,也是最重要的,许多外来人可能有不可告人的秘密或者不愿意别人干扰自己的生活,所以喜欢离群索居,而那个小城自然是最理想的去处了。但奇怪的是,无论谁成为这座城堡的主人,谁就会在很短时间内一命归西。具体死法我就不多讲了,反正有吊死的,有勒死的,有毒死的,有自己跌下来摔死的。当地人都传说那个地方是鬼宅,一般都敬而远之。即使这样,一些不信邪的外来人总是被这座小城所吸引,总是购置下它,然后成为下一个受害者。最近我听说它又被一位从南宁州来的夏姓财主买下了,还不知道这位新主人的下场如何呢。” “姓夏?”庾养大吃一惊地问。 “不错,据说此人是爨人的一位族长,因为仰慕中原文化最近才迁来此地的。” “你怎么了解得这么清楚?” “你平时多去酒馆,听听八卦新闻就都知道了。” 庾养长出一口气说:“我们还是早点动身吧,反正定九兄想去除暴安良,安乐兄想去瞻仰一下前人的建筑成就,我呢……” “你怎么样?”王鼎和宇文恺不禁问道。 “我啊,我本江海之人,以悠游为务也——两位,快去打点行李喂饱驴马,咱们午时在东门外见。” 第三章 从西安火车站坐班车到蓝田,在县城的汽车站就有到辋川去的小巴。我、妻子和余以清乘上车,买了到辋川乡驻地官上村的票,因为和郭教授他们一行约好了在乡政府碰头。 汽车颠簸着朝东南方向走去,这条路正是以前韩愈被贬南行时走的蓝关古道,诗人左迁南下之际,在这里对送行的侄儿韩湘咏出了“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的名句。不过现在路两旁尽是买玉石的店铺,“蓝田玉”固然有名,但不知道开采到了现在是否还能供这么多人卖来卖去。 我们乘车在关中平原上行驶,度过灞河大桥后不久,就有一条河水沿路缓缓流淌,这便是时常令我神往的辋川河的下游。公路年久失修,加上天长日久的干旱,一路上黄尘滚滚,我算明白了林瑛所讲的柏家坪奇案中凶手如果用车必然留下痕迹的说法了。 车前行十余里,一个村庄静静卧在路旁,这就是当年的“辋口庄”了,如今它的名字已经改作薛家庄。刚出村子,秦岭余脉就赫然横亘前方,挡住去路,真叫人感到有些山穷水尽的地步。两山对峙之间仅仅在河谷的岸边辟出一条细窄的小路,沿小路驶过高山,前面豁然出现一片狭长的谷地,我梦绕魂牵的辋川山谷终于到了。 小路依旧沿着谷岸上的小
九九藏书
路,紧贴着山丘迂萦伸展。我不顾外面尘土飞扬,急匆匆扒开窗子,贪婪四眺沿途风光。诚然,对许多人来说,唐时能与江南媲美的辋川河谷,如今由于环境恶化,气候变迁,已经成为一条普普通通的小小山沟。当时滉漾的河水,如今也成为阔阔谷地中一条涓涓细流。但唯一不变的,是辋川迄古而来的静谧和恬详。西安周围的旅游景区多已开发殆尽,多多少少都沾染上了钱财的气息。而辋川依然一如既往安宁地睡在群山之中,无声无息,自荣自没,一条流水,两三村落,或是仍在守候着一千年前隐居于此的诗人那份“渡头余落日,墟里上孤烟”的出世情怀吧? 妻子手舞足蹈地扑落着从车窗吹到脸上的黄沙,咳嗽着说:“拜托,反正也要在这里住上些日子,有的是时间看风景,你看看你猴急的。” 余以清也一旁搭茬说:“就是就是,我鼻孔里都变黑了。” 我回头瞪她们一眼说:“你俩懂什么,对我来说,这就是朝圣——再说了,小余,你要不自己偷着挖鼻孔,怎么知道变黑呢?” “那对我来说,是什么?”妻子朝我做个鬼脸。 “对你来说是来施展自己天赋的吧?” “错了,”她忽然沉静下来,对我说,“也许以前一直蜗居在城市中的时候,一缺少案子我就会坐立难安。但是自从马骝山戴茉的案子之后,我忽然觉得,在这个世界上其实每个角落都有着或大或小不为人知的罪恶。毕竟人心之内,社会之中都有着阴暗的某些侧面,种种滋生的邪恶,打破了公平和公正,剥夺了自主和自由。而我探微索赜,还给受害的人们以真相,让作恶的人受到应有的惩罚,不是图自己施展才华,而更多的是一种责任。上帝予我天赋,我便发挥它为世界作一点能做的事情,如此而已。” 我傻傻地看她半天说:“想不到我的宝贝老婆也开始哲学起来了。” “废话,天天听你叨叨,耳濡目染嘛!” “喂喂,你俩别太腻啊。林队长真是,我当电灯泡本来瓦数就不够嘛。”余以清白我们一眼说。 小巴浑身裹满了尘土,经过阎村和何村,前行不久就到了辋川乡政府驻地官上村。传说这里是王维弟弟,唐代宗朝宰相王缙的别墅所在。王维在《辋川集》中,把这里称作“孟城坳”,《孟城坳》也是诗集的开篇之作。 我和妻子甫一下车,双脚顿时陷进了厚厚的浮土里。路上经过的摩托车后面都带出一条长长的烟尘,如果是汽车或者拖拉车,那不用说,更是“黄沙满鄣来,故乡几千里”了。 妻子心疼地看着自己的鞋和衣服说:“幸亏我长了个心眼,没把我的漂亮牛仔裤和皮鞋穿来。” 余以清抹着眼泪说:“我听言桄说辋川多么多么美,还以为顺便能度度假。结果呢,你们看看,我浑身是土,都要变成活兵马俑啦。” “别抱怨了!你们是来工作,工作,懂不懂?还有,小余,你以后得叫沈谕表姐,叫我姐夫,记住没有?”我得意洋洋地说。 “知道知道,我刑侦意识比你丰富。叫沈顾问姐姐还好,叫你姐夫我就觉得肉麻——不过,唉,既然是工作需要,我就当吃了个苍蝇吧。” 我们一边说笑,一边打听乡政府的地址。当地人都十分淳朴热情,我们三人按着他们指示的方向往前走,不久就出现了两排贴着白色瓷砖的房子,房子四遭围着红色围墙。我们看了一下,西边院门左侧刷着大字道“只要进医院”,右侧则写“一切我来办”,横批曰“辋川乡医院”。 妻子看了不禁哑然失笑说:“这家医院口气还不小呢。” 东边的院门两侧倒是没写什么,只挂着一块满是灰尘的牌子,上面写着“辋川乡政府”。 余以清叹口气说:“总算到了,到屋里我非得照照镜子,看看牙变黑了没有?” “顺便也洗洗你.99lib?t>的鼻子吧。”我笑着说。 “姐,”余以清果然是警校受过专门训练的,改口居然都不脸红,“你看看他说的什么话!” 妻子怒视我一眼说:“素质,注意你的素质!” 我们刚进院门,就看到里面的一扇刷满绿漆的屋门倏地打开,里面出来一个戴着眼睛,瘦削异常,腰细得真有杨柳之姿的年轻女子。她打量我们一眼问:“你们是不是从北京来的言先生一家人?” 我以一家之主的身份,赶紧迈步上前说:“没错,我就是言桄。这是我的妻子沈谕,这边,呃,是我妻子,呃,姨家的表妹,余以清。” “呵呵,你们终于来了,快进屋吧,郭教授他们已经到了,就等你们呢。” 她转身进去,余以清凑到我身边小声嘟囔道:“还叫我改口,有你那么介绍的么?一般谁跟不相干的人介绍表妹还说什么姨家舅家的?我看你才要小心呢!” 我们三人走进屋子,一个大腹便便,脸色黝黑的中年男子立刻迎过来笑道:“你是言作家吧?我是辋川乡的副乡长关有海,郭教授他们也是下午到的。以后还要请你们多多宣传我们乡呢,我们今年决定把开发旅游项目当成新的增长点来大抓狠抓,要让辋川旧貌换新颜。” 我点头应合,心里却惴惴地想:在现在这个物欲横流的年代里,不知道这片辋川净土还能守的几年寂寞啊。 一个头发花白,举止稳重的五十多年的人也站起来说:“你就是言桄吧,我是西京大学的郭复知。” 我们三个人赶紧上前握手寒暄,郭教授虽然是国内研究王维的翘楚,但没有文人的酸气,颇大度洒脱。他指着刚才引我们进来的那个清瘦女子说:“这是我带的博士研究生,叫先妩。” 先妩上前,和我们蜻蜓点水般握手后淡淡地说:“先后的先,妩媚的妩。” 郭教授又从身后抻出一个大眼睛长头发,白净清秀面孔,但目光总有些虚幻飘忽,好像不敢正眼看人的二十多岁女孩子介绍道:“这是我的宝贝女儿,从意大利留了几年学刚回来,你们就叫她Lina吧。” 我们又赶紧对教授的千金纷纷点头致意,我心想从意大利那种国家留学回来的女孩子居然还如此怕羞,果真像森严家教养出来的大家闺秀。 这时候一个面容臃肿肥胖的中年人也凑上前来呵呵笑道:“我就不劳教授大人亲自介绍了,我叫王国宝,是个业余诗人。最近几年很崇拜王维,所以经常去郭教授家请教。听说有这么难得的考察机会,自然要赖着他老人家把我带来了。” 余以清正好在前面,便上去和他握手。姓王的见是美女,自然要把她手多攥一会儿,多摇几下。妻子在后面对我小声哼哼说:“现在居然还有诗人,他平时靠什么挣钱吃饭呢?你看看他手上戴着那么名贵的一块表……” 王国宝刚被余以清面有愠色地摆脱了骚扰,他便又朝我们走过来。我赶紧上前把妻子护在后面,使劲捏着他肥厚的熊掌笑道:“王先生也写诗么?不知道什么时候能瞻仰大作呢?” “哪里哪里,不足挂齿,不值一提!” 妻子在我身后也趁机喊道:“郭教授,不好意思,我们本来就来晚了。现在人到齐了,是不是要早点出发去目的地呢?” 郭教授呵呵笑道:“不错,应该早点出发了!说实在话,像我这种懒人,若不是听说出土了和王摩诘有关遗物的话,是断然不会跑到这里来的——王先生倒是经常来的。” 王国宝鼓着嘴满脸通红地说:“哪里哪里,只是为了找点灵感而已。” “哦?”我看看王国宝说,“那王先生必有关于辋川的大作了?” 王国宝的脸顿时胀得比猪肝还红,赶紧岔开话题说:“是啊,是啊,天不早了,我们该走了!” 关乡长亮开他那关中人的豪爽嗓音呵呵大笑说:“好吧,去柏家坪的车我都给你们准备好了!” 我们走出院子,登车之前看看村南夕阳斜照下的辋川河谷。郭教授指着说:“辋谷在这里最宽阔,这里也是古畸湖的所在。当初群山之中有许多溪河呈辐射状注入畸湖,就像车轮上的辋辏,辋川就是由此得名的。官上这个地方,就是王维诗中的孟城坳,他那时经常于此泛舟。唉,良辰美景,今朝不在!” 一行人见郭教授慨叹,也都真真假假地跟着叹气。我念念不忘刚才王国宝抓小余手的事情,便报复似的捉弄他道:“想必此时此刻,王先生应该心有所感,口有所占吧?” 王国宝一边摇着手说“王维的门前,我哪敢献丑”,一边赶紧去帮关乡长开车门。倒是一直不言不语的先妩忽然开口诵道: “关坳成墟落,燕雏入彩庐。川水年月逝,古人曾悲夫。” 王国宝这时却像兔子一样及时蹦出来拍马屁喊道:“先小姐真是有才啊!” Lina厌恶地瞥了王国宝一眼,郭教授看到学生给自己长脸,不禁呵呵笑着说“你们知道这个地方为什么叫做孟城坳么?那是因为此地从前确是一座古城,当年宋武帝刘裕北伐到此,筑城驻军,南来的将士经常登城望乡,因此就把它叫做‘思乡城’!” 从官上村前行,经过支家湾还看到几只白鹭在河川中踯躅,大有“跳波自相溅,白鹭惊复下”的意味。可见一千年来,随季候来往的水鸟还是舍不得离开这片安静乡土。再走数里,山路渐渐陡起,几十户人家在坡上络绎散开,这就是我们的目的地柏家坪村了。 村里面有不少被废弃的老式居民楼,爬山虎已经攀满了楼壁,看上去阴暗荒凉。关乡长指着那些与村人居住的平房不同的小区说:“那就是以前工厂的员工居住的地方了。工厂是七十年代支援三线建设内迁到这里的,那些楼房便是厂里的职工宿舍。如今这穷乡僻壤再也留不住人了,从厂长到工人,都耐不住山里的寂寞,纷纷迁回城市。于是这个偌大的工厂也荒废了,只留下一个小的试验车间和几个临时工,还有一位甘心平淡的老工程师和家人。唉!工厂一走,我们乡也少了项经济来源。” “那位工程师可真了不起,在这个灯红酒绿的年代,却能甘守寂寞。”郭教授赞叹道。 “是啊,去年他儿子从西安前来探亲时,还不明不白地死了。”关乡长好像在追思着什么的样子。 “这位德高望重的老工程师叫什么名字?”余以清忽然问道。 “叫宁权,我们都跟尊称他宁工。其实也没有你们想象中那么老,才五十多岁的样子。现在工厂遗留下来的试验室都是由他主持。” 我忽然想起林瑛当时说过,去年“维生素团”到柏家坪村时,死的就是工程师宁权的儿子宁海。今天听关乡长的语气,看来此事确实有些蹊跷,便赶紧插嘴问:“他儿子是怎么死的?” “从山崖上掉下来的,吃午饭的时候还在,可夏天中午大家都在睡午觉,谁也不知道他怎么出去了。到了第二天找到他的,他已经摔死在山崖下面,头破血流的,据说样子十分恐怖。” 一直沉默地Lina忽然开口说道:“冒着大太阳跑到山顶上去,怎么会有这种人?” “郭小姐,你可不知道,人都有特殊的癖好嘛!比如我,就喜欢一个人爬爬野山之类。因为人只有在孤独的时候,才能更深地体味自然的妙趣。”王国宝嬉皮笑脸、装模作样地插嘴说。 “可惜从你身上找不到丝毫妙趣。”Lina一句话把王国宝噎地说不出半个字来,气得一个劲儿打嗝。看到他的窘样,我使劲压抑住自己心里涌上来的得意。就连一向板着脸的先妩都忍不住噗哧笑出声来。 妻子装出一副爱打听小道消息女人的样子,惊讶地说:“唉呀,关乡长,想不到还有这种惨剧!那山路是不是很陡啊?” 关乡长笑着摇摇头说:“沈小姐,山路不陡,但你要站在悬崖边上就陡了。” “不会是有人推下去的吧?”余以清也做出一副八卦样子,伸直了脖子问。 关乡长嗫嚅说:“这个嘛,至今也没有确定……” “不是出土那块石板的那几天也死了一个人么?那肯定是他杀吧?”Lina又开始揭短。 “对呀,关乡长,我好像听说你们这里前年还死过一个小伙子呢!这个村子不会真的有连环杀手吧?早知道我就不来了……” “不会不会!你们放心,石板丢失估计是有文物贩子盗运,葛骡子也是为了保护国家财产与窃贼斗争时牺牲的,我们乡最近还打算给他追认烈士。至于前年死的那个小伙子,他是遭遇了车祸。” “不会也是工程师的儿子吧?” “要留下那么多工程师就好咯。是柏家坪村会计吴大器的儿子,叫建生。你们也看到了,这弯弯曲曲的山路上又没有灯光。建生刚考上研究生,趁暑假去支家湾和同学聚会喝酒,晚上喝醉了回家时倒在了路弯上。那是个急弯,晚上汽车还没有反应过来就把他轧死了……唉,可怜的孩子,风华正茂啊……” 关乡长假惺惺地哽咽了一下:“老吴是个好同志啊,在这个小村子里干了一辈子小会计了,从来没出过什么差错。” “当会计可是个容易出事和得罪人的行当,怎么会不出差错呢。”我发现Lina就像安徒生笔下专门揭露皇帝新衣的那个小孩,但凡她一接过话题进行评论,故事也就只能就此打住了。 关乡长也气呼呼地不再言语,Lina倒怡然自得自顾自摆弄着手上贴着帅气男明星照片的手链。郭教授似乎对宝贝女儿溺爱过分,对她经常能引人忿怨的话毫不在意。他指着前面在村口等候的几个人说:“哈哈,蓝田文物局的老赵果然早来了,这家伙对辋川真是情有独钟呐!网上有个年轻人的王维爱好者协会,叫什么‘维生素’,就是他组织的,真是人老心不老啊。” 我们透过被灰尘蒙蔽的车窗极力看去,只见一群村民中间站着位戴着厚厚眼睛,头发半秃如同地中海般的中年人。他看到我们的车过来,赶紧挥着手,和另一个村官模样的人急匆匆跑过来。 关乡长让司机把车停住,从副驾驶位置开门下车问:“赵局长,您好!您又来指导工作了——柳村长,什么事这么慌慌张张的?” 柳村长气喘吁吁地说:“乡长!我刚才给派出所马所长也打电话了,又出事了!赵局长儿子带来的那个‘维生素团’有个人失踪了!” 第四章 初春的天气有些乍寒乍暖,庾养他们三个人出了长安城门策马南行。这是一个天高云淡的日子,上午未被天狗吞噬,劫后余生的太阳终?99lib?于了却自身的危机,也开始慷慨地把光和暖洒向人间,拂面的气流也逐渐有了些“杨柳风”的意味。气温的回暖也给人或者动物增添了活力和信心,马儿出城之后也撒了欢似的狂奔。两个时辰后,庾养就遥遥望见蓝田郡的城门了。 王鼎在马上喊道:“二位,我肚子开始咕噜乱叫了。要不要进城喂喂马,吃点酒肉,说不定一到乡下,将来想要吃肉也不能了。” 宇文恺勒住辔头,依旧温吞地说:“定九兄说得不错,我回家急急忙忙收拾,也没顾得上吃东西。” “你们呀,一点儿出息都没有。君子食无求饱,居无求安,这个都不懂?”庾养因为睡了一上午觉,没有他们俩那样饥饿,所以还有资格嘲笑一下。 “没饱啊,这还饿着呢,像这样人饿马乏也不是办法啊。哈哈,反正我们进城去了。”王鼎调转马头,大声唿哨,朝着蓝田城的方向奔去。宇文恺看看庾养,也磨磨唧唧地笑着说:“长生兄,我也没啥出息,先跟王兄去了。你要是着急就先走着,我们吃饱了再追你……” “唉,有组织,无纪律!”庾养长叹一声,摇摇头,也赶紧策马紧追着喊道,“等等我,给我留点牛肉!你们这俩饭桶……” 蓝田是一个小城,但由于是从武关进京的必经之路,商旅众多,酒肆自然也不少。三个人到了一家名叫“随安居”的酒楼,上去叫了酒肉,又吩咐小二将马牵去喂。小二却面露难色地说:“三位客官,实在对不住。这几天往来的客人有些多,车马也多,后院已经没有拴马的地方了,草料也用光了,您看……” 这情形大概就像现在好不容易找到一家中意的饭店,却发现没有停车位一样令人恼火。王鼎是个急性子的人,再说他.99lib.们毕竟也算“太子党”之类的人物,自然财大气粗,他一拍桌子骂道:“后院没有拴马的地方,难道别处没有?难道你要让我们把马放养在大街上不成?” 小二看他发飚,再瞄一眼衣着,心想这必定是为惹不起的人物,赶紧点头哈腰地说:“客官息怒,实不相瞒,这个季节正是回暖时候,南来北往的商人好不容易等到过了冬,都一时动作起来。别说拴马的地方难找,就是蓝田城里连草料都紧缺得厉害……” 王鼎哪里有心思听他聒噪,横眉怒目经换了三个。而这三个人买下小城之后,都先遇到形形色色的怪事,最终死于非命。第一任是被掉下来的大钟砸死的,第三任是掉进欹湖里淹死的。而这其中,又以第二任城主的死因最为奇特,他是在棺材里面死的。” 王鼎纳闷地问:“人死了不都要进棺材么?” 庾养使劲把眼珠翻白了看他一眼说:“王兄,棺材是人死之后进去的,不是人在那里面死的——不过,敏小姐,我也奇怪,他怎么会死在棺材里面呢?是活生生闷死的么?” 麹昭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一样插嘴说:“当然不是,他是在一口密闭的棺材里,被活活缢死的!” 麴昭脸上夸张的表情把三个男人吓了一跳。胆小的宇文恺禁不住赶紧哆哆嗦嗦地拿起杯子来喝酒,好奇心重的庾养听到这么诡异的事件,顿时那种玩世不恭的表情也随风飞到爪哇国去了。倒是王鼎,气干云霄地一拍桌子,瓮声瓮气地说:“麴姑娘,你莫非是在开玩笑吧?世上哪有钻到棺材里面等死的呆子?” 麴昭使劲白他一眼,气嘟嘟地说:“难道我一个小姑娘家,还红口白牙骗你不成?你不相信,就不要听了。” 庾养连忙将他搡到一边去,笑嘻嘻地对麴昭说:“昭姑娘,别理他。把他当成一头奶牛罢了,来来来,接着跟我们说,那第二任城主是怎么死的?” 麴敏怕妹妹说不清楚,这次索性接过话头来说:“关于第二任城主的死因,那个于阗人也不清楚。但那次哥哥之所以邀请众多乡邻好友赴宴,据说就是想当众揭开两个秘密,一是他的死因,二就是晋军宝藏的下落!可是,就在那天晚宴进行的时候,哥哥忽然莫名其妙地在大庭广众之下,被活活烧死了……” 第五章 Lina拎着土里土气的LV手袋,有些漠然而失落地看着父亲在古石板出土的坑边爬上爬下。郭教授动作的敏捷性似乎与他年龄很不相称,他像只老猞猁般走走停停,时而俯身,时而远眺,不停地取出相机来拍照。终于,我看见他蹙起眉头,狡黠地笑笑对蓝田文物局的赵景骞说:“老赵啊,依我看,石板出土的这个位置根本不是在唐代的土层里嘛!” 赵景骞也颇为疑惑地反问道:“难道它在唐代以后曾经出土过,然后再度被掩埋了?” 郭教授哈哈大笑道:“现在我们面临着两个问题:第一,它究竟是否真是王维时代遗留下来的东西?第二,如果它确实是的话,为什么会被埋在这么薄的土层里——因为这个出土地点的土层,根本就是极近期的!” 先妩从提包里掏出一个本子,赶紧把教授说的话仔细记下来。我不禁感叹现在究竟是民主社会,连个教授都有权利找人给自己写起居注。 “如果它是假造文物的话,为什么会在出土的当夜就被窃?而且窃贼甚至不惜搞出人命来也要把它偷走呢?”我不解地问。 “这个嘛,颇为有趣。”郭教授笑了,“不过言先生,你既然千里迢迢来到了这个僻静之地,我相信会有充足的时间解开这些谜团的。” 余以清听了这话,不屑地在我耳边嘀咕道:“听这话好像这老头倒像侦探似的……” 妻子装出特振奋的样子说:“郭教授,我和妹妹两个人从小老梦想在一个宁静的山村住上段时间,体味一下远离尘嚣的日子。恰好我们也没有什么能帮忙的,你要调查什么事情,别忘了叫上我们帮忙啊。” 郭教授颇有风度地颔首笑道:“那是一定,那是一定!关乡长,我想这件文物失窃案,和我所研究的课题有着莫大关系,能否也让我们参加一下调查呢?如果真能从那件古石板上,发掘或者发现唐代的遗迹什么的,那辋川乡的名声就一炮走红了。” 俗语说“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堂堂一乡虽然不是小人,但是也难免为利所动。关乡长连连点点说:“没问题!我们派出所马所长也正因为这件文物案子没有专家顾问而发愁呢!我马上通知他,告诉你就是乡里聘请的顾问。” 赵景骞似乎为自己的风头被郭教授抢尽而有些不快,他在一旁提醒道:“马所长去调查的那个团员失踪已经好半天了,也不知道有什么进展没有。” 真是说曹操曹操到,他的话音刚落,只见东边的路上黄沙滚滚,关乡长指着说:“呶,那不是派出所的车么?” 马所长四十岁左右年纪,脸庞长得浑圆饱满,红红通通,真像《围城》中那位拥有“四喜丸子”脸的曹大诗人。不过他丝毫没有诗人气息,看到关乡长后,大概怕车带起来的土呛了领导,赶紧把自己的切诺基远远停好,然后摇摇晃晃打着饱嗝过来,显出一副孩子考试不及格见家长的样子,扭捏着先跟乡长大人问了好,接着又向我们一一点头致意。 关乡长略有不满地看他一眼说:“小马,中午又有饭局吧?告诫过你们多少次了:少喝酒,多办事,工作要紧嘛!那个失踪的团员事情怎样了?” 马所长终于忍不住又打个嗝,刹那间陈年的酒香四溢。Lina厌恶地捏着鼻子走远,从口袋里掏出耳机堵住耳朵,径直逍遥去了。最讨厌酒味儿的妻子反而一副安然若素的样子,我明白她将来要顺利进行调查,还要多多“仰仗”这位酒鬼所长,所以总要留个面子。 马所长有点摇晃,一副“我欲醉眠君且去”的样子。但领导当前,他终究还是站稳了说:“那件事啊,我看没什么。附近山头这么多,那家伙说不定去哪里溜达了,依我看晚上他肯定回来。团员们小小年纪,经过那次文物盗窃案,难免有点神经紧张。乡长放心,就算这样我也吩咐柳村长他们发动群众上山去找了。” 关乡长板着面孔,缓缓而正规地点点头说:“好的,要确保万无一失,确保我们乡有一个和谐稳定的环境。还有,这位是省城来的郭教授,这几位是北京来的客人,你办案过程中要遇到什么专业的问题,多跟人家沟通沟通。” 马所长听到这话,连忙打着酒嗝走上来,同我们边握手边说:“各位以后多多指教——晚上都没有事情吧?没有事情的话,我请大家吃饭喝酒,接风洗尘……” Lina看到这个酒鬼堆起讨好的面孔,握住自己父亲手不放的样子,脸上作呕的神情呼之欲出。我看到她的表情,忍俊不禁。 妻子给我一肘子,低声骂道:“你除了会打量小姑娘还会干嘛?小心我揍折你腿!” 余以清在身旁,看到我为此挨骂,高兴地轻轻打声口哨。 Lina听到这边有动静,冷冷地瞟我们一眼,使劲把耳机往耳朵深处塞了塞,仿佛我们的谈笑亵渎了自己一样。 妻子在一边忽然开口说道:“郭教授,都说那块王维的古石板,那天在一个周围都是浮土的屋院里凭空消失了么?你说这是不是一块魔法石呢?” 余以清心领神会,赶紧打岔说:“姐,你以为是演哈利?波特吗?青天白日的,哪有什么魔法石啊!我看这肯定是窃贼的魔术呀,那块石板说不定就还藏在那院子里呐!” 马所长听她一说,醉脸气得更红了,不满地声明道:“余小姐,我们派出所的弟兄们可不是吃素的!那个巴掌大的院子连旮旯都被翻了个个儿,就算有什么地窖、暗道什么的也逃不过我老马的眼睛。” Lina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在转悠到了我身边,轻轻哼了声:“你肯定不是吃素的,是吃酒的嘛。” 她的话逗得我又差点笑出声来,她乜斜我一眼,脸上终于露出些许笑意说:“我发现就你沉不住气,动不动就笑。” 我看到她脸上居然有些羞涩的红晕,不禁吓了一跳,赶紧开玩笑似的说:“总不能像你把脸做成扑克牌吧?” 妻子看到我居然这么快就又跟其他女孩搭讪上了,立刻用橙色预警的嗓音大声咳嗽一下,我赶紧朝她那边跑去。 其实她误会了,我也误会了,因为后来我发现,Lina只要和男的一说话,脸都要变红的…… 妻子的话提醒了郭教授,好奇心重的他必定不会放过这个探秘的机会,马上跟关乡长申请要去看看那个奇怪的院子。马所长为了在领导面前证明自己工作到位,澄清余以清提出的反诘,也毫不犹豫地答应领我们过去看看。 我们几个人便陆续登车,可数来数去总觉得少了一个人——王国宝不知跑到哪里去了。可是现在眼看天色渐晚,也来不及等他。我们告诉路旁小卖部的老板,若是见他回来,便让他不要乱走,在这里等我们,然后发动汽车,朝着上面峻峭的山头驶去。 一路上果然浮土堆积,车经过时,不仅带出一道弥漫的黄沙,而且还轧出一条深深的沟迹。上山的时候破路很陡,两边密密麻麻种满了松柏和灌木,看上去除非徒步,任何交通工具都不可能在此路之外的地方通行。而这条土路,也是上山的唯一道路。 马所长边开车边指示说:“那天柏家坪村的人就是用农用车把石板从这条路拉上山的。” 妻子纳闷地问道:“他们既然都把石板抬上了车,为什么不拉到村里去,那样不更安全么?” 马所长嘿嘿一笑,得意地双手松开方向盘,点上颗烟,使劲吸了一口。 余以清在车后喊道?99lib?:“喂,安全第一!你酒劲没醒,还敢在山路上玩大撒把!你不想活,我们还想呢!” 马所长看小余是注定和自己卯上了,也不示弱地说:“这里是山村,又不是你们城里,别拿交通法规吓唬我!告诉你99lib.,烂醉如泥的时候我也照样开车,除了那次见了鬼……” 他忽然打住,很标准的把双手放在方向盘上,认真严肃地看着前方开起车来。 “小沈同志,告诉你。柳村长说得对,石板放在村子里面反而不如在那个废军站院里安全呢!这个东西出土的时候,好多人都听说它是件宝贝,村里路多,交通又方便,难免有人心怀不轨。而放在前面那地方,第一夜里开车上山困难,第二那个地方真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险关。背后就是千丈悬崖,只有这一条路可走。到时候万一有事,打个手机,村里派人到山下路口一堵,任它插翅也难逃!” 妻子连忙点头称赞说:“马所长说的真是事事在理。” “那这次它怎么逃了呢?”余以清充分把握住妻子唱白脸,她唱黑脸的套话方法,赶紧恰如其时开口讽刺道。 马所长真是憋了一肚子委屈说不出的样子,他这次倒没翻脸,而是长叹一声说:“小沈同志,说实在话,这村子最近还真出了不少神乎其神,说不清道不明的事情——啊,那个院子到了。你们先别急,我停好再下车。” 这是一个普通而又不寻常的小石院。说普通是因为它就像任何山间的小屋一样,用大大小小的碎石砌成,石缝中也都长满了荒草。说不寻常是因为和其他小屋一比,它的院墙异常高大结实,看来要不通过大门把一块沉重的石板搬出来委实不可想象。 我们走进院子,院里虽然野草杂蔓,但除了两间石屋外也没有任何建筑物。在院中转了一圈后,我相信马所长说的这里面确实不可能存在暗道地窖之类的玩意儿。 妻子和余以清几乎同时指着院子东边被踩折的一株灌木问:“马所长,这是你们的人踩的么?” 马所长摇摇头说:“当然不是,我们也注意到了这点。这肯定是那晚的小偷跳进来踩的,你们看,这面墙上也有他们扒爬的痕迹——这些人难道真是传说中的草上飞,能扛着这么重的石板越墙而过。” 赵景骞叹口气说:“中国的武学渊源博大精深,不能排除有高人的可能啊。” 郭教授站在那面墙下仔细察看着说:“如果用什么机械,如滑轮之类的,也可以办到吧?” 赵景骞带着崇拜的眼光看着他,竖起大拇指赞道:“您这样一说倒真有可能,我刚才的想法未免有些失真了。” 马所长这次毫不客气地打断他的吹捧说:“不可能,我们在墙里墙外都检查过了,就算用工具,也不可能一点支撑的痕迹都没有吧?可整个院子除了踩踏和爬墙的痕迹,其他什么都没有发现啊。” 郭教授显得有些不高兴的样子说:“马所长,不要低估了现代人的发明创造力嘛。” 妻子指着屋子说:“我们到里面去看看吧?说不定真像赵先生说的那样,会有能力拔千钧的大侠遗留痕迹呢!唉,听说那晚上守夜的一个人,曾经看到过一个窃贼?还有人说那是什么鬼怪之类的?” 关乡长忍不出插话说:“所以说这还是一起盗窃杀人案,马所长,案子要尽快解决!这既关系乡里的治安稳定,也肩负着破除封建迷信的重任!” 马所长赶紧连连称是,Lina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样子,也不随我们进屋,只在院子里漫无目的地闲逛。 我们终于走进了这个传说中的神秘石屋,可它终究还是让我失望了。和林瑛当初描述的一样,屋子里只有简单的陈设,而且经过马所长所谓的“天翻地覆”式搜索,现场早已破坏殆尽。我看得出妻子和余以清也颇感无奈,大家在屋里转了一圈,都摇着头准备出门。这时候忽然听到“嗖”的一声,然后伴随着一阵石头撞击的声音传来。 站在门口的几个人急忙向外面张望,只见百无聊赖的Lina正拿起几块石头朝墙外抛着玩。 “这墙外面还真是紧挨着悬崖峭壁啊!”Lina高兴地喊道。 妻子走到外屋的小窗前,那个窗子开得不低,正好到她眼睛的位置。她喊我道:“言桄,帮我过来看看,这个窗子下面是不是千丈悬崖呢?” 我跑过去,伸出头朝下一望,顿时吓得腿脚发软。我赶紧转过身来,捂着扑通扑通直跳的心脏说:“真是悬崖,一眼都望不到底的!” 马所长笑着说:“对吧?我估计连猴子都跑不上来的!而且石板那么大,不可能从窗户送出去的九九藏书。” 余以清忽然说:“要是把它肢解成小块送下去,再重新拼装呢?” 马所长和郭教授几乎同时喊道“不可能”,他们俩彼此对望一眼,郭教授抢先解释道:“如果石板被肢解掉,那它很可能就一文不值了!窃贼没有那样傻的!” 马所长也接过话头说:“且不说悬崖底下是个封闭的天坑难下去人,就算有人下去守着,要多长的绳子才能将东西系下去呢?而且悬崖上树草丛生,中途难免挂住,所以说,你的想法根本不可行!” 妻子好像没有听他们争论似的,自己俯身在外屋的土地上察看着什么。我看掏出手帕,擦了擦自己染黑的手指。 郭教授沉思了一会儿道:“我倒是想尽早见见那个认出石板文的‘维生素’团员,他到底在上面看到了什么?” 听了这话,赵景骞不禁和马所长对望一下说:“那个今天风传失踪的团员,就是当天认出石板上篆文的徐源,我们大家都跟他叫徐呆子!” 第六章 进了谷口不久,眼前便出现一个狭长的湖泊,这便是欹湖。四围山中溪水淙淙汇入此地,再由谷口的辋川河北注灞水。天气已经逐渐回暖,湖里积冰消融,风吹过来,清亮的微波荡漾开来,一轮一轮的涟漪便朝着层层遮掩的大山深处扩散而去。 庾养他们五个人骑马沿着临山靠水的羊肠小路逶迤前行。与以往的气氛不同的是,从蓝田城出来后,几个人只是一味赶路,很少再交谈。或许是麹敏在酒店讲述的于阗人师贺密那晚宴会上所见的情形,足以让听到的人惊悸不已吧。 庾养跨坐在自己的白马上,面对右手边上白茫茫的湖面,眼前却如同幻影般一遍遍重复出师贺密描述出的那种诡异场景:身着黑袍,戴着面具的主人和宾客、侍从把酒用毛刷一遍遍涂在主人身上、点燃的黑袍、狂奔的主人、悬崖、火影、以及焦尸……所有的这一切仿佛自己亲见似的萦绕在脑海中挥之不去。他打量着宇文恺和王鼎,他们两个好像也一直紧锁眉头,沉默不语,难道他们真的害怕于阗人警告麹氏姐妹的那样,在这个山谷中,有着神秘的蛊咒不成? 王鼎像感应到了庾养的内心,他忽然舒展开自己拧了半天的浓密眉毛,自言自语地哼了一声说:“什么蛊毒诅咒!依我看,必定是有恶人装神弄鬼吓唬人罢了,这样一来他才能掩饰自己的罪行,我一个堂堂七尺男儿,就不信这邪!” 宇文恺看他一眼说:“依我看这里面确实有什么机关算计之类,如果真像王兄所说,是奸人作恶,那么这个人必定不是一个容易对付的对手,你我也要小心为好。” 麹昭接过话头,哼了一声说:“管他是人是鬼,我和姐姐一定要把这事查个水落石出不可!——哎,你们看,前面那个村子,是不是就是望南庄?快看那座黑乎乎的小城!” 几个人连忙暂时从沉溺的冥想中抽身出来,挺着了腰身,抬头望去,果然见不远的前方有一片开阔的平地,依山络绎分布着许多大大小小的屋子庭院。而在山腰之中,有座用青石垒成的方圆半里的小城,城中还筑起一座高高的料敌塔。由于在山的侧面,逐渐西坠的日头已经难以把光芒投射到那里,所以它显得分外黑重暗郁,仿佛是无数秘密与阴谋堆积的影子。 庾养大大方方地看一眼麹昭,发现小姑娘正凝视着这个曾夺走她兄长生命的不祥城堡,她大概由于有些激动,竟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 “我说,昭姑娘,你不会害怕了吧?”庾养打哈哈问。 “害怕?本姑娘生下来就不会写着两个字,走,看谁先到那个鬼地方!” 麹昭蹬紧马镫,用腿一拍,她的马长啸一声,箭一样朝着那个村庄冲去。 “等等我,喂喂,你急什么?哎呀,我的鞭子掉了,宇文兄,帮我捡鞭子,这破马,居然不听使唤了,奶奶个熊德,喂喂……”庾养见自己喜欢的姑娘居然英姿飒爽,驱马狂奔,激动急躁慌忙间把马鞭扔到了地上,白马也不知是看上了麹昭的栗色马,还是深解主人的心思,也不等庾养坐稳,便紧跟着四蹄腾空追了过去。 后面宇文恺和麹敏也忍不住哈哈大笑。 望南庄这个地方,若以一千五百年后世人的眼光来看,只是个又小又偏僻又落后需要关怀需要捐助需要扶持的小山村而已。可是如果我们站在当时人的角度去看,能在兵荒马乱的年代找到这样一个偏僻安静的地方,那就简直是世外桃源,人间乐土。 由于背面是山,正面对水,村子便只能在那条局促的平地上沿着山水脉络展开。所以断然不像当时盛行的方块城市一样,整个建筑群按照棋盘式样的网格规规矩矩地排列开来,而是各家各户选择自己觉得理想的空地,星散地把屋院盖在了山脚下,湖水边。庾养抬头看看湛蓝得刺眼的天空,上面有几朵如同白鹤羽毛般的云彩悠悠地悬在其上,他的心中不禁.99lib.也平添了一丝惆怅:这么一个慵懒适意的小山村,怎么会有那么多诡异事件发生呢?还有,父亲为什么要差遣自己来到这个,给一个从来没有听说过的城主一封奇奇怪怪的信件呢?莫非父亲也和这里的神秘事件有什么关系不成? 果然像王鼎了解到的那样,村中的人以外来人居多。村中的街头巷尾,人们都操着各种腔调的长安话打着招呼,有的人还很兴奋地哇哇嚷着,但是你就听不出他在讲些什么。 几个人进了村子,牵着马想打听一下此间有什么可以借宿的地方。王鼎逮到一个小孩儿,怕他是外来人听不懂,自己用标准的官话一字一句问他这里有没有客栈之类的地方。 小孩傻乎乎地站着,看他又是比划又是讲述地忙活半天,忽然摇摇头张嘴说道:“扫瑞,坎由斯比克英格利是,涩儿?” “唉,我早说要推广普通话,推广普通话!你们看看,这连个路都问不到!”王鼎出师不利,气地拍着大腿说道。 小孩看他发急的样子,好像终于明白了什么,赶紧拉住他的袖子,指着前面不远处一个院子说:“由坎勾图则仆利斯,涩儿……” 王鼎一头雾水地盯着小孩不放,把这个金发碧眼的外乡孩子吓得有些慌乱,“咻”的一声便不见踪影了。 众人哈哈大笑,庾养也学着那小孩的话说:“仆利斯,仆利斯,涩儿……” 王鼎牢骚满腹地喊道:“你没有看见孩子指着那处宅子么?说不定那就是山间的客栈呢——你们呀,自己不办事,还笑话别人……” 几个人一边互相开着“仆利斯”的玩笑,一边朝那个显得有些和周围格格不入的宅子走去,到了门口,果然发现上面写着:“大周国雍州蓝田郡玉山县衙门捕役局驻望南乡蹲点巡视办”字样。 庾养恍然大悟道:“那个小孩果然有够聪明,俗话说,有困难,找捕快嘛!他肯定是听不懂咱们说话,所以才将我们指使到这里来的。” 王鼎本是官宦子弟,哪里把一个小小的办事处放在眼里,况且这个能显示自己英雄气概,且全无风险的机会怎能错过。他径直上前,擂得木门山响,还把嗓门扯烂了嚷嚷道:“开门?99lib?开门!” 院子也传来一个狼嚎似的沙哑声音道:“谁这么大胆?想吃鞭子了么?” 王鼎好不容易盼到一个小吏敢对自己叫板,这样好有机会显示自己“威武不屈”的精神面貌,所以愈发牛气地詈骂道:“你王大爷在此,谁吃了豹子胆,敢出言不逊!莫非皮痒痒了……” 还没等他话音落地,只见那扇木门像打喷嚏的嘴唇一样砰的迸开,从里面横着晃出一个矮小结实的壮汉来。他用利剑般的目光扫射众人一眼,声似洪钟地问道:“是哪个小子,敢言语冒犯你郭卫郭大爷?” 王鼎的气焰霎时如泼了一盆冷水的沸汤般,转眼间没了方才的欢腾劲儿。但他毕竟在众人面前碍于面子,只好硬着头皮上前一步说:“是我……” 庾养心想秀才见了兵,有理说不清,况且在这蛮荒之地,他们“太子党”的身份也罩不住多少,便赶紧跨出一步,挡在他面前,对郭捕役嬉皮笑脸地说道:“丫喝高了装孙子,这位官爷别跟他一般见识……” 倒是一向身子细弱的宇文恺,这次却分外有范儿地清清嗓子,微笑了一下,缓缓说道:“郭卫,你还认识我么?” 郭卫听了这话,赶紧抬头仔细将他打量了一遍。只听他“呀”了一声,忙趋前两步,单膝跪地拜道:“小人不知道安平郡公到此,真是瞎了眼了!” 宇文恺呵呵一笑说:“郭壮士请起,不必拘礼,想来上次你见到我时,已是三年前了。时日既久,难免记得模糊,何谈怪罪乎?” 旁边的麹敏特崇拜地看着宇文恺,庾养心里酸酸地对麹昭耳语道:“瞧瞧,你姐姐的眼光都发直了……跟你说,姓宇文的那小子没这么斯藏书网文,要不是我拦着,他还曾经想嗑药呢……” 原来郭卫以前是宇文恺兄长宇文忻手下的一个小校,后来在同吐谷浑作战时候腿受了伤,便被分派到了蓝田郡里当了一个捕头。可他性子直率,不久便得罪了郡守,又被远迁到了玉山县。俗话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他一样毫不含糊地惹恼了县令。恰好此时望南庄出了命案,于是一年之内,郭卫又被贬派到了这个偏远的小村子里查案。县令好不容易将这个既不敢得罪狠了,又不愿留在身边看着别扭的退役军校打发掉,便装作故意忘掉这个捕役,再也不过问望南庄的事情。郭卫自从到了望南庄,案子一直没有头绪不说,中途又连发怪事,他也自觉无脸回到县城,于是索性在这里住了下来。这样他一来可以继续查那些似乎永远不见端倪的怪案,二来这里安宁的生活也颇合他意。再加上他一生气把这里每天狐假虎威的的党正和里长都赶走了,所以他实际上也成了这个地方的大员,院子门口那块名头很长的牌子也是他自己写了挂上去的。 几个人进了郭卫的屋子歇脚,见里面东西都收拾得井井有条,宇文恺笑道:“早年便听家兄说郭壮士做事情利落,今日一见,果真不虚——对了,你说遇到的那些怪案,是不是和山上的那座小城有关?” 郭卫好像大吃一惊的样子说:“这件事情难道都传到京城去了?” 宇文恺摆手笑道:“那倒不至于,这两位姑娘是我们的朋友。她们的兄长前不久在此遇害,我们是来帮她们查明真相的。” 郭卫听了这话,赶紧仔细打量坐在胡床上的麹敏和麹昭姐妹一番,恍然大悟道:“二位莫非是麹公子的姊妹?” 麹氏姐妹连连点头,庾养赶紧趁热打铁道:“既然郭壮士已经知道了我们的来意,就请把那座思乡城历任城主的亡毙情形都跟我们这些人讲一遍可好?知道他们怎么挂的之后,我们也好帮你和昭姑娘找出真凶嘛。” 麹昭听他这么说,感激地看庾养一眼。庾养自然不会错过这个机会,朝她又挤眉毛又弄眼的,逗得麹昭又忍不住一阵大笑,搞得大家莫名其妙地都向她看去。 麹敏见妹妹失态,赶紧偷偷捏她一下,疼得麹昭尖利地大喊一声,直引得不止谁家的驴也昂昂乱叫。 庾养看自己做的一番鬼脸居然有如此结果,也不免洋洋得意地嘲弄说:“麹姑娘好嗓门啊!” 麹昭装作生气的样子,冲他瞪着眼睛使劲哼了一声。 王鼎刚才因为面对郭卫颜面有所沦丧,所以赶紧趁这个机会重新充起英雄好汉来,他像大猩猩一样,使劲擂着胸膛说:“郭壮士,你快点讲,等我查出来是哪个恶棍做的,非把他大卸八块不可!” 郭卫有点不屑地打量他一眼,那目光好像在说:你还是省点劲儿留着晚饭掰羊腿吧。但他碍于宇文恺的面子,还是把这真心话压了下去,转向宇文恺换作正题说:“宇文公子,我虽然曾经也出生入死过,从来就不信什么鬼神。但一想起思乡城那些奇怪的案子,还真有一种感觉,那就是这些连环遭际,还真不像是人能干出来的…… “我被贬到玉山县当捕役后,接手的头桩案子就是第一任思乡城主蒋鲸的身死案。当我千折百转来到这个村子的时候,蒋家人已经将小城易手,新主人是一个叫苻泰的老者。我当时也纳闷为什么死过人的宅子也这样容易卖掉,后来才听说城中藏有关于晋军宝藏的秘密。你们呆久了也能明白,这个地方虽小,但流言蜚语却一点也不逊于别处。加上晋军当年满载财宝兵败青泥的典故确实有据可查,所以这个藏宝传说也许还算所言非虚,于是一个个不惮危险的人便你方唱罢登场地买下这座城堡。可等待他们的,却是一些莫名其妙的死法……九九藏书 “我虽然长在行伍之中,是个粗人,但也跟着宇文大人学了不少东西,也能识文断字,脑子也不至于愚鲁到榆木疙瘩的地步。我到了这里,先见了新任城主苻泰老人,甫一见面就发现这个人着实有点心神不宁的样子。我是个直率人,讨厌拐弯抹角地兜圈子,开口便问他为什么一副神不守舍的样子。老者叹了口气,就拿出一片竹简来,我看了一下,只见那上面刻着‘金木水火土如序而亡’。苻泰说这是他在已故蒋城主丧命的钟楼发现的,于是当时我就明白了苻泰之所以惴惴不安的原因。 “这就难免要说起蒋鲸的死因来。思乡城麻雀虽小,但是五脏俱全,钟鼓楼塔之类的都样样齐整。蒋鲸有天晚上彻夜不归,家人到处寻他,却在废弃已久的钟楼内发现他被压在了从楼顶坠落的铁钟之下。钟沿砸在了蒋鲸的膛上,他的四肋和脊骨已断,估计是当场毙命。一家之主遭遇如此惨剧,其他人自然惊恐不安,所以匆匆将城堡卖掉,估计也没有人再仔细清查钟楼。以至于后来买下城堡的苻泰才发现了这片竹简,而以我后来对他的了解来看,此人迷信得很。他看到那些话,自然会联想到蒋鲸是因为死于铁钟,跟‘金’有关,那么如果根据竹简上的谶语,下一个死者很可能就是和‘木’相连了。” “无稽之谈!妖言惑众!”王鼎马上骂了出来。 郭卫白他一眼说:“王大人莫要妄下断语,我当时确实也是如此想的,可之后事情的发展却和那条谶语一模一样!” “我很快就发现苻泰这个老头子果真迷信得要命,这条谶语显然把他吓得魂不附体。他曾经数次请来巫师和看风水的人,或者驱妖作法,或是拆拆改改,但是即便这样也不能使他安心。” 宇文恺笑道:“他们家有这个传统,想当年秦帝苻坚也是迷信谶语99lib?,西奔五将山,结果被贼臣姚苌杀掉。想不到将近二百年后,他的子孙还是本性难改。” 郭卫颇为敬服地看着宇文恺说:“郡公大人果然博闻强识,那个苻泰老头,据说正是秦王苻坚的后代呢!” 宇文恺很自负而又假装谦虚地点头微笑,只见麹敏看他的眼神愈发崇拜了。 “总之这条谶语一直让苻老头如坐针毡,他一面写信给远在黎州的儿子苻茂,要他尽速前来。一面却不知听了谁的唆使,居然想出了一个能‘破解’这条谶语的荒唐的‘万全之策’。那就是给自己订做一口棺材,然后被封在棺材里面自己呆上一夜。棺材既意味着‘木’,又意味着‘亡’,过夜也正是代表‘暗’、‘黑’和‘死’。这样一来,不仅应验了那条谶语,也保住了自己性命。 “苻老头是个性子急躁的人,他主意已定,便很快找人给自己做了一口上等棺椁。然后匆匆安排祭神拜鬼,把破谶的行动弄妥当。但此人终究鼠胆,想想也是,让一个老头独自在棺材中躺上一宿也够受的。他于是找到了我,让我找一些人,等晚上他在棺材中破谶的时候,把那间屋子严严实实地守住,不让任何人进去。我虽然对他这种行为很是不齿,但自己毕竟是一方守护,便答应了他。所以那天守夜的除了他的几个仆人外,我还找来了他的一些朋友前去帮忙。 “这些朋友都是居住在城外庄上的人,其中有欧阳纥反陈时从江南避难来的范济和范品郢父子,加上他们的家奴王义,有从齐国迁来的冯胡、高当牛、高丑儿,还有一个叫吐突瓦臣的突厥商人和一个叫王橹的梁国人。 “那晚上我们亲自看着苻老头神经兮兮地爬进棺椁,然后叫仆人给他死死钉上。当然为了透气,棺材的一头木板上钻了个核桃大小的孔。初钉棺材时,老头似乎还显得有些慌张,一个劲儿叮嘱我们夜里要仔细守好,万一有什么事情,他就在通气孔处呼救,我们好赶紧进来救他。 “我们几个人都觉得他的行为荒唐至极,但也不好揭穿,只好由他胡来。棺材钉好之后,老头还兀自在那里哼哼唧唧。我们安慰了他一会儿,就按照他的指示熄灯出门,然后派人把整个屋子的门窗锁好,再围得水泄不通,我敢说连只鸟都休想飞进去。 “我身旁的值夜人员是突厥人吐突瓦臣和齐国人高当牛,毕竟苻老头搞得有些诡异,我们一开始还真有些不安。但没过一会儿,便觉得他的行为不免滑稽,因此也不认真起来,开始说说笑笑。就这样一直到了大概寅时的样子,人们的心都放进了肚子里,于是在屋外守夜的人们都沉沉睡去了。 “这个屋子有东、南、西三个屋门。我们三个守的是南门。我在行伍之中时候,为防敌人偷袭,晚上经常守营,所以睡觉很轻,结果恍恍惚惚中听到东屋门响了一声,便一激灵醒来。我赶紧舔破窗纸朝里面探看,果然看到屋里有一个人影在晃来晃去。我一个鲤鱼打挺跳了起来,‘啪’地推开南门,闯进屋子,大喝一声‘是谁?!’ “我的吼声把那个正鬼鬼祟祟扒在棺材旁的人吓了一跳,他赶紧应声说:‘是郭大人么?我是高丑儿,刚才听见屋里面有动静,想进来看看。’ “我怒道:‘你擅自进来,就不怕苻老爷子忌讳?’这样一边说明一边也想透过通气孔向苻泰解释一下。可我和高丑儿叫了半天,棺材里也没有响动。我们俩一下子慌了,这时外面守夜的人也都被吵醒,纷纷闯进屋来。大家又拍棺木,又朝里面大叫,就是没有回应。我们赶紧点上火烛,仔细打量了那个棺材一下,发现没有被撬起的痕迹。为以防万一,我们几个人费了大力,好不容易将棺盖重新启开,拿火把一照,登时就被吓得说不出话来——苻老头眼珠突出,舌头外吐,脖子下还有一条深深的勒痕,他已经被杀了!” “我们仔细勘查了一番,发现棺材根本不可能凭一己之力打开,而我们守夜的人中途打了瞌睡,可那间屋子空空荡荡,若是有人趁我们睡着之后进去下手。即使进门不惊醒我们,在里面要撬开棺材的声响也能吵到守夜人。高丑儿的嫌疑大略可以去除,因为我看到他时,他只是手无寸铁地站在那里,并未有什么动作,手里也没有什么绳索撬棍之类的工具。但如果真像他所说的那样,听到了什么动静才推门而入的话,那凶手怎么能在这空空如也,四围都是守夜人的屋子里消失得无影无踪呢。这就是那个‘木’的死法,苻老头千算万算,还是难逃此劫呀。” “接下来呢?真是‘水’的死法么?”庾养问道。 “嗯,下一任城主戚涌的死法,真的与水有关。不过这事情你们最好听听范济老先生的意见,因为他是那桩案子的目击者。‘水死’之后就是‘火死’,这和两位姑娘的尊兄就有莫大关系了。” 麹昭点点头说:“我们在长安的时候,已经听一位参加过当晚宴会的于阗商人说过了。” “等等!”郭卫满腹狐疑地说,“你哥哥死时那晚的宴会我也参加了,但是,那宴会上只有几个村人到场,根本没有请什么于阗商人啊!” 第七章 我们离开那个悬崖上孤零零的石屋,重新坐在颠簸的车子上,在黄土漫漫的路上狼烟遍野地返往村子。妻子和小余在后排连说带笑地嘀咕着什么,真似一对亲密的小姊妹在聊着闺中密语,但是我清楚这两个人肯定在商量下一步的剧本——妻子依旧是扮演着她设计好的那个好奇而又多嘴的小女人角色,而余以清好像也时刻准备着配合她,一黑一白,把这场双簧戏继续演下去。 “马所长,我真是特佩服你。你窝在这个山沟里真是屈才了呢,看看你们勘察过的石屋现场,可真是专业啊。”妻子趁着关乡长不在这个车里,赶紧不遗余力地吹捧老马。 马所长高兴地哈哈直笑,他肥嘟嘟的脸上的五官顿时像挨了轰炸般东倒西歪,加上他那一嘴被烟熏黄的大牙纤毫毕露,真让人有点不忍卒睹。 余以清冷笑一声说:“姐姐你算看错了,我看他们勘察现场的时候也有不少疏漏,不然为什么那间放置石板的外屋还有被打扫过的痕迹呢?连保护现场这条规矩都不知道?” 我真替一会儿被捧到天上,一会儿被踩到泥里的马所长的心脏担心。这种忽冷忽热的反差要是持续上一个月,估计他就成了下一个被谋杀的殉道者了。 果然,马所长四散的五官顿时又绷到一起,刚才红扑扑的脸色也憋得跟美国提子一样,他怒声抗议道:“余小姐,我也是老公安了,这种低级的失误怎么会犯?那些打扫的痕迹我们到时就发现了!柳村长,我都忘了,这是不是你们干的?” 柳村长连忙摆手道:“绝对不是!那块石板上本来就都是土,脏乎乎的,我们才不会给它打扫屋子呢!” “可是,放石板的那个地方的确被打扫过了啊……”妻子装得像傻乎乎的小孩,我看了实在忍不住想笑。 马所长终于有了个挣取颜面的机会,于是气吞山河地吼了一嗓子说:“沈小姐你们放心,这件事情,我们一定要一查到底的!” 我们的车子到了村口,却不进村子,而是往北一拐,在略微陡起的山路上朝前走去。 柳村长赶紧给我们解释道:“村里的住宿条件不好,怕怠慢你们这些贵客。工厂那边有个招待所,原来是给厂里单身职工用的。现在工厂大部分已经迁走,那里也便成了村里和厂里合办的招待所。老赵组织的‘维生素团’也住在那里。他们在二楼,你们在三楼,住得越高,风景越好。对了,你们喜欢的王维种的银杏树,也离那边不远,可以走过去看看。” 我一听说马上可以有机会看到这传说中王维唯一遗留下来的“真迹”,顿时激动得无以复加。妻子极为不满地看我一眼说:“咱俩结婚的时候也没见你这么高兴过啊?” “去去去,你懂什么,不是一个档次的问题。” 车子很快开进一个巨大而空旷的院子,院子里面一排排尽是那种老旧厂房。大部分门都上了锁,玻璃也处处残破。窗户上糊的烂报纸被风一吹,哗啦啦直响,再加上风吹进空荡房屋中的呜呜声,真有点恐怖片的效果。 车子在厂区里左拐右拐,前面忽然出现一个土坡,坡上有排苍老但有生气的房子。一片爬山虎敷满了墙壁,在这入秋的天气中依然尽量保持着翠绿的生机。房子的门窗齐整,里面还似乎亮着几盏灯光。 柳村长指指说:“那就是宁工程师的实验室,也是厂子里唯一还在用的房子了。宁工程师的家就是土坡下面的那几间刷着蓝漆的屋子。” 前面开车的马所长拧转方向盘,在土坡之前的一个路口准备右转。谁料到这时一个怪异的老女人忽然从前面路上跳了出来,把我们吓了一跳。 马所长还算身手敏捷,他猛地使劲踩下刹车,车子发出尖利刺耳的声音,但还是在那个老女人面前及时停住了。 坐在后排的我们被急刹车和惯性作用掀了起来,差点滚到前排去。 柳村长往外看了一眼,摇摇头说:“唉,果然又是宁工的老婆。” 惊魂未定的我们赶紧从车窗里打量着这个瘦削的女人,只见她蓬松着花白而散乱的头发,额上刻画着几条苍老深刻的皱纹。她干巴巴的嘴唇蠕动着,直愣愣的眼神仿佛要钉在我们身上一样。 柳村长赶紧摇下车窗喊道:“宁嫂,宁嫂,没伤着你吧?” 宁嫂呆板的脸上终于泛起了一丝活动的气息,她笑着摇摇头说:“是小柳啊,我没事,你们这是忙什么呢?” “我送几个客人到招待所去!你自己小心点啊,别乱闯让车撞着!” 宁嫂点点头,继续像幽灵一样怅然向厂子深处漫无目的的飘去。 柳村长叹口气说:“可怜的宁嫂,自从她儿子死了之后,就变成了这个痴痴慢慢的样子。说来也是,宁海那孩子是她一手带大的,怎么能不心疼?” 妻子眨眨眼问:“宁海?是宁工程师的儿子吧?他是不是在山崖上掉下来摔死的?” 在前面开车的马所长听到这个话题,再加上身边这次没有了领导,不禁又来了兴致吹嘘道:“这件事我最有发言权了,宁海的案子就是我查的。话说回来,那个天气可真是暴热,太阳底下都能把人灼出泡来。宁海那孩子从那么高的崖上摔下来,骨头都摔酥了,唉!” 妻子赶紧接过话题问:“是啊,那么大热天他好端端地跑到悬崖上去做什么?” 马所长神秘兮兮地说:“虽然通过现场勘查和验尸,证明宁海像是失足摔死,但是依我看来,他一定在那里在等什么人?” 我有些性急地问:“您怎么这样认为呢?” 马所长嘿嘿笑道:“这个嘛,我找到了一些小小的证据,虽然这不能佐证他的死究竟是意外还是被杀。” 我想起了妻子总是把线索保密跟我卖关子的情景,想不到这个肥头大耳的马所长也来这一套,我不禁长出一口气,慨叹起人性之共通来。 这种时刻就该轮到小余用激将法了,只见她哼哼笑道:“马所长,我看你是无中生有,妄加揣度吧?” 马所长登时变色说:“我这是推理,懂不懂,那山崖上有几个烟头,和宁海衣袋里的烟是一个牌子的!他大热天停在悬崖上抽了好几支烟,不是等人还有别的情况么?!” 小余装作吓得吐吐舌头,柳村长看到这态势赶紧打圆场,指着前面说道:“呵呵,大家别上火,呶,招待所到了。” 关乡长他们那辆车比我们早到,所以我们到达的时候,他们已经让服务员把我们的房间准备好了。等我们住下,名衔后面挂“长”的地方官员还想请我们喝酒吃饭。这次我们这些外来人倒是立场一致,以太累为借口一律拒绝。关乡长便嘱咐招待所的人员给我们送上饭去,他们又寒暄一番,便起身离去,自己去不知哪里赴宴了。 我们简单在楼下的餐厅里吃了点东西,又在招待所里转了一圈,发现这里果然是化外之地。几乎连个服务员的影子都看不到。无奈之下,我们只好跟餐厅里卖菜的大师傅询问这家招待所的规矩,大师傅虎背熊腰,气宇不凡,他用洪亮的嗓音说:“这里又不是老有客人,没有什么服务员,就是一到饭点儿就尽管来我这里吃饭好了!” 余以清纳闷道:“那晚上也没有人看门?” 大师傅举起蒲扇大的巴掌朝胸口一拍喊道:“我就是晚上看门的?怕什么?一过夜里十二点,我把楼门‘咔嚓’一锁,连个贼毛都吹不进来!” 听他的口气大有“将军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誓不还”的意味,我们赶紧恭维了几句,填饱了肚子就上楼去了。 我满心记挂着王维的那株银杏树,看看天色还没有黑,便决计去找赵景骞,请他领我过去看看。 妻子知道这是我梦绕魂牵的东西,所以也没说什么,恰好小余过来,她俩正好想讲讲案情。我乐得逍遥,赶紧溜了出去。 我走到赵景骞门前敲敲,却无人回应,只好一个人朝楼下走去。结果刚下到二楼,就看见他从一间屋子掩门出来。看到我无奈地笑笑说:“来看看儿子,他头疼了一整天,跟他死去的母亲一样,老毛病了。” 我一听人家儿子生病,再冒然提出外面游玩肯定不太合适,就没有再说想让他领我去寻树的事。谁知道他反倒先开口说:“言先生是想去看看那株千年银杏吧?刚才郭教授也给我发短信说想去,还有我们团里的另外三个孩子也要去——唉,徐源怎么还不回来,真让人担心啊!” 我听他说徐源的事,心里忽然莫名产生了一些不祥的预感。我还没来得及细想这种感觉源于何处,就听到一个叽叽喳喳男人的声音,抬头看去只见三个穿着时髦的年轻人前前后后地从楼下上来,看样子也是刚去过餐厅。 赵景骞指着三人中那个身材高大,脸上五官棱角分明,眉毛深重地像两条炭笔画出来一样的年轻男生说:“这是陈光辉,他父亲是西安路桥集团的老总,我们这个‘维迷会’的运作基金差不多都是他家赞助的。” 陈光辉留着一个染成五颜六色,用摩丝抓得像豪猪刺一样的发型,他全身上下穿满了缀满金属片的名牌服装,手上还戴着一块镶满钻石的卡地亚表,果然不愧于他的名字。但是令我纳闷的是,这样张扬?99lib?显露的人怎么会喜欢澹泊隐逸的王维呢? 不过很快我就发现了答案,因为郭教授跟我介绍下一个眼睛细长,眼神坚定,面庞如雪如霜,冷美人一样的女孩时,我顷刻就感觉到了陈光辉眼里散发出来的迷恋表情。 “冷美人”有着一个可爱粉嫩的名字叫柏芽儿,她只是淡淡和我打声招呼说:“我是画国画的,自从一次去台湾看过王维的《雪溪图》之后,就成了他的粉丝。” 陈光辉赶紧凑过来说:“芽儿喜欢什么,我就喜欢什么。” 旁边的那个眼睛大而精致,让我想起了月亮宝石的女生显得娇小一些,她听了陈光辉的话,不禁咧嘴一笑,露出两颗可爱的虎牙来。 柏芽儿故意不理睬陈光辉,直接把那个虎牙女生拉过来说:“这是我的好朋友,樋口叶子,一个小日本。” 樋口像只小兔子一样从柏芽儿身后蹦过来,朝我深鞠一躬说:“Higuchi Youko(樋口叶子的罗马拼音)!请多关照!” 我也赶紧急匆匆还礼,赵景骞问陈光辉说:“崔强去哪里了?” 陈光辉摇摇他那五彩斑斓的头说:“我也不知道,从午饭后就没再看见他。” 赵景骞似乎很担心的样子,看看表说:“郭教授他们也应该要到了。” 话音未落,果然看到郭教授带着一路上沉默寡言的先妩从楼上走了下来。先妩像白天一样,手里拿着笔和本子,好像要随时准备继续给郭教授做“起居注”一样。 赵景骞自然又把团员给郭教授师徒重新介绍一遍,大家稍九九藏书许问候,便一起走出招待所楼的大门,向厂子近山的一端走去。 赵景骞边走边指着那一排排废弃的厂房说:“这个厂子在建的时候,我也是厂里的一个文员,后来恢复高考后上了大学才走出去的。你们也许还不知道,以前这里王维的墓和他的故居清凉寺都在的,当然还有一座右丞祠。历代都曾经修葺过,结果七十年代中期厂子一建,全部拆得一干二净99lib?,只留下一棵孤零零的古树。” 郭教授点点头说:“是啊,在那个年代我们把许多老祖宗的东西破坏殆尽了。不管是古典文物还是道德标准,无论是个人操守还是价值观念,简直是颠覆性的毁坏。” 赵景骞笑笑说:“说起来好笑,这些厂房好多还是我们工程师、技术员、工人自己建的呢。那时候只雇了当地一个瓦匠师傅做监工,还扯了一幅大标语写着‘谁说知识分子不能盖大楼’。大家一开始干着新鲜,还挺起劲,结果厂房还好,盖楼房的时候刚盖到二层,瓦匠师傅就跑过来对我们喊道:‘别盖了别盖了,一楼早就盖歪了,再盖就倒了!’我们处长还说:‘不会吧?我图纸画得是对的啊?’结果站到远处一看,可不是,我们垒起来的墙像比萨斜塔似的,唉,硬逼着技术员和泥码墙,能不歪么?” “那个年代嘛,什么事情都要上纲上线。唉,要不然留给我们凭吊的也不会只是一棵树了。”郭教授感叹道。 个子矮矮,走路拽拽的樋口听完他们的对话,露出她那两颗虎牙笑着问我说:“言先生,上纲上线,什么意思?” 我看看这个说中文像爆豆子的女孩,抓抓头说:“樋口小姐……” “你最好亲昵一点叫她叫Youko g,她喜欢这样。”柏芽儿在旁边掏出一支细长的Salem,冷冷地对我说。陈光辉则忙不及地跑上前去,擦燃自己的Zippo机,殷勤万状地想给她点烟。 柏芽儿却拨开他的手,自己从口袋里拎出一盒长长的特制“泊头”火柴来,打开纸盒,轻灵地拈起一根火柴,拿出如拨动琴弦的动作抖动手腕,“嗤”的一声点燃,然后熟练地把烟头凑过去,恰到好处地吸了一口。看着烟头熠熠闪亮起来后,她又用自己两只纤丽的手指捏住火柴柄轻轻摇灭。整套动作一气呵成,毫无拖沓持重之感。 看傻了的陈光辉情不自禁地鼓起掌来。 郭教授瞟他一眼,脸上浮起一丝讥讽的笑容,他身边的先妩却依然不动声色地记着什么。赵景骞也不知道是因为对自己的团员已很了解,还是担心自己犯了头疼病的儿子,他好像有些心不在焉的样子,对身边发生的事情毫不理会。樋口倒是挺顽皮地朝我挤挤眼睛,噘起嘴巴朝着陈光辉的方向努努,然后做了个很夸张的鬼脸。 我忽然想起来还没有回答樋口的问题,赶紧对她说:“樋口小姐,上纲上线就是把不值一提的问题都上升到某种高度来评判、讨论或者执行的意思。” 樋口把双手的食指对着自己太阳穴划划圈子,做出一个典型的聪明的一休的动作。她笑着说:“言先生说的太专业了,我,要好好消化一下。对,以后请叫我Youko就好,我可以称您言Kun吗?” 我笑着说:“不要客气,随便称呼好了。” 一直心事重重的赵景骞忽然抬起头,指着前面说:“我们到了。” 我们眼前出现了一株高耸入云的高大银杏树,它的所有叶子都被秋的气息染成亮黄颜色,在西斜的日光照耀下,金灿灿地闪耀着。我们忙不及走到它粗老的干下,抚摸着那糙厚的树皮,它里面不可计数的年轮想必记载着一千多年的风霜雪雨、岁月沧桑吧?而这一千年来,有多少人如我们一样,走到这里歇脚仰望,或是景慕,或者太息,而最终成为匆匆过客呢?面对一千多年还在生存着的巨大植物,大自然留给我们每个人的时间都显得那样微不足道。但人们还是在这短短的生命中,一刻不停的经营争斗,甚至互相残杀着,无休无止,世代如斯。 柏芽儿用她犀利的目光从各个方位审读着银杏树,我相信作为“维生素”团员的她已经不是第一次来到这里了。说不定这株树已经在她多彩的画笔下被描绘了多次吧? 我坐在围护着这株巨树的石栏上,任凭思维毫无边际地漫漫遐想。樋口在树下捡拾了几片落叶,递给我说:“言Kun,拿回去,当做纪念吧。” 郭教授双手叉腰,站着四处打量说:“这就是当年辋川别业的‘文杏馆’遗址的所在之处,下面的那个涧谷里,应该是‘辛夷坞’了。” 先妩点点头,嘴里默念王维的诗句道: “木末芙蓉花,山中发红萼。” 樋口接过她的句子,用怪里怪气的腔调朗诵下去说:“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 这是我最喜欢的诗句,如今面对这条诗中的涧谷,真难免有立刻就下去看看的冲动。 一直心绪纷乱的赵景骞这时候忽然笑着发言道:“既然大家游兴正浓,那我们就去涧中走上一圈,如何?我知道有条去那里的小路。” 樋口高兴地跳着拍手说:“太好了!太好了!我还不知道辛夷坞原来就在这里呢!” 郭教授也微笑着说:“趁着现在天色还不算晚,多走走也好。我这几天还根据多年考证,去确认一下当年‘辋川二十景’的遗址呢。” 听郭教授这样说,就连不忘装酷的柏芽儿也不禁咧嘴笑道:“那真是太好了!我一直想着画一组新的《辋川图》,正苦于岁月变迁,总不能找到那些景点的所在呢。” 陈光辉见她高兴,也急忙凑趣地说:“是啊,是啊,老赵你也是,原来这条山谷里藏着这么重要的景点,你也不早告诉我们。” 赵景骞尴尬地干笑一声说:“我才疏学浅,要不是郭教授提醒,哪里知道这里就是辛夷坞的所在——大家跟我走吧。这条小路抄近,很快就到了,要是走另一条大路,得多花一倍的时间不止呢。” 我们沿着山坡上陡峭的羊肠小道,跟着老赵小心翼翼地下行到谷底。下面灌木丛生,秋蛩鸣唱,虽然已经不见了辛夷树的影子,但别有一番趣味。涧里还有条已经干涸的小溪,上面铺满了大大小小圆滚滚的鹅卵石。 不知怎么的,自从到了涧里之后,赵景骞越发显得色神色异常。他一脚绊在石头上面,身子一歪倒了下去。他赶紧爬起来,拍拍身上的土说:“没事没事,前面溪水拐弯的地方就是这条山涧的尽头了,那里面真有几株玉兰树,要不要去看看?” 郭教授拊掌笑道:“木兰树正是辛夷树啊!今天我们莫非真有眼福,能一睹‘木末芙蓉花’的风采了?” 郭教授一番话令我们游兴愈发浓厚起来,大家于是兴高采烈地跟着老赵顺着溪床,绕过高山,朝山涧的更深处走去。 耸峙的石壁已经完全遮着了夕阳的余光,山谷里一片昏暗,凉风阵阵袭来,我忽然感到一种阴森的气氛。 走得靠前的柏芽儿猛地停住脚步,指着伏在不远处两个黑乎乎的东西说:“那是什么?” 我们所有的人都像被施了魔法一样定住,目瞪口呆地望着那里。没错,我们应该相信自己的眼睛,无论这件事情如何不可思议,但是摆在我们面前的一个血淋淋的事实就是—— 那是倒地的两个人,不知是死是活的两个人。 赵景骞忽然错愕地惊叫一声冲了过去,稳重的先妩这次却像发现了目标的猎豹一样,飞快地追到了老赵的前面,俯下身子仔细察看着一前一后躺在溪床上的两个年轻人来。 我们也紧赶慢赶跑了过去,只见老赵抱着一个头上满是鲜血,胸口插着一把利刃的年轻人放声哭道:“滔儿,滔儿,怎么会这样?天啊!怎么会这样呀?!” 樋口惊讶地用手捂住嘴,指着躺在旁边,颈上绕着条绳索,一只手插在口袋中的男孩说:“这是徐呆子,一天都在找他,竟然在这里——究竟什么事情、发生了?” 先妩摸摸徐源的脉膊说:“他还活着,谁有手机?赶快给医院打电话!” 我们纷纷火急火燎地掏出手机,却发现这里根本没有信号。 先妩小心地把徐源插在口袋中的手掏出来,那手里正攥着一个手机,大拇指紧紧按着拨出键。她掏出一块眼睛布拿过手机看了看说:“4点10分有他拨打110的记录,如果不出意料的话,这幕惨案是在两个半小时之前发生的。” 细心的柏芽儿也蹲下身去,在石缝中抠出一块摔碎了的手表说:“这确实是徐源的手表,我看到过,表的时间定格在4点15分,大概是他和凶手争斗时掉在石头上打碎的吧?” 先妩一边给徐源做着急救措施,一边对已经吓傻了的陈光辉喊:“还愣着什么?赶快上去,找个有信号的地方打电话!你们谁会急救?快去看看老赵的儿子怎么样了!” 我和樋口赶紧跑到那边,她俯身下去仔细查看赵滔的状况,我拉住欲死欲活的赵景骞不停地安慰着。 樋口仔细检查了半晌,抬起头来无奈地说:“我们大学时都学过急救和护理,但是,赵滔好像没有救了……赵会长,你要节哀……” 赵景骞听到这个噩耗,大叫一声晕了过去,樋口赶紧跑过来手忙脚乱地照顾他。 我忽然注意到赵滔的鞋底粘着一片新鲜的黄色银杏叶,不禁顿时奇怪起来:一小时前出发时,老赵还看到自己的儿子因为头疼在房间休息啊,他又怎么会在两小时前躺在这里呢? 四处逡巡的柏芽儿忽然又从赵滔附近的乱石中发现了什么似的喊道:“你们看,这里有一张纸条!” 她从地上捡起一张三寸见方的纸片,朝我们跑来,然后晃着说:“快看这个字!” 我抬头看去,只见那张纸片上赫然用毛笔写着一个大大的“阮”字,字写得刚劲有力,仿佛每一个笔画都迸射出写字人的决心和力量来。 第八章 没有被天狗吞没的太阳终于自己慢慢朝西方追下,郭卫的小屋里也随之昏暗起来。庾养忽然觉得有种阴郁的气氛就在幽淡的光线里孕育着,麹敏晌午给他转述的于阗人师贺密那晚见证的诡异聚会似乎如同幻影般一幕幕重现在他的眼前。 师贺密那天接到恩人麹彻的邀请,自然不敢怠慢,赶快收拾好行装,备好马匹,匆匆出发。但是以前只去过一次蓝田郡的他对路程估计过远,所以到达思乡城的时候离晚宴开始的戌时尚早。师贺密自忖这样早早进去,打扰了主人的备宴,究竟是有些不妥。于是他决定趁着天色未暗,索性牵马沿城转转。 思乡城本是座临时驻军存粮的小堡,所以方圆并不大。师贺密怕在正门被麹家阍人看到,便远远绕开正门,朝郁郁葱葱的山坡上走去。 城堡正在山腰的位置,师贺密于是沿着一条上山小路踯躅到了山顶,饱眺了一番湖光山色后,看看天色不早,便沿着另一条路朝小城走去。 这条路似乎已经很久无人涉足,路上野草丛生,路旁高树参天。师贺密生怕迷了路,便骑在马上,紧紧盯着掩映在树木中的思乡城塔顶,一步步朝城的方向挪去。 此时已是金乌西坠的时分,林荫路上越加晦暗,四下袭来的凉风和无处不在的虫鸣使踽踽而行的师贺密不免有些害怕起来。他赶紧催马向前,走了不久便到了小路尽头,只见那里正对着两扇小而锈迹斑斑的厚重铁门,毋庸置疑这便是思乡城的后门了。 师贺密心想这门定已废弃已久,便准备沿城墙绕至前门。即使还是稍早一些,但比刚才就敲门进去有礼数多了。 没想到他正要绕走的时候,后门却吱哑一声打开了。一个浑身穿着黑衣,身材佝偻的人喊他一声道:“怎么这么晚才到?麹公子他们等你好久了。” 师贺密记得邀请的信函中明明写的是戌时,现在时间都早,说什么迟到呢?但听那人口气,宴会应该已经开始,既然如此,也就不必拘泥什么早晚了。他便朝那黑衣人点点头,牵马进去。黑衣人把他的马拴好,又拿出一套遮头遮脸的黑衣说:“把这个换上。” 师贺密虽然觉得事情诡异,但心想这也许是高昌人的什么仪式之类,理应入乡随俗。于是他没有多想,欣然换好黑装,学着佝偻人的样子把脸遮上,跟他穿过一条弯弯曲曲的廊道,辗转到了一间昏暗阴沉的堂里。 眼前的诡谲的景象让师贺密浑身齐刷刷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只见堂里遮着黑色的帷幔,站着几个穿着同样的蒙面黑衣的人。其中一个身材高大的人站在中间,两臂伸直,把宽大的黑袖撑起来。那袖子闪闪亮亮的,师贺密忽然嗅到屋里有一丝微微的酸味儿。 刚才领进他来的黑衣人从旁边的桌上的酒坛中倒出一碗酒来,又郑重地拿起一把羊毫小刷,蘸着酒一遍遍刷到撑起袖子的人身上,一边还用种尖酸阴险的语气默念道:“麹公子,晚上你就可以用这个办法上路了。” 高个子嘴里发出一针大笑,师贺密听得出那声音正像他的恩人麹彻! 佝偻人忽然拿起一个火把,在烛火上引燃,然后移到身穿黑衣的麹彻身上。刷上酒的衣服遇到火炬,火苗就像半夜被吵起的雁群般,轰的一声腾空而起,麹彻整个人刹那间都燃烧起来! 师贺密再也承受不了心中的惊恐,哇哇大叫起来。屋里所有黑衣人的目光一致盯向了他,其中一个人扯着公鸭般的嗓音冲佝偻人喊道:“他到底是什么人?” 佝偻人也吃惊地喊道:“我以为他是长安来的使者,原来不是!” 公鸭嗓的人大叫一声:“快抓住他!” 师贺密此时已经感觉到了这间阴沉大屋中的危险,他不顾一切地冲出屋子,跑上廊道,趁后面的追赶者还没有到匆匆扯开马绳,跨马冲出后门,朝山下疯狂地奔去。 虽然后面的追赶声渐渐消失,但是师贺密仍然不敢怠慢,他连夜往长安狂奔,终于在天亮之前赶到了长安门外。这一夜的惊吓使他大病一场,好几天没有爬起床来。 心惊胆战的师贺密自然不能忘记那晚的奇遇。等他身体痊愈后又去西域人群集的酒馆喝酒时,忽然听到两个酒客正在兴高采烈地说着麹彻的事情: “你知不知道高昌的麹公子?” “当然知道!好人呐,施贫济困,当初还帮过我。” “可惜啊!这位好人麹公子,不知道中了什么邪,听说他在夜宴上忽然点酒自焚,然后冲出城去,跳崖自杀了!” 郭卫听着他们对着于阗人师贺密那晚遭遇的叙述后,脸色如同六月的天气般刷地阴沉下来。他披上一件破旧的小袄,拿出火镰点上一盏小小的油灯。豆大的火苗溢出暖黄色的灯光来,徐徐照亮这间小屋。不知怎么的,庾养却感到在这丁点儿光亮反而使得面前的一切更加朦胧和不可捉摸。 郭卫捋了把脸上如同猬毛般张乍不肯顺服的胡子骂道:“罢了!我算明白怎么回事了!看来那个于阗人真他娘的没说假话,他所看到的,估计就是我们按时去赴宴之前的情形!” “说实在话,在我被打发到这个荒村野店来之后,我遇到的最令人敬重的人就是你们的兄长。麹公子是个大方义气的人,既有侠义之风,又文质彬彬,颇懂礼法。相比那个一天到晚装神弄鬼的苻老头,和后来那位一毛不拔的铁公鸡戚城主,麹公子简直就是圣人。不仅我是这样看,你若是去这附近的乡亲们中间打听一番,必然都说出同我一样的话来——当然那个道貌岸然的南梁老学究王橹除外。他总装出一副清高瞧不起人的样子,结果和你哥哥辩才时,被好好教训了一顿。 “宇文公子,你也知道郭老粗有些颠三倒四,可这件事情讲到这里就不能不再接着苻老头的死说起。苻老头在棺材里被莫名其妙地勒死后不久,他的儿子苻茂就从黎州千里迢迢地赶到望南庄。这小子真是个有种的孝顺儿子,看到父亲的尸体不但硬撑着没怎么掉眼泪,反倒马上就开始到处询问,查找父亲的死因。我是此处的官长,又出了人命官司自然不会怠慢,可是我和苻茂查了个上天入地,根本没有一点线索。苻茂这孩子真就是不屈不馁,他把家搬出了思乡城,因为那个地方究竟不吉利,在庄上九九藏书买下了一块地方盖了房舍,索性住下来继续探查。就这样没过几个月,谁知道那堡子又被人看中了,大概是它藏宝的名气已经远播四野了吧。 “这次想买下堡子的人叫戚涌,他长着一个棒槌脑袋,尖眼噘嘴,两腮无肉,一看就是个刻薄相。苻公子却说只要父亲的案子一日不查明,他就一日不卖宅子。因为他父亲是在此处被害的,所以他坚信城中一定有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或者机关,而城堡一旦卖出,他就再也不能随心所欲的进城查案了。无奈之下,戚涌只好同苻公子立下了一张字据,他租下这城堡两年,两年内如果发现宝藏的话,则全部归他所有。两年之后只要他愿意,可以继续按前面的条件续租。为了给苻公子查案方便,戚涌同意他在需要的情形下尽管出入宅子不加约束。就这样苻茂就把宅子租给了戚涌。 “要说苻茂真是个不简九九藏书单的人物,他没有把心思一根筋地全都铺在查明父亲死因上面,而是旁敲侧击从别处入手。他爬上钟楼,仔细检查了第一代城主蒋鲸的死地钟楼,发现吊钟的铁环有被人锉斩的痕迹,那不用说,蒋鲸的死也同苻老头的死一样,也应该是他杀。可第一,这个谋杀者如何进入被围的水泄不通的屋子,未打开钉得严丝合缝的棺材去勒杀了苻泰呢?第二,这个连续谋杀者究竟是哪个人呢? “我和苻茂仔细思量了许久,觉得这两件案子外来犯案的可能不大。因为首先望南庄是个四邻熟识的小庄子,若是有外人到来很容易引人注目。其次,就我听到的消息,蒋鲸是个十分小心谨慎的人,平时只同庄上的几个乡亲来往,其他人概不允许尽自己的城堡。而他的城堡一到夜里戒备森严,就一个小小的城池和众多的把守来说,还真难有人趁夜进来。再次,苻老头是在我们众多人的看守之下而毙命的,若是有外人,即使是能飞檐走壁的神人也不能进的屋子去不留痕迹,除非——除非是我们那几个守夜人中间的某个人,即使他进的屋子也可以找出冠冕堂皇的借口来……” “比如说你发现进到屋子里的高丑儿?”庾养问道。 “没错,但是我发现高丑儿的时候,他确实身上没有带任何东西。当时天气还热,若是带着什么绳索撬棍的话,根本遮掩不住。不过他的事情可以给我们提个醒,就是其他守夜的人也可能以这种方式偷偷进来。 “按说事情查到这地步总算应该有点眉目了,范围也锁定在那几个人身上,但是我和苻公子越往下查越觉得一筹莫展。每个人似乎都有嫌疑,但是每个人似乎都有不可辩驳的证据来洗刷自己的嫌疑。总之那几天真是把苻公子和我逼上了绝路,我简直就要相信这些连环案子真是某种神力或者鬼力做下的了。谁知道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就在这当儿,第三人城主戚涌又出事了。 “我前面说过戚涌是个吝啬鬼,反正他的小气和锱铢必较惹得乡邻们都对他白眼有加。他这个守财奴似乎对这些毫不在意,他租下这座城堡的目的本也直接,所以从住进城堡的那一天起,他就一心扑到了寻宝的漫漫长路中去了。他不但把城中的房子翻得屋顶朝天,而且还把城中的地皮挖得比兔子王的宫殿都壮观。苻公子为这个跟他没少争执,但他却一副厚颜无耻的样子说,他们之间的契约中并未写上怎样使用这座城堡。苻公子虽然血气方刚,但对付这种无赖却也手足无措。好在过了不久,这个赖皮就一命归西了。 “大丈夫无须装模作样,摆明了说罢,当听到他的死讯,我没有丝毫同情或者怜悯,因为这种人活着本来就惹人生厌,所以还是死了更有意义些。但令我未曾料到的是,他是死在水里的,正应了五行中的‘水死’! “其实自从听说那条五行谶语之后,这小子就谨慎得要命。守财奴一向都惜命的,姓戚的也毫不例外,所以他知道了谶语和以前城主的死因之后,就特别忌讳水。他住的屋里不准放水缸,吃饭时只喝粥,从不饮水。从来不接近城下的欹湖,推而广之,他连鱼虾都不吃了。城里面本来有座南蛮刘裕刻功颂德的石碑,碑被一只大龟驮着,因为龟也跟水有关,他竟然雇人挖了个大坑,把那个赑屃碑趺给埋了起来。他就这样处处躲着水,怕着水,谁知道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戚涌惜财如命,所以也没有带什么家仆。他一有什么事情,就跑到庄上来临时雇人。当然用得最多的就是齐国人高当牛、高丑儿两个。要说他的死,又和高丑儿沾那么一点点关系。 “话说那天戚涌不知又在城宅中大兴什么土木,总之他大概又一个人忙活不来,便出了城去村中找高丑儿打短工。高丑儿答应他午后就去,可进了城门却四处找不到戚涌。高牛儿不禁有些生气,因为他确实遇到过几次戚涌因为舍不得花钱,把他叫去又躲起来将他打发走的事情。 “高牛儿想起了以前被放鸽子的经历,当下牛劲就犯了。他于是走遍了城堡的每一处地方,边叫着戚涌的名字边四处搜寻。最后他终于发现了城西南角的一间屋子在里面紧紧反锁,他料想戚涌就在里面,便不停敲门呼喊,但屋子里面却毫无动静。高牛儿气得浑身哆嗦,他情急之下舔破窗纸,向里面看去。谁知道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那空荡荡的屋子角落里赫然摆着一口灭火储水用的大铁缸,缸中有一个人翻着白眼看着他,那个人正是戚涌。 “高牛儿吓得魂不附体,尖叫一声就往城外跑去,把我和几个邻居领去了城中。我们好不容易才砸开那间反锁屋子的门,进去一看,戚涌浑身紫黑地浮在缸中,缸里漂着一根苇管……” “等等!”庾养突然打断他的话问,“一个溺死的人,怎么会浑身紫黑呢?” 郭卫回过头看看他,用一种颤栗的语调说:“他不是溺水死的,而是被毒死的,那个大缸的水,被人下了剧毒的西域乌头、毒箭木和鸩毒混合的药剂!” 庾养忽然感到有些恶心,因为郭卫方才描绘的场景,比于阗人的遭遇更阴暗,更惨忍。庾养忽然自恨自己联想力过于强盛,因为但凡有一点令他不快的事情,他就能把这些微厌烦反复咀嚼,同时大而化之,从一根烂草联想到满圈牛粪,从一个喷嚏联想到两溜鼻涕。他此时脑子里就不听使唤地播放戚涌翻着白眼死在水缸里的镜头,甚而想到了他满是黑斑的尸体慢慢腐烂的情景。庾养觉得这个时候连咽口口水估计都能恶心地干呕,于是对自己的联想能力更是深恶痛绝——他就不想想当初他怎么从一根带着香味儿的头发联想到一位美女而欣喜万分的事情了。 郭卫却丝毫没受影响,他抄起身边的鸱囊,咕嘟嘟喝了几口酒,继续说道:“你们刚才说了那个于阗人的事情后,我倒觉得他不在麹公子宴会上倒是一件合理的事。” 宇文恺似乎没有庾养那样善于联想,他倒平静地笑笑说:“是不是因为于阗人受惊逃亡之后,那个宴会才正式开始呢?” 郭卫点点头说:“没错,也许那天麹公子真的邀请了那个于阗人,因为宴会正是如他所说,是在戌亥之交时候开始的。如果他没有说谎的话,那个时间他就真是已经在仓皇夜奔的路上了。” “那次参加宴会的人有范家三口、家仆王义、齐国人冯胡、梁国人王橹、突厥人吐图瓦臣、苻茂和我。麹公子家仆虽多,但都是临时从庄子上招徕的,所以当我们看到宴会上菜肴异常丰盛时,不禁有些吃惊。” 麹昭带着一丝哀怀说:“那是当然,哥哥有我家秘传的烧菜手艺,不轻易示人的。” 郭卫恍然大悟道:“怪不得,我说怎么菜里有一种让人不能罢著的味道,敢情是有祖传绝学在里面!不过那天的菜种真的很少,菜量也小……” “算啦,算啦,你又不是来投诉酒馆服务的,再说现在猪肉老长钱,还照原来的分量给菜,饭馆不都破产了嘛——听你磨唧一下午了,别以为你劲大就能白话,赶紧说正事。”庾养怕他又说出什么恶心的场景来,赶紧提前高叫一番给自己痉挛的胃部减压。 郭卫指指说话像连珠炮似的庾养,又看看宇文恺,喃喃地说:“这……” 众人憋不住大笑起来,宇文恺一手捧着肚子一手摆动着说:“郭壮士,你不要介意,他说话就这么得瑟,你权且担待着点。” 郭卫像看猪肉绦虫似的乜斜庾养一眼,继续说道:“总之那晚我们都没有吃好,因为没过多久,你哥哥就穿着身奇奇怪怪的装束走了出来,就是和那个于阗人所看的装束是一模一样的——沉重的黑色长袍,能遮着脸部的黑色围帽,只露者两只眼睛盯着我们。他这身装扮吓得范家小姐当时就尖叫起来晕了过去。” “范家小姐?” “不错,她是陈人范济的女儿,范品郢的妹妹啊!你哥哥看吓到了范小姐,赶紧取下黑帽说了声失礼了,又解释这是你们高昌人祭祀的仪式。” “胡说!”麹昭厉声喊道,“我们高昌也是礼化之邦,根本没有这种黑衣仪式!” “但那明明是你哥哥说的啊!总之,他很快就又戴上了黑帽,手下人把受惊的范小姐扶了下去。麹公子就开始说:‘诸位,这次请你们来,一是为了请大家参加我们高昌的黑火祭,二是在祭礼之后,我将向大家揭开两个谜团:苻老先生的死因和思乡城宝藏的秘密。’ “我们都目瞪口呆地看着他,只见他拍拍手,便走进另外两个戴面罩穿黑衣的人来,一个佝偻身材,一个扭扭捏捏,不用说我们也知道是谁。” “你是说你知道于阗人看到的两个黑衣.99lib.侍从的身份?”麹敏惊讶地喊道。 郭卫点点头说:“当然,因为那两个人太好辩认了,佝偻的人是齐国人高当牛,走路扭捏公鸭嗓的,就是那个高丑儿。我们当时见到这两个人,心里的一块石头反而落地了。因为明显麹公子是把他们雇来为祭礼做准备的,看来这真的是一个祭礼,不是像苻老头搞得那种稀奇古怪的玩意儿。 “你哥哥和两个姓高的通恰恰地跳了一会儿摇滚,忽然举起双手,站稳了一动不动。高丑儿这时候赶紧从油灯上引燃了一个火把,然后轰的一声点着了你哥哥穿的黑袍子。只见你哥哥先是唱着什么跳来跳去,然后忽然冲出屋门,冲出城门,朝后山的山崖跑去。 “我们当时还以为这是仪式的一部分,还傻在那边等着你哥哥回来。就这样愣了半天,苻茂公子最先醒过味儿来,大叫一声‘不好!’便一个箭步追了出去,我们此时如梦方醒.99lib.,紧跟他也赶了上去,只留下两个姓高的傻站在那里不知何为。 “那天夜里黑得厉害,我们远远只看见前面狂奔的你哥哥如同燃烧的火球般闯到了悬崖上,然后毫不犹豫地跳了下去。我们快追到悬崖边,看到这惊人的一幕,慌得不知道如何是好。这时候还是苻公子和吐图瓦臣沉毅果断,立刻领着我们直往山下的崖底冲去。 “但是没有用了,我们在崖底发现了你哥哥的尸体,他的脸部和四肢都受了灼伤,已经摔死在了一块石头上面。而那件黑袍估计下落的时候被树枝扯了下来,还挂在绝壁半腰呼呼地燃烧着……” “多像圣火啊……”庾养忽然感慨起来,回头看看麹氏姐妹早已泣不成声。 郭卫猛地一拍脑门说:“你看看我这木头脑袋,果真像庾公子说的光顾唠叨啦!天色已晚,我就领你们找个休息的地方吧?你们是住在夏家的城内呢,还是住在苻公子的庄子上?” 宇文吐吐舌头说:“那座杀人如麻的城堡,我可不愿沾惹,我就住苻公子家吧,不知道会不会叨扰他?” “苻家和夏家都是热心人,绝对不会的。” 麹敏看看宇文恺,马上说道:“我住在苻家吧。” 郭卫点点头,神秘地笑道:“麹姑娘住在苻家,还是会显得亲近一些。” 麹昭却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说:“谁怕谁啊?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我去城里!” 庾养赶紧第一个跳出来说:“我陪着昭姑娘!” 王鼎为难地说:“我两边都想去……” 郭卫看看其他四个人,心领神会地笑着说:“王公子,与人方便,自己方便,对不对?我看啊,你干脆别给他们当摆衬了,你干脆住到范家去算了。” 王鼎愤愤藏书网不平地说:“我还不想给他们当灯泡呢,那就走着瞧吧!” 庾养忽然想起了父亲嘱咐把信交给夏家主人的事情,忙旁敲侧击地问道:“不知道我们贸然进城,夏家主人会不会觉得有点冒失呢?” 郭卫呵呵一笑说:“夏家老爷子从买下宅子后还没过来,现在城堡是一个叫夏大的总管照料着呢。” 第九章 马所长极不情愿地带着满身酒气折腾一番回到山谷里。他瞪着通红的牛眼,嘴里不停地颠三倒四嘟囔着,大意就是这俩人死得真不是时候,居然胆敢在他正喝得兴起的时候死掉。 妻子和余以清听到消息后也赶到了现场,我看到她俩终于得到了机会在现场东瞧西看,活脱脱嗅到了肉味儿的狗的一样的德行我就想笑。 余以清白我一眼,那意思是说要我注意演艺道德,别露出马脚来。 这时候樋口忽然恰到好处的来了一句:“言kun,天黑了,我有点害怕……” 在妻子身边的我头里轰的一声,那气势绝对比扔在樋口祖国原子弹的爆炸还要带劲。被炸晕了的我抬起头来,用无辜的眼神打量着樋口说:“Youko g……” 打着手电筒,正俯身察看现场的妻子听到这话像被蛇咬了一样弹跳起来,揪着我的耳朵飞快左旋一百八十度尖叫道:“她叫你什么?你叫她什么?” “只是日语里的简单称呼嘛……”我疼得呲牙裂嘴地辩解道。 “你以为我没学过日语啊?你俩才认识几分钟就这么腻歪了?”妻子为纠正我已经拧歪的耳朵,又将它右转了一百八十度厉声问道。 樋口那边早被这阵势吓得花容失色,恨不能拔腿就跑,结果后退的时候绊在了还没有移走的赵滔尸体上,摔了个四脚朝天。在场的人无不被妻子的虎威惊得失魂落魄,连马所长的醉意也被惊醒了七八分。 摔倒的樋口忽然从乱石中间上摸索到了什么东西,她哆哆嗦嗦拿起来问:“这是什么?” 霎时间几支手电筒齐刷刷地朝她照去,樋口如同暴露在探照灯下面越狱未遂的囚徒一样狼狈不堪。余以清一个箭步冲到她的面前,拿起那团东西看了一眼说:“马所长,你看,这是一团细绳。” 马所长带着剩下的三分醉意晃悠过来,拿起绳子看了一眼,含糊不清地说:“这是不是凶手勒杀徐源用的绳子?” 余以清仔细看了一下说:“应该就是,绳子和徐源脖子上的勒痕一致,而且你看,这上面还有蹭破的皮血痕迹。” 妻子怕她露馅,赶紧上前说道:“小余,你懂什么?在马所长面前也敢班门弄斧?” 余以清猛然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连忙说:“我都看了十几年侦探小说了,好不容易遇上一次实战,就让我好好发挥一下特长嘛!” 马所长这才打消怀疑,耻笑道:“你那是纸上谈兵,你要不服,就跟我一起参与这个案子,看谁最后缉拿到真凶!这么黑的天也看不出什么了——小王,保留现场,我们应该好好询问一下其他人,死者死亡的那段时间他们都在做什么?!我让你们知道知道什么叫做专业!” 余以清低声说:“还专业,我看你要转业了……” 我拖着疲累的回到招待所,刚打开自己房门,走进屋里。妻子和小余便紧跟进来,妻子一看见我就蹦蹦跳跳跑过来问:“喂,我刚才演泼妇的那段怎么样?” “太棒了
,超乎职业标准。你要去奥斯卡,好莱坞得有一半人下岗。”小余幸灾乐祸地看着我说。 “那是,你揪的可是活生生的耳朵。”我一边揉着肿胀程度直追猪八戒的耳朵,一边瓷牙咧嘴地说。 “谁叫你跟那个小日本认识没多久,就一个Kun啊,一个g的那么亲密呢。” “我看那个日本人就有问题,”余以清皱着眉头说,“你看看她说的话,‘天黑了,我害怕’,装得多像无辜少女啊。马酒鬼把赵滔的尸体带走了,一会儿要回来挨个盘问团员们4点钟左右都在哪里。我们连捧带激地让他同意了跟随查案,不过,沈顾问,你认为两个人遇袭的时间是碎表和手机上推测出来的时间么?” 妻子点点头说:“十分可能,不过这起谋杀案显得怪怪的。” 小余想想说:“你是说凶手为什么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在相距不远的地方接连袭击两个人么?” “不仅如此,这起案件有两个疑点。首先,从时间上看,徐源是先遇到袭击的,5分钟之后,赵滔也受到了袭击并且致死。刚才我也看到了小日本发现的那团绳子,从现场来看,它确乎就是勒套徐源脖颈的绳索,但是你们可曾发现了找到它时的状态?” “它被精心地折好打捆了。”我说,“是不是凶手正在企图杀害徐源的时候,赵滔忽然来到,凶手为了杀人灭口又袭击了赵滔呢?” 余以清和妻子出奇一致地摇起头来。 “你说的这种情况确实是最合理的解释,但又是最错误的解释。”妻子不紧不慢地说道,“那个地方虽然在山谷拐弯的深处,但是拐过弯去,谷内便一马平川,发生什么事情必然一览无余,你们在天色昏暗的时候,还远远就看见了倒在地上的两个人。那么凶手在袭击徐源时,如果正好被赵滔撞见,那么他的位置可能在哪里?如果就在他死的地点,那么凶手在有两个人的情况下,跳出来用最缓慢的方法企图双手勒死另一个人呢?如果这样的话,赵滔就会奋力攻击双手占用的凶手,凶手就会从袭击者变成被袭击者,我想没有这么傻的凶手吧?如果不是在他死的地点,那么肯定赵滔会在远一些的地方,那么他就有两个选择,一是立刻逃跑,这样五分钟内就会跑出很远,正在杀人的凶手肯定也赶不上他;二就是他为救徐源,愤然冲上去与凶手搏斗。可是现场不但没有看到搏斗的痕迹,就连赵滔的死也显得蹊跷。假设凶手有那么一把杀害赵滔的利刃,他为什么不用它来快速的解决徐源,而是用最拖沓的勒杀呢?再者,从赵滔脑后的击伤情况看,他很像被偷袭的样子……” “要是凶手勒杀徐源之后,认为他已经死了,这时候他听到脚步声,便赶紧隐匿起来。赵滔此时远远发现了徐源的尸体,飞快赶了过来,然后凶手突然跳出来偷袭杀害赵滔呢?”余以清分析道。 “那就要回到前面的问题上去了,如果像你说的,那么赵滔的死就属于计划外谋杀。那凶手既然带了方便的、可以一击致死的快刀,为什么不用它,反而舍快求慢用绳索呢?再有,最重要的还是那团绳索,一般凶手在处理杀人工具的时候,或者弃诸现场不管,或者带走销毁或者藏匿。从赵滔身上的尖刀来看,凶手似乎是第一种情况。但是从被打理得整齐利落的绳团来看,凶手显然想要把它带走,那为什么会落在现场呢?而且,五分钟之内连杀两人,一个计划内谋杀,一个计划外谋杀,他哪里来的时间和心情去整理那套绳索呢?” “还有留在现场的那个‘阮’字,是什么意思呢?”余以清补充道。 我赶紧把赵景骞说赵滔犯了头疼痛,一直在屋里的事情说了。妻子不禁皱着眉头说:“一个一小时前还在招待所宿舍的人,怎么会在两小时前就死在山谷里呢?” “不光如此,他脚上还沾有新鲜的银杏树叶呢!这说明他死前曾经去过那棵古树附近。”我又说。 “从古树通向那个山谷只有一条路,因为要走另一条下山路的话,从宿舍出发肯定不会经过古树,那样就兜圈子了。看样子他确实是应该从你们走的小路去的山谷,而那段时间前后你们一直都在那条路上……” “这说明,赵景骞看到装病的那个年轻人,肯定不是他的儿子。”余以清冷静地得出结论。 我们三个人正在讨论,忽然听到楼道里一片嘈杂,妻子努努嘴说:“不用说,肯定那位‘但愿长醉不愿醒’的所长大人回来了,我们出去看看吧。要不盯紧点,不知道他能又打着酒嗝整出什么幺蛾子来呢。” 我们赶紧推门出去,果然看到马所长在声嘶力竭地喊道:“都起床了起床了!去食堂集合,我要挨个问话了,凶手就在你们中间!” 余以清看看表说:“刚吃过晚饭就喊起床,他脑子果真有点不清醒。” 妻子偷偷对她耳语道:“海水不可斗量,人家估计是看阿加莎?克里斯蒂长大的呢。你瞧,经典台词都背得那么熟络。” 三楼的房门一扇扇打开,除了赵景骞那间没有动静。他刚刚失去儿子,悲伤过度。工厂大院的宁工程师夫妇和他是至交,把他接到自己家里去安抚了。 我看见被这起突发事件折腾得有些疲态的郭教授、他那位永远扑克面孔的助手先妩,还有一脸漫不经心,好像天塌下来也无所谓的教授家的千金Lina,甚而一个我几乎忘记的人物,那位胖胖圆圆、鼓鼓囊囊的王国宝也走了出来——我忽然想起来,他自从到了柏家坪后就一直独自活动去了,那么在徐赵二人遇袭的那段时间,他究竟在哪里呢? 大家一个个都心事重重,人们稀稀松松地互相打着招呼,这情形令我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对了,当初赵景骞领我们去山谷的时候,他也是这个表情和状态,难道他早就预感到那里会有丧子之伤在拐弯处等待着他么? 我们这几个人走进食堂,一溜儿坐到了两张临时拼接起来的餐桌上。已经提前到来,坐在那里的是“维生素团”的几个人。气质卓绝的柏芽儿极力装出平静的神态,但我却能体会出她安详表情下涌动着的混乱情绪。陈光辉像只宠物一样,服服帖帖地坐在她身边,眼珠始终倾斜着打量她苍白的面孔,眼神里面充满倾慕。自己团里成员的死伤似乎都与他无关,我怀疑甚至天崩地裂也不会打扰他追求柏芽儿的一片痴心。 娇小的樋口依旧忽闪忽闪扑烁着自己迷人的大眼睛,惊惶不安地坐在柏芽儿身边。我们俩正好眼光撞了次车,顿时吓得都赶紧低下头去。 就在我低头的那一刹那,我忽然发现了一副帅气得让人屏息的面孔。白净的脸庞,直秀的鼻梁,随意但不纷乱的发型。不要以为我描绘的是一个“小白脸”似的人物,因为他坚定的眼神和炯炯的目光时刻透露着自己的强悍和自信。 我听到身旁的Lina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我回头看去,只见她脸上忽然云蒸霞蔚,眼神也灵动地跳跃起来。她不时偷偷打量着那个帅气男生,然后不声不响地抢先坐到他的对面。 妻子显然也把这一情景收在眼底,她诡异地笑了一下,然后朝樋口身边那个空座走去。 樋口看她大步走来,吓得起身欲躲。谁知道没走成却被妻子一把按住,妻子拉着她手坐下,一个劲儿地说什么小姑娘啊,你现在几岁啊,这个世界很乱的,要当心那些披着羊皮的狼的怪话。樋口无辜地打量着我,一副欲哭无泪的楚楚样子。她本来中文就说不太利落,被妻子这么一吓,估计更是半个汉字也蹦不出来了。 马所长正红着脖子跟大师傅交涉多开几盏灯,把食堂弄亮些的事情,大师傅真是堂堂汉子,一派“威武不能屈”的姿态,他怒声告诉马所长食堂夜里不让开灯浪费电,为他特地开了两盏灯已属额外开恩。最后马所长还是耗不过这位“鲁智深”,只好气呼呼地回到桌子上,天晓得他这一天的怨气会发泄到哪里去。 询问毫无出彩之处,我们去山顶石屋的一行人是在四点三刻到达招待所的。在这之前我们都在一起,所以我们除了王国宝必定都有不在场证明。王国宝此时一口咬定自己确实等我们老不回来,心里着急上山去溜达了。不过他去的是和山谷相反方向的那座山,虽然不知道有没有证人,但他在那边山上采了些野生枸杞回来,我们不相信的话尽可以去查。倒是几个“维生素”团员似乎没有明确的不在场证明,柏芽儿和樋口都说她们在屋里睡了一下午,陈光辉说自己在废弃的厂区听着歌闲逛,而那个帅气男生也说自己随意在山上走了走拍了些照片,不过也没有去过山谷。 马所长想想说:“从这里到出事地点,走大路最快也要1个半小时,走小路起码也要1小时。依我看那个路况绝对只能靠步行过去。所以凶手如果是这个屋子里人的话,回到招待所也要5点钟之后了,而5点之后正是吃晚饭的时间。”他忽然指着那个帅帅的男生说:“崔强,看来这里面你的不在场证词最没有水准了,你究竟去了哪座山?做了些什么事情?有目击的人么?” 崔强笑笑说:“有我的摄影照片为证。” 马所长哈哈大笑说:“别闹了,这年头谁不知道你们可以更改图片属性呢?” 崔强冷静而无奈地一摊手,轻松地说:“既然你不相信,那就算了。” “算了?我看你才是最大的嫌疑犯!因为到了五点钟大家一起下去吃饭的时候,唯独你没有在场!” 被马所长这么一说,风度翩翩的崔强也禁不住脸上闪过一些惊悸的神色。 “你怎么知道他没有目击证人?”一个熟悉的女生忽然传来,我们都抬头望去,只见Lina轻蔑地看着马所长说道。 马所长决没有想到,在这种关键时刻Lina又来给他添堵。他瞪着Lina说:“郭小姐,你不要乱说,这可是事关重大的事情,不能儿戏。” Lina白他一眼说:“我怎么会不知道这种事情攸关生死,但是我也不能欺骗自己的眼睛。我到了招待所就在房间里远眺风景,也一直看着这位先生山坡上摄影。如果你要目击证人的话,我就是,而且,我愿意为我所说的每个字负责。” 马所长就这样又被Lina搞了个灰头土脸,骂骂咧咧地开着他那破旧的吉普车,东歪西撞地走了。我倒真担心他醉成这样,再加上新受打击,会不会把车开到山沟里,给这个不平静的地方再添上一具尸体。 恐怖的命案和紧张的审问让这个夜变得异常漫长。妻子跑去跟小余商议案情,我一个人在屋里无聊至极,又久久不能安眠。只好打开灯,试图把这些日子发生的事情理出一些头绪来。确实,我本想来到这个“诗家谷”来体味王维和裴迪二人当年的旷世99lib.风逸。可是迎接我的不是良辰美景,竹林华采,反而是一些冰冷的尸体和恐怖的案件。 事情的起因就是那块出土旋即失踪的石板,不对,如果真的向前推溯的话,似乎要从宁工程师的和吴大器儿子们的死说起。可那两个遥远的案件和这次的真的有什么关联么?它们还没有被确定究竟是不是谋杀,即使是的话,也似乎像乡党之间的仇怨。而看护石板的葛骡子的死,显然是一起偷窃杀人案。还有这次“维生素团”两个团员一个死亡一个重伤,似乎更是无稽的事件。凶手为什么会想杀徐源呢?为什么又杀害赵滔呢?他们之间难道有什么恩怨勾结么?这是独立的几个案子,还是它们中间有暗藏的链接呢? 我忽然意识到了这些案子有着一个共同点:就是它们发生的时候,“维生素团”都正好在这个村子里面! 看来破解这些谜团还要在这个和我志同道合者的组织上面着手,我不禁笑了起来:自己终于具备一些推理能力了。 还有,今天为什么Lina非要站起来为崔强作证呢?她一向似乎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那种,为什么会对这件事情如此热心?我顿时想到Lina看到崔强的眼神,难道这就是所谓的一见钟情,难道她是为了袒护这个一见钟情的男人,不惜做假证来维护他…… 我躺在床上,脑子胡思乱想的速度越来越慢,不知不觉向梦乡滑去。 虽然命案频频,恐慌持续,但是太阳仍然按照万古不变的规律从东方升起。当我睁开眼睛的时候,便看到温煦明亮的秋日阳光擦过窗子,洒在床头的明漆栏杆上,反射出斑斑点点的熠熠光华。在那一刹那间,我真恍如钱起或者储光羲诸人,受右丞留宿,在辋川山居的鸟语中苏醒,透过敞轩看着悠悠白云无声无息,兀自来去…… 屋外忽然响起的急剧敲门声打破了我梦想的幻影。不错,这里确实是辋川,一千三百年前,王右丞或许就在此处留下过足迹和诗篇。但是现在这个美丽幽静的地方却被频发的谋杀阴影笼罩着,使我的心难以平静下来,难以真正体味王摩诘当年的隐逸之风,我不禁对打破这片宁静的凶手深恶痛绝起来。 敲门声又急促了许多,门外伴随着妻子的高喊:“懒猪,赶快起床,跟我们出去走走!” 我吓得一骨碌爬了起来,匆匆忙忙穿上衣服,打开门就看到妻子和小余站在门口朝我发笑。 “喂,你头发怎么被压成这样了?倒是可以用一幅画名来形容。”余以清朝我做着鬼脸说。 “什么画?” “《干草车》啊,正宗的。”小余咯咯直笑。 “你们俩别乱搞啊,警告你们!”妻子厉声提示道,“快点吧,咱们四处走走,顺便去趟村长他们家。” “找村长做什么?” “两个目的,一是去那个石板失窃案受伤的村民家打听点情况,二是问问那个‘阮’字的来历。” “村长知道它的来历?” “问问嘛,这个姓肯定是在暗示什么,总不会莫名其妙地在现场出现吧?多打探写消息总不是坏事。” 我们几个人下到食堂匆匆吃点早饭,由于昨晚折腾得够呛,所以现在这个时间还没见其他人吃饭。大师傅好像丝毫不体谅昨天惨剧对人们心理的影响,一个劲儿说现在的年轻人都懒了,连早饭都懒得吃,他小时候连饭都吃不饱,人们都想钱想疯了云云。我们也懒得再听他啰嗦,便飞快吃完,告辞出来。 我们沿着昨天到招待所的路线往厂外走去,路上经过那个孤零零土丘上的实验室时,小余忽然问:“昨天赵景骞就被送到那个宁工程师家去了吧?我们不妨去看看他状态如何?因为毕竟昨天他说儿子在自己屋里养病的事情与发现的事实有很大矛盾。” 妻子也点头称是,我们三个人便调转方向,朝着山坡下宁家的蓝色房子走去。秋天山中的空气清新异常,深呼吸一口,只觉得如同薄荷糖般凉凉的气息充盈着每个肺泡,煞是畅快。 我在这闲适山村秋旦的景色中陶醉感慨,不禁开口念出钱起当年留宿此处时写的诗句:“惆怅曙莺啼,孤云还绝巘。” 妻子扬手给我一个耳光,把我打得眼冒金星。我抬起头就看见她瞪着眼睛说:“都什么时候了,都死了多少人了,你还有心情还摇头晃脑地吟诗作赋?” 小余也扑上来给我一拳说:“就是就是,你老破坏案子的紧张气氛,该打该打。” “你们!”我气得怒火冲膺,几欲昏厥,刚要跟她们争执时,忽然看见远处的一座厂房边,有一个人正在鬼鬼祟祟地晃来晃去,活像在等人的样子。 “嘘!”我赶紧提醒她们注意,然后朝着那人的方向指去。 我们三个人赶紧藏在一堆废铁的后面,小余叹口气说:“那不是王国宝么?他起这么早做什么?昨天整个下午都没见他踪影,莫非这个人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勾当?” “他好像在等什么人,不要打草惊蛇,我们藏好了来个守株待兔。”妻子说。 我们刚再要找个隐蔽的地方,忽然听到废铁旁边厂房侧面传来踢绊的声音。只听到一阵匆遽的脚步从房子的另一边传来,好像是有什么人在着急跑开。我一跃而起赶了过去,那边早就全无踪影,只留下一片被明显踩踏倒地的枯草。 妻子她们也赶了过来,我摇摇头说:“肯定要来跟王国宝接头的那个人在这里发现我们逃跑了。” 小余骂了句“该死”,我们再抬头朝王国宝的方向看去,只见他不知什么时候也消失在层层叠叠、大大小小的厂房中间了。 第十章 正如郭卫所说,夏家一点没有那种财大气粗的俗鄙,所以晚上招待他们的饭菜也是清淡可口。总管夏大四十岁年纪,眉毛浓郁,双目晴朗,略为发黄的一捧长髯垂到胸前,飘飘有神仙之气。与他清逸的神态呼应的是,此人的谈吐举止都透露着风雅气息。麹昭暗忖还未到来的主人夏逋究竟是何等高人,竟能役使夏大这般人物。 夏大边招呼二人用膳,边面露歉色说自从住进这个小城后,夏家原来的仆人大都离开别赴,所以菜肴也不如以往,还望庾麹两个人海涵。 庾养今天又是赶路又是奇遇,不久前还被郭卫讲的恶心故事搞的胃部痉挛,现在看到饭菜,早把那些令人作呕的情景抛到了九霄云外。他心想反正主人也不在,只是一个管家招待而已,所以也顾不上礼义廉耻,抱着“想吃就吃,要吃得无知”的心态,忘我地把那些东西往自己肚子里填充。他的吃相就连西域来的不拘礼仪的麹昭都看得脸红心跳,心里直为居然跟这种无赖之徒在一起而羞惭不已。 庾养这顿饭吃得真是心胸欢畅,他摸摸肚子觉得饱了,便惬意地抹抹嘴。回头看见麹昭正面红耳赤地看着他,便以为她被自己的魏晋风度所吸引,牙齿上带着片青汪汪的菜叶还朝她作怪傻笑。 麹昭当即恨不能一个嘴巴打得庾养连爹娘都不认得。但转念一想这么失礼,岂不又被看成是和庾养一丘之貉,便咬牙忍了,只好朝陪侍的夏大嘿嘿干笑。 夏大拍手赞道:“庾公子果然有竹林遗风,若是当年阮步兵见了,也应当把臂入林呀。” 庾养听了赞赏,牙上带着那片菜叶继续开口傻笑道:“夏老伯过誉了,等我回家种上一亩竹子,白天也学他们喝醉了裸奔吧——你方才说带来的仆人们都走了,为什么呢?” 夏大摇摇头说:“庾公子不知道,自从我家老爷买下这座城堡,派我领着几个人先自过来之后,城里面就怪事频频,鬼影憧憧的,好多仆人就这样吓走了。如今只剩下我还有小女在此了。” 庾养变色道:“我说怎么郭卫把我打发到这里住?原来是为了报复我噎他的话啊!” 麹昭被他气得火冒三丈,也顾上不上保持淑女风范,大声提醒道:“你不要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好不好?还不是你非要跟我到这里来的,跟郭壮士有什么关系?你要没有胆子住,那趁早滚回去。” 庾养看见她忽然动怒,赶紧捶胸顿足地指天立誓道:“我庾长生以除恶惩奸,打怪捉鬼为己任,焉能害怕?夏老伯,你赶快给安排房间,昭姑娘住哪儿我就住哪儿——不,昭姑娘住哪儿,我就挨着她住……” 夏大微微一笑道:“我早就给二位准备好了客房,青君,先把麹姑娘送过去,我还有几句话要对庾公子说。” 屋外传来清脆的应声,一位双眉之间长着红痣,身着武装,英姿飒飒的姑娘推门进来。庾养不成想在此处又能得遇美女,赶紧站起来又露出菜叶张嘴献殷勤说:“刚才的饭菜是夏姑娘的手艺吧,可口得很……” 夏青君冲他嫣然一笑,也不答言,直接挽起麹昭的手说:“麹姑娘,我们走吧。” 庾养眼见两位佳人扬长而去,恨不能直追过去,却被夏大拦住说:“庾公子,这边请借一步,我有话说。” 庾养急得兀自摆手道:“你快说!你快说!” 夏大微微一笑说:“庾公子的令尊,莫不是庾开府庾大人吧?” 庾养忽然想起父亲嘱托送信的事情,这才把随着女人飞走的心捕捉回来,坐下说道:“正是。不知夏老伯怎么知道……” 夏大笑道:“我家老爷和庾大人在江南时曾是至交,公子这次前来,是不是有信送到?” 庾信看看这位城府极深的夏总管,心想父亲千叮咛万嘱咐要把信交给夏逋本人,看来这封信非同小可,自己万万不能大意,便摇摇头说:“我此次就是为了帮麹姑娘姐妹查案来的,父亲都不知道我有此行呢。” 夏大脸上闪过一丝失望的神色,但还是风度不改地说:“既是这样,那我也不打扰庾公子休息了。我这就领公子去阅水山房那边寝宿。” 阅水山房是城堡里一处建在山坡高处的楼阁,庾养被夏大领到屋前,见隔壁还亮着灯,料想麹昭就住在这里,不禁心中暗喜。他和夏大告辞进房,换上便衣,侧耳听听隔壁了无动静,料想麹昭已经歇息。他99lib?于是打个呵欠,自己掌上灯,一屁股坐在桌案上,开始他自己习惯性的反刍。 的确,这一天发生的事情真可谓千折百转,万想不及。庾养连抽自己几个耳光,把满脑子的美女图像一并赶走——如果屋里有锥子的话,相信他连“锥刺股”也做得出来,毕竟他脸皮厚不怕捅扎。 这个小小的城堡,牵动着太多的谜团。从晋军宝藏的传说,到五行死亡的恶谶;从以各种古怪方式死去的城主,到如今城里黑暗重重的鬼影。想到这里,庾养不禁坏笑起来,他倒盼着晚上闹鬼,好把隔壁麹昭吓得吱哇乱叫,投怀送抱呢…… 庾养赶紧往自己又在走私的脑袋给了两拳,恨恨警告自己集中精神——在这个偏僻宁静的村子里,许多腰缠万贯的外来人为了寻找那份虚无缥缈的宝藏,买下或租下这个城堡,那么城堡的秘密又在哪里呢?为什么村里以前的人对寻找什么宝藏好象不怎么感兴趣呢?第一任城主蒋鲸的死亡已经够出人意表了,他的死是不是一次被设计成意外的谋杀?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为什么在后两起谋杀中,却丝毫没有意外的表象呢?再想想麹昭哥哥的死,他为什么编谎说要搞一个根本不存在的高昌祭祀,邀请那么多人来到城堡,而又黑衣蒙面相迎呢? 庾养冥思苦想着把头发抓得纷乱,他忽然感到,对于这个案子,光坐在屋里想还是不够的,因为他手里的线索太少太少。他索性一头扎到床上,呼呼地睡了过去。 麹昭因还为晚上庾养搞怪丢人的事情生气,所以早上不想睬他,拉了来唤她用饭的夏青君,故意在庾养面前谈笑着去城中转悠。庾养自恃脸皮比城墙还厚,最初还尾随着两位姑娘东游西逛,结果被麹昭回过头来问道:“庾公子,你可看过《诗三百》?” “那是当然,我背的最熟的就是‘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了。”庾养恬不知耻地奸笑道。 麹昭咯咯笑着问:“夏姑娘,你看过么?背得最熟的一句是什么?” “我呀,”夏青君扫藏书网一眼口水鼻涕都要流下来的庾养说,“记得最熟的就是‘氓之蚩蚩,抱布贸丝’。” “抬举他了,我记得最清楚的就是一句‘相鼠有皮,人而无仪。人而无仪,不死何为?!’”麹昭声色俱厉地撇下这一句,拉着夏青君,头也不回地向前走去。 庾养气地在背后用河南话直喊:“表妹,我也有优点……” 可前面两位美女似乎根本没有听到他撕心裂肺的叫声,说说笑笑地拐过走廊,不见了踪影。 庾养心想看来今天星运不对,追女孩子没希望,只能踏踏实实同宇文恺他们查案子,还有等夏家主人回来把父亲的信函当面递交了。他抓抓脑袋,决定先到第一个城主遇难的那座钟楼处去看个究竟。 从阅水山房看下去,钟楼就在城中最高建筑——料敌塔的旁边。庾养凭阑四望,察看整个城墙内的格局:小城座西朝东,倚住山腰上一片平地而建,阅水山房背面是几座大大小小的房子,再往西就是于阗人师贺密曾经发现的小后门。阅水山房往东是一溜工字形两瓦大房,这就是山庄的正房秣陵房,房前便是正堂义熙堂,大概是以建城时的年号命名。义熙堂前面是一道长墙,把整个城各为两截,墙外的外城中轴线上,由西往东分别是鼓楼、钟楼,钟楼的北侧是料敌塔,南侧是箭塔。内外城里还零散分布着大大小小十几间房子,大部分空闲不用。 再向东望去,隔着山下的官道,便是清波淼漫的欹湖。春晓的山岚和湖上的水气轻舒曼绕,湖边杨柳如烟,岭上白云微卷,庾养心想若是父亲在此,定会有诗句吟出口来吧。 可是诗句究竟不能当饭吃,也不能破案子,若是吸引女孩子或许有用,当初司马相如不就这样诱到卓文君的么?但是卓文君毕竟是寡妇,跟麹昭又不同,何况那个夏青君还有那种颀颀英气,唉,究竟选哪个好呢?还是照单全收?庾养就这样胡思乱想着下了山房,出了内城,不知不觉一抬头,已经到了钟楼下面了。 钟楼是一座白璧朱甍的圆形砖石两层建筑,由于岁月日久,木檐斗拱上的红漆早已剥落,几株杂草还从檐上垂下来,显得萧条肃杀。庾养推开钟楼将要腐朽的门,走了进去,竟然发现上下两层中空相通,而那钟就高高悬在二层藻井中间。只见一块薄薄的石碑立在底层楼的土上,上面镌着几个隶书大字曰:“钟生铭,在亭亭。” 庾养皱着眉头打量了这几个字半天,也看不出所以然来。转过去看碑后面,只见上面刻着许多古人辞句。藏书网低头看看地下,只见那只驮碑的赑屃被土埋了起来,不用说这肯定是那位忌讳“水”的戚城主之功劳。 庾养在楼下四处走走,发现不了有用的事情,便扶梯旋上,到了二层的半环撞钟平台上面。这是一个四处敞开的层楼,几根巨大的柱子撑起了悬钟的屋顶。庾养用手摸摸那青铜钟身,便看到上面绿锈剥落。大概是悬钟的锁链在蒋鲸的事故中已经断了被换的缘故,现在那条铁链是新的,在清晨的阳光下闪着乌黑的光。 环台上撇着一条锈迹斑斑的铁链,这必定是被换掉的那条了。正像第二任城主苻泰看到的那样,锁链上的确有许多人为锯锉的痕迹。庾养抬头仔细打量着那高高的屋顶和四敞的楼层,心想究竟是谁能在这么高而显眼的地方,用不知什么方式爬到楼上去锯断锁链呢?他低下头,敲敲那条废弃的粗笨铁链,它发出杂乱的声音。他从腰中抽出自己的佩剑,朝着那被锯锉过的痕迹处使劲砍了几下,铁链上居然真的显出裂纹来。 庾养忽然笑了,他转向东方,迎着彤彤暖暖的曦光,脸上闪过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嘲弄表情。 宇文恺初进苻家时就感到了浓厚的氐族气息,苻宅的建筑大多是氐族惯住的板屋。主人苻茂虽然一身汉服,但他家正堂供奉的祖宗牌位和画像却大多数是头戴乌串突骑帽,小辫发梢纷纷后垂,而且身着长身小袖袍,脚蹬小口裤皮靴的典型氐族装扮。堂上正中的一幅画像却与众不同,衮服持剑,目光深睿,宇文恺看看那对应的牌位上写的是“故大秦宣昭皇帝祖讳苻坚之位”。宇文恺知是那位曾雄霸北方但兵败身死的悲剧帝王,于是赶紧拜了三拜,向苻茂拱手说:“原来足下是宣昭皇帝苗裔,在下有礼了。” 苻茂叹口气道:“莫谈也罢,想当初我祖也曾创下隆隆基业,可惜最终为奸人所害,实是不洗之耻。” 宇文恺也连连叹息,又介绍麹敏说:“这位是麹彻公子的胞妹,专程和妹妹从长安过来寻找兄长,哪想到临此噩耗。我们这次到这里也是特意帮她姊妹查清兄长死因的。” 苻茂闻听此言,不禁长叹道:“我之所以定居此地,也是为了将父亲的死查个明明白白。诸位请看看那座阴森的小城,不知多少人为了贪求那里的宝藏传说丧命于此。对了,麹姑娘你来得正好,我妹妹自从你兄长遇难后,一直郁郁寡欢,你可以多陪陪她。” 麹敏奇怪道:“令妹怎么?……” 苻茂摇摇头说:“她同麹兄也算一见钟情,本来要到了谈婚论嫁的时候,谁知道麹兄竟出了那样诡怪的事情。这座城堡里的迷雾重重,肯定有什么阴谋诡计,我相信总有一天我会查它个水落石出,给死去的父亲一个交代。” 苻茂说道这里,吩咐家僮上茶,然后转身进到后屋,片刻之间就领出一位氐族打扮,个子高挑,双眉颦凑,哀婉凄美的女子来,给两人介绍道:“这就是我的妹妹苻茵。” 宇文恺和麹敏赶紧见过初见那女子便觉得一股亲切感油然而生,赶忙上前拉住她的手叫声“姐姐”,未曾多言两人的眼泪便像小雨一样簌簌下来,看得旁边的宇文恺都有些黯然神伤,喷嚏连连。 四个人用过晚饭,围在桌前聊了一会儿,苻茵便怅怅地起身告辞,说是最近身体不适,需要早点休息。麹敏赶紧站起来,牵住她手说:“姐姐我多陪陪你。”苻茵回头见是她,欣慰地笑着点点头。两个女子便互相搀着去了,只留下宇文恺和苻茂坐在闪曳的油灯光里。 宇文恺忽然感到这夜出奇得安静,连屋里的蟋蟀鸣声都显得有些刺耳。苻茂忽然叹口气,握紧拳头说:“要是我找到那个杀害父亲的凶手,一定要将他碎尸万段!” 宇文恺吓了一跳,忙问道:“我听说过令尊遇害的事情,似乎显得十分蹊跷。凶手怎么可能在密闭的房屋和棺材中毫无痕迹地痛下杀手呢?况且棺材里面空间那么小,凶手又如何悄无声息地使用勒杀这种引发打斗和挣扎的手段呢?这些问题我百思不得其解——苻公子能这样说,势必对令尊的死有些想法了?” 苻茂坚定地点点头说:“不错,因为我发现了那个棺材的秘密。但宇文公子你也看到了,这里的主事郭大人……虽说一身正气,但是心思还是粗九九藏书大,所以实在没有办法跟他商议这些。刚才和公子谈天说地,觉得公子才气恣睢,所以敢请公子出马,助我查清家父的死因。我苻茂今生都会感恩戴德,每日为公子恭祷。” 宇文恺一想自己会被苻茂和那些阴森森的祖宗牌位放在一起烧香供养,身上不禁密密麻麻地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赶紧摆手说:“不用不用,此乃恺应为之事,还请苻公子领我去看看令尊破谶用的那副棺材吧。” 当宇文恺见到那口华丽阔敞的棺材时,不得不感叹苻老头还真敢在迷信方面下血本。棺材是用沉香木制成,稍微接近便可以闻到淡香轻萦。棺椁四角垂挂着璎珞和流苏,棺面上用黑漆和赭黄涂着方士的符字,粘着金光闪闪的箔纸,乍一看好像超大号的点心盒子。 宇文恺细细观察一番,发现棺材的正前面有个鸡蛋般大小的歪斜椭圆形空洞,便俯身下去看看说:“这当初是用来透气的吧?” 苻茂点点头说:“正是如此,家父生前谨慎,尤其尊崇鬼神。所以用棺木来破谶的事情,我们这些做孩子看起来正常得很,但可能别人就觉得奇怪和偏颇了。” 宇文恺心想你父亲做事也真是够离谱的,这种后现代主义的方法就算外星人恐怕也想象不出来。心里虽然这么思忖,但总不好透露出来,只好陪笑道:“令尊之所以这样做,想必有他的道理。不知道苻公子想给我看的棺材奥秘究竟在哪里呢?” 苻茂笑了一笑,径直领宇文恺走到棺材前面,揭开棺盖前部的一块箔纸说:“公子请看,这是不久前我才发现的。” 一个也有鸡蛋般大小,形体浑圆的孔洞赫然出现在箔纸下面的棺盖上。宇文恺倒吸了一口凉气说:“当初定做的时候,没有这个洞么?” 苻茂摇摇头说:“我已经向蓝田城里棺材铺老板打听过了,家父从来没有要求这样做。” 宇文恺惊异地说:“我能否打开棺盖看看里面呢?” 向来干脆果断的苻茂这次却迟疑了一下,但最终他还是点点头,然后双手扶住棺盖,运足气力闷喊一声。宇文恺这才明白他方才迟疑的原因,因为这块棺盖实在厚重的可以。他赶紧过去帮忙一起用力,那个巨大沉重的棺盖才被缓缓推开。 棺材的内壁上都裹满了红白相间的绸布,下面还垫着红花被褥,缎面光滑平整,绝对是上等料子,整个棺材内饰乍看上去,就似夕阳残照下的白雪坡那样晃眼。宇文恺伸手摸了一下绸布说:“这些也是当时裹上去的?” 苻茂点点头说:“正是,都是家父当时准备的。” 宇文恺皱着眉头,伸进手去沿着棺壁仔细摸了摸,忽然觉得下底部有些扎手。他顺着那个方位朝其他地方水平摸去,没想到一根木刺应势刺入指头肚里,疼得自幼娇贵的他“哎哟”一声跳了起来。 苻茂吃了一惊,赶紧问是否扎伤了。宇文恺一边吮着手指,一边摆手道:“大概是这材板没有打磨圆滑,不妨事。”他随手又把手指伸进棺盖上的孔洞中摸了摸笑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你是说凶手偷偷钻了这个孔,然后夜里从此处垂下绳套,再从外面搞出声响。这样苻老爷子定会起身去侧面的那个出气口向外观望,凶手于是忽然收紧绳索把令尊杀害,是不是如此?” 苻茂几欲热泪盈眶地拉住宇文恺说道:“正是如此,我冥思苦想许久才茅塞顿开的事情,想不到兄长谈笑之间就看破了。有宇文兄在此,何愁我父亲的冤屈不能申雪?” 宇文恺受宠若惊地赶紧扶住苻茂说:“但是,谁又有机会在棺盖上钻一个孔呢?” “这倒是不难想象,因为棺材运回来之后曾经在城里的闲房中放了几天。家父还曾邀请村中好友前来观看,本来城里面他们都能随意进入,所以谁都有机会潜进偏房中做一些手脚了。” 宇文恺眉头蹙成一团,喃喃道:“那就是说,令尊在村中的那些朋友,每个人都有嫌疑?” 第十一章 王国宝制造的小插曲柄没有影响原定的计划,我们三个人在小余的“早就怀疑这个胖子有问题”的唠叨声中继续朝宁工程师家的蓝房子走去。当我们路过实验室所在的土坡时,忽然发现窗户里透出橘黄色的灯光,小余终于停止了对王国宝的不断口伐,疑惑地说:“有哪个人大清早会跑到这里来呢?难道又是什么鬼鬼祟祟的人不成?” 我笑着说:“现在这个恶事频发的地方跳出具僵尸来我都不会惊讶了。” 妻子瞪我一眼骂声“别胡说八道”,便抬脚朝着丘坡爬去,小余拉我一把说:“走啊!去看看实验室里是什么人?” 我怔怔地指着远处厂里的一片小树林说:“我刚才真远远的看见有个白影在那里一闪,好像是郭教授的女儿的样子……” 小余和妻子赶紧回头眺望,不过此时的树林已经恢复了安宁,笼埋在山间浅浅的岚气中。 “什么都没有啊,”小余白我一眼,“谁让你提僵尸,怕是撞见鬼了吧?” “没有,是真的……” 我正要争执,忽然看见丘坡上实验室的铁门咣啷一声打开,一个五六十岁,头发花白,胡子刮得干干净净,脑袋圆大,身材瘦削,活像根大头针的男人走了出来。他似乎毫无在这里撞见我们三人的精神准备,一下子愣在那里,瞪大通红的眼珠说:“你们是?” 妻子赶紧迎上去问:“您是宁工么?我们是跟郭教授来的人,特意来这里探望一下赵先生。” 宁权似乎对我们不请自来有点不满,他转动细长的脖子摇着头说:“他不在这边,在坡底下我家里,你们最好少接近这个实验室。里面有好多危险物品,懂么?” 我们三个人有点郁闷地点点头。宁权掏出一把大锁把门咔哒一声拴好,然后拍拍袖上蹭的泥土说:“走吧,跟我去我家。” 不知为什么,当走到那所房子前面时,我忽然想起了小时候看过的《蓝精灵》的卡通,而今没想到九九藏书这个小山沟里也藏着某些比格格巫还凶险的人物呢? 我胡思乱想着跟着宁权他们推开房门,在玄关换好鞋子走进客厅,宁权用手指指一间关着门的房间说:“老赵就在里面,他一个人心情不好,我就让他自己冷静一下。”他边说边轻轻敲着门,叫道:“老赵,你好点没有?” 此刻我们几个人的精力都集中在那扇紧闭的门上,屋里逐渐传来窸窣之声,然后是一声短促的惊呼。随着门被“砰”的一声撞开,一个体态矮胖,满脸麻斑,乍看上去就像生疮马铃薯般的老头子歇斯底里地直冲出来喊道:“老宁,老宁!老赵好像要死了!鬼啊,肯定阮家的鬼来了!” 这丑陋的人物和他凄厉的叫声把刚在追思格格巫的我吓得魂飞魄散,妻子也吃了一惊,一把拽住我的胳膊,就连警校毕业的高材生小余都被唬的往后面一跳藏到我的背后。 “格格巫”显然也被我们这些不速之客吓呆了,他像掉进了绝对零度的空间中一样猛地站定在那里,指着我们,像根木头似的一言不发。 关键时刻还是宁权沉着冷静,他捅了把呆得像冰冻木头的那个丑八怪说:“老吴,究竟怎么了?——这几位是老赵的新朋友,这是吴大器,和我与老赵是老伙计了。” 我失声喊道:“你就是吴大器?” 吴大器愈发惊异地盯着我点点头,忽然像恢复过意识来一样大声喊道:“快去看看老赵!快去看看老赵!他好像服了什么毒,脸都青乐,但还有一口气!” 小余面对这种时刻尽露英雄本色,她一把拨开我们,踢开房门就闯了进去。我们赶紧也尾随冲入,只见赵景骞正蜷缩在床上,铁青的脸部不停抽搐着,旁边扔着一个棕色的玻璃瓶子。 宁权叫声“糟糕,他把灭鼠药吃了”,便赶紧冲到电话旁边拨急救。小余急忙扶起赵景骞,双手捏住面部,撬开他紧咬的牙关,从旁边桌上够到一把咖啡勺伸进他嘴里,抵住嗓眼一压,赵景骞顷刻“哇”的一声呕吐起来。 妻子也急急忙忙地问宁权道:“盐在哪里?我冲点盐水给赵老师冲胃!” “在厨房!在厨房!” 妻子打开屋门,正要往厨房跑去,忽然看见昨天我们看到的那个麻木呆傻的老太太——宁权的妻子不知什么时候端着一海碗水站在了那里。她把水朝妻子一递,嘴里用近乎哭腔的声音嘶哑地说着“我的儿子……我的可怜儿子……都逃不过去呀……”,然后如同鬼魅般飘然离去。 正在狂吐不止的赵景骞听到这话,倏地挣扎着身体,声嘶力竭地喊道:“你们不要管,我是自杀,我的儿子,全都是报应啊……” 赵景骞的呼号似乎耗尽了他最后一丝气力,他喊出最后一个字便头一歪再度昏迷过去。霎时满屋子人都忙作一团,这时窗外忽然传来了阵阵笛声,我顿时想到,在乡政府前看到的那个“只要进医院,一切我来办”的乡医院救护车来了。 昏迷不醒的赵景骞被抬上车子送走,这是短短几天内出现的第三宗惨剧。救护车开走后,我才意识到自己浑身已被汗水打透了。 宁嫂不知道什么时候也站在了我们身上,我能够读出她枯槁脸色中绝望而凄厉的眼神。 妻子猛然回头问吴大器道:“吴老爷子,你刚才所说的阮家的鬼,究竟是什么?吓死人了!” 吴大器看一眼宁权,支支吾吾地说:“我从小迷信,刚才是瞎喊的,你们不要误会。” 宁权冷冷地笑了一下说:“这个村子里和这个厂里现在没有姓阮的,老吴,你不要乱想……” 宁嫂忽然情绪失控起来,她一把抻住宁权领口喊道:“你这个老耗子!村里传的事情难道不是真的?你遭现世报了,你还我儿子,你还我儿子……” 宁权顿时一改温雅沉静的面孔,眼睛通红,额筋暴露地一巴掌打过去骂道:“你这个疯婆子,我的亲生骨肉都不心疼,你嚎丧什么?给我滚!” 妻子赶紧拉过哭哭啼啼、失去理智的宁嫂,小余也一个箭步挡在宁权前面厉声说:“宁工,没想到你一个堂堂的男人居然对女人下手?以前听人说你甘愿留守山区,我还敬99lib?佩你三分,原来你这么道貌岸然!” 宁权发疯似的想拉回宁嫂,他大声喊着:“你这个疯婆子,赶紧给我回家去!你们不要听她胡扯,她疯了,也要把我逼疯了!” 小余使劲推歇斯底里冲上来的宁权一把,自己也被反弹得歪歪扭扭后退几步。她给妻子使个眼色,妻子赶紧像拉架似的说:“宁嫂,你别怕,宁工你也别吵。让宁嫂到我们那里住几天吧,你们俩口子都消消气冷静一下……” 宁权还想夺回宁嫂,却被我和小余两个人拦住不能得逞。他眼巴巴看妻子带着宁嫂朝着招待所走远,气得捶胸顿足地说:“她是个疯子!她满嘴疯话!” 小余双手叉腰,凛凛然站在他面前说:“疯子也是人,也不能随便被打!宁工,我看你还是请回吧。” 宁权气得拂袖而去,吴大器赶紧颠颠跟着他,向那所颜色诡谲的蓝房子走去。 宁嫂因为刚才受了辱骂和殴打,再加上有些激动过度,浑身哆嗦得如同朔风中的枯叶。我们把她扶进招待所的房间里,小余从楼下餐厅买了些热粥来劝她喝了。宁嫂苍白的脸庞逐渐红润起来,但看的出她眼中还充溢着忧惧的影子。 妻子在身旁一直软言劝慰着她,宁嫂蓦地长出一口气,好像卸下了什么重担似的拉住妻子的手说:“姑娘,我跟你说,这都是冤冤相报啊。” 妻子用力地握住她手说:“宁嫂,你不要急,不要怕,不要把事情都憋在心里,有什么事情尽管说出来。你就先住在我们这里,放心,我们肯定会照顾好你的。” 宁嫂的眼角挂满泪花说:“姑娘,我家孩子肯定是被害死,吴家的孩子,还有赵家的孩子都是一样。这不是阮家的冤魂来索命,就是阮家的孩子来报仇了……” 小余递过一杯热茶来关切地问:“阮家是什么人呢?” 宁嫂摇摇头说:“我也不知道阮家的人都叫什么,我来这里来的晚,我来的时候老宁的前妻早就死了。我不会生养,所以宁海对我来说就像亲生骨肉一般。这孩子也最听我的话,唉,我可怜的海儿…… “那时候村里有个老人,人们都跟他叫老树爷。他不光有学问,还会看面相和风水。我那时候也开玩笑似的带着海儿去求他看看相,谁知道老树爷一看到我们母子,就不停地摇头,说什么前代之罪后代偿之类的话。我听了纳闷,便耐不住追问究竟。老树爷一开始不愿言语,但后来经不起我软磨硬泡,终于告诉我一笔惊人的孽帐…… “当年迁建工厂的时候,虽然文革已经过去数年,但还有知识分子和工农相结合的号召的影响,我们家老宁、老赵还有一个性阮的人作为技术员一起和工人们来到这个山沟参加劳动。因为都是年轻人,他们很快认识了村中一个叫吴大器的年纪相仿的老乡。四个人打得火热,吃饭干活都在一起。那个小阮据说是个很内向认真的人,用当时的话说就是又红又专。他是四人中唯一一个结婚的人,而且来这里之前已经有了一个十岁左右的男娃和一个刚出世不久的女娃,他媳妇因为这里住宿困难还没跟随他过来。小阮考虑孩子尚小,夫妻两人的父母身体又差,无人照顾孩子。他就给工厂.99lib.打报告请求把媳妇调来,因为当时到处都是工地,工厂只好向老乡租了一间村外的马棚。三个铁哥们儿自然帮兄弟好好修整了一下。那时候工人们都暂时住在帐篷里,有间屋子就十分奢侈了。小阮安排妥当后,就打电报要妻子过来团聚。 “那时候工厂这个地方是一座破旧的寺庙和一座墓,据说是唐朝的什么诗人留下的。当时因为他们年轻,所以拆庙的事情就交给他们了。老树爷说自己对拆庙毁坟很是不满,毕竟做这种缺德事会遭报应的,但在那个年代他也不能说什么。四个小伙子倒是抱着破坏一切牛鬼蛇神的劲头拆得火热,可真的不出老树爷所料,拆着拆着邪事儿就发生了。 “小阮的老婆孩子是一天傍晚到柏家坪的,当时村民和工人都在工地上热火朝天的劳动,只有小阮请了假去把他们接了回来。毕竟小女儿刚过满月,又经过长途跋涉过来。所以赶紧安排他们休息之后,小阮又连夜赶往工地。 “可就是这天晚上,在庙东挖房壕的四个铁哥们儿不知道为什么就大吵起来。远处劳动的人,包括老树爷在内,突然看见吴大器忽然像撒呓症一样跳出土壕,嗷嗷叫着朝漆黑的树林跑去,小阮拔腿就追,紧跟着老宁和赵景骞也跟了过去。四人很快就消失在了树林里,其它人哪见过这些事儿,都目瞪口呆傻站在那里。所幸没过多长时间,赵景骞搀扶着神志恍惚的吴大器,老宁安抚着气愤填膺的小阮就走了出来。赵景骞一个劲儿跟大伙解释没事,吴大器咕咕哝哝似乎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跑。只有小阮一言不发,他丢下几个哥们儿,愤慨地回家去了。 “可就在那天晚上,阮家的小屋忽然失火了。由于干活累了一天的人们都睡得很香,所以发现时已经晚了。老宁他们三人奋不顾身地冲进屋子去救人,但是可惜,他们抱出来的只是小阮和他妻子烧焦的尸体。令人惊异的是,他老婆带来的两个孩子却不知去向。厂里赶紧给阮妻的单位发了电报,单位确认她是带着两个孩子一起过来的。那只有一种情况,就是在失火的时候,男娃抱着妹妹逃了出去。 “可是偌大的黄山野岭,两个娃儿能逃到哪里呢?老宁他们三人还有厂里的工人不顾一切地四处寻找,仍旧毫无踪迹,这件事情最终不了了之。老阮和老婆也说不清道不明地被埋在了这他乡外地的土里。 “但是老树爷看见了失火前的情形。他那天晚上因为受了吴大器着魔的惊吓,迷信的他晚上翻来覆去越想越睡不踏实,怕动了地脉引出灾难。他左思右想,觉得全村的兴亡似乎就在他一个人的身上。他决定偷偷起来祝祷,给村子禳灾。可就当他掀开帐篷准备出去的时候,在朦胧昏暗的月光下,却看到三个黑影鬼鬼祟祟地朝马棚的路上走去,他们就是老宁.99lib?、赵景骞和吴大器!” 小余倒吸一口冷气说:“莫非阮家的火是他们三个人放的?” 宁嫂忽然哭了起来:“老树爷没有跟我说后面的事情,但听他的口气,恐怕是这样。如今果真是冤冤相报啊,当年害人家父母,如今自己的孩子被一一杀掉,是冤死的父母前来索命?还是那两个孩子长大成人为家报仇呀?我可怜的海儿冤枉呀,他一点儿坏事都没有做过,为什么是这样的下场,替他有罪的爹背这种黑锅……” 妻子仔细听着宁嫂的陈述,使劲咬着嘴唇。她忽然想起什么来问道:“宁嫂,你知道宁海的亲生母亲是怎么死的么?” 宁嫂止住了哭泣,摇摇头无力地说:“不知道,我就听说她忽然闹着要同老宁离婚,可后来就犯了心脏病死了。” 妻子听完她的话,严肃地说:“宁嫂,恐怕你也有危险,我看你暂时不要回去了。好好住在招待所里,等着这件事情了结了再说。” 宁嫂苦笑了一声,脸上露出了无尽的沧桑和悲凉说:“海儿死了,我在这个世界上也没有了牵挂,现在无论是死是活,我丝毫不再关心了。” 宁嫂讲完这个久远的故事似乎耗尽了全部精力,小余喂她吃了些东西后,静静躺在床上,慢慢睡了过去。我们三个人看她睡好,这才感到腹内空空,便轻轻锁门出来,准备去餐厅吃些东西。 走进餐厅的时候,我们居然惊讶地发现王国宝也在那里。大师傅见我们过来,赶紧在操作间中探出头呼道:“要不要尝尝我做的臊子面,辋川乡绝对独一份!” 妻子笑着点点头说要三小碗,大师傅叫声“好嘞”,便缩头进去,哼着歌摔起面来。我们三人心领会,默契地99lib?朝有些惊慌的王国宝所在那张桌子走去。 王国宝被我们环坐在中间,样子显得相当狼狈,他连忙呼噜呼噜吞着自己碗里剩下的面条,想吃完赶紧离开这张“群狼环伺”的桌子。谁知他吞得太急,被面汤里的辣椒油硬生生呛了一口,弄得连咳嗽带打喷嚏,半天回不过气儿来。 妻子和小余被他滑稽的样子逗得忍俊不禁,俩人一个笑着跑去找大师傅要水,一个给他敲打着后背说:“王先生,你又不急着娶亲,吃这么快做什么?哎呀,今天我们早上出门,似乎还看到你在厂子里游来荡去的,是不是在等某个小姑娘约会啊?” 王国宝喝了一口水,想强行把咳嗽镇压下去。他惶惶惧惧地摆手说:“大家误会了,我有早上散步……咳咳……的毛病,何况这里空气又好……啊嚏……” “咦,早上散步应该是好的习惯吧?怎么王大诗人用‘毛病’来描述呢?作为一个诗人,应该熟通我国有博大精深的文辞字句啊,怎么能用词不当呢?”小余装出一脸天真的样子,故意嘲讽他说。 王国宝刚才一番喷嚏早惊得鼻涕脱壳而出,他从口袋里掏出块粉色的手帕边擦边说:“余小姐见笑了,刚才我王某人失态,请大家不要笑话——不过,各位先生小姐不也有早早起床散步的习惯么?要不然怎么会看到我呢?既然大家都有这个习惯,那就谁也别说谁了,对不对?不好意思,我还有些事情,先失陪了。” 王国宝说完拔腿就走,把半碗面留在桌子上弃之不理,这刚好让给我们端面上来的大师傅瞧见愤愤骂道:“你个贼娃子居然敢剩下老子亲手做的面条!不给老子面子,下次再吃东西整死你!” 我们三人看着大师傅凶神恶煞的样子,心里明白今天他的面条就算生吞活咽也要吃下去,否则以后就别想在这个招待所混了。 妻子看看被王国宝连喷带溅糟蹋过的那张桌子,恶心地说:“我们还是另换一张吧,要不然我会做噩梦的!” 惊喜的是大师傅做的臊子面果然味道纯正,不但汤酸辣适度,里面的蛋皮等小料也都精致爽口,我们一边吃一边冲他翘大拇指,搞得他胖乎乎的脸上嘻刷刷直泛红光。我们吃过饭后,便又回到楼上我们的房间里,看看宁嫂还睡着,便掩门出来,去小余的房间想把最新的情况整理一下。 “听了宁嫂讲的情况,你们怎么看?”小余迫不及待地开口说。 “如果像她说的那样,是阮家的两个孩子或者其中之一回来报仇的话,那么‘维生素团’里的那些年轻人就有很大嫌疑了。而事实也恰好证明了,每当‘维生素’团来到村子的时候,宁、吴、赵三家就会有人死掉。”我抓抓头说。 “那我们就来看看那些年轻的团员们,除了现在正躺在医院里昏迷不醒的徐源,陈光辉家里产业丰厚,声名显赫,谱系应该很好查清;樋口叶子是日本人,应该最难查到来历;其他几个人像那个高傲柏芽儿和帅气的崔强也需要仔细审查一下他们的背景。”小余说。 “你们忘记了跟咱们一起来的几个人,比如说郭教授的女儿Lina,还有他的助手,那个冷若冰霜但是细心周到、才思敏捷的先妩,还有那个笨重但狡猾的王国宝。他虽然看上去年岁有些大,但他诡异的行踪也需要我们注意。”妻子补充说,“这样,小余,你马上跟林瑛联系,让她帮助调查这些人的背景,我们三个人也不要总在一起了,尽量分头活动比较好。言桄对王维了解较深,多和那些团员们交流交流,看看能得到什么内容;小余你侦查跟踪经验丰富,可以盯紧些王国宝;我呢,尽量去村子里多打听打听吴家儿子的死因。如果像宁嫂说的那样,凶手着眼于杀害三家人的儿女,那么大器家的另一个儿子很有可能就会成为下一个杀害对象。” “可是,这同那块古石板的被盗案有什么联系呢?它又是怎么离奇失踪的呢?”我问。 妻子叹口气说:“这的确是我至今为止遇到的最错综复杂的案子,但是我可以推断出,所有的关系都纠结在那宗八十年代的恩怨上面。我脑子里已经有了一些想法,但是还需要证实,恕我不能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你们,以免扰乱大家原有的思路。” “你就又开始卖关子吧!”小余推她一把说。 第十二章 王鼎初到范家的那天夜里就被一股莫名的情感所征服了,这情感来源于范济的女儿范品湘。如果说王鼎这个好武厌文、粗枝大叶的家伙以前从未感觉到什么叫做细腻柔情的话,那么他如今却切切实实地被一个弱女子给“击败”了。 多少年后当他回忆起这段故事时,他仍旧觉得与范品湘的相遇纯属天意。因为假设在另一种平凡的时刻,他注定会认为范品湘只是一位平常的姑娘,更不会让她打乱内心的平静。可偏偏命运就是喜欢捉弄人,不管是朝好的方向捉弄还是朝坏的方向捉弄。总之,那天夜里,命运就这样轻而易举地把他和范品湘牵扯到了一起。 与庾养和宇文恺在别人家受到的优待不同的是,范济和范品郢父子根本就对王鼎这个不速之客没有丝毫热情。他们出来寒暄几句后,便满腹心事地告辞出去,只让家里的仆人把王鼎领到客房去住,再弄些酒菜来吃。好在王鼎是个心宽似海的人,所以根本不会在意主人的这些疏忽。他兴致勃勃地把送来的酒肉吃干喝净,然后满意地拍拍肚子,倒头便呼呼睡去。 不知是换了地方睡不踏实,还是白天听闻的那些故事实在恐怖,反正一向不会做梦的他今晚突然噩梦连连,动辄就被梦中变得呲牙咧嘴的宇文恺或庾养这号人等追得满头大汗地惊醒,扰得他好不烦恼。 王鼎被最后一个噩梦吓得从床上鱼跃而起时,正好听到外面远远地柝打二更。被折腾得心浮气躁的他不由怒气冲天,他思度着反正闭上眼睛也要在梦里和宇庾二人较劲,倒不如去外面自己打会儿拳爽快。想到这里,他便点灯穿衣下床,推开房门,走到院子里。 范家的人好像都早早睡了,宅子里面万籁俱寂,鸦雀无声。王鼎心想自己若是呼啦啦一连拳脚,保不齐把睡熟了的人家都吵得七荤八素不可。他在院里面转了转,发现有个小门直通到后院的花园中去,他倚门看看,发现里面还算宽绰,而且有假山树木可以遮挡,倒是个练武的好去处。 王鼎沾沾自喜地穿过小门,走到花园里,找个宽敞又僻静的角落打了一套拳,顿觉得全身筋骨松快许多。正当他兴致盎然地准备再踢踢腿脚时,忽然看见花园的另一侧有人提着灯笼朝院子走过来。他思忖深更半夜被主人撞到自己东游西荡究竟解释不清,于是赶紧避到假山石后,想等那人过去后再说。 暖黄的灯光中照出一个娉婷细弱的女子来,她脸色娴静,步武轻盈,目不他顾地朝内院走去。王鼎睹此佳人,虽有些“情悦其淑美兮,心振荡而不怡”,但他毕竟是赳赳武夫,所以除了惊艳一番之后,也未曾把潜藏的七情六欲彻底迫发出来。 那女子袅袅婷婷地踱过王鼎藏身的山石边,慢慢接近那扇小门的时候,忽然惊呼一声。王鼎忍不住抬头看去,只见小门那边不知何时窜出个五短身材的丑陋男人来?99lib.。 只听那女子怒冲冲地喝道:“王义,你这个奴才!晚上不好好歇着,四处乱窜什么?!” 王义阴险地嘿嘿笑道:“我度着这个时间,小姐应该从后院礼神回来了,所以特地在这里恭候,想搀搀你啊。” 王鼎这才想起范家有个叫品湘的小姐,就听范品湘又气又恼地说:“你这个不要脸的奴才,居然说出这种轻薄的话来!看我不告诉父亲和兄长,剥掉你的皮!” 王义发出一阵奸笑道:“小姐你真是很傻很天真啊,你爹你哥跪着求我都唯恐不及,还敢得罪我么?再说了,你只不过是他家的养女而已,又不是骨肉至亲,犯得上为你较真么?嘿嘿,我王义爱慕小姐的美貌已经好久了,明天我就让你爹把你许配给我,怎么样?嘻嘻,还等明天干吗?现在就让哥哥抱抱吧……” 范品湘听他的话,不仅恼羞成怒,跺着脚斥道:“你快给我滚开,不然我就叫人了!” 王义继续死皮诞脸地唬道:“你尽管扯破嗓子喊,你爹和你哥今晚出去,其他家仆哪个敢惹我?我看小姐你就不要闹了,其实我说一句话,你爹就得乖乖把你嫁给我……” 范小姐面对这无赖之徒只好连连后退躲避,王义见自己的唬计成功,哪里肯前功尽弃,赶紧步步紧迫过来。藏在山石后面的王鼎见状大喜,因为他终于又能名正言顺地揍人了。他瞅准机会。腾地从假山后像天神下凡似的跳了出来,把范小姐和王义都吓得半死。 王义毕竟是贼胆包天的人,他定定神,看看这个陌生人,吹胡子瞪眼地说:“你小子是哪里跑出来的?居然跑到我家来撒野,还不给我滚开?!” 王鼎平生骄纵惯了,哪里受得了这种窝囊气。他也不回答,二话不说就把方才还没来得及练的那套腿功使了出来。只听王义“嗷”的一声就被踢到了花园的草木从中,他跌跌撞撞爬起来就想跑。王鼎一个箭步冲到他身边,照着屁股又是一脚。王义再度发出杀猪般的惨叫,头朝下落进旁边的蔷薇丛中来个狗啃屎,扎得满脸是刺。这次他可不敢迟疑,使出吃奶的劲儿连滚带爬地朝门口跑去。 王鼎白天差点受了郭卫的气,如果踢得畅快,身上比洗澡、马杀鸡都舒服,哪肯轻易放过这种过瘾的机会。他紧赶慢赶跃到王义面前,对准下巴又补上一脚。王义这次连声音都没发出来嘴巴就歪了,他这时估计连疼都顾不上了,一手抱头,一手捂腚,口齿不清地高喊着“寇(救)命”,像野驴一样撒着欢儿朝里院撞去。王鼎看他这样子,兴奋得浑身哆嗦着追上去,连踢带打。范家父子既不在院内,其他仆人平素没少受王义的气,如今乐得看耍猴,谁愿意出来管这等闲事。所以只听院子里王义一会儿学驴叫一会儿学狗叫,估计这一晚把下半辈子的打都提前挨够了。 王鼎追打王义足足半个时辰,直打的自己累得抬不起胳膊和腿脚为止。再看看王义也不跑了,径直像快被冻死的丧家之犬一样蜷缩在墙角上,捂住脑袋任凭王鼎踢打。王鼎看他被打的边哭边笑,边求边叫,已然到了半疯的状态,再加上自己也实在累了,便怒骂一声“以后再欺负范小姐,叫你早点去见祖宗”,然后意兴阑珊地准备回去安慰一下花园里的范品湘。 谁知他甫一回头就发现范品湘不知什么时候早站在了背后,秀美的脸庞配上震愕的表情,煞是可爱。王鼎挠挠头傻笑问道:“姑娘,方才被着狗奴才惊到了吧?没事,以后他就不敢欺负你了,哈哈。小姐为什么不告诉令尊大人,早点驱除这个奴才呢?” 范品湘失魂落魄地摇头说:“多谢公子,不过家父之所以纵容他,也有难言之隐,恕我不能直言——我方才实在是被惊到了,不过并非因为这个奴才,而是被公子你吓到了……” 王鼎这才意识到自己方才只图打得爽快,没考虑观众感受,尤其是在这位娇柔小姐充分表现自己的暴力欲,确实有救了美女丢了形象的意味,便更加慌乱地抓耳挠腮,东一言西一语说:“这实在是……我不该打这么狠……真不知怎么说……我本不该救小姐的……不是不是……” 范品湘看他笨拙的样子,不禁掩口浅笑说:“阁下莫不是今天来我家住宿的王公子吧?请无需多言,你的意思我心里清楚。我断然没有嫌公子粗武的意思,只是没有见过这样打人,心里有些吃不消而已。没事,我想将来,看得多了,自然就习惯了……” 范小姐说罢,羞涩地莞尔一笑,轻轻行个礼,赶紧低眉朝自己屋子走去。王鼎看着她凌波微步的样子,顿觉的自己像被雷劈了一样,打得五脏六腑烧焦的烧焦,放电的放电,哔啪冒火花的冒火花。他霎那间就明白了一件事,自己的确喜欢上这位弱不禁风的范小姐了。 缩在墙角的王义此时似乎缓过些神来,已经不哭不笑,只是摸着屁股哼哼哈哈直喊娘。 王鼎兴高采烈地上去又补上一脚,嚣张地命令道:“笑,只许给我笑,听不见我笑声我就出来继续揍你!” 那一夜除了王鼎和范品湘之外,范宅在家的人都没有睡好。因为王义那惊天地泣鬼神的干笑足足响到了晨曦初露为止,最后同公鸡的报晓声一并迎来了山间的黎明。 庾养在钟楼上发现了线索,高兴地举目四望,试图找寻一下麹昭和夏青君的踪迹,好显摆一番。但是偏偏这时一片山岚飘来,把他搞得堕入五里雾中一般,气得在窄窄的环台上跳着脚骂,差点失足掉下去给第一任城主蒋鲸就地殉葬。这点惊吓终于让他收敛了一些,灰溜溜地爬下楼来,却发现麹昭和夏青君不知什么藏书网时候早藏在了钟底下在使劲捂着嘴笑。 庾养又惊又喜,眼泪差点夺眶而出,正欲跟两位美女倾诉一下刚才被她们不睬受的委屈,谁料麹昭抢先过来照他小腿踢上一脚说:“你是来帮我查案的?还是来捣乱的?没事情做跑到钟楼上骂什么街?” 庾养顿时由喜转冤,嘴里咕哝说:“昭姑娘,我本来就是正在查案嘛……” “那你查案还骂什么‘这两个死丫头跑什么鬼地方去了’?还想骗我们,分明找打!” 庾养虽然言行无稽,但心里面却执拗得很。麹昭的误会反而激发了他的逆反,他心想既然你们认为我不靠谱,索性装不靠谱到底算了,到时候给你个惊喜,不服也得服我!他主意既已打定,便又摆出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摇头晃脑地说:“‘桃李不言,下自成蹊’,我虽贪玩,心里有底。两位小姐既然这样看不起在下,那什么也别说了,我保证半个月之内把这件案子查个水落石出,走着瞧——” 他说完一拂袖子,昂首挺胸,气宇轩扬地阔步走去,把麹昭和夏青君撇在那里,被他的慷慨陈词惊得目瞪口呆。谁知道庾养没走几步,却又像小狗一样踮踮夹着尾巴跑回来,嘻皮笑脸地对夏青君说:“夏姑娘,还得麻烦你领我到第二任城主戚涌死的那间房子去看看……” 他的反复把两个女子逗得哈哈大笑,半晌夏青君才止住笑声说:“好吧好吧,我马上领你去看,那里出过命案,又加上偏僻,所以据说一直没有动过。不过我去过那间屋子,真的没什么可看的。” 夏青君领着庾养和麹昭走回到内城里面,穿过义熙堂和秣陵房,向右绕到阅水山房后面,然后绕过两件马厩,来到一个虚掩的院落前。夏青君推开院门说:“就是这里了。” 庾养刚踱进院子,就体会到戚涌果真是个行为艺术家。由于这处院落被完整地保留了下来,所以还能够以管窥豹地推测到当年他在城里像兔子般大兴土建的情形。院里的土地上基本被搞得像月球表面一样,布满了大大小小的坑洞,所谓“无立锥之地”的景象也大概如此了吧? 庾养领着两位女子,像走钢丝一样沿着坑洞之中的窄窄土壁,东拐西拐终于走到院落里的唯一一间屋宇前。他急匆匆跳到屋前的台阶上,长舒一口气说:“我真佩服这家伙锲而不舍的韧劲,他早生几百年直接给秦王修长城去算了,估计他一个人承包二千里没有问题。” 夏青君努努嘴说:“呶,就是这间屋子,里面空空荡荡只有一口水缸而已。” 庾养仔细看看屋子的门窗,麹昭在后面笑道:“装得还挺内行嘛。” 庾养故意不睬她,而是指着门外面上的几道抓痕问:“夏小姐,这个是当时留下的么?” “这个……当时我家还没有迁来,你还是到村里问问第一个发现戚涌尸体的高丑儿吧。” 庾养推门进去,屋子里面果真空空荡荡,除了放在屋角两面紧贴墙壁的那口大水缸,真是片物不存。他走到水缸前,那缸口有一抱大小,上面盖着一个有些破烂的木头缸盖。掀开缸盖里面早已经没有了水,他目测了一下缸的深浅,又在屋子四圈转了一遍,忽然发现刚才进来的门开的内侧粘着一些已经褪色和剥落的黄纸。他走过了,仔细看看黄纸上残留的红色痕迹,弯下腰嗅嗅问:“这也是以前的?” 夏青君点点头说:“对,我家搬来的时候便有。” 庾养眨眨小眼睛,诡异地朝两位美女笑笑说:“哎呀,我肚子咕噜噜叫唤呢,夏小姐,刚快领我去吃饭吧。案子我看是没有眉目了,明天再查,先解决温饱问题要紧。” 庾养是个貌丑心聪的人,他何尝不晓得麹昭嫌他吃相难看丢人,但如今他记忆打定心思先抑再扬,后发制人,更何况身边的夏青君似乎对他的放荡不羁十分赞赏,所以更加放肆起来,恨不能五官全体出动把饭菜酒肉都揶将进去。麹昭看的头皮发麻,浑身战栗,频频用脚踩庾养脚尖提醒之。庾养完全不管不顾,继续装傻充愣,被踩得狠了,还故意放声尖叫,像狼嚎般久久不绝。这情形把夏青君逗得合不拢嘴,却把麹昭气得肚皮滚圆,一口汤都喝不下去。 庾夏两人吃饱喝足,麹昭恶心得空着肚子也只好装饱。夏青君早泡好了茶,庾养把茶往嘴上一拽,喝一口喊烫又吐回盏里,然后居然又硬着头皮把反哺的水咕嘟嘟全灌到口中咽了。他喝完还装着兴味不减德咂咂嘴说:“这也算‘周公吐哺,天下归心’吧?” 夏青君咯咯直笑,麹昭只觉得自己胃里像涨潮一样翻滚,她恨不能用最恶毒的眼神把眼前这个不知礼仪廉耻的家伙千刀万剐。庾养看目的达到,心满意足地抹抹嘴说:“二位千金大小姐,跟我一起去高丑儿那里探访一下如何?” 夏青君含笑点头说“好”,麹昭紧走两步抓住她,用看路上狗屎的目光斜乜一眼庾养,打着哆嗦说:“夏姐姐咱俩一起走——最讨厌那些好吹大话的人,半个月之内如果破不了案,看你有什么脸皮活在世上。” 庾养大猩猩一样砰砰拍着胸膛说:“麹姑娘,我若到时查不出来就跟你爹姓,你信不信?” 麹昭白他一眼说:“你吃没吃相,说没口德,真是不仁不孝,不忠不义之辈,我们麹家才没有这样的人呢……” “可是,我跟你家姓了之后你们家就有了啊……”庾养继续厚颜无耻地跟着聒噪她说。 高丑儿家是依山而建的一个简陋孤独的草棚,里面脏乱异常,每年惊蛰一过,复出的虫豸洋洋洒洒,估计比蓝田县的人口都多。 高丑儿受宠若惊地把夏青君三人迎进篱笆院里,用袄袖擦净一方石凳,又拿来新的草垫铺上请他们坐下。庾养受此礼遇,到觉得比坐在富人家的椒床华锦上自在。他根本不知道,以前别人到高丑儿家使唤他,只是隔栅呼上一声便走,连篱笆门都不进的。 高丑儿局促不安地坐在他们面前,黑乎乎的手紧张地搓攥着。庾养看他的样子不由觉得可怜,便率先开门见山地说自己前来的原委。高丑儿频频点头哈腰道:“既然夏小姐领庾大人前来,小人哪敢隐瞒,反正把自己知道的事情都老老实实地说清就是了。” 庾养暂时把自己的无厘头炮到九霄云外,重新装出一本正经的样子问:“戚城主之死,是不是你最先发现的?” 高丑儿点点头说:“正是小人,那天正午,戚城主忽然来唤小人,叫我酉时去他家打短工。大人或许不知道,但夏小姐必定有所耳闻吧。那就是戚城主此人经常无故反复,从来不拿着我们这些贱民当正经事,再加上自己抠门不愿雇人,因此想放我鸽子就放鸽子。所以我听他一说犹豫半天,但那天偏偏没有其它事情,心想还是去吧。就这样小人按时到了城里,城门像往常一样虚掩着,小人进去后便四处找戚城主,谁料一直没有回应。小人揣摩必定这次又被放鸽子了,不由得心生闷气,想找戚城主说说公道。我就看看那些挖的土坑哪里新些,好找找戚城主正在哪里动工,就这样一直找到那个院子里,发现他漂在水缸里已经死了。” “那你有没有看到他挖坑用的镐镢在哪里呢?” “就丢在那院子门口,我是看到它,才判断戚城主人在这里的。我还以为他是因为放我鸽子没脸见我躲起来了……” “那你进门的时候发现什么其它人的脚印没有?” “唉呀,庾大人,那院子里已经被戚城主挖掘踩踏得面目全非,哪里分得清脚印呢!” 庾养皱起眉头想想又问:“你进门的时候发现什么异常了没有?比如说门被纸条封着之类的?” 高丑儿一拍大腿说:“的确有这档子事!我舔破纸窗户看到他死了,便紧推门进去,谁知道就听‘嗤’的一声,把里面封门的一道黄符给扯了!” 庾养得意地瞄一眼麹昭,继续问:“你知道那是什么符么?” 高丑儿使劲点着头说:“知道!知道!那是王橹王相公画的灵符,说是能镇妖驱邪的。王相公可是个大能人呢!看风水相面,禳妖除魔什么都会,村里人都服他的!” 庾养瞥见夏青君听到“王橹”这个名字时,脸上不免闪过一丝鄙夷和憎恶的神情。他趁热打铁问高丑儿道:“听说苻老城主和麹城主死时你也都在其地,为什么每次出事你都在场呢?” 高丑儿闻听此言,顿时吓得汗出如浆地说:“大人莫非要怀疑小人不成,要知道小人在这里,本就是一个任人差遣的短工,所以城中但凡有些事情,总会找小人去打短。小人本就是从齐国跑来这里混饭吃的,怎敢有图财害命的胆子?” 庾养奇怪地自言自语道:“为什么前后几任城主都不多带仆役呢?总喜欢孤零零地任人屠戮?” 夏青君笑道:“这个简单,因为成为这个城池的主人的人,大多抱着同一个阴暗的目的,就是想独吞传说中晋军宝藏。你想想,要是多几个人发现宝藏的话,岂不立刻就会火并?与其说被人火并,还不如自己一个人偷偷摸摸携带宝藏逃之夭夭比较好,对不对?” 庾养狡猾地笑着问她:“那么你家主人租下这座城堡,难道也是为了寻宝不成?” 夏青君顿时语塞道:“主人的意思,我哪能揣摩?不过我家老爷似乎不是汲汲求财的庸人。” 麹昭赶紧插嘴声明道:“我哥哥也不是那样的人。” 高丑儿赶紧点头说:“对对,我在城里干活时,曾经听麹公子说,他若发现宝藏的秘密一定公之于众。” 庾养忽然想到了什么,赶紧问:“那天麹公子安排夜宴,不就是说要揭开宝藏和棺材的秘密么?” “好像是这样,我是个打短的,身份低贱,轮不上同公子说话。” “可他那天晚上为什么要穿黑衣,还请你和高当牛装神弄鬼呢?” “对呀对呀,”麹昭又插嘴说,“我哥哥从来都是‘不语怪力乱神’和‘敬鬼神而远之’的,怎么会做出那种无稽的事情来?” 高丑儿抓耳挠腮地说:“这个,我和当牛也奇怪,说实在话那天也弄得我俩神情恍惚的,现在想起来都有点起鸡皮疙瘩。那天他叫我们去,只说是要演戏……” “演戏?”麹昭惊呼道,“那就对了,哥哥从小倒是喜欢喜欢在我们两个妹妹面前,打扮成不同的人物,装怪搞鬼什么的逗我俩笑,或者变戏法让我们大吃一惊之类的。” 高丑儿忙跟着说:“对对,麹公子那天在后院准备时,一副很高兴的样子。但是不知道为什么走到筵席上就有些局促了。” “那大概就是他想演的戏法了,在涂满潮漆的衣服上抹上薄薄的酒,点燃之后虽然满衫火光冲天,但却不会燃及自身的——自从穿上衣服后,你和高当牛一直跟着他么?” 高丑儿摇摇头说:“我们试过一次火后,他就兴高采烈地到后房去了,直到临开宴才出来。” 庾养笑笑说:“那么你们怎能确定,后来出来的蒙面麹公子就是进去的人呢?” “这个,从他说话的声音可以听出来啊。” 麹昭大叫一声说:“难道出来的那个蒙面黑衣人不是我的哥哥?那又会是谁呢?” 庾养示意她不要妄加揣度,自己马上岔开话题说:“那晚给苻老爷子守夜的时候,你为什么要擅闯禁藏书网地呢?” 高丑儿脸上露出害怕的神色说:“因为,因为我听见里面好像有奇怪的声响……” 庾养只觉得脊梁上一阵发凉,他放松了一下坐姿,继续听高丑儿说:“是那种木头摩擦的声音,又像老鼠在啃木头,反正听了叫人心惊胆战的。我怕出事,便偷偷开门进去,里面却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我溜到棺木前拍拍,轻轻喊了几声也没有回应,刚站起来要走,就被郭大人撞见了。” 庾养突然问道:“用棺材破谶的主意,是不是也是王橹占卜出来的?” “不晓得,但是这个村子有这种事情,一般都去找王相公的。” 庾养起身道:“事不宜迟,我看我们还是快到王家去问问为好!” 三人急忙起身别过高丑儿。从他家出来后,夏青君领着他们朝山的另一侧走去,她边走边愤愤数落王橹装神弄鬼的恶状,似乎很是不齿的样子。 “那个老家伙纯属骗子,我们家刚搬进城来,他就来招摇撞骗,说这里戾气太重,如果给他些钱他会帮我们摆平的。那家伙还贼眉鼠眼地盯着我,我爹当场就把他赶了出去。” “听说他也喜欢苻家姑娘?” “他是个老色鬼,谁都喜欢!” 麹昭卷起袖子说:“要是这样,非狠狠教训他一顿。” 庾养白她一眼说:“小姐,你暴力狂啊?早上还打我来着……” 夏青君忽然指着前面一所竹林围起来的房舍说:“到了,老色鬼家就在后面。” 三人正准备绕过竹林去的时候,忽然听见一阵稀松的马蹄声,庾养抬起头来,只见宇文恺骑马带着麹敏从那边走来。 宇文恺打个响指,朝庾养笑道:“长生兄,你怎么也找到这里来了?我还是比你先到一步,呵呵。” 庾养气得吹胡子瞪眼喊道:“安乐兄,你是瞎猫撞上死耗子吧?你这又像无头苍蝇一般,骑着马,带着美女,究竟想去哪里?” “去蓝田县城!”宇文恺打声唿哨,催马前行,顿时一溜烟儿去了。 麹昭气急败坏地冲到庾养面前喊道:“你看看人家,你个没用的东西!你个没用的东西!” 第十三章 我们好不容易说服宁嫂先暂住在招待所里,尽量不外出活动。宁嫂虽然到后来勉强答应,但妻子还是不太放心,又在瞒着二十多年前的那宗火灾的情况下,把驱车前来的马所长忽悠一遍,让他认识到问题的严重性。老马当即让柳村长锁了招待所楼后门,并安排下两个人在招待所门口设岗,轮流值班,进出人员都要登记。我们见事情已经妥当,便安心地吃了午饭,妻子和小余又安慰宁嫂一番,便真的按事前安排地分头行动去了。 我想去找“维生素团”的人套套近乎,但叵耐这一天他们好像都早早出去了,等半天也不见人回来,毫无进展。等妻子和小余回来后,才知道她们的查访也没有多少成就,这一天便在平平静静中度过,我总算睡了一个安稳的好觉。 第二天一早,我还沉溺在自己美梦中就被一阵轻轻的敲门声惊醒。妻子像只小猫一样蹑手蹑脚走到门前,就看见小余在门口偷偷做个“嘘”的姿势,然后四顾无人才说:“王国宝又早早出去了,我马上就跟过去。” 妻子点点头,示意我赶快起来,然后对小余说:“这里的村民都惧生,昨天光跟他们套近乎了,没有打听到情况,今天我会再去,你自己小心点,有什么急事就给我们打手机。” 小余会意,隔着妻子朝还在穿衣服的我做个鬼脸。妻子佯怒道:“你俩在眉来眼去的,当心我把他眼珠子抠出来!”小余笑道:“我巴不得呢,反正我又不损失什么,这才叫完美杀人案呢哈哈,我走了,你好好揍他一顿,刚才他冲我抛媚眼来着……哈哈……” 我捂着被揪红的耳朵独自一人下到餐厅吃饭,为避开大师傅怀疑的目光,特地选了一个侧对厨房窗口的位置,把受伤的耳朵背过去。大师傅看到我来,高兴地喊道:“你婆姨刚走,还夸我做的荞麦饸饹地道呢!也来一份尝尝?” 我点点头,大师傅给我端上还带着温气儿的饸饹和一碗八宝稀饭来。我赶紧拿捂着耳朵的手做不经意挠头状。 “咦,言Kun,你也在这里?”背后传来一个熟悉的怪怪女声,不用说也知道樋口在我身后。 我捂着耳朵带着哭腔说:“Youko,以后千万别这么叫我了,你也看到有的女人很凶的!” “可是我从小习惯了和同学之间这么互相称呼嘛,这个,不好改口的,以后当着奥库桑的面不叫你好了。啊,言Kun,你的耳朵好像坏掉了的样子。” 虽然“坏”这个词有点别扭,但我心里念她作为外国人,难免词汇贫乏,尚可原谅,便顺口胡诌说:“没什么事,中耳炎,中耳炎而已。” “中耳炎怎么会长到耳环上去呢?言Kun不要以为我是外国人,就什么都不懂的。我从小就在新泻学中文,要不然怎么会来中国呢?” “为什么你要学中文呢?”我忽然想到,如果阮家的女儿活到现在,估计也差不多这么大了,再如果她飘洋过海去了异国他乡的话……在这个世界上,什么事情不能发生呢? “因为……”樋口有些费力地选择着词汇,“因为我父母认定我同中国有缘。” “恕我冒昧地问,你父母是日本人么?” “是呀,爸爸是新泻人,妈妈是福冈县人,有什么问题么?”樋口忽闪着她的大眼睛问。 “啊——没有,你是家里唯一的孩子?”我从侧面迂回问道。 “不,有一个大我十岁的哥哥,他在东京工作,怎么?” 我心里咯噔一下:阮家的大孩子不就是一个大妹妹十岁的男孩么? “那,请不要介意,你哥哥,嗯,又没有跟你说过他小时候遇到的奇怪的事情?”我试图尽量选择恰当的、不敏感词句的来提问。 樋口的脸色似乎有些怪异,但她还是坚定地摇摇头说:“好像没有过,我们兄妹俩年龄相差很大,哥哥总是在外地求学,基本上没有怎么在一起过。” 我看她脸色又变,赶紧收住话题,改口道:“昨天你们团里人都去哪里了?想找你们出去玩,但是一个个都不在。” “啊,这个啊。”樋口的脸色又晴光灿烂起来,“昨天我们去寻访竹里馆的遗址,现在都成了稻田了。坐在其中都感觉不到‘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的意境了。” “可是这里还是和唐朝一样宁静的山谷,不是么?时间变迁并没有改变这点。从这个意义上,辋川还是辋川。你怎么会喜欢王维的?” “我跟妈妈回福冈县,在那里的圣福寺看到过后人临摹的《辋川图》就被打动了,所以特意选修的中国文学,特意申请到西安来留学的。” “昨天去‘竹里馆’的人都有谁?” “我、柏小姐,还有陈Kun——对了,言Kun,听说赵团长出事了,是么?” “他只是过度伤心而已,没有大碍的。”我在心里默数着“维生素”团的名单,发现少了一个人,急忙问,“那个崔强没有去么?” “啊,崔——”樋口费了半天劲儿才发出这个音来,“崔Kun是搞摄影的,跟我们这些人的兴趣不一样。所以,我们要是有什么活动,一般都不叫他。” 我忽然想起那天晚上马所长在为赵滔之死盘问崔强时,他的支吾不清以及Lina挺身而出为他作证的情景——这个神秘帅气的崔强究竟是什么背景呢? “喂喂,言Kun,今天我想去‘鹿柴’,你陪我吧?” “他们也去么?”我赶紧问。 “柏小姐今天要去写生,陈Kun要陪她。我一个人又不敢擅自行动……”樋口一脸可怜兮兮的样子。 “好吧。”我终于动了恻隐之心,又想想说,“不过鹿柴离这里很远,要徒步过去得要一个小时吧?咱们,嗯,能不能绕开村子走?别误会,我妻子今天在那查案,如果被她撞到的话……” “如果被撞到的话,言Kun的另一只耳朵也会变红的吧。”樋口咯咯笑着说。 樋口换上一身Gore-Tex的户外装,拿着两根登山杖递我一根说:“言Kun,拿上这个爬山很轻松的。” 我接过手杖,她把烫得像绵羊卷的长头发简单扎了一下,然后戴好帽子,用生硬的语调说声“Let's go”,我们俩便噔噔噔下楼去。 我临走时曾敲敲宁嫂房间的门,她打开门,继续呆滞地忘着我。我好不容易找出几句话,告诉她暂时也不出去,她木然地“哦”了一声,便甩手闭上了房门,搞得我好不郁闷。 我和樋口刚走到楼门口就被老马安排的两个保安叫住,让我们登记姓名和时间。我一看这势必要和樋口写在一起,将来万一妻子一查,就算跳进黄河也别想洗清。所以我赶紧给他们好说歹说,两个保安也算通情达理,所以大手一挥放我们过去后,就又回到休息室里打牌了。 樋口指着工厂北面,眨眨眼对我说:“那里围墙上有塌掉的地方,为言Kun的生命安全起见,我们可以从那里出去,直接上北山,怎么样?否则往东走怎么也要经过村子的。” 我笑道:“那最好不过了。” 樋口也嘿嘿笑了,然后挥起登山杖,穿过几处破旧的厂房,领着我直向北边走去。 远远经过宁权的实验室的时候,我不禁下意识望了一眼,发现那里居然还亮着灯!这个宁权每天总是早早就窝在那里,我不禁怀疑他究竟在捣什么鬼。 樋口见我注视着那边思索的样子,也插嘴说:“你是在看那所青房子么?那里的人的确很怪,赵团长好像跟那家主人是好朋友。他经常去他家,回来总像打过架一样。” “打过架一样?” “啊,就是像在地上摔跤过一样,我是不是表达不好?” “很清楚了。”我安慰她说,我不得不承认语言不通有时候会造成重大影响,不然通天塔怎么会半途而废呢? 我们从北面一处颓圮的厂墙处走了出去,前面是一条被人天长日久踩踏出来的羊肠小路,逶迤通向野草丛生荆棘遍布的北山。我忽然想起那天崔强不是说自己在北山摄影呢么?可这座荒凉凌乱的小山丘上,究竟有什么能值得切入镜头的美景呢? 樋口似乎很轻盈地在灌木丛中穿来穿去,我来不及多想,只好快步跟随。我俩翻过北山,又在山麓小路上绕了许久。估摸已经远离柏家坪之后,我们才走出山去,然后横穿山与河之间的大道,下到辋川河谷地。沿着布满大大小小的卵石路走了一会儿,很容易就找到一片水流宽浅的地方,我搀着樋口从裸露的石头上越过浅滩,然后爬上河谷彼岸走了半天小时,便可以看见鹿柴山顶那块标志性的巨石了。 目前“辋川二十景”中,可考证方位的大略有一半左右,其中“鹿柴”就是因为那块山顶凸出的巨石(当地人称之为“老虎石”)而最好辨认。 我们俩一股作气爬上了山顶。虽然现在山上松海无存,麋鹿难寻,但是还有稀稀落落的树木和灌木。坐在树下的荫凉处休息时,闭上眼睛,似乎还能感到“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的清宁意境。我和樋口爬上老虎石,悠闲地仰坐在上面,看着秋天的日光从东边慢慢移过来,让它尽情懒洋洋地洒照身上。 “你和其他团员很熟么?”我想尽量趁机从樋口嘴里多套出些情报来,谁知道话一出口不免有些后悔——自己本来是想来此“朝圣”,体味摩诘诗中的画意的,怎么如今被案子影响的沦落成功利主义者了? 樋口正摘下帽子,掏出手帕擦着额头上细密的汗珠。她漫不经心地说:“也不是太熟,他们好像有些排斥我——是因为我是日本人么?” “恐怕有一些,”我故意装作开玩笑,旁敲侧击地说,“没准你还有中国血统呢!” 樋口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一样矢口否认道:“这倒不会的,我只是,和中国有缘。” “柏芽儿这个人怎样?”我看她不承认,便尴尬地转移话题问。 “柏小姐么?我觉得她这个人,有点……像演戏一样,那个词叫什么?” “做作?”我问道,心想突然想:如果说旁观者清的话,那么樋口发现柏芽儿有点演戏的样子,是不是她在掩饰自己的真实身份呢?从她清高冷傲,拒人千里之外的姿态来看,到还真有些像心里有过阴影的人呢。 “我可能语言表达不清,言Kun,你不要介意啊,如果拿酒来比的话,我觉得柏小姐就像是加冰的威士忌。” “哦?”我好奇地问,“那陈光辉呢?” “他啊,是加可乐的罗姆酒。” “崔强呢?” “没兑水前的法国茴香酒。” 我本来就对酒感兴趣,听了这些更加兴致勃勃地笑着问:“那你呢?” “嘿嘿,加苏打水的特基拉。” “我呢?” “加上一片柠檬的金酒。” “茴香酒的味道是我最讨厌的。”我想想说,“你为什么会用酒来比喻这些人呢?” “因为我们家就开酒吧啊,我又不能用很好的中文99lib?语言来描述他们,再说说出来可能会得罪人,所以就把我对酒的感觉转移到他们身上。言Kun,看样子你也喝过不少酒吧?试着去揣摩一下我的意思吧。” 樋口以酒喻人的比方让我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发挥才华的机会。没错,她那活泼可爱的感觉不正像一杯带着苏打气泡和龙舌兰轻松幽香的特基拉吗?而对我自己来说,一杯略微浸染清柠味道的平淡杜松子酒,不也是自己希图安谧生活,出世超尘的心境么? 我99lib?t>正在在思绪中恬不知耻地给自己使劲拔节,樋口却不知道为什么忽然端坐起来,低声对我说:“言Kun,你听到什么动静没有?” 我吓得也一骨碌起来,竖起耳朵仔细聆听,果然又听到旁边一座竹木交织的山上又传来“砰”的一声。樋口警惕地让我赶紧蹲在山石后面的隐蔽处说:“这是第二枪了!” “你确定是枪声?没准是车胎爆掉呢。”我早惊讶地出了一身冷汗,“在中国不准私人持枪的啊。” “没错,真的是枪声。我小时候常跟爸爸去北海道看打猎,对枪声印象深深的。” “不会这里又出现命案吧?”我急忙站起身来,虽然自己的腿还有些颤抖,但毕竟人命关天,刻不容缓。我咬着牙冒着挨狙的危险,不顾一切地朝那座小山冲去。 樋口也撒开腿紧跟上我,我们俩冲下山腰,又气喘吁吁地钻进那座山上的竹木林里,朝着刚才枪响的方位疯狂奔去。 樋口边跑边喘着气问我:“言Kun,这里不会是辋川诗中的‘斤竹岭’吧?” “可能吧。”我也顾不上思考这些了。樋口却好像精力充沛的样子,不仅紧跟我的步伐,还继续问道:“‘暗入商山路,樵人不可知’,这里是不是还有那条通向远方的秘密小路呢?” 我还没顾得上回答,就看见前面竹林里面有个穿绿衣的人影一闪。目光敏锐的樋口顿时轻呼一声:“一个女人!”但她话音未落,就见那个人影轻忽地消失在茂密的.99lib.竹林中,只留下一片发出“沙沙”声的竹子继续摆动着。 “言Kun,小心!凶手可能就在附近!” 我把樋口的警示抛在脑后,因为一股对真相渴望的力量驱动着我朝前冲去。我拨开噼里啪啦反弹回来的竹枝,任凭锋利的竹叶在我手上划出伤口,一味朝前冲跑着,连方才一直步履轻盈的樋口也被我远远甩在身后。 越过最密的一丛竹子后,我忽然怔住了。在这堵“竹墙”后面是一块不大的林中空地上,宁嫂俯倚在两块滚圆的手头中间,一手捂住自己的左肩,那里有血正在点点流出,滴在地上散落的五颜六色的野花瓣上。 我赶忙跑过去,扶着受伤的宁嫂问:“你没事吧?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宁嫂面容痛苦地连连摇头,这时樋口也跑了过来。她瞥一眼宁嫂的伤势,赶紧从背包里掏出医药包给她包扎起来。 “这医药包放在里面一年,终于能用到了。”樋口边跟我一起包扎边,“言Kun,快给医院打电话嘛。” 我这才意料到这点,刚要去摸手机,忽听见竹林里又传来一阵哗啦声,抬眼望去小余不知什么时候闯了进来。她看一眼躺着呻吟的宁嫂,又看一眼手拉手跟我同攥着纱布的樋口,嘴里立即下意识地喊道:“你们……” “人不是我们伤的……”樋口慌慌张张地摆手道。 “小余,你快来!”我也想忙着用别的事情转移自己的尴尬,所以赶紧说,“我们听见两声枪响,跑过来时就发现宁嫂不知怎么到这里来了,你看看伤势重不重,要不要赶快送医院?” 宁嫂忽然张开眼睛,忍住痛说:“我没事,好象只是擦破皮的样子。不用去医院,我一辈子只去过两次医院,这点小伤不算什么的。” 小余蹲下仔细查看一下伤口说:“子弹是擦肩而过,没有大碍。还是去医院简单包扎一下,消消毒,打针破伤风疫苗吧——言桄你快去打电话,我把她背下去——不过,宁嫂,你怎么会跑到这里来的?” 宁嫂咬着牙勉强张开嘴说:“有人写纸条约我……” 宁嫂身体并无大碍,只不过因为送到医院的过程中失血不少,身体很是虚弱。马所长面对区区几天来发生的第N宗案子,暴跳如雷地把招待所两个看门保安骂得连姥姥都不认识了。两个嗜牌成性,根本就是玩忽职守的保安看着上司的脸色从红心变成黑桃,也不免心虚了起来。 辋川乡医院虽然有“只要进医院,一切我来办”的雄心壮志,但毕竟受级别所限,不能包治百病,所以以前送来急救的徐源和赵景骞已经转到了县医院里。宁嫂伤势不重,但也需要在这个小医院里养上几天。我们原本打算问她一些详细情况,但看她身体和精神现在都比较脆弱,再加上我们几个人和马所长一直忙里忙外,也就只能等康复后再说。所以我们只好急匆匆跟着他奔赴现场进行勘查。 我们虽然不能确定是什么人把宁嫂约到那个偏僻的山岭去,但是如果有那样一个人的话,必定是楼里面的人。因为老马留下的两个草包保安想当然地秉持一种“攘内必先安外”的政策,对招待所里的人出去很少过问,但对外人进楼却查得分外之严。连送气的送水的送面的送菜的送礼的都登记得一清二楚,更何况其他外部人员乎?那么,这个神秘的送信人,又是谁呢? 再有一点就是我和樋口当时明明听到两声枪声,可进行现场勘查时,老马和他的同仁们地毯式搜索了半天,却只在宁嫂身后不远的竹林里找到了一发弹头。妻子却似乎对这些毫无兴趣,她蹲在宁嫂倚靠的那两块石头下,在仔仔细细观察着什么。 醉醺醺的马所长气急败坏,领着手下的警员们像野猪一样把那侧的林子踩踏个遍,依旧是没有线索。小余在旁边看着直笑,老马的忍耐力终于达到了极限,如同被忽然解开绳线的气球般直冲过来,对小余吼道:“你笑什么?你笑什么?有种你找出一发弹头来让我瞧瞧!” 小余特意装出一副被吓得花容失色的样子来,假惺惺做出抹眼泪的动作说:“马所长你好凶啊,我好怕怕,不过如果我要找出那发子弹来,你会怎么样呢?” 马所长鄙夷地看她一眼说:“就凭你?好,你要真找出那枚子弹来,我就地给你磕三个响头。” “那倒不用,我怕折寿——这样吧,如果我帮你找到了,你就戒酒一个月,怎么样?” 这句话差点没把老马噎死,他额头上顿时青筋暴露,考虑半天才咬咬牙下决心说:“好的!不过,你要多长时间找到?别告诉我一年内找到都算。” “只要十分钟?怎么样?”小余自信地回答说。虽然我和妻子知道她是个狠角色,但十分钟的时间也太短了吧?我俩不仅为她偷偷捏一把汗。 老马听了她说的话,开心地差点把脸都笑歪了:“好好,就十分钟,十分钟之内你要是找得到,我再加一个月,两个月内滴酒不沾,怎么样?” 小余打个响指,说声“一言为定”,然后在我们目瞪口呆地注视下,轻盈地走向发现弹头对面一侧的竹林里,弯着腰仔细搜寻一番,然后捡起一枚铜黄色的金属,笑着朝我们挥手说:“呶,马所长,就是这个咯。你不要食言啊。” 我眼睁睁看着马所长的脸由红变绿,由绿变紫,由紫变白,然后一下子瘫坐在石头上面。我和妻子赶紧跑到小余跟前,妻子使劲拧她一把,低声说:“鬼丫头,嘴还挺严,你肯定看见是谁开枪了,对吧?” 第十四章 面对心上人的身体打击以及99lib.好朋友精神打击,就算是铁人大概也得崩溃。好在庾养不是铁人,而是一个经常自我暗示“没皮没脸才是真风流”的异类,所以他挨了麹昭的打,不仅没有感到挫折或委屈,反倒觉得麹昭的意思是在提醒他:你看看宇文恺跟我姐姐发展多快,你小子的能耐哪里去了? 所以庾养挨打后,反而把宇文恺在破案上比他捷足先登的郁闷一扫而光。他笑嘻嘻瞧瞧麹昭又急又气略略泛红的脸,又端详她微悻弯蹙蛾眉下明丽的眸子,再深情凝望一下她的嘴唇…… 麹昭从小长在西域,是个性子要强、心思直彻的姑娘。她方才看见姐姐和宇文恺先到一步,难免有种所托非人的感觉,因此才对庾养下手。虽然她中意庾养,但这次决没有庾养自作多情想出来的那层意思。所以当她发现庾养色迷迷地歪着脑袋盯住自己,连哈喇子都在嘴角若隐若现闪光的时候,忍不住怒火中烧,照着庾养脸上双拳一挥骂道:“还不给我麻利点查案,装什么傻?!” 庾养尚在分析麹昭嘴唇上的胭脂是苏木做的呢,还是用山榴做的时候,就觉得眼前金星一闪,两眼齐溜溜多了两个乌圈。这很强很暴力的情形把夏青君看的心惊胆战,后来她成了画家后,曾把庾养的丑态描摹到了绢布上,这绢布传了一千五百年后,被一个黄毛蓝眼的造型师发现,从此世界上又多了一种化妆的名称——“烟熏妆”。 到王家短短的几步路,庾养是捂紧双眼,握着夏青君的手被牵过去的。他是个记吃不记打得鱼忘筌的人,早忘掉眼睛的胀痛,兀自为能摸到夏妹妹的手心醉不已。麹昭也暗恨不该下此毒手,不但没有惩忿窒欲,反而起到为渊驱鱼的效果。夏青君原本心思单纯,伸手只是为了给庾养引路而已。如果手被庾养轻捏一下硬攥一下的,不由心里直骂他流氓。三个人就这样各怀鬼胎地绕过竹林,走到王家屋前拍门唤人。 “谁呀?”屋里传来一个尖细的声音问。庾养吓了一跳,还以为屋里是个女人,于是赶紧搭腔说:“王先生在家么?我是来专门请教问题的。” “干嘛干嘛,刚走了一个请教问题的,转眼间就又来一个,你们想干嘛呀?你们还让不让人家修道,你们还让不让人家炼丹,我很忙的……” 这一连串女里女气的声音听得庾养浑身麻栗不已,这时候夏青君看王橹还不出来,便硬着头皮喊一嗓子说:“王先生,我是城里的夏青君,这次是领一个长安来的官家查案的。” “哎哟,原来是夏小姐!”庾养只听门吱哑一声打开,一个头顶脱发,黑奘傻粗的矮男人打着兰花指袅袅婷婷地扶住门框,脉脉含情地看他们三人一眼说:“哟,这里还有一位佳人呢……” 庾养率先觉得胃里面波浪滔天,他极力压住恶感,回头看看麹昭也一个劲儿以手覆嘴,弯下腰不停咳嗽来掩饰呕吐的动作。他这才明白,色鬼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有这样一个娘娘腔的色鬼——夏青君显然是已经领受过他的恶心,所以现在还能够撑住领着他们,一副准备慷慨就义的样子朝屋里走去。 接下来的事情大概不用说也能揣度出来,庾养刚说明来意,问了两句,便不得不浑身乍满鸡皮疙瘩听王橹在那里一个人唱独角戏。 “哎哟哟,看你说的,我的恩师可是贞白先生陶公呢,昔日梁高祖都敬我师傅三分呢。我之所以安居此地,不上京干谒,还不是承袭师志,淡泊自守嘛。不信你看我这草庐里,还挂着恩师生前答梁高祖的诗‘山中何所有,岭上多白云。只可自怡悦,不堪持赠君’呢,我每天都要默识此诗,以不忘恩师嘱咐啊……夏小姐、麹小姐,我王某是有品位、有操守的人……” 王橹尖锐的雌声已经把庾养吵得不胜烦燥,他仔细盯着王橹下巴上那稀稀落落的几根胡须审看——没错,虽然不多,但确实是长出来的,不是沾上去的,可是这位假茅山道士怎么这样像太监呢…… 王橹好不容易把他的祖宗八代,师徒千人都前后数遍,就差一步没把自己标榜成上帝的的干儿子了。好在他终于觉得自.99lib.t>己已经口干舌燥,拿起一个小盏来喝口水后,这才转入正题:“庾公子,我跟你说——夏姑娘,你看看几天不见,你好像消瘦了不少啊,你最近擦哪家的脂粉啊?跟你说,长安城里隋家铺子要拆迁了,打折呢,可要早点下手啊——哎哟,你看看我扯到哪里去了,庾公子,我跟你说啊,其实呢,我早就看出那城里有戾气,你想想,当年夏晋之战,在这里死掉多少人?晋军可是全军覆没,庐陵王藏在草丛里只身免死——怎么扯到这里来了,总之这城附近经此大役,肯定冤魂遍野嘛。 “麹姑娘,你哥哥跟那第一任城主蒋鲸一样,就是不听我的劝告。要是早用我灵符、请我驱邪,哪能落到那个下场?麹姑娘,你可不要生气,我这是忠言逆耳啊。你哥哥自从接手思乡城后,虽然雇人把戚涌那个吝鬼挖盗的坑洞补上,但居然不找我堪舆,着实是一招错棋。我本来想上门给他晓以利害,但是他居然被苻家的那个妖女迷惑,把我拒之门外……” 夏青君终于忍不住,气不打一处来地冷笑道:“王先生,我怎么听说,明明是你对苻姑娘有关雎之想,被人拒了呢?” 王橹的脸霎时胀得通红,他拍着大腿说:“我怎么能对那个妖女有非分之想?麹姑娘哥哥就是被她迷住了。我跟他说要远妖修身,他却自吹说有玲珑眼,金刚身,还对我说他已经看透了城中宝藏的秘密,有机会给我们见识什么是真正的金刚不坏之身!你说无端端讲这话,能不是被妖女迷惑嘛!当然还有范家的大小姐,也是妖女,跟她家的仆役不清不白的,总之这个地方阴气太重!妖女太多!” 麹昭早被他的污蔑之词气得肝火上升,但终被夏青君按住没有发作。夏青君继续揶揄道:“王先生是不是也被此地的妖女们迷惑的不能潜心修道,才有此感慨呢?可见先生的道品和人品还不够档次吧?否则为什么戚涌和苻老爷子老跑先生这里求助,仍然是难逃一死呢?” 夏青君的话真是字字击中王橹命门,这连一向自认言语不俗的庾养也不禁对这位温良光正的小姑娘顿时刮目相看。王橹被她嘲弄,本来尖细的声音更加走调:“哎呀呀,夏姑娘,你怎么说话呢呀?你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位王先生了?我王某人怎么对不起你了?那个吝鬼戚涌倒是胆小如鼠,常来我这里买符,可都是些个驱小鬼的符呀。叫他多花两贯钱买张大符,或者干脆送我几匹绢绸,请我作作法,哪里会有遭索命惨死的下场?再说那个苻老爷子,他倒是经常来我这里跟我探讨道论,但是他还不是听自己身边那个法师的话……” 庾养猛地一怔,打断他的话说:“苻家有一个法师?” “对啊,神不神鬼不鬼的一个家伙,苻老爷子根本不向人提及此事。我还是偶尔情形下撞见此人一次——你们说说,那个氐羌野俗中的小巫,怎能同我这陶公令徒相比?!” “那是自然,可先生说见过此人一面,这个人究竟什么模样呢?” “这个……我也不好说,大概是氐人的巫师总要秘修的缘故吧,苻老爷子从来不让他轻易示人,我也是偶然想起什么事情去城里,在苻老爷子修道的密室里撞见他正在用羌语传讲什么歪门邪道。苻老爷子说是特意远道请他来给自己破谶的。我一听就老大不高兴。你们评评理,我堂堂陶公弟子,怎么能同一个异族巫师相提并论呢?我一气之下就拂袖而去,后来苻老头爱怎么搞什么棺材破谶的馊把式我都不予理睬。当然既是乡亲我也不能袖手旁观,就帮他找苏易龉去评评理。” 庾养忽然拊掌大笑,把尚在唠叨的王橹和两位姑娘都吓了一跳,他乐不可支地问:“方才那个宇文恺,也是为氐人巫师的事情而来的吧?” 王橹被他的突笑搞得丈二和尚摸不到头脑地说:“不是,他只是向我问了一下那个做棺木的工匠姓甚明谁,家住何处而已。” 庾养腾地起身说道:“事不宜迟,二位姑娘,咱们赶紧去苻家询问一下那个巫师的下落!” 三人急匆匆谢过王橹,迈门而去,王橹眼巴巴地盯着夏青君喊道:“哎,夏姑娘,有空儿常来坐坐,我这里有的是故事讲给你听……” 确实如后来的史书所说,宇文恺是个“博览书记有巧思”和爱好机工械器的人。十年后,他奉领旨谕,在龙首原之南修建了一座世界上煌煌赫赫的巨大都城。这便是隋朝的大兴城,入唐之后又改称“长安”,成为当时世界上最庞大繁华的城市。 其实那时的宇文恺常常抚弄着自己的胡子想,如果没有建德七年的那件事情,自己也许真的拗不过尚武家族的影响,从而最终像父兄那样耀威疆场。但是那个早春发生的种种事情,从小处说是扭转了他和朋友们的生命轨迹,从大处讲,却是扭转了整个南北朝的政局。 他之前虽然爱好“奇技淫巧”,一反父兄之道,不去学舞枪弄棒,武术兵法,偏偏喜欢看些个匠书逸闻之类。虽说家人看他年纪小没有说过什么,他心里却总是多多少少觉得有些不安,毕竟这属于不务正业。可自从那次棺材铺查访之后,他忽然发现,一个人,绝不应该因为某些顾忌,就彻底荒废掉自己的天赋。 宇文恺和麹敏到王橹那里匆匆问过棺材铺的所在,便骋马直奔蓝田县城。 蓝田城仍旧是一派熙熙攘攘的景象,来自五湖四海的商旅和难民,穿着五颜六色的服饰,操着五花八门的语言,把整条大街搞得五光十色。若时光飞越一千多年之后,这种壮观景象的出现,要么就意味着国际风情狂欢节,要么就是某次奥林匹克运动会开幕式。 宇文恺和麹敏进城牵马,在人群中挤来挤去,向周旁的商贩边问询着元姓木匠棺材铺,边按照王橹所说的地点走。两人穿过大街,拐进一条的巷子。跟尚处于混沌未开状态的大街相比,巷中却一番阴森肃杀景象,这和巷中店铺均是卖些个丧葬用的纸幡锞子、琀蝉玉握、棺椁冥砖之类的玩意儿有关。麹敏多少装出些害怕的样子,紧紧靠着宇文恺前行。两人再往更深更细更黑的一条巷子拐去,果然看见一个白灯笼上写着“元氏木铺”的名字,下面一面独扇黑漆木门,上面安着枚狰狞的猰貐铜头,翻唇呲牙的嘴中衔着冷冰冰的铜环,不免叫人望而生畏。恰巧此时一阵冷风嗖嗖穿过巷子,激地宇文恺汗毛直竖,急忙一手抓住麹敏的手,一手使劲乒乒乓乓地砸着铜环,喊道:“元老先生在么?” 里面传来一声似是非是的哼声,随着那扇独门带着阴郁瘆人的声音慢慢打开,一个须发黄肜凌乱,眼珠像蟾蜍一样突出的老者探出头来,用哑的嗓音问道:“二位是来定做棺木的么?” 宇文恺觉得自己的牙齿有些战栗,还好旁边靠着麹敏,这让他心绪镇定一些。他赶紧行礼道:“元老先生,我们不是来定棺木的,而是想跟你询问一些事情……” 元木匠上下打量他们一眼,冷冰冰说句“恕我无法相陪”,便退身欲关门拒客。麹敏见状不妙,赶紧一个箭步上前,倚住门框说:“元老先生莫要误会,我们绝非无事叨扰,而且想追问一下当年思乡城苻家定做棺木的事!” 方才态度强厉的元木匠听到这话,忽然怔了一下。他随即停下关门的动作,又用仿佛能穿人肌骨的毒辣目光从上到下扫视二人一遍,这才把门打开一条小缝说:“你们进来吧。” 元木匠的院里并没有像外面一样阴沉恐怖,相反倒是很家常的气息。院里面堆满整整齐齐的木料,削刨好的大大小小的板盖榫卯,还有挂在墙上亮闪闪的锤凿刀锯。宇文恺看到这些,不仅心中奇痒,都想上前摩挲耍弄一番。元木匠似乎看出了他的心思道:“这位公子也懂手艺?” 宇文恺点点头,惭愧地笑道:“略通一些,我看老先生做的这些榫卯方圆适宜,才是真正的高手。我看院里堆积的都是上等木料,先生不做平民棺椁么?” 元木匠抚着焦黄的胡髯呵呵笑道:“好手艺用起好木料来才顺手,这叫相得益彰。” 宇文恺又检视一遍问:“看来去年苻家用的那快沉香木,在这里还算下品。刚才老先生为什么想把我们拒之门外,最后听到苻家的事情又放进来了呢?莫非你觉得有什么蹊跷不成?” 元木匠点点头说:“正是如此。” 麹敏此时不解地问:“我看这条小巷窄仄得很,那些大的棺椁又是怎么运出去的?” 元木匠自负地说:“我元某所做的棺木从来都是把板盖和榫卯做好而已,客人要买,就运出去自己装上。榫卯板材若出现问题,我分文不收。” 宇文恺佩服道:“这足见老先生的自信和手艺之精湛,一般的工匠可不敢夸此海口。” 元木匠笑笑道:“也不尽然,当初苻家老爷子的那口棺材,可着实让我担心了许久。” 麹敏和宇文恺听了这话,不禁齐声问他缘故。元木匠皱着眉头说:“当初那苻老爷子是经王橹介绍,来我这里定做棺木的,样子还似乎很急。我看他身体壮硕如同小伙子一样,禁不住问为什么非匆匆定做棺木,这不是分明给自己增添晦气么?苻老爷子这才对我说起破谶的事情,我开始很是不屑,但毕竟人家是客人,我也不好多说,就应承了下来。 “苻老爷子这才跟我说起他的要求。第一,棺材要比平常的阔深一倍,这样躺在里面才能舒适一些;第二,不要太贵的棺木;第三,棺木要急用,所以需赶快做好。偏偏那时我没有合适的大块木料,只有一块尺寸合适的新伐沉香木,还没有去湿。但苻老爷子急着要用,再加上这块木头也便宜不少,所以他不管新旧湿腻就定下了这块木头。而且他提出为通风起见,要在棺材前壁留一个孔洞以便他在里面呼吸。 “我照他的意思把棺木做好,过了几天他便派人来将板盖卯榫一并搬走。自从这具棺木出手之后,我便一直惴惴不安……” 麹敏赶忙问道:“难道老先生也预感到什么不对不成?” 宇文恺呵呵笑道:“恐怕老先生是怕用湿木做棺,榫卯难免会干燥变形吧?” 元木匠点头首肯道:“公子所言正是。要知道那沉香木料,须要放上半年以上,才能将香味发挥出来,才能千年不腐。” 宇文恺听了元木匠的叙说,高兴得几乎合不拢嘴,他抱拳道:“元老先生一席话令我茅塞顿开,今天多多叨扰了,改日我再专门向元老先生讨教手艺。”他说罢便同元木匠告辞,拉了麹敏的手兴冲冲奔出门外,跑藏书网到巷口,牵上马说:“我们快点回去见见庾长生,我有话要对他说。” 麹敏丈二和尚摸不到头脑地问:“你莫非查到了什么踪迹不成?” 宇文恺卖个关子道:“那是当然,不过事情尚未确凿,不能乱讲。” 麹敏恨恨地说:“最讨厌你们这些磨磨唧唧的人,说不定庾公子把查到的事情都告诉我妹妹了。” 宇文恺笑而不答,只说:“我们快点回去,我要和庾长生仔细商量一下才好说。”麹敏索性赌气不问,两人牵马沿原路挤出大街,折到城门前,跃马出城。披着夕阳的余晖朝望南庄驰去。 两人相扶骑马,进了辋谷口,忽然看见一匹马载着两个人,如同剁了尾巴的猴子一样前后跳踉着朝他们奔来。宇文恺一看骑马的姿势便知道是王鼎,于是急忙勒马高声呼叫:“定九兄,你这是要去哪里?” 王鼎听到呼喊,也赶紧卯足了力气拽住自己那匹野马,那马长嘶一声,又不服气地前俯后仰了一番,只把坐在马背上的王鼎和另一位姑娘折腾地白眼直翻。宇文恺定睛看那姑娘,只见她一副清秀孱弱的模样,眼睛跟瑶池里九千年一熟的蟠桃一样鲜艳,看样子是刚刚大哭过。他再看看双手卡着人家腰比熊瞎子还要粗武的王鼎,纳闷地质问道:“王兄,你怎么能做出这种光天化日之下强抢民女的劣行来呢?” 王鼎刚刚稳住马晃的晕厥,宇文恺这顿责问又差点没把他气得翻个白眼再昏过去。他勒紧缰绳跳下马鞍,又把被颠簸得仿佛只剩一口生气的女子也抱下马来,大声驳斥说:“安乐兄你胡扯些什么?!这位是范家的品湘小姐,今天白天他父兄向她逼婚,非要她下嫁奴才。她死活不肯,搞得满庄风雨。幸好我在她家借宿,她才好来找我,我想先把范小姐安顿好,再回庄上一拳打死那个恶奴,再把她那无良的父兄该杀的杀,该剐的剐……” 宇文恺见王鼎真的动了气,直到他的脾性是九头牛也拉不回来的,万一搞不好还真能出人命。他赶紧也跃下马来,拉住王鼎说:“王兄何必如此大动肝火?一个区区奴才,你打死他恐怕还会脏了自己的手。你要是为范姑娘着想,也不好伤她父兄性命。况且你如此匆忙,要把范姑娘送到何处去?” 王鼎犹怒气满胸地说:“送到我家!” 宇文恺忙拉他过来,低声说:“范小姐毕竟还是范家的人,你若将她擅自三带到府上,倘若范家告你强抢女儿。官司输赢先放在一边,岂不是有损令尊的美誉?我看不如先将范姑娘送回庄上,你可以陪着她,无论和我一起还是和长生一起,既能有个照应,范家也说不出什么。” 王鼎向来比较佩服这个朋友说话的分寸,方才一番分析,他火气也消下许多,于是点点头说:“宇文兄言之有理,我们这就回去。”回头又安抚范品湘道:“品湘你不要怕,有我在你身边,不管什么人对你不利,我都一拳打死。” 范品湘边抹眼泪边无语点头,麹敏看她可怜楚楚的样子禁不住也心酸起来,忙上前拉住她的手说:“范姑娘,不要哭了,有我们在这里护着你,没人敢把你怎么样的。来来,跟我坐这匹马吧,那匹马野性难驯,叫他们男人去坐……” 宇文恺眼巴巴地看着两个女子骑上自己那匹好马,跟他们打声招呼后便策马而去,再瞧瞧王鼎那匹兀自东窜西跳,打着喷鼻很不服气野马。想想方才同麹敏共乘一骑,何等和美?如今不但斯人独去,还要忍受抱着王鼎挨畜牲欺负。念到这里他鼻子一酸,差点落下泪来。 王鼎那匹马本是西域好马,但是好马就像演艺界的大腕,往往脾气大不听人摆布。原来只有一人骑乘它也就罢了,方才居然上来两个人,它怎么能心情舒适。哪料到这还不算,如果又骑上了两个更重的汉子,它脾气自然越发不顺,一路上急冲急停,左摇右晃,上跃下摆,比现在坐过山车都要刺激。王鼎在前面抓紧缰绳,宇文恺在后面揪紧王鼎的袍子腰带,两人都不敢睁开眼睛,任凭这匹野马耍着性子朝前冲去。 后世有话说“困境促发思考”,宇文恺为了减轻颠簸不宁的痛苦,只好把注意力集中到其它事情上去。他忽然想到范家要把女儿嫁给一个奴才,究竟原因何在?左思右想不得其解,便询问王鼎。王鼎也正被马折腾得痛不欲生,巴不得有人同自己说话,便滔滔不绝地把昨晚的壮举描绘一番。宇文恺听他说完,便急忙问道:“王、王兄,你说昨晚、晚上那个恶奴王义、义、义——这该杀的死马、马——他在外面哭笑了整整一夜、夜……” “哈、哈……是啊,他要是、是敢停住,我就出去废了他……” “可、可是第二天范家父子就非要把范姑娘嫁给他、他么?” “是啊,这两个、个蠢透的混蛋!” “那就说明他们父子两个人一夜未归啊,你、你想,他们如果这么看重王义、义、义,又怎么会忍心让他在外面哭笑一夜呢呢呢……王兄,把这马宰了吧……” “千万不要乱说,这马通人性,你、你说它、它坏话,它会发飚的……你看!你这样一说我倒想起来了,范小姐昨晚曾对我说,她父亲和哥哥好像有什么求到那个恶奴的地方,而、而且她本来就是养女……” “王兄,马上就要到了,我们能、能不能牵马过去……再多一会儿我就要死在马背上了……” 二人下马早是精疲力竭,只觉得胃里翻江倒海,但是根本没有呕吐的力气。再回头看看那匹大获全胜,趾高气扬的马,两个人恨不能立刻将它杀掉痛嚼其肉。 二人牵马进了庄子便看见一群人沸沸扬扬围拢着,不晓得这里又出了什么夭蛾子,正想上去看看,便看见庾养带着麹昭,像那匹野马一样窜跳出来,见到他们两人,二话没说伏身便吐。宇文恺急忙跳开,这才没有沾染一身污秽。那匹马见此狼狈情形,高兴地仰头长嘶。只听到庾养一边呕吐一边说道:“范家的奴才王义被杀了,脑袋被砸得稀烂,真的太恶心了……” 第十五章 说实在话,我有时真想痛痛快快教训妻子一顿,为什么总是到了关键时刻就把我支走?没什么每次到了紧要关头她都是把我关在门外,而同林瑛或者小余偷偷商量事情?难道我就没有付出努力么?我虽然不是案情的最终破解者,但如果少了我的博闻强识,少了我的沟通和调查,她能取得今天的成绩么?! 我眼看着她们两个走进屋子,笑嘻嘻地把我拦在门外,然后又毫无顾忌,毫不考虑我的感受地重重关上房门。当时我一股怒火便冲上头来,真想扑过去一脚把门踹开,然后揪起妻子,厉声呵斥道:“赶快给我走!给我回家刷碗去!你要赶晃宕一秒钟,立马给我卷铺盖走人!” 但是没有办法,我不得不承认自己是一个集善良、纯朴、宽厚、仁慈为一身的好人。所以我只好在门外从暴跳如雷到怅然若失,最后用各种阿Q主义的理由哄得自己开心之后,这才把刚刚受到的不平等待遇抛在脑后,决定不管他们在说什么,我自己先到村子里去走走。 我从四楼走下去,忽然看见柏芽儿也扛着画夹下楼,便跟她打声招呼问:“怎么陈光辉没和你一起?” 柏芽儿的脸顿时变得阴沉铁青,她横眉怒目地说:“言先生,请你注意一点,我同那个人没有丝毫关系。” 我暗藏书网骂自己刚才被气昏了头,怎么问出如此没有头脑的问题来,便赶紧向柏芽儿道歉。柏芽儿倒也宽宏大量,或许也是看我慌头呆脑的样子可怜吧,她只是向我笑了笑,露出两颗颗爱的虎牙来。 我刚想告辞他往,忽然想到柏芽儿的姓氏不正好和柏家坪的村名重合么?难道她和这个村子有着某种联系——如果阮家的女儿在世的话,不也跟她年纪仿佛么?想到这里我便又赶紧加快脚步追上她,装作无所事事地问:“柏小姐,你这是去哪里写生么?” 柏芽儿点点头说:“不错,我去村子和山里面写生,怎么,言先生,你好像没有什么事情的样子?” 我赶紧说:“对呀,我正好一个人无聊,不如一起跟你去转转,也好散散心。” 柏芽儿再度露出虎牙笑着说:“你们家那位母老虎不会吃了你吧?” 我正为自己受的不公正待遇窝火,柏芽儿这话简直就是火上浇油,我勃然变色骂道:“她敢?!看我抽不死她!” 柏芽儿嘴角掀出一丝皮笑肉不笑的表情说:“既然你有当武松的勇气,那好,一起去吧。毕竟我一个人去山里还有些担心呢,最近出了这么多事情。” “陈光辉今天去哪里了?”我还是有些好奇,形影不离的两个人怎么如今只剩下一个了? “哦,我拒绝了他,他正伤心呢。”这次柏芽儿倒没有为我的问题愤慨,而是轻描淡写地说。 我思索着樋口给她的比喻——“一杯加冰的威士忌”,仔细打量着这个穿着宽袍大袖Hip-Hop样衣服的女孩子,难道她真的是一个表面冷漠,内心狂炽的人么? 柏芽儿看到我在出神地望着她,冷笑一声提醒道:“喂,干嘛呢?” “哦哦,”我赶紧掩饰自己的失态,“我在想,陈光辉是一个既有钱又有貌的人,对你有那么好,你为什么还会拒绝他呢?” 柏芽儿掏出一支烟点上,吸了一口又缓缓吐出来说:“怎么说呢?你听说过阿斯伯格综合症么?” 我摇摇头,她笑了一下说:“别怕,我现在早就恢复了——AS-PER-GER(她一个音节一个音节地给我拼着),我小时候就是这种病的受害者。这种疾病是一种儿童心理疾病,它并不会带来智力障碍或者认知障碍,而是缺乏交往技巧,不相信人和人能够沟通,而且拘泥于某种特殊的兴趣不能自拔。我那时的怪癖,就是每天拿着笔,把目所能及的一切都画下来,每天都拼命的画着,把彩笔画烂了换蜡笔,蜡笔画秃了换铅笔。就这样很少跟别人来往,一直不停地画下去……” “你现在也在一直不停地画呀。”我开个玩笑说。 “笑话我是不是?”她把烟头丢到地上,用脚踩灭火星,“我要是还在犯病,你根本不可能跟我说话,我也不会领着你到处转悠。你也许会怀疑我为什么会得这种闻所未闻的怪病吧?” “确实是挺奇怪的,无论是名字还是病本身。” “其实道理很简单,因为我在上小学之前,一直是在孤儿院度过的——也就是说,我是一个不知道父母是谁的孤儿。” 柏芽儿的“自白”令我目瞪口呆,刹那间有种“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正在灯火阑珊处”的激动骤地涌上心头。我无法遏制住自己加速的心跳,甚至能听到血液在耳鼓中撞击的砰砰声。天啊,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妻子和余以清辛苦半天没有调查出来的凶手,如今就要在我的面前承认了!我竭尽全力平抑住自己的急促的呼吸,使劲挤出一点微笑来显示自己的镇定,然后慢慢地控制住不至于激动的跑调的声音说:“没事,你尽管说吧。我知道一个从小饱受坎坷的人是容易做出偏激的事情的,但是,无论是多么不人道的行为,只要你认识到了自己的罪过,讲出来总会得到解脱的。” 柏芽儿像发现泥盆纪两栖怪兽一般看着我说:“你在说什么啊?搞得像神父似的?你放心,我没犯下什么重罪,不用跟人告解。” “你不是阮……不知道父母是谁?小时候的事情都不记得了?” 柏芽儿摇摇头说:“我是个弃婴嘛,被父母抛弃的时候连抗议的能力都没有。到了好大才被人领养,国商还算正常的生活,小时候患上的心理障碍才逐渐恢复。” “喔……”我长出一口气,那感觉就如同不得不从天堂再度返回人间一样,但我还是不死心地问,“你有哥哥么?” “不知道,但是我的生身父母家有个男孩子吧?”柏芽儿冷笑一声。 “哦?你怎么知道?”我宛如在沙漠中踽踽独行的行人发现了清透得泛蓝的淡水湖一样又重新激动起来。 “肯定嘛,在那个时代,好多人都是为了要一个男孩才抛弃女婴的嘛。”她语调依然干巴巴的,听不出一丝情意。 “是这样啊……”我又从云端摔了下来,忽然想起,在沙漠中发现的远方湖泊,大多数是属于海市蜃楼的。 “你好像情绪很不稳定嘛,小脸一会儿红一会儿白的。”柏芽儿进了村子之后,终于忍不住笑着说,“走吧,去看看我可爱的模特。” “模特?” “是啊,一个特别可爱的小伙子。我正准备创作一幅肖像作品,就请了吴家的孩子做模特。” “吴、吴大器?他家的儿子吴建生?”我又激动地语无伦次地说。 柏芽儿怔怔得看我一会儿,这才开口说:“你今天很不正常呀?被狗追了,还是被熊咬了?” 我不得不再次挽救自己的失态,傻呵呵地笑着说:“我被狗熊追杀呢。” “我看你疯了。”柏芽儿鄙夷地喃喃自语。 当见到吴建生这个宁赵吴三家唯一遗留下来的孩子时,我不禁有些惊愕。吴建生是一个明显有智障的人,十六七岁的他白白胖胖,五官还算端正,但脸上总浮现着迟钝的笑容。他几乎不能说出什么像样的句子来,依旧像婴儿一样,用几个短促的语音来表示自己的感受。我们走进吴家的时候,吴嫂正在把橘子瓣撕去表皮,一点点塞进他的嘴里。 吴建生看到柏芽儿,脸上的笑容忽然夸张起来,他从凳子上站起身,双手无节奏地拍击着来表示欢迎。吴嫂也赶紧迎过来说:“柏姑娘,你又来了?你看建生看到你高兴的样子。呵呵,我家的这个傻儿子真是不知哪辈子修来的福气,大家看见他?99lib?都喜欢。” 柏芽儿指指我说:“这是言先生,就是那位沈小姐的丈夫。” 吴嫂笑逐颜开地拉住我的手说:“哎呀,你就是言先生吗?沈姑娘那孩子可好了,跟柏姑娘一样,一点儿也不拘束,也不嫌弃我们庄户人家,跟我们说话像熟人拉家常似的,我们可喜欢她了。” 我心想跟各式各样的人打成一片那还不是妻子的拿手好戏,不过她身上确实有种能让人感到真诚的智慧,那种平易近人,不做作不浮华的智慧。 柏芽儿拍拍吴建生的脑袋问:“建生,你想不想姐姐啊?” 吴建生一蹦一跳,嘴里迸出两个音节说:“想、想。” 柏芽儿回头笑着问吴嫂:“建生吃过饭了么?现在外面阳光正好合适,不过别累着他。” 吴嫂把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似的: “看你说的,建生这孩子特乖,特听话,我能找到这么一个好模特才是我的运气呢!” 柏芽儿在院子里找好角度,支起那个巨大的画夹来,然后再画夹对面摆好一把椅子。吴建生就像能看懂她意思一样,自觉地笨重地蹦跳过来坐在上面,摆好一个拙而可爱的姿态,脸上浮起笑容,一动不动。 柏芽儿在画夹这面朝他竖起大拇指,回头对我说:“你看看,多可爱的孩子。” 我不得不承认,吴建生身上确实存在着一种惹人怜爱的东西,不仅仅是因为他乖巧听话,更重要的是他的笑容,那是真正的笑,不掺杂情绪的笑,是面对坎坷命运依旧淡然的微笑。或许我想得太多了,对于他来说,那只不过是一种表情而已。可是,正常的人有谁能够达到这种心境,能够了无杂念的哭或者笑呢? 吴嫂搬出一张木几来放在院子里,又递给我一张小板凳,自己也拿了一张坐下,边纳着鞋底边说:“我呀,就喜欢看着柏姑娘画画儿干活,虽然我是个粗人,什么都不懂。” 我拿起茶来喝了一口,在这个暖融融的秋天,在天高云淡的山村里面,沐浴在阳光底下,看着柏芽儿拿着画笔舒脱潇洒地涂抹着——这才是辋川的气息呀,这才是辋川的生活呀。 但是没有办法,谋杀的阴云依旧没有散去,我还要问一些影响气氛的问题—— “宁嫂,你记得以前的阮家么?” “阮家?村里面没有姓阮的户啊——哦,你是说以前工厂里面那个姓阮的小伙子吧?记得记得,唉,多好的一家子,一场大火就全毁了。” 我偷偷观察着柏芽儿的表情——很冷静,拿着画笔的手也很平稳,似乎根本看不出情绪的悸动。 吴嫂停下手中的针线,仰头看看远处的天空,似乎在回忆着什么。 “小阮可是个好人,听说还是劳动标兵和先进分子呢!挺进步,挺积极的一个孩子,人家毕竟是念过学堂的,我们家老吴跟人没法比——那时候我是个小姑娘,没有嫁过来呢。村里人那时候都去忙工厂建设了,经常留一些小孩子看村子。小阮的婆姨来的那天,我还瞥见过他们一眼呢。” “哦?”我顾不上观察柏芽儿的表情了,赶紧问,“她是不是带着两个孩子来的?” “那肯定了。听说还有一个抱着的小娃娃,要说一个女人家抱着牵着,从那么远的地方倒腾过来,别说是她,我们这些庄稼人都受不了,尤其是还有行李。那天我正好在山头上蹓跶,远远就看见两辆大油布车进了村子
九九藏书
,到了阮家新租的房子那边,然后就看见一个女人抱着孩子走下车来。隔着远也看不清楚,只觉得是个苗条白净的姑娘。这时候正巧山底下有人喊我,我就急急忙忙跑过去了,也没有顾得上多看两眼。小时候看见辆油布车是很新鲜的事儿,那时候从县城来人才坐这种三轮车——虽然建厂子来了许多汽车,但是我们这些孩子还是觉得油布车才算车,你说逗不逗?” “不是还有一个十来岁的男孩么?”我不解地问,“你没有看到他?” “肯定在后面那辆车里面嘛!要不租两辆车干什么?”吴嫂笑着说,“我也是后来才听说那是阮家媳妇。” “后来大火之后,不是没找到两个孩子么?” “是啊,不过就算他们跑出去也活不了吧?那时候山上还有狼。” 我猛然转头看一眼柏芽儿,她脸上的表情仍然风平浪静,专注地挥动着画笔——可是,听到这么离奇的故事后,还能保持如此镇静,不恰恰是不正常的表现么? 柏芽儿此时却惬意地抹上一笔涂料,左右端详了一下,如释重负地说:“建生,今天的工作完成了,辛苦啦!” 吴建生好像能听懂她的话,他呵呵笑着从椅子上站起来。柏芽儿从口袋里掏出一枚白兰地夹心巧克力来递给他说:“这是姐姐今天给你的礼物。” 吴建生有点腼腆地把巧克力拿过来,塞进嘴里慢慢咀嚼着,脸上露出甜蜜的微笑。 “他呀,就喜欢吃糖,但是又不能让他多吃,怕他发胖,对身体不好。”柏芽儿笑着说,“所以每次画画时我都给他带着一块巧克力,作为自己对他的谢意——吴嫂,这是给你的钱,辛苦建生了。” 吴嫂脸上犹过意不去地说:“你看,你陪我们建生玩,还给我钱——柏姑娘,你真是好人。唉,老吴是个好吃懒做的人,也不争气……” 吴建生听到吴嫂说父亲的名字,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嘴里含着巧克力呜呜地说:“爹——土——老鼠——土……” 吴嫂笑着拍着他说:“这傻孩子,你爹是个庄稼人,不跟土打交道还能行?” 我们俩离开吴家出来,吴建生还有些依依不舍,柏芽儿拍拍他的头说:“好孩子,姐姐还会过来的。” 吴建生咧开嘴呵呵笑了,我们朝吴家母子挥挥手向村子外面走去。 “接下来去哪?”我问柏芽儿说。 “来来来,帮我背着画夹,一点眼力价都没有!怪不得你老婆揍你!”柏芽儿把画夹丢到我手里说,“既然有你陪着,那就去趟天坑吧。早就想去那边画速写,但一个人去又有些发怵,毕竟偏僻得很。” “陈光辉不是经常陪你么?”我问。 “对他不放心。” “对我就放心?” “你呀,没什么能耐,也没什么出息,这点最让女人放心了,所以好多女人都愿意跟你说话。” “喂,你这是在夸我还是在侮辱我?” “好啦好啦,快点走吧!咱们还可以去那边野餐,我带着吃的呢——对了,那个宁嫂没有大碍吧?她也够不容易的,出了这么大事,那个宁工程师都不过来问问。” 是啊,我忽然意识到这个问题,宁工在忙什么呢?他难道真的就一点也不关心宁嫂么?就算不关心她,他难道也不怕宁嫂把他们以前的所作所为揭穿么?怎么他最近一点儿动静都没有呢? “你知道宁嫂的儿子出意外的事情吧?村里人都说是那个阮家的孩子回来报仇了。”柏芽儿忽然说。 “怎么,你也知道这件事?” “废话,这在村里面是公开的秘密。” “你怎么看呢?”我故意试探她。 “我的意见?如果当初真是像传言的那样陷害阮家,那么肇事者现在也算咎由自取。” “你不觉得这有些残忍么?” “残忍?你觉得父母重男轻女,抛弃自己的亲生骨肉就不残忍么?告诉你,在孤儿院中的生活让我再也不相信别人,尤其是那些自以为是、可以左右别人命运的人!”她在山路上停住脚步,似乎有些激动起来,“你知道我为什么拒绝陈光辉么?就是因为他家出自那种能够决定别人命运的家庭!当他爱护你的时候,他可以帮你摘下天上的星星,或者不是星星,而是星星般的钻石,但是当他觉得你可有可无的时候,他会像当初抛弃我的父母一样甩开我。这就是结果,不用说也能预料到的结果。” “可是,你都没有尝试过,又怎么知道结果呢?” “你认为我还要无缘无故经受第二次伤害么?”柏芽儿恢复了惯常的冷静,干巴巴地说。 “这个,我不知道。”我把那重重的画夹摘下来换到另一个肩膀上,“但是,有一点我很明白,没有哪个人的一生都不会遭受伤害的,即使你想逃避,你也逃不掉命运的坎坷。” “所以我想努力做到像建生那样,宠辱不惊,每次画完他,我都感到很轻松。”她叹口气说,“不谈这个了,说说你是来干嘛的吧,我怎么觉着你们三个人有点神神秘秘的?” “就是普通的游客嘛,我要写一本关于王维的书,我妻子和小姨子跟着来玩。”我撒谎说,“只是没想到遇到这么多乱七八糟的事情,我妻子她们姐妹俩向来好奇心就重,难免不像大显身手,所以就神秘兮兮啦。” 柏芽儿信
服地点点头说:“有道理。” 秋天是辋川最美的季节,走在山间路上,看着已渐泛黄或者呈红的草木在眼前宛如锦缎般延展开去,真有“连山复秋色”的感觉。大略学美术的人对色彩都十分敏感吧,柏芽儿不停地指着说这一片红叶漂亮,那几棵柿树有意境。我们看看已经日上中天的时刻,就找了个风景殊胜的地方,边吃午餐便欣赏风景。 我们正在吃东西,忽然听见山下不远的一片果林里有沙沙的声音。柏芽儿笑笑说:“肯定是老乡在收果子,走,咱们要两个尝尝鲜。” 她领着我沿山路跑下去,钻进果树林里边望边喊“有人么”。我紧紧跟上她,不一会儿果然看见枝叶晃出现出一个黑瘦的村民来。他往这边看看笑着喊:“是柏姑娘啊,在这边呢!你们想吃苹果还是梨子?” “一样来一个吧!”柏芽儿在草丛中跳跃过去,一边叫过我来说,“这是沈小姐的丈夫……” “喂,我有名字的!”我抗议道——第一次这么介绍也就算了,想不到还有第二次。 “怎么,伤自尊了?”柏芽儿嘲讽似的冷笑着,“这是柳鸿图,柳大哥,你的伤好了?” 柳鸿图?!这名字好生耳熟,我想了半天才想起来,他就是那个发现古石板,并在看护中受伤的那位村民! “言兄弟吧?沈姑娘前两天还到我家去过,好人啊,大大方方的,还送我一瓶祛痛的红花油呢。来来来,吃苹果,你们带着削皮的刀子呢吧?带着就好,柏姑娘,我这头一累了还是有点晕,不过庄户人没那么娇气,地里的活不能放着对不对?” “柳大哥,你也是为了看护文物受伤的,村里面就没有什么补偿么?” “唉,什么补偿不补偿的。我的医药费还不全是公家出的,还要这要那的,那不是没完没了了?不怕你们笑话,这也怪我心贪,当时挖到那石板的时候,还以为能靠它发一笔横财呢!所以说贪心就没有好报,你们看我现在的样子,发财没发成,头倒一个劲儿发晕。” 正在啃着苹果的我和柏芽儿听到这话,不禁失声笑出来。 “那天晚上袭击你们的那两个黑衣人是谁,你们知道么?” “文物贩子呗!这地方偏僻,离着那些个秦陵汉墓的又不近不远。听说好多走私文物的人现在都在这个地方交货,交了货就卖到国外去。马所长你们知道吧?他抓了好几回人都没有逮到,后来听说上面都派来专员查这件事情了。” “对那两个黑衣人,你还有印象么?” 柳鸿图脸上闪过一丝惊恐的表情说:“一想起这个我就做噩梦,说实话我至今分不清他们是人还是鬼。不过想来想去,他们还是人,而且肯定是熟人。” “哦?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我当时还听见那个人大口大口喘气,还有他们走路也慢吞吞的,不像电视里面演的那样,‘嗖’一下子就没影了。只是当时他们穿戴得太可怕,我立马就吓晕了。而且第二天那么重的石板忽然消失了,还没有一丁点儿痕迹,不能不心里发毛啊。” “对那块石板你还有什么印象么?你知道我就是一个王维迷,要是遇到这么一件文物肯定幸福疯了。” “可不是嘛,柏姑娘,你们团里面那个差点没有丢掉性命的徐呆子不就是王维迷么?那天可把他迷坏了,趴在石板上又看又记,那个热乎劲儿——言兄弟,那上面的字儿我是半个都不认识,不过刻的画我倒认识,这几天我细细琢磨一下,好像是一张地图之类的东西,有山有水的——唉呀,我这脑袋,一想这事儿就头疼……” 我看他的样子,不好再打扰他,便同他告辞。柳鸿图又塞给了我们几个水果,柏芽儿叽哩咕噜都揣进我的口袋里叫我带着,我于是只好自叹走到哪里也逃脱不了受气的命。 我和柏芽儿翻过一座小山,然后沿着山谷中一条羊肠小路跋涉前行。越往前走,林木越茂密,光线也就越黯淡起来,我冲着柏芽儿喊道:“喂!这种地方连光线都没有,你怎么画速写?” “别急嘛,我都跟村里的老乡打听过了,天坑边上有一块叫‘棋盘砬子’的大石头,石头上很平整。那个地方既可以眺望风景,又可以搁画夹,不正好么?” “我跟你说,你这画夹太沉了。我又不是毛驴,往前再走不到,我就直接把它丢沟里去。” “你敢!”柏芽儿似乎放松了许多,脸上刻意的冰冷也逐渐消融,“马上就到了。好好走,乖驴,前头有好草料……” 我故意学驴叫了两声,把柏芽儿逗地哈哈大笑。 “你这不是挺幽默的么?怎么老在老婆面前装傻呢?” “你这不是挺随和的么?怎么老在别人面前装酷呢?” 我们俩同时大笑起来,惊地林里的鸟儿纷纷飞去,柏芽儿指着前面不远处一块巨大的青石说:“到了吧?是不是那个地方?” 我背着画夹向前紧跑两步,果然看到一块二十米见方的大青石拔地而起,石头上面被削过一样平整,那样子就像南非开普勒桌子山的微缩版。 柏芽儿也跟了过去,朝我努努嘴说:“还等什么?!快爬吧,爬上去你这头小毛驴就解放了。” 我听了这话,一鼓作气扶着石头的斜面朝上爬去,柏芽儿喊声“等等我”,也咯咯笑着撵了上来。 “石桌”上面覆着一层厚厚的苔藓,此外到处都是风吹来的落叶,鸟儿栖息时留下的羽毛和粪便,还有蜘蛛精心织造的丝网和昆虫的尸体。柏芽儿细心地清理出一大片地方,从包里面掏出报纸仔细铺好,然后抛下书包,一下子躺在上面,仰望着天空喃喃地说:“这地方太美了!简直世外桃源啊!要是能早找到这样的地方,我早就隐居了。”九九藏书 我小心翼翼地扒着石头边缘,伸着脑袋望了一眼下面林草蔽没的天坑,顿觉得头昏眼花,赶紧抽身坐了回来。 “哈哈,你有恐高症?喂,你一个大老爷们儿,怎么有恐高症呢?哈哈……” 我没好气地瞪她一眼说:“我有恐高症怎么了?” “没什么,我只是觉得,其实嫁给你这样一个人才算幸福呢。第一不必担惊受怕,心情不爽了还可以拉过来海扁一顿你也没有怨言——你别误会,我只是说说而已。” “陈光辉不也是事事随你么?你对他了解多少?” “他那个人就是在温室里抚育的幼苗,每天都像活在《圣经?创世纪》里面似的。” “这话怎么讲?” “他说:‘要有光’,于是他爸爸就给他光;他说:‘要有水’,于是他爸爸就给他水。所以他只不过是一个相貌成熟的孩子而已,我不会把自己的命运托付给他的。况且,他跟我一样,也曾有过童年心理障碍。” “那样优渥的生活也会有心理障碍?” “这种东西跟生活的质量无关,跟生活的环境才有关呢!据说他生下来的时候,母亲就因为难产死了,所以他根本就是没有母爱的孩子……” 没有见过母亲的孩子?那陈光辉家人会不会谎称他母亲产殒,从而隐瞒他的身世呢?毕竟他倒和阮家的儿子年龄相仿呢,凭他家的实力,他完全可以调查出自己真实的身世,然后想尽办法为生身父母报仇雪恨的——对了,“维生素团”不就是陈家赞助的么?陈光辉一个对王维毫无兴趣的人,怎么会这样慷慨大方地赞助这个团体呢?难道真像他表现出来的那样,只是为了追求柏芽儿么?我不停地反复思索着。 “这里有没有一些‘仄径荫官槐,幽阴多绿苔’的味道?好喜欢这里的色彩。”柏芽儿支起画夹说。 可是那个回来报仇的阮家孩子,杀害宁赵吴三家的后代也就算了,为什么要潜进石屋不惜杀人来盗走石板呢?这到底是一宗案子,还有相互独立的两宗呢? 柏芽儿吹着口哨拿起画笔,站起身来手搭凉棚地远望一眼,指着远方。 我也站起来踮脚望去,果然看见在远方的崖上,隔着树隐约露出信号站石屋的一角。这不禁令我想起自己那天勘查时扒着石屋窗户向下探视百丈深渊的情景。 柏芽儿看我望得出神,笑着说:“你是不是又联想起那里发生的命案了?假设我就是那个凶手,如今用美人计把你诓到这里来。然后把你杀掉,尸体丢到天坑里去,恐怕别人一两个月也不会找到你的踪迹吧?” 我惊了一下,转身看着柏芽儿,她脸上浮现出一种难以名状的表情。而她的右手已经放下画笔,正向自己的背包里伸去…… 我警惕地后退一步,她的眼睛紧盯着我,很放肆地迸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声。 就在这时,石头下面的茅草和树丛忽然一阵晃动,我听到有脚步和咳嗽声正从被荒草掩埋已久、通向天坑的小路上传来——有人从天坑中上来了! 柏芽儿也惊愕异常地冲过来,抓住我的手说:“那里是什么人?” 我下意识地推她一把说:“你刚才是什么意思?!” “我只是开个玩笑!吓唬吓唬你嘛!” 我感到她的手正在颤抖着,身体贴在我的身上。我虽然也心跳得厉害,但是没有办法,在这个荒无人烟的地方,我只能挺身而出保护她了。 晃动的茅草越来越近,脚步声也越来越清晰。我和柏芽儿在光秃秃的悬空石板上根本不可能立刻躲藏,只好紧紧靠在一起,随时准备面对突如其来的危险。 随着长长的吁气和一声清脆的慨叹,我看见茅草丛中终于露出两个人来——那是两个清秀的面孔,两个熟悉的面孔——不是别人,正是妻子和先妩站在那里,擦抹着头上的汗水。 我失声大叫一声:“你们两个怎么在这儿?!” 她们两个也吃了一惊,当抬头看见我正和柏芽儿差点搂抱在一起的姿势时,妻子终于怒目圆睁,回敬以狮子吼一般、震得山林嗡嗡作响的咆哮道:“你们两个怎么在这儿?!” 第十六章 “安乐兄、定九兄,还是你们留在这里查一下王义的死因吧,我一想到他那被砸扁的脑袋,就……哦哇……” “那你去干吗?好像就你一人乐得逍遥的样子。”王鼎果然仗义执言。 “王兄,我很忙的,你体谅我一下好伐?为了查出那个氐巫的踪迹,我得快马加鞭和昭姑娘,哦,没准还有夏姑娘去趟秦州麦积山,往来也得十天呢。我长途颠簸图的啥,还不是为了查清这件案子?我有多么操劳,你们晓得吗?” “那你还算公费旅游呢?” “定九兄,你说话可要凭良心啊。我花的还不是自己家的钱财,我老爹还不是跟你嗑药的老爹一样,辛辛苦苦给人家写点东西挣来些笔墨费?再说你去行么?我老爹当初受秦州刺史之托,给麦积山写过佛龛铭呢!我好歹看上去斯斯文文的也有家父遗风,你看看你,粗头笨脑的,你说自己是王家的孩子有人信么?” “好吧好吧,我从来就说不过你,你爱去干嘛就去干嘛——那范姑娘怎么办?” “我和昭姑娘还有夏小姐不要去秦州嘛,思乡城里面不正好给你腾出地方来了么?你猪脑子啊?她家刚杀了人,再说她无良的父兄自从王义死了之后跟呆瓜似的,你怎么好让她还在自己家里?正好你也帮我们仔细照看一下夏老伯——跟你说,一定要看护好他老人家,我好不容易说服夏小姐跟我一起去,别让我失望,喔凯?” “‘喔凯’是什么意思?”王鼎抓着脑袋问。 “这个嘛,不知道什么意思,是跟村里头那个说鸟语的孩子学的,喔凯?——安乐兄,你比王兄心灵手巧,王义的案子就交给你了,还是,你和郭壮士多注意那两个人。” “长生兄,你就放心的去吧。”宇文恺拍拍他的肩膀,故作欲哭状。 “等等,是哪两个人?还有,你敢侮辱我不心灵手巧!”王鼎怒气冲冲道。 庾养转身从桌上掇起一面铜镜,拎起自己的袖子,看看反正也脏了,便抓起它使劲把镜上的灰尘擦拭干净,递给王鼎说:“你自己好好照照,你哪里长得心灵手巧了?不告诉你嫌疑者是谁,对你,对我,对大家,对祖国都有好处,懂了么?喔凯?” 王鼎乖乖地拿过镜子来东瞅西照,庾宇二人趁机溜了出去。 “安乐兄,我够义气吧?我知道你路上骑他的马遭了活罪,又知道你是个假正经、伪君子,当面装模作样不好显露,内心却卑鄙阴劣得很。所以今天省的你费心思算计他,我先替你出气好好骂一下这个呆小子,效果怎么样?” “嗯,确实不错。”宇文恺嘿嘿笑道,“我倒不怕费心思算计他,我倒怕你在算计我——说吧,阁下意欲何为?” “宇文兄,我知道你那匹马是匹宝马良驹,脾性也温和,我此去路途遥远,你看——” “得得,早料到你在琢磨我那匹马,早备好给你放着呢,我是为了早日查明真相!不过你们三个人共乘,任凭是天马也要压垮吧?” “瞧你说的,她们两人都有好马。”庾养咬牙切齿地说,“我哪能像你和王兄那样贸然失德,不重体统,败坏家风,辱没家门,给父母丢脸,给祖宗抹黑,给……” “好了好了,你这叫嫉贤妒能,看不得别人好。马就在苻家厩房里,赶紧牵了上路去!” 庾养知道宇文恺这家伙虽然关键时候还是果决爽快,但毕竟还算磨磨唧唧的性子,保不齐一会儿翻悔。所以他征得同意后,便急急忙忙赶往苻家。他一进院门,正好看到苻茂从屋里出来,见了他便问:“庾兄,你是不是要到秦州去寻访那个巫师?” 庾养点点头道:“正是,昨天听了苻兄诉说,我就觉得此人大有嫌疑,所以非去不可。” 苻茂叹口气道:“为了我的家事辛苦奔波,真是有劳庾兄了。” “哪里!我也是为替麹姑娘查清真相嘛!不过苻兄,王义之死倒给我们不少警示,那就是凶手还在庄上。苻兄你一直孜孜调查令尊死因,难免被人盯上,所以和令妹要务必小心。还有,王义之死,似乎同范家父子有莫大牵连。我已经嘱咐宇文安乐多加留意,也请苻兄多多帮忙。” 苻茂点头称是,庾养与他辞别,转到后院欲去厩房牵马,却看见一个女子有些失魂落魄地坐在亭子里,对着笼子里的一只黑鸟,怅然长叹。 庾养心想此人必是苻茵无疑99lib.,他忽然想起王橹说她是“妖女”的话,不禁对她深感兴趣起来。毕竟他昨天来到苻家,只同苻茂面谈片刻,未曾看到这位差点成了麹昭嫂子的人物。今天看见她,一是应该打声招呼,二或许能够从她嘴里探知些麹彻死时的情况。想到这里,他便转身朝亭子走去,远远地给她行个礼,装腔作势地问道:“请问是苻姑娘么?” 苻茵盈盈转过身来,看一眼庾养,幽幽答道:“正是,阁下是?——” 庾养终于明白麹彻当初为什么会喜欢她,因为在这个女人身上能深深体会到什么是儒家所倡的温和良厚。如今就连一向放荡不羁的他,面对苻茵也不得不收敛随性,赶紧走近几步,但还是不敢上亭子,就在台阶下面正声肃色地说:“在下是庾养,同麹家姐妹一起来这里查案的。” 苻茵脸上掠过一丝淡淡的哀忧道:“斯人已逝,即便查清是非,又于事何补呢?” 庾养觉得自一像宇文恺那样装正经说话就如芒刺在身般不适,他只好扭扭脖子,继续板起面孔道:“苻姑娘此言差矣。我等之所以要厘清迷雾,就是要让清者自清,浊者自浊。给死者还诸公道,昌正义,惩奸宄,以明天下正理。尊兄不也一直汲汲不懈想查明令尊死因么?” 他的能言善辩好像起到了作用,苻茵好像振作了一些。庾养趁机走上亭子,又向她深深施了一礼,心里暗骂这简直比见皇帝还复杂。 苻茵请庾养坐下,自己又坐在栏杆上敛容静默。庾养还要赶路,心里急躁,赶紧问道:“在下有一事想请教姑娘,恕我失礼——小姐与麹公子的情谊,早在此地传为佳话。但令在下迷惘的是,麹公子出事的那晚,大宴群朋,为什么独独没叫苻小姐呢?” 苻茵苦笑一下道:“我曾劝过麹公子莫近妖魔鬼道,可他偏偏不听,为此还曾与他有过龃龉。那天他行些个巫祭,大概怕惹我忤恼,自然不会唤我。” “那么,姑娘对麹公子的死因有何见解?是否有所猜疑之人?” “事非明判,不敢妄言。但这庄上同麹彻有过睚眦的人,恐怕就是那个王橹了。还有,高氏二人当晚曾为麹彻装扮,公子是否应当先去查访他们?” 庾养硬邦邦地点头说:“言之有理。但不知苻姑娘对王橹此人如何看待?” 苻姑娘漠无表情地说:“此人如同跳梁小丑,非惟我不屑此人,我想庄上的女子都对他不齿。” 庾养看也问不出什么来,刚要起身告辞,便听见笼里那只黑鸟喊道:“给我拿黑衣来!” 庾养吓了一跳,苻茵面有愧色笑道:“这是我内阃私豢的鸟儿,名叫秦吉了,能学人说话的。”她回头冲那鸟儿嘲道:“你叫唤什么,不本来就穿着一身黑衣么?” 鸟儿兀自放声大叫:“诸位宾朋,祭典将成!” 苻茂听庾养临走时交待他要多加注意范氏父子的话后,想想自己也同范家交情不浅,如今出了这样的事情,自然也应该过去问候一下,顺便探探虚实。想到这里,他便直向范宅而去。走了片刻,便听见远处嗒嗒蹄响,回头一看,庾养已经骑马出门,往思乡城方向去了。 苻茂摇摇头,继续朝前走去。半年多来对父亲死因的探寻似乎已让他有点焦头烂额,未老先衰,脸上的皱纹深了许多,鬓角也逐渐有些花白。但他的步伐依旧沉稳坚定,因为他知道,现在只有自己才能撑起家族的重托,才能不辜负父亲多年的养育之恩。 范宅本来就是一座有些沧桑老旧的宅院,昨天忽遭命案,门前显得越发萧冷。苻茂拍拍门上的兽头环,半天才出了一个仆役,看了他一眼道:“原来是苻公子,郭老爷正在查案呢。” 苻茂“哦”了一声问:“宇文公子也在这里么?” 仆役摇摇头说:“自从昨天走后,就没有来过。” 苻茂迈步进门,远远就听见郭卫那粗大的嗓门在吼:“后院门要是开着,谁都可以溜进来下手,可是,你们这些仆人都没有看见么?还有,王义一个奴才,平时在庄上口碑也不好,你为什么要把女儿嫁给他?又为什么请他搬到正房去住?如今他死在你的屋里,你逃不过嫌疑!” 苻茂无奈地摇摇头,郭卫这种头脑直鲁的捕役居然能在庄上说一不二许多年月,怪不得凶手能屡屡得逞。他踱进里院,果然看见郭卫正挥斥方遒地怒吼,范氏父子低头顺目,满面汗流地站在那里九九藏书。只听范品郢上前答话说:“郭大人,王义虽然是个奴才,但一直劳苦功高,所以把舍妹嫁给他也不为过吧?我们范家本非高门,也不必多那些没用的规矩。至于为什么叫他住在正房,是因为前天晚上宇文公子的朋友在我家借宿的时候,无缘无故地把他痛打一番,还把舍妹劫走。上天有好生之德,我家想让王义好好养伤,所以才安排他住在正房。那天我同父亲出去悠游山林,真的不知道他死的事情……” 郭卫听到他牵出宇文恺来,不免护主心切,勃然变色道:“你少给老子放屁!你们家父子怕这个恶奴好久了,庄上谁人不知?你如今说这么假的话来糊弄我,你当我是二啊?你赶紧乖乖给老子说实话,否则把你家父子一并羁押起来,先斩后奏!你也知道,在这个山沟里面,老子就是法!” 郭卫大逆不道的一番话连旁听的苻茂都觉得心惊胆战,更别说有罪嫌在身的范氏父子了。苻茂知道郭卫是个莽夫,惹他急了咔嚓砍掉你脑袋也是可能的99lib?。所以他暂时避在一边,看着范济和范品郢头上的冷汗跟农夫山泉一样哗哗直冒,噼哩啪啦滴到脚下的地上。 范济赶紧低头认错说:“郭大人大人有大量,犬子家教不严,冒犯了大人,是老夫的过错。事情诚然如大人所料,王义的的确确是个恶奴,不光不听我们的话,还仗恃勇力欺凌我家父子。为了躲避这个恶奴,我们才事事由他胡来,经常为避他出去,不愿回家,唉!” 且不说范老头编的这番话有多少破绽,单说郭卫本来就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人,听了范济的话,心里果然舒服许多。他挥挥手道:“今天暂且放了你们,本捕头还要仔细查访,将来要真是你们父子做的,定斩不饶!” 范氏父子赶紧把这位大爷鞠躬送走。苻茂心想还是不要跟这位糙人碰面为好,否则不知道会平生多少枝节,所以便退后一步,看见有间屋子的房门虚掩着,于是一纵身闪了进去。 谁知道他刚进门便吃了一惊,因为很明显这间无窗昏暗的屋子里,好像还有个有生命的物体在呼哧呼哧盯着他。 苻茂身上顿时齐刷刷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轻轻喊了一声“谁”。但是屋里依旧无人回答,只是呼哧声显得更加粗重促急,从里面似乎还能听出一些惊悸的气息来。 苻茂只觉得一阵彻骨冰寒迎面袭来,他本能地朝屋外冲去,一跃而出之后窜下台阶直往后门逃去,正好迎面与给他开门的那个杂役撞在一起。 杂役看他从那间屋子跑出来,不禁神色惶恐地问:“苻公子,你莫非看到了什么不成?” 苻茂心想这简直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听那意思明明是这屋里有蹊跷。于是索性挑明了直说道:“那间屋子里难道有什么人么?” 杂役眼神越发慌乱地看一眼他身后说:“老爷和少爷回来了,你还是问他们吧。” 苻茂转身,果然看见范家父子已经送走郭卫,一前一后迈进院门来。 范济遥遥望见苻茂在庭院里,一副可怜兮兮几欲落泪的样子急步赶过来说:“苻公子,你可算来了。快帮我们拿个主意,你也看到了,这简直是家门不幸啊。” 苻茂看他假惺惺的样子,心里忽然感到一阵恶心,但为了大局为重,他还是装出笑脸拱手道:“在下闻听范先生家里出事,所以想早点赶过来探望一下老先生。谁料到刚进门就听到郭捕头在耀武扬威,在下不愿多事,所以就避了一避,哪知道避到了……” 苻茂用眼神瞄了那间屋子一眼,范济会意,忙伸手道:“此事请公子进屋来说。” 苻茂心想:庾养没有猜错,这老家伙心里果然有鬼!想到这里他越发觉得自己此行不虚,于是赶紧随范家父子进屋。 范济临进门时四处张望一下,这才慎重藏书网地掩好门,转过身来扑通给苻茂跪下哭道:“苻公子救我!” 苻茂吓了一跳,赶紧搀起他来问:“老先生何故如此?” 范济流涕道:“苻公子,如今庄上人人都厌弃我们父子。王义一死,我们就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罪名,所以还希望公子能为我家仗义执言,主持公道。” 苻茂扶他坐下道:“老先生不要急,要我帮你们也可。但还希望老先生把王义死那天发生的事情原原本本地对我说来,我也好心里有底啊。” 范品郢见父亲如此狼狈,也忍不住偷偷抹泪。范济坐在胡床上,长叹一声说:“本来昨天我劝说女儿嫁给王义未果,她哭哭啼啼跑了出去,搞得庄上风风雨雨的时候,我这张老脸就已经丢尽了。谁知道那个恶奴王义还不依不饶,掐住这件事情不放,只是耍横撒泼。我和品郢拗他不过,只好出门散心。家中便剩下两个杂役和王义一个人,他据了我的正房,我也只好由他去了。 “小女平时信佛,所以我家花园之后快到后门的地方就筑了佛龛,供小女平日读经烧香之用。仆人们也经常过去打扫,所以后门便时常不锁。凶嫌必定是从后门进来,然后到了我的房中,用屋内熏香的铜鼎把他头颅砸烂的。” “但是为什么不会是从前门进来的呢?难道根本没有仆人看见?” “那个时辰不正是庄上吴家娶亲队伍经过我家正门的时候么?两个杂役都跑去门口看热闹,所以凶手不可能从正门进来的。我和品郢又四处察看了一下周围墙壁,并没有攀爬痕迹,所以只有后门一条道路了。” 苻茂点点头说:“当时范姑娘在哪?” “小女被那个姓王的劫持走后,当然跟他在一起吧!反正至今也不见她踪影,唉,白白养育她许多年!” 苻茂忽然正色说:“范老先生,恕我冒昧,方才我在那间黑屋子里遇到的那个不声不响的怪人,究竟又是谁呢?” 范济面露难色道:“这个——确是我家的私事,不过既然苻公子撞到,告诉你也无妨,那是老夫一个痴儿,不能言不能走,还不能曝晒。老夫只好把他圈禁在那间屋里,把门窗封闭,只在后墙上留下一个小窗进光。这件事情毕竟不好外传,所以就当一个秘密隐忍不宣了。” 苻茂长吁一口气说:“方才在屋里实在吓得我魂飞魄散——我还有一事请教,老先生知书达理,令郎也虎虎雄风,为什么要受一个恶奴所制,竟然猥身嫁女呢?还有,老先生时时说自己是为避恶奴不在家中,又说自己是出门逍游,可为什么庄上传言你甚至夜不归宿?而且每次和令郎回来,都汗流浃背,满身尘土呢?!” 他声色俱厉地问完这几句话后,就看见范济身子一晃,软绵绵地滑到了地上。 当牛原是齐国皇宫的一个小太监,后来胡太后看他聪明伶俐,就把他赐给了自己喜欢的小儿子琅邪王高俨。谁知道天有不测风云,他到王府没有多久,琅邪王就慨然举兵诛杀奸臣和士开。事败之后,齐后主究杀琅邪王余党,高当牛虽然无辜,但毕竟是王府的人,于是稀里糊涂就被拘械起来,打个半死,至今腰都直不起来。幸好他这么多年在宫里摸爬滚打,早练就了一身狡猾功夫,得以在押解的路上,趁军士不备逃了出来,跑到周国这个僻静山村,靠给人做做零工维生。如果平日没有事情,就上山砍砍柴,或者彀彀狐兔,卖些皮毛。日子虽然清苦,但经历过生死的他倒过的心满意足。 细想想来这里多年,其实最让他恐惧的事情,还是那晚帮那个高昌来的麹彻做的什么“祭礼”。虽然穿上黑衣,装出一副奴才相服侍主子是他的老本行,但他一回想起那件事,依然瞿然心惊。他尤其忘不藏书网了的是麹彻身穿墨袍,走向筵席的幽灵般飘摇的身姿,那微风吹过时空旷灵异的袍身——想到这里他不禁又浑身打个冷战。 三月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山上的小兽都少了。高当牛转了一遭,看看自己昨天设下的几个机彀依旧空空如也,不免心中焦急。看来附近的狐狸兔子都被猎光了,好去前面那片深山老林试试运气了。 高当牛把机彀都起起来,拿着向老林子走去,他边走边想起昨天王义的死。王义这个奴才以前一直算是家奴界的榜样,把主子都唬得服服帖帖。稍有不如意,他就横眉立目,无人敢发一言。说实在话,高当牛很佩服他,自己原来也算奴才标兵了,要不然怎么会被太后看上,赐给琅邪王呢?恨只恨自己点儿背,时运不济,刚讨得小王爷欢心,主子就被做掉了。可就算自己能够飞黄腾达,除非做到皇帝奶妈陆令萱那种地步,总归还是一个奴才吧?可王义不然,他在奴才的岗位上体会到了主人翁的感觉,这才有真有能耐的人呢。 于是王义以前就成了高当牛的明星榜样,直到有一次他抓到一只狗獾,请王义吃巴比Q喝酒。两人喝的脸红耳热时,高当牛不禁忍不住向王义讨教起怎样以奴克主的经验来。王义开篇的演说令他佩服得更加五体投地。 “奴才天生就是要服侍主子的。所以奴才要想升迁,只能溜须拍马,或者任劳任怨把主人伺候好了这一条路,对不对?” 高当牛频频点头,没错,他以前就是这么想,也是一直这样做的。 “奴才要想能出人头地,只能有两个法子。一要投靠更大的主子来欺负下面的人,二是手里有主子的把柄,能够威胁他,叫他服你。可这两种都不见得有好下场,大的主子要倒了台,被你欺负过的下面人会踩死你……” 高当牛把头点的像磕头虫一样,没错,当初气焰张天的琅邪王府一败,马上就树倒猢狲散了。 “第二种呢,虽然你能暂时震着主子,但主人肯定会千方百计要除掉你,所以也难逃一死。” 高当牛立刻对王义敬若神明,他的话简直太精辟了,他有些惶恐地问:“那王兄是怎么做的呢?” 王义又喝了一碗酒,满脸红光地说:“我是看透了主子的脾性,知道他想要什么,但是又不一下子告诉他。就好像在驴马眼前拴个饵子,它一直想吃却又吃不到,只好跟着你走。” “那王兄用的什么饵子呢?” 王义终于喝多了,他拍拍案子说:“范家父子啊,都是活脱脱的财迷。你知道这里传言埋藏有晋军财宝的事情吧?我呢,就是当年晋军一个小将校的后代,范家想发财想疯了,不知道怎么就找到了我,问我祖先留没留下来什么东西。 “这件事我爹还真跟我说起过,我一想他肯定是为寻宝而来的。便跟他吹嘘父祖跟我讲过宝藏的秘密,于是就这样跟着他们来到了这里。我故意今天让他们去这里挖挖,明天去那里挖挖,每天都编出些线索来糊弄他们。所以现在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哈哈……” 大凡天下的秘籍一经道破便索然无味,所以自从王义说出其中奥秘以后,他在高当牛心中的便从神坛一个跟头跌了下去。高当牛心想,搞了半天王义终究还是个奴才,不知道哪天也会计破身亡的。昨天的事情果然验证了他当初的猜度,所以他现在最崇拜的人只剩下自己了。 高当牛想到这里,不禁有点洋洋得意起来,看这心情今天肯定能逮到点大家伙。他佝偻着身子钻进老林子,布好几个彀机,幻想着明天的收成。 阴暗的林翳中有些寒冷,高当牛裹紧身上的老皮袄,准备早些下山。可就在此时,他忽然听到树林深处传来一声短促的呼救。 高当牛怔了一下,然后赶紧朝呼救声传出的地点跑去。他的脚步声在僻静的林子里显得分外刺耳,树上的鸟也都被惊地扑落落朝着四方飞去,高当牛忽然看见林子里面有个熟悉的身影一闪就象草木繁茂的山下跑去。 他顾不上,也不敢再去追那个危险的人,而是继续朝呼救的方向跑去。当他拨开一丛草木的时候,他惊呆了,这块地方明显已被挖掘的面目全非,而在被翻刨起来的土地上,苻家公子已经闭着眼睛昏倒在地,一个陌生的女子正俯身试探他的鼻息。那女子看到高当牛也惊了一吓,不过她很快镇定下来说:“你是望南庄上的村民吧?苻公子受伤了,凶手是范家儿子,你快去庄上叫郭大人来!” 第十七章 “小余,求你了,替我求求情吧,看在这么多年合作的份儿上……” “去去去,离我远点,省得又怀疑到我身上来!”小余佯装生气地和我在妻子门口故意大声喊道,“我有什么办法?以前都是捕风捉影的事情,想不到这次你被人捉了双。我就是巧舌如簧也没办法帮你辩解呀!还有。你看看你,今天跟日本女的出去,明天跟搞艺术的女的出去,像什么话!有你这样的么?你胆大包天了啊,你还要不要脸,你还……” 我赶紧给她打手势,示意不要骂得太过火。小余看我可怜巴巴的样子,差点没笑出声来。 旁边的门终于吱扭一声打开,王国宝贼头贼脑地朝我们看了一眼,四顾没有别人,这才钻了出来,走到我身边,拍着我肩膀说:“小言啊,何必这样呢?男人嘛,敢作敢当。再说了,又不是什么大事,何必搞得自己这么委屈呢……” “你给我滚蛋!”我飞起腿来踹了这讨厌的胖子一脚。 “瞧瞧,失去理智了……”王国宝嘟嘟哝哝地朝自己房间跑去,砰的一声把门关上。 “得,这招不管用,回去吧。”余以清笑着看我说。 “我跟柏芽儿当时只是害怕,怕天坑底下钻出什么杀人凶手或者怪兽来……”我一边解释着一边走进小余屋里。 “你以为是奥特曼啊?还怪兽?知道这两天为什么不带着你商量事情么?就是因为那天你跟樋口出去玩的事情败露了,你以为她嘴上不说,心里就真当作没事儿?你呀,too simple! Sometimes na?ve!” “那怎么办,谁让你们分配给我调查‘维生素’团员的任务的。” “那你怎么不去接近崔强陈光辉?” “没机会嘛,崔强总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陈光辉总跟在柏芽儿屁股后头——咦,对了,他昨天去哪了?你知道么?” “被柏芽儿拒绝,闷在屋子里哭了一天,今天眼睛还跟红豆一样。” “崔强呢?” “依旧跟往常一样神出鬼没,跟不上他。” “‘维生素’团员们的家庭情况都调查清楚了?” “除了崔强之外都清楚了,我估计跟你了解到的差不多。” “那——你们锁定嫌疑人了?” “这——大概只有你老婆心里最清楚。” “那你这两天岂不是什么都没做?只跟踪王国宝了?” “那个胖子最近好像发觉自己被跟踪了,所以深居简出的。谁说我什么都没做?我这几天净做贼了。” “做贼?” “是啊,跟着你那位变态老婆偷偷去了一趟宁权的实验室,又扛着铁锹连夜去了趟竹林,我容易么我?” “那你就没发现线索啊?” “你老婆老教我给她把风,我能发现什么?!” “那她怎么和先妩搅在了一起?” “哈哈,这还是我的功劳,但是不想告诉你。” “你跟她一样变态!” “再犟嘴我就去你老婆那里告发,说你跟那个Lina还有一腿,哈哈,整死你!” “你……” 我刚要反唇相讥,这时忽然从隔壁传来一声尖厉的叫喊。 小余腾地站起来喊道:“不好!是宁嫂!” 我们俩飞快冲出门去,发现妻子也跑了出来,小余急匆匆从口袋里掏出钥匙打开宁嫂的房门,揿开灯,只见宁嫂满头是汗的坐在床上,梦呓似的喊着:“不要!不要了!” 妻子赶紧坐在她身边,双手放在她的肩上,安慰她说:“宁嫂,你不要怕,是不是做噩梦了?” 宁嫂木然地点点头,机械地说:“我梦到了我可怜的孩子……” “宁海么?他怎么了?”我赶紧问道。 “他说……他说还要死人!”宁嫂发狂地摇头喊道,“不要,不要!” 宁嫂的情绪虽然慢慢平息,但她的眼神里面还藏满惊惧。她抓住妻子的手说:“沈姑娘,这几天晚上也不知道是做梦还是怎么,半夜老似乎能听到这门在响。” 妻子和小余对望一眼,那神情似乎在说:有人终于要行动了。 小余也坐在宁嫂身边,安慰她说:“你不要怕,有我们在这里,你肯定会安全的。” 宁嫂似是而非地点点头,然后有些疲倦地闭上眼睛。妻子慢慢扶她躺下,给她演好被子,然后朝我们做个出去的手势。 我们掩门而出,小余用钥匙将宁嫂房间仔细锁好。 我们三个人走进小余的房间,我使劲装出可怜兮兮的样子,眼巴巴地望着妻子。但是她故意视而不见,直接对小余说:“情势有些紧迫了,你赶紧叫老马过来。” 小余点点头,拿出手机拨了号码。在安静的夜里,马所长宿醉之后粗大的嗓门显得格外刺耳:“余领导啊?……我没醉……你还不知道我,数武松的,好的,我叫别人开车……你们放心,我马上就到。” 我不解地问:“他什么时候知道咱们身份的?” “前天告诉他的,我们需要他的配合。”小余笑着说,“现在他见了我跟老鼠见了猫一样。” 我看见妻子舔舔嘴唇,赶紧跑去给她倒上一杯花茶,乖乖地放在她的手边。 妻子白我一眼说:“小余,再给我倒杯水,我不喝他倒的东西。” “姐姐,你还真生气啊?”小余笑着推搡她一下说,“你跟这种IQ和EQ都不高的人生气值得么?你看看他呆头呆脑的样子,也不是那种见异思迁的人啊!干脆你给他指派点困难的活儿,让他将功赎罪算了。” “嗯嗯。我一定将功赎罪,一定好好改造,重新做人。”我赶紧说。 妻子瞥我一眼说:“那好,你就帮我看紧了柏芽儿就行了。” “这个……我可不敢啊,我跟她真没有什么关系……” “你执行不执行?”妻子怒了。 “执行,执行!这不为难我么?你想整我也不能这么整啊!”我捶胸顿足地说。 “谁整你了?这是任务!反正你现在跟她最熟才不会受到怀疑,干脆我顺水推舟做个人情算了——你俩别笑,我这么做是有目的的。我这里有一张纸,上面写了你该怎么做,不该怎么做,你拿去看吧。” “锦囊妙计啊?”小余嘲笑着凑过身来,瞥了一眼念道,“第五,不许与之有暧昧言语,包括谈人生,谈理想……” 我赶紧把纸折起来,怒瞪她一眼。小余咯咯笑道:“规定得还真细嘛,大哥,以后你有的受了。” 这时楼下传来丁丁当当撞倒东西和汽车的刹车声,妻子这回也忍不住笑了:“肯定是醉鬼老马来了。” 随着一阵轰隆隆的上楼脚步和当当的敲门声,马所长终于带着一身酒气出现在我们眼前,然后讪讪地冲着我们傻笑。 “行了,不用跪拜了。”小余捂着鼻子说,“瞧瞧,你又喝了多少?别忘了,这件案子破了之后,你要戒酒两个月的!” “不是还没破呢么?”老马瞪着通红的眼睛打哈哈说。 “马所长,我们连夜叫你来,是有一些重要的事情想请你协助的,因为,有几个人的生命可能面临着危险,而我们三个人已经很难照看过来了。” “没问题,我破案不如你们这些个专家,但是当保镖,抓犯人肯定在行!” “好,那就交给你了。你多布几个暗哨,注意看护好医院里的徐源还有郭教授家女儿Lina的安全。” “就这两个人?” “嗯,其他两人我已经安排好了。” “你是说,还会有四起谋杀?!”我瞪大了眼睛问妻子。 妻子点点头说:“我相信把一切都安排妥当了,这是一个陷阱游戏,但愿我们能大获全胜……” 我依然被妻子赶了出来,只好跟晚上回不去的老马挤在招待所的房间里凑合一下。老马似乎喝酒后谈兴更浓,便跟我频频打听我们三人的来头,看样子是想拿捏一下以后拍马的尺度。 我本来心情郁闷,再加上由分派给我盯着柏芽儿的事情,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办才能既完成任务,又不招来妻子震怒,所以根本没有心情跟他说话。只听马所长兀自兴致勃勃地说:“小言啊,你夫人可真是够牛的,来了没几天,事情就打探得一清二楚,连我撞死过人那事儿都打听出来啦。” 我没好气地堵他一句:“你每天都喝成那样,不出车祸才怪,真纳闷怎么没吊销你的驾照。” 马所长狡黠地笑笑说:“咱在交通队有熟人嘛,再说那件事情,也确实不是我的主要责任。谁叫吴家的孩子大半夜躺在路中间的?但是话说回来了,这件事情搞得我心里一直有负罪感啊。幸亏你夫人,啧啧,真是神探,翻了翻以前的案卷,就替我洗净了冤屈。” “哦?”我终于提起点精神来,“什么冤屈?” “就是我轧到吴建业的时候,他已经被人打死了啊!” “不会吧?法医是干嘛的?验尸都没有验出来?” “嘿嘿,你也知道,我们这小地方有什么法医。就是送到乡医院看了看,都轧成那样了,肯定是车祸嘛。我也想赶快私了,早点结案赔偿人家,毕竟以为是我的责任嘛。幸亏当时的一个骨科大夫保留了吴建生的伤痕记录、照片和检验报告。你夫人叫我把案卷传真到北京一查,证明吴建业根本不是车祸死亡,死因来自于他脑后受到了有枝杈的木棒的重击……” “是呀,”我喃喃自语地说,“毕竟他也是那三家的后代。” “哪三家?”马所长醉醺醺地问。 “宁家、赵家、吴家。” “其实宁家那个孩子死掉也是罪有应得,没想到那孩子表面上看起来一本正经,却是那么一个人面兽心的家伙。”马所长又掏出一支烟来。 “这话怎么说?” “还不是余领导找人调查他的情况了嘛,这家伙是个玩弄女人的东西,还搞得一个女的为他自杀了……” 马所长大概终于感到困了,他把烟熄灭,翻了个身,把被子拉上来,不一会儿就打起呼噜来。 我思考着这些日子遇到的种种不可理喻的事,思考着妻子所说的陷阱游戏,思考着何时才能大获全胜,就这样在辗转反侧之中,终于迎来了辋川的又一个黎明。 马所长虽然频频演出“贵妃醉酒”的好戏,但真遇到事情却毫不含糊。昨晚接到妻子指示后,他就立刻给所里人员打电话做了安排,天刚亮就早早起床,晃晃那颗斗大的脑袋,歪歪斜斜地咚咚下楼,动身出发了。 虽然一夜未合眼,但精神正在紧张中的我却毫无睡意。妻子说的陷阱游戏究竟是指什么?为什么她相信还可能有四起谋杀?我琢磨得头痛欲裂,最后对真相的好奇终于占了上风,咬咬牙起床,决定即使冒着挨骂挨打的危险也要去先问她个究竟。 我敲敲她的房间门,里面无人回答,打她的手机能通,但是根本听不到屋里传来手机铃声。看来这家伙起得比我还早,不知道去哪里了。 我讪讪无趣地准备下楼吃饭,经过宁嫂的门前忽然想到,妻子会不会在这里呢?毕竟宁嫂也是受到死亡威胁的人之一。 我壮着胆子厚着脸皮敲敲宁嫂的门,出乎意料的是,门很快开了。宁嫂似乎早就起床,她依旧用不信任的眼光打量着我。 “那个——沈谕不在这里吧?”我尴尬地问,毕竟这么早就去敲一位女士的房门有些不妥。 “不在。”她冷冷地说道,准备把门关上的样子。 我刚要抽身离开,她忽然又补充一句说:“刚才她的确来过,还叫我和小余8点钟去楼下吃早饭。” “小余也在这里?” “嗯,她在睡觉,你要不要进来看看?” “不不不,”我把手摆得像摇蒲扇一样,“那个,昨晚门上有没有什么动静?” “半夜3点半钥匙孔那里想过一次,不过有小余在,我也没有什么害怕的。” “小余没有冲出去看看?” “没有,她说先不要打草惊蛇。” “哦,这样的……那个,我先下去吃饭了……”我慌慌忙忙避开宁嫂那麻木冰冷的眼神,这个女人遭遇了那样多的打击,是不是已经对男人们都失去信任了呢?还有,是谁想对她下手呢?自从上次出事之后,派出所楼下值班的人看得比狱警还严,除非这楼内的人,其他人肯定进不来的。 我抓着脑袋,晕头胀脑地往餐厅走去,刚进门就大吃一惊,空荡荡的餐厅里只有一个人——妻子正坐在一张桌子上,优哉游哉地吃着肉夹馍喝着棒渣粥。 “你怎么来了?”妻子翻眼白我。 “我……我饿了……” “没出息劲儿,瞧你眼睛跟烂西红柿似的,拿着,多上点眼药水!”她从手袋里掏出一瓶“润洁”来扔给我。 “嘿嘿,就知道你不会不管我的。”我立刻嬉皮笑脸地说。 “交给你的任务,执行了没有?” “……这不刚刚天亮么?我总不能大清早去敲柏芽儿的房门吧?” 我话音刚落,就发现柏芽儿已经站在餐厅门口,她朝里面望了一眼,看到我和妻子在里面,犹豫一下才走了进来,径直坐到我们俩的那张桌子上。 “言先生,关于昨天的事,我想我有必要解释一下……”她红着脸说,声音似乎有些虚假。 “还有什么好说的?他不需要解释。”妻子不拿正眼看她。 “那……我不客气了”她欲言又止,似乎在谨慎地选择用词。 “宁嫂,在这边!”妻子忽然站起来招手喊道。 我看到宁嫂站在餐厅门口,妻子热情地跑过去把她拉了过来。我们四个人坐在一张桌子上,场面难以想象的尴尬。 幸好这时候樋口、王国宝、郭教授、先妩、Lina和崔强都陆续走进餐厅,他们的到来终于冲散了我们无语的尴尬,而带来了其他的窘迫。 王国宝刚看到我们坐在一起便跑过来说:“唉呀,不得了,你们又冰释前嫌了?莫非有人负荆请罪,有人七擒七纵?” “滚!”我和妻子还有柏芽儿不约而同地骂道。 王国宝脸皮真的比城墙还厚,人品真是比粪土还贱,他不但没有因为挨骂而愤怒,还得意洋洋摇着他那张肥脸,哼着《空城计》走到一张桌子上坐了下来。 郭教授满脸愁云密布的样子说:“早知道就不来这里了,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好,我打算明天就离开这里,小言,小王,你们还要继续留下去么?” 我看了妻子一眼,她摇摇头说:“我想如果没有问题的话,我们明天也要走了。对了,宁嫂你也跟我们去西安吧,这里有些危险。” 宁嫂欲言又止,王国宝这时候又跳出来,不合时宜地说:“你们都是被杀人案吓破了胆吧?这里很恐怖的,说不定有山村老尸呢,下一个死亡的,可能就是你——” 他阴阳怪气的声调叫人不寒而栗,所有的人都厌恶地瞪着他。 “不,”坐在郭教授旁边的Lina忽然说话了,“爸爸,我还准备多留几天。” “你,可是,你留在这里做什么?”郭教授大惑不解地问。 “我喜欢这里,我会自己照顾好自己的。爸爸,别忘了我独自一人在国外呆了那么多年。”Lina回答得十分干脆。 “那好吧。”郭教授只好点点头说。 我瞥了一眼那个长相俊美的崔强,他背着一个大大的摄影包,继续面无表情不顾四周地低头吃饭。 这家伙也能称得上是冰王子呢。我边注意着Lina看他时那倾倒的神情,便这样想道。 先妩依旧坐在郭教授身边,动笔记着什么,她这个撰写“起居注”的助手,昨天怎么会同妻子一起从天坑里面上来呢? 樋口独自一人坐在角落里,她频频打量着我们这边,但是不敢过来。 “明天我也准备离开这里了。”坐在我身边的柏芽儿忽然开口说道,“而且,我还准备带走一个人。” “什么人?”我下意识地问。 “就是吴家的儿子吴建生,我已经给他在西安联系好了一所慈善基金开办的特殊学校,他们答应免费帮助他。我已经通知了他家,下午还想去再给他画画像,你去不去?”她挑逗似的看着我说。 “这个……”我抬眼看看妻子,她正在板着面孔做出愤怒的样子,但是我还是从她眼神里读出了暗示。 “好的,我陪你去。”我咬咬牙说。 “嗯,上午你有事儿么?陪我一起转转吧。”柏芽儿似乎存心想向妻子示威。 “好的。”我硬着头皮答道,自己根本不敢看妻子的目光。 我听见王国宝起哄似的“Wow”了一声,樋口冲我偷偷指着妻子,摇着头示意我不要太过火,宁嫂眼里发出寒冷的鄙夷的光来。我感觉自己就像在针毡上一样坐立难安。 柏芽儿似乎察觉到了我的窘态,她大方地拉起我的手说:“那我们就出去转转吧!” 我脑子里面已经一片空白,自己就像傀儡一样毫无感觉地站起身来。 妻子“啪”的一声把手中的碗掼到地上,然后火冲冲地扬长而去。 周围的人都被吓呆了,但是柏芽儿脸上却依然冷静无比,她朝正在伸头探望发生什么事情的大师傅挥手说:“师傅,我房间的锁好象坏了,你找个人给我修修。” 大师傅似乎正在为自己的青花大碗被摔碎而愤怒不已,柏芽儿也不管他听到与否,只是大大方方挽住我的胳膊说:“走自己的路,让别人说去吧。” 柏芽儿拉着脑袋里面空空如也的我走出招待所大楼,穿过厂区大院,来到王维手植的那棵高耸入云的银杏树下。 我们俩倚在冰凉的石栏上,她这才开口问我:“喂,你怎么了?一副傻呵呵的样子。” 我只觉得脑袋里面空荡荡的感觉霎时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狂风暴雨和电闪雷鸣。我用手抱着头,努力想冷静一下,想想该怎么对她解释——即使是我按照妻子的指示监视她,也不带这样玩的。 “柏小姐,我想你误会了。”我终于张开嘴。 “你想什么美事儿呢?”柏芽儿把我的胳膊甩到一边,“噗嗤”一声笑了。 “不不,你听我说,我虽然总挨老婆打骂,但是我们俩感情很好,不是你想的那样……” “好啦,好啦,不要胡思乱想了!先别提这个了,这件事过去之后你就明白了,好吗?现在既然在一起,就好好在一起,你在唧唧歪歪小心我也动手。”她继续咯咯笑着说。 “可是……”我还要辩解,柏芽儿却忽然把我的胳膊又抻过来挽住,我抬起头,发现陈光辉正沮丧地向这边走来。 “喂喂。”我想使劲挣脱,但没办法,柏芽儿把我的胳膊抱得紧紧的。 陈光辉忽然跑起来,他冲到我们面前,几乎不敢相信似的抓着头发说:“你们,果然——!” 柏芽儿恢复了自己骄傲冷峻的神情说:“陈先生,你有什么不满么?” “你们太过分了!你们……居然真的这样,言先生,你没有廉耻之心么?芽儿,我对你难道不好么?难道不真诚么?难道不全心全意么?你要天上的星星,我都愿意摘下来给你。难道这不是爱么?你还要我做什么?!” “我不需要这些,我要的东西能靠自己的双手得到,不需要别人施舍,也不想依靠别人,你懂了么?”柏芽儿冷冷地答道,“我希望你安静一下,好好考虑一下,有时候爱并不意味着给予。” “小陈,你不要误会,我跟她其实根本没有什么。”我看准机会,赶紧插嘴解释。 “你给我闭嘴!”柏芽儿情绪有些激动地朝我喊道。这喊声把我和陈光辉都吓了一跳,他有些甚至不清地喃喃说着“骗子,你们都是骗子”,眼泪从他的眶里迸出,他狠狠心转过头,朝着大山深处跑去。 柏芽儿看着陈光辉的身影消失在山间的朝岚之后,忽然像被抽掉筋骨的一样倚靠在树干上,长长呼出一口气。 “你为什么不承认自己喜欢他?”我想起了樋口说她是加冰威士忌的比喻,她的炽烈的一面应该可以显露了吧? “我真的不能跟他一起,那样我没有安全感,没有独立感,没有自由感!求求你不要问我了好不好?!”她情绪果真激动起来。 我不能说话,但是实在不明白在这件事情里面,我的角色究竟如何。 柏芽儿低下头,将脸埋藏在垂下的长发里面。我转过脸去,看着金黄色的银杏叶在微风中旋旋飘落。一千年来,这个远离尘嚣和人世悲喜的地方,这棵参天巨树又经历了几许荣枯呢? 柏芽儿沉默良久才重新抬起头来,看看表说:“时间差不多了,咱们回去拿画夹吧。” 我也不知道再说什么好,只能点点头,跟着她朝招待所走去。 自从马所长发飚痛骂那两个牌精保安之后,他们忽然变得规规矩矩,正襟危坐,逢人便究,逢客便查起来。我和柏芽儿回去照样在上面登记,我顺便看了一眼登记簿上的名字:没有客人到访这里,只不过妻子、Lina、先妩和崔强前前后后出去了,此外还有大清早就出去的陈光辉小孩子般的笔迹。 我陪她上了三楼,惊讶地发现她的楼门开着,里面似乎有个人影在晃动。 我们急忙冲了过去,把里面的人也吓地跳了起来。 “Youko g!你怎么在这里?”我愕然地问。 樋口满脸通红地看着我们,无辜地说:“我刚才好像听到这屋里有什么动静,所以就过来看看,我没有恶意的……” 柏芽儿急匆匆走进去,翻箱倒柜地查了一番说:“没有丢东西,我也没有什么东西可丢的,所以我才不忌讳地说自己的门锁坏了。” 一切果然如妻子所料,我赶紧把目光投向了应该注意的东西,没错,那个包的确没有丢,但它明显有被打开过重新粘好的痕迹。 我不动声色地说:“没丢东西就好。Youko,你还是赶紧回屋去吧。” 樋口心有余悸地点点头,侧身从我和柏芽儿之间钻出门去。可不一会儿她又反了回来,朝我们鞠了一躬说:“不好意思,我有几句话想对言Kun讲,可以么?”?99lib. 我点点头,跟她走了出去。 “言Kun,你相不相信,我刚才根本不是想偷偷溜到柏小姐的房间去做坏事。”樋口眼泪汪汪地说。 尽管我亲眼看到她在柏芽儿房里,但盯着看看她婆娑的泪眼,我的心又软了。 “我相信你,Youko,但是希望你也不要让我失望。” 樋口使劲点点头,又朝我深鞠一躬说声“A-Li-Ga-Do”,然后抬起头说:“言Kun,你这样跟柏小姐在一起,难道是有什么诡计么?” “这个……”我知道自己瞒不过聪明的樋口,但是还是要硬着头皮不能承认的。 “哈哈,我不问啦。我是今天早上想到这一点的,总觉得你太太有点神秘的样子,这样一想,一切都吻合啦。言Kun,我有一些情报,要不要提供给你呢?” “哦?什么?快说!” “哈哈,其实呢,我这个人是古灵精怪的。我曾经从窗户里看到过王国宝和那个郭教授的秘书一前一后地走到同一片林子里去,但是他们在别人面前又装出彼此不熟悉的样子,你说怪不怪?” “确实。”我忽然想起刚才看登记簿的时候,他们两个人也是一前一后出门的。 “还有,我曾经偷偷跑到那间土丘上的实验室去过。” “那里面有什么?是不是看到那个宁工程师在里面?”我急切地问道。 “没有,当时那个怪人并不在,要不我哪里敢去?” “你看到什么了?” “我是站在后窗的窗台上,透过缝隙往里看的,里面用实验木橱挡着,不国还是能看见好多挖出来的土。你说,是不是很奇怪?” “嗯嗯,然后呢?” “然后我的好奇心就‘跳’了起来!”她做出一个夸张的动作,看样子是不会使用“活跃”这个词,“那个后窗的锁好像很旧了,我晃了晃居然把窗子打开了。然后我就跳了进去,心里怦怦直跳。” “你发现了什么?”我激动地都要失声了。 “嗯,那些化学药剂架子后面有大块地被挖开了,一张皮革地下被挖出一条暗道来,我当时害怕,没有敢下去看。不过,我在旁边的橱架上发现了一张图,很熟悉的手绘图,但是我一时想不起在什么地方看到过它。” “现在想起来了?” “嗯,想起来了,那张图纸,就是村民发现的王维石板上画的那幅山水画的地图版啊!这个团里面,只有我和徐Kun有过目不忘的本领。只不过,他们都认为我是外国人而轻视我,哼!” 樋口攥紧了拳头吼一声来发泄自己的不满,但是我却感到,有些事情,其实很清楚了。 一缕阳光透过迷雾,照到了我转速很慢的脑袋里。 “喂,走啦!”柏芽儿不知什么时候背着画夹走了出来,她掩着门对我喊道。 “啊,言Kun,那我就先走了。”樋口匆忙地朝我说,又朝柏芽儿挥挥手说:“柏g,我先走了。” 柏芽儿等她走远笑道:“这孩子鬼头鬼脑的,要不怎么叫鬼子——来,帮我背画夹。” 我四顾无人,这才帮她扛起画夹说:“去画吴建生,不吃中午饭了?” “画好了再回来吃。”柏芽儿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在我前面噔噔噔朝楼下走去。 此时太阳已经从秋日山川的迷岚中穿越出来,把隽厚温暖的光洒向这片山谷之中。朝雾渐渐消融在裕足的阳光里,头顶上的天空呈现出秋旻特有的一碧如洗的样子。不知道若是摩诘在世,面对此情此景当有何种诵咏。我想也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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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迪,追随右丞锺武,也写首绝句,但是沉重的命案还压在我的心头,我不得不把这个念头打消下去。 我们推开吴家院子的时候,看见吴嫂正在拼命打扫着一件男人的套裤,她看见我俩赶紧放下手中的活儿,笑着迎上来说:“柏姑娘,言先生,你们来了?建生,快点出来!” 屋里传出吴建生高兴的“呜呜”声,不一会儿工夫,他便紧握双拳抱在脸上,一副可爱羞涩的姿态出现在屋子门口。 柏芽儿一见他,脸上总会不自觉地荡漾出喜悦来。吴嫂拍打着身上沾满的泥土,嘴里边骂着“这个该死的老东西,每次出去都沾惹一身泥回来”,边给我们拿出板凳和椅子来。 吴建生还是乖乖地坐好,摆出以前的那个姿势,脸上浮出微笑,静止不动起来。 “吴嫂,老吴总去哪里?为什么他的衣服这么脏呢?”我想确认一下自己刚才思考得到的成果。 “还不是去宁工那里,说什么做实验,呸,一个土老帽懂什么叫实验!” 我心里差点没有高兴地春暖花开起来,我抑制住自己的兴奋,按照妻子的嘱咐,一直盯着正在作画的柏芽儿。 柏芽儿今天似乎有些心不在焉的样子,她常常举起画笔但不知道把油彩搁到哪里,就那样犹豫不决地干巴巴傻愣着。 “你怎么了?”我故意提醒她。 “哦哦,你看,真是的,今天一丁点儿思路也没有。要不——咱们回去吧?” 我的心跳得厉害,妻子嘱托的关键时刻就要来临了。 柏芽儿从口袋里取出一块夹心巧克力糖来,递给吴建生说:“建生,来,这是你的礼物。” 建生从座位上蹭下来,迎着和煦的阳光,绽着灿烂的笑脸朝这块夹心糖走来。 “等等!”我一把把那块糖抢了过来,这举动吓得吴建生愕然站在那里,然后“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你干什么?”柏芽儿瞪着我问。 “吴嫂,你家里有没有狗或者小动物?试着喂喂这些糖,看看有没有毒?”我从柏芽儿的口袋里把所有的糖都叽里咕噜地掏出来说。 “喂!我警告你,不许虐待小动物!”柏芽儿斥责我说。 “那谁来试毒?” “你怎么知道里面有毒?” “因为有人要杀害建生!” 吴嫂吓得面无血色地说:“我们家建生究竟惹谁了,为什么要杀他呢?” “你难道怀疑我?”柏芽儿厉声说。 “对不起,你有重大嫌疑。” “好吧,既然你说我有重大嫌疑,那我就给你试毒看看!”柏芽儿从地上捡起一块巧克力来,剥开直接扔进嘴里。 “快吐出来!快吐出来!真有可能有毒的!”我冲上来一把捏住她的脸,伸手使劲朝她嘴里掏去。 柏芽儿飞起一脚把我踢个趔趄,然后捂着嘴骂我说:“你疯啦,我看你才是谋杀犯,刚才一副想掐死我的样子。” “快吐出来,要不就晚了!”我跺着脚喊。 柏芽儿从地上捡起巧克力来继续丢进嘴里说:“我今天跟你拼了,也不怕发胖了——你看,我这不是好好的么?” “咱俩去你那里的时候,我明明看见你的巧克力糖包有拆过的痕迹!”我提醒她面对现实。 “哦,那个呀,我早换掉了,有毒的那一包留起来准备上交警察,而这一包,我一直带在身上。” “可是,你怎么知道?”我惊异地问。 “还不是你老婆的鬼主意,今天一早她就来找我,叫我和她唱双簧戏。”她咯咯笑着说。 “好呀!你俩联合起来骗我!”我被气得几乎失去了理智似的暴怒高喊着,“侮辱性的!侮辱性的!” 柏芽儿刚要劝我,这时山沟里忽然传来一声闷响,不错,是枪声,上次我和樋口在竹林里面也听到过一模一样的声音! 一声同样的枪声再度响起,我早把暴怒抛却到了九霄云外,急匆匆地喊声“不好”,拔腿就往外面冲去。 “喂!等等我!”柏芽儿扯着嗓子喊。 我们俩冲出村子,冲下山坡,冲进山谷,冲到发出枪声的那片树林里面——我们俩惊讶地发现Lina正捂着流血的腿坐在地上,陈光辉紧紧攥住她的手。而前面不远处,小余正朝前面追去。 柏芽儿看到陈光辉和Lina手把手握在一起,脸上掠过一丝说不出的表情。她迅速蹲在Lina面前,问道:“郭小姐,你有没有事?刚才开枪的人是谁?” Lina虚弱地摇摇头,苦笑着说:“是我玩枪走火了……” “快给她包扎!”陈光辉把自己的衬衫脱下来,撕成一条条,扔给柏芽儿说,“你给她包好,我毕竟不方便,我马上给医院打急救电话。” 但是没等到他打,我的电话忽然叮叮咚咚想起来,我掏出手机一看,上面是妻子言简意赅的短信:“宁嫂有难,速来!” “Lina就拜托给你俩了!”我朝他们喊一声,顾不上更多解释便气喘吁吁地朝着招待所方向跑去。 我跑到招待所门前的时候已经是精疲力竭,好在我马上就看到妻子正焦急地等在楼门口。她看到我来,赶紧做了一个“嘘”的手势,指指上面说:“凶手正准备行动呢,我们慢慢上去,来个瓮中捉鳖。” 她回头对门口的两个保安说:“你们把好门,万一有人想要冲出去,立刻逮住他!” 我们刚要上楼,妻子的手机突然也振动起来,她拿起来一看,笑着说:“是马所长,他刚才发短信说,赵景骞企图趁护士不备闷杀徐源,被化妆成徐源的警员给逮住了。” “赵景骞!”我差点没喊出声来。 “嘘!先不管这个,跟我上来,这里还有一条大鱼。” 我们俩蹑手蹑脚朝楼上走去,快到四楼的时候,妻子示意我趴下。 我和妻子隐藏在楼梯护栏底下,我张嘴想问点什么,但是立刻就被妻子严厉的目光所警告。 右侧的楼道里忽然传来轻微的动静,这动静在万籁俱寂的空楼里面显得格外刺耳,我们完全能够听出来,那是有人在轻轻地走动。 我激动地浑身的汗毛眼儿都紧张起来,妻子伸过手来握住我的手,使劲捏了一下,告诉我要冷静。 我压抑住越来越急迫的呼吸,因为钥匙伸进锁眼的喀啦声传来,接下来是一声门响。凭我的耳朵对方位的判断,肯定有人溜进了宁嫂房里! 我站起来想立刻冲过去,但是妻子却止住了我,我俩拉着手,上到四楼,朝宁嫂的房间赶过去。 妻子推了一把房间门说:“从里面锁上了!赶紧踹开它!” 我奋起一脚把门踹开,然后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肥头大耳的王国宝一脸凶神恶煞的模样,他正一手朝宁嫂的嘴里面塞着破布,一手正把绳子绕到她脖子上去。 “住手!”我大喝一声。 王国宝见事情败露,忽然从口袋里掏出一把刀子,把皮鞘甩到一边,然后举着寒光闪闪的匕首朝我们扑过来。 说时迟那时快,我右手的壁橱忽然“啪”的一声被撞开,从里面跳出一个女子,飞起一脚就把他的匕首踢飞。然后三下五除二,一把同样寒光凛凛的手铐就铐99lib.在了王国宝的肥手上。 先妩拍拍手,看着已经垂头丧气的王国宝,对妻子说:“沈小姐,谢谢你!” 妻子前走两步,忽然身子一斜歪到在房间的椅子上,捂着胸口长长出了一口气说:“总算结束了,总算胜利了,我的心总算能放回肚子里面了。这些天,我真的好累啊……” 第十八章 庾养和麹、夏两人信马由缰,沿太白山麓和渭水河滨驰奔西行。途中经过雍州、岐州两地,靠着庾养老爸的脸面,三人在驿站中都受到不少优待,庾养更加放肆地足吃足喝,吃饱喝足后立刻上马赶路。就这样奔波五天,终于进入号称“羲皇故里”的秦州地界。 麦积山是因为“望之团团,如农家积麦之状”而得名的。既然是麦堆,就不可能有多高峻,但山不在高,有仙则名。从姚秦时代开始,历代统治者和信众便在此开山辟土,或塑或描出一尊尊一幅幅庄严的佛佗、慈祥的菩萨与优逸的飞天来。 如果我们今天来到麦积山,映入眼帘的恐怕皆是黄褐色的沙砾和稀树高草。佛像历尽千年沧桑,早已脱尽铅华、素身矗立,似乎更能让人体味到佛教中“苦集灭道”的义理,感悟到无论是红尘世界还是极乐世界,都脱离不了“众生平等”的思想。 但是在庾养的时代,麦积山却是一座流光溢彩的峰峦。前几年秦州都督李允信的爸爸驾鹤西游之后,他倾尽财力在山上刚刚开塑一座华丽的七佛阁,再加上近年来新塑的佛像,远远望去,赫然在早春的林木微青中悬浮出一座五光十色的须弥圣境来。 庾养遥指着那座庞大的画廊吹嘘说:“我老爹前两年就应秦州都督的请求,给为他老爹造的供养阁楼写了一篇铭呢?我不来行么?你们俩一路上还不是全靠我这张脸混饭吃?” 麹昭嗤笑道:“你那张脸确实能混饭吃,不过你也不亏,每次都把饭吃的满脸都是。” “我这叫风度,风度!你懂么?你看,夏小姐就懂,对不对?” 夏青君捂嘴偷笑,庾养特意跟她凑近,两匹马似乎比主人还要着急,早彼此对着喷气蹭脸,耳鬓厮磨起来。 麹昭看着愤慨但又不好发作,这两匹马的暧昧简直是给她火上浇油。她催马上前,抵在庾夏两人中间。她的坐骑倒是肯替主人出头,为她不好为之事,直接上去隔开那两匹正在唧咕的马,还怒气冲冲地咬了夏青君的马一口。 夏青君的马受了惊吓,忍不住跳跃起来,它的主人起初并没料想到有此变故,所以未曾防备,一把没有牵紧缰绳,直接从马背上滚落下来。 麹昭没想到自己的泄愤会带来如此后果,赶紧和庾养慌慌张张跳下马来,扶起夏青君连问“如何”。 夏青君掸掸沾惹在裙襦上的尘土,笑道:“小事一桩,麹姑娘,你的马妒心好强啊!” 她的这句有弦外之音的话叫麹昭顿时脸如火烧,她无地自容地赔罪道:“夏姐姐,都是我不好。”她再想想这件藏书网事的罪魁祸首,便立刻迁怒于庾养,指着他骂道:“都是你这个混蛋不争气,夏姐姐要万一有个三长两短,看我不宰了你!” 庾养没有理她,因为他正拿着一块玉佩看的出神。 “喂!庾疯子,你在做什么,你听没有听到我说话呢!”麹昭没面子地补上一句,然后跑到他身边说,“你看什么宝贝呢?” 庾养拿着那枚玉佩说“这是一枚鹓雏玉章,我以前曾经见过一次,只有……” “只有什么?”麹昭想从他手中夺下那枚玉章来仔细瞧瞧,却被庾养直接把手拨开,只见他径直朝夏青君走去,双手捧着玉佩说:“夏姑娘,这是你刚才掉落的东西么?” 夏青君惊呼一声,一把将那块玉抓过来藏在袖里,再看看眼睛直勾勾盯着她的庾养,赶紧匆匆致谢。 麹昭在后面气地直跺脚,她的马也跟着愤怒地前蹶后跃,搞得尘土飞扬。 庾养不禁下意识把手朝衣袖中摸去,那里还静静躺着一封信,一封父亲交待他转交夏家主人的书信。 “喂!你俩走不走啊?”麹昭终于忍不住扯着嗓子嘶喊起来。 麦积山虽然不高,但是因为山体直圆,所以路陡峻却是闻名遐迩。现在都说“华山一条路”,可当时麦积山简直是无路可寻。两百年后这里还要经历一场地震,整座山峰会一分为二,裂出一道深崖峭壁?99lib?来。 二百年来,工匠们在开凿佛龛时,在山壁上用铁链和木板搭出了一条细如蜂腰的栈道来。居住在山上的僧道隐士,就靠这条路上山下坡。 庾养在山下一番打听,得知那位氐巫居然住在七佛阁下面的洞窟之中。他仰望一眼那宛如蛛丝粘在悬崖峭壁上的蜂道,不禁一阵头晕目眩。 “还愣什么,赶紧上山啊!”麹昭见他害怕,心中暗中得意,自忖这样就能在上山的时候好好羞辱他了。 庾养腿抖着对夏青君说:“夏姑娘,要不你俩先上去问问,我有恐高症,实在走不了这种栈道。” “恐什么症?”麹昭蹙着眉头盯着他问。 “恐高症,就是到了高处往下一看就头晕眼花,还动。” “没事儿,那你蹲着走就行了。你要是头昏眼花晕倒,我可以把你当条死狗一样拉着走。” “不行不行,我不是会昏倒,而是从高处一看就有种想往下跳的欲望……” “那更好了,你跳下去,人世间就少了一个恶心的人。” 庾养还想狡辩,看到麹昭横眉立目的样子不免有些畏缩。 “是啊,庾公子,你不上去,难道让我们两个摸不着头脑的人去询问不成?”夏青君也及时表态。 “你们这是把我逼上绝路啊。”庾养咬咬牙说,“好,我跟你们上去,万一我不敢睁眼下看,你们要牵着我走。” “好好,我牵着你!”麹昭心想这次机会可不能让夏家小姐占了去,赶紧表态说。 “我怕你毛毛骨骨的不稳当……”庾养故意逗她。 “废什么话,赶紧快走!”麹昭飞起一脚踢在他屁股上。 庾养被赶鸭子上架,自然是心中不平,再加上那栈道的木板实在有种踩上去摇摇欲坠的感觉,往下看怕瞧见凌崖深渊,不往下看又怕一脚踩空跌了下去。他只好把眼睛半睁半闭,骂骂咧咧地牵着麹昭的手往前挪移。麹昭回头看看夏青君跟在他后面亦步亦趋,赶紧喊道:“夏姐姐,你不要在他身后,万一他一失足滚下去,那牛马身躯岂不把你砸飞?还是到我们前面来吧!” 夏青君微微一笑,拍拍腿脚乱颤的庾养说:“那你先让开。” 庾养很听话地侧过身去,夏青君快走两步越过他俩,回头招手说:“行了,Let's go吧。” 麹昭见庾养在夏青君面前如此之乖,对自己却总是若有若无,她刚刚平息的心情再度愤懑起来,便伸手狠狠掐了庾养一把,疼得庾养抱着崖石嗷嗷直叫。 三个人就这样走走打打,终于来到了七佛阁下。这是一处曾动用四十万人工修建的宏廓建筑,夏青君仰望着叹息道:“我在南蛮就听过‘砍尽南山柴,修起麦积崖’的民谣,今日一见,果然所言不虚。可惜这样一来,不知要耗费多少人力物力。” 庾养嘿嘿笑道:“不过有这么辉煌的地标,就能吸引我的注意力,不会往下面眺望了。” 麹昭照着他的头给了一拳说:“啰嗦什么,赶紧着,你看前面那个洞窟,是不是就是那个氐巫修行的地方呢?” 庾养被两个女生胁迫着走过那架摇摇欲坠的铁索桥,终于攀到了对面七佛阁下面的洞窟中。这个洞窟实际上是一个钻山而建的窑洞,门窗一应俱全,楣上甚至还有雕镂的木花。庾养终于看到了一个立足之地,急忙跳过去,把住门环,忙不迭地拍打起来。 “甚人?做甚?”里面传来一个瓮声瓮气的声音说。 “别管什么人,你快开门就行了!快快!要死人了!”庾养刚一不小心往下面望了一眼,顿时感觉像进了台风风眼一样。 “急甚,急甚?”里面的人好像满不在乎的样子,但门还是如期打开,一个衣衫褴褛,胡子拉碴,打着呵欠,颓废到极点的男人露出身子来问,“你们来这里做甚?” 庾养乍一看那男人以为他已经四十岁开外了,可一听声音,再仔细一瞧,分明是一个二十岁的小伙子。只不过由于他的穿着打扮太有艺术气息了,搞不得很难让人一眼看出真实年龄来。 “喂,小伙子!”夏青君倒善于察颜观色,毫不犹豫地开口问道,“这里是不是隐居着一个氐族巫师呢?” “啊,你说额师傅啊?他老仍家已经下山多半年了,师兄弟们也都散了,就剩额一仍,也么地方去。额叫张裕,你们是甚仍,找额师傅做甚?” 庾养不由分说硬往前跨一步,直接走到屋里——这里总算看不到悬崖峭壁,终于放心了。 “张裕?你以为你是蒲桃酒啊?”庾养刚脱离危险就开始得瑟起来,“你师傅去哪里了?你知道么?” 庾养的张狂反而引起了张裕的厌恶,他很强很暴力地怒视庾养一眼,直接坐在胡床上摆弄起什么小玩意儿来。 “张公子,你很心灵手巧吧?”夏青君早看出这个张裕虽然地位卑微,但绝对是个有些傲骨,吃软不吃硬的主人。她看庾养想以气势逼人受挫,赶紧换张笑脸,盈盈地弯腰对他说道。 张裕听了这话,果然眉开眼笑,抬起头对夏青君说:“这位姑娘说话中听,我在做一个观天仪。” “观天仪,就是看星星的那玩意儿?”庾养不由得对张裕刮目相看,“宇文恺也
喜欢这玩意儿。” 张裕对他不理不睬,只是对夏青君说话。麹昭看庾养狼狈,不禁心中得意。 “小张公子,我们都是你师傅的朋友,想请他下山驱邪的,能告诉我他去什么地方了么?” “他半年前说要闭关修行,给额们分发了些财物,叫额们散伙,然后他就无影无踪了。” “哦?是不是从蓝田郡回来之后的事情?” “对啊,咦,你们怎么知道?” “啊,这个呀,因为我们是他朋友——他回来之后,举动有什么不正常么?” “好像发了横财的样子,动不动就洒钱。还有,激动地连路都不会走了,以前上山下山如履平地,可回来之后就小心翼翼。” “他样子有什么变化没有?” “太多了!留了长胡子长头发,像额现在这样,要知道额师傅可是个干净仍来着。” “他回来有什么不寻常的举动没有?除了洒钱啦,闭关啦之类的。” “寡言少语!以前额师傅跟话痨似的!” “你有没有发现他是另一个人呢?”夏青君问。 “长相么变嘛!分明是一个仍!” “那你师傅教你们散了,你为什么还要留下来呢?”庾养忽然发问。 “这个,额当初拿了一笔钱财,被师傅赶下山去自谋生路。结果额老捉摸这些观天仪之类的物件儿,很快就把钱花光了,只好再溜回来,好歹也有个住的地方不是?” “你还记得蓝田县请你师傅出山的人是谁么?”麹昭急忙问。 “是一个姓王的仍……” “姓王?不是姓苻么?”麹昭激动地大叫道。 “什么苻,分明就是姓王。师傅回来还说,这个姓王的真大方……” 庾养把还在思索的麹昭推到一边说:“这位小师傅,我看你也是个聪明伶俐的人,窝在这高岗上面,委实屈才。秦州都督是我父亲的旧交,我看你还不如去投靠他,我给你写封荐书,他总要买我老爹的面子的。” 张裕半信半疑地抬头看看夏青君,见她微笑着点点头,便赶紧站起来对庾养行礼道:“若是那样,额就谢谢公子了。” 庾养呵呵笑道:“这倒没什么,你只要不嫌我大嘴,就把我搀下山去吧,毕竟路熟,你办事,我放心。” “你居然敢嫌弃我!”麹昭跳起来一把揪住他耳朵说。 “哎哟哟,不敢不敢,现在我更怕变成驴耳朵……” 从麦积山下来之后,虽然思乡城的诡异的闹剧真相在庾养心中已是昭然若揭,但他仍然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丝毫也不有所显露。他觉得只有这样才有当年谢太傅淝水之战中安然对弈的风姿,所以心里难免飘飘然。总之心中难掩的兴奋和外表做作出来的平静搞得他几欲精神分裂,一千年后,有些个写拳来脚去功夫的作家,给这种状态安上了一个贴切的词语——“走火入魔”。 他不禁想到了宇文恺,不知道他现在把事情办到什么地步了?他们两人临行前曾互叙案情,发现两人不约而同地都把矛头指向了同一个人,倘若宇文恺那里一切顺利的话,等他回到望南庄时,就是揭开真相,缉捕真凶的时候了。 可是,现在,他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情需要落实妥贴。所以他才故意疏离麹昭,同夏青君并辔而行,任凭麹昭在后面或者前面忽嗔忽怒,把牙齿咬得格格作响。 “照这么走几时能赶回去?不如我们赛马吧。”庾养自知麹昭的马比他们两人的驽钝,故意如此提议说,“麹姑娘,你敢不敢比?” 大概世界上所有的激将法都能在麹昭身上奏效,她毫不客气地回言道:“比就比,谁怕谁啊?!” 夏青君刚想提醒她这有些不公,但麹昭早高喊一声,纵马而去。庾养朝夏青君努努嘴说:“还等什么,追吧?” 夏青君笑道:“若是这样轻易超过她,那麹姑娘还不得发疯?” “那好,”庾养看看已经一骑绝尘的麹昭说,“那我们就在后面慢慢边聊边走,让她甩下个十几里,给足她面子。” “庾公子,你有什么话就说吧,别鬼头鬼脑地支开别人。”夏青君一眼就看头了他的诡计。 “嘿嘿,夏姑娘,我因为是小老婆生的,所以从小就呆头呆脑,连本朝的掌故也不知晓,所以有些事情想请教一下。” “这……我家久在南陲,恐怕还不如公子家居京城消息来得灵便吧?” “哈哈,这件事情姑娘肯定知晓,我想问一下,本朝世宗明皇帝是不是在太祖北征统万城时龙诞的呢?” 庾养窥见夏青君脸上泰然自.99lib.若的微笑刹那间无影无踪,脸色顿时红润全无,难看得像死灰一样。她抖抖缰绳,掩饰一下自己的惶愕,冷笑一声说:“既然庾公子知道得如此清楚,何必又来问我?” 庾养不管她如何反诘,只是继续道:“统万城是赫连夏国之都城,世宗皇帝龙诞于彼地,所以字讳中带有城名。如今小姐家也姓夏……” “天下姓夏之人夥矣,与这个有什么关系?”夏青君的声线明显尖细了许多。 “公主,你就不要否认了!”庾养突然喝了一声。 夏青君被震得侧歪一下,差点掉下马来,庾养不依不饶地兀自说道:“当年世宗皇帝暴崩,京城里便沸沸扬扬,或传言是晋公辣手捭阖之变,或传言是世宗金蝉脱壳之计……” “我家祖辈宁州南陲,与此无关。”夏青君气息不宁地打断说。 “这样说来,姑娘既从未到过京城,也从未认识过宁州之外的人了?” “那是自然。” “可我久与王孙弟子交游,你身上那块玉佩,分明是公主才能携带的信物,请问夏姑娘,它究竟是怎么来的?” “这……”夏青君满脸通红,一是语塞。 “现在有两条路摆在夏姑娘,毋宁说是公主面前,任你择选,一是乖乖承认你的身份,此事在这里只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二是你矢口否认,我就近找个衙门告你佩戴僭越之物,到时候衙门派人查你个七荤八素,你不承认就只有死路一条。哈哈哈哈哈哈……” 夏青君定睛细看放肆大笑的庾养,这个人虽然面貌不端,言行无稽,但跟他这些天相处之后,倒不觉得他是什么卑鄙小人。何况在此人的身上,还真能窥见一斑她在书上读到的魏晋群贤的影子,就连天资明睿的父亲都对他颇有好感,自己也难免有些倾心与之…… 庾养看夏青君的脸忽青忽红,忽绿忽紫,不禁有些沉不住气地逼问道:“公主大人,你就赶紧招了吧。我庾某你还信不过么?” 他哪里知道自己的急躁冒进已经铸成大错,夏青君方才还对他能否这么决绝有所犹豫,孰料听他这么一求,正证明自己是个五害之人。所以夏青君心里完全踏实下来,脸色也红润了许多,她“哼”一声冷笑道:“那庾大人,庾捕快,你尽管去告发我吧,到时候只怕你吃不了兜着走呢。” 庾养这才了悟自己那句话给了她放虎归山的机会,索性退一步道:“夏姑娘你不必着急,前面进了雍州地界我自然会去衙门领赏钱。不过看在你这么青春美貌,死了实在可惜,我给你最后一个机会,退一万步来说,我想知道令尊夏大是否就是思乡城真正的城主夏逋?” 庾养摸摸袖子里的书信,一拍大腿说:“哎呀,你差点误了我的大事!废话不说了,快点回到思乡城见过你的父亲为好!” 夏青君疑惑地问:“你莫非有什么事情非见他不成?” “我的公主殿下,你既然信不过我,我也信不过你,别闲扯了,赶紧快马加鞭追昭姑娘吧?否则她总是回头不见你我,非追回来杀我不可!” 夏青君听他话里眷恋麹昭,心中一阵苦涩,还没开口,就见庾养纵马而去。她只好使劲一并马镫,喊声“以后不准叫我公主”,然后急追过去。 正如庾养所期望的那样,宇文恺这边倒也进行得一切顺利。苻茂虽然受了伤,但是并无大碍;范品郢虽然在行凶之后逃之夭夭,郭卫已经上报郡县,发了牒文捕他,而且荒山野岭谅他也跑不了太远。 大家所怕的就是此人还会回来报复苻茂,宇文恺便安排郭卫务必守在苻家看护他。对范济来说,这简直是屋漏偏逢连夜雨。他知道儿子一向粗躁,于是不禁后悔那天跟苻茂坦白自己上山是按照王义给的线索挖寻晋军宝物的时候,居然大意地把他留在屋里。范品郢必定是怕苻茂知晓此事后,不是自寻宝贝,就是报官查究。眼看自己和父亲的数年之功毁于一旦,性情急烈的他决不会像父亲那样为保住自身安危乖乖招供,难免会铤而走险,为不可为之事。 如今大儿子不知道窜逃何处,养女也乎是被他逼出家门,范济发现当自己怅然回首的时候,当初汲汲追逐的财宝已经开始不名一文。是啊,如果搞得家破人亡的话,总是财宝满山又有什么用呢?要不是有什么晋军宝藏的传说,这山清水秀的幽谷,本该是化外之地,隐逸之乡。但如今像他这样的寻宝人各怀鬼胎纷至沓来,人性的恶劣已经玷染了这块净土,安静的山谷居然笼罩在魍魉鬼影和血雨腥风之中。他抬头望望那座在朝雾中若隐若现的小城,那里面究竟还有没有害人的鬼蜮呢? 想到这里他心里不禁有些惴惴不安,因为,毕竟现在儿子不在身边,如果那害人的鬼蜮出现的话,他一个老头子又能怎样面对呢? 他长叹一声,继续朝小城走去。昨天那个王鼎的朋友宇文恺四下邀集众人去城里的钟楼下汇合,说有大事要商榷。自从听到这个消息后,他心里面不知怎么就涌起了一种怪异的感觉,毕竟这与当年麹彻召集夜宴的事情太像了,只不过一个在晚上,一个在白天而已。 范济怀着忐忑的心情推开城门,远远看见庄上的许多人都围在钟楼之下,楼上的柱轩上也似乎有几个壮汉在吆喝着什么,他紧走两步赶了过去。 钟楼旁边早已搭起了一座简单的木台,木台旁边挖出了一个半人深浅的圆坑。宇文恺正指挥着一些庄民从阁楼上层拆移那口大钟。钟楼外面,麹敏在外面频频招着手,示意着撬棍和铁索摆放的位置;夏大(或许将来应该称作夏城主)手把美髯,仰望着颔首微笑;王鼎拉着范品湘,正在窃窃私语絮叨什么;苻茵推着一辆四轮车,苻茂坐在上面,兄妹两人好奇地观望着宇文恺;一向装神弄鬼的王橹,这次穿了一身黑乎乎的祭服样的衣服,正双手合十,摇头晃脑地默念什么;郭卫腰挎朴刀,大摇大摆地在楼四周巡视,那样子就像“四大名捕”之一一般;范济眉毛拧成一团,不时地看看范品湘;高丑儿和高当牛照样畏畏缩缩呆在一个不为人瞩目的角落里,一会儿看看钟楼,一会儿窥窥人群,显得有些贼眉鼠眼。 几个壮汉把铜钟慢慢卸到地面,又把钟楼底层的大门四敞打开,喊着号子或撬或拉把铜钟移到圆坑旁边放平,然后慢慢往坑中推去,大钟钟口朝上一头扎进土坑里面。 “宇文公子,你究竟意欲何为呢?”王橹尖叫着问道。 “哈哈,王先生,不要急嘛,到了正午给你看出好戏。趁着现在还有一点时间,我想请教诸位几件事情。” 王橹闭上眼睛,摇着头,嘴里继续咕哝着什么,苻茵鄙夷地蔑他一眼。 “诸位还可否记得,当年蒋城主死在这口大钟之下的那天究竟是什么天气?” “蒋城主死的时候是秋后吧?”王橹忽然睁开眼睛说。 “对,秋后,记得那天天气冷得异常,还下了一场小雪。”范济也说。 “范老先生,那天分明很热吧?我给夏家去山上收秋葵,忙得浑身出汗。”高丑儿想了想说,他确实记得那天,因为他那个中午曾经趁人不备,把一些秋葵偷偷摸摸摘回家去。 “胡说,分明很冷!”范济还记得那天凌晨的小雪,秋夜下雪本来就属异常,何况他那时同儿子在山上挖宝差点没被冻死。 “很热!”高当牛绝不可能记错,因为那天他中午回家,又急又怕的满头大汗,不得不连喝三大瓢水来解渴。 “很冷!”范济也不示弱地回应道——一个小奴才敢跟自己顶嘴了,那天他和儿子打着寒战往家走的情形他毕生难忘。不知道此时范品郢又在哪里,山风凛冽,不知道他冷不冷…… 宇文恺及时制止了两人的再次争吵,他呵呵笑道:“实不相瞒,在下于郭壮士那里已经审阅了蒋鲸之死的案卷,发现那天的天气我也有所印象。 “我这个人天生趣好杂糅,因此对历法之类也略有留意,有什么怪诞不稽的事情都一一记下。当在下看到蒋城主死的那天的日子后,我忽然想到了那日的天气。那日刚过中秋不久,但是不知何故,晚上却连夜下场小雪,加上北风一吹,早上真是天寒地冻,所以,范老先生所言不虚。” 范济脸上毫无喜色,因为跟他所关心的事情相比,这根本不算什么。 “而那天等日头出来,北风骤停,忽然就返热起来。我那天早上本来穿上袄襦,结果时至中午,便热得浑身是汗,这样看来,高当牛所说也是真的。” “所以那天就是骤冷骤热?”苻茵皱着眉头问。 “正是。” “可这同蒋城主之死又有何干?”众人齐声问道。 “诸位莫急,到了中午你们就会知道了。”宇文恺笑道。 一干人等,除了麹敏、夏大同宇文恺信心满满地站在一起,就连王鼎最后都心里打鼓起来。他瞄瞄正往中天移去的日头,实在沉不住气上前偷偷问宇文恺道:“安乐,你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今天搞得动静也有点未免过大了吧?” 宇文恺微微一笑说:“王兄,你就放心吧!我们几个人昨天都试过了。我虽然不才,但是名工巧匠的书也看过不少,玩砸不了的。” 王橹此时也在人群中耐不住性子喊道:“你一个小毛孩子究竟捣得什么鬼?乱移钟鼓,会坏了城里的风水的,到时候天难降临,你们难道不怕么?” 夏大抚髯笑道:“现在我家主人是城主,在下被授全权理置此城,我都不怕天谴,王大人又何必多此顾虑?” “你们只是赁下此城罢了!这城的还是在苻公子家的啊,退一万步讲,你们也就是买下了一个小产权的地产,现在都出规定了,小产权的房产不许买卖!是吧苻公子,是吧苻姑娘?”王橹一副色迷迷的样子朝着苻茵奸笑。 “王先生此言差矣!想当初我家主人赁下此城的时候,曾同苻公子签字立据,上面明明写着赁期之内,此城事务由我处置。其实望风而来想租此城的人多矣,苻公子既然能从熙熙攘攘的租城者中选定我家主人,想必也是信任我家无疑。王先生如今跳出来说三道四,煽风点火,岂不有皇帝不急太监急的意味?” 王橹本来声音就半男不女,所以平日最忌讳别人骂他太监,今天夏大当着这么多人辱骂他,顿觉得颜面扫地,脸胀通红的,一时说不出话来。坐在四轮车上的苻茂见状赶紧开口道:“夏大所说没错,这座小城凝结着我们苻家许多辛
酸,自然不放心交给一个贪婪荒唐的手中——不过夏大,从你越俎代庖,做主买下这座城池之后,你家主人就从未出现过,这未免大有蹊跷吧?莫非你的主人有什么不测不成?若是如此推算起来,你也难逃藏奸纳垢的嫌疑呢。” 夏大呵呵一笑,拱手朝众人简单行了个礼说:“实不相瞒,我便是这一城之主夏逋。在下之所以隐姓埋名,实在是因为这座城主以往的城主多有惨死,为安稳起见,所以才未敢张扬。如今苻公子既然又问起这个,而且昨日宇文公子已然安置停当,所以老夫自然不当隐瞒,希望苻公子和诸位乡邻洪宥。” 夏逋此言一出,人群中不禁哗然,有说“我早看夏老先生气宇不凡,果然其中自有情由”的,有说“夏老先生,你虽情有可原,但居然隐瞒我们如许日子,实在是让人略略心寒”的。苻茂听后,赧颜作揖道:“夏老先生,以前我居然拿你当仆皂看待,多有冒犯之处,还希望老先生海涵。” 众人还在为此事聒噪,宇文恺仰头看看天日,急忙喊道:“诸位稍稍静静,正午时分马上便到了,还请诸位登到这木台上来,一会儿有好戏给大家看。” 夏逋既然表明了城主身份,自然要作出主人的样子。他风度俨然地伸手请诸位客人上台,苻茂也被妹妹推上台去,众人围成一个弧形,看看天空中灿艳的日头,又看看底下被翻过来的大钟,不知道宇文恺究竟要捣什么鬼。 宇文恺也不停地上仰下俯,此时日头正朝中天不紧不慢地翩然移去,众人的身影也逐渐缩减为圆圆的一厾儿。这时,一直盯着钟内壁的麹敏忽然大喊一声道:“安乐,快看!果然像你画的那样,藏宝图显形了!” 众人急忙俯身下看,只见被日光照亮的钟内壁隐隐约约现出一些平滑的线条来,竟似一幅山水图画般赫然呈在圆转的铜壁上。围观的人一个个瞠目结舌,可惜这景象稍纵即逝,待日光稍稍往西挪移一点,那幅图画便倏尔暗淡下去。钟壁上也恢复了以往的斠然一概的古铜颜色。 宇文恺扫视一眼目瞪口呆的人群说:“诸位乡邻也都看到了,所谓城中的晋军藏宝图,不在别处,就在这里。大家恐怕都记得钟楼里面那句‘钟生铭,在亭亭’的话,诚然,这座城里亭台楼榭众多,倘若一一查检去寻,那么照着前任戚城主‘以破坏文化遗产为主,以寻财探宝为辅’的挖掘大法,就是晋军把它藏在黄泉之下想必他也掘到了。所以亭亭二字,必然不是指的某个城中的地点。” “那是什么呢?难道是亭亭玉立?”王鼎打量一眼身边范品郢的腰身问道。 宇文恺气得两眼直翻,差点没跳到钟兜中去,他实在不明白大儒王褒为什么能生出这样钝笨的儿子来。他好不容易才咽口气说:“定九兄,难道这幅图要藏在女人身上不成?从义熙年间到今,一百五十年来,哪个女人能活这样久,而且哪个女人又会一直住在这座城中?方才的事情你也见到了,所谓的‘亭亭’,不是指亭台楼榭,不是指女人的身姿,而是说的是‘亭午’之义。而发现这件事情的人,不是我,而是麹姑娘的兄长,这座城池以前的城主麹彻。” 他从从袖口中摸出一块绢布来,轻轻抖开示道:“诸位想必都还记得当初受麹公子之邀时他曾说过要揭露两件事情,一是苻老爷子的死因,二就是这城中藏宝的秘密吧?我不知道前一桩他究竟是否得知了真相,不过后一桩他确实找到答案,这张他按钟上的图形描摹下来的舆图便是。” “可是,这张图是哪里来的?”苻茵吃惊地开口问道。 “苻姑娘,我不知道他究竟是怎么发现的这幅地图,也不知道他是否破解了钟铭的秘密。但是他却把这幅描摹下来的地图藏在了城里的一个地方。我便是从那个地方找到它的——高当牛和高丑儿,你们或许还记得,当初麹彻换上黑衣之后去了哪里?” “后堂啊!”高丑儿马上说道。 “穿过后堂之后,他又去了哪里呢?” “这……后来他又出来,然后穿过便道去了义熙堂。” “不错,这张地图,就是从那条便道的一个暗龛中,被夏老先生发现的。” 人群中一阵喧哗,王橹忽然喊道:“既然地图已经发现,那为什么不带我们一起找寻那份宝藏呢?” 宇文恺忽然仰天长笑,夏逋同麹敏成竹在胸地笑看众人。王鼎虽然为朋友发现藏宝之处而高兴,但宇文恺的笑依然令他摸不着头脑。范济则因为辛苦半生,终于知晓了藏宝的消息。激动得满脸红彤彤的。苻家兄妹默然不语,似乎在追念着当年为寻宝而终的父亲。 “记得麹公子说过,但凡他找到有关宝藏的消息,必不私吞,而愿意与诸君共享。今天我们不妨就秉承他的遗志,按照这份地图的线索去山上找寻看看。实不相瞒,我这些日子同夏老先生和麹姑娘已经去那个地方看了。范老先生,其实它离你家上次挖掘的地方不远。” “什么?!”范济激动地说。 “你们在此处这么多年,毫不懈怠地每日上山掘宝,就算瞎猫,也大概能碰到死耗子了。这样,不妨这次你就权且作为向导,领我们去看看,如何?” 范济点点头,怅然道:“我现在才明白,万物不可强求,否则虽在眼前,也缘悭一面啊!” 范品湘此时忽然皱眉对王鼎说:“王兄,我对此了无兴趣——父亲大人,你同哥哥这么多年来为此耗尽心血,抛弃家山,远徙他乡,如今究竟得到了什么?那些财宝对我来说,非但一文不值,而且我对之憎恶异常,不愿跟它有丝毫关系,所以我宁愿留在这里,不同它沾染丝毫关系。王兄,你如果愿意陪我,便同我一起留下来。若是你对财宝更有兴趣,便尽管去吧。” 王鼎虽然对财宝这种东西兴趣不大,但究竟是有好奇心想去看看。可听范品湘一说,由不得不表态道:“我愿意陪范姑娘。” 范品湘的语声虽轻,但字字却如利刃一样扎进范济心中,想想自己和儿子如今的境地,他不禁心如刀割地揾把老泪说:“湘儿,以往的事情都是父亲的不是。我现在才明白,纵然金山银山,也是身外之物。放心,我此去领他们寻宝,不会分取丝毫,我只希望你不要忘记我这个父亲……” 范家父女的对话凄凄恻恻,却依然挡不住其他众人对藏宝的渴望欢欣,即使宇文恺、麹敏和夏逋依然能面露恬淡,苻氏兄妹对此漠然不屑,其他人倒都是蠢蠢欲动。王橹急催范济快走,一行人便骑车乘车上路,直往深林中去。 王鼎陪范品湘回到城中的秣陵房中,范品湘终究是个弱女子,方才她父亲的一席话,早已把她感慨地哭成泪人儿。王鼎自然不免细细安慰,范品湘拭干泪水道:“想想以前父亲的所作所为,除了利令智昏,强迫我嫁给王义那个狗奴才之外,倒也并没有不是。如今他翻然悔悟,还说出那样一番真心话来,怎不令人慨叹!” 王鼎拿过她沾满泪水的帕儿道:“也是,毕竟他只有你这样一个女儿,当时肯定是昏了头,既然他已经认错,你也不必伤感,毕竟是件好事。” 范品湘摇摇头说:“我不是他唯一的女儿,他有个亲生女儿,名叫品桂,只不过又聋又哑,还天生怕光怕水,故而一向被圈禁在厢房里面,此事只有我们家人和几个奴仆知道。” 王鼎惊讶道:“也是。我在你家住过都不知晓此事。” 范品湘破涕为笑说:“你才住了一天而已,怎会晓得?就连那些时常去访的乡邻们都不知道的,何况我们家的仆人都是忠心耿耿,嘴巴严实得紧。其实父亲在麹公子死后,原本打算租下这座城池的,可是苻公子不肯。” “哦?这又是何故?” “我也不晓得,但我自己想想,大略是嫌弃我家仆人众多。” “这有何相干么?” “我也不知道有何相干,但是你细细想想,这里的城主,除了第一位蒋鲸家眷众多外,哪一位不是孑然一身的外来人?算了,不要再想这些了,在日头下站了许久,我有些累了,想小憩一下,王兄能否先出去转转,或许能帮咱俩找些吃的?” 王鼎听这正是表现的大好机会,岂能轻易放过,便赶紧扶品湘躺下,开门出来。他在城里虽然已经住了几天,但几乎每日都同品湘耳鬓厮磨,哪里知道厨俎在何处。好不容易寻了半天找到厨灶,又为掌刀切肉、溜油下菜这些事情挠头许久,折腾半天,糟蹋无数东西,才弄出一两盘像样的小菜来。他端上自己亲自下厨做的馔肴,拎着一壶烫热的酒高高兴兴地朝秣陵房跑去,心想这次范品湘必然更会对自己青眼相加了。 可走到秣陵房前,他忽然发现正房门不知什么时候大敞摇开着,在渐渐偏斜的阳光下显得格外不寻常。 心虑简单的王鼎虽然觉得不对劲儿,但毕竟不会思索太多,他端着菜进门就喊:“品湘,你是不是到院里去了,怎么进屋也不关门?被风吹冷了怎么办?” 屋里面没有回应,王鼎终于滋生出一丝疑虑,他皱着眉头,刚迈进门槛去,就觉得什么东西重重砸到了脑后。 他忍住剧痛转过身去,看到门外的阳光明粲的闪耀着,一张熟悉的脸,背着阳光在向他狞笑着。 “哈哈哈哈,那些人已经被我关在宝藏地宫里了,没有人会来救你了……” 王鼎竭尽全力想站稳,想摸到什么东西来还手反击,但是他悲哀地发现,自己已经没有那个气力了。 在亮晃晃令人头晕目眩的阳光中,那个人再度举起了手中的木棒…… 第十九章 我坐在招待所会议室的无人问津但不甘寂寞,稍微一动便吱吱呀呀乱叫的木椅上,恶狠狠地盯着隔桌对坐的妻子、小余和先妩三个人,鼻子里一会儿哼冷气一会儿哼热气。 “你们就瞒着我吧!你们就都瞒着我吧!先妩的身份为什么不早告诉我?我还白白怀疑她半天,我琢磨点事情容易么,你们还故意浪费我的宝贵时间!郭教授口风也够厉害的,硬是一点儿线索都没有显露出来,我还真以为你是他的助手呢!” 她们三人看看我,又彼此对望,忽然哈哈大笑,一股无名怒火跟岩浆一样窜上头来。 “你们什么意思?!” “哈哈,其实我们一开始也不知道她是西安市警局派来追查文物走私案的卧底,发现她身份的功劳,还要记在你的头上啊。” “跟我有什么关系?少拿这个来安慰收买我!” “可不能这么说嘛,现在已经清楚了,王国宝每次托名来这里,都是为了跟崔强接头,把收上来的珍贵文物交给他。” “这个不早告诉我了么?”我不屑地哼道,“你们当我是三岁小孩啊,拿我已经知道的事情来哄我?崔强是国外一个文物走私团伙设在西安的代理人,本来他和王国宝装得互不认识,然后借口摄影或者游玩,在深山野岭中完成交易。可是,这次砸锅了。” “为什么会砸锅呢?”妻子挤着眼睛问我。 “因为第一,先妩和小余总跟着王国宝,而那个Lina因为对崔强一见钟情,所以也总是偷偷跟着他,搞得他俩根本没有交易的时机啊。” “哈哈,算你聪明,不过你要是这么说,小余和先妩心里就不痛快了。” “就是就是,”小余使劲翻着白眼看我,“我们可都是职业警察,跟踪技术高超的,怎么会轻易被那个肥猪似的王国宝发现呢?你这样说,分明是瞧不起我们!” “呵呵,其实最重要的是,他们准备进行交易的时候,被宁嫂误打误撞到了,所以王国宝想杀害宁嫂灭口。” “难怪!我明白了!我那天跟樋口去斤竹岭听见的枪声就是王国宝朝宁嫂开的枪……” “然后我为了救宁嫂,就在对面的隐蔽处开枪恐吓他们。”先妩说。 “所以才有两声枪响,但是一颗子弹在东,一颗子弹在西的结果。” “正解!”小余插话说,“而我那时候也正按照安排跟踪王国宝,当然就发现了先妩,看她开枪的姿势和动作就是专业警校的高材生。于是我就接近她,互相确认了身份,随后就告诉了沈谕。” “啊,我说怎么那天看见你跟先妩从天坑里面上来呢。”我恍然大悟道,“敢情是都瞒着我啊!——那Lina中的枪是谁开的呢?她怎么说是自伤?她有枪么?” “当然没有!”先妩斩钉截铁地说,“因为她总跟着崔强,崔强想恫吓或者除掉她才开枪的。当然,后期一直都是小余在暗中保护着她。” “总算没有白来,终于把这个犯罪团伙的两个首犯抓住了。”先妩笑着说。 “可是,我们的案子还没有破呢!那个古石板离奇失踪案,也是他们搞出来的么?还有,他们为什么要杀徐源和赵景骞的儿子?还有为什么赵景骞要杀徐源?还有,谁是阮家遗留下来的孩子?” “别急别急,你老婆正让老马去把招待所里的人都请来,一会儿就是揭开真相的时候了。” 老马兴冲冲地推开门,小余故意使劲发出吸溜鼻子的声音说:“马所长,你难道连早饭都要喝酒么?” 马所长容颜红润得不亚于祖国的花朵,他呵呵笑道:“喝酒才能有精力工作啊。余领导,我知道你想说什么话,不就是警告我破了案子就必须戒酒么?可是现在只抓住了两个走私犯,但他们抵死都不承认信号站偷盗古石板的事情是他们做的。所以,案子还算没有破吧?我现在按照领导的吩咐,把所有的嫌疑人都叫到楼下食堂去集合了。你看,是一个个审,还是怎么办?” “他们现在是干系人,不是嫌疑人。”小余纠正他的错误说,“这也不是审案,是调查情况。” “顺便指出真相。”妻子有点自负地补充道。 大师傅似乎对于这么多人在非吃饭时间霸占食堂相当不满,他气呼呼地向马所长和柳村长抗议说这地是自己刚刚打扫过的,如果再给弄乱的话,午饭时谁也不许乱喊地脏。 樋口看见我进门,朝我使劲忽闪着大眼睛,示意我过去。我看看妻子正在兴奋地跟先妩谈着什么,便趁她不备赶紧朝樋口那边溜过去。 “言Kun,把人们都叫出来,这是要做什么?我听说赵老师因为想杀害徐源被抓走了,是么?” “对,可是,他为什么要杀徐源呢?”我摇摇头说。 “言Kun,你不觉得很怪么?他的儿子赵滔和徐源都躺在山沟里,现在他又要去杀徐源。” “确实奇怪,”我点着头说,“你是怎么想的呢?” “呵呵,你说,他是不是要为儿子报仇?如果是徐源和赵滔因为某种事情争执起来,徐源失手打死了赵滔,然后自己制造出被人袭击的假象呢?” “嗯,有道理。可是你还记得当时赵景骞领我们去山谷的状态么?” “当然记得啦。他很焦急,很心不在肚子里的样子……好像是故意想把我们引到那里去的。” “可是他为什么要领我们去呢?如果他要知道在那里会发现自己儿子的尸体,还会是那种状态么?你想想他发现儿子尸体时的表情是多惊诧啊。” “你俩讨论得很热烈呀!”妻子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我们身边,她交叉双手环抱胸前,似笑非笑地看着我们说。 “哎呀!”樋口的脸一下子被吓得面无血色,她赶紧鞠了个九十度的大躬说,“沈小姐,你好!我只是和言K……言先生讨论一下赵老师的杀人事件。” “别讨论了,赶紧就座吧,一会儿我告诉你们……言桄,你是想和Youko小姐坐在一起呢?还想和芽儿小姐?” “你说什么呀说——哎,芽儿怎么没来?” “看看,叫得多亲热啊……肉麻……”妻子白我一眼,朝小余走去。 柏芽儿的缺席使我心里感到一丝不安,我没有同妻子和先妩坐在一起,而是选了个偏僻的角落,坐在了大师傅身边。 我看到陈光辉扶着身体略显虚弱的Lina坐下,自从Lina受到枪击,陈光辉挺身而出英雄救美后,他俩的关系好像亲密了许多。我这两天经常看到陈光辉陪着她一起散步,两人脸上的表情也从最初的尴尬转向自然和释怀。我真为他们能摆脱各自爱情的阴霾而由衷地高兴。 郭教授时而用充满慈爱的目光看看Lina,我还记得当初Lina用芒刺尖锐的话语不断得罪人时,郭教授依然毫不觉察自己女儿性格中的缺陷。或许在父母眼里,儿女总归是他们最疼爱、最中意、最难以割舍的人吧?自己的孩子在他们眼中总是最完美的人,最可亲的人。父母甘愿忽略孩子的缺点,甚至于对孩子能倾注上非理性的爱吧? 樋口也蜷在一个角落里,趴在桌子上,孤零零地摆弄着自己的手机挂坠。我不知道她远离父母和家人,千里迢迢跑到异国他乡来,她怎么会不想家,不想父母呢? 想到这里我不禁有些心酸,便朝她招招手,示意她过来跟我坐在一起。 樋口害怕地望望妻子,然后高高兴兴地冲我这边跑了过来,蹦蹦跳跳地坐我身边,对妻子做鬼脸嘿嘿傻笑。 我看见妻子也忍不住笑了。 马所长有点着急地看看表,对柳村长耳语了几句什么,柳村长赶紧点点头走出去。我们又在安静和紧张中度过了半个小时后,食堂门口终于又出现了几个人。 柏芽儿扶着连受几次折腾,已然精疲力竭的宁嫂走了进来。妻子连忙起来,扶着宁嫂坐在自己身边的座位上。柳村长带着眼圈黧黑,面貌瘦长憔悴的宁工程师和低眉顺目,头发脏乱,眼睛小而猥琐的吴大器走了进来。 马所长看见他们坐下,站起来哈哈大笑道:“人现在都来齐了,这样,我们请北京来的余领导和西安来的先领导给大家讲话,大家鼓掌欢迎!” “老马,你又喝多了吧?”小余不满地瞪着他说,“这不是要开什么表彰大会,是在查案子,今天的主角也不是我这些有公职的人,而且我们局的顾问沈大小姐。沈大小姐,你也别客气了,赶快开始吧。” 妻子装模作样地站起来笑笑说:“其实自从崔强和王国宝被抓起来之后,案子到现在已经很明显了。如果没有走私团伙这条旁枝的一叶障目,我们恐怕早一览众山小了。 “这么说大家可能有些不服气,可事情就是这样。虽然这里从几年前就发生了一系列的案子,但是如果没有重叠和交错,其实真相十分简单。 “大家小时候可能都学过庖丁解牛的故事,对这些古文言桄可能更加熟悉。但是我也知道,庖丁之所以在国王面前表演解牛的绝技,是因为他对牛身的骨骼关节都了熟于胸。知道在筋骨交错的地方,怎样下刀,把各筷肌肉和骨骼分割开来。说这么多,你们肯定会以为我在卖弄知道和夸夸其谈,但是这个系列命案确实要求我们有庖丁解牛的技巧,想尽办法把错综复杂牵连在一起的案子们分割开来,这样才能理清脉络,还原真相。” 我们早被妻子忽悠地如堕五里雾中,樋口吐吐舌头说:“言Kun,你妻子原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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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么厉害啊。” “厉害什么?!”大师傅忽然在一旁嗤笑道,“你们哪个杀过牛,谁比我有发言权。跟你说,杀牛先要用油锤照着牛头砸下去,把它砸昏,不然你一动刀子,它牛劲上来,跟椰风一样挡不住……” 妻子没有听到我们这边的悄悄话,她清清嗓子继续说道“我.99lib.们不妨从二十年前说起,那时候这个工厂还在建设之中,可就在那时发生了一幕惨剧。一个姓阮的技术员,在全家团聚的当晚,家中失火被烧死了,但是两个孩子的尸体却不在火灾现场。宁工、吴先生,阮玉才曾经是你们的好朋友,这件事情没错吧?” 宁工表情冷漠地点点头,吴大器却不知道怎么浑身突然战栗起来。 “那场火灾发生的当天白天,宁工、老吴还有老赵,不知为什么同阮玉才忽然在工地上争吵起来,这也没错吧?而你们,本来是四个形影不离的好朋友,为什么会忽然争执甚至扭打起来呢?” “当时老吴开了个玩笑,玉才当真了,我和老赵都是劝架的。”宁工冷静地说。 “是、是。宁工说得没错。”吴大器像磕头虫一样点着头附和说。 “那为什么当天晚上,有人在火灾前曾看到你们三人往阮家方向走去呢?” “是谁在胡说?”宁工显然有些愤怒,“你叫他出来跟我对质。” “宁工,你放心,一会儿我会帮你找到当面对质的人的。”妻子狡黠地笑笑说,“这件事情发生很久之后,你们三家的儿女又接连死去,村子里也有了传言,说是阮家的孩子回来寻仇了。对不对,柳村长?” 柳村长点点头说:“唉,都是一些老妇女们乱说,无凭无据的……” “无稽之谈!我们没什么对不起小阮的,寻什么仇!”宁工激动的声音中带出了一丝畏葸。 “但是事实却是,你们家的孩子们都奇怪的一个个死去了,就连吴家的儿子建生,前几天还躲过了一场谋杀——柏小姐,我们检查了你保留下来的被动过手脚的巧克力,里面确实被下了毒。” 食堂里面轰的一声炸开了锅,大家都交头接耳地议论着。我却再一次恼羞成怒,因为我清晰地感觉到:自己又被妻子骗了。 “我们先放下这段宿年恩仇录不谈,再说说信号站中那块王维镌刻古石板的密室失踪案。我们无论怎么也想象不出那块石板是怎么被运走的——外面的浮土路上,没有一丝车印的痕迹,而凭两个人是不可能把它运走的。那么它去哪里了,后来我和先妩下到房屋窗口下悬崖底部人迹罕至的天坑里,终于发现了它被运走的秘密。” “不可能!窗口那么小,石板那么大,怎么可能会通过窗户运走呢!”马所长此时激动地说。 “马所长,你说得很对,但你还记得信号站外屋,石板所在的周围有被打扫的痕迹么?罪犯把它移走就行了,为什么还要打扫呢?我当时就有所怀疑,蹲下来查看地面时,就发现了一些墨迹和崭新的石屑。其实凶手的手段很简单,他们先把石刻上的图兹拓印下来,然后把薄薄的石板敲碎,从后窗抛到悬崖里去了。” “这就更不可能了!这种文物一旦被破坏就一文不值了,况且从那么高的山崖扔下去,石板会被摔得更加七零八碎的!”郭教授高声喊道。 妻子没有正面回答,而是继续说:“我和先妩那天下到崖底,果然发现了一些石板的碎块。罪犯们虽然在案发后去崖底把石块进行了收捡,但是正像郭教授说的,石板从悬崖落下来摔得太零碎了,所以他们根本没办法收拾干净!” “可是,他们既然无利可图,为什么非要破坏这么重要的文物呢?” “那是不是因为这块石板是珍贵的文物,而是它上面刻着珍贵的藏宝图!我说得对不对,宁工程师?我们用不用再去你那间实验室看个究竟呢?” 我看见大滴的汗水从宁工的脸颊上流了下来,而吴大器早就承受不住这种压力,他身子一软,扑通一声跪倒了地上。 妻子带着嘲弄的表情扫了这两个已经逐渐苍老的人一眼说:“宁工程师,二十年前你们四个人在建厂工地上发现了什么东西,还用我来告诉大家么?” 宁工铁青着脸,一言不发地恶狠狠瞪着妻子。吴大器早已经瘫软成一团烂泥,宁权几次想把他从地上拉起来都没有成功。 “好吧,既然你不愿意说,我就越俎代庖了。二十年前你们四个人在工地上发现的,也是一幅同那块石刻同样的地图吧?是不是,吴先生?” 吴大器哆嗦着抻住宁权的裤脚说:“宁工,老赵已经被抓进去了,咱们也不要硬扛了吧?坦白也许还能从宽发落……” “你给我滚!”宁权恼羞成怒,飞起一脚把他踢倒在地,马所长急忙示意两个警员冲上去把他按住。 “宁工,你有点利令智昏了吧?其实你们三个人或许一直在利令智昏,不然很难想象你们会为了什么宝藏把自己的好朋友灭门!”妻子愤慨地说。 “沈姑娘,我只不过是一个跑腿的啊。再说那个年代,我们都穷得丁当响,所以挖到那个石匣子,赵瞧了半天说是藏宝图之后,谁个不动心呀?可偏偏这时候阮玉才那个戆子非要说这是党的财产,非要交给毛主席。我一听就急了,拿起匣子就跑,姓阮的像魔障一样不要命地追着我。幸亏老宁和老赵劝他半天,说我们先看看,明天再交公,才把那小子骗了过去。” “然后你们为了财宝,晚上就一把火烧死了阮玉才全家人?甚至连孩子都不放过?!”小余排着桌子喊道。 “主意不是我出的,不是我!是宁工和老赵!是他俩!”吴大器发疯地喊。 被警员按住的宁工忽然挣扎着跳起来,往他脸上啐口唾沫骂道:“难道火不是你点的?软蛋!贱骨头!” “宁工,你太过分了!”妻子也忍不住开口呵斥道,“你们为了这笔所谓的宝藏,不止害了阮玉才一家人。而且在那块古石板出土后,当你们惊讶地发现这张藏宝图不仅被一千年前的古人藏在玉匣里,还被他们精心刻在石板上保存下来时,你们呆住了。为了不妨碍你们将要完成的‘探宝大业’,你们潜入石屋,装扮成鬼怪打伤和打死各一个看护人。可令你们没有想到的是,记忆力超群的徐源已经把地图和图释上的好多内容都记了下来,他很可能把这件事告诉了自己的敬仰的赵景骞。于是他又成了你们下一个灭口的目标。” “这就是为什么当时发现徐源和赵滔受伤时,他们两人躺的位置不远不近的原因。当时赵景骞骗我们说赵滔生病在房间里,其实他是为了给儿子制造不在场证明,这样当我们发现徐源的尸体时,因为时间关系,就不会怀疑到去杀人灭口的赵滔身上。”小余补充说。 “难怪那天他好像急于领我们去山谷里面!原来是利用我们!”郭教授也有些愤然。 “但是,如果是赵滔袭击了徐源,想要灭口的话,那他又是被谁杀害的呢?”Lina冷冰冰地说了一句。 “这个就不能不牵涉到另一个线索,就是,是否真的存在一个像村民传言中回来复仇的阮家人呢?”妻子说。 “肯定有了,要不然为什么三家人的孩子都死于非命呢,而且每次都发生在我们这个‘维生素’团来辋川的时候!难道我们中间真有阮家的孩子么?”樋口不愧是一个聪明绝顶的孩子。 妻子赞赏地看了她一眼说:“不错,阮家的人确实有大难不死的,而且,这个人也在这里。” 我急忙观察着那些年轻人的表情,樋口讶异而惊恐地张着嘴巴,柏芽儿看着陈光辉和Lina,脸上露出着苦笑,陈光辉和Lina却如同没有听到妻子掷地有声的话,两人依然卿卿我我地说着话。 “你不要急。”妻子仿佛注意到了我的目光,“刚一听到阮家人寻仇的传言时,我立刻想到了两个问题。第一,所谓阮家的后人来此报仇,为什么不直接杀掉害死自己父母的仇人,而是选择他们的子女下手?第二,那些子女都已成人,已经知道趋利避害和分辨是非,可为什么都被轻而易举地杀害,他们难道一点防范意识都没有呢?尤其是宁海,如果有个人在盛夏的太阳暴晒下,约他去一个荒无人烟的山崖上,他怎么会这么轻易赴约呢? “吴嫂曾经回忆说,阮家妻儿来到这里的时候,雇了两辆油篷车,一辆车上下来了个抱着孩子的女人,另一辆车上跳下来一个小孩。这时候有人叫她名字,她便匆匆离开了。我问了许多老人关于那种油篷车的构造,它有点类似于以前的黄包车,只不过是靠畜力而不是人力来拉。所以这又衍生出了一个问题:如果阮玉才的妻子抱着一个孩子的话,她怎么放心让另一个十岁的淘气男孩自己坐在另一辆车上呢?她难道不怕他中途胡闹掉下车来么? “所以我让北京的林瑛局长联系了阮妻赴陕沿途经过的当地政府,调查了一下那些日子的案卷,果真在蓝田县公安局发现了线索,在阮妻遇害的那一天,蓝田镇上走失了一个无家无业、头脑愚钝妇女,而这个妇女总喜欢在车站帮人做打打零工之类的事藏书网情!” “难道阮家女人的尸体是那个妇女么?”宁权忽然歇斯底里地喊道。 “不错,我不知道什么原因,反正阮玉才的妻子没有死。” “那两个孩子呢?” “对不起,那两个孩子死掉了——大概是他们的母亲发疯一样从火海中抢出了孩子的尸体,然后把他们埋葬在了这个山谷中最秀美的一座山丘上。所以这位怀着仇恨的母亲还会经常去带着花束去看望孩子,即使误打误撞遭受了袭击她也不敢指出开枪的匪徒,因为那样的话,她就暴露了自己的行踪。而且,她报仇的方式,是让所有的仇人都遭受她所遭受过的丧子之痛。她不断地遭受死去子女噩梦的纠缠,她甚至咬牙想杀死吴家最后一个无辜的儿子建生。可是她不知道,我已经提前在柏小姐屋里布置下了针孔摄像机——宁嫂,都说到这里了,你也不必隐瞒了吧。毕竟你的苦海深仇已经报了。可是,冤冤相报何时了……” 我们大家都齐刷刷把目光投向满脸安谧祥静的宁嫂,宁权发疯似的摇着脑袋,嗓音嘶哑地喊道:“原来你就是那个恶毒的女人,你还我儿子,你还我儿子!” 宁嫂忽然笑了,笑声放肆地回荡在食堂里,如果尖锐犀利的箭雨射上天空又坠落下来,穿透了我们的肌骨和心骸。我感到脊梁上泛起阵阵凉意,那就是被仇恨驱使的极度冷酷吧? “没错,沈姑娘,我就是阮家留下的唯一的人,如果我再不为我们家报仇雪恨的话,死者不会在九泉之下安眠的!那天晚上吃饭时,玉才就告诉了我白天发现古地图的事情,他决定第二天去报给厂里。结果没有想到,当天晚上这三个魔鬼就下了毒手。玉才奋力把我和孩子从屋后的窗户中推了出去,他却和那个准备在我家歇上一夜的妇女倒在了火海里。我在外面隐蔽处看到了那三个魔鬼的脸,我终生也不会忘记!但是这又有什么用,我的孩子在被推出来时,已经被烟熏死了!你们三个魔鬼,畜牲!我隐姓埋名这么多年,就是要从你们身上讨还血债!用你们孩子的性命,来偿还我家孩子的性命!不错,宁海是我一手带大的,我对他像队自己儿子那样照顾。我也曾经心软,但当他把在外面的劣迹告诉给我这个他最信任的人时,我发现他骨子里依旧逃离不了他父亲的罪恶的血液。吴家的老大也不是什么好东西,还有赵家的儿子,居然像他父亲一样,为了财宝不惜杀人。所以,我毫不犹豫地杀了他们。除了吴家的建生,他或许是唯一的无辜者,我才迟迟没有动手。如果不是我家的孩子在梦里叫我杀干净的话,我也不会对99lib?他下毒的。” 妻子叹口气说:“我在王国宝对你的枪击现场的鲜花就想到了这点,我不得不承认我和小余打扰过你家孩子的安宁。所以我提前告诉了柏小姐,请她多多协助。这样才避免了另一桩谋杀案。” 我当时不知道是高兴还是气愤,高兴的是案情终于真相大白;气愤的是,这次妻子居然又联合了柏芽儿来骗我,而且两个人表现得那么逼真…… 个月后的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当辋川上空的乌云被一扫而空时,我们这些人又聚在了工厂里。 宁权家那间阴郁蓝房子和实验室已经被拆掉,西安文物局的一些专家正在继续宁权未竟的事业,我看见几个工作人员在小小翼翼地刮去土层,一扇巨大的石门露了出来。 “徐Kun,你出院了?”樋口忽然跳过来,冲着徐源一声大喊。 “Youko g,你别又把我吓得脑震荡——我现在明白宁工程师为什么非要留在这荒山野岭了,原来是为这个。” “警察先生们找到了那副织锦藏宝图,你看过了么?” “嗯,死乞白赖求着考古队看了,多亏了郭教授的面子。” “你有没有发现它跟石板上的记载有不同?” “你也发现了?那副藏宝图上没有王维写的篆字铭文。” “嘿嘿,我说就是嘛,我们都是记忆力super的人。徐Kun,这是言Kun,一看见他就觉得在哥哥身边,有亲切感。还有,这是我‘哥哥’的妻子,大神探哦。” 徐源激动地使劲握住妻子的手说:“原来你就是大名鼎鼎的沈小姐,要不是你提醒马所长布防,我可能早就被赵老师杀了,你是我的救命恩人啊。” “是啊,他当时装作自杀未遂的样子,就是为了和你住进同一家医院吧?杀了你既能灭口,还有一点就是他以为你和赵滔打斗时把他杀了。其实,是宁嫂趁赵滔行凶之后不备下手的。” 我们听见起重机的轰鸣,那扇沉重的石门被隆隆调了起来。 “这石门上肯定有机关吧?”徐源皱着眉头说,“这样做太武断了。当年王维在这里兴建别业的时候,就发现了这个墓穴,他在那块石板上有清晰的记载。” 几个考古人员打量手电,往里面照了半天喊道:“里面是一个石穴,空荡荡的,空间很大,但是,没有发现任何明显文物,但是有两具白骨。” 郭教授和几个专家也下到了石穴中,过了半天才摇头上来。 “发现什么了么?”我激动地问。 “只有几具白骨,还有这个。”郭教授戴着手套,从一个塑料口袋里掏出两个古旧的玉佩说。 我俯身看去,只见那两个玉佩上分别写着: “大周世袭安平县公千牛都统宇文恺。” “高昌交河公府行牌。” “这是北周时代的东西呀,”我诧异地说,“跟王维有什么关系呢?” “因为王维也发现过这里。”徐源忽然开口说道。 “那是不是他把财宝运走了呢?”郭教授问。 “他发现时的情况,跟你们发现时一样。不过,可能这里真有过财宝,不过大概因为人的贪欲互相残杀,所以好多人死在了这里。别这样看着我,我是从那块被毁的古石板上的碑文上了解到的。王维说他发现的时候这里白骨累累,还有这里有过藏宝的记载。” “那记载在哪里?” “我不知道,恐怕他也不知道吧?以他的心境来说,及时发现财宝也会淡然的吧?” 我们一齐把头转向暮色未降的山川,那里霞光万丈,秋风四起,松林发出阵阵涛声。 “新家孟城口,古木余衰柳。来者复为谁,空悲昔人有。” 一千年前王维曾经感悟到了世事变改,一千年后,我们也正在如许体会着历史的沧桑变幻。 一千年啊。 第二十章 宇文恺他们按照那张地图,掘开掩埋藏宝窟石门的覆土,一扇重逾千斤的巨大青色石门露了出来。 范济自嘲似的笑笑说:“果然,若不是那个王义中途滋事,我和郢儿再用用功,也许几天前就发现它了。” “看来那个王义确如范先生方才所说,正是当年晋军将士的后人了,怪不得他知道宝藏在哪儿。”王橹有些惋惜地说——早知道这个奴才这么厉害,自己就应该先拉拢他了。 “可他那一套说辞都是凭空扯谎,他根本不知道此处有没有什么藏宝,更不知道宝藏藏在哪里。”高当牛心想反正王义已死,还不如把他骗吃骗喝的伎俩公之于众,也好消消心中因嫉妒而生出的种种块垒。 众人听高当牛把当年王义酒后吐真言的事情娓娓讲完。最羞最愤的自然是范济无疑,他捶胸顿足地说:“我们范家虽不是一等高门,但也有祖宗的体面。没想到如今受欺于一个狡奴,真是奇耻大辱!” 麹敏见他怒恼满胸,觉得之前他纵有千般不对,毕竟也抹煞不了多年对自己的养育之恩,便赶紧上前劝慰。宇文恺笑道:“范公不必气恼,你看看此处的覆土,明明比周遭松软,这恰恰说明肯定有人先于我等光顾过此地,所以里面有没有财宝还得另说。” 郭卫早等不及了,在后面大声喊道:“啰嗦什么?!门户都找到了,还不想法子进去?” 高丑儿看看那扇千斤巨门,皱起眉头说:“这么重的封门,就是十头牛也难以拉走啊,我们区区气力,怎么搬的动?” 这时苻茂坐车上前,细细打量一番说:“这石门既能严丝合缝地树在这里,这四壁必定有什么机关。宇文公子,我们不妨找找看。” 宇文恺点头微笑道:“苻兄言之有理。” 众人急忙清掉石门四围的泥土,果然发现门右侧赫然附着一个巨大的铜盘,盘上还有一柄把手。 宇文恺笑道:“高丑儿,你试着摇摇这个铜盘。” 高丑儿使出吃奶的力气也转它不动,王橹和高当牛看的心焦,纷纷上前帮忙。三个人吆喝着旋动把手,果然见那扇石门带着隆隆的声响提升起来。 众人脸上都难掩心中兴奋,纷纷上去帮手,将那扇石门三下五除二地摇到了最上方,石门发出清脆的“咔嗒”声,好像被什么机关卡住一样,一动不动停在上方。 里面是一个黑乎乎的石窟,王橹赶紧从铜盘处跳过来,冲进石窟门口喊道:“财宝就在里头,得了大家瓜分,还不赶快冲!” 高当牛和高丑儿一股脑儿地朝里面冲进去,郭卫也扶刀向宇文恺道:“大人,进去看看吧,有我在,任凭里面有什么机关也莫怕。” 麹敏也说:“都到这个地步了,不进去看看更待何时?” 找到这个地方,本是范济多年的梦想,他自然也不耽搁,快步走了进去。 宇文恺摇头说:“你们看这窟内漆黑,我们如今又没有带松明火把,进去又有什么用?” “宇文兄多虑了。”苻茂从后面坐车上来说,“反正这石门也落不下来,先进去看看又有何妨?如果真能寻到晋军财宝,也算是对麹姑娘的兄长还有对先父的告慰了。” 苻茵也点点头,推着哥哥朝漆黑的石窟里走去。 “宇文大人,我们也进去吧!”郭卫急切地说。 宇文恺看着连苻茂这样行动不便的人都进了石窟,只好点头应允。麹敏和郭卫早就等待不及,赶紧快步冲去。宇文恺四顾无人,这才咬咬牙,越过石槛,走进那一片黑暗之中。 “安乐,你过来!”里面响起麹敏亲昵的声音。 宇文恺急忙朝洞窟深处奔去,就在此时,他觉得石门口透进来的阳光一闪,他猛地转过头去,看到有个身影一掠而过。 “唉呀!不好!大家快退出去!”他高声喊道。 但是已经晚了,那扇石门重新发出隆隆声,然后哗地落了下来,把石窟中的众人紧紧关在里面!宇文恺只觉得眼前一黑,他一下子蹲到地上。 “我太大意了!”他气急败坏地拍击着自己的脑袋,漆黑如墨的洞窟里传来一阵阵吵闹和尖叫。 “宇文恺,你在哪里?” 宇文恺没有回答,他静静地聆听着,仔细回响这到底是不是麹敏的声音。 “宇文大人,你在哪?”又一个粗大的嗓门问道。 没错,这是郭卫的声音,看来他和麹敏在一起!宇文恺这才急忙回应道:“我在这里!在石门口附近,大家快聚拢过来,不要彼此分开。” 宇文恺话音未落,脊梁上就感到一股寒气袭来,他下意识朝旁边躲去。只觉得一阵凉风在自己面前倏地吹过,接着便传来像刀刃击在石壁上的声音。 宇文恺赶紧蹲下,大声喊道:“诸位小心了,这洞窟里面有凶手在里面,想把我们一个个杀光!” 远处传来王橹充满雌性感的声音:“干嘛呀?不要吓人家,人家还要寻宝呢……” 宇文恺没有时间来理他,因为他觉得自己身边有重重呼吸声。他赶紧屏住呼吸,因为凶手就在身边,他不敢丝毫大意。 那呼吸声越来越粗,越来越近,宇文恺心想与其坐以待毙,还不如出奇制胜,他辨出方位,一个箭步冲了上去,挥拳打在那个人的头上。 “唉呀!”那人粗声大气地哼了一声,随即便传来长刀出鞘的声音,“哪个小崽子敢对爷爷下手?!” 宇文恺听出那是郭卫的声音,心想这次秀逗大了,他趁着郭卫还没有挥刀相向,赶紧开口说:“郭壮士,误会了!是我!是我!” 郭卫揉着被砸得不知是青是紫的右眼,疼得哼哼着说:“宇文大人,我记得你小时候白弱文静,怎么下手比我还重?” “这是本能反应——不说了,你和麹姑娘在一起么?我们要务必小心,思乡城接连杀人的凶徒就在这个石窟里!” “什么?”郭卫又仓琅琅拔刀出鞘,呼呼挥舞着问,“他在哪里?看我不砍死他!” “郭壮士,你先把刀收好可以么?我怕黑乎乎地砍到无辜的人,无论如何,记住我的话,不要动不动就拔刀,拔刀就要见血——你看到麹姑娘了么?” “看到了啊,在石门落下来的时候,她就在我的身边。” “现在呢?在石门落下来之前,她有没有叫过我?” “当然没有!不过我们也听见有个女人喊你的字,石门落下来的时候,麹姑娘倒是叫过你一声。她那时候还在我的身边,怎么一晃眼的工夫不见了?” 宇文恺只觉得脑袋轰隆一声:麹敏可能已经遭遇不测了!他忍住眩晕,立定身体,抓住郭卫的手说:“郭壮士,我们俩千万不要走散,我们最好把进来的人一一点名叫过来,我们再商议下一步如何是好。” 郭卫点点头,和宇文恺紧紧站在一起,宇文恺高声喊道:“诸位,现在思乡城杀人的凶徒就在这个洞窟中,准备把我们一一杀掉,请大家听到我同郭壮士的声音时,赶快答应一声,然后向我们靠拢。记住,答应之后要赶快改变所在,不要成为凶徒的目标。麹敏麹姑娘,你在么?” “我在这里!正朝石门走,可是我看不清路!”远远地传来一声呼喊。 宇文恺悬在嗓子眼的心这才落回原位,他赶紧喊:“麹姑娘,你快点挪移位置,不要被凶手盯上。” 麹敏仓皇地答应一声,远处又传来一声叫喊:“你们别吓唬我!我知道你们怕我先找到宝藏!我不是三岁小儿,骗谁呀?” 那比女人还要女人的声音不用说也知道是王橹。 “宇文公子,我在这里。”一个苍老的声音就在宇文恺脑后响起,把他吓得全身霎时被冷汗激透。 “拜托,范大爷,你想把我吓得心肌梗塞啊?你怎么不声不响就跳出来了?” “我一直在这里啊,刚才听见你说凶手凶手的,所以就没有敢出声。” “你真够鬼的!我还以为你老实巴交呢!”宇文恺一把拉住他的手:没错,干巴巴的,还有皱纹,是范济无疑。 “苻公子,苻姑娘,你们在么?”郭卫扯着大嗓门,那声音真是犹如黄钟大吕。 “在这边,我们正在往门口走!”——黑暗中才感到苻茂的声音有些沧桑。 “我在推着哥哥走呢!”苻茵也颤巍巍地回答道。 “高当牛,高丑儿,你们在么?” “我在。”高当牛操着公鸭嗓喊道。 “高丑儿?高丑儿呢?” “唉呀!”高当牛忽然又叫了一声。 “高当牛,你怎么了?”郭卫呼喊道。 “我踩到了软绵绵的东西!”高当牛声音颤抖得像多年后出现的弹簧一样,“大家不要急,我摸摸,好像是个人。” 宇文恺心顿时咯噔一下,果然高当牛的公鸭嗓就再次充满惊恐地响起,“粘糊糊的,是血!是高丑儿,我摸到了他腰上的麻绳,他死了!他死了!” 使劲摇晃着被打昏的王鼎说:“王兄,王兄!定九!是我啊,你不会真挂了吧?” 麹昭着急地问:“用不用泼冷水浇醒他?人都去哪里了呢?” 夏青君满头大汗地从外面跑进来道:“我满城都找遍了,一个人也没有,父亲也不见了!” 庾养皱着眉头说:“我估计宇文恺已经发现宝藏的地点了,只是这家伙总喜欢急于标榜,这时节恐怕早领他们去寻宝了。” “可是,他怎么会知道藏宝之处?藏宝之处又究竟在哪?” 庾养低头看看王鼎和范品湘说:“看来唯一的办法,就是把这两个家伙赶紧弄醒了。” “我来!”性子爆急的麹昭捋起袖管,“啪啪”扬手就扯了王鼎两个响亮的耳光。 “我靠,你是想打醒他还是打昏他?”庾养把她推到一边去。 麹昭委屈地说:“那你说怎么办……” “废话!弄点凉水来,激醒他们!” “不用麻烦了,我拿来了。”夏青君不知什么时候端进一木盆水来。 “你看看人家夏姑娘,凡事动动脑子!”庾养继续呵斥道。 “哼!你自己来,我什么也不会帮你了!”麹昭一屁股坐在旁边,怒气冲冲。 “好了,乖,当我方才什么都没说,你什么都没听到。快帮我把这个蠢东西扶起来,把他脑袋放水盆里去。” 麹昭是个明事理顾大局的人,此时也不再跟庾养争执。三个人把体重如牛的王鼎翻转起来,麹昭本想好好表现,结果想得越多就越紧张,手一颤“扑通”一声就把王鼎的头部摔到了木盆里。 “唉呀,你非要灭口不行么?他好歹也是条人命,不是畜牲!”庾养一边说着,一边揪着王鼎头发使劲在木盆里涮。 王鼎依然不省人事。 “你看你看!本来一浇就醒,现在活活被你搞死了。”庾养摸摸王鼎的鼻子,气息很足,没有性命之虞,但恐怕再筋道的人也经不起这样摔打。他把王鼎的脑袋从水盆里捞出来,丢到一边,指指范品湘说:“来来,试试这家伙,你可千万小心啊,她可禁不起刚才那么折腾。” 麹昭和夏青君忙手忙脚地把范品湘抬过来,庾养摸摸她的脉息,应该和王鼎一样无碍。他顺手抓过她的头发,把头发拎起来往木盆里蘸去。 “疼、疼……”范品湘忽然叫出声来。 “哈哈,醒了醒了!你快点把手松开,别揪着人家辫子不放!”麹昭高兴地喊。 范品湘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头发被掠,眼前居然还出现一张奸邪丑陋的脸庞,她来不及等看清是谁,就大叫一声“坏人”,抬手便使出一招“二龙戏珠”,伸出两指直向庾养的眼睛戳去。 “哎哟!”庾养躲闪不及被戳个正着,他急忙捂着眼睛一阵狼哭鬼嚎,“范小姐,你可太黑了……” 范品湘这才清醒过来,发现受伤的人竟是庾养,赶紧道歉。庾养一只手捂紧眼睛,一只手使劲摆着说:“不用道歉了,你父亲他们去了哪里,赶快告诉我!” “宇文公子发现了藏宝图的秘密,他们上山寻宝去了。” “你看看,我说得没错吧!”庾养翻着白眼找到麹昭说,“宇文恺这个人就知道得瑟,但凡要等咱们回来,哪会有此变故?范小姐,你知道是谁把你击昏的么?” “我还没有回过头来,那个人就下手了,我只看到了身影,确是一个男人。不过定九应该知道吧,我被打的那一瞬听到了他的脚步声——定九呢?” “他在这里……”麹昭颤巍巍地指着满头是水,双脸红肿的王鼎说。 “王兄!你这是怎么了?!我的王兄啊!”范品湘毫不含糊地扑到王鼎身上,眼泪像断线的珠子一样簌簌下来。 “我说范小姐,他没有死,就是被某个女人虐待昏了而已——你能不能告诉我,你父亲他们去了哪个山上寻宝?” “这个……我从不关心,也不知道……不过,我想应该是南垞那块儿地方,前些日子爹爹一直在那里挖宝,宇文公子说,他们挖宝的地方就离藏宝处不远。” “南垞那一片大了……事不宜迟,我们几个赶紧去山上找他们!范小姐,我们先把你和王兄送到庄上其他人家去,你们务必小心,千万不要出门,也不要相信朋友,尤其是今天同宇文恺上山去寻宝的任何人的话。” “嗯,庾公子你尽管放心。” 可是,任凭郭卫和宇文恺如何呼喊夏逋的名字,都听不到他的回应。 宇文恺不禁抹了一把头上的汗水——难道他也遇害了? 高当牛似乎被高丑儿的尸体吓傻了,他惊恐之至地哀号着在洞窟中奔跑,步武声回荡在这庞大的石室中,显得分外刺耳。 “敏姑娘,你往这边走呢么?”宇文恺不放心,又问一遍。 “是,我正朝你刚才说话的方向走呢!这里空荡荡的,哪里有什么财宝!” 王橹的声音显得越来越远:“你们不要装神弄鬼来诳我,王某不惧,寻到金银财宝,都是我的,哈哈……片刻之后给诸位找出颗夜明珠来瞧瞧……” 他的尖细声音在石室中渐渐消逝,宇文恺忽然听到寂静中传来麹敏的呼救:“宇文兄,快来救我!” 那声音沉闷压抑,好像她被谁扼住了喉咙一样。 宇文恺听到麹敏呼救,急得五脏六腑都像被油煎一样。他转身小声道:“郭壮士,敏姑娘有难,我非去不可!你和范先生务必在这里不要乱动,但要时刻注意两个人!” “是谁?!”郭卫惊慌万分地说。 “苻氏兄妹!”宇文恺低声说道,随后拔脚就向麹敏呼救声传来的地方跑去。 和昏迷不醒的王鼎送回了范家,又嘱咐范家仆人好好照顾他们,务必看守好,不叫任何外人接近。然后他便赶紧同麹昭、夏青君纵马朝南垞奔去。 三个人进了山,路已是荆莽丛生,马不能纵驰。庾养料想方才击昏王鼎的凶徒此时或许就在尾随他们,在暗处逡巡,如果三个人分开,反倒给他可乘之机,被他一一击破,所以尽管找得缓慢,但仍不让麹、夏尔人分头搜寻,三人只好乘马在林树草莽中趟来趟去。 沉默不语的夏青君忽然开口问道:“庾公子,听你刚才的口气,你似乎早知道真凶是谁?” 庾养正找得烦心,听到这话,忽然觉得也到了该把真相公之于众的时候了,他狡黠地笑笑说:“你们不妨猜猜看,猜对了有奖。” “我来我来我来!”麹昭自然不甘人后,赶紧说,“依我看来,范家父子的嫌疑最大,众所周知,他们为了寻宝,都不惜卖女求财了!” 庾养只是笑着摇摇头。 “那就是王橹,他总是跑到城里面装神弄鬼,况且此人阴阳怪气,实在教人恶心!” 庾养皱着眉头说:“我的范大小姐,你不要凭个人喜好来断案好不好?如果那样的话,我估计早被你连杀带剐不下二百次了。” “哼,你也知道我厌恶你——那就是高当牛,他一个落难的太监,心理肯定不平衡啊,心态肯定扭曲啊,这不正好是连环杀人案凶手所具备的条件么?” 庾养又生气又激动,差点掉下马来:“大姐,你能不能不用二十一世纪的心态来析解案子?拜托你看看,这是大周天和七年农历三月十四日嘛。” “那就是高丑儿,他穷,想钱想疯了!” “大姐,你不要再猜了,再猜下去不用你动手我就吐血身亡了……” “那就是郭卫,他连续被贬、被打压,心里肯定不满,所以看见比自己有钱有势的人就生气,所以便下手杀那些城主,喀嚓嚓,喀嚓嚓……” “哇……”庾养作喷血状,倒伏在马背上。 默默深思的夏青君忽然开口问道:“如果把以上种种都排除在外,那疑犯只剩下苻家人了。” “宾苟!你看看人家夏姑娘,一语中的,多跟人学学!” “可是,”麹昭委屈地说,“她能猜对,是因为我把其他嫌犯都排除干净了——不对呀,怎么会是苻家的人?他们的父亲不是也死在城里么?况且第一任城主蒋鲸被害时,苻家还没有到这里来呢。” “其实,道理很简单,因为蒋鲸的死根本就不是他们所为,蒋鲸的死,只是一个意外而已。你们还记得当时蒋鲸是被思乡城钟楼的大钟掉下来砸死的吧?夏姑娘,你肯定看到过钟楼里写的‘钟生铭,在亭亭’的话吧?我想,蒋城主就是跑到那里等着‘钟生铭’的时候,被掉下来的大钟砸死的。 “我那天检查以前那条悬钟铁链时,就发现它早就锈迹斑斑,脆裂不堪,用佩剑轻轻一砍,就能生出碎裂的纹路来。后来我让宇文兄查了查蒋城主死时的天气,那天正好乍冷乍热,中午还有大风。可是蒋城主还在这种恶劣的天气中,为了寻找宝藏,一夜致富的伟大事业,不辞劳苦地去钟楼等铭文产生。所以,就遇到钟链被冷热相激碎裂,又被大风摇动掉了下来这种拈阄也拈不到的恶事,他也算牺牲在自己工作岗位上吧。” “那金木水火土的死谶呢?蒋城主不正好就是‘金死’么?” “你没有发现,种种奇闻,种种怪诞都是在蒋城主死后滋生出来的么?五行之死是谁传开的?是苻泰苻城主,他当时为他的‘木死’造势造得多巧妙啊!他死之后旋即就来了一对咬牙切齿,立誓为父报仇的儿女,试想这样一来,谁还会把目光怀疑到他们身上? “可是他们毕竟瞒不过聪明人,比如我,比如宇文恺。实际上我和宇文兄是同时怀疑到苻家人的,只不过我是从发现蒋鲸之死的真相后开始怀疑,宇文兄是见到苻家那几十块祭祖牌位后才察觉到其中的蹊跷的。 “氐人对祖宗极尽恭谨,而祭祖最重要的便是祭祀显宗,祭祀功德,祭祀至亲。你我也曾到苻家去过,看到过他家正堂的那些鳞次栉比的牌位。他们先祖秦王苻坚的牌位制作何其精细,供奉得何其尊崇。其他各个祖宗牌位也都是用上等木料制作,唯独一个人,只用杨木简单刻上几个字便立在那里,更没有香火供奉。那个牌位反而是苻家兄妹口口声声嚷着查真相、报血仇,至亲至紧的父亲苻泰。 “我不得不佩服宇文兄的博闻强识,这种事情若被我发现,我断然想不到这些,因为我对所谓的民俗风尚毫不知晓。可是宇文兄这人,连马粪上长出朵花来他都知道叫什么名字。他察觉到异常后,立刻鬼头鬼脑地看了看前面的几个牌位,这一看不打紧,因为他发现和‘苻泰’同行的牌位还有两块,分别是‘苻安’和‘苻寿’。” “苻安寿?”夏青君失声叫道,“难道他们是聚众造反的苻安寿的后人?” 麹昭对中原典故很少知晓,只能听庾养点头说:“不错,氐人供奉祖先至恭至谨,所以断然不敢把自己的生身父亲牌位丢掉,于是只能把名字一拆为二来混淆视听了。我路过岐州时专程去了趟都督府查找当年苻安寿聚集氐人造反的文录,果然发现苻家有一对儿女失踪不明。” “那死掉的苻泰呢?他是苻氏兄妹的什么人?”麹昭眨着眼问。 夏青君微笑道:“妹妹,我们千里迢迢跑一趟秦州之后,不就查清了苻茂的‘李代桃僵’之计么?” “你说,死的是那个氐巫?” 庾养点点头说:“这难道不是荦荦鲜明么?那个氐巫回山之后容貌和行为都完全改变,还散尽钱财遣送中人下山,目的不就是斩断线索么?你还记得他对张裕他们怎么说的么?请他下山去思乡城的人姓王,哈哈,多可笑的一个借口。王橹根本不认识那个氐巫,更不会是王义吧?所以这才叫欲盖弥彰。 “你们是不是还纳闷‘苻泰’到底是谁?其实我们若像宇文恺那样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的话早就弄清楚了,氐人大祭的时候,有‘扮人’、‘扮音’的风俗,对他们来说,装扮成另一个人的容貌和声音绝非难事。其实,所谓的苻泰就是苻茂,苻茂就是苻泰啊,况且假扮成父亲,只需要简单弄出些白发和皱纹来就可以了。” “不错,那个氐巫不就和假苻泰容貌相似么?从苻泰死后到苻茂到这里寻父的时间,不正是往返秦州的时间么?这么说,扮成氐巫去秦州的人,也是苻茂了?” “正是。” “那他们怎样从四围封闭的房屋里,完成杀人换尸的呢?不是说当初命名躺在棺材里面的就是苻泰么?” “伎俩其实都在那口棺材上,这也是宇文兄发现的……他在那口‘破谶’棺材上发现了两个疑点,第一,苻茂跟他说发现了‘父亲’之死的秘密,就是棺盖上包缎底下发现了一个孔洞,他推断说是凶手从这里悬下绳套把‘苻泰’勒死的,这从技巧上似乎能说通,但是从道理上却讲不通,试想要想在黑暗中,透过一个孔洞去勒棺材里人的脑袋,除了外星人谁能做到?” “什么是外星人?” “这个,等着问你孙子的孙子的孙子的孙子的……吧。接着说,苻茂这招又露了马脚,因为棺盖孔洞和侧板上的透气孔有所不同。那个透气孔形态扭曲,而棺盖孔却端圆无比。” “这又是何故?” “宇文恺去蓝田城中找到那个做棺材的人,他才知道这口棺材的木板是刚砍下来的没有晾干的新木料,而‘苻泰’选材的时候,竟然只图便宜省钱,这与他不惜花钱来装饰棺材不恰恰截然不同么?潮湿的木料上钻孔,等晾干之后便会走形,而干燥之后的木料则不会如此。而那口棺材自从出事后就一直放在苻家的内室里面,旁人因为它的诡异避之惟恐不及,哪里敢去在上面打孔呢?何况他们根本也进不了内室,这不正说明打孔的人是本家人么?” “可他为什么非要弄那个孔洞,这不是画蛇添足么?” “因为以前他可以用神鬼之道唬住当地百姓,自从我们来之后,他们行不通了,就只好想其它办法来迷惑我们,结果这非其所长,于是越弄越乱,越抹越黑…… “第二,宇文恺在那口庞大的棺材腰上,发现了包缎下面有一条凹槽,槽里做工粗糙,他摩挲的时候还被木刺扎手,而这显然不是那个手艺精湛的木匠所为。它是用来做什么的,仔细想想也便明白,在这条凹槽上可以放一块折板,打扮成棺底的样子,而其实下面还有一个人的空间。” “那底下就放着被勒毙的氐巫尸体?而高丑儿夜里听到的动静,就是‘苻泰’倒转折板,把尸体换上来,自己藏到下面再伺机逃脱的把戏?” “不出意外,想是如此。” “这个宇文恺太聪明了,难怪姐姐喜欢他。”麹昭两眼放光地说。 庾养气得七窍生烟地说:“昭姑娘,你有没有搞错?他发现的只是‘苻泰’的死因,其他人的死因都是我发现的好吧?宇文恺做的这些事情,只不过是为了佐证我的推断而已。” 宇文恺离开石门附近,循着声音跑到了石室中央,眼前还是无止无休的一片黑暗,黑暗得令人窒息。他忽然冷静下来,屏住呼吸静静聆听。 “宇文恺,快点,救我……”远处的麹敏从喉咙里又挤出一句话来。 这不是麹敏的声音!这是个诱饵!宇文恺忽然想到当一个人被扼住喉咙时,挣扎的声音肯定更大,决不会仅仅就有这么几声尖叫的。 他脚下的地面上忽然传来石子被抛过来的骨碌碌声,他忽然明白,这肯定是有人在提醒自己,但是又是谁呢? 他想起了庾养告诉他在苻茵身边发现秦吉了的事情,大多能做“扮声”的氐人都豢养这种鸟。如果跑出石窟之外,关上大门的是苻家另一个人的话,那留在这里的只有一个人,那就是会效法各式各样声音的苻茵!难怪刚才郭卫叫他们的时候,苻茂都回答了“我们都在”,苻茵还要补上一句,她一定是想让人误认为兄妹都在,混淆视听的。自己不能就这样冒失上当,自己要等,要隐藏好,要抓住这只狡猾的“秦吉了”。 可是,为什么麹敏和夏老先生都没有回应,他们难道已经惨遭毒手了么? 宇文恺在黑暗中感到自己的心如青瓷般碎裂,他忍住心痛默默蹲在地上。 “宇文大人!高当牛过来了!”石门处的郭卫兴奋地喊道,“我摸到他的驼背了!” 宇文恺忽然想到苻茵戴在头上的斗笠,他刚要提醒,就听黑暗中又传来一声公鸭丧哭泣着说:“郭大人,那不是我,我还在这里呢!” 宇文恺只是听到郭卫惊讶而短促地“啊”了一声,便传来一个庞大身躯仆地的声音。 范济六神无主地喊道:“郭大人好像死了,他被人杀掉了!啊……” 范济的声音戛然而止,又一具躯体倒地的声音传来。宇文恺摸摸额头,那里已经密密麻麻地出了一层冷汗。高当牛低低的哭泣和牙齿因战栗而碰撞声音不断传来,在黑暗中令人毛骨悚然。 宇文恺想提醒他不要发出声音,但不知怎么办才好,他只好冒着危险慢慢朝高当牛的方向移去——如今只能两个人背靠背站在一起才安全一些? 可是麹敏呢?她已经死了么?她要活着肯定会答应的,可那个抛石子提醒自己不要轻举妄动的人又是谁? 高当牛的哭泣声忽然变成一声尖厉的惨叫,宇文恺咬着牙伏在地上,眼泪不知什么时候从眶中流出——他太大意了,他本以为苻茂坐在四轮车上已不能行动,本见苻家兄妹先拔脚走进石窟中,本以为无所大碍,没想到还是落进了他们的圈套,让这么多无辜的人死于非命。 遥远的地方传来王橹微细的声音:“别拿尖叫来吓唬我,忽悠,你们接着忽悠……” 宇文恺抹了一把汗水,他现在只能退到石窟的边缘,背靠石壁才比较稳妥些。 他抹黑朝一个方向走去,终于摸到石壁的时候便赶紧把背贴了上去。就在这时,他又听见一颗石子落地的清脆声音。他猛然明了,这必定是有同伴在提醒他,无论是麹敏还是夏逋。 宇文恺忽然振作起来,他明白站在自己这边的人毕竟还是多数,如果都这样沉默下去,必定都要被苻茵一一杀死,还不如以暴露自己来换取凶手的暴露,况且,背后厚重的石壁也让他心头踏实。 “苻姑娘,我们也不比互相躲藏了吧?我知道今天必死无疑,能不能让我死得明白一点呢?” 这里的黑暗如同正午的大漠一样沉寂着,宇文恺静听自己呼喊的回声慢慢减弱沉寂下去。 一声狞笑在远处的黑暗中响起,宇文恺怎么也不能把这种笑声同那么满面愁容,温婉柔和的苻茵联结到一起。 “宇文公子,你很聪明嘛,哈哈。说吧,你想知道什么?” “我知道你和苻茂的来历,也知道所谓五行死谶是你们搞出来的花样,但是我不明白,你们杀这么多人,究竟意欲何为呢?” “意欲何为?我们要想父亲那样,起兵光复大秦基业,但是你知道,招兵买马,是需要钱财的。我哥哥听说这里有宝藏的传说,再加上蒋家出事,就便宜地买下了小城。我们到时正好大钟落地,修钟的时候就发现了上面镌刻的地图,千辛万苦找到这个石窟,谁知道我们打开一看,里面空无一物!” “没有晋军的宝物?”宇文恺仔细回想着晋夏之战的历史,赫连勃勃大败晋军的战场是在青泥,今天蓝田城北的地方,离此地还远。或许刘义康尚未把长安城的宝物运走,就被夏军冲得七零八碎了吧?藏宝库挖好了,但是财宝根本没有来得及入库就被军士劫掠了。 苻茵继续笑道:“没有,什么都没有,这简直是老天跟我们开的一个玩笑!我们失望而归,但是外地而来的不明事理的寻宝者依旧层出不穷,他们都想买下这座小城。于是哥哥就心生一计,他先设计死掉,然后装扮年轻,我也不再装扮成奴仆,而是恢复身分。我们俩又取了两个假名字来到此处,把城池租给那些家眷稀少的富人,然后设计把他们杀死,取其财物,哈哈……” “你们装神弄鬼唬唬乡民还行,可是瞒不过我们。那个戚涌就是被你们吓死的吧?你们知道他抠门,又经常去王橹那里买些个灵符,此人必定迷信鬼神无疑。所以你们就是先在一个偏院的水缸中下毒,然后趁机装成鬼物追赶戚涌。他跑到屋里无处可逃,看见水缸里漂着一根苇管,便跳进毒水里面藏身,结果中毒而死。这就是戚涌死于密室的经过吧?” “哈哈,猜得不错。”宇文恺感觉她的声音又近了一些,他贴得石壁更紧了,“不过,他不是被毒水浸死的,他逃得慌张,跳进缸里就灌了一口水,也算饮毒自尽了。” 宇文恺听着这个蛇蝎女人的话语,恨得牙齿咯咯作响,但他还是忍住,平静地说:“麹公子的死也是如此吧?你故意接近迷惑他,麹公子是个聪明人,但也是个善者。偏偏那时候王橹骚扰你,所以你很快就赢得麹.99lib.公子的心绪。麹公子喜欢作百戏,和你的‘扮声’绝学一呼即应。可巧的是,你还没有找到合适的机会下手时,麹公子就发现了你们藏宝图的秘密吧?” “不错,他发现了,不过不是从我这里找到藏宝图的。他是某天晚上举灯巡城时偶尔发现的,然后他每藏书网晚都用灯照着,细细把它摹了下来给我看。他这个人自负而好奇,还想琢磨出‘苻泰’的死因。哥哥就从棺面上钻了个洞骗他,不过,宇文公子,你看到那个的时候,就怀疑我们了吧?” “没错,”宇文恺又往另一个方向移动了一下身体,“然后你就哄骗麹公子搞一个神秘兮兮的仪式,一来炫耀他的演艺,二来向全庄上揭露宝藏的秘密。你设计出来了黑衣,等麹公子被高当牛打扮好进入后堂后,你和苻茂杀死了麹彻。然后趁着夜色移诸崖底,之后你穿上高屐黑衣,扮成他的声音——没有人能想到,一个女人能发出男人的声音的。你等引火之后,狂奔出去,然后把黑衣抛到崖底,造成跳崖的假象。可是这个情形被那个受邀的于阗人看到了,他当时自述时,用的是‘飘’这个字。而且,黑衣穿在身上,怎么会那么轻易脱落呢?” “宇文公子,你实在太聪明了,哈哈,可惜现在一切都晚了。” “我不聪明,我要是聪明的话,也不会落进你的圈套。这些都是我朋友庾养推断出来的,我只不过是替他说出来而已。” “哈哈哈哈!” 宇文恺忽然觉得这句笑容如同雷鸣般清晰,他刚想躲开,但是已经晚了,一把冰凉的刀刃已经贴到了他的胸前。 “宇文公子,我既然会‘扮声’绝学,怎么就不能把远的声音扮近,把近的声音扮远呢?刚才跟你说话的时候,我就慢慢靠拢了,你还以为我在远处呢吧?哈哈!” 宇文恺沉沉地闭上眼睛,冷笑一声说:“苻小姐,我只觉得你很可悲。” “可悲?你这快死的人才可悲!” 就在苻茵举刀欲刺的时候,远处忽然腾地一亮,随即又是一亮,一团火焰熊熊燃烧了起来。 这闪亮的一瞬带来的光明里,宇文恺看到了站在自己面前的苻茵,看到了站在苻茵身后的夏逋和麹敏。 远处传来王橹的女高音:“摸了半天,宝贝没寻着,就摸出来了一块火镰和火把,老悲哀了……” 就在苻茵一怔的时候,宇文恺飞起一脚,正踢在苻茵腿上。夏逋和麹敏也冲了过来,苻茵半蹲在地上挥刀斩了一个圆弧,把三人的袍子都划出一道口子来。 麹敏飞起一脚,狠狠踢在苻茵的脸上,她发疯一样冲上去,踢踩着她说:“你个蛇蝎心肠的女人!你还我哥哥!你还我哥哥!” 苻茵满脸是血地躺在地上,露出一些惨淡的微笑说:“宇文恺,我若不是一心想杀你灭口的话,或许他们早死在你前面了。现在也好,即使我死了,你们也都出不去了。我让哥哥关上石门的时候,就没有想过出去……” 她忽然举起拿刀的右手,用尽全力把刀子刺进了自己的咽喉里。 当庾养他们找到那片被挖掘的泥土,看到那扇裸露的石门的时候,也看到了另一幅惊人的情景。 范品郢和苻茂血淋淋地躺在那扇石门之前,苻茂的小腹上插着一把利剑,而范品郢的胸膛也被砍得血迹斑斑。 夏青君看到这情形,忍不住捂嘴欲吐。 庾养长叹一声说:“真是冤孽纠结啊,范品郢肯定是为了保护他和父亲挖出来的宝藏才舍命相搏的,认为财死,鸟为食亡,自古以来,靡不如此啊。” 麹昭焦急地说:“反正他们也是坏人,我们赶快打开石门吧,说不定他们在里面有危险呢!” 庾养点点头,指着那个铜盘说:“机关肯定在那里,我们三人用力把它打开吧。” 三人走到铜盘前,可是毕竟一天颠簸,用尽气力也撼那扶手不动。 庾养一屁股坐在地上长叹道:“要是再有一个人就好了,你们两个女人,真是无用!” 岂料他话音刚落,就听马蹄声响,三人抬起头,只见王鼎手里扬着一幅图画,纵马而来,边跑边喊道:“庾养,我发现谁是凶手了!品湘的那个哑妹妹发现是谁杀掉的王义,她不能说话,但是手巧!你看看她画的,正是苻茂拎着血刀出来的图幅!” 麹昭抬头看看庾养问:“他为什么要杀王义呢?” “因为王义吹得神乎其神,他们怕他真知道宝藏的所在,好杀人灭口啊!后知后觉!不用担心没有人手来开门了,来了一个刚刚苏醒的傻大汉,真是天助我也!哇哈哈哈……” 尾声

01

书桌上摆着一堆小山似的线装书,我正伏在茫茫卷帙之中东翻西找。妻子拿着一个打开的包裹过来,递给我说:“呶,陈光辉和Lina闪婚了,还特意给我们寄来一包喜糖。你这都是些什么书?你什么时候又开始考古索隐了?” “他们俩真够神速的,不过这也印证了柏芽儿当初对陈光辉的看法是正确的,他这个人很容易受人吸引,被人钓走。一想起柏芽儿来我就气愤,没想到你们俩合伙装模作样来骗我,你还让我监视她,其实你俩早就狼狈为奸了!——别烦我,赶紧一边去,我正在查资料呢,好知道那个石窟是何年何月何人开凿的。” “你也别自卑嘛,我们俩没有事先告诉你,是怕你的演技不过关——怎么样,我和她演情敌演得炉火纯青吧?” “得得,你还有脸说,人家Youko走的时候你都不爱搭理人家。” “哟哟,好甜啊,还Youko……她早就该回去了,跑中国来不是找抽。” “你可别误会啊,她说我像她哥哥,所以才同我那么亲近的。” “唉呀,太肉麻了.99lib.,她怎么不说你像她爸爸,你这长相也差不多了——你瞎研究什么?!这种东西是人家郭教授和徐呆子研究的吧?你抢人家饭碗,当心引起新的竞争性谋杀。” “你还别说,我真的查出不少东西呢。石窟里发现玉牌上写的宇文恺是由周入隋的大建筑师,长安城、洛阳城都是他一手建的。他还给隋炀帝造龙舟,造观风殿,就是一个大屋子,下头有轮子,可以一边走一边欣赏风景之类的。” “那不就是加长悍马房车么?你还发现了什么?” “还有,据徐呆子回忆,王维当年的勒石上还提到石窟中有刻上日期的砖石,但藏书网是现在已经看不到了,估计被王维拿回家当书法作品研究去了。” “那个日期有什么特别么?”妻子打了个呵欠问。 “大件事啦。‘天和七年三月丙辰’是北周武帝在位的时间,那一天出了件惊天动地的大事情……” 我想要卖个关子,但却听不到妻子追问,回头一看,她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躺在沙发上睡着了。她漂亮的鼻翼随着呼吸一闪一动,仿佛栖息的一只蝴蝶在悠然晃动着双翅。 是啊,这些天也把她累坏了。我蹑手蹑脚走到卧室拿了一条毯子,轻轻给她盖在身上,又仔仔细细地掩好。 我看着她蘸着午后阳光的安详睡态,发自由衷地笑了。 可是电话铃又不管不顾地铃铃响起,又在难得的平静氛围上,振起圈圈涟漪。

02

清早的晨光照亮辋川山谷的时候,庾养正在思乡城中的阅水山房上倚着栏杆,愁眉不展。 “到底选哪个呢?麹昭敢爱敢恨,一颦一笑都发乎内心;夏青君聪明剔透,许多事情一点即明。两个都是美女,又各有各的优点,我该选哪个呢?” “庾公子,请下来说话!”楼上传来喊声,庾养俯身下看,竟是夏逋。 庾养噔噔下楼问道:“夏老先生,我父亲给你的书信,你可看过了?” 夏逋含笑点点头说:“不过现在已经没什么用了。” “为什么?我给晚了么?是不是机密国是?我老爹是不是准备通敌卖国,认贼作父呢?他干这个路熟,他不就是从南朝跑到北朝来的么?” 夏逋哈哈大笑说:“庾公子,你可惜晚生几百年,这要当在晋代,想必是个风流人物啊。” “我不求风流倜傥,夏老先生,你可愿意告诉我老爹信中说些什么?这封信在我身上十余天,我要是窥淫癖早就拆开看了。就看在有理想有道德的份儿上,也该告诉我一声吧?” “哈哈,好张巧嘴!其实这封信,本不是你父亲写给我的,而是托他转交。不过今天早上我才得知,事情已经妥贴,要我也无所裨益。我就是向你们道别,我们很快便要离开此地,远赴宁州了。” “你走不要紧,夏姑娘——也走?” “是啊,庾公子莫非有话对她说?” “这——请代我问候,祝你们一路顺风。” 夏逋呵呵一笑,拱手说:“我们行李不多,已经打点完备,不早点启程,恐怕还要滋生事端,就此别过了。” 此事出的突然,何况庾养尚未从昨日的劳顿中恢复精神,再者夏逋身上确实有种让旁人都不得不顺遂的力量。庾养只好抱拳施礼,目送夏逋翩然而去。 庾养摇头叹气准备转身上楼,却看见宇文恺和麹敏手拉手往楼下走来。 “长生,我方才看见你正同夏老先生在说话,他怎么走了?我和敏姑娘正准备谢谢他呢,幸亏他昨天在石窟中拉住了敏姑娘,不叫她呼叫和轻举妄动,不然我今日或许就见不着她了。” “你就不谢谢我帮你们开门?昨天打开洞窟门的时候就看你俩在抱头痛哭,还刻什么砖,留什么遗书,不就关了两三个时辰么?” “哎呀,当时我们真以为出不去了呢。要论哭,王橹哭得最凶,他嗓子都哭哑了,现在说话可man了。对了,我今天才发现我同敏姑娘的腰上玉佩都被那个苻茵斩落,掉在石窟里了,我那块值大钱了——对了,你还没有回答我呢,夏老先生去哪里了?” “他和青君姑娘要离开此地,回到家乡,我也拦不住啊。” “你怎么不拦着,你不是喜欢夏姑娘么?” 宇文恺话音未落,就听麹敏横眉怒目喊:“什么?你到底喜欢我妹妹还是她?你长得这般猥琐,还想脚踩两只船不成?” “长生,安乐,你们这么早就起来了?”王鼎和范品湘及时的出现给庾养解了大围。 庾养看见王范两人的腻乎劲儿,不仅心里又酸又恶。幸亏此时麹昭也兴冲冲地抛下了楼来,庾养终于不再耍单了。 几个人闻听夏逋要走的消息,都说一定要去送送。麹昭因为情敌要走,开心得恨不能一笑花开。 众人刚走到义熙堂后,便闻听城门处战马嘶鸣,蹄声阵阵。宇文恺望一眼仪仗,大惊失色道:“不好!好像是贵人驾临,我们还是先找个地方躲躲为好。” 麹昭抓着脑袋问:“贵人是多大的官儿?” “反正我们的老爹们罩不住!”宇文恺轻喊一声,便赶紧示意众人进到义熙堂的后门,躲在屏风后面。 “不会又有坏人吧?”麹昭低声问道。 “你闭嘴成不成?你没看见夏老先生.99lib.端襟正坐在堂上么?千万莫出声,出声遭雷轰!”庾养也望了仪仗——那不是一般官员的仪仗,而是天子仪仗! 义熙堂的正门被吱呀推开,又被紧紧闭上。众人隔着屏风只见夏逋赶紧下堂,趋前迎接来人道:“皇弟,没想到你枉驾幸此,愚兄实在晚走了一步啊。” 麹昭连忙扒开屏风一条缝朝外看去,只见来者熊腰虎背,两目灼人,髭须尽张,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她吓得赶紧缩回头来,吐吐舌头说:“那个傻大个是什么人?” “傻大个!你不想活啦,那是当今圣上!” “皇上就长那个凶巴巴的样子啊……”麹昭话未说完,就被庾养伸出大手捂起嘴来。 只见皇帝略略施礼后开口说道:“皇兄,弟昨日已独身除掉宇文护这个权臣,如果大权已经回到我太祖子孙之手。前日弟曾托庾信给皇兄书信,言及若弟起事不果,请皇兄务必登高疾呼,号召天下铲除权臣。如今大计已成,弟特来恭迎皇兄复位!” “太假了,这语气,这用词,一看就不是诚心的。”麹昭又开口小声念叨。 夏逋呵呵一笑说:“陛下,若大计未成,我必然责无旁贷。如今天下日定,权臣铲除,全赖陛下之功。至于我,当年设计逃脱宇文护之手,把一个烂摊子甩手交给贤弟。如今议谥已定,我又何必跳出来诈尸。陛下藏书网不要谦让,愚兄早就说过,兴我周家者,必贤弟也。” 皇帝又再三辞让,夏逋执意不肯。皇帝只好长叹一声道:“我岂能夺皇兄隐逸之志?若兄长执意回宁州,我自然为兄长画山开泽99lib?,嘱咐方吏不得加税加刑。既然如此,朕就任凭皇兄鸟飞鱼跃,怡神悦性。皇兄,后会有期!” 皇帝施礼退出门外,雄呼一声,刹那间就听到群马如潮水般奔出城去。 屏风后面的众人待卤簿去远,赶紧钻了出来,庾养冲目瞪口呆的夏逋挤眉弄眼道:“夏老先生,我早就跟夏姑娘说你是隐逸天子,她还不敢承认,如今被我们撞个正着,快点拿封口费吧。” 夏逋呵呵笑道:“这位公子,不知道什么能封住你的嘴呢?” “那——就让夏姑娘留下吧,人家好歹也是公主之躯,跟不了陛下餐风露宿的。” 夏逋点点头道:“这样吧,你不妨也随我们去宁州吧。我实在爱你有才,方才就试你舍不舍得青君,你还优柔寡断。如今吐露真言了吧?” “这——”庾养小心翼翼地回头看看早已怒发冲冠的麹昭,又看看推门进来盈盈笑意的夏青君,刹那间不知如何是好,只将拎着的玉坠儿失手落到地上。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