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 《盛世先忧》 《劝退帖》(阅者必读) 这是一本写给未来的书,如果你的思想停留在过去,请放弃阅读。 这是一本需要思考的书,如果你只浮于文字,匆匆略过,请放弃阅读。 我并不想告诉你该如何去读这本书,也没时间一一解释书中的细枝末节。所以,放弃吧,如果没有决心和毅力,没有冷静的思考和理智的判断,你看不完这本书。甚至,连十章都看不完,更别提能耐下心,去品味那些精彩绝伦的思辩。 即便硬着头皮看完了,你也会发现有很多地方看不懂。善意提醒,其实,看不懂是幸运的,不要觉得遭受了折磨。因为看懂了会更难过,当然,也或许会解脱。 另外,不要指责我在一些地方用了古文来写,因为我不希望真正看懂这本书的,是个外国人。虽然智慧应该普惠全人类,但我是炎黄子孙,骨子里的骄傲让我渴望华夏长盛不衰。同时,还有那些刻在历史中的伤痛和耻辱,逼我不得不选择古文,这样就没有任何人能完完全全将这本书翻译成外文,曾经的伤痛和耻辱也就不可能再一次重演。除非生在中国,长在中国,否则绝不会有人能看懂这本书。这是我的自信,也是我的狭隘,但我依然会选择这样做。其中缘由,书中都会阐明清楚。 最后还是想说,倘若不是想要突破成见,倘若不是想要改变思维,倘若不是想要窥见本真,倘若不是迷茫地找不到方向和未来,我依然奉劝诸位,不要轻易翻开这本书。 好了,到了这里,我想,你可以放弃了。 读完《劝退帖》还想继续的,请看这里 费尽口舌,如果你依然选择继续,我佩服你不撞南墙不回头的勇气。 诚心提醒,本书中会有大段的思辩,枯燥的说理,还有多处用古文写的启示,这些才是本书的精髓。至于叙述方式、故事情节和寓意,其实并不重要,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不会有统一理解。但书中的思想体系是完整的,并非一盘散沙,这种东西是需要有心人自己去发掘的,我无法言明。 相信看完本书以后,你会有所感悟和收获,看世界会多一个角度。但请务必做好各种心理准备,这样你或许可以在看的过程中从容一些,而不是半途而废。 最重要的,请记住以下这句话:当你看不懂的时候,就闭上眼,静下心,去试着从字里行间寻找真相。倘若还是无法有所得,或许可以去翻翻史书,也或许可以问问你身边那个你认为比你更有智慧的人,倘若他能解答你心中疑惑,便可以将他视作你现阶段思想和灵魂的老师。 (至于你一生的老师,永远是过去的你。这个世界上,没有人能够教会你一切,除了你自己。因为,只有你,才是你自己。) 开篇词 《如梦令》 一眼千年雾幕, 摘月不知迷路。 霁雪卷风云, 漫看梦魂归去。 休语,休语, 独醒自觉深误。 引言 历史上有一位经历特别的皇帝,他一出生就被人当做傻子,母亲在被老皇帝宠幸之前,只是一个低贱的宫女。在他长大后,还被自己侄子当众戏耍,甚至在侄子登基后,还对他锲而不舍的追杀。他为了逃命,在粪车里被送出宫,后来又装作和尚四处流浪。 就是这样一个谁都瞧不起的人,却在侄子疯狂吃丹药送命后,莫名其妙的登上了皇位,做起了人人羡慕的皇上。登基以后,这个别人眼中的傻子,却好像被灵魂附体一样,突然聪明起来。无论是文臣,还是武将,或者宦官,亦或者后宫的太后,没有人不臣服的。可以说,他从一个“傻子”,到掌握实权,十分突然,但是却兵不血刃。 这个人就是有“小太宗”之称的——唐宣宗。 今天我想跟大家说的故事,不是他在上位前如何的凄惨可怜,也不是他登基后如何的威武雄壮,而是想跟大家猜想一下,他是怎样不动声色地“偷”了这个皇位。 如果你认为本小说的主角是他本人,那你就大错特错了。他作为一个人尽皆知的“傻子”,是不可能有机会去谋划这件惊天动地之事的。所以,这时就需要一个意料之外的人,来帮他完成这件事。而这个人,才是我们今天的主角。 最后,想提前跟各位解释一下的是,由于史料不全,小说中出现的一些朝廷官员的职位与历史同一时期有所出入。本人能力有限,已经尽最大努力去收集史料,但还是无法尽善尽美。希望大家放轻松,不必太过于纠结这些。这不是历史,这不是真实的历史,这不是真实的发生过的历史!望大家切记,切记······可以参照正史去了解当时的背景,但不要按照正史去纠察。 小说的主人翁是一个历史上不存在的人,这里的故事纯属虚构,如果雷同,必定是你抄我,我会保留追究你法律责任的权利利利······开玩笑了,这本小说又臭又长,能看完的都没几个人,谁会闲的去抄呢? 能耐心看进去,并且全部看懂的,真的,我们一定是上辈子的莫逆之交,我都佩服你无比强大的勇气和天下无双的耐心。你的胸襟必定宽广似海,才能包容本书的荒诞和无稽。在这里,我对你作揖了,以示我深深的感激和崇高的敬意! 好了,说了这么多,我想你也不愿听我废话了。 最后的温馨提醒:如果你看不下去的话,请务必多看一章,或许你会发现与众不同之处;如果看下去了,请务必记得多多评论,哪怕是批评!但我恳求各位,一定要做到文明,或者理论,或者讽刺,或者仅仅一笑了之。千万记得不要低下你高贵的头颅,不要放弃你优雅的身姿。我,不值得;这本书,也不值得;人间,更不值得! 第一章苏醒 “生死间方显本性,顿悟后放下芥蒂” - 睁开眼,世界还是那个世界,我却已不是从前的我,身未变,心已荒。现在的我,一无所有,饥肠辘辘。我对不起亲人的牵挂,对不起族人的期盼,对不起循循善诱的先生,对不起肩负的责任。 明白这些又如何,已然愧疚,为何不让我在昨夜那刺骨的寒风中死去?为何今日阳光暖身,又让我醒来?心已绝望,感觉不到手脚冰凉,望着熙熙攘攘行色匆匆的人群,何处才是我的容身之所,头脑麻木,没了念想。昏昏沉沉中我又闭上了眼…… - “鸟宿池边树,僧敲月下门。” “什么敲,应该用推”,我闭着眼听到有人吟诗,不禁张嘴就来了一句,然后翻身继续眯着。 “臭乞丐,你胡说什么,这可是大诗人贾岛的佳作!哎呀,算了,跟你说也是对牛弹琴,不跟你计较了,免得污了读书人的圣贤!” “哼,书呆子!”对于这种死读书和读死书的人,我是向来看不起的,于是轻蔑地冒了一句。 “你说谁书呆子,你看我今天不揍地你满地找牙……” “三弟,有辱斯文,爹说过,要以理服人,让你读这些书,也是想让你改改性子,再说了,你跟一乞丐叫什么劲呢,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萧家欺负人呢,多跌份儿!” 只听到一人恼怒一人平缓地冲我说着,而我却懒得搭理他们。一般公子哥儿们,都爱拿穷苦人寻开心,一种天生的优越让他们肆无忌惮,见多了也就司空见惯不足为奇,自然就不值得我待见他们了。 过了一会儿,有人过来踢了我一下,冲我说道:“诶,给你东西吃。” 我睁开眼,阳光刺目,只见阳光里两个少年正站在我面前。一个虎背熊腰、孔武有力,一个锐目瘦弱、文质彬彬,两人皆衣着华丽,腰配宝剑美玉,一看就是一人习文一人练武的两兄弟,而且出身富庶之家。 “你终于睁开眼了,还以为你是瞎子呢!”那个虎背熊腰的少年略带讥讽地说道。 “三弟!”只见那瘦弱书生皱眉阻止,而后慈眉善目、面露笑靥地看着我说:“我看已到正午时分,想必你还没吃,便给你买了些胡饼。”说着,将一包胡饼放在我跟前的地上,便准备离去。 我见状,将胡饼扔了出去,正好砸在了那个瘦弱书生的腿上,而我翻了个身继续躺着,闭上眼蜷卧着。 “诶,我说你这个臭乞丐,怎么这般不知好歹,都饿的皮包骨头了,还把胡饼扔了,有病吧你!”少年冲我嚷嚷道。 “三弟!”书生则言语中带着喝止,随后又疑惑地问我道:“额,呵,不知你这是为何?” “我不是乞丐,不受嗟来之食!”虽落魄至此,我也不会忘了先生的教诲,有气无力地回道。 “哦,嗯……”书生若有所思,接着说:“那这样你看可好,你给我们解一下为何用‘推’,而不用‘敲’,然后再吃,这胡饼也就不算是嗟来之食了。” 听着这语气,能想象到书生那副假仁假义的慈眉善目,瞬间就倍觉反感。 “如何不是嗟来之食,书当为师解,为友解,为同窗解,为学生解,从未有过为食解!为一口胡饼而折腰岂能不是嗟来之食?”我闭着眼,怨怒地说道。此刻,我的语气,像个不满丈夫的怨妇,而我不满的,是这世道。 “嗨,我说你还来劲了是不是,浪费粮食还如此傲慢,看我不揍扁你!”少年有些火气上来,冲我怒道。 “三弟!不得无礼!”书生呵斥到,我眯着眼,又见书生对我恭敬作揖道:“阁下见谅,方才多有得罪!既然如此,我等也不便过多打扰了。不过,如阁下不弃,萧府随时恭迎阁下前来做客。” 说完,书生摆摆手,招呼少年离去。我又闭上眼,只听见他们离去的脚步声,还有他们彼此间的对话: “二哥,他就是一臭乞丐,你干嘛护着他,还如此恭敬?倒不如让我揍他一顿,他就老实了。” “闭嘴!乞丐能说出这样的话吗?你见过哪个乞丐给他胡饼不要的?此人应当尊重。” “可是,那也不能如此傲慢,都这般境地了,别人给的不吃,难道他要饿死自己?” “不知道,可能是吧。” “哎呀,不说他了。听说爹让咱们去见的柳先生,功夫了得,可是真的?” …… 他们渐行渐远,对话声很快就淹没在周围嘈杂的声音里。我又睁开眼,胡饼还在面前,看着他们的背影,回味他们的言辞举止,忽而觉得与其他纨绔子弟略有不同。哥哥文弱却敏锐,弟弟虽粗野却能惋惜粮食。不对,既然惋惜粮食,离去时为何不将胡饼一并带走?既然邀我做客,为何只说是萧府?偌大洛阳,萧府何止十家,不知道他们是真贤德还是假仁义······哎,不想了。我闭上眼,又昏昏睡去。 - 这一次,我做了许多梦。在最后一个梦里,我着衮冕之服,登高楼而望北辰。右有瘦弱书生所领之文臣,左有虎背小子所率之武将,身后案榻上美酒佳肴悉数陈列,案旁婢女侍者从众……我言之左右:“众爱卿,朕欲征服四海之域,臣服天下之民,各位意下如何?” 这时,亦梦亦真地听见瘦弱书生笑曰:“呵呵,那可得先填饱肚子!” 闻声,我悠悠睁开眼。天色已黑,只见一人身着仆役装,手提浮雕锦绣杆,杆头一盏画纸灯笼,画里仕女柳眉可辨。而一旁站着的正是那瘦弱书生,只是换了身黑光素边袍,腰间也去了玉和剑,唯有眼睛神色不改。 “不吃东西哪有力气实现抱负?”书生嘴角轻扬,语气里满是挑唆的味道:“人只有活下去,才有机会实现自己的理想,征服天下从征服自己开始吧!” 书生说完便转身准备离去,不过他又停下来,补了一句:“自我束缚的人终究只是个懦夫,你自己好生想想。” 之后,书生挥手招呼随从,快步离去。我怔怔望着他离去的背影,不知为何有种心酸,可是夫子的敦敦教诲犹在耳旁,怎可妄加猜忌?我就算饿死,也绝不食嗟来之食。 矛盾又执着的我,闭上眼,心头一片空白,不久又昏昏睡去。 等到再醒来已是晌午,冬日的这个时候最暖和,也最易睡,而我却如何也睡不着了,腹中已空空如也,口干舌燥,但跟前的胡饼却不见踪影,难道是那个书生差人将胡饼拿走了?或者是被其他人给拿去了?如今这世道,谁会与乞丐争食?大概,要么是被书生授意拿走了,要么就是哪个乞丐饿了拿去了。哎,不想了,先找口水喝吧。 - 来到沟渠边,清澈的榖水安静的流淌着,用手捧着水,喝了个痛快。 现在的我就如这榖水,甘甜润口却也清澈见底,没有污点也没有波澜壮阔,被全世界忽略却固执地独自东流。 “哎······”我望着榖水独自叹气,心里的苦楚只有自己知道。 这时,一个声音传来:“叹什么气,我只知道饿了就吃,吃完就睡。最开心的就是有好心人给两胡饼,吃顿饱的。昨日萧家公子给你的胡饼,我留了两个。其余的,昨日趁你睡着,我都吃了,嘿嘿······” 我寻声望去,一个猴瘦猴瘦衣衫褴褛的小乞丐,不知何时,在我不远处懒洋洋的躺卧着。他手里拿着两个胡饼举给我看,笑嘻嘻地对我说着:“要不现在咱两一人一个,给解决了?” 看我皱着眉头,似有不愿的样子,他接着又说:“我看你都在那桥头睡两三天了,不吃不喝,还以为你这是要寻死呢。今日看你来喝水,想来你也是不想死的。见你衣裳和说话,应该不是穷苦人出生吧?诶,你是不是落难了,感到绝望,却心有不甘,还放不下身段委身求存?” “你倒是分析的挺透彻,如此聪明,你不该是个乞丐呀!”我也躺了下来晒着太阳。 “那是,我这么聪明,要是读书了,一准能做大官。” “当大官也是大贪官,连胡饼都不放过的大贪官。” “诶,这你就看错我了!我虽然不识字,但我也知道为人要心正,要讲义气,否则我睡不着觉的。就像昨晚吃了你胡饼,我一宿没睡,还好心留了两个。而且,我想好了,绝不会白吃你胡饼的。将来若你有用得着的地方,我小猴子一定帮你。” “呵呵,那些胡饼也不是我的,都是人家萧公子的,你要帮就去帮人家公子吧!”我有气无力地笑道。 “那就不对了,萧公子既然把胡饼施舍给你,那就是你的。虽然我不拿,也会有旁的乞丐拿着吃,但我吃的就是你的,就一定会帮你。诶,你为什么不吃萧公子给的胡饼呢?” “因为我……不会吃施舍的东西!”我望着太阳,仿佛看清了自己,那金光闪闪的,像极了我的骄傲。 “就因为是施舍的?哎···你以前一定没饿过,饿多了哪管是不是施舍的。只要不犯法,只要是能填饱肚子的,就是能吃的。因为,活着比什么都重要!” “活着比什么都重要?呵,有些东西比活着更重要!” “什么东西?” “尊严!” “说白了就是死要面子活受罪呗?要我说,如果你真在乎尊严,那就活出个样子来让人瞧瞧。你这样不吃不喝,跟个孬子一样,谁会尊重你?我都瞧不起你!说甚尊严还······”他轻蔑地说。 “我自己尊重自己!”我义正言辞地低吼,卑微又愤怒地说道。 “得了吧,你那是在作死!” 我瞥了他一眼,他正用手枕着头躺着,胡饼放在胸前,翘着腿,面向太阳眯着眼。我心想:“哎,不说也罢,跟这种人说了他也不懂!” 然后我也躺下,面对太阳昏昏欲睡。这一刻,我觉得这世间再没有比日光更好的了,暖和的仿佛不再饿了。 “诶,你叫什么名字?” 我已如此模样,羞于再道真名了。哎···已失功名道,无碍赏风月,就叫尚风月吧。我眯着眼睛回道:“尚风月,你呢?” “我?不知道,大家都叫我小猴子。穆老头捡到我的时候,就剩下这只布袋跟别人的不一样。”他说着从怀里掏出一个紫色绸缎钱袋,一侧绣有海棠映月,一侧绣有小篆“独”字,袋口还绣有一圈夔龙纹。我拿来端详一番,不知如此奇怪的钱袋到底用意何在,或许是哪个大家族特有的吧。 “那我也叫你小猴子吧。”我说着,把钱袋递给了他。 “那我叫你小月月吧!”他说完,一脸似笑非笑。 “随便!”已是寻亡人,何用执于名,纵使天负我,我不负孤心…… 想着想着,我又昏昏睡去。 - 恍惚间,我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未做完的梦里。还是站在城楼之上,只是这次我看到了浩浩荡荡的军队,绵延百里,旌旗蔽天,声势浩大。城里的百姓夹道相送,许多人相约出城,在队伍两旁掩泪挥别。 “此战我汉唐将士必将浴血杀敌,踏平吐蕃!”只听那文弱书生慷慨激昂地说道。 “你什么时候也会说这种蛊惑人的话了,哈哈,平日里你可是最谨慎的。”我笑着回道 “陛下一夜没睡,当下最该休息了。”一个细润的声音在一旁接过话。 “是该休息啦,不过朕倒是有点饿了,先吃了再睡吧!”我回道。 说完,只听那个细润的声音又道:“陛下用膳,传。” 接着就听声音层叠相加,次第传出,一个一个都说着这句,声音也差不多,像是回声一样。 而我和书生在各自案前,席地而坐。不一会儿功夫,酒菜上了。只觉得饿,我也不顾其他,拼命吃着,这时那个细润的声音又在我耳边说道:“陛下,今儿有一道稀罕菜,叫玉龙戏珠,要不尝尝?” “好,好,快些上来!”我已饿不择食,急不可耐了。 “传玉龙戏珠!” “传玉龙戏珠!” …… 又是像回声一样的。 端上来,我揭开盖子,大笑:“哈哈哈···这不就是红枣银耳莲子羹么,我还以为是什么呢。”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举案的小太监扔了手上的案,从袖中抽出一只七寸匕首,寒光一闪,直刺我胸口,我大叫一声:“啊······” 仿佛一瞬间,我清醒又模糊了,只听还有一个声音在耳边念叨:“死了就什么都没了,死了就什么都没了……” - “死了就什么都没了,你醒醒……”我好像听到了小猴子的声音。 “扎了我这一回天得力针,就没事了!小意思,就是饿晕了而已。”我听到另一个俏皮而得意的声音说着。 懵懂中,我有了意识,遂睁开眼。只见小猴子瞪大眼看着我,他身边站着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头,老头手中还拿着一根银针,银针上挂着血迹。而我环顾四周,才发现自己躺在一张宽大的床榻上,衣服被扒开,胸口隐隐作痛。我不知此刻身在何处,恍如隔世。 “这是哪儿?”我问小猴子。 “哈哈,我就说嘛,我的回天得力针什么人救不回来,这不就醒了,哈哈哈……”只看那老头大笑到。 “这里是萧府。”小猴子欣喜地将我衣服盖好,随后又对我说道:“你都昏迷一天了,终于醒了。我还以为你死定了,幸亏萧公子及时请来了这老头。” “什么老头,是神医孙,还有,哪来的老头,我还年轻着呢!”那个花白头发的老头,很不满的说着。 “是是,神医孙,神医的孙子嘛!”小猴子偷笑着,回他道。 “诶,我说你这臭小子,除了贫嘴能不能有点正事儿?赶紧去给他弄点吃的呀!”老头一边气急的说着,一边将银针擦干净,收起来。 “哦,对,赶紧吃点东西,别待会儿又晕过去了。”小猴子说着,跳到桌前,端起半盘点心到我跟前,递给我说:“来,这个我刚刚尝了,很好吃的。” “欸,欸,你干什么,快住手!臭小子,他现在身体虚弱缺水,不能吃干粮。去,弄点粥来。”老头急忙抢过小猴子手里的盘子,推开小猴子说道。他一边吩咐小猴子,一边瞪大眼睛仔细地看着我。接着他又用手撑大我的眼睛,然后慢悠悠地说:“没事了,喝点粥,休息休息就好了。” “那我去盛粥,你先躺着。”小猴子蹦跳着离开了。老头一边收拾自己的药箱,一边嘱咐我道:“你可以死,但是别死在我手上。所以一会儿必须把粥喝了,好好休息一晚。出了萧府,爱死哪儿死哪儿。” 老头语气中带着不屑,说完拿起药箱,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死?对呀,我不是......”我嘴里嘟嚷着,梦里的画面还一幕幕在脑中回放。当想到匕首刺入胸膛的那一刻,我闭上眼,紧锁眉头。那把寒利的匕首仿佛真的刺入了我的胸膛,一阵剧痛,感同身受。而我怒目圆睁地看着那个小太监,小太监的脸却如何也看不清。梦境里,我心头涌起的,是恨,是遗憾,是壮志未酬,是渴望生还...... 对,就像小猴子说的,死了就什么都没了!什么尊严,什么宏图大志,什么光宗耀祖,统统都没了。还有那害我断了前程的阴险又恶毒的国之大蠹,仍然逍遥于世,我怎忍得下这口气? 我要活下去,在活着面前,所有的东西都不重要了,因为死了,我就真的什么都没了。只有活下去,我才能去追求我想要的,才有可能拥有我追求的:尊重、功业、复仇、盛世···等等一切! 对不起了,夫子,我无法遵守诺言,做个君子了!我要活下去,要建功立业,要青史留名,要惩奸除恶,要乾坤郎朗······要做到这些,我就无法做一个高洁的君子。我想到这里,眼角的泪情不自禁地流了下来。 我睁开眼,看到窗前陈设着一张雕刻精美的书案,案上纸墨笔砚整齐地摆放着。此情此景令我心中感慨万千,想曾经我也是做得锦绣文章,让亲人骄傲,令夫子夸耀的。而如今···哎!我却不得不被逼得抛掉了气节,真乃时也,命也! 拖着虚弱的身子,我来到案前,铺开一张宣纸,取水研墨,提笔而书: 南山雪未消,万里冻云潮。 不在王侯府,当知将相遥。 小人书史笑,君子苦天高。 今日丹心弃,甘为野草燎。 第二章入府 “似如一夜春风到,不赏玉兰望牡丹” - “来来来,喝点粥!”小猴子从门外迈进来,双手小心翼翼地端着满满一碗粥,边朝屋内走来,边说道:“这可是杏仁饧粥,萧公子不知道你什么时候会醒,特意嘱咐厨子天天都熬一锅,让你一醒来就立刻有得喝”。 小猴子说罢,将手上的粥放到桌子上,从怀里掏出竹箸放在旁边。 我走到桌前,掀起袍子,欣然坐下。正准备端起碗狼吞虎咽的时候,手一碰碗,烫地赶紧缩了回来。 小猴子见状,大笑道:“哈哈,刚刚热出锅的,没看见我用这么厚的抹布才端过来么?还在想怎么劝你吃呢,没想到你这么着急。诶,你怎么想通了呀?不要尊严啦,小月月?” 小猴子站在我身边,用手转着抹布看着我,笑地眼睛都快眯成一条线了。 我一边拾起竹箸慢慢滑着碗里的粥,眼睛望着竹箸上刻着的“萧”字,一边问道:“小猴子,我是怎么到这里的?”。 “你呀···想知道吗?且听我细细道来!”小猴子用着不着四六的唱腔,兴奋地跳到门前,边说边比划道:“那天我们两个散淡的人,在那桥头晒着太阳,分着饼。你是那死犟死犟的愣头青,可伶我苦口婆心劝不听。望着那香喷喷、黄油油的大饼子诶,小的我只能揣进怀里,流着口水把梦温。这一觉醒来,天也黑咕隆咚,地也黑咕隆咚,桥也黑咕隆咚,你也黑咕隆咚···只有那饼,在怀里香喷喷,勾地我是直挠心。这便想,问问你这浑人还吃不吃。可问也不作声,摇也不作声,抽也不作声,打也不作声。这该如何是好,吓得我一时失了魂。摸着鼻头还有气,忙掐起人中扶起身,又舀了一瓢凉水将你泼。怎奈掐也掐不醒,泼也泼不醒。好在我是智多星,想起这萧家公子待你有情,便匆匆来此急敲门。可这萧府槛也高、门也深,容不得我小乞丐,三言两语道真情。我只得在门前把身藏,想要截得公子把事讲。好在萧三公子是夜游郎,我拦了人,说了事,求了情。那晓得三公子听不进,一把将我小乞丐扔,痛地我吱哇乱叫,躲到一旁,不敢作声。许是老天爷念我心诚,竟让三公子有了良心。只见得他转身回了门,又找来二公子将我问。二公子可是个大善人,扶起我,领着人,就来到了桥墩。你靠着桥墩就快断了气,大伙儿抬起你就往这里奔。” “哦,那后来呢?”我看着小猴子自个儿闹腾,慢慢吞下一口粥,继续问着。 “后来?后来在路上萧二公子就让三公子去请那个老头。”小猴子像是说渴了,端起茶壶就往嘴里倒,一边喝着,一边说,眼神里满是厌恶:“就是用针扎你那老头!可那时好像不在家,听说是采药去了,直到今天才回来。二管家本是不让我跟着进府的,好在萧二公子说让我过来照顾你,而且还给了我新衣裳。二公子真是个好人,他把我当自家下人对待,吃喝都跟下人们一起,还不用守那些下人的规矩......” “对了,你说萧府,这到底是哪个萧府啊?”我抬起头,看着小猴子,他这一说才注意到,他身上的干净新衣服和已经扎起来、梳洗干净的头发。 小猴子直勾勾看着我碗里的粥,心不在焉地说:“就是萧府啊......” “看在你照顾我的份上,剩下的都给你吃吧!”说着,我把竹箸架到碗上,将碗推到小猴子跟前。 “不,不,你吃,你吃!你需要,我吃过了,你吃的是今天做的,刚刚早上我把昨天的给吃了。只是太好吃,没忍住,嘿嘿。”小猴子不好意思的看着我,笑了笑,又把碗推到了我面前来。随后他在桌前踱着步,接着说:“萧府,就是全洛阳最富有的萧府。有句话听过没?‘洛阳十铺,五归萧府’,就是你在的这个萧府了。萧家三个公子,大公子入仕,官至京县狱丞,二公子习文,三公子练武,都是洛阳响当当的人物。” “那你知道他们的名字吗?”我拿起竹箸继续吃着。 “我哪去知道他们的名字,能识得他们是萧家公子就算我小猴子机灵了。我一小乞丐,又不是达官贵人,人家能跟我说名字么?”小猴子撇着嘴说道。 想来也是,这社会向来如此,下等人就是连上等人的名字都不配知道。乞丐,连家奴都不如,又怎么会知道他们的名字。算了,喝完这粥,休息一下就辞行吧。我一边慢慢喝着粥,一边寻思着。 “小月月,你接下来什么打算?”小猴子问我。 “不知道,走一步看一步,喝完粥咱们先跟萧公子辞行去吧。”我看看碗里的粥,又看看小猴子,对他说道。 他一脸不情愿地说:“你看萧公子对你这么好,不如你就干脆留下来,别走了。” “我看是你不想走了吧?要不我让萧公子把你留下,在萧府做下人?”我调侃地问道。 “得···你不留这儿,我肯定不在这儿啊。他们下人很多规矩的,我还是做我的小乞丐吧,外面多自由!”小猴子撅着嘴,而后窃喜地说:“当然,我现在也很自由,萧二公子特准的,嘿嘿······” “行啦,别贫了,就算留下来,我又以何种身份居于萧府呢?还是先离开,再做打算吧。萧家公子的恩情,也只能容后再报了。”我回小猴子道。此刻,我的心里是复杂的,一来不知去哪儿找个活路,二来对萧家公子的恩情无以为报,心感愧疚。另外,如果我离开萧府,他们应该也是不会留小猴子的,所以小猴子的恩情,我也不知道如何报答,只能先做眼前该做的事,那就是不再叨扰萧府。 喝完粥,我让小猴子领我去见萧二公子,打算道别。听下人说,萧二公子正在书房,便让下人领着去书房。一路上经过三个园子,五六道墙。每个园子的景色均不相同,有池塘,凋零的荷叶还在水面;有假山高树,只是除了几棵常青树外,其他的都光秃秃的只剩枝干了;还有一个园子,全是梅,花开地很美。每个园子里都有小亭,亭子里有石制桌椅,形态各异。走了好一会儿,我们终于来到书房。 “两位请稍后,我进去禀报一声。”说着,那仆人便进入书房。一会儿功夫,他出来请我和小猴子进去。我们跨过门槛,进到屋内,正绕过万世师表的屏风,只听那虎背小子调侃到:“哟,你终于醒啦,不是说不食嗟来之食么,怎么……” “三弟!”文弱书生喝止到,而后笑着作揖说:“尚兄见谅,我三弟并无恶意。其实先前就听孙叔说你醒了,但仍需进食、休息和调养,于是便没有立刻去打扰。本打算明日再过去看你,却不想你先来了。不知是有什么需要,或是下人有照顾不周的地方吗?” “不,不,敬谢贵府的悉心照料!只是已叨扰过多,在下实在不知何以为报。既然已醒来,并且填饱了肚子,我是该告辞了。贵府的恩情只能来日再报。”我一边作揖还礼,一边诚恳地说。 “尚兄先别急,容我冒昧问一句,现在我们算不算朋友了?”二公子急切地问到。 “当然算!萧兄是我的救命恩人,又何止朋友!”我狐疑却激动地答到,心想这是有什么需要我帮助的吗?正好可以报恩。 “那现在可以给我们解一下,为何用‘推’而不用‘敲’了吗?”萧二公子微笑着问我道。 我望着二公子,他眼神里满是鼓励和期待,于是回答道:“哦,当然可以,‘鸟宿池边树,僧敲月下门’,这里用敲字,骤然打破了原来安静祥和的环境氛围,很不应景。再说僧人大多讲究修身参禅,绝不会在鸟已安宿时,于静谧的月色里做出敲门之举。推门都慎恐出声,又岂会敲门呢?所以此处该用‘推’,而非‘敲’。虽然昌黎先生有过释疑,诗奴和世人也皆推崇‘敲’,但大多是因昌黎先生之名望才有此举,若认真学诗,应不畏声望,独自思考,如此才能学有所成。”我娓娓道出心中所想,再看三公子漫不经心地听着,二公子则边听边招呼我和小猴子坐下。 二公子撑开折扇,若有所思,随后开口说道:“尚兄说的,确实不无道理。不知尚兄有读过哪些书,师从何人?” 这是在探听我的学识呀,好吧,说说也无妨,我遂回道:“儒家《论语》,道家《老子》,墨家《墨子》,史书《史记》《汉书》《三国志》,兵书《孙子》《吴子》《六韬》,至于《唐韵》《鬼谷子》等就研习的不多了。我的教习先生早已归隐,故而不便道出,望见谅。” “哦,想我大唐科考必作诗,故而学子们必研习《唐韵》,为何仁兄却......”二公子疑惑地看着我说。 我打断他的话:“因为夫子说过,读书为知意,知其意而为己用,便不虚读。作诗为抒情,一味拼凑四韵,往往空泛,无多益处。随性而为,随心而发,可成佳作。最上乘之作,当是韵入无声处,意沉落笔时。李杜诗篇万口传,也没见句句都恪守韵律。情至浓处,境由心生,诗自天成。殊不知,匠心独运非材气,信手拈来算天成。故而,何须时时考究韵律呢?” “好!说的好!如此才是做学问的精髓,仁兄的先生真是位世外高人啊!真想有机会,可以去拜访拜访这位高人。”二公子兴奋地站起来说道,而后转身问我:“不知尚兄今日离去,有何打算?” 他这一问,我顿时感到尴尬万分,不过二公子似乎察觉了我的窘迫,接着又以诚恳地口吻问道:“不知有没有荣幸,能恳请仁兄留下来,屈尊暂列愚弟西席,权当还我的相救之情?待我等寻到更合适之人,或仁兄有鹏程之遇时,仁兄再行离去。到时你我两不相欠,萧府绝不再阻挠。仁兄以为如何?” “二哥,我有先生!”虎背小子急道。 “你那是什么先生,除了字写得好看点,就知道‘回’字几样写法。正好有尚兄在,回头跟二管家说声,把那人给回了!”二公子不耐烦地说道。 原来他绕了这么多,只是为了试探后给我找个生存的台阶,顺便解决自己的难题。于是我欣然应到:“如果是这样···好吧,我便先留下,尽我所能去帮助三公子。不过我的小兄弟······” 我站起来,看着还在屏风边抠着手,略显拘谨的小猴子。二公子一边转身向小猴子看去,一边抢过话说:“你这小兄弟挺机灵的,我们府上人都很喜欢。对了,尤其是孙叔,刚刚走的时候还问我,能不能把这位小兄弟借给他呢。只是我想,这是你的事,我也不好擅做决定,就跟他说明了情况。我让他明日再来时,跟你当面商量。” “好!那明日等孙神医来了,看小猴子自己的意愿吧。”我应道,随后我们看着小猴子会心一笑。小猴子也不知所云,冲我们尴尬地笑了笑。 “尚兄既然决定留下,那便请先沐浴更衣,好生休息。我让下人安排一下,明日我再去看你。”二公子笑着说,身上散发出的富贵公子特有的那股主人翁气质,很强烈地扑面而来。 “好,那我和小猴子就不打扰二位了!”说着,我作揖离去,转身跟还在抠着手指头的小猴子说:“小兄弟,走了!” “去哪儿?”小猴子一边跟着我迈出门槛,一边问我。 “沐浴!”我看着自己身上又脏又破的衣裳,回道。确实该洗洗了,估计萧二公子忍了我很久,也难怪三公子不肯靠近我。我刚出门,抬起袖子闻了闻,气味太浓,呛得我自个儿都嫌弃。可在街上一个人的时候,我明明没有觉出有这么大味儿。 哎,人啊,都是只有站在干净人旁边,才能看清楚自己有多污秽,才会坐卧不安起来。有些人会羞愧地赶紧去洗掉,而有些人洗不掉或不愿意去洗的时候,就会恼羞成怒地,想方设法将干净人变得跟自己一样。 “那你知道去哪儿沐浴吗?”小猴子问着。 “不知道啊,你知道?”我边往来时的方向走,边对小猴子反问道。 他得意地说:“当然,我可是去享受过的,嘿嘿······” “尚公子,请留步!我家二公子吩咐给你准备的汤,已经备好,请随我这边走。”一个仆人从身后追来,然后带着我们往另一头走。原来萧二公子早在我们到书房的时候,就已嘱咐过领我们去的那个下人,提前准备好沐浴的汤。我不得不被他缜密的思维所折服,心想:这样的人,一定能大有作为! 来到浴室,看着小猴子东张西望一脸疑惑,我便问他:“怎么了?你不是来过吗,还这么好奇?” “我没来过这里,这跟我沐浴的地方不一样啊!”小猴子嘀咕着。 “当然不一样了,这是我家公子沐浴的地方。你上次去的汤室,是我们下人用的。我家二公子特意嘱咐,让我带尚公子来这儿的。”那个仆人一边笑着跟我们解释说,一边将手中的衣裳递给我道:“这是你的衣裳,我家二公子在你被背进府的时候就吩咐我们准备了。稍后你试一下,看合不合身。若不合身,我们立刻给你改。” “辛苦了!”我笑着对他感激道,那人点点头就退了出去。我又看着还在四下张望的小猴子,对他说:“小猴子,要不你先回去吧,我沐浴更衣完就回去了。” “也好,那我就先回去了。正好肚子饿了,我要回去把那半盘也吃完。小月月,你可得快点,否则就没得吃了!”小猴子神气扬扬地说着,然后蹦跳着离开了汤室。 - 第二日,一觉醒来已是日上三竿。我和小猴子吃完仆人送来的早膳,就见二公子和神医孙迈过门槛进来。 只听神医孙似笑似讥地冲我说道:“诶,多吃就对了嘛,你看现在,精气神多好!若是再饿昏,死去,我可就不救了。” 我忙拱手作揖道:“多谢神医妙手,尚某感激不尽!他日若有所求,我定当全力以赴,以报君恩。” “行了,好听的就不用说了,我也懒得听。现在就报恩,如何?”神医孙一边问道,一边挑眉以示。 我应声说道:“神医有何吩咐,只要尚某力所能及,必当全力以赴。” “也没什么大事,就是想跟你借个人。把你这个仆人,借给我用用,如何?放心,我亏待不了他,就是想收他做我的关门弟子。”神医孙一边笑嘻嘻说着,一边看向小猴子。 “呵呵,神医,你许是弄错了。小猴子不是我仆人,他也是我的救命恩人。若能做神医的关门弟子,自然是求之不得的事。至于他跟不跟你去,还得看他自己的意愿,我也做不了主。”我回着神医孙,扭头看向小猴子。 小猴子眼中羞涩怯弱,喃喃道:“都别这样看我,我一小乞丐,闲散自由惯了,我才不跟这个怪老头走呢!” 小猴子说着话,把头低了下去,又抠起手指来。 “真的不跟我走啊?”神医孙问道,接着又挑逗道:“我那儿,可是每天都大鱼大肉,山珍海味,永远都不会饿肚子哟。难道你怕吃苦学本事?如果你怕,那就算了!学医可是件苦事,既要荒山野岭到处寻药,还得下苦心去识药性、学医理,有时候还会以身试药···如果你没这胆量,我不强求,你还是做你一辈子乞丐吧!” “谁怕了,哼!”小猴子被刺激的一脸不服气地盯着神医孙。 “小兄弟,我也觉得你可以去试试,学一门本事,将来安身立命。再说,我看孙叔与你颇为有缘的,他可不是什么人都收做徒弟的,何况是关门弟子。”在一旁站了许久的二公子终于开口说话了,他帮着劝说道。 “好吧,那我给萧公子面子,就跟你这个怪老头去试试。但是,先说好,我每顿可是要吃两张胡饼的!”小猴子看了看萧二公子,冲神医孙仰着头说道。 ”哈哈哈哈······“神医孙大笑着,迈步走出门去。萧二公子对小猴子使了个眼色,让他赶紧跟上去。 小猴子追着跑出去,还听见他的声音:”喂,怪老头,你听到没,要是你给不了那么多,一张半也行啊······“ - 看着小猴子跑出去的背影,我在心中默念道: 学医应历千般苦,聪颖绝伦不惧难。 此去须知真努力,他时重聚望成材。 第三章论世 “无心插柳絮三千,遑论狂词言似浅” - 我望着他们离开的背影,对萧二公子问道:“公子,我们不用送送神医吗?” “不用,孙叔对我们萧府很熟,也是可以随意出入的。若真要是送出门,倒显得生分了。到了该三弟习功课的时辰了,尚兄随我一起去书房吧!”萧二公子一边笑着拒绝了我的提议,一边迈步领着我去书房。 在去的路上,萧二公子跟我介绍起萧府来:“对了,尚兄可能对我们萧府还不太熟悉,我先与你简单说说府里状况。我父亲叫萧墨,是我们府中当家人。我大哥叫萧乾,平日都有公干,很少回家。我叫萧秀,除了帮着管府中事务,偶尔也需帮父亲打理生意。我三弟叫萧坤,从小是习武的,最近才开始让他读读书,养养性情。管家章牧,不管府中之事,也不住在府中。因是家中世仆,父亲对他是极其信任的,但平日一般遇不到。府中一应事务皆由二管家照应,尚兄在此如有什么需要,尽可以跟下人吩咐,二管家都会办妥的。对了,还有孙叔,跟父亲是总角之交,所以我们都称他孙叔。他是药王孙思邈的后人,医理精湛,悬壶济世却不爱留名,世人皆称‘神医孙’。他有一个怪习,穷人问诊分文不取,豪绅请诊一方千金。” “他来府上看诊,也收诊费吗?”我好奇地问道。 萧秀笑着回道:“呵呵···他辛苦登门,收些诊费实属应该。他对府中所请,从未拒绝,已是很给面子了!” “那昨日岂不是让府中破费许多?”我有些过意不去地说道。 萧秀安抚我道:“钱是小事,尚兄不必放在心上。只是孙叔时常出入深山大川寻访药材,可遇而不可求,因此让尚兄等到昨日才醒。好在府中大夫也还能用,没让尚兄的情况恶化,算是万幸。府中情况,基本就是这些,不知尚兄还有什么想了解的?” “看着萧兄你这家业不小,我刚入洛阳不久,不知贵府是官宦之家还是商贾之门?”我想探听一下萧府的底子,故而明知故问道。 “自古官不离商,商多依官。我萧府虽以行商起家,但每代都有送入仕途的族人。只是有一条是明了的,那就是祖训:‘官不入庙堂,商不涉朝政’。这是我萧府的原则,千百年来,莫不如是。”萧秀认真地答道。 听完,我在心中暗暗佩服。正所谓伴君如伴虎,不入庙堂自然安全几分,又不与朝廷做生意,自然也不会卷入枉法乱政的大案,自保足矣。而那些送入仕途的族人,就是萧府安排在朝廷的眼线。只要稍有风吹草动,消息必然比别人知道的早,便能抢占商机。那些在仕途中的族人,有萧府做后盾,自然能个个身居要职。因为任何时代,钱在官场都是有神通的。 “哦,原来是这样……”我若有所思地应答着,随后问他道:“那萧兄有什么想问在下的吗?” “呵呵···自然是想知道尚兄的身世,还有···此前的经历。”萧秀慈眉善目地看着我回道。 “我乃舒州怀宁人士。原是一山野村童,不知世事。七岁那年,家父为救恩师而亡故。受家父临终所托,恩师收我入山,教我学问。修学十二载,恩师命我下山,施展抱负。下山以后,尊师训,行师命。然多遇欺诈盗世之徒,尝尽世间冷暖,流落至洛阳。本已万念俱灰,幸遇公子搭救,走过生死之间,这才回心转意。”我真诚地望着萧秀,心中满是感激。 “哦···着实不易。那不知尚兄当初立有何种抱负呢?”萧秀疑惑地问,眼中似是有所期待。 “恩师授的是经世之学,自然想施展所学,为民为国谋利。上扶大厦于将倾,下抚百姓以安民,无愧于天地,不负于师恩,功业立世,名留青史,惠泽千秋万代。”我应答道,眼里放着光。 萧秀有些诧异地看着我,转眼又感叹道:“尚兄真是有鸿鹄之志的人啊!” “哎,鸿鹄之志又如何,凡事都得脚踏实地。看看眼前的境况,怕是志向越高远,越惹人讥笑。”我叹着气,心中倍觉无奈。 “可若是人生低谷的时候依然能有如此之志,不正说明你时刻未忘胸中宏愿?或有无知之徒耻笑,但我却觉得这尤为难得!谁人不曾心怀大志,然而历经世事无常,大多数人往往就此妥协沉沦,抛弃了当初之志。庸庸之辈如此,那些身居高位的世俗之流亦是如此。尚兄身上,我看到了那些人都没有的执着。执着很重要,只要尚兄不改初心,他日必能得偿所愿!”萧秀坚定地看着我说。 “谢公子慰勉!他日若真能如愿,我定要为你做三件事,以报今日一言之励。”我望着萧秀,心里滚滚激浪,仿佛已经看到自己愿望达成的那天,胸中充满了憧憬、期待和动力。 萧秀追问道:“无论何事吗?” “无论何事!只要我能做到,我必全力以赴。”我万分肯定地回他道。 “好!那一言为定!”萧秀说着,从怀里掏出一个木制的小玩意儿,继续跟我说:“这是我方才从管家之子——章起那讨要来的,说是叫千机锁。这把是他特意给我做的,上面还刻有我名。听他说,这锁只能用钥匙开,否则便会从内自燃而毁。有两把钥匙,每把钥匙都只能开这一个锁,若是误开别的千机锁,便会锁和钥匙一起毁坏。今日你我一人一只,只当是信物。他日若你见了这千机锁,打开便能看到我所求之事。到时候,还望尚兄信守承诺!” 萧秀一边说着,一边把钥匙递给了我。我瞥了一眼萧秀手中展示给我看的锁,锁如一个方盒,以铜打造,四角各刻有一个篆体“秀”字。再端详手中千机锁的钥匙,甚是精巧。也用铜铸造,双齿,且可内收,两侧分别刻有一行小字,合起来是:“密事精巧藏,此物解千机。”看着手中的钥匙,堪称巧夺天工之作,想必那千机锁更是精巧。 “一言为定!我必当贴身保管这钥匙,待心愿达成的那日。”我诚恳的望着萧秀说,一边说着一边将钥匙揣入怀中。 萧秀看着我,微微点头。随后他收起千机锁,又对我说道:“对了,尚兄,今日晚些时候,我和三弟打算去‘望一楼’。那里每日都会聚集一些有识之士,在一起开怀畅谈,偶尔能遇到知己之人。不知尚兄是否有意,随我们一同前往?” “好啊,反正也闲来无事,权当长长见识。倘若能识得些志同道合之人,那便是莫大幸事了。”我应声答道。 萧秀开心地说:“行,那便这样说定了!日昳之后我们便启程。” 说话间,已经到了书房门口。我们进入书房,见萧坤正在擦着自己的佩剑。 萧秀见状,招呼萧坤起身:“三弟,还不快来给先生行礼。” 萧坤闻声,不情愿地缓缓起身,握着剑冲我抱拳,撅着嘴说了声:“有礼了!” 萧秀皱起眉,看着萧坤,十分无奈。之后他迅速笑盈盈地圆场道:“尚兄海涵,家弟从小习武,不懂规矩。家里又宠地紧,失了礼数。” “无碍!”我对萧秀微微一笑道,然后望着萧坤,对他说:“三公子看来是不服我呀。” “就是不服!你一个臭乞丐,才跟我二哥一般大。若不是二哥要帮父亲忙,抽不开身,以他的学识,岂能轮到你?若不是二哥把我以前的先生辞了,定要我跟你学,我才不干呢!”萧坤昂着头,一脸的不服气。 “好!那我出一道题,你若能答上来,便是在下才疏学浅,我定自行离去。不知三公子,敢不敢一试?”我笑着问道。 “有什么不敢,我也学了那么久,还怕你个臭乞丐不成!”萧坤一脸高傲,依旧十分不服气。 “我听说三公子自幼习武,不知能敌过几人?”我问着萧坤。 “几人?起码十几人···不对,能敌百人!”萧坤骄傲地回道。 “三公子果真是少年豪杰!”我笑着夸道。 “那是自然,哼!”萧坤得意地应道。 “战国时期有魏国、齐国和赵国。魏国攻打到赵国国都邯郸,赵国在朝不保夕中向齐国求援。齐王欲出兵八万,帮赵国打退魏国。若你是齐国统帅,你第一步当如何做?”我问着萧坤。 “围魏救赵嘛,这个我知道,哈哈···当然是带着兵,直奔魏国国都大梁。”萧坤自鸣得意地答道。 “错,应先运粮草辎重。”我微笑地望着萧坤,纠正他道。 “呃···这个···这个我自然知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嘛。”萧坤有些尴尬地嘴硬道。 “那粮草该运至何处?”我追问道。 “当然是魏国国都城下···不对!这么容易你就不会问了。哦···我知道了,是桂陵!粮草必然是运到桂陵,因为大军要在桂陵埋伏。”萧坤自信地答道。。 “看来三公子对这段历史还是颇为了解的呀。”看着萧坤颇为自信地样子,我便故意先肯定他道。 萧坤又得意起来:“那是自然,哼!” 我却笑起来,接着说:“呵呵···但还是错!若粮草辎重囤积于桂陵,倘若魏军得知后,突袭粮草所在,一把火烧尽,该如何是好?退一步讲,路途遥远,若大军在途中粮食接济不周,导致军士空腹,军心涣散,又该如何作战?” “我说什么都是错,那你说这粮草运到哪儿?”萧坤撅着嘴说。 “凡行军作战,必先确定行军路线,在后方囤积足够多的粮草辎重。之后将部分粮草辎重,随着大军一同前进,再沿途分段建立粮仓。如此做有两个目的,一来,可分散粮食,敌人不能一次损毁;二来,及时供给,不会导致大军接济不周。大军前行时,既怕没有粮草会饿肚子,也怕粮草太多,拖累行军和灵活应变。唯有如此分段囤积,方能最大程度保证后方的粮草源源不断供给上来,使大军一路都能有补给。并且还不会拖累大军,让大军无法灵活应变。至于如何分段,每个粮仓囤积粮食多少,守卫人数,运输以多少人为一队合适等等,以后会慢慢告诉你,如果你还认我这个先生的话。”我看萧坤听地入神,故意留着悬念,对他装模作样地说道。 萧坤撅着嘴,不说话,但眼神已不那么傲气凌人了。萧秀望着他,接过话说:“你看,我就说尚兄是有真才实学的。这下服气了吧,还不快给先生赔礼!” 萧坤将手中的剑挂起来,对我鞠躬作揖,并致歉道:“先生在上,学生有礼了!刚才是学生鲁莽,冲撞了先生,还请先生莫怪!” “嗯······”我笑着,很满意地看着眼前的萧坤。我突然觉得他有些可爱,遂不再与他计较,并对他说道:“那今日,我便为你拆解拆解这‘围魏救赵’如何?” “有劳先生了!”萧坤再作揖,彬彬有礼地回道。 “好!哈哈···时候也不早了,我还有些琐事要处理。我得先行离开,此处就有劳尚兄了。”萧秀笑着说,随后对我作揖,转身离去。 我也拱手作揖,送萧秀出门。 - 这萧坤在学习的时候还是很认真的,一上午除了喝水和如厕,就是认真听我讲,问我问题。 吃过午饭,回榻上小憩,醒来后我发现小猴子的钱袋不知何时落在了桌脚。应该是走地急,小猴子没察觉到。我将钱袋捡起来,放到了袖子里,想着再见到小猴子的时候还给他。 过了一会儿,有仆人过来问:“尚公子,可以出发了吗?我家公子已经准备妥当。” “好,我也准备好了,我们现在就过去吧。”我回着他。 “那请随我这边走。”仆人说罢,转身领着我去找萧秀他们。 - 汇合后,我们便即刻动身出了门,一直向西走。我们一边走,一边聊起天。 “抱歉啊,尚兄,委屈你步行过去。只因这个时辰,‘望一楼’门前人太多了。以前也是能坐马车过去的,但去了之后,由于马车太多,往往回来时就比较麻烦。让不开路是常有的,只得等大家逐次离开了才能回。更有甚者,为了早些回,互相大打出手。也因为这样,有段时间少了很多人。后来,楼内规定,所有这个时辰过去的人,一概都不许坐车,否则不予接待。规定出了后,人才重新多了起来。”萧秀跟我解释道。 “无妨,步行亦有步行的好处。看来这个‘望一楼’,还真是个门庭若市的地方,一定很有趣吧?”我应答着,心里渐生兴趣。 “是啊,可有趣了!”萧坤接过话,一脸的兴奋地说:“那地方可是个比武的好地方!可惜我二哥从不看我比武,就知道跟那些个酸文人舞文弄墨、谈天说地,甚是无趣。一会儿到了那,先生若是想看有意思的,就跟我走!” “就知道动刀动枪,你又忘了父亲是怎么说的?要学万人敌,匹夫之勇如何敌万人啊?多跟先生学学兵法,遇事要沉稳!”萧秀对萧坤责备着,转而又对我说:“尚兄,别听他的。是这样,‘望一楼’很杂,三教九流均有出入。左边是文人谈学论道的思咏殿,右边是武士打擂练手的试武堂,进门的正楼是饮茶的茶楼,茶楼的后边是喝酒的酒肆,酒肆再往里是赌场和妓院。进去后,你跟我走便是。” “就知道拿爹管着我···没好的体魄,如何敌万人?”萧坤把脸撇向一边,小声嘀咕着。 “好!”我没理萧坤,冲着萧秀应答道。经过他们这样说,我的心里稍微有些震惊,不禁又问道:“这么大的楼倒是少见,是萧兄你府上的产业吗?”。 “哦···呵呵,不是。这么大的产业太招人眼红,若非有坚实背景,是经营不了的。我们萧府虽家业颇大,涉猎也比较广,但都是些不起眼的小生意,多与吃穿劳作相关。”萧秀跟我解释道,紧接着又说:“其实‘望一楼’的幕后之人,外面人都不太了解。我通过多方打听,也只了解到,似乎姓郭,背景很深。” 连萧家都只打听到个姓氏,看来确实不简单,怕是跟皇亲贵胄有关系吧?我心中生疑,一边走,一边想着,除了好奇,更多了几分谨慎。 走了好一段路,终于到了‘望一楼’。虽无雕龙画凤,但也比萧府要华丽得多。最前面是很气派的门面,进出的人很多,也确实什么人都有:拿着书卷的文人,提着刀剑的武士,还有一脸醉醺醺的酒鬼和满面桃花的嫖客…… 虽门前的柱子很大,可一副对联却很短,上联:“望尽天下红尘事”,下联:“一半君王一半卿”。更奇怪的是,这么大的门面却没有店名的匾额,只有这副对联的横批:“未王者进”。 着实好奇,我问萧秀,他跟我说起了因由:“这店本是没名字的,只不过来的人很多,没个名字不好称呼。而横批的‘未王’二字又多有忌讳,‘者进’又不顺口,于是大家便取了这上下联的第一个字。从此提及这里,便称为‘望一楼’。” 我们入门以后,萧坤就直奔右边的楼去了,我跟着萧秀走进左边的二层小楼。我们来到楼上的一间雅室,室内摆着八九个案,已有十几人入座。我和萧秀找到角落的案子入座,侍女随即奉上糕点和酒水。 萧秀端起樽,看着我说:“尚兄,在这里不必拘礼,有什么想法尽可畅所欲言。这里皆是些清贫寒士和有志向的大族公子,大家都百无禁忌。” 我微笑着点点头,这时听见有人说:“想我大唐盛世长久不衰,皆归功于‘两税法’。按财产征税,而非人丁,为天下平民减负不少。而地主、商人、贵胄多征缴,既合情合理,又征无不缴,使我大唐国库充盈,百姓安居乐业。此法去往世之弊,开百代之先,必将沿袭千年。” 我寻声望去,只见一体态丰腴,身着圆领黄绸绵袍的少年,起身站着说。这时,对面坐着的,身着布衣杉,消瘦的高个子站了起来,三面抱拳行礼,徐徐地说道:“在下之见,略有不同。今日大唐之盛,功当归于圣上毁佛。往日佛教盛行,寺宇林立,然而佛教寺院土地不输课税,僧尼免除赋役,致使天下懒惰者、贫困者皆剃度出家,全靠百姓供养。僧尼越多,百姓越穷苦,百姓穷苦又会让无法维继之人出家为僧。如此循环,大弊天下!而毁佛至今,天下所拆寺四千六百余所,还俗僧尼二十六万余众皆收充两税户,拆招提、兰若四万余所,收膏腴上田数千万顷,收奴婢为两税户十五万人。最为重要的是,天下百姓再也不用供奉这些僧尼,生活富足便会人丁兴旺。故而此举必将功在当下,惠泽千秋,亦将使我大唐长盛不衰。” “此举虽有其益,但未免矫枉过正。”我本想低声对萧秀说的,谁知道被那高个子听到了。只见那高个子走到我面前,深深鞠躬作揖,然后用目光盯着我说:“在下愚钝,愿听仁兄高论。” 我心想,这毁佛是当今圣上的举措,我在此言其过,怕是传出去,难保性命。然而萧秀方才说,可以畅所欲言。我都是死过一次的人了,早就无所畏惧。更何况,他行此大礼,已是逼我出言。我若想立千秋功业,没有人认识,如何聚集英才,成就一世功名?故而,此次必言,且言出必惊四座。 萧秀看着我,正准备说什么。我思量完,没等他开口便站起身,对着高个子作揖,而后走到众案中心,一只手背到身后,目光炯炯地看着在座的人,振振有词地说:“毁佛,固然有一定益处,正如方才这位仁兄所言。但如今圣上毁佛,其弊亦不可小视。天下僧尼,皆令还俗。还俗者,几十万人之众,然寺庙焚毁,地产收归府库。大多僧尼还俗后,别说收充两税户,根本无田可耕,无房可住,食不果腹。而僧尼本就是闲散惰游无赖之众,为求活命,必将劫夺人财,流窜乡里,危害百姓。更有甚者,聚众谋密事。若合几十万伏莽之戎,怕是会天下大乱。再言佛之于民众,常教诲信徒言行从善,故信者众则天下安、民心稳。如今僧尼还俗尚且违法乱纪,天下人如何信其言而从善,如此必将心态反复。故而早已人心不稳,怨声载道。” 我一瞥周围,四下愕然,个个睁眼看着我。这时,只听那黄绸袍少年说:“阁下见解非凡,不知对‘两税法’有何高见,还请不吝赐教。” 我望向他,接过话说:“‘两税法’乃我大唐创举,由杨炎提议,德宗皇帝鼎力实施。然此法以钱币计征,使得民间流通之钱减少。物不如钱贵,物价暴跌,而民众所劳有限,故而生活愈发艰苦。最后竟无钱可征,不得不多次下令折纳实物。而区区三十载不到,各地官吏又在两税定额之外巧立名目,如‘间架税’、‘除陌钱’等等。苛捐杂税使得百姓苦不堪言,民不聊生。‘两税法’在我大唐,早已是名存实亡了。” 这时,只听有人说:“既然仁兄有如此高见,不知你觉得我大唐因何而有今日之繁荣?” 众人皆随声应和。 我想世人皆知的事情,让我在这里说,岂不是要我得罪天下权贵?然而今日就是要振聋发聩,扬名立万。故而说说也罢,就让这些鼠辈听着,我遂提高嗓门说道:“我大唐自贞观始,百年来,繁荣昌盛,久而不衰。其原因大致有四:一曰民顺,大唐之民皆感念太宗、玄宗之仁德,拱手听命而莫有不从者;二曰开明,上有兼听之君,下有直谏之臣,垂拱而治,宇内清明;三曰开放,大唐水道旱路四通八达,对异族兼收并用,胡鞑皆可畅行于长安,货物流通频繁顺畅,商贸繁荣使国家富庶;四曰根基深厚,经几代雄主,苦心经营,外和睦邻邦,内仁爱百姓,天下感念其仁义,故即便经历武氏篡位、安史之乱,亦能回归正统。” 我再看周围,众人听罢,或点头,或交耳,无有反驳者。我见状,接着说道:“然时至今日,我大唐早已内忧外患,积弊已久。宫墙里有宦官作乱,庙堂上有牛李党争,且内有藩镇割据,外有吐蕃侵扰。我大唐徒有虚华,实则根基已动,若无雄主扶大厦于将倾,恐大乱将至。” 众人目瞪口呆地看着我,噤若寒蝉。这时只听萧秀高声说:“先生大才,请先生出高策,救我大唐,我等洗耳恭听!” 随后,众人跟着附和:“请先生出高策,救我大唐,我等洗耳恭听!” 见众人如此,我此时只想将心中所思一吐为快,便欣然说道:“牛李党争三十余载,几经反复。两派皆勾心斗角,互相排挤,上不全力理政,下不尽心爱民。如此胸襟之人,皆可弃之不用。哪怕是才高八斗之人,不全力辅君,本就该弃!倘若用心蝇营狗苟,必将扰乱朝纲,祸国殃民。故而弃之不用,是为上策。另外,我朝当梳理科考与举荐。科考当重时策而不论诗,因有政才者未必有诗才,有诗才者亦未必有政才。对于门阀取士,一时无法禁止,可行连坐制。被举荐者犯事,举荐者连坐;举荐者犯事,被举荐者降职。朝廷虽有相关法度,却形同虚设,若要根除此弊,还需严肃法纪,行法如山。如此,举荐之人皆翼翼小心,认真考察德行,无有怠慢者。至于藩镇,可令其联手讨伐吐蕃等犯乱外邦。如有不从者,即视为乱臣贼子,天下人人得而诛之。同时重起武举,发觉大将之材,厉兵秣马,多设屯田兵,震慑番邦,威加海内。宦官本为帝王家奴,而甘露之变以后,主奴不分,乾坤颠倒。更有甚者,手握拥立杀伐之权。荒唐至此,岂可忍乎?若有雄主,当择忠勇良将,引兵入朝,除尽宦官。此后当立法言明,凡宦官不得参政,亦不得辖军。选材唯贤,朝政清明;大将听命,兵归圣主。按此行事,不出五年即可天下太平,不出十年必当再现贞观。” 说完,举目四顾,众人皆瞠目结舌。少顷,听见一女声说:“先生一席笃论高言,振聋发聩,不知可否留下尊名?” 我寻声望去,垂帘拂起,只见一肤胜雪莲,目似秋光的绝美女子,端坐在一方红木案前。他手提毛笔,旁有侍女研墨,案上放着宣纸。我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心中徒增爱慕,不知该说什么。 这时萧秀提醒我道:“尚兄,这是录言女,名曰珠玑。我们在此的言论都由他记录并保存,以备他日,有识之人翻阅。” 我这才回过神来,作揖行礼道:“鄙人尚风月,无字无号。一己草茅危言,见笑了。” 只见他写下我的名字,随后起身,恭敬地对我说:“先生大才,何不留一墨宝,供后来者瞻仰。” 说罢,他吩咐身边侍女取来一张明黄色浣花笺,把笔递给我后,信手研起了墨。我见状,来到案前,接笔写下: 一席巧辩吐真言,赤胆忠心可鉴天。 欲问江山安定事,请君明日上凌烟。 第四章巧辩 “求胜何须刀向剑,簧舌巧对暂脱身” - 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我放下笔,对珠玑微微一笑。眼看当场也没有值得促膝长谈之人,故而我转身对萧秀说:“萧兄,此处乏味的很,要不我们去对面看看三公子如何?” 萧秀看着我,眼神中飘过一缕忧心,而后露出他标志性的笑容,点点头。随后,我们下楼,绕过走廊,来到试武堂。只见萧坤在席地坐着,中间圆形的比武台上,两个彪形大汉正比划着。我跟着萧秀,默不作声来到萧坤的边上坐下。萧坤发现后,吃惊地望着我们,感慨道:“还是先生的面子大,我可从没见二哥进来过这里。” “那是你没见过而已,其实是来过的。只是觉得都是些莽夫,甚是无趣,所以便不再来了。”萧秀接过话说。 “你怎么不去台上比试一番?也让我跟你二哥见识见识你的功力。”我激着萧坤,向萧秀挑挑眉。 “哎呀···先生,你瞅瞅台上的两货,是我对手吗?让一只手赢他们两个都毫不费力,没意思!”萧坤不屑地说。 这时,萧秀接过话说:“哟···口气不小!那为兄倒是想看看你进益如何。以前总怪为兄不过来看你比试,今日来了,可不能让我失望啊。” “行!那你们就瞧好吧!”萧坤说罢,站起身就对台上喊:“你们是在闺阁绣花吗?让大爷教教尔等做人,如何?” 听罢这话,台上两人怒气上头,咬牙切齿地瞪着萧坤。而台下的其他人都起着哄,等着看一场好戏。只见萧坤脚下生风,三两步来到台边,一个脚尖轻点就跃身上了台。这时台上其中一人问道:“你是哪家黄口小儿?竟敢口出狂言,今儿就让爷好好教训教训你!速速报上名号,爷从不跟无名之辈动手。” “我的名号岂是随意说得,尔等鼠辈也配知道?废话少说,看招!”萧坤摆好架势,一个箭步上前,三拳两脚就把两个彪形大汉撂翻在地,认输下台。台下一片叫好声,萧坤得意的抱拳行礼。这时,只见一个青衣武士,手握镶玉宝剑,身轻如燕,纵身一跃便来到萧坤跟前。萧坤眉头一紧,台下议论纷纷: “这不是青衣卫么,怎么上台了?” “对呀,他们不是只负责护卫的事儿么?” “听说这青衣卫个个都是一等一的高手,这小孩儿哪里是对手啊!” “我不跟你打。”萧坤眼神闪躲地转过脸,边准备下台边继续说道:“你一个小小护院,不配跟我打!” 青衣武士抱着手臂,看着萧坤的背影,嘲讽般冷冷地说:“凡在比武台上,从不问出身贵贱、武力高低,都可以比试。萧公子莫不是怕了,说出这些话,可算主动认输?” “谁认输了?我会怕吗?打就打,一会儿打地你娘都不认得你,哼!”萧坤被激怒。转过身,昂着头傲娇地说道。 台下的人也跟着起哄:“打,谁怕谁啊!” “就是,跟他打,狗仗人势的!” ······ 只有萧秀皱着眉头,不安心地看着台上。我看到萧秀的样子,安慰他说:“萧兄放心,我看三公子的身手不错,定能应付得来。” 萧秀还是紧张地看着台上,回我道:“尚兄,你有所不知,青衣卫可并不好惹。他们是什么样,我是清楚的。当初神策军校尉,都在一个普通的青衣卫手上吃过大亏。我三弟虽说自幼习武,但青衣卫的功力深不可测,三弟恐不是对手,或会吃亏的。” 只见萧坤几个回合下来,便有些招架不住了。而那青衣卫却像是并未使出全力,应付起来轻松自如。 “三弟,小心!”萧秀突然喊道。这时只见那青衣卫一个虚步向前,凌空一脚。萧坤躲闪不及,踉跄地退到了台下,跌倒在我们跟前。 我和萧秀急忙上前搀扶,我在他耳边说:“避实就虚,诱他出拳,攻其腋下。” 萧坤看着我,点点头,便翻身上台。我与萧秀则重新回到席间坐下,趁着台上形势胶着,我问萧秀道:“这青衣卫是什么来头,居然敢对付神策军?” “也没有对付神策军,只是那校尉在这边的赌场输了钱,心里不痛快,动手打人,被当值的一个青衣卫给收拾了。听说是被挑断打人那只手的手筋,然后送到长安左神策大统领府去了。这青衣卫就是望一楼的护卫,都身着青衣,手提一把镶玉宝剑。他们平时隐于房梁屋顶,危急时刻才会现身。这楼中见过他们的,都寥寥无几,更别说见过他们的身手了。今日一见,确是不凡!”萧秀忧虑地跟我解释着,目不转睛地盯着台上。 说话间,只见青衣卫右手出重拳,萧坤闪躲到一边,半蹲成冲击状,一拳直击青衣卫的腋下。青衣卫惨叫一声,之后右胳膊就再也没抬起来。萧坤借机猛攻青衣卫的右侧,一招横扫千军,青衣卫腾空而起。在青衣卫准备泰山压顶之时,萧坤飞起一脚,踢到青衣卫的膝盖处。只见那青衣卫在空中便横过来了,还没反应过来,萧坤另一只脚又飞踹到青衣卫的胸口。这一脚,让那青衣卫飞出一丈远,直接摔下台。 台下众人皆欢呼叫好,萧坤更是得意的笑着抱拳,说了声:“承让!” 接着萧坤便喘着气下台,朝我跟萧秀走来。我和萧秀也起身相迎,为他喝彩。 说时迟,那时快,萧坤刚走到我跟前,不甘心的青衣卫左手一挥,从袖中飞出一暗镖,眼看就朝萧坤飞来。我见状,不加思索地用手按下萧坤,飞镖正中我按下萧坤的右手臂。 “暗器伤人,实在卑劣!”在众人愕然之际,只见一紫袍剑客,拔剑欲刺向那青衣卫。这时,从空中下来四个同样装扮的青衣卫,围住了紫袍剑客。众人见状,四下逃窜而去,只剩下萧坤、萧秀、我和紫袍剑客。 “各位慢动!”正在对峙之际,只听见一个声音从门外传来。随后一个侍女从门外走进来,对着我们说:“诸位,得罪了!并非刻意冒犯,只是我家主人想见识一下,这位小英雄的身手。另外,也想请尚先生内阁叙话。”说着,眼睛看向我。 “哪有这般请人的?这就是你们‘望一楼’的做派?”紫袍剑客质问着侍女。 “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我们如何做派并不重要,若是这位尚先生想活命的话,怕是只能随我去内阁了。”侍女不慌不忙地说着,似是早有预谋。 “若是我们不依呢?你们暗器伤人,屠戮侠客,就不怕被天下人唾弃,成江湖公敌吗?”紫袍剑客义愤填膺地质问侍女,紧紧握着手中的剑,眼神警惕地盯着几个青衣卫。 “阁下贵为卫国公府公子,我们自然不会为难阁下,此刻便可以离去。但这位受伤的先生,怕是一时半会儿走不了。他中的这飞镖上,涂有‘醉梦令’。若是没有我家主人的解药,明日鸡鸣时分,这位先生便会如痴如醉,再也醒不来了。”侍女不紧不慢地说着,我心头一紧。 “你们真够卑鄙!公子,你身份尊贵,还是快些离去,我跟三弟定护尚兄周全!”萧秀一边盯着侍女,一边说着,手中紧紧攥着拳头。 “对,我惹下的事儿,已经伤到先生,如今断不可牵连公子。公子尽可放心离去,我就算拼了命,也会保护好先生。”萧坤接过话说道,眼神死死盯着那些青衣卫。 “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我本就向往快意恩仇的江湖生活,如今被我遇上,岂有独善其身的道理!我们一起杀出去······”紫袍剑客慷慨激昂地说道。 三人把我围在中间,看着他们个个赤诚相待,让他们为我犯险,我于心不忍。并且方才我也已见识过青衣卫的身手,五个青衣卫怕是我们四人拼了命也敌不过十招的。再加上我已中毒,虽说萧府有神医孙,但他行踪不定,这么短的时间未必能找到,就算找到也未必能解此毒。如此一盘算,这家主人,我是非见不可了。 于是,我笑道:“哈哈,大家何必如此紧张,都冷静一下。看这阵势,我若不见,必然不活。若是见了,也未必是死。如此一来,那便见见又何妨?” “可是······”萧秀紧皱眉头看着我,想劝我。 “萧兄放心!”我打断他的话,镇定自若地看着他。而后我再转向侍女,对他们三人说:“你们且看这侍女,从进门那一刻开始,便双手紧贴裙摆,做侍礼状,未有片刻怠慢。看来此处也是有规矩的,想必他家主人更是会礼贤敬能。故而,我们大可不必担心。” 接着我又对那侍女说道:“随你去可以,但我有一条件,不可伤了我这几位朋友。我已是你们案板上的鱼肉,不必再伤及无辜。” “还是尚先生明白事理!若是先生随我见了我家主人,其他人自然不会受分毫伤害。”那侍女看着我,应答道。 “尚兄,你既然如此打算,定要让我等伴随左右,护你周全!”萧秀依然盯着青衣卫,坚定地说着。 “对!”萧坤和那紫衣剑客异口同声地附和着。 “呵呵···那便如此吧!他们看起来,不像是要我性命的样子。几位且先收起剑,我们一起去会会这‘望一楼’的主人。”我依然笑着说,而后向侍女使了一个眼色。 侍女见状,赶忙说道:“诸位这边请。” 随后侍女左手指示路,右手扶着左衣袖,在前面领着我们。青衣卫让开路,萧坤和紫衣剑客听罢我说的话,也收起了各自的剑。这时才注意到,萧秀的剑,自始至终并未拔出。 - 我们跟随着侍女,青衣卫紧随其后。一行人穿过“望一楼”,经过一处花园,来到一栋阁楼前,屋檐挂匾“献酬阁”。我们随侍女上到二楼,又经过外廊,来到室内,而青衣卫守在了楼下。我们进入室内后,侍女让我们稍等,他则先退出门外,并顺手关上门。 侍女走后,我打量起这屋子。屋内门窗紧闭,布置得富丽堂皇。正当我看到正堂高挂的,那块“义著崇墉”的匾额时,从正堂后面走出一群人。这走在当头的女子,甚是耀眼: 媚骨狐颜尽风情,玲珑七窍惑人心。 一颦一笑迷君眼,丧国亡家误此生。 如此模样,若没有深沉定力,这天下男人,几个能不为他倾倒啊!而在他身旁,跟着他出来的,正是珠玑。珠玑衣着朴素,虽衬托之下,暗若无光,却显得格外俊秀清美,似是高山流水,也如梅花暗香。他们身后跟着的,是两个青衣卫。定眼看,与方才的那几个青衣卫并无二致,只是手里的宝剑,剑鞘上镶着的玉,由乳白替换了翠绿。 “先生王佐之才,不知可有择主之意?”那女子朱唇轻启,柔语探疑。 这时飞镖还在胳膊里,突觉隐隐作痛,便左手握着受伤的胳膊,答道:“你应该就是他们口中的主人吧?那录言女定是已经给你看了,我在‘思咏殿’里说的话。浣花笺上的诗,你也看过了吧?” “是!这个自然,否则先生也不会到了此处。这一次,珠玑算是没误大事。”那女子笑着接过话道。 “既然如此,又何必明知故问呢?我自然是要择主的,只是如此威逼,我若真有逸群之才,又岂会就范?”我反问着。 “你只能就范!不为我用,任是能经天纬地,于我来说都是祸根。所以我必不怜惜,定会屠之。”那女子冷幽幽地说。 “如此···我答应你便是。可是即便我答应你,你又如何知道,我会真心辅佐你呢?只要所献计谋稍有差池,你便会身首异处,更遑论搅弄风云!”我淡定地说。 “既然这样,我只好现在就杀了你们。”那女子恶狠狠地说,眼神里生出了寒意,让我感到杀气凌人。 “你该问如何才能让我真心实意地辅佐你,而不是动不动就杀了。你这般脾气,只会让天下动荡不安,人心背离。若是没有我,怕是给你三世都平不了天下,更别说天下归心了。”我倒吸口凉气,压着心中的寒畏,装作平声静气地说。 那女子又说:“看你话已至此,怕是决然不会真心实意辅佐,不如就······” “我当然会真心实意地辅佐阁下!尚某初到洛阳,无名无利,穷困潦倒。若不是萧公子仗义施救,我早已饿死街头。所以,我得名利,你取天下,如此双赢的事,我为何不做?”我打断他的话,说出违心之论,以期骗取他的信任。 “既是如此,你认了便是!”那女子疑惑又凶狠地看着我,威逼道。 “你也说了,我乃希世之才,自命清高,岂能威逼就范。若我帮你取得天下,史书会如何记载?定会说我是胆小鼠辈。若我不帮你取天下,史书又会如何记载?或会说,我乃一失信小人。如此我进退维谷,如何能认?”我强词夺理地说着,见他哑口无言,便进一步提醒他道:“你现在最该做的,是先帮我包扎伤口,替我解了这‘醉梦令’。然后再以上客之礼,恭送我们出‘望一楼’,用宝马雕车送回萧府。此举可告诉世人,我们是你请的贵宾,既让望一楼落得爱贤敬能的名声,也给了我台阶下。日后若有求我相助的地方,大可带上重礼去萧府找我,我必献上良策。” 他若有所思,而后说:“其它皆可依先生所言照办,只是这‘醉梦令’不解。给先生一颗药丸,可延缓毒性十日。十日后若先生自行前来,随我去长安,往后便每隔十日奉上药丸,先生可活。如若不然,先生便会毒性发作。另外,由珠玑送各位出门,我不便露面。” “你真卑劣?”萧坤气愤地说。 “卑劣?哈哈哈···黄口小儿,你可知我是在救他?若是他不跟我去长安,今日他在外楼说的那番话传出去,他还有命活吗?不出兼旬,宦官的神策军,牛李两党还有各地的节度使,哪个能放得过他?你们萧府有何能耐,敢说定可护他周全?你们没得选,这是他最好的选择!”那女子冷笑道,而后转身跟珠玑说:“吩咐下去,照方才所说的办。” 说完,珠玑便去了后面。一会儿,来了一位医女,给我拔镖包扎。我坐到一旁,看那女子依旧端庄地站着,便咬牙问道:“说了半晌,还不知阁下究竟何人。” 那女子谄媚地冲我笑着说道:“奴家姓上官名柳儿,先生唤我柳儿便是。” 真真是:花开随心不避时,妖艳染指再难苏。让我着迷三分,警觉三分,继而厌恶三分。这时珠玑回来了,并附在上官柳儿耳边,对他低声说着什么。 “先生和三位英雄,剩下的事,珠玑都已安排妥当。这是药丸,我还有琐事,先行一步!”上官柳儿一边说着,一边从袖子里取出一个小玉瓶,倒出一颗红药丸,交由珠玑递给我,而后行礼离去。 - 待上官柳儿转身入到正堂后面,我看向一直站在身边默不作声的紫衣剑客,面带微笑问他道:“方才多谢侠士为我挺身而出!不知侠士尊名?是卫国公的哪个公子?” 听我这样说,他也露出笑容,回道:“先生过誉了,在下李椅。虽生于卫国公府,却由于母亲早逝,又是庶出,从小便没有管教。我也厌恶父亲那套官场的东西,所以只想着能仗剑天涯,自由潇洒地做个江湖浪子。” “哦,不知公子在洛阳可有府邸?”我忙问道。 “没有,暂住在‘秋月客栈’。”李椅应道。 “那不知可有荣幸,能请公子去寒舍做客?”萧秀深知我意,故接过问道。 “对呀,对呀,我还想跟公子切磋切磋呢!”萧坤兴奋地也跟着说道。 “既然这样,我便恭敬不如从命,打扰贵府清净了。”李椅一边说,一边拱手行礼。 与此同时,医女也帮我包扎好了伤口。珠玑看着我被包扎的伤口,眼神中流露出一丝悲悯和忧心。我痴痴地望着他,突然他抬眼,跟我四目相对,霎那间略显尴尬。他马上别过眼去,脸上稍稍露出羞涩,而我心头只剩爱怜: 月章星句真情少,知己红颜假意痴。 且放功名与壮志,无人此刻比珠玑! 第五章初遇 “梅花未落雪层层,乱柳枝枯芽暗孕” - 在回萧府的车上,李椅惊魂未定地说道:“将才真是凶险!先生如此临危不乱,着实令在下佩服。不知先生是否真的打算,如期回‘望一楼’?” “定然不能回去!这次都差点被弄死,若是再回去,指不定有多凶险。”未等我开口,萧坤抢着说道。 “那先生的‘醉梦令’该如何是好?”李椅反问道,面露愁容。 “这等小事,无需担心。有我孙叔在,没有解不了的毒!”萧坤把握十足地笑着说,一脸的得意。 “哦,竟有如此奇人?”李椅惊奇地问。 “李公子请放心,孙叔乃神医孙思邈的后人,医术精湛,又与我家世代交好,定有办法帮尚兄去了这‘醉梦令’之毒。”萧秀接过话对李椅说道,而后又一脸忧心地看着我说:“尚兄,其实在思咏殿中,你开口之前我就想告知,这‘望一楼’虽官府进不去,却也是四面透风。在里畅谈诗文、歌功颂德尚可,若是论失言志,怕是隔墙有耳。而今仁兄危言在册,想来明日就会传遍洛阳,不出兼旬恐天下皆知。到时,或真如上官柳儿所言。不知尚兄作何打算?” 我听罢,明白这是萧秀怕牵连到萧家。虽然萧坤感激我,而萧秀却清醒理性得多。于是,我回他道:“萧兄勿忧!我自是知道那番言论会触及到各方,却也正因各方都有触及,故而各方都会对我避而远之,却也求之若渴。且不论我是真有大才,还是一席狂言,只要我一日未定主,便无人会冒险害我。” “听尚兄这么一说,倒也是。如今天下,各方势力都还较为均衡。党争虽激烈,却难以涉及皇权;宦官虽恃宠而骄,却无法左右国策;各节度使虽飞扬跋扈,却不敢觊觎京都;而吐蕃等蛮夷外邦,虽为祸多年,却始终未能踏足中原。各方势力均衡牢固,谁也不服谁,却谁也动不了谁。他们都在熬着,渴望一位不世之才来打破僵局。无论如何,只要尚兄不定主,谁也不会轻举妄动。谁会希望多一个尚兄这样的敌人呢!”萧秀说罢,与我会心一笑。 这时,萧坤不耐烦地说:“你们文人真是扭扭捏捏!这么多弯弯绕绕,说了一大堆,我也没怎么听懂,好不爽快!” 说罢,萧坤随手扶起车窗帷裳,而后掀起车门帘冲外面叫到:“到了,到了,停车,停车。” 随后萧坤扭头对李椅笑着说:“李公子,我们先下车。让他们慢慢文绉绉的去掰扯,我俩找个地方过几招去。” 萧坤说着,便跳下车,走到门前等着李椅。李椅与我们致意后,也跟着跳下车。 李椅下车后,萧秀谦恭地让我先下。我蹿下车后,突觉一阵眩晕,看着萧坤和李椅的身影越发模糊,而身后萧秀一把扶住我。之后我便合上眼,再无知觉。 - 待我醒来,床边的侍女兴冲冲地跑出去,大喊:“三公子,醒了!醒了!” 随后就见萧坤和李椅一前一后的冲进来,萧坤赶忙说:“先生,你可算是醒了,我还以为那车夫是骗我的呢!” “什么车夫?”我随口问道,接着艰难地坐起身,浑身都倍觉乏力。 “哦···就是昨日送我们回来的车夫。他说珠玑嘱咐过,若是你下车时晕倒,便告知我们,这是药起作用了。药让毒性提前挥发,不会一蹴而就地涌起来。当时他说你睡一宿便会好,叫我们不用担心。”李椅接过话说。 “可先生一上午都没醒,我们还以为被他骗了。我二哥昨日便赶往药庐,亲自去找孙叔过来。我正想着,若是先生过了午时还不醒,我便去撕了那车夫。”萧坤一脸义愤填膺地说着。 他这副摸样,倒是让我觉得可爱。虽鲁莽又所恨非人,却也说明真是个单纯的孩子。于是,我笑道:“呵呵,我这不没事嘛。你还是快去温习功课吧,一会儿······” “这都什么时辰了,都正午了还温习甚功课!我二哥说了,让我们好生照料你。先生你想吃什么,我现在就让厨子给你做去。”萧坤打断我的话,说道。 “先别急着吃!去,倒杯热茶过来,没见你先生嘴唇干裂了么?”李椅立即阻止萧坤,又指挥起他来。虽在昨日“献酬阁”,李椅并不多言,今日这私底下却活泼许多。他刚皱着眉头跟萧坤说完,又转过脸,扶起袖子,打算坐到床边,并若有其事地跟我说道:“来,尚先生,让在下给你诊诊脉。” “就你会诊脉!”萧坤一脸不情愿,妒忌地说。虽嘴上不屑,但萧坤还是按照李椅说的,去弄茶水了。 我笑着伸出右手,李椅像模像样地把着脉。少顷,李椅看着我,愁容满面起来。 “到底怎么样的啊,别一副要死的样子成不成?”萧坤端着茶过来,看李椅这副面容,忙问道。 “嗯···乱,太乱了!”李椅若有所思地回道,样子像个老医者。 “我说你到底会不会呀?我看你这个昝殷的徒弟,也不怎么样嘛!昨日就说乱,也没说出个道道来。”萧坤一边将水递给我,一边激他道。 “你懂什么?!今日比昨日还乱,气息在体内已然乱作一团了。”李椅回着萧坤,然后问我道:“尚兄,你是否有练过武?” 我接过水,喝了一小口后,疑惑不解地答道:“没有啊,只是···先前家师教过一种五禽戏,说是让我勤练以强身。除此之外,我并没接触过其它武道。” “哦···那便说得通了。五禽戏虽不是什么上乘功夫,却是内家身法,练得越久,越增进内力。依你这脉相,至少练有十载以上了吧?”李椅问我。 “确是如此。我自随家师上山,学的第一件事便是练这五禽戏。不知,有何不妥?”我答道,说完剩余茶水一饮而尽,将杯子递还萧坤。 李椅站起身,踱起步,接话道:“并没有什么不妥,反而应是件好事。你这内力延缓了毒性,阻止毒性入五脏六腑。正是你的内力跟毒性缠斗,才导致你体内气息紊乱。随着你醒过来,内力更是增进几分,缠斗也愈发激烈,气息就更乱了。但并无大碍,只要有解毒良药,尚兄很快便可根除毒性,不必担心五脏六腑受到损伤。” “如此甚好!三公子,我有些饿了,要不先吃饭去?你们也还没吃呢吧?”我一边问着萧坤,一边掀开被子挣扎起身。 “对,对,赶紧去吃东西,吃了才有力气。”萧坤接过话道。之后他将茶杯随手一放,领着我们往外走,并兴奋地对我说:“还有,先生以后不用称呼三公子这么见外,直接叫我萧坤好了。你是我的教习先生,又救过我,再跟我这么见外,就是折煞我了。我······” 还没等他说完,刚跨过门槛就和急匆匆准备进来的萧秀撞到了一起。萧坤见状问道:“二哥为何如此慌张?可从没见你这般过,撞地我吃饭的雅兴都没了。你不是去叫孙叔么,孙叔呢?” 萧秀皱起眉看着他,又见李椅和我跟在后面,便又舒缓眉头对我们说:“尚兄醒了啊···孙叔昨日下午就带着小猴子进山寻药了,不知何时能回来。我等了半晌,心中着急,便让家仆在药庐守着,自己先回来了。看到尚兄醒来,我也放心些许。听二管家说,白马寺的主持未觉禅师,医术高超。待用过午饭,我们便去请他给尚兄诊治一番。或许未必能解,但不妨试试。” “那便有劳萧兄了!”我有气无力的跟萧秀作揖答道,随后几人一起去吃午饭了。 - 吃过午饭,我们乘马车来到郊外的白马寺。由于当今圣上推行毁佛,我们此行并无随从,只有车夫和我们四人。来到寺内,只见铁佛像的头落在殿外,殿内再无铁铜佛像,剩下的都是泥陶佛像。偌大的寺内,僧人却不多。萧秀问着小沙弥,主持在什么地方。在小沙弥的引领下,我们去到主持的禅房。一入房内,只见一鹤发松姿的老和尚,在闭目打坐。 待萧秀告知来意,老和尚便给我诊起脉。少顷,他惊诧地问道:“施主可中的是一种‘醉梦令’的毒?” “正是!大师妙手,不知如何能解?”我问着。 “此毒原是武周皇帝秘密研制,研制之人至死未能配出解药,只有缓和之法炼成丹丸,可延缓一时毒性。其药方也藏于皇家,并未流出。‘醉梦令’脉相奇特,才会广为医者熟知。施主见谅,恕老衲无能为力。”未觉禅师解释说。听完老和尚的话,我有些失望,低头看向一旁。此时,李椅正拉着萧坤,在门口小声嘀咕着什么。 “那大师可知,谁人能解此毒?”萧秀焦急地问道。 “老衲学识浅薄,还请施主另请高明!”未觉禅师有所不耐烦地说,接着转身背对我们。 “既然如此,我等也不便打扰大师清修,这即告辞了。”我见状赶紧说道。想来未觉禅师定是觉得,中此毒者必然是与皇家有过节,才会如此。他或是被这些年从长安发出的敕令弄怕了,不想再招惹这些尘事。想到此,我便招呼萧秀退出禅房。 小沙弥引我们出寺,在经过大雄宝殿时,问我们:“施主可愿上柱香?诚心祈求佛祖保佑,或可让施主转危为安。” 我本是对神佛之说不相信的,但架不住众人的怂恿。我们每人取来三根佛香,三拜以后,由小沙弥帮忙插到香坛中。 小沙弥又问:“不如施主抽一灵签吧,或能预知各位的吉凶前程。” 又在萧坤跟李椅的怂恿下,我们每人都抽了一只签。萧秀和萧坤抽到中上签,李椅抽到中平签,独我抽到上上签。我随手将签文纳入袖中,并没细看上面写了什么。在我们抽签时,一个中年和尚来到佛堂掸尘,似乎手脚有些粗苯,折断了三根我们刚刚插上的佛香。我当时并未放在心上,等萧秀和李椅分别施舍了些香火钱,萧坤买了一串佛珠后,我与他们一起走出殿外。 在殿外,那个方才掸擦佛堂的中年和尚,不知何时又来到殿前扫起地。待我们从他身边走过时,他有意无意间用扫帚扫过我的膝盖。 “你这厮长没长眼?没不见有人在这儿吗?”萧坤对那和尚怒道。而那和尚却置之不理,自顾自地扛起扫帚,走向一座佛塔。 “那人是谁?”萧秀问着小沙弥。 小沙弥赶忙解释道:“施主慢怒,这和尚有些痴傻,请施主见谅!他原不是本寺和尚,赖方丈仁慈收留,这才免于灾祸。不过他的法名却起的生硬,叫京夋。他一直这般生性呆笨,很少说话。问谁给起的法名,他也从不言语。” “那佛塔叫什么?”我指着京夋背影说。 “我知道,我知道,那是齐云塔。”萧坤抢着说。 “‘白马驮经在此山,神龙又现齐云间。 牡丹贵贱君休定,赏尽繁花念旧颜。’ 便是说这白马寺里的齐云塔,有神龙盘踞。”李椅神乎其神地接过话说。 “这首诗前些日子传遍了洛阳,传的也甚是荒唐。尚兄权当笑言趣谈吧。”萧秀对我说着,而后便领我们出了寺门。 在返回的马车上,他们谈着白马寺的各种故事,我却始终静不下心去听。我反复回想刚刚那个古怪的中年和尚,以及他的古怪举止。 萧秀看我一直不说话,似是若有所思,便笑着问:“尚兄在想什么?” 我回过神来,看他们都盯着我,便说出心中所思:“哦···也没什么,就是在想刚刚那和尚。按说,和尚应是对佛祖礼敬的,然而他却弄断了三根进献给佛祖的佛香。若是不小心,有些说不过去。若是因为本就痴傻,那更该让寺中人警觉才是。可我见他进出佛殿自由,并且他做什么,小沙弥都没有上前提醒或阻止。如此说来,他并没有我们看到的那么简单。他的那些不可理喻的举止,或是有意为之。再想他好好扫着地,缘何突然就扫到我的双膝?在我们质问之时,若他真痴傻,当继续扫地;若是他不痴,也该礼让,等我们走后,再继续扫或是去其它地方。可他却突然不扫地了,对我们置之不理,径直离去。种种行为,好生怪诞。” “先生管那些作甚?不就是一疯和尚么,若不是二哥拦着,我早上去撕了那秃驴了。”萧坤不耐烦地说。 “三弟!休得胡言!”萧秀对萧坤喝止道,又转向我说:“听尚兄这么一说,倒还真像是装痴癫的。如此种种,似是想引起我们注意。可是他又想告知我们什么呢?他弄断佛香,为何是三根呢?若是不小心,我们的佛香都在一起,该同时弄断才是。” “这三根,会不会是暗指三更天呢?”李椅猜道。 “那用扫帚故意扫膝下,是不是有求于尚兄呢?”萧秀若有所思,也跟着猜起来。 “或是想让尚兄臣服于他?”李椅又说道。 “哎呀,想那么多作甚?!要我说,直接三更天过去瞧个究竟。”萧坤真的一点儿都不耐烦了,不屑地对我们说道。 “三弟,你就是鲁莽!你说过去,你知道去哪儿吗?”萧秀责备着萧坤。 “齐云塔!他离我们而去的时候,直接走向齐云塔,想必是让我们注意到那里。”我看着他们,说出心中所想。 “那尚兄也不可去,如此行迹古怪的人,指不定做出什么害人之事。”李椅劝我道。 “怕甚?一个秃驴能有多大能耐,我一人就可保先生周全!”萧坤一脸蛮横地说,似是无所畏惧,定要支持我。 “三弟!你能不能长身体的时候,也长长脑子?尚兄身上的‘醉梦令’还没解,若是此时再有闪失,你我该如何是好?再说,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你怎知那和尚就一定敌不过你?万一他还有帮手呢?而他又如此装痴卖傻,行事怪诞,你能料到他会做出什么危险之事吗?置尚兄于危局之中,是你这个学生该做的事儿吗?”萧秀愤怒地看着萧坤,质问道。 “哦···那先生还是别去了。”萧坤被萧秀这么一说,像个孩子一样改错,也像孩子一样满脸委屈。 “不,我还是要去!”我打断他们,坚定地说道。看着他们三人惊诧而忧虑的眼神,我接着说:“他行事虽怪异,却也思路缜密,想来应是一个谨小慎微之人。假装痴癫,不露声色地暗示心意,又能看出此人锦心而隐忍。若此人真有歹意,方才我与他那么近,伸手便可取我性命。或是安排人埋伏山道,亦可取我等性命。又何必如此大费周章,隐晦地暗示呢?所以,你们尽可放心,我若是去了,性命定然无忧。若他不是歹人,而又有如此隐德,我如今身陷此境,必然是要见上一见,说不定他有办法帮我解毒也未可知。” “既然尚兄如此打算,定要让我等陪你一起去。”萧秀听我说完,皱起眉头,真诚地对我说。 “对,尚兄身子虚弱,万不可孤身前去。”李椅应和着 “对,让我三人陪你一起去!”萧坤也跟着说道。 “好,好,好!就听大家的,到时我们一起前去。”我看着他们急切的样子,只好遵从地笑着说。 “但我们不能再这个样子去了。将才在禅房的时候,我和坤兄都发现,有人暗中跟踪我们,想来应是‘望一楼’的人。我觉得没有危险,便拉住坤兄,未知会你二人。那和尚如此行事,或是不愿被‘望一楼’的人知晓。若是我们晚上过去,还须摆脱‘望一楼’的跟踪才是。不知萧兄可否弄到几身夜行衣?”李椅严肃地对我们说着。 “这个简单,山下便有我家的布庄。到时找人来给大伙儿量身做几套便可,我们正好还可在布庄休息片刻。”萧秀答着李椅。说完萧秀便招呼车夫,改道去山下布庄。我撩起窗帷,看着黄昏里的山色,心里却思绪未停: 凌乱枯枝愁客眼,寒鸦独立未栖眠。 悲啼惊谷通心窍,远看夕晖似晓阳。 第六章夜谈 “映掩寒枝千里雪,新芽欲动待春风” - 二更天的时候,萧秀拿来做好的夜行衣,唤醒我一起出发。 “尚兄,冬日阴冷,尤其是这山间,在夜里更是寒风难御。你身体虚弱,把这斗篷披上吧,多少能抵挡些寒气。”萧秀说罢,将一立领黑光斗篷递给我。 幸有乌云遮月,我们四人借着夜色遮掩,悄无声息地徒步上山。走了约莫一个多时辰,终于行至白马寺前。在确认没人跟踪后,萧坤纵身跃过高高的围墙,一会儿功夫便打开了寺门。待我们三人进入寺内,李椅轻巧地关好寺门。等他插上门闩之后,我们直奔齐云塔而去。 来到塔前,只见塔内微弱的烛光闪烁着,一个身影迎向我们走来。那人走近了些,低声对我们说:“几位请随我来。” 随后那人引我们去到一个偏僻的柴房,房内柴草一摞摞整齐码放着。在烛光里,中年和尚微胖的身材却显得伟岸起来,眼睛炯炯有神,似与白天判若两人。那引路之人,我借着烛光才看清容貌。他衣着寒酸,面容沧桑,但声音却苍劲浑雄。他将我们引入柴房,对中年和尚说道:“主公,他们果然来了。” 之后,那人退到了中年和尚的身后。 “你是何人?为何用这等手段引我们至此?有何企图?”没等中年和尚开口,萧坤便冲着他问道。 “我乃一方游僧,悉闻先生昨日在‘望一楼’的警世之言,心生敬仰,忍不住想与先生秉烛夜谈。而我又怕先生不屑,才出此下策,望各位见谅!”那中年和尚一边说着,一边拱手作揖。 听了这些话,我的第一个疑虑便是,他这么一个在深山静修的和尚,如何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知晓昨日我在‘望一楼’里说的那些话?再说,若是怕我不屑,依照他白天里的举措,没有深究细想的话,任何一人都会厌恶,更别说来这里了。只有一种可能,他在说谎!看来需激一激他,于是我故作生气状道:“我确实不屑。阁下若非诚心相交,恕在下不能奉陪。” 说完我便转身跨步,意欲离去。 这时,那引路之人急忙冲我喊道:“先生留步!” “从法······”那中年和尚欲制止。 但他话还没说出口,就被引路之人打断:“主公,此合天意啊···先生乃非常之人,再有隐瞒可就错过了。主公难道忘了智闲禅师临别之际赠的偈语了吗?这么长时间,可只有尚先生领悟到了呀!” 我停下脚步,背对着他们。见中年和尚不说话,没过多久,那引路之人哽咽着对我说道:“我家主公乃光王殿下······” 我一怔,就听李椅吃惊地问道:“光王?就是那个他人口中···有些愚钝的光王?” “是痴傻!但那都是做给他人看的。尔等不知,墙高闱深,宫墙之内太多勾心斗角、尔虞我诈。我家主公便是从小见多了这些,才会装痴卖傻,以求保命。然而即便这样,有些人还是心如毒蛇,要赶尽杀绝。天底下怕是再也没有,第二个如此苦命的王爷了。”那引路之人对我答道,言语中满是愤懑、委屈、痛苦······ “可我听说光王不是已经在十六宅猝死了么?”李椅接着问道。 “那都是他李瀍蒙蔽世人的说辞!其实是他一直想加害于我家主公,更是他让阉人仇公武将我家主公捆缚住扔进···扔进宫厕,意欲淹死。然而想是连那阉人都看不下去了,故而悄悄救起主公,用粪土盖身,这才送出大明宫。我们主仆二人从此隐姓埋名,藏身寺宇,几经辗转。幸得智闲禅师指点,这才来到白马寺。我们来此就是为了等一位像先生这样的高才,助我家主公光复爵位,不再遭人追杀,不用四处躲藏。”引路之人哽咽地说到,语气诚恳悲怜。 “还请先生助我!”听到中年和尚这么说,我赶紧转身。只见他们二人都面向我深鞠躬,头都快低到我腰间,双手作揖行礼。我见状,赶紧伸手,将他们扶起,然后说道:“王爷快些请起!王爷可知当今圣上的近臣是谁?” “自然是神策军伍长鱼弘志和宰相李德裕。”光王答道。 “这位便是当今首辅,卫国公李德裕的公子,李椅。”我看向李椅,又看着他们,试探着说道。那引路之人一脸惊恐,而光王却面无惧色。 只见光王不慌不忙地对李椅作揖抱拳,而后语和气平地说:“李公子,恕本王眼拙,未认出阁下,失敬!” “王爷言重了!”李椅赶紧回礼,接着又说:“王爷的遭遇,着实让在下震惊。今日有幸得见,实属不易。家父虽涉党争多年,却从未染指宫闱。而我是个江湖浪子,不愿过问庙堂之事,只想自由自在、浪迹天涯。听完王爷境遇,我亦心生怜悯,绝不会将今夜之事道与家父。请王爷放心!” 听完此话,那引路之人紧绷的面色稍缓。 “本王谢过李公子!”光王对李椅谢道,而后转向萧秀和萧坤问:“那不知,这二位是?” “这二位是萧府的公子。”我答道。 “哦···不知可是洛阳巨富萧墨的那个萧府?”光王似乎很感兴趣地继续问道。 “正是!”萧坤抢着答道。 “早就听闻‘洛阳十铺,五归萧府’,二位英姿勃发,果然一表人才。今日有幸得见,本王荣幸之至!”见光王如此赞誉,弄得萧坤和萧秀都有些不好意思。 “哪里,王爷过誉了。”萧秀一边说着,一边作揖。 我在一旁细细观察这位光王,见他如此谦逊稳重,又有礼贤下士之态,其实心中已起了帮他的念头。可看着他的眼睛,却觉得此人还有隐藏,深不可测。想继续探查探查他,我故意问道:“王爷可知,当今圣上英武独断,而朝中又有卫国公总领朝纲,且太皇太后掌管后宫已经历几代帝王,根深蒂固。如此格局,想让王爷不为人知地避世隐居恐都不易,更别说让王爷能恢复爵位,继续做个闲散王侯了。” “这个···本王自然知晓。若是恢复爵位难以办到,不知先生能否让我就此隐于市井,不用被人追杀?哪怕是做个普通百姓,每日劈柴喂马,粗茶淡饭,只要能平静的生活,我便心满意足。”光王看着我说,但我却看不到他眼睛里的恳求,只有深不见底的目光。 听到这些,其实我是失望的。如此胆怯而怕事,只会偏安的王爷,我真的要帮吗?真的要让这世间再多一个游手好闲的王爷吗?可是看着他眼睛,却又觉得他应该并不是这样的人,或许他还在掩饰着什么。于是,我继续试探道:“这又何须我相帮呢?没有我,王爷不是一样在这个寺庙里,活地颇为清净么?” “每日装痴卖傻,四处颠沛流离,如此才苟活至今。这哪里是清净?只有孤苦!只有提心吊胆!”光王终于激动起来了。 “寻常百姓就不孤苦?就不提心吊胆吗?难道王爷流落市井这么久,没有看到天下布衣的难和苦吗?”我继续刺激着他。 “那也比我夜夜警觉,不敢酣眠,强得多!”光王此刻语气里的煎熬,通过颤抖的声音传递出来,浸透整个柴房。 “难道百姓不是这样吗?你以为百姓不是在装痴卖傻么?你以为百姓真的能酣眠吗?只是你本为王爷,有个盼头,受点委屈就幻想有一天还能光复爵位,丰衣足食、无忧无虑。可百姓呢?他们没有盼头,他们受了委屈只能装痴卖傻地忍着,得过且过。他们每日的期盼和幻想,就是有一个体恤百姓的父母官,出一个心系百姓的天子,能让他们的日子好过点!让他们可以不饿肚子,有衣可穿,不愁地方住,能劳有所获,能不用半夜被锣声惊醒:吐蕃打来了,回纥打来了,契丹打来了,南邵打来了······”等我说完,只见光王掩面而泣。 “可我家主公是王爷啊······”那引路之人可怜地说。 “是谁的王爷?是百姓的王爷,还是李唐的王爷?是自命金贵的龙种,还是与民同担的贤王?”我继续咄咄逼人地质问着。 “没有百姓,哪有帝王!”光王收拾容颜,眼中迸发出异样的光芒,应答着我:“我历经浮沉,漂泊民间,又岂会不知民间疾苦?我何尝不想如先祖太宗一样,体恤百姓,定邦安民,使得民富国强,再现贞观?可想又有何用?我自保尚且困难,又能如何心系天下,为民请命?” 听他说完,忽然有点贤君的风范,于是我又试探道:“倘若王爷登极九五之位,不知王爷打算如何施政?” “九五之位?尚先生是说九五之位吗?”那引路之人惊诧地反复问我,接着自言自语道:“若能如此,倒真应了智闲禅师的偈语。” “什么偈语?哪个智闲禅师?”萧坤好奇地问道。 引路之人应答道:“自灭佛起,主公与我便四处躲藏。后逃至邓州香严寺,幸得智闲禅师收留。智闲禅师偶然得知我家主公身世以后,更是恭敬有加,照顾周到。主公怕牵连禅师,便欲离去。在主公临行之际,智闲禅师指点我们北行至洛阳白马寺,等一黑衣智者。他还送给我家主公一句偈语:‘白马静候三更人,一遇便腾青云间’。” “我从未奢想过这些,只求独善其身。”光王神色黯淡地说。 “那想一次又有何妨?”我怂恿着光王。 “我如今这般处境,想了又有什么用呢?”光王依然一脸愁容地应着我。 “正因身处此境,想想又能如何?再没有比当下更糟的了,不是吗?更何况今日又无爪牙在场,都是耿直可信之人,一吐心中所想,岂不痛快?”我继续怂恿他畅叙心意,实则是在逼他就范。 “既然如此,说说也无妨。本王常追忆贞观之治,若我施政,定当以先祖太宗为榜样。虽纵使苦心孤诣亦未见得能企及一二,但此志不改,必要静以修身,俭以养德,勤政爱民,广开言路,敬贤任能,和睦邻邦,强兵保国。”光王回我道,此刻他眼中闪烁着与方才不同的光。 听完我却如耳朵生刺了一样难受,我想听的是真正实策,而非这些浮语虚辞,空谈高论。于是我又对他说道:“王爷志向高远,在下敬佩。不知王爷欲施何政,在下愿洗耳恭听!” 光王看了我一眼,似乎是明白了,而后双手背到身后,望着烛光说:“当今天下,令不出长安,兵不归天子,皆因各地节度使目无朝廷,各自为政所致。若是有幸掌政,必当竭尽全力加以遏制。欲想根治顽疾,恐怕力有不逮。自德宗朝开始,宦官恃宠而骄,祸乱高墙,而今居然手握十数万兵马,决定帝位更替。若能掌政,必要让阍寺詟气。但鉴于甘露之变,亦恐无法根除此患。牛李党争几十载,权臣几经更替,朝令夕改,策不久惠,劳民苦深。倘若执政,定要任人唯贤。无论门荫入仕还是科考及第,只要有真才实学必当重用。至于其它的,像兴修水利道路,减轻税赋,严明法度,整肃官吏,惩治贪腐,尊儒敬礼等等,也是要用心去做的。” “王爷心有宏图,在下佩服!却不知殿下会如何遏制各地节度使,又当怎样去让阍寺詟气呢?”我问地更深了。 只见光王不慌不忙地说:“可使节度使和宦官互相制衡,凡节度使有罪,监军不觉或不报者连坐。神策军也不能只护卫京都,须得磨炼。让他们与河朔三镇彼此损耗,亦是可行之法。” “嗯···如此也不失为一策。那不知王爷可想过外患?”听他这样一说,想来以他的魄力是做不到根治顽疾了,我便转移话题继续问着。 “外患?对蛮夷最不能做的,就是退缩妥协。若是执政,我必会厉兵秣马,定国安邦。”光王强硬地说。 我笑道:“嚷嚷是没有用的,殿下可有实策?” 光王迟疑了一下,回道:“具体的,本王未曾细想。不知先生有何妙策,可愿道来?” “在下确有一愚策,可为大唐除去外患。自安史之乱后,对大唐威胁最大的便是吐蕃。当联合其它番邦,共削吐蕃。而今吐蕃赞普已死,内部互相征伐,民众困苦不堪。此时正是永除此患的,最佳时机!至于南邵、回鹘、党项、沙陀等反复之国,可在吐蕃灭后,各个击破,逐一灭之。而后渤海、新罗等,可相机图之。”我娓娓道来,见光王睁大眼睛,兴趣颇浓。于是,我接着说道:“至于灭吐蕃之计,可秘派一特使,前往已沦陷的河湟之地,联络当地豪强,秘密募兵。待时机成熟,让他们举兵起义。到时大唐一同出兵,对吐蕃形成内外夹击之势,必能使吐蕃遭受大创,从此一蹶不振。若行事顺利,或可借机灭之,以绝后患。” “妙计!”光王脱口而出,继而又对我拱手作揖。 我忙扶起光王,说到:“殿下何至行此大礼?在下一介草莽,不敢领受。” 光王激动地对我说:“先生高材,此为大唐,先生受得起!无论先生会否助我,还请先生一定要助大唐成此伟业。犹闻先考宪宗在位时,常惦记收复河湟之事,然忙于中原用兵,事遂未成。请先生以天下为先,完成先考遗志,本王必一生感念先生大德,河湟百姓也定会世代铭记先生大恩。” “此乃大唐子民之本分!我若为之,必定全力以赴,请王爷放心。只怕我受制于人,恐时日无多,难成此业啊!”我想到自己中的毒,不由得感慨道。 “先生何出此言?”光王问道。 萧秀答道:“王爷有所不知,尚兄在‘望一楼’中了一种叫‘醉梦令’的毒,至今未······” “‘醉梦令’?这可是无解的毒药啊!”没等萧秀说完,光王打断了他的话,惊愕道。 “无解?”这次换成李椅和萧坤惊讶了,倒是我和萧秀显得平静许多。白天听未觉禅师说制毒之人都未能配出解药,便知这毒多半是解不了的,所以也就没有大惊小怪。 “是啊,这毒本王只听母妃提过。年幼之时,母妃怕后宫之人加害本王,便辗转尚药局和太医署才求得缓解之方,并炼制了一瓶药丸让本王随身携带,一颗可延缓药性十日。”说着,光王从怀中掏出一个陶瓷的小瓶子,然后递给我说:“这是母妃备给本王的,里有三十颗,可助先生延缓些时日。过几天,我找人依照方子,多多炼制些,给先生送去。” 我忙推辞道:“这如何使得,我决然不能收的,万一王爷遇险······” “请先生务必收下,这东西于我来说暂时是用不到的。即使真用得到,若是可以救先生的命,本王亦会毫不犹豫双手奉上。此刻的先生,要比我这个可有可无的王爷重要得多。”光王即刻打断我,显得十分诚恳地说道。 “只是······”我有所犹疑,是因为并不想因此被光王胁迫招揽。 没等我说完,萧坤打断我,直接从光王手中接过瓶子,说道:“先生别再推辞了,活着最重要!来,我帮先生收下。” 见此情形,我只好解下斗篷,递给萧坤,然后拱手作揖,谢着光王:“在下谢过王爷恩泽,他日······” “先生!”光王又打断我的话,刻意提高嗓音说:“本王赠药,并非向你索恩,只是敬仰先生才智。况且大唐的天下,大唐的子民,来日还得多多仰仗先生!本王只想与先生做君子之交,以诚相待,望先生切勿多想。” 我看着他眼睛,依旧深不见底。心里确实不知他哪句是真,哪句是假。我便欲辞行离去,拱手作揖道:“王爷高风亮节,在下仰慕,多谢赐药!已至五更天,我等且先行离去。他日若是有缘,再来与王爷秉烛夜谈。” “先生慢走!山道崎岖,又天寒地冻,请务必小心慢行!”光王还礼,并送我们出门。 “王爷请留步!”李椅和他们一起行礼,对光王说道,之后才转身离去。 - 在出寺门的时候,忽然下起了雪。我们顶雪前行,此刻没有人跟踪,他们三人的话又多了起来。一路上,我只是听着,静静思索着方才的那一番对答,心里千滋百味: 夜未全消天未亮,雪急欲掩路茫茫。 北风呼啸吹人退,惊起寒鸦乱暗冈。 第七章假身 “雪抚江山孤色胜,轻袭万里不期春” - “听这光王将才的一番对答,似是有几分贤王的样子。”李椅一边走一边说道。 “哎呀···别管他贤不贤,能给先生解药,还这么一大瓶,他就比那‘望一楼’的妖艳贱货强得多!”萧坤接过话,口无遮拦地说。 “三弟!”萧秀又在一旁喝止道。 “好了,我不说话就是了!”萧坤忙意识到,而后用手捂住嘴。 此时,萧秀忧心地说:“他给药,却未见得就是真大度。为什么他会恰巧有这种解药?” “是啊!细想来,光王怎会备有这种解药?这毒多半是为了控制别人而使的,比这更要命的毒药多得是。且不说江湖上最毒的‘望月鳝’,宫中的‘鸩酒’和军中的‘见血封喉’,就是民间的‘鹤顶红’也比这毒厉害得多。哪怕是‘断肠草’和‘柳叶桃’,毒性也胜过‘醉梦令’几倍,且更为残忍。为何皇妃会为光王备这种毒的解药?此事甚是蹊跷。”李椅也一脸不解地接过话,说道。 “兴许光王本就有解药的方子,见尚兄中毒才匆匆炼制三十颗。”萧秀猜测着。 “嗯,他说让人多炼制些送给尚兄,看来是知道方子的。既然知道,若是真大度,将方子告知我们便是,何必如此?”李椅应着萧秀。 “不如此,怎能凸显他的高恩厚泽呢?”说完,萧秀冷笑了一声:“呵······” “惺惺作态,李某不齿!”李椅嗤之以鼻,转而又舒一口气说:“可这天下又有几人不是如此啊?还好我远遁江湖,不用天天与这样的人打交道。” “那若是尚兄被‘望一楼’胁迫,不得不去长安,不知李公子可愿同去,帮尚兄解围?”萧秀问道。 “尚兄若有所用之处,在下必竭力相助。李某虽与几位相识不久,却觉得甚是投缘。尤其是尚兄的才识、胆略和胸怀,都令在下钦佩不已。”李椅没有推辞,耿直地说道。 “那我呢?你就不钦佩我么?上次切磋,我可是打败过你的!”萧坤调皮地说,双手抱着他的剑,盯着李椅。 “你们何时切磋的?”我看他们这样,装作吃惊,故意问道。 “先生你不知道,那会儿你正昏迷不醒呢!我跟他在你床前也没事干,就到屋外小小切磋了一会儿。”萧坤解释说。 我又问:“那你们最后谁更胜一筹?” “当然是我!我都没使力,他就败下阵来,输的可惨了!”萧坤煞有其事地对我自夸着。 “我哪有被你打败,明明是我让着你!”李椅见状不服气地回着他。 “都飞出去几丈远,是让着我?” “那是我轻功好,才飞出去的,你还飞不出去呢!” ······ 一行人说说笑笑的下了山,回到布庄又各自去睡下。我们到晌午时分才起,吃过午饭便坐马车回了萧府。刚进府,只见一个精瘦的中年男子走过来行礼,并说道:“二少爷、三少爷,老爷在正堂,让二位少爷回来便过去。” “这位是?”我问到。 “怎么,尚兄还不认识?”李椅问到。 “哦···这是二管家。”萧秀跟我说完,转身对二管家说:“李公子和尚公子都是我请的贵客,你可要好生照顾才是。” “诺!都已安排妥当,请二公子放心!”二管家接过话,随后对我行礼,谦卑地说:“两次见尚公子,你都昏迷着。府上又诸事繁多,还未来得及与尚公子相识,是老仆之过,望尚公子见谅!” “叨扰多日,幸得二管家周到安排,在下谢过!”我也抱拳回礼说道。之后我转向萧秀,问道:“来贵府几日,未得见府主,不知可否一起去拜会一下萧老爷?” 李椅也附和道:“是啊,未曾拜见府主,多有失礼!” “好!那便请尚兄、李兄屈尊,随我一起过去。”萧秀应道。 过二重门,来到正堂,一严厉雄浑的声音从雕填戗金的屏风后面发出来:“不是说去白马寺吗?怎么此时才回呀?下次若再这般误时,休怪为父责罚。明日你们祖母寿辰,可曾还记得备些······” 伴着声音只见一体态雍容,衣着华贵的中年男子从屏风后走出。他边说话,边低头看着手中的账本。等他抬头看见李椅和我,即刻停下了正在说的话,转而问道:“这二位是?” “这位就是上次我与父亲提过的,给三弟新请的西席——尚公子。这位是卫国公府的李公子。”萧秀分别介绍着我和李椅,我们二人同时向萧墨行礼。 萧墨一边回礼一边露出商人惯有的假笑。他放下账本,说道:“幸会!幸会!早就听赵明说,府上来了两位贵客。今日得见,竟是这般英俊不凡。不知二位在府上可还习惯?若有不周之处,还望多多海涵!” “诸事安妥,谢萧老爷盛情款待!”李椅答道。 “明日家慈寿宴,到时人多事杂,难免会有所怠慢。还望二位届时莫要拘束,自在消遣才是。”萧墨对我们客套道,接着又问萧秀道:“听说你们去白马寺求医,结果如何?” “未觉禅师并无解法,倒是幸遇一游僧赠了一瓶解药。”萧秀答道。 “我还给祖母求了一串念珠。他老人家信佛,定会喜欢。”萧坤得意地说,随后又想起求签的事,又说:“对了,我们还求了灵签呢!” “哦···是吗?你抽到什么签了?让为父看看。”萧墨笑着说。萧坤把灵签递给萧墨,萧墨接过去,嘴里念道:“‘造化生前有浅深,徒劳贪利枉操心。劝君急学神仙术,点石分明化作金。’嗯···不错!” “我的当然好了!就李公子的差些,二哥的也不错,不过这最好的,还是先生抽到的那根签。”萧坤抢着说。 “你是如何知道这些的?”萧秀好奇地看着萧坤问道。 “这还不简单,咱俩都是中上签,李兄的是中平签,只有我先生抽到了上上签,当然是他的最好了。不信你让爹看看先生的签!”萧坤自作聪明地解释道。 “呵呵呵···那尚公子可否借萧某长长眼?”萧墨笑着问我。 “哦···在这里。”我一边应答着,一边从袖中拿出签文递给萧墨。与此同时,萧秀和李椅也掏出自己的签纸看了看。在掏签纸的时候,我随手带出了小猴子的钱袋掉到地上。在我捡起钱袋正准备放回袖中时,萧墨一把夺过,眼里泛着光,紧紧盯着钱袋,看了又看。我见状,疑惑地问:“萧老爷认得这钱袋?” “这钱袋是你的吗?你从何处得来的?”萧墨这才反应过来,急迫地问我,表情突然凝重,似乎很紧张这个钱袋。 我见状,不明所以,正准备解释,萧秀却抢过话问道:“父亲,怎么了?这钱袋有什么问题吗?” 萧墨似乎注意到了自己的失态,顿了一下,连忙解释说:“哦···呵呵···我是见这钱袋的绣工奇特,甚是好奇。你母亲也是喜好女工之人,不知尚公子可否借与内人一阅?” 这是小猴子的钱袋,我也不知可否。但见萧墨如此状态,或是知道什么也不一定。借给他一看也未尝不可,万一他真知道小猴子的身世也是好事,我也算还了小猴子的恩情。心里思索片刻,稍有迟疑后,我答道:“这个···当然没问题。” “别老说那破钱袋了。爹,你快看看先生的签文吧!”萧坤着急地催萧墨道。 “哦···好!好!”萧墨将钱袋收入怀中,而后又慈眉善目地笑着说:“我看看······‘四时日月照晶光,唯有文章压四方。三级浪中龙爪现,九霄云外凤呈祥。’嗯,好签!” “是吗?有多好?说的什么意思呀?”萧坤好奇地问。 “这签文是说,你先生是人中龙凤啊!”萧墨笑着对萧坤说,又看看我,眼神里露出不一样的光。 “那我呢,我的签文说我怎么样?”萧坤见萧墨如此说我,期待地问。 “你嘛···也好!但是不能急功近利,要跟着先生踏踏实实学本事,然后就能心想事成啦!”萧墨看着萧坤,慈祥地说。 “哦···那你再看看二哥和李兄的,他们的一定不如我!”萧坤说着,抢过他们二人手中的签纸,塞给萧墨。 “哈哈哈···坤儿不懂礼数,还请李公子见谅!”萧墨笑着对李椅表达歉意。 “坤兄直爽,与李某也甚是投缘。对于签文,在下也是一知半解,有劳萧老爷过目。”李椅赶紧回道。 “好,那我看看···”萧墨一边说着,一边打开李椅的签纸,读道:“‘如今世事不相同,昨日西风今日东。说与艄公牢把舵,免教打入浪涛中。’这签是让公子今后遇事要把握本心,免得落入风波中不能自拔。” “谢萧老爷谨言,李某定当铭记!”李椅一边说着,一边对萧墨行礼。 “快看看二哥的,快看二哥的。”萧坤又催着萧墨。 “好,这就看!”萧墨一边应着萧坤,一边打开萧秀的签纸读着:“‘行人何必苦凄惶,事务虽危亦不妨。稳把笔端书造化,到头徹尾得安康。’” “怎么样,怎么样?”萧坤追问着。 “嗯···这签文是说,你二哥今后若遇危险之事,亦不妨尝试一下,要稳住,不可慌乱。若能如此,终究是可得安康的。”萧墨解释着签文。 “那我们的,谁更好些?”萧坤接着问。 “都好,都好,哈哈哈······明日你祖母过寿,可要规矩些,不可厮闹,要多说吉祥话。”萧墨对萧坤嘱咐着。 “爹,你就放心吧,我最守规矩了!吉祥话也比大哥、二哥说得好听,一定能讨得祖母欢心!”萧坤一本正经地说,我跟萧秀、李椅在一旁不约而同地偷偷笑着。闲聊几句后,萧墨和萧秀、萧坤要准备明日寿宴的事情,我和李椅便拜别他们,在仆人的引路下,往所住的别院而去。 - 在路上,李椅问我:“尚兄,明日寿宴,你准备送什么寿礼?” “这倒是还没主意,不知李兄怎么打算的?”我确实没想好要送什么,也是有些为难,便问起李椅的想法。 “我也没想好呢。”李椅皱着眉说。 “不如我们一人写一首《祝寿赋》如何?”我突发奇想,便问道。 “尚兄这是打趣我呢?这辞赋的东西,我可不会。我看我还是去街市逛逛,淘个寿礼去吧。”李椅拒绝了我,然后与我行礼道别,便向侧门而去。我打发了仆人,径自去向住处。写好《祝寿赋》已是午夜,期间有仆人送来饭菜,也是草草吃完。这太久不做文章,倍感生疏了,费劲许多。 - 早上醒来,我打开门,还未来得及洗漱,刚伸了个懒腰,就见萧秀匆匆地赶过来。 一见面,他就问我道:“尚兄,上次你说你是何方人士?可是舒州同安郡?” 我应声答道:“确是,萧兄何故突然问起这个?” “那里可是有一座古南岳,汉武帝曾设拜岳台?”萧秀没有回答我,继续问着。 “确有这么一座,怎么······” “那山下是否有一个村子叫刘家庄?”没等我说完,萧秀打断我继续问。 我点点头,疑惑地看着他。 “哦···那不知尚兄可是刘家庄的人呢?”萧秀恍然大悟一般,看着我,又问道。 我见状,突然害怕起来。这萧府居然能把我查地这么彻底吗?如此厉害为何还来找我核实?我竟然不想说实话,于是扯谎说道:“这倒不是!我姓尚,自然不是刘家庄的。” “哦···嗯···也是···”萧秀自言自语道,表情里透露出一丝失望。 “不过,我曾随家师在那山上修习十余载,若是萧兄想了解些风土人情或是历史渊源,我倒是略知一二。”我见状,试探着说。 “哦···那改日再向尚兄讨教吧!今日祖母寿宴,有许多客人要来,我就先不打扰了。尚兄,寿宴开始时,还请移步正堂。”萧秀叮嘱道,接着行礼离去。 “好!”我一边说,一边回礼,之后目送萧秀离去。只见他走地并不急,还不时的回头看看我,一脸疑惑的表情。我始终保持微笑,其实心中也是疑虑重重,只是并未堆积到脸上。 吃过早饭,李椅来找我,说昨日并未挑到合适的礼物,拉着我要去街上,让我帮他挑选一件。正好我的《祝寿赋》也要装裱,便随他去了。最后他帮我付了装裱钱,我帮他选了一副《瑞鹤图》。鹤有祥瑞长寿的寓意,应该还是不错的。过了隅中,仆人来说寿宴快要开始,让我和李椅一道去正堂。 来到正堂,就见萧老爷用他标志性的笑容迎接着各路宾客,萧秀在一旁忙着收贺礼,二管家忙着盘算记录,而萧坤则帮着仆人一起把礼物搬进内院。我和李椅跟萧老爷行过礼,便给萧秀递上礼物。这时听见萧坤跑过来抱怨说:“每次就数蔺阁主的礼最多,人总不来,就会差人送箱子。这次又是满满十几箱子,累死我了。” “早让你好好练功,最近是不是偷懒啦?搬这么点东西就累着了?”一个爽朗的声音从身后飞过来。我转身看去,只见一白袍公子,身形洒脱,手握一把折扇。他身后还有一人,体态殷实,相比之下,稳重许多,眉宇间透出干练。 “大哥,你回来啦!”萧坤开心地冲他们喊道。 “诶···小兔崽子,看不见你章起哥哥吗?”白袍公子瞪着眼睛就跑过去抓萧坤。 “不敢!不敢!我章起哥哥最潇洒了,大冬天也要拿着扇子,还从来不带礼物。全天下,就数你最潇洒!”被抓住的萧坤苦笑着讽刺道。 “嘿···小兔崽子,这跟谁学的?忘了你的功夫是谁教的?我能教你,就能废了你哟···”章起逗着萧坤。 “别···别···章起哥哥,你大人有大量,就饶了徒儿吧!”萧坤求饶道。 我们见萧坤这般模样,都咯咯地笑着。萧乾一边笑着向我们这边走来,一边说道:“这世间,坤儿估计最怕的,就是他的章起哥哥了,呵呵······” “这是我大哥萧乾,那是章起章公子。”萧秀给我和李椅介绍着眼前的这两位,而后又给他们介绍了我和李椅。我们互相行过礼以后,萧秀把手上的两幅卷轴递给萧坤,嘱咐说:“三弟,这是尚兄和李兄的礼物,你要妥善放好!” “哦···是先生和李兄的礼物啊,那我得看看。”萧坤好奇的打开其中一幅卷轴。 “哟···这不是薛稷的《瑞鹤图》么?这个现在可是千金难求。薛稷的鹤是最有名的,看这纸上,真是栩栩如生,仿佛灵动立于身前。李公子费心了!”萧乾说完,又对李椅恭敬地作揖行礼。 “哪里···萧大公子言重了。”李椅还礼说着。 “先生送的什么,我看看···”萧坤好像对李椅的礼物并不惊奇,急不可耐地打开我那幅卷轴。 “你懂什么?来,让为师瞧瞧!”章起从萧坤手中一把夺过卷轴。 “我没有李兄那般阔气,写了一篇《祝寿赋》,聊表寸心,不成敬意!”我微笑着说道。 “你这心意可谓至诚啊!”章起一边看着卷轴上的字,一边说道。然后他像模像样地念了起来: “吉祥如意, 星承南极之仙; 高德荫后, 照耀鼎食之家。 子教孝悌, 孙念慈祥, 满坐高朋, 堂立贵戚。 福慧双修, 如觉醒而善万物; 东映珠晖, 海息涛而归安宁。 寿享遐龄, 比及彭祖之长生; 南琛西赆, 山容四方之敬贺。” “好赋!”萧秀脱口而出。 “大气应景,寓意深远,真是一篇好文章。字也不错,虽不及名家笔迹,却也松劲。”萧乾应和着。 “二哥,你发现了吗?”萧坤突然问萧秀道。 “什么?”萧秀不解地反问道,众人也疑惑地看着萧坤。 “你看这赋,横着读也可以。‘吉星高照,子孙满堂,福如东海,寿比南山’,是不是也说得通?”萧坤问道。 众人大笑,萧坤见状赶忙问:“怎么?难道我说的不对吗?” “对,对···只是这本就是一首藏头赋,我们都知道呀,小坤儿!哎···你说你二哥给你请的都是些什么先生,学了也快一年了吧,怎么对这些还少见多怪?”章起一边说着,一边将卷轴让给萧坤,摇着头,撑开纸扇,径直走向坐席。 章起说的我一脸尴尬,萧秀见状,赶紧圆场道:“尚兄别介意,他一直这样,不知情还口无遮拦。若有冒犯之处,还请海涵!” “呵呵···没事!”我微笑着作揖,而后和李椅一起入席。席间,章起有一阵子在萧墨耳边嘀咕着什么,眼睛看着我,我微笑着朝他们点点头。和李椅吃了些酒菜,我们便退席去到别院下棋。这萧家不愧是生意人家,一个寿宴,宾客满门,流水席从正午开始,我们在屋内只听着喧闹声一直未停。 等喧闹声渐歇,已是人定时分。我这才从李椅的房间退出,回到自己房间。推开房门进去,竟见萧秀坐在屋内。萧秀见我进来,站起身,手上拿着小猴子的钱袋,神情凝重。 我见状问道:“这么晚,萧兄有什么要紧的事吗?” “确实是要紧的事···尚兄可是打算有一番作为的?”萧秀关上门,严肃地问我道。 “若能有一番作为固然是好。我本自命清高,既然放下了君子之气,也就无所畏惧。只是现实却不一定如我所愿。”我也坦诚地回答着他。 “只要尚兄此心不改,我萧府愿听从差遣!”萧秀说着,便对我抱拳作揖。 “萧兄何故如此?我若想有所作为,必是出仕入朝。可萧府远遁江湖,为何要随我冒险?”我不解地问道。 “或是因为父亲认可你是大才,或是因为父亲想借你光耀门楣···我今日之举便是父亲的意思,还请尚兄不要犹疑!”萧秀看着我说,眼睛里是一种我从未见过的诚恳。 “如此,可否容我思虑一宿,明日给你答复?”我被突如其来的这件事吓懵了,便想多点时间,捋一捋思绪。 “好,静候尚兄决择!”萧秀一边回道,一边双手奉上小猴子的钱袋,然后转身离去。 他离去后,我在床上辗转反侧,心中反复吟着一首诗: 胸中浮寄事,将相梦犹存。 若有鸿鹄志,苍天亦助人? 第八章千机 “花藏雪落梅难辨,万紫千红络绎来” - 这萧秀为何突然要助我?居然还是萧墨的意思,可我只跟萧墨见过两面啊,为何他会突然生出这个想法?萧府会真的倾力相助吗?是不是小猴子这个钱袋的缘故?这个钱袋又有什么秘密,居然让萧墨见到时那般失态?我要想有番作为,若是有萧府这样的财力和人脉帮助,必是大有助益,可却定然有违萧府不涉庙堂的宗旨。把他们卷进朝局之中,若是安然无恙还好,若是有任何不测,我该怎么面对萧府的这般恩情?萧秀的救命之恩更是不能这样报答的。可是没有萧府的帮助,我真不知何时才能实现毕生抱负。这样殷实的后盾,任是哪个图谋功业之人都渴求的。我卧床侧身望着窗外的月亮,一时间竟觉得进退维谷,不知如何抉择。 第二日天刚亮,就听见窗外萧坤的声音:“二哥,这么早···啊,啊,啊呜···” 他打完哈欠接着说:“先生应该还没起呢吧?” 一段停顿后,只听萧秀压低声音说:“小声点!” 听到这些,我赶紧起身,穿好衣裳,打开门。只见萧秀和萧坤立在门前,萧坤一脸倦容,萧秀却还是那般精神抖擞。我赶紧作揖行礼,道:“在下失礼了,让二位久等。天气寒冷,快请入屋内叙话。” “尚兄客气了。”萧秀作揖还礼,接着对萧坤说:“三弟,你在外边守着。若有人靠近,便提醒我。今日这屋内的事情,万不可让外人知道。” “知道了,二哥放心!”萧坤收齐了倦态,认真地答道。 萧秀跨进屋内,轻声关上门,之后迫不及待地问我:“尚兄,昨日之事,是否考虑周详?不知可有决定?” 我看着萧秀,双手举起,再一次躬身作揖,问道:“萧府这般恩遇,尚某不知当如何报答?” “其实也很简单,我们萧府虽富甲一方,但自古商家,即便富如端木赐、吕不韦,若不是师圣佐君,依然不贵不尊。正因如此,从古至今大商窃名,巨贾谋国,我们萧府自然也不甘心只做门楣低贱的商贾之家。”萧秀一边微笑着对我答道,一边扶起我。 我背起一只手,邀萧秀一同坐下,接着一探究竟地问:“那不知萧兄是想做端木赐,还是吕不韦?” 说罢,我嘴角轻启,看着萧秀,等着他答案。 “尚兄鸿鹄之志,我们萧府诚意追随左右。无论最后是成为端木赐,或是吕不韦,只要尚兄功成以后,让萧府门第显赫,我等便志得意满,别无他求。”萧秀语气缓和,就好像心中早有应对。我一边听他说着,一边将案几上的茶壶放到火炭盆上。 “在下知道,萧兄也是聪慧至极的人,又有三公子这般英武的手足兄弟,加上贵府的财力、人脉,若是不弃,让愚弟辅之左右,文武双翼,它日定能龙飞九天。别说光耀门楣,就是千秋功业,也非望尘莫及。”我看着萧秀说道。 萧秀正伸出手在火炭盆上烤火取暖,见我这么说,他抬眼看着我。约莫一息之后,我们相视而笑。他说道:“尚兄定是戏言,无论是胆识还是机变,在下都自愧不如。我们萧府做生意,从来都只把本钱投在最有可能盈利的地方。很显然,在这条路上,尚兄始终是在下如何努力都不能及的。所以,这门生意,还是尚兄来运筹更有胜算。” “可是这条路上凶险万分,阁下救命之恩未报,我又岂能把贵府牵扯到这险途之中来?”我忧心忡忡地说道,一边挑着火炭,一边看着茶壶里冒着的热气。 “或许,冥冥之中,天意如此!尚兄可还记得我在白马寺抽到的签文?”萧秀看着我,嘴里又念起了那签文:“‘行人何必苦凄惶,事务虽危亦不妨’,我们萧府既下此决心,必然是做好了各种打算的。倘若将来真有危急之刻,任何时候萧府都将竭尽全力,护佑尚兄周全。尚兄亦无需过多顾虑,这本就是荣辱之事。步步为营,方能荣耀万丈;一着不慎,亦会功亏一篑。若是最后真的功亏一篑,也是我们萧府辅佐不力,萧府及所有萧氏族人都会对尚兄愧及膏肓。” “萧兄这样说,尚某就更不可将贵府牵扯其中。若是它日,我真能成就一番功业,也定然不会忘了萧兄的救命之恩和今日竭诚相助之心,必让萧府的门楣荣耀万丈。若是不幸陷入万劫不复之地,也绝不会让萧府受到丝毫牵扯。”我听完萧秀的话,已然相信萧府的诚意,但却并不好一次接受。这样显得我急功近利又薄情寡义,只能先假装推辞起来。 萧秀见我推辞,皱着眉头站起身,在屋内踱起步来。走了几个来回,他突然转身面向我说:“看来父亲说地没错,尚兄仍然未曾将我当做自己人。你明知我们萧府是诚心相助,而我猜这天底下,但凡有点青云之志的人,无不渴望得到我们萧府的鼎力相助。可尚兄却这般推诿,着实让在下···很受伤!” 我见萧秀一脸失望,知道再不答应就真的没机会了,便应景地说:“好吧,如此我便不再推辞。只是有言在先,若真有一日陷入险境,还请萧兄和贵府保全自己,万不可舍命相救。你们若不答应,我即便一事无成、蹉跎此生,也断然不会接受。” “好!那今日之约,就此达成。从此携手同行,不疑不负!”萧秀一边说着,一边躬身作揖。 我赶紧站起身作揖:“不疑不负!” 这时候,茶壶里的水也煮开了,咕咕直响。我邀萧秀落座,给他倒好茶。 他端起茶水,闻了一下,问我道:“先生今日可有什么要紧的事要办?” “倒是没什么要紧的事情,昨日和李椅下棋,胜负未分,约好上午再对弈几局。萧兄若是没事,亦可观战,到时指点几招。我可听三公子说,你棋艺高超啊,还请······”我笑着对萧秀回道。 可没等我说完,萧秀即打断我道:“先生,若是下棋的话,还是改日吧。稍后我想领先生了解一下真正的萧府,或对先生以后的谋局,有所助益。搅了先生兴致,还请见谅!” 见萧秀突然这样严肃地说,我立刻收了心,也跟着严肃起来。这萧府不就是做生意的吗?怎么还有真假萧府一说?我顿时好奇万分,便应道:“萧兄言重了,那今日便听凭仁兄安排。” 我跟着萧秀准备开门出去的时候,只听得门外李椅笑着打趣萧坤道:“哟···三公子今日这么早啊,你也来找尚兄下棋的吗?真看不出,你做起学生来,竟这般勤奋!” “你小声点儿,我二哥在屋里和先生说话呢!”萧秀打开门,只见萧坤在对李椅比划着,让他小声说话。 见我们出来,李椅高兴地说:“二公子也在呢?你们在屋里说悄悄话吧?看这样子该是说完了。今日你可不能走,昨天我跟尚兄没分出胜负。听说你棋艺超群,今日定要给我指点一二。” “李公子抬举,只是在下还有要事在身。改日,改日我定亲自向李公子讨教。”萧秀一边推辞着,一边跟萧坤使了一个眼神。 萧坤心领神会,接过话,岔开话题说道:“李公子,上次跟你打的不过瘾,我们再去比试比试如何?上次你用的好几招,我都想学来着。” “那你可得叫我师父,否则我可不教你。”李椅故作傲慢地逗趣道。 萧坤接过话说:“可是在这比试,你不觉得让他两看,是对牛弹琴吗?咱俩还是找个僻静的地方,单独比试,省得被些杂七杂八地人搅扰。” “嗯,有道理!那二公子、尚兄,我就去了。”李椅稍思片刻后与我和萧秀话别,说完便被萧坤勾肩搭背地拉着离开了。 “你先叫我师父,否则我可不跟你打!” “什么师父?你可是被我打败了的,该你叫我师父才对!” “那我不教了,那几招可是很厉害的独门招数!” ······ 他们边走边斗着嘴,像两个可爱的小孩子。待他们走后,我跟着萧秀出了门,坐着马车,向城外而去。我问萧秀是要去哪里,他只说去了就知道了,我便没有再问。约莫过了一个多时辰,听到马车外一阵打斗声,我看着萧秀,只见他闭目养神,并无半点被惊扰的意思。一会儿功夫,车外的打斗声平息了,从车外传来一个声音:“都睡下了。” “好!”萧秀回了一声,而后睁开眼对我说:“先生见谅!现在有什么想问的,可以问了,我定知无不言!” 见萧秀这么说,我猜刚刚是将监视我的青衣卫给拦截了,现在说话应该可以无所顾忌,于是我问道:“萧兄,现在可否告知,此行是要去到哪里?还有萧府不就是经商的吗?真正的萧府又是什么样的?” “萧府确实是商家,却也不仅仅是商家。一会儿要去的幽园,便算是我们萧府的一处产业吧。”萧秀跟我解释道。 “幽园?”听这名字,我心中顿时生出好奇,不知这个地方到底是做什么的。 “对,幽园。先生大概知道琅琊阁吧?”萧秀问我。 “就是那个号称无所不知、无所不晓的琅琊阁?”我诧异地看着萧秀。 “呵呵···那都是说给世人听的。那个地方,其实只是一个做生意和消息的备份之地罢了。而世人也最多只知道这些,却不知那些消息都是通过幽园传递给琅琊阁的。我们萧府分散在各地的商号和安插在各处的眼线,是第一手消息的收集者。消息得到后,会统一送往幽园整理存档。幽园再将整理好的消息,送去琅琊阁备份。若有人求购,琅琊阁再视情况,将消息卖出去。所得的钱财,回笼到萧府进行经营。可以说,没有幽园便没有琅琊阁。琅琊阁一直听幽园号令,千百年来,未敢不从。哦···对了,那个幽园的管事之人,你也见过,就是冬日里也拿着把扇子的章少堂主——章起。”萧秀笑着跟我介绍道。 “少堂主?”我不解地追问道。听萧秀说的这些,让我瞠目结舌,此刻心中又惊又喜。 “嗯,千机堂的少堂主。幽园当初便是为千机堂所建,而千机堂总领琅琊阁和鲁班门的机要事务。以前跟先生说过的,我们萧府的食客,管家章牧,便是老堂主。在章起刚刚行了加冠之礼后,老堂主便将千机堂大小事务扔给了章起,从此醉心于田亩之间。好在章起也是极聪明的人,很快便理顺了千机堂,并且与老堂主管的时候一样,甚至更好了。”萧秀回我道。 “想不到那么个潇洒公子,竟能做得这般隐秘妥善之事,着实让人佩服!”我听完,真真是钦佩不已。无论是章起还是萧府,都让我刮目相看。 “世间的人,大多不都是如此么?在不同人面前,总是会显出不同姿态,而能始终如一的人,一直都是少之又少的。章少堂主本是个性情飞扬之人,武艺和奇门八卦之术都是一绝,三弟便是跟着他学武的。在接手千机堂之后,他又展现出稳重缜密的一面。正因如此,老堂主才会放心地将千机堂托付于他,自己醉心于田亩和游历山川。章少堂主也算不负老堂主所托,度过刚开始的不适和凌乱以后,很快着手理顺了千机堂,从此通险畅机,再无碍难。只是在平日里,他这性格依旧洒脱不改。”萧秀虽是笑着说的,但眼里的羡慕,还是轻易就能看出来。 “如此聪慧之人,能为萧府所用,真是难得!”我不由自主地脱口而出。 萧秀却纠正我道:“他可不是为萧府所用的。虽说萧府跟幽园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但他们并不听命于萧府,最多也就是相互合作的关系。萧府为他们收集消息和提供资助,而他们为萧府整理消息,还有就是琅琊阁的收入会交给萧府打理。除了日常开销和佣人的工钱之外,他们并不经手其他任何钱财。昨日坤儿抱怨的蔺阁主送来的十几箱寿礼,便是今年琅琊阁做生意得来的钱财。” “如此说来,对于幽园,我是否可以像信任贵府一样信任他们呢?既然不是听命于贵府,如何又算是贵府的一处产业?”我好奇地问道。萧秀在我答应接受萧府的帮助之后,第一件事便是带我来幽园,看来他们必然是能相信的。只是我并不清楚这萧府和幽园的关系到底如何,所以才进一步问清楚。 “信任自然是可以的,先生无需犹疑。我们两家千百年来都进出如同一家,虽互相敬重,但从未有半点嫌隙。虽说鲁班门是后来才入的千机堂,但也是极其可靠的。说是萧府的一处产业,那是因为,这幽园是由萧府所建,而萧家和章家明面上还是主仆的关系。”萧秀跟我解释道。 “鲁班门?”我疑惑地看着萧秀,问到:“鄙人见识浅陋,竟从未听过这个门派,不知这是······” “哦···虽说唤作‘鲁班门’,却并不是什么门派。那里只是一群爱好机关之术的人,一起研究些新奇之物罢了。先前先生曾见过的‘千机锁’,便是这鲁班门的匠心之作。”萧秀再次跟我介绍道。 萧秀说完,我从怀里拿出‘千机锁’的钥匙,端详起来:“密事精巧藏,此物解千机”,这钥匙上的字倒是在此刻分外应景。萧秀也拿出他的那根钥匙,看了看,又看看我,我们相视一笑。而这笑中的意思,我跟他自然是心知肚明的。 “那这‘鲁班门’,又是何时入的幽园呢?”我继续探问道。 “这还得从江湖上都想得到的鲁班秘籍——‘缺一门’说起。当年秦始皇‘焚书坑儒’,鲁班的传人为了让‘缺一门’传承下去,不得已将这本书封存在自己墓穴之中,而鲁班的手艺靠代代口口相传,才传承下来。只是这口口相传,必然有遗忘和口误。传到班离这一代,其实真正的鲁班之术已经是所剩无几。而这本书,在班离小时候,竟被盗墓贼从墓穴中偷盗出来,重见天日。从此江湖上便掀起来一场血雨腥风,官家、商家、以及很多江湖中人,都想得到这本奇书。最后也不知是谁传出的,说这本书在班家,而其实这纯属谣言。班离作为鲁班传人,生来便肩负传承鲁班之术的重任。他虽十分渴望得到,但这本书却并不在他手里。那个时候,他连见都还没见过这本书。”萧秀跟我说着一个离奇的故事,我也听地饶有兴致。 “哦?萧兄如何知道他那时没见过这本书?”我好奇地问道。 “因为这本书一重见天日,便被我们萧府的当铺给收了。”萧秀得意地回道,嘴角轻启。 “那贵府花费了不少钱财吧?”我也笑着问。 “哈哈哈···分文未花!”萧秀大笑着回我,接着说起了收书的过程和鲁班门的由来:“那盗墓贼本想抵当一些挖出来的青铜器,而录有这‘缺一门’的竹简,就在其中一件青铜器的夹层之中。我们也是偶然之间发现的,之后千方百计找到班离,予以相赠。班离为了感恩,同时也是为了躲避各方势力,便同妹妹班心一起投奔萧府。刚好章起又喜好研究机关之术,便将他们兄妹二人要到幽园去了。章起为此特意腾出一个别院,网罗喜好机关之术的能人,在那里一起研究。人多了以后,为了便于管制,给他们规范行为,章起才将他们统一唤做‘鲁班门’。他和班离一起,立了各种门规。由班离出任门主,负责总领‘鲁班门’的大小事务。但涉及机要的事物时,班离还是要和章起一同商议的。” 我认真的听着,一路上萧秀不断跟我介绍着幽园的各种事。从拦截掉青衣卫以后,又过了约莫半个时辰,我们到了一处院子,而围墙竟有差不多两丈高,但进出的门却十分隐蔽矮小。门上的“幽园”二字,毫不起眼。我跟着萧秀,一边迈进门,一边在心中感叹道: 一堵高墙入旻天,千机尽在北邙山。 何时九五出丹凤,到此方知万岁难。 第九章定策 “开析目下华山途,泛览阁中机密卷” - 进入门内,眼前一片豁朗,与门外的景致判若两地,映入眼帘的是雄伟的阁楼。在这崎岖的山腹,大概只有登上北邙山才有可能纵览门内的一切。在门外,被高高的围墙挡着,是断然看不到这般天地的。 见我们进来,一位仆人赶忙迎过来,一边行礼一边说:“堂主已等候多时,几位请随我来。” 我们跟着这仆人向那高阁走去,一路上看到有人在晒书,有人抱着卷轴,有人洗砚,有人喂着鸽子,还能听见冶炼的声音······这一切看似杂乱无章,却又井然有序。这些人见到我们走过来,都停下手上的活,对我们行礼。我本打算还礼,刚抬手,萧秀便拉住我,按下我的手说:“不必,这是你应受的礼遇,他们都是千机堂的人,无需客套。” 我听罢,赶忙说:“在下惶恐,这样是否太过于趋奉,会让人心生厌恶的。” “我们既然奉你做主公,便是要从心里认可的,绝不只是做做样子而已。我想他们也是心里这样想,才会如此的。所以,还请先生莫要辞了他们的一片赤诚。你若太过客套,生了隔阂可就不好了。”萧秀跟在我后面,一边走一边说道。 “呵呵···萧兄,你这是还未开始,就要让我骑虎难下吗?”我笑着问萧秀。 “在下并无此意,请先生莫要多想。方才是我言语不当,还请先生见谅!”萧秀赶紧恭敬地说。 “我知道你没这个意思,这么严肃干嘛?我又没说要责怪你,见谅什么?”我打量着萧秀,见他居然对我举手作揖,既惊讶又在心里觉得好笑。我本是厌恶这样主仆思想的,而且以后如果萧家和千机堂的人见到我都这样,太容易让人怀疑。于是,我又对他说道:”只是以后还是别这样了,该干嘛干嘛,不用如此刻意。我知贵府的心意便可,无需如此。这要让外人看见,多生疑窦,难免出纰漏。” “先生说的是,在下考虑不周。以后我会让他们在外人面前多加注意,但在私下里,还是要行礼数的。请先生隐涵!”萧秀依然严肃而恭敬地说。 “你,哎······”我看着萧秀,心里想着他这么做的原因,也就不去阻止了,遂叹息了一声,而后便转身跟着仆人去向那高阁。 - “千秋变幻,看风云际会,多少英雄人物,都已随大江东去。” “机觉应对,任时光荏苒,无数风流才子,尽归作门下高足。” 看着这幅挂在门前的对联,再望向门楣上的“千机阁”几个大字,心中的震撼还是有的,只是这阁中的人和事物,更让我好奇。于是便快步跟着仆人进到阁中,绕过紫铜浮雕的屏风,来到正堂,仆人退下。只见一人立于“千机堂”的匾额之下,一袭白袍,翩翩风度,背着一只手,而另一只手还是握着那把折扇,这人便是章起了。 - “你们可终于来了,等的我俊颜都残了。”章起一边说着,一边转过身,又问:“诶,小坤儿呢?我说你们怎么把这么好玩的人儿不带来,真是无趣!” 章起用故作埋怨的眼神看着萧秀,接着眼光转到我身上,打量少顷,说道:“嗯···像那么回事儿。你就是他们认的主公吧?” “见过少堂主,在下有礼了。”我一边说着,一边举手作揖。 “行了,行了,咱们昨儿见过,你也甭客气,我也不行礼了。既然已到这儿,想必你在路上该是了解这里的境况。”只见他转身向后边走去,边走边说:“跟我来吧!” “尚兄,这边走。”萧秀领着我跟着他,到了后边上楼梯。 上楼以后,来到书案前,章起看着案上的书卷说:“这些是朝廷大臣的卷宗,你先看着。还有皇亲国戚,藩镇大统领,邻国外邦等等,都已精简成册,你若是想看,差人送来即可。虽说是精简的,但也比外面能打听到的详细些,先了解个大概吧。若是想知道具体哪个人,哪件事,说一声,我再给你送来。” “有劳少堂主!”我刚准备作揖答谢,才想起萧秀的话,立刻收了起来,继续问道:“不知可有光王详尽的卷宗以及上官柳儿和珠玑的背景?” “王爷的卷宗自然详尽,上官柳儿涉及饶阳公主,也必是有归档。只是这珠玑······”章起稍皱眉,有些迟疑,紧接着说:“我的印象里好像只是个录言女,而且终日不出‘望一楼’,并无过多立案的价值。不知你为何要想了解他呢?” “哦···随便问问,没有便算了,那就先看看光王和上官柳儿的吧。”我微笑着回道。 章起双手抱在胸前,再一次上下打量了我一下。然后他点点头,甩开长袖,转身下楼,边走边说:“你们在这儿等着,我去叫人给你们送来。” 章起走后,我跟萧秀在案前坐下,一边翻看着大臣的资料,一边安静地等着。没过多久,只见两个仆人抱着卷宗上楼,交予萧秀。 萧秀问道:“你们少堂主呢?” “少堂主说这里已经无需他作陪,若是公子有何需要只管吩咐,我们会在楼下候着。”其中一仆人回道。 “嗯,知道了,退下吧。”萧秀一边理着卷宗,一边说道。 将卷宗整理摆放好后,萧秀起身对我作揖行礼说:“先生,你在此细阅,我就不打扰,先退下了。若有什么吩咐,尽可指使楼下的仆人去办。” 见萧秀如此,我先是一愣,想着这人竟是如此重的主仆情怀,居然不停地行礼,这可不是我想要的。再说没有他,我可能早就死了,就算他们助我,也不必如此。想罢,我赶紧起身作揖道:“二公子如此礼节,让我怎敢接受?倘若不见外的话,不妨与我兄弟相称,如何?你不必称我‘先生’,我也不再敬称二公子。凡事都行礼就更无必要,如往常一样便好。除非,萧兄是觉得我不配做你手足兄弟?” “不,不,先生···额···尚兄,这是哪里的话。”萧秀赶紧回道。 “这就对啦!”我拍着萧秀的肩膀,开心地说道。想来他应该是看过这些东西的,对于他这么细心的人来说,再看一遍全无必要,于是我继续说道:“以后咱们就兄弟相称!我知道你忙,那我就自己在这边先翻翻这些卷宗。你忙你的,不用事无巨细。” “也没什么忙的,只是记起一些事情须跟章少堂主商量。那我先去了,如果尚兄有什么吩咐,让楼下的仆人将我唤来便是。”萧秀不紧不慢地回我道。 萧秀走后没多久,屋外冶炼的声音就停止了,世界变得格外清净。我更专注地看起卷宗来,不时有仆人上楼给火盆填炭火,给窗户开一个小缝,换一下茶水、点心,到了饭点便会送些饭菜上来,天黑了就会点上灯,天亮了就会灭了灯。我越看越停不下来,饿了就边吃些点心饭菜边看,渴了就边喝茶边看,也没觉出是冷是热,更没注意灯点了几次,灭了几回。等我看完邻国外邦的精简卷,来到窗边准备打开窗的时候,发现窗户被一层纱幔连着窗沿。虽然这样有碍观赏风景,但却能有效阻止寒风袭入,还能让室内通风流畅,不至于中炭毒,也不失为一种实用的做法,只是这在平常人家从未见过。 如此我也就只好下楼,随后让仆人带我去找萧秀和章起。仆人说他们在“公输院”,便领着我往那边走。外面不知何时下起了雪,而这幽园里没有了萧府的曲径通幽和亭台别院,所有的建筑和院落都干净直接。跟着仆人来到一条径直的宽道,道路两旁的大树上压着雪,不时地落下来。走过这条道便来到一扇拱门,上面映入眼帘的是“公输院”三个字。进到院内,来到一间房子前,房梁上挂着“鲁班门”的匾额。左右柱子上的对联还没来得及细看,就听章起的声音从厅堂跃到耳边:“哟···尚小先生终于看完啦?赶紧进来吧,杵着那干嘛呢?” “你······”萧秀急迫而恼怒地看着章起,皱着眉头,撇着嘴,欲言又止。 “我什么我?他们萧家认了,我可还没认。虽说应该大体不差,但我还是要再观察观察。给萧家面子,予他方便,可别就此产生了错觉。”章起对萧秀翻着白眼,用扇子敲了一下萧秀。 我来到室内,正堂上挂着“一脉相承”的匾额。萧秀略显无奈地看了一眼章起,然后给我介绍起了身边站着的另外两个人。他指着头发有些凌乱,眉角有一颗红痣,眼神拘谨而身体精壮的男子说:“这位是鲁班传人,鲁班门的门主,班离。” 随后指着班离身旁那个柔美端庄,眉心一点红痣的女子说:“这是班离先生的妹妹,班心。” 三万阳光传暖意,一轮红日更精神。 问君何处千秋雪,遍地梨花恰似春。 这便是我对此兄妹二人第一眼的印象。听完萧秀的介绍,我对他们拱手作揖道:“见过班离门主和班心姑娘。” “啊···嗯···先生好!”班离双手抱拳对我回道,举手投足间,多有拘谨。 “见过尚先生!我家兄长不善言辞,尤其是见到生人,常生敬畏,多有怠慢,请多见谅!”班心一边行礼一边说着,显得温婉贤淑,倒是没有班离那般无措之态。 在我微笑点头之际,萧秀接过话说:“尚兄应是已阅卷完毕了吧?见你阅卷入迷,也未敢叨扰。不知尚兄看完以后,可有什么感触?” “对呀,你在那楼上看了三天三夜,听说如厕之时还带着卷宗,总该有点想说的吧?”章起也问了起来。 见此情形,不说也得说了。于是我就一边行礼一边回道:“多谢几位挂怀!看完以后,确实颇多震惊和感触。几经思量,决定辅佐光王。” “什么?光王?就是在白马寺遇到的那位?”萧秀诧异地问我。 我定睛看着他,肯定地点点头:“嗯!” 这时章起冒了一句:“也对,还差两位······” “什么还差两位?”我疑惑地问道。 萧秀这才回过神来,厌恶地看了一眼章起,马上接过话说:“哦···没什么。尚兄为什么会选择光王呢?且不说皇帝的那些皇子们,就是十六宅中的其他王爷,哪怕举义旗,揭竿而起,也比光王的机会大得多。这样一个流离在外,无权无势又无人的落魄王爷,更何况还是当今皇帝多次想暗杀之人,想要扶持他上位,不说绝无可能,但也比登天还难啊······” “那萧兄不妨跟我一起登一次天试试,如何?”我微笑看问萧秀。 “我···这···”萧秀有些不知所措。 见状,我赶紧说:“萧兄莫急,听我慢慢跟你说。既然你看过光王的卷宗,应当还记得他在逃到奉新百丈寺后,登上百丈山在大雄峰上留的一首诗吧?” “什么诗啊?”班心一边给我斟茶一边问到。 “大雄真迹枕危峦,梵宇层楼耸万般。 日月每从肩上过,山河常在掌中看。 仙花不间三春秀,灵境无时六月寒。 惟有上方人罕到,晨钟暮鼓碧云端。”萧秀吟道。 “对!”我跟斟茶的班心微笑致意,而后接着说:“还有他在邓州香严寺,随智闲禅师游历庐山瀑布时的对诗。” “那又是什么呢?”班心一边将茶壶放到炭火上,一边随口问着,动作温婉而娴熟。 “那是智闲禅师觉得此人气度不凡,想趁游历瀑布之机考考他,便先吟诗两句:‘穿云透石不辞劳,地远方知出处高。’光王接着吟到:‘溪涧岂能留得住,终归大海作波涛!’”萧秀接过话,回道。 “只看这些诗,李怡还是有王者之心的。可他能装疯卖傻那么久,如此隐忍之人,心思不好揣测啊···这么一个人,就不讲帝王,哪怕是让他恢复昔日身份也不容易。退一万步说,就算你最后扶他上位,那之后也未见得会被他倚重,成就万世功业。因为如果成功,你便知道的太多,能力也太可怕。到时候他恐怕不仅不会感激你,反而会十分忌惮你。一个让帝王忌惮的人,要么牢牢掌控局面,要么被杀,最好的结局,也不过是远遁江湖。此事,危大过机,你可要想清楚了。”章起一边冷静地对我分析着,一边伸出手,端起茶杯送到嘴边细细闻着,自言自语道:“嗯···这冬日里最好的事物,就是班心姑娘亲手沏地蜂蜜普洱茶了。” “先放一放‘王者之心’,且说说其余的选择吧。皇帝的皇子们都还很小,而宦官在宫墙之内的控制,一时半会儿并不能遏制。小皇子们心智不坚,难免被他们摆布。再说可能的饶阳公主,生性残暴狠毒,而且从小专横跋扈,从未体会过民间疾苦。如果扶他上位,恐怕未必是第二个武周皇帝,反倒可能是一个残暴的末世之皇,世间百姓与现在比,只差不好。而十六宅里的王爷和放逐在外的皇室,大多慵散,未见有争位之念,亦未有治世之心。光王李怡,虽并非最容易的选择,却是我最愿意在他身上,下赌注的。至于各地节度使或是揭竿而起,都非正道。所谓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除非万不得已,否则这都是我最不想去谋划的方向。”我语气平和地跟他们娓娓道来。 “既然尚兄已做如此决定,那不知接下来有什么打算?”萧秀问道,手里端着的茶杯里还是满满的。 “嗯···我打算随上官柳儿去长安。”我喝了一口茶水,回道。见他们都不说话,抬眼一看,都在惊讶地望着我。见此状,我笑着说:“怎么了,为何这样看我?” “啊···你这个打算···该不会是迷上他的美色了吧?”章起疑惑地看着我,不正经地问道。 “尚兄岂是那种人,这样打算该是有原因的,尚兄不妨说说。”萧秀解围道。 章起反驳道:“你怎么就能肯定他不是那种人?我看他桃目悬鼻,定是个风流人物······” “少堂主!”萧秀皱着眉打断章起的话,严厉地喊了声。 “好,好,好···你别急,我不说就是了,且听听看他怎么说。”章起撇撇嘴,翻着眼看看萧秀,又看向我。 “呵呵···章少堂主说笑了。选择随上官柳儿去长安,一方面是想借此进入长安,不会显得突兀;另一方面还是想借助饶阳公主之力,制衡宦官和李德裕。”我解释道。 “可是饶阳公主并非慈善之人,尚兄若是随他去了,难免被他左右。更可能身陷险境,到时只怕比‘醉梦令’要危险得多。再说,这对扶持光王又有什么益处呢?”萧秀问道,眼神里流露出一丝担忧。 “当然有益处!若是扶持李怡,这些人都会是他登上九五之位的道路上,最高大和难以逾越的墙。不打通这些墙,怎么见得到那皇帝宝座?”章起一边闻着手里的茶,一边接过话说道。 “对!萧兄也不必如此忧虑,现在去长安,我还不会有何危险。至于以后的话,自当小心翼翼,尽力避免身陷险境就是了。”我也应和道,忙着打消萧秀的忧虑。 “嗯···既然尚兄已经如此谋划,我们萧府必会竭力相助。无论有何需要,尚兄只管吩咐。”萧秀眼神坚定地跟我说道。 我笑道:“现在就有需要啊!萧兄,今夜可否随我再去一趟白马寺?” “好!我这就去安排。”萧秀一边应我,一边起身抱拳作揖,行完礼就往外走。 看着他的背影,我心中涌起无尽的感激,遂暗自感叹: 冬雪藏千里,不知坦与坑。 相携风厉处,雾起九州倾。 破晓升新日,方知似影形。 扫清天下路,未敢负初心。 第十章表意 “月寒莫舞千秋雪,一树梨花等翌春” - 萧秀走后,章起伸出手,用折扇敲着跟前的案子,引起我的注意,而后笑着说:“小先生,我知道你也不是那种死板之人。好啦,现在死板的人走了,咱们可以随意些。除了那些原因,你跟我说句实话,为什么会选李怡?” “在下说的,句句属实。不知章少堂主因何有此一问?”我放下茶杯,端坐着,回着章起。 “好啦,你就别端着了!他没认你做主公之前,你们那些谈话,我也略知一二,哪有现在这般正经?你跟李公子和小猴子他们不是相处的很随意么,小月月?”章起一边端起茶杯喝着,一边打趣我。 “你是如何知道的?”我对他居然知道小猴子给我起的外号感到震惊,不禁问道。 “我当然知道,你也不看看我是干嘛的!就算他们萧家不干正事,还有我们千机堂盯着呢。”章起放下茶杯说道。 “好吧!”我应道。听到章起这么说,我想大概我进萧府以后的一举一动都已被千机堂记录在册,也就没有什么好客套和隐藏的了。于是,我跟他说出心中的想法:“其实,还有一个原因就是,除了皇子们以外,就属他离至尊之位最近了,也最容易和有把握。” “哦?你这话倒是新奇,接着说。”章起似是更有些兴趣了。 “光王在世人和那群宦官眼中是个什么样的人?”我问道。 “不就是个傻子么?”章起应声答道。我笑着看着他,端起茶杯,抿了一口。章起恍然大悟道:“哦···原来如此!” “什么原来如此?”在一旁坐了许久没说话的班离突然问道。 “少堂主和尚先生的意思,应该是觉得既然那些宦官认为他是傻子,那必是更好控制的。”班心一边给我添着茶水,一边微笑着对班离说。 “对,正有此意!还是班心姑娘聪慧,别看你捯饬那些个机关厉害,这心机方面你还不如你家小妹悟性高!”章起一边夸着班心,一边调侃着班离。 “另外,还有一点,正因为在世人眼里他是个傻子,所以更能满足那些宦官彰显权利的欲望,于光王来说,也就更容易上位了。”我补充道。 “最重要的是,若真能辅佐李怡上位,这从龙之功首当其冲的,就是他。那些宦官之流怕是得往后排排了,这可不是辅佐十六宅的皇子能得到的。”章起抢过话,指着我,对他们说。 “可少堂主先前不是说,这人隐晦难料,就算日后真辅佐上位了,也未必会对先生信赖有加。那为何还要走这条未知之路?”班心问着,给章起加完茶,顺手把茶壶放到了炭盆上。 “别无选择!”我手里端着茶杯,表情凝重,心里也有些许无奈。从千机阁的卷宗里,确实没看到十分贤德的王爷。光王也是上次见一面以后才了解一二,至少他不是傻子,如此隐忍,也该是有些心机。这条至尊之路上危险重重,他这样的人是最适合的。 “对呀,小先生说了,别无选择。他和李怡都别无选择,这是一条独径。要么他搅弄风云,让李怡上位,实现毕生抱负;要么李怡继续东躲西藏,他也无法实现宏愿,成就丰功伟业。至于以后倚重不倚重,这就要看运气了。”章起对班心说着,表情似笑非笑,眼神亦喜亦忧。 “对了,说了这么久,竟不知先生之志究竟为何。可否暂消顾虑,畅叙胸怀?”班心微笑着,看着我问道。 “不用问,一定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他们这些酸书生,我最清楚了。”章起抢着说,自从萧秀走后,章起的话便多了起来。 “少堂主真是,自从二公子走后就没了正行儿了。”班心白了章起一眼,接着跟我说:“还是请先生说说吧。” “就是他在,我也是这样的,什么叫自他走后?说的好像我多怕他似的。”章起争着说道。 “哦,原来你不怕他了?”班离有些木讷地问道。 “你······”章起欲言又止,无奈地看着班离。 “呵呵···其实,少堂主说的也没差。我也没什么与众不同的志向,说起来都是些套话,百姓安居乐业,国家法度森严,朝堂清明,君王贤德,民富兵强等等,诸如此类。只是目前,首先需要的是有一位堪当大任的君王,这也是我选择光王的最主要原因。”我回着班心。我见他们这般模样,想来平日这里应该是欢乐祥和的,便打趣道:“不知少堂主和班心姑娘可有婚配,我见二位就很般配,倒不如······” “不行!”没等我说完,他们三人异口同声地说。 我们都一怔,之后班心先开口说:“先生说笑了,家父大仇未报之前,班心誓不婚嫁。再说,少堂主已有红颜知己,听说是一位超凡脱俗的隽秀之人,心自知无法比肩,怎可强行夺人所爱?还请先生收回方才的话,切莫作如此之想了。”班心一边说着,一边行礼。 我赶紧起身回礼道:“一时无心之言,不知其中渊源。言语不当之处,还请各位海涵!” 这时萧秀从门外进来,见此情形,问道:“这是怎么了?” “没怎么,只是有些人啊,不正经起来,比我还不正经。对了,你外面都安排好啦?”章起看着萧秀回道。 “哦···都已安排妥当,只看尚兄打算什么时候动身了。”萧秀答道。 “既然如此,那就即刻出发吧。”我见这形势便说道。本就对刚刚的事情有些愧疚,觉得尴尬,正好可以随着萧秀一起出去。另外,最重要的是,见完光王还有一些事需要嘱咐。他们说我在楼中看了三天,那后天就应该是我服下“醉梦令”解药的第十天,就该去“望一楼”了。 我和萧秀拜别了班离、班心兄妹,就同章起一道出门。萧秀领着我向进园的方向走着,经过千机阁的时候,章起说:“我就不跟你们一起去了,二位慢走。” “怎么,少堂主不打算过去帮我参谋参谋吗?”我故意挑逗着他问道,想来他也是不会去的。 “要是坤儿在,说不定我还能一起去看看风景。就你们二位,太无趣,还是算了吧。哎,要是蔺逍遥在就好了,你们这些人里,就数他最识趣。至于参谋嘛,有他在,何须我去?”章起一只手指着萧秀回我道,一只手侍弄着扇子,随后登上台阶,转身向千机堂走去。 - 我们出了园子,便坐上马车向白马寺奔去。在路上我问萧秀:“萧兄,刚刚听班心说,他有杀父之仇,这竟是怎么回事?” “班离和班心的父亲,就是鲁班传人班和。在‘缺一门’重现的消息传开后,右神策军中尉鱼弘志想据为己有,听说‘缺一门’在班家,就去搜。他在班家没搜到,便把班和扣押了起来。神策军审讯时用了酷刑,致使班和被扣押没到半天就承受不住枉死。当时若不是班离、班心出门寻找制作伏羲琴的杉木,可能也被抓了去。从此这杀父之仇也就压在了他们兄妹的身上,这些年一直想找机会手刃仇人,只是并未找到合适时机。”萧秀跟我解释说。 “原来是这样···那刚刚章少堂主提到的蔺逍遥又是何人呢?”我继续问着心中疑惑。 “蔺逍遥乃是琅琊阁的阁主,是个极聪慧之人,性情与章少堂主相似,洒脱飞扬,不拘一格。只是他长期隐居琅琊山,章少堂主也是在随老堂主上琅琊山交接事务时认识的。听说两人舞剑喝酒,下棋对诗,整整在一起呆了三个月,才被老堂主揪了回来。”萧秀跟我说着,眼神中能看到一份羡慕在里面。谁又能不羡慕呢?这样的岁月是任谁都渴望的,只是我们都被现实中的种种琐事牵绊着,无暇脱身罢了。 “竟然还有这么一段岁月,难怪刚刚章少堂主如此驰念。”我说道,心中也是羡慕不已。 “是啊,只可惜现在两人都身负重担,已经好些年无缘相见了。”萧秀语气里,不知为何,藏着半分愧疚和叹息。 “这世间有多少好朋友志趣相投,心意相通,最后却被出身、尘事所累,只能相隔千里,互相遥望。”我不禁感叹道。 “谁又能不被束缚呢?人活着,这些终究是难免的。但只要是在做自己认为对的事,也就没什么好惋惜的。世间之事,总是需要有所取舍,哪能尽善尽美?”萧秀对我说着,眼神里少了点愁怨,多了些许坚毅。 - 我跟萧秀一边闲聊一边赶着路,倒也没觉得路途有多遥远,来到白马寺却已经是日昳时分。下了马车,萧家的仆人带我们去到白马寺后面山坡上一处偏僻的亭子。四周都被雪覆盖着,雪间只留有一条脚印,而光王正等在亭中。他还是朴素的和尚衣装,背着手伫立着,挺胸抬头,聚目凝神。借着亭子本就比路面高些,远远看去,还真有几分君临天下的味道。 见我们一行人过来,光王赶紧收拾了容颜,又露出了上次见面时的平和神态。 “殿下久等了。”我们互相行着礼。 “先生不必拘礼,今日大雪天寒,先生身体未愈,何必冒雪亲至,唤人传话来便可。”光王一边说着,一边迎我们进入亭内。 “有些话,不亲自来说,别人怕是说不清楚。殿下,你是否只想做回一个闲散的王爷?”没有太多寒暄,我直入话题地问道。 “此话何意?先生答应助我?”光王迫切地问我道。 “在下虽才短思涩、百无一能,亦欲寸莛击钟,竭尽所能助殿下一臂之力。只是在下不仅想助殿下做回王爷,还想帮殿下登及九五。”我盯着光王,说出心里话。 “登及九五?”光王一怔,眼中除了吃惊,还有一丝畏惧,遂转过身说道:“先生大概是说笑了,以我现在的处境,委身求全都难,怎敢奢望那个位子。” “难道殿下身上,不是流着太宗皇帝的血吗?如果是,那如何就不能想一想,望一望?”我反问道。 “只是先生有所不知,我在朝堂没有半分人脉;在宫里,我母亲多年被太皇太后欺压;而军中更是有许多人,甚至都不知道有我这么一个王爷的存在。如此情形,就算是想了,又能怎样?”光王平静地回我道。 “这世间的事,不想就永远都不可能发生,只有去想才会设法去做。若是再有点坚定的意志,那便任何不可能的事,都会多上半分可能。只要殿下横下心去做,我也下定决心,不管结果如何,至少不会比当前的局面更糟了,不是吗?”我对光王劝道。光王背身对我,我的手不自觉地搓着斗篷,心里还是有一丝担忧,这王爷不会真是个懦弱的怂货吧? “不会比现在更糟···呵呵···”光王冷笑两声,然后接着说:“我现在虽东躲西藏,却还能保命。如果走先生说的那条路,怕是九死一生。我为何要选那样危险重重的路呢?” “为何?难道王爷要眼见皇室被宦官玩弄于股掌,就此衰颓下去?难道王爷就不想知道你的父亲,宪宗皇帝是如何罹难?难道王爷还没见够世间百姓的困苦,为天下苍生也不值得冒一次险吗?”我激动地说,也是有些恼怒,更是有些失望。 “先生!”光王打断我,转过身盯着我,眼神坚毅而陌生,说道:“我本就是死过好几次的人了,多冒一次险倒也并不要紧。只是,先生本可以有其他更好的选择,却为什么要选择我这个落魄又无实力的王爷呢?” “呵···为名为利岂不都是理由?”我不满地答着光王,想不到他竟是这般不信任。 “依我看来,名利二字太小,断然不像是先生的格局。”光王应着,依然背着手。 “这世间,越是容易的事情,做起来便越是无趣。如果我真的把一个谁都想不到的人扶上至尊之位,岂不是更能彰显我的手腕?一朝功成,流芳百世,到时殿下不会舍不得给我一个李斯的位置吧?只要殿下信任,别说河湟之地,就算帮殿下平定八荒、扫清蛮夷又有何难?我想要的,不过是宇内清明,百姓安居的天下罢了。而这些,我相信殿下你能做到。也因为相信,所以我选择你。无论处境如何,你的心性是我最看重的。”我看着光王,尽我所能的去打消他的疑虑。 “你我不过见了三面,我心性如何,先生怎么知道?”光王疑惑地问我。 “殿下隐忍,这是最好的性情!权位的争夺,到最后比的都是谁能忍得住。另外,殿下流落民间,对百姓的疾苦也是深有体会。将来上位以后,自然会事事以天下苍生为重,这一点也是别人比不了的。光这些,就足够让我下定决心了。”我娓娓道来。 光王似乎并不吃惊,也没有否认的意思,只是转身,面向来时的路,说道:“既然先生已下定决心,那本王定不相负。先生今日前来,怕不只是告诉我这些的吧?” 看着光王有了一丝君王的神韵,突然想笑。不过细思下来,他也算是机敏,便笑着说:“告诉殿下这个,何须我亲自前来。来到这里自然是有些重要的事情,要嘱咐殿下。” “有什么事,先生只管吩咐好了,本王定言无不从!”光王语气淡定地说着。 “三件事,第一件事,恐怕王爷要继续隐忍一段时间,等到合适时机,我会告知殿下再返回安国寺。第二件事,回到安国寺以后,请殿下随身备一把小扇,等一位对你诚意叩首之人。到时写一首诗于扇子上,交于此人,而后让他带着扇子到长安闹市高价叫卖。第三件事,让严从法将军去沙洲,联络当地豪强,尤其是张义潮,伺机起义,扰乱吐蕃。”我一件件说着,光王看向我,认真地听着。 听完以后,光王若有所思地说道:“隐忍倒是没问题,可是先生说写一首诗于扇子上,写什么诗能让先生知道是我呢?” “不仅是让我知道,是要让所有人都知道,比如仇公武。”我看着他说。 “哦···”光王叹一口气,若有所悟,接着说:“从法虽曾为左金吾卫将军,可是并未打过仗,而且时日久远,怕是生疏。先生所谋之事,我大概知晓,只是我身边只有从法这一个侍卫,并且他似乎并不适合做领兵打仗地事。” 看着光王的愁容,我解释道:“严将军能做金吾卫大将军,领兵打仗的能力是毋庸置疑的。而且他曾长期梳理京都治安,像跟豪绅打交道这样的事,应该也不陌生。虽时隔多年,但曾经的经验还是很实用的。至于说侍卫······” 我看向萧秀,示意他。萧秀瞬间明白过来,接过话说:“请王爷放心,我萧府护卫虽不及将军勇武,但多派几个人,贴身保护,总该是不会有什么纰漏的。” “哦···这样···那有劳萧府了。本王今夜让从法准备准备,明日便出发。”光王一边看着萧秀一边说。 我们互相作揖行礼后,我和萧秀便踏着雪往回走。此时已天色渐暗,我一边走着一边听萧秀说:“今年的雪比往年都要大,才一会儿工夫,路都找不到了。” 我笑了笑,回道:“路,不都是人走出来的么?” 看着四周的白雪皑皑,寒风凛冽,再回头看光王还站在亭中,我心里不禁感叹道: 厝火积薪三百丈,当风秉烛一千廊。 轻裘缓带铃阁内,兀兀穷年雪满裳。 第十一章绸缪 “下榻节忧望日来,青山处处弥祥霭” - 马车上的雪已积了厚厚一层,车夫和仆人伫立在车边,肩上和帽子上的雪跟车顶的一般厚。看到我们过来,他们立刻从车里拿出踏脚凳于车边放好,之后便恭敬地站在一旁。 “让你们久等了。天寒,一起去车里吧。”我看着他们,微笑着说。 仆人赶紧躬身行礼,回道:“主上明察,我等耿耿忠诚,断没有半分僭越之心。” “这···”我见状倒是不知该说什么了,正准备回礼之时,萧秀按下我快要抬起的手。我看向他,一个深呼吸,大致明白一二,也就不强求了。来到车里,我和他坐定以后,由于实在不习惯这样,便跟他说道:“他们二人已经在外站了那么久,天寒地冻,还下着雪,让他们进到车里吧?赶马车,也可以撩起帘子赶的呀!” “尚兄,这是他们的本份。你不让他们处处行礼已是对他们的恩慈,若是尊卑再无区别,将来如何约束?还请尚兄见谅,这些规矩他们还是要谨遵的。”萧秀跟我解释着。 我无奈的叹口气,看着他,点点头,感叹道:“贵府的规矩,还真是详慎!” “这是最基本的了,否则也无法绵延千年,几经风雨而不倾覆。”萧秀平静地说。 这萧府竟已能千年荣欣?那他们到底开始于何时?遍阅历史也没见到过这样的家族记载呀?竟能隐世这么久,是有多大的能耐?又是为何要如此呢?如此说来,怎么会这么轻易地认我做主公?难道真的是小猴子的那个钱袋有什么秘密?这萧府到底是想做什么?一连串的问题在我心里冒出来,而我却不知从何问起,只淡淡地说道:“好吧,那我也需学学这些规矩了。” “哦···那倒不必。尚兄为主,自是不必有何约束的。只是,若尚兄去到京城或是辅佐光王,我等都只能暗中相助。萧府在外人眼里只能是那个在洛阳富甲一方的萧府,还请尚兄严守秘密。我想尚兄能明白,这其中的因由。”萧秀还是一脸肃穆地说着。 他应该是想,如果我万一不成功,萧府能全身而退吧。这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我本就是一个萍水相逢的人,能助我已是漂母之恩,我还能要求什么呢?遂回他道:“嗯,明白!光王也不能透露吗?” “当然不可,他是最该提防的人了。据我所察,此人心思深沉,将来尚兄辅他上位后,他未必就不会得鱼忘筌,还是该提早防备。这话本在来时的路上,我就想嘱咐尚兄,只是并不想打乱尚兄思绪。同时也料定他听到尚兄的心意,必是心绪难平,便不会注意到我们萧府。但是日后难免问及,所以,还请尚兄谨防。”萧秀认真地跟我说着,好像生怕我不把这件事放心上似的,一遍一遍地嘱咐着重要性。 “好的,我定会铭记于心,请萧兄放心!”我确定而诚挚地回着。 “对了尚兄,你为何要让严从法去沙洲?就算是要做那件事,也可派千机堂的兄弟过去,严从法可不是一个能统御各方的人。更何况他一个落魄王爷的侍卫,又能翻起多大的风浪呢?”萧秀疑惑地问我道。 “他一个人势单力薄,这不还有你们萧府么?”我笑着看萧秀,接着说:“我相信,有萧府暗中相助,他定能做成那件事,只是还得有劳二公子给他派几个能不露痕迹助他功成的兄弟跟过去。” “这个没问题,就让高进达跟过去。”萧秀应答道。 “此人是谁?性情如何?”我问道。 “他是千机堂的兄弟,性情稳重,遇事不惊,处事不乱,当是做得来的。”萧秀答道。 “哦···他一个人可稳得住?能掌控大局吗?”我还是有点担心,就一个人,怕是难成,故而问道。 “这样,我回去跟家父再商量一下。请尚兄放心,萧府在河湟的分柜亦会相助,定不会误事的。”萧秀看着我,肯定地说。 “还请萧兄务必慎重,这将关系到河湟百姓的未来。”我恳求地跟萧秀说着,相信脸上的忧愁他是能看到的。 “嗯!”萧秀坚定的语气答道,尔后又问:“只是尚兄,为什么一定要让严从法去呢?其实这件事,我们萧府就可以做到,他去恐怕会更难。” “萧兄是说,辅助他还得防着他,会增加做这件事的难度吧?其实,我何尝不知,可这件事一定得他去做成。自古以来,功高盖主都不是什么好事,这会让君王忌惮。如果君王忌惮,恐怕小人的谗言就会进到心里去。如此,何谈事成?孔明是何等聪慧和忠诚,却不能让阿斗放心,这才有的‘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我可不想这样,我要的就是功成。所有这条路上可能发生的事情都必须未雨绸缪,希望萧兄能够谅解!”我跟萧秀解释着。 “我明白了,定不负所托!”萧秀说完,眼睛里掠过一丝忧虑。 我见状问到:“怎么,萧兄还有何为难之处,不妨直说。” “哦···倒不是为这事。”萧秀回过神来,说道:“我只是在想,尚兄一定要随上官柳儿去吗?其实,我们萧府也能让尚兄做想做的事情,何必以身犯险呢?” “有你们萧府在,我还怕什么?”我看着萧秀说道,只见他先是一惊,而后木讷地看着我,似乎想说什么却欲言又止。见状我便解释道:“有千机堂的消息,事事都能比别人先知道,便可事事先人一步做准备。等做好准备了,还有什么危险是不能化解的呢?” 萧秀听完才眉心稍舒,冲我点点头,对我说道:“不知尚兄在千机阁看那些卷宗的时候,是否注意到一些人被做了特别的标注,有些圈了起来,有些用朱砂书其名。” “是有一些,我刚看到的时候,还在想这些标注到底有什么意义。既然萧兄说到这里,不妨直言相告。是不是可以听命之人?”我反问道。 “对!这些人,有一些是本就听命于萧府,有些是听命于千机堂,还有一些是能对其有所钳制的,都可以供尚兄谋划之时驱使。”萧秀答道。 “那这不同的标注,又有什么区别呢?” “朱砂书名的人,皆是可任意驱遣的,这些人可靠且绝不会背叛。圈起名字的那些人,或是有求于我等,或是掌握了其把柄,可使其听命,却不能完全信任。”萧秀的脸上认真的样子,让我心安,我想我再也不会怀疑他是否真的助我。虽然只是一瞬之间的念头,可能他不会察觉,但是在我心里,深深地坚信了这个念头。 这世间有多少念头不是一闪而过呢?很多在脑海一闪便忘了,而有些却深深烙印在心里,再也不会去反对或者背叛。所有违背这个念头的事情,再也不会想,也绝不相信。 “我未细数,但依稀记得,天下四十重镇,有大半都被标注了,难道这些一方诸侯,竟也能俯首?”我一半惊诧一半惊喜地问道。 “虽说都是一方诸侯,可天生的诸侯又有几人呢?如此相安无事这么多年,若没有人制衡,怕是早就天下大乱了。暗中钳制,确实也是迫不得已。其实,他们手握重兵,若真一意孤行,却也没有什么办法。说白了,他们大多是报协助之恩,另一些则是掐住了要害,剩下的就只是怕脱缰以后,被群起而攻。所以,还请尚兄审度而用。可惜河朔三镇,历经几代,早已脱缰,难以听命,否则当更稳妥些。”萧秀似有歉意,刻意说到河朔。 而我此刻才明白过来,不自觉地说道:“哦,原来是这样···所以当初我说要辅佐光王,萧兄才说揭竿而起也比辅佐光王更容易。当时我还很不解,此刻明白了。” “嗯!就是现在改变主意也来得及,萧府必将倾囊相助,生死相随!”萧秀看着我,像是很希望我改变主意似的。 “君子一诺,岂可更改?”我的心里始终放不下的,还是那一丝君子气节,遂说道:“再说,我要做的是忠臣良相,怎可违心,去做那乱臣贼子?以后这样的话,望萧兄不必再提了,我是定然不会做这种事情的。” “尚兄的心志,我已知悉,再也不会言此了。”萧秀肯定地答着我,只见他眉头紧绷,接着问道:“那尚兄可还有什么要吩咐我去做的?毕竟,等去了‘望一楼’,就时刻得被青衣卫盯着了,再想像现在这般直言无讳地差遣怕是不易。所以,还请尚兄细细思忖,我等也好提前准备,以保万全。” “萧兄这样一说,看来我得好好思量思量,容我一晚,明日再做安排,可否?”我对萧秀说,心里被他这么一提醒,才突然觉得时间紧迫,是要好好想想如何去走下一步棋了。只是现下,脑子里一团乱麻,充满的都是神策军、饶阳公主、上官柳儿、河朔三镇、李德裕、杞王、兖王等等这些人的卷宗和与之相关的事情。 “静候差遣。”萧秀还是那样诚恳的态度,伴着乱风,我们一车四人在白雪皑皑地路上奔驰着。不知过了多久,到萧府已是人定时分。没有再打扰任何人,我跟他话别后就径直回了自己房间。 - “尚兄怎么还没起,我还等着跟他下棋呢!” “你小点声,先生这几天大概累坏了。” “泡温泉还累?” “······” 第二日,我刚醒就听见门外萧坤和李椅的声音。不过我也醒地晚,隔着门窗也看得到,外面已经很亮了。穿好衣裳,打开门,看到他们在门口,萧坤在石凳上蹲着,李椅站在一旁用树枝在雪地上划着。 见我开门,李椅没来得及丢掉树枝就跑到我跟前说:“尚兄,听说你跟二公子去龙门泡温泉了?怎么样?是否感觉好些?” 我见他如此关心,可惜我并不是去泡温泉,便笑道:“是啊,好多了,可惜你没去。” “还好他没去,否则泡爽了,回来我该打不过他了。”萧坤也从石凳上跳下来,走了过来。 “我要打得过你干什么?这几日,在校武场,我还没败给谁吧?”李椅不屑地说。 “那是我懒得跟你交手,你跟兆赫过了百招不分胜负,我五十招便赢了他,这么说来,还是我厉害。”萧坤仔细盘算着,傲娇地说。 看着他们的样子,甚是可爱,把我带回到了一年之前。那时候我何尝不是他们这般无忧无虑的天真,只可惜此刻,我的心再也回不去了。我一边领着他们进到屋内,一边笑着对他们说:“看来,这几日,你们也没闲着嘛。” “这几日我们天天去郊外一处校武场。若不是三公子领我去,我还不知道洛阳除了‘望一楼’,还有这样一个比武之地。”李椅欣欣地跟我说。 “那是,我知道的好地方多着呢,这一片我熟!”萧坤接过话,得意地说。 李椅看着他,笑而不语。萧坤见状,问道:“你这样看着我干什么?” “像一个人!”李椅答道。 “谁呀?”我和萧坤一起问道。 “郭靖节,”李椅看我们没反应过来,接着说:“金堂长公主之子,郭靖节!” “这人是谁?身手如何?”萧坤问道。 “他跟你一样,也是个活地图,只不过他是对长安那一片熟。”李椅回萧坤道,转而又跟我说:“尚兄若是去长安,或可与之一见。虽说未必有多大能耐能帮到尚兄,但到底是个有趣的人,可以一交。” “我若去了,你可愿为我引荐?”我看着李椅,故意问道。 “这个自然,只是······”李椅满口答应,接着又有些迟疑。 见李椅有所犹豫,我知道可以说了:“只是李兄还想在外面游历一番,对吗?” “嗯,请尚兄见谅!”李椅坦诚地答道。 “你还想去哪儿?倒不如在洛阳多呆些时日,我可还有好些地方没带你去呢!”萧坤这是真的跟李椅玩地很好,否则也不会这样不情愿。 “这个···在我想好之前,会留在这里的。”李椅也很照顾萧坤的感受,委婉地回道。 “要不,我告诉你个地方,你不妨去看看,或能有所收获。”我对李椅说道。 “先生别说!”萧坤抢过话,阻断道,接着在嘴里碎碎念:“你一说,他准跑了。我又不能到处跑,又要没人陪我练手了······” 见状,我和李椅不约而同地笑起来。我安慰他道:“要不,我跟二公子说说,让你跟李兄一起去?” “好啊,好啊···是去哪儿?”萧坤迫不及待地问道。 “你们可知道古南岳在哪儿?”我问道。 “可是汉武帝南巡拜岳之地?”李椅求证道。 “正是!据说那里的茶和酒都不错,尤其是山下顶雪庄的顶雪糕和香腐乳,素有‘一尝顶雪糕,悔做他乡客;三闻香腐乳,自此怀宁人’之说。你们去了,只怕是回不来了。”我笑道,其实心里知道,萧坤去了,定是不能即刻回来的。先提一下,算是暗示吧。 “尚兄这么一说,我还真想去尝尝了。”李椅好像真的提起了兴趣。 只是萧坤还有点犹豫,他为难地说道:“好是好,就是只怕先生去跟我二哥说情,他也未必会放我前去的。这几天,若不是你们不在,我恐怕哪儿也去不了。” “你放心,我会跟你二哥好好说说的。”我安抚萧坤道。他一定会去的,否则我岂不有失责之过? “真的吗?”萧坤将信将疑地问我。 “当然!”我微微一笑,肯定地说。 “若是我能去,那真是最好了!”萧坤此刻才笑逐颜开地期盼起来。 “若是你能去,一定要上山看看。听说那里钟灵毓秀,风景奇绝,是个修养性情的好地方。你们下山之时会经过炼丹台,相传是左慈炼丹之所。如果你们运气好的话,还能撞见丹灶苍烟之景:当东方放晓或夕阳西下之时,一缕青烟从台基处冉冉升起,直冲碧霄,连天接地,久久不散。炼丹台旁有一草庐,名曰‘潜月轩’。如果你们运气再好一点的话,或许还能碰见‘潜月轩’的主人,说不定他能对你们指点一二也未可知。”我徐徐道来,他们听地聚精会神。 “这‘潜月轩’的主人是谁呀?能耐很大吗?”萧坤好奇地问。 我笑道:“他是一位山中隐士,据说年纪很大。至于能耐,你见了就知道了。” “哦···年纪很大,能耐大不大好像都是要尊重的。”萧坤自言自语道。 听他这样说,我和李椅相视一笑。这时,李椅问道:“尚兄是不是去过?能这般了解,倒像是在那里生活过多年似的。” “我也是在很早前去过,由于风景奇绝,深爱不已,所以印象深刻。”我答道,脑中已飞回那个曼妙的,让人神往的地方。 “那你遇到过‘潜月轩’的主人吧?他怎么样,你对他很了解吗?”李椅继续问道。 而此刻,我的脑子里全是过往的一幕幕,藏声地自言自语道:“当然了解······” 思绪也从眼前的冬雪跳入到脑海里深深的记忆中: 潇潇暮雨歇,印雪断鸿绝。 远看寒庐矮,出门履可缺? 第十二章嘱托 “却恨人生太促忙,诗书煮酒才千场” - “先生?” 萧坤的声音将我的思绪从记忆中拽回了眼前,见他们看着我,我忙说道:“没,我哪里知道,只是游历之时听说而已,未曾有幸得见。” “先生,你说什么呢?”萧坤不解地问我。 “你们不是问我见没见过‘潜月轩’的主人吗?”我也诧异地说道。 “呵呵···我只是随便问问,尚兄大概刚刚又去那里神游了一趟吧?”李椅笑道。 “哦···嗯···”我尴尬地笑笑,问道:“你们刚刚聊到哪儿了?” “我们在问,去那里什么时候最好,现在观景的时机怎么样?”萧坤回答我说道。 “什么时候去都好,不同时间有不同的景才是绝妙。有诗云: 一轮红日擎天柱,雨打青松踏雪还。 欲问何时山最美,风光四序任君玩! 说的就是古南岳了。”我笑着答道。 “真的吗?那有没有一些游侠豪士经常前往?”萧坤迸发出那份渴望的神情。 “就想着比武,等你去了不就知道了。”李椅怼着萧坤,而后转向我,一边撩起袖子一边说道:“还是让我给尙兄诊诊脉吧,倘若真去,就遥不可知了!” 我见状,伸出右手,李椅很熟练地用左手钳住我的手开始号脉。 萧坤不服气地嘟嘟囔囔道:“你懂什么诊脉,不过学点皮毛罢了,哼!” “那也比你好,来了就想着去哪儿玩,还尚兄的学生呢!”李椅讽刺道,忽然皱起眉头,尔后转而对我说:“尚兄,你这几日有没有时常觉得忽冷忽热?” “这几日倒是没有,怎么了?”我问道。 “你这脉象,越发让我觉得古怪,只感觉到‘醉梦令’的药性又起了,而且又在和你体内本来的内力相互搏斗,似乎比上次还要剧烈一些。”李椅对我解释说,满脸的愁容。 “那又会怎么样呢?”萧坤赶紧问道。 “按理说,应该会觉得忽冷忽热的,可能尚兄去泡温泉,让温泉的暖气压制了体内的寒息,所以才没有察觉。当然,也有可能是尚兄的内力的确深厚,而‘醉梦令’的药性这两日才重新渐渐起来,所以前几日都是被内力所消解掉了。”李椅一边说,一边把我另一只手也抓过去,双手同诊。 “那先生这几日真的没有什么异状吗?那个王爷给的解药呢?要不要再吃一颗?”萧坤焦虑地说。 “解药哪里是随便吃的?!再说此毒与旁的毒不同,也不知道早吃会不会有别的危险。”李椅一边说着一边放下我的手。 “李兄说的对!你也不用忧虑,这几日除了晚间燥热之外,并无它状,应是没有大碍的。等明日去‘望一楼’再吃解药吧。”我对萧坤说着。 “什么?尚兄明日还要去‘望一楼’吗?”李椅诧异道。 见他如此,看来萧秀并没有告知他,而萧坤却一点都没感到意外,想是已经知道了。于是我便对李椅点点头,回道:“嗯,有些事需要去。” 李椅见萧坤什么都没说,便责怪他道:“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否则,依你性格,早就跳起来了。” 而后李椅故作生气状对我们说道:“真不够朋友,你们居然都不告诉我。倘若不是尚兄说漏嘴,我怕是还会被一直蒙在鼓里!” 萧坤不知道说什么,只是抿嘴不语,又偷偷撇李椅。我见状,笑着解释道:“也没有不告诉你,只是我昨日回来的很晚,就没有去打扰你了。坤儿应该也是做早课的时候听秀兄说的。至于秀兄,你也知道,大忙人一个,李大公子宽宏大量,多多包涵!” “嗯···好吧!见你们如此诚恳地道歉,我就不跟你们计较啦!”李椅坐直身子端起来,对我们说道。而后他又严肃地对我说:“尚兄,虽然我不知道你有什么事要去做。你不必说,我也不问,也不阻拦。只是那个地方终究非净土,若是尚兄真的必须要去,一定要时刻小心。倘若需要···我也可护你左右。” 看着李椅的神色,分明是一个挚友对自己的关切和牵挂。这样真诚的人,我一想到未来可能要做的事情,心里不知不觉间涌出了一丝愧疚之意。我看着他,感激道:“李兄嘱咐之言,我必铭记于心!只是你本心向自由,若是让你做违背心志的事情,我将时刻活在愧疚之中,这是我最不愿意的。你今日心意,我定会永世不忘。将来若有缘再见,我们依旧可以像那日一样烹茶对弈,也可像今日促膝长谈。我相信我们的这份情义,不会因为距离或者别的事情,就渐渐淡忘甚至改变!” “我也相信,尤其是与尚兄相遇的这些天,我愈发能体会‘君子之交淡如水’这句话的意思了。”李椅接过话说。 “你们淡如水,那我们呢?”萧坤调皮地问李椅道。 李椅看着他,嘴角轻扬,笑道:“跟你啊,甘若醴!” “什么意思?”萧坤一脸茫然地问道。 “就是说甜得像酒一样。”李椅解释道。 萧坤见他这么说,一脸的开心,转而对我说:“先生,还是你给我解释一下,他说的我信不过。” “既然信不过,你问我干嘛?尚兄,别告诉他!”李椅抢着说。 我看他们可爱的样子,心里除了羡慕,还有开心。这样坦诚的感情,人生又能遇到几次呢?我遂笑着说道:“李兄的解意,是没错的。只是他没告诉你前面半句,那是‘小人之交甘若醴’。” “好啊···你居然说我是小人!我都这么大了,也比你小不了一岁。以前被章少堂主欺负,现在连你也敢欺负我了。哼···不理你了!”萧坤故作生气状,把头瞥向一边。 “尚兄你看,还说不是小人,这都要‘甘以绝’了!我还没怪你不告诉我尚兄决定去‘望一楼’呢,你还有脸生我的气!”李椅不满地对他说着,也故作生气状,把脸瞥向另一边。 我见状,就地倚着凭几,在一旁笑着看他们可爱的样子。少顷,李椅见萧坤没有退缩的意思,便努努嘴,对萧坤说道:“好啦···算扯平了,别生气啦!” “哼,还没道歉呢!”萧坤瞥了他一眼,接着把头抬得更高了。 李椅无奈地看着他,尔后站起身,鞠躬作揖道:“萧公子大人大量,请恕在下失言之过!” 我实在忍不住,笑着说道:“你们两这几天相处的很融洽嘛!” “哪里融洽了?先生你不知道,要不是我宽厚,依我以前的性子,他早就不是完整的了。”萧坤握着腰间宝剑,对我说道。 李椅见状马上接过话说:“要不是我让着你,你打得过我吗?” “咦···这话是想再比试比试咯?” “比试就比试,这次我可不会再让着你了!” “好!那去院里,这儿地方太小。” 他们说着便出门去了,我也随他们来到门前走廊,饶有兴致地看着他们比试。 - 晚间,待李椅回去以后,萧秀领着萧坤又回到我住的房间。没有过多寒暄,萧秀直入话题说道:“我已屏退左右,百步之内再无他人。尚兄有什么话,尽可直言,无虑其他。” “嗯!昨日论及沙洲,不知萧兄和令尊是否已商榷妥当?”我迫不及待地问。 “昨夜我已与父亲商讨过,父亲觉得高进达堪当此任。今日我将此事通晓‘千机堂’,刚巧老堂主也在,他想去河西勘察水流地貌以及当地谷物,便说要随高进达一道前去。”萧秀答着我。 想不到昨夜那么晚,他还去找萧老爷商讨此事。这一次我真真切切感受到了萧府的诚心。转念一想,这个老堂主到底如何,为什么会在壮年就将‘千机堂’甩手扔给章起呢?故而我便问道:“老堂主?他比少堂主如何?” 萧秀微微一笑,说道:“计比孔明高一等,悠如五柳胜三分。要说少堂主还有哪里不如他,那便是经验和心境了。若是老堂主去了,尚兄大可将心放到肚子里去。我长这么大,还没见过老堂主有急的时候,也没有什么事会值得他着急的。自从少堂主执掌‘千机堂’以后,他便不再过问任何事,只醉心于田亩和游历山川。自那以后,每次遇到什么棘手的事情,都是父亲亲自去请教,他才会指点一二。这次他能去,此事便十拿九稳了。即使高进达出了什么纰漏,只要有他在,当不会置之不理,定能补救周全。” “如此,我便放心了。”我点点头,应道。 萧秀看着我,又问道:“除了此事,尚兄可还有其他事情需要交代的?” 我长吁一口气,想了想,回忆着昨晚在心中理清的思路,而后说:“上次看千机堂的卷轴,在河朔三镇的卷宗里看到,会昌四年,伐泽路反叛之时,成德节度使王元魁、魏博节度使何弘敬不仅私吞军饷,而且平叛之后还侵占了原泽潞镇三县之地。与此同时,幽州节度使张仲武,原本应领兵扫清回纥乌介可汗残部,却只受军饷,未曾出兵。不知这些是否是事实?” “当然是,千机堂对每个消息,都会再三确认之后才会存档。这么重要的事情,自然不敢恣意杜撰。”萧秀答道。 “我见上面连军饷的总数和分配的额度都记录清楚,不知竟是从何处得到如此详尽内情的?”我继续问道。 “具体我并不知晓,这些是父亲经手的。我只知道,我们家在河朔三镇的生意很好。他们的盐巴、布匹还有铁皮,大多经过萧府周转。跟他们打交道多了,安排几个人进去还是很容易的。”萧秀说着,似乎对这件事猜到了一二,但并不是十分确定和清楚。我听后,点点头,心里还在盘算着安排的是哪些人,能不能为我所用,正准备问萧秀时,他突然接着说道:“以前听父亲提过,我约摸记得,河朔三镇原本是能被钳制的,而且他们内部本就有几个人是我萧府辅助上位的。只是时日过久,不知那几人还在不在,不过我可以问问父亲。尚兄只说,你想如何做便是。” “我想将三镇贪污军饷之事,通晓右神策军中尉鱼弘志,并且让他在陛下面前重提讨伐河朔三镇。不知萧兄可有办法?”我问道。 “通晓他倒是不难,他经常消遣之地,倒是有几个是我萧府经营的。但若光是贪污军饷,只怕不足以让鱼弘志去重提讨伐河朔三镇之事。”萧秀回道。 “对呀···我也在为此事犯愁。”我皱着眉头,确实不知如何是好,想达到让鱼弘志和河朔三镇对立的局面,却着实无确切办法。 “不妨这样,先让人在三镇节度使耳边吹吹风,就说三镇监军那里有他们的罪证。如此,他们必然会严查各自监军。”萧秀提议道,似乎已有妥善计策。 “可是三镇监军早就形同虚设,从来也没有实权,又怎么能拿到证据呢?难道咱们送给他?”我问道。 “这倒不必,只须让三镇节度使知晓此事,加上他们本就对监军有所警惕和防范,听到消息必会起疑。然后制造一些他们与监军之间的矛盾。矛盾积累之后,他们定会对监军采取手段。待他们将监军折磨致死以后,我们便可将知道的事情做成监军生前收集的证据,交于监军的侍从。之后再让侍从飞鸽传书,告知鱼弘志。鱼弘志对河朔三镇本就忌惮,得到消息不会无动于衷。这样我们没出面,也把事情给办了。不知尚兄觉得此计可否?”萧秀反问我道。我已听后,早就心悦诚服了,唯有一点还心存担忧。 “此计可行,但只怕用时过长。而今皇帝服食丹药已久,中毒颇深,恐时日无多了。”我道出心中所虑。若是双方还没对立,或者对立时间太短,我还未来得及谋划其他的,皇帝就已驾崩。那到时候,恐怕皇位还是几个小皇子的,如此我便难以成事了。 “那萧府去杀了河朔三镇的监军即可。”萧秀对我回道。 “萧府去杀?”我惊诧地问道。 “对,这样就不会耽误尙兄的谋划了。”萧秀答道。 “且不说你们如何杀,只说若你们去杀,鱼弘志未必会记恨于节度使,而三镇节度使又如何肯背这个私杀监军的罪名?”我依旧担忧,尚觉不妥,便问道。 “这个简单,先让三镇节度使听到消息,怂恿他们把监军关押起来。只要关押了,那便好办。我们萧府即可在狱中使些手段,让监军死于牢中。这样以来,不是他们杀的,也是他们杀的了,三镇节度使百口莫辩。如此,我想大概三个监军被杀的消息会和尙兄同抵长安,最多也不过晚几日,应是不会影响尙兄的谋局。”萧秀胸有成竹地缓缓道来,我在一旁听的入迷,心里拍案叫绝,胸中也忧虑全消。 “如此当是最好!”我惊喜地说道。 “哎···只可惜那三个监军,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真是悲哀!”萧坤突然感叹道。 “那些阉人作威作福多年,怙恶不悛,早就死有余辜。如今让他们死得还有点价值,权当他们的一点赎罪。对他们而言,已是恩德。”我愤愤然说道,见萧坤惊讶地看着我,便转而笑着对他说道:“呵呵···所以你可不能做坏事,要做个有用的人,持身要正。否则,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成了别人棋盘上的一颗弃子。” “先生说的,我记下了!”萧坤一边作揖一边对我努努嘴,向我示意。我明白,他是想让我跟萧秀说那事。只是我还有其他更要紧的事需要先说,便没有立刻帮他说。给他一个眼神,让他等等。 “萧兄,我在想···需不需要打压一下李德裕,以防止他从中作梗?毕竟,他是一直反对与河朔对抗的。”我问着萧秀,当然是希望他能同意这件事。 “尚兄这样一说,我倒是想起来了。曾经皇帝提过征伐三镇,都被李德裕反驳回去了。那不知尚兄想如何打压?”萧秀反问我道。 “萧兄应该明白,当今朝廷的局势吧?”我故意问道。 “朝廷局势?当今朝堂之上,虽说李德裕位高权重,但实际上只有吏部尚书崔珙是他亲信,加上礼部的郑肃最为拥护他,还有就是一些不掌实权的世族了。而兵部、刑部都被右神策军中尉鱼弘志牢牢把握着,同时神策军和外戚也不得不拥护鱼弘志。剩下的工部、户部则被上官柳儿通过内帷控制着,河朔三镇亦是如此,宗亲们则是害怕饶阳公主的手段,不得不屈从。这样看来,势力划分倒也均衡。”萧秀跟我说道。 “对呀···正因为势均力敌,所以想打破均势,就必须做出改变。而这改变又不能太突兀,疾风骤雨必然会引起均衡打破后让其中一方借机坐大。所以要暗中削弱,让他们彼此制衡,相互损折。故而这次我想让李德裕说不上话,又不能动静过大。”我跟萧秀说出心中的想法,突觉得身体燥热,不自觉地将两只手从袖中抽出。 “那就动动礼部···礼仪规程的事,若是想翻,总能找到些纰漏,又不至于太过严重。”萧秀回我道。 我也觉可行,便点点头说:“这样最好,如此我便没什么其他需要嘱咐的了。” “夜已深,那我们就不打扰了。”萧秀拱手作揖,准备带萧坤离开。 这时我才看到萧坤,攒眉苦脸,站在一旁,估摸着已经不开心好一会儿了。我见状,为了不让萧坤失望,也为了让自己尽到为师之责,忙对萧秀说:“对了,萧兄,既然我要离开,那不如我给三公子再推荐一西席如何?” 说到自己的事情,只见萧坤脸上的愁云骤消,很期待地看着萧秀。而此时,萧秀则回道:“好啊,不知尚兄说的是哪位?” “此人便是我的先生,他归隐于古南岳,就在现今淮南道舒州怀宁县境内。但是他隐居于山内的‘潜月轩’,不会过来东都,只能让三公子过去寻他。若萧兄允准,到时让三公子只管上山去寻,在朝夕紫烟上升之处,便能见到他。若真找不到,就在山下的顶雪庄等他,他每逢十五便会去那里换丁婆婆做的香腐乳。”我一边说着,忽然感到身体冷热交替,觉得飘飘然,神志有点不清醒地问萧秀:“不知···萧兄可放心,让三公子跟随家师修习?” 萧秀稍作沉思便点头,而我只听见他说:“如此,就有劳尚兄······” 然后我忽觉一阵眩晕,视线模糊,便再无知觉,只有耳畔仿佛一遍一遍地听到一首诗: 昨日白花落满城,路清无处觅行人。 杯空欲诉千秋事,下笔从来笑浅深。 第十三章入京 “非常雾霭凝朝露,万里江山始启明” - 我睁开眼,珠玑正拿着手巾准备敷在我头上,见我醒来,便说道:“先生,你醒了。”他微笑的眼角,美丽的像雨过天晴后的柳叶,清新怡人。他的眼睛像太阳,每每看向我,都让人觉得眩晕而又温暖,仿佛有一种说不出地灼热,就好像心在燃烧。 珠玑说完,就见外屋的萧秀走来床前,后面跟着一个眼神木讷、身材壮实的大汉。我扶着床沿,准备撑坐起,珠玑忙说:“先生不忙起,先躺着恢复些气力。奴家去准备点吃食,等奴家回来,先生再起不迟。” 这时,萧秀也在一旁附和着:“是啊,尚兄这次可吓坏我了。幸亏来的及时,否则后果难料,现在还是多休息为好。”珠玑见萧秀进来,莞尔一笑,而后拿着手巾,端着金铜鱼洗起身出去了。此刻我才从珠玑的身影中逃离出来,回过神,意识到自己正身处“望一楼”。应该是我晕倒以后发生的事,看着萧秀我大概能猜到一二,也不禁为萧秀临事决断的谋虑所折服。这样一个人,能尽心辅助,我暗自庆幸,却又想到自己究竟何德何能值得他如此,不由得竟心生疑窦。我遂问萧秀道:“我是吃过解药了?” “对,前日将尚兄送来,珠玑姑娘令医女将解药溶于西域葡萄酒中,喂你喝下。说是这样不会跟体内毒性相斥,从而慢慢消解毒性。当时我还有所担忧,见你一直不醒,还以为他诓骗我的。他说你未到日子就昏倒,会恢复的慢些,需要一两日。现在看来,确如其言。”萧秀对我说着。 “哦···”我长吁一口气,一边用意看着萧秀,一边感谢他道:“谢萧兄果决!” 只是一个眼神,一句话,两个人便心知肚明,他也微微点头。随后我看着他身边的壮汉,问道:“这位是?” “这是邓属,随我们一道去长安,算是护卫吧。他本是负责萧府在两都生意安全的领卫,这次去长安也是出了点急事需要去处理,所以才一道同行。”萧秀答道。 “见过邓领卫!”我听完,便勉强撑起,抬手行礼。 “见过主······”萧秀“咳咳”两声掩盖住邓属的声音,打断他的话,他这才反应过来,遂作揖行礼道:“见过先生!先生大病未愈,赶紧躺下歇着。” 这时,珠玑端着红木浮雕托盘进来,托盘上盛着一碗红稠羹,羹里放着一把玉勺,碗旁边挨着一个玉碟,里面装着白色粉末。珠玑来到床前,对我说道:“这是散步羹,是由红枣、赤豆和葛粉一起熬制而成的。本叫三补羹,也不知是谁,叫着叫着就成散步了。旁边的是霜糖,不知先生口味,不敢擅加,先生可自取。” 我看着他出神,没来得及反应。珠玑依然微笑着,高额素净,妆补腮红,目含春水地问我:“先生是否依然身乏,要不我去将案几搬来,先生可不必起身了。” “不用!额···姑娘思虑周全,尚某谢过。劳烦你将之放于案上,我这即下榻进食。”我在萧秀“咳咳”声中,醒过神来,回珠玑道。 “先生吃完,收拾好思绪,今晚便要上路了。”珠玑一边放下托盘,一边嘱咐道。 “今晚就上路?”萧秀惊愕地问,转而对珠玑作揖道:“尙兄体虚气若,恐不堪颠簸。还请姑娘宽限一日,待尙兄恢复些气力,再动身上路。” 我撑起身来到案前,瞥见珠玑面露难色,便接过话说:“没事,我也想早日去见见长安繁华。再说珠玑姑娘应是有些难言之隐,我们又何必为难人家?” “谢先生体谅!奴家还有琐事要交代,且先退下了。”珠玑一边说着,一边行礼退去。 “可是你身体······”萧秀担心地欲言又止。 珠玑离开以后,我看着萧秀说:“萧兄放心,我身子还撑得住,吃些东西就能恢复个七七八八。珠玑姑娘应该也只是听从命令而已,若是让他为我擅自逗留一日,恐他主人必要责罚。如此,你叫我于心何忍,我又不是病入膏肓不能走了。还有,你们下次能不能换个词,什么上路不上路的?这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在跟黑白无常讨价还价呢。” 我这样一说,他们都被我逗乐了,连萧秀也收起了素日里的严容,笑着说道:“就算珠玑姑娘不是黑白无常,但那上京里的阎王可不少,尙兄可得做好准备。” “圭止确实不好对付,不过他未必在上京。就算在上京也没事,我还没将他放在眼里。请二公子放心!”站在一旁的邓属突然说道。 “什么?”萧秀一时没反应过来,我也顿挫了一下,一头雾水,萧秀转念一想便笑道:“呵呵···邓领卫想是会错意了,那圭止远在敦煌,怎么会去长安呢?我说的是那些将要谋害尚兄的人,你且用心护卫便是。” “圭止是谁?”我好奇地问道。 “圭止乃江湖人士,人称铁面阎罗,练就一身邪功。听说常戴一副铁面具,凡见过其真实面目者,皆死。曾欲称霸中原武林,然被一群正义之士合力逐出中原。据说后来得高僧点化,在莫高窟潜心礼佛,痛改前非,用毕生功力在刻画佛像。”萧秀跟我解释着。 “哦···若是这样,那他也算幸运的,至少未死于执念。这世间最不可理喻的,便是执念了,若真能放得下也算是一种解脱。倒是真令人羡慕,这一点上,我不如他。”我喝完粥,放下碗感叹道。 “这世间还是要有些执念的。若真人人都参透放下了,个个礼佛,谁还管天下苍生?难道都等着佛祖显灵?”萧秀不以为然地反驳道。 “哈哈···萧兄说的是啊!嗯···这粥倒是不错,暖胃补气,喝完顿觉舒爽。”我听萧秀说完,故意岔开话题,笑着说道。 “那我去给先生再整一碗。”邓属一边说着,一边来到我跟前,准备端起托盘。 “不麻烦邓领卫了,我已半饱。”我对邓属说道。 “半饱咋行,吃饱了才有力气,今夜还要赶路呢。”邓属似乎没懂我的意思,便实诚地说道。 “邓领卫你不懂,这叫‘花未全开月未圆’,意犹未尽。再说了,若是尚兄再吃你一碗,估计就不是舒爽了。”萧秀笑着阻止他道。 “为啥?”邓属不解地问。 “因为人不同啊!”萧秀对他使着眼色,说道。见他一脸迷茫,便接着说:“好了,我们出去收拾收拾东西,让尚兄再休息一会儿吧。” 萧秀说完便拉着他一起出去了,顺手关上门。我虽吃了碗粥,却依然力乏,来到榻上,倒下便睡了。 - 一觉醒来,已是傍晚,待吃过晚饭,日暮时分我们便动身了。我与珠玑、萧秀同车,邓属一骑在后,另有青衣卫两骑开道。在月光下,一伙人踏雪前行。 “珠玑姑娘,不知在长安可安排好了住处?”萧秀问道。 “门主走的时候,只交代等先生到了便即刻带先生去长安,奴家并不清楚长安那边的安排,只得到了再看情况。”珠玑一脸愧欠地皱着眉头答道。 “我们萧府在长安倒是有几处宅子,到时不知可否让尚兄住到我家宅子去?”萧秀问着珠玑,把衣服裹地更紧了。 显然,珠玑并不能做主,他皱着眉头,不知如何回复。我便接过话,说道:“萧兄,不用担心,我相信上官姑娘八面玲珑,该是会安排妥当的。即便真是要去你家宅子,也得去长安以后跟上官姑娘打声招呼,才合礼节不是?” 萧秀一边若有所思,一边长吸一口气,点着头道:“嗯!” 这时珠玑也说道:“到了长安,我们先去亲仁坊,问过执事具体安排。若是安排不周,或者先生不满意,奴家可说与门主,再定去处。不知如此妥否?” “好!”萧秀答道,接着假意问道:“你们在长安竟住在亲仁坊?那个地方贵胄云集,不知你家主人跨的是哪家门槛?” “门主的事,我等属下不便多问,还请见谅!只知那宅子原是明皇亲自下令为安禄山修建,供他入朝所居。至于其他的,奴家就不知晓了。”珠玑回道。 “珠玑姑娘刚刚说了几遍‘门主’,不知你们是哪个门派?”我好奇地问。 珠玑温声细语地回我说:“先生有所不知,奴家身处丽景门,和姐妹们从小就是孤儿。是门主收留了我们,教我们技艺,用以谋生。” “丽景门?这是何门何派?竟没听过···”我问道。 “其实我们并不算是江湖门派,虽隐于市井,却也深入朝堂,所以先生大约并不会知晓。”珠玑非常平静地跟我解释说。 “丽景门?这个怎么听起来···像曾经武周皇帝时候的‘例竟门’呢?”萧秀在一旁自言自语地说着。 珠玑听完以后,并没有即刻回他,稍作停顿,压低声音说:“请萧公子慎言,若有机会奴家再与先生和公子细说。” 珠玑说罢,我们便不再说话了。大概我们三人都清楚,外面的青衣卫就是耳目。若是乱传,难免不会造成没必要的麻烦。 马车向前徐徐行进,我虽刚醒没多久,却也被颠簸地乏了,便闭眼盹寐。再醒来时,天已微亮,萧秀握剑抱拳在胸前,闭着眼立坐着。只是他那精瘦的身子在剑的映衬下更瘦了,全然没有萧坤的那份英武。而珠玑不知何时竟靠着车身,头倒在我肩上,闭着眼睡着了。大概他辛苦了一日,太累了吧。看着他脸庞精致的轮廓,素雅的装束,不由自主地就偷偷心醉,而他憔悴的面容又让我心疼万分。此刻我只愿他好好歇息,不忍打破这份平静。 车外的马蹄声和车轮声有节奏地响着,很显然我们都已习惯了这些噪音。就像我们都习惯了压迫、奴役和苦难一样,时间久了,也就不再如当初那般反感和难受,甚至能安于现状,苟且偷睡。可噪音始终是噪音,长此以往,我们终将丧失人性,变得麻木。想想我毕生的志愿,不就是想让这天下的噪音更小一些,或者消失掉,让人们重新获得真正的安宁吗?以前我没机会去做,但现在,就此次去长安,我定要达成所愿,还我炎夏一个太平盛世······ 突然,马车一个颠簸打断了我的思绪。萧秀和珠玑同时醒来,萧秀看着珠玑和我的样子,时间仿佛静止,我们三人在那一刻都不知所措的一动不动,氛围顿时尴尬起来。珠玑见状,赶紧行礼道:“奴家无心失礼,请先生宽谅!” 本想让萧秀打个圆场,却不想他竟然又闭上眼装睡,假装什么都没看到。我只好笑了笑回道:“姑娘操劳一天,想是太辛苦了。若非你家门主催得紧,该找个客栈歇息半晌才好。如今委屈姑娘和萧兄在促狭地马车里困顿,实在是在下之过。” 珠玑听完,歉疚地说道:“先生这样说,真的让奴家羞愧无颜。” “姑娘不必如此,奔波了一夜,也不知还需多久才能到长安?”我有意岔开话题道。 “先生莫急,待我问问。”珠玑说罢,挑起窗帷问青衣卫道:“副尉,我们行至何处了?” 只听扯缰的马鸣和一个声音回道:“回左信使,前边再行十里便到陕州。雪地路滑,未敢疾驰。” “好,你等安常领路即可。到陕州我们在驿站歇息一下,进食换马。”珠玑对他说道。 “诺!”窗外回着,而后珠玑点点头,那人便驭马上前了。 珠玑放下窗帷对我说道:“等到了驿站,先生和萧公子可稍加进食。驿站简陋,大概只有馎饦,请二位见谅!” “能填饱肚子,暖暖身子就很好。”我回道,接着想到驿站,便问他:“对了,你们如何能进出官府驿站?是有何门路吗?” “门主辅佐的是饶阳公主,自然可以有些特权。比方说驿站,就是可以借用一下的。”珠玑轻声说道。 “哦···这么说来,此去长安,便是要我相助于饶阳公主吗?”我假意问道。 珠玑看了我一眼,眉头稍皱,回道:“是的!我们‘望一楼’的职责,便是为公主搜罗天下能人异士,以备来日驱使。请先生见谅,很多事珠玑身不由己。” “说到底,姑娘也是无奈之人,我又怎么会忍心责备。反倒是我,应该谢谢姑娘的悉心照料才是!”我如此说着,珠玑眉宇间的歉意才渐退,抬眼看我,莞尔一笑,娴静而亲善。 到了驿站以后,我们各咽了一碗馎饦,只有邓属大吞三大碗。吃完之后,换好马出驿站不远,便听见一个老头的声音拦住了车马:“官人大富赏金钱,官人大贵赏酒肉,不富不贵赏个饱,买通升官发财路······” “走开,走开!”青衣卫驱赶着。 “官人你别恼,官人你别急,老汉有言说于你。老汉生来三尺三,走八方吃百家饭,遇见贵人千千万,如今个个得平安······”那老头不依不饶地唱着溜口。 “还有完没完,再不走就别走了!”青衣卫有些被老头惹怒了。 “官人你气来把剑看,天犹哭,地犹叹,你怎忍心杀老汉?天做盖,地做棺,老汉死后有老天。恶报恶,善报善,无非到头都是惨······”那老汉见青衣卫拔剑,依然不依不饶,甚至诅咒起来。 看着珠玑低着头无奈的样子,我和萧秀相视会心。萧秀撩起车帘,对跟在后面的邓属说道:“邓领卫,把你带的胡饼取两张给老人家吧。” 那老头赶紧跑到邓属的马前,这才看清他的模样,穿地破衣烂衫,花白头发胡乱地扎着,分明一个老乞丐的样子。在他接过胡饼的那一瞬,我跟他四目相对。那眼神,不躲不闪,不卑不惧,绝非像一个乞丐的,而有点像是在故意找我。萧秀看到已经给完胡饼,便放下了车帘。马车也缓缓开始向前行驶,只是听到后面那老乞丐唱着的溜口越来越远:“今日贵人行大善,此后天天保平安。好人终究有好报,升官发财少不了······” “方才那个老头···”萧秀皱着眉头,自言自语道。 “那个老头怎么了?”我疑惑地看着萧秀,问道。 萧秀回过神来,看着我,又看了看珠玑,笑着说:“哦···呵···没事,只是觉得有趣。” 这时珠玑接过话说:“这般可怜,而我却无能为力。门主说天下乞丐太多,若一一解囊相救,岂不是人人都要做乞丐了?说到底还是他们咎由自取,凡门内之人皆不予施舍,此为门规。哎······” 看着珠玑无奈地叹着气,我宽慰道:“既是门规,姑娘遵从便是,也无需叹息什么。无论如何,刚刚那老汉至少今日是不会饿肚子了。” “我只是有些无奈罢了。这世间谁能决定出生?谁又会料定遭遇呢?有多少乞丐真的是愿意做乞丐的?他们又何尝不是无奈?我跟他们一样,都只是无法选择。”珠玑一边说着,一边眼含泪水。 我分明看到那泪水里的委屈。虽不了解他经历过什么,我却在此刻能感受到这些话是他最真的心语,同时也说到了我的心坎里。于是我收起了怜悯,说道:“既然无法选择,那就不去选择。只做此刻该做的事就好,无虑其它!” 萧秀看向我,珠玑也收起了叹息望着我,而我肯定地看着他们的眼睛,给他们一个坚定地回应。 - 此后我们于日中和黄昏时分,在路上的驿站稍作休整,进食换马。第三日破晓之时便到达长安,望着长安城,我不禁喃喃自语: 男儿壮志平天下,不负河山不负家。 失意长安昨日事,正当年少报中华。 第十四章闲聊 “春来遍野百花开,惹客疾呼装未采” - “吱呀”一声,门打开,出来一个四五十岁的仆人,见珠玑,又看看青衣卫,问道:“尔等何地官人,来此何事?” “我乃洛阳左信使,烦请家老通禀执事,门主所请之人已带到。”珠玑一边行礼一边说着。 仆人看了看珠玑,又看了看我和萧秀、邓属,慢悠悠地回道:“执事昨夜随门主一起去了公主府,尚未归。” “那可有叮嘱何时方归,我等可否进院等候?”珠玑急切地问道。 那仆人没睡醒地样子,依然懒散地回着:“昨夜走的急,未曾说何时归。你一小小左信使,如何进得总院?” 珠玑听完,与他争道:“可我所领之人,乃是门主亲点,要入‘敬贤馆’的,你怎可······” “‘敬贤馆’昨日已满,尔等去‘玉薮泽’歇着吧!”仆人打断珠玑的话,不耐烦地说道。说完便关上门,不见有半分客气。 珠玑在门前伫立了片晌,转身向我们走来,轻皱眉头,面露难色。抬眼看我之时,收起了苦色,无奈地对我说道:“执事出门未归,亦无叮嘱。这两日匆忙赶路,想着今日黎明便到,先生可尽早歇息。谁承想,而今这家老竟不许进院,当下奴家也不知去向何处了。我等失礼,请先生见谅!” 萧秀忙解围道:“这与姑娘无关,不必自责。方才家老不是让我们去‘玉薮泽’吗?” 听他这样问,我心中疑惑萧秀是真不知情,还是刻意装的。看他一本正经地样子,我竟忍不住笑了出来。 珠玑面露难色地解释说:“萧公子说笑了,‘玉薮泽’那种地方,怕是不适合先生去的。” “哦···那是什么地方?如何就去不得?”萧秀竟要刨根问底,这让珠玑如何应答?我看着身边的邓属,想他常来长安,应是知道的,便赶忙对他使了个眼色。他不明所以地看着我,我皱着眉头再示意,用手做扯衣服状,他才明白过来,赶紧拉了一下萧秀,说道:“妓馆!” 这邓属真是憨实,竟不知压低点声音,还说的这样直白。为免尴尬,我忙说道:“萧兄不是说在长安有几处宅子吗?不如,我们先去附近的宅子稍作歇息,等执事回来,珠玑姑娘再来通禀。如此,应该不妨事吧?” 我看向珠玑,只见他稍思片刻,回道:“如此甚妥。已多有怠慢,不可再委屈先生了,只得麻烦萧公子照料。” “尙兄本就是我萧府上宾,何来麻烦之说。姑娘无需自责,想这家老如此傲慢,若真入了院内,怕是我等也难免不被奚落。”萧秀赶忙应道,说完他便问邓属:“邓领卫,离此处最近的家宅在何处?” “这里是亲仁坊,离此最近的,当属东市的几家铺子和崇义坊的宅子了。距离都差不多,不知公子打算何往?”邓属回着萧秀。 “那就去崇义坊的宅子吧!东市多有喧闹,无以安歇。邓领卫,麻烦前方领路。”萧秀说完,便与珠玑和我一起上了马车。这回邓属骑马在前,两个青衣卫尾随在后。我们穿过两个坊门,走了一段路,便到了一处宅子前。此宅高挂‘万金斋’三个字,倒无多少装饰,只是门前宽阔,能停很多车马。我们进门以后,便被安排到不同房间,各自休息去了。赶路颇为损耗精力,可能也与刚服药有关,这一整日我都困顿不已,睡醒就吃,吃完就又睡。 - 翌日,我与萧秀对弈之时,我问萧秀道:“萧兄,此地可算得安室利处?” “当然!”萧秀斩钉截铁地说,微微一笑,似是十分得意。 “难道此地是萧兄早就准备好了的?”我半开玩笑半有意地问道。 “尚兄如何看出来的?我并未跟你说过,而且自认这一路都没什么破绽吧?”萧秀拿着棋子停在半空,看着我反问道。 我笑道:“昨日进门的时候,我见院子和屋内都一尘不染,收拾地干净利落,但却没见几个仆人,显然早已准备好了。虽说门前也算宽敞,但终究与临街的宅子比,偏僻不少。难不成这么个偏僻的宅子,平日里还有很多人来,时时都整理收拾?” “尚兄见微知著,但这个宅子虽偏僻,却临近亲仁坊和平康坊,离朱雀大街仅一坊之隔,并且去东市只需穿过宣阳坊就到了。所以即便此处不起眼,平日来往人不多,也时时让他们收拾妥当,以备不时之需。”萧秀一边拿着棋盘上的棋子,一边回着我。 “那饶阳公主的‘敬贤馆’突然就满了,看来也是巧合咯?”我一边点点头,一边说道。 “这倒不是,那件事确实是在我们动身来长安之前,就飞鸽传书给长安分柜,让他们安排的。”萧秀认真看着棋盘,平和地说着,话语间从容淡定。 这时,邓属从外面进来说:“公子,珠玑姑娘回来了,片刻便到。” “好,知道了,下去吧!”萧秀低头看着棋盘回着他,此刻全无前几日的客套,一副老到的主人模样。 我看着他,虽并不喜欢这副姿态,却也无法说什么,只得皱起眉,嘴角小抿,收紧眼神盯着棋盘上的黑白子。 少顷,只见邓属领着珠玑来到我和萧秀的跟前。未等珠玑开口,萧秀便客套道:“珠玑姑娘顶雪奔波,难免携寒。邓领卫,去给姑娘煮杯姜茶驱驱寒。” “诺!”邓属说罢便退去门外。 见珠玑愁眉不展,我便问道:“姑娘一早出门,此刻才回,想是你家主人有了安排吧?不妨说来,我等也好准备准备。” 珠玑见我这般说,低着头,低眼低声回我道:“奴家未得见门主,只听执事说,神策军欲攻打河朔,门主和公主都在商议对策,无暇亲迎。还望先生见谅!对于先生,执事说,这两日突然来了很多能人异士,‘敬贤馆’百间客房竟住满了还不够,有些只好请去客栈住下了。既然先生乃萧府的上宾,不如就在此处暂住。待敬贤馆腾挪出地方,执事再亲临萧府,请先生过去。这段时间就烦劳萧府细心照顾,珠玑这里先谢过萧公子!”珠玑说着,便对萧秀行礼。 萧秀赶紧扶起珠玑,说道:“姑娘不必多礼,尚兄在此处还请姑娘放心。我们萧府虽比不得王公大族的尊贵,但到底非薄祚寒门,断不会委屈尚兄。” “是啊,珠玑姑娘无需如此客套。我若不是萧兄相助,或早已饿死洛阳街头。能去‘望一楼’得到上官姑娘的赏识,也因萧兄携领。若是它日能争得一丝功名,必是要与萧府共享。所以,姑娘可将我与萧府看做一体,无需事事区别。”我接过话,对珠玑说着,说完珠玑便抬起头看着我们,而我眼角也能瞥见萧秀正在看着我。我微微一笑,接着说道:“刚刚姑娘说神策军欲攻打河朔,这是因何?” “听执事说,好像是因为河朔三镇突然杀了各自监军,监军的从官便将此事和三镇贪渎军饷的罪证飞鸽传书回京,这才惹恼了右神策军伍长鱼弘志。昨日上朝的时候,鱼弘志便以三镇贪渎军饷、滥杀监军、目无王法的罪名请旨领兵讨伐。”珠玑一边跪坐到垫席上,一边回我道,说完接过邓属递上的姜茶。 “那朝中大臣作何反应?上官姑娘和公主准备如何做?”我故意问道。 珠玑抿了一口姜茶,见我如此问,便即刻将杯子放到几案上,回我道:“听说,朝中大臣多有非议。昨日卫国公已在御前反驳,只是那鱼弘志并没有就此罢休的样子。门主与公主商量后,打算助卫国公一臂之力,今日就去御前进言了。” “为何要助卫国公一臂之力?这样的功劳和亲近河朔的机会,怎么能让他人占了便宜?”我故作不解状,问道。 珠玑微微一笑,温和地解释说:“先生有所不知,公主养青衣卫的事,陛下早就知晓,所以对公主多有防备。而卫国公则是陛下的亲信,圣宠不衰,在陛下眼里是个狷介之人。因此凡是他所谏,陛下总会信上几分。” “姑娘这样一说,我便知道了。只是······”我皱着眉头,欲言又止。 “只是什么?先生为何眉头紧锁?”珠玑急忙问道。 “也没什么,只是若真如姑娘所言,陛下对公主有所防备,那你家门主和公主此举,恐怕会适得其反,未必有所助益。”我道出心中所想,刚刚只是有些担心,说的多了会引起他的警觉。转念一想,他的话未必就会传到上官柳儿的耳朵里。再说,就算传过去了,也没什么要紧的。难不成仅凭一个断言,上官柳儿就能把我怎么样?还有萧府护着我呢,怕什么! “先生为何这样说?公主也只是在一旁帮腔,并非自己提出的驳斥,怎么就会适得其反呢?”珠玑不解地问道。 他这样一问,我竟不知如何回答他。那皇帝既然知道公主养青衣卫,未必就不知道公主和河朔三镇的勾当。然而我却不能跟珠玑说这些,毕竟在他面前,我并不知道这么多。也就只好笑笑道:“哈哈···我也是胡乱揣度,若是不会,自然最好!” “那不知在先生看来,门主和公主该如何做才最妥当?”珠玑竟不依不饶起来,问我道。 “嗯···让我说的话,当然是静观其变、伺机而动的好。若是卫国公能说动皇帝反对出兵,便无需有什么多余行动。若是不能,再想别的法子也为时不晚。毕竟发兵讨伐河朔,也不是一朝一夕就能促成的,还需各方配合。”我对珠玑回道。 “别的法子?先生有什么奇谋妙计吗?”珠玑又问道,没了先前的急迫,倒是淡定许多。 我见状,回他道:“奇谋妙计倒是没细想。就算有,现在也晚了。谋事当审时度势,境况不同,采取的办法也不一样。当下还是等着看皇帝的反应,再去想下一步该如何做吧。” “也是···再多计策,现在也无用处。既然先生和萧府关系如此亲密,奴家便无需赘言。这即退下,不打扰二位对弈的雅兴了。”珠玑喝完姜茶,对我说道。随即便起身,准备离去。 这时萧秀起身行礼,说道:“萧府无许多拘束,姑娘请自便!” 我和珠玑互相点头致意,他素朴典雅的装束着实越看越喜欢。珠玑虽无上官柳儿那般倾国倾城的容貌,但端庄的容颜却有着他人比不了的静雅,令我倾心不已。待他离去,我看着棋盘,落子之时,见萧秀跪坐下来,才想到除了刚刚那一句,他已经好久都不发一言了。于是,我便问萧秀道:“萧兄这是怎么了?突然不出声,是有什么心事吗?” 只见萧秀骤然严肃地问道:“尚兄刚刚说,让珠玑姑娘将你与萧府看做一体,可算是真心话?” “当然是真心的!难道我说的不够诚恳吗?”我抬头看着萧秀,见他严肃的表情,便接着解释说:“我原本担心自己所选的路,会有许多艰难险阻。加上那日你嘱咐我说,不要让外人知道萧府的真实面目,甚至包括光王。所以我想还是不能连累贵府才是,做事和言语上会刻意区别开来。后来我晕倒,而你机敏地将我送到‘望一楼’,并且和邓领卫陪我一起来长安,然后还有‘敬贤馆’那档子事,我便自以为可与萧府共谋。再者说,让他们知道我与一个富甲一方的萧府亲密无间,也能告诉他们我非独自一人,并非是可以随意欺凌的。” 说完,我见萧秀眼含泪水,却一语不发,皱起眉头,问道:“怎么,难道萧府不是这个意思?若是萧兄另有它意,还请明示!我会跟珠玑姑娘说清楚,也免得他······” “尚兄!”没等我说完,萧秀打断我。我看着他,等着他说些什么,他见我这样,皱着眉头,似有些生气地说道:“我能有什么它意?自我们萧府认你做主以来,就从未想过留有余地。今日你说可看做一体,我想你终于能全心信任我们,甚为感动。到了此刻,你怎会还质疑萧府不是这个意思?若说它意,那便是我们萧府还是没有做好,竟让主上此刻还疑窦未消。” 我见他如此激动,生气的样子还真是可爱,便笑着说道:“呵呵···好!那我今后可就不跟你客套了。” “客套什么?有什么好客套的?今后有什么事或是想做什么,只管吩咐好了!扭扭捏捏、思前顾后的,哪像个大丈夫?”萧秀一改往日的谦逊和严肃,痛快地说道。看来,他方才真是有些生气了。 我见状,看着快要输的棋盘,便说:“好啊,既然你这样说了,那这局棋,萧兄可愿让我?” “那不行!棋局是棋局,旁的都是你做主,只是这棋我可不让。主上别怪我,你这棋下的确实···”萧秀没有将话说完,只是顺手就放下一颗棋子。我一看,竟是胜负手,便皱着眉,用埋怨的眼神盯着他。他见状赶紧起身,向门外匆匆走去,边走边听他喊道:“三娘,午膳吃什么呀?” “诶···你别走!”我见他这样,便冲他喊道。他却加快脚步,夺门而出。我本打算跟他谈谈索瘢礼部之事,这下只能等吃过饭再提了。 吃过饭,我与萧秀在园中踱步,我便问萧秀:“萧兄,你上次说可以挑挑礼部的事,不知打算如何动手?” “千机堂传来的消息是,当下有三件事可以达此目的。第一件事是历年圣上孟月享太庙之时,均未祭祀敬、文宗,礼部对此视而不见。第二件事是今年中秋圣上宴请群臣之时,宰相李德裕和吏部尚书崔珙未凑请皇帝便自行退席离去,礼部有失察之责。第三件事,饶阳公主的仪仗乃是长公主的仪仗规格,不合礼制,但礼部未曾指正。”萧秀一边走一边说,随后问我:“不知尚兄想挑出哪件事?” “自然是都想挑明了,第一件事可以让朝野都清楚,当今圣上跟光王一样非嫡非长。若是它日光王上位,众人亦不必大惊小怪。第二件事能让李德裕无话可说,自己都有罪在身,鱼弘志断不会让他有机会反驳。第三件事更是能让饶阳公主暂时无法为河朔说情,毕竟自身的事情还说不清楚呢。”我开心地跟萧秀说道。 “另外,我听邓属说,三镇监军的从官在回京的路上遇到青衣卫截杀,虽未成功,但却伤了几个。”萧秀继续说道。 而我只关心有没有留下证据,于是问道:“邓领卫是如何知道的?当时有留下证据吗?” “哦···那日我家刚好走货遇到那些从官,护卫们便上前帮了一把。凶手虽蒙面,但认得剑鞘上镶的玉石,跟青衣卫的一模一样。至于证据,好像没听邓属说过。不过直到那帮刺客逃走了,从官们也未认出是谁,大概是没有留下什么。”萧秀跟我细细说道。 “可以将剑鞘上镶有玉石的消息,一并放给神策军。虽然这样做无法立即让饶阳公主和鱼弘志对立起来,但积少成多,早晚都是一个引子。”我跟萧秀吩咐道。想到这四个消息各有不同,于是我又同他说:“只是,放消息的时候还是要有所区别。公主仪仗和截杀之事,可分别由不同的人放消息给鱼弘志。圣上未祭敬、文宗的事,稍后我们提醒珠玑即可。为防两人都隐忍不发,我记得千机阁中的卷宗里,有几个御史被圈了起来,现在可还用得?” “主上的意思是,让那几人上表弹劾?”萧秀问我。 我笑着点点头看着他,只是心中对他的称呼太不习惯,便说道:“你能不能别主上、主上的叫啊?听得我浑身不舒服!” 萧秀竟又作揖行礼道:“还请主上收回这句话!离开洛阳之前,家父特意嘱咐,你为主,我为仆,不能乱了身份。虽主上宽仁,亦待我如兄弟,然属下却不能尊卑不分,否则······” 我赶紧扶起他的手,打断他道:“好好好···当我没说!我不说了,爱叫什么叫什么吧!” 然后我背手而去,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心里默念道: 梅花有意雪无情,半份幽香半份清。 零落消融皆作土,互成绝美莫强评。 第十五章提点 “日未升高不见暖,枝头皓月照檐黑” - 我走到一处梅园,园内梅花凌寒开放,在这雪虐风饕、万物凋零之际,竟给萧条的世界带来一份生机,一股傲气。这深深触动了我的心境,想我和萧家,何尝不是如梅花一样,要在这毒泷恶雾、风潇雨晦的上京拨云见日,给天下一丝光明,一点希望呢? “这梅花开的真好!”萧秀的话打断了我的思绪,他跟在我身后对我说:“这大概是三娘侍弄的吧。” “是啊,梅和雪相衬的如此写意,种花之人大概也很有雅致吧。”我看着他,此刻全然忘了刚刚跟他争执称呼的不快,微笑着说:“对了,还未问你,这三娘是······” 见我如此说,萧秀赶忙解释:“三娘是我三叔父的遗孀。三叔父曾是长安分柜的掌柜,后来得了一场急病,当时孙叔云游在外,而普通的大夫都无计可施。他仙去以后,三娘为常见到儿子,便自请来打理这个院子。他儿子——萧赐,在京兆府里当了个参军,平时也是太忙,所以他们其实相聚的时间不多。想当年,三叔父和三娘十分恩爱,加上又是嫡亲,性情嘛···自然也就不像其他人那般拘束。听说当时,他们可是萧家上下,人人都羡慕的神仙眷侣。” “哦···原来是这样,那真是闻之让人惋惜。”我的好奇心顿时放下了,原以为他是萧墨的小妾呢。不过听到当官,我突然想起一个世家,便试探道:“说到京兆尹,其实有一个疑惑一直在我心里,想问你。” “主上但问无妨!”萧秀回我道。 “我看萧府收集消息如此快捷,不知道与那个曾经出过五任宰辅的萧家可是有些关系?”我接着问道。 萧秀看着我,怔了一下,接着面向梅花,眯着眼,像是在看很远处的墙外枯枝。他长吁一口气,回我道:“关系已经很久远了,那一脉······” 听他欲言又止,好像思绪飞了很远,我便追问道:“什么?” “哦···”萧秀回过神来,看看我,接着说:“没什么,他们那一脉与我们这一脉分开很久了,现在已经没什么直接关联。主上若是想从他们那边谋划什么,我们萧府确实能做的有限。但若是想动他们什么人,也无需顾虑太多。” “嗯···”我若有所得的点点头,再看他,心里倒是踏实许多。可是对他的称呼实在是不喜,便故作生气状,皱着眉头说道:“又‘主上’、‘主上’的,真煞风景!本来转好的心情,被你一句话,全说毁了。诶···我说你能不能换个称呼啊?跟你提过好几次了,怎么就是不能改了呢?且不说我听到有多不自在,若是被珠玑、被青衣卫听到,该是免不了许多猜忌和麻烦。我们在别人面前只能是朋友关系,别无其他。还是请萧兄往后叫我名字,或者跟以前一样的称呼,可好?” 萧秀见状,又举手作揖道:“请放心,珠玑和青衣卫在这个院子里,只会听到他们该听的。主上不愿牵连萧府的心意我明白,也甚为感激。不过,既然主上听这称呼不自在,我自当改了。还请主上···不···尚兄见谅!” “嗯,这就对了!”我笑逐颜开地对萧秀说:“你我本就不必如此,我看你这以后动不动就作揖行礼的毛病也需改改。” 萧秀听完欲争辩:“可是······” “没有可是,”我急忙打断他道:“我很不自在!” “既然说到这里,那请尚兄把下人的规矩也立一立吧。”萧秀好像有点不高兴似的,跟我说道。 “好哇!”我顺着他说道:“那以后下人也不许时时刻刻见到我就行礼,也不许称我主上。就跟坤儿和李椅一样,叫我先生就可以了。” “不行,人后还是要称主上和行礼的,否则主不主、仆不仆,岂不要乱了套!”萧秀反驳道。 这次我可没打算妥协,便争道:“人后怎么了,人后就能保证不被人撞见?人后就能保证不会发生意外被人听到?你可别忘了,隔墙有耳!更何况,我还有很多事要出这个院子去办的。别的地方也都是安室利处吗?哪里有什么主不主、仆不仆了?若是我对他们不爱护和尊重,而只会颐指气使地随意驱使,就算他们口口声声称我为主上,可心里也未必实意追随于我。我知道,对于他们,萧府都留有后手。纵使手段可以让人听命,但只有恩泽和德行才会让人卖命,心甘情愿的赴汤蹈火。否则何来‘得人心者才能得天下’一说呢?你可以留着你的手段,我只会选择我的兼爱。” “只有兼爱就能取天下吗?那汉烈祖为何郁郁而终?大音希声,大爱亦悭情!若是时时感情用事,汉高祖如何一统江山,还天下百姓四百年太平?这两人究竟谁更值得尊重和效仿,不用多说,先生当自有识断。所以今后若是遇到抉择之时,请先生莫要因小失大。对于今天这件事也一样,就算人后也不称主上,但是行礼是必须的。哪怕是萧府的一个门客,他们也是要行礼的,没人会起疑。要是这个也不允,那今后该如何管束,还不得无法无天了?!再说,要真不行礼,那才让别人起疑呢。个个下人见到尚先生都不行礼,而尚先生如今已经是上官姑娘看重的人了,如此看来,尚先生一定跟萧府有着不可告人的秘密。这么一来,怕是很难不让丽景门查个究竟了。这么简单的推测,就算那个录言女笨,察觉不到,那些青衣卫可就不好说了。再说还有上官柳儿,那是个什么角儿,先生应该领教过吧?”萧秀真是跟我杠上了,竟也不愿妥协。 我眼睁睁看着他,与他四目相对。虽不愿就这样被他气势压下去,但想想他说的也确实在理。于是我一边转身踏雪向小亭而去,一边嘀咕道:“珠玑才不笨呢!” 见我离去,萧秀也三步并作两步来到小亭,我们在石凳上坐下。偶然瞥见他正看着我偷笑,我便不屑一顾道:“得意什么?拏云握雾之徒!” “我当然得意了!有人在我的拿握之间,已经开始变得有点主公的味道了,难道我不该得意吗?哎···有些人啊,这还没什么关系呢,就开始护着了。不过可惜呀,若是也会点拏云握雾的本领,说不定现在都能有点什么关系了。可惜呀······诶,尚先生,你说此刻珠玑姑娘在干嘛呢?”萧秀一面调侃我,一面假意地对我问道。 “我如何知道,他又不归我管!”见被如此调侃,我没好气地回着萧秀。 “那先生想不想管管珠玑姑娘呢?”萧秀继续调侃着。 看来他是有办法让我将珠玑收归麾下的,便应着他说:“看来你有办法呀?” “是有点办法,先生想不想听听?”萧秀继续着调侃的语气答道。 “不想!”我断然拒绝道。看着他得意的样子,我便来气。其实我本就不想在珠玑身上用任何手段,毕竟也是个可伶的人,于是立马斩钉截铁地回了萧秀。 萧秀疑惑地问道:“为何?难道尚兄不是对他······” “好女人不用管,坏女人管不了!一个人的秉性是不会变的,又何须要管?”我始终相信,这世间有些东西是靠手段得不来的,尤其是感情,便如是说道。但我终究还是牵挂,又问道:“不过···萧兄到底把他们放哪里去了?” 萧秀看着我,笑起来道:“呵呵···尚兄终究还是牵肠挂肚啊!” “你别多想!”我皱着眉头说:“我···只是想问问,毕竟那青衣卫可不好对付!” “哦···”萧秀一脸的恍然大悟一般,接着说:“好啦,告诉先生吧。他们在东院,而我们在西院,中间还是有些距离的。别看我这宅子位置偏,可是占地不小。有空的话,尚兄可四处逛逛,熟悉熟悉。” “你就不怕我看到什么不该看的?”轮到我打趣他了。 “哈哈···”萧秀爽朗地笑起来,遂站起身说道:“只有尚兄藏着不想我知道的事情,萧府的任何事在尚兄面前都无需遮掩。至少在这院子里,都是你可以看的。” “好哇,那我就不客气了!”我也站起身道,又想那青衣卫真的会如此听话不随意走动吗?我接过话茬就问萧秀:“那青衣卫在此怎会如此安分?他们不是都喜欢上房梁的么?” 萧秀微笑着嘴角轻启,答道:“呵···他们当然不会如此听话,是我让人把他们灌醉了。他们也是人,虽说饶阳公主**的很好,可终究是抵不住美酒佳人。更何况还有家仆盯着,就算他们乱跑,我也知道动向。所以尚兄大可放心,几个小小青衣卫,还是无大碍的,无需如此在意。” 说完,他又看看我,似乎想起什么,便补充道:“哦···至于珠玑姑娘,他还是很规矩的。行踪也磊落光明,要么去了丽景门总院,要么去‘玉薮泽’,要么就是在屋内发呆、睡觉。此刻,他该在丽景门总院吧。” “那日看门的不是说,珠玑的地位低下,不许进总院吗?”我疑惑地问萧秀。 “本是不许进的,只是昨日那执事在‘玉薮泽’见了珠玑一面后,便许了。”萧秀答道。 “为何?”我不解地问。 “上官柳儿想让珠玑姑娘通报你的情况,而那执事和上官柳儿又常常在总院呆着,这便许了。”萧秀很清楚明确地跟我说,似乎对这消息了如指掌。 说了半晌,我突然觉得一股冷意从体内涌出,竟比这肌肤所受的寒冷更让我受不了,便紧了紧外衣。萧秀见状,赶紧关切地问:“尚兄约莫是感到冷了吧?这下过雪的天就是彻寒,斗篷又未披,我们不如先回屋去?” “嗯!”我点点头,随后同他一起回到屋内。仆人将炭盆里的火挑暖,又将门窗虚掩。我和萧秀席地而坐,一边煮茶,一边对弈,一边闲聊着。 - 第二日,近午时,我和萧秀正下着棋,邓属进来作揖说:“先生、二公子,珠玑刚从‘玉薮泽’回来,正在往这边走。” “好,知道了,让他来吧。”萧秀回着邓属。 接着邓属出了门,不一会儿便引着珠玑进来了。和上次一样,萧秀装作不知道的样子,还是客套地让邓属加一方垫,取了一碗姜茶给珠玑。 珠玑跪坐下便说:“果真如先生所料,陛下听后没有给公主什么好脸色瞧。而且今日早朝,几个御史参本,让卫国公也闭口不言了。” “哦?御史参了什么?卫国公在朝堂上的势力不是很大吗?这御史为何要参他,还竟能让他闭口不言?”萧秀明知故问道。 珠玑看了看萧秀,解释道:“萧公子有所不知,这御史台不属于三省六部。虽然明面上也没有搅和进任何势力,可暗地里各方势力都有安排人在里面,依法参本纠错、弹劾皆是分内之事。故而各方一些不方便出面的事情,就由他们代劳了。参卫国公的那几个御史,便是攀附阍寺已久,想必是那鱼弘志指使的。” 萧秀继续故意问道:“可卫国公在朝多年,我听说也是一位极强势之人,怎会因几个御史参本就缄口不言呢?那几个御史究竟参了他什么?” “那几个御史也算是聪明人,并没有直接参卫国公,只是参了礼部,但事因却是卫国公所造成的。今年中秋前夜,陛下在麟德殿大宴群臣,一巡酒后卫国公和吏部尚书未请奏便擅自离去。礼部事后未曾将此事举发,负有失察之责。那些御史们参的,便是礼部。”珠玑答道。 “卫国公和吏部崔尚书也是老臣了,怎么会如此失礼?”萧秀对此似乎真的不知情,问地很平静,语气也舒缓,跟前两个问语明显不同。 珠玑继续不紧不慢地回答着:“据崔珙辩解说,他们是回去商议当日早朝时陛下提出的裁汰州县冗官的事。中秋过后复朝时,也共同上表推荐当时的吏部郎中柳仲郢处理此事。可卫国公对此却未做任何辩解,让那鱼弘志更是嚣张跋扈。” “你让他如何辩解,这件事虽事出有因,但终究不合礼法。而礼部又是归他管辖,礼部尚书郑肃对他从来都是马首是瞻,他有口难辩。更何况他的出身,十朝重臣、两代宰辅的世家,如何能在这种事上狡辩?就算他不顾及自己颜面,难道连祖辈们忠君爱国的名节也不要了吗?再说御史们还是给他面子的,只是参了礼部,这个情他不能不领。所以这件事,他只能闭口不言。”我跟他们解释说,捡起棋盘上的死子,扔进棋盒里。 萧秀接过话,又假意说道:“那这该如何是好?鱼弘志不会真的要去攻打河朔吧?你说这郑尚书也是糊涂,这种事怎么能让人抓住把柄呢?我听说陛下孟月享太庙之时,从未祭祀过敬宗、文宗、这事都在坊间传的沸沸扬扬了,他竟然也装聋作哑。哎···一大把年纪了,真是糊里糊涂的。” 珠玑听完,看了看萧秀,放下手中的杯子,担忧地说:“现在卫国公和朝臣们都钳口结舌、括囊共默,而公主又不便出面,真不知如何是好。” “我听说太皇太后是公主的祖母,又是郭驸马的姑母,不知公主能否说动太皇太后出面阻止?”我问珠玑道。 珠玑皱眉答道:“太皇太后虽权倾后宫、身份尊贵,但从不涉政。否则当年穆宗仙逝之时,我们丽景门便让他做了第二个武则天。” “哦?还有这种事?”萧秀好奇地问。 “据丽景门内志记载,当年穆宗离世,上任门主联合朝臣和宦官,欲策划让太皇太后临朝称制,不料却被他严词斥责道:‘昔日武则天称制,几乎倾覆社稷,我郭家世代严守忠义,不是武氏之类!现在太子虽然幼弱,只要选任德才兼备的贤相辅佐,还怕国家会不安定吗?’敬宗为太子监国之时,很多政事都请教太皇太后。但那件事以后,凡是政事,太皇太后便不出一言。”珠玑不紧不慢地答道。 “然此事涉及家国安危,想必太皇太后不会置之不理吧?”我追问道。 “没用的···当年刘克明乱朝,谋害敬宗,矫制李悟监国。太皇太后对此只是安抚后宫,未敢有任何举措。当时家国不也危在旦夕吗?”珠玑依然慢条斯理地回答着,尽显无奈。 待他说完,萧秀接过话道:“如此说来,只能借助外力了。” 之后,我们都陷入了片刻的沉默,独自思考着。 “要是有一位皇子去劝说陛下,兴许能劝住。”萧秀突然冒出这么一句。 “是啊···可陛下的皇子们都还年幼,又怎么知道如何去劝说?皇长子杞王稍长,也才十三岁而已。连卫国公那样的老臣都劝不住,这小小稚子又能有什么办法呢?”珠玑感叹道。 我沉思半晌,接过珠玑的话说:“若是真要一位皇子去劝说,也不能是皇长子。” “为何?”珠玑急忙问道。 “虽说现在未立太子,但遵循立嫡立长的古例,将来神策军和卫国公以及朝中大臣,想必都是要拥护皇长子的。若是此时将河朔三镇再推到他那一边,只怕这天下就此定了。”我道出心中所想。 珠玑惊诧地看着我,接着问:“那先生欲让哪位皇子去劝说呢?” “二皇子益王性格怪诞,行事全凭好恶;四皇子德王体弱多病,恐未及成年而夭;五皇子昌王年幼,尚才四岁···这些皇子都不适合。而三皇子虽只有垂髫之年,却甚为乖巧,谦恭谨慎,较为合适。”我边说边放下手中的棋子,落到棋盘上。 珠玑听完,点点头。我看着他,他却盯着棋盘,眼眸里的不知所措随着眼珠的恍惚不定,显露无疑。此刻他鬓发如漆,面如芙蓉,鼻若琼瑶,齿咬朱唇,眉头紧锁,心里思忖着什么,一只手无意地搓着另一只手······ 在我如痴如醉之际,被进来的邓属打断:“先生、二公子、珠玑姑娘,午膳已备好。” 说罢,萧秀接道:“珠玑姑娘、尚兄,不如先行用食。至于劝阻之事,稍后再议也不迟。二位的意见呢?” 随后我们便起身,一起往门外走。我尾随珠玑,看着他的背影,心情难以言表,唯有暗自叹道: 万里芳菲何处觅,香飘入案有寒梅。 千颦頞蹙无穷事,白雪不知梦向谁。 第十六章偶合 “日月同辉月不圆,浊人仰望人初醒” - 吃过饭,珠玑便跟我们告辞去东院了,我和萧秀见天又下起了雪,也打消了出门逛逛的念头,回屋继续聊着天,下着棋。 “尚兄方才问太皇太后的事,莫非是想从那边谋划什么?”萧秀问我道。 “刚刚问珠玑此事,一来他们丽景门跟饶阳公主亲近,或许能知道些我们不知道的事情;二来也是探探他们口风,看是否需要在后宫中谋划些什么。不过听珠玑所说,看来我们不需要对这个太皇太后做些什么了,呵···”我回着萧秀,随后冷笑一下,端起杯中的茶,放到鼻子前闻着清香,心神也疏朗了起来。 “但是后宫之内,还是暗流涌动。我听到消息,陛下宠幸的王才人,在龙体抱恙后便一直积极活动,还把自己的侄女嫁给了宦官仇从广。”萧秀对我警示道。 “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这仇从广是仇士良的长子吧?”我看着萧秀,放下茶杯。 “不错,他身为宣徽使,乃是内诸司使之首,地位显赫,而且当年‘甘露之变’就是仇士良、鱼弘志和他一起做下的。拿下他,便等于拿下了神策军和整个后宫,王才人这步棋走的机巧,怕是他们早就已沆瀣一气了。”萧秀盯着棋盘,对我说着。 我接过话说道:“王才人倒是无需多虑,他是杞王养母,杞王从小就失去了母亲,一直养在王才人膝下。而王才人无子,自然对杞王格外倚重,毕竟要为以后做些打算。虽然现在王才人宠冠六宫,但陛下迷于仙道之术,也不知何时就会驾崩,所以为将来计,杞王便是王才人的救命稻草。他这样做,无非就是让宦官站在杞王那一边。其实即使他不走这一步,宦官们很大情况下也会站在杞王那一边的。我担心的是,这样的谋划,并非出自他之手。” “尚兄是说,杞王那边有人替他谋划了这一步?”萧秀抬头看着我,问道。 “对!如果是这样···那会麻烦些。”我看了一眼萧秀,回他道,下意识地去抓棋盒里的棋子。 萧秀若有所思,压低声音对我说道:“看来是要探一探杞王府的虚实了,一会儿我让邓属去安排。” 我见萧秀这样说,一份开心,一份欣赏。转念间,我又疑惑起他是如何知道后宫内的这么多事。想到在“千机阁”中的卷宗里,有几个宦官也被圈了起来,我便问萧秀道:“萧兄对后宫之事,了解的如此清楚,想必在宫内也有什么人可供你驱使吧?” “哈哈···驱使谈不上,只是一些人曾受恩于萧府,而且家人也在洛阳,受萧府庇护。他们感恩于此,便对所了解的事都知无不言了。”萧秀笑道。 我也笑着,挑眉问道:“他们?都是哪些人呢?” 见我明知故问,萧秀看了看我,抿嘴一笑,说道:“那尚兄觉得枢密使刘行深、杨钦义为何如此窝囊?难道真的以为是被李德裕和皇上压制,才会那般恭顺吗?” 萧秀这么一说,倒是勾起了我的好奇,便问他道:“难道是你们萧府?” 萧秀放下一颗棋子,面露得意地答道:“当然!” “你们是如何做到的?”我追问道。 萧秀端坐好,得意地慢慢说道:“尚兄在‘千机阁’看的卷宗是精简过的,像他们这种人物没有摘录详细。当年这两位还是掖庭局不起眼的小监作,突然有一天他们的对食都死在他们身边。这事在宫里是要被投井的,而且他们前几天都因为一些小事得罪过仇士良、鱼弘志那一边的人,所以他们都以为自己死定了。就在这时候,此事‘恰巧’被尚食局的一位司膳知道了。司膳使了些钱财让内寺伯勘察复验时,把死因改成了‘思乡自缢’,这样他们就都侥幸活了下来。他们知道内情后,自然对这位司膳感恩戴德。‘恰巧’同时又有家书至,家人说是在洛阳被照顾的很好,请他们放心。他们因胆小,所以对事情总是看地清楚些,自然知道该对谁亲善。即使后来一步步爬到了枢密使的位子,也是不会胡来的。” “哦···是‘不会’,还是‘不敢’呀?”我说罢,便和萧秀相视一笑。 这时,邓属进来拱手作揖说道:“先生、二公子,珠玑姑娘正动身去往亲仁坊。还有,长安分柜的掌柜萧泽来了,正在门外候着。” “他怎么来了,不是让他没事不用来的吗?”萧秀问邓属道。 “他说想来见见二公子,另外也认识一下主上,额···先生。”邓属答道,偷偷瞄了我一眼。 “去跟他说,该让他见的时候自然就见到了。他在上京太醒目,让他回去吧。”萧秀跟邓属吩咐道。 我听着他们的对话,也是觉得应该见见,毕竟来长安,很多事都幸亏有这位掌柜精密安排,想当面感谢一下。于是,我便插话道:“等等!萧兄,既然人家来都来了,何不见见,认识一下呢?就算醒目,容易让人发现,此刻若是被发现也早已经发现了,不差这一时,你说呢?” 萧秀看看我,一抿嘴,转而对邓属说:“既然尚兄这样说了,那就让他进来吧。” 说罢,邓属便出门领着一个体态均匀、衣冠楚楚的中年人进到屋内。我和萧秀站起身,只见此人毕恭毕敬地鞠躬作揖行礼道:“萧泽见过二公子、先生!” “长风叔不必拘礼!”萧秀应着他,还是一副主人公的口吻。但为何叫长风叔而不是泽叔呢,想是大概这人的字叫长风吧,为表敬意才这样称呼,只是听起来觉得有些别扭。 听罢,那人便抬起头,我一看觉得眼熟,仔细一想,这才想起来,好奇地问道:“你不是‘天香楼’的富掌柜吗?” 那人见我,也是分外惊恐,眼神躲闪,赶紧低头再次鞠躬作揖道:“先生有心,化名富长泽实则为了掩饰身份。先前不认得先生,有所冒犯,望先生见谅!” 他声音急促,连作揖的手也在微微颤抖着,似乎很惧怕的样子。 “怎么,长风叔先前见过先生?”萧秀好奇地看着萧泽,问道。 “哦···二公子,先生曾来长安时,在‘天香楼’喝过酒,所以认得。”萧泽回着萧秀,声音依旧透出紧张来。 萧秀依然疑惑地看着萧泽,说道:“原来是这样啊···现在见也见了,认识也认识了,没什么事的话,长风叔就先回吧。以后没大事,还是少来这里,你毕竟不同他人。” “诺!属下知道了,这即告辞。以后若是有什么事,我会让夏侯徙过来。”萧泽赶紧回道。 “嗯!”萧秀应罢,萧泽头也不抬地躬身后退,一直退出了门外。邓属随他一起出了门,我和萧秀则跪坐下,继续下棋。 不一会儿,邓属回来道:“已经送出门了,马车很严、很隐蔽,该是不会被人发现的。” 萧秀没看他,盯着棋盘,脸色阴沉地回道:“你平日见他,他也是这般紧张吗?” “倒是没有,我从未见过他这样···兴许是见到二公子和先生,有些激动吧。”邓属答道 萧秀皱着眉头,继续问道:“你第一次见先生,也像他那样激动过?” “我?”邓属显然不理解萧秀的话,随后憨笑地回道:“你是知道我的,嘿嘿······” 萧秀长叹一口气,紧皱的眉头没有半分放松,跟邓属吩咐道:“章少堂主的鸽子你有吧?没有的话跟三娘要,一会儿放一只回去,让章少堂主帮着查查,看他最近有没有异样。” “诺!我这就去安排。”邓属立刻收起憨笑,严肃而认真地回答着萧秀,随后便准备退出门外。 “等等···”我寻思着,萧泽大概是因为以前的事情才会如此。而萧秀不清楚我跟他之间到底发生过什么,又不好直接问我,才会让章起去查。绕了这么一大圈,说到底,无非是一份尊敬,却也伴着半分疏远。其实,这也没什么好掩饰的,萧府待我如此诚恳,我亦当如此待他们才是。思罢,便对他们说道:“其实我知道他为什么会这样。” “为何?”萧秀和邓属都好奇地看着我,等着我给他们一个放心的答案。 “年初春闱时,我和其他士子们曾在‘天香楼’饮酒抒怀。偏偏我不胜酒力喝醉了,在天香楼睡了一晚,导致第二日的考试错过了时辰。而长风叔觉得过意不去,便暗地里送礼给当日主考官,希望能让我入场。却被主考官一口回绝,以至在考场门前,那主考官对我百般羞辱。刚刚他大概是对我感到愧疚,才会那样不知所措的吧。”我看着他们,抿嘴一笑,接着说道:“其实这件事,全都是我太不知节制造成的,与他没有任何关系。还请邓领卫告知长风叔,不必为此自责。” “诺!”邓属看着我应道。 萧秀也长吁一口气,眉头稍展,对邓属说道:“还有,让他查一查杞王府,看看那个府邸到底深浅如何。原本刚刚想跟他说的,只是见他那个模样,便把话吞了回去。现在你去告诉他,也算是一种宽慰吧,他当知其意。” 待邓属退下后,我见萧秀一脸愁容,便打趣道:“想那‘天香楼’的‘天香露’真是好酒啊,现在还让我念念不忘。有空让长风叔送些来,你也尝尝什么叫‘一樽醉不醒,十日香不散’。” “此酒我在洛阳也尝过,哪有那么夸张。”萧秀轻描淡写地说道。 “怎么夸张了,我就是饮了两三杯便醉地不省人事了。”我以身说法,想说服他。 萧秀疑惑地问我:“当真如此?” “当然!”我一边看着他,一边肯定地回着。 “哦···我知道了。”萧秀看了我一眼,拿起棋盒里的棋子,接着说:“尚兄,这件事先放一放。对于如何阻止神策军,不知可有良策?” “良策?不是说过了吗,就是让兖王去劝说陛下呀。方才珠玑不也去‘丽景门’总院了吗?他应该会告诉上官柳儿和饶阳公主吧。至于怎么让兖王去说,就让他们动心思去。”我一边看着棋盘,思索着棋局,一边回着萧秀。 “可是这兖王,毕竟只是个孩童。”萧秀着急地对我说。 我笑道:“不是还有太子少师李固言辅佐着么,你着急什么?” “呵···这位李少师,少说也有七十了吧,你指望他?”萧秀笑道。 我接过话:“哪有!我翻过卷宗,才六十四。” “那也不小了···我听说他整日糊里糊涂的,在朝之时便一向明哲保身。虽说后来陛下念他三朝元老,给了个太子少师的官衔,但并没有具体职事,只是让他去给兖王授业而已。而且他还曾经糊涂地连书都往家里带,好在兖王尊重他,也气量大,不跟他计较罢了。”萧秀摇着头,笑着说。 我见萧秀如此说,便跟他慢慢解释道:“萧兄不觉得那是他在测量兖王的气度吗?再说他能明哲保身就不错了。你以为在当今的朝局之下,明哲保身很容易吗?别忘了,他是科举出身,又是赵郡李姓的世家弟子,与卫国公李德裕是同宗。所以他在朝堂上,是个两党都想拉拢的人,更何况还有宦官横行霸道。想要在这样的情况下,做到各方都不得罪谈何容易?!若是论及才学,元和七年壬辰科状元,他会比当下的几位尚书大人差吗?” “尚兄,这你就有所不知了!”萧秀打断我的话,说道:“元和六年,他还是个乡野出身的士子。进京科考,也只能寄宿于表兄柳氏家中。后来我祖父安排柳氏带着他,去拜见了当时还只是个秘书省校书郎的许孟容。第二年考试时,‘恰巧’这个许孟容升任兵部侍郎,做了当年的主考官,这才有了他这个状元。祖父说过,当时觉得他性本质朴,或可为我所用。却不想此人是油盐不进,谁的话都不理睬。加上口吃,不善言辞,平日就只顾埋头做事。祖父见不可造,便没再管他,只是升贬之时会让千机堂记入卷宗。不出所料,他这一辈子也没做多大官。这样的人,不知尚兄打算如何说动他去以身犯险,让他得罪那个他这辈子都没得罪过的宦官?” 我听完,只觉得萧秀可能只看到了一面,而没有看到他的另一面,便说道:“既然萧兄看过卷宗,应该记得他在任职河中节度使和华州刺史期间惩奸除恶,不谋私利,不计亲疏,任人唯贤,革除弊政的事情吧?” “那又如何?他做那些事并不在长安,他是没有胆量去得罪鱼弘志的。”萧秀不屑一顾地说道。 “这些都说明他为官清正,颇有才干,而且并不昏昧。他出身乡野,数十载寒窗苦读,写得锦绣文章,难道只是为了自保吗?难道他胸中不曾有一颗报效国家的心吗?在长安无所作为,一来是因为并没有什么危及邦国安危的事情需要他挺身而出,二来又何尝不是无奈呢?他知道自己无法改变什么,也不愿违背心志同流合污。他能看清这个朝局,才会选择明哲保身。我相信,无论过去多少年,岁月能苍老一个人容颜,可无法让一颗卫国济世的心泯灭!哪怕曾经的热血被浇冷了,但只要家国需要,他纵使会被挫骨焚躯,也定然面无惧色,一往无前!”我对萧秀斩钉截铁地说道。我相信他,就好像相信自己一样。 “既然尚兄如此信任他,我也不好再多言。只是还想说一句,最好不要对一个从未谋面的人,仅凭千机堂的卷宗里寥寥数语便无端信任。”萧秀有些无奈地提醒着我。 “我知萧兄心意,只是这一次,我愿意相信他。不仅相信他会去阻止神策军,还相信他会妥善地处置好这件事。”我对萧秀说着,虽心里还是有些把不住,但还是选择相信自己的直觉一次。 这时,萧秀倒是好奇起来,问我道:“哦?尚兄为何会如此笃定他能妥善处置好?” 我看了看他,端起茶杯,抿了一口后答道:“倒不是笃定,其实我只是在赌罢了。你也说了,我与他从未谋面,只是通过千机堂卷宗的寥寥数语才对他了解一二。可正是因为看过他的卷宗,所以我想赌他真的有一颗为国为民的心。而且他是兖王的西席,兖王既对他恩宽,同样也对他十分尊重。对于他所说的话,我想兖王多少会听一些的。于是我赌他这次敢让兖王去阻止神策军,而且赌他能妥善处置这件事。因为在错综复杂的朝堂上,他都能明哲保身。处置起这件事,以他的才智,应当不算太难。不出意外,他既能让兖王阻止神策军,又不会让鱼弘志迁怒于兖王和他。” 萧秀听完,感叹道:“但愿如此吧!若是真能这样自然最好,若是不能······” “若是不能,又会如何呢?”我打断萧秀,放下茶杯,笑着说道:“一位是堂堂的皇子,另一位是三朝元老,年事已高的‘糊涂蛋’。就算鱼弘志迁怒于他们,鱼弘志又能如何呢?他是会把这个‘老糊涂蛋’革职查办,还是能让王爵在身的皇子锒铛入狱呢?显然都不会,他不会对一个‘糊涂虫’做些什么,因为‘糊涂虫’是看不到他有多强权的,自然也无法满足他彰显权势的欲望。他也不会对兖王做什么,毕竟顶着王爷的光环,而且一个‘糊涂虫’教出来的小孩,他怎么会放在眼里?所以他最多也就发发牢骚、生生闷气罢了。顶多是将来站位的时候,不站在兖王这一边。更何况,我们本来也没指望鱼弘志和神策军站在兖王这一边,所以也就没什么损失。” 萧秀依然皱着眉头,叹口气说道:“尚兄这样说,我便理解了。只是若过两日还没动静,尚兄恐怕要亲自去对李固言游说一番了。我这边能找到的人有限,曾经的柳氏兄弟早已不在,恐怕无法为尚兄引荐。” “若是过两日还没动静,那便代饶阳公主去走一趟吧。”我看着萧秀,微笑着说。 听完我这么说,萧秀抬起盯着棋盘的眼睛,看了看我,给了一个肯定的眼神,明显是与我心有灵犀的。而后他又低下头盯着棋盘,我看着他,心里别是一番滋味: 黑白两子演乾坤,尺寸之间比定纯。 未见春秋窗外过,唯识对面举碁人。 第十七章推拒 “思察过往知轻漫,欲拒还迎始晓然” - 翌日,日昳时分,珠玑匆匆赶来,面容急促,神色紧张,刚跪坐下便说道:“先生和公子可有听闻,兖王已经劝阻住陛下了?” 虽然萧秀上午已经跟我说过这个消息,我还是装作全然不知的样子,答道:“是吗?我们未曾听说。既然这样,不是挺好吗?姑娘为何会面露难色?” “虽说是兖王劝住的,可并不是公主和我们丽景门所助。”珠玑急忙解释说。 萧秀接过话,问道:“哦?这是为何?昨日姑娘没有将尚兄的谋划,说与上官姑娘吗?” 珠玑看了看萧秀,答道:“奴家虽跟门主禀报了,可门主还未来得及跟公主商议好妥善的对策,昨日兖王便已经劝住了陛下。” 珠玑似乎察觉到萧秀跟踪了他,一时感到不好意思又无可奈何,只是我们都未点破,却心知肚明。 “兖王竟如此聪慧,他是如何劝的?”我也假意问道,想来是李固言让兖王去劝阻的,可萧府的消息只有结果没有过程,所以我也想知道李固言到底是让兖王如何做的。 珠玑接过邓属递上的热茶,稍稍平定心神,答道:“昨日是兖王之母——刘贤妃的生辰。在宴席上,陛下愁眉不展,刘贤妃便跟陛下叙旧了一番,回忆了一下以前在十六宅时每次生辰一家人开开心心的样子。然后就提及了兖王从小就很懂事,记得有一次被弟弟抢了东西,也不哭不闹,最后还是陛下听闻了为他做的主。陛下听完也心血来潮地问兖王为什么没有像其他皇子那样吵闹打架,兖王答曰:‘东西被拿去了,应该是皇弟喜欢。我若疼爱皇弟自当割爱,若是更爱自己的东西,跟父皇禀明,父皇也会为我做主。皇弟如果敬重我,自当归还,若也爱那东西,有父皇圣命,想他也不敢违抗。只要最后如我心意便好,怎么说都是兄弟,如何能吵闹打架?若真如此,我与皇弟两败俱伤,难免让一些人看笑话,记得当时还有他人在旁盯着呢。我既不想伤害皇弟,也不想跟皇弟一起闹得鸡犬不宁。即使确实是喜爱那玩物,但为了不让父皇烦心,也定要忍让了。所以才没有跟父皇说,只跟母妃诉了诉苦。不过还是父皇圣明,明察秋毫,为儿臣做主,谢谢父皇!’陛下听罢便问道:‘如此,你就不怕其他人效仿他欺负你?’兖王脱口而出:‘怕什么,皇弟终究是皇弟,想来他们不会不顾礼法和体面的。更何况,这么多兄弟中,我的体魄也是最好的,他们又能欺负我什么呢?请父皇放心,我并非心智懦弱,只是疼爱皇弟罢了。’这么一说完,陛下竟高兴地哈哈大笑起来,第二日便否了鱼弘志的提议。” “那鱼弘志能就此善罢甘休?”萧秀接过话问道。 “当然不会,我听说那阉人在大殿上就气得怒目圆睁,只可惜百官中并没有多少人为其说话。那刑部的杜尚书刚想开口,就被陛下岔开话题问他上次所呈的诗可是他儿子所做,欲将他儿子召进宫见见。”珠玑说完,端起茶杯,轻轻吹着,似是有些渴了。 “杜悰杜尚书?他哪个儿子?竟然能做得何等妙诗,让陛下都垂青了?”我倒是很好奇地问珠玑道。 珠玑尝了下茶,见还是很热,便放下杯子,温和地回我道:“是杜尚书的小儿子杜孺休。他整日游手好闲,是出了名的浪荡公子,只会混迹于那平康坊,哪里会作什么诗。不过是杜尚书将自己堂弟杜牧写给他的诗,改成杜孺休的,呈给了陛下。” “哦,杜孺休,呵呵···他这名字倒是起的体贴。”我笑道,随后又问珠玑:“姑娘是如何知道的这般清楚,难道公主能看到下臣的表书?” “这倒不是···我们丽景门辅佐公主,而这位杜尚书攀附鱼弘志已久,对他自然会格外注意些,所以打听地仔细。”珠玑回道,语气平和,接着说:“说到这事,今日公主还怕这杜孺休就此被委以重任呢。” 我接过话说道:“应该不会,陛下不过是想借这件事堵住杜尚书的嘴罢了,最多也就给他个不痛不痒的官。” “嗯···我听说陛下喜武,不喜文。他对这诗文怕是没什么造诣,应该不会因此就对杜孺休委以重任的。”萧秀点点头,说道。 珠玑听完,若有所思地说道:“是啊···门主也是这样说的。门主还想问先生,这事罢了,接下来恐怕兖王的睿智会让鱼弘志警觉,我们需要如何对待兖王和鱼弘志?” 我思索片刻,对珠玑回道:“姑娘可告知贵门主,对兖王要护,对鱼弘志要防。” 珠玑看着我,眼神里露出不解,我便接着解释道:“姑娘也知道,如今陛下未立太子,而各皇子中只有大皇子杞王和三皇子兖王尚可扶持。若是鱼弘志将兖王压得死死的,甚至让他遭遇不测,那就没有公主什么事了。公主若想取从龙之功,怕是会徒劳而返,毕竟杞王早已跟鱼弘志站在一起了。” 珠玑听后,放下喝完的茶杯,回道:“如此,奴家便将先生之言道与门主,不知可否?” “当然可以!”我微笑的看着他,想来是他知道我们已经了解他的行踪,便跟我客套一番吧。 “那明日先生可否随我去总院?听说那边的‘敬贤馆’已经收拾好一间雅致别院,先生可去看看是否合心意。”珠玑依然温柔地说着,虽说是让我去总院,可言语中总能听出他好像并不情愿。 “尚兄这几日身体颇感不适,想是那‘醉梦令’毒性渐起。前日在院内赏梅时,突感寒气入体,身体顿时就不支了,怕是不适合出门的。”萧秀急忙接过话,说道。 我看了看萧秀,懂了他的意思,便赶紧道歉:“请姑娘见谅,也代我向贵门主说声抱歉,等我身体稍有好转便会即刻登门。” “没关系,我知这‘醉梦令’最是折磨人,门主当是不会怪罪的。先生好生休息,奴家便不打扰了。”珠玑皱着眉头说道,言语中却有一份释然,随即他起身欲离去。 我跟萧秀也站起身,准备送他出门,他忙制止道:“先生留步,门外风寒,先生此刻最是经不得寒风的。” 说罢,我跟萧秀只好作揖行礼,珠玑回完礼便随邓属出门去了。 一会儿工夫,邓属回来对我们说:“先生、二公子,珠玑去丽景门总院了。” “好,知道了,你下去吧。”萧秀回道,待邓属走后,萧秀对我说:“看来珠玑姑娘是回去答复上官柳儿了。” “该是吧,真是难为他了。”我随口说着,问道:“萧兄为何不愿让我去他们总院逛逛,不满意不留那儿就是了,何必难为珠玑姑娘呢?” “那个地方可不是想进就进,想出就出的!”萧秀赶忙解释道:“多少人进去,就再也没出来了。上次我们萧府送进去的人,这才几天,就有好几个已经失去联系了。再说,尚兄凭什么由着他们呼来喝去?细想来,丽景门并没有多么看重尚兄,从来长安便一直都是一副轻慢之态。想是昨日珠玑姑娘跟上官柳儿说了你给他们出的对策,他却没有把这件事放在心上。直到今日朝堂上发生的事,上官柳儿才想起你的谋划来,这才想见见尚兄。” “呵呵···他傲慢也有他傲慢的道理,我毕竟只是一个谋士,而且还是刚刚认识没有什么功劳的谋士。更何况我身中‘醉梦令’之毒,在他眼里,就算傲慢,我又能如何?还不是一样得乞求他给我解药。所以我是无论如何都摆脱不了他的控制,也就没必要对我客气了。”我冷笑道,心里竟不是滋味起来。 “那就更不能听之任之,否则他还以为尚兄你好欺负呢!”萧秀忿忿不平地说道。 这时,邓属进来道:“先生、二公子,刚刚夏侯徙送来消息,下午的时候,神策军一小将在西市纵马横冲直撞,被京兆府尹柳仲郢撞见,他便责令手下将那小将当众杖杀。” 我听到柳仲郢的消息,耳朵都竖了起来,笑道:“这柳府尹还真是刚正不阿,竟然不怕得罪神策军。这般行事,难道不怕鱼弘志报复?” 萧秀倒是没急着接过话,只是问邓属道:“那小将是左军,还是右军的?” “哦···萧掌柜查了,是左军的。”邓属答道。 萧秀听罢,自语道:“如此还算有转机。” “有什么转机?”我忙问道。 萧秀看了看我,答道:“这左军归属马元贽辖制。马元贽一直被鱼弘志死死地压制着,想来鱼弘志也不会为此出头的。毕竟刚刚在陛下面前栽了那么大面子,若是强要找回来,怕是会栽更大的面子。以鱼弘志侍奉君侧多年的经验,断然不会冒这个险的。” “北司不是鱼弘志辖制吗?那就在北司上想想办法。”我接过话,心里想的却很阴暗。 萧秀听罢,和邓属一起看着我,好像很不解。邓属问道:“先生是想动柳府尹?可我听说此人多年来法纪严明,为人磊落,持身极正,从无劣迹······” “先生自有先生的考量,无需你多虑,只管听从吩咐便是!”没等邓属说完,便被萧秀打断。萧秀是为我说话,但表露出来的,却还是那股浓浓的主人气息。 我看着萧秀,见他似乎没了先前的不解,显得很平静和自然。莫非他已经知道了我的用意?还是他了解了我跟柳仲郢的过节?或者是他本就不愿多想,只想听我差遣?不想了,还是说说眼前的事吧,便对萧秀问道:“不知萧兄可有办法让右军或者北司也搅进来,让鱼弘志也入局?” “倒是有个现成的事,可以利用。去年有一北司小吏在西市仗势欺人,买栗子的时候不仅不给钱,还将卖栗子的小贩及其子打伤。后来那小贩告到京兆府,被柳仲郢下令将那北司小吏打杀。北司自然不会善罢甘休,闹到了御前。幸有李德裕在御前竭力辩护,这才让柳仲郢得以全身而退。若是这次让鱼弘志那边的御史将此事再翻出来,想那北司和鱼弘志都不会置之不理的。”萧秀倒是没有多想,便跟我娓娓道来。 “这事我也有所耳闻,只是时间太久,我怕难起波澜。”我跟萧秀道出心中疑虑,其实是想有个更稳妥的方法。 听我这样说,萧秀陷入了思索之中,片刻没有回我。就在我们三人寡言之际,邓属突然说道:“我有一事,不知当讲不当讲?” 我看看他,微笑着说道:“邓领卫,你我都是亲近之人,有什么事自当直言,无需犹疑。” 邓属听罢,对我作揖,接过话说道:“右军小校刘诩殴打生母,被我在右军里的一个兄弟撞见了。喝酒的时候他跟我聊到这件事,我以为没什么大用,就未跟公子禀报。现在看来,可以将这件事到京兆府去告发,或许能将右军牵扯进来。” “嗯···此事可以作为契机。只要有人告发,依那柳府尹的脾气,怕是难逃一顿打。”我开心地说道。可又为难了起来,便问他们道:“只是谁去告发呢?不相干的人去告发怕是不妥,这个节骨眼上,很容易引起人怀疑。” 此时邓属回道:“我举荐一人,中书舍人纥某。” 突然记起在‘望一楼’的卷宗里,似乎看到过这么一个人。当时见没有什么特别之处,所以并未太多留意。听他这么一说,我倒是好奇起来,便问他:“哦?邓领卫为何举荐此人?” “先生大概不知道,我也是喝酒的时候听那军中兄弟说的,刘诩是这纥舍人的表甥,而且听说这纥舍人极重夫妻情义。如果他去告发,应该不会惹人怀疑的。”邓属回我道。 没等我开口,萧秀便接过话说:“此人甚为合适!虽明面上是倚靠李德裕,暗地里又算是公主的人。” “啊?我怎么记得此人在卷宗中是被朱砂所书的名字呢?难道此人叛变了?”我纳闷地问萧秀。 萧秀见状,看了一眼邓属,对我笑道:“呵呵···当然不会,我萧府的人是断然不会叛变的。他其实是我们安排进去,斡旋于李德裕和公主之间,为萧府打探消息。” 我恍然大悟地笑道:“呵呵···原来是这样啊!” 我心里对萧府的手段真是越来越佩服,也突然很庆幸,还好这萧府是相助于我的,否则不敢想象。 “嗯!”萧秀肯定地对我点点头,随后转向邓属说道:“既然如此,那你赶紧去安排吧。” 我忙打断道:“等等···萧兄,我想,既然他暗中是饶阳公主的人,何不让丽景门去做呢?” “让丽景门去做?这是为何?他还是萧府的人,只一道令的事,何须如此麻烦?”邓属不解地问道。 萧秀和邓属都看着我,似乎是在等我答案。见状,我便解释道:“我当然知道你们有办法做到。只是你们做,和饶阳公主做,结果会有所区别。你们让他去告发,最好的结果就是右军伍长鱼弘志与李德裕对峙起来。但若是鱼弘志隐忍不发呢?现在陛下身体一日不如一日,怕是过不了多久就会册立太子。这个时候鱼弘志是很需要这位重权在握的宰辅卫国公的。尤其是经过前几天发兵未遂那件事,他应该更明白李德裕的重要。即使李德裕最后谁也不选,鱼弘志也不会让其站到兖王那边去。以鱼弘志的老谋深算,应该明白其中利弊。” 说的我都渴了,我端起茶想喝一口再说,这时萧秀接过话:“所以,尚兄是想让饶阳公主去做。这样即使最后鱼弘志真的隐忍不发,我们也可将饶阳公主教唆纥某的事让鱼弘志和李德裕知道,结果自然就是他们都对饶阳公主戒备起来。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尚兄这是想将李德裕和鱼弘志赶到一起呀!” 我听罢,喝了口茶,笑道:“知我者,萧兄也!只是要委屈纥舍人了,这次怕是会受些打压的。” “只是受些打压,算不得委屈!”萧秀回我道,接着见我喝茶,也端起茶杯。大概人都是这样吧,总有意无意中被身边人影响,不知不觉就会跟着做。只见他抿了一口茶,然后放下杯子,接着说道:“他既然效命于尚兄,那就要做他该做的事情,这是他的本份,也是一份荣耀。他该庆幸才是,有机会为尚兄效力。萧府千千万人,不是每一个人都有这种机会的。若是他觉得委屈,那该是我萧府**不力,也不配做我萧府中人。” 被萧秀这么一说,不知为何,心里却舒坦了一些。只是对萧秀这样主人的口吻,我还是有些反感,却又不好说些什么,只能看着他点点头,笑道:“被萧兄这么一说,我都不好意思内疚了。不知你这‘颠倒黑白’的本事是跟谁学的?有空我也去跟他讨教几招去。” “呵呵···尚兄说笑了。”萧秀也跟着笑道,随后他又转向邓属道:“你去让纥某准备准备,待饶阳公主口信一到便行动。” “诺!”邓属应道,接着他又自言自语起来:“这弯弯绕绕的,听得我都糊涂了,真是跟你们聊不到一块去·····” 我和萧秀听罢,都看着他。他察觉到不对,才回过神来,赶紧拔腿就往外跑。看着他敦实憨厚的样子,我不自觉地笑了起来。只是听着萧秀冲着他背影喊道:“还真把自己当‘亲近之人’了啊,你给我回来!” 我见状,便对萧秀打趣道:“看来你的属下也不是时时都听你的嘛。” 萧秀也笑了起来,回道:“不听我的没关系,给我办事就行。再说他们护卫本来也不归我辖制,只是受人所托,暂时听我差遣罢了。说到底,他们最重要的还是护卫好我等安全,至于其他的,本就不是他们职责。” 萧府的规矩森严,我先前就见识到了,只是不知道他这二公子也并未能让萧老爷完全放权,故而点点头,也不多追问了。大概是火盆太旺,感到燥热烦闷,便起身去打开窗,见窗外还是一片白雪,心头也剩下一些疑虑: 一眼窗前遍地白,佳人踏雪几时来。 默然举首青松外,历尽风霜可养材? 第十八章迎门 “卿云郁郁**喜,霰雪纷纷暗见难” - 凉风袭人,也让我清醒几分,看着窗外的赤松分三只树杈,突然想起河朔三镇来,便转身对正在喝茶的萧秀说道:“萧兄,兖王的话,我看还是需要我们传给河朔那边,让他们也有所收敛,不至于太无所忌惮。这些话,只怕饶阳公主和丽景门是不会传给他们的。” “这是自然,自己手中的鹰犬,如何也不会让它们受别人的恩惠。我知道尚兄的意思了,这即差人去河朔。”萧秀放下茶杯跟我说着。 我走到他跟前,跪坐下,看着他会心地笑笑,回他道:“也不用去河朔,他们在崇仁坊那边不是有进奏院么,知会那里面的人就行。到时自然有人把这些话传到各节度使的耳朵里。” “只是那样时间会久一点,我怕······”萧秀眉头稍紧,似是担心起不到应有的效果,故而说道。 我见状便打断他:“我就是要久一点!” 萧秀听完,不解地看着我,问道:“这是为何?” 我看着他,心里想,好啊,也有你萧秀猜不透的时候,便得意地说:“萧兄上次不是说,三镇节度使是被丽景门通过内帷控制的吗?若是要除掉这些势力,只怕也是需要些时日的吧?” “尚兄是想让河朔摆脱公主的控制?”萧秀问着,接着又说道:“这倒不难,这些年对于丽景门在河朔安插的人,我们都了如指掌。若是想除掉,使些手腕也不费事,就看尚兄想如何做了。” “除掉自然是要除掉的,只是这些人大多都是无辜之人。对于其中涉入不深的,还是妥善安置为好。至于那些执迷不悟或者心术不正的,让丽景门弃了他们便是,也不可伤及性命,拔了他们‘獠牙’就行了。”我对萧秀嘱咐道,心想都是孤儿,从小被驱使、奴役,便生出怜悯,不忍像对那些监军一样刀落无悔地痛下杀手。 萧秀听完眉头却皱起来了,似乎有些为难,对我说道:“我知尚兄仁慈,但恐怕那些人并非如尚兄所想地那般简单。他们从小被丽景门**,这第一宗便是忠于门主。若是如此处置,不说拔除‘獠牙’,就是想让他们悔悟也是迟难之事。耗费时日不论,能否功成而全身都未可知。所以若是要做成这件事,恐难如尚兄所言。” “如此说来,若是想做成这件事,就不得不牵连无辜之人了吗?”我反问萧秀道。 “无辜之人?呵···”萧秀听完端起茶杯,冷笑了一声。他将杯中的茶一饮而尽,接着依旧平静地说道:“他们大多数人,手上或多或少都有些腌臜之事,不甚干净,也不算无辜之人。再说,尚兄不会天真的以为,这条路上可以兼爱非攻、兵不血刃地到达终点吧?” 萧秀这样一说,我心中一寒,突然觉得自己好像是有些太天真了,随即也冷笑道:“呵···当然不会!既然选择这条路,又怎能如此天真,只是心中一点慈念罢了。” “那便好!尚兄的这点慈念该化作大慈,想想芸芸众生,哪怕这些人真是无辜的,为了天下人,舍了也不用惋惜。我知道这样对他们不公平,可这天底下哪有那么多公平的事?且不说门第出身,就算亲兄弟,也有命运际遇,上天从来没给过我们公平的机会。所谓的公平,不过是天子制造的假象罢了,天下为公又何尝不是天下为私?所以尚兄要存的善念,不是不舍小众,而是善对大众。只要最终的目的是正确的,途中犯些错误也无需计较。正所谓‘大丈夫处世,当扫除天下,安事一室乎?’”萧秀突然反常地有些激动,像是急于告诉我这些,也像是对自己说的。 我赶紧起身,一边对着他拱手作揖,一边说道:“萧兄金石之言,我必当谨记!” “尚兄这是作何,属下多有冒犯,请尚兄见谅!”见我如此,萧秀放下正在往杯里斟茶的茶壶,急忙起身,对我还礼。 我伸手扶起他,再这样下去,不免会觉得疏远起来。还是转移一下话题吧,于是我对他微笑着说:“萧兄,等柳仲郢被贬黜以后,这京兆尹之位空缺,可否扶植一个我们的人上去?” “我们的人?尚兄是想通过京兆府做些什么?”萧秀问我道。 “对!”我一边回着他,一边慢慢跪坐下,跟萧秀解释道:“此人需刚正不阿,自身不在各方势力之内,又能抗住各方的威逼利诱,还不能太死板,须听得进我们的提点。所以,我想最好是我们的人上去。” 萧秀一边听我说着,一边跪坐下,继续斟着茶,接过我的话,若有所思地说道:“嗯···尚兄这样一说,我倒是想起一个人来。” “谁?”我着急地问道。 萧秀放下茶壶,看着我回道:“韦澳。不知尚兄可还有印象?” 听罢,我在胸中思索着曾经看过的卷宗,对萧秀答道:“有点印象···当初看到郑滑节度使一卷,就心生好奇,为什么节度使周墀被圈起来了,而从事韦澳却用朱砂书名。后来仔细想想,大概这韦澳是用来挟制周墀的吧?” “起初是打算用他来挟制和辅佐周墀,后来经过了解,这周墀曾是我们萧府资助的一批寒门学子中的一个,加上此人极重情义,又对当今庙堂颇有异词,所以自愿加入我们。如此一来,韦澳就没必要安插在他身边了。到如今,周墀还不知道韦澳也是我们的人呢。我们也早就想把韦澳调离,毕竟虽然周墀主动投诚,但终究没有经过**,亲疏有别,不想让他知道韦澳的底细。只是苦于没有借口,加上周墀又极其看重韦澳,他们脾性相合,难舍难分的,所以此事也就一直搁置了。”萧秀一边跟我解释,一边将茶壶拿到门口,招呼仆人换茶。 “哦···那韦澳可愿离友远调?”我听萧秀这样说,想是这韦澳和周墀交情非同一般,便担忧了起来,遂冲着萧秀问道。 萧秀拎着刚换好的茶壶,一边往里走,一边说道:“他早已知道我们准备调离他,当是做好了充分的准备,所以尚兄无需担心。” 对于萧府的人,我自然没有什么可担心的,但是不明白萧秀为何这么推荐此人,难道他有什么过人之处?于是便问道:“为何一定要是韦澳呢?我记得三娘的儿子萧赐不是京兆尹的参军吗?以萧兄的能力,让他上位应该也不难吧?” “萧赐?”萧秀放下手中的茶壶,跪坐下,沉思片刻,笑着摇摇头,接着说道:“他虽长我几岁,人也睿智,却还是没有他爹的那份稳重。他向来做事全凭好恶,加上又是族人,且三娘疼爱地紧,他爹也过世较早,所以对他便多是纵容。娶妻以后虽有所收敛,但却整日沉迷破案和他娘子做的吃食,对其他的一概不管。虽然平日里对京兆府的消息从未有迟滞,但他心不在此,所以我们也不好强求。因此,他终究是不能上去的,一来,性情不适合;二来,他目前官阶太低,骤然上位难免让人疑思;三来,他乃是萧氏族人,尚兄应该还记得曾跟你提过的萧家祖训吧?” “那个‘官不入庙堂,商不涉朝政’?还以为那是说给外人听的,难道是真的?”我不可思议地看着萧秀,问道。 萧秀严肃地点点头,说道:“是真的!凡是庙堂之上,我族人皆不可入;凡是涉及朝政生意,我族人也绝不会有直接联系。这个祖训,不光是对外人说说,更是族人必须要遵守的规矩。” “那萧府助我,岂不是······”我疑惑地说着,留了半句没继续下去,但想来萧秀应该明白我的疑惑。 只见萧秀端起茶杯,抿了一口,缓缓地说:“其实祖训还有一句,平常不会对外人说的。今日既然说到这里,告诉尚兄也无妨。接下来的一句便是,‘此为祖训,世代严守,非取定鼎之功不可破!’” 听罢,我便了然,随后对萧秀点点头。而萧秀则是一副如释重负的样子,也对我点点头,放下茶杯后微笑着转移话题道:“说到这韦澳,确是再合适不过的人了。首先,此人在明面上与周墀一样正直无私;其次,他是太和六年擢进士第,又以弘词登科,后来还在周墀手下做从事多年,从学识和履历来说,也是经得起推敲的;最重要的是,他登第后曾十年不仕,当年牛党的御史中丞高元裕想启用他做御史时,却被他一口回绝,而他的伯兄韦温又是依附北司的,所以他让李德裕和鱼弘志都能看到争取的希望。再加上周墀的极力推荐,这样他上位既合情合理,又比较容易,还十分恰当。” “倘若饶阳公主从中作梗呢?”我问道,心中不免有些担忧。 “这也好办,到时候让他去一趟‘玉薮泽’,无非就是纳个小妾,给饶阳公主一点安慰。”萧秀笑道。 他这样一说,我也忍不住笑了,这种馊主意想不到也出自他口,随后便不再追问了。 - 第二日一大早,我刚起床,萧秀就急匆匆地赶来,手里拿着一领素黑斗篷,慌忙地对我说:“尚兄,上官柳儿突然造访,拜帖已经差人送来,说话就到。” 我揉揉刚睡醒的眼,对萧秀回道:“哦···大概是因昨日拒绝了珠玑吧。无妨!你我一起去门前恭迎便是。” “嗯!”萧秀冲我点点头,随后一边将斗篷递给我,一边嘱咐我道:“今日较昨日更冷了几分,尤其是此时,屋外沍寒。尚兄且将此斗篷披上,多少抵御些寒气。” 我接过斗篷,一边往身上披,一边跟他往外走。刚一出门,一阵寒风袭面,但这斗篷明显与上次去白马寺所用的不一样。虽都是立领对襟,质地却好上许多,领襟处还有一圈毛皮包裹着,上身以后也更觉舒适暖和,这么冷的寒风大多都被挡在了衣襟之外。我心中好奇,便问萧秀道:“这斗篷跟上次的不一样?” “怎么能一样?”萧秀笑着说:“呵呵···上次只是临时所制,太过粗糙,不易久用。而且,那会儿尚兄还只是尚兄呢!其实我等来长安时,就让家里捎来了这领,与我们前后脚到的长安。只是这些日子天还算明朗,而且尚兄也没有出门,所以一直没用过。怎么样?这领是否暖和些?” “确比上次的暖和许多。”我回着萧秀,心里生出些许感激。 不过这次倒是轮到他开心了,对我解释道:“如此甚好,来之前我可是找了上好的料子差人做的,这领襟还让他们用了顶好的紫貂毛皮,想来该更保暖吧。” 我笑着冲他点点头,而萧秀只顾领着路,边走边说道:“对了,纥某那边已经打好招呼,萧泽昨夜将兖王劝说的消息放给了河朔的进奏院,还有周墀和韦澳那边也差人去吩咐了,等京兆府出动静了,那边就会开始准备起来。” “好!萧兄做事详尽周密,鄙人自愧不如啊······”我一边跟他走着,一边感叹道。 “呵呵···尚兄这样说,倒是让在下无地自厝了。”萧秀谦虚地回道。 边走边说着,很快到了门口,邓属和几个仆人已在那边候着了。见我和萧秀过来,邓属一边对我们行礼,一边说道:“先生、二公子,上官姑娘还未到,也不知几时能来。” “嗯!”萧秀对他点点头,回道:“那便先在此候着吧。” “诺!”邓属答道。 “对了,珠玑姑娘和那两个青衣卫呢?”我没见他们的身影,便问道。 “哦···我已派人去知会了。派去的人说,去的时候珠玑姑娘正在催促青衣卫,应该很快能过来。”邓属答道。 萧秀听罢,便说道:“看来珠玑姑娘早就知道上官柳儿今日会来,只是这两个青衣卫怎么回事?” 邓属倒是有些支支吾吾,低声回道:“我等不知上官柳儿今日到府,所以···昨日还如往常一样,把他们灌醉了。属下之失,望二公子宽谅!” 邓属边说边拱手作揖起来。 “既然珠玑姑娘知道,你等为何不打探清楚?里面的人怎么也没个消息传出来?”萧秀有些责备道。 我见状,便劝解道:“这事萧兄也不必怪罪邓领卫,想是那珠玑姑娘故意不说的,就算去打探大概也没有结果。” “哎···只是这下,恐怕那两个青衣卫会吃些苦头,以后怕是不好应付了。”萧秀感叹道。 我想的却是刚刚萧秀说的那句话,颇为疑惑,便问道:“里面的人?萧兄是指······” 没等我说完,便被萧秀打断,对着我身后躬身作揖道:“珠玑姑娘!” 我顺着萧秀作揖的方向望去,珠玑领着两个青衣卫匆匆赶来。他一边冲我们行礼,一边说道:“先生、公子,委屈二位顶风前来等候,辛苦了!” 我看着珠玑,还是那般端庄素雅的模样,心里甚是喜欢。而他身后的两个青衣卫却像没睡醒的样子,还有一股酒气扑面而来。便没管他们,我对着珠玑说:“姑娘言重了,贵门主登门,我与萧兄理当迎候。只是不知,上官姑娘此次前来,所为何事?” “昨日门主听说先生的身体抱恙,感慨这些天杂事缠身,多有怠慢,便想着前来探望,亲自致歉。”珠玑温婉地回我道 “一点小事,竟劳上官姑娘挂怀,在下感念!”我对珠玑假意感谢着。其实我心里清楚,这毒就是拜丽景门所赐,上官柳儿自是知道毒性和症状,所以断然不是因为我身体不适来看我的。他也不会是真的有多挂怀我的状况,否则来长安都已五日,若是真关心,早就来探望了。说到底,就像萧秀说的,刚开始他并没有把我当回事。只不过,这几次我通过珠玑传到他耳朵里的预判和谋划,次次都与现实相差无几,因此才引起了他的注意。想来是上次兖王劝阻之事,真的让他有些后悔没听珠玑的,所以想将我带去丽景门,“关”在敬贤馆为他出谋划策。昨日珠玑相邀未得逞,今天他便自己来了。哼···蛇蝎女人,如此迫不及待,我倒想看看他打算如何。 我正在心里思忖着,忽然腰背被戳了一下,思绪也被打断了。只听邓属叫了一声“先生”,这才让我回过神来。扭头看着他,却见他眼神看着门外,我便循着望去。 这一望不要紧,但见门外好多人,好大的阵仗,着实让我瞠目结舌。前有清道二人,青衣婢女二人,偏扇团扇方扇难以尽数,还有行障二具,坐障一具,白铜饰犊车一架,配白玉宝剑的青衣卫四人分守四方,四周还有十几个配绿玉宝剑的青衣卫,后面跟着几十婢女仆人,再后面拉着几车礼箱,一时间将这偏僻却还算宽敞的“万金斋”门前堆满了人。依这阵仗,怕是一些公主、郡主出门都未必有这般豪奢。 随后,我与萧秀跟着珠玑迎出门,心里不由得感叹道: 迎风静候未觉凉,贵客临门万丈霜。 翠绕珠围香满路,无人悯恸苦饥肠。 第十九章首谋 “未见红尘萧瑟处,柳烟画梦蔽离心” - 车停到门前,珠玑迎上前去,一只纤纤玉手掀开门帘,出来一人:一袭白裘披,头顶飞仙髻,面扑迎蝶粉,石黛画远山,眉间金花钿,两靥浅红妆,人比朱唇艳,身似无骨柔······这人便是上官柳儿了。他被珠玑扶下车后,车里又出来两女子,跟珠玑相妨的年纪,各着一领斗篷,只是颜色分紫红。虽妆容比不得上官柳儿,但轮廓也十分精致。赶不上上官柳儿那般百媚千娇,也算得媚曼双絶,与其他人比起来,更是玲珑剔透,云泥之别。珠玑与他们三人站在一起,瞬间就黯然失色,却也凸显地更加矜重娴婉,让人见之怜之。 在我陶醉于他们的曼妙身姿之时,萧秀在身后扯了扯我的斗篷,这才让我醒觉起来,只见上官柳儿已经向这边走来。我赶紧解开斗篷,递给身后的邓属,迎上前去作揖行礼。上官柳儿见状,箭步上前扶起我,说道:“先生何须如此拘礼,若是再感风寒,便是柳儿的罪失了。” 他娇语柔声,听得让人骨头都酥了。说罢,便从邓属手中拿过斗篷,亲手为我披上。玉指扶肩,明眸献媚,一时间让我不知所措,只觉心潮腾涌,难以平复,却又呆若木鸡,忘了该说什么,该做什么。 “上官姑娘,屋外阴寒,还请随我移步正厅。”萧秀的声音打破了他的魅惑之态,我也从僵滞中苏醒过来,忙低首为他指向门内,随后我与他一起跟着萧秀进了门。那两个一身酒气的青衣卫也迎了上来,作揖行礼,只是那味道确实难闻。 就听上官柳儿身后那个披着紫斗篷丹凤眼的女子,快步走到他们跟前,斥责道:“你二人怎可如此失态,尽失礼数,还不快快退却一旁!” 说完,那两个醉醺醺的青衣卫便退到一边,让开道路。随后邓属对青衣卫及跟着的仆人说道:“寒舍正厅简陋,还请各位随我去东院歇息。” 上官柳儿听罢,思忖片刻,一挥手,那丹凤眼的女子便领着其他人跟邓属走了,只留下披着红斗篷桃花眼的女子和珠玑跟着。上官柳儿见萧秀一直在前边带路,没有回头,便虚语假声地谢道:“萧公子对他们真是照顾周到,柳儿在此谢过!” “哪里的话,从洛阳到长安这一路,珠玑姑娘和两位侍卫大哥,对尚兄和我颇为照顾。既然他们屈身临门,我萧府自当尽地主之谊。若是这也需柳儿姑娘称谢,那就言重了,萧某愧不敢当。”萧秀一边在前领着路,一边回着上官柳儿。言语里倒是没有多少尊奉的意思,却有些虚敬的味道,看来萧秀并未将上官柳儿放在眼里。 待我们到了正厅,萧秀邀上官柳儿和那桃花眼女子一人一几落座,珠玑则站在一旁。仆人将一些瓜果吃食酒饮呈上。待我和萧秀落座后,上官柳儿温声柔语道:“前几日便想来见见先生,只是一直琐事缠身,未能如愿,还请先生见谅!昨日听珠玑说先生身体抱恙,急忙推了手头要事,前来探望。不知先生现下感觉如何?” “劳上官姑娘挂念,在下甚为感激。身子前些日还好,只是这两天偶尔寒热无常,颇受折磨。一遇阴寒便觉凉意渗骨,到了晚间若是不开窗,而屋内又生着火盆,总会燥热难眠。故而昨日才不得已,拒了珠玑姑娘。都是在下身子骨不争气,还请上官姑娘莫要责怪于他。”我笑着回上官柳儿,说完便后悔了。我不该如此护着珠玑,但愿上官柳儿没有察觉,不会乱想吧。 “先生这症状倒是与旁人不同,可否容藜儿为先生把把脉?”只听那桃花眼的女子对我说道,语气比上官柳儿更显温和。 这时上官柳儿也跟着说道:“这是敝府药女,姬藜。他颇通药理,比起御医来也是不遑多让的,就连宫内的妃子也常常唤他过去问诊。先生不妨让他试试。” “既然如此,那就有劳姬藜姑娘了。”我见状只好这么说道,随即姬藜起身离开自己的案几来到我身旁,一股药香扑鼻而来。旁人闻见了可能会觉得清新舒爽,而我却颇感不适,欲呕又咽了回去,挽起袖子,伸出手。 姬藜轻柔地拿起我的手,一号脉便眉头紧皱,问道:“先生以前练过武?” “这倒没有···从小学的便是经史子集,未曾得空拜师练武。”我回他道。 他依然皱着眉头,不解地说道:“那便奇怪了,先生脉象奇异,似是有一股纯厚的内力翻腾。” 听他这样说,我便想告知曾练过五禽戏的事,遂说道:“可能是·····” “可能是刚刚出门归来,今日又格外阴冷,这才导致脉象奇异。”萧秀没等我说出口,打断我的话,对姬藜回道。 姬藜眉头稍缓,依然温和如初地接过话:“萧公子所说也可作一解,毕竟先生的任督二脉都未打通,手又如此柔软,确不像练过武的。姬藜冒昧,还请先生宽谅!” 说罢,姬藜送回我的手,我放下袖子,对他点头致谢。待姬藜回到案前坐下,上官柳儿用狐媚地神色看着我,说道:“先生脉迹不稳,可这萧府又没有一个懂药理之人。如不弃,不妨去敝府暂住。一来,取药便捷;二来,也方便柳儿时时照料。不知先生意下······” “我府上虽没有医者,但照料的精细当不输贵府。若是取药,萧府差人去提前支取,我想上官姑娘若是对尚兄倚重,应不会阻碍吧?若是上官姑娘吝啬,那萧府只好倾力去寻,托些关系去入苑坊的十六宅问问也不难,不过多花些钱财罢了。”萧秀打断上官柳儿,正襟危坐、辞色俱厉地说道。 萧秀说完,氛围顿时尴尬地静寂一片,我见状便只好圆场道:“二位都是担心在下,这里尚某先谢过!只是在下一直有一陋习,深眠比较择床,来‘万金斋’也是过了好几宿才适应。若是此时应上官姑娘所邀,只怕又得重新调整。而鄙人身子,姑娘也是知道的,恐经不起再择床而眠了。所以姑娘的好意,尚某只能心领,请多见谅!” “如此···柳儿也就不强人所难了。只是萧公子有些言过了,先生当然是我等倚重之人,再说‘醉梦令’并非人人可解。即使都为‘醉梦令’,解药却不通用。因取材和步骤不同,所以只有制毒之人才能制成解毒之药。但既然先生不愿离开,那便让珠玑留下。一来,由他照顾先生,奴家更为安心。本就失礼在先,若是再不补偿一二,恐会令奴家夙夜难眠,望二位允准。二来,他在此,也方便传话和取药。二位想必对敝府门规之森严,有所耳闻。若是贵府的人来来往往,怕多有不便,请二位谅解。不知二位意下如何?”虽说是在征求我和萧秀的意见,但语气里却没了刚刚的柔媚,更像是强迫,告诉我们这是他最大的让步了。 “如此,有劳珠玑姑娘!”萧秀虽语气缓和许多,却依然一副不怒自威的样子。 我见状,心里却是难受的,明明被人强迫,却还要装作感谢,实在是难为萧秀了。遂也跟着说道:“若是这样,自然最好。这里我敬上官姑娘一杯,谢过姑娘体恤在下的苦衷。” 说罢,我便拿起跟前的酒杯,准备敬上官柳儿。 “先生······”珠玑立刻冲我喊道,却欲言又止。我端着酒杯,抬起眼,只见上官柳儿、姬藜都在瞪大眼睛看着我。而珠玑似乎有些歉疚,在皱着眉头盯着我。 我随即看向萧秀,见他也是一脸茫然,尔后他问道:“怎么?有何不妥吗?” 上官柳儿看看珠玑,随后对我和萧秀说道:“二位大概不知,这‘醉梦令’是不宜饮酒的。平常的酒会引发体内毒性,只有在昏厥以后,才可用西域的葡萄酒作为药引子,用来服药。唯有葡萄酒可与体内的毒性相容,发挥药效,不至互斥而让药效被毒性所吞噬。平日里,先生是不可饮酒的。即使是作为药引子的西域葡萄酒,也只能在用药时,饮一小口。” “什么?!”萧秀大吃一惊,随后便吩咐仆人将我案几上的酒拿了出去。 珠玑低眉接过话,自责地说道:“都怪奴家大意,竟忘了主人嘱托,未禀知先生不可饮酒。请主人和先生责罚!” 看着珠玑歉疚的样子,我心里自然难受,更是不忍责罚,想着宽慰他几句。 可没等我开口,就听上官柳儿斥责道:“责罚?若是先生有什么三长两短,你如何担待得起?依门规该当如何,你可还记得?” “未完成主人所托,未尽奴婢之责,还危害贤士未遂,奴家或自毁容貌,或听凭贤士处置。”珠玑皱着眉头,声色颤抖地回道。 “嗯···算你还没忘本!”上官柳儿全然没了先前的媚态,显得极严厉而无情,跟刚来时判若两人。接着,他对我说道:“先生看,该如何处置?若是先生仁慈,那便只能按门规,让他自毁容貌了。” 见上官柳儿如此咄咄逼人,看来我是躲不掉了,只好接过话说道:“让我处置,那就罚他做我三个月的贴身丫鬟,不知上官姑娘可还舍得?” “如此···会否罚地过轻了?若是先生下不去手,那等三个月后,先生腻了,再将他贴了金印,送到‘玉薮泽’里去。”上官柳儿不依不饶地继续说着,仿佛是逼我一般。 只是这戏演的太夸张,我都觉得有些过了,心里好笑,脸上却露出不忍和为难,遂恳求一般说道:“珠玑姑娘其实也没有犯多大的过错,我不是也没有什么事吗?三个月的惩罚已经够了,毕竟在‘望一楼’和来长安的路上,都多亏了珠玑姑娘的悉心照料。鄙人在此斗胆为珠玑姑娘求个情,愿献上一计,以抵珠玑姑娘所犯之过,还请上官姑娘允准。” “既然先生都为他这般了,奴家也不好再执拗。先生有何妙计,且说来听听。”上官柳儿的语气又娇媚了起来。这两面的人性换地这般突然,而又没有匠气,我倒是真佩服他几分。 这时邓属跟那丹凤眼的女子走了进来,邓属站到了萧秀的身旁,而那丹凤眼的女子径直走到上官柳儿身旁,低语:“都已安置妥当。” 突然觉得自己可笑,竟然被这种两面三刀的人迷地神摇魂荡,实属不该。随后我便正襟危坐起来,对上官柳儿平静地说道:“也算不得什么妙计,不过是想因势利导罢了。不知上官姑娘可有听说,昨日神策军一小将在西市被杖杀的事?” “略有耳闻,不知先生打算如何利用?”上官柳儿问道。 “在下听闻,那杖杀神策军的京兆府尹——柳仲郢,是卫国公的亲信。若是以此为契机,让神策军与卫国公对立起来,想必受益最大的会是公主吧?”我反问道,此时仆人将平时喝的茶具呈上来,我随手端起茶杯喝了一口。 上官柳儿听罢,笑道:“咯咯···先生有所不知,那小将是左军的,怕是难如先生之愿。” “哦?为何?”萧秀在一旁明知故问道。 “那左军是马元贽所领,此人一直被鱼弘志压制。在北司和神策军中,真正说得上话的就只有鱼弘志。即使是被人欺凌如此,若是没有鱼弘志出面,马元贽也不敢造次。而上次鱼弘志在陛下面前,已经栽了那么大一跟头。短时间内,以他的秉性是不会去招惹卫国公和陛下的。为了马元贽的人,就更无可能了。”上官柳儿对我们解释道。 我听完,故作皱眉状,假意问道:“那有没有可能让鱼弘志也牵涉其中?最好是发生点什么事,让柳府尹再犯一次错。” 听我说完,上官柳儿只顾低眉笑着摇摇头。这时,站在一旁的丹凤眼女子,用明亮的嗓音说道:“属下知道一事,或可为先生解困。” “这位是?”萧秀看着那丹凤眼的女子,问道。 “这是敝府执事——连薏。”上官柳儿跟我们介绍着,随后对连薏说道:“知道什么就速速道来,还在卖关子不成?” “诺!”连薏回着上官柳儿,接着说道:“前些日子,右军里传出消息说,有一小校叫刘诩的,经常殴打生母。若是将此事告发到京兆尹,依那柳府尹的秉性,该是不会轻饶。” “有这种事?当时为何没听你说?”上官柳儿疑惑地问道。 “小姐恕罪,奴家也是刚刚在院内碰到一厨娘和小杂役吵闹,才想起此事来。”连薏忙对上官柳儿行礼,解释道。 上官柳儿看看他,接着转而对我说:“先生看此事,可有成算?” “如此甚好!”我装作惊喜地回他,接着道出心中的小心思:“只要柳府尹严惩了此小校,那便是一件喜事,无论如何都会让公主受益。” “哦?这是为何?奴家愚钝,还请先生细说。”上官柳儿问道。 我解释道:“如此事得成,那鱼弘志就不得不牵连其中。若是他在陛下面前斥责柳府尹,卫国公必然不会坐视不理。毕竟这个京兆府尹,虽官衔不大,却是很重要的位置。若是鱼弘志真的老奸巨猾、隐忍不发,那恐怕北司和神策军中很多人都会私底下对鱼弘志有所失望。因此事,一些人转而投靠马元贽,也并非不可能。只要他们内部不和,我等便有机会将事情闹大。最后他们内部的分崩离析,不仅能让鱼弘志失势,而且有可能促使马元贽挟众人投靠到公主麾下。” “先生一说,柳儿便明白了。这确是一步妙棋!”上官柳儿两眼放光地说道。 “只是···告发之人当与那小校有过节,或者是其亲人。如此才算作顺理成章,不会被人察觉到什么异端。所以,还需上官姑娘费些心神,找到这么一个‘合情合理’的人去做这件事。”我故意引导着上官柳儿,假意嘱咐道。 上官柳儿若有所思,而后回我道:“先生所说,甚合情理!奴家这即回去差人询查,定不负先生所谋。如无要事,便先行告辞了。” “那珠玑姑娘······”我见他准备起身离去,急忙追问道。 上官柳儿竟然看都不看珠玑一眼,便狐媚地盯着我,回道:“先生无需紧张···既然是先生所求,柳儿自然要合先生之意。且让珠玑在此侍奉先生三个月,三个月后若是先生不舍,留下便是;若是先生腻了,遣他回去即可。先生也不必担心,奴家既已答应先生,到时自当不再罚他什么。” 我和萧秀一边听着,一边起身。听罢,我赶紧对上官柳儿作揖行礼道:“谢上官姑娘宽仁!” 上官柳儿听我如此说,止住脚步,转身快步来到我身前,扶起我的手,柔语媚声地说道:“要谢···也该谢先生仁慈!奴家不过遵从先生之意罢了。只是这一去,柳儿便不能侍奉先生左右了。总觉愧欠先生的,有机会柳儿一定要为先生做点什么,以弥补今日之失。这说着···真叫人伤感!再说下去,怕是会惹得奴家眼泪出来,就止不住了。好了···不说了,不说了···外面寒冷,先生身体抱恙,就不必送了。若真是送到门口,奴家这一回头,怕是真舍不下先生,要与先生一起,住进这‘万金斋’里来了。” 言语间,上官柳儿竟像是要哭出来似的,说罢便扭头往门外碎步而去。若不是先前见过他的真面目,我恐怕又会被他的媚态迷惑。 随后萧秀和邓属送他们出门,我在屋内对着他的背影,一边作揖行礼,一边说道:“姑娘,慢走!” 行完礼,我抬起头,看着他那如仙似妖的身影,心里不自觉地叹道: 蛊媚迷魂终复醒,含娇惑语辨真情。 青山若要留得住,饮尽贪泉不易心。 第二十章叹憾 “生来命苦如棋子,起手无回待了局” - 当我转身准备回案几稳稳心神的时候,才发现不知何时珠玑站在我身后。我与他对视一眼,他赶紧低下头,素韵羞容间却见一丝忧伤。 在片刻愣怔后,我笑道:“刚刚只是权宜之计,并非真的要姑娘服侍。姑娘且如先前一样便好,无需拘谨。” “先前确是奴家之过,自当受罚。能服侍先生也全仗先生宽仁,奴家甚为感念,必是要竭心尽力服侍先生。只是奴家嘴笨手拙,若是有伺候不周之处,还请先生多多包涵。”珠玑一边行礼,一边说着。 我看着他,心里却多是怜悯。我明明能感觉到他的伤感和无奈,却又不知如何去问,怎样去打开他的心结,只好先回到案几前跪坐下一边喝着茶,一边想着等萧秀回来。到时候,问问萧秀关于珠玑的事情,或许千机堂能有什么消息。若是没有,也可让萧府去查一查。萧秀回来后,与我一起去住处下棋,珠玑也跟了过来。先前仆人端茶递水的活儿,全由珠玑揽下了。萧秀见状也不好拒绝,便由他随侍一侧。 约莫过了一个时辰,邓属拿着两个木盒进来,说道:“先生、二公子,家里捎来两盒岳西翠兰,说是先生故乡所产。” “快,拿去煮一壶!”萧秀迫不及待地吩咐着邓属,然后跟我和珠玑说道:“早年拜读茶圣陆羽的《茶经》,便知舒州所产之茶为上品。只可惜市面上少有流通,未曾有幸一饮。” 我见他这样,笑着对他说:“萧兄说地不错,居家之时,身边人都只饮此茶。可惜自我离家后,却再也难觅,许久未曾饮过了,甚为怀念。” 我瞥见珠玑在一旁默不作声,于是想让他也一起聊起来,不至于冷落一旁,便问道:“不知珠玑姑娘,可知此茶?” 珠玑看着我,答道:“在‘望一楼’里,奴家曾略有耳闻。据说此茶采于深山幽谷,翠如柳色,形似兰花,又有常年云浸雾养,雨露滋润,每年只在谷雨前后,采一芽一叶,经‘三揉三烘’方可制成。而这‘三揉’须是有十年以上经验的茶匠亲自上手,用力不可大,亦不可小;‘三烘’更是要取深山里三十年以上的松树制成的木炭用文火烘培,杀青去涩。火候掌握好的,才算是出茶,上集市买卖。而但凡差一些的,茶农都会留着自家喝。如此才导致流通极少,市面上难得一见。有诗云: 甘泉邃谷养天茗,细选严挑真巧匠。 遍取人间苦乐味,随风落入一杯中。 君王日日欲南巡,墨客时时思逸韵。 仙翁驾鹤归不去,只为舒州饮翠兰。” “姑娘真是博识洽闻,竟比在下这个同乡之人知道的还多,姑娘饮过此茶?”我惊讶于珠玑的见识,便问道。 “奴家都是听那些去‘望一楼’的客人们说的,让先生见笑了。虽也想尝尝,却无处寻觅,所以未曾饮过。”珠玑答道。 听到他没喝过,我便心中生出一丝窃喜,遂为他介绍道:“那今日要好好品鉴一下!此茶还有一特别之处,若身寒意冷,可煮沸热饮,一来暖胃健脾,二来驱寒活血;若是遇到酷暑或心意烦躁,可久置冷饮,既能解暑消热,也能安神静心。当然,平日里,温饮最好,口感甘甜,饮一杯便如身临幽谷,让人心思飘远。” 他们二人听我说着,眼神里流露出无比的好奇和渴望。这时邓属领着仆人将风炉和茶釜搬了进来,我告诉他们,茶叶不可碾碎,无需用盐,只用等水煮沸后,将茶叶放入釜中,再煮片刻即可饮用。但饮三壶后,需取出茶叶,倒出剩余茶水,换水后取新茶再煮。随后仆人便按照我所说在一旁侍弄,待可以饮的时候,萧秀对邓属和仆人们说道:“你们退下吧,若是也想喝,可自取了,别屋煮去。尔等在此,人多扰心。” “诺!”那几个仆人异口同声地回道。 而邓属却没有走的意思,萧秀见状,便问道:“怎么?你还有事?” 邓属看了看珠玑,欲言又止,萧秀也看了一眼珠玑,遂说道:“无妨,你直说便是!” “方才,府上那两位青衣卫兄弟被传去公主府了。”邓属憨憨地跟萧秀说着。 “什么!”萧秀做出惊讶状,接着对珠玑激动地说:“珠玑姑娘,二位兄弟不会出什么事儿吧?这可如何是好,我家侍卫与青衣卫兄弟颇为聊得来,昨日便与二位贪了几杯。若是二位兄弟因此被罚,萧府罪责难逃啊······” “萧公子多虑了!此事与萧府无甚相干,全是他们自己操守有失。公主知情达理,当是不会怪罪萧府的。”珠玑回着萧秀,仿佛知道公主会如何处置那两个青衣卫似的,语气稳重,像是早有心理准备。 “哦···那便好,那便好···”萧秀做出一副如释重负的样子说道。说完后,邓属便退下了。我与萧秀继续下着棋,珠玑在一旁添茶倒水,时而也跪坐下,看着我们下棋。 屋外依旧寒冷,我们便也没有出门的打算了,在屋内下了一天的棋。所谓棋道无穷,迷之痴狂,下棋之人总深陷其中,不知疲乏,但一旁的珠玑早已困倦。待用过晚膳,到日暮时分,珠玑虽跪坐一旁,却已经没有半分精神了。 萧秀见状,便对他说道:“珠玑姑娘若是困乏了,早些歇息去吧。这边还有仆人,我与尚兄也不知会下到几时。” 我也在一旁帮腔道:“是啊,姑娘也忙了一天,甚是幸苦。我夜间燥热难眠,不知到几时才有倦意。所以姑娘还是早些歇息为好,无需陪侍左右。” “若是如此,奴家更当侍奉仔细,断没有私自去睡的道理。倘若让门主知道了,奴家百死莫赎。”珠玑谨慎而恭敬地回着我和萧秀。 我无奈地看着他,只好说道:“姑娘不是还要侍候在下三个月吗?若是跟着我点灯熬油,把身子弄坏了,接下来该如何服侍呀?姑娘的心意,在下感念,断然不会告知你家门主。你自当这是命令,无需歉疚,歇息去吧。否则,若是伤了身子,我该自责和悲怜了。” 而后我用怜惜和悲悯的眼神看着他,他与我对视一眼后,回我道:“先生说的在理,自然没有让先生为奴家伤感的道理。如此,奴家这便去歇息,先行告退了!” 说罢,珠玑便起身出门了。不一会儿,邓属进来说:“先生、二公子,珠玑姑娘睡下了。” “嗯,好,可以谈谈事情了。”萧秀回着邓属,依然是那幅主人的口吻。 随后邓属便说道:“公主那边已经传出口信,纥某也准备好了,明日就会去京兆衙门击鼓鸣冤。那两个被召回去的青衣卫已经被公主处死,好在没有伤及他们家人,属下未敢随意插手。” “劝他们家人迁去岭南吧,若是不愿去,就让萧泽好生照料一下。”萧秀对邓属吩咐着。 “还有······”邓属欲言又止。 萧秀看着他,眉头一皱,问道:“还有什么?别磨蹭,平日里也不是磨蹭的人!” 邓属听罢,忙说道:“还有上官柳儿送来的那几车礼物,属下实在不知道如何处置,还请二位定夺。” 萧秀听完,想也不想便吩咐他:“有什么不知道的,他的礼物能收吗?你还真是武人心思!” “那明日退回去?”邓属问道。 “不用!”我急忙打断他们。 邓属和萧秀一起不解地看向我,随后萧秀问道:“这是为何?难不成尚兄真的被那个妖艳贱货迷住了心窍?还是想与他发生些什么?” “哈哈···”我被萧秀这么一问,不禁笑出声,随后问他们:“萧兄觉得上官柳儿送礼过来,是为了笼络我,还是为了感谢萧府对珠玑他们的款待呢?” “自然都不是!在他心里,萧府还配不上他丽景门的感谢,而尚兄也无需笼络,有‘醉梦令’拴着呢。”萧秀答道。 “嗯···”我一边喝着茶,一边对他挑眉以示。 随后萧秀陷入了片刻的沉思,之后恍然大悟般自言自语道:“哦!原来是这样······” “是哪样啊?二公子倒是把话说明白些!”邓属在一旁着急地问道。 “他只是在试探我们。”萧秀答道。 “试探?”邓属依然不解地纳闷着。 “对!若我们收下了,便是表明愿意受他恩惠,效忠于他;若拒绝了,那就是有摆脱他控制的意思。”萧秀继续解释着。 “哦···”邓属好像明白了,接着问道:“那怎么办?难道真要效忠于他?” “不错···知道动脑子了。”萧秀赞许地看着他,夸道。 邓属不好意思地笑道:“嘿嘿······” “当然不能效忠于他,但也不能拒绝。这样,明日找个达官贵人,此人须明面上是别人的人,暗地里却在公主门下。把那些礼物原封不动的给这个人送过去。”我对邓属答道。 “这宅子边上的杜孺休不就是这样的人吗?加上他跟他爹一样贪财好色,定是不会拒绝的。还有,多找几个差不多的人,把礼物分开,送出去。否则目标太显眼,会让上官柳儿起疑。”萧秀也对邓属嘱咐着。 “诺!”邓属认真地听着,而后应答我们。 我听萧秀这样说,突然想起杜悰来,便问萧秀:“说到杜孺休,昨日陛下招去,如何?” “听说给了个给事中的差事。”萧秀答着。 “哦···”我随口应答着,接着问道:“那不知萧兄对他爹杜悰,可有什么法子?” “尚兄要动他?”萧秀问道。 我见状,跟他解释说:“这个人,卷宗里说是个没有能力,只懂阿谀奉承,而且贪得无厌的人。所以,迟早都是要除掉的。” “好!那明日便让夏侯徙去问问萧泽,”萧秀答道,接着转向邓属说道:“另外,你也放只鸽子回去,让千机堂帮着查一查。” “诺!”邓属应道。 我刚想问珠玑的事情,萧秀便一脸愁容地接着说:“对了,尚兄的毒,可有问过里面?是不是真如上官柳儿所说,必须是他们的药才能解?” “什么?”邓属吃惊地看着萧秀,似乎是刚刚知道这件事,接着说:“属下并不知此事啊,未曾问过,这该如何是好?” 萧秀看他这样,似乎想起来,他是后来才从东院去到正厅的,那时候已经说过此事了,便宽慰邓属道:“嗯···你是不知。不过也不用慌,先差人去问问里面。同时让家里人去白马寺问问光王,此事是否属实。若真是这样,再做打算。我听说纪仲直不是来长安了吗?有他在,还怕什么。” “属下明白!”邓属答道。 我不解地问萧秀:“纪仲直?此人是谁?” 萧秀看着我,一边端起茶杯,一边答道:“一个神出鬼没的‘江洋大盗’。有些手段,凡是他想取的东西,别说丽景门总院,就是大明宫,也拦不住他。” 萧秀说完喝了口茶,放下茶杯接着问我:“不说他了。如今上官柳儿安排珠玑姑娘这般缠着尚兄,诸多事情都多有不便,不知尚兄可否容我使些手腕?” “萧兄想如何做?”我心里一丝隐忧,生怕他伤害珠玑,便问道。 萧秀见我紧张地样子,微笑着打消我的顾虑,说道:“尚兄不必担心,自然是为他好。” 我听了倒是很好奇,便说:“哦?且说来听听。” “前几日,我已差人查过,珠玑本是甘露之变中郑注的女儿,原名郑诗岚。在郑注死后,郑家被灭门,当时年仅十岁的他被郑注的手下救走。可惜那些将士为了救他,几乎被屠戮殆尽。后来那些人将他藏在一口枯井中,逃过一劫。再之后,他被丽景门赶去的执行令所救,并收归麾下。但其实在他心里虽感激丽景门,却对丽景门的所作所为并不认同,而且他一直都有报仇的念头。所以,他是有机会被收服的。若是他被收服,我等自然要想办法帮他摆脱丽景门。再不济将来也能有个退路,与他来说都有益处。”萧秀对我娓娓道来。 “那萧兄打算如何收服他呢?”我问着萧秀,心里还是有些担心的。我不想为了收服而让他受到任何伤害,无论是过去的,还是现在的,也无论是丽景门造成的,还是萧府造成的,或者鱼弘志那些宦官所为。 萧秀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随后答道:“既是对他有益处,自然不会让他受到伤害的。知道他身世后,我便差人去寻找当年那些郑注手下的将士。今日凤翔那边传来消息,说是找到一名曾经侥幸存活的将士,正送来长安。身份也核实过了,正是当年救珠玑的那群将士其中一人。并且当年亲手杀害郑注的凤翔监军张仲清和押牙李叔和,也已被擒住,只待手起刀落。所以只要再对珠玑动之以情,加上他本就明辨是非,想来还是很容易收服的。” 我听完萧秀所言,突然有些想不明白。当年郑注在凤翔被杀,按说那些将士都会被屠尽,就算侥幸活下来,为什么不逃跑,还要在凤翔呆着?还有张仲清和李叔和,听说那件事之后便入了神策军,怎会如此轻易就被萧府擒住······不过按照萧府所展现的能力,我也无需怀疑,遂说道:“这样也很好,毕竟也是个命途多舛的人,还望萧兄谋划周密些。” “这是自然!”萧秀自信地答道。而后他看着我,却又稍稍皱着眉头问:“先生可是倾心于珠玑姑娘?” 他这一问,倒是让我心生羞涩,故作镇定地反问道:“为何这样问?” “只是这珠玑姑娘怕是心有所属。当年一位少年英才去‘望一楼’比武,挑落所有高手,最后被十几个青衣卫困住。珠玑作为丽景门在洛阳的左信使,硬是央求曾经救他的洛阳执行令放人。那洛阳执行令,平日里待珠玑如亲身女儿,见珠玑似乎动了真情,便生了恻隐之心。他下令放人,并且瞒着没有禀报上官柳儿。后来东窗事发,洛阳执行令一人承担了所有罪责,保全了珠玑。”萧秀依然皱着眉头对我说着。 “那少年英才是何人?”我听完萧秀说的,心里自然有些不甘,便问道。 萧秀看着我,随后长吁一口气,答道:“既然尚兄问了,我也只好实言相告。那人便是人称“岭南小霸王”的霍骞,与我和章起都熟识。他家与萧府世代相交,所以那日在‘千机阁’中,尚兄问到珠玑,章起没有实言相告,还请尚兄莫要责怪。” “霍骞!”我不由得心里一惊,也知道我怕是没有什么机会了。我虽心中遗憾万分,但还是故意不提感受,好奇地问着:“传闻此人勇比项羽、貌胜潘安,可是实言?” “这···他现居于岭南,将来若有机会,引你二人相见,到时尚兄自有评判。”萧秀笑着答道。显然他是在照顾我的感受,于是我也不再追问了。随后萧秀和邓属一起起身回去休息,而我则在床榻上辗转反侧,一来体内烦躁,二来心里多有感叹: 昨伤泫目夜难眠,现晓真情腹满酸。 为气周郎生汉相,天公此举要哪般? 第二十一章欣羡 “情无去处情难断,梦到惊魂梦不成” - 第二日醒来竟然已日上三竿,就听见屋外吵闹的声音。我穿好衣服,来到外屋,珠玑正在给火盆加炭。 我见状便作揖道:“姑娘,辛苦了!” 珠玑抬起眼,明媚的眼眸与我对视一眼,马上低下眉头,对我回礼道:“先生言重了,此事乃奴家分内之事,何来辛苦一说?还请先生往后莫要对珠玑这般客套了,奴家汗颜,愧不敢当!” 看着他这般,我也不好再说什么,故意岔开话题,问道:“这外面出了何事?今日为何这般吵闹?” “听说是京兆尹府参军,萧公子的族兄——萧赐萧参军,带着夫人来府上看望母亲。大概是因为同族之人,所以没有下人那般规矩,这便吵闹了些。”珠玑跟我解释着,像是已经跟仆人打听过了。 “哦,是他们······”我还以为是萧秀在让邓属将上官柳儿昨天送的礼物派发出去呢,便自言自语道。随后我又问珠玑:“那萧公子呢?他们这样,若是萧兄在,定是不允,我想是萧兄出门了吧?” “如先生所料,萧公子一大早便领着邓领卫出门了。说是先生昨日吩咐将门主送来的礼物,拆成几份,送去几个官员的府邸了。”珠玑答道。 看来这话是萧秀故意留给珠玑的,我想萧秀大概是去找萧泽商量事情去了吧,一时半会儿回不来。这折戏,看来萧秀已经开场,我也得配合好才行,便装作不经意地说道:“昨日只是随口一说,想不到他这么快就送去了······” “什么?”珠玑看着我,问道。 大概是我声音太小了吧,也许他听到了,只是想弄明白为什么,于是我便解释道:“这礼物放我这里,本就用不上,萧府也不差这些。我便想着送给新近提拔的几个官员,让他们同沐恩泽,将来为公主谋划的时候,也好差遣。于是昨日下棋的时候,便跟萧兄提了一口。没想到他真上心了,行动如此迅速。我本还想着,今日与姑娘商量一下后,再做决定呢。” “先生折煞奴家了,奴家岂敢妄议先生的决定!”珠玑一边行礼,一边谦卑地说着。 两弯半紧半舒柳叶眉,一双欲言欲止含羞目。看着他素朴而干净的脸上,一脸的恭敬,我此刻倒是真的想萧秀快些将他收服了。他这般模样,真是让我心里不是滋味。于是,我便准备出门,去吃点东西。一来肚子有些饿,二来也不想再这样扭捏作态下去。 于是我问道:“不知今日外面天如何?要不姑娘随我一起出去走走?” “阴沉了这些日子,今日好容易晴朗起来。先生出门活络一下也好,珠玑自当随侍左右。”珠玑低眉对我说着。 随后我们便推开门,一束日光迎面刺入眼,好生炫目。大概是我在屋内呆的太久,也是这些天都没见到日头,所以才这样不适吧。或许世间的事都是这样,越是习惯了阴暗和寒冷,在光明来临的时候,越会不适应,甚至抵制。可光明终究会来,就像天不会一直阴沉,太阳终究会出来,而我们也必须适应,学会享受阳光照在身上的温暖。 我慢慢睁开迷离的眼,定了定神,就见远处园内几个仆人拿着扫帚,围着一对夫妇,一边吃着什么,一边有说有笑。好奇心驱使我向他们走去,边走边问珠玑:“今日可还有什么事我不知道的?” “早些时候奴家去总院,听门主说已按先生昨日谋划,找了一人,今日去京兆尹府告发。至于别的,就没什么了。”珠玑在我身后答道。 “嗯,且看结果如何吧。”我一边走,一边回着珠玑。走近了些,才听清楚那群人的说笑声: “慢些吃,别噎着,还有呢······” “你们少吃点,给我娘留点!” “嘿嘿···少夫人的手艺这样好,我们也是忍不住呀。” “对呀!想着以前少掌柜那般顽劣,现在不也被少夫人的手艺治地服服帖帖了?” “你说什么?我可是恶霸······” 听到此处,我倒是觉得有趣,于是想听听他们还会说些什么,便停下了脚步,仔细看着他们。那几个仆人都是平常园内常见的,那夫妇却从未见过,一个是故作凶状的俊俏公子,一个是温婉大方的娇美娘子,这大概就是萧赐夫妇了吧。 “诶!说你们呢,看你们站在一旁看了半晌,是不是也想吃了?”萧赐对我说着,我对他微笑点头。 众人见他这样说,便都向我看来,他接着说道:“在那傻笑什么呀?还不快过来,一会儿他们可就抢光了!” 那几个仆人赶紧恭敬地向着我,作揖行礼道:“先生!” 我和珠玑也走到他们跟前,对仆人点点头,而后向着萧秀一边行礼,一边说道:“尚风月见过萧参军,见过夫人!” 然而却不见他们回礼,只见萧赐盯着我,看了又看,随后问道:“你就是他们口中的先生?我还以为是个老头呢!” “萧参军说笑了,听说今日有人在京兆衙门击鼓鸣冤,萧参军怎会得空来‘万金斋’?不需要去查验一下实情吗?”我问着萧赐。 “还查验什么呀,都已经打死了。”萧赐不屑一顾地说道。 “被打死了?”我又惊又喜地问道。 萧赐依然那种语调说着:“对呀,我来的时候就已经被打死了。那柳府尹的脾气,估计你也有耳闻。这殴打生母是多大的忤逆,只要有人证和物证,哪里需要我等参军去查验什么。柳府尹没等上诉就直接打杀了,甚至都由不得那人辩解!” “那···”我听他这般说,心里觉得可乐,便一边瞥向珠玑,一边笑道:“脾气是有些大!” “嗯···倒是省了我不少事,否则哪有时间陪娘子来这儿呀!”萧赐一边说着,一边看向他夫人。而此时我们才留意到身旁的仆人们,都拘谨地一手拿着点心,一手还握着扫帚,一动不动的。于是萧赐又冲着仆人们说:“怎么他一来,你们都这般模样了?是不是那个臭小子教的?” 我一想,大概真是萧秀教仆人们这样做的吧,便跟他们说道:“二公子不在,各位不必如此。我虽不是府中人,但这些日子,承蒙各位照料,尚某不胜感激。还请诸位莫将我看做是客,只当是各位的朋友,自在些便好。” “诺!”仆人们异口同声地回道。 萧赐见状,长吁一口气,无奈地干脆不看他们了。我也略感尴尬,只好换个话题,于是对他们说道:“方才看你们吃地津津有味,不知吃的是什么呀?” “当然是我娘子做的点心了!怎么?小先生也想吃了?”萧赐打趣我道。 我摸摸肚子,答道:“嗯···今日起的晚,没吃朝饭,有些饿。” “来···娘子,让他尝尝什么是天下第一等好吃的点心!”萧赐对他夫人说道。 只见那小娘子羞答答地不肯过来,撒娇道:“相公!” 再看萧赐,开心而得意地笑着看他夫人,让我这旁观者都甜到羡慕嫉妒。珠玑见状,便主动向他夫人走去。 萧赐趁着珠玑去取点心,将我拉到一旁,低声说:“贵夫人心事重重,我看你也不爱搭理他,你是不是对他不满呀?” 见他这个样子,我知道跟他可以不必一本正经。但这关乎珠玑声誉,于是我压低声音,回他道:“珠玑可不是我夫人,你别乱说。他身份特殊,我也不知道怎么跟你解释。” “什么身份特殊,不就是丽景门的吗?只要人不坏,赶紧收房了吧!看人家愁眉不展,大概都是被这事儿给急的。”萧赐继续压低声音,悄悄地说。 “你怎么知道是丽景门的?”我不禁好奇地问他。 他得意的说道:“我是谁呀···丽景门的人,我一眼就能看出来!要么趾高气昂,要么哭丧个脸,跟家里人都死绝了似的。” “你厉害呀!哎···可惜就算知道他心里苦,我也帮不了什么,毕竟人家心里有别人了。”我继续压低声音跟萧赐调侃道。 萧赐却认真地说:“那就是你的不对了!赶紧换一个得了,干嘛还把人家留在身边?” 哎···萧赐如何知道我也是被逼无奈呢?我只好继续打趣他说:“我也想换了。我看你娘子就不错,要不···你让给我呀?” “你休想!”萧赐生气地压低声音,跳起来对我喝止道。随后便跑到他娘子身边,一边护着他娘子,一边用憎恶的眼神看着我。珠玑见他过去,便拿着两个点心,朝我走来。我见萧赐那般模样,差点从心里笑出声来。 随后我吃着珠玑拿过来的点心,看着萧赐的模样,在心中偷笑。这点心确实很好吃,后来午饭也是萧赐夫人掌勺的,的确比以往吃过的都可口。听说萧赐的夫人乃是宫中方御厨的女儿,看来是打小就跟着学的。 萧赐和他夫人倒是般配得很,都没什么约束,也不拘于礼节,而且长得都还俊俏,又各有所长,彼此相爱,着实让我羡慕得紧,大概萧赐的父亲都没有他这般悠然自在吧。 神仙眷侣,呵···约莫也如这般拥着小幸福,过着小日子吧。不去看窗外的纷纷扰扰,不去管天下的是非对错,没有生离死别的愁断肝肠,也无需体会爱恨情仇的喜怒哀乐,而是只要彼此在身边,眼里只有你我。无需天天琴棋书画诗酒花,却乐得时时柴米油盐酱醋茶。爱即是卿卿我我的枕旁,笑也有打情骂俏的寻常。也不用一品端庄的上得厅堂,却总会满身欢喜的入了厨房。当牵起手就知心有所依,当分开时也会念念不断;当相望总是怦然心动,当相拥又能平静如常。 这样的爱情,这样的日子,大概很多人都会羡慕吧,可却没多少人能够得到。即使得到了,也会因为自身的欲望或者眼界而抛弃掉。却不知,只有真正用心去珍惜的,才是真正拥有的! 我和珠玑,大概都很难得到这样的爱情和这样的日子。我是不愿,珠玑是不能,我们都是被支配的可怜人。 - 知道了刘诩被柳仲郢杀了,我也就没必要出门。没过多久,萧秀回来了。吃过午饭,我们一起送走了萧赐和他夫人,接着又用下棋消磨时光。这一下就下到了半夜,如昨日一样,待珠玑去睡了,我跟萧秀、邓属才开始聊了起来。 “先生、二公子,右军那边依然没有动作。已如公子吩咐,传话给枢密使。他们鼓动了几个北司的官员,此刻正在陛下面前上奏谮语,针对柳仲郢。饶阳公主那边的御史,今日接到消息,让在朝堂上跟着帮帮腔。还有,里面说珠玑姑娘没有将先生是舒州人的消息透露给上官柳儿。”邓属跟我和萧秀说着。 萧秀听完,对邓属说道:“很好!鱼弘志果然老谋深算,不过饶阳公主好像按耐不住了。” “要的就是他们按耐不住!明日还要告诉珠玑,让上官柳儿去阻止饶阳公主,但我料定上官柳儿不会听。”我放下一颗棋子,一边笑着一边说道。 邓属不解地问道:“为什么呀,上官柳儿不是公主的谋臣吗?” “因为他太过急功近利!若是当年的上官昭仪在,即便没人提醒,也会去阻止饶阳公主。但是上官柳儿,即使提醒了,他也不会去阻止的。虽都姓上官,却有天壤之别。”我对邓属解释道。 说到这里,邓属和萧秀都一脸吃惊的表情,我便问道:“怎么?我说的不对吗?” “没有,尚兄说的在理。”萧秀赶紧接过话,而后转移话题,说道:“珠玑姑娘既然没有告知上官柳儿,看来可以开始了。” 萧秀指的,应该是收服珠玑吧。只是我担心珠玑会受到不必要的伤害,也不想他因此而内心为难,便嘱咐萧秀道:“还请筹划的稳妥些,时机和尺度要把握好,以免不必要的波折。” “诺!”萧秀和邓属异口同声地答道。 我见状,心里虽不习惯,但却无奈,只好转移话题,问道:“对了,听说了几次‘里面’,这‘里面’是?” “哦···尚兄大概没看过丽景门的卷宗,所以不知道。‘里面’指的就是安插在丽景门里的人。”萧秀对我解释道。 “丽景门里也能安插进人?”我既诧异又惊喜,接着问道:“是何人?竟能知道的如此详细?” 萧秀喝了一杯茶,接着答道:“说起此人,尚兄也是见过的,正是丽景门执事——连薏。” 萧秀这样一说,我便回想起连薏的样子。那个玲珑身段丹凤眼的女子,披着紫色斗篷,性情泼辣,想不到竟然是萧府安排进去的。突然想起昨日上官柳儿来的时候,正是他提出的刘诩殴打生母之事。当时还以为真的是丽景门在军中的眼线告诉他的,现在看来,倒像是邓属和萧秀安排好的。只是如此八面玲珑的人,为何会听命于萧府呢?这萧府到底使出了什么手段,能收服这样的人?一连串的问题,不断的冒出来,于是我继续问道:“连薏?他为何会听命于萧府?这···难道他背叛他的门主了?” “倒也算不得背叛。”萧秀看着我,见我不解,便接着跟我解释道:“既然尚兄好奇,那便听我细说。他本就是我萧府中人,故而做这些不算背叛丽景门。当年他父亲担任柳州刺史,因牛李党争,被丽景门所害。那时候他父亲就是听命于我萧府的,可惜事发突然,萧府未来得及妥善施救,只带回还在襁褓中的连薏。于是便将连薏养在府中,待到他懂事以后,告知了他真相,让他自己选择是去是留。却不想他竟然决定深入丽景门,伺机报仇。有了这层关系,于是他才会相助于萧府。一来感念萧府的养育之恩,二来也想借助萧府的力量,毕竟他一个人是撬不动丽景门这座深宅大院的。当然,最重要的是,他从小就受到严苛**,自然知道忠于谁,所以尚兄可放心使唤。” 萧秀这样一说,我也就明白了。但对于丽景门,我却生出好奇来,便又问道:“原来是这样!不过,既然有丽景门的卷宗,那日在‘千机阁’为何没见到呢?” “请尚兄见谅!丽景门的卷宗,只有老堂主和父亲都同意以后才能取出。那日老堂主不在,便无法取出。后来老堂主回来,我也曾问过,他也同意了。可尚兄那时候已经回到萧府,我就没有再提及此事。”萧秀愧疚地对我答道。 这样倒是让我更好奇了,于是接着问道:“那···不知可否差人送来?” 萧秀看了看我,恭敬地说:“自然可以!原本这卷宗是不能出幽园的,但既然尚兄要看,那便让人摘抄一份,送过来。” “可是······”邓属准备说什么。 “没什么可是的!用千机锁,三发一至,到长安后再拼凑起来。”萧秀打断邓属的话,对他说道。 “诺!”邓属应道。 竟然如此麻烦,看来这丽景门真是一个非凡之所在,让萧府这般保密。本还想问问,有没有其他我没看到的卷宗,让他们一并弄过来我看看。不过看到他们这个阵仗,想来也不是容易就能看到的,便就此作罢。心想等日后若是遇到了,再跟萧秀要吧。 随后我让他们离开了,独自一人躺在榻上,一边想着萧府,一边想着珠玑,加上身体的燥热,难以入眠。不知不觉间,望着月光,心中有感而发: 床前缺月生凉意,帘外犹闻不解风。 自问天涯何处是,三千厚雪阻行程。 第二十二章偷换 “夜寐寒冬最倦时,梦中情断不知醒” - “诗岚,相信我······” 说完这句话,我仿佛掉进了冰河之中,而珠玑就站在冰面之上,用痛苦、愁怨和失望的眼神看着我。我使尽全身力气想抓住他的手,却如何都抓不住,心中还有深深的愧疚和委屈。 我在冰面之下,眼睁睁看着他倒在了血泊之中,而后我努力砸着冰面却如何都砸不穿。我万分焦急,又无助,就快要窒息,眼里珠玑的身影越来越模糊,变成了一片血色。慢慢的,我除了那满眼的血色,什么都看不清了。 就在此时,有人将我拉向河底。那河底没有泥土,好像是另一方天地。我被拽出水面,被人摇着身体,而后一边咳嗽,一边恢复了意识······ - “先生、先生······” 我睁开迷离的眼,还没从刚刚的梦里完全清醒,只看到珠玑一边摇着我,一边焦急地唤我。 此刻,我无法辨清这是梦还是现实,只是觉得冷,于是紧紧抱着被子,却无意中抱住了珠玑的胳膊。缓了半晌,我才真的清醒过来。再抬眼看,才发现珠玑正迁就我,倾着身子,皱着眉头看着我。 我看着他的胳膊,才意识到自己失礼,便赶紧松手,却不知道该说什么,该做什么。珠玑也愣住了,场面一度十分尴尬。 片刻后,珠玑才猛地收起胳膊,贴身放到身前,行完礼后便匆匆绕过榻前的屏风走了。 我整理好思绪,勉强穿好衣装,但身体依然觉得很冷,蚀骨吞心一般,没有半点心思去想别的,只渴望能暖和一些。于是我迈步往外走,想去火盆边烤烤火。 待我绕过屏风,见珠玑正跪坐在方垫之上,红着脸,像是在等我。那红扑扑的脸,倒是比平日里素白的静雅,更可爱几分。在我差点又被珠玑迷住的时候,不知何来的原因,竟忍不住咳嗽了数声。 珠玑抬眼看我,我赶忙作揖行礼道:“姑娘,刚刚尚某失礼,还请见谅!” 本想着珠玑会说些什么客套话,可他却低下头,什么都没说,只是脸更红了。而我实在冷得打颤了,没等他说话,便径自走到火盆旁跪坐下。 待我坐下后,正挑着火盆里的木炭之时,珠玑突然开口说:“先生,奴家知道本不该如此。被先生看上是奴家几世修来的福分,该自觉忝幸才是。只是奴家早已心有所属,怕不能委身与君,望先生见谅!” 说完,珠玑低着头,匆匆起身,行完礼就碎步出门去了。第一次听到珠玑用这么坚决的口吻跟我说话,我知道在珠玑那里,我的希望很小了。 我不怕他开始新的感情,那样我还有争取的机会。但倘若他对旧情念念不忘、余情未了,那我便是有通天的本事也无可奈何,连机会都没有! 人总是这样,对新事物都会擦亮眼睛去审视,虽然并不一定能看得清楚,但也会有所甄别。而对待旧事物,往往按照习惯的思路,也不管是否已经改变的面目全非,只会认为一直存在的东西就会一直存在下去,不愿承认和接受改变。这种情况在情感方面,表现得尤为明显,这是千百年来人们形成的愚蠢的天性。 而如今,我不得不面对这样的天性,并且对此无可奈何,无法阻止和改变这样的天性,这是一件多么可悲的事情啊! 珠玑一会儿回来,手中端着一碗粥,还冒着热气。进来后,他将粥放在我身旁的案几上。我见他默不作声,只好自己端起粥,轻声谢道:“有劳姑娘了!” 这时,萧秀过来了。我看他进来,为了缓解与珠玑的尴尬,便与萧秀攀谈了起来:“萧兄可曾吃过了?” “哦···我已吃过了,尚兄请便。”萧秀见我在喝粥,一边说着,一边跪坐下来。 我喝了一口粥,仿佛铁水倒进了凉水里,身体突然就翻腾了起来。我勉强支撑着,故意问萧秀道:“萧兄,今日可有什么事儿发生?” 萧秀看向我,我对他示意了一下在一旁低着头的珠玑。他马上明白过来,对我说道:“方才邓领卫从外面回来说,昨日刘诩被打死后,柳府尹好像没什么事儿一样,今日依旧在京兆府照常公干。不知珠玑姑娘可从上官姑娘那边知道些什么?难道右军和北司那边真的没有动作了吗?” “奴家今日还未去总院,并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请先生见谅!”珠玑答道。 我看着他,想着还是把他支走吧,以免尴尬了,便说道:“那有劳姑娘跑一趟,若是右军和北司那边真的隐忍下来,那就让公主也不可举发。但是公主可借机在朝野间散布些言语,比如鱼弘志不在乎将士死活,还有左军中尉如何体恤下属等等。切记,让公主不可说北司和李德裕的任何事,否则会适得其反。但若是右军隐忍而北司跳了出来,那公主可静观其变,万不可画蛇添足了。” “先生所说,奴家记下了,这便去报与门主。谢先生绸缪!”珠玑的话语越来越客套,也没有先前那种柔情善意,更多的是有意敬而远之。这让我心里越发的不好受,却又无法说什么。随后,珠玑便起身告辞,去了丽景门总院。 待珠玑走后,邓属很快过来了。萧秀与我摆上棋盘,他一边落子,一边问我:“尚兄,若是上官柳儿真听了话,去劝阻饶阳公主,我们当如何做?” “应是不会···但为防万一,我等还是要多想一步,只是我目前还未想出对策。”我对萧秀无奈的摇摇头,答道。 “那还等啥?要不属下现在就去,让那几个人面圣上奏?”邓属急忙说道。 萧秀看着他,皱着眉头,问道:“今儿是什么日子?” “初十啊,如何?”邓属不解地反问道。 我看着他憨厚的样子,笑着对他说:“上旬最后一日,朝廷休沐,不知邓领卫打算让谁舍了命去上表啊?” “哦···”邓属恍然大悟,接着憨笑道:“忘了这茬了,嘿嘿···” “依我看,若是上官柳儿真的打算劝阻饶阳公主,那饶阳公主必然派人去给几个御史送信。我等将送信之人灌醉或者迷倒,待御史上奏以后,再将那些人弄醒,如何?”萧秀说道。 我急忙阻止道:“不可!若是如此,那些人就算回去,也会被公主杀了的。说不定还会牵连他们家人,不妥!” “那就干脆直接杀了他们,这样就不会牵连无辜之人了。”邓属心直口快地说道。 “这就更不可了。若是如此,饶阳公主和上官柳儿必会严查,难免不会生疑。”萧秀一边盯着棋盘,一边说道。 我突然想到连薏,便问道:“可否,让连薏姑娘去阻止上官柳儿?” “对!”萧秀似乎跟我想到一块了,立即对邓属吩咐道:“你赶紧过去通知连薏,让他见机行事。若是最后真的没阻得了,我等再行后手。大不了让几个明面上是鱼弘志的人,背地里却跟饶阳公主勾结的小官,犯些错误,呈到柳府尹那里,把事情再闹大些。无非是多花点时间,效果都能达到。” “诺!”邓属应道,随后便准备起身出门。 “对了···”萧秀对准备出门的邓属喊道,接着问他:“上次让你问的,尚兄的毒,连薏可有回话?” 邓属停下脚步,转过身,作揖答道:“昨日已派人过去问了,只是连薏也不知此事。今日应该有所查获,待到夜里会送来消息,还请先生和二公子再等几个时辰。” “好!你让他小心些,最近他的担子颇重,行事需更谨慎,不可被人觉察。”萧秀对邓属叮嘱道。 “二公子有心了···他从小被**,当是知道如何行事的,还请二公子放心!”邓属依旧低着头,作揖回道。 萧秀看着邓属,遂对他说道:“行!那你快些去吧,最好赶在珠玑前头。” “诺!”邓属应完,便快步向门外走去。 邓属走后,我与萧秀聊起了之前嘱托的事情:“萧兄,上次说查查杞王府的事,可有眉目了?” “已经有了些眉目,只是还需确认一下。尚兄莫急,待确凿无疑了,萧泽自会及时通禀。”萧秀跟我说道。 我对萧秀点点头,心想,既然杞王府都还未查清楚,那看来应该难以腾出手来调查那个刑部尚书杜悰了,也就没必要继续追问。于是我们继续下着棋,喝着岳西翠兰。 过了约莫两个时辰,邓属回来说已经通知连薏去做了。又过了一个时辰,珠玑也回来了,只是脸色很难看的样子。 吃过晚饭,待回到住处,我见珠玑依然愁眉不展,心想是不是他还在因为早上的事情而苦恼?只是此时我却不知如何宽慰他。 这时,萧秀突然对珠玑说道:“我见姑娘回来后,脸色一直不好,姑娘若是身子不适,早些歇息去吧。这边有我在,还有仆人也侍候左右,姑娘可安心。” 珠玑听萧秀这样说完,一脸愁容地看了萧秀一眼,接着看看我,而后又低下头,双手贴着身前,恭敬地回道:“萧公子言重了,时候尚早,先生也无倦意,奴家怎可擅自离去?公子放心,奴家的身子,不碍事的。” 我听完,心里不是滋味,便接过话说:“姑娘是因上官姑娘的嘱托吧?其实,我也困了。今日身子寒热无常,体力消耗颇多,此刻已觉有些许乏力了,要不二位都先回吧?” 珠玑见我这样说,脸色更难看了,回我道:“先生多虑了,门主并未嘱托过什么,只让奴家好生侍候先生。不过既然先生已经困倦,奴家便不可再叨扰,这即退下。” 随后珠玑起身行礼,准备离去。我和萧秀也起身,在萧秀行礼准备和珠玑一起离去的时候,我与他眼神交汇那一刻,示意了一下。 过了半晌,听见敲门,我打开门,见萧秀领着邓属和一个中等身材,不瘦不胖,眯缝眼的男子站在门外。没有过多的寒暄,引进门后,关好门,随后我与萧秀跪坐在火盆旁,而邓属和那男子在一旁站着。 落座后,我刚想问那男子是何人,萧秀却急着说道:“尚兄,珠玑已经回房了,依照珠玑的习惯,今晚不会出来了,尚兄可畅所欲言。” 接着萧秀又对着邓属说:“对了,刚刚你说连薏那边来消息了。哪些消息?快说来听听。” “里面说,先生的毒其实就是普通的‘醉梦令’,光王的解药也可以用,并无差别。还有上官柳儿根本就没有打算去让公主阻止御史们。而珠玑将先生寒热无常的症状告知上官柳儿以后,姬藜给了珠玑一颗白色药丸,并且命令珠玑先给先生服用白色药丸,而后再给先生服用解药。”邓属不紧不慢地答道。 萧秀急忙追问道:“那白色药丸是何物?里面可有说清楚?” “受限于信笺尺寸,里面并未详说,但笺上有告诫:‘白色药丸不可服’几个字。”邓属答道。 “嗯···知道了。看来这‘白色药丸’非善类,明日你等盯紧些。”萧秀对邓属嘱咐道。 我听完他们的对话,大概知道了其中因由,便想利用利用这‘白色药丸’。随后我对他们说道:“既然是上官柳儿的意思,那我等便承了他的意。上次萧兄不是说有个兄弟能耐了得,哪怕去大明宫拿东西,也如探囊取物么?若是如此,何不将珠玑那颗‘白色药丸’给换了?待到明日,看珠玑如何做。若是他毫无善意,那我便吃了,这样也可骗过上官柳儿。若是最终他制止了,那就可以开始着手收服他了。” “此刻我算是知道他们为何会选你了···小先生果然有见识,知道我‘鬼影圣手’能耐了得,哈哈哈···”那男子眯着眼在一旁哈哈大笑道。 “这位是?”我想他应该就是纪仲直了吧,便问萧秀道。 萧秀看了看他,皱着眉头,答道:“此人就是上次跟尚兄提过的,纪仲直。” 我赶紧作揖行礼,对他说道:“见过仲直兄!” 纪仲直见我这样,赶紧制止道:“诶···小先生客气,唤我‘鬼影’便可。” “这···”我不置可否,毕竟鬼影算不得什么好称号。 “江湖上都这样称呼他,先生同样称呼便可。若是觉得不雅,那就直唤其名。”邓属在一旁说道。 “啧,啧,啧,啧···”纪仲直盯着邓属,半分新奇半分鄙夷地说道:“邓大领卫还知道雅不雅呢?是不是天天跟着这两位,都丢了自家性情了?我正告你啊,他们可跟咱们不是一路的,别忘了自家身份!你以为徙兄听你使唤,我就得听你使唤吗?我可是特允的自在身份,没有······” “没有我父亲在,谁也叫不动你!”萧秀打断他,依然皱着眉头,盯着他。接着萧秀又说道:“我知道,可是你别忘了,你来之时答应过什么?” 纪仲直看着他,好像想起了什么,有些无奈地答道:“好吧···那请小先生吩咐,想让我如何做?” 听着他与萧秀的对话,想起上次萧秀说邓属不归他管,看来这纪仲直也是不归他管的。于是我便对纪仲直说道:“吩咐不敢当,只是方才所说换药之事,还得有劳阁下。” “你们瞧瞧,瞧瞧···还是小先生会说话,这有礼有节的,我都无法拒绝。”纪仲直对萧秀和邓属说道,接着转过脸来对我笑着说:“‘有劳’的话就免了,小先生以后还是唤我‘鬼影’吧。什么阁下、阁下的,听得我浑身不自在。不就是换个药丸吗,小意思!那珠玑可是方才出去的女子?” “正是!”邓属回道,我也点点头。邓属接着说:“他屋子在······” “不用你说,我知道!”鬼影打断邓属,接着一边转身离去,一边说道:“三位等我消息便是。” 萧秀看着他背影,一脸的不悦,好像很看不惯他。这时邓属说道:“请二位宽谅!此人素来如此,江湖气息颇重,有些失了礼数。但他是个侠肝义胆、果敢忠勇之士,故而望二位多多包涵!” 如此小心翼翼又急切地辩护,看来邓属与鬼影的关系非同一般,大概都是听命于萧墨吧。 想到这里,我正准备说些宽慰的话,萧秀却有些生气地问邓属:“他来的时候,你没跟他交代清楚吗?怎可如此放肆?” 邓属憨厚的脸上,一脸的委屈,又不好辩解什么,只是低着头,不说话。我见状,便赶紧接过话,笑着帮忙打圆场:“其实也没什么,萧兄不必如此动怒。我倒是觉得仲直大哥心直口快的性格好,没有那些繁文缛节,让人胸中松快,好交。” “既然尚兄都如此为他说情,我若再要求什么,便成我的不是了。今后还有许多事,要仰仗于他,就先让他这般放肆着吧。”萧秀依旧不悦地说道,接着又对一旁的邓属吩咐道:“你去告诉他,让他拿到了以后,即刻交于夏侯徙,送到萧泽那里去。让长风叔立刻找人做个相同的,天亮之前换回去。同时,让他将珠玑房间的香炉里换上‘醉心香’,以防期间珠玑醒过来。” “诺!”邓属应了一声,接着转身就往外走。 “这‘醉心香’是何物?”我不解地问着萧秀,生怕这东西跟我中的‘醉梦令’一样。 萧秀看着我,笑道:“哦···呵呵,尚兄无需担心,此香不过是醉心花加上其他香料调制而成的一种迷香罢了。若说毫无毒性,也不是,但吸入后并无大碍,只是会深眠。待将香料换掉以后,过一两个时辰,就没事了。” 听到是这样,我便放心了。只是我突然觉得身体燥热难耐,也不知是在火盆旁跪坐太久,还是体内的毒性发作,随即起身去窗边,准备开窗透透气。我偷偷在心里嘀咕着: 晏坐君前无倦意,听闻取用醉心香。 开窗问月仙子在?梦里人间尽暖冬。 第二十三章吃药 “夜不能眠奈月何,床前素影向东斜” - “不知那白色药丸的药性,吃下后会有什么状况发生。若是明日换了药丸后,没有引发该出现的状况,只怕上官柳儿那里不好交代。不知萧兄觉得,此事该怎么办更好?”我转过身,对萧秀说道。 “是啊···方才便在想这件事。”萧秀一边将棋子收到棋盒里,一边回我道。待萧秀收好棋子后,看着我接着说道:“不过后来想想,觉得也没什么关系。若是珠玑阻止了尚兄,那便开始着手收服他;若是他没有阻止,说明他心思还在丽景门那边,我等也只好强行收服了。到时将张仲清和李叔和带到他面前,然后跟他说清楚。我想他慧心机觉,应不会无动于衷。若是他真的执迷不悟,那······” 我一边听他说着,一边回到原来的位子,跪坐下。说到这里,萧秀没有继续说下去,深深地吞吐了一口气,然后无奈地接着说:“那就只能造些意外,将他强送岭南了。” 见萧秀用无奈而担忧的眼神看着我,我知道这是因为他担心我放不下。于是我安抚他道:“我明白!若真是到了那一步,便如萧兄所说,只希望莫要伤及性命。” “尚兄放心!”萧秀用坚定的眼神看着我,让我知道可以信任他能够做到。尔后,又对我说道:“不过还是要弄清楚那颗药丸,到底有何损益。待会儿让邓属去一趟丽景门总院,亲自问问连薏。” “嗯···有劳诸位了!”我对萧秀由衷地感谢道。 萧秀此刻倒是没有即刻反感和制止我,而是一怔,然后起身,一边行礼,一边说道:“尚兄言重了,我这便去安排。先告辞了,尚兄早些歇息!” 待送走了萧秀,我独自回到床榻上,却还是体内燥热,无法入眠。在床榻上辗转反侧,约莫过了很久,才昏昏沉沉睡去。 第二日一早,萧秀和邓属一起过来。我本就寒热无常,也睡得较浅,被他们一敲门,我立即睁开眼,异常的清醒。他们进来后,我与萧秀刚在火盆旁跪坐下,萧秀便对邓属说道:“你那边有什么消息,快说来吧。” “诺!”邓属应道,接着说:“方才‘鬼影’已将药丸换回去了,‘醉心香’也换了,再过一两个时辰,珠玑姑娘就会醒来。还有,连薏那边的消息说,并不清楚白色药丸具体的药效是什么,但曾经给一人用过,那人服下立刻引发了体内的‘醉梦令’之毒。” “那换回去的那颗药丸呢?”萧秀急忙问道。 “换回去的药丸,做的跟原先那颗看起来一模一样,没有分毫差别。夏侯徙送过来的时候,属下见过,纪仲直也见过,都没有察觉出差异。另外,夏侯徙还将珠玑那颗也带过来了,这便是。”邓属一边说着,一边将一个小瓶子递给萧秀。 萧秀接过瓶子,收到袖中,无奈的看着邓属说道:“嗯···我本想问那颗换回去的是否有此功效,不过想来是没有的吧?” 邓属听萧秀这样说,便解释到:“昨日连薏那边的消息来得较晚,那时候已经······” “好了!现在没空听你辩解。尚兄,现在该如何做?”萧秀没等邓属说完,便打断他,问我道。 他们这样一说,让我想起了上次饶阳公主来的时候,于是对萧秀说道:“喝酒不是可以达到同样的效果么,那就在茶里掺点酒。等珠玑到了,我服药的时候喝下那杯茶即可。” “尚兄,你可想好了?”萧秀皱着眉头,问我道。 我回他道:“当然!我想萧兄也想到了这个办法,只是不想让我以身犯险,所以没说出来吧?” 萧秀点点头,紧皱的眉头没有一丝松下来的意思,旁边的邓属被我这样一说,也露出紧张的神色来。 于是我接着安慰他们道:“其实你们也不用担心,这条路上本就许多凶险。既然决定做了,那就不该时时以己为先。该做的事,就要去做。再说了,这件事,我看也没什么风险。虽然对那白色药丸的药性并不了解,但珠玑那颗不是假的么?再说酒只是将毒性引出来,没有大碍的。若真是有什么,我这不是还有你们在嘛,有何可惧的?” “尚兄这样一说,倒是让我等惭愧了。请尚兄放心,我等誓护尚兄周全!”萧秀一脸诚恳地对我说道。 我心里开心,可看着萧秀一脸的严肃,倒是有点不知所从了。遂想换个氛围,于是打趣道:“放心!你们也要对我放心啊···区区一杯酒而已,还是伤不了元气的。只要我们都各自做好自己的事情,我们便都安心。你们也不用一见我遇到什么就皱眉头,这皱眉头最不好了,会减寿的。” 萧秀听完,皮笑肉不笑地笑道:“呵···尚兄所说在理!不过也没有用酒掺在茶里喝的。那味道,尚兄还是不要尝的好。” 接着他转过脸,又对邓属说道:“你去萧泽那里,把那只九曲鸳鸯壶取过来,记得把配套的杯子一并取来。那虽是酒杯,但造型独特,用来饮茶,应该也不会引起珠玑怀疑。不过你得快些,珠玑姑娘没多少时间就会醒了。” “诺!”邓属应答着,随后对我们行礼,接着快步出门去了。 邓属走后,萧秀对我说道:“尚兄,昨日郑滑那边传来消息,周墀和韦澳都已准备好,就等这边的消息了。另外,那位寻到的郑注手下,昨日也已送到长安,在别处安置着。” “嗯···那人可还稳得住?”我问道。 萧秀看看我,笑着说道:“呵呵···身子有些弱,在路上他就病了。不过好在用药及时,此刻已无大碍,尚兄放心!” 我接过话:“也是···看着自己多年的心愿就近在咫尺了,自然免不了乱了心神。还请萧兄照顾好他,免得······” “免得还没开始,就不行了,那就辜负了所有人的期望。”萧秀打断我,抢过话说,接着冒了一句:“还有······” 只说了两个字,却勾起了我的好奇心,便问道:“还有什么?” 听我这样一问,萧秀看了我一眼,笑道:“哦,呵呵···没什么,这事儿还是明日再说吧。” 他这样说,大概有他的用意吧。我也不好追问,便点了点头。随后仆人将朝饭送来,我们吃过朝饭,约莫过了半个时辰,珠玑急匆匆赶了过来。我放下手中的棋子,看着他神魂未定的样子,些许心疼。 只见他一边行礼,一边说道:“奴家贪睡了,请先生责罚!” “姑娘言重了!许是这些日子照顾我,太过操劳,应该我跟姑娘道谢才是,岂有责罚的道理。”我一边对他微笑着,一边宽慰道。见他无言,我便接着说道:“姑娘可曾用过朝饭?” “一醒来就赶到此处,不敢怠慢!”珠玑回道。 “那姑娘去厨房看看,三娘应该给你留了。可先用了朝饭,再过来。”萧秀对珠玑说道。 珠玑却一动不动,还嘟囔着:“不用了,就当是对奴家的惩罚。” “呵呵···”我冲他笑了笑,心想这傻姑娘,他还愧疚起来了,也不想想这其中有什么问题。哎···我还是再宽慰一下吧,便接着说道:“姑娘若是不去,那一会儿因为没力气而服侍的不好,我可是会不高兴的!” 珠玑露出无奈的表情,稍思片刻后,回我道:“先生所言,奴家明白。断不敢恣肆,这便去寻三娘。” “嗯!”我对珠玑点着头,他一边行礼,一边转身离去。 待珠玑走后,萧秀倒是对我打趣道:“尚兄这样说,就不怕珠玑姑娘心里难过?毕竟以前也不曾把他看做侍女,今日这样说恐怕会伤了他的心。今后想亲近些,怕是不易了。” “伤心总比伤身好!更何况我在他心里,只怕还没有那种分量。”我一边看着珠玑出去的那扇门,一边回着萧秀,而心里还是希望珠玑能看出我的用意。 过了一会儿,邓属进来,端着一个托盘,上面立着一方造型奇特的壶和四个颜色搭配的小盏。邓属走到跟前,闷声地说道:“壶已添满,酒是萧泽让‘天香楼’的酿酒师父调过,与茶色一般无二。酒气极淡,不仔细闻,很难闻出来。” 萧秀见他进来,小声斥责道:“为何此时才回?就算调酒也无需这么久,珠玑都醒来片刻了。若不是尚兄将他支走,你恐怕今日······” “萧兄!”我打断萧秀,只因见邓属一脸愁容,不知是明白回来晚了而内疚还是遇到什么棘手的事情了。接着,我开解道:“想是邓领卫遇到什么难事了,才会此刻方归。重要的是,这壶已经拿回来了,也没有误事。萧兄就不要责备了,也消消气。咱们一起探究一下这‘九曲鸳鸯壶’如何?” 我说完,示意邓属将托盘放到案几上。而萧秀却把脸撇到一边,不满地说道:“这东西有什么好探究的!” 接着,他看了一眼邓属,也发现邓属一副愁眉苦脸的模样,便皱起眉头问道:“你不会真遇到什么棘手的事了吧?” “没··没什么。”邓属一边说着,一边对萧秀挤眉弄眼。很明显,他这样不善伪装的耿直之人,把这件秘密的事,做地让人一看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估计萧秀此时心里是无奈的,看了一眼邓属,便转过脸不想再看他。手里拿起壶对两个小盏分别倒了半盏,也不知是酒是茶,一边端起一盏一饮而尽,一边对邓属说道:“若是有什么事,在这里说无妨。” 邓属听他这样说,便接过话:“此事说来话长,本想着等先生今日服药后再说,但是······” “但是我今日身体愈发的寒热交加,实在无心听此事,还望邓领卫见谅!”我见珠玑走到门前,便立刻打断邓属,露出不耐烦的样子。 接着邓属和萧秀惊诧片刻,而萧秀立刻明白过来,接过话说道:“是啊···今日就不说此事了。莫说尚兄是否有心情听,今日便是毒发之日,能不能安然度过还两说。你怎么不分时候呢?” 邓属二丈和尚摸不着头脑地呆在原地,一脸不解地争辩道:“可是······” “珠玑姑娘用完朝饭了?”我又一次打断邓属,对着站在门外的珠玑问道。 这时邓属才恍然大悟,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而萧秀则在他饮完的盏中又倒了半盏,推到我跟前,同时故意看着邓属大声且显得不耐烦地说道:“我知道你侄女不错,我也见过,确实有几分姿色。可先生此刻实在无心听你絮絮叨叨的媒妁之言,且先退下吧!” 邓属明白了萧秀的意思,回道:“诺!” 接着邓属便行礼退下了。我只当这是萧秀的临机应变之说,所以也没有太放心上。 珠玑进来对我行礼,而后我问他道:“昨日精力不济,姑娘回来后,我竟忘了问。上官姑娘那边可否知道柳府尹为何秋毫无损?” 珠玑缓步走到跟前,双手紧贴着身前衿带之下,低着头回我道:“先生昨日嘱托的事,我已告知门主,门主让我代为感谢先生。至于柳府尹的事,奴家也问过了,门主说是虽鱼弘志那边没什么动静,但北司的几个官员已经在陛下面前有所揭发。只是北司一向被压制,其分量有限,所以陛下没有即刻召见柳仲郢问罪。” “嗯···不急,这件事终究是会被翻到台面上来的。”我一边端起萧秀推到我跟前的那小盏,一边接过珠玑的话。而后抿了一口,还是岳西翠兰的味道。再看珠玑,他依旧皱着眉头,伫立在一旁不言语,我便问道:“从昨日就见姑娘愁眉不展,莫不是有什么烦难之事?” 被我这样一问,珠玑倒是显得不自然,过了半晌才缓缓地说:“谢先生关心!奴家只是不解,为何先生昨日说,若是右军隐忍而北司跳了出来,要告知公主静观其变呢?” “这件事,若是右军和北司同时跳出来,当然是最好的。那样公主在一旁帮帮腔,会拉近与右军的关系。但若是他们都没有动作,说明北司和左军定是被鱼弘志压制着,不让在这个时候添乱。如此,公主可以在宫内外散播些言语,让北司对鱼弘志更加不满和失望。怨气积少成多,最后必然让他们嫌隙越来越大。如今右军没有动作,而北司按耐不住,说明北司并没有被鱼弘志压制住,他们的关系怕是已然有了松动。这种情况下,鱼弘志断然不会任由北司疏远自己而亲近左军,不出意外,明日就会上书要求严办此事。这个时候,公主当然是静观其变,坐收渔翁之利最好。”我对珠玑解释道,一边说着,一边把手上的小盏放到了另一小盏的左边,萧秀随即给我加了半盏茶。 “那若是公主没有按先生所说,会如何?”珠玑急忙接着问道。 “当也不会如何吧,只是怕···以鱼弘志的城府,会把心思转移到公主身上。最后暗中派人调查,若是···嗨,应该不会,可能是在下多虑了。怎么?公主想做些什么吗?”我反问珠玑道。 珠玑不急不忙地答道:“奴家不知。昨日将先生的话,说与门主的时候,门主只说知道了,好像并未放在心上。门主叮嘱,今日便是先生服药之日,让奴家好生照料先生,之后便让退下了。” “对了,说到服药,不知这解药需如何服用?难不成每次都是晕倒以后,用西域的葡萄酒喂食吗?”萧秀皱着眉头,问珠玑道。 “自然不是,用葡萄酒下药也是无奈之举,这样做对身体多少都有损伤。所以常人服用解药,一般都是在黄昏时分,晚膳之前服用。也无需葡萄酒,只用平日的茶水或清水即可。”珠玑一边解释着,一边用眼神看向我,皱着眉头接着说道:“但先生与常人不同,或是染了寒疾,让先生寒热无常。所以门主特意嘱咐奴家,要先用药将先生的寒疾去了,方可服食‘醉梦令’的解药。也不知先生何时会发作,故而请先生用完午膳便让奴家服侍先生用药,去了寒疾。” 我看了看萧秀,见他皱起了眉头没有半分松弛,大概是在想珠玑好像没有要违逆上官柳儿,而对我说明实情的意思。我倒是并不担心,无论珠玑做出什么选择,我都会看着他,面带微笑地吃下那颗白色药丸。刚刚珠玑能对我和萧秀透露昨日上官柳儿的态度,看来珠玑对‘丽景门’是真的没有什么好感。只是他身在其中,难以抽身,这才为他们所摆布罢了。而珠玑并不想为他们严守什么,话语间只要不是原则性的事情,对我和萧秀并未有太重的戒备之心。这么看来,正如连薏所报,珠玑应该并不难收服。 想到这里,我转过脸,笑着对珠玑说道:“好,那有劳姑娘了!” 说完,只见珠玑如萧秀一般,并没有舒展紧皱的眉头。我一直以为他是在为不知道如何跟我开口,让我服用白色药丸而发愁。现在看他这般模样,似乎我猜错了。或许他在担心我在服药之前有什么变故;或许他在担心服药之后,我突然毒性发作,他会被萧府问责;也或许,他在担心那白色药丸的药性,会对我身子产生什么损害吧······ 我看着他朴素的脸上,紧锁的眉头,心里五味杂陈: 寒江尺雪孤舟寂,醉卧亭中眺远烟。 冷酒三杯无客饮,钟鸣万鼎玉食残。 第二十四章收服 “孤芳暗月无人赏,入室拨云恍见绝” - 用过午膳,珠玑随我和萧秀一起回到棋盘旁,随后我便问道:“珠玑姑娘,是现在用药吗?” “嗯!”珠玑看着我,眼神里的温恻,让我又心疼又怜惜。大概世间事总是这样,明明温柔了岁月,却要在生活里不被放过,不得不做一些违心之举,不得不说一些悖谬之言。然而在自己平心静气独自回首之时,又会痛心疾首却无可奈何。最后都成了不可饶恕的人,接受了生活的摧残,放任了岁月无情。 “那···开始吧。”我转过脸,跪坐下,看着案几上的两盏水,水中的珠玑,还是那样素朴美丽。 珠玑看了看我,从袖中取出一个木制小红瓶,上面有很精致的浮雕。珠玑倒出白色药丸,落在手心,一边递给我,一边说道:“这是长令特意为先生调配的,说是对先生所染的寒疾有速效。” 他说话的语气里,已不是温婉,而是带着点伤感的味道。 “长令?”萧秀故作不解,问道:“是哪位能人异士,竟能制得风寒的速效药?此人是‘敬贤馆’的吗?” “这倒不是。说起他,二位也是见过的,就是上次过来的姬藜姑娘,”珠玑解释道。 “哦···既然是姬藜姑娘调配的,当不会差,我这便服用。”我看着珠玑,只见他依旧低着头,似乎不忍面对我。又看看萧秀,萧秀依然一副眉头紧锁的样子,于是我刻意安抚他道:“萧兄不必忧心忡忡,我想珠玑姑娘这般心善,绝不会加害于我。再说上官姑娘不是要用我么,怎么会让我出什么事呢?放心吧!” “尚兄误会了。对于珠玑姑娘,我自然是放心的。我担心的也不是这个,而是方才邓领卫跟我说,他在神策军中的兄弟跟他透露,以前管钱粮补给的校尉给调离了。新来的是一个宦官,叫李叔和的,听说是个反复无常的‘饕餮’。看来我府上在这军里的买卖,是要断了,哎···”萧秀感叹道,言语中听不出半分刻意说这些话的语调。他的话,伤感中带着无奈,愁怨中带着不甘。若不是提前知道内情,我都会信以为真。 “这个李叔和···是不是曾经谋害郑注郑工部那个李叔和?”我假意问道,再看珠玑,脸上的伤怀和愤怒掩盖了先前的歉疚。我见状,便将白色药丸握在手中,手也收到袖子里。 萧秀也应和我,答道:“正是!” “哎···当年郑工部着实让人惋惜,若是那次成了,也不会是现在这种局面。朝堂上宦官横行霸道,权臣彼此勾心斗角,还有很多无德之人觊觎九五之位,地方节度使各自为政,外面还有强敌环伺···大唐啊大唐,若是给此等雄杰二十年,天下何至于那么多失去家园、亲人和公正的事频频发生,或许早就政通人和了吧。”我也跟着萧秀感叹道。 “是啊,若不是这李叔和,保不齐就没有这么多事了。哎!此人真是害群之马,现在还断了我萧府的财路。”萧秀继续应和道。而我看着珠玑,见他眼圈里已有眼泪晃荡,大概他是想起来曾经那些事、那些人吧。 “抱歉,萧兄,此事在下实在帮不上什么忙。”我一边道歉,一边看着萧秀,挑眉以示。 萧秀明白过来,瞥了一眼珠玑,随后说道:“此事与尚兄无关,还是请尚兄先服药吧。对了,珠玑姑娘,此药服用可有什么讲究?” 我们一同看向珠玑,只是珠玑还没回过神来,萧秀接着又叫了两声:“姑娘···姑娘?” 随后一声叫的有些大,珠玑这才从思绪中抽离出来,支支吾吾地说:“不···” “没有就好!”我一边假意笑着说,一边准备将药丸放入口中。 此时,珠玑赶紧制止道:“不可服!” 我和萧秀装作一怔,同时看向珠玑。只见珠玑垂眸抬首,眼眶中的泪水,眼看就要夺眶而出了。大概看到我和萧秀都在看着他,他赶紧跪到我跟前的地上,叩首并自责道:“先生不可服,此药并非去除寒疾之效。奴家不恕之过,纵死也不能让先生这般雄杰之士,再遭受无妄之灾!” “姑娘何出此言?”萧秀急忙追问道。 “门主让姬藜所调制的这颗药丸,是为了检验先生是否有内力的。若有,此药丸将化解内力;若没有,先生会即刻毒发,需立刻服下解药。听故人说,此药丸一旦服下,三年便是大限。三年以后,就算有‘醉梦令’的解药也无济于事。药丸的药性会激发毒性,让毒侵入五脏六腑,之后无药可救。”珠玑依然叩头于地上,对我和萧秀解释道,声音微微颤抖着。 “这般狠毒···你们门主是想尚兄协助于他,还是想让尚兄听命于他?”萧秀愤怒地责问着珠玑。 珠玑的头依然没有抬起来,继续急切地回着萧秀:“这又何须多问呢?萧公子机智,门主的心思昭然若揭,你当是明了的。” “是啊,上官姑娘连‘过河拆桥’都已经想好了,又怎么会仅仅是让我协助于他呢?只是,我若是不服这药,怕是珠玑姑娘对你家门主无法交代呀!”我悲悯地看着一旁的珠玑,他依然头点着地,未曾抬起。 “奴家既然已做了这件事,本就是没机会活了,先生无需有所顾虑。若是先生感怀,请先生来日将李叔和的人头送到奴家坟前,便算奴家死的值得。”珠玑的声音颤抖地更加厉害。 “为何没机会活了?只要我吃下这颗药不就行了吗?姑娘何须这样说,是想让在下愧疚一辈子吗?”我一面不解,一面不愿地问着珠玑。 珠玑此刻情绪稍稳,回道:“先生有所不知,上次青衣卫醉酒的事,已让门主警觉。想是公主已派人打入‘万金斋’,不知萧公子可察觉到,最近府上新来了下人?” “呵呵···‘万金斋’这么大,家里下人自然需要一些。这正常的流动也是有的,我倒是没有太留意。难不成,‘丽景门’的人已经乔装打扮,混在下人里面?”萧秀一边解释,一边装作惊吓地说道。不过以萧秀的机敏,若是真有“丽景门”的人来,他自然知道。看来在他眼里,此时还没到与珠玑道出实情的时候。 珠玑听完萧秀说的话,答道:“对!此刻大概有暗器正在对着奴家,所以奴家定然是活不了的,还请先生千万不要服那药丸。奴家本就命薄之人,而先生有识之士,万望珍重!” “姑娘这样说,倒是让在下羞愧万分。”我看着把头按在手上,死死贴着地面的珠玑,心里其实是心疼多过担忧,而后嗔笑道:“呵哼···其实结果都一样,我若不服这药,恐怕那暗器先射向的不是姑娘,而是在下。若是我服了,姑娘在门主那边就可以交差了。我虽有些遗憾,但起码还有三年之期。这么算起来,还是服药划算。” 说完,我便将药扔进口中,端起右边的小盏,一饮而尽。这味道,还是‘天香露’的口味,可却没有什么香气,酒也淡了许多。 我一边品着酒,一边听见萧秀喊道:“尚兄······” “先生不要!”珠玑一边喊着,一边抬起头。只见他早已泪流满面,而哭红的眼圈,就像是最温情的告白,让人心酸,也让人怜惜。 这时我脑中想的,却不是萧秀接下来会如何做,也不是上官柳儿的凶狠毒辣,只是想笑着看着珠玑,安慰他几句。于是我微笑着开口说道:“姑娘无需担心,我命大,不会······” 突然一股血气冲冠,瞬间天昏地暗,连话都支支吾吾未说完,只觉身瘫如泥,毫无力气,之后就没有知觉了。 - 不知过了多久,我睁开眼,看见珠玑在我榻沿,头倒在胳膊上,另一只手搭在跪着的腿上。我勉强用力撑起,额头什么东西滑落,定眼一看,才发觉是手巾,而榻旁的几案上双鱼铜洗里盛着半盆水。再看向珠玑,看到他跪着的腿旁边也落着一方手巾。珠玑大概是累睡着的时候,手未握紧,才让手巾滑了下去吧。 看着他这样,我的心里忽然很不是滋味,一边在心里骂自己小人,一边抓起手边的温襦准备给珠玑披上。 大概是我动作太大,把珠玑吵醒了。他睁开眼,虽然眼睛里布满血丝,却笑得像孩子一样开心,对我说道:“先生,你醒啦!感觉如何?有没有哪里不适?” “不适?倒是没有,跟上次一样,只觉有些乏力罢了。姑娘无须担心,我呀···命大!阎罗王目前还不打算收我,呵呵···”我对珠玑笑道。 “是,是···先生洪福齐天,吉人自有天相,奴家不担心,只是开心些许。”珠玑也被我逗笑了,但眼睛里明明能看见,含着泪水。 “对了,姑娘可曾回去禀报门主?”我见珠玑如此,便岔开话题,问道。 “还没有。反正昨日的事情,应该有人报与门主了吧,奴家回不回去,其实都不打紧。不出意外的话,今日便会有人来传唤。”珠玑的语气很淡定,似乎对结局看得很清楚,也很坦然。 “呵···”我轻轻一笑,对珠玑问道:“姑娘怎么这样笃定会有人报与你门主呢?想想此地是何处?一个‘青衣卫’都不能靠近的地方,怎么会让一个‘丽景门’的人轻松靠近呢?就算极善伪装,以萧公子的识人之能,和邓领卫的勇武之力,我想哪怕有这样一个人能进得了‘万金斋’,恐怕也出不去了。所以,姑娘此刻最应该去的地方就是‘丽景门’总院,给上官柳儿一个满意的交代。这样才可以稳住他,不会让他再动杀心,我们便都会更安全些。以姑娘的聪颖,当是明白这个道理的。退一万步来说,就算真有这样一个人进得来、出得去,那姑娘也应该立刻去总院,到上官柳儿面前辩解一番。只是到时候免不了需要姑娘做一些违心之论,还请姑娘定要稳住心神,拼力争辩才是。” “奴家明白了,请先生放心,这即去总院。”珠玑突然严肃地回我,而后起身,准备往外走。 我勉强撑起身子,打算对珠玑行礼,而珠玑赶紧关切地说:“先生快躺下,多多歇息!” 我实在无力撑起,便点点头示意,珠玑随后转身而去。我知道,这是为难他,但我暗暗发誓,这是最后一次,最后一次让他这般困苦和难为。 珠玑走后,萧秀带着邓属进来。我赶紧勉强支撑着坐起,急迫地问道:“萧兄,‘丽景门’的人是否真的混进来了,现在可有眉目?” “尚兄快躺下!‘丽景门’安插的人,本就是连薏安排的,尚兄无需忧心此事。”萧秀见状,忙扶住我,回道。 “哦···”我悬着的心,放下了,接着问萧秀道:“珠玑姑娘已经跟上官柳儿汇报去了。待他回来,萧兄你看,是否可以开始着手了?” “可以是可以,只是有件事需要与尚兄商议一下。”萧秀回我道。 见他愁容不减,难道先前准备的那些,出了什么岔子?于是我忙应道:“萧兄,有什么事,但说无妨。” 萧秀一边给我盖好被子,一边在邓属搬过来的小凳上坐下,接着不急不慢地回我道:“昨日凤翔那边传来消息,说是我们从那边带回来的那个原来郑注的亲信,其实在当年被神策军抓住的时候就已经反叛了。” “哦?这消息从哪里来的,是否可靠?”我忙问道。 “属下失职,还请先生责罚!”邓属突然单膝跪地,抱拳而上,对我请罪道。 “邓领卫何出此言?快···快些请起!”我惊诧地问他,赶忙急促地唤邓属起来。 “此时请罪有何用?还是起来说话吧。”萧秀严厉又无奈地对邓属说道。接着萧秀扶我躺下,跟我解释道:“这件事得从那个郑注的亲信被抓说起。当时在一家客栈内,那人被抓后,待同伴都被杀光了,便立马反叛。有个小孩目睹了这一切,而这个小孩就是,此次护送那人来长安的路上歇脚酒家的小二。当时因为害怕神策军谋害,也不知此一行人是做什么的,便没有吱声。待到护送的人和那亲信走后,才跟酒家的厨子闲聊之时谈起此人,说起了当年的事。那厨子正好是我萧府的人,所以便立刻跟凤翔分柜的掌柜汇报了此事。凤翔分柜的掌柜也不敢怠慢,飞鸽传书过来,跟长风叔这边道明了此事。由于时间的缘故,昨天长风叔才接到信。但当时准备跟尚兄说的时候,珠玑姑娘正好在,便没说出来。” “这么说,此事与邓领卫无关,萧兄怎可责怪他?”我问萧秀道,试着给邓属开脱,也算是安慰吧。 “如何无关?此事他有三次可以挽救,在凤翔之时应该彻查;在路上那人被打伤时,应该请自家大夫号脉;路上神策军与那人接头时,应及时察觉。这三次,任何一次有点心,都能避免此人到达长安。”萧秀有点得理不饶人的意思,严肃地说道。而邓属自知理亏,起身后一直站在一旁默不作声,不敢有半分争辩。 原来前日说那人在路上病了,是在跟神策军接头啊。估计是神策军发现那人擅自离开凤翔,派人追杀,然后将那人打伤了。那人道出缘由后才饶了他不死,尔后又派人装作大夫去给那人瞧病,给他治好了。昨日邓属大概也是因为这些,才那般焦急。这件事让我想到的不是珠玑有何危险,倒是有一个想法第一时间蹦到了脑海里,那便是利用此人。于是,我急忙跟萧秀和邓属问道:“那人现在何处?他是否知晓我们已经识破他?” “先生昨日昏迷,属下未敢擅自做主。目前将此人稳住了,在天香楼。”邓属答道。 “嗯···”我闭上眼,有气无力地说着:“此人可用!” “尚兄打算如何用?”萧秀一边问我,一边对邓属说:“去把火盆端进来。” “一些我等无法传给鱼弘志的话,可通过此人传达。”我轻声说道,越加觉得冷和乏力,眼皮连睁也不想睁。 这时,听见邓属说:“那珠玑姑娘?” “无需担心了,珠玑姑娘不会有事。就算是神策军,也是想打入‘丽景门’的,所以那人暂时不会对珠玑怎么样。你先稳住他,待到需要的时候再听吩咐。现在就让尚兄好好休息吧!对了,让马新莹过来。他心细,当会照料好。”萧秀跟邓属吩咐道。 “诺!”邓属答道,接着便没了声音。 我只能稍微听得到一些火盆里的木炭炸响声和窗户吹进的刷刷的风声。此刻,我迷迷糊糊地开始想起珠玑,想到他面对曾经的故人,面对仇人时的场面,心不由得就痛了起来: 梦里何妨同月醉,人生处处有蝉鸣。 三杯过往惊风起,一语珍重向枕倾。 第二十五章望月 “枕边缺月难如旧,久别故人更似新” - “其实···一直想问,二公子为何此时将新莹叫过来?他的出身···与主公是不可能的。”邓属依然是憨憨的声音,缓缓地说着。 “我又何尝不知···只是主公在珠玑身上花了太多心思,再这样下去,难免误了大事。你侄女虽古灵精怪了些,但心细胆大,会对主公有所助益。再说,自入府以来,我们萧府也不曾把他当做下人。主公天生仁谨,若是找个下人服侍,一来没有新莹的细心,二来也会让主公心里不畅。所以,他是最合适人选了,还望你多加体谅。”萧秀的声音,还是那股子主人翁的味道。 “公子言重了!新莹从小在萧府长大,深受府里的恩养,这件事本就是他该做的。属下绝无微词,公子无需多想。”邓属的回话倒是恳切。 我迷迷糊糊中,虽意识醒了,但眼皮却难以睁开。听着榻旁萧秀和邓属小声说着话,我在心里却想了很多。 正想着的时候,突然听见一个银铃般悦耳的声音,小声地嚷道:“让开,让开!两个大老爷们在一病人榻前说悄悄话,你们还真是······” 我努力地睁开眼,只见榻前一位发髻衣着与常人不同,像是异域女子的妆容。他眉宇间虽有几分汉人的模样,但还是一眼就能看出精致的五官不同寻常。娇小的身段,玲珑的姿态,伶俐的动作,怎么看都像是外邦人,只是这声音,与汉人无异。 “哟···小先生醒啦!感觉好些没?”他看着我,一边将双鱼铜洗放到一旁的几案上,一边问道。 “新莹,不得无礼!”邓属对他喊道。 “这位是?”我向邓属和萧秀问道。 “他是马新莹,从小长在萧府。尚兄身子不好,珠玑又不能时时在这边,而府上那些下人笨拙,尚兄用不惯,所以让他过来照看一下。倘若尚兄依然不习惯,到时再与我说,且先试试。”萧秀对我答道。 “萧兄费心了!”我对萧秀谢道,接着一边侧身,欲起身行礼,一边对马新莹说道:“那以后就有劳姑娘了······” “诶、诶、诶···你起身干啥?快到你花枕上躺好!”马新莹见我准备起身,赶紧冲我喊道,语气中带着耳提面令的味道。来萧府这么久,第一次有人这样跟我说话。就好像回到了小时候,我不自觉地在脑海里涌出了很多画面。我看着马新莹,稍思片刻,遂付之一笑,便遵照马新莹的意思,躺了下来。 马新莹一边拿着从鱼洗里拧干的手巾走过来,一边对我说道:“我跟你说,这裴家花枕可是最好的枕头了,按脉活血,明目益睛。这可是杜家花枕没有的功效。” “新莹,不可信口杜撰。”萧秀严肃地对马新莹说道。 “我哪有!”马新莹立刻反驳,话语间没有半分敬意。 萧秀赶忙接着说:“花枕全天下都一个样,这些功效不过是说出来,吸引人的罢了,并无真凭实据。平日在自家铺子说说也就算了,怎么来这里还口不择言?请尚兄见谅,新莹也是无心之举,并非有意欺瞒蛊惑。若有冒犯之处,还请不要放在心上。” “萧兄言重了,新莹姑娘也没有欺瞒蛊惑什么。裴家花枕可是天下闻名,这些功效我也略知一二。姑娘不过是转述一下罢了,萧兄又何必咬文嚼字呢?莫非这枕是你萧家的?”我故意转移话题,问道。 萧秀赶紧行礼,对我解释说:“尚兄容我解释,这裴家花枕原本并非府上产业,是后来才纳入账册的。当年裴度在被推上相位后,因官员不得经商,便将其子经营的‘裴家花枕’这金字招牌,当做谢礼送给了府上经营。而这些胡编乱造的疗效,在之前就已经广为流传,难以制止,并非我等蓄意为之。” 见他这样急着解释,我知道萧秀是在担心我会因为这些“功效”而对萧府有所猜忌。只是若我真的疑心这么重,早就在洛阳,与萧老爷对话时就猜疑了,何必等到现在。而走到现在,若我还对萧府猜疑什么,那才真是没有良心。再说这商家从来不都喜欢这些噱头么,所谓“无尖不商、足尺放三”,其实不都是一个道理么。萧家本就是以商立本,我又怎会猜忌呢。于是我便笑了起来,笑萧秀真是太过谨慎了。 “尚兄若是觉得不妥,我这便下令,将作坊关了。”萧秀见我看着他笑,又着急说道。 我忙接过话说:“我听闻远古时候,有一种鸟,两个头,没有脚。大鸟们在高高的树杈上下蛋,等蛋破壳,小鸟在落地的过程中学会飞翔,从此开始一生。这两个头分别控制着一个翅膀,它若想活下去,就必须同时煽动翅膀,这样才能翱翔天际。方才萧兄的意思,我明白,也希望萧兄明白我的意思。裴家花枕这么多人喜欢,若是冒然关闭,岂不是要伤了新莹姑娘的一片真心,还望萧兄慎重。” “就是!小先生说的在理!难怪人们都说你好,我都有点喜欢你了!”马新莹一边给我换着头上的手巾,一边说道。接着将取下的手巾,拿去鱼洗那边,同时瞪了萧秀一眼,俏皮地说道:“哼···不像臭小子,总是板着脸,就会让人扫兴!再这样下去,估摸着,花儿都不愿对着你开了。在我面前还端着···累不累?” “新莹,不得无礼!”邓属强忍着笑,对马新莹喝道。 再看一旁的萧秀,却没有半点不开心,倒是自己笑了起来,说道:“也就是你···换了旁人,早就差你二叔将你绑了。再送去百合园,找个人给你嫁了!” “二公子真会说笑,俺若去了百合园,恐怕百合园要变成黑泥园咯···俺若不嫁,哪家小子不要命了,敢以身犯险?”马新莹也笑了起来,怼着萧秀。 听他们的对话,邓属实在是憋不住,便说道:“先生、二公子,属下还有些琐事未了,先行退下了。” 说完,没等萧秀点头,邓属便快步往门外走。 “你回来!你自己侄女,也不好好管教管教!”萧秀对邓属喊道。 邓属听完,一边加快脚步,一边回道:“你们萧家那么多年都没办法,就别为难属下了,实在爱莫能助······” 眼看邓属一溜烟跑没影了,在榻上躺着的我,早就笑得泪水都出来了。 倒是马新莹,自顾自地忙着,像是没听见他们的对话一样。他拧干了手巾,回头见我在床上躺着笑,故作生气状说:“不许笑!再笑换凉水给你敷!” 被马新莹这样一喝止,我突然就自觉地收住了笑。不是不想笑,而是被他可爱的样子给镇住了,并不想惹他真的生气。 接着,马新莹一边温柔地给我换着手巾,一边对我得意地笑着说道:“嗯···这才乖嘛!” 看着一旁沉默不言,又有些无奈的萧秀,我便岔开话题对萧秀问道:“萧兄,我这是昏迷了多久?这段时间可有发生什么?” “今日十二,尚兄不过昏迷了一天。没发生什么,还请安心休养才是。”萧秀面色温和地答道。但我却不知他是因为我身体而有所隐瞒,还是真的没发生什么。 按日子算,昨天公主的几个御史就应该会在皇帝面前有所谮谤,怎么会什么都没发生呢?于是我继续问道:“难道饶阳公主那边,真的没动静?” “饶阳公主的那几个御史,倒是已经在朝堂上有些言语。但皇帝好像没有要即刻就处理这件事的意思,只说此案疑点重重,容后再议。其它的就没什么了,对了,还有···郑注那亲信,方才去见了鱼弘志。”萧秀对我答道。 “无妨!那人能见到鱼弘志,多半是因为珠玑现在的身份。估计是鱼弘志想利用他,在珠玑那里打听一些‘丽景门’的事情,一时半会儿应该不会对珠玑怎么样。”我对萧秀解释说,随后跟萧秀吩咐道:“既然皇帝不想动柳仲郢,那就让鱼弘志和李德裕来做吧。可先差人去告知那二位,纥某是被饶阳公主威胁,才跑去京兆府告状的。然后再将当年的‘吴湘案’翻出来,在李德裕耳边唱唱戏文。依着咱们这位李太尉的脾性,定然还记得那些往事。做完这些事,估摸着···应该能起些波澜吧。” “‘吴湘案’?可是那个可怜的阿颜被吴湘淫贼玷污的案子?”马新莹一边拧着手巾,一边问道。 “案子是这个案子,但并非吴湘所为。据我所知,此事是李绅为了在李德裕面前邀功,强加给吴湘的罪名。当年吴湘虽有贪墨之举,但数额不大,并不致死。而那阿颜,也是经过正经的媒妁之言父母之命嫁给吴湘的。只不过扬州都虞侯刘群垂涎阿颜美色,才唆使人举告吴湘贪墨和强抢民女。刚好吴湘的叔父吴武陵曾经得罪过李德裕的父亲李吉甫,这让主审此案的李绅看到了讨好李德裕的希望,便急不可耐的重判了吴湘。”萧秀对马新莹解释说。 “嗯!当时这个案子上报到刑部之时,就曾有谏官和不知情由的官员提出过异议,这其中就包括柳仲郢。”我补充道。其实我也是在翻阅李德裕卷宗的时候看过,所知均来自那千机阁里的短短数语。 “那后来呢?”马新莹接着问道:“难道有异议,朝廷都不去查个究竟么?” 萧秀接过话:“当时朝廷确实派了御史去扬州复查,只是派出去的是性情极其软弱的崔元藻。当年他查出了真相,但却无力阻止李绅强行对吴湘实施死刑。回京后,他见现状已然如此,更是忌惮李德裕的权势,便没有说出真相。这才让吴湘贪渎和强抢民女的罪名坐实,而且还闹得沸沸扬扬,世人皆知。” “‘一笑不值钱,自然家国肥。’哎···想不到最终到老了,还为了‘一笑’,而抛掉了曾经想要的家国,真是可惜!”马新莹感叹道。 “党争就像是服用五石散,刚开始能如沐春风,到最后会越陷越深,直至无法自控,它亦会将一个百善之人变成万恶之徒。大概后人再看李绅的时候,会因那三首《悯农》而更加叹息世事弄人吧。”我不由得也感慨起来。 此时,却听萧秀在一旁冷笑了一声,或许他是见过太多这样的人、这样的事,也或许他打心底就不齿李绅的为人。 我话音刚落,邓属又过来,提醒我们道:“珠玑回来了,正在往这边赶来。” “那个郑注的‘亲信’呢?可回了?”萧秀问道。 “目前尚未归。”邓属答道。 “等他回来,你即刻过来通禀一声。”萧秀吩咐道。 “诺!”邓属应道,随后退出门外,而萧秀又恢复了一脸严肃的表情。 一会儿功夫,珠玑便进到屋内,我看着他,打起招呼:“姑娘回来啦······” 我欲起身说话,可刚想撑起身子,就被一旁的马新莹喝止道:“你干啥?躺下!躺下!” 珠玑也在一旁一边行礼一边附和:“先生身子虚弱,还请躺下歇息。” 我无奈,便只好笑着点点头,瞥了萧秀一眼,他依然皱着眉头,像是在思考着什么。 而马新莹这时候打量起珠玑来,说道:“你就是珠玑姐姐吧?听说小先生点名要你侍候,嗯···他还是有些眼光的。这端庄的模样,是个贤淑的美人。既然你来了,那就把小先生交给你吧,我过去帮帮三娘。” 马新莹说着便将自己手中的手巾塞到珠玑的手里,接着看着我对珠玑说道:“他呀···可不听话了,你可得管着点儿!” 说完,马新莹便欢快地往门外轻盈走去。 “方才那位是?”珠玑一边跪到榻前,用手巾给我敷到头上,一边问道。他冻红的脸蛋儿比往日的素白,要更加温润。 我看向萧秀,指望他来答,而他却似乎还在想着什么,并没有回过神来。无奈,我便自己接过话答道:“哦···他是邓领卫的侄女,性情活泼了些。” “我看他装束特别,该不是中原人吧?”珠玑接着问,同时站起身。 我笑道:“呵呵···这我确实不知,只有问萧公子了。” 接着我们一起看向萧秀,只见他还在抱着手,独自想着什么。于是我有气无力地冲他喊道:“萧兄?萧兄!” “啊?哦···呵呵···二位在说什么?我方才走神了,抱歉!”萧秀回过神来,笑着道歉。 “没什么,就是问一下新莹姑娘是不是中原人?”我回他道。 萧秀接过话,不急不慢地说:“当年邓领卫的结义大哥,替我们萧府走镖到大食国,在那里认识了一位姑娘,便带了回来,结婚生子。他们就是马新莹的父母,至于马新莹···他从小便长在萧府,算不得外邦人。虽装束因他母亲坚持,一直都未改,但习性和教化是与我等无异的。” “哦···是这样啊。对了,姑娘去总院,上官柳儿可有察觉什么?”我问着正在拧手巾的珠玑道。 珠玑回道:“想是萧公子拦住了回去禀告的人,所以待见面的时候,他似乎并不知情,只是让奴家禀报了先生的状况,之后便被领着去了‘玉薮泽’。那边新到一批姑娘,楼中的左右信使教不过来,便让过去帮帮忙,所以才到此刻方归。不过方才见到新莹姑娘,这便放心了。” 与此同时,邓属悄悄进来,在萧秀耳边低语了几句便离开了。接着趁珠玑给我换手巾的时机,我看到萧秀对我点点头。我明白他的意思,是郑注的那个‘亲信’回来了,可以开始了。于是趁珠玑换好手巾起身去鱼洗几案的机会,我也对萧秀微微点头。 接着萧秀严肃地对珠玑说道:“珠玑姑娘,其实······我们一直都知道,你就是当年郑工部的孤女。当年郑工部不畏强权,一心要为民除害的壮举,我等在胸中感佩,只恨无缘追随左右。幸而在凤翔的家仆,偶遇一位当年追随在郑工部左右的亲随,便辗转将他送来长安了。不知姑娘可否愿意见上一面?” 再看珠玑,除了惊诧,就剩下令人心疼的泪流满面。他失声地点点头,用手中的手巾捂住嘴鼻,转过身,跑到窗前。 萧秀见状,也不知所措起来,便对着珠玑的背,说道:“那···我这即去安排,请姑娘稍作准备。” 我想此刻珠玑最想念的,应该是已经离世的父母吧。可我不知该如何安抚他,只是对他说道:“姑娘,我有些燥热,可否开开窗,透透气?” 珠玑想了片刻,点点头,打开窗。他望着月亮,寒风吹过鬓发,依稀看到他侧脸上的泪痕,是那样惹人怜惜。或许世间总是有那么一种美,是凄婉而无法言语的,只用静静爱慕,静静心疼便好,只言片语都是多余。 我也看向月亮,只是我想的,除了故人,还有眼中人和未了事。若是人间只有完美,那大概就太无趣了,所以我们的人生除了月光里的音容笑貌,还有脚下的影子,和影子里看不见的惆怅。这世间有太多不公平、不如意,但至少这月亮是一样的,至少还能借此遥寄故人: 寒风旧雪迎凉月,举首临窗忆故人。 凉月年年凉意在,故人会否故心存? 第二十六章偿达 “泪落心中无限事,谁人舞剑了前仇” - “阎前辈请这边走。”门外传来萧秀的声音,大概是郑注那‘亲信’到了吧。 我勉强撑起身,披着那件黑领斗篷。这斗篷本是出门才用的,只是我太冷了,顾不得那么多。接着下榻来到火盆旁,倚着凭几,等他们进来。而珠玑似乎还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并没有察觉我的举动。 少顷,萧秀领着一个消瘦而眼神无光的花白头发男子进入屋内。 那男子见到珠玑,便皱着眉头,激动地问珠玑道:“诗岚?你真的是诗岚大小姐吗?” 珠玑听到那人这样一问,才回过神来,转过身,泪痕还未干。一见那男子,珠玑又泪如泉涌,失声回道:“是···我是!阎叔父,我是诗岚啊···” 接着只见男子跪倒在地,悲恸地说道:“小姐恕罪···当年我等未能护得小姐周全,实属死罪。请小姐责罚!” “叔父···快请起!现在哪儿还有什么小姐,当年若不是叔父们护卫,恐怕我早已随双亲而去了。”珠玑见状赶紧一边说着,一边扶起那男子,而后含着泪接着说:“十年未见,阎叔父···竟已消瘦如此,我快认不出你来了。还记得当年你是那般英武,叔父这些年,定是吃了不少苦头吧?” “不碍事,不碍事···有生之年,能见到大小姐平安无事,我阎守信死而无憾了!”阎守信说着,眼里也涌出了泪水来。 “二位快些坐下来,慢慢说吧。今夜还很长,两位应该有许多话要说的。”萧秀招呼他们跪坐下。 说罢,他们互相搀扶着来到火盆旁。阎守信对我行礼,珠玑看着我,急忙说道:“先生怎么下榻了?” 我回道:“有火盆烤着,不碍事。二位也快落座,暖和暖和吧。” 等他们围着火炉跪坐下后,阎守信问珠玑道:“大小姐,这些年你都去哪儿了?过得好吗?” “当年叔父们去引开神策军,我躲在枯井,被闻讯赶来的丽景门当地执行令给带到了洛阳。后来做了那执行令的徒弟,他对我很好,把我当生女对待。虽吃了些苦头,但终究不愁吃穿用度。今日见叔父如此,珠玑心生愧疚。若不是因当年之事,叔父你也不至于成现在这样。这些年,叔父都是如何挨过来的呀?”珠玑看着阎守信一边说着,一边用手巾捂着嘴,眼睛里的眼泪止不住的往外流。 “当年我们引开神策军后,经过几番激战,就剩下我一人。我躲过神策军的追杀,等回去找大小姐的时候,发现你已不见踪迹。我寻遍了那口枯井的方圆十里,都未找到。于是便回去寻老爷和夫人的尸身,想着要安葬好他们。却不想那些神策军竟残忍的将他们尸身运到长安,枭首兴安门。”阎守信一边说着,一边掩口失声,与珠玑一起痛哭不止。哭了一会儿,阎守信稳稳情绪,接着说:“后来我得知了这些,心想一定要找到大小姐,守护好你。于是化成乞丐,四处寻找。十年里,我找遍了凤翔,却始终没有找到小姐。十年了,想不到苍天有眼,让我在有生之年还能见到大小姐。今日知大小姐安然无恙,我便死而无憾了。来日到了地下,对老爷和夫人也算有了交代。” 阎守信一边说着,一边笑着看向珠玑,只是眼里的眼泪依旧翻滚着。 我见状,趁机对他说道:“如何算安然无恙,珠玑姑娘如今身陷丽景门,随时都可能玉碎珠沉。” “真的吗,大小姐?”阎守信听完后,看向珠玑,问道。表面上显得着急而忧心的样子,见珠玑点点头。接着他问我道:“不知这丽景门是······” 萧秀看了看他,答道:“能和神策军周旋、抗衡这么多年,你想想也能猜到,那是什么地方!” 听萧秀说完,阎守信赶紧向萧秀磕头,道:“请萧公子救救我家大小姐,我给你做牛做马,伺候你一辈子!” “阎前辈言重了!并非我不愿搭救,只是这件事,萧府实在力有不逮。再说珠玑姑娘的处境,也没有先生说的那么危急。他是丽景门的洛阳左信使,并非一般下人。丽景门若真的对姑娘下杀手,也必是要思量再三的。只要珠玑姑娘处处谨慎些,便无性命之忧。”萧秀并不想把阎守信扯进来,推辞道。接着萧秀岔开话题,对阎守信问道:“阎前辈,不知今后有何打算?” “既然萧公子有难处,我也不好强求。只是今后想守在大小姐身边,再也不想分开了,还望萧公子成全。”阎守信再次对萧秀磕头道。 “阎前辈快些请起,晚辈承受不起。”萧秀一边说着,一边起身扶起阎守信,接着说道:“目前珠玑姑娘在丽景门那边的任务是侍候先生,所以你在身边怕是不妥。不如这样吧,我家在平康坊那边新开了一家乐坊,却经常有些小厮去闹事,不知阎前辈的身手可还有当年的底子在?如果仍未荒废,可否劳烦前辈去乐坊帮帮忙。平康坊离这里也近,前辈若是想见珠玑了,跟掌柜的说一声,便可来此见珠玑姑娘。不知前辈意下如何?” “这些年虽风餐露宿,什么都丢了,唯独这横练的本事时时温习。别看我瘦,但对付几个小厮还不在话下。”阎守信对萧秀拍着胸脯说。 “好!那阎前辈且先回去歇息,明日再与姑娘好好叙旧,然后去乐坊那边。我会和他们打好招呼,让他们好生安置前辈。”萧秀对阎守信安排着。 “那就全凭萧公子安排了,谢公子成全!”阎守信对萧秀一边行礼,一边说着。 珠玑此刻也站起身,对萧秀行礼,哽咽着说道:“谢公子成全!” 随后萧秀唤邓属进来,领着阎守信出去。珠玑也与阎守信一起,对我们行着礼,准备出去。这可让萧秀着急了,便踢了我一下。我看着他,并不明白他的意思。等珠玑背过身去,萧秀赶紧俯身在我耳边小声说:“留住珠玑!” 听他这样说,又见珠玑即将出门,我顾不得多想其中深意,也没想出如何更好、更合适的方法,便假装咳嗽起来,随后越咳越大声。 却不想第一个跑过来扶着我的是马新莹,他一边扶着我,一边说道:“谁让你下榻的,还开着窗,你不要命啦?” 说罢,将把我往榻边拽,一边拽一边说:“诶···我说你们都是死人吗?不知道搭把手吗?” 那准备出门的三人,见状赶紧折返回来。而萧秀明显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出,给弄得哭笑不得,站在一旁僵立着。听马新莹这样说,萧秀才回过神来,与众人一起,搀扶着我回到榻上。待我躺下,便闭上眼,装作昏睡的样子,心想依珠玑的性子,这时候他是决然不会离开的。 随后听见邓属对阎守信小声说:“先生此刻需要安静,夜深了,阎前辈还请随我去歇息。” “阎叔父,你先歇息去,我还需照料先生。等明日先生好些了,我再去找叔父。”珠玑也小声对阎守信说着。 随后就听见两个脚步声,轻重不一地往门外走去。 待脚步声走远,马新莹在我耳边小声说:“小先生,人都走了,你可以醒啦!” 这小姑娘,着实不简单啊···他怎么会知道我是假装的呢?我睁开眼,马新莹正起身,而珠玑也关好窗往榻边走,萧秀则伫立在一旁。 我疑惑地看着马新莹,马新莹见状,对我厉言道:“看什么看,刚刚扶你的时候按到你的脉了。不过你装地可真像,下次我得小心一些,可不能给你骗了。” 见马新莹这样说,我笑着坐起来。珠玑诧异而不解地看着我们,萧秀在一旁依然一脸严肃。或许他是在为即将要发生的事而忧心吧。我对萧秀点点头,示意他可以开始了。 萧秀随即对珠玑说道:“珠玑姑娘或许不解,尚兄这样做确实是为了留下你。因为接下来的事情,只能告诉你,也只与你相关。” 珠玑更加不解,睁大眼睛看着我们。我起身往火盆旁走,同时对他们说道:“萧兄,你去准备吧。珠玑姑娘,今夜还未过去,你且先歇下,听我慢慢说与你听。” 说完,萧秀便转身出门,珠玑随即也往火盆旁走来,只有马新莹站在原地。我倒是没注意马新莹脸已变色,只听他对我怒道:“哼···真是过路的买卖,没人情讲啊!竟无视本姑娘···好!既然这样,我偏要看看你们到底要做甚。” 马新莹说完,也跑到在火盆旁跪坐下,看着我和珠玑。 我虽心里乐,可也没工夫安抚他,只对他笑了笑。接着我便对珠玑说道:“姑娘,接下来的事情,你还需稳一稳心神。就算有什么超出你想象的,也不要太过伤怀。有些事、有些人,已然如此,我们无法改变,所以无需太过悲伤。望姑娘珍重!” 珠玑听完,脸骤然变色,知道事情的严重,遂回我道:“先生无需担心,奴家也是从生死里走过的人,还算能稳得住。” 虽然珠玑这样说,可我还是怕他知道真相后,会心里难过。于是我转过脸去,正好看到马新莹。他此刻却没了刚刚的怒气,显得格外谨慎和乖巧,只是安静地坐在那里,睁大眼睛看着我们。约莫他也知道今晚对珠玑来说,算是一个重要的日子吧。 “那便好···待会儿萧兄和邓领卫会带两个人进来,他们就是当年造成姑娘一家罹难的半个凶手。”我对珠玑说道。 “他们是谁呀?为啥是半个凶手?那另外半个呢?”马新莹忍不住,好奇地问我。 我看了看马新莹,他正瞪大眼珠子看着我。那双眼睛,那个表情,仿佛在对我说:俺很好奇,快说!快说! 我见状,便回道:“他们就是张仲清和李叔和。当年他们亲手作恶,以至珠玑姑娘一家遭遇不幸。至于另外半个凶手,当然是这件事的罪魁祸首,右神策军中尉——鱼弘志!” 这次轮到珠玑瞪大眼珠看着我了,似乎不敢相信我说的。而马新莹则在一旁点着头,也不再吱声。 见珠玑不说话,我又对他说道:“请姑娘海涵,昨日不知姑娘对丽景门的感情有多深,所以打了诳语。其实那时候萧兄已经抓住他们了,只是对姑娘,还不甚了解,所以冒昧了。” “先生,奴家虽身在‘丽景门’,锢聪塞明,但对二位的用意,此刻也明白一二,又岂会妄加镌责。还请先生无需心怀歉忱!”珠玑颔首低眉,平静地对我说着,接着又问道:“只是···这些年奴家虽有过多方打探,但对当年的事,还是所知不多。不知先生可否将真相实言相告?” “当年的事,我只是听萧公子说的,到现在我也不甚了解。姑娘不妨稍等,待萧兄来了,问问他,说不定他知道整件事的来龙去脉。”我虽然心里明白,但对于一些细节并不清楚,所以只能等萧秀来了,让他说出整件事的经过。 “老实点······”正说着,就听屋外传来邓属的声音。想是邓属押着张仲清他们来了。 不一会儿,就见萧秀领着邓属押着两个衣着不整,蒙着头,双手被绑在身后的人进来。一进来,那两人便被邓属用脚踢跪下了。 随后萧秀说道:“尚兄、珠玑姑娘,这两人便是当年一手造成郑工部蒙难的张仲清和李叔和。如何处置,还请姑娘定夺。” 萧秀说着,便扯下二人的头套,一人肥头大耳,一人尖嘴猴腮,都被塞住了嘴。 珠玑此刻睁大眼睛看着那个肥头大耳的,怒火中烧,对萧秀确认道:“萧公子,此二人真的可以由我处置吗?” “当然!否则我也无需费这么大力气,将他们带到这里。”萧秀答道。 “谢公子成全!只是当年的事,奴家还想听他亲口说说,到底是发生了什么。还请萧公子通融。”珠玑对萧秀恳请道,言语里都是颤抖。 萧秀看了一眼邓属,示意了一下,邓属便将肥头大耳那人塞住的嘴松口。 刚拔出嘴里的东西,就听那人如女子般声音冲我们嚷嚷道:“你们是何人?此是何处?为何将咱家带到此处?” “李将军莫急,不妨先与我等说说大和九年凤翔的事。”萧秀对李叔和说道。 “大和九年?萧公子,凡事都有筹码。如今我在你手上,让我说也可以,说完你就得放了我。另外,你也不想别人知道你在打听当年的事情吧?听说你家东市绸缎庄的布料,可是极好的。咱家也不贪心,一人一万匹绢,此事便不出萧府之门。否则,咱家死也不说!”李叔和到此时还在谈条件,贪心如此,真是可笑又可恨。 萧秀冷笑一声,道:“哼···不如我开个条件,你说出来,我留你全尸,送回你老家,如何?” “哈哈哈···萧公子是在说笑吧?咱家可是鱼中尉的人,你敢私杀?”李叔和依旧嚣张着。 萧秀见状,便对邓属使了个眼神,接着对邓属说道:“既然他听不懂我的话,这耳朵留着也就没什么用了。” 萧秀说罢,就见邓属拔剑一挥。只听“啊”的一声,李叔和的右耳便随之落地。旁边目睹这一切的张仲清瞪大了眼珠子,吓得浑身发抖。马新莹也被眼前这一幕吓得说不出话来,用衣袖掩着面。而珠玑却纹丝不动,眼神里依然充满了恨意。 邓属趁着李叔和痛苦地“啊啊”大叫之际,将原先堵他嘴的布,又塞了回去。接着,萧秀示意邓属将张仲清的嘴巴松开。 刚拿出布,就见张仲清对萧秀一边磕头一边说道:“萧公子大人大量,我说,我什么都说······” “行了,别磕了,快说吧!倘若有半句虚言,我定将你五马分尸,听明白了吗?”萧秀对张仲清严肃地说道。 张仲清此时哪敢有半点多言,只顾着拼命点头,接着问道:“不知萧公子想知道何事?” 萧秀看向珠玑,对张仲清说:“这位是当年郑注郑工部的孤女。你就把当年的事,从头至尾,仔细说与他听。” 张仲清听罢,便对珠玑说道:“当年奴婢收到左军中尉仇士良派人送来的密敕,要求诛除郑节度一党。当时奴婢疑惑有错,但又惧怕仇士良。左右为难之际,李叔和竟冒用我的名义,将郑节度引致监军使院。而郑节度依持亲兵在身边,所以无所犹疑便径直入了城。待他们到达监军使院时,李叔和将郑节度的亲兵引至门外款待,只让郑节度和几个随从入到院内。郑节度以为只是吃饭而已,却不知此时院内已被李叔和安排了埋伏。等郑节度刚刚喝了口茶水,便被李叔和拔剑刺杀而亡。接着,埋伏的人将那些随从围杀。之后李叔和放出信号,关了外门,将郑节度的亲兵全部诛杀。见事已至此,为了稳住军中形势,我不得已拿出密敕,公之于众。而与此同时,李叔和带着兵追杀节度副使钱可复、节度判官卢简能、观察判官萧杰、掌书记卢弘茂等人。仅在当日,便杀了一千余人,这其中就包括郑节度的亲眷。” 张仲清说到这里,偷瞄了一眼珠玑。珠玑此刻却显得格外冷峻,对他问道:“接下来呢?” “接下来,奴婢也是后来才知道,原来那时陛下并不知晓此事,而那份密敕,是仇士良和鱼弘志伪造的。两日后的丁卯日,我与李叔和才接到陛下的诏书,免去郑节度的官职和爵位。当晚,奴婢亦接到仇士良的密函,要求将郑节度的首级送去长安。奴婢心有不忍,本不愿送去。谁承想,李叔和知道了此事,没与我商量,便独自送了过去。本以为仇士良和鱼弘志只是不放心,需首级验明正身。却不想,他们竟丧心病狂,将郑节度枭首兴安门。此事的来龙去脉就是如此,奴婢绝无半句假话。虽奴婢也有罪过,但罪魁祸首是鱼弘志和仇士良,直接凶手是李叔和。还望萧公子和姑娘,看在奴婢也是被逼无奈的可怜之人,饶了奴婢的狗命吧!”张仲清一边不断磕着头,一边颤抖地求着饶。 珠玑此刻已泪流满面,却无半句言语。萧秀见状,便对珠玑说道:“姑娘,事情的原委便是如此。此二人,是杀是放,任凭姑娘处置。” 说罢,就见珠玑支撑着站起身,夺过邓属手中的剑,双手用尽力气刺向李叔和。他刺了六七剑,剑剑致命,喉咙、头、心、肝、脾、胃、肾,处处都在飙血,而李叔和也随之倒在血泊之中。 此时,张仲清紧紧地闭着眼睛,浑身颤抖地等着珠玑的处罚。或者说,是在等着珠玑的剑。而珠玑用力拔出李叔和身上的剑,丝毫没有手软,用力一刺,直插张仲清的咽喉。张仲清的血顺着剑往下流,他睁大眼睛,随后便倒向一旁。 珠玑刺完,没有拔剑,没有呐喊,没有痛哭,只是眼神木讷地往门口走去。走到一半突然身子一软,珠玑瘫倒在地。众人也顾不得收拾地上的另外两个尸首,赶紧跑到珠玑跟前,扶起溅了一身血的珠玑,往他房间而去。 我披上斗篷,跟了过去。看着邓属背上的珠玑,我心疼至极,暗自吟道: 披寒踏乱扶鸾影,月暗风急雪渐停。 十载飘零无限恨,今朝嗜血报不平。 第二十七章例竟 “满目韶华似已春,回眸本是同舟客” - “哎呀···别看了,没事的!出去,出去,这么多人赖着一姑娘的闺房不走,合适吗?”马新莹冲众人喊道,尤其是对我。那眼神,一点都不客气。 “那就有劳新莹姑娘照顾了!”我一边说着,一边对他行礼。 “行啦···小先生,你就放心吧!我多少也懂点医术,安心地回去歇着去吧哈···”马新莹一边安慰我,一边将我往屋外推。 随后我与萧秀、邓属一起往回走。我边走边问他们:“新莹姑娘真的会医术吗?” 萧秀答道:“想来应该是他父母传授的吧。听说他母亲年轻时就是当地的大夫。” “嗯!还有新莹他爹,也是略通医术的。毕竟习武之人,行走江湖难免磕碰,所以师父在传授武艺之前都会先授些医术,以防不测。”邓属跟着回道,随后又有些担忧地说:“只是他应该学的比较杂,能不能融会贯通,就要看他的天资了。” “我看新莹姑娘聪颖过人,当是能通达的。”我微笑着说。 刚踏入我住的院子,便有仆人跑到跟前,一边对我们行礼,一边说道:“先生、二公子、领卫,先生的房间还在清扫,临院的厢房已收拾妥当,请三位移步。” “嗯!我知道了,你下去吧,做的不错!”萧秀对那仆人说道。随后萧秀与我和邓属一起去向旁边院子,边走边对我说:“今夜就只得委屈尚兄了。临院的厢房虽与那间布置的差不多,但终究是新床,所以还请尚兄见谅!” “见谅什么?你是说我的择床症吧?”我看着萧秀,突然想笑,想不到心思缜密如此的人,竟然也信了我那日的话。于是我安抚他道:“放心吧,那日我不过是找个托辞罢了。没事的,我并不择床。” “如此我便放心了!夜已深,我等就不逗留了,尚兄早些歇息!”将我送至房间,萧秀便与我道别,和邓属一起离开了。 仆人们已将火盆、被褥等移送到这间房。再仔细看这间房子,布置的与先前的房间相差无几,只是多了两个鎏金卧龟莲花银炉。炉里飘出的香气,沁人心脾,让人心神安然。明明白天睡了那么久,可进屋没多长时间,我又昏昏沉沉地睡去。 第二日一早醒来,我便往珠玑的房间而去。刚走到门口就看到打着哈欠,准备出门的马新莹。我急忙问他道:“新莹姑娘,珠玑怎么样了?” “哟···这么早就来啦!你这是不信任我,还是不放心他呀?”马新莹斜着眼看向我,问道。 见他这样说,我便笑道:“呵呵···昨日听邓领卫说,姑娘医术系家传,想来定是不错的。只是珠玑昨日的状态,实在让我放心不下,一睡醒便急着过来瞧瞧。” 这时听见房间里有声响,应该是珠玑醒了,或者是有仆人在吧。只听马新莹继续调侃道:“那若是他还没醒,你打算怎么着啊?” “姑娘锦心绣口,医术了得,若真没醒,那自然是恳请姑娘多想想办法了!”此时就不用说什么请大夫了,看马新莹的样子,就知道不能惹他,于是我恭维地说道。 马新莹皱着眉头,埋怨地看着我,道:“他对你就那么重要吗?你自己的身子可还薄弱地很!这天寒地冻的,怎么连斗篷都没披?就不冷么?” 被他这样一说,我才意识到,自己醒来便只顾着过来看看珠玑醒了没有,竟忘了披上斗篷,也忘了冷,于是只好对马新莹咧嘴一笑。 这时见珠玑来到门口,一边对我行礼,一边用沙哑的声音说道:“谢先生牵挂,让先生久等了。屋外阴冷,还请进屋暂避风寒。” 看着珠玑依然红肿的眼睛,我心生怜悯,却又不知如何安慰。见他没什么大碍,便想着还是一会儿去别的屋详聊吧。于是我推辞道:“见姑娘已醒,已无挂碍。在下就不进屋了,先去用朝饭,稍后再与二位叙话。” 说完我欲行礼离去,却被马新莹喊住:“你等一下!” 随后见马新莹快步进到屋内,不一会儿功夫,拿着一领绣着一簇杜鹃的浅色斗篷,走到我跟前塞给我,说道:“把这个披上,可别着了风寒。” 而我却不知所措起来,毕竟没用过女式衣物,也不知合不合身,也羞于此。可马新莹的盛情难却,真是拒也不是,披也不是。 在我陷入两难之境时,马新莹似乎有所察觉,故意激将我道:“怎么,嫌弃我的斗篷啊?” 我赶紧披上,笑着谢道:“岂会!嘿嘿···只是怕弄脏了姑娘的斗篷。不过姑娘盛情难却,尚某谢过!” “嗯!这才乖嘛···用朝饭去吧!”马新莹一脸得意地看着我,就像姐姐看着弟弟一样。 而我与他们道别后便去吃了朝饭,之后回到昨晚的卧房,发现萧秀和邓属都在等我。 没等我落座,就听萧秀说道:“尚兄,昨日已差人将消息放给李德裕和鱼弘志。萧泽也让薛梁吟连夜谱了一曲《阿颜女》,想着这两天便会传到李德裕的耳朵里。” “薛梁吟?是那个薛易简的后人吗?他在何处?听说《琴诀》在他处,可是真的?”我听到薛梁吟的名字,眼前一亮,急忙问道。我是很早之前就听闻此人琴技了得,似有当年薛易简的遗风。我一边将马新莹的斗篷递给邓属,一边跪坐下。 萧秀见我这样,笑着反问道:“呵呵···尚兄识得他?” “我虽久闻大名,倾慕其琴技,却无缘相识。只得听人谈起时,驰恋怀仰。”我一边接过萧秀递给我的茶,一边对萧秀答道。 萧秀也并没有吊我胃口,接着便跟我仔细介绍道:“说起薛梁吟,虽世人都传他是薛易简的后人,其实他只是薛家的仆人。真正薛易简的后人,是他的‘儿子’,七善。这其中,还牵扯到一个大人物——杜悰。在杜悰年轻之时,是个纨绔子弟。为了博取一个青楼女子欢心,他硬是从薛家强夺了《琴诀》,致使七善的亲生父亲——薛游云,自刎身亡。之后作为薛家唯一的仆人,梁吟改姓薛。并且他将自己跟随薛游云所学的东西,都亲手教给七善,用心抚养七善成人。在薛游云死后,薛梁吟带着七善东躲西藏,最后投奔萧府门下,现在是平康坊里那个乐坊的主事。若是尚兄想见,改日可差人唤他过来。此事晚些再说,接下来尚兄对柳仲郢一事,有什么打算?” “不急,待上有决断之后,饶阳公主自然会去举荐几个亲信去接替京兆府尹的位子。那时鱼弘志和李德裕定然不允,也会举荐一些自己的人。在双方争执不休,陛下焦头烂额之际,可让枢密使在陛下耳旁提一下韦澳。届时这个两不沾边的人,正是终止双方争执局面的最好人选。陛下身体渐微,会很快派人去问周墀。先前说周墀和韦澳都已准备妥当,那我便没有什么好多说的了。”我对萧秀缓缓道来,突然想起杜悰的事,便又问道:“萧兄,那日说杜悰之事,已有些眉目了,不知当下可有核实清楚?是否可以说来听听?” “已核实清楚,这件事可能出乎尚兄的意料,但足以扳倒杜悰。”萧秀答道。 我倒是好奇起来,接着问道:“哦···只一件事就可以做到吗?” 萧秀看着我,抿嘴一笑,答道:“也不是一件,只是像贪墨、行贿、狎妓和暗中经商,这些都是朝廷上下心知肚明的。因有鱼弘志撑着,加上祖辈的荫泽,并且虽岐阳公主已薨多年,可他终究是驸马,也算得皇亲国戚,所以对那些事,众人也就假装不知。但是这件事却不同,若是翻出来,恐怕会震惊朝野。纵使他背景再深,也是没有退路的。” “究竟是何事?竟能有这般力道?”我被萧秀一说,更加好奇了。 “当年杜悰做淮南节度使之时,曾秘密组建一支军队,网罗了很多能人异士。他们中大多是曾经摸金校尉和发丘中郎将的后人或徒弟。”萧秀答道。 “摸金校尉?难不成这是······”我吃惊地,不敢往下想。想不到杜悰竟是这般贪心,连祖宗都不放过。 萧秀端起仆人换回来的茶,抿了一口,说道:“对,他们就是一群挖坟掘墓的!” “杜悰竟能做出此等断子绝孙的暗室欺心之事?难道就不怕辱没了杜家的门楣吗?”我既愤慨,又在心中感叹,想不到手不释卷,撰成《通典》的杜佑杜太傅,竟有这般荒子孱孙。 萧秀轻蔑地笑道:“哼···事情既然做了,就要承受结果。有些后果承受得起,有些却不尽然。但就算是无法承受的,终究还是要承受。哪怕是死了,也需要亲人、后人去承受。有些事情,从做的那一刻起,就应该想到将要面对的结果,尤其是最坏的结果,否则就真的是小黠大痴的蠢货了。我想这对于尚兄和萧府来说,也是一样的。” “是啊···”我看着萧秀,想着他说的话,心里万分感激,能有这样体己的人帮扶,我真是万分幸运。只是感激的话不用多说了,否则显得生分,随后便接着说道:“这件事若是抖出来,只怕这几世的书香门第,要就此倾覆了。不知萧兄是如何知道这般秘密之事的?” “呵呵···其实关于杜悰秘密组织摸金校尉和发丘中郎将的传闻,早就屡见不鲜。说到此两不义之军,本在几百年前就被遣散。遣散后隐遁江湖,更是被江湖上的名门正派所不齿,所以几近灭绝之地。此次杜悰也不过聚集了几十人之众,但却收获颇丰。他利用节度使的掩护,将淮南境内的古墓几乎翻了个遍。在调入长安以后,他将这些人散布在各地,时有作孽,但行动绝密,无迹可寻。此次若不是有杜悰的堂弟杜牧和表弟李商隐的协助,萧府也难以在如此之短的时间内,摸查清楚。只是此事若大白于天下,陛下定会震怒,因此难免会牵扯到这二位。还请尚兄谋划之时,能尽力护其周全。”萧秀道出原委,也为杜牧和李商隐担心着。情有可原,应该是这二位在此事上帮了很大的忙吧。 “这个自然!他们二位都是文采斐然的俊杰之士,素来有‘小李杜’之称。若是他们因为杜悰的孽愆而受到牵连,岂不是会让后人扼腕叹息?我定然是要护其周全的。”我欣然应答道。 “对了···尚兄,‘丽景门’的卷宗已送到,是现在拿过来吗?”萧秀问道。 虽然珠玑已然有依附之意,但终究还差一步。若是此时能将“丽景门”了解清楚,或许能有所助益。于是我回道:“珠玑姑娘在何处?若是阎守信与珠玑姑娘都无暇过来,便拿来吧。” “此时珠玑姑娘应该正在用朝饭。如无意外,用完朝饭后,他要去与阎守信叙旧抒怀,暂不会过来。”邓属答道。 萧秀喝了口茶,对邓属说:“好,你去取来吧。” 说完邓属便出门了,过了片刻便送来一卷轴。 “行了,你下去吧!”萧秀对邓属说道,而邓属也知其意,马上撤步离去。 我打开卷宗,这卷宗也并没有多长,应该是简卷。只说了“丽景门”的来历,参与的大事,内部构成,后面还付了一个名册和上官柳儿的履历。 我一边看着,一边与萧秀聊起来:“原来这‘丽景门’竟然是上官婉儿所创!” “是的!当年上官婉儿的祖父上官仪和父亲上官庭芝,因为唐高宗的懦弱而被武则天所陷害,并将尚在襁褓中的上官婉儿和其母郑氏没入掖庭为婢。上官婉儿在掖庭备受欺凌,从小便下定决心要复仇。所以后来他用尽心机得武则天重用,此后一步一步祸乱宫闱,扰乱皇室,更是让武则天‘遗臭万年’。而来俊臣的推事院,便是上官婉儿手上的一个得力工具。通过密布在全国各地的眼线,清查或者诬蔑一些人,然后带着所谓的“证据”给武则天,再把那些人带到丽景门内的推事院。只要进了推事院,无论真的假的,最后都成了有据可依的‘事实’。这也让‘丽景门’被人唤成了‘例竟门’,所谓‘入此门者,例皆竟也’,绝无例外。”萧秀平静地说着。这祸乱天下的事,似乎在他嘴中,也不过是一点卷中的文字罢了,没有半分的情感在其中。 “估摸着,那个时候,这天下之事,都是无所谓有,无所谓无,也无需辨清对错,分清黑白。一个人成了阎罗,一些人成了判官,而剩下的都是小鬼,容不得半分反抗,只能乖乖等着宣判。这是何等的卑劣和可笑,却又无可奈何的事情啊!”我一边看着卷宗,一边感叹道。 “或许帝王都有帝王的道理,只是这些道理与天下人的道理不一样吧···若是站在武则天的角度看,这些事又是多么合情合理和不得不为。虽然有错,但错不在他,在来俊臣。”萧秀此刻依旧平静如初,一边喝着茶,一边说着,仿佛是在看一场事不关己的戏一样。 “可是来俊臣又得到了什么呢?不过一枚棋子,最终还不是个死,而武瞾却得到了天下人的畏惧和安分。因畏惧而安分,是我华夏最无奈和可悲的事情,这源自君王的无耻,却是百姓的灾难。无妄之灾,无诉之难!”我继续边盯着卷宗边愤慨道,没有再看向萧秀。 “是啊···在来俊臣死后,推事院便被取消。而那些散落在各地的眼线和推事院里的一些人,被上官婉儿隐匿了起来,演变成一个秘密组织,自称为‘丽景门’。他们收养孤女,从小培养,用以辅佐有能力的公主或者后宫妃嫔,希望成就下一个武则天。后来的韦后就是其中之一,只可惜被太平公主和李隆基发动政变而倾覆。那一次‘丽景门’也差点被灭,上官婉儿用一死来保住了残存的势力。而太平公主和李隆基在上官婉儿死后,并没有再深究下去。‘丽景门’在那之后,花了很久才恢复一些元气。之后的杨贵妃,就是‘丽景门’为了报复玄宗而辅助上位。本想助他做另一个武则天,却不想这女人荒淫无度,竟然与安禄山生出龌龊。而丽景门只为搅乱李唐皇室,但并不乱天下,所以这才取其性命。”萧秀还如先前一样的语气说着。他的话虽与卷宗吻合,却也有些是卷宗里没有的,想来他是阅过详尽案卷的。 于是我便抬头看着萧秀,问道:“那之后呢?” 萧秀一边放下茶杯,一边答道:“之后虽‘丽景门’也做过一些事,却再也没能激起那般波涛来。现在的郭太皇太后便是‘丽景门’的上任门主——上官芳苓,辅助上位的,但最终还是功亏一篑。而现任门主——上官柳儿,虽也兰质蕙心,却有些太过予智予雄,始终缺一点识察之明,也是断然达不到上官婉儿那般颖悟绝伦。所以这才让连薏有可乘之机,而饶阳公主也因此很难全局掌控,始终被牵制着。” “是啊···若是上官婉儿在,或许不是这般光景吧···”我看着卷宗,一边应着,一边再抬起头。这才发现珠玑不知何时进来,就站在屏风边上。我有些吃惊,不过看萧秀,倒是依旧平静,心里便明白一二。于是我对珠玑说道:“姑娘既来了,便进屋坐下吧。门前寒风难禁,火盆旁能暖和些许。” 珠玑听罢,走到我与萧秀跟前,突然跪到地上,做跽拜状。而我见他如此,心里更是心疼: 轻舞霓裳曲,醉吟长恨歌。 世间多坎坷,枉路却无辙。 取乐欺人苦,天公岂有德? 寒风吹梦醒,飞雪入山河。 ----------------------------------- (为武汉和全中国的同胞们祈福!!! 我做不了太多,每到这个时候,只能嗟叹‘百无一用是书生’! 在此写首小诗,为大家鼓劲: 守在家,安于室,今年自律做闲人。 每逢庚子多惊事,晋灭东吴永乐临。 我劝天公别作怪,中华历久亦如新! 同袍亿万何须惧,飞雪融时共踏春。) 第二十八章出门 “巾帼不屑让须眉,跨马昂头腰仗剑” - “姑娘这是作甚,快些请起!”我对珠玑说道。 珠玑像是没听到我说的话,只顾着说:“先生,萧公子,奴家不知道二位想做什么,也无需知道。今日起,诗岚愿听从驱遣,以报二位的恩情。” 我看着萧秀,萧秀却看向我,于是我便说道:“什么恩情?” “奴家大仇得报,先生和萧公子定是费了不少心血的。此番恩情,如同再造,诗岚岂能不报?哪怕是···是···是让奴家以身相许,奴家也绝无瞽言。”珠玑依旧没有抬头的意思,只是言语里却听出是迫于道德的压迫和良心的驱使而说出的这些话,虽也是出自本意,却并非原心。或许,天下的谋人谋事,都是如此吧。 可是,无论他是珠玑,还是郑诗岚,跪在我面前的,就是那个我第一眼就喜欢的女子,那个心善而冷静的女子,那个让我着迷的女子。即使在旁的地方,我可能会利用他,但是在感情方面,我断然是不会乘人之危。虽然我渴望与他相守相依,但若并非出自本心,那我宁可不要这份感情,也不会委屈他而成全自己。 于是,我对他说道:“大仇得报?姑娘莫不是以为张仲清和李叔和就是凶手吧?” “自然不是,他们只是刀剑,真正握刀之人是鱼弘志。奴家明白,只是,那个人······”珠玑语气里充满了无奈。 我接过话,说:“那个人又如何?只要姑娘信我,我定让‘那个人’也如昨日一般。只是还需些时日,这些日子还要委屈姑娘,为我们多跑几趟‘丽景门’。以后委身与我等的话,就不必再提了。姑娘心中之人,亦是我等好友,我岂能夺人所爱。至于我们的目的,说与姑娘也无妨,就是要还朝堂一个清明。在这条道路上,我们不过顺手给姑娘报仇罢了,算不得什么。倒是姑娘今后在萧府与‘丽景门’之间,需时时警觉,每刻都命若悬丝,才是真的危险。还望姑娘珍重!今日以后,我们便如唇齿相依,姑娘无需对我等多加见外,我们亦会将姑娘当做自己人一般看待。” “是啊,姑娘还是快些起来吧,不必如此拘礼。这里不是‘丽景门’,虽仆人们在外人面前会有些礼节,但关上门了,都是自家人,没有那么多繁文缛节,显得生分。”萧秀对珠玑说道。 我看着萧秀,心想着,这话从他嘴里说出来,真是新鲜。虽然可能只是宽慰珠玑的话,但还是与他平日里的所作所为大相径庭。也或许在我背后,关上门,他真的对仆人们没有那么多苛责吧。 人们总说看透,可世间最难看懂的,依然是人,而能看透的人,又有多少呢?我们都不是简简单单的活着,在很多方面,在不同时间,我们往往会做出相反的决定,能坚持不改的事情太少,能始终如一的人就更少了。 所以,如何评判一个人呢?除了我们自己,真的有谁的评判是值得去思考和相信的吗?只有自己才最了解自己,任何其他人,都没有经历过那些经历,也就不可能了解最真实的一面,而那些所谓的评判都不过是臆测,当不得真。 对于萧秀,我看不透他。至于他能不能看透我,估计,也是不能吧。可这也没有关系,只要目标一致,只要彼此信赖,也就无需了解的那么清楚了。想到这里,我端起身前的杯子,将茶一饮而尽。 珠玑稍稍顿了一下,接着抬起头,看了看萧秀和我,回道:“公子说的是,诗岚明白了。” “嗯···还有一事需告知姑娘。”我一边放下杯子,一边说道。抬起头看珠玑,他正睁大了眼睛看着我。此刻我却不忍心告诉他了。想着他刚刚遇到一个故人,还没充分感受久别重逢的喜悦,却又要被告知故人已非故人,该是多么痛苦和残酷。 可我却不得不说,无论是为了他的安全,还是为将要做的事,我都必须告诉他。于是我便接着说道:“阎守信,已经不是曾经拼死护卫你的那个忠勇之士了。我们得到消息,当年他曾被神策军擒住,之后有叛变之举。只是他并没有过多的价值,所以一直得不到重用。此次我们寻到他时,并不知情,所以给带了回来。而他,在见你之前,曾去见过鱼弘志。见事已如此,我们想着,可以让他帮我们传些话给鱼弘志。只是这件事,还要问问姑娘的意思,若是觉得不妥,那便再另行处置。” “先生之谋,奴家岂会有盲瞽之言。他虽曾对我有救命之恩,但···已是叛主之人。奴家心拙口夯,却也非愚昧,自是知道轻重。二位无需多虑,全力谋划便是。”珠玑此刻显得异常冷静地回着我,只是贴在身前的手微微地颤抖着,让人心疼怜惜。 “只是今后有些话,还需姑娘传给他。不知姑娘可能做到?”萧秀接过话,对珠玑问道。 珠玑看了一眼萧秀,低下头说:“公子多虑了···奴家身在‘丽景门’十年,自是知道该怎样说话,该如何对人。” “那便好!诗岚姑娘,以后在此处,不用自称‘奴家’。这里没有主仆,只有朋友。就像萧兄说的,关上门都是自家人,无需如此了。”我对珠玑说着,同时看向萧秀,只见他依然一副泰然自若的模样。 珠玑此刻看着我,继而又低下头说道:“嗯!谢二位如此看待诗岚,除了师父和骞哥,已经···很久···没有人对奴家,不,对我说这样的话了。”珠玑说着便哽咽起来,而我却不知道如何宽慰他。 “哟···你们是怎么欺负诗岚姐姐了?竟还惹哭了!”此时,就听马新莹从屏风边上,快步地走进来。来了就一边抓住珠玑的手,一边看着他,同时说着:“我看看,我看看,眼睛都红了。” 说着,马新莹便帮珠玑擦拭眼角,接着又说:“诗岚姐姐,他们怎么欺负你了?你且跟我说,看我怎么帮你教训他们。” “新莹妹妹说笑了···我只是听罢先生和公子的顿腹之言,铭感五内,竟有些失态了。望几位勿怪!”珠玑笑着对我们说道。 “姐姐,我的好姐姐,你怎会这样傻啊?他们的话能信吗?别看他们一个个正襟危坐的,似是有几分君子之态,背地里可是很不乖的,有时候对我都不说真话。”马新莹一边对珠玑说着,一边看看珠玑,又转过脸来看着我和萧秀。 而我看看萧秀,之后不约而同地笑起来。萧秀遂说道:“新莹,听说三娘的儿媳妇给他送来点心了,你不去尝尝吗?” “二公子是当我没在萧府待过吗?三娘那儿媳妇的手艺,自是没得说,只可惜,没机会常来。你说四天前才刚刚来过,这么快就又来了?都已经过去四天了,那点心还能留下给我?虽然我是很喜欢吃萧赐哥哥他娘子做的吃食,但你这也太明显了···哼!就这点小伎俩还想忽悠我?说,你是不是憋着啥坏呢?还是想支开我,接着欺负我诗岚姐姐?”马新莹分析地头头是道,并质问着萧秀。 萧秀此刻却放下肃颜,换了腔调道:“我哪儿敢憋着啥坏呀!不过见天有好转之相,便想着出门溜达溜达。听说今年的‘潘江陆海会’今日便开始了,所以想去看看。” “是啊,是啊,诗岚姐姐,听说那‘吟风楼’每到这个时候,可是有很多风流才子去呢!有比诗文的,有比字画的,还有琴棋技艺的切磋比试,可热闹了。虽楼宇不及那‘望一楼’,但此时去的人,可是不比‘望一楼’的少。姐姐是见过大场面的人,且陪妹妹去见见世面可好?”马新莹此刻像在跟珠玑撒娇一般,倒是没了方才的厉害劲。 珠玑也被他可爱的模样惹笑了,看了看他,又看向我,说道:“诗岚听从先生和公子安排!” “二公子···”马新莹用凶巴巴地眼神,一边说着,一边盯着萧秀看,似是在说,赶紧应了,否则扒了你的皮。 萧秀见他这样,倒也不与他计较,只忙着推脱道:“别看我,看我也没用。父亲让我听尚兄安排,所以······” 所以他们都看向我了,而马新莹此时用商量的语气与我说道:“小先生,你看这风和日丽的天儿,若在阴冷的屋内消遣,岂不是辜负了老天爷的恩赐。” 此刻我却想逗一逗马新莹,便憋着心里的笑,故作严肃地说道:“辜负便辜负了吧,反正我在你心里已不是君子了,倒不如更坏点,做个连老天爷面子都不给的恶人。这样以后我做什么坏事,都是合情合理的,你也就不用为你的诗岚姐姐担心了呀,对吧?” “小先生怎么会是恶人呢?小先生最好了,我一点也不担心。以后我们都听你的,好不好?求你了···就去嘛···半天便好。”马新莹突然娇嗔地哀求道,转变的速度真是快,不愧是萧府**出来的。 而我却不想就此放过他,继续说道:“不不不,今日还有许多要事。萧兄,我们还是继续看看‘丽景门’的卷宗吧,许多地方我还需问问你。诗岚姑娘,待会儿你去送送阎守信。稳住他,别让他看出破绽来。” 诗岚认真地回道:“诺!” 萧秀也故作认真状,对我说着:“好吧,那就继续了解一下‘丽景门’。正好诗岚姑娘也在,很多卷宗里没有的,而我记不太清的,姑娘也可做些补充。” 说着我便拿起卷宗,做研读状。此时马新莹急了,赶紧冲着我们喊道:“啊···你们真不去了啊?小先生?哼···小心眼!我要是错过了我的如意郎君,你就等着吧,哼!” “哦···如意郎君!原来看琴棋书画是假,遇风流才子是真,哈哈···”我听罢他的话,便与众人说笑道。 萧秀和珠玑也笑着看向马新莹,把他看得不好意思了,红着脸,羞涩地说道:“笑什么笑,才子配佳人怎么了?有什么好笑的?” “佳人自当配才子,这是亘古不变的佳配。只是妹妹还需矜持些才是。”珠玑看着马新莹,牵着他的手,对他笑着说道。 “让他矜持?”萧秀插话道,一边质疑,还一边摇着头。 “怎么?是不是皮痒了?”马新莹恶狠狠地对萧秀说道。接着他转过脸来,用另一只手拽着珠玑的衣摆,小声嘀咕道:“就是不会才要姐姐陪着嘛···干啥说出来,多尴尬。” 我见状,想着宽慰马新莹几句,遂说道:“何必矜持?若是只知吟诗作对,却不懂得欣赏姑娘的这般‘真’,那就算不得什么的才子,又如何配得上姑娘呢?” “就是!还是小先生的话中听。那我们一道去吧?”马新莹笑着对我说道。 我看着他的笑容,虽然知道他在恭维我,却也不想继续逗他了,适可而止吧,于是说道:“好!萧兄、诗岚姑娘,我们便一起陪佳人去寻觅才子,帮他把把关,如何?” “听凭先生安排!”珠玑答道。 而萧秀却笑着调侃起马新莹道:“那茶水用度,可是新莹出呢?” “小事,二公子先垫上,回来从我月钱里摘出就是。”马新莹此刻是没心情跟萧秀计较这些了,赶忙答道。 “如此甚好,哈哈哈···”萧秀说完,便出门让邓属去安排马车,很快一群人就欢乐地出发了。 - 忽然间,爆竿声起,马被惊到了,在大街上便奔突起来。而我们虽在车内被颠的东倒西歪,却也能听见车夫努力地一边制止着马,一边大声唤着:“让开,快让开······” 同时听到邓属在车后大声地喊着“驾”和马鞭抽打的声音。从被吹起的帷裳瞄向外面,能看到约莫过了三个街巷,突然马车倾倒,滑了很长一段路。这马车倒也结实,旁的马车这样一摔或早已散架,而这车却并无大碍。只是我们四人的头都撞到了车顶,而萧秀一边抓着马车,一边拽着我,这样我才不至于甩出去。再看另外两人,马新莹也被珠玑拽着,如我二人一般。 我们从马车内爬了出来,只见一人左手抱起一个小孩,右手抓着缰绳。而马已被掀翻在地,此刻正蹬地起身,连车夫也摔倒在地。 再看这人,一身男子般紧身装束,也不华丽,只是腰间的宝剑凸显了尊贵,配合着挺拔的身姿,显得格外精神。在这雍容浮华的长安,倒显得特别与众不同,若不是头顶双鬟垂髻,身披殷红白裘领斗篷,真看不出竟是个女儿身。再细看妆容,一脸素颜,不过五官却别致,看起来倒是不比那些浓妆艳抹的其它女子逊色半分。他神色刚毅、冷峻,回过神来再看,英姿飒爽,终究与周围人大不一样。 此时,邓属也快马赶到,一个翻身跨步,拔剑便指向了那女子,质问道:“尔等哪路英雄,速速报上名来。” 与此同时,周围的人也围聚过来。只见那女子小心翼翼地放下孩子,那孩子便奔向了旁边一位妇人,而那妇人赶紧跪地谢道:“谢谢恩人救命之恩!谢谢!谢谢······” “谢有何用?今后还是好生照看自家孩儿,下次可没有这等幸运!”那女子对妇人严肃地说道,语气里没有半分温柔,只有责备。说完又恶狠狠地盯着我们几人,高昂着头,俯视一般。 而他身旁低鬟的侍女一边让妇人带着孩子赶紧离去,一边拔剑与邓属对峙起来,同时反问道:“大街纵马,你们倒是无错?” “嘿···你这说的,倒像是我们犯错了?没看到马车吗?不晓得里面有没有人,也不至于如此野蛮,将马连车一并掀翻吧?今日不给个说法,别想走!”马新莹听完那侍女的话,便冲着他嚷嚷道,一边还揉着自己的脑袋嘀咕道:“哎哟···这给我摔得,发髻都乱了···” “哼!”那侍女冷笑一声,接着道:“就凭你们?” 说完他便准备舞剑与邓属过招。只是此时,邓属似乎有些迟疑,做避让状。而萧秀此刻厉声喝道:“邓领卫,不必激动,先照看好尚兄。” 说完,邓属便退到我身旁,扶着我问:“先生可有受伤?” “我没事。”再看向珠玑和马新莹,问道:“二位姑娘如何?” “奴家无大碍,只是新莹妹妹可能方才有磕碰,还请邓领卫照看好他。”珠玑说着,看向马新莹。 “新莹,没事吧?”邓属走到马新莹身旁,搀扶着他,问道。 马新莹一边揉着脑袋,一边扶着邓属小声答道:“还好。” 与此同时,萧秀走到那侍女跟前,对他们说道:“此处人多,动起手来,难免伤及无辜。倘若几位乃名门望族,何不留下名号,改日我们或对簿公堂,或再行约战。若是几位乃无名小卒,道个歉,此事便就此作罢。” 只见那双鬟垂髻的女子,一边唤着侍女,一边走到自己马前,跨身上马,殷红白裘领斗篷迎风飞扬。这时,他真正地俯视着我们,手扶宝剑,用不屑的眼神扫过我们每个人,英气逼人。而后扭头骑着马,往我们正对的方向而去,人群自觉让开一条道。 侍女见状也骑上马,扬鞭追上去,同时对我们喊道:“要找我们,前方石府。或战或告,请便!” 看着他们离去的背影,我却没有气愤,只是在心里暗暗称奇: 貂裘宝剑胜红妆,意气风发丽影扬。 举首无人三万里,飞身跨马御风长。 ----------------------------------------------------------------------------------- 为武汉祈福! 一首小诗,为大家鼓劲: 二: 我若是大圣 要在生死簿上 将我的同胞都划去 让死者复生,生者康宁 还要问问阎罗 是谁下的令 要他收走这许多人 - 我若是老道 要在三清殿里 为罹难的人做场法事 以安魂魄 还要问问天尊 这道是什么道 这命是什么命 - 我若是老僧 要在大雄殿中 为活着的人祈愿 求所有疾病灾祸加于我身 莫扰我尘世族亲 还要问问佛祖 苦难已降临 慈悲有何用 - 可惜我谁也不是 只能双手合十 为所有人祈福 愿往者不怨 愿生者多坚 愿苍天睁眼 愿华夏永兴 - 我还要致敬那些无畏的人 你们与死神战斗 你们英勇、顽强、无私、倔强··· 我不知道 这个世界有没有圣人 但在我眼中 你们就代表光明 如英雄一样值得相信 - 如果有一天 我有了自己的孩子 我会告诉他 以你们为榜样 因为你们就是华夏的臂膀 守卫着神州大地 保护着黎民百姓 - 或许不用我说 他也会这样做 毕竟我们都流着一样的血 这血传承千年依然滚烫 这血教会我们一个道理 我们都不信命 才敢与天相抗 - (庚子年正月初二) 第二十九章吟风 “天河欲泻三千里,一叶扁舟倚浪行” - 抽回眼神,看了看身旁的珠玑、萧秀他们,都没什么大碍。低头扫了一眼身上的衣服,见斗篷底部有些脏,便俯身擦拭土渍。这雪还没化完,地上的土混着雪,沾到斗篷上,虽是黑色的斗篷,但却能清晰看到脏。或许这世间之物,越是黑暗不已的,越容不下别的肮脏吧。 我一边弄着,一边问道:“石府···莫不是石雄石将军府上?” “正是!方才那位便是石雄之女,石琼。”邓属在我身后答道。 这时珠玑接过话:“早就听说石将军的女儿有‘巾帼奇才’之誉,今日一见,果真如此!” “虽盛气凌人,但确实让人心生敬畏。”萧秀接过话,也称赞道。 “哎呀···就别忙着夸他了,俺们还是赶紧去‘吟风楼’吧。这个时辰估摸着都已经开始了!”马新莹急不可耐地对我们催促着。 大伙儿看着他,会心一笑,遂帮忙捡起地上散落的东西。周围的人,也都散了去,说什么的都有,我也并没用心听。倒是马夫在检查马的时候,看到马蹄铁上方的腿边,似乎有受伤的迹象,有流血,还有半颗槟榔卡在马蹄铁的缝隙里。我没有多想,毕竟偌大京城,高官豪绅众多,嚼槟榔的也不在少数,所以马掌里偶尔踢进一只槟榔,并不稀奇。马的伤,估计是方才被石琼掀倒的时候弄的吧。随后我们整顿好马车,继续上路了,一路上闲聊起石府来。 “击党项,退西羌,讨昭义,平叛乱,败乌介,迎回太和公主···石将军真乃悍勇之将。听说在军中也极重情义,不贪功,不敛财。四海之内,义勇罕有可比者!”我不禁感叹道。 这时,只听马新莹得意地说道:“那是!连我爹都说,石伯伯乃天将下凡,岂是凡夫俗子比得了的?” 我好奇地看着马新莹,想着刚刚他那般讨厌石琼,为何此时却夸起石雄来。于是便问道:“石伯伯?怎么,新莹姑娘认得石将军?” 没等马新莹开口,萧秀接过话说:“哦···也不算认得,只是新莹的父亲曾经与石将军有过一些交情。” “什么一些交情?石伯伯可是最喜欢我的,小时候还抱过我呢!他常夸我聪明伶俐,比他女儿强多了。”马新莹抢过话说道,看着萧秀正皱着眉头盯着他,又接着说:“哎呀···你就别老忧心忡忡的,小先生和珠玑姐姐又不是外人。” “我没这个意思······”萧秀忙解释道。 “我知道你什么意思,不就是刚刚我没认出他来,你怕小先生起疑么?这有什么好起疑的,我与他十多年没见过了。最后见他那次,他还是灰头土脸的泥娃子呢。我咋知道一转眼就换了容装,变了模样?这唯一没变的,就是依然那般不近人情。我小时候就不爱与他玩,成天只知道舞刀弄枪的,哪里像个女儿家。想不到长大了,换了装束,竟还是喜欢耀武扬威···反正我不待见他!”马新莹又抢过话抱怨道,一脸的不悦。 我看着马新莹,他只顾自个儿生气,完全不管一旁尴尬的萧秀。于是我便想打破气氛,遂说道:“新莹姑娘的灵巧劲儿,确是万里挑一,想来大约石琼是妒忌姑娘呢吧?既然姑娘与石家这般熟识,不妨与我等介绍一下可否?” “嗯···还是小先生会说话,听着让人舒服。”马新莹被我一说,瞬间就收起了不爽的脸色,转过脸对我开心地说道。接着他介绍了起来:“好吧,那我便大发慈悲地与你二位说说。小时候我爹常常要去西域,除了把我留在萧府,就是在将要出关的时候把我托付给石伯伯。别看石伯伯看起来凶神恶煞,对我却是极好的,总是把最好吃的,最好玩的给我。他本就是个武将,可惜却后继无子,只有一个女儿石琼,所以他常常感叹石琼若是个男子就好了。或许小时候石琼就是听到石伯伯常常这样喟叹吧,让石琼从小便沉默少言,只爱舞刀弄枪。石伯伯本是不教他的,可他却偷偷的自己模仿石伯伯的一招一式。后来石伯伯怕他学乱,伤到自己,这才决定好好教他。从那以后,他就更加不爱说话,只顾一个人不断的练着招式。石伯伯大概见他如此,所以才给石琼的字取了‘丹心’二字吧。只是每次去,石琼都对我特别不待见,不是拿剑指着我,就是与我抢东西。哪怕是我想跟他套套近乎,他也总是对我爱答不理的。总之,石伯伯对我很好,但与石琼无关!” 马新莹似乎对石琼真的一点都没有好感,纵然他很喜欢石雄。大概“爱屋及乌”也是分时候吧,尤其是面对已经在思维中固化了印象的人,更是很难做到改变看法。这就像,若是小时候时常被哪个人欺负了,这辈子再见到那个人的时候,都很难原谅他,也无法改变对他的憎恶一样。人们往往都习惯了循规蹈矩,而很难改变视野的宽度,认为所见即是真实,曾经即是永远,我即是世界。所以马新莹即便看到了石琼心里的苦,也并不想去体谅他。或许在他心里,石琼只是一个熟悉的陌生人吧。一个不愿相识的故人,一个只可远观而无法靠近的亲人,一个没有那么多耐心和温柔,也不曾报与他微笑的恶人。 “那石雄与你爹又是什么关系呢?你爹竟能放心将你托付给他,想必两人也是莫逆之交吧?”我问道,其实大概也能猜到答案,只是想借机问问,看能不能通过他爹,将石雄收为我用。 “我爹?”马新莹若有所思,而后冷言冷语地对萧秀说道:“诶···这个还是你说吧。” 听马新莹这样说,我与珠玑都望向萧秀。萧秀无奈,便接过话道:“其实他们曾经有过同袍之谊。加上几次在沙场之上,他们都携手并进,所以更是肝胆相照。” “哦···此人可用吗?”我问萧秀道。 萧秀此时看了看我,又看了看珠玑,接着答道:“尚兄,石雄谨慎且无异心,我们从未对他使过手段,所以恐难为我所用。” “很好!大唐像如此的忠勇耿介之将,已经很少了。所以无需他为我所用,而是我等要尽力护住这位少有的国之柱石。他虽有万夫莫敌之勇,却也难防这京城的‘子都之箭’,所以还需我等时时为他提防着。从古到今,有多少大将之材,不是败在沙场,而是被朝堂上的谗言佞语和阴鬼手段而打败?最终有多少人万念俱灰,又有多少人含恨而终,甚至连尸身都被人挫骨扬灰?这样的事绝不可发生在他身上!”我虽有意在顺着萧秀而说,却也句句肺腑。 我的民族真的是再也不能失去这样一个大将了。我虽然已经不是一个正人君子,但胸中的正义犹存,也知道应该维护什么。那些阴暗而狠毒的事情就让我去做吧,让阳光下的人依旧享受阳光,让天真的人保持天真,这世间本就不是需要每个人都去看清楚事情的背面,那阴暗里的勾心斗角、尔虞我诈就让它们停留在阴暗里吧。而那些没看到阴暗的人,最无知,也最幸运,因为他们不知道阴暗面的决斗,只用按部就班地活着就好。 “诺!”他们三人此刻竟然异口同声地答我道,声音不大,但却说地真切清脆。 - 不一会儿,马车停下了。萧秀掀起门帘,马新莹急忙跳下车,而后我与珠玑相继下车。待我们都下了,萧秀才一边放下门帘下车,一边对车夫嘱咐道:“好好整修一下,若是有难修复之处,便回去换一辆过来。” “诺!”车夫应道,随后将马车和邓属的马牵到一旁,仔细检查起来。 我环视四周,楼前好些马,也有一些马车,除了车夫,还有陆陆续续赶来的书生。抬眼再一看这楼,门楣高挂“吟风楼”三个大字,两旁有一副对联: 不知真假,来往无半个白丁,举杯邀月。 难辨对错,进出均学富五车,提笔吟风。 再仔细听,除了楼里的喧闹,还有占风泽随风而动发出的清脆响声。我循声望去,在楼的外檐上,几个角都挂着占风泽,便问道:“占风泽不是只在寺庙常见么,这楼为何也挂着?” “据说十九年前,‘吟风楼’掌柜盘下这里的时候,就挂上了。自那以后,虽这楼经历过多次翻修,但这占风泽却一直都保留着。人们问这事,掌柜的说是挂着风水好,能迎应龙入内。”邓属神神秘秘地答道。 此时又听马新莹接过话兴奋地说:“是啊!是啊!挂着风水就是好!听说很多才子佳人,就是在此喜结良缘呢。哎呀···咱们就别墨迹了,快进去吧!” 我们看着马新莹,都不约而同地笑着,他是真的急不可耐了。不想扫了他兴致,随后我们一起往楼里而去。 刚进门,就有侍女迎上来说道:“此楼原有十八层,十层上天成仙居,五层入地成鬼狱,还留三层在人间,一层观山望海,二层赏花颂云,三层吟风弄月。不知几位要去第几层?” “欲睹红尘事,当临上上层。”我轻笑答道。 “哟···几位高雅之士呀!”这时,旁边一位比我们后进来的玉面小生随口说道,接着对侍女说:“白露姐姐,我与他们不是一起的。我今年还如往年一样,二层便好。” “那就要看各位的本事了。”侍女笑盈盈地说着,遂让开了道,对里面喊道:“来客闯‘山海关’!” “本关题‘春秋’,请客留墨宝。”另一位侍女一边说,一边将我们领到案前。 那玉面小生紧紧跟着侍女,对他谄笑着说道:“霜儿,今年人多吗?有没有比得过你和晞儿的?” “郭公子玩笑了,奴家是何种身份,岂敢与客相比?”霜儿答道,面无表情,冷若冰霜。 “哎···好吧,就知道你会这样说。也罢,还是我自己去看吧。”说完,便在纸上题了一首诗。写完,就见霜儿拿起纸,对着长排屏风念了起来: 春风万里吹山绿,未见佳人卸泪妆。 秋收谷粟三千担,老妇门前笑展颜。 这时见屏风里出来另一个侍女,嫣然一笑道:“十举七,山海关过,公子请入内!” “哟···今年进步了,竟多了一举。晞儿妹妹,你是不是见我好看,多报了呀?”玉面小生倒是不失风趣地跟侍女玩笑着,遂拿着自己的诗,信步走入屏风内,晞儿也跟着入内。 我不识此人,但见他与侍女这般玩笑,想是熟识吧,便问着一旁的霜儿:“姑娘,方才那位是?” “请公子先赋诗,入内便知。”霜儿冷冷地说,遂给我们铺好宣纸。 “我们每人都需作一首诗吗?”珠玑跟他问道。 霜儿答:“无需,只作一首即可。” “我来,我来!”马新莹一把抓起狼毫笔,急匆匆就在案上写着: 我忆长秋月,入梦孤枕寒。 山间万里春,海上千重绪。 “既是‘春秋’,当以‘春’为先。姑娘的诗,先秋后春,此关不过,还请换一位重作。”霜儿在一旁看着马新莹写完,冷不丁地冒出这一句。 这可气坏了马新莹,对着霜儿就怒道:“你为何不事先言明?” “题为‘春秋’,自然顺应‘春秋’,何须言明?”霜儿依旧面无表情的铁着脸说。 “你···哼!”马新莹气也气了,还说不过他,只好睁着大大的眼睛瞪着他,怨怒地生着闷气。 “不妨让奴家试试吧?虽才疏学浅,但斗胆一试,请先生和公子允准。”在我和萧秀看着马新莹生气而乐的时候,珠玑一边行礼,一边对我们请示道。 此刻马新莹见到我和萧秀那般模样,便递上笔,接过话说:“何必问他们,哼!姐姐且题便是。” 马新莹一边说着,一边将霜儿手里的新纸抢过去铺好,将自己的诗,放到案一旁。我们点点头,珠玑遂接过笔,在纸上提笔写道: 共赏春花秋月下,遥闻银汉有情痴。 山盟海誓今安在,入骨相思汝可知? 写完便听霜儿对着屏风吟了起来,又过半晌,才见侍女从屏风后缓步走出,依旧微笑着说道:“方才的诗,十举九,算得第一等,诸位请入。” 我们遂绕过长屏风,走的时候,马新莹还特意带走了自己的诗作,嘀咕着:“多好的诗,哼,不懂欣赏!” 见着他受委屈,我虽觉得煞是可爱,心里却有一丝不是滋味。进到里面方才看到,屏风后是两排案,十个银须白发的长者闭眼而坐,手旁还有木牌,上面写着‘好’字。案上除了笔墨纸砚茶,还放着一个笔洗。这笔洗里没有水,有的却是铜臭味。 晞儿在一旁说道:“几位是第一次来吧?这些都是长安城有名的老先生,在此坐镇,皆是莫大荣幸。几位既然已过山海关,不妨孝敬一二。” 此时萧秀站出来,对着闭目养神的老先生们作揖行礼,随后一边依次在每个笔洗里放入十多个铜钱,一边道:“各位老先生辛苦,晚生们捐些‘洗墨钱’自是应当,幸会!幸会!” 那些老先生们只闭目不言,没有搭理萧秀。而后晞儿给我们指向里面,只见一堆人围着楼梯口,方才那位郭公子也在其中。众人对墙上挂着的半幅对联指指点点,周围还有低头冥思苦想的,有来回踱步的,有拿着书敲脑袋的······我们走近才看清那半幅对联: 霸王何在?万世英名,留一声叹息,错对花前月下。 没等想下联,就听旁边过来一侍女,对马新莹和珠玑说道:“二位姑娘可先上楼,无需思得属联。” “好啊,好啊···姐姐,我们且先上楼,喝些茶水,慢慢等他们。”马新莹兴奋地对珠玑说着,而珠玑则不知可否地看向我和萧秀。 我点点头,遂听萧秀说道:“那姑娘且先上去吧,我与尚兄片刻就好。” 待他们走后,我与萧秀再看着那上联。思忖片刻,萧秀欣然来到案前,提笔而书: 沛公能驭,千里江山,凭半百死囚,反正云暗风斜。 周围人都围过来,看完那下联,或称赞,或托腮,或懊恼。这时一旁书生模样的人,对萧秀拱手作揖道:“公子高才,在下佩服,‘花云峡’过。请出上联,为后来者题。” 萧秀遂取了方才写好的下联递给书生,在案上接着写到: 冬深暮雪穷极目 写完,书生又道:“公子可指定一人,也可发花榜,在场之人皆可一试。另外,你的两位护卫若想上楼,便需对出属联或捐些‘赏花钱’。” “那是每人都需对出下联么?”在一旁一直未说话的邓属突然问道。 “这是自然!”那书生笑着答道。 邓属于是望着萧秀,道:“那···公子···” “嗯···知道了。”萧秀打断他,接着一边将狼毫递给我,一边说道:“还是尚兄你来吧。” 我接过笔,便在案上写下: 未见梅花似绮云 想也没想,没等书生开口,我将下联放到一旁,提笔出了一题: 观书山,望文海,古无一花常开不败,因何赏? 而后放下笔,对书生说:“无需指定,皆可一试。” 遂听郭公子在一旁自言自语道:“本想省两个钱吃酒,可依今儿这架势,我还是早些捐钱吧。” 接着他将一缗钱扔给书生,道:“溯洄,数数!” “郭公子是旧客了,自然是不会差的。溯洄去年初来乍到,不懂规矩,冒犯了郭公子,还请宽谅!郭公子,请上楼。”溯洄一边行礼,一边说道。 只见那玉面小生摇着头,蹬、蹬、蹬地就上楼去了。我与萧秀随着他一道上去,邓属也扔给溯洄一缗钱,跟在我们后面。刚上楼就见一清瘦素衣之人躬身作揖,而对面一个大腹锦衣的人却不屑地看着他,理也不理地径直走了。 我见了,好奇地问萧秀道:“这二位是?” “他们你还不知道?我见阁下方才的诗文,也该是文坛中人,不会连‘小李杜’都不知道吧?”那玉面小生吃惊地对我说着。 “哦···原来他们便是‘小李杜’。鄙人孤陋寡闻,让公子见笑了。”我对玉面小生一边作揖,一边对他笑着说道。 那玉面小生见我如此,立刻回礼,说道:“嗨···公子言重了!有何可笑的?世人皆知‘小李杜’的诗名,却又有多少人知道他们也会被这长安的‘洪水’冲到两岸?他们难如‘大李杜’那般情深似海,自然更是无法像李太白那般洒脱飘逸,也无法像杜工部那般沉郁顿挫。所以,你不识得,也没什么。” “是啊···这‘洪水’之下,又有几人能得安生呢?”我听着他的话,不禁感叹道。想认识一下,于是我问他道:“在下尚风月,不知公子如何称呼?” 只见此刻他四下张望,一边疾步地寻着什么,一边对我们喊道:“在世潘安——郭靖节!” 我望着他的背影,想起了李椅的话,或许也是因这党争的‘洪水’,才让这世家出身的公子,不去争取仕途,偏混在这秦楼楚馆莺歌燕舞之中吧。 看着他混入人群中,我心里不由得感叹道: 大厦将倾蝼蚁醉,栖身落叶任飘飞。 千秋寒雪淹残岁,万豸皆绝盛景归。 第三十章密会 “有酒无心知密事,出门对面不相识” - “先生看什么呢?”马新莹不知何时来到身旁,突然冒出来的这么一句,让我从对郭靖节的深思中回过神来。 我笑着回他道:“没什么,姑娘可有寻见心仪之人?” 只见马新莹抿着嘴,皱着眉头说道:“哪儿有那么快,且容我先仔细瞅瞅。” “先生、公子,第三层的入口在里面,需破一题方可上楼。”珠玑一边对我们说着,一边在前面领着路。环顾四周,有对诗、有弹曲、有赏花、有对弈的,有些眉来眼去频传情,有些羞举纨扇半遮面······ 片刻,来到入口,竟只有寥寥数人在盯着棋盘。再走近一看,方知其中缘由,这题中出现双征之局,需弃其中一路。但若弃了一路棋,此局必败。 围着棋盘的几人都皱着眉头,没见有舒展之意。而一旁出题者,紧张地盯着众人。萧秀眉头稍皱,而后又稍展。过了片刻,见我与萧秀依然盯着棋局,马新莹不耐烦地拉上珠玑四下逛去了。 过了半晌,见依然没人能解此题,就听那出题人用磕磕绊绊奇怪地语调说道:“哈哈哈···想不到大唐朝也无人能解王子殿下出的题,王子殿下万岁!” “倭国人?”旁边一位看棋盘的书生问道。 只见那人吹胡子瞪眼,生气地磕磕绊绊争辩道:“是日本人!日本是大唐天子所赐之名,非倭国也。听说大唐高手众多,王子殿下特派在下带题来此。不过今日看来,大唐也不过尔尔。” “倭奴休狂!”萧秀呵斥道。接着就见他不紧不慢不慌不忙地放下一颗白子,这一子举重若轻,拥千钧之力,使得棋局豁然开朗,腹中两块白子被征的危险顷刻解除,形势出现大逆转。 方才还气焰嚣张的日本人,此刻瞠目结舌地望着棋盘,暗暗称奇。遂对萧秀作揖行礼道:“阁下可是皇帝陛下的棋待诏?” 萧秀轻蔑地笑道:“哼···非也!” “那请问阁下高名上姓。”那人继续问道。 “我不过无名之辈,如我之人,大唐何止千万,又何须知道姓名。此刻,我等可否上楼了?”萧秀对那人说道,语气平静而淡定,无半点傲慢之气,却在言语间充满了自信和警示。 家国之争,荣辱之事!我若是有萧秀的棋艺,也定是不容外邦之人在大唐如此嚣张。就算那时我真是大唐唯一能解此题之人,也要告诉他,我大唐能人异士众多,让他休做轻蔑之态,须保持敬畏之心。我猜萧秀也定是如此想的,方才如此行事吧。 “当然,阁下乃解题之人,我等岂敢说半个‘不’字。阁下今日在此的花销,全算在鄙人身上。”那个日本人毕恭毕敬地一边行礼一边回道。 萧秀随后邀我和邓属上楼,连看都没再看那日本人一眼。我看着那日本人,一直毕恭毕敬地行着礼,便与萧秀、邓属开玩笑道:“那人,好像条狗!遇到生人,便狂吠。被打败后,就夹着尾巴俯首帖耳。” “先生这样一说,还真像。”邓属在后面一边上楼,一边扭头看了那日本人一眼,附和道。 “哼···”萧秀在前面冷笑一声,接着说道:“蛮夷外邦,多未经教化,只知畏强凌弱,岂知‘气节’二字的轻重!” “气节!”是啊···我泱泱中华与蛮夷之最大区别,不正是任何时候都不曾丢掉的气节么? 我们可以隐忍,但绝不屈服,我们从来不把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哪怕是面对最强的对手,我们也会直视对方的眼睛,绝不会低下头臣服,这便是气节。这也是我华夏民族虽历经几千年,却依然生生不息的原因所在。就算丢了性命,也不能丢了傲骨,哪怕卧薪尝胆,也要挺直脊梁。 许多事于己可忍,于家不能忍;于家可忍,于国不能忍!家国,是深深植入华夏民族骨髓和灵魂的不可侵犯的禁地,是我们所有炎黄子孙都会自觉用生命去守护的底线。在需要的时候,我们甘愿放弃所有退路和利益,选择勇敢地面对一切,去守护我们的家国,哪怕粉身碎骨,也会前赴后继。那些蛮夷会认为这是“傻”,只有华夏人才懂,这是我们的“气节”! 人亡无可惧,身后还有千千万人,可若是“气节”丢了,那我的民族才是真的亡了。这个道理,若非生于华夏,长于华夏,是很难懂的······ “江山万里无声色,笃论高言震洛河。 醉问水滨垂钓客,一杯风月已惊蛰。” 思绪被一个声音打断,跟着萧秀上楼后,只见一书生装扮,素衣白袍之人,一边对我们作揖行礼,一边接着说道:“凌烟才子尚风月大驾光临,‘吟风楼’蓬荜生辉。赵秦有失远迎,万望海涵!” “金碧辉煌、逸客满堂,岂是蓬荜;层层相迎,处处绝景,哪里有失?赵掌柜何须多礼,可否容我等先行落座?”我见状赶紧回礼,同时与他说道。 “雅间早已备好,几位请随我这边走。”赵秦一边说着,一边将我们引向一间拉开门的房间。 “这一层,已是许多年都未有人能上来了。想着上次能来此的,还是一位仙风道骨的老道长,细算来···”他一边走着还一边跟我们介绍道。来到门口,他停下脚步,思忖片刻接着往门内走,同时说着:“嗯···约莫已十年有余。” “依着方才的题,莫说十余年,哪怕上百年也未必有人能解。今日若不是萧兄在,尚某恐也无缘上来。”我一边跨过门,一边接过赵秦的话,说道。 “其实题是每年都变的,琴棋书画,一年一样。只是大多数人贪恋二楼美色、美景,都不想上来。而那些想上楼来一看究竟的,却往往实力不济。”这时赵秦在早已铺设好的案前站立,指引着我和萧秀入座:“请几位落座。” 萧秀边坐下边接过话说道:“早知道这第三层是如此模样,我也懒得上来。不过既然来了,那不妨请赵掌柜明示,这第三层到底有何不同?” “要说这第三层的不同之处,便是几位可以邀楼中之人上来叙谈了。”赵秦一边招呼仆人端上酒水点心,一边答道。 “楼中之人皆可邀来吗?”我好奇地问道。 “当然!入楼时不知几位可有细看屏风,屏风上便有‘入此楼,遇贵客之邀,不可拒’几个字。只是写地有些小,但常来此的人,当是知道规矩的。”赵秦十分肯定地答道,接着说:“不知凌烟才子想邀何人呢?” 他这样一问,倒是把我思绪挑了起来,正想着是邀郭靖节上来还是邀李商隐或者杜牧,随手就拿起了身前的杯子,一闻竟然是酒,还是很烈的酒。一股刺鼻的酒气扑面而来,问随口说道:“这世间竟有如此烈酒?呛人得紧。” “哈哈···尚大才子怕是平日里很少饮酒吧?”赵秦大笑道,接着跟我解释说:“此酒名为‘万花绿’,虽有些烈性,但算不上最烈。” “还有更烈的?”我虽听过‘万花绿’,但不知道如此烈性,不禁好奇地问道。 “比此酒烈的,当属‘万花红’!‘万花红’便是在‘万花绿’的酒中,加入西域葡萄酒和马奶酒,之后通过一些工艺,取其精华,去其糟粕。再经筛选,去除异味或未成酒香的,最后剩下的才可出窖。”赵秦继续说道。 我见他一边给我斟酒一边颇为用心的介绍,便笑着叹道:“如此好酒,只可惜尚某是无缘一品了。” “怎么?阁下何出此言?”赵秦此刻倒是显得有些紧张了,关切地问道。 “哦···尚兄身中‘醉梦令’之毒,无法饮酒。还请赵掌柜取些茶水来。”萧秀在对面接过话,解释道。 赵秦听罢,一边示意仆人换掉酒,一边说道:“‘醉梦令’?听说此毒无药可解,阁下还需珍重才是!对了,不知二位可想好欲邀之人,鄙人也好下楼做些安排。” 没等我细想,就听萧秀接过话说:“那就劳烦赵掌柜请杜牧之和李义山二位上来。” 赵秦点点头,随后退出门。待赵秦走后,我问萧秀道:“萧兄为何要同时邀请这二位?是跟杜悰之事有关吗?” “嗯!他们分属‘两党’,想让他们共处一室,恐只有此地了。所以还望尚兄见谅,来之时未曾道明。”萧秀跟我解释说。 我虽心里有些埋怨,但萧秀毕竟也是在为我奔波,所以又无从多言,只好笑道:“萧兄又见外了,你我之间有何见谅不见谅的,我知你心意。其实,他们二人名满天下,我早就想见见了。以前无缘相见,今日有此机会,还要多谢萧兄呢!” “见自是见得,但不可深交。此二人,难为挚友。杜牧世家出身,持才傲物,却又慵懒,痴迷酒色,难成大器。而李商隐出身微寒,虽有诗才,却无政才,谦恭过甚,主见不足,容易被人左右。”萧秀接过话说道,似是对他们很了解的样子。 见状我便问道:“此二人,想必‘千机堂’也是有记录在卷吧?” 萧秀此刻流露出一丝笑意,答道:“这是自然,否则我又如何知道的如此详尽。其实天下才子,十之八九,都会追录在册。更何况此二人名气甚嚣,自当留意。只是越了解越觉得失望,这些文人才子,大多格局太小,或是胆小怕事,也有引经据典针砭时弊的,但都只慷慨激昂,却无实策。所以,待他们来了,尚兄可否不谈韵事,直言杜悰?” “好!”我满口答应萧秀,其实心里是有一丝遗憾的。但听罢萧秀这样说,猜想大概他是不想在杜牧和李商隐身上浪费时间吧,毕竟他们都不是什么位高权重之人。 思忖之时,就见那个清瘦素衣之人来到门口,躬身作揖。 而后只见萧秀起身回礼道:“义山兄何须多礼,快请入内落座!” 我见状也起身,对李商隐作揖还礼。李商隐抬起头,才看清他眼神暗弱无光。 只见他看了看萧秀,又看了看邓属,再看了看我,问萧秀道:“阁下是?” 这时邓属对他解释道:“这位是我家主人,便是他请你过来一叙。” “哦···前几日便听邓领卫说公子想与李某一聚。今日得见,荣幸之至!”李商隐客套地说着,说完又打量起我来。 萧秀见状便说道:“萧某也倍感荣幸,哈哈···这位是饶阳公主的幕宾,在下挚友,尚风月。义山兄且先吃些酒水,等一人来此,我们再叙谈正事。” 说罢,就见李商隐用异样眼光看着我,我微笑着与他点头致意。而后他也笑着冲我点点头,只是眼神还是那般无精打采。 又过了少顷,听见门外一个微醉地声音,浪荡地说着:“凌烟才子在何处,为何不见出门相迎呐?额······” 之后就见那个在二层入口处看到的大腹锦衣之人,正打着饱嗝,拥着两个女子进到门内。他看到一旁坐着的李商隐,随即怒道:“放利偷合之徒怎在此?” 说着他便转身欲离去,这时邓属箭步上前,挡住他去路。邓属对他大声呵道:“既来,何去?” “道不同,不相与谋!”杜牧答道。 这时萧秀笑呵呵地站起身,一边作揖一边说道:“牧之兄不忙走,此处无耳目,不妨给萧某个面子,且先落座,有要事相商。” 杜牧听罢,转过身,盯着萧秀,问道:“足下何人?” 他身后的邓属接过话,答道:“此乃我家主人,你不会醉地连我也不认得了吧?” “邓领卫的主人?洛阳萧家的?”杜牧一边不屑地问着,一边对身旁的两位女子说:“你二人先去楼下。” “诺!”那两女子随即退出门外,而杜牧则慢悠悠地来到一方空案前落座。 同时萧秀对他道:“在下平日少来长安,牧之兄不认得不足为怪。不过今日邀阁下上来一叙,非为相识。只是有些事情,望阁下能助一臂之力。” “哼···一介商贾,想我助你?真是不知天高地厚!若不是看在钱财的份上,先前那些事都不会告知尔等。”杜牧依然一副不屑一顾的样子。这时邓属来到他身旁,俯身在他耳边说着什么。只见他听完之后,大惊失色,毕恭毕敬地站起身,对着萧秀作揖行礼道:“鄙人唐突!方才不知公子身份,有所冒犯,万望见谅!” “不知者不罪。牧之兄,请坐!”萧秀依然是一副微笑而伪善地样子,对他笑着说道。 不过此刻倒是让我很不解,只想知道邓属在杜牧耳边说了什么。同样纳闷的还有一旁坐着的李商隐,只见他也是一脸茫然地看着萧秀和杜牧。 就在我与李商隐还疑惑不解之时,萧秀接着说道:“几日前,邓领卫已与二位有过联系。想必今日在此叙谈,二位应该知道所为何事。不妨先将各自所知,告知于在下。还请,牧之兄先说吧。” “具体的,鄙人并不清楚。但有一日在拜访杜永裕之时,碰巧遇到一人在受他耳提面命,似是颇受其器重。鄙人便与那人攀识结交,在酒后方知那人是摸金后人,做的都是挖坟掘墓的勾当。”杜牧正襟危坐,恭敬地回道。 “那人是谁?现在何处?”我急忙问道。 杜牧不紧不慢地答道:“那人住在崇化坊的东南角,临近西市,名叫胡八,人称八爷。他是与那些盗墓贼联系和帮杜永裕保管赃物的人,所以若要详知具体细节,须先控制此人。” “嗯···还有吗?”萧秀若有所思地问着杜牧。 “鄙人所知,只有这些了。”杜牧放下酒杯,答道。 此时萧秀又看向李商隐,说道:“那接下来,请义山兄说说吧。” “在下所知,不如牧之详细。在下只是为家慈守孝之时,刚好遇到杜孺休。听说他是奉父之命,到荥阳行密事。在下虽未问出实情,但听说是他将一些东西搬去了外家旧宅密藏,并且进出都是暗夜。闻牧之方才所述,想是在藏那些腌臜之物吧。”李商隐沉郁地说道。 “好!谢过二位诚心相告,答应二位之事,我萧府自当竭力去办。以后有些事还需劳烦二位,今日之事,望二位缄口莫言。如无他事,饮此一樽后,二位便可下楼自在消遣,花销有我萧府。”萧秀依旧微笑着对他们说道,言语间没有半分客套和恭维,举起酒杯对他们示意。 他二人也举起酒杯,待饮毕,便起身告别。我未来得及问萧秀答应了他们何事,只见萧秀比划不出声的手势,示意我不要问。随后他对我说道:“怎么样?尚兄,如今二人已见,可算了了心愿?能否动身归去了?” 被他这样一问,应该是怕隔墙有耳吧,我便欣然答道:“自然可以,萧兄请!” 说罢我便起身,与萧秀、邓属一道出门。在楼梯口见李商隐正在一案上写着什么,而赵秦站在一旁。上前细看,方见他正赋诗一首,在挥笔疾书。在一旁放着的,应该就是已经下楼的杜牧所作,上书云: 落魄江南载酒行,楚腰纤细掌中轻。 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 不一会儿功夫,李商隐也作完,见我们在一旁,他又行礼才下楼去。仔细一看,才知其诗: 东南日出照高楼,楼上离人唱石州。 总把春山扫眉黛,不知供得几多愁? 待李商隐走后,赵秦重新铺好一张纸,对我们说道:“几位欲离去,不妨留一墨宝,将来编纂成册,或可成诗坛佳话。” 萧秀看了看我,提笔而书: 柿枣深山存硕果,村头涩李落高枝? 车前借问顽童路,左指向东右指西。 写罢,萧秀便将狼毫递给我。待赵秦铺好新纸,我也提笔写道: 高楼万丈迎风入,云雾千重送客无。 天狗岂能吞日去,奸邪除尽是平途。 第三十一章隳引 “比权量利知轻重,侔色揣称欲制衡” - 我们来到楼下二层,邓属招呼正在欣赏着仕女图的珠玑和马新莹,而后便一道离去。 在回去的马车上,我问萧秀:“萧兄,现在可否一谈?” “尚兄想问什么,当下可尽管问。方才在‘吟风楼’,鱼龙混杂,耳目众多,须得谨慎些。”萧秀答道。 “‘吟风楼’的第三层,不是无人可上去么?有何可担心的?”我接着问道。 “呵···”萧秀冷笑一声,接着回道:“不是还有赵秦可以上去吗?这个‘吟风楼’的赵掌柜,可非等闲之辈。有些事可以让他知道,但有些事却不能。” “萧兄所说不能让其知道的事,可是方才邓领卫在杜牧耳边所说之事?”我继续问道。 萧秀此刻皱起眉有些为难,随后解释道:“尚兄是想知道,他说了什么能让杜牧顷刻间便判若两人吧?其实也没说什么,不过是告诉他,我是枢密使刘行深的义子。并让他看我腰间的玉佩,此乃刘行深平日所戴,他自然一眼便能认出。哪怕认不得,凭他为官多年的经验,也不敢不信。” 经他一说,我才想起,在萧秀上到三层的楼梯口时,从怀里掏出一个玉佩别在了腰间。当时未知其缘由,并未多想,此刻才恍然大悟。不过,虽佩服萧秀的缜密思维,但也觉得萧秀屈尊去做刘行深的“干儿子”,实在是有些荒唐了。 这时只听马新莹笑道:“哟···我家萧二公子,这半年未见,啥时候竟认了阉人做义父?不知萧二公子的义母现在何处?可是要养老送终的呀?哈哈······” “萧兄不过欺世违心之言,新莹姑娘如此聪慧又岂能不知?倒是姑娘急着来此觅一良缘,不知可有心仪之人了?”看着萧秀脸都绿了,我赶紧接过话,对马新莹调侃道。 “有!当然有了···”马新莹的脸上,露出一丝得意,一丝开心,昂起头倒让我看到他脖子上的那颗美人痣。 见此情形,我自然是要追问的:“哦···是吗?不知是哪家公子,能有幸得到新莹姑娘垂青呢?” “为啥要告诉你?哼···坏人!”马新莹俏皮地回着我,难道是我腹笑表现到了脸上? “这···嗨···我又成坏人了。”我假装无奈地对大家说道。 此时珠玑笑道:“先生何必问得这般清楚,女儿家的事···虽新莹妹妹是个爽直之人,但对于此,也有碍口之羞。” “哦···能被新莹看上,那必是品行极佳的方外之人,岂是我等问得的?尚兄,我们还是聊些别的吧,听说···”此刻轮到萧秀调侃马新莹了。 只是未等萧秀说完,马新莹立刻对他怒道:“你才‘方外之人’,你个无知的痴汉!” 听罢,我与萧秀都闷声笑起来,珠玑也掩口而笑。 马新莹见状,急道:“你···你们···哼!坏人!不理你们了······” “新莹妹妹能上眼的,自然都是非凡!物是非凡物,人是非凡人,如此才算般配。‘我忆长秋月,入梦孤枕寒。山间万里春,海上千重绪。’能作得这般妙句,妹妹的锦心绣口,大家有目共睹,何须与我等凡俗之人计较呢?”珠玑见马新莹生气地撇过脸去,忙安慰她道。 “说到此处,我有一事,想问问萧兄。”珠玑一提诗人,立刻让我想起心中另一个困惑,便脱口而出,接着问道:“今天在‘吟风楼’遇见李商隐和杜牧,应不是巧合吧?” 萧秀又表情严肃起来,答道:“当然!今日来此,是早已安排妥当的。李商隐回京续职,杜牧回京省亲。这些都绝无破绽,请尚兄放心。” “萧兄行事,我自然放心!”我对萧秀笑着说道,接着继续问:“只是今日之事,并非一定要去‘吟风楼’才能办到。如此安排有何深意,还请萧兄明示。” “呵呵···我能有什么深意,只是在‘万金斋’那个小院里待得太久了,憋得慌。既然要去‘吟风楼’,想着不如顺道就把事情给办了,并未多想。”萧秀轻笑道,接着又说:“不过,李商隐和杜牧,虽诗文齐名,却分属不同阵营。若不是去‘吟风楼’,还真难将他们聚到一起,又不露痕迹。” “今日见此二人,真是令人失望。想不到写出‘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花’这样发人深省的诗句之人,居然左拥右抱。还有那个‘玉帐牙旗得上游,安危须共主君忧’的李商隐,竟是这般毫无朝气,没有半点为君分忧的殚精竭虑。哎···”我不禁感叹道。 萧秀接过话,认真地对我说道:“这也是想让尚兄与他们一会的原因。此后,尚兄当明白识人,绝不可只读其诗文。这天底下最不可信的,便是那些张口天下、闭口家国的文人了。他们所写,大多是去要求别人的,而自己却往往做不到。虽有‘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之说,可这些人若都能明白其中深意,就不会如此口放厥词了。三教九流,不读书,不写诗文,难道就没有用了么?七十二行,行行出状元。当下这些文人,就是太把自己当回事了,没有定国安邦之策,没有臣服天下之德,没有平定四海之功,全是些奇技淫巧,做的诗文也多不务实,无可取之处。望尚兄,以此为戒,今后需仔细甄别才是。” “文人,呵···”我嗤笑一声,接着道:“‘请君暂上凌烟阁,若个书生万户侯’,并非没有道理的。当初闻李绅之事,便心中有惑。今日,此惑已解!虽答应过萧兄,绝不会让他们被杜悰的事情牵连,但今后也断不会天真的以诗度人。我看这天下的文人,若是秦始皇在世,必是要全都杀尽才好,如此我泱泱中华方可大出于天下,而无今日藩镇割据、党争难除、阍寺猖獗等等顽疾。大约世人能比现在真实些吧,而不是在盛世的甜言蜜语里活地水深火热。” “那···不知尚兄觉得,如何才算‘盛世’呢?”萧秀问道。 “盛世?”我一皱眉,接着说:“天下成之于民,民不幸,则天下不幸,天下不幸何以言盛世?民足衣足食,安居乐业而无后顾之忧,方才算太平。太平尚难及,何以言盛世?” 此刻马新莹歪着脑袋问道:“倘若给你时日,你想开创一个啥样的盛世呢?” “盛世啊···给我二十年,大约能根治时弊,还天下太平吧。若想开创盛世,当还需二十年。那时人人奋发,远谋深虑,伐蛮夷不为驱逐,而行教化;征四海不以强兵,而潜民风。使天下车同轨、书同文、言同音,无蛮夷、无外邦、无疆界。使我华夏大出于天下,而天下臣服;万邦之民皆如兄弟,而中原独尊!如此,方才算盛世吧。”我道出心中所思,转眼一看,珠玑和萧秀都目瞪口呆,倒是马新莹还若有所思地昂着头想着什么。 “嗯···这样也很好!虽然免不了要有一番风雨,但若真是能成,倒也不是什么坏事。那时候,再有人要去西域或者关外,就不用把小孩都留下来了。”马新莹一边歪着头寻思,一边说道。 “若真如先生所言,只怕也会少很多趣味。车相同、文相同,连音都要相同,是否有些苛求了?”珠玑缓声说道。 这时马新莹急不可耐地回道:“姐姐怕是在‘望一楼’待的时间久了,沾染了太多书生气。这天底下,也就只有那些酸不溜秋的文人,才整天想着求同存异。反正我就知道,每当我母亲的旧人去探望他,他们所说的话,就没有一句是我听得懂的。真的是,跟他们多待一刻,都让人觉得难受。若是我能听懂他们的话多好,这样就能知道很多我母亲故乡的事情,也可以陪他多聊聊天。不用眼巴巴看着他思乡的时候,独自一人默默流泪。” “是啊···虽然移风易俗、改音同文,对于谁来说,都是件很困难的事情。但若真的实现了,我想该会是一件利在千秋的善事吧。”萧秀也随着马新莹说道。 珠玑见马新莹和萧秀都这样说,便不出声了。 此刻我只好笑着圆场道:“呵呵···也不是没有坏处。坏处便是,前几十年会有诸多不从者,到时不从者难免惨遭屠戮。我刚刚所说的盛世,需要几代人呕心沥血才能达到,只怕我在有生之年是没机会见到了。而此刻我只需做我要做的事情,无虑其它便好,所以也无需为那时的事情忧心。各位也是,做好自己该做的事情,便算是不辜负时光。白云苍狗,谁又知道下一刻会发生什么呢?” 他们听完,都不约而同地点点头。我们就这样一路上闲聊着,没觉多久,便到了‘万金斋’。珠玑随后去见了阎守信,马新莹去找三娘做午膳,邓属去东院打理日常事务,而我跟萧秀则在屋内下起了棋。 - 过了午时,如往常一样,我依然和萧秀烹茶下棋,而珠玑在一旁服侍。用过晚膳,珠玑被马新莹缠着去教授女工,而我和萧秀则继续对弈。 待珠玑被拉走后,不一会儿,邓属进到屋里说:“先生、二公子,珠玑姑娘应是不会来了,四下都已无人。” “好,你也去吧。”萧秀道。 “诺!”邓属回道。 “萧兄这是作何?”我假装问道,其实心里清楚,必是有些事要谈。 只见萧秀笑着反问道:“尚兄为何一下午,都不谈要事呢?” “我?呵呵···也没什么要紧事情要谈的,只是有些事,想着还是不要让珠玑知道的好。”我尴尬地笑道。 萧秀一边倒茶,一边说道:“是啊···有些事还是无需让珠玑知道。虽你我因由不同,但最终还是做了相同的选择。” “因由不同?何意?”我问道。 萧秀拿起茶杯,答道:“我是因珠玑姑娘的身世和处境,谨防他知道一些事。而你却是为了保护他,才不想让他知道太多。” “殊途同归,呵呵···这天底下很多事就是这么巧。很多时候,人们都因不同的原因,朝着同一个目标努力,而最终一起达到目标。”我也笑着感叹道。 “能达到目标便好,何必在乎每个人的出发点是什么,又何必太在乎得失对错?人间百态,岂能照顾周全每个人的心境?每个人都有各自的道路、各自的目的,各自存在的价值和活着的意义。有时候,无需太在意过程,结果才是最重要的。”萧秀将茶一饮而尽,而后说道。 “嗯···萧兄说的是!不知柳仲郢的案子,可有进展了?”萧秀说到结果,我自然而然地想到了那个人,便问萧秀道。 萧秀一边放下茶杯,一边答道:“尚兄莫急,这两日应该就会有消息吧。若是过两日还没有,到时再想办法。” 没等我回,又见邓属回来,手里拿着只鸽子,一边将一纸条递给萧秀,一边说道:“二公子,是老堂主的鸽子,说是他们已达沙洲。” “这么快?”我惊讶地看着邓属,问道。按理说,这上千里的路程,而且又是在边境上穿梭,加上多是沙漠,行走不便,无论如何都不会这么快的。一般情况下,无论如何都需要几个月方能到。可这才十几日,怎么可能到达呀? “他们随着商队过去,自然会快些,毕竟吐蕃也需要盐巴布匹这些必需品。”萧秀跟我解释道。见我点点头,他又跟邓属吩咐道:“你回他,要努力让严从法尽快与张议潮搭上话。” “诺!”邓属应道,随后准备转身离去。 “哦,对了···”在邓属刚转身,萧秀又喊住他,说道:“让他顺道见一见西域分柜掌柜,那个谁···萧旻,在那边应该是叫安景旻吧?告诉萧旻,今年就少交三成利吧,毕竟那件事是很花费钱财的。告诉他们,尽管放手去做,钱财方面不用担心。” “诺!”邓属应道,接着他站在原地继续说:“说到萧旻,想起一事。他的兄长萧碔,上次说有人从剑南运了一大批劣等木料来长安。为了弄清楚,我便让人跟了一下这件事。最后查清是一位姓史的商人,叫史百尺。这批物料说是要运进宫的,用来修建‘望仙台’。而这史百尺,我问过萧泽,竟是工部尚书卢弘宣的侄子卢仁的外戚。目前所知就是这些了。” “嗯···很好!这事继续跟下去,有进展了第一时间报过来。”萧秀对邓属说道,而后又接着说:“说到这卢工部,虽表面是李德裕提携的,背地里却是饶阳公主的心腹。想当年,不正是饶阳公主让卢弘宣临摹的小王贴,后来又设计送到李德裕跟前,这才使得他被李德裕器重的么?” “如此说来,此人还有些心机,这么些年竟让李德裕毫无察觉。我记得,卷宗里曾提到,当年郭仲文承袭太原郡公爵位,正是这个卢弘宣斥言,后来才剥夺爵位,而改让饶阳公主现在的驸马爷郭仲词承袭的。想必,那时他与饶阳公主就已经有所勾连了吧?”我随口而出,与萧秀闲聊道。 萧秀此刻一边斟茶,一边回道:“那时饶阳公主还待字闺中,不过及笄之年,或是生在帝王家,所见所闻与常人不同吧。彼时饶阳公主便显现出与旁人的不同来,总通过一些机会与朝中大臣和在野的宗亲走动频繁。若背后没人,卢弘宣岂敢在这种事情上强出头?要知道,他当年可还只是一个区区五品的给事中。虽说他有封驳诏敕的权利,但关系到爵位承袭的要紧事,就凭他,是断然不敢在此事上置以微词的。所以那时,他就已经被饶阳公主收为己用了。” “人人都说,穷人家的儿孙早当家,看来这帝王家的儿孙,也是早争权啊。呵···”我一面冷笑道,一面拿起茶杯,抿了一口。 “其实,谁还不是被逼的呢?不当家能如何,饿死吗?不争权能如何,像光王那样?”萧秀感叹道。 “是啊···都是被逼的!”我听他这样一说,思想飞回到曾经的回忆中,不由得也感慨起来:“这世间有太多事,都是被逼的。那些可怜、可恨,甚至世间最恶毒的事情,究其原由,大多都是被逼的。‘人之初,性本善’我还是相信的,若非被逼着,谁愿意做那些超出本份的事情呢?” 这时,萧秀接过话说:“尚兄能看清这些最好,想着历朝历代,那些揭竿而起的人,哪一个不是被逼的没有办法了?说到底,若不是真的无路可走,谁愿意做逆臣贼子,谁又愿意杀身成仁、舍生取义呢?别看现在一片繁荣景象,其实背地里,很多人都达到能承受的极限了。若是再这样持续个几年,怕是一些人也会做一些迫不得已的事情。到那时,我们再做什么,都无济于事了。天下纷争,最终苦的,还是最寒微的百姓。” “嗯···还需再快些才好!”我听着萧秀的话,其实心里也是着急的,便接着问萧秀道:“不知陛下还有多少时日?” 这时邓属接过话说:“前几日墙里传来信,说太医那边有新诊断,陛下少则三月,多则半年。” 我长吁一口气:“哦······” 我心中思绪又盘算起来: 四季轮回白替夜,皆知此道是人间。 寒门若想迎春日,细算勤忙等盗天。 第三十二章微显 “翼护身躯难顾腚,足行万里不如颊” - 三个月,仔细算来,时日无多,看来有些事,等不得了。这时听萧秀问我道:“尚兄,今日知道杜悰之事,可有何谋划?” “谋划?”我被萧秀打断思路,一时没反应过来,稍思便回他道:“先莫要打草惊蛇吧,待我细细思虑一宿。” “我等已将那帮人控制住了,只是杜悰等并不知,做的隐蔽。所以也不算是打草惊蛇,还望尚兄莫要责怪。”萧秀道。 “我责怪什么?我是那种不辨是非的人么?萧兄,你真是···”我对萧秀那毕恭毕敬的样子真是厌恶极了,便假装恼怒道。怕他多心,随后我又宽慰道:“你我何须如此客套,且不说没有打草惊蛇,就是有,又能怎样?你所做的,皆思虑周全,我有何可责怪你的?” “尚兄之言,闻之心舒。既然如此,我便不客套了。今日先到此吧,明日再商讨此事。”萧秀笑着说,那笑容,半分欣慰,半分神秘。 随后萧秀与邓属便起身告辞,我则继续在床榻上辗转反侧,一边在心中筹划着,一边闭上眼试图睡去。也不知过了多久,终于睡下,可能刚服过药,所以“醉梦令”的毒性被压制下去了,睡起来也更深沉,再醒来,已是日上三竿。 - 打开房门,只见萧秀拿着一块木料,与邓属一起在园中说着什么,走近些,才听清萧秀的声音:“可有法子让这木头烂得快些?” “有是有,不过···”邓属答着萧秀,见我过来便停下来,对我作揖行礼。 此时萧秀也意识到,看向我这边,见我过来了,遂笑着说道:“尚兄昨日睡得好觉啊!” “嗯···今日晴暖曛煦,大好的天儿,竟被我在睡梦中错过半晌,实在是有些辜负了天意。你二位这是在作甚?拿着块木头窃窃私语,是想给这园子修整一番么?”我一边打着哈欠,伸个懒腰,一边打趣问道。 “是需修整修整了,不过还是等来年天暖了再说吧。尚兄先看看这个···”萧秀接过话说道,一边将手中的木头递给我,一边接着说:“这是从那批史百尺运进京的木料中弄来的,尚兄看看如何?” 我接过木头,仔细端详了一番,看着也不是特别差的木头,跟普通人家盖房子用的木头其实差不了多少,只是质地并不密致,所以有些轻。于是我便对萧秀回道:“这木头···也还可以,做平常人家盖房子用的椽木勉强凑合,若是做大梁或者檩木怕是不行。” “嗯,这已经是那批木料里比较好的了。尚兄觉得,若用此木料做大梁、立柱,能撑多久?”萧秀继续问道。 我笑道:“这个做立柱?呵呵···怕是半年便会腐烂吧!” “是啊···半年,足够撑到陛下仙去了。就算到时陛下无恙,他们也会找出各种理由,然后再修缮一番。只要陛下重此道,这便成了某些人的摇钱树。只要不塌,修修补补,就够一帮人吃得肠肥脑满了。”萧秀感叹道。 我皱皱眉,心想,不至于吧。遂问道:“就算陛下不懂,不是还派了监工的么?还要勘验合格方才落定,怎会成这样?再不济,只半年便修缮,难道不需要追究下去么?就算是工部尚书做后盾,也不至于如此无法无天吧?” “无法无天?那要看是什么样的天,是谁定的法了。难道尚兄看不见这天,已不是湛湛青天、朗朗乾坤了么?”萧秀一边说着,一边看向天空。 而我也跟着看了看天上的太阳,阳光刺眼,突然觉得好笑。转念一想,心里也觉得在理,便接过话道:“正因为看见,才更觉得要变。难道上好之事,下便可目无章法地去满足吗?权无崖限、事无规矩,不是习惯了就是对的!既然是要建‘望仙台’的木头,那就使其在皇帝登临之日坍塌,让皇帝来料理这些人吧。对国法、对旁人的事可以假寐无知,对自己的生死该不会也不在意吧?不知萧兄可有办法做到?” “方才也在想办法,这木头实在有点荒唐,得想个法子让这木头烂得更快些才行。”萧秀答道。 这时邓属接过话,说道:“法子是有的,只是有些麻烦。知道此事之后,属下便去问了几个木匠,都说这种木头最怕的就是潮湿和白蚁。潮湿好说,无非买通一两个工匠,洒些水便是。只是这白蚁,还需想些法子。建楼时均会在其表面涂些防虫蚁的药剂和涂料,故而引白蚁的话,尚需仔细筹划方可。” “去找个熟悉白蚁习性的人问问,寻个法子再说,此事不必着急。若真没办法,那就做个局,让李德裕或鱼弘志知道真相,换个方式做这件事也是一样的。这个两面三刀的工部尚书,迟早是要换掉的。既然自起弊事,我等也就顺水推舟,不必留什么颜面,何况他也并不要什么颜面。”我对萧秀和邓属说道。 “此事就按尚兄所说去办吧。”萧秀对邓属吩咐道。 “诺!”邓属答道。 应罢,萧秀又接着说道:“对了,尚兄,杜悰的事,可有定夺?” 说到杜悰,我心思一转,想起昨夜独自在床榻上的谋虑,遂说道:“掘墓之事,需多铺排,当下要紧的有三件事。第一件事是要让丽景门那边查到此事的端倪;第二件事是安排那伙盗墓贼‘盗’了马元贽的家族祖坟;第三件事尽快让杜牧和李商隐离开长安,让他们与此事撇清干系,防止被别人顺藤摸瓜查出来。虽然对此二人较为失望,但他们毕竟只是一介文弱书生,又生逢此世,能做的也是有限。既然诗文写得好,那就做诗文去吧,远离长安对他们最好。如萧兄之意,虽用不得,也不必伤及性命,都不是什么大邪大恶之人。” “谢尚兄体谅!”萧秀又对我谢道,接着继续说:“不过···第二件事,我想···只动马元贽是否太轻了些,不妨北司那边也动几个?” “嗯···”萧秀这样一说,我也觉得是,便接过话说:“也别动几个了,北司那边,上位以后有修葺祖茔的,都动一动吧。还有朝堂的官员中,两党和饶阳公主那边也稍稍动那么几个,以免痕迹太过明显,让人查觉出什么来。只是有一条,鱼弘志和他死忠的祖茔,万不可动。” “明白!”萧秀对我回道,只是邓属不解,在一旁一脸茫然地看着我和萧秀。 我见他如此,想来萧秀是懒得跟他细说的,于是主动跟他解释道:“这样以来,就算鱼弘志真不知晓此事,也无法撇清干系了。杜悰与他的关系本就朝野皆知,加上所有派别都受滋扰,唯独鱼弘志安然,怎能让人不多想。我想此事以后,北司和左军必会与其更加疏远吧。但做这些事,只我们三人知道就好,旁的人就不必都看地如此清楚了。” “尚兄所言,你可明白?”萧秀听罢,皱着眉头,看着邓属问道。 邓属忙答道:“明白一二,但具体的,还需二公子明示。” “你先设法让杜牧和李商隐离开长安吧。至于第一、第二件事,得空了,我再与你细说。”萧秀对邓属吩咐道。 “诺!”邓属依旧恭敬地应着。 “对了,今日朝堂上还没动静吗?”我问萧秀道。 萧秀接过话答道:“今日墙里传来消息说,上朝时议起柳仲郢,北司的人自然是急着要严惩,不过这次李德裕并没有拼力辩护,只是稍加维护了一下。他说柳仲郢虽有不妥之处,但不是徇私舞弊,只是用刑失当,请求陛下宽恩。鱼弘志也没有什么言语,反倒翻出了曾经在‘望一楼’受伤的神策军校尉,说是昨夜伤情恶化,已经死了。” “已经死了?这么久了,怎么这个时候死了?”我吃惊地问道,心里满是疑惑。 “是啊···按说不应该死的,依照我们知道的消息,当时那人虽伤地不轻,但都不是致命伤。从常理推断,现下应已恢复六七成,可他突然就死了,颇为蹊跷。”邓属也在一旁不解地嘀咕着。 “既然死了,那鱼弘志在这上面又做了什么文章?”我扔掉手中的木头,一边问着萧秀,一边向别院踱步走着。 他们也信步跟了过来,萧秀随即答道:“当然是有文章的,否则怎会在朝堂上说起此事。鱼弘志将矛头直指青衣卫,提议让饶阳公主裁撤青衣卫,由神策军接管公主府和郭府的护卫。” “那李德裕那边呢?对此如何反应?”我继续问道。 “李德裕似乎是受我们放出的消息影响,今日没有止言,也跟着说公主养私兵不合规制,应当裁撤。”萧秀答道。 我稍思片刻,接着问道:“那饶阳公主在朝堂的那些亲信呢?就没有站出来说话的么?” “饶阳公主手底下的御史也有出来辩解的,有说是公主自幼便是这些人护卫,并无半分差池,若是突然换了,将来有护卫不周之处,谁担待的起?还有说,在长安的王公贵族大多都有私兵护院,若是单单裁撤公主府私兵,怕是有失偏颇,有假公济私之嫌。”邓属答道。 “那陛下的意思呢?”我心里盘算着,估计陛下也是没有结果的,只是捎带问一下。 邓属接着说:“陛下倒是没有表态,只说此事仍需斟酌。” “没有表态就是最好的表态!此事案情清晰,事实确凿,例直禁简,陛下自以为口含天宪,便目无三尺,又岂能明白石邑深涧的道理。不过虽他徇情枉法,有偏护饶阳公主之疑,却也不能全数怪他。如今且不说在朝堂之上,饶阳公主的势力如何,单就是宗亲中饶阳公主鼓噪的能耐,就能让陛下有所忌惮。咱们这个陛下,从来都是善武功,拙文治。面对这件事,我想他也是很头痛的吧。”我微笑着说道,走着走着,便到了别院。 我们在别院的小亭中坐下,看着园中池塘里的荷叶残败,雪落在枯枝上还未融,阳光照在上面,心里竟不由得生出一丝萧瑟感来。 这时萧秀问我:“那尚兄对此事,有何筹划?” “筹划?既然鱼弘志提出来了,那就裁撤吧。陛下不做表态,只不过需要一个台阶罢了。”我回道,独自在心里盘算着,其实陛下未必就不想裁撤,只是一方面忌惮饶阳公主的势力,另一方面也是对饶阳公主还念着兄妹之情。 我们这个民族,自循周礼开始,便养成了“和为贵”的中庸之道,心中事,口中话,从来都不会说得直白,总是顾及各方,寻求不伤大雅,自以为完满的结果。“折中”是我们最容易接受的方式,但其实事情还是要做,只是不会那么疾风骤雨。循序渐进是一种“惰性”,这并非全是坏的,起码能让人慢慢妥协,在不知不觉中让步,所谓的“顾大局”也都是同样的意图。想清楚这些,再看这件事,就明了许多,胸中的谋局也明朗起来。 “如何裁撤?且不说陛下的顾虑,饶阳公主那边怕是也不会乖乖听话的。更何况青衣卫裁撤,对我们来说也并非就算好事,毕竟神策军还需有些牵制才好。”萧秀道出心中顾虑。 我见状便接过话解释道:“也并非要真的裁撤,只是想让青衣卫没有先前那么规整罢了。这件事可以让上官柳儿去做,毕竟青衣卫在饶阳公主心里,是跟他同等重要的。至于说,对神策军的牵制···其实这群青衣卫,虽训练有素,但毕竟数量有限,真正在面对十几万的神策军时,牵制作用并不大,河朔才是神策军最好的牵制。当然,若是萧兄能在神策军中安插几个人进去,那就更好了。” “这个尚兄倒是无需操心,神策军本就不是铜墙铁壁,萧府一直都有潜人其中,以防万一。只是这个人,不到万不得已,是不能暴露自己的。”萧秀对我说道,言语间的意思就是,这个人是一个致命的人,不到最后时刻,绝不能暴露,我在谋划的时候,大概是不能在这个人身上做文章了。 于是我便接着问道:“这个人莫不是位高权重吧?” 萧秀见我这样问,笑道:“呵呵···倒算不得位高权重,只不过是鱼弘志亲信之人,也不是别人,他就是······” “萧兄别说!”没等萧秀说出名字,我便打断他道:“既然用不到,我便无需知道是谁。” 萧秀一愣,接着撇嘴一笑:“哈哈···是啊,不知道最好,知道了反而多有顾虑。再说平日也帮不上什么忙,连联系都联系不上。” 萧秀说完,稍顿了一下,接着又严肃起来,说道:“只不过···若真到了生死关头,我想他也是知道如何做的。毕竟是那里出来的······” “哪里出来的?”看着萧秀望着水面那深邃的眼眸,我心中疑惑起来,遂问道。 “哦···尚兄若想知道,我自然可以说与你听。只是他的经历颇为特殊,一两句话难以说清。”萧秀回过神来对我说道。 我见萧秀如此推诿,猜想此人的经历怕是不好让我知道,便接过回他道:“既然说不清楚,那就以后再说吧。只是将来若我的谋划会危害到他,还请萧兄告知,千万不可一副‘视死如归’的态度。你知道,我最不愿看到的,就是让有恩于我的人受丝毫委屈。” “我先谢过主···尚兄宽仁。只是若真到了不得不为的时候,还请尚兄莫要顾虑太多,误了正事就得不偿失了。”萧秀此刻又恭谨起来。 我看他这样,心里颇为不爽,便抢过话说道:“有何得不偿失的?只要能达到目的便好。世间的路千万条,总会有别的路可以走到终点的。难道沿着直道走习惯了,就不懂拐弯了吗?就算是没有别的路了,哪怕是开辟一条路,我也绝不想让你们任何人因我而受到伤害,更不可能走那条残忍的路。对他、对我,都是残忍!” “尚兄,你的意思我知道了,这里我先替他谢过尚兄。若是有那个时候,我定会提前告知。”萧秀诚恳而严肃地说道。 这时,只见马新莹手中拿着一领斗篷和珠玑一起往小亭走来。 一走近,就听马新莹打趣道:“三个大老爷们赏一池残荷败景,你们倒是颇有‘雅兴’哈···这大冬天的,就算日头再好,也抵不得寒意蚀骨。赶紧的,把这个披上!” 说完,他便将手中那领斗篷披到我身上。我准备起身道谢,却被他按住,命令般说道:“不许脱!” 我遂笑道:“姑娘误会了,我不过想与你道谢罢了,岂会驳了姑娘美意。” “嗯···这才乖嘛!”马新莹开心地回道,在另一方坐下,接着说道:“谢就不用啦,反正也是让我过来看着你的。只要你乖乖的,不出事,就行啦!” 明媚的阳光洒在马新莹的脸上,泛红的脸蛋越发显得俊娇可爱。再看一旁的珠玑,依旧素朴端庄,各有各的风姿,倒是无从比较,只是心里对他们的感觉不一样罢了。遂转过脸,又见残阳铺水,微波粼粼。 我眯着眼笑道:“有你们在,我能出什么事呢?呵呵······” 接着,我在心里独自感慨到: 乱影残荷寻梦语,骄阳暖煦润红妆。 微波渐远清风畅,素韵天生胜众芳。 第三十三章唆诱 “地远偏逢岔路多,明人错指阳关道” - “傻笑啥?”马新莹嘲讽般质问道,尔后又不屑地说道:“谁在乎你心里出啥事,反正有些事,你想也白想。我担心的是你身子出事,看着挺结实的,其实呢?也就是看着结实而已。我的小先生,这景,你看也看了,虽有日头,可这雪正融着呢,风也正紧,要不咱先回屋去歇着?等风稍息,咱再出来赏景可好?” “是啊,先生身体未愈,虽说刚服过药,‘醉梦令’的毒性暂时并不惧风寒,但这寒意就算是正常人的身子都能伤到半分,更何况先生本就消损之躯,必得当心谨慎。还望先生屈尊纡贵,听了新莹妹妹的劝告才是。”珠玑此时也在一旁劝导道。 “不妨事,姑娘无需多虑,我身子其实尚可。”我回他们道,随后接着问:“不知姑娘可知晓今日朝堂之事?” “诗岚今日未曾被传唤,尚不知发生何事。”珠玑依然一副恭敬有礼,温平的样子说道。 “嗯···”我听到他这样说,便知道上官柳儿似乎并不想即刻征询我的意见。可这件事的谋划还是提早告诉珠玑的好,让他明白我的意思,同时也留点时间给他去想一下如何应答上官柳儿。待到上官柳儿传唤他的时候,他在应答时才不至出什么纰漏。于是我接着说道:“今日在朝堂上,鱼弘志对公主发难了。鱼弘志要求陛下命令公主裁撤青衣卫。虽陛下未允准,但也没驳回。另外,京兆尹柳仲郢,估摸着是要被弃了。” “裁撤青衣卫怕是不易。青衣卫是饶阳公主最信任的,甚至超过了对‘丽景门’的信任。青衣卫本是公主从宫里带出来的,一直负责公主安危。公主对青衣卫可谓信赖有加,故而对他们更是格外严苛。所以,公主定然是不会让青衣卫被裁撤的。”珠玑皱着眉头说着,随后又问我道:“诗岚愚钝,不知先生对此,可有需要诗岚效劳的地方?” “凡事只有去做,才有可能!人是会变的,即使是最信任的人,也会随着时间和遭遇而改变。尤其是饶阳公主那样自小就工于心计的人,是不会有情义,也更不会相信情义。对于忠诚,他只是需要,但不会去迷信。所以,只要是情势需要,我相信他一定会改变,我们只需再多一点耐心。”我看着珠玑,自信地对她说着。其实,我知道,我说的不仅仅是饶阳公主。尔后,对他接着说:“姑娘,你想想,青衣卫若是被裁撤了,得利最大的是谁?” “该是神策军护军中尉鱼弘志吧。他可通过此事,报了那校尉的仇,能让神策军有所动摇的心重归平静,让北司和整个朝堂都有所忌惮。而最大的益处,便是从此以后,公主对他来说,再无丝毫抵抗之力,将来稍有不从,就可挥下屠刀。”珠玑答道。 这时萧秀接过话说道:“挥下屠刀?我想一时半会儿,还不至如此。公主毕竟皇家血脉,而且郭府也绝非等闲。除非他鱼弘志想再来一次‘甘露之变’。如果那样,就算有三倍的青衣卫,只怕也会于事无补。” “萧兄所说没错!所以,鱼弘志虽因此受益,但都是表面上的。真正实实在在受益的,会是‘丽景门’。”我看着萧秀,一边点头一边说道。 “为何会是‘丽景门’?虽说‘丽景门’和青衣卫同时为饶阳公主效命,但向来互不干涉,各有分工。故而,青衣卫若是倒了,‘丽景门’的获益也不大,反而倒是有可能在某些事上力不从心。诗岚心思疏漏,不知先生因何有此推断?”珠玑问我道。 我微微一笑,心里想的是先不告诉他真相,把要告诉上官柳儿的话跟他说一遍,让他转述一下。于是我对珠玑回道:“青衣卫倒了,饶阳公主犹如失去一条臂膀,这对公主来说,绝非益事。但‘丽景门’,却能因此而获得公主更多的信赖和倚重。将来若是事成,必然恩宠无双。再说,难道青衣卫能做到的事情,‘丽景门’没能力做到吗?这翊戴之功,为何要让青衣卫平白无故分得一半?退一步讲,有青衣卫在,若是将来功成,‘丽景门’绝不可能控制得了公主。而一旦将来公主走上末路,怕是‘丽景门’抽身都难,更别说弃了公主,改拥他人。” “先生所言,思来似颇有道理。只是单凭这一件事,似乎还不足以扳倒青衣卫。”珠玑依然温平地说着。 “我自然知道单凭这件事不可能扳倒青衣卫,甚至连动摇青衣卫在公主心中的地位都难。而我,也不曾指望单凭这件事就能达到这样的效果。”我接过珠玑的话,继续跟他释疑道:“只是这件事,可以作为一个开端。” “一个开端?”萧秀在一旁问道。 “嗯!”我回着萧秀,接着说:“这件事已经闹到御前,无论是国法,还是陛下,都不得不给天下一个说法,给朝堂上翘首以盼的鱼弘志之流一个合乎情理的答复。所以这件事,公主是躲不过去的,更不可能硬扛,只能做出让步。只是要让到哪一步,能让公主接受,并且不破国法,又能让上面下得来台,就需要公主仔细斟酌了。但只要公主做出让步,就是一个开端,就是扳倒青衣卫的第一步。有了这个开端,将来就可一步一步让公主疏远青衣卫。等青衣卫在公主心中不再那么重要的时候,扳倒青衣卫,还不就是公主的一道口谕罢了。” “那倘若公主如往常一样,不肯做出让步,该如何呢?”马新莹此刻在一旁歪着脑袋问道。 我看向他,接着皱起眉说道:“这也是我最担心的。倘若公主不肯让步,最好的结果是鱼弘志等人都偃旗息鼓,而陛下就此作罢。虽然此等情况,可能性微乎其微,但倘若真能如此,势必让公主在朝堂上气焰更甚,而青衣卫也将在公主心中地位更高。只是做长久计,此举无异于引火烧身。虽当下公主会光芒万丈,却也必然引来陛下和异己的朝臣们忌惮。陛下已病入膏肓,为了将来死后朝局稳定,难说不会在登仙之前将如此耀眼的火种浇灭。而无论将来是哪位皇子继位,辅佐他们的臣子都会将公主视为最大威胁。甚至有可能因此而聚合那帮人,一起针对公主。再说差一些的结果,就是陛下有意袒护,而鱼弘志并不善罢甘休,就算这件事鱼弘志被憋了回去,但必然会找其它事来为难公主。所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下一次可能针对的就不是青衣卫,而是‘丽景门’了。这世间最危险的事情,便是把赌注压在未知的事情上。这样的赌局,还没开始,就已经输了。最后,最糟糕的情况,是陛下和鱼弘志都不退让。其结果必然是手握重兵的鱼弘志,强行入驻公主府和郭府。到时候,公主的未来能怎样,我不清楚,但‘丽景门’的未来,只剩末路了。因为公主一定会责怪‘丽景门’谋划不周,将来也不会再倚重。就算还用到‘丽景门’,也不可能如当下这般信赖有加。到那时,‘丽景门’自然可以抽身离去,但想再遇到像饶阳公主这样有心计、有地位又有野心的女子,怕是在上官柳儿这一代,难觅了。” “不知先生认为,公主应该让到哪一步呢?”珠玑听完,又问道。 我看着他,见他不问为何我这般为‘丽景门’谋划,而是问这句,便知他心里应该明白了我的意思。所以会心一笑,答道:“其实,说起来并不难。公主无需争辩什么,也无需改变太多,只需要将原本等级分明、指挥统一的青衣卫,改穿仆人、护院和厨子的衣装。然后再去回陛下,根本就从来都没有什么‘青衣卫’,只是为了好看,才将这些人的衣装穿得精致了些。不过既然引起误会,就都给改了。接着让公主老实承认,先前确实有些招摇,铺张奢华了,真诚跟陛下请罪。如此这般,估摸着这件事也就能过去了。” “为啥?”马新莹在一旁不解地问我道:“就这样便过去了?他们又不是傻子!” “他们当然不是傻子,只是若这样做,各方都不会有太多意见。新莹姑娘方才也说,公主此前从未在朝堂上让步过,因此若这次让步了,鱼弘志必然会志得意满。以他的老谋深算,定然不会继续要求什么,以免被公主反口。若公主反口指责他欺人太甚,可就不好了。到那时,陛下袒护,公主又是宗亲,而李德裕摇摆不定,最终他不能将公主如何,反倒让翘首以盼的北司和虎视眈眈的马元贽会在背地里苟合,使得他既丢面子又丢里子。他盘踞大明宫多年,自然能看到这一层。陛下对公主这套说辞,就更不会有意见了。陛下未当堂立判,就说明他还是念及公主身份的,只是苦于没有台阶下而已。若是公主这样做了,那陛下便不算是违法包庇,对天下和朝堂都有一个交代,自然就会顺此意,搪塞过去。至于那些不明就里的朝臣,本就跟他们无甚干系,更是不会多加言语而去得罪饶阳公主了。”我回答道,心里笑着那些人的‘聪明’。 在这泱泱中华的中心,这群最‘聪明’的人,越是在其中待的时间久,就越能明白,维稳和大局,对自己的重要。很多事,只要是不涉及自身的核心利益,哪怕明知是错,也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而那些‘不聪明’的人,是根本没机会在这中心待住的,因为没有人想看清错误,更不想大动干戈去改正。所以,那些‘不聪明’的人,在这群‘聪明’人中间,就会被孤立,被排挤,被淹没。长此以往,必然病入膏肓而无药可救,只能等翻天覆地以后,一个‘不聪明’的人成了领头羊,将那些‘不聪明’的人拉到中间,立住,并撑持他们做出改变,才能救误入歧途的羊群。 “那若是他们都比较傻呢?那个饶阳公主该如何做?”马新莹继续问道。 我看着他,想他今日怎么会如此究根问底,便笑着回道:“新莹姑娘,今日怎么这般究根问底,前几日你不是还懒得听这些的么?” 马新莹看看萧秀和邓属,然后又瞥了一眼珠玑,遂娇韵道:“我就是好奇···哎呀,你就说嘛······” 我见他如此,便知其中一二,定然是萧秀和邓属让他多了解这些事的。毕竟在我身边,若是不了解,很多时候就不知道我的心境如何,难免做出不合我心意的事情来。其实他们无需如此,我知道他们的用意,只是对于马新莹这般可爱的人,没有必要让他也时刻临深履薄。然而我并不能阻止他们如此,因为在他们看来,这样做又是何等重要的啊! 所以我只轻微一笑,回答道:“既然姑娘如此感兴趣,我便稍加简释。其实,他们若是比较傻,那也很好办,就让公主邀他们去公主府和郭府转上一圈,他们就算再傻也没了口实。若是鱼弘志依然揪着那个校尉的死不放,我想公主那边应该不乏几个死士吧?挑一个出来,送过去应付一下。反正那校尉人都死了,让公主带一个死士到陛下面前,把这件事的前因后果说清楚,在陛下面前认打不认罪。这种赌场上输钱被打的事,不是常有么?我想陛下就算追究,也就只能追究那个死士的罪责了。事情到了这一步,公主便可反口质问,为何鱼弘志要揪着时间久远的一个嗜赌如命的赌徒之死不放,而对眼下刘诩的死漠然视之?且不论刘诩是否真的做了不孝之事,在处死之前难道不应该多方核实之后再定罪,然后行刑么?就算刘诩之事是事实,也合乎律法,但公主也可告知马元贽去让刘诩之母改口。天底下哪有对亲儿之死无动于衷的母亲?就算其母对刘诩恨之入骨不愿改口,也难免慑于马元贽的淫威,不得不改口。到时候把北司一起捎上,三方施压,鱼弘志和李德裕骑虎难下,很难不弃卒保车。这样不仅公主无恙,还有了更大的胜果,将马元贽和北司赶到了一起,公主亦可借机与他们亲近。而鱼弘志和李德裕虽能暂时在同一条战线上,但各怀心思,必不会长久。只要他们的势力分崩离析,公主将来便可逐一击破。” 说完,再看马新莹,只盯着我看,眼神里有了不一样的神情。我见状,问道:“怎么?新莹姑娘是不是被我吓到了?这样的我,很可怕吧?” 马新莹依旧盯着我,摇了摇头,答道:“不,可怕倒是还好,这样的事情,我在府上这么多年了,又不是井蛙醯鸡,头一回见到。只是比较好奇,让刘母改口沓舌,你是怎么想的?” “新莹!”邓属在一旁低声斥道。 我听完,看了一眼大家,萧秀欲笑又止的看着马新莹,珠玑皱着眉头看着我,而邓属一边看着我,一边准备抬起手。 我对邓属稍微摇摇头,示意他无需那样,接着对马新莹说道:“我能怎么想呢?姑娘,这世间有许多事,不是我不去做,它就不会发生的。虽然我同情刘母的遭遇,可是我又能改变什么呢?让刘母改口,就算我们不去这样谋划,马元贽、公主、北司等等,他们的手段也很难保证不这样做。对于我无法改变的事情,我只能去接受它,然后面对它。这世间,悲情的事情,非我所愿,然却无力杜绝。而我想做的,就是尽力让世间这样的事情更少的发生。当下我所做的事情,便是我所想的事情,只是在功成之前,有所顾虑难周之处,在所难免。即使功成之后,悲情的事情,我也无法事事援手。这样说,姑娘应该明白,并非我没有悲悯之心,只是天道如此,我守在一个我该在的角落里,做着我该做的事情,成为我该成为的人。悲悯和物欲一样,只会让人蒙蔽双眼!我此刻,还没有这样的能力,去因为悲悯而改变一切。等将来吧,将来我或能因一时悲悯,去逆天而行。到时,姑娘兴许会因为我的举动,开始为我担忧。自古逆天之人必不得善终,这个道理,我想姑娘也是知晓的。” “我干啥要知道?我只知道你给我乖乖的,不许乱来!”马新莹突然娇嗔道,而后噘着嘴说:“乱七八糟的说了一堆,行行行···你有悲悯之心,有悲悯之心你还让纥某去举发刘诩?” “难道刘诩不该死吗?”萧秀在一旁轻蔑地来了这么一句,看着马新莹说道。 而我也看向马新莹,笑道:“姑娘还是没明白······” “好啦,好啦!”我还没说完,就被马新莹打断,只见他看着我们道:“我就随口一句,瞅瞅你们一个个的···我要那么明白干嘛呀?这世间的事情,岂是人人都能明白透彻?你们这帮子人要谋划啥,我才懒得管呢!” 尔后,他又盯着我,笑着说:“我只要管好你就行了!小先生,这风更大了,起身回吧?” 见马新莹阴晴不定的娇痴之态,众人都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 不过珠玑此时也接话道:“先生之言,诗岚心明,已知如何应答门主。眼前,景虽好景,可先生不赀之躯,还请以身为重,莫要贪景。” 我看着他,笑着点点头。心里想,你才是最好的景: 素韵清颜立雪深,凄风冻雨枝犹劲。 谁言入九再无花,料峭寒梅终不信。 第三十四章谨防 “连云断嶂遮人眼,此去孤城在月边” - “好,那我们回去吧。”我一边说着,一边起身,然后一行人往我住的小院而去。 边走边听萧秀说:“我猜···出了这么大的事情,饶阳公主和上官柳儿,一时半会儿还想不到尚兄这里。诗岚姑娘,不妨你走一趟,将尚兄的意思跟上官柳儿言明,接着就看他的态度了。” “萧公子之意,诗岚明白。待先生回屋,便动身过去。”珠玑回道。 “那就有劳姑娘了!”我随即对珠玑客套道。 - 珠玑走后,我们四人回到屋内,仆人们早已将炭火重新添加过,而小炉上的茶也像是更换过了。虽是同样的壶,壶色却有些许不同。 待落座后,萧秀一边将案几上的杯子翻过来,一边看着邓属说道:“你先去做方才安排的几件事吧。” “诺!”邓属应道,随后退身出去。 “萧兄,杜悰之事,我还是想听听你的看法。”我见萧秀没有让珠玑去告知上官柳儿此事,猜想是他有别的办法吧。 萧秀抬眼看我,接过话说:“尚兄是说让丽景门那边查到杜悰盗墓之事吧?这件事,我也想过让诗岚姑娘去告诉上官柳儿,可后来一想,还是不可。” “为啥呀?”马新莹在一旁问道。 这时,我疑惑地看向马新莹,问他道:“姑娘不是对这些个事‘懒得管’么?” “哎呀···反正我不问,他不也要说嘛!”马新莹不耐烦地回我道:“我就是好奇,快说,快说······” 萧秀一撇嘴,接着说道:“这件事若是被诗岚桶给上官柳儿,就算是他眼下不会想到为何是我们先知道此事,过后难免回过头去想。哪怕我们有理由搪塞过去,也会在他心里埋下怀疑的种子。这样的东西,积少成多,再笨的谋士,也会想要查查清楚,到时被顺藤摸瓜查出来就不好了。当下,尚兄还是不要露锋芒的好。在夺位之路上,我们隐藏的越深,危险越小。就像先前说过的,在旁人眼里,萧府就只能是在洛阳富甲一方的萧府。而尚兄,在事情明朗之前,还是做一位‘寄居’萧府的谋士比较好。‘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的道理,再浅显不过了。” “嗯···说的好像有些道理。”马新莹在一旁点点头道。 “当然,也不能一味的藏锋。虽不可锋芒毕露,但是有些话,还是要让那些人听到的,否则就很难让事情顺着我们的意思推进了。只是这进退之间的尺度,需细细拿捏。所以,纵然身处在这‘万金斋’之内暂时无忧,但此处也并非会一直安然无虞。只要我们依然在这条道上,那就不得不谨始虑终。”萧秀一脸严肃的对我和马新莹说着,眼神里的谨慎和忧虑在我们对视那一瞬,深入人心。 我看着萧秀,答道:“萧兄跼高蹐厚,事事思虑于前,这一点我自愧不如。事以密成,我亦知晓你的良苦用心,甚为感念!” “哎呀···你们要不要这样?我听着都起鸡皮疙瘩。”马新莹在一旁故作鄙夷地看着我们说,而后他一边起身,一边道:“真受不了你们···隅中已过,我啊···还是去帮三娘去吧!” 说着他便往外走,我和萧秀看着他,不约而同的笑了笑。他走到门前,突然站住转身,盯着我说:“你,不许再出去了!我站在这门前,从缝里钻进的风都冷得我打颤。你若是不听话,看我怎么收拾你。” “岂敢,岂敢!姑娘且放心去吧,我如此端实之人,岂会违逆姑娘的嘱咐?”我忙对他笑着回道。 “哼···且信你一次!”说着,马新莹便傲娇地开门出去了。 待他关上门,我收回眼神,再看萧秀,在一旁盯着我,眼神里有些许笑意。 此刻,我倒是拿不准那眼神是什么意思了。只好转移目光,侍弄着炭火上的茶壶,同时问他道:“萧兄,那我们当如何将杜悰之事,让饶阳公主知道呢?还有先前的谋划,这个动哪些人的祖茔,可有大致方略了?” 萧秀听罢,笑道:“尚兄问此话,是信不过我么?” “怎会信不过你?我知道,你自然有你的办法。其实我就是跟新莹姑娘一样,好奇罢了。”我一脸无辜地回着萧秀。 “马新莹?”萧秀表情严肃地不可思议道,随后冷笑着说:“呵···这女子真是太没规矩,看来不能再让他待在这里了!” “怎么就不能待了?”这次换做我纳闷了,遂辩道:“新莹姑娘也并没有做什么出格的事情啊!再说了,他的心思不都是为我好么?你和他都是在竭力为我谋虑,只是方法和目的不同罢了。还有,也都是我没有听从于他,他才会如此之态。怎能全数怪他呢?” “好,不怪他!”萧秀此刻一改严肃之态,粲然一笑道。接着萧秀话锋一转:“既然尚兄好奇,那我便一一与你道明。首先,将此事知会饶阳公主,只需做个局,让连薏安排人查到此事,再禀明上官柳儿。他知晓后,自然会将此事与公主商议。其次,诗岚姑娘将你去除‘青衣卫’的谋略告知上官柳儿后,我想或许上官柳儿在与公主商议之前,会来问问你的意见。到时,尚兄可将盗祖茔的局扔给上官柳儿,让他去做。不过,若是他没有来问,可让连薏在其身边稍加提点,也能达到同样的目的。若是最终还是无法让上官柳儿明白,那就由我们萧府来做。虽这是阴鬼之谋,但在甄选要盗的祖茔时,我等会仔细辨别,只会将那些十恶不赦之徒的祖茔动一下。” “死者为大,所以也不用真的做什么。只动动土,翻新一下,做出个被盗的样子就行了、我想他们那些人也不会去里面一探究竟的,故而还望萧兄仁谨。”我皱着眉头,对萧秀嘱咐道。 萧秀思虑片刻,接过话说:“只怕是不行!若只动动土,就算当下他们都不去细究,将来也难免被人察觉。到时候再醒悟过来,对我们或会不利。虽然在此事上,他们若想挽救,可能为时已晚,但对于以后,无论何事,都难免让他们处处提防。所以,既然要动,就动的彻底。他们作恶多端,就活该让子孙不齿,令祖先蒙羞。” “被察觉又能怎样?到那时,就算光王还没有登上大位,我想也差不多大局已定了。既然如此,我们又何必做叨扰先人的事情呢?”我立马反驳道。除了对自己预判的自信,还有就是心底抹不去的对祖先的敬畏。 萧秀见我如此之态,他不慌不忙地侍弄茶杯的手,停了一下,低声地说:“其实,我怕的是将来,光王的提防······” “啊?”我没太听清。 “哦···没事!”萧秀回过神来,看着我,笑了笑,将手中的茶杯在案几上摆正,接着说道:“这个先不说了,此事未必就会走到需要萧府去做的那一步,所以我们到时候再议也不迟。说不定饶阳公主就把所有的事情都做了,毕竟他是决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的。” “嗯···也对。此事若是能如萧兄谋划的那样发展,自然最好。”我接过话说道。萧秀并没有给我承诺,而我一边回着,一边在心中担心,若不会顺着萧秀所谋发展,难免会牵连无辜的人。 听我这样说,萧秀又眉头一皱。这时茶壶里的水翻滚了起来,萧秀忙取下茶壶,将案几上的杯子倒满。尔后,我们都没有再提此事,将一旁的棋盘移到中间,又开始了饮茶对弈。 - 用过了午膳,小憩一会儿后,萧秀和邓属敲门进屋。待几人都落座,萧秀便说道:“尚兄,方才河朔那边飞鸽来信说,上官柳儿放在三镇节度使身边的掣肘之人已除。” “那兖王劝说陛下的事情,三镇的进奏院有传消息过去吗?”我忙问道。 “进奏院那边的消息正在路上,过几日就能到。他们通过官驿传信,会慢些。”这时邓属接过话,解释道。 我听罢,自语起来:“哦···原来是这样。” “嗯!尚兄,接下来如何做?”萧秀问道。 “三镇没了‘丽景门’的钳制,或会更加放肆。这头一桩事,就是要让他们有所忌惮。不知萧兄可有办法做到?”我问着萧秀,心里是渴望他能够做到的。 我不怕饶阳公主,不怕神策军,是因为我知道他们都不会为了各自目的引起战乱。但却唯恐河朔胡来,招致天下大乱,生灵涂炭。到那时,我便是中华的罪人了,这有违我平生之志。 萧秀稍思片刻,用低沉地声音回道:“尚兄是怕河朔三镇,会因没了钳制而谋密事?不过,以我的了解,在没有合适契机的时候,他们是不敢乱来的。想当年‘甘露之变’,那么好的机会,他们都未能成事。如今上至朝堂,下至四海,皆颇为平静,此刻他们又岂敢行悖逆之事?” “我只是怕将来,他们或恣意妄为。没了‘丽景门’的钳制,若是遇到有些头脑的还行。倘若将来换了个没头没脑还胆大包天的人当政,这三镇就难免制造出麻烦,还是要及早提防的好。”我道出自己的担心,对萧秀和邓属说着。 萧秀又皱起眉,接着回我道:“尚兄所忧,也并非全无可能。好在其他节度使,都还算控制的住,就这三个也好办些。这样,我们知会周边的振武、河东、昭义、宣武、平卢、横海等几镇节度使,让他们陈兵三镇旁侧,只要三镇稍有异动,便起兵镇压。如此,尚兄可否放心了?” 我在一旁惊讶地望着萧秀,想不到萧府竟能一次调动这么多人,几乎就是把河朔三镇给包了个圆。只怕是当今圣上,都难以做到一下子整齐划一的,动这么多吧? 不过看着萧秀认真而平静的样子,我很难不信,遂对他说道:“如此大的阵仗,怕是一时半会儿难以找到口实去这样做。再者说,当下还是没必要这样的。凡事太促,恐适居其反!只需威慑一下他们就好了。让他们对朝廷还能有些忌惮,并且促使他们快些择主站位,便于接下来的谋划。同时也为将来计,防止光王上位时,他们会有所异动。” “尚兄之意,我明白了!”萧秀回我道,接着说:“这个事情确实急不得,需慢慢来。那就让河东、宣武和昭义节度使那边,先与河朔三镇闹些摩擦,找个借口练练兵。让他们在河朔和两都之间形成一道屏障,同时又能对河朔产生威慑。” “若能如此,便是最好。”我看着萧秀回道,接着继续话题:“那么第二桩事,就是如何让河朔三镇与饶阳公主之间的嫌隙越来越大,甚至让河朔投靠兖王。” “其实,在除掉‘丽景门’眼线的时候,已留下了一些‘痕迹’,为的就是让三镇节度使查到‘丽景门’的手段。”萧秀继续严肃地对我说着。 我不解地问他道:“留下了哪些‘痕迹’?” “怎么?尚兄对此也‘好奇’吗?”萧秀似乎并不想细说,不过又被我问到,所以才反问了我一句。 “哦···呵呵···”我忙笑道,接着解释说:“何止是‘好奇’,我都有点被你吓到!” 萧秀此刻倒是又恭敬了起来,忙作揖,对我说道:“请尚兄见谅!当初做此谋略的时候,皆因你的一句话,我并未深思,所以也没有及时将具体的行动和进展情况汇报与你。当初我只是怕这些琐事扰乱了尚兄心境,方才这样做,并没有要擅自做主和欺瞒的意思。” 我见他这样,实在不喜欢,便抓住他的手,说道:“萧兄,我信你,犹如你信我一样。你我不必如此!” 我边说边诚恳地看着他,同时抓住他的手,稍稍用力,让他明白我的心意。 萧秀此刻看着我,眼神恭敬而真切,没有曾经的深邃,也没有任何的闪烁。 见他如此,我遂抚着袖子,收回了手,对他说道:“既然留下了‘痕迹’,那帮着他们查到就好了。到时候,京里的消息传到,两项一加,我想河朔三镇很难不有所动摇。只是,他们还需要一个契机,去跟兖王走的近些。” “半月后便是兖王的生辰。依照往年,河朔一般是不会给这些小王爷送例礼过去的。今年让他们送些过去,有个照面就是了。”萧秀平静地说,像是早已谋划好了一样。 我不解地问道:“这倒是不错的机会,只是怕他们并未留意过这些。还有就是···兖王和杞王的地位并不能同日而语,兖王是庶出,又没有皇长子的位份,若是依附,我怕他们未必会投到兖王帐下。” “皇帝未立皇后,所以并无嫡庶之分。杞王虽年长,又由当前恩宠加身的王才人养大,但他终究不是王才人亲生,他们之间多少有些隔阂。兖王的生母——刘贤妃,可是还活地好好的,而且论起位份来,也比王才人高不少。所以,河朔三镇若想依附兖王,只用克定刘贤妃一人即可。倘若要让杞王安心,就不说横在前面的王才人和李德裕,单一个鱼弘志,他们就无法逾越。只要将这些道理,摆明给他们看,我想他们就不得不选择兖王了。”萧秀依旧泰然自若地说着。 听他说完,我也大松一口气,想是他都已经安排好了,所以也就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感叹了一声:“是啊···饶阳公主那边被堵死了,杞王那边又无路可走,他们也只有兖王这一条路了。” “其实,也并非只有兖王一条路了。其它的皇子,李德裕,哪怕是回头去找饶阳公主,最不济,各方都不投靠,等谁上位再说,甚至揭竿而起呢,岂不都是路?只是那些路,他们都无利益可寻罢了。而兖王是他们最有可能得利的一条路,所以他们不得不选。说到底,不过是群目光短浅的势力之徒而已。”萧秀笑着说道。似乎在他眼里,还没有把这群雄踞一方的节度使们放在眼里,甚至好像就觉得完全能掌控一样,犹如棋盘上的棋子。 萧秀说完,我倒是有些想知道更多了,便笑着追问道:“哦?呵···那依着萧兄看,若是你,会如何做呢?” 萧秀看了我一眼,一边侍弄起茶水,一边面带笑意地回道:“虽然不可能,但若是身在其位,我会同时与杞王、兖王和饶阳公主周旋。到时候,就要看谁给的利大,就假意依附了。” “实则呢?”我继续问着。 “实则···当然是借机坐大,暗中控制各方重镇。若是想忠,谁也无法动弹。若是想逆,便会一呼百应。至于谁上位,对于远在天边的河朔来说,依照当下的朝局,其实并不要紧。”萧秀答道。 他说完,我皱着眉头看着他,心里想的是,还好此人是友非敌。 萧秀见我盯着他看,马上转过神来,接着说道:“尚兄不必这样看着我,一来,我不可能雄霸一方,二来,我也不会做这样的事情。上有祖训,下有良知,我是断然不会那样做的。刚刚的话,不过是站在河朔的角度去谋划的罢了。倘若是尚兄呢?在其位,你当如何?” “我?”我没想过,不过萧秀这一问,倒是把我的心思带到了那片是非之地上,不由得在心中感慨道: 胡笳落雁残阳远,顾影挥鞭浊酒浑。 蔽日旌旗幽蓟近,黄沙万里不甘臣。 第三十五章鹬蚌 “理正词直言诡事,争持蚌鹬利渔翁” - 盛世无权臣,明世无私兵,昏世无贤君,乱世无善民。若我真的在当今河朔节度使的位子上,想来这也不算是倒行逆施,便回萧秀道:“若是我,当急行军,在神策军还未做出反应之时,直入长安,清君侧。如此世道,与其成天提心吊胆,倒不如冒天下之大不韪,之后再还兵于天子。哪怕最终落得挫骨扬灰,也能让世人醒觉些,还可在青史留下一笔。或许,能换一个不一样的天下吧!” 萧秀用刚刚我看他的眼神,看着我。我遂笑道:“杀身成仁,舍生取义。怎么,我就不能如此潇洒一回吗?” “呵呵···那倒不是,只是有些不像尚兄的行事作风。”萧秀也跟着笑道。 我端起杯子,接过话说道:“其实,我何尝不想如此快意恩仇啊?虽有些不顾后果,但也是随心所为。就算死,也是死得其所,岂不快哉!” 说完,我将杯中的茶,一饮而尽。见萧秀若有所思的不出一言,我便转而言道:“只是这终究无法真的改变太多,不过是博取清名的混账话罢了。望萧兄莫笑!” “笑什么?”萧秀回过神来,望着我,心思沉郁地接着说道:“说来惭愧,我一心想的是私利,而尚兄怀揣的是天下。或许,这就是你我之间的不同。” “这世间同心同德之人毕竟不多,而同心同德走到最后的更是寥寥。所以,你我同心就好,至于‘同德’,我看时间久了,也未必就是好事。最重要的,还是彼此的理解和扶持。若是今后,我又说了什么‘混账话’,做了什么‘糊涂事’,还望萧兄海涵,鼻垩挥斤才是。”我见他阴郁的表情,故意跟他客套起来。 萧秀局促地笑了笑,回道:“尚兄思谋之深,我远不及。今后我若是有迷不知归的时候,还请尚兄予违汝弼,防微杜渐,如此方不至出大的纰漏。” 被萧秀这样一说,倒是让我也严肃了起来:“嗯,你我都该如此。毕竟我们要做的事情,终究是非常事,须得处处小心。” 萧秀看着我,点点头,接着端起茶杯饮了一小口。 - 第二日一早,用过朝饭以后,马新莹端着一盘糕点,与萧秀和邓属一起过来。 “小先生,快,尝尝这个···”马新莹一边急切而兴奋地笑着说,一边将糕点放到我跟前,面露期待。 我遂拿起一块,咬了一口,问道:“这糕点是你做的?” “嗯,怎么样?”马新莹一脸激动而期待地等着我回复。 见状,我便故意闭上眼,装作细细品尝的样子,而后皱着眉头道:“太甜,又有些粉,缺软糯,与萧赐娘子做的比起来,哎······” 我一边故意摇着头说着,一边睁开眼,见马新莹横眉怒目地瞪着我。 “哼···不好吃别吃!”马新莹生气又委屈地说道,说罢便拿住糕点盘子。我与萧秀等人还没反应过来,他就端着盘子往外跑去。 见状,我忙说道:“一时戏言,并非真心,姑娘······” 没等我说完,马新莹就跑出了门外。 “这女子真是越发没规矩了!”萧秀见状,便责备道。接着他话锋一转,对邓属说道:“先不管他,你且说说今日的消息吧。” “诺!”邓属应着萧秀,接过话,对我说道:“先生,白蚁的事,已经让萧泽去打听了,也飞鸽回‘千机堂’,让章少堂主帮着查查。还有杜牧和李商隐都已安排妥当,明日便会启程离开长安。” “嗯···那宫里可有什么消息?”我问道。 “陛下昨日夜里已经差人去问周墀,关于韦澳的事情。”邓属答道。 “饶阳公主那边呢?”我继续问着。 “如昨日先生的谋划,上官柳儿已经和饶阳公主说了,今日便会将‘青衣卫’的服饰改掉。还有‘盗墓之事’,连薏已经在着手安排了,这两日就会有些动静。”邓属接着答道,随后又说:“此外,陛下差人去问周墀,虽暗中行事,但恐很快饶阳公主便会知道。是否需派人阻止他知晓此事?” “无需阻止,拖延至明日便行了。饶阳公主毕竟是宫里出来的,在那宫墙之内有些耳目也是必然。我们若是阻拦,倒是显得过于刻意,难免让他起疑。”我顺着邓属说,而后皱着眉头道:“如此···倒不如干脆不拦,只需中间拖延一下,等到明日就好了。” “等到明日?”邓属不解地看着我。 我见他如此,笑着解释道:“想想看,今日朝堂上,必然会有一番唇枪舌战。最终为的,无非是谁接替柳仲郢。” “恐怕也不会有结果吧?”萧秀插话道。 “不是恐怕,是一定不会有结果。”我接过萧秀的话,又说道:“陛下为何会派人去询问周墀?还不是已经被说动了。而今日朝堂上必然是三方争执不休,陛下也不会即刻就做出决断,定然是要等周墀的回话。所以,只要等到明日,陛下派去的人,饶阳公主追不上了,也就无法阻拦,只能想想接下来的对策。” “经过‘青衣卫’这件事,饶阳公主或许不会来问尚兄,但是估计上官柳儿会过来问问。”萧秀接过话,而后又问道:“不知尚兄打算如何应对?” “上次你不是已经说过了么?”我端起茶杯,反问道。 “说过什么?”邓属问道。 萧秀看了看他,接着说道:“那日让你回来,不听我的。怎么,现在不知道了吧!不过你能这般关心,倒是让我对你侧目。既然如此,便跟你说了吧,反正最后也是需要你去办的。其实就是想让韦澳假意去‘玉薮泽’一趟,顺便纳个小妾。” “纳个小妾?”邓属不解地问道。 “谁要纳小妾呀?”一个柔和地声音问道。我们循声望去,只见门被推开,珠玑端着马新莹刚刚拿走的糕点,走了进来。随后他关上门,碎步走到跟前,边走边温婉地又问:“方才在门外,听见说纳妾,不知是哪位要纳妾呀?” 说着,他跪坐到一旁,将手中的糕点放到了案几上。 我见他如此问,只好解释道:“是说明日的事情,我们打算安排一个人去‘玉薮泽’纳个小妾,安抚一下饶阳公主。姑娘既然在这里,想来你对‘玉薮泽’更加熟悉,不妨告知一下,可有好的人选?” “说到这个,我倒是真的有个不错的人选。昨日去回话,顺道又被叫去‘玉薮泽’**那批新到的姑娘。其中有一人,或许能帮到先生。”珠玑略带高兴地笑着对我说道。 “如此···姑娘可否细细说来?”我笑着对珠玑回道。 珠玑娴熟地将案几上的糕点推到我跟前,接着笑道:“不急···先生请先尝尝这个,新莹妹妹可是花了好多功夫的。” “新莹刚刚不是拿来过了么?自己端走了,怎么又让姑娘端过来?”邓属在一旁疑惑地问道。 我和萧秀一起看向他,不约而同地笑了。这时珠玑也在一旁抿着嘴笑起来,素净的面容上泛着红润的光泽,刹那间分外迷人。他眼眸低垂到糕点上,似是想说些什么,却又未开口。 我见状,一边拿起一块糕点,一边对珠玑说道:“既然姑娘美意,我便再尝尝,兴许比方才的更好吃呢。” “那我倒是也要好好尝尝了。”萧秀故意提高嗓门,接着拿起一块送到嘴中。尝完以后,又故意大声说道:“嗯···是不错!他平日可是从来没做过这个的,能做成这样已经很好了。对了,新莹呢?” “还杵在门外干啥?快进来吧,二公子唤你呢!”邓属对门口大声喊道。 我尝了一口糕点,和珠玑相视而笑,接着就见马新莹一边推开门一边说道:“他唤我,我就得进来呀?哼!” 见状,我便笑着道歉说:“在下鲁莽,口不择言,不知是姑娘第一次做。方才有些唐突了,还请姑娘莫要生气!” “我也不知道怎么做啊,以前也没做过。就是按照三娘说的去做,怎能与萧赐娘子做的比嘛?”只见马新莹嘟着嘴,一脸委屈地说道。 我见他这样,倒是有些心疼又觉得甚为可爱,遂将手中余下的糕点放入口中。等吃完,我又宽慰他道:“姑娘第一次能做成这样,已经实属不易,想是花了很多心思的。嗯···这次的,比方才的还要好吃几分呢!” “真的吗?真的吗?”马新莹听我说完,一扫阴霾,即刻活脱起来。拿起一块放入口中,一边吃着,一边嘴里嘟囔着:“还真是···诗岚姐姐还真有办法。” 看着马新莹这般耿直可爱,大家都笑起来。珠玑也在一旁笑道:“不过滴了几滴芝麻油在上面,算不得什么。” “哦···想不到诗岚姑娘竟还善于此道?”我好奇地问道。 “也并非擅长,只是在‘丽景门’中,会首先教授像烹饪、刺绣、编织这些基础的,然后再根据个人性情和所长,授琴棋书画舞这些技艺,所以这才会一些。”珠玑缓缓说来,脸上波澜不惊。 可我听完,却想到的是他的经历,还有那些经历背后的辛酸。想着想着,心中不由得生出怜悯来。 未等多想,萧秀便转移话题道:“方才姑娘说‘有个不错的人选’,不知指的是······” “昨日去‘玉薮泽’,上次新到的那批姑娘,其中一个,生性善良,又讷言敏行,若是能被先生救出苦海,想必不会误了先生的谋划。”珠玑回道。 “哦···刚入的姑娘,也不知‘玉薮泽’是否会放?不过听诗岚姑娘的评介,这个人倒是十分符合。”我接过话,有些忧虑。 这时,珠玑倒是有些激动起来,赶紧言语道:“先生,像这样心底善良又不善言辞的姑娘,在‘丽景门’是呆不长久的。最终的结局无非是死,只不过是被打死或者自己抑郁而终的区别罢了。当年若不是有师父的护持,我也无法在其中淹留至今。可是他却不同······所以,恳请先生想想办法!” 说着,就见珠玑的眼眸中含着泪水,言语也颤抖起来。我虽心疼,可是却办法不多,只得望向萧秀。 萧秀见状,接过话道:“姑娘,并非不置援手,只是我想你也清楚,他们是不可能在**好之前将人放出的。” “什么?你的意思是不救咯?”马新莹惊诧地质问道。就见他恶狠狠地瞪着萧秀,接着怒道:“没听见那姑娘的境遇么?多么可怜的人儿···你要是胆敢不救,看我如何收拾你!” “新莹姑娘,气大伤身!你先别着急,我想萧兄不会不救的。”我一边笑着安抚马新莹,一边看向萧秀。 萧秀看到我坚定的眼神,马上明白了其中的意思,也没有理会马新莹,问起了珠玑:“那我们想想办法,不过诗岚姑娘还需先告知名字,我们才好打听,等去的时候也好认出。” “具体的名字···因为未出师,所以还未定名。而他的本名我并不清楚,不过有个明显的特征,就是在太阳穴和同侧大迎穴处各有一颗痣,鹅蛋脸型,十三、四岁的样子,一眼便能认出。”珠玑对萧秀说道。 “这么小···想是不会迎客的。不知何处能寻到?”萧秀继续问着。 珠玑接过话,答道:“嗯!不过也在楼中,夜里做些杂活,白天才会到后院受训。若是入夜去,应该能遇到的。” “好,我先记下,到时会告知去楼中之人,姑娘放心。”萧秀言辞诚恳了起来。 珠玑忙谢道:“诗岚先谢过萧公子!” 这时,有仆人开门进来,对着我们行礼说道:“先生,二公子,方才有人来唤珠玑姑娘去亲仁坊。来人说是有急事,让姑娘即刻过去。” “好的,有劳了!我这即过去。”珠玑回道。接着他起身对我和萧秀行礼,说道:“先生、公子,不知可有什么需要嘱咐奴家的?” 他这样一问,我倒是想起来,如此着急唤他过去,应该是上官柳儿遇到棘手的事情了。只是不知是上官柳儿知道了杜悰之事还是韦澳之事,所以也无法说什么。 于是我只好对珠玑说道:“既然上官姑娘急着唤你过去,想必是遇到什么要紧的事情了。你且先过去,寻常应答便是。只是这冬日寒冷,外面不比屋内,姑娘还需穿暖些,切莫着凉。” “先生关切如斯,奴家自当保重。如无它事,就先行退下了。”珠玑说罢便退出门去。 待珠玑出门,少顷邓属也被仆人叫出门。等到再进来的时候,他对我和萧秀说道:“先生、二公子,柳仲郢被去职,但仍领右散骑常侍官衔。” “这就算了?连级别都没降?”我心中颇为不满,问道。 “听说是陛下觉得从严治理并无过错,但又需给朝野一个交代,所以才有了这样的结果。”邓属答道。 这时萧秀接过话,笑道:“呵呵···尚兄何必愤懑,而今能让他从京兆尹的位子上下来已经很好了。这个右散骑常侍虽与京兆尹是同级的,但不过是空有品级的虚职散官。我们的目的也算是达到了,何必指望更多呢?长久以来,法度不都只是约束平民百姓的么?而那些官宦世家的法度,从来不都是皇帝的金口么?难道尚兄还没有习惯?” 我听完,想想也在理,只不过回忆起曾经那些事,依旧思绪难平。却也没有其他办法,我只能无奈地摇摇头,轻蔑地笑了一下。 接着就听邓属继续说道:“还有一事,方才得到消息,上官柳儿知道了杜悰养盗墓贼之事。本想着让连薏过几日才告诉上官柳儿,让他铺排地周全一些,竟不知他如此快就知会了上官柳儿。” “怎么?难道这件事还没理清楚?”萧秀问邓属道。 “事情已经理清楚了,也抓住了几个涉事之人。杜悰藏匿赃物的地方也已摸索清楚,只是昨日让胡八跑了。属下失职,还请先生责罚!”邓属说着对我作揖道。 我见他如此,便宽慰道:“责罚什么?邓领卫这些时日,为这件事已经颇为辛苦,何言责罚?事情弄清楚了就行,胡八不过一个中间人,跑就跑了吧,无碍大局。只是在这件事尘埃落定之前,还须辛苦邓领卫费些精力,牢牢盯住杜家,以免胡八通风报信。” “属下分内之事,何谈辛苦。已然失职,我等必当竭心尽力弥补。只要他敢露面,我绝不会让他再有机会逃脱!”邓属回道。 “想来诗岚姐姐应该也是因为这件事,才被唤过去的吧?”马新莹突然插话道,接着又一脸悲悯道:“哎···真是可怜的人儿。霍骞那个混账,当年为何不将他一块儿带去岭南呢?” “他自有他要做的事,岂能人人都如你这般肆意妄为?”萧秀回着马新莹。不过他这样一说,又让马新莹厌恶地瞪着他。 我见状,赶紧转移话题道:“还好诗岚是因为这事被唤过去的,我还怕,是因为上官柳儿知道了韦澳那件事呢!” “先生放心,方才已经吩咐下去,陛下差人问询韦澳之事,最快也要到今日夜里才会被饶阳公主知晓。”邓属回我道,语气十分肯定。 不知为什么,我见他如此说,没多想,便在心里信了。遂对他说道:“哦···那就好!” 鱼弘志、李德裕、饶阳公主,三方都想争取的位子,最后却被这个局外人收入囊中。想来,世间事往往如此,有时候越是想要争取,却越是得不到,谁能知道背后是什么样子,大多时候都是当局者迷,只是旁观者也未必清。这也让很多争取都成了徒劳,只有那背后操控者才是最终的赢家。 想到这里,我遂笑了起来,心里想着: 时人若解局中惑,梦里何求事事清? 望断栏杆南旅雁,归来雨醒又一春。 第三十六章论道 “怎许枝枯待雪融,寒风要让新芽灭” - “对了,先生、二公子,还有一事,经过多日探查,已经证实。”邓属突然说道,打断了我的思绪。 “何事?”我忙问道。 邓属未来得及回答,萧秀便接过话问:“是刘玄靖吧?” “正是!杞王的谋士,就是这个崇玄馆学士刘玄靖。已经证实杞王的好些事,都是这个人的主意,包括设法拉拢鱼弘志和李德裕。”没等我反应过来,邓属回道。 这时我才想起,曾经望一楼里的卷宗,遂嘴里不由自主地细念起来:“记得‘崇玄馆’一卷中,曾经提到过这个人···出自衡山,授银青光禄大夫,赐号广成先生。但也仅仅只有这些,不知此人有何特别之处,能让杞王纳入府中?” “刘玄靖曾是当今圣上初登大宝之时,召入禁中的八十一道士其中一人。如今在金箓道场,地位与罗浮道士邓元起相当,仅次于御前恩宠在身的赵归真。若说是他左右杞王,倒也不算奇怪。当年陛下突然上位,虽千机阁所知内情不多,但细想陛下上位后恩宠赵归真,在宫内修金箓道场,并于九天坛亲受法箓,而且前后修望仙楼及廊舍五百三十九间,又大举灭佛···那些上疏切谏的大臣,不是被冷落就是被贬谪流放,仅李德裕一人例外。凡此种种,不难推测,赵归真等人在陛下上位这件事上的功用,定然无人能及。当年的十六宅,虽信奉道家的皇子不在少数,但像陛下这般痴于此的也是寥寥。我想,杞王这是打算走陛下曾经的那条路吧。”萧秀一下子说了很多,看来他是看过详卷的。 这时,马新莹在一旁插话道:“真搞不懂,为啥他们那么迷信道家,明明分毫益处都没有。” “哦···为何这样讲?”我见马新莹之言,倒是与众不同。平常人就算不信,也不会诋毁,所以不禁心生好奇。 马新莹一边给我斟茶,一边说道:“想想咱们之前信道家的皇帝,有几个长寿的?若是有益,岂会折人寿命?难不成那些皇帝死了,真的能升仙?” 他说完,我们都笑了。我接过话说道:“他们若是有姑娘的见识,怕是早就会断了升仙的念想。在人间多好,能做帝王,受万民拥戴。升仙了能干嘛?长生不老吗?众生皆老我不老,世事浮沉心不动,若真成这样,活着跟死了有什么区别?甚至比死了还惨,因为有无尽头的孤寂。上天让我们生而有限,不就是为了平衡么······” “平衡什么?”邓属问道。 我看了看邓属,一脸茫然却又好奇的样子,便接着解释说:“平衡这世间的一切,包括善恶、得失等等。一个人行善必然损己,行恶必然损人。若善人不死,行善至极则生恶;恶人长生,行恶至极则无善。而这些都是无法让世间万物和谐共处的,上天若想万物生生不息,就必须让万物生而有限。所以像永生、极乐这些骗人的鬼话,不过是抓住了人之弱点,被一些人拿来当做蛊惑人心的说辞,我们听听也就罢了,万不可信以为真,更不能被其迷惑。若是因此失了本心,罔顾世实,就难免不会害人害己了。” “嗯!小先生说的甚有道理!虽然我娘也信教,可我就没看出来有什么好处。整天都郁郁寡欢的,这也不能做,那也不能食,活着的乐趣都失掉了大半,实在是让人心生怜悯,却又无法劝说。就像当今的陛下,胡乱听信谗言,进食丹药,弄的自己都快要死了,还天天盼着升仙,又不听劝,真真是无可救药。还有那些道士也是,他们去害谁不行,非得害皇帝,弄得好好一座长安城,到处都乌烟瘴气的,这道教真是一颗恶疮!”马新莹厌恶地说道。 马新莹一说完,邓属就在一旁呵斥道:“新莹,胡说什么?!” “本就是这样,别以为他信道,我就不敢说!”马新莹争辩道。 “新莹!”邓属提高嗓门喝止道,接着不安地望着萧秀。 我见状,颇为不解,便也看向萧秀。只见萧秀微微一笑,说道:“其实也没说错什么,只不过理解有些偏差罢了。那些在宫墙内为所欲为的道士,虽是一群城狐社鼠,但道教却不能偏看那些人。道教之本义,从始至终都是告诫世人要敬天道、循人伦、行善事,从来都不是什么求仙炼丹。而我所感兴趣的,也不过是像‘知足不辱,知止不殆,可以长久’,这样大智言简的道理。至于那些虚无缥缈的神仙之说,或是玄之又玄的无解之词,不仅我不信,就是那些真正修身问道的道士,也不尽信。所以,以往三教论义之时,道家总是难以全胜,一来是因所参与之人皆是资质平平的泛泛之辈,二来也因真正有修为的道士皆深谙无为而治,均不屑于此。” “我想那些得道之人,应该是看透了世事本质,故而能从名利红尘中脱身,不在乎这些就自然不会对其趋之若鹜。可世间得道之人毕竟不多,所以大多数人都不过是假借宗教之名,暗取自身之利。而对于普通人,那些宗教只会不断告诉人们应该做什么,应该怎样做,却不希望人们自己去从内心出发,思考自己的答案。他们希望人们无条件的相信他们,如果不信就不断的对人们进行说教,最后往往是三人成虎,不信也信了。而信了以后,又会告诉人们不能自私,要事事以所信之教为先,同时还蛊惑人们去对其他人进行同样的说教,以为所有人都必须信其所言,对于不信的人就表示无法理解和不可原谅。于是就以己度人的要去开化不信之人,自以为是在行善,却忘了曾经他们自己也是不信的。由此看来,这些宗教,就和党争一样,与服用五石散无异,均会使人不能自拔,失去本心。而那些身在其中,又能看清、看透这些的人,大概就离‘得道’不远了吧。”我顺着萧秀的话,一边道出心中所想,一边拿起马新莹给我倒好的茶,喝了起来。 “得不得道还不都得活着么,又不能真的超然物外!”邓属突然插话道。 我们听完都一起看向他,只见他突然不知所措起来,看来不过随口一说。这时马新莹在一旁调侃道:“咦···二叔胆子也肥了啊···敢说这样的话,不怕你的二公子责怪你呀?” 这时萧秀立马接过话,为邓属开脱道:“他说的是实话呀,我责怪什么?难道你认为不对?也想要修神仙之术吗?” 我在一旁依着凭几偷笑着,邓属也憋红了脸忍着笑。 “你···你们···哼!”马新莹见状,生气地说不出话来,起身准备离案而去。 萧秀见马新莹这样,一边端起茶杯,一边继续调侃道:“哟···怎么,还真要去修仙啊?” 马新莹听他这样一说,立刻站住转身,故作女儿态说道:“是呀···奴家这就去修仙,还要让三娘把那些仙丹妙药都掺到你午膳中,让你也感受一下做神仙的妙处。” “好啊,我定不思而食!”萧秀一边说着,一边冲他一笑。 随后转过身来面向我,马新莹气得怒目圆睁,甩手就往外走。萧秀一边笑着,一边将手中的茶杯送到嘴边。这时只见马新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萧秀手中的杯子夺下,接着直接将杯中的茶全都泼到萧秀脸上,一边泼还一边骂道:“让你笑,你个痴汉!” 我在一旁依着凭几,笑地直不起腰,邓属脸也憋地更红了。再看萧秀,则完全被这突如其来的“横祸”弄得一时呆滞住。马新莹泼完就快步往门外走去,而萧秀回过神来,一动不动地对马新莹喝道:“你···给我站住!” “小仙女都是用飞的,站不住!”马新莹冲着萧秀说罢,赶忙打开门,门都不关就蹦跳着扬长而去,背影里都露出他得意的样子。 萧秀一抹脸,长吁一口气,有些恼怒地对邓属说道:“这碎女子,你们能不能想个法子治治?尚兄面前这般失礼,可还有一点温婉淑雅的涵养?” “二公子见谅!新莹的脾性也不是一时半会儿养成的,我们是没办法了。莫说先生在,就是老祖宗面前,不也还拧过你耳朵么。你又不是不知道,何必去招惹他呢?”邓属一边对萧秀作揖,一边少有的顶撞着萧秀。 “你···”萧秀眨眨眼,显得十分无奈也无语。遂起身对我作揖,说道:“让尚兄见笑了,我去去就来。” 我一边憋住笑,一边对他点点头。随后萧秀一边向外走,一边叹气道:“哎,都是给惯得······” 萧秀走后,我实在忍不住,笑出声,遂问邓属:“他们以前就这样吗?” “他们打小就这样的。新莹小时候就跟父母聚少离多,常需寄宿于洛阳,有幸被老祖宗宠爱,大家都奈何不了他,因此疏于管教。方才有些放肆了,还请先生莫与他计较。”邓属笑着回我道。 “新莹在外人面前也会这样?”我故意接着问。 邓属看了看我,局促地答道:“哦···若是陌生人面前,他自当收敛,这点分寸他还是有的,请先生放心。” 我欣慰地一笑,看着邓属说道:“这么说,他是没有把我当外人咯?既是如此,我又有什么好计较的?我反倒觉得颇为有趣,你们的二公子是不是除了他,还没有人能让其尴尬至此?” 被我这样一说,邓属又笑了起来:“这倒是······” “哦···对了,你们说的老祖宗是不是萧老爷的母亲?”我突然想起,便随口问道。 “正是。”邓属回道。 我的思绪回到那日的寿宴之上,那个端坐着的慈眉善目的老人,便随口说道:“上次得幸在寿宴之上有过一面之缘,看起来是个温厚和善之人。” “是啊···老祖宗对这些孩子们尤其爱护,特别是新莹。听说老祖宗觉得新莹像自己小时候,所以格外疼惜,每次无论新莹犯了多大的错,都能躲到老祖宗那里。倚着老祖宗的护佑,在洛阳也就没人能把他怎么样了。不分长幼尊卑的事情,虽新莹不会做,但对于比他小的二公子和三公子,就没有什么顾忌了。二位公子也常常被新莹欺负了,还无处说理,又不能跟新莹动手,就只能憋着。”邓属一边笑着,一边跟我叙说着。 我听完,笑道:“呵呵···他们在洛阳的时候,也是大家的开心果吧?” “嗯!大家都知道,二公子和三公子自幼家教甚严,而新莹也不是没有分寸的人,所以也就由着他们闹。反正也不会出什么大事,权当一乐。”邓属回我道,脸上少有的泛着祥和的笑容。 听邓属说完,我心里不由得生出一丝羡慕。这时萧秀回来,见我们都在笑,便对邓属说道:“还在笑?吩咐你的事都办好了吗?还有空在此笑!” 邓属听了,忙解释说:“二公子所吩咐的,都已差人去办了,请二公子放心!” 萧秀被邓属的耿直弄的一脸无奈,接着故意严肃地说:“除此之外就没了吗?两都领卫难道这么闲?这二都店铺几百号,你肩上担子可不轻,怎么还有空在此说笑逗乐?” 这样一说,邓属才反应过来,忙起身,接过话:“哦···确是还有好些事。那先生,我先去了!” 随后跟我作揖,我对他点点头,道:“去吧,辛苦了!” 邓属走后,我见萧秀一脸的不悦,知道不适合继续说这件事了,便岔开话题道:“萧兄,既然知道是刘玄靖,那此人的性情还需多了解一下才好。你看,能否安排我跟他见上一面?” “了解当然是必须的。他能出此等计谋,而且隐藏地如此之深,还是有些过人之处的。只是见面,我看就没有必要了。这样思虑缜密之人,只怕能察常人不察之处,终究觉得有些不妥。平日里他和杞王极少有瓜葛,明面上根本查不出他是杞王的人,甚至鱼弘志、饶阳公主这些漩涡之中的人都不知道。此次若不是刻意去查,布控了整个杞王府,我们也难以发觉。”萧秀回道。 我听完好奇起来,便问道:“哦?那萧兄是如何发觉的?” “呵···”萧秀勉强一笑,而后解释说:“我让他们严查进出杞王府的人,都未察觉端倪,甚至杞王府中养着的那些谋士,也都一一比对过,均未发现有资质过人的。后来实在没办法,就多派了些人手,将杞王府严密监控起来。起初不知道会是何人,跟踪了十多条线,到最后都没有结果。怎么都想不到,最后是在给杞王府送菜之人那里,取得了突破。” “送菜之人?这么个微不足道的人?”我不禁脱口问道。 “是啊···正因为微不足道,而且还是杞王府之外的,所以从来都没有谁注意过这个人。可偏偏就是这个人在刘玄靖和杞王之间传送着消息。”萧秀答道。 这么隐秘的线索,能被萧秀发觉,还真的让我止不住好奇,又接着问:“那你们又是如何把这个人挖掘出来的?” “这个人看起来是个普普通通的送菜的长工,而且完全没有露出一点与他人不同之处。我们追踪他的人,本来都打算放弃了,只是无意间比对了他送菜的时候进出各个府邸的时间。其它府邸都差不多,唯独杞王府和刘玄靖所住的崇玄馆会比其它府邸稍长。本这也没什么,他所送菜的那些府邸,只有这两个地方每日送的菜最多,时间久一些也合情合理。好在跟踪这条线的人,敏锐过人,最终还是察觉到了异常。每到一家府邸,那人都会递上时令菜的价目贴。我们的人仔细比对了那些价目贴,有一次发觉他给这两个地方的价目贴会比其它地方的厚一纸,并且那次他跟这两个地方的采办说了好一会儿话。这些疑点报过来,我便让人去查了查这两个地方的采办。一个是伴着杞王长大的寺人,一个是刘玄靖的徒弟,而那个送菜的人居然也是个寺人。然后我们设局看了一眼送到这两位采办手上的价目贴,里面常夹有纸条。顺着这条线,一直查下去,才最终确信,为杞王出谋划策的人,正是刘玄靖。”萧秀缓缓道来,言语波澜不惊,而我却听后如临大敌。 我面色凝重地问萧秀道:“萧兄,了解到这些,你觉不觉得这个人,将会是我们以后最大的阻碍?” 再看萧秀,倒是没有显现出特别的紧张来,悠悠地答道:“阻碍自然会有一些,但我想还不至于算作是最大的阻碍。因为我们在暗,他在明,我们就可以胜他三分。不过若是现在见面,相当于直接与他正面交锋了,胜算自然会降低。所以才觉得,现在与之见面,有所不妥。” “有些人,不是不见面,就能躲过去的。尤其是像他这样的人,既有从龙之心,又有定鼎之力。若是我们暗中掣肘,就算再隐蔽,也有被发现的可能。彼时,以他的心计,难免不择手段,赶尽杀绝,或者两败俱伤。如此,还不如直接见上一面,让他以为知己知彼,安心地与我正面交锋,不做深入探查,不以偏奇取胜。”我跟萧秀道出心中所虑。 这时,只见萧秀突然有些激动,遂站起身,对我作揖道:“谢尚兄体己,可是······” “没有可是!”我知道他担心我的安危,不等他说完,就打断他。然后我看着他,依着凭几笑着说:“呵呵···我自信即使是正面交锋,我也能赢他!怎么,难道你对我没信心?” 萧秀放下手,端坐下,皱着眉头看着我,抿了抿嘴,随后用坚定地口气说道:“我信!哪怕是毫无胜算,我都会选择信你。更何况,他一个崇玄馆的道士,还没有那么大的能耐,可以翻天覆地。” “信我就好!”我回道,接着岔开话题:“猜猜看···明日上官柳儿会不会登门?我猜会。” 萧秀听罢,紧皱的眉头稍松,邪魅一笑,而后一边起身,一边说道:“我猜不会!我可不想他再来这里施展媚术了······” 说完拿起一块糕点,就往外走。 “嘿···你刚刚不还说信我呢么?这是想去哪儿啊?”我见状,忙问道。 只见他一边走一边回道:“我去看看午膳怎么还没好。尚兄,你先好好静一静吧,可别为他动摇了心志!” “我才不会!”我冲他喊道,心里却想笑,看着他的背影,不由自主地想着: 三言笑语三生幸,一块方糕一片情。 跪地求佛佛未现,虔心问道道难行。 第三十七章谲谋 “奈向心慌性太急,未觉指路阴陵左” - “那先生···我先过去了。” 珠玑起身出门,我望着他背影,想着他被搅在这漩涡中,便心生愧疚。 这时萧秀的话,打断了我:“阎守信这个时候想见他,看来是想打听些什么。诗岚姑娘的警慧,我倒不担心,只是他的安危···这样,你安排两个人暗中护卫。” “诺!”邓属答道。 “对了,韦澳入京的事安排好了吗?”萧秀接着问。 “已经安排妥当,明日夜里会正好赶到东郊铜人原,留宿一宿后,第二日入京。”邓属继续答着。 “嗯,很好!”萧秀回着邓属,接着又对我说道:“尚兄见谅,韦澳目前各方都盯着,只能安排在城外见一面了。” “无妨!不过走些路罢了。”说着话,我突然想到萧赐,便问萧秀:“既然去见韦澳,不如让萧赐一起去见见吧?早些认识一下,免得到时互不相知。我想他们还不相识吧?” 萧秀微微一笑,答道:“确不相识。也好···让他们见一见,到时传递什么消息,就让萧赐传一下,不用再安排人了。” 过了半晌,有仆人进来一边递着一个拜帖,一边说:“先生,二公子,方才上官柳儿送拜帖过来,现下应刚到门口。” “如何?输了吧!”我冲萧秀笑道。 萧秀也笑了笑,冲着邓属使了个眼色,然后起身道:“那我等便去迎他一下吧!只是诗岚姑娘刚出门···来不及了,你去让萧赐带着他娘子跑一趟乐坊,教诗岚姑娘几道点心。” 说着,我也起身。邓属一边将斗篷拿给我,一边问萧秀道:“就在乐坊教吗?” “对,就在乐坊!”萧秀回道。而后邓属急忙出门,我和萧秀一行人则如上次一样将上官柳儿迎至正堂。 “昨日邠国公之事,珠玑已经告知在下。待他回来,就会让他去回话。今日风雪颇急,姑娘何须特意赶来?”我对上官柳儿假意客气道。 上官柳儿听罢,又显出媚态来,道:“今日过来可不是为那些个琐事,只是几日未见,惦念先生的病。看今日又落雪了,就急忙过来瞧瞧。冒昧登门,还望先生勿怪!” “姑娘这样说,倒是让尚某兢剔失图,颇感恛惶无措。”我赶紧起身作揖道。 上官柳儿见我这样,故作难色道:“让先生这般不安,当是柳儿之责。可惜柳儿愚迷不悟,只得闭合思过,以求先生宽谅!” 虽心里笑其虚伪做作,可还是需要假装安慰一下,便说道:“姑娘颖慧绝伦,当知我并非狭隘之人。今日冒雪前来探望,这份心意,尚某感念。” “见先生今日气色不错,柳儿便心安了。哪怕先生心里责怪,柳儿也觉值得。罢了,罢了···再自责下去,怕是先生要笑奴家女儿之态过甚了。其实今日除了探望先生,顺便也想听听先生对邠国公之事的看法,另外还有一事想请教先生。对了,珠玑呢?怎么未见他在先生身边服侍着?”上官柳儿绕了半天,终于说到了关键。 这时,萧秀赶忙接过话解释道:“在下一个在京兆府当差的远房表亲,前几日送来一盒点心,尚兄颇为适口。只是他平日不常过来,所以便想着让珠玑姑娘去跟他娘子学一下手艺。今日他和娘子去乐坊听曲,不知上官姑娘到府,又没太多琐事,便让珠玑姑娘过去那边了。” “哦···这样也很好,待他学会了,柳儿定要跟他学学。闲来用心做些,给先生添点味道也好。”上官柳儿接过话,继续娇媚道。 “姑娘日无暇晷,有珠玑在,岂敢劳烦姑娘!”我婉辞相拒道。 “不一样的!”上官柳儿一边说着,一边狐媚地看着我,眼神似会说话,勾人心魄。 在我迷离之际,萧秀又将我拉回现实,插话道:“既然珠玑不在,要不尚兄就将昨日所谋,直接跟上官姑娘说说?也好让姑娘早作铺排,免得误了大事。” “邠国公之事···还想再跟姑娘确认一下,他真的做了那样的事吗?可有实证?”我假装困惑的问上官柳儿。 上官柳儿收回了狐媚之态,露出一副轻蔑而得意的样子来,回道:“哼···这个邠国公,原本想着只是个贪财好色之辈,平日里背靠神策军这棵大树,虽与公主不对付,却也找不出太大的把柄。想不到竟然做出此等欺辱先人的事情来,这次若不是抓住了他手下的一个盗墓贼,任谁也不敢想,一个堂堂刑部尚书,竟然不顾礼法,利欲熏心至此!” “他生在书香世家,又是皇亲国戚,太傅也算得一品衔,还有国公之尊···按说当锦衣玉食,一生荣华富贵,为何要做这种事啊?”我故露痛心之态,感慨了一番。 上官柳儿接过话,继续轻蔑地说道:“他既然做了,我便不会视若无睹。对于此事,不知先生有何打算?” “尚不知姑娘之意,在下不敢谋虚逐妄。因此,想先听听姑娘的想法。”我心中有疑,便打探道。 上官柳儿看了看我,端坐着,眼神里露出了寒意,回我道:“既然把柄在我等手中,那便由不得他拒绝了。” “姑娘是想收为己用?”我问道。 上官柳儿眉头一皱,反问道:“怎么?先生觉得有何不妥?” “姑娘这些年,可有想过法子去收服吗?”我继续问道。 “也想过一些,钱财和姬妾那些,他都照单收下,但却始终不肯俯首听命。”上官柳儿一脸不悦地答道。 我见状,更进一步问道:“姑娘认为,他因何会如此?” 上官柳儿摇着头,答道:“还不是仗着神策军的撑持。否则,他岂能如此跋扈?” “既然如此,姑娘因何会觉得这次他会就范?难道以前没有抓住过他的把柄吗?”我再问道。 “可这次不一样!”上官柳儿赶忙抢着说。 “有何不一样?”我也反问道,接着跟他解释:“姑娘觉得这件事,在他和神策军眼里真的是不恕之过吗?他们若是这样想,只怕也不会这样做了。” 上官柳儿听完,若有所思。见状,我继续引导他道:“退一步说,就算姑娘拿着这个把柄去威胁他,让他臣服。姑娘能保证他不会在事情翻到明面上之前,跟神策军串通一气,狗急跳墙,危害到姑娘和公主吗?他既然能做这样的事情,就说明他根本不是一个有底线和道义的人,更不会在乎结果如何。对于一个做事全凭私欲,不计后果的疯子,就算他当时俯首了,姑娘真能信他?” 听完我说的,上官柳儿的表情更凝重了。我虽心里窃喜,但还是用忧郁的口吻更进一步说道:“再者说,这件事只怕用不了多久也会被人发觉。我听说淮南境内,已有官员家的祖茔被盗了,不知可是他所为?如果是的话,这样的事就算有一两件,能一时被弹压下去,可时间一长若他还不知收手,案子多了也难以全顾,迟早都会被人捅到明面上的。届时,人情汹汹,就算有人能说动陛下宽恩,在那样的情形下,他这个罪魁,恐怕也难逃一死吧?对于一个死人,姑娘收服了又有何用呢?” 上官柳儿点点头,接着问我道:“那此事···先生有何钤谋?” “依在下愚见,既然他横竖要死,姑娘不妨就弃了收服的念头。更狠一点,直接折了神策军的这个臂膀。不知姑娘觉得妥否?”我接过话答道,只见上官柳儿皱着眉头思忖再三,未出一言,我便再问道:“怎么,姑娘还有何疑虑不决之处?” “先生所言,柳儿并非没有想过,也知在杜悰那里有所收获的可能性不大。只是接替之人恐怕也难为公主所用,故而方才犹疑片刻,望先生勿怪!”上官柳儿接过话对我说道。 大概是他知道了陛下密探韦澳之事,遂假意问道:“难道京兆尹的人选,陛下没有采纳公主所荐之人?” “陛下昨日便派密使去了郑州,听说是去招枢密使刘行深所举荐的郑滑从事韦澳。这个刘行深,平日里半句都不敢多言,此时却冒了出来。鱼弘志倒也聪明,知道自己当前与陛下多有嫌隙,便让这么个看似中立的人来举荐。韦澳想必早就被他收归麾下了,此事,恐难再有转机。”上官柳儿回我道。 我心里想笑,可是还装作淡定地问他道:“这个韦澳···公主难道有证据能证实,他已是鱼弘志那边的吗?” “倒是还没有,只是推测。”上官柳儿答道。 “那姑娘不妨反过来推一下。”我一边说着,一边饮了一口茶。 上官柳儿不解:“反过来?” 我遂放下茶杯,看着他一脸的困惑,便解释道:“韦澳此人,我还是知道一点的。据说曾经拒绝了牛李两党的招揽,可见并非是一个容易收服的人。否则为何放着这么好的进身之阶不上,偏要去外面做一个从事呢?” “我也查过,韦澳确曾拒绝过两党的招揽。但只怕这次就算不如他之意,也难逃被招揽的命运了。神策军可不像两党那般斯文!”上官柳儿对我回道。 “那总归还是有些硬骨头的吧?”我反问道,接着继续引导他:“听说郑滑节度使周墀,虽三番五次被威逼利诱,却从不曾屈服于他们。既然韦澳能在周墀手下为官多年,想来应该是脾性相投的两个人。姑娘何不往好处想想,如果他真是个持身中正的人呢?” “但愿他没有被收服吧···只是若不能为我所用,那便如同敌人,终究留不得。”上官柳儿冷冷地说着,言语里都透着狠劲。 他还真是顺昌逆亡!这样的人,呵呵···怎么可能成的了事?我在心里笑着,却不得不劝阻道:“这朝堂上,难道就没有几个是各方都不偏,持身中正而用心做事的人吗?” “有是有,不过都不是在如此重要的位置上。那样的人,若是真的置于要职,只怕也会被各方倾轧而亡的。”上官柳儿继续跟我解释着。这时连薏跟邓属前后脚进来,分别站在了一旁。 我遂笑着说道:“那就更好办了。既然各方都对其不怀善意,若是公主拼力相保,就算他明面上再怎么持身中正,心里多少都会对公主有所偏私。若是真到了什么节骨眼上,让他还个人情,也是顺理成章的。到时候,就算他不是公主的人,也是了。” “先生说的,也有些道理。只怕到时候,他未必就会记得公主的恩情。”上官柳儿语气缓和了许多。 我见状,继续劝说道:“人非草木,岂能无情?既然姑娘有所担心,那待韦澳到长安的时候,不妨我替公主跑一趟,去会会他。一来探探他的虚实,二来也当一回说客。万一我将他说服了呢?不知姑娘意下如何?” “按说纵死也不该让先生辛苦的,只是柳儿身份微贱,恐难与他相见,就算见了也未必能说服他。而身边那些不成器的,柳儿也实在无法指望,只得厚颜劳烦先生了。”上官柳儿突然又显出媚态来。 为防止被迷惑,我便转移话题道:“不知韦澳何时入京?” “根据时间推算,加急的话,明日傍晚时分,他便能到京郊,整顿一夜后入京。确切的行程,尚需进一步探明。”这时,站在一旁的连薏接过话说道。 “如此···待姑娘探明,消息一到,我便去京郊与他一见。”我假意说道。为了防止上官柳儿再起媚态,我赶紧岔开话:“对了,杜尚书的事,姑娘应当先着眼当下。至于将来谁接替他,尚有可争取的余地。只是当下若不将其咬死,过不了多久他就会发现盗墓贼被抓。到时候他毁灭证据,再想扳倒他可就不易了。” “如何咬死?还请先生替公主谋划一二!”上官柳儿急不可耐地说道。 我也不急,慢慢道出心中所谋:“首当其冲,自然是从盗墓贼那里找到与邠国公和鱼弘志有关的证据。然后逼那个盗墓贼,去盗几个朝堂上要员的祖茔。切记不可盗鱼弘志和邠国公死忠之人的,并且所盗之官员不可全数是他人手下的,公主的手下也要假装盗几个。下个月就是腊月,腊祭的时候,不用提醒,那些官员跽拜扫墓之时都会发现。然后再将所抓的盗墓贼送到下面的官府,自然会有人进行深查。此时可引导那些人查到相关证据,这件事不出意外,定然会被捅到御前。事已至此,剩下的就不用做什么了,静候结果就行。” “先生之谋,着实精妙。这样一来,我们明面上什么都没做,却不声不响地达到了目的。柳儿在此,替公主恳谢先生至谋!”上官柳儿一边说着,一边起身,身姿柔美,神态妩媚,令人倾倒。 “身为谋士,此乃本份,姑娘无需言谢。”我笑着起身回道。随后想起刚开始说的话,我不得不假意问道:“对了,姑娘说还有一事需在下效劳的,不知是何事?” “那件事,方才已与先生谘谋,且先依已定之计行事,有劳先生了。柳儿殷殷再谢!”上官柳儿说罢,便对我行礼。 待我回礼完毕,上官柳儿冲我媚态柔语道:“过几日,公主府中演《代面》戏,已约好梨园翘楚成辅段相助,不知先生可有兴致前去一观?” “家师一生仰慕‘竹林七贤’,其志亦言传身教。虽在下非清贞之人,也知道优伶之祸,犹如奸佞,有诳时惑众之能,有废礼乱国之患。故而不敢欺师叛道,趋从而往。再者说,兰陵王徒有虚名罢了,既无冠绝天下之勇,又无运筹帷幄之才,非尚某鄙薄,实在难让在下嗟仰。望姑娘体谅!”我极力拒绝上官柳儿道。 只见他深情款款地望着我,心有不甘,含娇道:“柳儿可是找了好些人,方才请到这位京中名流的。想着先生天天闷在这园内,颇为无趣,给先生换换心情。谁承想,好心一片,竟惹先生这般严词相拒。柳儿真是多此一举,枉费心思了······” “名流?哼···那也得分分是哪一流!往后像这种下九流的东西,姑娘还是少花些心思的好,我想尚兄还没有堕落至此!”萧秀抢过话,轻蔑地说道。 氛围顿时尴尬了起来,一时间谁都没有说话。见状,我只好出来圆场道:“其实,最主要的,还是因为,公主府终究臣门如市。尚某身微德薄,若冒然前往,难免不引人臆测,恐有不妥。为大局计,此刻在下还是不要露面的好。否则以鱼弘志之心计,等到邠国公东窗事发,难免不会猜测到公主头上。另外也夹杂一份私心于其中,尚某可不想因为此事而引来杀身之祸。到时若公主大事尚未成,作为谋士,必会饮恨而终。望姑娘与公主道明在下苦衷,若公主责怪,待邠国公之事尘埃落定,尚某定登门谢罪!” “‘谢罪’的话可就言重了···先生为公主殚谋戮力,公主岂会不知,哪有责怪的道理?先生所言,柳儿深知其意,定与公主道明。柳儿鲁莽,不知先生清风劲节,还请先生莫要与柳儿计较。往后这些下九流的玩意儿,再也不提了,污了先生耳朵便是柳儿的不是了。”他正歉疚地说着,突然又谄媚起来:“柳儿也不再沾,否则先生该嫌弃奴家了···柳儿可不愿被先生嫌弃,还盼着先生对奴家多多指教呢!也不知先生爱好些什么,奴家空有其心,却茫然无策。” 上官柳儿一边说着,一边来到我案前。我起身作揖,他竟挤手相扶。 接触的一瞬间,我赶忙收回了手,说道:“尚某不爱其它,唯书棋二物。皆是寻常之物,不劳姑娘费心。今日之谋,尚有诸多要紧之处,望姑娘慎重其事,早作铺排。” “此事非同小可,确需谨慎。如此柳儿便不叨扰了,这即回去好生筹划。虽万分舍不得,但为了不让先生之谋付诸流水,也只能忍痛暂别。屋外风雪交加,奴家不忍···先生身有旧疾,就别送了。柳儿身不由己,不能侍候左右,还望先生多加珍重!”上官柳儿说着说着,似是真的要哭出来了,若是第一次见,只怕真会轻怜疼惜。 说完他便往门外走,我对着他背影,作揖行礼道:“姑娘慢走,恕不远送!” 不知为何,望着他离去的背影,突然心生怜悯。门未来得及关,屋外的雪,吹进屋内,不远处的树上,雪已厚厚一层。雪花一片片的飘零,心也跟着飘了起来。想着上官柳儿,谁又是生来如此阳奉阴违,狡诈多面呢?变成这样得经历多少不可与人言的事情,又承受了多少人所不知之痛,恐怕这些都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这世间本就没有天生的好人,自然也没有天生的坏人,是我们所做的选择决定了我们的位置。望着那些雪,我突然恍惚了,不知道自己算好人,还是坏人。遂不自觉地在心中叹道: 敛手屏足人罔措,含霜履雪路艰辛。 胸中正道当深信,一载何须四季春? 第三十八章救抚 “人心向背莫强求,谇帚德锄谁肯首” - “已经跟萧赐打过招呼了,让他明日不要过来。”邓属说着,看了一眼马新莹和珠玑。 萧秀见状,问道:“嗯···其他的,还有吗?” 我对邓属点点头,邓属才接过话道:“还有方才里面传出话来,公主安排青衣卫刺杀韦澳。” “什么?为何?”我不解了,难道上官柳儿没有说动饶阳公主? “当然不是真的刺杀,只是假装一下,然后待我等与之相遇的时候,再由他派来护卫先生的青衣卫出手相救。”邓属赶忙解释道。 听完,我颇为不屑:“哼···真是用惯了手腕,对待狷介之士,竟也用此等下作手段。” “既然公主下决心要这样做,那我们就不可强行劝阻,否则该适得其反了。”萧秀看出了我的愤怒,提醒我道。 我点点头,叹道:“‘忠告而善道之,不可则止。’我明明白天的时候,都跟他说的那么明白了,为何还要做这样的谋划啊?难道他们就不怕韦澳知道以后,会中心如噎,从此再难同行么?” “里面说上官柳儿曾劝过,是公主执意要这样做的。”邓属补充道。 “呵呵···”萧秀笑道,接着端起茶杯,小抿一口,又说道:“公主久在深宫,习惯了以恶度人,自然事事都想控制。我想,也正因如此,方才让他有今日这般势力。” 马新莹一边给萧秀斟茶,一边说道:“那公主做出这样的决定,也是合情合理的嘛!” “可并不是所有合情合理的事情,都是对的!”萧秀回道,随后转向珠玑,接着说:“既然他有这样的打算,我等就不能作壁上观,什么都不做。诗岚姑娘,昨日阎守信不是问你韦澳之事么?我想着,能不能麻烦你再跑一趟,告诉阎守信,公主打算刺杀韦澳。以鱼弘志的老谋深算,自然明白如果此次阻止公主刺杀,那么韦澳迟早都会是他的人。” “现在去吗?”珠玑问道。 萧秀看了看珠玑,接着肯定地说:“嗯!我怕若等到明日,会有些仓促,鱼弘志难以采取行动。” “好!我这即过去。”珠玑平静地说,接着准备起身。 “等一下···”我打断他们,在他们都看向我的时候,接着我问邓属道:“邓领卫,你可知道,上官柳儿有没有安插人手在鱼弘志身边?” 邓属一脸茫然,答道:“这个···尚不知。” “无妨!”我接着说:“我想既然要告诉鱼弘志,不如让上官柳儿去告诉。” “为何?”邓属问道,众人都不解地看着我。 我遂解释道:“让上官柳儿去做,一来可以看看鱼弘志身边到底有没有‘丽景门’的人,二来若是以后被查出来,将会让丽景门和公主彻底决裂,我们也省去了不少力气。当然,对上官柳儿只能说是为了削弱‘青衣卫’。若是将来公主问泄密之事,上官柳儿也可说,自从上次的事情以后,鱼弘志一直盯着‘青衣卫’,所以见到‘青衣卫’刺杀朝廷官员,就出手阻止了。” “依着上官柳儿急于事功的性子,多半会照做。这件事就算深思,也是没有破绽的。”萧秀在一旁接过话道。 “此事,还需劳烦诗岚姑娘,辛苦一趟。不知姑娘是否愿意?”我问珠玑道。 珠玑恭敬地回我道:“先生关照,诗岚感念!从那日开始,诗岚说过,听凭先生差遣,岂会有不愿意的道理。” “姑娘只需将我的谋划说与上官柳儿就好,至于他会不会派人去告知鱼弘志,姑娘不必强劝,我自有其它办法。至于青衣卫刺杀韦澳,就说是我的谋划,让青衣卫假意刺杀韦澳,再由我等救下,以便获取韦澳信任。如果鱼弘志派人去阻拦,我等不仅可以在鱼弘志的人阻拦青衣卫后,将鱼弘志的人当成刺客击退,达成取得韦澳信任的目的。还能在事后跟公主殿下控诉青衣卫办事不利,逐渐动摇青衣卫在公主心中的地位。今日下雪,屋外阴寒风大,姑娘需穿紧实一些,切莫着凉了。”我遂对珠玑嘱咐道。 珠玑依然恭敬地谢道:“诗岚明白,谢先生关心!” 说完便与我们道别,起身出门了。 待珠玑走后,萧秀突然对我感谢道:“尚兄隐护之心,我代连薏殷谢!” “什么?”邓属一时没反应过来,惊诧道。 萧秀看着邓属,急道:“还什么!你难道不该也替连薏谢谢尚兄吗?” “为何?”马新莹也问道。 “尚兄让诗岚姑娘去告诉上官柳儿,而不是让连薏去,不就是不想将来出事以后,上官柳儿怀疑到连薏头上么?若只是怪罪还好,就怕上官柳儿那么狠绝的人会起杀心。现在你们该明白了吧?”萧秀虽然不耐烦,但还是对邓属解释道。 “明···明白!”邓属听完,恍然大悟,接着站起身,对我作揖行礼,憨憨地说道:“属下替连薏谢过先生!” “邓领卫这是作何?”我赶紧起身扶他,接着说:“我们之间还客套什么,快···坐下叙话。” 待我们都落座,我便道出心里话:“其实也没有全是为了隐护连薏,更多还是想着,这件事诗岚姑娘去说更妥当些。毕竟削弱‘青衣卫’的谋划,从一开始就是我提出来的。连薏若是冒然提出这样悖逆的谏言,只怕未必会成事,更有甚者,会适得其反。” “但尚兄终究还是有恻隐之心的。”萧秀接过话,说道。 “咦···”马新莹这时突然发出一声,接着疑惑地看着我问道:“你小子不是倾慕诗岚姐姐么?这么危险的事,让他去,你舍得?” 我看了看马新莹,接着笑了笑,知道他还没有明白,也没有回他,只是端起茶水喝了起来。 这时,萧秀接过话道:“你怎么说话呢?不知道什么叫礼数吗?再说尚兄对诗岚姑娘已是及其袒护了,你看不出来?” “没看出来!”马新莹依旧疑惑地看着萧秀。 萧秀叹一口气,接着无奈地跟马新莹耐心解释道:“尚兄不让诗岚姑娘去和阎守信说,还有另一层意思,便是担心诗岚姑娘的安危。在阎守信面前,若是诗岚姑娘知道的太多,必然会引起鱼弘志的注意,到时候难免不会派人跟踪他,甚至对他起歹心!再说,方才尚兄让诗岚姑娘在上官柳儿面前不要强劝,就是另一份心意了。” “哦···只要不强劝,诗岚姐姐就只是一个传话的,若是上官柳儿怪罪,也只能怪小先生了!”马新莹抢过话道,接着一边点头一边说:“我明白了,明白了······” “真明白啦?”萧秀斜眼看着他,打趣地问道。 “切···我又不是傻子,只不过以前没有想过那么多弯弯绕绕的。这要是跟你们两呆久了,保不准以后我比你想的还深呢!”马新莹见我杯子空了,便起身给我倒茶,等转过来,看到萧秀那样神情,立刻明白萧秀的意图,遂对萧秀凶道:“你这是什么表情?是不是皮又痒痒了啊?” 我和邓属在一旁看着他们,都憋红了脸。马新莹转向我,见我倚着凭几,这幅表情,怒道:“你看什么热闹?!我在你们心里就这么笨傻吗?!” “新莹姑娘锦心绣口,岂会笨傻?只是见二位这副模样,像是相伴已久,常常打情骂俏的情人,我也是打心眼里替二位高兴啊!”我接过话,一边宽慰,一边调侃道。 听完我这样说,他们三人不约而同的笑起来。 随后邓属接过话跟我解释道:“先生大概不知道府上的规矩,新莹跟二公子都养在老祖宗膝下,情同姐弟,是绝不能越界的。” “这是什么规矩?又没有血脉关联,若是有了真情,为什么不能在一起?”我不解地问道。 萧秀见状,便解释说:“这个就说来话长了,总之一个目的,就是为了维护家族的长久生存而定的规矩。其实,我们从小就是被这样教导的,所以也从来不会动那样的心思。虽平日里也经常打打闹闹,但都不会往那方面去想。一来我们都知道规矩就是规矩,绝不能乱;二来也是见多了府中的大大小小之事,知道身在府中的不易,便多半不想再找一个思虑过甚之人共度余生。” “先前章少堂主说,小先生喜欢乱点鸳鸯谱,今日算是见识了!”马新莹笑着对我说,接着又转移话题道:“对了,方才诗岚姐姐在,没敢乱问。现在你们可否跟我说实话,是不是真的会让韦叔叔置身险境啊?” 萧秀接过话道:“你还记得他?我记得他也就咱小时候去过洛阳一次,一晃都十多年了。” “当然记得!韦叔叔还给过我糖吃呢···虽然看着不和善,但对我们这些小孩却很有耐心。就算我们趁他睡着在他脸上画了乌龟,他也没有跟我们生气,还耐心的跟我们讲‘龙伯钓龟’的典故。”马新莹回忆道。 萧秀立马反驳:“我可没画,我只是被你拉去,李代桃僵而已!” “哎呀···都过去那么久了,你就别斤斤计较了!”马新莹打发萧秀,继而便岔开话题道:“你倒是说说韦叔叔要怎么办呢?” 我知道是该说出心中谋划了,便对马新莹缓缓道来:“姑娘莫急,且听我慢慢道来。这件事,还需先问问邓领卫,若是鱼弘志派人去截杀,可有把握能让他们都回不去?” “请先生放心,这点把握还是有的。鱼弘志的手下,我也曾了解过,都是些不入流的货色,没几个真正有能耐的,连青衣卫都比不上。估计不用我等出手,就会被收拾了。”邓属自信地回我道。 我听完,又生一计:“既然如此,那就帮帮他们。待他们都被青衣卫除掉,你再出手,将青衣卫杀地只剩一个,然后再留下点证据,让青衣卫查到是鱼弘志的手下。” “诺!”邓属答道。 “对了,韦澳那边也要告知一下,最好能有人护其左右,以免真被伤到了。”我接着吩咐邓属道。 邓属回我道:“周墀在韦澳离开郑州的时候,就已派身前护卫随行保护,应该不会出什么差池。” “那就好!剩下的就只有一件事了,派个人去乐坊,将公主刺杀韦澳的事情‘无意’间透露给阎守信。”我继续说道。 “诺!事不宜迟,先生和二公子若无其它吩咐,我这即差人过去了。再晚,乐坊就该关了。”邓属跟我和萧秀说。 我点点头,萧秀也回道:“去吧,诸事小心,切莫露出破绽!” “诺!”邓属随即起身出门。 记得萧秀曾经说过,在鱼弘志身边安插有人,见萧秀没有提,看来他也明白此事不宜太多人知道,否则就该显得刻意了。遂会心一笑,将身前杯中的茶,一饮而尽。想着韦澳,白天上官柳儿提到接替,转念又想起杜悰来,便问萧秀道:“萧兄,既然杜悰这次是逃不掉了,那不知刑部尚书,由何人接替为好?” 萧秀沉思片刻,回我道:“这个···我也想了好久,只是还没有最终确定。” “这么说,萧兄是有人选了?”我又问道。 萧秀皱着眉头,答道:“有那么几个,一时还没有想好。这些人各有利弊,所以还请尚兄容我两日,待思忖妥当,再说与尚兄决议,不知可否?” “好,那就有劳萧兄了!此事不急,离腊祭还有小半个月呢···”我回道,心里也没有多想。随后萧秀和马新莹便起身离开,各自睡觉去了。 - 第二日,天空放晴,用过午膳,小憩一会儿后,我与萧秀、马新莹和珠玑在园内赏雪梅,想起刘玄靖,便问道:“萧兄,见刘玄靖之事,可否成行?” “尚兄还是打算见他?”萧秀问道。 “嗯···”我回他,接着肯定地说:“此人我还是想见一见。” 萧秀无奈,接过话道:“好吧···那明日我陪尚兄去一趟玄都观,他在那里设坛弘法,到时再找机会与他说上话。” 这时仆人过来作揖行礼道:“先生、二公子,上官柳儿派人来,说先生可以动身了。他们共六人,在门口候着,说是保护先生的。” “是去铜人原吗?”萧秀问道。 “是!”仆人答道 萧秀遂对马新莹看了一眼,接着又对仆人吩咐道:“好!你去准备马车。记住,用那辆夹有铁层的,马就用那两匹汗血马。对了,让邓领卫安排妥当就过来,与我们一道去。” “诺!”仆人应答着,随后行礼完便去准备了。马新莹看到萧秀的示意,一声不响的离开了。 而后我们也去稍作准备,等邓属一到,便出门跟着青衣卫去铜人原。路上倒是没有太多波折,一切都如预先设计的那样进行着。在驿站落座后,等侍卫都出去,屋内就剩下韦澳、萧秀、我和珠玑。 “方才多亏几位仗义援手,韦某才得以全身而退。不知几位如何称呼?”韦澳对我们谢道。 萧秀赶忙接过话,道:“哦···这位是尚风月,这位是珠玑姑娘,在下萧秀。” 萧秀一边介绍着,一边对韦澳使眼色。韦澳听到萧秀的名字,便不再是一副严肃的神情,笑道:“萧二······” “子斐兄可知我等是何人?”没等韦澳说出口,萧秀便打断他的话,见他一脸疑惑,便又说道:“这位尚先生乃是饶阳公主麾下谋士,方才出门的侍卫,其中一人便是公主派过来保护阁下安全的。这位珠玑姑娘,也是公主身边红人上官柳儿的手下。今日我等前来,便是公主授意,过来与阁下一叙。” 韦澳听完,立刻收起了笑容,一脸严肃地看着我们,接着问道:“几位是过来当说客的?” “子斐兄难道不想得到饶阳公主庇佑?在这都城之中,若是阁下不给自己找个靠山,只怕很多事做起来会颇为困难。”我假装收服他,故意说道。 韦澳听罢,站起身,背对着我们说道:“子斐一生磊落光明,绝不与任何人同流合污!若是在都城无法行正道,明日觐见陛下之时,子斐辞官即可。几位毋庸多言,方才出手相帮,子斐心中感激万分。只是此事,子斐敬谢不敏,几位请便!” “子斐兄果真一身正气,尚某钦佩!”我见他这般,只好接过话继续假装劝道:“尚某向来都钦佩有骨气的勇士,但更敬重那些负重前行之人。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明知前路艰险,依然能背负起众人的期许,甚至是不明真相之人的唾骂,也要为了心中的道义和理想而坚持前行。这样的人,在尚某看来,比那些勇于挑战权势,在遇到不公正的事情之时,为了坚持心中道义,愤然离去,甚至慷慨赴死的人,更了不起。前者总是在想办法解决问题,而后者却始终在逃避。” 韦澳这时转过身,盯着我,严厉地问道:“难道阁下觉得坚持心中的道义不应该吗?” “心中道义,当然要坚持!只是为了心中道义而逃避问题和现实,是真的坚持吗?正义不张,世事依旧浑浊,阁下心中的道义,难道只是独善其身?”我反问道。 韦澳听完,摇摇头,闭上眼说道:“在下力有不逮,难以兼济天下!” “很多事,并不是逃避了,它就不会发生的!”我继续劝说道,见他没有回我,便接着说:“既然总会发生,不如隐忍前行,通过自身的行动一点点改变,虽然问题未必都会被解决,但至少会力所能及的让现状有所不同。若人人都作壁上观,以为不同流合污就算是捍卫了心中道义,对那些污浊之事任达不拘,只会让世道愈发昏暗,让正义不得伸张,恐怕阁下也做不到真的闭上眼独善其身吧?” 听完这些,韦澳没有说话,踱步到窗前,打开窗,寒风吹进来。只见他独自吟道: 别笑今来还有梦,何年何月是归期? 回首烟云似故里,参差眺望孰同心? 第三十九章郁怒 “间关未辨鸦啼处,入耳声声似泣寒” - “未见圣人曾弃世,三千弟子为民忙。 屈原疾问君臣错,投入汨罗楚更亡。 有时候自命清高,还不如做些实事,对现状的改变来得直接和殷实。若是见世道不如心意,便抽身隐居,岂不是愧对天意。天降贤能,自当替天爱民;君予贵禄,自当为君分忧。同心之人很多时候都是在的,只是需要多些耐心去寻一下。子斐兄刚刚入京,岂知没有与尔同心知己?不妨多走走看看,说不定会遇到那么几人也未可知。”我对着韦澳的背,缓缓道来。 “小兄弟这番话,虽有几分道理,却不像是公主谋士该说的。”韦澳一边说着,一边又回到几案前坐下。 听完我故意笑了,问道:“哦···子斐兄何出此言?” “即便今日鄙人听进了阁下的劝慰,留在长安,当了这个京兆府尹,也绝不会对公主俯首听命。这样说来,你留下我,对于公主又有何益?”韦澳一脸正气地质问我道。 我继续面露笑意,回他道:“那阁下会对谁俯首听命呢?” “谁也不可能让我俯首听命!子斐胸中唯有‘敬法忠君’四字。至于其它的,非我之责,非我之能,概不过问!”韦澳义正言辞道。 我接过话,继续微笑以答:“好一个‘敬法忠君’,我想要的也只是这四个字而已。既然子斐兄能做到,在下当然要劝你留下。不仅如此,他日若有需要,公主定然如今日一样,毫不犹豫的出手相助。” “公主这样做,所图为何?”韦澳盯着我,问道。眼神中充满疑惑和不解,但当他看到一旁的萧秀,又收住了,将目光移向别处。 “自‘甘露之变’以来,宦官手握重兵、把持中枢、扰乱朝纲。使得臣不敢言其过,君不敢降其罪,天下察其言,而风云观其色,神州疲敝,山河蒙阴,百姓恨之久矣。公主身在帝室,深知其祸,故而卧薪尝胆,意图革新除弊,匡正纲纪。然朝堂之上尽皆谗臣,帝冕之侧唯剩妖言,刚正不阿如子斐者,已然寥寥。即使知道你不会委身同行,但为了大唐,为了将来,公主依然会翼护左右。还望子斐兄能坚守心中道义,莫要为他人驱使。”我盯着他,不再笑了,故作认真态。 韦澳回过神来,皱着眉头打量我,又看了看萧秀,虽没有特别明显,但隐约在嘴角露出一丝笑意。此时,韦澳的随从推门进来,一边将手里的钱币递给韦澳,一边说道:“此钱币是方才在刺客身上觅得。我见其上有两个‘京’字,似与常人所用不同,便拿来给诸位看看,或能从中查出端倪。” “双‘京’币?这不是特供‘神策军’的么?”珠玑在一旁疑惑道。 萧秀见状,接过话,问道:“怎么?姑娘识得此币?” “此币铸造不多,一直是为神策军充发军饷所铸。故而市面少见,多为神策军中易物交换所用。”珠玑解释道。 萧秀故作不知,恍然大悟道:“如此说来,这帮刺客应该是神策军中之人?” “多半该是···虽无法确定,但大抵不差。奴家不敢妄下定论,还请诸位慧眼识察。”珠玑也假装诱导着,说道。 韦澳稍加思虑,问我道:“不知小兄弟对此,作何观?” 我看着他,见嘴角有一丝笑意,便知是他在故意问我,遂回道:“也未必就是神策军,既然这钱币是流通的,世面不多,可不是没有。若刺杀之人是故意留下的,那便是别有用心了。不过子斐兄明日面圣之时,可当面问问鱼中尉,或能查出端倪。” 韦澳听罢,看了看萧秀。萧秀冲他点点头,韦澳便知其意,遂深吸一口气,说道:“嗯······” “时辰不早了,我看今日就到这儿吧。韦从事舟车劳顿,明日还需进城面圣,我等不便过多叨扰。”萧秀这时插话道。 想来也是可以走了,该办的都办了。突然又想到‘玉薮泽’,我便起身作揖,假装随口说道:“已叨扰多时,确实该告辞了。哦···对了,公主在平康坊有一处园子,叫‘玉薮泽’。里面的姑娘大多通情达理、舞曲双绝。虽说仁兄刚直不阿,不屑去此等烟柳之地,但若是明日面圣之后,心有郁结,不妨过去散散心,或能有所开解。” “哼···”韦澳冷笑一声,摇摇头,接着作揖。在抬头的一瞬,他看到萧秀的眼神,便又严肃起来,认真回道:“天气阴寒,各位保重,恕不远送!” - 出门回去的时候,在驿站外上马车的地方,看到有三人在马厩旁衣衫褴褛地卷缩着,依偎在一起。我便走过去,邓属推了推其中一人,问道:“你们是何人,为何在此?” 那人睁开眼,看了看我们,用浓郁的口音答道:“俺们逃荒的,没地方去。” “你们打哪儿来?”邓属接着问。 “青州。”那人答道。 正当我准备问他们为何从那么远来长安的时候,萧秀拽了我一下,插话道:“这几人甚是可伶···邓领卫,你先在此给他们安顿一下,我与尚兄和珠玑姑娘先回。此刻风寒刺骨,尚兄恐不宜在此逗留。你安顿好以后,再赶回去。” “诺!”邓属作揖遵从。 萧秀转而对珠玑说道:“珠玑姑娘,此处难觅客栈,尚需麻烦你与驿站打声招呼,让这几人在此滞留一夜。” “奴家这即去说一声,还请先生和萧公子去马车内稍等片刻。”珠玑行礼答道。 随后珠玑便进到驿站内,邓属也招呼那三人跟了过去,我和萧秀钻进马车内。 我问萧秀道:“青州今年遭灾了?” “嗯,略有耳闻。”萧秀答道,没等我继续问,他岔开话题说:“尚兄饿了吧?今日一路颠簸,回去也该深夜了。来之时新莹做了些点心,不妨先垫垫。” 说罢撩起门帘,让下人拿了个食盒进来。我知道他是故意不想在青州的事上多说,也就不再问了。随后一边吃着点心,一边等着珠玑。待珠玑到了,便动身回万金斋。 在万金斋门口,珠玑与剩下的那个青衣卫话别,我与萧秀先进门。 进到院内,我急不可耐地问萧秀:“萧兄,青州到底发生何事了,竟让你这般谨慎?” “不在外面说了,我们先进屋,等珠玑和邓属到了,再共议。”萧秀答道,眉头紧锁。 待我与萧秀在屋内坐下,片刻后珠玑和邓属先后进来。 邓属一进屋便说:“先生、二公子,那三人不仅是逃荒,还是打算来长安挝登闻鼓的。” “嗯···你先稳住他们,这鼓可挝不得!”萧秀对邓属吩咐道。 邓属一边坐下,一边答道:“已经稳住了,不会让他们乱来。” 我越听越糊涂,遂问道:“他们为何来告御状?到底出什么事了?” “诗岚姑娘可知道‘长生堂’和‘武生堂’?”萧秀没有直接回答我,而是问起了珠玑。 珠玑皱着眉头,答道:“自然知道,‘长生堂’和‘武生堂’也算是公主的产业,都是遍布天下的药铺。其它地方我不清楚,单说洛阳就有五家‘长生堂’分号,两家‘武生堂’分号。‘武生堂’的总店便在洛阳,‘望一楼’的药一直都是直接在那里取的。” “这次他们要告的,恐怕就是这两间药铺!”萧秀不紧不慢地说道,接着转向我说:“这件事,还需要从今年青州寿光县的河堤决口说起。七、八月间,青州大雨不断,寿光县由于往年栏坝度旱,不想今年大雨连绵,而官府未能及时开闸放水,导致大坝决口,洪水奔流而下。下游大片田地被淹,禽畜皆死,屋毁人亡不在少数。大灾过后,必然伴随瘟疫。今年所发瘟疫的药方,需一味珍贵药材做引子,这药材便是天山雪莲。但这味药稀有珍贵,故而利润颇高。官府借控制药价为由头,不予世面流通,只授权两间药铺以官方定价售卖,这两间药铺就是‘长生堂’和‘武生堂’。由于此药不常用,故而所备不多,青州乃至整个平卢所有备货都不足以应付瘟疫。于是‘长生堂’和‘武生堂’便将备货先供给当地官员和富商,而等到百姓去买的时候,他们不仅不说没有,还以外形相近的‘雪兔子’冒充‘雪莲’。这样做,致使瘟疫不得控制,短短两、三个月便有上千人病亡。消息传出,各地雪莲被官员和富商一抢而光,以至官府去各地调拨的时候,无货可调。我们萧府从西域胡商手中购得的雪莲并不多,偷偷送去青州也是杯水车薪,无济于事。好在入冬后,病疫传播不再迅速,加上有名家用新药方替换了原来药方,这才逐渐控制住疫情。我猜这三人,应该就是这场瘟疫的经历者吧。” 这时,邓属接过话道:“正是!这三人的家人,都因吃了‘长生堂’或‘武生堂’的药,不治身亡。他们侥幸死里逃生,已经倾家荡产,又无牵无挂,就合计着来长安挝登闻鼓。他们说,哪怕是死,也要给自己家人和寿光县的百姓讨个说法!” “平卢节度使难道一点作为也没有吗?”我低沉地问道,心中颇为震惊,一股怒火从心底生出。 萧秀接过话,不紧不慢地回我道:“平卢节度使崔蠡,他也是无能为力。事先他并不知道青州刺史伙同寿光县令蓄水卖钱,自然也就不知道他们不会及时放水。自大坝决堤后,他便亲临现场,组织人救灾,紧急筹措粮草,这才没有饿死太多人。疫情发生后,又四处联络,几次上表,可是收效甚微。朝廷不重视,底下的官员又不听使唤,有些官员宁愿把雪莲卖给富商,也不肯拿出来救济危难。周边各道、州情况大抵相仿,所以他也是欲哭无泪呀!” “听那三人说,崔蠡知道‘长生堂’和‘武生堂’用雪兔子冒充雪莲后,第一时间就把自家买的雪莲拿了出来免费送到疫病地区,并且派人私下告知百姓此事,让百姓莫要再去这两家药房抓药。他们来长安挝登闻鼓,还是崔蠡遣人跟他们说的办法,并给了他们一些钱财做盘缠,他们才能翻山越岭过来。”邓属补充道。 我听完,知道这其中的复杂,又接着问道:“诗岚姑娘,这‘长生堂’和‘武生堂’的背后到底是有怎样的勾连?为何连平卢节度使上表都难以撼动?” “我只知这两间药铺是公主的产业,其他的,并不清楚。请先生见谅!”珠玑皱着眉头,愧疚地回道。 萧秀放下茶盏,接过话道:“这两间铺子,其实明面上与公主没有半分瓜葛。‘长生堂’的掌柜段瑰,曾经是户部尚书崔铉的手下,后罢官从商,在长安成立‘长生堂’。至于‘武生堂’就简单多了,就在‘长生堂’成立的同时,崔铉命侄子崔武生在洛阳成立‘武生堂’。其实这个崔武生不过是个闲散的纨绔子弟,而实际经营‘武生堂’的是崔铉的儿子崔潭。多年来,依靠着官家的背景,这两间铺子垄断了很多珍贵药材和官府的药材供应,很快就将分号开遍天下。” “这么说,这两间铺子幕后掌控的就是崔铉咯?”我问道。 萧秀将茶壶拿给邓属,示意他换一壶,同时对我继续说道:“是,也不是,他算个监管的吧。这两间铺子的获利,其实大头都是公主的。并且公主对此有严苛要求,有时候没达到,崔铉还需从自己该得的那份里划出一部分,填补不足。其实说白了,这两间铺子就是公主的钱袋子。最关键的,他们不仅是公主的钱袋子,还是他的兄长——当今陛下的钱袋子。因此,很多政令都是专门为这两间铺子所定,而且其它商家根本无处申诉,只得退避三舍。” “所以堂堂平卢节度使都对他们无可奈何,甚至连上表都被视而不见,对吗?”我听罢,颇感震惊和愤怒,心中生出一丝悲凉和失望,一边摇着头,一边感慨道:“若说饶阳公主,我尚可理解,可是陛下为何也要做此事?” 萧秀依旧淡定地笑道:“呵呵···你以为养那么多道士不花钱?虽说皇帝有国库供养,但毕竟公私有别,他也有一些上不了台面,写不进史书的事情要做,因此就需要有自己的私库。而饶阳公主恰好就投其所好,用这两间铺子为其敛财,充盈私库。” “为了敛财,难道就可以不顾百姓的死活了吗?身为天下之主,若是连他都不站在百姓的一边,谁还能为百姓着想?就算想了,只怕也是空想!”越听越火大,我不禁质问起来。 萧秀冷笑道:“呵···在咱们这位陛下眼中,恐怕只要不生暴乱,只要疫病没有发生在自己身上,就算不得大事。他只会捂起耳朵,闭上眼睛,装聋作哑,充耳不闻!” “哼!今日那三人是不会乱,还是不敢乱?都不是,只不过是在他们眼中还有圣上,还会期盼圣上能还他们一个公道罢了。若是知道圣上眼中早已没有他们,恐怕早就揭竿而起了。灭亲之恨,谁能宽宥?钱财可失,而民心不可失的道理,他怎么就不知道呢?”我痛心地愤慨道。 萧秀从邓属手中接过新茶壶,一边给我斟茶,一边接过话道:“他岂会不知,只是假装不知,也不愿知道罢了。人人皆知,得民心者得天下,只不过他已经手握天下,所以民心在他眼中,就不再重要了。此刻在他看来,这世间恐怕只有低贱的庶民,安稳的天下和高贵的君王。” “君无廉耻,方存贱民;民无怨愤,才有贵君!孟子云:‘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君不爱民,民何以爱君?民不聊生,谈何社稷?社稷不存,君将焉附?失去天下人支持的君王,还会是那个高高在上的君王吗?真的以为手握江山,就能高枕无忧?殊不知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从来就没有‘江山永固’,只有‘民心所向’!”我愤懑不平,真想此刻就在皇帝面前,好好质问他,为何要如此。 萧秀听完却无动于衷,依旧端起茶盏,对我缓缓道来:“是啊···多少人为此抱怨,然而谁能让一个天天活在四海升平的自我欺骗之中,时时盼着羽化飞仙,对此事装聋作哑之人听见并且认错呢?只怕刚说出口,就会被捂住嘴。能对崔蠡的上表置之不理,恐怕都算他宽宏大量了吧!正因如此,一定不可让那三人去挝登闻鼓。能救一人算一人,至于其他的,我等其实真的爱莫能助了。” 听完萧秀的话,我不愿再多言。想着那些遭难的人,想着那些流离失所的人,想着那些失去至亲的人,心中不由得生出悲悯和凄凉。 陛下若有一丝爱民之心,岂会这般罔顾人命?州县官员若有半分舍己之心,怎忍让这灾难发生?上天用这样的人管理百姓,难道上天真的是打算抛弃庶民了吗?可庶民何罪之有?我从不愿悲天悯人,却不想天无情,官无仁,民无奈! 我端起茶盏,移步窗前,打开窗,唯怕浸润眼眶的泪流出来。等到风迎面而入,泪还是滚烫地流过脸颊,可寒意却直刺心底。我闭上眼,身子微微颤抖着,满脑子都是“公义”二字: 遥想残阳铺水中,半江似血半江寒。 窗前泪落风无语,敢问人间不可怜? 百二秦关曾笑楚,沉舟破釜霸王还。 三千越甲今何在?尝胆卧薪誓换天! 第四十章悲愤 “独上西楼对天质,别是滋味风罢言” - 见我如此,几人都沉默无言。过了半晌,萧秀打破幽寂,低声说道:“夜已深,尚兄早些歇息,我等就先回了。” 我没有看他们,点点头示意了一下,随后萧秀招呼邓属和珠玑离去,剩我一人在窗前。而此刻,那心底的痛苦,无处诉说。或许,我还不算一个合格的谋士吧,也没有含污纳垢的宰辅度量,还是免不了一腔热血、书生意气。一想到深爱的民族病入膏肓,心系的百姓困苦无助,我便不由自主地感到悲愤和痛心。甚至咬牙切齿地痛恨起来,既痛恨那些罪恶,也痛恨自己无能。 踱步来到榻前,却如何都没有想睡的心思。躺下来,闭上眼,仿佛看到无数张脸,或狰狞、或凄惨、或绝望……睁开眼,泪又不自觉地流了出来。起身漫无目的地来回踱步,不知何时推开门出去,不知何时来到园子最西边的小楼下。登上楼,在回廊望着孤月,苦声笑吟: 昔恨蟾宫冷,今尝旷世孤。 万民齐下泪,不知向谁哭。 我问天何故,人间尽恶徒。 一朝干戚舞,岂敢笑凡夫! 这时,什么东西搭在了我的肩上,低头一看才知是那领黑斗篷。转过身,我看到马新莹。 他睁着大大的眼睛,撇了撇嘴对我说道:“臭小子让我送来的,怕你着凉,也怕你干啥傻事儿。诶···小先生,你还好吧?” 马新莹一边说着,一边用他的手绢给我擦眼泪。我不由得心中生出一丝暖意,遂对他微微一笑,接着低下头,又转过身去,看向远方。 看着眼底的长安,我问他道:“新莹,你说老天爷是善良还是邪恶的?” “别问我这么高深的问题。我一个女儿家,哪里懂那些大道理。我只知道要好好活着!”马新莹扶着栏杆也望向远处,认真地回复我。 我转过脸,看向他。他眼神中闪烁着希望的光,脸上浮着一丝微笑。我不想打扰他的心境,可是心中的郁结不知跟谁倾诉。想着或许这样一个积极乐观的人,能给我不一样的回答,便又残忍地问道:“那要是老天爷不想让人好好活着呢?” “寿光和长生堂的事情,我也听邓叔说了一些。其实···就是天灾人祸。若不是那些坏人为非作歹,也不至于死那么多人。与其在这里伤怀,还不如想点办法,把那些坏人都惩罚了,管它老天爷是好是坏···再说,就算你想明白了,你也管不了。但是你可以选择做个好人还是坏人,你可以选择顺其自然还是去改变这一切。”马新莹也转过身,看着我的眼睛,对我说道。 是啊···管它是好是坏,悲天无用,悯人亦无用。我皱着眉头,看着马新莹,接着问道:“你觉得,我能改变这一切吗?” “当然!我相信你可以做到。他们说你是天选之人,我不懂什么意思,但是我信你。如果这世间有一个人能改变这一切,那个人肯定是你。虽然我们认识的时间不长,但是既然萧家会选你,就一定有选你的道理。你不用顾虑太多,想怎么做就怎么做。我们都相信你,也都会在你身边支持你。”马新莹用坚定地口吻回我道。 我点点头,接着转过脸去看着远方,继续问他道:“若是把那些恶人都杀光了,我算是个好人吗?” “嗯···不算!”马新莹若有所思地答道,接着又说:“但也不算坏人。你比那些听之任之,甚至同流合污的人,好多了。虽然都杀光了,不是好人的做法,但至少你有了该有的态度。” “不知···好人会怎么做呢?”我望着寒月,心中生出疑惑和迷茫。 “嗯···”马新莹思忖半晌,答道:“我猜,或许好人会让那些作恶的人,认清自己的罪孽,并且为此忏悔和做出弥补吧。只是杀了他们,岂不是太便宜他们了?” 我听完,不禁一笑,道:“呵呵···都让他们死了,还算便宜他们吗?” “当然!那些人,就算给他们五马分尸都不为过。但说到底,这对那些已经被他们害了的人,又有什么实际的益处呢?死了的,都已经死了,有些甚至没人给埋。那些活着的,依旧凄楚可怜,并未真正改善什么。赎罪有很多种方法,死亡一定是其中最简单、最容易的一种。”马新莹声音低沉地回我道。 我转过身,看着马新莹。他抿着嘴,眼神里含着忧伤和倔强。我痴痴地望着他,胸中悲愤交加,颤抖地对他说道:“你知道···我有多恨他们吗?我就想他们死!每一个参与其中的人,我都只想让他们死!” 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在快要流出来的时候,我转过脸,再看眼前的长安,一片朦胧。泪水终究还是流了出来,我没有顾上这些,继续说着:“甚至,都不想···给他们赎罪···的机会······因为···因为我知道······他们根本···就···就不可能···去赎罪·······” 心中悲愤至极的我,不禁倚着栏杆,失声痛哭起来。 这时,马新莹从身后抱住我,头靠在我的背上。过了半晌,马新莹哭着大声说道:“男子汉大丈夫,你哭什么哭啊?想怎么做,你就去做啊···哭有什么用?我知道···我知道你难过,我也难过,那些被害的人更难过,可是难过有什么用啊?难过要是有用的话,事情还会到今天这种地步吗?萧秀那臭小子都比你做的好,你哭什么嘛?不能哭!不许哭!呜呜呜······” 听到这里,我顾不得拭去眼泪,抓住马新莹的手,转过身,不解地问道:“萧兄?他做什么了?” 马新莹抬着头,睁着大大的,已经哭红的眼睛,埋怨地盯着我,眼泪还止不住地流着,没有说话。他盯着我好一会儿,才一边努力挣脱我的手,一边哽咽地冲我喊道:“你抓痛我了!” “在···在下失礼,姑娘勿怪!”我赶紧松开手,尴尬地道歉。 马新莹低下头,一边揉着手腕,一边回我道:“具体的,我哪里知道?我也就是听府里人闲聊时说的,好像大水发生之后,老爷就让臭小子去青州了。听说今年平卢分柜的一半利,都用于施粥了。” “朝廷没有赈济粮吗?为何还要萧府来做这些?”我皱着眉头,不解地问。 马新莹抬眼怨怒地看我,接着骂道:“你是傻子吗?朝廷的赈济粮,官府层层抽剥,最后在寿光的粥棚里,只有麸糠!只有麸糠!就算是麸糠也不够,很多人只能去吃树皮、草根。我们萧府不救,还有谁会救?靠那些贪官污吏?还是靠那群坐地起价的泼皮奸商?” 我听完,除了震惊,更是痛恨,竟一时间无言以对。 在我思忖之际,马新莹又低下头,喃喃道:“真不知道你是装的,还是真傻···平日里那些谋划,听起来蛮聪明的,怎么这会儿反倒糊涂的紧,还说什么天选之人······” 我怔愣了一会儿,突然想起疫病,顾不得马新莹自言自语了什么,接着问他道:“那疫情发生以后呢?府上又做了什么?” “也没做什么,就是把孙叔叫了过去。不过今日听说‘长生堂’和‘武生堂’在那边卖假药的事,应该是在知晓此事之后才让孙叔过去的吧。否则后来疫病也不会控制的那么好,估摸着是孙叔用别的药替代了‘雪莲’。”马新莹擦了擦眼泪,稍稍平静下来,对我答道。 “神医孙?”我想起那个颇为有趣的老头。 马新莹擦好眼泪,应我道:“对呀!还能有谁?” 看着马新莹哭花了的妆容,有些可爱,又有些心疼,遂笑着对他说道:“是不能哭,你看你,妆都花了,呵呵······” “还说我呢,你自己不也是,方才哭地跟小孩儿一样。”马新莹噘着嘴,一副娇羞模样。接着他将手绢递给我,道:“快拿着,擦擦吧。接下来,你想怎么做?” 我没有去接手绢,思虑起接下来该做的事情:“接下来······” “不管你想怎么做,我们都会支持你的。萧秀和邓叔还在下面候着呢,你拿着!”马新莹将手巾塞到我手中,接着一边往回走,一边道:“我去叫他们上来。” 我望着他的背影,将手巾紧紧地攥在手里,心里默默地对他道了声谢。 片刻之后,萧秀和邓属上来。我双手背在身后,迎着月光,俯视着长安城,皱着眉头问道:“萧兄、邓领卫,若是我想让那些涉事之人,都得到应有的惩罚,不······” 我转过身,冷若冰霜地看着他们,接着说:“都以死抵罪,二位可有办法做到?” “办法是有,只不过,会否有些一概而论了?有些人虽参与其中,但其实也是身不由己。”萧秀回道。 我不想多言其中的利弊,直接问道:“若是我定要这样做,二位可愿助我?” “此事牵涉甚广,涉事之人,下至县卒,上至皇帝,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即便如此,主上依然要做?”萧秀反问道。 “对!一定要做!”我坚定地看着萧秀,回他道。我知其中利害,萧秀也知道。或许他有点退缩了,或许有其他顾虑,只见他深吸了一口气。 我转过身望着月亮,其实心里做好了失望的打算,便宽慰他道:“若是萧兄有其它顾虑,我也理解,绝不强求。你们走吧,我想一个人静一会儿······” “‘事务虽危亦不妨’,还记得我们一起在白马寺求的签吗?家父临别洛阳之际训诫,既认主公,纵死不离。既然主上已然下定决心,我等必生死追随,绝无犹疑!”萧秀回道,伴随着剑磕地面的声音,声音是那般清脆。 我转过身,只见萧秀和邓属面向我,双双单膝跪地,双手抱拳作揖。此时,我只感受到真诚和忠心渗入骨血,不由得眼眶湿润。 我退下斗篷,撩起衣裳下摆,对着他们,双膝跪地,作揖深叩,道:“我替寿光百姓,叩谢诸位!” “主上言重了!”萧秀和邓属异口同声地回我道。 这时,马新莹快步跑过来,从栏杆拿起斗篷,又披到我身上,哭着说:“你们这是干啥呀?怎么还跪上了?快起来,起来!一会儿着凉了······” 一边说着,一边往上拽我手臂。顺着力道,我抬起头,只见邓属和萧秀都在我跟前,双膝跪地,对我叩首。见状,我赶紧箭步上前,扶起萧秀和邓属。 “我说···我说,咱别杵这儿了,回屋叙话好不好?小先生···本来···就···就寒热无常,这若真着凉了,我看···看你们怎么办?!”马新莹依旧哽咽地说道。 “新莹,怎可如此失态?”邓属见状,低声责备道。 我看马新莹哭地梨花带雨的,既心疼,又心暖,便在一旁开解道:“还不是我们惹的···这事儿,怨不得新莹。” “就是!”马新莹努着嘴,接道。 我笑着将手绢从胸前拿出,递回给马新莹,打趣道:“说好的,不许哭!拿着,好好擦擦。你看你,哭地: 三分花落七分雨,人见伤心月见怜。 谁教春风吟黛怨,岂知软玉未依栏。” 马新莹接过手绢,嗔怒地看着我。未免尴尬,我赶紧岔开话,说道:“好了,大家回吧,也着实觉着有些凉意了。” 我系好斗篷的引绳,裹住身子,便跟着他们一起往回走。来到楼下,看到来时还是一片雪的最西边这一段路,已经扫了出来。 萧秀一边走,一边问道:“既然要他们死,不知主上是想直接暗杀,还是绸缪一番后,挨个算账?” “暗杀如何做?挨个算账又当如何做?萧兄请明示。”我反问道,想知道哪一个更可取。扫出的路有些窄,我与萧秀并排走在前面,邓属和马新莹跟在身后,离我方寸之内。 萧秀接过仆人手中的灯笼,回我道:“若是暗杀,可派几个身手好的,在这些人的饮食之中,悄无声息地加入相思泪。若同时下药,不出半日,这些人便会同时绞痛而死,并且无药可医。不出一日便会内脏腐烂,使人无处追查。至于宫里那位,让纪仲直潜进去,应该也不会出差错。” “相思泪?这是何物?”我好奇地问道。 “一种毒药,是孙叔用相思子、七种蛇毒和无根之水提炼的一种无色无味的剧毒。此毒,除了孙叔,无人能解。多年前,我们萧府就用此毒,替代‘鹤顶红’,用于暗杀。所以,府中人使起来,较为得心应手,绝不会出现差池。”萧秀答道。 “相思泪!好名字!果真是让人肝肠寸断,犹如相思之痛。”我邪恶一笑,感慨道。虽然闻之心惊,但却是此刻对我来说,再好不过的消息了。接着就更好奇另一个方法,于是问道:“那算账呢?该怎么个算法?” “这个会繁琐些,不过会更稳妥。其实这些人的罪行,我们萧府和千机堂,多多少少都摸索清楚了,只需稍加整理,便可出一份简报。到时候,主上可根据这些东西,再一个一个的找他们算账。明面上顺理成章,也不会有太大动静。至于宫里那位,根据刘行深和杨钦义的密报,估计活不到明年夏天。我们可顺其自然,也能给光王上位腾出些时日来仔细谋划。”萧秀一边走,一边平静地答道。 我皱着眉头,想起饶阳公主,便接着问:“那饶阳公主那边呢?想要除掉他,只怕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吧?” “据我推测,陛下不会让饶阳公主活到新帝登基。他太清楚饶阳公主的势力,公主笼络宗亲和朝臣,背后还有庞大的郭家,这对陛下的子嗣来说,威胁太大。虽在朝堂上,已经刻意压制公主的势力,但终究念及兄妹情分,还未下定最后决心。据刘行深密报,陛下曾多次亲自动笔起草密诏,大致内容拼凑起来,就是让鱼弘志清剿公主一党。但最后都让刘行深,当着面将那些草拟的诏书给烧了。”萧秀娓娓道来,言语并无波澜。 我笑了笑,接过话道:“我看不过是时机未到罢了。念及兄妹情分?哼···他连装痴卖傻的亲叔伯都能痛下杀手,在他心里,亲情的分量只怕还不如利益的分量重吧?” “无论如何,我想他不会把这个麻烦,留到死后。毕竟几个皇子还小,纵使有李德裕和神策军护着,估计也抵不过心机毒辣的饶阳公主。对于这一点,我想他也是清楚的。”萧秀继续补充道。 我听罢,也觉得在理。于是,就想谈谈其他人,遂说道:“那么接下来,就是崔铉了······” 言语间,我们已走到了我住的房子跟前。我抬头望了望月光,依旧寒气逼人,只是此刻不再有寒风蚀骨了。 我遂感叹道:“风停了!” 萧秀寻着我的目光看去,应和道:“是啊,停了······” 这时,马新莹跟过来,见我们都看着天,便好奇地问道:“你们在看啥呢?” 我撇过脸,只见马新莹正睁着圆圆的眼睛,抬着头去看我看过的地方。一瞬间,突然觉得很暖。随后我再次抬头看向天,在心里默念道: 劝天莫做无情事,不救苍生纵恶人。 手握长缨君请看,凌霄宝殿尽奸臣。 第四十一章凶谋 “一叶障目不见泰,幸有清风断枝开” - 萧秀推开门进屋,我们几人围着炭盆跪坐下。接着,我便问起萧秀:“这个崔铉,萧兄可有其死穴?” “死穴?目前还未找到。此人谨小慎微,行事极为周到,很难抓住他的把柄。就算有,也很难在明面上定他的死罪。一来是他的三寸不烂之舌,即便是死局,也能被他说活;二来,还有公主和陛下在身后撑腰,更无可能定其死罪。所以,若想惩治他,只能暗中行事。我们虽是替天行道,可终究无法明目张胆、大张旗鼓地去做此事。”萧秀一边回我,一边将茶壶放到火盆上。 替天行道,这个词很好,突然让我想起墨家来。于是,接过话道:“既然是替天行道,那明目张胆去做又何妨,大张旗鼓去做又有何妨?” “什么?”萧秀诧异地回道。 我看着他们,都在吃惊地看着我。我遂拢了拢袖子,倚着凭几,笑道:“呵呵···各位可还记得‘墨家’?” “墨家?那个以‘兴天下之利,除天下之害’为己任的墨家?”邓属抢着反问道。 我看向他,答道:“对,就是那个墨家!怎么,邓领卫认识他们?” 邓属摇摇头,憨笑道:“哦,嘿嘿···我就是对‘墨侠’比较敬佩和仰慕而已。听说他们特别能吃苦耐劳,并且多行义举。年少时,我还曾试图寻其踪迹,只不过最后都是白费力气了。” “据说,自始皇帝攻入神农山的墨家总院后,墨家便日渐衰微。相传墨家钜子退居‘隐灵秘府’,只是无人知道这个‘隐灵秘府’到底在何处。尚兄提到墨家,难道是想去寻他们来解决崔铉?”萧秀疑惑地看着我,问道。 我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接着说出心中所想:“既然无人知道‘隐灵秘府’在何处,我们又如何寻觅呢?倒不如假借墨家的名号,当我们用‘相思泪’暗杀崔铉之时,在其身上留下“替天除害”的字条。然后再制造些传言,就说是墨侠查清了崔铉的罪行动手的。并且如果涉及该事的一应人等,若不自首,墨侠将继续‘行刑’。” “到时,那些涉事之人,定会人人自危,局面或许会很热闹吧。”萧秀微微一笑,将杯子翻过来。 没等我说话,马新莹插话道:“我看不一定···那些人都是当官的,都会想责任不在自己,怎么着也轮不到他们被杀。还有长生堂和武生堂的人,就更不慌了,反正他们只是奉命行事,更不会想到自己对这件事有啥责任。” “新莹姑娘观察入微,这么一说,似乎也在理。这样吧···若是旬日后,还无一人认罪自首,我们便用同一方式,除掉寿光县长生堂中抓药的学徒。并且在寿光县和京城都广散传言,让从上到下的这帮人都明白,就是冲他们去的。”我听完马新莹的话,补充道。 邓属这时低着头,闷声道:“只怕到时候,也未必全都会认罪自首。那些人,我多少还知道点,虽说怕死的占多数,但也有些是彻彻底底的黑心肠,上不敬天道,下不循人伦,刀砍了头,眼睛里都是恶毒,不会有半分悔意。” “没事,我们不是把该事已经查清楚了么?那就将那些不知悔改的,每隔三日,除掉一人,直到全部除掉为止。不仅如此,还要将这些人的所有恶行,张贴在各衙门门口。他们不是想包庇么,那就让他们无处遁形!”我盯着炭盆里火红的木炭,眼神里都是怒火,接过邓属的话道。 这时仆人进来,一边行礼一边说道:“先生、二公子,珠玑姑娘没有睡下,在往这边走。” “嗯,知道了。往后私下也改口叫‘诗岚姑娘’,你跟其他人说一声。”萧秀回道。 “诺!”仆人说罢,便退下了。 接着萧秀看向马新莹,吩咐道:“新莹,你去拦住他。” “嗯,我去了。”马新莹认真地答道,随即起身,用怜惜地眼神看了我一眼,便径直离开了。 等马新莹走出门,邓属遂叹道:“哎,苦了这孩子了······” 我听罢,不明所以,故问道:“邓领卫,为何有此一叹?” “啊,我···”邓属没反应过来,也不知该不该说,该怎么说,一时愣住了。 接着就听萧秀在一旁,接过话道:“这要从新莹的姑母说起。新莹的姑母便是在那场疫灾中死的,姑父也是被洪水冲走,不知下落。新莹姑母全家,现在就剩下一个独子,被我们送去岭南了。当时我们也是在勘验新莹姑母尸身的时候,发现有中毒之状。便寻其死因,这才从未吃完的药中发现长生堂用‘雪兔子’替换了‘雪莲’。当时不想让新莹过于伤心,故而只告诉了他姑母一家遇难的事情,并未说出全部真相。所以今日得知长生堂换药和寿光县大水是前因,他才会那般失态,请尚兄宽谅!” “原来如此···”我听罢,心里生出怜悯来。设身处地的想一想,若是我,只怕也会伤心欲绝,久久无法平静,这或许也是为什么他们要支走马新莹的原因吧。于是,接着叹道:“这些事,确实不适合再与他讲了。我想他此刻心中定是郁愤难捱、愁肠百结吧。” “这样做,其实最主要的还是为了拦住诗岚姑娘。”萧秀皱着眉头说道。这时茶壶中的水翻滚起来,萧秀取下壶,将杯盏洗了洗,接着倒满。 我不解起来,问道:“为何?” “既然说到这里,我便直言了。今日的事,让我起了疑心,只怕诗岚姑娘的投靠,并非真心。还请尚兄今后,多加留意。”萧秀依旧皱着眉头,放下茶壶,十分认真地对我说道。 我依旧不解,便接着问:“今日的事?” “对!今日在铜人原,那些‘双京’钱并非是我等安排的,应该就是公主的主意。而谈话间,诗岚姑娘分明是知道该事的,却未曾与我们说过。回来时,谈起‘长生堂’的事,恐也有所隐瞒。凭着他洛阳左信使的身份,不可能只知道那么点。”萧秀解释道。 萧秀这样一说,我也觉得在理,只是并不信珠玑会有异心,于是为他辩解道:“左信使又不是什么要职,或许他就知道那些也有可能。还有那个‘双京’币···既然不是尚兄安排的,那原本是怎么打算的?” “我等原本是偷了鱼弘志派去的死士其中一人,其娘亲给他绣的荷包。在那人死后,放在其身上。只不过当时那个青衣卫和韦从事的随行护卫并未在意,我们的人便没有刻意去提。而“双京”币是从青衣卫假扮的刺客身上搜出的,我等并不知情。”邓属即刻回我道。 萧秀稍思片刻,对邓属吩咐道:“嗯···这样吧,你稍后派人去问问连薏,‘长生堂’的事和‘双京’币的事,诗岚姑娘有没有可能知道。” “诺!”邓属应答道。 “对了,说到诗岚姑娘,玉薮泽的事情,你是否跟韦澳交代清楚?”萧秀接着问邓属道。 邓属看了看萧秀,接着答道:“已经跟他说了,明日上朝后,他便会去一趟。至于那姑娘,连薏已经安排好了。在韦澳去的时候,连薏会将那姑娘叫到跟前训斥,让韦澳有机会借机解救。” “那姑娘···查清楚是何人之女了吗?”萧秀追问道。 邓属继续答道:“已经查清楚了,原来是‘吴湘案’中,吴湘的孤女,吴阿莫。阿莫是吴湘正妻所生。当年‘吴湘案’发生后,扬州都虞候刘群不仅霸占了阿颜,更是将吴湘的正妻和女儿卖到妓院,而那家妓院正好是丽景门的产业。几月前,吴湘的正妻抑郁而亡,女儿就没人护着了,这便被送到了玉薮泽。” “哦···你将实情告诉韦澳了吧?”萧秀抿了一口茶,接着问道。 邓属见状,直起身子,作揖道:“若非将实情相告,韦从事不肯前往。请二公子体谅!” “我猜便是!否则依他的脾性,怎会轻易去那种地方?无妨,想来他也不会说出去的。”萧秀一边回着邓属,一边放下杯盏。接着转向我,悠悠地叹道:“说起‘吴湘案’,便想到了李绅。虽说祖上便迁居亳州,但追究起来,还算是五姓七望之一的赵郡李氏后人,他倒是真不怕辱没门楣。” “五姓七望?”我心中一惊,突然想起些什么,故而问萧秀道:“我记得崔铉和吏部尚书崔珙同出博陵崔氏吧?为何此二人水火不容?” “这也不奇怪,崔铉乃是博陵崔氏大房出身,与二房出身的崔珙,自然会有些隔阂。加之大房多年来一直欺压其它几房,双方有嫌隙也就可以理解了。”萧秀依旧平淡地回道。 我听罢,心生一计,遂说道:“如此···我们或可稍加利用。先前,我还以为二者一家,故而没往这个方向谋划。不过现在看来,既然他们的矛盾并非容易调和,我们倒是可以给他们加一把火。千机阁的卷宗里,不是说崔珙手握潜龙戟么?潜龙渊的杀手们都对他唯命是从,我们何不利用一下?” “先生是想让潜龙渊的杀手去刺杀崔铉吗?可据我所知,潜龙渊杀手的责任便是保护崔家,是不可能去刺杀崔铉的。”邓属在一旁提醒我道。 我看了看他,笑着说:“呵呵···这个我当然知道,也没指望潜龙渊的杀手去刺杀,只不过让他们顶替一下罪名而已。” 见他一头雾水,倒是萧秀平静如初,默默品茶。于是,我便继续解释道:“刺杀还是我们来做,只是这件事,在朝廷追究的时候,可以推到潜龙渊的杀手身上。只是,还有一事,需邓领卫辛苦一下。” “请先生吩咐!”邓属恭敬地答道。 我见他如此,也就直言相告了,遂说道:“你可知道潜龙渊的杀手,杀人时的惯用手法?” “他们手法奇特,我曾有仔细揣摩过,知晓一些。”邓属答道。 “那邓领卫,可以模仿他们的手法吗?”我追问道。 邓属抬眼看了看我,又看了看萧秀,见萧秀不出声,也没有多说。 片刻后,萧秀见他不说,才接过话道:“这个潜龙渊,其实我们是有派人潜入其中的。他们太过危险,我等不得不多加小心。若是尚兄想用他们的手法了结崔铉,可让那人去刺杀。” “那个地方,潜进去实属不易,就不必让那人去刺杀了。我们只需找一人,跟着学一下他们的杀人手法即可。到时候用那种手法杀了崔铉,待其死后,再灌入相思泪,伪装一下。”我回萧秀道。 “诺!稍后便安排人去做。”邓属应答道, 我看着他,毕恭毕敬地样子,便笑道:“也无需着急,过些时日再做也无妨。还有更紧要的事情,需要劳烦邓领卫。” “先生请吩咐!”邓属答道。 “崔珙是不是有七个兄弟?他父亲曾将他们并称‘八龙’。我们可以查查这些人,及其子嗣中,有没有触犯族法的。要是有的话,就将证据送到博陵崔氏大房掌令人手中。只要掌令人对他们依照族法处罚了,剩下的事情就好办了。”我笑着对邓属和萧秀说道。 邓属一脸不解地望着我跟萧秀。萧秀见状,不耐烦地解释道:“尚兄既然想利用崔珙来对付崔铉,那总得找个契机来开启此事吧?这个,就是制造的契机。” “哦···那接下来呢?”邓属似有所悟,问道。 我突然有些寒意,将手伸到了火盆旁烤着,回他道:“接下来,我们就可让寿光县来的那三人去挝登闻鼓了。到时矛头直指崔铉,想必崔珙会助我们一臂之力。不过,既然崔铉有公主和陛下撑腰,想来也不会有大事。因此,到这一步,此事算完成了一半。” “为何才一半?”邓属又问道,一脸懵懂。 倒是萧秀不急不缓地端起茶盏,接过话说道:“我想,是火候还不足吧?” “是啊···外人的事,还不至于让他们撕破脸皮。我想崔珙最多也就在一旁帮帮腔,甚至都不会咬住崔铉不放。因此,还需我们来加把火。”我对邓属解释说。 “我们要如何做?”邓属看着我,继续问道。 我收回手,拢起袖子,接着倚靠在凭几上,回他道:“我们就将崔珙当盐铁转运使时,宋滑盐铁院亏空九十万贯钱的事,还有刘稹叛乱被平后,崔珙试图保护刘从谏家眷的事情,都透露给崔铉。如无意外,崔铉必然会上表弹劾崔珙。等到崔珙被判罚后,我们便可着手暗杀崔铉了。” “如此一来,就算不是崔珙所为,这个性情刚烈的吏部尚书,也会是首先被怀疑的。加上其手法又像潜龙渊所为,更会让人猜忌。”萧秀补充道。 邓属此刻皱起眉头,低声道:“可我听闻,崔珙保护刘从谏亲眷,是因刘从谏之妻裴氏与崔珙之妻同出一门。” “邓领卫有所不忍?”我笑着问道。 “啊?”邓属被我问愣住了,不知如何回答。 我见状,接着说道:“其实邓领卫无需同情,他也非善类,否则宋滑盐铁院岂会亏空那么多?再者说,就算到时候怀疑到他头上,他也定然会矢口否认,因为本来就不是他所为。更何况,也没有人能查出十足的证据来佐证是他所为。而我们依然可以在崔铉的尸身上,放一张‘替天除害’的笺纸,同时也要放出传言。制造崔珙刺杀的假象,只不过是为了将崔铉——这位朝廷大员之死的弊端降到最低。他死后,朝廷必然会事先追查崔珙这条线,等到一无所获,再来追查相思泪或者传言的源头,就会吃力多了。最后,这桩案子,想必会成一桩悬案。直到寿光的‘长生堂’学徒被杀后,才会翻出来,重新审查。” “我想···这样做,尚兄还有一用意吧?”萧秀微笑着看我,问道。 我与他相视一笑,便知萧秀懂我了,无需多言。随后我端起杯盏,小抿一口。 倒是一旁的邓属还是一头雾水,只见邓属憨憨地问道:“还有?是何意?” “你想啊···崔铉让崔珙受到处罚,崔珙无论杀没杀崔铉,都会让博陵崔氏大房生疑。而在家族之中,就不像国法森严,往往无需真凭实据,只需一丝自以为是的猜忌,便会让同族之人互相怨恨。此事之后,可想而知,博陵崔氏的大房和二房,定然会有一番风雨。一个执掌家族法令,一个手握潜龙戟,这原本是崔家祖上分权而治的用意,彼时只怕会成为各自手中的利刃,用来互相割肉吧。真是,想想都有趣···”萧秀笑着对邓属说,说完咧着嘴,摇摇头。 邓属听完,恍然大悟地点点头。我看着萧秀,既欣慰他能看懂我的用意,也钦佩他说此事时的轻描淡写,似乎此刻他才是那个掌控全局的棋士,而我像颗棋子。 我看着萧秀,在心中感叹道: 迷途愤世不知误,浅语悠悠散瘴云。 此去天涯无枉路,因知霁月似君心。 第四十二章冰释 “身无畅目心何快,坦笑直言更展眉” - “此事若是成了,那‘五姓七望’这些家族中人,就不足为虑了。”邓属在一旁稍思片刻后,接过萧秀的话说道。 萧秀听完,微笑地看着他,赞许道:“嗯,不错!你还能看到这一层,进益不小!” “嘿嘿···我就是想,以前咱都是隐秘行事,这件事直接把我们的实力展现了出来,几大家族还不得惶恐不安、避之不及?谁还胆敢与我们作对?自然就不用过多考虑他们了。”邓属憨憨地笑着回道。 萧秀听罢,反而皱起了眉头,忧虑道:“虽说实情如此,但仍要提防他们心中怨妒。你们还是要仔细监察,不得松懈!” “诺!”邓属应道,接着又说:“对了,已经跟刘玄靖身边的小道士说好了,明日刘玄靖在玄都观讲完道法之后,我们可在偏室和他见一面。只是······” “什么?”萧秀问道。 邓属皱眉道:“宣徽院西南角的红巾,今日不见了,不知是被风吹了,还是鱼弘志身边的人摘去的。” “那是何物?”我好奇地问道。 “哦···是我们跟鱼弘志身边的人约定的信号,若有危事便取下宣徽院西南角的红巾。”萧秀解释道,接着转过去对邓属吩咐道:“无论是何因由,你们提高警惕便是。应该不会有什么大事,明日见刘玄靖无需耽搁。” “诺!”邓属依旧应承着。 说到危险,突然想起官驿,既然公主能在官驿歇脚,那其中会不会有他们的人。于是,问萧秀和邓属道:“萧兄,突然想起寿光来的那三人,在官驿会不会有何危险?毕竟当时还有一个青衣卫看到了。再说既然公主能在官驿畅行,里面说不定也有他们的人。要不劳烦邓领卫再辛苦一趟,今夜去把他们接出来,找个周全的地方安顿一下。你们觉得如何?” “先生放心,我自然知道那地方不安全。在领他们到官驿房间的时候,我就已经让三位兄弟穿上他们的衣服替换了,若遇危事,即刻撤退。而他们三人也已经被我安顿在长安城内一处隐秘之地,应该不会被人查到。”邓属认真地回我道。 “啊···呵呵···”我欣慰地笑叹,接着赞许道:“邓领卫有心了!” 邓属不好意思地冲我笑笑,我也看着他,微笑以示。不知是‘醉梦令’的毒性加重了,还是太劳累,身子越来越热,不由自主地倚着凭几,打了个哈欠。 萧秀见状,放下杯盏,说道:“夜深了,如无它事,我等便先行离去。尚兄好生休息,明日还要出门,不宜太过劳累。” 我点点头,随即跟他们道别。萧秀吩咐仆人将杯壶撤下,随后关上了门。我独自上榻,身体倍觉寒冷,便盖上被子,紧紧裹住,听着仆人轻巧掩窗的声音,昏昏沉沉睡去。 - 第二日一早,睁开眼看见珠玑正在擦着案几,我勉强坐起身来。 珠玑转过脸,见我起来,一边停下手中的活儿,起身往一旁的铜洗走去,一边皱着眉头问道:“先生醒这么早,昨日定然没睡好吧?” “还好···这么早便过来,辛苦姑娘了。”我一边穿鞋一边回珠玑道。 等到我站起身,珠玑一边将湿了水的手巾递给我,一边言语道:“先生擦擦吧。诗岚力微言轻、心拙口夯,既不能替先生分忧,又不知如何宽慰一二,只能做些力所能及的小事,算不得辛苦。” 珠玑一边说着,一边接过我擦完脸和手,递给他的手巾。他转过身将手巾搭在铜洗上,招呼仆人拿出去。 我觉有些凉意袭人,便来到火盆旁跪坐下,回他道:“其实,姑娘能替我忧心,我便已知足了。又这般体贴入微,已算是最好的慰藉。只是姑娘如此谦恭,倒是让我不知所措,忽觉生分了。” 珠玑听完我这样说,本在招呼仆人搬走窗前屏风的他,突然扑通跪地,一边对我行礼,一边道歉:“诗岚并非有意惹先生不快,请先生责罚。” “姐姐这是作何?他又欺负你了?”马新莹的声音突然出现,我循声望去,只见马新莹端着托盘,托盘上一碗杏仁饧粥,一小碟霜糖。马新莹恶狠狠地盯着我,快步进来。 我赶忙起身,扶起珠玑,笑道:“呵呵···在下不过一句戏言,姑娘快些请起!否则你的新莹妹妹,又要为你抱不平咯······” “哼!”马新莹一边将托盘放在一旁的案几上,珠玑也起身到火盆旁跪坐下。马新莹一边将案几推到我跟前,一边命令道:“我看你跟那臭小子一样,三天不打,上房揭瓦!快,把粥喝了!” 说罢,马新莹到一旁去拍了拍衣服上的尘,准备跪坐下。我和珠玑此刻,被他的话同时逗乐了,珠玑掩面而笑,我则笑着应他道:“好!好!这即喝······” 随后我乖乖端起碗,喝了起来。 就听马新莹问珠玑道:“姐姐起这么早,可有用过早膳?” 珠玑笑着点头,回道:“方才已经用过了。说起来,三娘的手艺真是不错,这些日子,我都觉得身子丰润了不少。倒是让我回丽景门的时候,被同门姐妹羡慕的紧。” “对了,说到丽景门,昨日那个‘双京’币,是不是上官柳儿安排的?”我嘴里含着粥,突然想起了,顾不得吞下,就急忙问道。 说完就见,珠玑冲我又跪拜行礼,道歉说:“请先生恕罪!诗岚并非实意隐瞒。那日上官柳儿提起此事,要求奴家绝不可告诉先生。奴家随即陷入两难之境,说了怕先生和二公子阻挠,毕竟该事漏洞颇多,估计先生和二公子不会让这件事发生;不说更是违心,奴家既已誓死效忠,岂能有所隐瞒。后来想着,该事既无危险,又不可能破坏先生的谋局,便暗吟不言,自困于心了。但终究是有违誓言,请先生责罚!” “哎呀,姐姐,你这是干啥,快起来,快起来···”马新莹一边说着,一边往上拽珠玑。接着瞪着我,怨怒地喊道:“我说你能不能过会儿再说,吃东西都堵不住你那张嘴!” 马新莹没有拉起珠玑,我赶忙吞下口中的粥,对珠玑道:“诗岚姑娘言重了,快些请起!” 听我这样说,诗岚才缓缓起身,只是依旧低着头不看我,面容冷峻。 我见状,看着他说道:“姑娘这些天,宵衣旰食,前后忙碌,未有半句怨言。我看在眼里,记在心上,自然知晓姑娘的心意,岂会妄加揣度,更谈不上责罚什么了。在我心中,姑娘早已是自家人,所以方才随口一问。姑娘若是也把我当自家人,不该如此认真啊···今后当学学新莹姑娘,不拘束才好。方才掩面而笑的样子才是极美的!” 珠玑抬眼偷偷一瞥,面颊羞红,嘴角微带笑意,点点头。与平日素白的样子,截然不同,别样娇艳。忽然又见他眉头轻轻一皱,似有心事掠过。 这时,马新莹见我痴痴盯着他,在一旁娇嗔道:“哼!那我呢?我就不美吗?” “你呀···”我见他这般,便笑言道:“哈哈···你和诗岚姑娘不同啊······” 马新莹立刻瞪着我,努着嘴问道:“哪里不同了?” “我看诗岚姑娘像清荷,而你像杜鹃!”我笑着答道,接着潇洒地侧过身,继续喝粥。 马新莹扑哧一笑,开心地说:“这个好,我就是喜欢杜鹃。” “是啊···妹妹娇艳倾城,诗岚自惭形秽,岂能相比。”珠玑也在一旁笑着应和道。 马新莹没听完,便打断珠玑,殢娇道:“哎呀···姐姐,你就不要取笑我了······” “我看诗岚姑娘说地没错!这世间就是有种人,如沐春光,行之带风,识微知暖,纵使貌入俗流,却心已倾城。嗯,你···便是这种人啊。”我一边吞咽着粥,一边夸马新莹道。 我喝完粥,转过脸,只见马新莹将头埋在珠玑的肩上,娇羞道:“哎呀,你们干啥,不要这样,羞死人了······” 这时萧秀恰好在门口跨进来,见马新莹这般模样,调侃道:“你们把他怎么了?他怎这般娇痴之态?这是病了,还是没睡醒?” 马新莹一听是萧秀的声音,回过神来,抬起头,循声横眉怒视着正在踱步进来的萧秀,用低沉的声音,生气地说道:“臭小子,你是不是皮又痒了?” 萧秀跪坐下,故作一副松了口气的样子,对我跟珠玑笑道:“对嘛,这才是你!吓我一跳,还以为你魔障了。” “你···”马新莹咬牙切齿,又说不过萧秀,只能对他怒目圆瞪。而在一旁的我和珠玑只顾偷乐,也没有要打断他们的意思。 萧秀得意地看着马新莹,笑着说道:“我什么我,让你准备的点心,准备好了吗?过会儿可就要动身了。不是说跟萧赐娘子又学了几个样式么,不做来尝尝?整日这般凶神恶煞的,哪像个女儿家?” “你···”马新莹气得恨不得撕了萧秀,见我们都在笑,遂气鼓鼓地起身,端起案几上的托盘,娇嗔道:“等着吧,哼!” 说罢,马新莹便扬长而去。只是我无意间窥见,在马新莹起身的一瞬,怨怒的脸上,似乎拂过一丝邪恶的笑意。突然心中一紧,有种说不出的不详的预感,油然而生。 等马新莹走后,我看着眼前的萧秀和珠玑,心里实在不愿看到他们心有隔阂,便想试着去调和一下。我遂对萧秀说道:“萧兄,里面可有回话?可与我所说一样?” 萧秀吃惊地看着我,他没想到我会这样问,瞥了一眼珠玑后,稍稍点头肯定。 “我就说嘛,以诗岚姑娘的聪慧,上官柳儿怎么可能骗得了?”我回着萧秀,接着对珠玑说道:“姑娘,其实‘双京’币的事,萧兄一直都十分担心你被上官柳儿利用,更担心你的处境和安危。若是‘双京’币之事被韦澳识破,唯恐上官柳儿会责罚于你。所以昨日回来,便去打听了一下,上官柳儿是否让你去促成此事。不过现在看来,上官柳儿也没有指望‘双京’币能派上多大用处,萧兄此刻应该可以放心了。” “请公子赎罪,诗岚隐瞒在前,又劳公子担心,实属不该!”珠玑对萧秀叩首行礼,恭敬地请罪道。 萧秀见状,立刻扶他起来,道:“姑娘这是作何,快些请起!” “好啦···都是自家人,二位就不必这般客套了,再客套可就生分了。除非,二位还未把我当自家人?”我故意问道。 萧秀泯然一笑,看着我,没有出声。接着就看珠玑,抬起头,红着眼低语道:“诗岚早已将二位视作自家人,能遇到二位,便是诗岚莫大的幸运。” “好!既然是自家人,有些话我可就直言了。”我也来不及宽慰珠玑了,只顾着说出心中所想。 萧秀看了一眼珠玑,再看着我说:“尚兄直言无妨。” “嗯!那我就先说说萧兄。姑娘明明就在身边,既有疑虑,你为何不当面直言?思前顾后,还私下去查,是否多此一举了?若是你直言相问,诗岚姑娘也定会实言相告。再说说诗岚姑娘。萧兄是何等精明之人,你何须担心他会阻挠‘双京’币之事?若是知道上官柳儿让你不告诉我们此事,萧兄就不必替你担心了。”我严肃地对他们数落着。只见二人都低着头,像是聆听训斥的晚辈。不喜欢他们这样,于是我又换了口吻,宽慰他们道:“二位都是我亲近之人,我只希望此后二位能涣然冰释,再无隔阂。有什么事皆可直言相告,无需顾虑太多。二位都是极聪慧之人,坦然相待会比扪心自问更易相处,集思广益也定比孤行己见更易成事,二位可明白?” “明白!”两人异口同声地答道。 我见他们这样,便叹道:“哎···我们彼此都是朋友,不必如此!” 他们二人沉默半晌,还是珠玑打破了安静,对萧秀说道:“不知公子为诗岚这般费心劳力,诗岚不该以意为之,违心欺瞒。今后定不再这般自作聪明,请公子宽谅!” “此事姑娘所为并无不妥,是萧某太过敏感。日后若再有疑虑,必当面直言,还请姑娘莫将此事搁置于心。不过经历该事,我们当更为谨慎。此事从目前看来,想促成韦澳和鱼弘志对立并非其主要目的。上官柳儿最大的用意,恐怕是想试探姑娘。”萧秀对珠玑认真地说道。 听罢,我便打趣道:“诗岚姑娘只怕是早就知道上官柳儿的用意了,才会刻意隐瞒的吧?萧兄啊萧兄,我们三人,你是最后一个知道的。说吧,这局算不算是你输了?” “不是,是我输了。我当时并未想得那么深,只是觉得‘双京’币的事无碍全局,便没有言语。若是能想到萧公子和先生会为诗岚担心,断然不敢有所隐瞒。至于上官柳儿有意要试探我,是方才公子点拨,诗岚才通晓其意的。”珠玑老实地对我和萧秀交代着。 我见珠玑这样,突然心生怜惜,便笑道:“呵呵···姑娘,你可真实在!这可不像丽景门出来的你。你若是不说,这次萧兄不就输了么?哎···多么好的机会,又让他躲了过去。还有···我可没替你担心,因为我一直都信你。哪怕你真对我欺瞒,我也会信你!” “谢先生抬爱!只是今后,还请先生莫要盲目相信,这对先生无多益处。诗岚口拙,若有冒犯之处,还请先生宽谅!”珠玑又低下头,冷峻地对我说道。 虽珠玑低下了头,但我依然能看到珠玑面庞的泪痕。再看一旁的萧秀,正微微笑着,摇了摇头。 我见状有些不服气,便接着说道:“谁说我是盲目相信了?我只是信你而已,就连萧兄,我都不信!” “先生,不可这样说的。诗岚一无所能,岂敢与萧公子相提并论。萧公子行事周全沉稳,聪慧过人,更应是先生信赖之人。先生智计无双,诗岚虽阅人不少,却未见过一人可望先生项背。二位皆是诗岚钦佩之人,断不敢心存它念。能侍候在二位左右,便是诗岚的荣幸了。”珠玑继续低着头,谦恭地说道。 萧秀听罢,便接过话道:“姑娘也无需妄自菲薄。以姑娘的心智,做丽景门里小小的洛阳左信使,岂不是大材小用了?既然与我们同行,恐怕姑娘就得朝乾夕惕,多费些心神了。有你在,我便对尚兄放心多了。若是只有新莹,怕难如现在这般周到吧。” “不好这样比的,新莹妹妹自有新莹妹妹的长处,我也有我的短处。无论如何,我们都会竭心尽力侍候好先生,避免出任何差池。”珠玑依旧低着头说道。 “我说你们两,行了哈,恭维起来没完没了还···你二位要是身在朝堂,定是一对奸臣。倒是新莹姑娘,我看才是唯一的忠臣,有什么说什么。”我不耐烦地对他两说道。 随后,我们三人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看着珠玑掩面,哭红的眼睛笑弯了眉,我遂在心中叹道: 坦诚重立信,一笑太值钱。 只做人间梦,不思月上仙。 第四十三章甄识 “而今又见故人慈,万虑千谋方始歇” - 近午时,邓属从屋外进来,在门口掸了掸身上的雪。 我见他走过来,便问道:“邓领卫,外面又下雪了?” “是啊,今年的雪格外多,稍后先生出门,需多穿些才是。”邓属一边准备跪坐下,一边回我道。 这时萧秀赶忙接过话,吩咐他道:“你先不忙歇,去在门前放上屏风挡挡寒。” “诺!”邓属一边答着,一边又站起身,走到门口,将门开一个小缝,伸出头去吩咐仆人。少顷,就见两个仆人将一扇屏风,放在离门一步之遥的地方。放好屏风后,邓属才回到火盆旁跪坐下。 邓属刚坐下,就听萧秀问他道:“怎么样?韦澳还顺利吗?” “嗯!一切如先前预想的一样。”邓属回萧秀道,双手放到火盆上烤着。见珠玑给他递上热茶,便伸手接过,谢道:“有劳姑娘了!” 倒是我在一旁听的一头雾水,遂问道:“韦澳···已经去过玉薮泽了?” “哦···这倒没有,哪儿能那么快。”邓属一口喝完杯中的茶,将杯盏放到一旁,接着说道:“方才宫里传出消息,韦澳在朝堂上直接问鱼弘志关于‘双京’币的事,顺道把被刺杀的事情也一并说出来,质问鱼弘志。” 听完我皱起眉头,嘀咕道:“他怎么在朝堂上问,我本想让他私下问问的。” “其实也并无大碍。当着陛下和群臣的面问,不正好合了公主之意了么?那鱼弘志呢?作何回应?”萧秀听到了我的小声嘀咕,接过话说道。 “鱼弘志自然不会认。他辩解说,若刺杀真的是神策军所为,怎会将‘双京’币带在身上?那样不仅行动起来会有声音,而且标志性太明显。因此,该事分明是有人借‘双京’币陷害于他。”邓属回道。 这倒是符合我的预期,便接着问道:“那韦澳作何回应?其他人有何反应?” “韦澳故作怒态,厉言必彻查此事。其他人中,只有李德裕附和说,必须严查。”邓属看着我,回道。 萧秀微微一笑,道:“这个卫国公,本就不知内情。身为宰辅,官员在进京赴任时被行刺,首先打的便是他的脸。无论韦澳将来会不会对他俯首,他都会在此刻附和上几句。” “那鱼弘志和公主那边的人呢?”我追问道。 “除了鱼弘志象征性地叫嚷了几句,其他人都缄默不言。”邓属接着回道。 萧秀端起茶盏,幽幽地笑道:“呵呵···这些人还是懂事的!” 萧秀这样一说,我们几人都看向他。只见他抿了一口茶后,继续解释道:“这件事···我想,除了李德裕,没有谁真的打算一查到底。公主那边自不必说,本就是他一手策划刺杀之事的,自然不会愿意查出幕后真相。反观鱼弘志那边,也不会愿意多查出些什么,毕竟他也是派了人过去的。虽说那些人过去,行的是保护之责,但已经全都被杀了。若是真查出刺客的尸体中有神策军的铁证,他要怎么撇清自己的干系呢?到时他只会百口莫辩。两边的人不约而同地闭口不言,说明双方都是打过招呼的。至于我们,原本就没有打算彻查,因为韦澳偏向谁都于我们不利。最后就是李德裕了,这个一无所知的人,应该是最想查清此事的人。只可惜,他也是最无力查清此事的人。韦澳是京兆府尹,刑部杜悰又唯鱼弘志马首是瞻,剩下的大理寺卿韩湘,是个老奸巨猾的墙头草,既不听命于谁,也不得罪任何人。所以,李德裕即使再怎么想查,也没有谁会为他去查。” “二公子这样说,我就明白了。难怪饶阳公主手底下的言官均提议说,韦澳和鱼弘志既然都涉及此案,此案当交由大理寺审理。我还以为,这样做只是因为他手上没有查案的权利,想借大理寺查清此事。可又一想,大理寺也不听命于他呀,一时间就糊涂了。”邓属接过话,憨憨地说道。 我听完,不禁被他逗笑了,接过话道:“呵呵···你想地也没错,若不是公主手上没有合适的人能查此案,此案也到不了大理寺。只是,对韦澳来说,有些委屈了。若不是我们拦着,他定然会彻查此案吧。” “有何委屈的,这本就是他分内之事。再说了,真相不是告知他了么?就算知道真相,他又能如何?凭他一个小小京兆府尹,能撬得动饶阳公主和鱼弘志吗?”萧秀面无表情,冷冷地说道。 我听他这样说,辩解道:“话也不是这样说的,委屈到底还是有一些。想想看,都被人行刺了,他能心无怨愤么?” 这时仆人进来说:“先生、二公子,午膳已备好。” “嗯,知道了,这即过去。”萧秀回道,接着对我说:“那且让他先委屈着吧!心中怨愤也只能待日后,帮他化解了。我等先去用午膳,早些吃,吃完早些动身去玄都观。也不知刘玄靖何时讲完,只得提前一些过去了。” - 用完午膳,马新莹说不喜欢道观的味道,没有与我们几人同行。动身之际,雪已经停了,等我们几人到玄都观的时候,刘玄靖正在给众人讲解《太平经》。我本就不屑于这些欺世之言,在门外听了两句,便径直去了偏室。 一到偏室,萧秀就跟邓属说:“也不知道要等多久···邓领卫,你去将我们带来的棋盘摆上。我与尚兄边等边对弈一局,解解闷。” 等摆好,我与萧秀坐下。珠玑将我的斗篷叠好,放在一旁,接着示意邓属跟他出去。不一会儿,只见邓属与仆人一起将一个火盆抬进来。珠玑跟在其后,手上端着一个托盘,托盘上放有一个茶壶和几个杯盏。等这些都安置好以后,邓属和仆人退出门外,珠玑在一旁跪坐下,我与萧秀跟在“万金斋”一样,饮茶对弈。 这一等,便等了约莫两个时辰,期间珠玑出门换了好几次茶水。 直到黄昏时分,邓属进来对我们说道:“先生、二公子,刘玄靖已经在来的路上,此刻正被‘吟风楼’掌柜赵秦拦住私语。” “赵秦?他怎会在此?”我好奇地问邓属道。 “他们说的都是些道家行话,我们的人听不太懂,所以也不知他为何恰巧就在。”邓属回道。 萧秀此刻起身,对邓属吩咐道:“嗯···不管他,你先将棋盘收拾一下。尚兄,我们再耐心稍等片刻。” 又过了半晌,才见一个小道士,引着一身着青衣道袍、盘发长须、精瘦如柴、手中拿着一根拂尘的道人入内。 那人一见我与萧秀,便问道:“足下何许人也?约贫道至此,所为何事?” “鄙人尚风月,一介布衣,困于尘俗,难以自解。听闻广成先生,修为渊深,特来请教一二,还望先生为我开释。先生这边请!”我故作恭敬地对他作揖行礼,指向火盆回他道。萧秀和珠玑行完礼后站到一旁,将火盆边上的位置让出。 刘玄靖盯着我看了好一会儿,才移步走到火盆旁跪坐下。我在他对面跪坐下,未等我开口,便听他对我说道:“凌烟才子,一席宏辩,震动东京,实乃茂材异等。贫道不过如栎樗散木,岂敢高谈阔论,指天画地?” “呵呵···先生过谦了。鄙人实在是心有困惑,想让先生拨云点雾。还请先生不吝赐教!”我笑着回他道。 刘玄靖闭上眼,接着说:“有何困惑,足下请讲。” “先生觉得,牝鸡司晨如何?”我看他这样,不想再客套,遂问道。 刘玄靖眉头一皱,依旧闭着眼,答道:“牡鸡何置?牝鸡司晨,越俎代庖,乃离经叛道之举,大凶之兆也!” “牡鸡尚幼,难以司晨。牝鸡代之,有何不可?”我继续追问道。 刘玄靖眉头更紧,厉言道:“非为正道,天地不容!” “何以为正道?”我更进一步逼问。 刘玄靖仍然没有睁开眼,接过话,答我道:“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 “天不仁,使地绝收,人循道将亡,何不改道以求生?”我接着试探道。 刘玄靖稍思片刻,回我道:“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人之道,则不然,损不足以奉有余。孰能有余以奉天下?唯有道者。” “人之将死,道欲何存?呵···”我轻蔑一笑,叹道。 这时只见刘玄靖眉头倒是舒展开,平静地回道:“道之于天下,犹川谷之于江海。” “如此···何谓正道?”我摇摇头,笑着问道。 刘玄靖依旧闭着眼,缓缓而言:“道可道,非常道。” “牝鸡司晨,如何不道?”我继续问道。 听罢,刘玄靖终于睁开眼,回我道:“物壮则老,是谓不道,不道早已。” 刘玄靖一边说着,一边死死地盯着我的眼睛,面无表情,似洞隐烛微,又若未阖已滞。在我彷徨无措之时,他一边站起身一边说道:“足下之惑已解,诸位请便!” 说罢,刘玄靖便扬长而去。 - 在我望着他的背影,陷入深思之际,萧秀对邓属低声道:“来之时跟你吩咐的,可准备好了?” “人就在外面,只待一声令下!”邓属也小声回道。 我不禁好奇地看着他们,问道:“你们在窃窃私语什么?” “尚兄,天色不早了,我们也该回了。跟邓领卫交代一下,别落下东西。”萧秀以为我没听清,看了一眼门口,故意换着话说道。 我知道他可能顾虑此处不安全,因此没有说实话。故而我也就不再追问,对他点点头。邓属将斗篷递给我,随后拿上棋盘和棋子,跟我和萧秀一起往外走。在门口,见珠玑正在跟小道士说些感激的话,让他们自己收拾一下屋子。 不知何时,雪又下了起来,天已经渐渐黑了。我看着漫天大雪,在屋内灯火的映衬下,是那么美。出门来到马车旁,望了一眼道观内的雪地,在华灯之下,宛若广阔无垠的白色海洋,却又在墙角被阻隔成半亩方塘······ “先生,上车吧!”珠玑的提醒,打断了我的思路。 来到车里,在马车动起来后,我便试探着问萧秀道:“萧兄,方才在玄都观不便多言,此刻能否说了?你跟邓领卫,最后在小声商量什么呢?” “本也是要尚兄拿主意的,既然尚兄问到,那我就直接说了。”萧秀严肃地回我道,见我点点头,便接着说:“方才一席话,足见刘玄靖非同道中人,自然留不得。我已安排好几人,可在他回崇玄馆的路上除掉,只等尚兄点头了。” 我听完,觉得他有些过去敏感了,遂摇摇头笑道:“呵呵···不用!” “可是方才应答···此人心机之深沉,远超我的预想。若是留下,只怕后患无穷。”萧秀忧虑地说道,表情急切。 这时,珠玑也在一旁,帮着说道:“是啊···方才他离去之际的眼神,尤为渗人。还请先生三思,切莫留下隐患!” 我转过脸,看着珠玑,微笑着问道:“怎么?姑娘也赞成萧兄的意思?” 珠玑皱着眉,与我对视一眼后,点点头。那眼神,分明满是担心。不知为何,见他如此,我既感激又心疼,同时还在心头掠过一丝窃喜。 我遂装作胸有成竹地样子,对他们安抚道:“二位的心意我明白,甚为感念!请二位信我一次,就算留下他,他也阻碍不了我。” “只是···”萧秀皱着眉头,欲言又止。 我见状,便继续安抚道:“再者说···他现在是陛下的座上宾,要除掉他,兹事体大,不得不慎重。虽然我信萧兄有办法,不留痕迹地做到这件事。但因此而闹得满城风雨,只怕得不偿失。这未必就比留下他,于我们来说,更有利。” “先生敏思过人、洞幽察微,定能看到我等看不到之处。萧公子无需过于忧心,相信先生自有分寸。”珠玑此刻也在一旁安慰萧秀道。 我赞许地看了一眼珠玑,微微一笑。随后转过眼神,皱着眉头,低沉地自语道:“我只是懂他罢了,他是成不了,我的阻碍的。不仅凭他说的那些话,还凭我从他眼神中,看到的那份慈念······” 是啊,那个眼神,太像另一个人了。那个陪我长大,对我谆谆教导的人,用那样的眼神,看了我十几年,我怎能忘却?怎能不熟悉?我不知他们之间是什么关系,也不知他们之间有没有关系。但那个眼神,足以让我相信,他就算再恶毒,也不会做赶尽杀绝的事。故而,我岂能下得去手······ 在我思虑远飞之际,突然“咚”地一声,像是被小物件砸了一下车身,顿时打断了我的思路。没等我反应过来,只见萧秀立即顺手一拉身旁的一个绳索,左右两边车窗上,有两个什么东西随之落下,封死了车窗。片刻之后,像是什么刺到右边的车窗处。随后就听见车外一声短促的“啊”,接着听到邓属在外面低声说:“先生、二公子,受惊了!” 在我与珠玑一脸困惑,不知情由的时候,萧秀问他道:“有几个人?” “只有一人,身手也一般,已经被我一击毙命了。”邓属回道。 萧秀阴沉着脸,接着说:“嗯···应该是鱼弘志那边派来的,你去核实一下。” “诺!”邓属应答着,接着又问道:“方才有个乞丐过去,是否需要把他抓来问一下。” 萧秀顿了一下,若有所思,随后回道:“不用!方才应该是他提醒我们的,你派人查一下他的身份即可。” “诺!”邓属应答后,便让车夫继续赶车。 萧秀见我和珠玑似乎还未回过神来,笑着缓和气氛道:“呵呵···还好这车皮实,二位可有受惊?” 我这才回过神来,看看他,又看看车,问道:“这车···似乎与寻常马车不同,萧兄可否仔细说说?” “也没有太多不同,不过是在木板中间夹了一层铁,窗户上多装了一个小机关而已。”萧秀看似轻松地回我道。 这时珠玑也好奇地问道:“夹有铁层···车身会重很多吧?” “所以才需用汗血宝马来拉呀!平日里这辆车也是不常用的,这不是怕会遇到危险么?”萧秀回珠玑道,接着又转向我说:“方才那个刺客,应是鱼弘志派来试探的。尚兄,恐怕鱼弘志已经心有疑虑,是否需要对阎守信做些什么?” 这一说,我也认真起来,回萧秀道:“看来鱼弘志有些按耐不住了。不过没关系,他也不能把我怎么样。阎守信就先不要动了,以免打草惊蛇。” 说到阎守信,我看向珠玑。只见他正发呆,眼神中有一丝忧伤。见他如此,我心中一紧,怜惜地看着他。 珠玑偶然察觉到我正看着他,回过神来,立马低下头,有些不知所措。接着珠玑对我说道:“他已经不是从前的他了,珠玑深知其心,早已将他的当下与从前,看做两人。先生想如何做,只管去做,无须为奴家分神。” 听他这样说,我更心疼了。遂长叹一口气,对珠玑回道:“我知道,纵使他已不是从前的他了,可每每提到时,姑娘心中还是会控制不住去念一下曾经那个忠心不二、誓死护卫你的阎叔父,对吗?” 珠玑没有看我,微微点头以示。 是啊,人总是念旧的!纵然物是人非,岁月难回,可记忆里的旧人,怎么可能彻底忘掉?记忆里,他们还是先前的样子,音容笑貌偶尔还会浮现眼前,恍若未变。等到我们一直向前走,再遇到他们的时候,最怕的不是不记得,而是他们已变成我们讨厌的模样。这对任何人来说,都是万分残忍的事情。 这些话到了嘴边,我却不忍说出口。看到珠玑的眼泪划过脸颊,在他手中灯笼发出的微弱灯光中,若隐若现,我遂在心中默默叹道: 夜雪沉车载月归,重温旧绪梦几回。 芳华落尽初流泪,往事如风不可追。 第四十四章和暖 “今宵处处雪披寒,但见人心如日暖” - 我不忍珠玑继续伤怀,便打算转移话题,遂对萧秀问道:“对了,萧兄可有吃食?出来这么久,忽觉有些饿了。” “有···来之时特意让马新莹备上的,尚兄稍等。”萧秀一边回我,一边俯身在车座下取出一个精致的小盒。萧秀打开盒子,递给我。 我拿到手,见里面密致地放着两层糕点,香气扑鼻,并且略带温度,冒着热气。我拿起一块,不禁惊讶道:“竟还是热的!” 我瞥了一眼珠玑,见珠玑也正在用水汪汪地眼睛,好奇地盯着我手中的糕点。我随即转向萧秀,既新奇又困惑地看着他,等着他给我解惑。 “这个其实很容易办到,我们只不过在车底下,用铁做了两个小火炉,可根据需要,加炭进去。因为与车身的生铁夹层相连,所以导热也快。这食盒就放在车座底下的夹层里,自然是热的。你们没发现,这车内越来越暖和了么?”萧秀对我和珠玑解释道,微微一笑,几分得意。 珠玑这时接过话,附和道:“公子这样一说,才察觉到,似乎确实越来越暖和了。先生,你觉得呢?” “嗯···是比刚进来时,暖和多了。这辆车还真是有趣,我从未见过相似的。姑娘你见过吗?”我一边打量着这马车,一边又问珠玑道。 珠玑听罢,也打量起马车来,摇摇头回道:“从未见过······” “原本想在车内四角各安一个小油灯,以供照明。只是我担心安全,便让他们给拆掉了。”萧秀望向车的顶部四角,继续说道。 珠玑听完,便叹道:“想不到天下竟有这般能工巧匠,制出如此独具匠心之作,真是让珠玑惊叹万分、钦佩不已!” “萧兄,这马车不会是出自班离之手吧?”我疑惑地看着萧秀,问他道。 没等萧秀回答,珠玑便诧异地追问道:“是那个鲁班传人班和之子——班离吗?” “正是!怎么,姑娘识得此人?”我回着珠玑,笑着问道。 “听说一本鲁班传世古书——《缺一门》重见天日,鱼弘志为了得到此物,还派人抓了鲁班传人班和。一无所获后,又四处查寻班和之子——班离的下落。只是班和被抓后,班离便像是人间蒸发一样,再无踪迹。这件事在当时也是闹得天下皆知,去‘望一楼’的人中,十有八九必论此事,我便是那时听他人所说的。当时还颇为叹惜,时隔数载,今日再听其名,不由得心中一惊。”珠玑跟我释疑道。 萧秀听完珠玑所说,便对他笑道:“呵呵···姑娘不必忧心。一些机缘巧合,让我们萧府遇到了班离。那时正值他被鱼弘志四处缉拿之际,他无处藏身,我们萧府又不忍见死不救,便斗胆将他收留,藏在洛阳一个无人知晓的地方。姑娘且放宽心,鱼弘志是绝寻不到他的。或许过了这么些年,鱼弘志早就把他给忘了也未可知。只是此事不可与他人言,今夜之后,姑娘当将此事或深埋于心、或忘之云端,切莫与人说起,纵使萧府中人,亦不可多言。还望姑娘体谅!” “珠玑虽为草木愚夫,常畏影恶迹,却深知墙风壁耳,需谨言慎行。此事如此机密,公子能坦言相告,便是对珠玑信赖有加。珠玑断不会辜负此心,下车之后,定缄口不言,绝不再提。请公子放心!”珠玑严肃而认真地对萧秀承诺道。 萧秀冲珠玑点点头,接着说:“其实此车也并非班离所制,是其他人鼓弄出来,班离做的改进罢了。” 在他们说话之际,我拿起食盒中的一块点心,尝了一下,味道苦涩,难以下咽。 在我准备吐出之际,萧秀突然问我道:“味道如何?与新莹上次做的相比,可有进步?” 我马上止住了皱眉,想起日间马新莹那鬼魅一笑,忽然明白这是马新莹想捉弄萧秀。于是故作欣喜状,赞许地对萧秀点点头,只是嘴里的那一点,实在咽不下去。 萧秀随即对珠玑道:“姑娘也吃点吧,先垫一垫肚子,等到了‘万金斋’再吃些流食。” 珠玑微笑着点点头,接着我将食盒递到珠玑跟前。珠玑准备接过,我没有松手,示意性地看了他一眼,他便只得拂袖拿起一块。 珠玑轻咬一口后,平静地嚼着,咽下,并说道:“嗯···软糯适口,与上次在平康坊的乐坊里萧方氏做的比起来,也是不遑多让。想来,新莹妹妹定是花了许多心思的。” “是吗?真有这么大进步?上次那个可是不怎么好吃的,若非当着他的面,我必不会咽下去。不过既然姑娘这样说,那我倒是要尝一下了。”萧秀半开玩笑地说道,没等他说完,我便将食盒递到他跟前。 嘴中已经适应了苦味,也没有那么排斥了,我一口咽下去,之后在一旁怂恿萧秀道:“这次的糕点有些粘牙,萧兄可大口咽食。你这般背后中伤,定要多吃些,方不辜负新莹姑娘的心意,也算是对他的一份补偿。” “他是为你特意做的,若说心意,也是对你的心意。”萧秀一边笑道,一边将一块糕点放入嘴中。 萧秀咬了一口,嚼了两下。片刻之后,就见萧秀一个箭步,撩开门帘,对着车下不停呕吐。 “哈哈哈···”我见状便大笑起来,一边笑,一边冲他说道:“不,不···一定是对你的心意,肯定是对你的心意,哈哈哈······” 珠玑见他这样,也掩面而笑。萧秀吐了几口,将手中剩下的糕点扔出车外,随后回到车内。 “如此苦涩,你们···”萧秀有些埋怨,但却欲言又止,接着恼怒道:“这个马新莹,真是越发不像话,竟敢这般戏弄尚兄,太没规矩了!” “还不都赖你!明明是你白天的时候戏弄人家在先,使他当时那般难堪,此刻反倒还迁怒于他,岂不是因果倒置?算起来,新莹不过花了些心思,‘回敬’你一下。我觉得这样很公平啊,你怎么能怪他呢?”我看着萧秀,止不住地笑着,同时为马新莹辩解道。 这时,珠玑也在一旁接过话,帮着说:“是啊···公子不该这般生气的。新莹妹妹也没有什么恶意,糕点的味道苦涩了些,只是因为在其中加入了莲子心。再说这次的糕点,确实口感好多了,若是不计较莲子心的苦味,其实是十分可口的。可见新莹妹妹这些日子,当是下了一番苦功夫去仔细琢磨的。” “不是···你们怎么都这般帮着他说话?这哪里是莲子心,我看分明就是恶心、歹心、毒心!如此阴冷的天,明明知道尚兄寒热无常,还弄这么些性寒味苦的莲子心放里面,他到底是何居心?”萧秀皱着眉头看了看我们,接着又气愤起来。 我笑着没接话,倒是珠玑认真地反驳萧秀道:“公子,不可这样说的。莲子心,能清心安神、通透心肾,更能对失眠有一定功效。先生昨日便睡得不多,若吃一些这糕点,或许夜间能多睡一会儿。至于‘醉梦令’,本就是火毒,只是在冬季才表现出寒热无常的症状来。所以莲子心,对‘醉梦令’来说并无关碍,是不会加重毒性的。新莹妹妹加莲子心到糕点里,若是有意为之,想必是已经征询过医家意见;若是无意为之,也没有对先生造成不便。因此无论如何,公子都不该怪罪于他。” 我见珠玑这样说,便对萧秀打趣道:“听到了吧,萧兄?要我说,你就不该对新莹以恶度之,他不过性情直爽了些,本心还是很善良的!” “哎···”萧秀无奈地看着我和珠玑,深叹一口气,摇摇头欲言又止。过后,我盖上了食盒的盖子,一路上再也没掀开过。 - 没过多久,我们便到了“万金斋”。待我们几人在屋内落坐下,就见马新莹领着几个仆人端着几碗馄饨过来。 马新莹将馄饨放到我旁边的案几上,对我命令般说道:“趁热吃了!” 没等我来得及道谢,他便撇过脸,看到萧秀正恼怒地盯着他,只听他故意提高嗓门问道:“怎么样?诸位,今日的点心可还合口味?” 我抬起眼,看到马新莹正得意的在一旁笑着,脸上泛着红润的光泽。我真是被他可爱到了,没有回他,也笑了起来,低下头吃起了碗中的馄饨。 随后听珠玑对马新莹说道:“妹妹的手艺,精进了不少呢!” “那是!为了让诸位尝尝我的手艺,我可是花了不少时间,下了很多功夫的。怎么样,诸位,感受到我满满的‘心意’了吧?”马新莹顺着珠玑,可劲调侃道。 这时,就听萧秀用恶狠狠地口气,回马新莹道:“是啊···满是‘心意’!我们不仅尝到了,还要好好‘谢谢’你!” “‘谢’就不用啦,你们尝到得罪我的滋味就好了!嘻嘻嘻···”马新莹得意地大笑起来。 萧秀倒是没有打算要罢休的样子,接过话,继续用那种似笑似怒地口吻说道:“不,一定要‘谢’!不‘谢’岂不是显得我不知‘礼数’,一定要‘礼尚往来’才能‘心安’!” 这时邓属走了进来,匆忙走到跟前便说:“先生、二公子,已经查过了,方才那刺客所用的匕首,正是鱼弘志为他所养的死士,配发的。因此,那人应是鱼弘志派来的,大抵不差。” “嗯,就知道是他。”萧秀回邓属道,接着对珠玑说道:“诗岚姑娘,既然鱼弘志有些按耐不住了,往后或许会让阎守信更频繁的来找你。还请姑娘析微察异、谨言慎行,更要时刻注意安全才是。” “诗岚明白,请公子放心!”珠玑放下手中的碗,恭敬地回萧秀道。 我吃完,也将碗放到了案几上。这时,邓属趁着萧秀在跟珠玑说话之际,对一旁的马新莹努努嘴,示意着给他也来一碗馄饨。马新莹看懂了他的意思,随后端起我身旁案几上的空碗,便出门去了。 萧秀与珠玑嘱咐完,又对邓属说道:“尚兄的意思是,刘玄靖先不除了。你将这次派过去的人撤回来,换几个机灵点的,监视一下他就行了。” “诺!”邓属应答道。 萧秀似乎又想起什么,接着说道:“对了,今日之后,或许刘玄靖会着手调查尚兄,你还需注意提防一下。” “是不让他查到什么吗?”邓属问道。 没等萧秀开口,我抢过话,说道:“也不用防地那么死,让他查到我是饶阳公主谋士还是可以的。只是到这一层,我觉得就够了,若是他还想再往下查,那就给他制造点麻烦,让他无功而返好了。” “诺!”邓属回我道。 这时,马新莹端着一只大碗进来,放到邓属身旁。邓属看了一眼,笑道:“嚯···这么一大碗,新莹有心了!” “那是!叔好歹也是我爹的把兄弟,跟这群白眼狼可不一样,当然得多上点心了!”马新莹故意提高嗓门回邓属道。 萧秀听完,立刻斥责道:“新莹,你怎么说话呢?” “哼!”马新莹在邓属身旁跪坐下,故意将脸撇向一旁,傲娇地抬起头,对萧秀回道。 萧秀皱着眉头看着马新莹,邓属端着碗,看了看萧秀,又看了看马新莹,憨憨地说道:“嘿嘿,不能这样说,是不能这样说···” 邓属一边说着,一边将碗送到嘴边,接着大口大口吃了起来。 我和珠玑只顾着在一旁偷乐,都没有吱声。萧秀将视线转移到邓属身上,眉头皱地更紧了,对他说道:“你慢点吃,又没人跟你抢!说说今天外面的消息吧,韦澳去‘玉薮泽’了没有?” 邓属咽下一口后,憨笑着回萧秀道:“去了,去了,他将吴阿莫带回去了。诸位见谅,嘿嘿···今天实在有点饿了。” “无妨!邓领卫今日辛苦了!”我遂笑着对邓属回道。邓属见我这样说,便又大口吃了起来。 珠玑也在一旁,对邓属说道:“习武之人,消耗自然比旁人更甚,邓领卫确需多吃一些才行。只是,不知吴阿莫是何人?” “哦···这个吴阿莫,便是那日姑娘所提之人。”萧秀接过话,回珠玑道。 我见萧秀没有告诉珠玑,吴阿莫的身世,大概猜到了他的用意,也不再提,以免惹得两个姑娘伤怀。 这时萧秀又问邓属道:“除了此事,可有其他要事需细说的?” 邓属咕咚咕咚的喝完汤,接着一边放下碗,一边回萧秀道:“方才夏侯徙过来传话说,已经查到崔珙的一个亲侄子,三日前,醉酒后,在大庭广众之下,轻薄了一位姑娘。” “嗯,此事可以一用。”萧秀回邓属道。只见萧秀眼神深邃地思虑着什么,接着又吩咐邓属道:“你明日派人去看一下,能不能将那姑娘劝去定州,到博陵崔氏大房的掌令人面前哭诉一番。” 邓属用袖子擦了擦嘴,同时回萧秀道:“不用!” “什么?”萧秀吃惊地问道。 邓属放下袖子,见我们几人都不解地看着他,急忙解释说:“夏侯徙说,博陵崔氏大房的掌令人,几日前就来长安了。” “他怎么会来长安?不是说博陵崔氏的掌令人,极少出安平么?”萧秀不解地问邓属道。 邓属皱着眉头,似乎也很困惑,回萧秀道:“这个···夏侯徙说萧泽也不清楚。但是我倒是听到一个情况,只是不知真假。” “什么情况?邓领卫且说来听听。”我问道。 邓属看了看我,回道:“从定州来的兄弟说,博陵崔氏的老掌令人,两个月前莫名猝死,官府也未查出原因。而新掌令人,突发奇想,要四处联络一下崔氏族人。这一路过来,若是前几日到长安,从日子上推算,大差不差,与传言相吻合。” “嗯···不管他为何此时到了长安,你先去查一下他在何处落脚,同时把那个被轻薄的姑娘找出来。”萧秀吩咐邓属道。 邓属没有应承下来,反倒是面露笑容,回萧秀道:“那个姑娘,萧泽那边已经查出来了。至于博陵崔氏掌令人的落脚处,萧泽那边也知道了。只是若二公子想让那姑娘去掌令人面前哭诉,当下还有个更好的时机。” “你就别卖关子了,快说!”萧秀见邓属突然停顿了一下,便急不可耐地催促道。 邓属急忙坐直了身子,认真回道:“方才夏侯徙说,博陵崔氏大房的掌令人,已经在天香楼定了后日的宴席,并且是定了天香楼所有的席位。据说他打算宴请身在长安的所有博陵崔氏族人。” “那你要抓紧了···务必要赶在宴席结束前,劝那姑娘去哭诉。同时还需谨防被人查出,是我们的人劝他去哭诉的。”萧秀对邓属严肃地吩咐着。 邓属亦认真回萧秀道:“诺!” 我见他们这般慎肃,想打破一下氛围,便笑道:“呵呵···这个掌令人还真会挑时候,恰好定在休沐之日。看来这个博陵崔家,居于庙堂的人,不在少数啊!只可惜,那日之后,‘胜地不常,盛筵难再’······” 不由自主地吟出此句,将我的思绪牵引到那个****,遥想起那位英年早逝的天才俊杰: 霜前雪裹春何处,年少轻狂妒子安。 画栋雕栏筵可在,书生一序古今传。 第四十五章遣间 “红炉点雪知危事,天下归仁罢謏言” - “这世间之事,本就是此一时彼一时,何曾有经久不衰的盛世,亦未见春辉永绽的家族。认清楚这些,而后始‘觉宇宙之无穷’,方‘识盈虚之有数’。所以尚兄也不必为崔家感到有何可惜的,兴衰交替,本就是自古的规律。”萧秀安慰我道。 “是啊···自古以来,便是如此!”我顺着萧秀的话,叹道。方才飘远的思绪,也被他的话打断,又回到了眼前,接着问邓属道:“除了此事,其他的还有吗?” “嗯···今日杨钦义传出话来,说河朔三镇节度使上书请罪的表文,已经到枢密院了。上面说,因手下疏忽,未及时提醒,他们三人都忘了将那些剩下的军资上交。陛下未降罪,他们三人感念陛下圣恩,愿亲自领着河朔子民,来长安上交军资,并负荆请罪。”邓属回我道。 “负荆请罪?呵···这三人何时有了羞耻心,变得这般有礼貌起来?莫不是幡然悔悟,懂得引咎自责了吧?”我轻蔑地笑道。 只见萧秀又皱起眉头,稍思片刻后,嘱咐邓属道:“我想这不过是客套一下,不过我们也不可大意。明日你去查一查,河朔近期有无异动。” “诺!”萧秀答道。 “其实,查不查都可以。”我在一旁笑着说道。 众人看向我,邓属不解地问道:“先生为何这样说?” “我猜,李德裕和鱼弘志是不会让河朔三镇节度使入京的。这样做太危险了,当年的‘安史之乱’便是前车之鉴。李德裕精于政事,岂会大意麻痹?至于鱼弘志,他手握十数万神策军,更无可能让重兵在握的河朔三镇节度使同时入京。”我跟他解释说道。在与他们的眼神交汇的那一刻,我大致明白,萧秀和珠玑已想到了这些,只是没有说。而马新莹和邓属的恍然大悟,证明他们才刚刚领悟到。 我见他们都没有问饶阳公主,心想珠玑身在丽景门,不便多问;萧秀和邓属知道河朔之事的来龙去脉,同时心里应该对珠玑还是有些提防吧;而马新莹从来在机要事情上都不会多说半句,所以我也就没有继续提饶阳公主了。 接着见萧秀与邓属对视一眼后,萧秀问道:“其他事,可还有不得不说的?” “其他就没有什么要事了。”邓属答道。 萧秀对他点点头,过后又微笑着说道:“时辰不早了,尚兄今日奔波一天,想必疲累了吧?昨日又睡地不好,不如早些歇息。” 被他这样一说,我还真觉得有些累了,遂对众人说道:“嗯···是有些累了。今日各位都辛苦了,也早些回去,好好休息吧!” 接着我站起身,与他们话别。待众人走后,我本想等仆人进来把案几上的茶盏收拾好,将屏风移到窗前,给窗户支开一个小缝后,再去床上躺下。 可等了半天,也未见有人进来,想着或是大家都太累了,忘了吧。于是便自己将茶壶从火盆上拿起,放到案几上。接着走到窗前,给窗户开了一小缝,然后准备去移屏风。这时门开了,萧秀和邓属先后进来。 邓属见状,赶忙上前抓起屏风说道:“先生,我来吧。” 我看向他,魁梧的身材此刻格外伟岸,遂放开手。又看了一眼萧秀,问道:“二位折回来,是有什么要事吧?” “确实有一件要事,需告知尚兄一声。”萧秀一边说着,一边走到火炉旁。我也跟着走了过去,随后我与萧秀落座。 邓属将屏风搬到窗前,放好,站在屏风旁问:“先生,放此处可否?” 我见没有太大的风钻过来,便冲他点点头,随后邓属才走了过来。我转向萧秀,说道:“何事?萧兄请讲!” “此事虽说现在来做,有些晚了,但始终都绕不过去,所以也就只能做多少算多少了。”萧秀一边说着,一边又将茶壶放回了火盆上。 他这样一说,不仅让我好奇,更是在心里犯起嘀咕。于是我追问道:“到底是何事?萧兄说地这般严重,倒是勾起了我的兴趣,不妨直言。” 萧秀眉头皱了一下,这时他见邓属在他身旁坐下,便看着邓属道:“还是你来说吧。” 邓属看了一眼萧秀,接着看向我,赶忙对我说道:“哦···就是近日我们已经挑好了准备潜入各国的细作人选。等先生同意,第一批近日便可以派出去了。” “什么?细作?”我没听明白,不解地再次确认道。 萧秀眉头一皱,不耐烦地接过话说道:“哎呀···还是我说吧。尚兄,是这样,那日我陪你去白马寺后山小亭中见光王之时,听你说要收复河湟之地,还想平定周边各国。于是回去后,我便询问了家父的意见。家父随即让我们开始着手,挑选适合潜入各国当细作之人。近日第一批细作已经选出,不日便可出发。” “哦···原来是这样!”我恍然大悟,想不到那日随口一说,萧秀竟信以为真,居然还做了筹划。虽然嘴上没说,但其实心中对他肃然起敬,更是倍感温暖。此刻更觉得,自己有他这样一个行事如此周全的人在身边,真乃天与之幸。与其同忧,何忧不解;与其谋事,何事不成?想到这里,我不能自己地舒心一笑,问道:“令尊对此事,有何高见,愿闻其详,萧兄可否不吝相告?” 萧秀不思而言道:“家父当时认为,周遭各国,虽我们都有生意,一些地方还设有分柜,但生意终究是生意。让那些人打听些消息还行,若是让他们做一些间事,多少会力有不逮。因此还是需要仔细挑选些专门的人,来行细作之事。当然也有另一面的考量,就是即便细作被抓,也不会牵连到各国的生意,更稳妥一些。” “呵呵···其实我想问的是,令尊为何会想到要派细作去各国?”我笑着问萧秀道。 萧秀有些不可思议地看着我,接着眨眨眼,答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的道理,我想尚兄不会不知道吧?若是不对周边各国知根知底,尚兄‘先灭吐蕃,再破南邵、回鹘、党项、沙陀,而后图渤海、新罗’的志向,将如何实现?‘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这些细作,将来都可成为尚兄手中最尖锐的利器,可直插诸国的心脏。不知尚兄对此,有何犹疑?” “呵呵···呵呵···这些我都知道。间者,可察敌情,洞先机,对此我毫无疑虑。”我笑着回萧秀道。接着我收起笑容,盯着他的眼睛,认真而严肃地问道:“只是,令尊···真的不怕这些细作派不上用场吗?” 萧秀也严肃地看着我,皱着眉头回答道:“这些细作都是我和邓领卫两人,经过再三斟酌,千挑万选出来的。他们或身负异能、或机敏超群、或善于专事,皆非泛泛之辈,并且忠心不二,怎会派不上用场?虽说现在派出去,是有些仓促,一时间难以在诸国潜下去站稳脚跟。但就算只有几个月时间,我相信他们多少都会其一些作用的。” “你和邓领卫选出来的人,我当然信得过。二位,一个智,一个勇,所选出来的自然不是凡俗之人,更会对他们量能而用,让他们适得其所。若是有机会用得上,我相信他们定能不负所望。”我不知道萧秀是真没明白我的意思,还是故意装作不明白,才这样说的,但终究也是为我考虑,我便立即安抚他道。 这时,邓属在一旁,不解地问道:“那先生的意思是什么?为何会派不上用场呢?” 我看向他,见他一脸懵懂地看着我问,我笑着答道:“呵呵···二位曲解我的意思了。其实,我不过是想问,你们真的相信,我能走到需要利用这些细作的那一步吗?从渺然一身到那一步,中间不知会有多少生死关头,稍有不慎就会功亏一篑。说实话,若不是你们这般鼎力支持,我都不信自己能走到那一步。那日不过随口一说,不想你们竟真的行动了。难道你们没想过,会走不到那一步吗?更何况,当时我们并不熟识,我想以萧老爷的城府之深,不会想不到这些细作,可能最后会无用武之地吧?若真是那样,对那些细作来说,会否太不公平?就算对萧府来说,如此做耗费巨大,岂不是得不偿失?” “我等相信你一定会走到那一步。纵然未来尚存诸多变数,但既然认定是你,我等便会全力以赴地助你。这世间,有些事并不能去计较得失,更不能在权衡利弊后放弃。哪怕只有一线希望能成功,那便要做万全的准备。准备了,可能会用不到;但若是不准备,等到要用的时候,只会手足无措,最后的结局就是一败涂地。所以,无论最终尚兄能走到哪一步,萧府该做的事情,就必须去做。请尚兄无需犹疑,更不用为萧府长虑顾后。”萧秀立即接过我的话说道,试图打消我的顾虑。 不过我终究还是心有不忍,遂叹道:“嗯···你们的心意我明白,也甚为感念。说实话,自相遇以来,我一直万分庆幸能有你们相助。可每当情绪低落之时,往往会心志松动,亦会担心自己走不到最后,害怕你们所托非人,会辜负了诸位的期望。” “尚兄大可不必如此。我常听仆人说,你总会给他们一种可靠的感觉,让他们觉得足以信赖。甚至连新莹,也在那日西楼望月后,对我说,今后你的话,他会不思而信。因为他在你身上不仅看到了仁义,还看到了你的担当。我们都信你,你就更要相信自己,无需妄自菲薄,担心什么。”萧秀劝慰我道。 邓属此刻也在一旁跟着说道:“是啊···先生,我也信你!虽然刚见面之时,看你未及弱冠之年,心里曾有过质疑。但与你相处的越久,便越是信赖你。纵使你说的有些话,我听不太懂,一些计谋,我也不知其中深意,但却不会再心存疑虑,只管去认真做事。我在心底对自己说,信你不会有错!” 我见他们这般,心头的压力更大了,却又无法言表,只好对他们报以微笑。 萧秀见状,继续对我安抚道:“若是我们这些人的眼光,你信不过,那家父的眼光,你应该信得过了吧?家父识微知著,素有识人之明。与我比起来,家父的察人之能胜过我十倍。对任何人,只需看其眼神,便知此人心性;阅之神色,观其举止,便知此人品行;与之交谈,洞其言语,又知此人潜能。家父说你,心如瀚海,品行清正,若解开心中郁结,当有无限可能。家父还说,既然你历经磨难,应该学会了动心忍性,想必天已降大任于你。因此尚兄不用有什么压力,既然天都已降大任于你,就定然会助你成事。你想想看,连天都会帮你,还有何人,还有何事,可以阻挡你?” “呵呵···”我听完萧秀之言,不由自主地笑了起来。我知道他只是安慰我的话,但听起来还是让人倍感舒心,遂叹道:“是啊···我该坚定心志的!无论最后结局如何,我都不得有半分退意。那就请萧兄,为我仔细说说这些细作吧。” 萧秀看了我一眼,眼神里的坚定比我更甚,接着回道:“因时间紧迫,便先从信得过的人中挑出了第一批。这批人的首要任务是弄清楚各国真实的舆图户口,其次是民情民俗,最后若尚有余力,可适当探查各国军政之事。等到这批人探查清楚了这些基本情况,估摸着第二批人也应该训练有素,可以派出去了。第二批人就需要深入各国军政之中,打探清楚各国的军事部署、后勤补给、后备储力等等,当然各国朝堂的形势,也需了若指掌。若是这些都弄清楚了,他们可自行制造些机会,能乱其军政最好。第二批人的任务完成之际,我想时机已到,第三批人也可以派出去了。第三批会是死间,其任务便是想尽一切办法扰乱各国。能使各国相互征伐自然最好;若是做不到,能让各国发生内战也还不错;若是这也做不到,那就必须不惜代价,让各国军政产生嫌隙,内部分崩离析。必要时,他们纵以死相拼,也定要不辱使命,达到目的。目前暂且是这样想的,不知如此安排,尚兄觉得可行否?” “死间之事,尚需谨慎。我说过,我不愿看到你们任何人陷入危局,更何况是深入他国。若客死异乡,连尸身都无法送归故里,入土为安。”我说完,叹了口气,闭上眼,忽然觉得头有些眩晕,便揉了揉脑袋。 萧秀也跟着叹了一口气,对我劝道:“孙子兵法有云,‘不知敌之情者,不仁之至也,非人之将也,非主之佐也,非胜之主也。’尚兄若知其意,当不惜间者之命,而惜天下人之命。为天下人之命而忘己之生死,乃间者之责,纵是死,亦死得其所。故而,尚兄无需为他们悲恸,当为其感到骄傲。太史公司马迁曰,‘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用之所趋异也’。” “孙子所言之‘死间’,不过‘诳事于外’。而萧兄方才所言之‘死间’,似乎须抱必死之心而入敌国。对他们来说,这样做,是否过于残酷。向死而生,生而无望,难保他们不会动摇初心。”我道出我的担心,边说边闭上眼,回想起洛阳时的自己。因为曾经历过生死,所以更明白人的求生本能,其力量有多巨大。既然我的初心会为之改变,我便很难相信会有人能在其面前岿然不动、慷慨赴死。 我睁开眼,看到萧秀若有所思,皱着眉头回我道:“这也是为什么要把他们最后才派出去的原因之一。他们需要前面两批人为其铺路,也需更多时日对其进行甄别和筛选。其实,只要前面两批人完成了各自使命,纵然‘死间’一无所获,也无关紧要,不过战事辛苦些罢了。” “那我等何必再派出这批人?”我反问道。这时,茶壶的水翻滚起来,邓属将茶壶取下,给我和萧秀分别倒了杯茶水。 萧秀拿起杯盏,吹了一下,对我回道:“若是这些人成事了,其益处将无与伦比。到时,其国必危若累卵,只要我们兵临城下,就会让其人人自危,甚至不攻自破、不战自溃。孙子言‘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因此,若是让其不战而败,不仅我们的损耗是最小的,对其国之民而言,也是莫大的幸事。” “幸事?呵呵···我们因一己之私而灭其国,对一些人来说,这恐怕比死还难受,谈何幸事?!”我摇着头,心生愧疚地叹道。 只见萧秀尝了一口杯中的茶,可能太烫,他又将杯盏放回到案几上。接着他反驳我道:“如何不是幸事?若是连年战事不断,他们会活地更辛苦。但若是尚兄能给他们一片净土,让他们安居乐业,对他们而言,未尝不是一件幸事?至于忠君爱国,他们之中大多数人,还无法做出自己的选择。他们既无法深入庙堂为君分忧,亦无法以一己之力改变战局,所以很多人都只能是随波逐流而已。” 是啊,萧秀之言不无道理,很多时候,百姓是无法选择兴亡的。虽说‘国家兴亡,匹夫有责’,可若是君不君、臣不臣,纵使百姓皆能为国赴死,国依旧不国。 这样想来,不免感到伤怀,我遂在心中叹道: 家国千载兴亡事,不问君臣问匹夫? 他日万邦归一统,人间处处庆安舒! 第四十六章劝喻 “叶影参差枝最显,只因月挂树梢头” - “只可惜,这批细作即便现在派出去,也是有些晚了。”萧秀的话打断了我的思绪。我看向他,只见他再次拿起刚刚放下的杯盏,放在嘴边轻轻吹着,或许话说多了,有些太渴了吧。 我遂笑着回他道:“不晚!世间之事,不去做才需叹晚。只要去做,任何时候都不晚。行事早晚,不过稍稍影响成事的把握大小而已。但是谁说我们去做一件事,就一定会成功?只要事未结束,事情的成败便是未知。早行事虽能占得先机,但只要能思虑周密、行事稳妥,也可以后来居上。所以,萧兄无需叹惜此事晚了,我相信只要我们谋划得当,也一样能达到目的。” 萧秀又试着喝了一口茶,估摸着还是太烫,接着一边放回案几上,一边接过话道:“尚兄这样说,我便无所顾忌和犹疑了。定竭心筹划,不负所望!” “我相信你们!”我坚定地看着萧秀,回他道。接着见邓属在一旁有些困乏,便说道:“好啦···萧兄、邓领卫,此事就按照你们的意思去做吧。还有其他事吗?” “暂无他事。”萧秀答道,接着便起身说道:“那尚兄,我等便先告辞,你好生歇息。” “嗯!你们这几日也辛苦了,明日无紧要之事,可多休息会儿。”我点点头,看着萧秀和邓属回道。 萧秀站起身才见邓属在一旁困地上下眼皮打架,全没要起身的意思,便踢了他一脚。只见邓属一惊,欲拔手中握紧的剑,恍惚间又认识到这儿没有危险,才抬头看了看旁边的萧秀。萧秀向他示意了一下,他才起身。我跟着起身,与他们行礼道别。他们走后没一会儿,就见仆人进来,将茶水收拾了。我又让他们将屏风换了个方位,挡住床榻那个方向的风。 待仆人走后,我便卧床准备睡觉。大概‘醉梦令’的毒性渐起吧,身体总觉不爽,辗转反侧,难以入眠,直到鸡鸣时分才昏昏沉沉睡去。 - 第二日清晨,一睁开眼,就见马新莹在床边,歪着脑袋盯着我看。 我与他对视一眼,楞了一下,接着眼神躲闪到别处,问道:“姑娘,这是作甚?” “看你!”马新莹还在盯着我,不紧不慢地答道。 “我,我,我有什么好看的,呵呵···”我尴尬地笑道,依旧把眼光瞟向别处。 见我这样,马新莹突然邪魅地笑道:“你怕什么,我又不能吃了你!” “我···我···我可是正经人家的,你可别···”我鼓起勇气,死死盯着他,不安地说道。 “乱来?”马新莹毫不退缩地盯着我看,接着扑哧一声,站起来笑道:“哈哈···我还是正经人家的呢!瞎想啥呢你?” 随后就见马新莹走到一旁的鱼洗边,将手巾湿了湿水,然后拧干了扔给我,道:“好生擦擦,起床吧!瞅给你吓得,出息······” 接着马新莹出门去了。等我擦好脸,起身穿好衣服,我将手巾放在鱼洗边沿,来到火盆旁坐下。我抬头看到窗户边的屏风被拿开了,风停了,窗外一片雪白,赤松上好像顶着朵朵白云,而此时此地犹如仙境,没有纷扰,没有聒噪,一片祥和。 这时马新莹又走进来,手里端着一个托盘,托盘上有个琉璃碗,碗中冒着热气。此刻,马新莹犹如仙子,乘着仙气而来。他走到跟前,我把眼神撇向一旁。 马新莹将托盘放到案几上,接着说:“把粥喝了,趁热!” “哦···”我应答道,依旧不与他对视,接着端起碗便喝起来。 喝了两口,偷偷瞄了一眼,只见马新莹又在用方才的眼神,盯着我看。瞬间感觉浑身不自在,我支支吾吾地问道:“你,你,你干嘛这样看我?我···有什么好看的?” “我怕看一眼,就少一眼。先记住你的轮廓,将来也好在偶尔记起的时候,能想想,回念一下。”马新莹故作忧伤地,对我打趣道。 我听他这样一说,皱起眉头,端着碗,停住手,没有再吃,纳闷道:“姑娘何意?” “我听说你们昨日归来的时候,路上遇到刺客了?”马新莹问道。 我见他是为这事儿担心,便安心了。接着我又动手准备喝粥,同时回他道:“是啊···不过有萧兄和邓领卫在,不妨事,姑娘无需担心。” “我才不担心呢!有他们在,我一点儿都不担心。可是你现在被盯上了,若是没有他们在,你该如何是好?派出那些刺客的人,心狠手辣,什么事儿都做得出来!所以我才要多看一眼,以免将来没得看。我记性不好,到时候只怕连你长什么样都想不起来了。”马新莹歪着脑袋,接过话对我说道,眼神中带着忧伤,还冒着慈祥地光。 我喝完粥,慢慢放下碗,对马新莹笑道:“姑娘真觉得我会被他杀了?我不杀他,便是我的仁慈了,呵呵······” “我听人说,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着。贼惦记着,你就会时刻怕他,因为不知道他会怎么偷、何时偷。但如果贼一开始就偷了,你反而不怕他了,倒是会迁怒于他。如今你就像是河里的鱼,而他就像是岸上的偷鱼贼,时时刻刻惦记着你。因为你沉在水底,所以他才试探你。若是有一天水被引开,你说他还会眼睁睁看着你,而不把你抓起来吃了吗?”马新莹对我说完,拍了拍衣服,站起身端起空碗,就走出门去。留我一个人,在火盆旁,陷入了沉思。 似乎马新莹说的不无道理,萧府便是那挡住他视线的水,如果我在水里扑腾的动静大了,势必引起他的注意,难保他不会把水抽走,到时我必死无疑。若想不死,就必须像鳄鱼一样,趁其不备,一口咬死他,使其无回天之力。 见马新莹一时半会儿没回来,我起身披上斗篷,出门在院里漫不经心地散步。仆人们在扫着路,昨天的雪确实不小,到现在,路也没有完全扫出来。 这时马新莹追来,我立即问他:“方才姑娘说,此刻我像是水中的鱼,而鱼弘志像是岸上的偷鱼贼,他一直在想着如何吃掉我,对吗?” “哎呀···我就是随口一说,你别计较哈!”马新莹回道。 我接着站住脚步,看向他,笑道:“为何我觉得我像是一条鳄鱼,而他就像是在岸边喝水的牛?不是他在觊觎我,反倒是我在盯着他,时刻准备着瞅准时机咬断他脖子,让他一命呜呼。” “我听说,鳄鱼捕食,伺机而动,若猎物太大,则群起而攻。鱼弘志可不是一般的牛,你这条小鳄鱼,除非和其他人一起去咬,否则只怕他脖子没被你咬断,反倒是你会被他的牛角刺破肚皮。”马新莹努着嘴,不屑地答我。 我突然觉得好像很有道理,遂又接着问道:“嗯···姑娘说的,也像那么回事。不知姑娘觉得,饶阳公主会不会是,那个可以同我一起咬断牛脖子的人呢?” “不会!饶阳公主就像是阴险恶毒的豺狼,他只会在你弄死牛后,去抢食,但是绝不会帮你。或许他会拍手叫好,或许他会隔岸观火,也或许他会趁你们厮杀之际,筹划好如何分一杯羹。”马新莹一边摇着头答道,一边从眼神中冒着火光。 听马新莹这样说,看来也是他想了许久之后才有这样认识的,估摸着他心中无时无刻不在恨着饶阳公主吧。于是,我严肃地问马新莹道:“那依姑娘看,我该如何对待这只豺狼呢?我可不想自己辛苦捕获的猎物,变成别人口中的肥肉。” “哎呀···你就别问我了!我一个女儿家,哪里懂这些?方才只是胡乱说说,你听听就罢。我又不是谋士,为啥问我这么深的问题,是成心让我难堪吗?”马新莹嘟囔着嘴,娇嗔道。 见他这样,突然觉得甚为可爱,我不由得笑道:“呵呵···我不过见姑娘的想法与旁人不同,颇为有趣,也让我看到了新的方向。所以想听听姑娘的见解,或许能对我心中所谋,有所裨益。” “真想要我说啊?”马新莹用期待地眼神问我道,我遂坚定地点点头。只见他双手背到身后,迈步往前走着,边走边说道:“也不是不可以说,只是···” 说到这里,马新莹停下脚步,转过身,对我骄傲地接着说道:“你得虚心向我请教!” 我微笑着,看他。马新莹脸上泛着红光,配上玲珑的身姿,在雪景里,显得很美。斗篷上的那一簇杜鹃,此刻就仿佛是他本人,娇滴艳丽。 我抬起双手,作揖行礼道:“请姑娘不吝赐教!” “嗯!这才像求学的态度嘛!”马新莹装作一本正经地回我道,接着就绷不住了,笑起来:“嘻嘻···好吧,看在你这般诚恳的份上,我就大发慈悲地教教你吧!我听说在群羊过河的时候,鳄鱼会专门逮那些弱小又落单的先下手,然后再伺机去捕杀强壮的。” 我听罢,问道:“姑娘的意思是···让我先吃掉豺狼,然后再专心对付牛?” “你笨呀···群羊过河的机会稍纵即逝,哪有功夫吃掉弱小的羊?只能先把弱小的咬伤或者咬死,接着尽力多咬几只,等到羊群全都过去以后,再慢慢享用。”马新莹斜着眼瞪着我,回道。 说着说着,我与马新莹走到了小亭,我笑着回道:“姑娘的意思我明白了,就是说先解决掉潜在的小威胁,再专心对付那个主要对手,是吧?” “嗯···愚子可教也!”马新莹笑道,点着头,故作欣赏地肯定我。 我被他模样逗笑,见亭中只剩我与他两个人,遂想起其他人来,于是问他道:“今日怎么不见其他人呢?姑娘可知他们都去哪儿了?” “诗岚姐姐一大早就被上官柳儿叫去了,至于二公子和我邓叔,我也不知道他们去哪撒野去了。不过我知道他们现在在哪儿!”马新莹看着我说道。 “哪儿?”我好奇地问。 马新莹看向我身后,对我努努嘴,说道:“喏···正走过来呢!” 我转过身,看到萧秀和邓属披着斗篷,一前一后向小亭走来。只见他们二人一边走一边低声说着什么。 待他们走近,我笑着问道:“二位说什么呢?聊得这般认真······” 萧秀抬头看向我,接着边走边答道:“方才宫里传出消息,李德裕怕三镇犯上作乱,劝皇帝将物资赐给三镇,阻止三镇节度使来长安。” “皇帝可应允?”我忙问道。 “诏书已经发出去了。对了,你方才说的事,也跟尚兄说一说吧!”萧秀一边回我,一边看向邓属说道。 邓属听罢,皱着眉头,对我说道:“先生,昨日那个乞丐,就是我等来长安的路上,遇到的那个老乞丐。但是他的身份,我想了一些办法,都没有打听到。请先生责罚!” “我责罚什么?没查到就没查到吧,你也辛苦了,何来责罚一说?既然人家有意隐伏,他也没什么恶念,我们又何必对他刨根究底呢?”我笑着回邓属道。 这时萧秀接过话道:“话虽如此,但也不可大意。若有机会,还是要弄清楚他到底是何人。” “诺!”邓属答道。 接着邓属与我们告辞,去忙自己的事情了。我与萧秀、马新莹则在小亭晒着太阳,下下棋,喝喝茶。这一天,确实没有太要紧的事情。珠玑去被上官柳儿叫去,也不过是让他替上官柳儿,为劝说韦澳的事情,谢谢我,并带回了一车礼物。我见也没人可送了,就让人又给退了回去。 等用过晚膳,一群人正围着火盆喝茶下棋,邓属进来跪坐下,说道:“先生、二公子,方才纪仲直传过话来,说刘玄靖并没有要彻查先生,只是命手下做做样子,稍微查了查。若不是我们的人引导,他的手下都查不到先生是公主的谋士。” “他可能派人暗中查,或许这些手下只是派出来做给我们看的,不可掉以轻心。”萧秀吩咐道。 “诺!”邓属答道,接着又说:“不过自从刘玄靖回到崇玄馆后,纪仲直就一直在监视他,并没有发现其他暗查的人,就连他与杞王的书信中都没有提到先生。” “刘玄靖又给杞王出了什么计谋?”我听到刘玄靖与杞王互通有无,便皱起眉头,问邓属道。 邓属赶忙回我道:“说到这个,也没什么,就是让杞王派人去河朔,劝三镇节度使当下不要急于择主,待京城风向定了,再下决定。” “从河朔上书归还物资中,他能察觉到三镇与饶阳公主之间微妙的变化,这份警觉细腻的心思,着实不凡。此事可不算‘没什么’,是有可能影响全局的一步棋。我们得想些办法才行。”我对萧秀说着。 萧秀陷入沉思,一边点着头,一边接着问邓属道:“其他的呢?” “其他的,昨日说的那姑娘,已经安排好了,明日可按计划在天香楼哭诉。对了,还有,公主今日已经安排人开始盗墓了。”邓属答道。 萧秀接过话,对邓属嘱咐道:“都是盗哪些人家的?咱们的人,该保护的,暗中保护一下。” “已经安排了,盗墓的名单是连薏亲自制定的,没有咱们的人。”邓属接着答道。 这时,我想到盗墓案爆发时,会在腊月。是啊···快腊月了,那个关键的人该出场了。于是我对他们说道:“盗墓案一发,必然朝野震动。与长生堂一案同时发生,可将鱼弘志和饶阳公主彻底对立起来。要想给他们加一把火,我需要用到一个人。” “先生说的,是马元贽吗?”珠玑在一旁轻柔地问道。 我看向珠玑,欣赏地点点头,说道:“正是!” “为何?那不也是个阉人么?他天不怕地不怕的,难道小先生有啥办法制服他?”马新莹不解地问我道。 我笑了笑。没等我跟他解释,就见萧秀接过话,回马新莹道:“马元贽这个人,我了解一些。他虽然也狠毒,但远没有鱼弘志那般老谋深算。所以利用他,就无需太麻烦。而且他在朝堂上被鱼弘志打压,二人积怨已久。另外,为了加大盗墓案的影响力,就算连薏没有将他放在名单里,我想上官柳儿和饶阳公主也会将他加在其中。等到案子被摆到明面上,马元贽知道真相后,必然对鱼弘志恨之入骨。到时候我们只需稍加点拨,就能让他为我们所用。” “我不仅想让他为我们所用,还要让他觉得,我为他所用。所以,还要麻烦诸位帮我想些办法,暗中与他见一面。”我对他们说道。 珠玑听完皱着眉头,担忧地说道:“先生,此时见他只怕不妥。现在不光上官柳儿派人盯着咱们,鱼弘志也在盯着咱们。再说盗墓案还未翻出来,马元贽未必会信先生。” “我倒是觉得时机正合适。既然鱼弘志试探我,那我就可以此为借口,对马元贽俯首。至于那些盯着咱们的人,我想姑娘多虑了。以萧兄和邓领卫的能耐,躲过上官柳儿和鱼弘志的人,安排我与马元贽见上一面,应该没有那么难吧?”我笑道,心里为珠玑的担心而小小窃喜,同时对萧秀和邓属报以期待和信任。 这时,萧秀长吁一口气,对我点点头,答道:“我来安排!” 看着萧秀,我既欣慰,又庆幸,更多了几分信赖。随后,我在心中默默叹道: 猛虎上天需傅翼,龙腾四海要乘风。 黄灯照影人如梦,心更平安月更明。 第四十七章难言 “难言自古多衔恨,启齿心知要慎行” - 第二日,一早萧秀就领着邓属到我的住处。可能是“醉梦令”毒性又重的缘故,听到他们的声音,我便醒来。待我起身,穿好衣服,打开门,萧秀和邓属已经在门前候着了。 在我邀他们进屋,落座后,萧秀急着问我道:“尚兄,昨日回去思虑之后,我想用琉璃马引马元贽前去天香楼,然后在天香楼安排你与之见面,不知可否?” “天香楼?今天吗?”我反问道,心生疑虑。 “对!”萧秀答道,接着解释说:“是这样,今日崔氏的聚宴是中午,到时我们把琉璃马拿出来作助兴用。崔氏族人中有神策军里面的人,必然会看到。马元贽的喜好就是马,那些去赴宴的马元贽手下,回去后一定会跟马元贽汇报琉璃马的事情。如果那些人没有跟马元贽说,就让我们安插在神策军中的人去跟马元贽说,并且怂恿马元贽将琉璃马据为己有。我想这样的宝贝,他应该不会错过。只要进了天香楼,我们掩人耳目就方便了。把马元贽引进三楼雅阁,鱼弘志和公主的人,断然无法进入阁内一探究竟。就算猜,他们也猜不到尚兄与这个高高在上的左神策军统领能有什么瓜葛,毕竟天香楼每日进进出出的人,太多了。” “好!那就如萧兄所言,我觉得可行!”我肯定地答道。 萧秀接过话,又说道:“那一会儿,待安排好,尚兄,我们便动身。” “去这么早?中午天香楼不是被崔氏···难道萧兄是想让我过去跟崔氏掌令人认识一下?”我疑惑不解,便问道。 萧秀笑道:“那倒不用,只是去露个脸,让他们看一眼,无需认识。过早认识未必是好事,将来等他们反应过来,自然会来登门相识的。只不过提前去,能与马元贽相隔开,不容易被鱼弘志和饶阳公主的人察觉。” 我一皱眉,心中明白了他的意思,于是不安道:“萧兄,若是我在天香楼露面,岂不是会让崔氏和马元贽多想?你知道,无论如何,我都不想将你们牵连进来的······” “牵连什么?”没等我说完,萧秀便笑着反问道,接着又宽慰我道:“自决心与尚兄站在一起,我们萧府就没打算独善其身,也自然会想办法留着退路。目前退路差不多已经打通,所以就算将来尚兄真的功亏一篑,我们也能确保你和萧府安全无虞。” 他这样说,让我有点吃惊,不过转念一想,又觉得在情理之中。于是我点点头,舒展眉头回道:“萧兄这样说,我便放心了。我相信你,更相信萧府的能力!” 萧秀微微一笑,接过话道:“其实,天香楼与我们萧府,在明面上是绝对查不出关联的。所以,就算他们瞎想,最多也不过将尚兄与天香楼联系在一起。只要我不出现,他们便不会联想到萧府头上。这样说,尚兄可否安心落意了?” “萧兄的意思,是不打算陪我过去?”我问道。 萧秀没有即刻回我,看了一眼邓属,对他吩咐道:“你去安排吧,就用上次从西域带回的琉璃马。其它的事情,稍早已与你说了,神策军中的兄弟,也打声招呼。诸事安妥后,再过来复命。” “诺!”邓属应承道,接着拱手作揖道:“那先生,我便先退下了。” “嗯,辛苦了!对了,麻烦邓领卫将那把死士的匕首帮我准备一下,今日我要带上。”我应道。 邓属关切地问道:“此物凶险,先生要此物作何?可莫要伤着自个儿······” “让你备上,便备上,尚兄自有他的用处。”萧秀在一旁打断邓属道。 “诺!”邓属不再多问,只应答道,接着退了出去。 待邓属走后,萧秀接着先前的话,跟我解释道:“尚兄,昨日你说想个法子让河朔三镇不按杞王的意思行事。我想,可以怂恿三镇联络周边节度使,借机坐大。然后我们再让周边节度使将他们与河朔的书信,呈到御前,这样就有借口陈兵三镇周边。到时剑拔弩张,由不得三镇不择主。若是尚兄首肯,今日我便去安排这件事,无法陪着去天香楼了。” “这样···”我欲言又止,心头生出一丝担忧。 萧秀见我这般,便问道:“怎么?不知有何不妥,还请尚兄直言。” “我在想,这样会否弄巧成拙,把三镇最后推到了杞王那边。”我道出心中所思。 萧秀稍作停顿,接着又言:“我猜不会,毕竟鱼弘志在杞王身边的地位无法撼动,而三镇刚刚在鱼弘志那里吃了亏,自然不会与他为伍。不过天下之势,逐利而往,我们也不得不防。为免三镇与鱼弘志冰释前嫌,甚至对鱼弘志屈服,我们不妨‘借’用一下鱼弘志的印信,以他的口吻发一封信去威胁三镇不可借机坐大,否则必剿灭之。让这封信,与杞王的信同时送到三镇手中。到时再看看三镇的态度,若是因此而让三镇动了坐大的念头,主动联络周边,那就无需我们去怂恿了。若是没有,我等再去怂恿他们也不迟。届时,就算最终三镇无法坐大,也必然认为他们自己没有按照鱼弘志的意思行事,自然不可能再与杞王和鱼弘志站在一起。” “萧兄思虑周全,如此,我便没有什么可嘱咐的了。那今日,珠玑,也不要让他过去了吧?”我展眉,心中疑虑一扫而空,对萧秀笑着问他意见。 萧秀回我道:“诗岚姑娘···稍后还需尚兄想个法子把他支开。他若去,确实对饶阳公主不好交代。” “倒不是因为不好交代,只是我想···”我本想解释,这时听见屋外传来马新莹和珠玑的说笑声,便停住了。 “···哪有,我的眉一点都不好看,就是一字眉,最丑的了。还是姐姐的好看,柳叶眉,最是美的···” “其实妹妹的五官才叫精致呢,尤其是眼睛,最是传神了···” 寻着声,就见两人分别端着搭有手巾冒着热气的鱼洗和整齐放有粥碗玉勺象牙箸的托盘,一前一后地迈进门槛。马新莹一边走着,还一边打着哈欠,我见状,笑着问:“二位姑娘这么早,昨日睡得可好?” “好,好···小先生睡得如何?”马新莹一边将托盘放到案几上,一边答道。 我笑着答道:“还好,就是不太容易睡着。” “明日需服药了,近几日该会多有不爽吧?先生今日可是要穿暖了,虽是晴日,可寒意仍在,万不可大意。”珠玑一边放下鱼洗,一边湿了手巾,拧干递给我。 我接过手巾,笑道:“姑娘有心了,不知诗岚姑娘昨日睡得如何?” 一边擦着脸,一边听珠玑答道:“昨日偶得空闲,便早早睡下了。竟不想没心没肺地睡到此时才过来,实在不该,请先生责罚!” “责罚什么?若说责罚,倒该说我的不是了。这些日子,姑娘夙兴夜寐,着实辛苦。好不容易得空可以蚤寝晏起,我岂有责罚的道理。”擦完脸,我一边将手巾递给珠玑,一边宽解他道。 这时马新莹在一旁插话道:“哎呀···姐姐,你就是对他们两个太客气了!他睡不好碍着你什么事了?还要责罚,他敢!快,把粥喝了,一会儿该凉了!” “哦···”我听罢,睁着眼看了马新莹一下,只见他傲娇地瞪着我,一副趾高气昂命令的模样,煞是可爱。我见状,没有多想,直接端起碗,见不太烫,就没拿勺,径直喝起来。 马新莹见我的模样,突然就嘻嘻笑了起来。 我喝完放下碗,见他这样,很是不解,难道我吃相很难看?于是问道:“笑什么?” “没什么!”马新莹一边笑着回我,一边端起托盘,往门口走,又笑道:“嘻嘻···看来,明日不用拿汤勺和筷子来了。” 马新莹走后,珠玑也到门口唤仆人将鱼洗拿了出去,然后他就跪坐在一旁。 等到珠玑落座,我便对他说道:“姑娘,我思虑良久,觉得还是要将前日被试探的事情,跟阎守信说一下,否则鱼弘志还以为我们好欺负呢!” “先生想说到哪一步?需要让他明白,我们已经知道是鱼弘志所为吗?”珠玑问道。 这我倒是没有想那么多,不过此时萧秀接过话,回他道:“我想不用!尚兄现在,还只是不怎么被饶阳公主重视的谋士而已,哪里有渠道和办法弄清楚是谁做的?姑娘只需跟阎守信表露出,对尚兄安危的担忧便好。同时也告诉他,若是知道谁谋划的此事,尚兄必与其势不两立。至于其它的,就不必跟他说了。如此,姑娘觉得可行否?” “好!”珠玑一口答应,接着又看向我,问道:“不知先生可还有其它嘱咐?” 我看着他,忽心生一计,没有答他,转过脸问萧秀道:“萧兄,你能否找到几领一样的斗篷?需要大一些,厚一些,能遮住面容。” “这个不难,尚兄想做何用?”萧秀一脸坦然地问我。 我笑着答道:“呵呵···也没有什么别的用途,就是想给姑娘出门用一下,姑娘的斗篷有点太单薄了。另外给赶车的人也拿一件,这个天气赶车可是不易!姑娘,稍后出门,还是得好好穿暖和了才好啊······” “诺!”珠玑嘴角泛起了一丝笑容,应答道。接着他一边起身,一边轻声柔语地说道:“先生今日若是出门,也得护好身子,万不可惊了寒。若无他事,诗岚先去准备一下,过会儿便动身去乐坊。” “好!有劳姑娘了。”我说完,就见珠玑与我行礼,随后出门了。 待珠玑走后,萧秀便问道:“尚兄是想用疑兵计?” “嗯···稍后咱们一起出门,你去做你的事,我去天香楼。披着斗篷,那些盯梢的,想认出来也得辨一会儿。”我笑着答道,这时马新莹带着仆人,将茶具拿了过来。 萧秀望了望马新莹,接过话说:“既然如此,待会儿我找个身材跟尚兄差不多的,也披上与我等一样的斗篷,随我和邓领卫一同去。至于尚兄,就让新莹陪你过去吧!” “去哪儿?”马新莹放好茶具,问道。 萧秀看着他,严肃地答道:“今日你陪尚兄去一趟‘天香楼’,我与你邓叔还有其它事,就不跟着去了。” “你咋心这么大,就不怕刺客又过来?我又不会武,这要是出了差池,你咋跟老爷交代?”马新莹皱着眉头,担忧地对萧秀责问道。 “你就放心吧,没刺客看得上你!”萧秀不屑地回着马新莹,接着又说道:“再说了,有尚兄在,我能将你们置于险境么?纪仲直会暗中跟着你们的,不会有事!” 马新莹一撇嘴,跪坐下,应道:“好吧···那咱啥时候出发啊?” “等你邓叔回来,我们就出门。”萧秀一边答着,一边又吩咐道:“你就别坐了,去准备三辆相同的马车,还有往日夜行的斗篷多拿出几领来,一会儿出门都披上,其他物件你看着准备准备。” “哦···斗篷要备多少领?”马新莹噘着嘴,问道。 萧秀见状,便笑道:“咋了,不乐意?” “没有!”马新莹依旧噘着嘴答。 萧秀不耐烦地说道:“哎呀···一会儿就去天香楼逍遥快活了,还这副模样。快去准备吧,别耽误了时辰!对了,把简行、简从两兄弟叫来,一会儿诗岚姑娘出门的时候,让简行与他一起乘车。至于简从,就让他跟我走。你和尚兄嘛···就你们两个好了。” “知道啦···哼!”马新莹一边答着萧秀,一边出门去。 过了半个时辰,邓属回来,拿着两领带有帽子的黑色斗篷,对我跟萧秀说道:“先生、二公子,诸事已安排妥当,诗岚姑娘也已动身,可以出发了。” “好!那尚兄,我们一同出门吧。”萧秀答着他,一边看着我,一边起身。 我也跟着起身,然后从邓属手中拿过斗篷披上。这斗篷确实大,戴上帽子,便看不清脸了。我们一前一后出门,在园中跟过来一人,来了便紧跟在邓属身后,和我差不多身材,在斗篷的遮掩下,不看脸还真辨不出我与他的区别来。同时马新莹也过来了,在我身旁也披着黑斗篷,一言不发地挨着我。 在大门口停着两辆一模一样的马车,来到马车前,只见萧秀示意让我与马新莹停一下,接着他摘下帽子,扶着那个跟我身材差不多的人上了左边的马车。待萧秀上车后,邓属骑上旁边的马,跟着马车一同出发了。 等他们动身走后,我也与马新莹上了右边的马车,然后动身向‘天香楼’的方向而行。 在车中,我问马新莹道:“方才那个邓领卫身旁的是简从?” “嗯!”马新莹睁着圆圆地眼睛,肯定道。 我皱着眉头又问:“他是何人?” “怎么样?你也看出来,他跟你很像吧?”马新莹故意问道。 我点点头,心里为此担心起来。 马新莹接着说:“其实我也不知道他是何人,不过也是信得过的。听三娘说,二公子一来‘万金斋’,便让邓属派人去锦州将他们兄弟二人叫过来了。也不知道,这个臭小子到底想干嘛。” “我大概猜出来了。”我没有看马新莹,皱着眉头,低语道。 马新莹好奇地问道:“你知道?干嘛的?” “呵呵···”我转过脸,看着马新莹,笑了笑,回他道:“还是祈祷我能安然无恙吧。这样他们是干嘛的,也就不重要了。” 马新莹听罢,便不纠结了,从斗篷里拿出一个手炉塞给我,说道:“切···不说我也知道。哎呀···不管他了,这个手炉你拿着。这辆车不比汗血马拉的那辆,虽也有铁皮隔层,但没有炭热,会寒冷许多。你身子不好,别冻着了。” 我本想拒绝,原本手就不冷,只是身上忽冷忽热的。不过看到马新莹一副怜惜的模样,也不好推辞。于是我接过手炉,笑着谢道:“手炉甚为暖和,姑娘有心了!” 来到天香楼,崔家的人还没到,我便跟着马新莹上了二楼。在二楼,遇到萧赐正在帮着伙计布置案几。就在我准备上前搭话的时候,马新莹拉住我,低声对我说道:“诶,你今天是不是要见马元贽?” “是啊,怎么了?”我不解地也低声回道。 马新莹看了看我,对萧赐看了一眼说:“一会儿在他面前,不要提这事儿。他爹就是被宦官害死的,所以他对所有阉人都反感。” “发生了什么事?”我好奇地问道。 马新莹望着萧赐,将一个用麻布包好的东西塞到我手中,不耐烦地答道:“哎呀···回头跟你慢慢说,你别提就是了。这个是邓叔让我给你的,你收好,别伤着自个儿。我去后厨找他娘子了,你们聊会儿吧。” “嗯···知道了,你去吧!”我应着马新莹。马新莹见我将东西收入衣袖里,才动身下楼去。 望着马新莹的背影,我虽一头雾水,但心里还是能理解萧赐的。只是不明白,萧赐他爹到底遇到了什么事,这又跟宦官有什么联系。心想若是知道内情,或许我能帮他解开心结也未可知。但此刻还是不宜多说,这种杀父之仇,断不是一两句话就能化解的。 我转过脸,只见萧赐看到我,遂一边向我走来,一边打招呼:“嘿···你也来啦!” 我看向他,淡淡一笑,心里想着: 才别梁上客,转眼入高楼。 对面人常笑,音容尚且悠。 谁知心底事,欲问又甘休。 何必多言语,言多不解愁。 第四十八章惭悔 “为善莫做伤人事,一举可能毁罄心” - “你笑什么?”萧赐走到我跟前狐疑地问道。 我一扬眉,叹道:“哎呀···既然你在这儿,想是你家娘子应该也来了吧?” “你想干嘛?”萧赐盯着我,狐疑地质问道。 我邪魅一笑,道:“上次尝了一次你家娘子的手艺,便魂牵梦绕,想着要是能天天吃到那么好吃的东西,该有多好啊!” “你···”萧赐急眼了,恶狠狠地警告我道:“娘子是我的!你休要打他主意!” 我摇摇头,对他接着说:“桂花香飘十里,怎能不让人惦记?” “君子不夺人所好···”萧赐咬牙切齿道。 没等他说完,我立马打断他,抱着双手,轻蔑地笑道:“呵···我又不是什么君子!” “你!”萧赐抿着嘴,睁大眼瞪着我,然后叹一口气,无奈说道:“哎呀···我求你了,你不是身边有那个冷美人么?就别惦记我娘子了,好不好?你若是嫌不够,让二公子给你找几个美女过去呗。” 我又打趣道:“可是我就是喜欢你家娘子做地吃食啊···还有,上次不是跟你说了么,那个冷美人心有所属了呀。” “你是不是没跟萧秀说你喜欢他?”萧赐疑惑地问我,接着又凑到我跟前,低声道:“赶紧跟萧秀说呀!以你现在这身份,跟他说了,让那美人断了其它念想,还不是他一句话的事儿。” 见萧赐这样,我便故意顺着他说道:“说过了呀,可这事儿二公子做不了主。” “不是···那美人心仪之人是谁呀?萧秀都做不了主?”萧赐一脸的纳闷,皱着眉头问我。 “哎···”我叹了口气,接着回他道:“听说是岭南小霸王——霍骞。” “哦···他呀,那你还是断了念头吧!”萧赐听完名字,便劝我道。 于是我又凑到他耳边,笑道:“对呀!我也是这样想的,所以才惦记起你家娘子嘛!” “切···惦记也没用,我家娘子心里只有我!”萧赐假装不屑一顾地轻松说道,只是手中的抹布被捏得更紧了。 我转念想起他刚刚说得话,于是又邪魅地笑道:“哦?那要是我跟萧秀提一句呢?” “你,你···”萧赐似乎很害怕,支支吾吾起来,接着跳到一旁,急道:“你敢!哼,我可是远近闻名的恶霸!你小子要是敢跟他说,我···我今天就让你回不去了!” 我心里笑开了花,但故意露出胆怯,道:“哇···这么厉害?看不出来啊,竟然是个恶霸!” “怎么样?怕了吧?”萧赐高傲地问道。 我低眉一瞥,作揖道:“怕了怕了···能不怕吗?不怕今日可要回不去了。” “哼!还知道怕就行!”萧赐傲娇地端着脸。 我见状便劝道:“哎呀···我都说怕了,你就把心放肚子里吧。再说,我就是喜欢你娘子做的吃食,本来也没准备将他留在身边啊。你真是,太谨慎了吧?哪有你这么护着娘子的?” “合着不是你娘子,当然可以豁达了。我娘子,那可是我的命!命可丢,娘子不能丢!”萧赐一脸认真地对我说道。 我倒是不解起来,便问道:“不是···我又不能把你娘子怎么样,你这么紧张干嘛?” “你要是跟二公子提了,我娘子岂不是非丢不可?”萧赐埋怨地看着我,回道。 我皱起眉头,更是不解了,接着问道:“为何?他能要了你的命?” “何止是要了命···他跟他爹一说,只要他爹一句话,除非我跟娘子一起赴死,否则,就得将娘子拱手相送。”萧赐低声答道。 我突然有些吃惊,于是继续问道:“他爹···有这么大威力?” “你不知道啊?他爹是族长,我们萧府对其唯命是从。只要他爹一句话,别说娘子了,就算飞蛾扑火,舍了命都得扑上去。”萧赐跟我解释道。 我心中生出一丝担忧,顺着话问道:“为啥呀?这么严酷的族令,我还是第一次听说。” “不是严酷的族令,而是本身的使命。哎呀···我不能跟你说太多,反正就是得上。跟‘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一个道理。”萧赐含糊其辞地说道。 我又问:“那你们就没有反抗过吗?如果不听其命令会如何?” “不听命令有过,但反抗倒是从来都没有。族训中说,如果不听其命令,那此人家中父母、子女、兄弟姐妹,还有兄弟姐妹的子女和配偶,都会被整个萧府追杀,直到全部伏族法。”萧赐皱着眉头,面露惧色地回我道。 我更进一步地问道:“那···不听命令的那个人呢?” “会被抓住,然后眼睁睁看着家人伏族法。看完以后如果不知忏悔,而是愤怒,就会被绑起来鞭笞。那时候,就算求死,都不会让其死的。”萧赐声音压地更低了。 “嘶···”我听着都头皮发麻,不禁叹道:“这么残忍吗?” “嗯!可能比这个更残忍。所以,从古到今,这种事就发生过一次。那人的惨状,如今还被用来警示府中的人。因此,如果你真没良心,跟萧秀说了,他一定会跟他爹说。他爹既然已认你做主公,就肯定会命我把娘子送给你。到时候,你说我送还是不送?送的话,我跟娘子都生不如死。不送的话,除非在命令传到之前,我与娘子互刎。否则必然牵连母亲,你叫我于心何忍?”萧赐有些悲壮地看着我道。 听罢,我赶紧摇着头,回他道:“不···不说了,太吓人了。我这么菩萨心肠的人,真是听不得这些。走,我们去喝杯茶,压压惊!” 我与萧赐来到旁边的案几坐下,接着仆人将茶水点心奉上。萧赐拿起一块糕点尝了一口,接着吐出来,问仆人道:“这谁做的?怎么这般难下咽?” “公子见谅!小夫人在做主食,今日怕是没时间做糕点了。你且将就着,待宴席散了,回家去,让小夫人好好伺候你舌头便是。”仆人笑嘻嘻回道。 萧赐皱起眉转过脸,看着那仆人,又问道:“你怎么说话呢?这叫什么话?” “实话。公子的舌头这几年都让小夫人给养刁了!先前老爷在的时候,你在楼里住着,也没见你挑三拣四的。自从娶了小夫人,便没正眼瞧过楼里的吃食。是···小夫人那做的是好吃,可人家的爹是御厨啊,我们哪里比得了?但我们做的也不算差吧?你去长安转转,能做得比我们这儿好的,没几家。”仆人似乎跟萧赐很熟,这回话丝毫没有客套的意思。 “嘿···好你个窦机灵,真是伶牙俐齿不饶人啊!做的不好吃也就罢了,还这般强词夺理,信不信我告诉长风叔,让他罚你饿一天?”萧赐假装恐吓道。 只见那仆人不屑地一笑,接过话道:“切···掌柜的才不会由着你胡闹呢。好啦,好啦···我事儿还多着呢,你二位且自在消遣着,我就不奉陪了。” 说罢,就见那仆人将擦桌布往肩上一撩,接着转身自顾自地忙活去了。 我在一旁默不作声地闷声笑着,只见萧赐自言自语道:“臭小子,真是越发没规矩了。赶明儿送去邓属手下,让他好好****!” “好啦···你跟个仆人计较什么?来,喝杯茶,消消气。”我斟了两杯茶,将一杯推到他跟前,劝道。 就这样,我与萧赐喝着茶,吃着点心,聊着天。等到陆陆续续的来人了,我便与萧赐移步去到三楼的雅阁中。阁中放着一个流光溢彩的琉璃马,马头昂扬,若疾驰奔腾,做功精细,鬃毛可辨。 “这马···听说是新莹他爹从西域带回来的,好像花了有千金之巨。说到新莹,你那个手炉,是他的吧?”萧赐见我盯着马看,便跟我介绍道,接着斜眼看向我手中握着的手炉。 我抬起手,看了看手炉,回他道:“是啊,你如何知道的?” “他对你还真有心!我跟他讨要了好久,求他把这手炉让与我娘子。他死活都不肯,却肯给你···哼!真是个见色忘义的死丫头!”萧赐颇为嫉妒地瞪着眼,盯着我手中的手炉。 我想维护一下马新莹,于是一边到案几旁跪坐下,一边对萧赐撒谎道:“这你就错怪新莹了,手炉是萧秀让新莹给我的。他也不舍得,但又不能不给,是吧?” “哼!你就别骗我了,那死丫头会听二公子的话?若是新莹不想给,就算萧秀他爹都没辙!”萧赐也到我对面跪坐下,用一句话就戳穿了我的谎言。 见如此,我也不好再辩解什么,便只好笑笑了事。 倒是萧赐,又叹道:“哎···没良心啊,我娘子教了他那么多东西,讨要个手炉都不给。若是他自己用也就罢了,却不想转手就送了人,哎······” “若是你娘子真喜欢,这手炉···我便赠予你了。”我见萧赐这般作态,遂将手炉放到案几上,推到他跟前。 萧赐摇了摇头,接着欲迎还拒地盯着手炉,对我说道:“算了吧···若是被新莹看到,他能吃了我。那小脾气上来,我可不敢惹!” “好···既然你不肯给你娘子送去,那便我去送给他。我顺便去后厨尝尝他的手艺,说不定还能吃到什么暖心的好东西。”我一边舔着嘴,一边故意露出邪魅地笑,对萧赐激将道。 “你···”只见萧赐跳起身,拿着手炉对我喝道:“你休想!我这就给我娘子送去!” 说罢,萧赐疾步下楼去了,留我一人望着他背影,羡慕地酸苦一笑。 我一个人喝着茶,思虑着即将要面对的事情。过了半晌,萧泽领着仆人进来。萧泽来到我跟前,我站起身。 萧泽一边躬身行礼,一边恭敬地说道:“先生,人到齐了。你看是在那女子哭诉之前,去露个脸,还是等事情了了之后再去?” 应该是萧秀跟他吩咐好的吧,于是我对萧泽回礼,接过话道:“长风叔,既然人到了,那就先去露个脸吧。待到事发之后,只怕他们也没有心思来欣赏这琉璃马了!” “诺!”萧泽恭敬地应道。接着他在前方引路,我跟在身后,仆人抬着琉璃马紧随。 来到楼下,先前布置好的案几旁,已坐满了人。在一楼的宴席中间,萧泽一改之前恭敬,挺肚仰胸起来,以一副财大气粗的笑脸面对着众人,说道:“前几日我意外购得一西域琉璃宝马,恰逢博陵豪杰在此聚宴,作为主家,愿在此将宝马首次示人,用来助兴,与在座诸位共赏奇珍。” “富掌柜果然豪气,那就请挑帘,让我等养养眼吧!”在主坐上,一个三十多岁,穿着华丽的男子,站起身,对萧泽喊道。 萧泽接过话,看着我,对众人说道:“这位是鄙人的贵客,是难得的青年才俊。今日挑帘之荣,鄙人擅自做主,就交由他来给大家揭开宝马的真容。” “好!” ······ 众人拥呼中,萧泽从仆人手里拿过黄金挑子,递给我。我看着已经被抬到宴席正中,盖着锦绣的宝马,拿起挑子,从容挑起锦绣。琉璃马一出,众人先鸦雀无声地看着,片刻之后,一人发出惊呼:“真乃天物也!” 接着就听众人皆跟着惊叹,甚至当场就有人要买的。萧泽一边笑眯眯回绝,一边将我引去三楼的雅间。 上到三楼,我一边走,一边问萧泽道:“长风叔,方才那主坐上的,就是博陵崔氏新掌令人?看着年纪不大,言语中也不算沉稳,如此能服众吗?” “先生说的不错。这个崔家新掌令人——崔鸿,原本在崔家默默无闻,就是在大房中,也不算突出。但是却在几个月前,不知何故,在老掌令人死后,骤然上位。据说是手上有老掌令人的遗命,指定他为新掌令人。依属下多年的经验,此事恐没那么简单。只是其中发生了什么,也不太容易追查。还请先生容我些时日,待弄清楚了,再通呈。”萧泽恭敬地回我道。 来到案前,我对萧泽笑了笑,言道:“那就有劳长风叔了!不过他这样,倒是对我们没什么坏处。看来今日之事,又多了几分把握。” “是,今日之事先生可放心,已做了周全的部署,不会出差错。”萧泽接过我的话,认真地回我道。 我点点头,想着他事情应该不少,便对他说道:“嗯!长风叔辛苦!外面应该还有很多事,你且去忙吧,无需陪着我,我想自己待会儿。对了,宴席之后,想个法子把萧赐两口子支回家,我不想他们见到马元贽。” “诺!”萧泽一边应我,一边对我行礼。 我拱手回完礼,接着就见他退身出去,我也在案几前跪坐下,杯中的茶还冒着热气。 我独自一人在案几前坐着,闭上眼,仿佛听不见楼下的喧闹声,脑海中不断回想着自己的那些谋划,总觉得哪里有什么纰漏,或者不妥之处。可是想来想去,却如何都没有头绪。一会儿,仆人将午膳端来,我潦草吃完,就让人撤了。 不知过了多久,不知什么东西盖到我身上,我迷迷糊糊睁开眼。案几旁炭盆里的光十分刺眼,一时间我竟看不清其它东西。少顷,方定神,只见马新莹抿着嘴盯着我。 “哎···你还是睡地浅,一碰就醒。”马新莹叹惜道。 我眨了眨眼,看着马新莹红扑扑的脸,大大的眼睛里全是心疼,忽而有些不知所措。便转移话题,问他道:“宴席散了?” “嗯!”马新莹还是歪着脑袋盯着我,答道。 我把眼睛瞥向一边,看了一圈屋内,局促地说道:“那···那我们下楼透透气吧,我好像很久没动了。” “嗯!”马新莹又那样答道。 片刻之后,我才从愣神中醒来,将披在身上的斗篷递给马新莹,接着站起身,往屋外走。马新莹也跟在我身后,边走边碎碎念:“虽然珠玑姐姐说你不宜多动,但下楼透透气应该还是可以的。只是不许你出去,外面太冷了,下雪之后的天,还真是格外的阴寒。你方才吃那么少,你怎么吃那么少啊?是不是饭菜不合口味?我都是方姐姐亲手教的,当不会太差吧?可是你为什么······” “姑娘,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要跟我说?”在楼梯上,我站住,转过身问道。 马新莹低着头,没注意,见我站住,一个惊神,跟着站住,差点钻到我怀中。只见他鼓着嘴,瞪着眼,埋怨地看着我,问道:“我的手炉呢?” “哦···这事儿,我差点忘了。方才萧赐跟我讨要来着,我便送给他了。怎么了?这手炉,很珍贵吗?”我假装不知,笑着对他答道。 “你···”马新莹气急败坏却欲言又止,委屈地几乎快哭出来了。接着他推开我,径自跑下楼去。 看着他的背影,突然让我心生怜悯,在心里骂自己混账。我明明知道那手炉对马新莹来说犹如珍宝,却挥手将之送人。可事情已经发生了,我想反悔,却为时已晚。 这世间有太多事,都是如此,做之时,思虑不周,随意而为,等到事后才发觉对别人伤害太深,追悔莫及,甚至连改过,也会显得苍白无力。人生中有多少不值得,便会有多少后悔,但无论多少后悔,都抵不过一份珍惜。 思罢,我一边下楼,一边独自吟道: 昙花独自放,夜半暗飘香。 趁盛君多赏,极珍不可藏。 第四十九章讆言 “笺花煮酒赋新章,夜半谁知风雨至” - 伴随着蹬蹬蹬的下楼声,我站住脚,突然想到了那个我在雅阁中思虑很久的纰漏之处:堂而皇之地在大庭广众之下与萧泽这般熟识,那些在座的人肯定有饶阳公主的手下,他们若是回去禀告饶阳公主,那饶阳公主必然猜疑。若是这样,那我便要给萧泽一个台阶下了。 想到这里,接着下楼。在一楼的宝马旁,还有一群人围着,点头端详,议论纷纷。 我问着一旁站着的仆人道:“你们掌柜的呢?” “先生,掌柜的在后厨检查食材,是否需叫他过来?”仆人没有行礼,凑到我耳旁低声答道。 我见他如此,便也压低声音,问道:“不用。那个···萧赐公子回去了吗?” “是的,他与小夫人准备好午膳便回去了。”仆人又答道。 “那刚刚下来的马新莹呢?”我继续问。 “马姑娘面色不太好,我没敢招惹。只见他匆匆往后楼走,应该是去小姐闺房,叙话去了。”仆人低声回我道。 我看了看放在大堂中央的琉璃马,困惑地问:“这马···就放此处?” “掌柜的说,等人多了之后,盖上缎子,送去三楼雅间。”仆人继续压低声音答着。 “哦···”我明白过来,不再问了,遂对他说道:“好!那你忙吧,我在此随意逛逛。” “掌柜的嘱咐,让先生莫要出楼,还请先生体谅掌柜的苦心。”仆人小心翼翼对我提醒道。 我点点头,回道:“嗯,我不会出去的,放心吧。” 仆人与我对视一眼,没有再说话,回到原来的位置站好。 看马的人越来越多,过了半晌,只听门口传来:“琉璃马呢,在哪儿?” 接着看到一个衣着还算华丽的洒脱身姿,定眼一瞧,才认清是那个玉面小生——郭靖节。他看也没看一旁站着的我,拼命扒拉人群,钻进去看琉璃马。一边扒拉还一边喊着:“都让让,让让···我倒要看看是什么宝马,竟惹得半个长安都惊动了!” 看到他如此,我在一旁抿嘴一笑,心想真是个爱凑热闹的人儿。这让我想起了李椅对他的评价,确实跟萧坤挺像的,一样的爱热闹,一样的爱潇洒,一样的开朗活泼,也一样的有趣。 就在郭靖节赞叹着琉璃马的时候,一个仆人进来,对站在一旁的仆人说着什么,接着又进到里面去了。 待那个仆人进去之后,站在一旁的仆人,再一次凑到我耳旁低声说道:“先生,马元贽带着人往这边来了,还请移步三楼雅间,我等随后将琉璃马拿上去。” 我冲他点点头,随即动身上楼。等我刚在案几前坐下,就见仆人将琉璃马抬了上来,还盖着一块锦缎。跟在后面的萧泽对身后的人做着引路的手势,还说道:“郭公子,这边请!” 话语未落,只见郭靖节迈步进来,边走边说:“富掌柜够意思,你这个朋友我算没白交。都到雅间了,就让仆人将这盖子掀了,让我再看一会儿吧?” “哦,这个自然,郭公子尽情看,只是···”萧泽正回着话,我看他们进来,就又站起身。 没等萧泽说完,郭靖节便不耐烦地转身道:“哎呀···我自己来!” 说罢,郭靖节走到琉璃马前,这时他余光看到我坐在一旁的案几上,转过脸对着我皱着眉头道:“咦,你不是······” 我见他看向我,于是抬手准备行礼。 却见他摆摆手,又对我说道:“哎呀···好了好了,一会儿再聊,我先看马。” 郭靖节随即扯下盖在琉璃马上的锦缎,扔给仆人,继续仔细端详起来。 与此同时,我抬眼看向萧泽,皱着眉头,用不解的眼神盯着他,又看了一下郭靖节,质问他为何将眼前的郭靖节带了过来。 萧泽立刻明白了我的意思,随即走到马前,依旧是商人那样的假笑,边笑边说道:“呵呵···郭公子,这位是在下一个故友,不妨由我给你引荐一下······” “不用,不用,我跟他见过!”郭靖节看也没看萧泽,便打断他的话,回道。 “哦···看来二位皆是俊杰之士,早已性情相投。既然如此,在下便不打扰二位看宝马的雅兴,楼下还有些杂事,就先失陪了。对了,二位看完,可要记得帮在下将马盖好。”萧泽说完,便从仆人手中拿过锦缎,放到一旁,随后和仆人一起退了出去。 见萧泽出去,我来到马前,陪着郭靖节看了起来。此时我心想,可能萧泽将郭靖节带上来,是为了让我早点跟他熟识,以便将来有用得着的地方,毕竟他的母亲可是金堂长公主。 于是我便与郭靖节搭话道:“方才有人说,此马乃是‘天府之物’,郭公子觉得如何?” “嗯···还行吧,我见过更好的,不过这个已经足够精绝了。”郭靖节继续盯着马看,回了一句。 我拢了拢手,笑着说:“哦?竟还有比这个更好的?郭公子果真是见多识广,尚某佩服!” “还行吧!”说着,郭靖节得意地抬起头,回忆起来:“那还是童年随母亲去宫里拜见太后的时候,有幸见过一次。据说是当年,玄宗在位时,波斯国进贡的。就见了那么一次,不过着实精美,至今难忘。” 我也跟着说道:“那个时候的物件,大抵都比现在的要好吧!” “是啊···人也比现在的蕴藉风流。”说罢,他转过脸看向我,皱着眉头问道:“你叫什么来着?我给忘了···” 我正抬手准备作揖行礼时,郭靖节突然想起来了,便急忙又道:“哦···对,尚风月!” 我点点头,接着继续行礼,道:“见过郭公子!” “见过,见过!”郭靖节有些随意地回道,接着拽着我的手,一边向案几走,一边说道:“哎呀···你我年纪相仿,何须这般客套,自在随意些便是!” 我恭敬回道:“公子身出世家,鄙人不过一介布衣,岂能失了礼数!” “行行行···礼也有了,坐下聊吧。”郭靖节不耐烦地招呼我坐下,接着好奇地问我道:“诶,你跟富掌柜什么关系?竟也能入这里来看!” 我真好想跟他说实话,可是却不能说,只好笑着回道:“呵呵···算是旧相识吧。当年来长安的时候,曾在这里被富掌柜灌醉过。可能他对当年的事儿心存歉疚,便纵容我在此多看半晌。” “哦···我跟你不同,我算是这里常客了。不过虽然他容我来这里看,但我还是生他气!”郭靖节鼓着嘴,故作生气状道。 见他故作生气状,甚为可爱,我倍觉有意思,于是问道:“为何?” “这么好的东西,他居然今天才拿出来。要不是‘吟风楼’的赵秦告诉我,我还不知道呢!”郭靖节气鼓鼓地答道。 听他这样说,我想替萧泽争辩一句,便接过话道:“如今不是看到了么?好东西任何时候看,都不晚,公子又何须生气?有缘一见,不是应该暗自庆幸么?” “他既然得到了,就应该先给我一饱眼福啊,为何要让那些俗人先睹?他们哪里懂什么,给他们看岂不是暴殄天物么?”郭靖节一脸的愤懑不平,颇为不开心地说道。 我一边给他斟茶,一边回他道:“倒也不好这样说,这天下从来也没有什么雅俗之分,都是人心作祟罢了。若是把天下事只当作其事,世间人只看成其人,不偏听,不轻信,不妄言,佛便不是佛,这马,也就只是马而已。公子又何须不忿呢?” “不偏听,不轻信,不妄言···”郭靖节端起我递给他的茶盏,停在半空,若有所思地嘟囔着。 我抿了一口茶,一边放下茶盏,一边问道:“公子在想什么?” “我在想,我是不是错了?”郭靖节目光定格,回我道。接着放下茶盏,起身对我行礼。 我见状,赶忙起身相扶道:“公子这是做什么,鄙人如何担当得起?” “这一拜,为阁下明教之恩。”郭靖节说着便踱步走开,边走边继续说道:“阁下方才所言,犹如灌顶之醍醐,使靖节幡然醒悟。虽深知自己资质愚钝,但还是斗胆相请,不知阁下可愿做我的老师?” 看着郭靖节诚恳认真的样子,与方才判若两人,但我心中知道,在这个风云诡谲的长安中,我与他牵扯过多,对他来说无多益处。 于是我微微一笑,婉拒道:“尚某何德何能,岂敢妄居西席?郭公子如果不嫌弃,可将尚某视作朋友,空暇时多走动走动,就算日后天涯路远,也不相忘于江湖。倘若能如此,便是尚某的荣幸了。” “嗯···”郭靖节停下来,思虑片刻后,接着说:“也好!那今后得空了,我便去找你。对了,你现在身居何处?” “鄙人暂居崇义坊的万金斋,公子可去那里寻我。”我回他道。 “既然是朋友,我便不跟你客气了,你也别‘鄙人’‘鄙人’的那般见外。”郭靖节一边说着,一边回到案几边坐下,接着问我道:“诶,你···字叫什么?” 他这一问,我还真没想过,当初只编了个名字,连字都没取。于是,笑着随口一答:“字也是风月,公子呢?” “字名相同?好生奇怪呀!也罢,也罢,今后我便叫你风月兄。至于我嘛,还未行冠礼,所以暂时还没有字,你直呼我靖节好了。”郭靖节说罢,端起茶盏喝了起来。 这时听见楼下一阵闹腾,接着安静下来。我知道,马元贽一会儿就会被引入这里。但我不想让郭靖节卷进来,于是对他说道:“好,靖节。我突觉身子不适,想是该吃药了。你可否帮我去后楼,找一位新莹姑娘,让他去找马夫‘衣来’,将早上侍女‘留客’给我准备的药拿来。” “风月兄这是怎么了?是有什么···”郭靖节关切地问我道。 没等他说完,我便装作痛苦的样子,打断他道:“靖节,是隐疾···我现在胸口绞痛,还请快些,拜托了!” “好,好,你刚刚说的是···”郭靖节赶忙起身,一边往外走,一边问我。 “后楼···让马新莹···找马夫‘衣来’···将早上···侍女‘留客’···给我准备的药···拿来···”我重复着这句话,希望他记住。 “我知道了,这即去!”说罢,郭靖节便匆匆出门下楼了。 郭靖节出门后,我赶紧起身,将锦缎盖到琉璃马上。整肃衣容,在一旁等着马元贽,就像等着下棋局中的胜负手一样,心里期待又惶恐。 一会儿,一个身材魁梧,浓眉睡眼的人,在一群人的拥簇中,出现在门口,这人应该就是马元贽了。 正在我拱手行礼之际,马元贽已经大步进来,对我说道:“这便是宝马?快,掀开让咱家瞅瞅。” “此马一天只可给三千人看,否则便会失去光泽。不巧,今日已示两千九百九十八人。官爷,你看这······”没等我动手掀开锦缎,在马元贽身后的萧泽,急忙抢着说道。 马元贽疑惑地看了一眼萧泽,接着一摆手,让随从都退到屋外。萧泽命仆人将雅间的门关上后,就听门外萧泽对马元贽的随从说道:“几位官爷,请随我去楼下,边吃酒边等。” 没管门外的声响,马元贽看了我一眼,我顺着他的眼神,将锦缎掀开。见到琉璃马,马元贽的睡眼立刻放出光芒,大叹道:“真是绝妙啊,此马神采奕奕,极品,极品啊······” “马中尉慧眼如炬,也是识马,爱马之人。可为何中尉只识得寻常的宝马,却不识万里无一的千里马呢?”我在一旁伫立着,低沉地问道。 马元贽转过脸看我,不解地问:“此话何意?难道尔等还有比此马更好的?” “当然!不过要看中尉是否有伯乐之明了。”我轻浮一笑,盯着他眼睛答道。 迎着我的目光,他的睡眼又低沉了下来,接着说道:“既然如此,还不快快呈来!” “中尉觉得,在下如何?”我静静地望着他,冷冷地问道。 马元贽一边上下打量着我,一边问道:“你是何人?” “鄙人尚风月,见过马中尉!”我边说边再次行礼道。 待我抬眼,马元贽似乎听过我,皱着眉头问道:“哦···你就是那个在洛阳‘望一楼’中危言竦论,意欲位列凌烟阁的狂悖之徒?” “尚某原以为,中尉乃是通明之人,却不想竟然听信一席搏名之言。呵···既然如此,尚某又何须辩解?中尉慢慢赏马,在下告辞!”我故作生气,甩手便往门口走去。 “站住!”我走到一半,被马元贽喊住,接着就听他顿了一下,说道:“既然···你自诩为‘千里马’,总该拿出让咱家信服的本事来吧?” 我转过身,见马元贽用他那双睡眼,幽森森地盯着我。我迎着他目光,对他回道:“我只问一句,中尉是否想扳倒鱼弘志?” “你···”马元贽欲言又止。接着他走到一旁,背对着我,问道:“为何牵扯到中贵人?” “哼···”我一声冷笑,接着道:“想不到中尉,竟对一个处处打压你的人,还尊称‘中贵人’!这种度量,尚某佩服,但却不齿。看来中尉非我同道中人啊···可尚某也不怕直言相告,我今生都将与鱼弘志势同水火,必要让他万劫不复。” “你与他有何恩怨?为何要这般憎恶于他?”马元贽转过身,皱眉低声问我道。 我从袖中拿出马新莹给我的东西,退掉麻布,将匕首递给他,同时问道:“中尉可认得此物?” 马元贽看了看,认了出来:“这不是······” “没错!正是鱼弘志所养死士的匕首,也是他用来刺杀我的匕首。幸好有朋友相帮,让尚某死里逃生。既然他想让我死,我又怎会对他宽宏大量?”我抢过马元贽的话,恶狠狠地说道。 马元贽将信将疑,拿着匕首,又看着我问道:“他为何要置你于死地?” “我如何知道?他杀人需要理由吗?我本是被饶阳公主灌了‘醉梦令’,挟持到长安的。但我无意卷入朝局,所以至今寄居好友别院。因未曾出过一言,献过一计,故而也未被饶阳公主注意过。不知哪里得罪了鱼弘志,竟然被他的死士暗夜行刺。他逼我入局,我便不会坐以待毙。只是饶阳公主非仁义之主,我虽被其挟持,但绝不会实意相帮。若是中尉看不上在下,在下便只好另择他人。哪怕效仿荆轲,也要搏命一试。”我假装义愤填膺地回道。 马元贽眉头稍松,接着问道:“连饶阳公主你都不选,为何要选我这个没有交情的人?” “饶阳公主用‘醉梦令’挟持我,这毒···中尉该有所耳闻吧?你说,我怎会选他?中尉与我没有交情,但也没有过节,并且中尉手中有足以抗衡鱼弘志的兵马,所以阁下是最好的选择。”我解释道。 马元贽咧嘴一笑,继续问我道:“那我又因何要信你?你不过是一个夸辩之徒。” “中尉无需信我,你我各取所需罢了。我想要一席之地安生,阁下如有取缔之心,你我便有一个共同的障碍,就是鱼弘志。若是中尉觉得我不过是夸夸其谈,可静观其变。用不了多久,我定会让鱼弘志置身水火之中。到时候还望中尉顺水推舟,相助一把。”我隐晦其言道。 马元贽再一次走到我面前,低声问道:“你想让我如何相助?” “当下还无法细说,不过无论何时,只要中尉有结盟之心,可将门前的灯笼取下一只,我便知道了。到时,再依据情势,做周到筹划。”我依旧含糊其辞。突然想到饶阳公主会掘马元贽家祖茔,于是我又说道:“今日之言,若是中尉信了,那来日无论发生何事,请务必坚信,我一心想的都是除掉鱼弘志。” 听完我的话,马元贽又皱起了眉头,遂说道:“我会给你答复的。这马,咱家先借回去把玩把玩。” 马元贽一手拿起马,连锦缎都没有带上,便动身向门口走。 “中尉走好!”我对着他背影作揖行礼,说道。 待他打开门,跨步出去,我望着他背影,暗自叹道: 暗室欺心真亦假,三言两语已谋阴。 除非自问皆无愧,莫信凡尘有善人。 第五十章认错 “此生不解风和月,唯怕识得最暖春” - “风月兄,方才所言,可是真的?”在我转身往案几走的时候,听见背后传来郭靖节的声音。 我转身看见郭靖节正用不可思议的眼神看着我,于是我笑了笑,故作轻松地对他说道:“虽所言不虚,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你都被灌‘醉梦令’了,怎能说没什么呢?”郭靖节紧张地说道。 我看着他流露出的焦急,心里其实还是很感动的。大概这样一个从小在母亲庇佑之下长大的世家公子,从不知这世间如此的阴诡计谋每天都在发生,所以当听闻这样的事情,心中对朋友的赤子之心,便会毫无遮掩地表露出来。 于是我缓缓坐下,一边给他斟茶,一边回他道:“饶阳公主每次到了日子,还是会将解药送来给我,没有刁难之意,暂且还无需担心什么。” “那刺杀呢?鱼弘志可不是善茬,风月兄所住的万金斋是否安妥,要不然你随我去府上住吧?府中有一处别院,还算整洁,风景也不错。风月兄若是不弃,今日我便找人给你搬过去,我就不信那个阉人还敢擅闯公主府!”郭靖节一边气愤地说着,一边走过来坐到我对面。 我将茶推到他跟前,微笑着回绝道:“靖节,你的心意,我感激不已。万金斋虽比不得公主府,但鱼弘志的人,目前还不敢明目张胆进去。至于那些零散的死士,身旁有一帮朋友舍命护着,那些人对我也构不成什么威胁。因此,也无需担心什么。再说,即便我真的打算去你府上,只怕你的姨母——饶阳公主,也不会答应的。” “既然如此···我也就不劝了。从小到大,我见过太多这样的事,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或者别人身上的。母亲性情和顺,总告诉我,我们改变不了什么。是啊,我能改变什么呢?所以,对这些事,我们总会退避三舍,躲起来,撇清关系,就好像这些事从未发生一样。可这样的事情,怎么可能没发生,哪怕是缩进龟壳里的乌龟,也无法当世界不存在。有时候我真想···哎,算了!”郭靖节带着伤怀和无奈对我诉说着,说罢低下头,将茶盏端起,一饮而尽。 我看着他,宽慰道:“你母亲也是为了翼护你,你如此灵犀之人,当心知其苦衷,不该对此抱怨的。” “我知道,只是每每想到,心中多少不是滋味···嗨,既然改不了什么,那便不去想了。”郭靖节叹了口气说道。随后他放下茶盏,站起身,脸上又堆起笑容,对我言道:“方才听富掌柜说,清平乐乐坊的七善,好像普了新的曲子。这七善的曲谱,最是绝妙,风月兄可愿随我同去一听?” 我心里其实为他高兴,能把这些事放下,是他的福气。只是我想早些回万金斋,今天发生很多事,我想快些知道结果如何。于是,我也站起身,笑着拒绝道:“在下身子还有些不适,就不陪你去了。只是这夜色已临,你若是去,可不能晚归,免得长公主担心。” “那样的毒,是不容易好。靖节思虑不周,唐突了。”郭靖节眼含怜悯,望着我说道。接着他一边行礼,一边又说道:“风月兄的教诲,靖节记住了,定奉令唯谨,无有参差。” 我扶起他,笑道:“呵呵···哪有什么教诲,不过是作为朋友的关切罢了。公子若是这般,倒是见外了。快些去吧,别让曲谱等着急了。” 郭靖节听完,收起了方才的失落和怜悯,又像孩子般笑起来,冲我一点头,接着就奔向门口,出去了。 我又坐下,过了没一会儿,我等的那个人进来了。 “郭公子走了啊···”萧泽的声音传来。 我放下手中茶盏,只见萧泽往我这边走来,手中拿着一个小瓶子。见他没有继续说什么,我便接过他的话,笑着问道:“不是长风叔跟他说,七善普了新曲么?他那么聪明的人,怎会不去看一看呢?” “先生见谅,是二公子吩咐的。”萧泽听罢,赶忙站住,对我行礼。 我见状,也只好站起身,去扶他,宽慰道:“你们的意思我都懂。只是···我不想让他过早涉入其中,毕竟也是个不幸的孩子。” “属下行事欠妥,请先生责罚!”萧泽突然跪下,对我边叩首边请罪道。 我赶紧扶起他,解释道:“长风叔快请起!我没有责备之意,你的安排很周密了。若从全局看,此时让他知道一些,也不算坏事。是我太过依仁,本该自省,岂有诿责于你的道理?再说,你这样,若是被他人看见,也不好解释。” “此事萧泽未体察先生心意,是萧泽之过。先生仁谨,若言‘自省’,就更让萧泽羞愧难当了。门外有自家人看着,断不会让外人进来。请先生不必担忧,爽心责罚便是!”萧泽没有被我扶起来,反倒是贴地更紧了,自责地对我说道。 我看着他,此刻倒是没了感动,只觉得颇为无奈。见他放在身旁的那个小瓶子,便蹲下身,一边拿起小瓶子,一边对他说道:“这个小瓶子挺精致的,我喜欢。把这个给我,就当罚了。既然罚了,你便快起来吧,别跪着了。” 不过萧泽却没有起身,他接过话对我说道:“这瓶子不过是新莹随手拿的小玩意,岂能抵过······” “我说罚了便是罚了!怎么,长风叔是不爱信我说的话了吗?”我打断萧泽,故意说道。 萧泽还是没有起身,继续将头贴在手上,回我道:“萧泽绝无此意,请先生······” “既然不是这个意思,那就快起来吧!再不起来,我可就走了!”我又打断他道。 听我这样说,萧泽才抬起头,我赶紧俯身搀扶。待他站起身,我看了看瓶子,好奇地问他:“瓶子里面真的是药?” “不过是一些滋补的小丸子,算不得药。本是用来应付郭靖节的,现在用不着了。先生可试试,若是不喜,扔了便是。”萧泽脸上终于松弛下来,微笑着回我道。 “呵呵···他那般灵觉超凡,该是早就明白其中道理了,所以才匆匆离去。”我望向门口,眼中还是郭靖节离去时的背影,晏晏笑道。接着我又迅速回过神来,岔开话题,对萧泽问道:“这个是新莹选的?他人呢?怎么不自己送来?” “小丫头还生着气呢,将这个瓶子送给我,就又回后楼去了。先生你看,是否过去劝劝?”萧泽跟我解释着,又笑着问我。 这倒是让我犯难了,本就对马新莹心存愧疚,再加上他又是在女子闺房,我怎么好意思过去,便羞涩地回道:“我···呵呵···还是劳烦长风叔找个人过去传个话,告诉他,我想回去了。若是他不愿,那便等他气顺了,我们再回。只是不知今日萧兄那边的事情,办得怎么样了。” “呵呵···”萧泽心领神会地笑了笑,又回我道:“好,那属下这便找人传话过去。楼下人多眼杂,还请先生在此稍候。” 我与他互相拱手行礼后,他便出去了。我在雅间等了一会儿,仆人进来换茶,被我阻止了,因我想起身下楼看看。 来到楼下,已经来了很多人,乱哄哄的。我就在后楼进来的门口,等着马新莹。边等边听旁边有人议论着: “据说那琉璃马八尺高,是西域来的宝物。” “哪有那么高,连一尺都不到,不过倒是惹来了神策军。” “神策军算什么呀,我听说,今日博陵崔氏在此的午宴,被一个女子给搅和了。” “女子?为何呀?” “好像是崔氏二房中的一个后生,前几日醉酒后当众轻薄了那女子,还杀了那女子一家子呢!” “不会吧,那不吃官司?” “崔家多大势力呀,暗里给压了下去。” “那后来呢?后来呢?” “这不,今儿个那女子就来这午宴上哭诉来了。崔家也是要脸面的啊,被闹到明面上,怎么着也说不过去了呀。再加上那个大房新掌令人刚刚接过位子,自然容不得这个,就给罚了,当众将那后生打到吐血,还责令那后生将女子娶回去。哎,我跟你们说啊,那个新掌令人才不过三十几岁······” 听到这里,实在听不下去了,于是笑了笑,摇摇头。这些流言真是没法信,看来要想知道今日实情,还是得问问自己人,随后抬头看向那个门口。只见马新莹就站在门口,一言不发,歪着脑袋,用埋怨地眼神,盯着我看,手中还拿着斗篷。 于是我赶紧转过身来正对他,小心翼翼地笑着问道:“姑娘来了,那我们回去可好?” 马新莹没有回我,也没有动,就是那样盯着我。我不知所措起来,抱起手臂,擦了擦胳膊,又对他说道:“这在暖阁呆久了,突然下楼,还真不适应。” 马新莹听罢才走向我,边走边散开斗篷,来到我身边给我披上。我看着他,不好意思地笑着说道:“方才太匆忙,竟将斗篷忘在楼上了,我这便去取来。” 说着,我就向楼梯口走,但被马新莹拽住。他幽怨地看了我一眼,遂快步走向楼梯。在楼梯口,马新莹与正将斗篷送下来的仆人撞在一起。 “没长眼啊?”马新莹冲那仆人吼道,吓得仆人赶紧恭敬地退到一旁。接着就见马新莹一把抢过仆人手中叠好的斗篷,散开往身上一披,遂径直往楼外而去。 我皱着眉头,望着马新莹的背影。随后紧了紧斗篷,跟着出去了。马新莹没有在马车边等我,我看到车夫,便小声问:“新莹姑娘进去了?” 车夫点点头,扶我上车。 来到车里,马新莹还是用那样的眼神看着我,看得我浑身发毛。于是我便想着找别的话题,转移他注意力。我故意转过脸不看他,笑着问道:“姑娘可爱听曲?听说七善普了新曲,若得空了,我们去听他弹奏一曲如何?” 见马新莹没有吱声,我便偷窥了一眼,只见他还是用那样的眼神盯着我。我冷地搓起手来,尴尬地支支吾吾:“姑娘···我···” 心想这样下去我得被他的眼神杀死,于是狠下心了,决定道歉,无论后果是什么,都比被这样看着好。我看了他一眼,还是不敢与他对视,自顾自地说道:“哎呀···我错了,你别这样看着我了,可好?” “真错了?”马新莹终于回我话,质问道。 我皱着眉,看向他,胆怯地回道:“真知道错了!” “错哪儿了?”马新莹还是语气严厉地问我。 我用手搓着斗篷,颤颤巍巍地答道:“我···我不该把你的手炉送给萧赐。” 马新莹没有说话,我便继续道歉说:“其实,自你去后楼,我在心里已经自责了无数遍,都是我不对,惹你不开心了。若是现在做什么,能弥补万一,我定全力去做,只要你开口。” “我不止不开心,我很生气!”马新莹用低沉的声音回我道。 我眨眨眼,还是不敢与他对视,低着头说:“我知道,应该生气的,是我不好。” “我生气,不是因为你把手炉给了萧赐,而是因为你给他,都不跟我说一声。事前没说,事后也不说。我生气,还因为你这样···这样聪明的人,居然···连我···连我为什么生气都不明白。”马新莹说着说着,哭了起来。 他这样我更六神无主了,越慌乱越不知道该怎么说话,只知傻傻地认错道:“我错了,新莹···我真的错了,你别这样···不哭···不哭好不好?我明儿就去找萧赐讨要回来,别哭了,好吗?” 马新莹用袖子擦着眼泪,将头撇向一旁。 “我不知道说什么,突然觉得自己实在···实在愚钝之极。腹中连妥当的话都不知跑哪里去了,安慰你都不会,真真是蠢如鹿豕···”我实在不知如何是好,慌乱地说着。 “我还是生气!”马新莹转过脸,哭红的眼角还挂着泪水,鼓着嘴对我说道。 我又口不择言道:“生···生气,该生气,只是···不哭了好不好,你一哭,我······” “我像是那般狭隘吝啬的人吗?”马新莹继续质问我。 我一时没回过神来:“啊?” “你为何说明日要跟萧赐讨要?我在你眼里就是个铢施两较的人吗?”马新莹补充道。 我回过神来,赶忙认错道:“不···当然不是···我···我一时慌了神,笨口拙舌,竟说出这样的话来,请姑娘莫要放在心上。” “放在心上又如何?我不过是你身边的一个婢女罢了。那些‘自家人’的话,也就是口中说说而已。你的心,就像石头一样,我凿不开,从未见过真容,也好像从未感觉到,那里还是暖的。否则,你又岂会这般对我,也不可能说出那样的话。”马新莹又把脸撇向一边,对我说道。 我看着马新莹眼角流下的泪,心中着实疼惜。到此刻,我才平静下来,收拾容颜,认真地对他说道:“新莹,你知道我是如何想的吗?” “不知道,我如何知道?”马新莹用袖子捂着嘴,答道。 “你看着我···”我见状,更心疼了,对他重复道:“看着我!” 我盯着他看,马新莹过了好一会儿,见我没有说话,才又转过脸来。他哭地梨花带雨,让我看着心里更是自责。我鼓起全部勇气,盯着他哭红了的眼睛,轻声对他说道:“新莹,我没有说,是因为,你早就是我心中最信赖的人之一。是那种,无论我做出什么事,到了你这里,都会得到体谅和支持的信任。我相信你是这样的姑娘,我无时无刻不庆幸身边有你、有萧兄和邓领卫这样体己之人。我在乎你们,所以害怕失去。你不开心,我会自责;你生我气了,我会不知所措;你因我哭了,我就真的慌了神。因为我害怕,害怕我们之间从此有了隔阂,有了裂痕,所以会口不择言。别说跟萧赐去讨要一个手炉了,就算是让我只身去杀了鱼弘志,我想我都会跟你承诺,只要你不再哭,不再生气,不再伤心。我不会去管自己能不能做到,也顾不了其他的,只想着能弥补自己的过失,能留下你。不过有一点你说的对,我的心确实是石头,但却有一扇门。其实,我早就打开门,把你们一个一个都装了进来。你未见过其真容,是因为你就在石头里面。我不会让你出去看到其外壳,因为那个太硬、太冷、太丑陋。我害怕你看到了,就会被吓跑,所以我只想紧紧地把你关在里面。哪怕里面也是冷的,也毫不柔软,但至少,不会让你们的温暖,流失太多。” 马新莹垂下眼,不再说话。我看他眼边残留的泪,遂抓着自己的斗篷,伸过去,一边替他轻拭,一边诚恳地再次道歉:“我错了!原谅我,好吗?” “你刚刚说的话,还算数吗?”马新莹哭腔问道。 虽然不知道他指的是哪一句,但还是一口答应下来:“算,每一句都算!” “那···我们什么时候去清平乐听七善弹曲啊?”马新莹抬起脸,终于笑了,对我期待地问道。 我见到他的笑,终于释怀了,随后温柔对他说道:“等有空了,我们便去!” 马新莹鼓着嘴,一副失落的样子。不过我知道,他已经原谅我了,遂在心中叹道: 娇颜一展花皆放,不敢折枝怕扰眠。 莫教春风吹柳岸,滩旁景色是石山。 第五十一章残梦 “后悔花零再赏迟,忽来复醒才知梦” - 马新莹嘟嘟嘴,嘀咕道:“又敷衍我······” “那姑娘,可还信我?”我看着他,浅笑觑问道。 马新莹抬眼看向我,哭红的眼睛里含着理解和无奈,对我叹道:“哎···不信能怎么办,总不能强迫你去吧?最近又那么多事情,没空过去也正常,索性就假装信了你吧。无论何时去都成,反正我记性不好,说不定过几天就给忘了。” “没事,我记性好,既然答应你了,就一定会带你去的。”我冲他肯定地说道。 马新莹收回眼神,点点头,不再说话。 我知道此刻也不能勉强他信我,或许信了吧,只是不好加以确认。为免尴尬,我转移话题,问马新莹道:“午间睡着了,也不知今日楼中那宴席,后来是否跟预期一样,博陵崔氏的掌令人有没有还那女子一个公道?姑娘可知道?能否与我说说?” “有啥好说的,博陵崔家就赔了些钱财,将那轻薄之人打了一顿。与那女子来说,也不过是亡羊补牢,自身清白都没了,叫他今后如何立足啊?”马新莹叹惜道。 “不是说让那人娶了女子么?”我疑惑道。 马新莹看了我一眼,皱着眉头反问道:“你听谁说的?” “我···我在楼下等你的时候,听旁边客人说的啊。”我答道。 马新莹有些恼火地看着我,说道:“根本没有的事儿!那女子还算有气节的人,崔家掌令人本是想让轻薄他的人娶了他的,但被他一口回绝了。嫁给轻薄自己的人,那得是多么下贱的人,才做得出来的事?平常女子就算终身不嫁,也不会这般作践自身。你居然信这些个荒唐的蜚语流言,我真怀疑你是不是被萧赐带傻了!” “额···”我也不想争辩下去,赶紧换个话题,说道:“你说,我今儿个这般大摇大摆地在众人面前出现,要是被饶阳公主的手下传到他耳朵里,会不会被他猜疑啊?” 马新莹没有立刻回答,盯着我看了看,遂摇摇头,叹道:“看来真是傻了,傻了······” “我···”我欲言又止,虽然知道原因,可到这里,也不好自己戳穿。 马新莹装作怜悯地看着我,心疼地说道:“你来长安,除了自家人,就那么几个人认识你。饶阳公主的手下,除了家里那位,还有几个认识你的?上官柳儿、连薏、姬藜,加上几个去过万金斋的侍女和青衣卫,除此之外,谁还认识你?你就别自作多情了好不好,我的小先生?” “哦···好像是这样!姑娘通透之言,让人茅塞顿开!”我故作恍然大悟状,遂微笑地看着他,回道。 马新莹连连摇头,付之一笑。 马车赶在宵禁前回到万金斋。回来后,珠玑、萧秀和邓属已经等我多时。我与马新莹草草吃了些饭,便回去我屋内,几人围着火炉坐下。 我一坐下就迫不及待地问萧秀道:“萧兄,你那边的事,进展如何?” “还算顺利,已用鱼弘志的私印盖了几张纸,补上内容就可发出去了。快马加鞭的话,能与杞王的密函前后脚到三镇手中。给三镇周边藩镇的信,上午就发出去了。”萧秀回我道。 我急忙接着问道:“周边藩镇,除了宣武、昭义、河东,其它几镇也发了?” “是,对宣武、昭义、河东三镇是让他们如先前筹划那样,待河朔三镇串通的密信到了后,将密信和请兵的表一起呈到御前。同时让他们都提前调兵到河朔三镇周边,以防万一。至于振武、平卢、横海、郑滑等几镇,不过是发一封信,让他们提高警惕,注意提防河朔三镇。告诉他们,若是收到河朔三镇发出的,试图联合的密信,让他们置之不理,也不用大肆调兵。”萧秀跟我解释道。 我好像有些理解其用意了,便对萧秀肯定道:“是啊,若是周边几镇反映相同,难免不让人猜疑。” “其实这样做,也不光是想消除河朔和杞王那边的猜疑,还是为将来留一手。”萧秀接过话,边斟茶边跟我说道。 一时间,我也没明白他的意思,好奇地问道:“哦?此话何解?” “那日尚兄说,若周边几镇同时调动兵力,会惹人注意。我也觉得在理,如果那样做,不光会惹人注意,也会让河朔三镇的戒备之心更强。若是真逼急了,河朔狗急跳墙,只怕真的会反。所以先让宣武、昭义和河东三镇跳出来,不仅可以直接切断河朔三镇通往长安的路,还能吸引河朔的兵力。万一河朔将来真的反了,要想起事,就不可能愣头愣脑的单打独斗。未免腹背受敌,他们必然会联络周边的其它几镇。若河朔想直捣长安,必然从魏博起兵经过郑州、滑州。到时候,可以让郑滑的义成军假意败退,诱其深入,同时让振武、平卢等镇,先假意投靠。等河朔三镇与宣武、昭义、河东三镇交上手以后,义成军再以迅雷之势出现在河朔正面,其他几镇则以出兵相助的名义,在河朔三镇背后出现。到时,可形成围剿之势。河朔三镇猝不及防,几面受敌,纵使兵强马壮,也是败局已定了。”萧秀一边将杯子推到我跟前,一边对我解释道。 我拿起杯子,心里想着萧秀的话,好像是那么回事,于是说道:“嗯···是需提防一下。对了,诗岚姑娘那边,今日可还顺利?” “已将先生和公子的意思,透露给阎守信。若无意外,他应该会对鱼弘志说的。”珠玑温婉地答道。 这时,马新莹接过话,笑着问道:“听说七善谱了新曲,姐姐今日过去,可有一饱耳福?” “今日办完事就回来了,下午又被上官柳儿叫去玉薮泽教那群姑娘,尚未来得及听上一曲。”珠玑依旧平静地回马新莹,莞尔一笑。 萧秀转过脸看了一眼马新莹,打趣马新莹道:“怎么,你也懂乐曲?” “我就是听小先生这样一说···不是,你话什么意思?”马新莹正打算解释,突然意识到萧秀的意思,恼怒地看向他。 萧秀眨眨眼,转过脸,继续说道:“只是好奇,你连乐谱都不识得,为何突然对这个感兴趣。小时候让你······” “不许说!”没等萧秀说完,马新莹立马制止道,愠怒地瞪着萧秀。 萧秀瞥了马新莹一眼,立刻不出声了,端起杯子抿了一口,不再招惹他。 我见状,心里想笑,可是不敢表现出来。为了打破尴尬,便转移话题,问珠玑道:“诗岚姑娘今日去玉薮泽了?上官柳儿应该问到我了吧?” “嗯,我说先生去访好友了,没让我陪着。上官柳儿信了,没有继续追问,只将解药给了我。”珠玑应答道,用歉疚地眼神看着我,接着又说:“提到玉薮泽,还要谢谢先生和公子的筹划,让吴阿莫脱离苦海。” 萧秀微笑着回道:“略尽绵薄之力,姑娘不必言谢。对了,阿莫现在可好?” “今日过去,正好碰到阿莫回玉薮泽复命。小丫头脸色比上次见,好多了。听他说,韦澳对他很好,并没有当做下人看待,想是先生和公子跟韦澳打了招呼才会如此。小丫头不知道二位的辛劳,所以诗岚代为谢过。等他长大些,诗岚再将其中曲折说与他听。”珠玑对萧秀回道。 我心中略有不忍,于是看着珠玑,对他说道:“不必了。我们救他,只是希望他能过得好些。若是让他背着恩情成长,就与我等搭救他的初衷相违背了。待将来饶阳公主倾覆,丽景门不存在了,这些事都会随着时间被掩埋。若想让他更好的面对新生活,就没必要将这些告诉他,让他时刻背着与过往有牵扯的恩情。有些事情,并不需要人人都知道,就像我曾经说过的,那些阴暗里的东西,就让它们存在于阴暗里好了,没必要让太阳照射到,让所有人都看到。我们这些人,别无选择,要在阴暗里活着,但是那些本可以在阳光下生活的人们,不必让他们也看到这世界在夜里发生了什么。若是我们这些人,都没有办法维护人们心中的阳光,就没必要如此殚精竭虑,也没必要选择这条路了。我想个中道理,以姑娘的聪慧,自当明白。” “诗岚自知诠才末学,断不敢瞽言妄举。先生之心,居仁由义,诗岚岂会不察,定齰舌缄唇,请先生放心!”珠玑对我恭敬地回道。 我对珠玑点点头,不想在此事上多说什么,于是转过脸,对萧秀问道:“萧兄,今日在天香楼,崔家掌令人已经打了那个登徒子,你看是不是可以让青州来的人去挝登闻鼓了?” “我已让人盯着崔珙,若他有不满之态,我们便让那三人去挝登闻鼓。等明日吧,只要盯梢之人所察,与我等料想的一样,那就立刻行动。”萧秀回我道。 这样倒是更为妥当,我就没有继续问什么,不过想到下一步,又说道:“待那几人挝登闻鼓后,接下来就是针对崔珙了。不知宋滑盐铁院亏空和崔珙试图保护刘从谏家眷的证据,可有收集备好?” “宋滑盐铁院的账册已经命人抄录了一份,崔珙企图保护刘从谏家眷,当时着手之人也已查到。待事发后,上官柳儿或会来此问询对策。尚兄可告知他,制造事端,转移目光。到时候再让连薏将物证人证一并拿出来,只说无意间翻查到的。剩下的事,不用我们开口,饶阳公主和崔铉他们自会去办。”萧秀跟我解释道。 我突然有些担忧,于是问道:“如此是否过于凑巧?只怕会让人猜疑。我看,不如这样,当下就让连薏假装查到一些蛛丝马迹,并透露给上官柳儿。等到事发之后,经我一说,上官柳儿应该会联想到该事,必会催促连薏。到时再让连薏将相关证据呈上,上官柳儿应该就不会怀疑什么了。” “那就如尚兄所言,稍后便将尚兄之意告知连薏,让他着手开始。”萧秀回道。 商量完了,没有其它事,便各自回去睡觉了。我在床上翻来覆去,心中不知想些什么,乱糟糟的。身子忽冷忽热,总也睡不着,可想起事情来,又觉得头痛,脑子里一团浆糊,不甚清楚。 不知何时才睡着,没过多久,天刚刚泛白就醒了。来到窗前,见又下起雪,风还很大,就将窗户关严。独自来到火盆旁坐下,仆人们都去睡了,我翻出那日萧秀拿来的丽景门卷宗,又仔细看起来。只是看着那些字,都认识,却入不到心里,思绪好像断了车轴的马车,动不起来了,看到的卷宗都浮于文字表面,所见却非所想。胡思乱想中,我倚着凭几,昏昏沉沉地闭上眼。 - 突然门开了,马新莹蹦跳着进来,拉起我就奔向门外。我们没有管斗篷,没有管大雪,只是一直跑,一直跑。跑着跑着,雪不再下了,我跟他一起踩着雪继续跑。跑到一座山上,不知何时,脚下的雪也没有了,好像春暖花开一样,身体越来越暖。他带着我,在山顶上,风吹着他面庞,他依旧微笑着。 太阳冉冉升起,他迎着朝阳,对我说:“你喜欢我吗?” 我拼命地点着头,他又说:“可我是要嫁给王侯将相的,你也不是呀!” 正当我心中升起一股失落时,马新莹转过身,面对我,笑着说:“小先生,我们来个约定如何?待你君临天下,我必生死相随。” “我···”我不知可否地,在原地踟蹰,低下头不敢看他。 等我抬眼再看,马新莹背对着朝阳,在空中越来越远,只有脸上的期待和笑容没有变,他又说道:“我们约定好了,你可得快些哟······” 我望着他渐渐远去,消失在朝阳的空中。心中五味杂陈的我,看到身旁不知何时多了一辆马车,汗血马身上泛着红光,特别耀眼。我躲进车内,马车摇摇晃晃的,摇摇晃晃的,只听有人在耳边说着:“喂···你醒醒,醒醒啊!” - 恍惚中,我又睁开眼,只见马新莹正皱着眉头,焦急地冲我喊着,边喊边拼命地摇着我身子。再看周围,还是在火盆旁,火盆里的炭灰被吹地扬起了少许。我幡然醒悟,刚才不过是一场梦而已。 “咳···咳···”我咳嗽两声,抓住马新莹的胳膊,对他说道:“我醒了,醒了,别摇了,新莹······” 马新莹停下来,盯着我看了又看。 “看什么?”我有气无力地问马新莹道。 马新莹没有回我,转过脸让一旁站着的仆人倒了一碗热气腾腾的茶,递给我,命令道:“把这喝了!” 我眨眨眼,想接过碗,可抬不起手。马新莹见状,便跪下,将碗送到我嘴边。我立刻感受到茶水的热气,赶忙喊道:“烫······” “烫也要喝!”他说罢便不由我再多说什么,直接往我嘴里灌。 我大喝一口,闭上嘴,马新莹这才将碗拿开。太烫,我着急咽下,呛住了。遂捂住嘴,趴到一旁咳嗽起来。稍好些后,再起身,只见马新莹还在端着碗,盯着我。我委屈地对他说道:“甜的?” “甜的也要喝!必须喝!”马新莹强硬地说道,接着又将碗递到我跟前。 经过一阵咳嗽,身体觉得有些力气了,我不情愿地接过碗,在他命令般的眼神中,一口一口将碗中的茶水都喝完了。 马新莹接过我递过去的碗,看我喝完了,脸上才露出满意的笑,边将碗递给仆人,边说道:“嗯···这才乖嘛!来,再喝一碗!” “不要了,不要了···”我赶紧拒绝道,对一旁站着的仆人,痛苦地摇着头。 仆人抿嘴笑着,没有继续倒茶水。马新莹站起身,得意地说道:“看给你吓得,出息!” 马新莹遂转过身,对仆人道:“好啦,你去吧,他不用喝了。” 待仆人走后,马新莹将移到一旁的屏风,又移回了原处。等他跪坐下后,我忙问道:“方才喝的什么东西,那么难喝?” “糖茶水呀,你没喝过?”马新莹答道。 我睁大眼睛,不可思议道:“糖?” “是啊,热糖茶水,解炭毒用的。”马新莹解释道。 “啊?”我不解地看着他。 “啊什么啊,这都不知道?”马新莹不屑地说,接着又质问道:“你昨晚啥时候将窗子关上的?你差点死了,你可知道?” 我努力回忆着,对他解释说:“我是···早上天刚亮的时候,睡不着,才起身的。见外面下着雪,风又很大,就将窗子关上了。想着等你们醒了,再打开,应该不会有什么大碍。” 马新莹听完,鼓着嘴,怨怒地看着我,眼睛里既是心疼,又是责备。 我内疚地低下头,心里嘀咕着: 风急窗恨雪,闭户不消愁。 魇梦离别痛,重苏愧未留。 第五十二章挝鼓 “如何静夜愁无月,不若熄灯待日出” - 马新莹打开窗,然后拉着我去了后厨。用过朝饭后,回来时,还能闻到有些刺鼻的气味。不过我浑身乏力,没顾上那么多,进屋就坐下来,让马新莹和珠玑将门窗关上点,并将屏风挪回原位。 过了巳时,天放晴了,萧秀和邓属从门外进来。一进屋,萧秀便命人将门窗都打开。他跪坐下后,对我说道:“尚兄,有些出乎所料,崔珙回去后并未表现出对崔铉的气愤,倒是对被打的崔春生,劈头盖脸地骂了一顿。” “呵呵···怎么可能不气愤,只不过将气都撒到崔春生身上了而已。你想想看,曾经他也是同平章事的宰辅,后李让夷上位,愣是用崔铉替掉了他。再后来,若不是李德裕从中斡旋,只怕崔珙这个吏部尚书,也是保不住的。”我冷笑着,跟萧秀说道。 萧秀点点头,接过话道:“嗯···这样的恩怨,终究难以化解。若是外人也就罢了,同族之人这般倾轧,就算崔珙再怎么心胸宽广,也难免不在心中埋下愤恨的种子。那依尚兄看,是否需等一等?” “等什么?崔珙不过是没有找到一个发泄的口子而已。他找不到,我们就送给他好了。”我回萧秀道。 萧秀转过脸,对邓属说:“立刻让他们动起来吧!” “诺!”邓属应答着,随即准备起身。 我突然想到什么,立刻补充道:“等一下···为稳妥计,我们最好找个人去将崔武生卖假药,而崔铉对此置若罔闻的事情,跟崔春生好好说说。最好能激怒他,让他将自己委屈地能感动崔珙。同时让韦澳,跟在青州那三人的百米之后。挝完登闻鼓,本该由右监门卫奏闻,可当下朝局,只怕未必如愿。若是右监门卫无所作为,甚至欲扣留,就让韦澳直接将三人领去御前吧。” “按尚兄所说去办,不可出任何差池!”萧秀对邓属命令道。 邓属一边行礼,一边应道:“诺!” “邓领卫辛苦!”我看着邓属有所损瘦的身姿,心里颇为感动,对他说道。 邓属依旧憨厚地冲我笑笑,接着转身离去。 待邓属走后,萧秀端起茶杯,突然跟我说道:“对了,尚兄,我思虑许久,觉得崔元式可以接替杜悰。” “河中节度使崔元式?”萧秀一说,我便立刻在脑海里搜索这个名字。 萧秀没有喝茶水,反而放下杯子,继续跟我说道:“对!他是崔铉的叔父,同出博陵崔氏大房。选择他,一来是因为他身边有我们的人,当初他上位就是我们相助的。调动他,可让我们的人顶上去,不会造成河中府失控。二来他品行端正,不朋不党,不说他为国为民有多少公心,但至少他不会跟鱼弘志、李德裕和饶阳公主这些人一样。至于能力,虽非超群,但也不算太差,可以一用。” “萧兄选他,应该也是为将来做打算吧?”我会意一笑,反问道。 萧秀依旧平静地跟我解释道:“依尚兄的谋划,崔铉和崔珙必然是无法在长安立足了。博陵崔氏原本有这二位牢牢把控着吏部、户部两大中枢要职,将来事发后,若不补偿一下,定是无法安抚下去的。剪除崔铉、崔珙,能让五姓七望这些人,看到尚兄的实力。助崔元式上位,更可让这些人认清尚兄的能力。唯有如此,才能将这些平日里目中无人的世族大家的嘴巴缝上,让他们不敢造次。” “只是···崔元式这样的人,不太好上位吧?”我眉头一皱,追问道。 萧秀倒是没有犹豫,仍然很平淡地对我回道:“是不好上位,但也不是没有可能。杜悰倒台后,我们还需等博陵崔氏登门拜访,之后再答应助崔元式。到时候,博陵崔氏在朝中的剩余势力必然要鼎力支持。有了这股势力,此事算成了一半。” “另一半,就是我们来做了,对吗?”我端起茶杯,边喝边问道。 萧秀还是用那样的语气跟我说着:“对!我们可让崔元式假意投靠李德裕,然后再劝饶阳公主极力争取刑部尚书这个位子。若刘行深的密报不差,陛下果真有除掉饶阳公主一党的意思,在这个节骨眼上,陛下是不会让饶阳公主所举荐的人,再上位的。而鱼弘志那时已是自身难保,绝没机会插手此事。故而,只要李德裕举荐崔元式,刑部尚书的任职便是十拿九稳的了。” “刑部,鱼弘志的刑部!呵···”我轻蔑一笑,接着放下空了的茶杯,继续问道:“那户部和吏部呢?萧兄可有合适的顶替之人推荐?” 萧秀此刻才稍稍皱眉,急忙对我回道:“目前还没有找到合适的,请尚兄容我仔细思虑以后,再选出妥当之人。” “户部不是有个侍郎,是用朱砂书名的么?我记得还是个翰林学士,叫···叫什么来着,我一时竟想不起来了。”我倚靠着凭几,努力回想着在千机阁中看到的卷宗里,那个有点印象的红色名字,却始终辨不清楚。 这时,萧秀接过话,说道:“尚兄说的,可是户部侍郎韦琮?” “对,对,对···正是此人!”我立刻想起来,可却见萧秀紧皱眉头,于是便问道:“怎么?这人不可以顶上崔铉的位子吗?” 萧秀忧心忡忡地回我道:“尚兄有所不知,户部不像刑部。刑部被杜悰搞得乌烟瘴气,反倒是好理顺,只要崔元式到位以后,加以规制便可以了。但户部却大不相同···崔铉的户部,密不透风。当年我们也是想了很多办法,才将韦琮安插进去,但整个户部,绝大多数都是饶阳公主的亲信。即便除掉崔铉,让韦琮上位了,也很难让户部望风顺从。” “那···吏部呢?”听完萧秀说的,我也有些担心起来,但此时没空纠结,遂转过话问道。 萧秀此刻才稍舒锁眉,答道:“吏部倒是不像户部那样铁板一块,待寻个妥当之人,助其上位便可。” “先生、公子,诗岚有一言,不知当说不当说?”萧秀说罢,珠玑突然插话道。 我们都将目光转向一旁沉默许久的珠玑,没等我跟萧秀回答,马新莹先说道:“哎呀···姐姐,有啥话就说呗,就算说错了,他们又能怎样,难不成还要责罚你?我看他们谁敢?” 我也用认可的眼神看着他,微笑着对他说道:“姑娘有什么话,只管畅言!” “户部另一位侍郎,李回,曾在‘望一楼’中密会过李德裕。他们应不知道‘望一楼’是公主的产业,所以才会在那里见面。此事是我跟上官柳儿说的,所以记忆犹新。”珠玑端坐着,缓缓道来。 听罢,萧秀一拍大腿,恍然大悟道:“我竟把这事儿给忘了!曾听里面提过,户部的人对这两个侍郎,都不怎么亲近。这李回,想来应该是身在曹营心在汉,所以才会被饶阳公主和手下不待见吧?” “呵呵···如此倒是便宜了我们。”我轻声一笑,心生一计。 马新莹一脸茫然地看着我,不解地问道:“嗯?什么意思?” “我们可让李德裕推举李回上位,这样饶阳公主必然会更加担心李回从此倒向李德裕。只要我们在饶阳公主耳边多说几句离间的话,再让饶阳公主命令户部的亲信转而支持韦琮,架空李回。那户部,还需要担心什么?单单一个李回,毫无势力,又能翻起多大风浪呢?”我对马新莹解释道。 马新莹立刻明白过来,问道:“所以,李德裕看似赢了,实则输了,对吧?” 马新莹见我肯定的点着头,便自顾自地叹道:“嗯···真是好计谋,我咋没想到呢?” “还不是因为笨!”萧秀毫不怜惜地直言道,看了马新莹一眼,接着仰起头看向房梁。 只见马新莹气鼓鼓地望着他,欲说又止:“你······” “我什么我?整个屋子里,除了你,都知道!”萧秀作死一般补充道。 我倚着凭几,在一旁偷偷笑着。再看珠玑,也在一旁抿嘴偷笑。 珠玑看了一眼马新莹,见他怨怒地瞪着萧秀,于是忙宽解道:“其实先生的计谋,诗岚起初也恪酢醍懂。还是妹妹聪慧过人,一语道破其中玄机,方让我明白过来。或是萧公子与先生心有灵犀,才能意领神会,旁人自是比不得的。” “灵个痴犀!我看他就是皮痒痒了,哼!”马新莹生气地怒道,接着站起身,径直向门外走去。 “新莹姑娘!”我见状赶忙喊道。 马新莹没有应答,头也不回地出门了。我看了一眼珠玑,他立刻明白我的意思,站起身,追了出去。 再看萧秀,只见他看了看我,又看向门口,笑着说道:“没事,过会儿就好了。” 我也只好笑笑,不知道说什么好,或许他们小时候就是这般模样吧。 片刻之后,珠玑回来说,马新莹去找三娘做午饭去了。我们便没有继续管他,我与萧秀下起了棋,珠玑在一旁端茶倒水。 - 用过午膳,稍眯片刻后,仆人进来说:“先生,郭靖节递了拜帖,此刻正在府门外候着。” “二公子呢?”我问道。 “二公子在如厕,似乎是新莹中午在他碗里放了佐料,到现在还没出来。”仆人煞有其事地对我回道。 我噗嗤一笑,心领神会,没有继续谈论他,转而问道:“那两个姑娘呢?” “两个姑娘还睡着,是否要叫来?”仆人反问我道。 我站起身,对仆人说道:“不用,让他们睡着吧。你去将郭靖节领到这里来,我就不出去了,在这门口等他。” “诺!”仆人行完礼便去了。 我独自踱步,来到门口,门外是一片白茫茫的雪,除了扫出来的路,就剩树还突出在雪外面。树枝上压着厚厚的雪,就算日头出来半天了,也未见消融的痕迹。 一会儿工夫,就见仆人引着郭靖节过来。郭靖节看到我站在门口,快步向我走来。 我见他过来,赶忙行礼道:“见过郭公子!” 郭靖节见我如此,停下步子,解开斗篷扔给仆人,接着也对我行礼,随后跟我进屋。 待我们在火盆旁跪坐下,我便让仆人出去了。我一边给郭靖节斟茶,一边说道:“昨晚下了一夜的雪,今日太阳出来,也未见消融。靖节一路过来,该有些冷了吧?来,喝杯热茶暖暖身子!” “谢过风月兄!”郭靖节接过茶杯,一口喝下,接着又一边四处张望,一边对我说道:“你这朋友的院子,大是挺大的,就是景致差了些。” “普通人家的园子,就算再好,那也是没办法跟公主府相比的。你从小出入的都是琼府金穴,这园子,你自是看不上眼,可在我心中却尤为难得。我苦寒出身,对富丽堂皇虽一直向往,但来长安见多了以后,却总觉太过奢侈,故而还是更喜欢素朴一些的。所以此处,于我来说,也算是最合适的住处了,有长安难得的景,也有心中难得的静。”我一边说着,一边给郭靖节续杯。 郭靖节点着头,端起杯说道:“嗯···难怪风月兄不愿去我那儿。看来是我落入俗流了,不懂风月兄的清雅啊······” 说罢,郭靖节一仰头,又将杯中茶水一饮而尽。我笑着看向他,不想过多宽解,再多就显得矫情了。于是我边给他添水,边问他道:“你今日有空过来,看来是昨天在清平乐听到妙曲了吧?” “清平乐的曲自然不差,更何况还是七善亲自谱的曲。风月兄若是身子无碍,真该去听听。其实今日过来,就是认认门。想不到这地方,竟在杜孺休的别院旁边。往日去他那里,不曾向这边瞅过,竟不知道这边还有个院子。主要是这地方看起来就像是个死胡同,太偏了。”郭靖节跟我感叹道。 我放下茶壶,好奇地问道:“你跟杜孺休熟识?” “嗨···也不算熟识!他比我大几岁,小时候曾一起嬉戏过。后来他学坏了,便不再来往,只不过见面的时候打声招呼而已。哎···其实小时候他还是挺好的,对我们这些小孩,也挺照顾。只不过,自从他爹得势以后,慢慢就变了。”郭靖节自顾自地说着,边说边摇着头。 我见状,安慰道:“这世间本就没有什么是一成不变的。一些人总会被境遇所改变,这是我们无法逆转的,而唯一能够不变的,不过是我们自身珍视的那份初心而已。所以,若是你一直秉持初心,又何必感慨事过境迁,人心易变呢?” “嗯···风月兄说的不错!”郭靖节低下头若有所思地回我,接着抬起头,转移话题道:“嗨···不提他了!我今日在来的时候,看到有人在挝登闻鼓,风月兄可有听闻此事?” “竟有此事?发生什么大案了吗?”我故作不知,问道。 郭靖节皱着眉头,答道:“听说是青州的人,具体不太清楚。不过那个右监门卫太过分了,竟直接对挝鼓之人鞭打驱赶。要不是新任京兆尹刚好要入宫,撞见了此事,那挝鼓之人还真就被右监门卫给打跑了。” “哦?还有此事?你竟认识刚刚上任的京兆尹?”我吃惊于郭靖节这个不问世事的公子哥,居然认识韦澳,遂好奇地问道。 郭靖节毫无掩饰地,直接答道:“我哪儿认识,是他自己亮出身份的。若不是他高喊‘吾乃京兆尹韦澳’,只怕那不长眼的右监门卫连他一起驱赶了。” “呵···原来那登闻鼓,不是给百姓挝的!”我听罢,不屑一顾地笑了一声,讽刺道。 郭靖节摇摇头,无奈地说:“自尧舜时起,便有‘敢谏之鼓’了,从来都是百姓直谏鸣冤所用。我大唐自高宗起,便在东西朝堂前分置肺石和登闻鼓。武氏朝更设有匦使院,凡臣民有怀才自荐、匡政补过、申冤辩诬、进献赋颂者,均能以状分类投匦。但我自记事以来,这还是第一次见人挝登闻鼓。这鼓···应有十几年都未曾响过了,只怕鼓架都生了蛀虫。哎···也不知是民间再无冤屈,还是世上已无敢挝鼓之人?” “只怕是有人不想听这鼓声,更有人不愿这鼓声被人听见。”我顺着郭靖节说道,端起杯子也一饮而尽。 郭靖节又皱起眉头,叹道:“是啊···有些人总幻想一直歌舞升平,打死也不愿听黎民疾苦。所以鼓不是不响,也不是没人敢挝,而是有人将挝鼓之人,在鼓前就击退打死了。既然如此,又何必将那鼓明晃晃地立在朝堂之前呢?民间的冤屈就让他们冤屈着又能怎样?朝廷不在乎,民众也就只能憋着,到死也只能憋着。可冤屈就在那里,那些冤屈不会因为朝廷不理会就不存在,相反会越来越强烈,最后更可能被点燃,转化成愤怒······” “靖节!”我打断他,因为我看到了他眼里燃烧的火焰,不想他陷入其中。于是我对他规劝道:“你有这样的见识,我很钦佩!只是有些事,多思无益。无论发生了什么,哪怕是天塌下来,我们要做的也只是我们能做的那些事。做好我们能做的事情,问心无愧,便足矣。子曰,忠告而善道之,不可则止。不知我这样说,可算得善道?若是不入耳,还请你莫要责怪。” “风月兄的忠告,靖节谨记于胸。昨日风月兄的话,我竟抛之脑后,着实不该。方才是靖节妄言了!”郭靖节一边对我行礼,一边说道。 我望着郭靖节恭敬有礼的样子,又想起萧坤来。他们虽心志不同,却都善良可爱,在各自的环境里,也算着实难得。再想想自己,遂在心中念到: 寒冬观雪静,心怕鼓声惊。 断水流还在,肠愁月不听。 第五十三章苏息 “何来一笑泯恩仇,只是未曾深入骨” - 我站起身,来到门前,郭靖节也跟了过来。望着门前厚厚的雪,我叹道:“这雪真厚啊,就算此刻太阳高照,也未见消融多少。” “大概是冬天的缘故吧,加上今年的雪又格外多,没等融化干净就又下了。等来年春天,万物复苏,便好了!”郭靖节接过我的话,说道。 我转过脸,微笑着看向他,意味深长地说道:“是啊···就算再厚的雪,也终究会消融的。它自以为能覆盖万物,可如何能抵得过春风和煦,始终是无法逃脱四季轮回。” “瑞雪兆丰年!这雪越厚,来年的收成就越好,也不算全都是坏事。再说,雪景也挺美的,倒是不经意中,给世间添了些许诗情画意。”郭靖节笑着回我道。 我也笑着冲他点点头,叹道:“你能从中看到积极的一面,实属不易。” “嗨···不说这个了。梁王前几日买了一个胡姬,说是能歌善舞,今日在家中设宴,邀我前去。不知风月兄身子可好些?若是尚可,又无要紧事,不妨随我一同前去?整日闷在这园内,会憋坏的!”郭靖节热情相邀。 我知道他好心,只是今日要服药,不可能随他去的。于是,拒绝道:“我就不去了,毕竟尊卑有别,风月身份微贱,岂能不请自到。” “无碍,无碍!梁王也算个倜傥风流的人物,不会拘泥这些凡俗礼节的,你就随我去便是。”郭靖节说罢,直接拽着我的胳膊往屋外走。 “靖节,靖节···我受不得寒···”我连忙喊道。 他站住脚,回身看我,将信将疑地问道:“是吗?” “嗯!”我冲他点头肯定,接着解释道:“这几日毒性反复,若是着凉了,今夜又得睡不着了。昨夜,便没有睡好!” 听我这样说,郭靖节赶紧放开手,对我作揖行礼道:“是靖节唐突了,风月兄勿怪!” “不怪,不怪,你也不知实情,我怪你作甚?不知者不罪嘛···”我忙扶起他手,安抚道。待他直起身,我又叮嘱他道:“我是不能陪你去了,你自己过去要多加小心,雪天路滑,万勿疾驰!” 郭靖节一边点头一边说道:“嗯!那我去了,你回屋好生歇息吧,不用送我!” 我看着他,笑着点点头。他顺着来时的路,往外走。走了几步突然停住,接着转身跑回来。 我见他回来,忙问:“怎么了,靖节?” “这个给你。”郭靖节来到我跟前,从袖中拿出一个翠绿的小玉瓶,递给我。 我不解地问道:“这是?” “这是我跟母亲讨要来的,‘醉梦令’的解药,虽只有十颗,但也可用来应应急。”郭靖节跟我解释道。 我听完,忙拒绝道:“此物太过珍贵,恕风月不敢祗受!” “哎呀···让你拿着就拿着!”郭靖节不耐烦地塞到我手中,又故作生气状说道:“你不随我去梁王府上,念你身体抱恙,我也不强求了。可若是这个小礼物你也不收,岂不是太不拿我当朋友了?我可是要生气的!” 见状,我便不再推诿,躬身行礼道:“尚风月,敬谢馈赠,感激涕零!” “不用,不用···风月兄赶紧回屋吧,外面很冷的。我就先告辞了哈!”郭靖节一副愉悦的模样,开心地转身离去。 我望着他的背影,陷入沉思,被他的真诚所感动,也为他这爽朗的性格而高兴。 就在我独自沉思的时候,什么东西披到我身上。没等我转身,就听耳边传来邓属憨厚的声音:“这孩子,真是好心肠。也得亏有这份纯良豁达的性情,才让他能在风谲云诡的长安城呆到现在······” 见我转过脸,不可思议地盯着他看,邓属便不再多说了。 我笑了笑,问道:“邓领卫何时过来的?我竟全然不知,轻功了得呀!” “先生过誉了!方才你们在屋内的时候,我便过来了。见你们在谈话,未敢擅自打扰,就去查了查周边的几处暗哨,刚刚回来。”邓属不好意思地跟我解释说,搀扶着我往回走。 “邓领卫辛苦!”我说完,突然想起郭靖节身世,又问道:“对了,郭靖节的身世,你可知道?我在望一楼中看的简卷里,只说了他父亲郭仲恭是饶阳公主的驸马——郭仲词的兄长,英年早逝,不到三十就无疾而终。母亲金堂长公主是饶阳公主的姐姐,自郭仲恭逝世后,便一直寡居至今。至于其他的,就不甚清楚了。” “他的身世,我也曾听说一些。据说当年本来是定的饶阳公主嫁给郭仲恭的,只不过郭仲词比较英俊,被饶阳公主看中了。当时还待字闺中的饶阳公主,不知用了什么计谋,最后让自己的姐姐金堂长公主,当时还叫晋陵公主,下嫁给了郭仲恭,而自己则顺利下嫁郭仲词。后来承袭爵位的时候,郭钊已经确定是长子郭仲文袭爵,可饶阳公主使了些手段,愣是给拿掉了。按说郭仲文不承袭,那也应该是郭仲词的兄长郭仲恭承袭,毕竟他也是嫡出。可就在这时,郭仲恭却突然暴毙。这样就轮到郭仲词了,自然是他承袭了爵位。这些事以后,金堂长公主便搬去公主府生活了。当时郭靖节才几岁,也跟着去了。郭靖节从此以后,就很少回郭府,即便长大了也依然如此。金堂长公主更是孤苦寡居至今,除了宫里偶尔召见,很少出门。”邓属随我一边走着,一边对我说着郭靖节的身世。 来到火盆旁,我一边坐下,一边感叹道:“说起来,也是个不幸的孩子。” “是啊···不过好在他性格爽朗,倒是没有走上邪路。”邓属也坐下,顺着我说道。 听邓属说到邪路,我骤然想起什么,于是问道:“对了,邓领卫,上次说到刺杀崔铉,不知刺杀他的人,你可选好?” “选好了,是个只会基本功的人。等先生发话,我便让潜龙渊里的人教他几招。”邓属胸有成竹地对我答道。 我对他点点头,认真地说道:“嗯···时候差不多了,过几日就让他开始吧。再晚,我怕到时候会学得不像。” “先生是想他学得像一点吗?”邓属问道。 我稍思一瞬后,答道:“嗯!要学到外行人看不出差别,但是内行却能辨别出来的程度。我知道不容易,还需你多费些心神。” “先生这样说,倒是让我倍感压力。哪怕再难,我也一定会竭尽全力做好的,请先生放心!”邓属颇为严肃地回我道。 我微微一笑,道:“放心···我当然放心!呵呵···邓领卫做事总是倾尽全力,着实让我感佩不已。” 邓属听完,憨憨一笑。过了一会儿,马新莹和珠玑过来,邓属便出门忙自己的事情了。没等萧秀过来,我在马新莹的催促下,吃了珠玑给我的“醉梦令”解药。接着就被两个姑娘督促着上榻躺下,没多久就睡着了。 - 再醒来,已是第二日。睁开眼就见珠玑在榻边候着,我挣扎着勉强坐起。 珠玑见状,一边拿靠枕给我,一边又皱眉规劝道:“先生,你身体虚弱,还是躺下歇息较好。” “不碍事···”我看着他关切的样子,强撑着微笑地回他道。 珠玑的眉头皱地更紧了,素净的面庞上,两颗眼睛里散发出忧郁的眼神,与雅致的容颜颇为不搭。他没有继续劝我,站起身去窗前关窗,又命仆人将门关上。 我看着他忙活,有气无力地问道:“姑娘,其他人呢?” “萧公子和邓领卫都各自忙着,方才来看了一眼,说待先生醒了再过来。新莹妹妹刚刚还在,这会儿去三娘那催午膳去了,片刻就会回来。”珠玑边说边向床榻走来,手中还拿着一个手炉,跟我送给萧赐的那个一模一样。 我见状,不解地问:“这手炉是······” “新莹妹妹临走之前叮嘱,若是先生醒了,让我将这手炉拿给先生取取暖。”珠玑边说边跪坐到榻旁,将手炉递给我。 我接过手炉,又仔细看了一眼,确实跟那日我送给萧赐的一模一样。难道说,是马新莹去跟萧赐讨要回来的? 我试探着问珠玑道:“我睡下时候,新莹姑娘出过门吗?” “新莹妹妹一直守在先生榻前,未曾出去过。倒是方才上官柳儿派人过来,让我去一下。先生昏迷不醒,我便推辞了。”珠玑跟我解释说道。 我用完药,又睡了那么久,虽身体乏力,但心中却十分清醒。珠玑这样一说,让我想起了昨日青州三人去挝登闻鼓的事情。于是,我对珠玑嘱咐道:“应该是今日朝堂上争论了挝鼓的事情,上官柳儿意欲让我帮着想想办法吧。姑娘去了,只说我昨日未出门,下午服药便睡下了,不知此事。” “诺!”珠玑应答道。 我看着他波澜不惊的样子,淡淡一笑,又对他说道:“不过,上官柳儿应该还是会让姑娘来问我对策的。等到那时再说吧,只是要辛苦姑娘多跑一趟了。” “先生心思缜密,防微虑远,相比之下,诗岚不过举手之劳,岂敢言辛苦。”珠玑恭敬而谦逊地回我道,接着又露出忧伤来,皱眉道:“倒是先生,本就身被毒噬,应该悉心调养的,却日日这般殚精毕力,着实不该······” “呀,小先生醒啦!”马新莹此刻推开门,见我坐着,冲我喊道。接着对身旁的仆人说:“去,把先生的午膳端来。要快,天寒地冻的,路上别磨蹭。” 接着就见马新莹进屋,关上门,朝榻边快步走来。边走边质问我道:“你咋坐起来了,快躺下,你需要多休息!” “不碍事,躺的太久了,还是坐会儿好。”我笑着对马新莹解释道。 马新莹来到塌边,跪坐下,边拽过我的手,边反驳道:“什么不碍事?待会儿必须躺下歇着!不过,先让我诊诊脉······” “嗯···平稳些许,应该能消停几日。”马新莹拿着我的手按着脉搏,自顾自地说着。接着把我手塞进被子里,用命令地口吻对我说道:“好了,赶紧躺下,休息会儿。等午膳来了,吃些就接着睡吧。” 我看着他,不敢招惹他,便滑下身子,躺了下去。侧过脸来,对珠玑说道:“诗岚姑娘,既然新莹在这儿,你就去用午膳吧。吃完饭,你还得准备一下,去见上官柳儿,就不用悉心陪在这里了。” “诺!”珠玑答道,接着看着马新莹,轻声说道:“此处就拜托妹妹了!” “放心去吧,姐姐!”马新莹回道。 随后珠玑站起身出去,同时见仆人端着午膳进来。马新莹让仆人将午膳放下后,就让他出去了。马新莹准备给我喂食,我支撑着爬起身,准备伸手去接过他手中的碗,才发现手中正握着那个手炉。 我望着手炉,问马新莹道:“这个,是你跟萧赐要回来的吗?” “是啊,咋了?”马新莹端着碗,笑着反问我。 “没什么···只是觉得有些惭愧。”我说着,放下手炉,伸手接过碗,低头吃了起来。 马新莹哑然一笑,踱步到一旁,说道:“不是他那个!瞅你那样吧,出息!” “啊?”我以为自己听错了,猛地抬起头,疑惑地看着马新莹。 马新莹背着手,得意地看着我,笑着肯定道:“嗯,这是另一个!” “另一个?”我不可思议地看着他,又问道。 马新莹转过身去,走到火盆旁跪坐下,反问道:“我什么时候告诉你,这样的手炉只有一个了?” “哦···原来姑娘有两个,如此甚好,甚好···”我叹道,接着低下头去继续吃。 马新莹又言道:“你怎么知道只有两个呢?” “我不知道啊,但···只要不是一个,我便不会那么愧疚了。”我边吃边回他道。 马新莹追问道:“你愧疚吗?” “嗯!原本十分愧疚的。”我肯定地答道。 “如此甚好,甚好···”马新莹学着我的口吻说道,托着下巴,看着火盆里的炭火。 这时萧秀和邓属开门进来,我见他们进来,便停下来,抬起头,问道:“二位可有用过午膳?” “尚兄你先吃着,我们是吃完才过来的。”萧秀回我道。 我快速扒拉两口,便将碗放到一边,又问道:“今日朝堂上,议论地如何?” “朝堂上论及青州的事,李德裕和崔珙皆要求彻查严惩。”萧秀答道。 马新莹见我放下碗,便走过来,端起碗就往门口走,边走边对萧秀和邓属抱怨道:“你们两个就不能待会儿再来?” 萧秀横眉冷对,邓属在一旁默不作声。马新莹抱怨完,气鼓鼓地出门了。 我见他们神情不对,大概是昨日马新莹在萧秀碗中下佐料一事,还没化解吧。我没有管他们,接着萧秀的话说道:“李德裕不知其中渊源,加上崔珙又是他亲信,支持彻查也在情理之中。那陛下呢?对此作何态度?” “陛下未置可否,只说要查明真相。本打算将案子交大理寺审理,被李德裕和鱼弘志驳回,最终这案子落到了刑部手里。”萧秀平静地回道。 我听完,却有些诧异,回头一想,又想通了,接着说道:“鱼弘志,呵呵···这么好的机会,他自然不会错过。我想他进来插一脚,应该是有所企图吧。” “能有什么企图?这件事压根与他就没有干系啊?他能做什么手脚?就不怕到最后会烫着手脚吗?”邓属在一旁不解地叹道。 我笑着看向他,对他解释道:“鱼弘志未必会这样想,案子到了刑部手里,他进能以此为要挟,让饶阳公主对其臣服,退可彻查此案,折断饶阳公主臂膀。如此两全其美,还没有什么难度的事情,他当然不会错过。” “可惜他不知道,饶阳公主正在给他挖坟墓。若是鱼弘志将此案彻查到底,公主必然不会对他客气。若是他在此事上,手下留情,饶阳公主也未必会对他领情。所以这件事到最后,只怕真的会让他很棘手。”萧秀补充道。 我转念一想,又问道:“案子到了刑部手上,倒是随了我们的意。先不管他,寿光挝鼓的那三人呢?” “那三人在御前告完状,便被韦澳带去京兆府衙了。”邓属答道。 我点点头,嘱咐道:“嗯,那里还算安全。不过近几日应该会被移送刑部,需想办法保护一下,想让他们死的人可不在少数。虽然此后他们生或死,对案子的影响不大了,可我还是不希望,他们三人因此而出什么意外。” “先生放心,刑部也有我们的人,到时照应一下,绝不会有事。”邓属肯定地对我回道。 这时马新莹又进门来,对萧秀和邓属怒道:“咋还在说呢?还有完没完了?” 萧秀看了他一眼,遂站起身,对我说道:“今日就是此事,其他没什么要紧的。尚兄好生歇息,我等就先忙去了。” 我对他们点头示意,随后萧秀和邓属行完礼便出门了。马新莹来到我塌边,再一次命令我躺下,给我盖好被子后,便让我闭眼休息,而他自己则到火盆旁盯着我。 我闭上眼,心里很暖,暗自窃喜,在心中吟道: 艳阳时刻温心暖,何惧严冬入骨寒? 侧卧花间君莫笑,原来榻上睡神仙。 第五十四章议储 “再看新风随柳起,枝条逆曳乱吹芽” - 又睡了几个时辰,睁开眼,已经掌灯。我转过脸,看到马新莹坐在火盆旁,侧脸被灯光照着红彤彤的。或是心有灵犀,我正望着他,他也转过脸来瞥向我。 “小先生,你醒啦!现在感觉如何?恢复些气力没?”马新莹见我醒来,忙关切地问道,起身来到榻旁。 我冲他点点头,笑着感谢道:“难为姑娘此时还守在这里,风月不知如何感谢。我已恢复的差不多,姑娘不必守着了,回屋歇息去吧!冬日阴寒,切莫累着。” “你别出啥事,就算是谢我了!把手伸过来,我看看···”马新莹脸上浮出笑容,比白天的时候,看起来轻松许多的样子。 我将手从被子里拿出,伸到他面前,问道:“他们都睡了吧?我有些饿了,可有吃食?” “嗯···好多了!”马新莹按着我的脉,欣喜地自言自语道。接着把我的手还给我,对我答道:“你穿点衣裳起来吧,我去叫他们。” 我听罢,忙阻止道:“别···别叫了!他们若是睡了,就不必麻烦了,应该没什么要紧事。即便有,也等明日吧,他们也比较辛苦,让他们多睡会儿。” 马新莹起身,歪着脑袋,看着我坏笑,道:“你今日,咋这般好心呢?” “我···我哪日不好心了···”我看着他那样的,忙躲开他眼神,看向别处,局促地回道。 马新莹遂转身,边往门外走,边对我说道:“可惜啊···是他们要见你!” “啊?发生何事了?”我不解,急忙问道。 马新莹站住脚,转过身,一挑眉,答道:“我哪儿知道发生啥事了?臭小子说,若是你醒来恢复精神了,就让我立刻去叫他。应该是什么大事吧,反正看起来他挺着急的。等他来了,你自己问他吧!” 说罢,马新莹便往门口走。腹中咕咕直叫,我忙冲着他背影喊道:“姑娘,可否准备些吃食?我饿······” “好啦,好啦,这就给你弄去,急啥!你个吃货···”马新莹边走边说,头也没回地出门了。 我起身穿好衣裳,来到火盆旁坐下,看着火盆里的木炭忽明忽暗,猜想着可能发生的事情。 片刻之后,萧秀和邓属进来,进屋后萧秀关切道:“尚兄其实可不用下榻的,没什么大事,我等说完便走。” “不碍事,一场酣睡,身子舒坦许多。再说,躺那么久,也需活动一下筋骨不是吗?”我笑着回道。 萧秀在我对面跪坐下,邓属关好门后也来到一旁坐下。待他们都坐下后,我便问道:“我靖寐之际,发生什么事了吗?” “也没什么,就是杨钦义传出消息说,今日王才人跟陛下提起立太子之事。”萧秀一脸轻松地说道,恍若无事。 我纳闷地继续问道:“王才人?他为何此时提起这件事?就算提,也不该是他呀!还偏偏在这个时候,只怕事情并不简单······” “其实,这件事是刘玄靖的主意。昨日派去监视刘玄靖的盯梢人,送来消息,是刘玄靖让杞王去找王才人做此事的。昨日消息送来的时候,尚兄已经服药睡下了。而白天的时候,见尚兄神色不太好,加上王才人也没有行动,就没说该事。不过方才宫里传出消息,说王才人已经提了此事,但陛下似乎有些犹疑,并未当面同意立杞王为储。”萧秀依旧平静如常地回我,似乎这么大的事情,在他看来也不过尔尔。 听完萧秀说的,我明白过来,说道:“若是刘玄靖的主意,倒也不算奇怪。知道青州来人挝登闻鼓,他应该就明白假药一事瞒不住了。此时提出立太子,饶阳公主就算不支持,也难以形成有效阻碍。看来我的预言要应验了,反应如此之快,这个刘玄靖只怕真的会是我最大的对手了。那个···今日鱼弘志将此案揽到刑部,应该也是他让杞王去跟鱼弘志说的吧?” “这倒没有。送过来的消息,并未提及让杞王去找鱼弘志。”邓属在一旁接过话回道。 萧秀转过脸,吩咐邓属道:“这样,你过会儿去核实一下,会否是盯梢人漏了消息。” “诺!”邓属答道。 听到他们说没有,我有些不解,不过仔细一想,又想通了,遂打断道:“不用!我想刘玄靖应是深悉鱼弘志秉性,知道就算没有杞王提醒,鱼弘志也不会放过这个机会。这样看来,在察人之处,算我棋输一着。” “怎么能算尚兄输呢?正如日间所言,刚听到消息的时候,尚兄不也明了其中因由么?算不得输!”萧秀笑着为我辩解道。 我知道,他是不想让我认输,其实我没有认输的意思,只是实事求是的这样说了一句。看着他,我笑着回道:“他知之在先,我明白在后,输了就是输了,萧兄不必宽慰我。其实,知道自己输了,总比不知道的好。这世间有多少人,就是因为不知人,也不自知,才会盲目行事,终致败局。古往今来,一叶障目不见泰山者,不是太少,而是太多,潘凤战华雄,息国攻郑,嬴荡举鼎······像这样蚍蜉撼大树的事情,人们会赞叹蚍蜉的勇气吗?人们只会嘲笑蚍蜉的愚蠢。我可不想被人嘲笑,所以今后这些好意抚慰的话,萧兄千万别说了。一次两次,我可能还会明白这是慰藉之言,说多了,我怕自己真会信,而后就飘飘然,脚不着地了。” “呵呵···好!那今后不再说了。算我谬言,尚兄见谅!”萧秀依旧那样坦然地笑着,对我缓缓地说道。 “嗯,这才是自家人嘛!”我也笑着学马新莹的语调回道。接着我回想起他刚刚说的话,又问道:“对了,方才萧兄说,陛下没有同意立杞王为太子?” “也不是不同意,只是没有当着王才人的面答应他。这件事,我想陛下应该有他自己的考量吧!”萧秀答道。 我眉头一皱,担忧地说道:“他虽没有当面答应,但太子之位也就在这几个皇子之中选择,而其中杞王的赢面最大。目前看来,杞王有李德裕和鱼弘志支持,相当于明面上,朝堂和军方都没有异议。虽然陛下有拿此事做文章的打算,但最终的结果也无非就是杞王上位而已。可如果真是这样,我们便前功尽弃了。” “尚兄打算怎么做?”萧秀听完,严肃地问道。 我稍作思忖,回道:“想个法子,联系上赵归真,告诉他,这一切是刘玄靖替杞王谋划的。既然杞王能用刘玄靖,我们便可以用一用这个望仙老道。赵归真在敬宗朝时便恩宠加身,后来文宗上位,不喜道家,于是便冷落了他。直到十四年后,当今陛下上位,他才重新被宠。因此他一定不想等杞王上位后,恩宠刘玄靖,而自己再受到文宗朝那般冷落。” “所以,只要让他知道这些,便一定会加以制止。”萧秀接过话,说道。 我点点头,接着说:“对!当然,我们也不能全指望他。饶阳公主那边,也需要用一用。其实无需我们说,他也知道其中利害,必然会想办法加以阻挠。不过他目前应该没有什么太好的办法,所以我们可借此机会,让他支持兖王。” “支持兖王?只怕他未必就愿意吧?”萧秀质疑道。 我笑道:“这个时候,他就算心里不愿意,也不得不这样做了。总不能他自己去要求陛下,立他做继位人吧?无论将来是不是他上位,当务之急是要阻止杞王登上太子之位,我想他应该明白这个道理。目前他已别无选择,只能这样做!” “为何?”邓属不解地看着我,问道。 见萧秀不屑一顾地瞥了他一眼,于是我耐心地跟邓属确认道:“邓领卫应该是说,就算阻止,饶阳公主也只需阻止陛下立太子就好了,为何会支持兖王,对吗?” “对呀!这样做不是自毁道路么?他不会这样傻吧?”邓属又问。 我笑道:“呵呵···他可不傻!若是为了阻止对手赢,毁了共同的道路,也不失为一种办法,而且是最有效的办法。至于道路,将来可以慢慢修,但如果对手已经赢了,那道路就算没有坏,也一文不值了。再说以他现在的势力,除了朝堂中的一小部分官员,就只剩那群空有头衔的宗亲了。若真摆到明面上较量,即使朝堂中尚有回旋的余地,可军方呢?原本控制在手中的河朔三镇,已然不可能再对他俯首帖耳。这些对比,他应该了然于胸。所以,他能拿什么去阻止鱼弘志和李德裕呢?显然,几乎不可能。就算有可能,只怕机关算尽,也未必成功。总而言之,杞王上位是大势所趋,他若不借兖王之手,他就不可能阻止得了。” “怎么借?兖王就像一张白纸,毫无势力。就算得到饶阳公主支持,也未必阻止得了吧?”邓属依然纳闷地问道。 我见他显然不明白其中缘由,倒是萧秀表现的淡定如初,我便继续对邓属解释道:“杞王虽是皇长子,但其母亲身份低微,而养母王才人,也不过是个才人身份。陛下未立皇后,所以兖王和杞王一样,都是庶出。但刘贤妃的位份,却要将兖王抬高不少,加上兖王平日甚为乖巧,在宗亲中口碑甚好。故而饶阳公主可借此大做文章,到时朝中和宗亲均对杞王登上太子之位颇有微词,陛下便不得不有所顾忌。” “双方争执不休,只要皇帝不做决断,这次立储君也就会像当年立皇后一样,不了了之。”萧秀淡然一笑,说道。 我想起在千机阁中看的卷宗,叹道:“是啊···那时陛下感念王才人拥立之功,欲册立其为皇后。却不想,引得朝野议论纷纷,皆以王才人出生微寒来反对此事。就连陛下最信赖的李德裕,也极力劝阻。最终,陛下不得不顾及各方言论,就此作罢。其实,若是他一意孤行,立了也就立了,李德裕等人只能干瞪眼。想当年高宗立武则天为后之时,其阻力比此时可大得多,外有长孙无忌等一帮权臣反对,内有王皇后还在其位上,可最终还不是如愿以偿。” “王才人可不是武则天,他既没有武昭仪的权欲,也没有武瞾的阴鸷。同时,陛下也不是唐高宗李治,他做不到外圆内方,自然无法在各方势力中进行周旋,最终达成意愿。”萧秀应和道。 我也觉得在理,便象征性地点点头。接着又想起明日的事情,于是我跟他们吩咐道:“嗯···但当今陛下也并非毫无能力,否则很难在这些年里,将宦官和牛党打压至此。就像萧兄方才所说,陛下没有当面答应立杞王,应该是想借此做做文章。因此,明日朝堂上,陛下定然会提及此事,也会问大臣们的意见。未免到时出现一边倒的情况,当下有几件事,需二位即刻去安排一下。首当其冲的是,让咱们在朝堂上能叫得动的,明日议及此事时,提出异议。其次,将消息透露给阎守信,就说是公主告诉我的,而且告诉他,我已建议公主让手下的人,明日在朝堂上激怒鱼弘志,从而使鱼弘志极力拥护杞王。最后,让杨钦义将消息传给刘贤妃,刘贤妃自然会想到去鼓动宗亲阻止杞王。不过,若是兖王有争储之心,此时刘贤妃应该知道了,而且已经去这样做了。” “进来,进来,都端进来,快些···”马新莹一边开门,一边招呼仆人端着托盘进来。 邓属看向门口,萧秀自己坐着陷入深思。片刻后,待仆人将托盘上的馄饨放到我们三人面前,萧秀才开口说:“尚兄之意,我明白了。这些事,稍后我来安排。” 萧秀正说着,邓属在我示意后,便忍不住立刻吃起来。待仆人走后,马新莹也坐到了一旁。 “先生说的···首尾两件事我还明白,不过···中间那件事,我有些糊涂了。”邓属听萧秀说完,边吃边跟我说道。 萧秀看着邓属狼吞虎咽的样子,瞥了一眼,嫌弃地说道:“吃你的,吃东西还堵不住嘴,照做就是了!” 邓属看着萧秀,“嘿嘿”地憨笑着。 “说的啥话?我叔吃东西咋地了?就说了,咋地?跟小先生说的,又没跟你说,管得真宽!”马新莹见萧秀这样说邓属,立马怼他道。接着他转过脸,好奇地问我:“究竟是啥事?小先生,跟我也说说呗!” “事情不说清楚,怎么能办好呢?”我对萧秀反问道,接着放下手中刚拿起的勺子,笑着对马新莹解释说:“王才人跟陛下提立太子一事,我准备将消息告知阎守信。骗他说,我劝公主在明日议及此事时激怒鱼弘志,让鱼弘志极力拥护杞王。” “为啥要这样骗他?”马新莹将眼睛睁得圆圆的,不解地看着我,问道。 我看着马新莹的样子,颇觉可爱,依旧笑着答道:“呵呵···不骗他,难道告诉他真话呀?骗他这些,是想让他告诉鱼弘志的。这么隐秘而且重要的消息,想必他会马不停蹄地去跟鱼弘志通风报信吧。” “哦···鱼弘志知道了,就会当做是阴谋,所以明日便不会极力去拥护杞王了,对吧?”马新莹好像明白过来,跟我确认道。 我肯定地点点头,欣赏地看着他,答道:“对!新莹姑娘真是愈发灵犀了。鱼弘志深知这些年,陛下对他的提防远胜倚重。若是他极力拥护杞王,难免不会让陛下对将来杞王上位后,被他挟持的担忧。以他的老谋深算,若是知道我这样为饶阳公主谋划,他一定会向这个方向去想。所以,明日或许会反其道而行之。对了,明日在朝堂上,还要安排一人真的去试着激怒鱼弘志。越是真,他就越会对阎守信所说的话信以为真。” “没问题,过会儿我去找个明面上是公主的人,来做此事。”萧秀认真地对我回道。 我对萧秀点头以示,再看一旁,马新莹正做恍然大悟状,也不知他是不是真懂了。接着看向邓属,见他正盯着碗里的馄饨吃着,我心里想笑,可突然又想到件事,于是对他叮嘱道:“对了,邓领卫,待会儿将消息透露给阎守信,还需麻烦你跑一趟。如此机密的事情,其他人自然不知道,而珠玑姑娘正睡着,一个姑娘家暗夜行动多有不便,所以还要劳烦你去做此事。” “跑一趟···倒是小事,”邓属边吃边说,接着吞下嘴中馄饨,接着说:“只是具体如何做,还请先生明示。” 萧秀不耐烦地看了他一眼,抢过话说道:“这还不简单,你去找薛梁吟喝顿酒,酒后吐真言,会吗?” “哦···明白了!吃完我便过去。”邓属听罢,忙对萧秀应答道。 说完,邓属加快速度吃起来,待他吃完便起身,准备离去。我站起身,对他再次叮嘱道:“邓领卫,此事机密,知道的人越少越好。若是被人无意间传出去,将来饶阳公主问起来,我不好回他。切记!” “诺!我会告知薛梁吟,命他在阎守信走后,让乐坊的人封口。”邓属答道,接着对我行礼。 我边回礼,边应道:“嗯,辛苦了!” 邓属依旧憨厚地笑了笑,接着转身离开。萧秀吃完馄饨,便出门去安排诸事了。待我吃完,马新莹端着我们三人的碗,也出去了。 屋内剩我一人,倚着凭几,坐在火盆旁。看着火盆里忽明忽暗的炭火,我独自叹道: 一朝天子一朝臣,代代风云代代新。 万里江山无限恨,何时霔雨洗凡尘? 第五十五章求实 “续鹜知忧断鹤悲,求实务本长非短” - 可能是刚服药的缘故,这一夜又睡得很死,日上三竿才醒来。醒来后,珠玑没有立刻跟我说昨日上官柳儿找他说了什么,而只是服侍我起床。待马新莹端来朝饭,我吃完以后,见日暖风和,便起身出门溜达。 珠玑跟在一旁,见他不说,我遂问起:“诗岚姑娘,昨日上官柳儿见你,说了什么?” “如先生所料,他让我来问先生,关于假药案,有何妥善对策。”珠玑回道。 我又问:“姑娘觉得,若是依照往常,饶阳公主和上官柳儿会如何应对?” “应该会将长生堂和武生堂的掌柜推出来顶罪吧,毕竟崔铉对他们来说太重要了,断不会让人查到他身上去。”珠玑平和地回道。 我们来到梅园的小亭中,正准备在石凳上坐下,马新莹立马制止道:“起开!” 在我和珠玑愣住原地之际,马新莹将手中拿着的毛皮毯子,铺在石凳上。然后他递给珠玑一块,自己拿一块铺在另一石凳上,铺好后坐下。 我看着马新莹,心里感激,只是没有说出来,边坐下边接着珠玑的话,说道:“嗯···我猜也是。不过,我会建议他们弃掉崔铉。” 珠玑看了一眼马新莹,笑了笑,遂将马新莹递给他的毯子铺上,坐下。 没等珠玑开口,马新莹便抢过话,道:“他们又不傻,怎么可能拿崔铉来顶罪。” “是啊···他们不傻,所以不可能。我就是让他们觉得不可能,等将来崔铉被杀,而一应官员都被牵扯出来的时候,他们才会为此时的决定后悔不已。”我笑着对马新莹解释道。 马新莹撇撇嘴,叹道:“那你,还不如直接让他们把皇帝和自己推出来认错呢!” “呵呵···凡事利于己,易受;恶于己,难承。我们总对自己的错误,难以相信,更难认错。或者说,不是难以相信,而是不愿面对,对于承受错误的结果和惩罚,就更不愿意了。这就是人最自私的一面,很少有例外。那些大气凛然地承受错误结果和惩罚的人,不是因为不自私,而是因为那个结果和惩罚,他承受得起;也或者他承受不起,但为了名声、家人等等其它原因,却甘愿去承受。可说到底,人的心里,从来都不愿去承受自己所犯的错带来的结果和惩罚,尤其是那些明知是错,还主动去犯的错误。而能够主动并坦诚接受自己承受不起的错误结果和惩罚,打心底就无私无惧的人,古往今来,我从未见过。”我面向太阳,对他们说道。 这时,珠玑在一旁接过话:“大概···因为那样的人,从来都不会明知是错,还主动去犯吧。” “是啊···那样的君王不会因为一己私欲而置自己百姓生死不顾,那样的臣子不会为了满足上好和自己私利而不行规劝,还成帮凶。所以,就算是到最后一败涂地,饶阳公主也绝不会对长生堂和武生堂所做的事,彻底认错和愧忏,更不可能对此时自己没有站出来认错而后悔。在他看来,找个替罪者,掩盖曾经的错误,便是最妥当的了。”我继续说道。 马新莹在一旁忿忿不平地说了声:“可恶!” “确实可恶!但当整个国家和民族,都认为这样做,情有可原的时候,有多少人会对此感到恶心和愤恨呢?他们都被自己的无奈打败了,所以觉得只要惩罚了,就算对得起那些死去的冤魂,甚至大唱开明盛世的赞歌。就算全世界都知道谁是元凶,也没有人去要求罪魁祸首受到应有惩罚,因为这是奢望,最多只换回无力的呐喊。然而,若是不究根问底,同样的错误,只会不断发生,以新的,更难察觉和推翻的方式发生,会让纠错的成本越来越大。大到,就像现在,我们根本不可能奢望这个国家和民族每个人都回到从前,认为只有除恶务尽才算正义的程度。大到所有人都把错的当成对的,而对的变成不可能。那个时候,还如何纠错?早已成了不可能的事情了!”我接过马新莹的话,独自叹道。 珠玑听罢,问道:“那先生认为,该如何?若是除恶务尽,只怕天翻地覆。” “人总喜欢在犯罪边缘试探,然后得寸进尺。若是一开始就让人放弃试探的心,还会有恶吗?若是小恶便制止了,还会有大恶吗?若是大恶被彻底铲除,还会有滔天大罪,以至于纠错便会天翻地覆吗?再说,即便现在天翻地覆,也好过一直错下去,遗祸万年,最终被其吞噬。等到人不知己错,将何以纠错?只能自欺欺人,坐以待毙了。”我反驳珠玑道。 马新莹在一旁插话道:“说了半天,还是没说要咋做······” 我看了马新莹一眼,笑着回道:“呵呵···诸子百家,我最喜欢法家和墨家,最憎恶儒家和道家。法家止恶于微,规范言行。墨家务本求真,严于律己。至于儒家和道家,言之虚无,行之缥缈,矫揉造作,亦真亦假,不利于强国,不善于务实。” “可如今,儒道大行于世,法家徒有其表,墨家彻底遁匿。先生觉得,这是为何?”珠玑问道。 我看着眼前的梅花和枝间未融化的雪,笑着答道:“大概因为···人的心,终究是复杂的。人们渴望强大,但是不希望被束缚。人们渴望正义,但是不喜欢牺牲自己。人们渴望真实,却不敢面对所有真实。人们渴望善良,却对邪恶也假意善良。所以人们特别需要儒道来安慰自己内心,欺骗自己,不断地找到理由欺骗自己。这样才能或苦中行乐,或醉生梦死;这样才能保持那些莫须有的希望。否则,你让人们如何面对自己的卑微、懦弱和可笑,更无法面对曾经或将要犯下的罪恶,还有心中原本就存在的邪念。” 这时,邓属跟着萧秀走了过来。见他们过来,我站起身。 等来到亭前,萧秀便对我说:“尚兄,今日朝堂上,皇帝并未言及立太子之事。不过,退朝后,在延英殿单独召见李德裕问了此事。” “李德裕如何应答的?”我忙问道。 萧秀看了一眼我刚刚坐的石凳,接过话答道:“他并未表明态度,只说‘天家之事,不敢置喙’。但又劝说‘关乎国本,望从谨慎’。” “依着李德裕以往的性子,即便不明面上支持杞王,也会说一句‘长幼有序’。如今这般模棱两可的态度,又是为何?”我纳闷起来,边想边坐下。 萧秀未在一旁坐下,而是站在原地,回道:“他或许是猜到了皇帝的用意,故而这样说的。” “陛下的用意?”我听罢,突然明白了,接着说道:“萧兄的意思是说,陛下想让鱼弘志和公主双方为此事相互撕咬,两败俱伤?” “对!若是李德裕表明态度,支持杞王。那么饶阳公主未必会拼死一搏,反而更可能蛰伏下来,等待时机。可若是他不表明态度,那么公主必然不甘心看着杞王在鱼弘志拥戴下轻松夺得太子之位。所以公主会阻挠,会反击,这样才能让鱼弘志和公主真正挑明了,互相伤害。等到双方两败俱伤,到时候杞王登上太子之位,甚至将来继承大统以后,鱼弘志和饶阳公主的威胁就都没有了。”萧秀缓缓道来。 我接过他的话,应道:“嗯···陛下知道自己身体每况愈下,是时候要铲除这两股势力,为将来铺铺路了。” “依尚兄看,我等该如何做?”萧秀问我道。 我看着他,想起昨天晚上吩咐的事情,于是反问道:“昨日说的几件事,二位可安排妥当?” “诸事安妥,尚兄放心!”萧秀答道。 我遂笑道:“那就不用做什么了,等着看看吧。反正,他们两人互相撕咬,又不是什么坏事。” 正说着,两个仆人过来,其中一人说道:“先生、二公子,方才玉薮泽来人说,上官柳儿让诗岚姑娘立刻去一趟。” “我这即过去。”珠玑立刻回道。 我看着珠玑,笑着对他说:“应该是为了让姑娘问我,对立储之事的看法。不过姑娘不必着急,先装作不知道吧。方才假药一案的对策,姑娘可明白我的意思?” “明白,我只说让他弃卒保车,不会多言。”珠玑微微一笑,对我回道。 我对珠玑点点头,遂嘱咐了一声:“快去快回!” 随后珠玑便行礼,跟着仆人离开了。 待珠玑走后,另一个仆人拿出一纸条,双手递给邓属。邓属接过纸条,便让仆人离开了。 见萧秀和邓属一直站在一旁,没有坐下的意思,我便站起身,准备向亭外走。 邓属看完纸条,跟上我的步伐,对我说道:“先生,河东、宣武等镇已收到密信,同时收到河朔三镇联络函。河东、宣武、昭义三镇已着手调兵事宜,正在拟表上书,这几天就会加急送到。” “很好!只要河朔倒向兖王,公主便不足为虑了。”我听完,开心地说道。 马新莹抱着先前铺在石凳上的毛皮毯子,问我道:“为啥这样说啊?饶阳公主不是还有朝堂上的势力和丽景门呢吗?” “假药一案,崔铉会不得好死。将来‘望仙台’一塌,工部尚书卢弘宣还有命活着吗?失去这两部权臣的支持,饶阳公主在朝堂上的势力会大打折扣。剩下的一些虾兵蟹将,难成气候。至于丽景门,本就是上不得台面的,又能翻起多大风浪呢?”萧秀对马新莹解释道。 马新莹边点头边笑道:“哦···原来是这样,想得可真是够远的!” “切···你以为都跟你一样目光短浅?那也甭在这长安活了!”萧秀明显就是在气马新莹,故意嘲讽道。 没听见马新莹反驳他,我便笑道:“姑娘不应该驳斥一下么?他怎敢······” 我扭过头,见马新莹鼓着嘴,气嘟嘟地站在不远处。我没等把话说完,便哑然一笑。实在是被他可爱到了,他就那样站着,睁着大大的眼睛,瞪着我们,一言不发。他越是一言不发,我便越觉得有意思,也笑地越开心。 不光是我,萧秀和邓属也在一旁笑着。随后听萧秀冲他喊道:“方才,萧赐娘子差人送来点心,说是答谢尚兄相赠的手炉。你若是不跟我们一道去吃,可别怪我们不给你留······” 马新莹还是不说话,还是那样瞪着我们,还是站在原地一动不动。萧秀见状,便拉着我向前走。邓属也不管他,只顾着跟来了。 不一会儿,在我以为马新莹真的就不理我们的时候,他蹬,蹬,蹬,快步跑到我们前面,然后放慢脚步,在我们前面走着。 见状,萧秀对着他背影笑道:“我还以为你真不去吃了呢!” “凭啥?还是我手炉换来的呢!哼!”马新莹也不回头,边走边娇嗔地回道。 “人家说的是答谢尚兄,可没提到你!”萧秀故意又激道。 马新莹抱着毛皮毯子,依旧不回头,怼萧秀道:“要你管!他的就是我的,你个痴汉,知道啥?” “就算是你的,人家也没半个字提到你,可见人品啊···”萧秀继续调侃道。 马新莹终于站住,转过身,愤怒地盯着萧秀,幽幽地说道:“你再说一遍!” 那眼神,冷得要杀死人一般。 “我···”萧秀把脸撇向一旁,眼神不定地回道:“凭啥再说一遍!” 马新莹重复道:“有能耐,你再说一遍!” “说不说,就不说!”萧秀瞟了一眼马新莹,仰着头回道。 马新莹见状,转过身去,嘟囔道:“你倒是敢!借你一胆子!我看你是皮又痒痒了······” 这时,又一仆人,小步快跑,追到跟前,对我们行礼说:“先生、二公子,刚刚夏侯徙传来消息,刑部的人,已将京兆府里挝登闻鼓的三人领了去。” “好,知道了。”萧秀对仆人说道,接着仆人便行礼离开了。 邓属纳闷道:“刑部做事,何时如此迅速了?” “虽是意料之中的事情,但这么快就去领人,看来鱼弘志也怕饶阳公主会下手。若是没了原告,这案子用起来,总是会麻烦些。”我接过话,对邓属说道。 萧秀看着马新莹背影,接过话说:“其实大可不必担心,这件案子已经翻到明面上了,饶阳公主还没有蠢到,对这三人动手的地步。” “为何?饶阳公主那般不讲理,对这三人实施报复也不是没有可能啊?毕竟···若是没这三人挝登闻鼓,这件事就不会被翻到明面上来的。”邓属不解地问道。 萧秀转脸看了看邓属,没有说话。我见状,便跟邓属解释道:“这件事到最后肯定会查到崔铉那一层,不过事涉陛下,定不会动崔铉。但是查还是会查,知道了崔铉,也就知道了是饶阳公主在背后指使。若是此时这三人出了事,等所有事都查出来的时候,这三人的事也会算到饶阳公主头上,难免不让人指摘。再者说,若是挝登闻鼓之前对这三人做些什么,还能阻止此事。但此时再来做,不仅于事无补,更可能引火烧身,岂不是得不偿失?饶阳公主虽不讲理,却也不是傻子,不讲理还是会分时候的。” “哦···那···先生,刑部那边还需要叮嘱他们好生看护吗?”邓属又问。 我看了他一眼,见他表情认真严肃,便笑着答道:“叮嘱一声吧,万一饶阳公主真的做了蠢事呢?有些事,就算我们十拿九稳,最好还是要做两手准备。等到事情发生了,再追悔莫及就为时晚矣。我不想他们三人出事,若是没遇上,也就罢了。既然遇上了,又无意中被我们所用,就该好好保护一下,这是我等的责任。否则,多少会心生愧疚。” “他们若出事,怎么能算是尚兄的责任呢?说来说去,也应该是饶阳公主和鱼弘志的罪责。”萧秀接过话,为我开脱。 我知道他的意思,是不想让我愧疚。可这件事本就是我策划的,怎么能逃脱责任? 于是,我便反驳道:“本就是不幸的人,还要被我们这些人设计和利用,最后若因此而遭受灾难,我岂能说没有责任?饶阳公主动手的,他有罪责。鱼弘志和刑部保护的,也有罪责。而我才是始作俑者,岂能因为没人知道,就把他们三人出事的责任推得干干净净?人们推卸责任,总会有千万种理由,可我不想找任何理由去为自己开脱。就像先前跟萧兄说的,我不喜欢欺骗自己。我知道萧兄的好意,也甚为感激。但,是我的责任,就是我的责任,这不是推卸掉了就能改变的现实。” “尚兄的意思,我明白了。”萧秀回我道,接着对邓属说:“你去对他们说,好生看护,万勿出事!” “诺!”邓属应道。 我回身看萧秀和邓属,一脸肃谨,颇为欣慰。再转过眼神,看着身后的梅园,梅花在雪中傲然绽放,心中遂叹道: 一片寒酥梅傲立,孤亭对日惧凌霜。 非为驿使不知冷,要让人间透暗香。 第五十六章谋败 “缘绳下谷方不乱,怎可安仁效蜀吴” - 吃过午饭,小憩一会儿后,醒来时,珠玑已经回来了,正在擦着火盆旁的炭灰。我穿好衣裳,起身来到火盆旁。珠玑低头想着什么,心不在焉地擦着,没有注意到我。 我见状,好奇问道:“姑娘?在思虑什么呢?竟这般深陷其中······” 珠玑一愣,回过神来,抬头看了我一眼,又躲闪开,回我道:“没···没什么。诗岚回来时见先生躺下了,便不敢擅自打扰。又见炭火带起木尘,零散四处,于是擦拭起来。不想恍惚间竟走神失态,未察觉先生醒来,是诗岚失礼,请先生责罚!” 珠玑一边说着,一边认错一般对我低头跪着,还是像从前一样谦卑恭敬。 “呵呵···是我打扰姑娘神游,该责罚我才是呀!”我忙接过话笑道,伸手扶起他。 随后我们二人在火盆旁跪坐下,见珠玑还是低着头不说话,我便宽慰道:“诗岚姑娘,我知无论我如何劝,你始终都会保持谦恭有礼。只是以后责罚的话,还是不说为好。我说过,在萧府之中,我们皆是以朋友相处,没有高低贵贱之分。因此,我无法责罚你,也不会去责罚你什么。你我在此相聚,虽多有无奈,可换个角度看,也是冥冥之中安排好的缘分。万望姑娘放下心中积沉,莫郁晦了这份缘。” “先生之意,诗岚明白。可自那日决定追随先生左右,诗岚便不能恣意妄为,当事事以先生为重。先生仁义体己,不以主仆相待,但诗岚断不敢忘了自家身份,当真就散漫无礼起来。因此诗岚只愿画地而趋,望先生略迹原情,勿加多劝!”珠玑依旧低着头,锁紧眉,回我道。 好吧,我说不过你。其实我知道,你就是故意与我生分。我无奈地看着珠玑,心里这样想,可是不敢真说出来,怕他又为此愧疚半天。于是,我便转移话题道:“既然,姑娘坚持,我也就不多言了。对了,今日你去见上官柳儿,他怎么与你说的?” “今日过去,未得与之其相见。我到的时候,只有执事在,我便将先生的谋划说与执事了。执事让我回来问先生,对于立储之事的看法。另外,听执事说,上官柳儿和饶阳公主应鱼弘志相邀,去‘吟风楼’了。”珠玑接过话,回道。 我听完珠玑的回答,陷入了思考中,嘴里嘀咕着:“鱼弘志怎会邀饶阳公主见面······” 就在我望着火盆凝思的时候,萧秀领着邓属进来了。 “屋内怎这般热,你去将窗开大些。”萧秀指使邓属道。 我被萧秀的声音打断了思绪,抬眼见萧秀正往我这边走来,而邓属则绕过屏风,向窗户走去。 没等萧秀坐下,我忙问他道:“萧兄,方才诗岚姑娘从‘丽景门’带回消息,鱼弘志在‘吟风楼’邀饶阳公主前去,你可知道?” “尚未得到消息,为何此时相邀?饶阳公主赴约了?”萧秀边坐下,边反问我道。 虽然萧秀表露出一副惊诧地神情,不过依稀在眉宇间,还是能看到他的泰然。故而我自认为,他又在假装不知。但我又不好当着珠玑的面,拆穿他,只好陪着他继续说下去,回道:“嗯,饶阳公主带着上官柳儿一同赴约了。” “他们赴约倒是不奇怪,在盗墓案翻出来之前,当下他为鱼肉,鱼弘志为刀俎,他自然要过去看看。不过鱼弘志此时相邀,只怕是也看出了陛下的意图,相要与之联合。”萧秀不紧不慢地回我道。说话之际,邓属绕过屏风来火盆旁跪坐下。 我看着萧秀,道出心中所想:“我与萧兄看法一致,若说对陛下的了解,除了崇玄馆的赵归真,就属这个一手扶持陛下上位的神策军中尉鱼弘志更胜一筹了。既然李德裕能猜出陛下意图,那老奸巨猾的鱼弘志岂会猜不出。只不过,他邀饶阳公主,是想与饶阳公主合谋削弱李德裕,还是想借着假药一案做筹码,让饶阳公主在立储之事上支持杞王,我倒是有些拿不准。” “若是他们合谋削弱李德裕,或者以此为契机,打算偃旗息鼓,各安其事,那么尚兄所谋恐会落空。如果鱼弘志真的按下假药一案,饶阳公主极有可能投桃报李,立刻制止盗墓一案被翻出来。如此一来,我们费尽心思让河朔三镇转投兖王麾下,暂时也就没什么功用了。”萧秀对我分析道。 我循着他的思路,继续说道:“若真如此,刺杀崔铉一事,就耽搁不得了。等崔铉一死,再将其与假药一案的牵连广布天下,到时就算鱼弘志想按,也按不住。” “刺杀尚需时日,可眼下立储之事却等不得了。恕我直言,尚兄还需对此多思一步才好!”萧秀此刻皱起眉头,凝重地对我说道。 我知道他的担忧,于是接过话道:“是啊···万一饶阳公主对杞王入主东宫一事,不行掣肘,我们就麻烦了。这也是,我最忧心的事情。” “先生和公子或多虑了,诗岚在‘丽景门’十载有余,虽与公主见面不多,可对其行事作风还是有些了解的。饶阳公主一心想做第二个武则天,加之其性情,耻居人下,定不会听信鱼弘志所言,对立太子之事袖手旁观。”珠玑在一旁插话道。 珠玑之言,我都明白,可依旧难以打消心中隐忧,遂对他说道:“姑娘所言,颇为有理,但凡事皆有例外,我等也不得不防。此时饶阳公主若做路人状,对立储不予插手,则可保全实力,待来日再徐缓图之。毕竟立储也并非就是对将来盖棺定论了,即便陛下驾崩,只要实力尚存,便依旧有一搏的可能。哪怕饶阳公主看不到这一层,上官柳儿和公主身边的谋臣们,未必就没有一两个能看明白的。” “先生说地在理,是诗岚浅虑了。”珠玑安之若素地说道,仿佛并不担心我所说的情况发生,这句话倒像是安慰我的。 我见状,便笑道:“呵呵···其实也就是多思一步,倒未见得就会真的发生,只是有备无患而已。若是真成了现实,需对先前所部署的稍作变动。首先,找几个杞王失德的例子,让杨钦义和刘行深在陛下耳边念叨念叨。还有,让他们二人怂恿刘贤妃,在陛下面前对兖王的未来表露出忧凄之情。再就是,在朝堂论及此事之时,若饶阳公主和鱼弘志达成共识,那么定会将各自盘算吩咐下去。此时若让他们二位手下的人跳出来反对,恐引来怀疑。所以,到时候让明面上站在李德裕一边的人,出来提起异议即可。至于在朝堂上激怒鱼弘志,就没必要安排了,那时鱼弘志无论如何都会鼎力撑持杞王的。最后,将刘玄靖为杞王谋划的事情,告诉赵归真,还依计行事。至于其它的,目前我还未多想,不知三位可有稔谋,说来参议一下。” “尚兄,若这些还无法阻止杞王,我想着,或可将朝堂上能动的,都动起来,直接与之对立。此计,不知尚兄是否首肯?”萧秀不知可否地征询我意见,问道。 我一下有些懵,没料到萧秀会做出如此极端的谋划,可定神一想,又是不得已而为之。只是对此,我却不敢苟同,于是否决道:“此事我不同意!这样一来,那些曾明面上在饶阳公主和鱼弘志手底下,却为我们效命的人,那时岂不是会被放在火上炙烤?就算我等能护得他们周全,他们的父母妻儿呢?饶阳公主和鱼弘志,皆不是仁义之人,什么卑劣的事情都做得出来。我是绝不会,拿这些忠义之人的性命,来做赌注的。再者说,若真这样,我们便算是直接在明处与其对立了。以一敌三,胜负难料,我不会去选择这条风险倍增的路。所以此事,就止于此,萧兄莫要再提了。” “好吧,既然尚兄顾虑难消,那就只好跳过这一步了。若真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就只好遣人,先暗中了结杞王,做成自戕之状。然后,再图其他。”萧秀露出无语之态,不过又跟我说了一个更狠毒的计策。 我听罢,心中为之一颤。不过仔细一想,这也是无奈之举,算代价最小的计谋了。只是此事违背了道义,那些我心中从来都没有真正放下的君子之道。 我试探着问道:“如此,是否过于残忍?毕竟杞王不过懵懂少年而已,也是无辜之人,岂可妄杀?” “若尚兄不忍,那就喂他一些‘五石散’吧。初食之后,易露癫狂之态。只要在册立大典之前,给他喂一些,就定会让他在大典之上失态。到时···这太子,自然是立不成了。”萧秀依旧轻松地说道,仿佛在他看来,这件事,也就如话语之间这般随意而已。 只是我颇为不解,遂又问道:“五石散?不是说···其方被孙思邈销毁了么?” “其实五石散的方子一直都留着,不过只传给自家人,作为药用。所以能配出五石散的,唯孙叔一人而已。但是这些都不会对外人道,就是为了防止被别有用心之人拿去戕害白徒,使人沉溺其中,不可自拔。”萧秀对我解释道。 我知道这已经是对杞王伤害最小的办法了,可终究心中不忍,于是推拒道:“五石散说到底,亦非善物。你我皆知此乃不义之举,又岂能下得去手?多行不义必自毙,还望萧兄另做它谋。” “尚兄,我明白你不忍如此,可若是鱼弘志以神策军为盾,力拥杞王,甚至不惜再来一次‘甘露之变’。到那时,除了这样做,其它应对之策,我闭目一思,满眼皆是血腥。还望尚兄,莫居小仁而失大义。世间之事,并非皆可两全,鱼与熊掌不可兼得之时,当舍鱼而取熊掌。取大义而失小仁,非为不仁,实乃大仁。更何况,五石散虽有些效用,但就用一次,杞王不会有太大伤损。只要不连续使用,便不会上瘾。停用以后,多则一月,少则十日,杞王即可恢复如初。”萧秀终于急了,皱眉对我劝说道。 我见他如此坚持,其实心中知道他话中之意,只是不忍应答。听着萧秀的话,我独自盯着火盆中的木炭,忽明忽暗的光让我陷入沉思。 就在我心中偏向萧秀,准备答应他时,邓属突然说道:“先生、二公子,我有一言,不知当不当说。” “但说无妨!”我好奇地抬眼看向邓属,回道。 萧秀也皱着眉看向他,而此时马新莹领着仆人将热茶端上来,珠玑站起身给马新莹腾地方。 邓属瞟了一眼萧秀,又看着我,待仆人离开以后,对我说道:“先生,若是真到了危急时刻,不知可否将目标从杞王转向鱼弘志。将‘五石散’用于鱼弘志身上,或者干脆直接刺杀了他。” “说得什么胡话!”萧秀听罢,急忙喝止道。 邓属看了看萧秀,又看了我一眼,低下头,辩解道:“我是想,鱼弘志是个作恶多端的人,若是对他动手,先生便无需心存两难。” “若真依邓领卫所言,待鱼弘志出事以后,不光李德裕和饶阳公主会蠢蠢欲动,就连神策军内部都可能发生异常。那时,恐会天下大乱。所以不到万不得已,还是不走这一步的好。”珠玑一边给我们几人斟茶,一边对邓属说道。马新莹在一旁不明所以地认真听着,静思默想。 见邓属听完,露出难堪之态,我便安慰他道:“是啊,我想萧兄也是为此结局担忧,所以才会有些疾言失色。本就是大家共议此事,自然是不同的想法越多越好。虽不会全都采纳,但能从中有所启发,也是好的。因此,邓领卫能直言不讳,实属难得,切莫为不用此计而感到失落才好。” “嘿嘿···不会,不会!”邓属听完,看着我,憨憨地回道。脸上的颜色,恢复到往常神态,雍和朴讷起来。 我肯定地笑着看他,此刻却听珠玑说道:“其实,对于萧公子方才所谋,诗岚虽智昏菽麦,亦觉实乃金石之计。还望先生果敢立断,切莫再沉吟不决,因小失大。” “诸位皆金玉之言,我自当敬守良箴。既然此事无万全之策,倘若真行至那般道尽途穷之地,便依萧兄所谋吧!”我见珠玑也劝起来了,再不答应就真说不过去,于是顺着珠玑的话,矜叹道。 他们几人听我这样说,都点头以示。 接着,又听珠玑转移话题,问我道:“对了,先生,对于立储之事,我该如何答复上官柳儿?” “若是他招你过去,姑娘只需告诉他:‘若杞王立于东宫,公主当以何自处?’至于是想成为武则天还是太平公主,就不是我等可以说的了,让他和饶阳公主自个儿想去吧!上官柳儿···有让姑娘晚些时候,再过去一趟吗?”我回着珠玑,又若有所思地问道。 “倒是没有,只是我怕上官柳儿和公主从‘吟风楼’回去后,会即刻召见。”珠玑徐徐回道。他看了看我,可能见我皱着眉头,于是又问我道:“先生,是有什么事,需诗岚去做的吗?” 我遂对珠玑道出心中所想:“昨日听闻立储之事,见姑娘睡下了,我便让邓领卫去与阎守信见了一面。跟阎守信透露,我曾建议饶阳公主让手底下的人,在朝堂上议及立储之事时,故意激怒鱼弘志,从而让陛下对鱼弘志产生些许忌惮。我本想以此,来让鱼弘志偃旗息鼓。不过今日二人见面,结果未知。为防止鱼弘志和饶阳公主真的止戈散马,还要麻烦姑娘辛苦一趟,再去见一下阎守信。就告诉他,我本意是希望饶阳公主与鱼弘志共同辅助杞王入主东宫的,因为这样杞王便不会偏信鱼弘志。反正无论在陛下心里,还是百官眼中,杞王继承大统都合情合理。所以若饶阳公主不顺势而为,必会为此付出更大代价。只是我的这条劝和之计,饶阳公主不予采纳,才会有后来的激言之谋。姑娘将这些话,闲语间,假意透露给阎守信即可。其余的,阎守信自会去做,不用多言。” “先生之意,诗岚明白,这即过去。”珠玑说完,便起身对我行礼,准备离去。 我也起身,边回礼,边叮嘱道:“虽日和曛暖,可寒意犹在,姑娘还需珍重!” 待珠玑走后,我又对萧秀和邓属说道:“光是如此,我依旧有些不安。不知可否跟里面说一声,若有机会的话,让连薏在上官柳儿耳旁,说些离间的话。只是,他需谨慎言行,万勿强劝,否则我怕会适得其反。” “嗯,你去安排吧。还有方才所言的其他诸事,一并安排妥当。若有困难之处,待报来,我再告知于你。”萧秀转过身,对邓属吩咐道。 “诺!”邓属回着,遂起身行礼离去。 我刚坐下,就听“砰”的一声,吓得我一愣。遂将目光寻声望去,只见邓属走到门口,刚好与进门的仆人撞到一起,地上散落着打碎的瓷器片。 萧秀忙起身过去,边走边责备道:“怎这般莽撞,可惜了我越窑的青瓷茶釜,哎······” 我刚回过神来,却听见马新莹在一旁窃笑道:“嘻嘻···小先生怎如此惊怔?还不如青梅煮酒的曹操呢,可称不上英雄!” “新莹姑娘为何突然谈及曹操啊?”我看向马新莹,见他这样嘲讽我,也只好转移话题,笑着问道。 马新莹收住了笑容,又得意地跟我说道:“嗯···昨儿寻了本《三国》,想着没事翻翻。总与你们呆着,不补习一下,还真跟不上。这不,刚刚看到煮酒论英雄。” “英雄···呵呵···”我听完,一边冲他点点头,一边笑道。 马新莹的话,让我想起了汉末,思绪跟着飘到那段峥嵘岁月,心中数着那一个个风流人物。我虽羡慕他们生于乱世,可恣意搅弄风云,却又叹皆是等闲之辈,遂嘴里不自觉地吟了起来: 青梅煮酒多狂妄,我笑三国少霸王。 若有英雄真盖世,焉容竖子乱神邦? 第五十七章迎见 “若有英雄同立世,何与侩佞共乾坤” - 萧秀吩咐仆人将碎瓷片收拾了,之后就往回走。听我吟完诗,便对我说道:“英雄,当以平天下为己任!若是只知耍横厮杀,便是匹夫之勇,不足为道。若是只有平天下之志,而能力不及,则可算志士,难成英雄。” “那诸葛孔明呢?”马新莹问道。 萧秀一边坐下,一边回道:“孔明有其才,而无其志,可为隐士或谋士。若欲为英雄,就难为他了。” “曹孟德有其志,有其才,可以称英雄吗?”马新莹又问。 萧秀轻蔑一笑,道:“孟德有志有才,却无容人之胸襟,无爱民之仁心,无吞天之勇气,称其枭雄已是抬举。在我看来,不过一奸雄而已,怎敢妄言英雄?” “依你看···孙权如何?”马新莹继续问道。 萧秀突然大笑道:“哈哈哈···偏安一隅的小家雀罢了,与真正的雄鹰,如何能相提并论?他满腹的算盘精细,却不知锐意进取,占着江东灵杰之地,却只晓莺歌燕舞。观其言行,最多也就是个风流公子,与英雄所为相去甚远。” “那你说,三国里,谁是英雄?”马新莹噘着嘴,接着问萧秀道。 萧秀端起一旁的茶杯,送到嘴边,停留一刻,一撇嘴,说道:“方才尚兄已经回答了,一帮竖子,不值一提!” “连统一三国的司马一族,也没有一个可称为英雄的吗?”马新莹不禁又问。 萧秀抿了一口茶,端详着茶杯,没管马新莹,独自叹道:“哎,可惜了我的越窑青瓷茶釜啊······” “喂···跟你说话呢!”马新莹瞪着萧秀道。他见萧秀对他爱答不理的,于是一生气,一把抢过萧秀手中茶杯,重重拍在案几上。 “哎,你干啥···”萧秀看着马新莹,敢怒不敢言,无奈地快速对他解释道:“哎呀···司马一族多诡谲之士。真才实学没多少,正德高节亦未见,尽是些旁门左道的东西,台面都上不得,称啥英雄?” 马新莹听罢,努着嘴,将手中杯子推还给萧秀。萧秀赶忙拿起来,仔细检查,边看边小声嘀咕:“哎哟···我的杯子,可没被磕坏吧!你这个村野······” 萧秀心疼地说着,可一抬眼,却欲言又止。 马新莹埋怨地瞪着他,又问道:“如此说来,英雄是啥样的啊?” 萧秀看着他,皱起眉头,顿了一下,起身踱步,缓缓道来:“英雄,视苍穹如宫顶,视厚土如卧榻,视山河如家园,视湖海如池汤,视人杰如瑰宝,视黎民如钱粮。上能匡扶邦国,下能抚恤百姓;外可扫除蛮夷,内可平定九州;入则群臣信服,出则四海归仰。虽不与天地同寿,却将为万世颂扬。纵观古今,细细数来,不过五人而已。” “哪五人?”马新莹好奇地问着。 萧秀停下脚步,看了看他,继续说道:“尧舜禹汤久不可察,不予置评。周武一统,开国八百年,礼乐衣冠初教化,当属第一。秦始皇,吞六国,平八荒,创帝业,其功纵观千载而无人能及。汉高祖,以仁德而取天下,聚人心,抚四夷;武帝,驱匈奴而绝外患,扬汉威,立国魂。此二者,自当列于英雄之中。唐太宗,扫六合,治文武,可忝居一席。至于霸王,有天纵之才,然成于其才,亦毁于其才,不免让人扼腕。除此之外,再无有与之比肩者。至于后来之人,则未可知也。” “萧兄所言极是!”我不自觉脱口而出,十分认同萧秀所言。随后我看了看马新莹,见他正若有所思的点着头,于是对他笑着说道:“呵呵···所以,新莹姑娘若是看《三国》的话,知其中谋略即可,切莫学其中为人。其中虽有颇多可取之处,但终究非大德正道,还需心有甄别才是。” 马新莹听我说完,转过眼,巴巴地看着我,接着抿嘴而笑,故意问道:“不知道···将来···小先生会不会位居英雄之列呢?” “呵呵···”我赧然一笑,收回眼神,皱着眉头回他道:“英雄,与我来说,渴望而不可及。此生,若能成一良臣,便算不负所学了。” 马新莹没有继续问,萧秀在一旁也没说什么,摆上棋盘,然后与我对弈起来。 一两个时辰以后,连薏传来消息,说上官柳儿和饶阳公主没有答应鱼弘志,但也没有当面拒绝,只说需再三思量。同时,上官柳儿差人来,传珠玑过去。入夜后,珠玑刚从乐坊回来,便匆匆赶去“玉薮泽”。我和萧秀几人则一直在屋内,对弈闲聊,等珠玑回来。待珠玑从‘玉薮泽’回时,已是人定时分。 “先生,上官柳儿让我带回拜帖,准备明日过来拜会。”珠玑边说边双手递给我一个拜帖。 我接过拜帖,对他说道:“姑娘辛苦了,快坐下叙话!” “上官柳儿和饶阳公主见过鱼弘志以后,打算如何做?”待珠玑落座,萧秀忙问珠玑道。 珠玑回道:“公子见谅,诗岚位卑,上官柳儿并未告知与我。而我又不能开口相问,故而还不知见面的具体结果如何。至于他们打算如何做,我想,会等明日与先生见面之后,才有决断。” “明日公主也要过来?”我见拜帖上写着饶阳公主的名字,有些吃惊,遂问道。 珠玑接过仆人端来的姜茶,回道:“嗯!我将先生的话,说与上官柳儿的时候,恰巧饶阳公主也在。听完后,公主便说,要跟上官柳儿一起过来。” “如此···也在情理之中。”萧秀接过话道。 我见珠玑已将碗中姜茶喝完,便对他们说道:“既然这样,那各位就都回去好生歇息吧,明日还得早起。” “诗岚姑娘今日颇为劳累,确实该歇息了。那我们都各自回吧,以免误了明日的事。”萧秀一边说着,一边站起身。 随后其他几人也都起身,萧秀与邓属走在前面,马新莹挽着珠玑的胳膊,跟在后面,都出门去了。待仆人将棋和茶具收拾好,我也躺下睡了。 - 第二日一早,我还在睡梦中,朦朦胧胧听见珠玑在榻旁叫唤我。 待我睁开眼,见珠玑跪在一旁,对我说道:“先生,该起了。过不了多久,他们就该到了。” “哦···真是睡糊涂了!”我揉揉眼,闭眼冷静回神,同时问道:“姑娘,其他人呢?” “都在候着了。只是他们都心疼先生,不愿前来唤醒先生。诗岚不谙礼数,多有冒犯,还请先生赎罪!”珠玑跪在一旁,恭敬地说道。 我睁开眼,忙招呼他起来:“姑娘快请起!可有水,容我洗把脸,清醒一下。” 珠玑听完,赶紧起身。随后我起身穿衣,刚站起来,珠玑将冒着热气的手巾递给我。我接过手巾,擦了一把,穿好衣裳后与他一起出门。 来到院门,只见萧秀领着邓属,正在门口迎候。再看门前,伫立着一队声势浩大的仪仗,只是仪仗中不见了曾经衣着特别的青衣卫。在仪仗正中,上官柳儿正扶着一个披着黄色锦缎毛皮领斗篷的女子,从车上下来。只见那女子: 眉间血钿赢骄色,一领黄裘锁僭奢。 敢问世间谁得似,人如皎月靥如荷。 从未见过如此阵仗的我,呆滞在原地,傻傻地看着、想着。见我呆住,珠玑在身后推了推我。我回过神来,忙快步跑向门口。在门口遇到正准备进门的众人,遂将身上的斗篷解下,递给珠玑。对着上官柳儿和那女子躬身行礼,恭敬地说道:“尚风月见过上官姑娘!” “先生有疾在身,无需如此。”上官柳儿忙抬起我的手,娩媚地说道。接着拉着我的手,给我引荐身旁女子,道:“这位是公主殿下,与先生应是第一次见面吧?” 我听完,忙对饶阳公主行礼,说道:“见过公主殿下!殿下大驾光临,尚某有失远迎,万望宽谅!” “尔便是柳儿常提及的,凌烟才子?”饶阳公主开口问道,连声音都透着一股盛气凌人,没有半分客气。 我听完,依旧躬身低首回道:“上官姑娘抬举,在下不过一落拓书生,岂敢担才子之名。” “先生玲珑心思,就是奴家也佩服地紧,实在是过谦了。此处寒风瑟瑟,还是请萧公子领大伙儿入内叙话吧。”上官柳儿圆场道。 接着,众人入到院内,在萧秀的引领下,来到正厅。 刚落座,就听饶阳公主说道:“听柳儿说,这段时日,先生给其献了不少计谋。饶阳在此,谢过先生!” “是啊,先生心思机巧,这段日子,多亏有先生相助。”上官柳儿在一旁跟着说。 听饶阳公主口中说着感谢,却言语冷冰冰的,毫无诚意。虽我心中颇为不爽,可依旧恭敬地回道:“殿下客气了,略尽绵薄之力而已。若所献之谋,尚可一用,全仗殿下与上官姑娘慧眼识珠,尚某不敢居功。殿下亲至言谢,尚某忝为谋士,深感惕然。” “能有惶恐之心还是好的!听闻尔在洛阳商楼中高谈阔论,来了长安却不肯入‘敬贤馆’,还以为是个持才傲物的狂悖之徒。不过现下看来,勉强算个知礼知畏的人。”饶阳公主看着我,趾高气昂地说道。 我赶忙接过话,自辩道:“公主殿下明鉴,洛阳所言,只为搏名,非心中真意。不入‘敬贤馆’,实在是身有隐疾,这个上官姑娘是知晓的。尚某断没有半分肆意妄为的心思,还望殿下原始察终!” “嗯···汝之隐疾,柳儿都已有言在先。所以今日前来,只为探望先生,并无强求之意。另外,有些事,意欲当面请教。”饶阳公主还是那般高傲地对我说道。 这语气,哪里是请教,分明是命令!我虽心中想笑,却依然还是装作恭敬的样子,回他道:“尚某才疏学浅,不敢担殿下‘请教’二字!有何事,还望殿下直言。若能相助一二,便是尚某莫大的荣幸了。” “昨日汝说‘若杞王立于东宫,吾当以何自处’,此为何意?”饶阳公主问道。 我看着他,缓缓道出心中所想:“杞王立于东宫,有鱼弘志的神策军和李德裕的朝廷众臣支持,将来登上帝位,可以说十拿九稳。那么殿下,是要眼睁睁看着杞王登基,然后对他俯首称臣,还是被杞王当做登基的障碍除掉呢?” “未必!就算杞王做了东宫之主,也不一定能登上九五之位。在陛下驾崩之时,我等尚有一搏的余地。”上官柳儿在一旁怀疑道 我遂看向他,问道:“如何搏?如今朝廷众臣,大多都唯李德裕马首是瞻。等到他支持的杞王改称太子,只怕其余朝臣也会望风而倒。加上鱼弘志,他可掌管着十数万神策军。就算神策军并非铁板一块,可若是杞王为东宫之主,登基时有任何动静,所有神策军都会拼死扶其上位。这是大义,任何其他举动都可视为忤逆。到时候,哪怕鱼弘志不下令,神策军也会与殿下为敌的。有这二人鼎力支持,公主还有一搏之地吗?若是真擅自行动,其结局可想而知。” “先生所言,颇有道理。不知在先生看来,我等如何做才更有利?”上官柳儿听我说完,一边点着头,一边看着我,柔媚地问道。 我严肃地答道:“既然要阻止杞王,那就要挑一个皇子出来,与之对立。” “其余皇子只怕没有杞王那样的实力吧?”上官柳儿质疑道。 我笑道:“呵呵···要那么有实力作甚?太有实力,将来对殿下来说,还是潜在的威胁。所以,只需在朝堂上论及此事时,不形成一边倒的支持杞王,就能让陛下有所顾忌。若是有人推出一个其他皇子来,与杞王对立,并且也有不少朝臣支持,那么陛下就不会那么快的下决断。唯有上面不下决断,此事才算有回旋的余地,之后方可临机应变。只要杞王不入东宫,一切皆能慢慢筹谋。” “依汝之见,推哪个皇子出来最好?”饶阳公主态度缓和一些,问我道。 “嗯···”我装作想了想,随后答道:“依尚某愚见,兖王较为合适。一来,兖王之母——刘贤妃,位份比杞王的生母和养母都高得多,到时殿下可在这上面做做文章。二来,兖王乖巧明理,不会被宦官左右,博得大臣的支持会容易许多。三来,兖王没有其它势力拥护,虽于当下不利,但若将来,兖王真的被殿下送上帝位,必然会加倍倚重殿下。至于其他皇子,要么太小,容易被宦官玩弄于股掌;要么失慧,不好把控。” “对了,先生对于青州来挝登闻鼓的三人,只说‘弃卒保車’。柳儿愚钝,不知是何意,还请先生赐教!”上官柳儿见饶阳公主在一旁若有所思,便转移话题,问起了‘假药案’。 “听珠玑说,此事涉及‘长生堂’和‘武生堂’,又闻是公主麾下产业,那就把两个掌柜推出来,免得查到深处,不好收拾。”我故作轻松地答道,见上官柳儿有所犹疑,便又故意问道:“这两个铺子,应该没有涉及支持殿下的官员吧?” “先生有所不知,这两个铺子,吾已交于户部尚书崔铉管着。”饶阳公主接过话,回我道。 我遂皱起眉头,故意停顿一下,然后回道:“那就比较麻烦了。若是这样,只怕崔铉也保不住了。” “为何保不住?”上官柳儿问道。 我蛊惑他道:“这件事已经翻到明面上,而且落入鱼弘志之手。若殿下在立储一事上,不与鱼弘志站在一起,那他势必会将此案翻个底朝天。若是不把崔铉推出来,鱼弘志岂能善罢甘休?难保他不会捏造事实,将矛头直指殿下。到时候,殿下要想洗脱罪名,就需费更大力气了。最后即便殿下能安然脱身,只怕也失去了对于立储的话语权,势力难免折损严重。为今之计,只有想办法让崔铉一力承当,并且咬紧牙关,不将公主牵扯进去。” “此事暂且不论,吾自有办法。”饶阳公主切断话,接着又问道:“关于立储一事,除了给杞王立对手,鱼弘志和李德裕那边,又该如何应对?” “可在朝堂上论及此事时,激怒鱼弘志。这样做,能让陛下感受到鱼弘志的威胁。陛下对鱼弘志本就心存忌惮,若鱼弘志在此事上强势起来,陛下就不得不为杞王上位以后忧心。至于李德裕,殿下可收集一些他和手下官员枉法的证据,将来以此为要挟,让其听令行事。”我不假思索地回道。 话音刚落,就听上官柳儿接过话道:“说到枉法,还真有一事可以利用利用。前几日连薏报来,说查到吏部尚书崔珙,在以前做盐铁转运使时,亏空巨大。只是此事虽有些踪迹,却尚未掌握实证。” “抓紧暗查此事,若有实证,立刻报来。”饶阳公主对上官柳儿严肃地吩咐道。 “诺!”上官柳儿也认真地回道。 接着就见饶阳公主起身,边向我走来,边说道:“饶阳诸事缠身,不便久留。先生既然不愿入‘敬贤馆’,吾必不会强求。只是此处寒俭,还望先生保重身体!” “谢公主关怀,尚某不胜感激!”我站起身,假意谢道。 随后又见饶阳公主转过身,对着萧秀说道:“尔乃先生挚友,先生在尔府上,当好生照料,不得怠慢!若有所需,可告知柳儿,其自会安排。” “萧某谨遵贵命,绝不敢有分毫懈怠,请公主殿下放心!”萧秀边行礼,边说道。 接着就见饶阳公主点点头,回过眼神,看着我说:“先生身体抱恙,就不必亲自送了,好生歇息吧。” 随后饶阳公主便领着上官柳儿一起,大步向门外走去。萧秀为他们领着路,而我则对着他背影说道:“公主殿下慢走!” 待他们走出门,我站到门口望着他们离去的身影,心中叹道: 寒风瑟瑟吹衣冷,一语一言更蔑人。 最厌枝头鸦乱闹,门前弱柳几时新? 第五十八章漫语 “有多少曼舞轻歌,诉不尽风花雪月” - “先生真的不跟去送一送吗?”身后传来珠玑的声音。 我回过神来,转过身,见珠玑在我身后皱着眉。于是我笑着回道:“送什么,不是他让我别送的么?” “虽然他这样说,先生却不可真的信。他的性情···我怕先生此次没送他出门,事后会被他记恨于心。”珠玑担忧地对我解释道。 因昨日的事,珠玑如今模样,我真不知该庆幸,还是该难过。我转过身,望着饶阳公主远去的地方,不客气地说道:“那就随他心里不痛快着!再不痛快,他又能怎样?” 可我回神又一想,问珠玑道:“姑娘···不去送送公主么?” “公主知道我是侍奉先生的。先生不去,我自然不可过去。”珠玑答道。 听他这样说,我转过身,看着他一脸素净,还是一如从前那般笃定而从容。于是,我故意笑道:“呵呵···难道姑娘不怕公主事后责备?” “他能责备什么?若他真一心要责备,只管责备好了,怕又顶什么用?诗岚身在丽景门多年,早已知道一个道理:很多事,怕是躲不过去的!既然躲不过去,那便顺其自然,坦荡面对就是了。”珠玑淡定自若地回我道。 “你能这样想···很好!”珠玑说罢,我心中生出一丝怜悯,便淡淡地笑着说了这句,既安慰他,也安慰我自己。随后我迈步向住的屋子走,珠玑也跟了过来。来到屋内,只见马新莹在卧榻旁,手中拿着我放在枕边的翠绿色小玉瓶,榻上凌乱的被子已经整齐地叠好。 见我们进来,马新莹好奇地问道:“小先生,这是何物?” “哦···那是郭靖节送的‘醉梦令’解药,有十颗,放在床头给忘了。你将它收好吧,若一直放床头,待到要用时,我怕也记不起来了。”我边在火盆旁坐下,边回道 “那我收起来了。”马新莹点点头,遂放进袖中,又独自摇摇头,叹道:“哎···匹夫!” “匹夫怎么了?这不有你么?”我见他故作深沉状,既可爱又好笑,遂故作松弛地无赖道。 一旁的珠玑,也边坐下,边笑着对他说道:“正因有妹妹在,先生才得片刻松漫。若是妹妹不在身边,想是先生也不能这般随意吧?” “怎么着?合着他自由散漫,还赖在我头上不成?”马新莹听完珠玑的话,插着腰,故作生气状,说道。 我转过身,背对着他,忙替珠玑辩解道:“诗岚姑娘哪里是那个意思···明明是在夸你!一番好意,倒是被你无端曲解了。” “是啊···先生能稍得松心,多亏了有妹妹在。妹妹体贴入微,敛发谨饬,诗岚自愧不如,惭凫企鹤还来不及,岂会有责备妹妹的意思呢?”珠玑也笑着对马新莹解释道。 马新莹走到我跟前,在火盆旁坐下,对我和珠玑鼓着嘴,埋怨道:“哼!别以为我真痴傻,你们就是看我生气了,才如此说的!” 没等我安慰他,刚刚跨过门槛进来的萧秀,听到他这样说,边往里走,边问道:“说什么了?” 走到跟前,见马新莹这副模样,于是萧秀又笑着打趣道:“哟···你们这是喂他吃了多少豆子呀?豆子吃多了,可是会胀气的,看他嘴鼓的,哈哈哈哈······” 马新莹没有说话,只是转过身,怒视着萧秀。他见萧秀哈哈大笑,越看越来气,拿起珠玑刚刚给我倒的热茶,直接波向萧秀,嘴里嘟囔一句:“你个痴汉!” 接着就见马新莹站起身,装作生气的样子,快步出门去了。剩呆在原地,被泼了一身茶水的萧秀,和一旁不知道该怎么办的邓属,还有抿着嘴偷笑的我和珠玑。 “你们就没办法管管吗?”萧秀脸上流着茶水,没有顾得擦,咬牙切齿地问邓属道。 邓属在一旁不知所措:“公子,这······” “赶紧送百合园,都多大了,还不嫁人!”萧秀一抹脸,气愤地对邓属怒道。接着他转过身,压着火说道:“二位见笑了,我去收拾一下,去去就来。” 我憋着笑,不敢开口,怕笑出声,只能对他不断点头。 待萧秀出门,想着又被马新莹泼了一次的他,憋了半天,实在忍不住了,终于笑出声。珠玑也跟着掩面而笑,而一旁的邓属则略显有些尴尬地陪着笑了笑。 我见邓属这样,遂对他打趣道:“方才可是热茶,不怪萧兄生气。回头你偷偷告诉新莹,下次要泼,泼凉茶,可别把萧兄给烫着。” “热茶?烫吗?”邓属倒是没有被我逗乐,反而突然紧张起来。 这时,珠玑接过话,安慰他道:“温度我试过,不烫。萧公子不会有大碍,邓领卫无需担忧。” “那就好,那就好···”邓属一边坐下,一边嘴中嘀咕着,神色轻松许多。 我见他如此关切萧秀,也不好意思再笑了。于是,我转移话题,问邓属道:“公主走了?” “嗯,我与二公子刚刚送走。”邓属憨憨地答道。 我看了看外面,太阳已经暖和了,遂又问道:“这个时辰,不知朝会散了没有,墙里可有消息传来?” “刚刚送来消息,说今日论及立储之事了。朝堂上乱作一团,陛下十分不悦,早早便退了去。”邓属认真地答道。 我自顾自地点点头,接着问道:“意料之中!其他的,还有吗?” “暂时就此事。”邓属答道。 随后我便不再谈论此事,喝着茶,闲聊着。等萧秀回来,我又与他对弈了起来。 - 用过午膳,我假装睡午觉,让他们几人也都去小憩一下。只是今日风和日丽,心中不知为何,突觉十分烦躁。于是待他们走后,我便起身打开门,看着门前还未消融的雪景,倍感舒爽。 没过多久,仆人过来,恭敬地行礼,说道:“先生,郭靖节公子来了。连拜帖也没递,就径直往里闯。众人拦不住,马上就过来了。” “嗯,知道了。以后他来,就不用递拜帖了。你们也无须拦着,只用先他一步,跟我说声就好。”我回道。 在我心里,对郭靖节没有半分抵触,也不打算有太多防备。虽然他将来可能被我利用,可这样一个率真耿直又聪明的人,越是刻意就越容易被察觉,还可能因此而疏远。 “诺!”仆人随后便自己忙去了,我没让他跟着。 我望着远处,郭靖节风尘仆仆地过来,一脸不悦。 待他走近,我便问道:“怎么了,靖节?这是谁惹你不爽了?” “他们居然拦我!这儿又不是大明宫,拦什么拦!”郭靖节回头看着来时的路,愤愤不平。 我忙对他行礼道歉:“那些人不懂事,还望靖节宽谅!” “嗨···风月兄何须如此?”郭靖节赶紧抬起我的手,接着边往屋内走,边安慰我说:“我知道,你也是寄人篱下,不便对他们多加**。所以你不用抱歉什么,下次你跟他们说一声,别拦我就是了。我虽是个闲人,可又没有恶意,就是得空来看望你一下,不用拦着。” “是是是···我回头一定跟萧兄说,让他吩咐一声,以后不再拦你了。”我忙跟上他脚步,对他回道。 来到火盆旁,郭靖节径自跪坐下。我忙给他斟一杯茶,送到他跟前,也在对面坐下。 郭靖节端起杯子,喝了一口,一边点头,一边问我道:“这是···岳西翠兰吧?” “不错!靖节尝一口,便能品出,着实不易。”我欣慰地笑着回道。 郭靖节听完,立刻得意起来,对我自夸道:“我是谁呀?长安有名的茶痴!岂能品不出?我还为这茶作过一首诗呢,‘甘泉邃谷养天茗’,不知你听过没有?” “甘泉邃谷养天茗,细选严挑真巧匠。 遍取人间苦乐味,随风落入一杯中。 君王日日欲南巡,墨客时时思逸韵。 仙翁驾鹤归不去,只为舒州饮翠兰。 是这首吗?”我听他这样说,忙想起曾经珠玑跟我吟的这首诗,虽然诗很乱,但还是记住了,于是反问道。 郭靖节又喝了一口,听完我吟诵,忙放下杯子,激动地说道:“对对对···就是这首。想不到连风月兄都知道,也不枉我对此茶的赞美!‘仙翁驾鹤归不去,只为舒州饮翠兰’,这茶确不是凡品,不浓不淡,不香不寡,入口即沁人心脾,过后又口齿留甘,回味无穷。可以说,既是人间味,更该神仙品。虽名气不大,却不是俗人能懂其中意韵的。只是此茶难得一见,不知风月兄从何处购得?可否告知我?容我买些回去,藏着慢慢品!” “此茶是萧兄给我的。他家是商贾之家,听闻此茶是我的故乡之物,他便不知从何处弄了几盒,让我一解思乡之情。”我笑着跟郭靖节解释道。 “哦···原来是这样!我还以为上次来,风月兄给藏起来了。这次若不是我闯进来,也喝不到此等佳品呢!却不想这茶竟然对风月兄如此重要,倒也是情有可原。”郭靖节故意这样说道,言语中竟不容我辩解,直接原谅我了。 我知道他不是那种狭隘之人,只是他这样说,我也只好对他回道:“靖节误会了,此茶只是偶尔喝喝,不常饮。那日没用此茶,今日用了,仅此而已。我虽不是什么率真耿直之人,却不想在你面前也这般虚假,你应该懂的。再说,此茶不过是一解思乡之情的寄托而已,于我来说,倒是没把它看得太重。” “故乡之物,愈睹愈思乡,不若赠我如何?这样,你既不用睹物思乡,又让我时时念你的好,岂不两全其美?”郭靖节坏笑道,他俊俏的脸上,露出阴谋得逞的狡黠。 他虽用尽心思演着狡猾,却一点都没勾起我的反感,倒是让我觉得有一些可爱。只是我不想这样就答应他,想继续逗逗他,于是装作为难地说道:“我虽有心成全,可此茶是萧兄给我的,亦是难辞的情义。我岂能不问一声,就转赠于你?再说,这茶都喝了一半,已没剩多少,以此相赠,太不体面。要不这样,待我问过萧兄,看是否还有没开封的。若有,再让人给你送几盒过去。” “你这口口声声的‘萧兄’,究竟是哪位?”郭靖节皱起眉头,纳闷道。 我拿起杯子,停在空中,回道:“就是···在‘吟风楼’与你第一次见面时,和我在一起的······” 说完,我便喝了口茶。放下杯子,看到郭靖节仰着头,斜望着屋脊,努力回想着那时的事情。 片刻后,他问道:“哦···是那个精瘦精瘦的吧?” “嗯,正是!”我笑着点点头,回道。 “那就不用等他了,我就要这半盒。若说是那日你身边那个壮汉,我还能等等。可要是他,我才不信他会给我送去。他那猴精猴精的样儿,一看就是不省油的长明灯。我要是等,还不得等到猴年马月去?”郭靖节立马回绝我道。 “呵呵···”我被郭靖节毫不避讳的直言,给逗乐了,于是又劝道:“萧兄可是个好人,靖节此话,似有以貌取人之嫌!” “哪有!我不过善于察言观色罢了。从小长在这人来人往的长安,旁的本事我没学会,倒是学会了观人言行,知人秉性。就算再善于伪装,人也会在举手投足之间,流露出本来的性情。旁人看不出,我却能察觉到。所以···那个人,没有风月兄想的那么好。我劝你,也别与他走的太近。”郭靖节没有丝毫遮掩,信口说道。 我新奇地望着郭靖节,忍不住问道:“哦···那你说说看,我的秉性如何?” “你嘛···别的我不知道,不过能看出来,心存善念,生性风流。当然,我知道你处境,此刻无法自在而为,所以总有愁思压眉宇。”郭靖节回我道。 我虽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可心头还是为之一惊。我淡然地笑了笑,不想再多聊这个,遂转过话,说道:“好吧,既然你喜欢这茶,若是不嫌弃,这半盒就送你了!” “嘿嘿···”郭靖节看着那半盒茶,得意一笑。接着,也很识趣的转移话题,说道:“其实,今日过来就是看望一下。不过,见到你如今全然没了那日的消沉神色,我也就放心了。” “那日正是我服药之日,所以多有疲态。有所怠慢,还请靖节莫要责怪!”我对郭靖节抱歉道。 郭靖节听完,边点头边说道:“哦,难怪···那你这几日可有出门?” “服完药后,总觉困乏,所以还没来得及出门逛逛。”我答道。 郭靖节知道我没有出门,忽然又激动起来,对我说道:“哎···你这一病,错过了多少事啊!那日梁王的胡姬,真是美妙,人美,舞更绝!身姿曼妙,轻盈如风,摇曳似柳,再配以琼浆玉液,琴瑟琵琶,加上三五人吟诗作赋,就更不知人间何处了······” “这样的妙趣,真是羡煞旁人!可惜尚某没有那样的福气,不能共与贪欢。”我笑着对郭靖节说道,心中也生出一丝酸楚来。 听到我这样说,郭靖节从神游中回来,看了看我,又叹道:“哎···你本该是其中最潇洒的倜傥才子,却被小人羁绊,实在可惜!” 我知道他为我遗憾,可我却不觉得有什么值得遗憾的,于是对他宽解道:“既处其境,便安其心,奋其力,从其事。若是只盯着人生中可遇而不可求处,那世间岂不是有太多遗憾。所以,纵然遇见世间最美好的事,若我不可得,虽也会在心中羡慕,我却从不为此感到伤怀。我也有我值得做的事,我也有我可以拥有的美好,这就够了。所谓: 我羡人有花,人亦羡我闲。 若入花中乐,便失闲处安。 宁做水涧鱼,不知濠梁辩。” “‘宁做水涧鱼,不知濠梁辩’···嗯,风月兄说的在理!我虽是个俗人,却也羡慕仁兄如此宁静致远的心境,在此清幽淡雅之处,才真是‘白纱一品自风流’啊!”郭靖节笑着对我说道。 我跟着笑了笑,没有继续说什么,端起杯子喝起茶来。 郭靖节见我喝茶,他也端起杯子喝了一口,接着又赶紧放下,对我说道:“哦···对了,风月兄可记得那日我跟你提起的,挝登闻鼓之人?” “有些印象,怎么了?”我故意反问道。 “你可知那些人是上告何事?”郭靖节故弄玄虚地接着问道。 我装作不知,答道:“尚且不知,他们所为何事?” “哎···你这一睡,真是错过不少事儿。也罢,就让我来告诉你吧!”郭靖节装模作样地说道。 我也装作恭敬地,回他道:“那就有劳郭公子!” “咳,嗯···这事儿得从今年青州水患说起,话说···”郭靖节自顾自地说起来。 看着他俊俏的脸庞,一时故作惊讶,一时又紧缩眉头,滔滔不绝地对我说着,我却没有太认真听。看着眼前人,我不由自主地在心中叹道: 青春恣肆太多愁,敢为家国万事忧。 漫舞逍遥真少俊,白纱一品自风流。 第五十九章正义 “来如闪电去如风,入有乾坤出有尘” - “···刚刚来的路上,还看到刑部的人,将长生堂掌柜段瑰和武生堂的崔武生给抓了起来。多行不义必自毙,真是活该!”郭靖节嗟愤地跟我说着。 我见他如此,便劝道:“既然抓起来了,相信一定会有一个公正的判处,你又何必如此愤慨呢?难道你与他们熟识?” “不熟,不过认识,曾见过几面。段瑰倒是还算低调,但那个崔武生四处炫富,奢靡无度,傲慢不逊,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简直是,狗仗人势,狂妄至极,令人厌恶得很。”郭靖节说着,脸上露出万分憎恶的表情。 我轻轻一笑,安抚他道:“好在恶人终有恶报,上天还是公平的。冥冥中,因果循环,有时候还不得不信!” “那些玄冥之事,我总信不过。若人人都想着恶人终有恶报,而自己不去惩奸除恶,放任罪恶横行而不加阻止,那恶报何时才会落到恶人头上?很多时候,恶人还没得到恶报,而好人却被恶人欺负地‘恶报’连连。就拿此事来说,若不是青州来的人豁出命去挝登闻鼓,那些心善而认命的灾民,就只会被这些可恶的恶人害死,而且死地悄无声息,一文不值!上天的所谓公平,可曾有一刻钟落在他们身上?所以,公平,从来都不是上天给的,它也给不了,只能靠自己去争取,比恶人更聪明,更坚定,更勇敢地去为自己争取!怕只怕世道昏暗,恶人横行,就算好人争取了,依然会无济于事,致使正义无处伸张,公平虚妄一场。”郭靖节边跪坐下,边忧心地对我说道。他眼神中流露着悲悯,脸上挂着无奈。 我给他斟满茶,然后轻轻放下茶壶,端坐着,回他道:“正义和公平,只会迟到,永远都不会缺席。你相信吗?这个世界上,有多少人为邪恶不择手段,就有多少人愿为正义付出一切。虽然有很多人会对邪恶妥协,可他们心中依然清晰透彻,他们知道何为正义,他们渴望拥有公平。纵然世道昏暗,也定会有铁骨铮铮的不屈之士,为心中的正义拼死抗争,为想要的公平不断战斗。我等华夏儿女,不正是在这样的不屈服中走到今日的么?所以,靖节无需忧虑,我相信总有那么一群人,他们心中不止有自己,还有公道,还有对家国的责任。只要有这群人在,公平和正义就在!若是这群人没了,那么我就去做这群人中的一个。我相信不止是我,包括你在内,还有很多人会跟我做一样的选择。这不止是我们的选择,更是民族的选择。在民族面前,家国也就不那么重要了;在家国面前,自己也就不那么重要了。如果牺牲能换来正义和公平,我甘愿死得其所;如果换不来,那就用我的血,去唤醒苟活的人;如果唤不醒,我将用孤魂,去追逐心中的向往。无论如何,为了肩上的责任,为了脚下的土地,为了不屈的精神,我们都推脱不掉,必将义无反顾。” 郭靖节听完我的话,突然又站起身,对我行了个大礼。我忙起身,扶他,问道:“靖节这是作何?为何行如此大礼?尚某如何担当得起?” “风月兄一席话,如雷霆之声,振聋发聩,让靖节恍然大悟。今日教诲,靖节必终身不忘,无以为报,唯有大拜以谢,风月兄担得起!”郭靖节认真地回道。 我看着他如此认真,不想客套虚伪,便笑道:“好!那尚某就愧受了。来···靖节,坐下叙话。其实,你也很好,那日能为挝鼓之人鸣不平,今日又为崔武生所作所为而不忿,甚至担忧起青州一案得不到公正对待。说到底,也是心存正义的。” “风月兄这样说,真是让我感到更惭愧了。我遇到这些事情的时候,只知心中不平,而风月兄却时刻想着以身作则,甚至做好了慷慨赴义的打算,实在令靖节感佩!”郭靖节坐下后,望着案几上的茶壶,像个做错事的小孩一样,对我回道。 茶壶旁的杯中,还冒着热气。我不想再多劝什么,于是端起杯子,对他说道:“那就让我们以茶代酒,敬心中正义!” “敬心中正义!”郭靖节也端起杯子,看向我,眼神里透着坚毅。 尔后,我与他将杯中茶,一饮而尽。 “与风月兄相识,真是一件幸事!与你不过见了四次,却让我总觉相见恨晚。虽你我志趣多有不同,却时常能心意相通,我此前从未有过这样,大概这就是‘君子之交’了吧!”郭靖节放下杯子,对我说道。 提到‘君子之交’,我突然想起什么,曾经李椅也说过相同的话。看着眼前的郭靖节,仔细一想,他与李椅还真投脾气,难怪能成为好朋友。 随后,我冲他微笑着,接过话道:“能心意相通就很好,与你相识,也是我的幸事!” “嗯···”郭靖节肯定地点点头。接着他突然想到什么,一拍大腿,对我说道:“哎呀···我竟忘了,下午还约了人打马球。对了,风月兄会打马球吗?” 见他刚刚的忧郁神色全无,我也为他高兴,只是我真的不会,于是边摇头边回道:“不会。” “不会没关系,我教你呀!跟我一起去如何?”没等我回答,郭靖节说着就拉起我,兴冲冲地准备带我一起去,边走边说:“我跟你说,打马球可好玩了。我可是很厉害的,一般人求我教,我都不教呢······” “靖节···靖节···靖节!”被拽着往门外走,我不断试着打断他。见他不为所动,在到门口之时,我只好站住,将手拉住郭靖节。待他停下,转身之后,我放开手,对他说道:“你的好意,我心领了!只是···你见我的身体,实在不适合打马球。” 郭靖节皱着眉头盯着我,片刻之后,一抿嘴,舒展锁眉,回道:“也罢,我知你有你的难言之隐,就不强求了。哎···可惜了这大好的天气,你却不能与我共享!我终究是不懂你的悠闲之趣啊,也就只好追逐我的庸俗之乐去咯!” 我被他逗笑了,遂对他说道:“去吧,玩得开心些!” 郭靖节一边点头,一边冲我行礼。我也回礼,尔后在门前目送他离开。 他走到园中,突然又折返回来,边走还边嘀咕着什么。来到我跟前,不好意思地对我说道:“哎呀,瞧我这糊涂的,居然忘了‘岳西翠兰’。” “你不是要去打马球吗?拿着半盒茶叶也不方便。若是你信得过我,稍后我差人将茶叶送你府上去可好?”我笑着对他回道。 郭靖节故作疑虑,答道:“嗯···好吧!不过,你可别骗我,我可是信你的!” “你不是说,我们是‘君子之交’么?君子,当然与朋友交而信,定不会食言!”我肯定地对他说道。 郭靖节点点头,接话道:“那我走啦?!” “去吧!”我依旧不改地笑着回他。 随后,郭靖节转身离去。我望着他背影,都能看到他的开心。我永远都成不了他这样洒脱的人,可却是真的从心底羡慕他,比当初羡慕章起更甚。 等萧秀来我住处,我便让他拿出两盒‘岳西翠兰’给郭靖节送去了。与萧秀说起刑部抓了崔武生和段瑰,只觉得合情合理,没有察出有何异常,也就没再去管此事。 - 第二日,虽依旧天晴,可却起风了,我便没有出门的打算,与萧秀几人围着火盆坐着,下下棋,喝喝茶,聊聊天。 临近午时,邓属从外面进来说:“先生、二公子,刚刚传出消息,今日朝堂上再议立储之事,公主手下官员不断尝试激怒鱼弘志,可鱼弘志却始终隐忍不发。李德裕依旧一声不吭,他手底下的官员有不少站出来支持杞王的。而支持兖王的人,大多是公主所掌控的户部,还有一些工部的人。双方在朝堂上争论不休,最终依然无果。陛下也没有表明态度,只说明日再行商议。” “嗯,很好,这不正是我等想要的结果么?”我咧嘴一笑,看到事情如我所预想的那样进行,心中有些许开心。 萧秀放下一颗棋子,也跟着说道:“看来饶阳公主听信了尚兄昨日的话,看来鱼弘志是不可能与公主合作了。” “却也未必,否则昨日就不会急匆匆将崔武生和段瑰给抓了。我想当时鱼弘志也对与饶阳公主达成合作没有十足把握,才会先行一步。”我盯着棋盘,接过话说道。 这时,邓属插话道:“说来也怪,今日刑部的人传来话,说虽然抓了段瑰和崔武生,但鱼弘志却没有着急让杜悰立刻去提审他们二人。” “昨日没审,今日就不好说了。朝堂上这般景象,鱼弘志只怕不会再有那么多耐心,去等饶阳公主‘醒悟’了。虽然他老奸巨猾,明白陛下的用意,可饶阳公主心中却只有当下的利害,是不会进一步去揣摩上意的。因此,要想‘拉拢’饶阳公主,他就必须寻到更大的筹码才行。”我一边说着,一边落下棋子。 这时邓属不解地说道:“既然鱼弘志知道跟饶阳公主有关,那查出崔铉应该也不难。直接抓了崔铉不就行了,还费这么多周折干什么?” “他知道是一回事,可若是没有十足的人证和物证,他如何将堂堂一部之首捉拿下狱?再说,这么多年,饶阳公主行事如此嚣张,‘长生堂’和‘武生堂’的事情难道他就全然不知?这些事能瞒得过李德裕,却不见得瞒得过鱼弘志。可就算他暗中查出来,也早已知道其中秘密,为何却一直都不挑开这条线?”萧秀对邓属反问道。 邓属跟着又问道:“为何?” 萧秀顿时紧皱眉头,抬起眼看了看邓属,没有说话。 我见状,便对邓属解释道:“因为他也忌惮饶阳公主身后的陛下。他知道,如果彻查此事,必然招来陛下的厌恶,甚至是反击。陛下不会任由他除掉崔铉,甚至饶阳公主,反而会拼力保住这些人。此事过后,无论是饶阳公主,还是陛下,都会对鱼弘志毫不客气。最终,受伤最重的不会是饶阳公主,反而是鱼弘志他自己。” “既然他不想查,为何还要装模作样地把段瑰和崔武生抓了去?”马新莹好奇地问道。 我转过脸,看马新莹,他正歪着脑袋,托着下巴,睁着大大的眼睛看着我和萧秀。 我于是对他笑着说:“呵呵···他是不想查,可此时这件事已经摆到明面上了,该装的样子还是要装一下。一来,可以告诉别人,他在推进此事。二来,也让饶阳公主能对他有所忌惮,不敢轻举妄动。三来,就是拿此事做文章,试图以此来要挟饶阳公主。当然,最重要的目的还是第三个。若是饶阳公主不答应,他一定会不断挖掘此事,甚至不惜对饶阳公主下手。” “对饶阳公主下手?怕是没那么容易吧?”马新莹接着问道。 我点点头,回他道:“嗯!若是单单发生此案,当然不可能。可此时,不是还有立储一事么?等‘盗墓案’再被翻出来,也不排除鱼弘志孤注一掷,最终跟饶阳公主鱼死网破。” “事情到了这一步,不知尚兄现在打算如何做?”萧秀接过话,问我道。 我仰起头,长舒一口气,仔细想了想。之后,我看着他们说道:“其实,我就是想让鱼弘志和饶阳公主对立起来。此时我们能做的也不多,静观其变就好。不过,唯恐鱼弘志依旧按兵不动,甚至暗中点拨饶阳公主。等饶阳公主回过神来,知道了陛下的用意,就很难促成对立局面了。所以,为防止如此情形,我想我们是否可以给他们加一把火?” “加一把火?不知先生想如何加?”邓属问道。 看着邓属,我缓缓道出心中所想:“说来也简单,就是准备些人,若是明日还不见刑部审讯崔武生和段瑰,就让这些人在长安的大街小巷中散布消息,说刑部欲包庇长生堂和武生堂,不打算彻查青州洪涝假药案。到时候舆论纷纷,就算在朝堂上,鱼弘志也很难过得了关。” “嗯···尚兄这是要逼鱼弘志审理此案呀!不过,我想将出风口稍稍改动一下,来让这把火烧得更旺。”萧秀对我说道。 我忙问:“如何改?” “只说刑部包庇长生堂,而不说包庇武生堂。同时将消息送进刑部大牢,传入崔武生的耳朵里。”萧秀跟我解释道。 邓属不解地问萧秀:“为何要如此做?” “依照崔武生与崔铉的关系,本应该说包庇武生堂更合情合理。只是长生堂掌柜段瑰,在崔铉手下为官多年,深受崔铉影响,鱼弘志很难撬开他的嘴。可崔武生却不同,本就是个纨绔子弟,没有那么多的缜密心思。若是将此消息传入他耳朵里,他必然会胡思乱想,这嘴也就不会那么严实了。”萧秀回邓属道。 我忽然想到什么,遂问道:“萧兄这样做,只怕也有为以后的事情,做些准备的打算吧?” “为以后的事情?打算什么?”邓属看向我,再问道。 萧秀笑而不语,于是我耐心地对邓属分析道:“只说包庇长生堂,而不说包庇武生堂。这个消息传入崔铉耳朵里,崔铉会作何想法?就算崔铉心思沉稳,不会多想。可饶阳公主和上官柳儿却不得不想,他们深知崔武生是个什么货色,自然害怕崔武生嘴不严实。你想想看,若是要让崔武生这样的人把嘴紧紧闭起来,饶阳公主如何做才最稳妥?” “最稳妥···依我们这行的经验,只有死人的嘴巴才最严实。”邓属答道。 听他答完,我点点头,与萧秀相视一笑。 邓属还是有些不解我的意思,遂问道:“怎么?不对吗?难道他会派人去刑部大牢割了崔武生的舌头?可就算舌头割了,还有手啊······” “哪用那么麻烦,自然是暗杀了最简单!我和萧兄是觉得邓领卫方才说到你们那行的经验,其实任何地方都是一样的,所以才露出微笑。邓领卫再想想看,若是崔武生被饶阳公主杀了,那么就算崔铉依然能稳得住,还对饶阳公主忠心耿耿。可对于饶阳公主和上官柳儿来说,崔铉却已经不那么值得信赖了。再加上此案之后,长生堂和武生堂必然会遭受重创,甚至不复存在,那么崔铉就更加无关紧要了。这样一来,等我们对崔铉下手的时候,饶阳公主生气还是会生气,却不会有太多不舍,毕竟已经是一颗没什么大用,而且无法再信赖的棋子了。这才是萧兄此举,背后真正的意图所在。”我打断邓属,对他继续分析道。 邓属这才恍然大悟,这时听萧秀问起邓属来:“对了,安排寿光三人住下时,让你寻的东西,寻到了吗?” “寻到了,已经运到刑部大牢附近藏起来了,仵作也换成了我们的人。”邓属对萧秀答道。 他们的话让我听得云里雾里,于是问道:“你们···寻的什么东西?” “哦···那日二公子让我寻三具跟寿光来的三人身形差不多的尸首,以防不测。”邓属答道。 我眉头一紧,突然有些担忧,遂接着问道:“是什么样的尸首?” “都是已经死了的人,一个是得肺痨死的,一个是被蛇咬了毒死的,还有一个是京兆府里关押的死囚,行刑的时候,让韦澳给灌了药后,在乱坟岗捡回来的。二公子知道先生不会允许用活人去替换,所以特意让我从长安和周边找最近死的尸首。在他们被带去刑部大牢以后,又安排将刑部的仵作换成了我们的人。”邓属对我回道。 我听完才放心下来,问萧秀道:“萧兄是想制造,寿光三人在刑部大牢死了的假象?” “嗯!我想···这样对他们来说会更安全。另外,民间的舆论会更激烈,势必会逼着陛下敕令尽快查清此案。”萧秀对我说道。 我肯定的点点头,欣喜地对萧秀笑了笑。这时仆人过来叫用午膳,我随着他们一同起身,绕过门口的屏风,走出门。 迎面袭来一阵风,虽有寒意,却让我倍感清爽,不由得在心中暗自吟道: 一屏里外两风光,放眼园中雪似香。 跨步出门迎冷气,唯觉舒爽不觉凉。 第六十章拒留 “生花妙笔解不出,一字千言人未懂” - 用过午膳,他们各自去房间休息了,我也回到自己住的屋子。躺下又不想睡,于是起身来到火盆旁,拿出马新莹给我的手炉,还有萧泽那日给的小瓷瓶,放到案几上。盯着看了又看,发着呆,想起被马新莹拿走的那个郭婧节给我的小玉瓶。我倚着凭几,自言自语道:“要是小玉瓶在就好了······” 这时,听见门被推开的声音。一般来说,仆人是不会轻易在我睡下以后进来的。于是我抬起眼,看着门口的屏风。看那娇小的身影,像是马新莹来了。 只见他躲在屏风后,冒出个头来,向里瞅。他看向我,我也笑着看向他。 四目相对以后,他才大方走进来,边走边说道:“就知道你睡不着,在干啥呢?” “在看情义···”我瞟了一眼案几,回道。 马新莹走近来,看了看案几,得意地笑道:“嗯···算你有良心!现在知道我好了吧?” “你是如何看出来,我念你的好了?”我虽心里肯定,可想逗逗他,于是笑着反问道。 “这个手炉和小瓶子都是我的!你不念我的好,还能念谁的好?”马新莹傲娇地答道。 见他这样,我又不知死活地想刺激他,故意说道:“你虽给我手炉了,可小瓶子是我从泽叔那讨要来的啊。再说了,就算这小瓶子也是你的,你不还从我这儿拿去一个小玉瓶么?这么算下来,我也没占着便宜,为何要念你的好?” “这两个东西,我可是花了心思的,里面装着多少情义,是那小玉瓶能比的吗?小玉瓶比得了吗?”马新莹有些生气地质问我道。 我心里暗自乐了,还是装作不服气地回道:“怎么不能比?小玉瓶也是郭婧节花了心思的呀?听说是他跟长公主求了很久,才弄来这么些送给我。论起情义来,也不比你少吧?” “好吧,好吧···那算扯平了,行吧?”马新莹居然这样算了,好像没有要生气的样子。 我突然觉得有些失落,于是继续逗他,更进一步说道:“怎么能算扯平了,明明小玉瓶更值钱好么?” “哎呀···钱钱钱,就知道钱!你啥时候学那臭小子,总把钱摆在第一?再说,情义能用钱衡量吗?你不要,给我还回来···”马新莹终于生气了,恼怒地来到案几旁,准备将手炉和小瓷瓶抢回去。 我赶忙扑到案几上,将手炉和小瓶子抓到手中,揽入怀里。同时对他厚着脸皮笑道:“不能衡量,不能衡量,嘿嘿···情义岂是钱能衡量的!既然送给我了,那我自当好生保管,哪有还回去的道理?” “那你说,是我的情义重,还是他的情义多?”马新莹见我如此,抿着嘴,笑着问我道。 我见他不生气了,还有笑我的意思,便装作为难地答道:“额···都有情义,我都感念。” “不行!你要这样说的话,那我一会儿就去把小玉瓶给你拿来,你现在就将你手里的还给我!”马新莹鼓着嘴,不依不饶地说道。 他说着话,就要来我手中夺。我忙躲过他,将东西紧紧抱在怀中,靠到凭几上,对他应承道:“你的多,你的多,别抢啊······” “嘻嘻···”马新莹开心地笑了,接着仰起头,傲娇道:“哼,还治不了你?” “姑娘医术精湛,什么都治不得了!”我故作惊魂未定,对他恭维道。 马新莹笑得满面得意,尔后又恢复平静,试探着问我道:“好啦,别贫了。今日外面日头特别好,小先生可愿陪我去园内遛遛弯?” “嗯···好啊!”我想着现在没什么事,屋内又太闷,于是便答应了。 遂站起身,我将手里的物件收好,整理了一下衣裳,就跟马新莹一起,准备出门去院内走走。 但刚走到门口的屏风处,马新莹突然说了声:“等一下!” 我站住脚,转过身,见他小跑到榻上拿起那领黑斗篷,然后又小跑着过来。 他一边给我披上斗篷,一边对我说道:“虽说外面日头很好,可融雪的时候,还是有些寒意,把斗篷披上抵抵寒。” 披上斗篷后,我们走出门外。马新莹特地跟仆人嘱咐,不用跟着。天气大好,风也息了,经过几日晴天,雪融了许多,青石板路中间已经干了,而路两旁的土都湿漉漉的。 来到梅园的小亭,亭沿在滴着雪融化的水,亭内石凳上很干。我知道出来时马新莹没有拿毯子,便径直坐下。看着满园的梅花,而雪却不见了,此时的梅好像没有雪满地时更好看,于是我叹道:“这雪没了,梅都暗淡许多······” 我见马新莹没有接话,便转身看他。只见他没有跟着我进到亭内,就站在亭前,低着头,皱着眉,也不说话。 见状我便问道:“新莹,怎么了?” “我···”马新莹吞吞吐吐,眉头皱地更紧了,还是没有看我。 “说吧,我听着!”见他这样,我便鼓励他道。 “啊?”马新莹被我这么一说,突然有些吃惊,睁着大大的眼睛,不知缘由地看着我。 我于是笑着对他说道:“呵呵···你把其他人支开,难道不是有秘密之事要跟我说吗?” “嗯···是有一事,也不知该···该不该说···”马新莹听完,又低下头,支支吾吾起来。他此刻的模样,真是又可爱又让人着急。 我见状,便故作轻松地继续鼓励他道:“有什么该不该说的,只管说就是!哪怕天塌下来,我比你高,也是我给你顶着,怕啥?” 听完,接着就见他一横眉,然后抬头看向我,说道:“也罢···就算臭小子责备我,我也要告诉你。其实,前几日霍骞差人送来一封信,是给诗岚姐姐的,可是被二公子给扣下了。” 此刻轮到我紧锁眉头了,这萧秀大概是怕给了珠玑,会让他心思不稳吧。可是······ “没给诗岚姐姐···”马新莹又地下了头,见我如此,大概他内疚了吧,满脸后悔的样子。 我忙安慰道:“我知道了,会好好劝劝萧兄,让他还给诗岚姑娘的。你一定很为你的诗岚姐姐担心吧?我相信他聪慧机敏,一定知道如何应对此事,不会责怪萧兄的。放心吧!” “你···”马新莹欲言又止,抬眼看了我一眼。我想他此刻心中一定在责怪我,没有正确理解他的意思,可是我还能怎么说呢?随后我又见他低下头,继续对我说道:“这样做···你真愿意吗?你知道那是什么信的。” “呵呵···姑娘为何要这样问?我怎会知道那是什么信?”我故作轻松地,尴尬笑了笑,对马新莹回道。 马新莹抬起头,虽依旧皱眉,却不再疑惑,而是直接了当地说道:“别装了,我知道你对诗岚姐姐有意。从第一次看到你望着他的眼神,我就知道!” “有意又如何?”我反问道。这次轮到我不敢看他的眼睛,我转向一边,看着满园傲立的梅花和一地的泥泞,幽幽地对马新莹回道:“这世间很多事,从来都不看愿不愿意,只问应不应该。也或许无关应不应该,而只关乎对与错。” “可对错谁能说得清呢?”马新莹追着问道。 “是啊···对错谁能说得清呢!”我有些失神地接过话。尔后我又看向马新莹,坚定地看着他的眼睛,对他说道:“既然说不清,那就追随内心好了。虽然我不愿意,可是我的心,却告诉我,不应该拦下这封信。我不知道对一个人倾心,是对是错。可我想要的,不是得到,而是幸福。若是成全,能让他幸福,那我也会在弥留之际,为他感到幸福。哪怕余生只剩青灯孤案,只要他幸福着,我也会很心安。至于我,就让他替我幸福着,也很好。不是吗?” “不是!哪里好?如何好了?”马新莹有些哽咽,反问道。 “总比用尽办法得到,却让他无法随心随性,内有芥蒂;或者对他不能坦然相待,有所欺瞒,要好上千万倍。”我忍着难过,撇过脸,回道。望着梅花,对他接着说道:“所以,那是封什么信,我知道,我却不想知道,不愿知道。那是一封他们的信,与我没有丝毫干系。知不知道,也···无关紧要!你看这满园的梅花,没了雪,不也一样开着吗?” 过了许久,马新莹都没有再说话。待我情绪稍稳,才听他又压低声音嘀咕道:“你也看出来了,这梅···没有雪,都暗淡了。臭小子收到那封信后,一直藏着,谁都没说。要不是我无意间听到他跟邓叔商量此事,我也不知道。看来他是对的,你果然要这样做。” “萧兄,他···或许是对的吧!”我接过话道。揣测完萧秀这样做的意图,我发现自己一点都不怪他,甚至有些感激他。萧秀应该知道我会这样选,所以想帮我一次,不让我为难······ 马新莹听完,走到我面前,用手在我眼前晃了晃,打断我思绪。 他皱着眉头,对我问道:“你想什么呢?臭小子跟我邓叔说,若是告诉你,你一定会把信给诗岚姐姐,可是你心中也一定会为此不爽。所以他就打算悄无声息地,将这件事隐瞒起来。他说等时间久了,什么都会过去,不会有任何人知道。” “呵呵···怎么会没人知道,他知,霍骞知,邓属知,送信的人知,更有天知和地知。就算时间能抹去一些东西,却如何也抹不去一个人心中的牵挂。虽然我···一万分渴望自己就是被牵挂的那个人。可终究,我不是!哪怕真瞒下来,最后我能与诗岚姑娘在一起,我又该如何面对一个心里住着别人的他?”我感叹道,心中满是苦涩,连咽下的口水都像胆汁。 马新莹嘴角一抽搐,眼泪灌满眼眶,颤抖着接过话:“你傻不傻,谁的心里不会住着一两个人?时间久了,都会过去的,你又何必在意?你能保证说,在你心底,没有一两个···让你无法忘却的人吗?” “有!可那些人,对我来说,都是过去,不是遗憾;都会放下,不会内疚。我虽不是君子,也不算什么好人,却在‘情’字上,从来不想玩什么手段,只希望做到‘内省不疚’。所以···你不用替我惋惜,这样做我能心安。我知道,你懂的,对吗?”我忍着泪,勉强地露出无奈的笑容,对马新莹安抚道。 马新莹辛苦地忍着泪,又低声问:“真的吗?” “真的!就算负天下人,可对你,对萧兄,对每一个真心待我的人,我都不会允许自己负了你们。我不是好人,甚至对一些人很残酷和冷漠,但对你们这些人,我如何能割断真情?若是对你们都耍尽阴谋诡计,那我就真的···不配生而为人了。”我认真地看着马新莹含着泪的眼睛,真切地回他道。 “好了,好了···不说了,咱回吧,他们该醒了。”马新莹说着,就拽起我来,准备往回走。 “好,回去!”我笑着应答道。接着站起身,低头看着他的眼,我心情复杂地说了声:“新莹,谢谢你!” “不···不用!”马新莹被我盯得不好意思了,收回眼神,放开拽着我的手,快步向小亭外走去。看着他背影,我才真的在心底对他涌起了感激之情。突然又见他转身,对我说道:“哦,对了,这事儿···你可别告诉那臭小子,是我透露给你的!” 我见他睁着大大的眼睛,巴巴地恳求我,这可爱模样又勾起了我的怜惜。可我却想逗逗他,遂仰起头,不看他,走到他前面,回他道:“那可不一定······” “哎呀,你就别告诉他嘛,跟他说了,我就死定了!” “怕啥?做都做了,还怕他?你要真怕他,就不该告诉我呀······” “过河拆桥啊你···哎呀,求你了,别这样嘛······” “谁要过河,我明明在河对岸,玩的很开心!” “你刚刚不是还谢我么?这会儿怎么怪我了?嗯···不要嘛,我错了好不好···” ······ 在回屋的路上,我一直逗着马新莹。他也很识趣,没有跟我生气,反而很乖地跟我撒娇求饶。 - 下午,等珠玑被上官柳儿叫去‘玉薮泽’,我便打算与萧秀讨论此事。 “新莹姑娘,晚上我想吃些你做的糕点,不知姑娘可愿为我辛劳一下?”我对马新莹说道,想把他支走。 马新莹看了我一眼,我皱着眉,也不知他看出我的用意没有。不过他还是答应下来,应承道:“哦···那你等着。” 随后他便从火盆旁的跪垫上起身,往屋外走去。等看着他在屏风里的身影消失,我才开始跟萧秀说起来。 “萧兄,听新莹姑娘说,有一封诗岚姑娘的信在你那里。还望萧兄将信归还与他,别误了他。”我对萧秀说道。 萧秀听完,突然站起身,接着对我行礼。邓属见萧秀如此,也跟着做起来。接着就听萧秀对我回道:“尚兄,此事萧秀擅做主张,实属不该,请尚兄责罚!” “嗨···责罚什么?萧兄快别这样!来,坐下叙话。”我忙回道,站起身,去扶他。 待又坐下,我见他还是一脸愁眉和不安,遂继续安慰道:“其实,我知道你的用意,一点都不怪你。你如此做,虽对诗岚姑娘来说,有些不公平,却也是无奈之举。对当下来说,你的做法,或是最稳妥的。只是···若为了不让诗岚姑娘,在此刻乱了心神,就去破坏一段姻缘,岂不是有些太自私了?虽然身处长安,在此谋局之中,人人皆需万分小心,并且诗岚姑娘身份特殊,要周旋各方,需心神平稳最好,可也不能为此而毁了他一生的幸福。所以,还望萧兄将信放还,我相信诗岚姑娘能把握好自己,不会因此而影响全局的。” 这时,邓属插话道:“先生,二公子不是这个意思,他是为了你······” “我知道,你们这样做是为我好。这是我的谋局,我也希望你们这些谋局中的人,都能得到自己的幸福。诗岚姑娘···应该得到。你们每一个人,都该得到。谋局就像棋局,就算是烂柯棋局,也会终盘人散。到那时,不用如现在这般屏气敛息,自然该轻松写意地拥有自己的幸福。我能力有限,无法为你们每个人找到自己的幸福,因此断然不能再为了谋局,而斩断你们本该拥有的幸福了。否则,呵呵···你们让我拿什么偿还,今日你们的相助之情?”我心情复杂地打断邓属的话,对他二人说道。我不敢让邓属说出全部的话,害怕自己不知如何面对珠玑,也不知如何面对萧秀和他。 邓属不明白我的用意,十分不解,继续说着:“可是······” “没什么可是!”萧秀打断了他,看了他一眼,示意他不要说下去。接着,萧秀对我说道:“好!既然尚兄决定了,待诗岚姑娘回来,我便将信交给他。” 我看着萧秀,很感激他。想起马新莹,于是叮嘱他道:“对了,新莹姑娘···萧兄莫要责备于他。” 萧秀冲我点点头,拿起一颗棋子,落下。 我欣慰一笑,心中叹道: 缘深缘浅人无力,花谢花开鸟不惊。 情字太难谁会解?一心一月共一生。 第六十一章咽苦 “仍要一心吞苦语,从来世事两难全” - 翌日一早醒来,珠玑已经在榻前候着。 “先生醒了?”珠玑见我醒了,忙从案几上拿起手巾,放入架在火盆上的铜洗中浸湿,然后拿出来拧干。接着来到榻前,将手巾递给我,说道:“先生,擦把脸吧!” 此时,我也坐起身,接过手巾的时候,看到珠玑眼睛通红,可脸上泛着微笑,与往日素静而冷峻的样子全然不同。我心里猜到发生了什么,便没有问,只是接过话,应道:“谢姑娘!” “昨日,上官柳儿叫我过去,没有别的事,就是去‘玉薮泽’帮帮忙而已。”趁我擦脸之际,没等我问,珠玑就跟我说起了昨日被上官柳儿叫去的事情。 我突然在心中生出一丝妒忌,只是装作若无其事地,将手巾递还给珠玑,故意回道:“嗯,姑娘辛苦!其他的,可还有什么事?” “其他···就没有什么事了。”珠玑一边说,一边接过手巾。脸上挂着恬适的微笑。他将手巾放到铜洗边沿,接着端起铜洗出门了,一会儿仆人进来将火盆上放铜洗的架子拿了出去。 同时,我也穿好衣裳,来到火盆前。倚着凭几,太阳照进来,却照不到我坐的地方。看到珠玑开心,我本该为他高兴的,可不知为何,心中却总有些苦涩,不知跟谁说,也不知如何说。而回想珠玑哭红的眼睛,让我既心疼又妒羡。 就在我独自感怀的时候,马新莹端着托盘和我的早膳进来。马新莹将托盘放到案几上,便坐到一旁,一言不发。 我看向他,见他鼓着嘴,似乎十分不悦。于是,我问道:‘新莹姑娘,这是怎么了?谁惹你不开心了?’ “吃你的,别跟我说话!”马新莹说着,幽怨地看了我一眼,接着将脸撇向一旁,依旧鼓嘟着嘴,一副故意不理我的样子。 我努力想着原因,难道是因为昨日截信的事?我心中不解,遂问道:“怎么了?难道昨日萧兄还是责备你了?我明明嘱咐他,不要怪罪于你的······” “不是!”马新莹打断我,否定道。 我更加不解了,又问道:“那是为何?谁欺负你了,你告诉我,我去教训他,一定替你把气给出······” “没谁欺负我!”马新莹又打断我,接着转过脸,瞥了我一眼。见我还是没有动筷勺,他紧缩眉头,对我嚷嚷道:“哎呀,你别管了,吃你的吧!” “你这样子,我吃啥都没胃口。你若是不告诉我,我便不吃了。”我故作认真地看着马新莹,说道。 “爱吃不吃!”马新莹说着,就准备起身来拿我跟前的托盘。 我见状,忙护住托盘,对他说道:“别,别···我吃,我吃!” “给你惯得!”马新莹埋怨道,接着坐了回去。 我见他还是不开心,遂提议说:“这样好不好?我一边吃,你一边说。就随便说说你为啥会如此不爽,或许我听完,能帮你开解开解也不一定呢?!” “哎···好吧!”马新莹一叹气,终于肯说了。接着,他又叮嘱我道:“你先吃,一会儿凉了。那···那我说了,你不许笑我!” “嗯,当然!”我边回他,边拿起勺子,划着碗里的粥。 马新莹低下头,抠着手指,对我嘟囔道:“其实···也没啥事。就是···昨儿将那件事告诉你,然后让人家以为,我是为了别的目的,告诉你的。所以···晚上的时候,被人说了,心里委屈。” “被谁说了?除了萧兄,这‘万金斋’还有人敢对你说三道四的?”我半开玩笑地问道。 马新莹看了看我,一脸的可怜巴巴,接着一撇嘴道:“能说我的人多了,我又不是啥要紧的人。臭小子,三娘,邓叔···好多好多,就连纪叔都经常说我。” “纪叔?谁呀?”我好像没听过这个称呼,于是好奇地问道。 马新莹不耐烦地答道:“纪仲直啊,不是说你们见过面么?” “哦···是见过!”我恍然大悟,想起那个眯缝着眼的人。心中生出一些疑惑,于是我接着又问:“怎么,难道昨日是他说你的?” “不是···是我邓叔!”马新莹委屈巴拉地回道。 我倒是有些不解,便继续追问道:“邓领卫?他为何责备你,他不是你叔伯么?” “他说,我将截信的事告诉你,是别有用心,让我以后不能这样。”马新莹楚楚可怜地回我。 我皱起眉,不知如何宽解马新莹,边喝着粥,边说道:“他···或许也是好意。你知道,他从来都没有坏心肠的。” “我知道,可这件事···他就是冤枉我了嘛。所以,就算知道他是好意,听完总还是心里十分不开心!”马新莹还是抠着手指头,对我答道,言语间,委屈地紧,就差哭出来了。 我最怕这种情形了,又不知如何安慰马新莹,便试着转移注意力道:“那你本意是如何的呢?” “我本意···就是想跟你说这件事啊,没有别的想法。就是觉得把信截了,不对你说,有些不好。再说···也对诗岚姐姐不公平。可昨日···邓叔却说,我是为了私欲才那样做的······”马新莹跟我解释着,依旧十分委屈,低着头抠着手指。 我看着,心中生出怜惜,便装作轻松地,对马新莹回道:“别听他的!邓领卫虽忠诚宽厚,却是个榆木脑袋,哪里懂姑娘的好意。我知道,你是出于真诚才这样做的,不是他说的那样。至于他吧,刚毅木讷倒是足够,可却没有姑娘那般锦绣心思。所以,你知道他的,本意不坏,就不要生他气了,可好?” “我知道,你说的···我都懂!可是,想想···心里还是不得劲。”马新莹言语间平和许多。 我见他缓和些,继续笑着劝解道:“不应该呀,若仔细想想,你该开心才是!你想啊,在这件事上,很明显你要比邓领卫聪明多了,思虑地更深,更细。你再想想,此事萧兄可曾对你有半分不悦?” “那倒没有···”马新莹回着我,抬起头来。他见我停住,正看着他,便对我急道:“你快吃!再不吃,该凉了!” “好!”我笑着应答道,接着便端起碗,喝了起来。 马新莹趁我喝着粥,又对我说道:“谢谢你啊···你这样一说,我心里舒畅多了。” “诶···对了,我见诗岚姑娘眼睛红了,是不是昨日···”我突然想到珠玑,便停下来,问马新莹。只是我没有把话说完,怕说出那个字,心里会忍不住更加疼惜。 倒是马新莹识趣地接过话道:“这还用问吗?昨日诗岚姐姐睡得很晚,不过刚刚遇到他时,倒是见他心情不错。” “嗯,看出来了···”我低声说道,然后继续将碗送到嘴边,喝起来。 接着就听到马新莹问我道:“诶,你···还好吧?诗岚姐姐去用早膳了,要不······” 我听到了他的话,只是没有立刻回他,继续喝着粥。直到把粥全喝完,我才强装无事地,笑着对马新莹回道:“我?好着呢!我喝完了,你把这些拿走吧。” 马新莹摇摇头,站起身,拿起托盘往外走,边走边叹道:“哎···你就装吧!” 我笑着望向马新莹,我知道他明白我心中的苦楚。可是我却不能说出来,哪怕是珠玑不在的时候,我也说不出口。我爱慕珠玑,可是对我来说,此刻不是被拒绝,不是被抛弃,不是被背叛,而是失去了机会,就连苦恼的资格都没有。这个时候,我该如何说出口,又能跟谁说呢?唯有自己在心中独自承受、化解,别无他法。 - 这一日我都在园内四处闲逛,逛厌了就回屋,与萧秀喝茶对弈。上午的时候萧秀告诉我,河东、宣武、昭义三镇请求调兵河朔三镇周边的表书已经送达御前。 傍晚时分,我和萧秀正下着棋,邓属从外面进来说:“先生、二公子,陛下在延英殿召见李德裕,问了关于调兵一事。” “他们怎么说的?”我忙问道。 “陛下担心这样做,会招来河朔三镇的不满,恐生变故。但李德裕却极力支持,说河朔坐大,当及早提防。又说只是增兵周边,河朔无权过问。更何况河朔已经有联络其他藩镇之意,只怕不臣之心已起,若是毫无防备,将会后患无穷。陛下听完,便应允了增兵一事。”邓属边回我,边跪坐下,接过马新莹递给他的茶水。 萧秀听罢,开心地笑道:“嗯,不出所料!呵呵···咱们这个卫国公,也知道陛下身体每况愈下,需早些提防河朔,以免生乱。” “能生什么乱?还能翻了天不成?”马新莹在一旁嘀咕道。 邓属回他道:“新莹有所不知,河朔常备军合起来差不多二十万。若是对其毫无防备,他们直取长安也并非不可能。” “我才不信呢,长安不是有神策军么?十几万人护卫京畿,再加上沿途各道的兵马,怎么可能让河朔直取长安?”马新莹反驳道。 这时,萧秀接过话,不屑地回马新莹道:“神策军?你知道神策军烂成啥样了吗?自从阍寺把持神策军以后,神策军便成了一些人的进身之梯,里面大多是官宦子弟。你指望他们去打仗?只怕望见河朔的旗帜,就会丢盔弃甲,哪有什么战力!再说沿途各道的兵马,即便有些是能打仗的,但太分散了,根本无力阻击。” “好吧,我又不懂···”马新莹嘟囔道。 萧秀皱着眉头,看着他,厉颜斥道:“不懂别说话!” 马新莹一噘嘴,满不在乎地把脸瞥向一边。 我倚着凭几,看着他们的样子,心里都乐死了。为了避免尴尬,我岔开话题,问邓属道:“邓领卫,可还有其他事?” “哦···墙里还传来消息说,午间陛下身子不适,召赵归真前去。赵归真说陛下正在经历换骨,要从人骨换成仙骨,所以要承受常人不能承受的疼痛。待换骨完成,陛下就是仙体,离长生不老更进一步了。”邓属喝了口茶,放下杯子答道。 我笑而不语,倒是萧秀在一旁叹道:“呵···这牛鼻子老道,很是会蛊惑人心嘛······” “关心则乱!若是不关心,不相信,他又如何能蛊惑得了。可惜世人总是会太过关心一些事,这就让骗子有了可乘之机。只要投其所好,哪怕再简单不过,甚至漏洞百出的骗局,都会有人无条件的相信。人的本性如此,总渴望一些遥不可及的事情,一时间是很难改的。能脚踏实地,活得真真切切的人,又有几个呢?所以,纵然是高高在上、君临天下的皇帝,也难免着了此道。”我盯着棋盘,若有所思地跟着说道。 萧秀放下一颗棋子,接过话说:“嗯···尚兄说得是!不过,若是皇帝信了他的话,对我们来说或是件好事。” “为何?”邓属不解地问道。 萧秀看了他一眼,笑着答道:“呵呵···虽然赵归真只字未提立储之事,但却说了一件陛下期盼已久的事情。” “公子是说‘长生不老’?”珠玑在一旁问道。 萧秀笑着点点头,不再说话。珠玑倒是有些明白,可邓属还是一脸懵懂。 于是我落下一颗棋子后,对邓属解释道:“既然陛下认为自己能‘长生不老’,那陛下自然不会再对立储如此着急了。若是朝堂一直争论不休,不如先放一放了。反正皇子们都不大,品行可日后慢慢考量,无须急于一时。并且陛下还能落得个清净,安心去‘换骨’。” “那饶阳公主和鱼弘志呢?陛下不是想借此削弱这两位吗?”邓属又问道。 我反问他道:“都不会死了,还怕鱼弘志和饶阳公主吗?” “也是···既然不会死,那饶阳公主和鱼弘志也就没必要除掉了。毕竟两人都同朝多年,相安无事,也没有要反他的意思。再不济,等他熬死了鱼弘志和饶阳公主,大权自然也就回到手中了。”邓属头头是道地跟我们分析着。 萧秀见他如此分析,有些诧异。尔后,萧秀笑着看向棋盘,边落下棋子边赞扬道:“嗯···不错,评析地很好!” “嘿嘿···”邓属不好意思地憨笑起来。 “是你们将刘玄靖辅佐杞王的消息,传给赵归真以后,他才去跟陛下这样说的吧?”萧秀盯着棋盘,没有看邓属,接着问道。 邓属想了想,回道:“我们的消息···那日先生说了后,夜间就传给他了。只是说来有些怪,他得到消息后并无任何举措。倒是昨日兖王生母刘贤妃去了他那里一趟,之后就有些不同了。墙里说,昨日晚间陛下进食丹药后,便觉得身子不适。今日午时进完丹药,没一会儿就将赵归真叫了去。” “呵呵···想不到,这条当初我没抱太大希望的线,此刻倒是起了不小的作用。”我有些惊喜,笑着说道。 萧秀放下一颗棋子,接过话道:“我想,其实赵归真得到消息后,就是在等兖王的人过去找他吧。” “为何要这样?既然得到了消息,知道其中利害,直接行动不就行了?干嘛还要等兖王的人去找他?”邓属不明白,遂又问道。 萧秀看了看他,这次倒是没有皱眉,笑着回他道:“或许不仅仅是去找他,更有可能是去求他。这样一来,就不是他主动帮兖王的,而是兖王求助于他。将来若是兖王上位,回想起今日来,会更念他的相助之情。另外,他也想知道,兖王到底有没有争储之心。” “若是兖王重情重义,无论怎样都会念他的好。若兖王薄情寡义,就算他为兖王死了,兖王也不会记得他的。真是,这弯弯绕绕的,多此一举···”邓属在一旁低声叹道。 萧秀将手中的棋子扔进棋盒,抬头瞪了邓属一眼。邓属见状,便不再说话。 我见状,只好圆场道:“邓领卫说得很对!可试想一下,若你是一个经历过被宠,又被冷落,费劲心力才重新回到高位的人,你会不会对皇帝的态度十分在意呢?” “自然!万一再遇到一个不对付的皇帝,那就没···哦···我明白了!”邓属正回我,突然停了,似乎是明白了。接着站起身,对我和萧秀行礼道:“先生、二公子,邓属口不择言,请二位见谅!” 我噗嗤一笑,忙站起身,打算招呼他回来坐下。 可却听见邓属又说道:“外面还有些事要做,就不陪二位了。” “嗯,去吧!”萧秀看都没看他一眼,就应了他。 我望着邓属的背影,边坐下边叹道:“邓领卫,还真是个憨厚的人!” “也不知他是真明白,还是假的。哎···”萧秀盯着棋盘,摇了摇头,叹道。 我放下一颗棋子,笑着对萧秀说:“呵呵···当然是真的!他都那样了,你有什么好责备的?” “但愿吧!”萧秀望了望身后,已经在屏风中消失的身影,对我叹道。 我笑了笑,不再说话,但愿邓属能明白萧秀的意思吧。可就算不明白,也没有什么,他是那样一个任劳任怨、待人以诚的人,怎么能要求他事事都如萧秀一般通透谨慎呢? 望着门口的屏风,我在心中默默叹道: 梅开香暗远,雪净鸟偷闲。 左右君别问,丹青画入帘。 第六十二章偏护 “笃志不伤爱古人,偏怀浅戆绝无悔” - 入夜之后,邓属从外面进来,又带来一个新消息。 “先生、二公子,不出二位所料,饶阳公主果然行动了。目前,一队青衣卫正在向刑部大牢而去。”邓属一边行礼,一边说道。 我关切地问他道:“青州的那三个人,可有换出来?” “还没,要赶在青衣卫之前换出来吗?”邓属反问我道。 没等我接话,一旁的萧秀插话道:“尚兄,若是提前接出来,不是不可,只是青衣卫看到了一定会将此事告诉饶阳公主和上官柳儿。未免节外生枝,还是等青衣卫走了以后,再接出来的好。另外,这三人自从来长安,便一直在我们的庇护之中。须让他们知道一下,在这京城之中,有很多人想要他们死,天子脚下也非净土。这样,在安置他们的时候,会少费很多口舌。至于这三人的安危,派几个得力的兄弟看着,不会出什么大事。” “嗯···就依萧兄所言。对了,不知萧兄打算如何安置他们?”我接过话,问萧秀道。 萧秀想了一下,回我道:“依我之见,还是送回寿光。不过此刻的寿光,活计不好找。他们的家人都已经不在了,他们回去也没了依靠。到时候,再问问他们吧。若是愿意,可在萧府的铺子里找个活计。倘若不愿意,就给他们些钱财,让其自谋生路。” “萧兄安排妥当,这样我便放心了。不过,还有一处需我等注意一下。饶阳公主那样的人,就算当下不会对他们动手,可此事风声过去以后,难保不对他们赶尽杀绝来泄私愤。所以,还望萧兄和邓领卫能谨慎行事,千万别让饶阳公主的人查到他们。”我对萧秀和邓属叮嘱道。 邓属听完,放下马新莹递给他的姜茶,回我道:“先生放心,送那三人回去的时候,途中我们会几次换人换车,所有的车夫都只送到目的地即可,不会多问。另外,中途还会将三人分开几次,并且会换几次衣裳。最后到寿光,是藏在运货的车上,与货物一起抵达。到寿光以后,若是他们愿意留下,也只安排他们在作坊中做事,不会让他们抛头露面。若是他们想自谋生路,我等亦会告知他们改名换姓,一生都不可再用真实身份示人。” “邓领卫甚为心细,如此,我便没有顾虑了。”我对邓属赞许道。邓属的这番话,让我很吃惊,也很开心,不知何时他竟然能想得这么仔细了。不过他想的越多,也越能分担萧秀身上的担子。想到此处,我用欣赏地眼神看着他,端起杯子,喝了口茶。 刚放下茶杯,就听邓属憨憨地对我笑道:“嘿嘿···先生谬赞了。其实,这些都是二公子先前跟我吩咐的,我不过跟先生复述了一遍而已······” “那也是很好了,要是我,那么复杂,我一半都记不住!”马新莹在一旁嘀咕道。 我看向马新莹,与他对视一眼后,马新莹立刻躲闪开,眨眨眼,看向别处。我遂收回眼神,看着邓属,笑着说道:“新莹姑娘说得对,已经很好了。” “嗯,很好了!”萧秀也肯定地应和道。但萧秀仅仅也就是应和而已,并不想多说。他马上又看向我,问道:“尚兄,上次你说,想拿此事做些文章。那待青州三人‘死’后,不知尚兄想如何做?” “其实,也不用做什么。当下这桩‘假药’案,已经是满城风雨。若是青州这三人‘死’在刑部的消息传出,难免不会引起群情激愤。民众的情绪,会在这一件件的事情中,慢慢积蓄,若不及时化解,必然被激怒。到时候,不免会出现几个有担当的,要去刑部质问。朝堂上的官员,也免不了对刑部加以指责。因此,为避免刑部封锁消息,我们将崔武生和青州三人的‘死’讯传出来就行了。剩下的时间,安心做个旁观者便是。”我对萧秀答道。 这时,只见萧秀皱起眉头,随后对我担忧地说道:“尚兄这样想,自然不错。只是···我担心,若是民众情绪太高,会有无辜之人受到牵连。” “是啊,先生,古往今来,有无数因为多说话而屈死的冤魂。饶阳公主和鱼弘志,都不是那种在乎民情民心的人。倘若他们真发起狠来,难免不会拿几个为此事鸣不平的人开刀。”珠玑也对我担心地说道。 我知道他们说的是实情,可心中还是难以平静地接受,遂不忿地说道:“我知道你们说的很对,我也知道很多人因为一腔正直而被扣上‘鼓动民心、意图不轨’的帽子,我更知道他们大多是被冤死的。可你们告诉我,他们的所作所为到底是对还是错?为什么那么多前车之鉴,还是会有人选择一样的路?为什么他们死后,会被人铭记,被人惋惜和敬仰,而不是觉得他们咎由自取,对他们嗤之以鼻?这不正是由于,我们大家心中都相信正义应该得到伸张,世事皆需公平处置吗?我们都知道世间有很多昏暗,可心中从来都不曾放弃追逐光明,甚至不惜以命相抗。不是谁的命低贱,而是在一些人眼中,正义比命还重要。我们把这些人称为仁人志士,我们弘扬他们的事迹和品德,我们还教育子孙要学习他们的精神,要敬仰他们的灵魂。因为我们这个民族,始终相信正义的力量,唯有正义长存,民族才能生生不息。我们相信,居于天下中心,就当行事方正。哪怕是打仗,我们也要求师出有名,做正义之师。那些为一己私欲、为掠夺而发动的战争,在我们看来就是不义之战,必会失败。所以,即便我们攻下城池以后,也很少烧杀抢掠,更多是安抚民众。在我们看来,这就是正义之道。而言为政之失,论为官之过,愤判罚缺公,难道就不是正义之道吗?就不该坚持吗?为何遇到民怨、民愤之时,只言民刁,不言官浑?朝堂清明,行事磊落,何来民刁?民不刁,官就不浑了吗?只怕是耳畔清静时,却不晓得已经危机四伏了吧!” “那先生···还是要做这件事?”珠玑见我愤愤不平,小心翼翼地低声问道。 我深吸一口气,接着坚定地看着他说:“对!一定要做!” “好!此事我来安排。目前,陛下身体示弱,可让墙里的人在他耳边劝劝,不对议论之人明面上降旨处罚。只要没有明旨,鱼弘志和饶阳公主就只能暗中行事。我们多派些人手,阻断他们行事便可。”萧秀接过话,对我说道。 珠玑听完,皱着眉头,提醒道:“即便如此,只怕也不会容易的······” “无论多难,我也会倾尽全力,竭尽所能去做。”萧秀对珠玑回道,接着又对我说:“不过,倘若有疏漏之处,还请尚兄万勿责怪。” “如果这些心存正义、明辨是非、不失礼节、又无心作乱的仁人志士,我都不能让他们舒心畅意,不能护他们周全,那我还谋这些事作甚?我又何必要如此苦心绸缪?萧兄且放手去做,倘若真有人因此而罹难,也都是我的责任。将来,我必要为他们寻回公道。”我毫无犹疑地对萧秀答道。 萧秀点点头,接着同邓属一起出门去安排了。深夜时,在珠玑和马新莹离开后,萧秀才领着邓属回来。 “先生,刚刚青衣卫已经动手了。青州三人虽然就关在崔武生的对面,青衣卫却未曾对他们有何行动。不过,青衣卫在刺杀崔武生后,想对关在旁边牢房的段瑰下手,被我们的人抵挡了回去。”邓属行礼完,对我说道。 我点点头,回道:“意料之中!饶阳公主这是想不给鱼弘志查到崔铉的机会,索性两个都杀了。至于长生堂,他也是不打算要了。如此看来,他还是有些聪明的,知道青州三人当下还动不得。不过,他却不知道我们已经‘帮’他动了。对了,那些青衣卫,可有除掉?” “这个···”邓属支支吾吾。 这时,萧秀接过话说:“没有,是我让他放过那几个青衣卫的。我是想,若是青衣卫回去的时候,青州三人还好好的,明日却爆出三人死了,或会让饶阳公主认为是鱼弘志栽赃给他的。” “萧兄想的倒是也没有错,只是···我怕此事瞒不了多久。若是饶阳公主和鱼弘志对质,必然引起二人的猜疑。事后,会用心调查此事。”我心中不安地对萧秀解释说。 萧秀轻轻一笑,对我回道:“呵呵···他们恐怕是没心思去对质了。鱼弘志要加派人手拼力护卫段瑰,还有审讯事宜,一时半会儿腾不出空来。而饶阳公主和上官柳儿,则会忙着跟此事撇清关系,哪有功夫去细想其中纰漏。就算是事后,注意起此事,也无迹可寻了,还能查出什么来?尚兄且放宽心吧,我不会让他们轻易查出来的。” 萧秀的这份自信,甚至是自负,我真的很担心。不是说信不过他,只是一时间感到有些隐忧。不过他既然这样说了,我也不好再辩什么。只得笑着,对他说道:“萧兄行事,我自然放心!” “嗯,今日也不早了,我等就先回去,不打扰了。尚兄早些歇息!”萧秀说完,便起身,与邓属一起行礼,接着一前一后出去了。 萧秀和邓属出门后,仆人便进门将案几收拾好,屏风也移到恰当位置,给火盆添了些炭,接着出去关好门。我来到榻上,却有些难以入眠。可能是“醉梦令”的毒性又渐渐起了,觉得身子燥热,心中烦闷。可想起事情来,却又理不清思绪,也不知过了多久才睡着。 - 第二日一早,听见开门声我就醒了。从屏风中的身影,我认出那是马新莹。我见他来这么早,很想知道他干嘛来的,平日都是珠玑比他早的。 出于好奇,于是我躺在榻上假寐。只见马新莹端着铜洗进来,铜洗沿上搭着手巾,铜洗里的水还冒着热气。待一同进来的仆人将架子放好,马新莹轻轻地将铜洗放到火盆上,没发出一丁点声响。接着,他摆摆手,示意仆人出去。待仆人出门后,马新莹拿了块素日垫着的坐垫,来到我榻前,跪坐下。他用手支在榻沿,托着脸,盯着我看。 我被他盯着怪不好意思的,便干咳两声,睁开眼。 “小先生,你不用睁开眼,我是不会拆穿你的。”马新莹还是那样盯着我,笑眯眯地说道。 我被他逗乐了,笑道:“呵呵···被姑娘这么盯着,我就算不睁眼,也要脸红的呀。” “脸红什么?我不也被你偷瞄半天了,也没觉得有啥不适,你倒是先羞起来,好生小气!”马新莹说着,撅起嘴,露出不屑的样子。 我不服气地争辩道:“我哪有小气?” “就是小气!小先生就是小,人小,脾气小,度量也小!”马新莹一边说着,一边站起身,走去火盆旁。他将手巾湿了湿水,拧干后扔给我。 我坐起身,接到手巾,擦了擦脸,又扔还给马新莹。然后我从榻上起来,边穿衣,边回马新莹道:“好!新莹姑娘说小,那便是小!姑娘生来大气,小子自是不敢造次。” “那是自然!”马新莹满意地笑道。 随后,马新莹招呼仆人将铜洗和支架拿出去,又差人去厨房端早膳过来。 待我吃上早膳了,见珠玑还没来,便问马新莹道:“你诗岚姐姐,是被上官柳儿叫去了吗?” “没有啊,没听人说呀。”马新莹立刻答道。 我咽了口粥,应了声:“哦······” “哎呀···诗岚姐姐前天夜里没怎么睡,又早早来你这里。昨儿回去的很晚,今日贪睡一会儿也情有可原。说你小心眼吧,还不服气。怎么着,难不成你要责罚诗岚姐姐呀?”马新莹嘲讽我道。 我拿在手中勺子里的粥没来得及喝,便急忙辩解道:“我哪有这个意思?再说,我都认了自己度量小,何来的不服气啊?” “切···你倒是责罚呀,你舍得吗?”马新莹调侃起我来了,接着又问我:“诶,你是不是后悔了?” 见马新莹如此调侃我,实在不能忍,于是故作轻浮之态,笑着回他道:“我后悔什么?这世间之事皆不值得后悔!做了便是做了,后悔也改变不了什么。倘若做错了,只要我愿意,一错到底又有何妨?当然,我是舍不得罚他。不仅是他,我也舍不得罚你呀!” “说他便说他,说我干啥?”马新莹不满地瞪着我,接着又呵斥我道:“喝你的粥吧,喝粥都堵不上你的嘴!再不喝,你也别喝了!” 我心里被他逗乐了,不再说话,只顾着低头喝碗里的粥。 待我用完朝饭,珠玑才匆匆赶来。珠玑来了后,见我都吃完了,忙对我行礼,满怀歉意地说道:“诗岚嗜睡忘责,请先生责罚!” “责罚什么?我说过,在萧府不用如此。再说今日也没什么要事,连新莹姑娘都说你情有可原,我又岂能胡乱责罚?姑娘且去先用些朝饭,我与新莹姑娘先去园内逛逛。”我微笑着对珠玑回道。 珠玑依旧没有起身,接过话说:“可是······” “哎呀,可是啥呀?姐姐起身去用膳便是。他这里有我,不用担心!”马新莹拉起珠玑,打断他的话,说道。 珠玑被马新莹拉起来后,羞愧地看了我一眼。我笑着对他点点头,随后目送他出门去。 待珠玑走后,我披上斗篷,在马新莹的陪同下,一起出门去园内,边逛边聊。 “诗岚姑娘,还是住在东院吗?”我问马新莹道。 “对呀,自我来便是在东院起居。”马新莹答道。 我遂跟马新莹笑道:“那是自我们来长安,进到‘万金斋’后,他便在东院没动过。” “东院倒是也不差,就是离这里太远了点。诗岚姐姐每日都这样来回,是有些麻烦了。他也不跟我说,我竟疏忽了此事。这样,今日我便让他搬过来,去我隔壁住下。”马新莹回道。 我笑着点点头,心想也不能要求更多了。不知不觉,来到那片池塘旁。池塘中的水被排掉了,人们正在泥里忙活着,岸边横七竖八地放着还没洗净、带着泥的莲藕。 见我走近,正站在岸上指挥的邓属,立刻迎上来。行完礼后,邓属笑着跟我说:“先生还是别走近了,那边泥泞,别沾到身上,脏了衣裳。” “你们是在挖藕?”我问道。 “嗯!这几日太阳尚好,雪都融了。趁着年节前,将藕挖出来,否则也不知哪一日又要下雪,冻上就不好挖了。”邓属跟我解释说。 我见池塘里的人都停下了,看着我这边。我便对邓属说道:“那你们忙吧,我就在此处看看,不过去。” 邓属憨憨一笑,接着跟我行礼,然后回去继续忙活了。 我见他们忙活,心里也挺想参与的,只是我知道自己身体,便不做冒险的打算了。想起刚刚邓属的话,对身旁的马新莹叹道:“是啊···转眼就到年节了!对了,新莹,你今年除夕元正要回去陪双亲吧?” “父亲和母亲都去了西域,未必回来。不过就算回来,我今年也不会回去,应该还是在这里过年。”马新莹略显无奈地对我说道。 我知道原因,可他此刻却让我格外心疼,于是对他说道:“是萧兄的意思吧?没事,若你双亲回来,我去跟萧兄说,放你回去跟他们团聚。” “不用了,你不说,他们或能回来见我一面。你若是说了,只怕他们是回不来的。小先生,我知道你是好意,我也领情,可···他们也有他们自己的事儿。这么些年,我早就习惯了,也能理解。”马新莹看着远处的池塘,对我低声回道。接着,只见他底下头,眼角流下泪,哽咽道:“其实,就是···会有些想他们···” 女人的眼泪,真是世间最金贵,最打动人的东西了。我见他流泪,却不知如何安慰,心里百转千回,思绪种种,却难以启齿。 片刻后,马新莹泪都没擦,又笑着看向我,对我说道:“再说,我也不放心你呀···你这般病怏怏的,我如何放心得下?” 见他这样,我也冲他笑起来。看着他眼角的泪痕,和脸上挂着的笑容,我心有感触,对他吟道: 泥中冬日果,藕断有丝连。 岸上佳人泪,戚戚不忍言。 第六十三章隐虑 “信马游缰寻隐道,析微评异笑痴人” - 马新莹与我对视一眼,温婉一笑。接着他转过身,看向远处忙活着的人们,也对我吟道: “冬日闲人懒,泥池起藕勤。 何须愁泪下,各是自由身。” 这时,萧秀急匆匆走过来,对我们说道:“尚兄,出了件急事。” “何事?”我忙问道,见萧秀如此焦虑,想来应该是什么要紧事,所以我也跟着紧张起来。 “昨日邠州分柜送来消息,说是有一行吐蕃的细作往京城来了。”萧秀喘着气,急忙回我道。 我突然不解起来,好奇地继续问:“吐蕃与我大唐连年征战,遣些细作也没什么奇怪的。萧兄为何如此担忧?把这群人盯死便是。” “尚兄有所不知,此行细作是尚恐热派来的。而且他们并非只是打探消息,还有联络朝臣之意。”萧秀对我答道。 听罢,我也有些担忧起来,接着问:“消息可靠吗?可查清是联络谁的?” “此行人投宿在邠州分柜经营的一处客栈,我们的人见他们鬼鬼祟祟的,便盯上了。夜间在他们房里点上了‘醉心香’,本来什么都没翻查到,但回想起他们其中一人,白天的时候十分小心自己的腰带。于是便取了他腰带,挑开线,才发现联络的信,就缝在腰带内。如此谨慎,想来消息是可靠的。信上联系的是李浑,不过据邠州分柜所述,他们已经不是第一次联系了。”萧秀对我解释道。 我稍加思忖,对萧秀继续问道:“腰带还给那些细作了吗?” “没有。缝腰带的线很特别,邠州分柜说,找遍了布庄也没有寻到一样的,因此只能作罢。”萧秀答道。 我见如此,便放心了,对萧秀说道:“嗯,此刻不宜打草惊蛇。若是不妥,作罢也是上策。但如此一来,怕是会被察觉。不知对那行细作,邠州那边又是如何打发的?” “邠州分柜差人伪装成贼人,将那行细作洗劫一空。当然,为了做得像一点,当晚留宿客栈的人,多多少少都被‘拿’了些。第二日,客栈便报了官。为了与这行细作搭上,还给他们送了些路费,并派人盯着他们。只不过,此行人没有返回吐蕃,反倒继续往长安来了。算着日子,应该今日到。”萧秀对我细细说来。 “没有返回吐蕃?”我有些纳闷,自顾自地嘀咕着。转念又明白过来,遂对萧秀说道:“他们没有折返回去,想是这联络的信函,不止一封。应该还有一行人,与他们是同样的任务。他们来长安,可能与另一行人汇合后,合力行事。也有可能是,他们除了送那封信函,还有别的任务。无论如何,还是要盯紧他们。” “尚兄放心,已经有三路人牢牢盯着他们,绝不会让他们逃脱。”萧秀对我应道。 不过深想下去,恐怕此事不会如此简单。于是,我又对萧秀皱眉说道:“只怕此事会牵连不少人,他李浑不过一个小小兵部员外郎,若背后没有人,岂敢与尚恐热联络?再说,尚恐热能与他交易什么呢?李浑是李德裕的长子,世代簪缨之家,钱财自是不缺的,否则可让李德裕安排去户部和吏部,哪怕是工部。不过他却在兵部,还只是一个小小的员外郎,可见他并不在意钱财。只是他为何要与尚恐热勾连,我倒是困惑地紧。” “这还不简单嘛,李浑一定是李德裕指使的呀!至于同尚恐热交易什么,跟着他们仔细看看,不就知道了。”马新莹在一旁插话道,接着又问我们说:“对了,那个尚恐热可是把吐蕃搅地天翻地覆的人?” “是啊!怎么,新莹姑娘也知道此人?”我看着马新莹,好奇地问道。 马新莹白了我一眼,答道:“我又不是聋子、瞎子,岂会不知?据说当年,就是尚恐热唆使佛教僧人,刺杀了吐蕃赞普朗达玛。赞普死后,他又怂恿云丹自立为赞普。而后他将赞普朗达玛之死,栽赃给云丹,起兵讨伐。尚恐热与当时吐蕃的宰相——尚思罗在蒲寒山激战数日,最终获胜,杀死尚思罗。从此尚恐热成了草原上最强大的势力,还自称宰相。只不过此人阴险残暴,最终招致鄯州的尚婢婢不满,与他分庭抗礼。尚恐热与尚婢婢几次交战均被击败,他的势力也已大打折扣。怎么这个尚恐热还不老实呢?这个李德裕也是没长心眼,竟然与这种小人勾连!” “我倒是觉得,未必就是李德裕的意思。李德裕虽不是什么正人君子,但有些事,是他身在高位不得不为,却并非他本意。在我看来,这个卫国公还是有分寸,知轻重,存底线的。像这种叛国之事,李德裕身为总览政事的宰辅,为何要做?他本就是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了,何必要冒灭九族的风险去做此事呢?就算将来换了个不器重他的皇帝,他还是可以去其它地方做官的。与延续大权相比,全家族人的性命,应该更要紧吧?再说,这个尚恐热又能给他什么呢?无论从哪个方向去想,这都不合情理。所以,我想此事应该不是李德裕的意思。”我对萧秀和马新莹仔细分析道。 马新莹反问我道:“既然不是李德裕的意思,那你觉得会是谁指使李浑这样做的呢?” “兵部···这个兵部目前挂名的尚书石雄,领兵在外,无暇顾及朝堂。兵部理事的,也就变成了兵部侍郎白敏中。而白敏中又唯鱼弘志马首是瞻,我想李浑勾连尚恐热的事,会不会是鱼弘志的主意?”我对萧秀说出自己的猜测。 萧秀想也没想,接过话答道:“若是李德裕都没有动机,鱼弘志就更没有动机了。虽说朝堂上他不占优势,但他手握重兵,钱和权都不愁,因何要与尚恐热做交易?就算哪日皇帝驾崩了,以他手中的兵权,还怕新主不是自己的人吗?” “如此说来,也就剩下杞王、兖王和饶阳公主有可能了。只是···他们是如何将李浑拉进来的,又想同尚恐热做什么样的交易呢?”我不解地问道,突然明白了萧秀为何会那般焦急,此刻的我也是一样的坐卧不安。 萧秀接过话道:“这也是我困惑和忧虑的地方。此事除非不发生,要发生一定不会是小事。尚恐热觊觎中原许久,若真打开门让他进来,只怕天下从此大乱。更有甚者,会重现‘五胡乱华’的惨状。” “事未发生之前,先不做定论。牢牢盯住那些细作,同时让邓领卫多准备些人手。若真到了关键时刻,为了阻止他们,可行非常手段。解决这些细作,对邓领卫来说,应该不是难事吧?”我看着远处泥池里忙活着的邓属,问萧秀道。 萧秀沉稳地答道:“这些细作,虽也是精挑细选的,但论及功力,还是不足为虑的。” “那就好,如此我便心安许多!”我接过话,微微一笑,回道。这时,珠玑用完朝饭,走了过来,跟我行礼。 萧秀没有停下话,继续跟我说道:“对了,昨日夜里,河朔三镇八百里加急的信,送到崇仁坊的进奏院了。此刻,这三镇的进奏院内,都在准备送给兖王过生日的礼物。听监察之人说,三镇的进奏院已经都备了几箱子礼物,还在忙活着。” “看来河朔三镇已经察觉到了调兵之事。他们倒也不傻,还知道八百里加急,来为自己解围。不知是他们自己真的变聪明了,还是萧兄教导地好?”我望着萧秀,邪魅一笑,问道。 萧秀看着我,得意笑道:“呵呵···我也没做什么,就是让人对他们敲打敲打,点拨了一下。对了,待明天兖王生日之后,尚兄打算如何做?” “兖王生日?兖王明天就过生日了?呵呵···倒是不知,在河朔投靠兖王之后,饶阳公主和杞王会作何反应?诗岚姑娘,你说···饶阳公主会如何应对此事呢?”我没有忙着回答萧秀,先问珠玑道。 珠玑看了看我,又瞟了一眼萧秀和马新莹,而后温文尔雅地回道:“诗岚愚笨,观事皆管见所及,本不该絮聒。不过先生既采及葑菲,诗岚岂敢不敬献刍荛。在诗岚看来,饶阳公主得知此事后,定会恼怒。不过他却对此束手无策,恐会来请教先生。先生可借此时机,继续‘规劝’公主支持兖王。当然,如此做,公主未必开心。可我想,先生无需在意公主开不开心。至于杞王,本就对河朔无过多期待,该不会有太大反应。但除了饶阳公主和杞王,我想还有两人会对此事仔细揣度,一个是老谋深算的鱼弘志,另一个则是藏在杞王身后的刘玄靖。鱼弘志手握重兵,兵权是他最后的底气,断不会允许杞王和兖王得到其他军方的支持。再者,鱼弘志常年盯着河朔三镇,自然对他们更上心。而刘玄靖思虑缜密,虽然不一定在此事上,对杞王有所建言,但私下一定会细细揣度此事带来的各种后果。诗岚盲瞽之言,实在是班门弄斧,让诸位见笑了!” “笑啥?他们敢!姐姐见识不凡,反正是比我强多了。我看,他们两个,也未必能有姐姐想地这般透彻。”马新莹立刻接过话,对珠玑说道。 珠玑笑了笑,又谦逊地说:“妹妹偏护,诗岚虽心里高兴,但还是有自知之明的,岂敢与先生和二公子并论!” “姑娘过谦了···其实姑娘所言,句句都在要害,若非颖悟绝伦,也是说不出这番话的。我心里所想,也正是姑娘所言,不知萧兄觉得可行否?”我对珠玑欣赏地说着,同时又问萧秀道。 萧秀皱着眉头,若有所思地回道:“可行自然是可行,只是这个刘玄靖,我始终有些不太放心。他略施小计,便帮杞王攀上仇从广;河朔重新择主,也是他最先识破;青州假药案一发,他便顺势挑起立太子之事···可见此人的心机之深,我等不得不防!” “刘玄靖确实不得不防,只是···他却并非关键。一来,杞王对他不是言听计从;二来,他叫不动鱼弘志、李德裕,哪怕是仇从广。所以,还是先不动他为好。派人紧紧盯着他,他与杞王所传递的消息,最好都想办法查清楚,也让我们能提前防备。”我对萧秀说道,脑海中回想起那日见面时,他看我的眼神。 这时,一个仆人过来说:“先生、二公子,方才墙里送来消息,今日在朝堂上,陛下说立太子之事暂缓。杜悰将崔武生和青州三人被杀一事说出来后,朝堂一时间哗然。除了公主手下,其他人都要求速速审理此案。李德裕更是提出代为审理,不过陛下未同意,只是责令鱼弘志协同杜悰加紧审理。” “嗯,知道了。还有其它事吗?”萧秀对他问道。 “暂无它事。”仆人说完,便行礼退去了。 仆人走后,萧秀突然对我笑道:“呵呵···看来皇帝一点都不想李德裕插手此案。” “嗯···或如萧兄所料,李德裕确实不知此案其中勾连。而陛下,也不想让他知道,自己做的腌臜勾当。”我对萧秀说道。 萧秀却对此不置可否,接过话说:“也或许,皇帝只是不想李德裕将其中勾连查出来后,在自己耳旁絮叨。当初李德裕劝谏皇帝,不可轻信老道,就惹得龙颜不悦。若不是念及李德裕在朝堂上还算镇得住,皇帝估计早就将他打发得远远的了。” “说起来,咱们这个陛下,对牛鼻子老道还真是虔诚。昨日赵归真的一句话,今日就搁置立太子之事了。”我一边摇着头,一边对萧秀说道。 “哼···”萧秀冷笑一声,接过话道:“什么虔诚,不过是欲壑难填罢了。心里怀着些不切实际的欲望,又无法通过正常的途径实现,就只能去信一些虚无缥缈的无稽之谈。” “这也不能全怪他,你若从小就被那些鬼话连篇的道士围着,说不定也对牛鼻子老道深信不疑。”我对萧秀笑道。 这时,马新莹插话道:“他还用从小听道吗?现在不就喜欢那些老道的鬼话么?” “我都说了,我只是对道家那些至理之言,比较欣赏罢了。哪里有喜欢那些老道的鬼话?你瞎说什么?”萧秀忙辩解道,对马新莹皱眉厌恶地瞅着。 马新莹才不管那么多,接过话便说道:“我才没有瞎说,连老祖宗都让你少信些老道的话。可你偏不听,还要跟老祖宗说道,真是个不折不扣的痴汉!” “我那是觉得,道家有些话还是有道理的,与佛家能互有补益,便说与老祖宗听。我哪里知道老祖宗听不进这些?他只一味听信佛家蛊惑之言,却不去甄别其中真伪。这也能赖我吗?”萧秀无辜地解释道。 马新莹立刻驳斥萧秀道:“怎么不赖你?就赖你,就赖你!害老祖宗生气······” 珠玑在一旁抿嘴浅笑,我见萧秀还有继续争辩的意思。为免事态继续发展下去,我便对他们说道:“其实,牛鼻子老道也并非全无可取之处。他们世世代代,都在修行参悟。就别说正常人了,哪怕是傻子,千虑也有一得。所以,他们能参悟一些世间大道理,还是不无可能的。萧兄也只是对道家说的那些大道理感兴趣,并不是不加筛选地,对老道说的任何话都轻信。但新莹姑娘说的也对,这些大道理萧兄自个儿明白就好了,何必一定要跟老人家去说呢?惹老人家生气,就更不应该了。” “尚兄说得是。我也就那次说了下,自那以后,就再也没跟老祖宗提起过。”萧秀对我说道。 马新莹见萧秀这样,很得意地在一旁笑着。我见状,心想逗一逗马新莹,于是转过话锋,对马新莹说:“如果是这样,那还真是赖不着萧兄了。所谓‘不知者不罪’,既然萧兄先前并不知情,与老人家说两句也情有可原。我想老人家豁达心宽,定不会与萧兄计较的。倒是新莹姑娘,有些小题大做了些。” “你···你居然帮着他说话!哼!”马新莹生气道,鼓着嘴把脸瞥向一边。又看到远处池塘边的三娘,马新莹边向那边走去,边说道:“不理你们了,我找三娘去!” 我在心里偷乐,看着马新莹走了,便对萧秀和珠玑说道:“我看藕挖了不少,那岸边都装好几框了。不如,我们也过去瞧瞧?” “先生,那边泥泞···”珠玑提醒我道。 没等珠玑说完,我便打断他道:“无妨,我们小心些便是!” 说完,我就领着他们走了过去。走近些,听到三娘指着装藕的竹筐,对仆人吩咐着:“···这筐送去‘百合园’,这筐送去东市布坊,让他们分一半给旁边的米行,这筐送去乐坊,还有这三筐,送去西市的三个铺子。先送这些地方,其它坊的园子和铺子,等新挖出来,再送过去。你们先将这几筐拿去洗洗,洗好后送过去,路上注意要轻些,别磕坏了,还有······” 看着三娘干练的样子,还有他说话的口音,让我突然想起遥远的亲人来。我不由自主地就暗自在心中叹道: 离家方数载,众里辨乡音。 不敢跟前语,非唯怕认人。 第六十四章钦敬 “千帆尽过皆不是,洗罢初妆倚翠楼” - 第二日,兖王生辰,河朔如期送上大礼。 中午的时候,还没来得及吃饭,仆人就进来说:“先生、二公子、诗岚姑娘,方才‘玉薮泽’的人过来,让诗岚姑娘立刻去一趟。” “好,我这即过去。”珠玑对仆人回道,接着问我道:“先生,应该是为了河朔给兖王送礼的事,不知先生可有什么要嘱咐的?” “呵呵···姑娘且如心中所想去应答,无论谁问此事,你只说不知道即可。你不知,我也不知。”我对珠玑笑着说道。 “诺!”珠玑随后便起身行礼,与仆人一起出门了。 望着珠玑的背影,我独自叹道:“都已到午时了,这会儿叫去,他连饭都吃不上。哎···看来饶阳公主确实是急了。” “怎么?你心疼人家啦?”马新莹问道。 我转过脸看马新莹,他也正看着我,鬼精鬼精地不坏好意笑着。 我忙撇过脸,回道:“我心疼饶阳公主作甚?他那般刁蛮无礼,我会心疼他?” “别扯其他,你知道我指的是谁!”马新莹就差明着说出来了。 我心里明明对珠玑疼惜,却又如何都说不出口。被马新莹这样逼问,我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回他,随口说道:“诗岚姑娘,经历了太多坎坷,到底是孤苦的。只希望他能得到多一些关怀,而不是总被人驱使着。我们都该多给他一些温暖才是,如此也不枉相识一场。” “哟···这话说的,好像是我等怠慢了他。昨儿还给他换到西院了,暖炉熏香被褥等等一应起居用具都与我一样,还不够对他好啊?小先生,你可真是没良心!亏我还特地嘱咐人,在车内备盒点心,就是怕诗岚姐姐进出没个定时,会饿着自个儿。”马新莹很不悦地埋怨我道。 见状,我忙对马新莹安抚道:“是我愚昧无知了,竟不晓得新莹姑娘花了这么多心思。姑娘豁达,切莫与我这样的浑人计较才是!” “我才不会与你计较呢!不过,若是你真心疼诗岚姐姐,怎忍心让人家受相思的煎熬,那日就不该将信给了他。”马新莹对我说道。 听完马新莹的话,我心中五味杂陈,笑了笑,回道:“‘相恨不如潮有信,相思始觉海非深。’他用情那么深,岂是一封信就能阻止的?如此真情,我只恨自己得不到,却断不会去做棒打鸳鸯的事情。” “好吧,看来确实是个心善的人。难怪早上臭小子说不用知会你呢!”马新莹叹道。 我听得一头雾水,问道:“早上?” “你问他吧!”马新莹说着,看向萧秀。 我也看向萧秀,萧秀则接过话,跟我解释道:“是这样,今日一大早,诗岚姑娘便拿了封信,拜托我寄给霍骞。” 我听完,点点头,应道:“哦······” 这时,马新莹又故意问道:“诶,小先生,心里有没有一丢丢遗憾和难过?” “啊?没有···我为他们高兴还来不及呢,怎会如此?呵呵···”我强颜欢笑地回马新莹道。 可能看出我的窘态,萧秀忙转移话题道:“对了,尚兄,昨日沙洲那边传来消息,我们已经帮严从法与张议潮接上话了。另外,老堂主让高进达投靠了张议潮,不知尚兄觉得妥否?” “老堂主应该有自己的考量,我不知其中内情,也不好妄加揣度。其实,高进达投靠张议潮倒也并无不可,只是要隐藏好萧府身份才是。”我对萧秀嘱咐道。 萧秀接过话道:“这个尚兄大可放心,纵然刀斧加身,他也不会暴露自己。对此,我还是有信心的。” “那便好···河湟之地不太平,让他们要多加小心!”我回道。说起河湟之地,我便想到西域,就顺带想到马新莹的父母。经过昨日的事,我就想跟萧秀说说,让马新莹与父母能见上一面。 于是,我试探着说道:“从中原到河湟之地,路途遥远且艰险。他们在那里,与亲人离多聚少,实在辛苦。对了,新莹姑娘应该很久没有见高堂了吧?姑娘望云之情,可是愈发深重?” 这时,仆人又进来说:“先生、二公子,午膳已经备好。” “哼!确实是个浑人!懒得理你,吃饭饭去···”马新莹怨怒地看了我一眼,随后站起身,快步出去。 我与萧秀相视一笑,见马新莹这样,便不再论及此事。我们也跟着起身,出门去吃饭了。 直到黄昏时分,珠玑才回来。 珠玑行完礼,跪坐下后,对我说道:“如先生所料,上官柳儿问了河朔给兖王送礼之事,本欲让我回来问对策,却又说隔日亲自过来。同时他问了下先生近况,我只说先生在院内,未出门。对了,在‘玉薮泽’听人说,有几个国子监的书生去刑部门前为青州三人喊冤。” “嗯···看来这些人的圣贤书也算没白读,还是有些风骨的。”我对珠玑回道,接着转向萧秀说:“萧兄,这些人,还是要让邓领卫好生保护一下。虽然鱼弘志还不至于蠢到拿这些学子撒气,但未免有些心胸狭隘之人对他们不利,还是谨慎些的好。” “此事已经吩咐下去了,尚兄无须担心。这些官宦人家的孩子,从小在长安官场中长大,都是各家心尖上的,被看护地紧。他们哪里经历过世事沉浮,读了些圣人言语,便以为正即正,自然是不晓得畏惧忍让。关在羊圈里的羊,总以为天下太平,怎会知道草原上的狼有多可怕,也只能我们这种人多费些心思了。”萧秀对我感慨道。 我看着萧秀,又看看珠玑,笑道:“呵呵···我倒是觉得这些人,无畏的精神可嘉。这世间有的是卑躬屈膝的人,别说都很无奈,还不是因为经历过生死,对世事畏手畏脚,总想着保全自己。所以,当遇到不公之时,即便心中愤慨,也不敢表露出来,只是在心中暗自咒骂几句,或者将其束之高阁,漠不关心。可如此做,对那些不公之事毫无影响,不公还是不公!要想有所改变,就需要像这些学子一样无所畏惧的人,站出来让人知道,不公之事不可为,为则民怨沸腾,亡国不远矣!” “那些学子手中并无实权,这样做无异于将自己放在火上炙烤,得不偿失啊···”萧秀反驳我说道。 我却不以为然,坚定地回他道:“他们是没有实权,但他们却敢于站出来,去斥责不公。他们将自己放在火上炙烤,却为世间点亮了一盏灯,告诉人们何为正道。他们微不足道,却将自己化成长鞭,不断鞭挞一些人,时时刻刻提醒那些人,不可徇私枉法。他们坚持着心中正义,为国为民不肯屈服退让。如此说来,我自愧不如,倒是更加敬重他们了。” “他们确实值得敬重,不过先生也不用妄自菲薄。在诗岚看来,先生与他们不同,先生用自己的方式去维护公义,也是坚守本心。虽没有他们那般直截了当,却是实实在在地改变一些事。相处月余,诗岚不仅被先生的智谋折服,更是对先生的为人敬仰有加。”珠玑微笑着,对我恭维道。 萧秀也接过他的话,对我说道:“是啊···其实尚兄与那些在刑部门前喊冤的国子监学子并无两样,都是坚守本心,同样是对世间正道万般拥护。只不过你与他们之间所用的方法不同罢了,哪有高低之分。若非要分出高低,那些国子监学子不过凭着一腔热血,人人皆可做到。而尚兄却殚精竭虑,懂得隐忍,并追求实效,在我看来更为难得。” “呵呵,你们啊···”我被他们这些恭维的话逗乐了,虽然知道不过一些笑言,可听了还是很开心。大概人都是这样吧,总喜欢被人夸着,也不管夸地对不对,听到总是会心情舒畅。不过转念一想,却被自己的小心思恶心到了,在心中鄙视自己的沾沾自喜,却无法对萧秀和珠玑纠正什么。 于是我转移话题,对萧秀说:“萧兄,既然国子监学子出动了,想来陛下和鱼弘志都会有所顾忌。我想着,若是这样,不如将崔铉与‘长生堂’和‘武生堂’的关系,也放出消息去,你看如何?” “放出消息自然也没有什么大碍,只是对这件事,尚兄不能抱太大期许。一来,此事涉及朝廷重臣,民声对此,力有不逮;二来,鱼弘志还没有掌握崔铉与此事有关的实证,不会轻举妄动。当然,若此时放出消息去,也有一个好处。待以后,若崔铉被陛下和饶阳公主力保下来,我们除掉他的时候,无论是群臣还是百姓的口风,都会对我们有利。”萧秀对我仔细分析道。 我思量了一下,对萧秀继续说道:“既然如此,那就放些小消息,不必形成如青州三人被杀那般人声鼎沸,只需让一部分人道听途说,暗地里传着。这样也不会造成太大波涛,将来崔铉死后,人们亦会记得这些消息。另外,我也不想崔铉这么早出事,至少要等他弹劾崔珙以后,才能动他。” 这时邓属进来行礼,他穿着青衫,衣摆上还有泥,挽着袖子,像是刚刚干完活的样子。 “邓领卫这是刚挖完藕吧?”我好奇地问道。 邓属憨憨地笑着答道:“嘿嘿···是,刚从荷塘那边过来。” 没等他坐下,马新莹就起身,拉着邓属往外走,边走边说:“邓叔,你怎么穿这身就过来了?走,我给你找身干净衣裳换上。” “那先生、二公子,我先过去了···”邓属被马新莹拉着,都没法作揖,踉踉跄跄地边退出去,边跟我和萧秀说道。 我看着邓属和马新莹的样子,情不自禁地笑起来。不过看到邓属身上的青衫,突然想起青衣卫来,便问珠玑道:“诗岚姑娘,这些日子,你可察觉到青衣卫有何异样?” “异样倒是没什么···不过,自从换了装束后,他们确实没有先前那般耀眼。而且去‘玉薮泽’的时候,私下里与姐妹们议论起他们,说是时常能听到他们背后抱怨。”珠玑若有所思地回道。 “只是抱怨?没有发生一些过失吗?”我追问道。 珠玑若有所思地回我说:“过失的话···倒是并未听说有多少,都是一些寻常的小错,与以往没什么不同。” “这可不太好。不过抱怨就是开端,接下来,我们还需继续腐化他们。这腐败就像蠹剖梁柱,若不及时根除,会越来越严重,最终无法铲除。其结果,要么换掉房梁和顶梁柱,要么就只能眼睁睁看着房屋倒塌。依我看,饶阳公主并无可换的梁柱。因此,这个房子的结果只有一个。为了达到目的,还要拜托萧兄想想法子,让青衣卫多犯些错,被饶阳公主厌弃,继而慢慢腐朽掉,形不成战力。”我对萧秀说着,心中忽然觉得自己有些低估青衣卫。对他们感到吃惊的同时,我也倍感忧心。 萧秀想了想,皱着眉头回我道:“要想短时间内,让青衣卫腐朽而失去战力,只怕不太容易。毕竟青衣卫跟着公主多年,还有内卫的底子在。” “那萧兄觉得,如何才能让青衣卫不成气候呢?”我问萧秀道。 萧秀看了看珠玑,又回过神来,对我答道:“何必要让青衣卫不成气候呢?” “此话何意?”我期待地问萧秀。 萧秀微微一笑,对我解释道:“可安排‘丽景门’的人犯些错,然后嫁祸给青衣卫。到时,青衣卫与丽景门必然势同水火,也就无暇顾及其他了。做起事情来,更是不能全心全意,少不了互相牵制。” 我有些担心,唯恐会殃及连薏,于是对萧秀说:“如此,只怕会牵连到······” “尚兄放心,我们会做得小心,不会被人查出来。”萧秀打断我的话,安慰我道。 既然萧秀这样说,我也不好再质疑他,便笑着说:“好!那就依萧兄的意思。” “诺!”萧秀应道。 “说到青衣卫,我突然想到了金吾卫。这个管着皇城治安的卫队,不知萧兄可有法子能联系上?我想着,或许一些地方会用得到。”我对萧秀问道。 萧秀手中扔着棋子,思忖片刻,回我道:“有两人,或可为我等一用。” “萧兄且说来听听。”我端起杯子,边喝边说。 萧秀落下一颗子,对我说道:“其一,是光王的舅舅,郑太妃的弟弟,郑光。他如今领金吾卫大将军一职,虽然金吾卫并非只听他一人,但到底是个官阶在身的。他一句话下去,也没人敢不听。” “嗯···那另一人呢?”我放下茶盏,追问道。 萧秀一边提出被吃掉的死子,一边继续回我道:“另一个嘛,就是郭仲文了。” “是饶阳公主驸马郭仲词的兄长,郭仲文?”珠玑问道。 萧秀看了看珠玑,答道:“正是!当年就是饶阳公主从郭仲文手中夺走了,本已板上钉钉的太原郡公爵位。想来,他应该对饶阳公主是敢怒不敢言吧。不过,这倒是给了我等与他合作的机会。我们只要许他,将来事成把爵位还给他,就可以拉拢过来。郭仲文目前正身居金吾卫将军一职。他借着郭家的势力,在金吾卫中威望颇高,较为合适。” “此事,我想还是不要选郭仲文了。虽然他与饶阳公主有过节,可若是日后我们所行之事,威胁到郭家地位,他会否真心相助,实在是没有把握的事情。‘疑人不用’的道理,二位都是聪慧之人,自然是明白的。”我对萧秀和珠玑说道。 萧秀将死子放进棋笥中,长吁一口气,接过话道:“那就只剩郑光了。收服他嘛,其实也不难。只不过,他在金吾卫中,确实威望不高。虽然他的官阶比郭仲文高一级,可是他能调动的,真没几人。尚兄···真要收服他?” “我想,他能做到金吾卫大将军的位置,应该是因为郑太妃的缘故吧。他在朝中没有靠山,反倒更让我放心些。萧兄且说说,如何能收服他吧?”我落下一颗子,继续问萧秀道。 萧秀不慌不忙地回我道:“这还不简单,我猜二位都已经想到了。无非就是告诉他,我们知道光王的下落。只要他投靠我们,待事成之后,我们不仅会告诉他光王在哪儿,还会将光王迎回京师。此举,既能让他与亲人团聚,还能让他获得一个坚实的大树可以依靠。我想,正常人都会答应吧?” “好!那就有劳萧兄,安排我与他见一面。”我对萧秀说道。 萧秀放下一颗子,问我道:“此事不难,安排别人去即可,何须尚兄亲自前往?” “有些事,还是我当面与他说比较好。”我对萧秀说着,心想他应该能明白我的意思。 “好!那我这就去安排。”萧秀答道,接着将手中拿起的棋子,放回了棋笥中。 我不解地看着他,问道:“干嘛这么着急?” 萧秀边站起身,边盯着棋盘摇摇头说道:“你数数看,可还有活路?都一个多月了,尚兄你这棋艺······” 萧秀没有继续说下去,一脸轻视的样子,起身出门去了。我吃惊地看着他,接着收回眼神,盯着棋盘仔细数着目数。确实已经差了好多,到了不可挽回的境地。 我无奈地抿了抿嘴,抬起头看着门口。眼角望见珠玑在掩面而笑,遂看向他,他果真是在笑着。 此刻,我除了感到一丝尴尬,却也因看到他的笑容,而为他高兴。然而转念一想,往日没见过他如此窃喜,想是见到霍骞的信,才会心情大好吧。 遂又在心中生出酸醋味来,我低下头,一边收拾棋盘,一边在心中叹道: 掩面娥眉欢意透,斜晖脉脉照闲悠。 佳人何故倾城笑,一缕相思不可求。 第六十五章胡诌 “年深日久若无情,笑面多言皆可恨” - 临近用药,夜间又焦躁难眠起来。没睡几个时辰,东方初亮就醒了。一大早,刚用完朝饭,上官柳儿就登门。 待几人在正堂落座后,上官柳儿便急切地问我道:“青州来的那三个挝鼓之人,在刑部大牢被杀了,先生可有耳闻?” “昨日珠玑姑娘回来,已经与我说了此事。听说一同被杀的,还有‘武生堂’的掌柜崔武生,不知此事可是公主所为?”我反问道。 我本想上官柳儿会承认,却不想他矢口否认道:“并非我等所为,公主也是昨日事发后才知晓。” “哦···听说一同被关的‘长生堂’掌柜段瑰,却没有丝毫损伤。难道是段瑰安排人做的?”我故作不知,再问道。 饶阳公主听完,又否认道:“不会!段瑰手底下,没有这样的人。我想此事,可能是刑部和那个老阉贼所为,目的就是要嫁祸给‘长生堂’。” “‘长生堂’本就犯下了滔天大罪,刑部为何还要这样做?”我心中想笑,但还是表露出不可置信,对上官柳儿问道。 上官柳儿急忙对我解释道:“先生,这还不清楚吗?一定是刑部撬不开段瑰和崔武生的嘴,想以此吓吓段瑰,让他开口指认背后主使之人。” 若真是想知道背后主使之人,刑部更应该留下崔武生而杀掉段瑰才是。哼···上官柳儿还真是,说谎都不先试试咸淡就端上桌,真把我当没有味觉的傻子一般糊弄。既然他要糊弄我,我也只好糊弄他了。 于是,我接过话道:“所以,姑娘今日前来,是让尚某想想法子,阻止刑部,对吗?” “先生灵犀之人,公主让奴家过来,正是此意。想着先生虚室生白,定会有神谋妙策,一解此困。”上官柳儿谄媚模样,对我柔声娇语地回道。 若非知道他真实模样,还真会被他迷惑。不过一想到他的真容,再看他此时的媚态,就不由自主地在心中作呕。 为了让自己不会真的呕出来,我赶紧堆着假笑,回他道:“姑娘过誉了,尚某才疏智浅,自当悉心竭力。此事其实不难解,就看公主舍不舍得了。” “先生是已经胸有成竹了吗?不妨道来,奴家洗耳恭听。”上官柳儿露出悦色,急不可耐地想知道。 我便笑着对他说出心中所想:“既然刑部可以杀了崔武生,那饶阳公主也可以杀了段瑰。这样,刑部就算想查,也查不到了。不过为此要损失一颗摇钱树,就不知公主舍不舍得了。” “倒是没什么舍不得,只是此刻,刑部已经加强了戒备,很难再有所动作了。不知先生可有其它法子?”上官柳儿听完我说的,便皱起了眉头,又问道。 “姑娘说得有理,是在下思虑不周。且容我再想想···”我对上官柳儿道歉说,接着故作思虑状,假装盘算着,片刻之后自言自语道:“若是公主此时能说动陛下就好了······” “先生说什么?”上官柳儿假装没听清,问我道。 我明明说地那么大声,他居然装作没听清,我在心里笑他虚伪。看着上官柳儿,我笑着答道:“哦···呵呵···没什么。心中想着一些事,不由自主地说了出来。到底是不够成熟的计谋,不敢在姑娘面前胡言。” “先生是想到些什么吗?不妨说出来,或可行也不一定。哪怕不可行也不打紧,奴家断不会求全责备。”上官柳儿颇为恳切地说道。 我故意叹口气,说道:“哎···好吧。既然姑娘都这样说了,尚某便仗着一点挈瓶之智,说与姑娘参详。在下回想那日公主的态度,似是有意保全崔铉,因此断不能将崔铉再推出去顶罪了。可此事若真被鱼弘志和刑部一查到底,必然会查到崔铉头上。若是想让他们罢手,只得陛下开口才行。就是不知···公主和陛下的关系可还算亲近?” “陛下乃是公主的皇兄,自然亲近。”上官柳儿毫不犹豫地答道。 听完,我装作松了口气,笑着继续说:“哦···那便好。如此可让公主去陛下面前诉诉苦,设法让陛下同情公主。从而使陛下肯去授意鱼弘志点到即止,不要继续查下去,尽快了结此事。倘若陛下不为所动,那便将实情告知陛下。我想,陛下为了公主,为了皇家的颜面,也一定会这样做的。” “先生有所不知,此事如今已天下皆知,只怕陛下也不得不给朝堂和青州的百姓一个说得过去的交代才行,因此未必肯从了公主意愿。”上官柳儿忧虑地对我说道。 我笑道:“人们只知‘长生堂’和‘武生堂’兜售假药,却不知这两个铺子是崔铉管着的,更不知是公主的产业。如此,岂能算天下皆知呢?只要公主肯舍弃‘长生堂’和‘武生堂’,将这两个铺子推出来接受刑部的惩治,并且做好善后事宜,这件事就算对天下人有个交代了。若卫国公对此还有微词,那就问问他,青州一案的源头是什么。此事的起因,说起来,还是青州刺史和寿光县令因为渎职而酿成的洪灾。若没有洪灾,也就没有‘假药’一事。卫国公身为宰辅,怎可只追究‘假药’一事,却放任官员渎职而不顾?至于鱼弘志的嘴,就要交给陛下去堵了。” “先生如此说,倒也在理。可鱼弘志向来跋扈,只怕陛下,未必能堵得住鱼弘志的嘴。”上官柳儿若有所思地说道。 我端起案几上的茶,喝了一口。轻轻放下杯盏,接过话道:“前段时间,不是闹着要立太子么?若是陛下连鱼弘志的嘴都堵不上,还怎么放心让杞王接过自己的位子?” “先生的意思是?”上官柳儿不解地看向我,问道。 真是笨地出奇,非得说直白些。没办法,那就说吧。我遂同上官柳儿解释道:“一方面,可以用此话来说服陛下。倘若鱼弘志真的不把陛下放在眼里,那鱼弘志留下便是祸害。另一方面,还要提点一下鱼弘志。若此刻对陛下不敬,将来陛下定会因为忌惮他,而放弃杞王。如此,我想陛下一定会借这个机会,试探鱼弘志一下,而鱼弘志也会‘知趣’的退让三分。” “先生所说确实能达到目的,只是奴家怕此事过后,陛下真的选了杞王做太子。”上官柳儿愁眉不展地跟我说道。 我心里笑他眼界太小,却又不得不劝服,便急忙回道:“姑娘,此刻顾不得那些了,还需先解了眼前困局才是。至于立太子之事,既然陛下有意推迟,便不急于一时,今后还有回旋的余地。可段瑰眼下就在刑部大牢关着呢,此事迫在眉睫,说不定什么时候,段瑰扛不住就松了口。到那时,再多筹谋,也是枉然了呀!” “先生说的是,是奴家一夕千念,乱了思绪。此事若如先生所谋,奴家定要跟公主多讨要些赏赐,好好犒劳先生。就是不知,先生想要什么赏赐呢?”上官柳儿又娇媚起来,扭捏地问道。 我听完,装作受宠若惊的样子,站起身,作揖行礼道:“尚某一介布衣,误打误撞,投入姑娘檐下。既然姑娘是为公主做事,那尚某为公主谋,便与为姑娘谋无异。这本是尚某分内之事,岂敢讨要赏赐?更不敢劳烦姑娘为在下开启尊口。” “先生不必惶恐,这也是公主的意思。那日与先生相见以后,公主便属意奴家,不可怠慢了先生。先生若是拒了,不知是要与公主撇清干系,还是想与奴家‘和而不同’呢?”上官柳儿用凌厉的言语胁迫般说道,眼神中露出蚀骨的寒意,而嘴角却还保留着笑容。 我无奈,却不得不做出诚恳的样子,可心里又确实不知道他能给我什么。转眼看到站在他身后的珠玑,便对他说道:“尚某绝无此意,若公主施恩,在下断不敢不受。只是在下想要的,怕是姑娘不肯给。” “哈哈哈···先生且说来便是,只要奴家有的,必定双手奉上。若公主的物件,我也定会为先生诚心讨要。”上官柳儿肆意地笑起来,大方地说道。 我听完,便盯着珠玑,露出**之态。假装顾不上看上官柳儿,对他回道:“不知姑娘···可否将珠玑赏赐给尚某?” “呵呵···”上官柳儿看着我如此之态,轻松地笑了起来。接着他看了看身后的珠玑,对我答道:“他不是已经给先生了吗?” “珠玑只是在尚某身边服侍,到底还是姑娘的人,在下岂敢逾矩。今日所求,是希望姑娘将珠玑的贱籍划与我,如此我便能名正言顺的将他留在身边了。就是不知,姑娘可舍得?”我痴痴地望着珠玑,继续问上官柳儿道。此刻珠玑一脸难堪,一言不发地站在那里,低着头,像个任人摆布的木偶。 上官柳儿倒是依旧轻松地对我说道:“既然先生开了尊口,奴家自当照办。但他可不是贱籍,而是良人,只不过是当初签了典身契而已。等此事了了,奴家便将他典身契给先生送来。” “那尚某便提前谢过姑娘的恩赐了!”我又作揖行礼道。 上官柳儿魅惑地笑着对我说道:“先生无需多礼,这是先生应得的。先生且坐下叙话,奴家还有一事要请教先生呢!” “姑娘还有何事,尽可直说。尚某定殚精毕思,庶竭驽钝。”我边跪坐下,边喜悦地对上官柳儿回道。 上官柳儿倒是不着急,对我轻柔地说道:“其实此事,事发突然,奴家也不知如何跟先生说。” 我心中想:既然不知道怎么说,你倒是别说呀!惺惺作态,恶心! “可此事要紧的很,若不说,奴家又没个主意,所以还请先生听我聒噪几句。” 我心中不耐烦地想:赶紧说吧,真是废话连篇,扭扭捏捏故作媚态给谁看? “事情是这样,河朔三镇···早先我们丽景门都派人去了。这三镇本已被我‘丽景门’牢牢控制着,可前段时日却不知为何,派去的人都被发现,让人除掉了。而昨日,兖王生辰,河朔三镇居然都送上厚礼,只怕是······” “皇子生辰,藩镇送些寿礼过去,也是人之常情。姑娘会否多虑了?”我假意问道。 上官柳儿忙回道:“先生有所不知,这三镇往年从不将这些皇子放在眼里的。今年却给兖王送上厚礼,还是在我的人被除掉之后,只怕是有投靠兖王的意思。” “姑娘是否会错意了?河朔此举会不会只是为自己留条后路?前些时日立太子之事一闹,只怕此刻人人都会为自己的将来筹谋一番。河朔此时对皇子露出善意,可能就是为自己留着后手,并非投靠之意吧?我猜只要是皇子,他们都会送礼,而不是刻意选择的兖王。无论杞王、益王,还是德王、昌王,若此时生辰,我想河朔都会备上大礼吧?”我还是假装不可思议,怀疑道。 上官柳儿却坚持地说道:“正因此时,河朔三镇给兖王送礼,才更表露出投靠之意。先生想想,在议储君人选的关键时候,河朔三镇如此大张旗鼓地给兖王送礼,不就是告诉其他人,他们的选择吗?” “姑娘这样说,尚某倒是也不敢不信。若真如此,姑娘希望尚某朝哪个方向为姑娘谋划呢?”我勉强地问上官柳儿道。 上官柳儿试探着问我:“不知先生可有法子,让河朔三镇回心转意,重新听从我‘丽景门’的号令呢?” “姑娘派去的人都被他们除掉了,单凭尚某一己之力、榆枋之见,实在难有不拔之策。”我面露难色,对他回道。 上官柳儿遂又问道:“那先生可有法子,让河朔三镇断了投靠兖王的念头?” “姑娘的意思,是想让河朔三镇投靠杞王?难道当初尚某之言,姑娘和公主竟都没听进去吗?还是要送杞王坐上太子之位?”我有些不解,还有些气恼地质问上官柳儿。 上官柳儿见我恼怒,忙解释道:“先生,奴家并非此意······” “既然不是此意,那为何要弃兖王而助杞王?”我没等上官柳儿说完,便打断他,继续质问道。 上官柳儿忙说:“先生想错了,奴家不是让先生将河朔三镇推给杞王。” “不是?那姑娘此举是何用意?”我纳闷地看着上官柳儿,接着问道。 上官柳儿又说道:“至于此举的因由,恕奴家不便透露,还请先生见谅!” 我抬头,长叹一口气,皱着眉头回上官柳儿道:“也罢,既然姑娘不便说,在下也不再打听,我自尽心谋划便是。说起来,河朔三镇有投靠兖王之意,我也有责任。当初我已猜出兖王有意阻止鱼弘志出兵讨伐河朔,却没有及时拦挡。如果那时让公主拦下了兖王,就不会是今日这番局面了。” “此事怪不得先生,那时河朔还在‘丽景门’的掌控之中,也不知会发生后来的事情。还请先生莫要为此自责!”上官柳儿此刻倒是假装安慰我道。 “呵呵···”我冷笑一声,接着说道:“姑娘当真只想将河朔拽在手中吗?殊不知,河朔三镇对公主和姑娘来说,就是个烧红的烙铁。若有把柄便是利器,若没有把柄,也是会烫伤自己的。” 上官柳儿听完我这样说,皱起眉头,好奇地问道:“先生此话何意?” “河朔手握重兵,是鱼弘志的眼中钉、肉中刺,鱼弘志对他们一直欲除之而后快。若河朔能恭顺听话,那姑娘和公主自然有办法很好的保全或利用他们。可若河朔不能俯首听命,姑娘和公主将他们强留于手中,只会被鱼弘志时刻盯着。更进一步说,倘若到了万不得已的地步,鱼弘志以神策军拥立新君,首先要针对的便是公主和姑娘的‘丽景门’。到那时,远在河朔的三镇军队,即便挥师西进,只怕一时间也鞭长莫及。就算命令河朔提前行动,河朔三镇却也未必肯如此做,毕竟他们连陛下的圣谕都听不进。”我头头是道地对上官柳儿胡诌道。 上官柳儿糊里糊涂地点着头,接着问:“依先生之见,河朔可不动?” “说到底,河朔三镇不过是军方的一个象征罢了。既然是象征,只要他们起到有利于姑娘和公主的作用就行了,无论摆在哪儿都一样,何必一定要他们俯首帖耳呢?我看兖王就不错,若河朔真有投靠兖王之意,那必然会分走鱼弘志的注意力。若是公主也能对兖王表面上支持一下,鱼弘志一定会将注意力从公主身上转移到兖王身上。更重要的是,从此兖王就有了和杞王一较高下的资本。若将来筹谋得当,兖王登基,公主便是拥立的第一功臣。退一步说,即便兖王没有成功,鱼弘志拥立的杞王上位了,公主和姑娘也有回旋的余地。只要对新君改口称臣,便不会有倾覆的风险。所以,依在下愚见,完全没有必要对河朔三镇属意兖王一事加以阻拦。当然若姑娘执意要横生枝节,尚某遵命便是,定会竭力筹划。只是无论如何筹划,都很难再让河朔三镇回心转意。尚某才乏兼人,还望姑娘和公主见谅!”我对上官柳儿继续糊弄道。 上官柳儿不置可否,只得回我说:“先生所言,也不无道理。且容奴家回去与公主仔细权衡,待商榷妥帖后,若有需要,再来问先生对策。今日还有琐事在身,就先回了。” “那尚某便先独自思谋,静候姑娘差遣。”我站起身,边说着,边对上官柳儿行礼。 上官柳儿说着也起身,朝我走来。他来到我跟前,扶着我作揖的手,妩媚地说道:“先生近些时日,身体可好些?柳儿百无一用,也不能替先生解了这毒。每每想到此处,柳儿便禁不住垂泪,心中万分的愧疚。” 说着说着,竟然装模作样的要哭起来。我实在受不了,忙抽出手,对上官柳儿躬身行礼道:“好在有姑娘准时赐药,尚某身体尚可。无以言谢,唯有躬身听命,不敢劳姑娘挂怀!” “这几日虽暖和些,却到底是冬日,依旧寒冷。先生且歇息去吧,不必送奴家了。”上官柳儿对我柔声细语地说道,接着转身对珠玑说:“珠玑,你可要好生侍奉先生,这往后更要‘尽忠竭力’,与先生贴心才是!” 傻子都听得出来,“尽忠竭力”几个字说地与别的字不同。上官柳儿说罢,便扬长而去了。 我对着上官柳儿背影,再作揖行礼道:“姑娘慢走!” 待上官柳儿走远,我回过神来,看到站在一旁的珠玑,忙对他行礼道:“方才尚某轻薄之态,实属情势所迫,望姑娘见谅!” “诗岚惶恐,先生何须如此?诗岚虽愚钝,可也并非不通情理之人,怎会不知先生好意?先生万难之中还为诗岚谋划,诗岚尚未道谢,先生岂可自责?”珠玑一边扶我,一边激动地对我说道。 我望着珠玑,却见他眼神中只有感激,心里顿时失落。遂不由自主地,独自在心中叹道: 庭院深深深几许,重门紧闭不知途。 斜阳浅立无人影,此处幽幽困若奴。 第六十六章矜疚 “守正不回影自孤,抬头望月心生愧” - “什么?诗岚姑娘还没回来?”我皱着眉头问邓属,心中升起焦虑来。虽以前珠玑也有被叫去一天半天没消息的,可都不是在总院呆这么久,都已到人定时分了。更何况这又是在我跟上官柳儿讨要珠玑典身契之后,因此不得不引起我的担忧。 “诗岚姑娘自午时被上官柳儿叫去总院,到现在还没出来。”邓属回我道,也面露愁容。 我望着火盆中的炭火,深叹一口气,虽然知道邓属这样说,定是没有联系上里面的人,但还是抱着莫须有的期许问了声:“那···可有问一下连薏?他应该知道发生了何事吧?” “已经跟里面联络了,送出来的消息是,诗岚姑娘被上官柳儿带入密室,连薏和姬藜也一起跟着进去了。”邓属答道。 这时萧秀插话道:“只怕此事与今日尚兄讨要诗岚姑娘的卖身契有关,这次诗岚姑娘或许会吃些苦头了。” “请先生放心,我已经与里面说了,有任何情况,立即报来。”邓属对我说道,他是想减少我的担忧。 只是邓属不知道,此刻我怎么放心得下啊!可我又没有更好的办法,只能等。所以也就只好应道:“嗯,有劳邓领卫了。” “可还有其他事?”萧秀问邓属道。 邓属看了看萧秀,又看了我一眼,答道:“还有一事,那些去刑部大门前喊冤的国子监学子,被鱼弘志抓了起来,关进了刑部大牢。” “鱼弘志是昏了头吗?关进刑部大牢?此事再怎么着,也不归刑部管啊!管事有京兆府,抓人有金吾卫,他们刑部凭什么抓人?”我有些愤怒地问道。 邓属听完我发牢骚,接过话说:“听说是奉陛下口谕,鱼弘志直接派神策军抓地人。我们的人,没办法明着阻拦,只得暗中监视着。” “那些学子在大牢里可有受刑?”我忙关切地问。 邓属立刻回我道:“这倒是没有,只是关了起来,并未将那些学子怎么样。” “这样不行!”我忽然想到什么,脱口而出。 “这样不行?”邓属睁大眼睛看着我,不解地问道。 我看着他们,解释道:“当然不行!这些学子,不过说了几句忧国忧民的话,难道就该被抓起来吗?换而言之,哪怕他们说的是大逆不道的话,也不应该被抓起来!‘防民之口甚于防川’,自古以来,不让民言,便是朝政昏聩残暴的体现。若清流当道,民皆称颂,何须严防死守?只有在民存怨言,而君臣不听时,才会选择堵起耳朵,做着盛世太平的春秋大梦。也只有昏聩无能的君臣才会做如此妄想,因为明君一定知道,川流急湍,重在疏,不在堵;民有怨言,重在在化解,不在禁止。君王自然可以下令去禁止百姓发声,不让任何人指责时弊,可如何禁止人们心中长年累月的积怨和愤慨?这些积怨和愤怒会将百姓炙烤成干柴,只要有一点星星之火,便会燃烧起来,将干柴上做梦的人焚成灰烬。这不过是很简单的道理,可惜大多亡国之君都不信这个道理,自以为天下唯我独尊,便学着周厉王,硬要听万民称颂,只觉得忠言逆耳,不愿听,不肯听。因此,这样当然不行,或有亡国之忧,我等岂能坐视?” “那···不知尚兄想如何做?”萧秀问我道。 我想了想,接过话说道:“而今暴君在朝,酷吏当道,民众是没有话语权的。不过好在这些国子监学子,都是官宦人家的子弟,很多人家都还是能说上话的。我想让咱们在刑部的人,想想办法,虐待一下这群学子,然后将消息告知他们的家人,让他们去朝堂上闹去。百姓的话,陛下视若无睹,这群朝臣的话,总还是有些分量的吧!” “尚兄是想逼皇帝放人?只怕这样做,会适得其反。倘若皇帝被激怒了,对这群学子下狠手,我们恐再无回旋的余地。”萧秀皱起眉,看着我,担心地说道。 我笑道:“呵呵···他不会!若是普通书生,他或会这样做。可国子监的人,哪个不是高门显贵的子弟,他还需要这些朝臣的拥护和支持,怎敢下狠手?退一步讲,陛下应该知道自己身体情况,就算真信了赵归真的鬼话,他也会为自己留后手。若真将这些朝臣都得罪了,那他驾鹤西去后,史书会如何评价他?又有谁会来撑持新君呢?大唐岂不是要在他之后散架了?所以陛下纵然残暴,朝臣纵然昏聩,对国子监的学子都不会下狠手的。” “既然尚兄如此认为,那我这便去安排。尚兄早些休息!”萧秀对我说道,接着站起身与我行礼拜别。 邓属也跟着萧秀出去了,一会儿仆人进来收拾了茶盏。我来到榻上,辗转反侧睡不着。昏昏沉沉睡下后,没多长时间就又醒了。 冬天的月光到底是微弱朦胧的,望着窗口,屏风上一丁点亮,心里想着珠玑。不知道他此刻会是怎样的,有没有被上官柳儿责难,又或者已经回来了,只是夜深了没有来打搅我。 我想着想着,眼神四处瞟,看到火盆里炭火忽明忽暗,便又提醒自己,珠玑心中已经有了霍骞,我是断然没有机会的,不该去想,不要去想。就把他当一个侍女,一个路人,一个可以利用的工具,仅此而已,不能想太多。 可越是提醒自己不去想,就越止不住地想。想起第一次见面时,在望一楼中,垂帘拂起的那一刻,他就端坐在案前,素净雅致,美入心田。想起包扎伤口时,与他对视的那一眼,悲悯的神情透着善良和无奈,让我心生爱怜。随之又想到他拒绝我时的坚定,收到霍骞书信时的喜悦,便又心生妒忌,恨自己没有早点认识他。于是,又自知与他已绝无可能,倍感酸苦。 之后思绪再回到当前的事情上,想到他被上官柳儿引入密室,便回忆起曾经将张仲清和李叔和带到珠玑面前时,他的痛苦和悲愤。只在心中乞求,万不要让这个可怜的女子,再经历什么困苦才是。就算今生我无法与他相守,我也希望他能平安幸福,愿他事事如意,不再经历磨难。倘若上官柳儿真的对他做什么过分的事情,我定不会让上官柳儿有好下场。虽然上官柳儿也是个被命运捉弄的可伶人,可对他那样的人,我却生不出怜悯来。 思绪不断地胡乱飘着,不知不觉间天已经亮了起来。突然听见门被推开的声音,虽然很轻,但我还是听见了。可能是因为越是心中烦躁,越是对声音敏感吧。只不过,为了让人不担心,我便眯着眼,留一条缝,假装睡着。 看到马新莹进来,在屏风前探着脑袋,往里瞅了一眼,接着又退了出去。小心翼翼地关着门,但还是发出了声音。我又睁开眼,望着门口,心中回想着方才马新莹的样子,不由得笑了起来。马新莹虽然比我年长一岁,却真是个可爱的人儿,尤其是在这群心思深沉的人们中间,更显得与众不同。或许是天越来越亮的缘故,随着时间推移,我也愈加感到烦躁,犹如在胸口煮着一个揭不开锅盖的锅,甚是憋闷。我不耐烦地掀开被子的一角,透了透气,才觉得好过些。 不一会儿,门又被打开,这次倒是没发出什么声响,只是看到光照射到屏风上。我见状,便又假寐起来。只见珠玑绕过屏风,走进来。我看到是珠玑,见他神色还平静,于是心里吊着的石头,终于落了下来。珠玑看了我一眼,又走近榻旁,伸出手来将我身上的被子盖好。 在他手伸出袖子的一瞬,我看到手臂上的血红色印子。不知怎么的,我突然把持不住了,睁开眼,抓住他的手,急忙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珠玑被突如其来的一幕,吓得睁大了眼,呆滞住了。过了片刻,缓过神来,才皱着眉头,看了我一眼,低下头说:“没事,先生不必挂怀。身在‘丽景门’,诗岚早就对此习以为常了。污了先生眼睛,诗岚不该······” “这是上官柳儿所为?”没等珠玑说完,我追问道。 “嗯···”珠玑咬着嘴唇,点点头。 “究竟为何?他为何要下如此狠手?难道‘丽景门’竟是这般没有人性吗?”我有些愤怒,继续问珠玑道。 珠玑挣脱开我抓着的手,在榻前跪下,边叩首边对我说:“先生无需为诗岚动怒,这在‘丽景门’中,不过是家常便饭罢了。除了‘玉薮泽’中陪客的姐妹,其他人都尝过这‘知遇鞭’的滋味。其鞭细长,打在身上不过痛一下,不伤皮,不动骨,所以也不碍事。诗岚这些年别的没学会,倒是养了一身紧实的皮肉,因此这些是不打紧的。请先生莫要为此怒发冲冠,若气坏了身子或扰了先生既定谋划,诗岚纵死也无法相抵。” “好···我不怒,你快起来!”我赶紧起身去扶起他,装作平静下来,对他说道。我看着他眼睛,他却躲闪开。我放开他的手,把脸转向一旁,不忍看他。一看就会心疼,会愤怒。 我忍着怒气,接着问他:“上官柳儿是因为我跟他要你的典身契,对你动手的,对吗?” “每一个要在明面上脱离‘丽景门’的人,都会吃一顿‘知遇鞭’。哪怕是像阿莫那么小的,也逃不掉。所以,此事与先生无关。说起来,诗岚还要感激先生为我做的筹谋。”珠玑依旧低着头,不看我,低声回我道。 我低头去看他手臂,已经盖上了袖子,可那袖子底下的伤却让我阵阵心疼。我抬起眼,忍着泪,低声回他:“姑娘无需言谢。我知道上官柳儿不是善人,所以处处小心。却想不到,最终还是将姑娘连累成这样。这伤一定很痛,姑娘可有擦药?” “此伤不破皮,不动骨,过些时日自会痊愈,先生不用担心。诗岚如尘垢粃糠,卑不足道,来先生身边服侍,本就是兼葭倚玉,又赖先生怜贫惜贱,留了下来。诗岚自当结草衔环,奈何身无长物,自觉无能为役,万不敢受先生说的‘连累’二字。还望先生今后,莫要再如此说了。”珠玑还是低着头,温声细语地回我,面露愧疚之色。 我看他如此,便不再多说,只得答应他:“好!我答应你,以后不会这样说了。只是你也要答应我,今后也不可再妄自菲薄,你不是尘垢,也不是粃糠,你是郑诗岚!是我所敬仰的郑注郑节度的女儿!就算在外面可能需要伪装的卑微一些,可在此处,在你自己的心里,还需自知自爱。今后你也不能这样说,更不该这样想了,你可愿答应我?” 珠玑抿着嘴,对我点点头。只是他一直低着头,我没有看到他此刻流出的眼泪。这时,马新莹端着冒热气的鱼洗进来,身后跟着手拿架子的仆人。 没等马新莹说话,我便冲他说道:“新莹,你将鱼洗放火盆上,我自己来。昨儿诗岚姑娘受了伤,你懂医术,快给看看。” “姐姐伤哪儿了?”马新莹边说着,边放下鱼洗跑过来,牵着珠玑就往外走。 珠玑对我行了礼,没有多说什么,便被马新莹拉着手,拽了出去。我望着他们背影,刚绕过屏风就听马新莹问珠玑道:“姐姐,你伤哪儿了,让我看看。” 没一会儿,又听屋外传来马新莹的骂声:“这些个挨千刀的,怎下如此重手!” 我皱着眉头,拿起搭在鱼洗上的手巾,浸了水,拧干敷到脸上。到此刻,我才敢让泪水真的流出来。过后,我让马新莹看着珠玑,好好养伤,不许他再过来了。 一切都如先前计划的一样,正常进行着。国子监被抓学子的家人,一些有爵位在身的,不顾休沐,就直接进宫面圣,请求宽恩。而上官柳儿也成功劝说饶阳公主,给兖王补上了生日礼物。只不过,等到黄昏时分,邓属从外面带回一则消息让我诧异。 “先生、二公子,方才墙里传出消息,说是杞王进宫面圣,为国子监被抓的学子求情。同时监察刘玄靖的人,也送来消息,说是刘玄靖让杞王这样做的。”邓属边行礼,边说道。 萧秀听罢,对我说道:“刘玄靖这样做的目的,是希望借此机会,让杞王得到那帮被关押学子背后的朝臣支持。对此,不知尚兄想如何应对?” “萧兄觉得,我等如何做最得利?”我问萧秀道。 萧秀笑了笑,看着我说:“我觉得最得利的应对之策,尚兄肯定不会采纳。所以,我还是不说了吧!” “说说何妨?你这样,我倒是更好奇了。”我追问道。 萧秀放下颗棋子,看了我一眼,说:“既然刘玄靖想利用这个机会,我等便让他得不偿失。尚兄可怂恿饶阳公主,伪造一些杞王与这些朝臣私下结党营私的证据,呈送到陛下面前。陛下看了之后,大概会认为杞王盼着他死吧。此时再看杞王为学子求情,求地越诚恳真切,就越会适得其反,陛下一定不会放了那些学子。同时,我等可模仿鱼弘志死士的作案手法,将牢中的学子杀一两个。这样一来,那些朝臣定然不会放过鱼弘志。如此,在当下,饶阳公主能得到一个满意的结果,他肯定会乐意这样做的。即便此事将来查出一些端倪,我们也不用怕,因为矛头会指向饶阳公主。而那些朝臣就算最后都支持杞王,也不会和鱼弘志站在一起。同道不同心,杞王应该会很头痛吧。” “萧兄,我先前就说过,无论何时,有些事不能做,有些人不能动。这句话,萧兄可还记得?”我认真而严肃地对萧秀说道。 萧秀倒是显得很轻松,将从棋盘上提出的死子,扔进棋笥中,接过话道:“因此我说,你一定不会采纳的。所以,还请尚兄说说你心中的对策吧。” “依我看,也不用做什么。我本就没打算在此事上做文章,索性就让杞王当这一回好人吧。其实,我原本就是希望那些国子监的学子,能早些出来,迟了恐生变故。”我放下一颗棋子,不假思索地回道。 邓属接过话,不解地问:“先生不怕那些朝臣,投到杞王麾下吗?” “呵呵···这么多年了,那些朝臣投到杞王麾下的有多少?杞王是没有招揽过吗?可见让朝臣们改弦更张,并不是一两件事就能办到的。那些朝臣中,鱼弘志手下的官员,被鱼弘志的淫威震慑着,不敢动别的心思。可学子们到底是鱼弘志抓的,那些投入李德裕和饶阳公主麾下的官员,涉及此事的,只怕心中对鱼弘志会愤慨不已。就算杞王劝说陛下成功放出学子们,那些人也会觉得这是杞王应该做的,不会有多少人去对杞王感恩戴德。所以,我怕什么?”我对邓属自信地笑着解释道。 看着邓属点头,似有所悟。我微微一笑,独自在心中叹道: 朝怜远处惊弓鸟,暮痛笼中可贵人。 请教萧生扔死子,关心乱意笑怀仁。 第六十七章隐掩 “候色承颜非本意,家喻户晓为遮瞒” - “好,那此事我等便不再过问。”萧秀对我说道,接着一拍腿,边站起身边对我说:“今日还有一人,尚兄可与他见面了。” “何人?”我好奇地问道。 萧秀纳闷地看着我,似乎对我这样问有些意外,接着回我道:“那日尚兄说要与郑光见一面,今日休沐,我便安排人给他送了封信,约好了今日见面。怎么?尚兄还没准备好要见他?若是没有,我这就让他回去,改日再见吧!” “我本想着,去封信,向光王讨要一些个随身之物,等拿到物件了再去见郑光,这样也好让他更相信我们。”我对萧秀回道。 萧秀站在我跟前,笑道:“呵呵···这倒不用,这个郑光我也派人打探了。此人长期被别人欺压,早就盼着能翻身了。别说有光王这层关系,单是靠着允诺他一些条件,就可以让他为我们所用。不过,若是尚兄觉得需要信物才更稳妥,那我便回了他去。也怪我思虑不周,未提前与尚兄说此事,请尚兄见谅!” “见谅什么?又来这套!”我笑着回萧秀,接着也站起身对他说:“其实你说的也不无道理,这长安贵胄众多,他一个郑太妃胞弟,势单力薄,又在那样一个显眼的位子上,能不受气都难。再说,金吾卫大将军的俸禄又没多少,自家生活拮据也是在所难免。故而萧兄说好收服,我自然也是信的。只是,我怕这样的人,我们能收服,别人也能收服,所以想用光王拴住他。不过既然约了,那就见一见也无妨。” “好,那这就过去吧!诗岚姑娘身上有伤,就让马新莹留下来照顾他,不让他两跟着了,如何?”萧秀接过话对我问道,我点点头。接着萧秀转身对邓属吩咐:“你去把准备好的行头拿过来。” “诺!”邓属应承着就匆匆出门了。 我忙问:“什么行头?” “尚兄,外面还有好几拨人盯着呢,不换身衣裳,怎么避开他们?”萧秀笑着答道。 我明白过来,此时邓属进来,手里捧着一套旧衣服,不过看着像是仆人平日穿的款式。 邓属边将衣服递给我,边对我说:“先生,请屈尊换上这件下人的衣裳,先去马车内藏着。” “这是?”我不解地看向萧秀,问道。 此时邓属却答道:“这衣裳没人穿过,是差人按照先生的尺寸做的新衣裳,只是为了看起来旧一些,便让洗了几次,请先生安心穿戴。” “哦,呵呵···我不是问这个,是想知道你们打算怎么骗过外面那些盯梢的。是穿着这个衣裳先于萧兄去门口上车,然后在车上等着吗?”我笑着回邓属,遂又问他们道。 萧秀这时才接过话答我道:“当然不是,那样外面的人不就看到了,还怎么避开?他们虽然能力弱了些,可也不是傻子。我是想让尚兄先去车马院内,在那里就上马车,然后藏在里面。等马车到门前的时候,我再上车。可能是我常常出去谈事情,所以这些时日,我发现那些楼上君子,有点忽视我。他们也就开头跟了几回,现在已经不会再跟着我了。” “原来如此,这帮人连你都不跟,真是蠢笨到家了,你还说他们不是傻子!哈哈···”我哈哈一笑,接着便换好衣服,跟着仆人去车马院。上了马车,等了一会儿,就到了“万金斋”的大门口。萧秀穿着斗篷,却没有将帽子戴上。他快速的撩开门帘,闪身进来,接着将门帘固定在门框上,防止被风吹起。 马车跑了片刻后,萧秀从车座下取出一领斗篷,递给我,说道:“夜里阴冷,尚兄将这个披上吧!” 我接过斗篷,应该是由于车底下的木炭在烧着吧,这斗篷被烘烤地很暖和,跟上次去“天香楼”时所用的款式一样。我披好斗篷便问萧秀道:“郑光···此人家中有哪些人?” “尚兄是想借用他家人来挟持他?”萧秀问道。 我点点头,说出心中所想:“这个人,我始终有些担心。所以想着,还是要让他有所顾忌才好。虽然不一定会对他家人做什么,但可以口头提一提,让郑光断了转投他人的念头。” 萧秀听完,也肯定地点点头,接着对我回道:“他···出身低微,没有什么盘根错节的关系。家中一妻一妾,一儿一女,连个仆人和侍女都没有。妻妾也都是普通人家的,没什么背景。” “那就好。”我放宽了心,接着闭目养神起来。 马车还是不急不慢地跑着,不时停下来,由车夫与守坊门的金吾卫攀谈。由于宵禁开始了,所以萧秀也只得将刘行深给的通行令牌让车夫给守门的金吾卫看了,才能通过坊门。约莫过了四五个坊门,马车停下来,萧秀方推了推我,叫我下车。 下车后,抬头看到“百合园”的匾额。随后,跟着萧秀进到园内。这园子里外都透着雅致,无论是精巧的门,还是里面的景,在暗暗的烛光下,都隐隐能感觉到错落有致。穿过亭台水榭,来到一处小楼,楼前栽着两颗梅。楼中的光,映在梅花上,仿佛有暗香飘来。 来到楼内,一个女子迎了上来,恭敬地行礼,说道:“二公子、邓领卫,客人已在二楼候着了。” “嗯,你去吧。谨记,百米之内,不得有人!”萧秀对那女子嘱咐道。 “诺!”那女子恭敬地退出楼外,再没进来过。 我跟着萧秀来到二楼,郑光已经在喝酒吃肉了。他见我们上来,来不及放下手中的鸡腿,也顾不得擦嘴角的油渍,倚着凭几,散漫地问道:“你们···就是给我送信,说知道怡儿消息的人?” “怎么,不像吗?”萧秀笑着答道,抬起袖子行礼。接着坐到郑光对面的案几后,我想着自己穿的是仆人衣裳,就没有走去正座的案几,与邓属一样在萧秀旁边站着。萧秀看了我一眼,立刻明白了我的意思,没有吱声。 “呵呵···那倒不是。”郑光接过话说,接着举了举手中的鸡腿和杯子,又说:“我这···没法行礼,阁下见谅,见谅哈!哈哈哈······” “无妨!大将军请自便!”萧秀示意了一下,随后讽刺地说:“光王殿下颠沛流离已有几载,大将军作为殿下的舅父,倒是依然好口味呀!” “人生在世,吃穿二字。你还别笑我心宽,这世间的人啊,就是看不透这个道理,所以总烦恼不断。再说我这个舅父无权无势,即便着急也不过是自家损寿罢了,我又能做什么呢?像我家怡儿,都已经装痴卖傻了,依然被害。我再不多吃点喝点,等到大祸临头,想吃就来不及啦!”郑光说地很畅快,一副看得开的样子。 “好!既然大将军如此想,看来是我萧某人搅扰了阁下兴致,这即告辞了。”萧秀说罢,便准备起身。 郑光见状,忙说道:“别呀!你叫我过来,肯定是知道怡儿的下落,不是说好要告诉我的么?再说,你就算要走,也得把这顿饭钱给结了不是?” “大将军知道了又能如何?倒不如不知道的好!照旧像这般逍遥快活,醉生梦死!”萧秀装作恼怒地回道,站起身转过脸,看向别处。 “你坐下!坐下说话!”郑光对萧秀喊道,接着端起酒杯,喝了一口,做出一副享受的样子,然后又说:“直说吧,你想让我做什么,我答应你,能办到的,一定去给你办。然后,你就随口告诉我一声,我家怡儿现在身处何处。这样,阁下觉得如何?” “大将军本不关心,为何要知道?莫不是想知道后,去狗皇帝面前邀功领赏?”萧秀装作不屑一顾地质问道。 “哎···这话你都说得出口,那我就放心啦!”郑光叹了口气,然后啃起鸡腿来。 这次倒是换成萧秀不知所措起来,不过他还是装着要走的样子,对郑光说道:“那在下告辞了!” “走吧,走吧!知道怡儿身旁有你这样的人物帮衬他,我也没什么好担心的了。再说,也不是我想知道,还不都是我家姐姐成天的以泪洗面,为怡儿担惊受怕,我才问的。既然知道怡儿无碍,他在哪儿,也就无所谓了,回去后我晓得如何对太妃说。当然,若是你们哪日想让我出手相助,我也推脱不掉,自会答应你们。只是今日的酒钱,你总得结了再走吧?我出门可没带钱财!”郑光放下手中啃到一半的鸡腿回道,似乎有些认真起来。 我听着郑光的话,像是话里有话,于是看着他,问道:“大将军怎知光王无碍?若真安然,我等岂会在此?还有,将军应该明白王爷的事,不该让更多人知晓,自然不可对其他人说。更何况宫内耳目众多,你如何告诉太妃?稍有不慎,王爷和太妃都会身处险境。到时,恐怕大将军也不能独善其身吧?” “你是何人?”郑光目光炯炯地盯着我问,眼神不断的上下打量起我来。 我忙接过话道:“小人是我家公子的侍从,只因看不惯大将军如此置身事外,才出口相问。不知大将军认为,小人所问,可还在理?” “既然你的侍从都这样说,那萧公子还是坐下,说说来意吧!”郑光一边说着,一边端起酒杯又喝了一口。萧秀看向他,不知可否。就在迟疑之际,郑光放下杯子,看着萧秀又说:“怎么?还要本将军恭请你不成?” “我可否信你?”萧秀疑虑地问郑光道。 郑光又拿起那个没吃完的鸡腿,边啃边答道:“你可以不信我,我也不强求你信。只是,若能帮到我家怡儿,我定会尽力而为。” 萧秀听完此话,才又回到案几,对郑光说:“大将军如此说,萧某便不再顾虑。先认识一下,在下······” “别···别!别告诉我!”郑光没等萧秀说完,急忙阻止道。他手中拿着快要啃完的鸡腿,对萧秀解释道:“我无需知道你是谁,也不想知道。我早就明白一个道理,在这长安,知道的越多越危险。所以,知道你是为我家怡儿做事就够了,其它的不必告诉我。等到要用我的时候,知会一声就是了。对了,你是为怡儿做事的吧?” “正是!”萧秀答道。 郑光听完,擦擦手,站起身,端着酒杯,来到萧秀案前,举着杯子说:“那就好,那就好···来,小兄弟,本将军敬你一杯!” 萧秀皱着眉头看着郑光,却也不得不端起酒杯,与郑光对饮。 待喝完酒,郑光笑着转身回自己案子,边走边问:“怎么?是不是觉得我与你们听说的不一样?” “确与外界相传大为不同,甚至让在下都疑惑所见非人。”萧秀放下酒杯,回道。 “哈哈···平日若不表现的草包一点,我怎么能平平安安地活到现在?小兄弟不必怀疑,你眼前的正是我郑光本人!当年让怡儿装痴卖傻,也是我的主意。只可惜被某人看穿,导致怡儿被害。时至今日,我依旧深感歉疚。想是怡儿为了我的安全,因此没有跟你们提起我吧?无妨,今后若有用得着的地方,你只管开口!”郑光坐下后,颇为诚恳地跟萧秀说道。只是嘴角的油渍还是没有擦,看起来,与郑光此时的神态颇为不协调,让人想笑。 萧秀一边对郑光行礼,一边说道:“那萧某就恭敬不如从命了,日后遇到需大将军相助之处,我家侍卫自会去联系将军。” “今日就是认识一下?”郑光问道,接着又拿起鸡腿啃起来,对我们摆摆手说:“既然如此,那你们走吧,走吧!” “告辞!”萧秀回道,接着就领着我与邓属行礼离开。 没走两步,就听郑光又叫住我们,说道:“等会儿,你们得给我点钱财贿赂才可离开呀!” “啊?”邓属与我们一同转身,纳闷地看着郑光。 郑光扔掉啃完的鸡骨头,对我们解释道:“放心,你们给我的钱财,我不会用,只是替你们保管着。若将来不慎被查到,他们问我时,我可以只说是受你们贿赂才帮你们办事的,这样就不会迁出怡儿了。” “大将军思虑周全,过会儿,我会差人送来。”萧秀回郑光道,又行了一遍礼,之后迈步离开。 我们走到楼梯口,就听郑光又在我们背后喊道:“对了,你别忘了结账!” “将军且自在吃吧,不会扣下你的!”邓属头也不回地对身后郑光回道。 我们下楼来到外面,邓属边走还边絮叨:“好好一个金吾卫大将军,想不到竟是这般吃货!” “这也不能怪他,就像他说的,若不表现的草包一点,长安城里那么多双眼睛,有几个能放过他?”我对邓属笑着说。 “可也不能吃成这样啊!也太难看了!就算出生卑微,也总得学些礼仪教化吧?”邓属不悦地说道。 此时萧秀接过话,笑道:“呵呵···无妨!他这样,倒是为我们省了不少事。看来也是个聪明人,无需我们替他遮掩了。” 说着说着,我们来到离小楼百步开外的水榭,那进楼时见到的女子正提着灯笼在等我们。 “二公子、邓领卫,这是要走了吗?”女子问道。 萧秀回道:“嗯,你一会儿给客人送些见面礼去,不用太贵重。” “诺!”女子答道,接着又说:“已备好了晚膳,不如用完再走吧?” “不了,三娘还在家等着,就不在这儿吃了。你好生招待客人,就说我已付过酒钱,其他的不可多言。”萧秀嘱咐道。 “诺!我自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请二公子放心!”那女子笑着答道。 “嗯!”萧秀点点头,认可地看了那女子一眼,接着便领着我与邓属向园子门口走去。 那女子对萧秀和邓属行礼,目送我们离开。 在回去的马车上,我问萧秀:“方才那园子,也是府上的产业?” “是,一个给府上小辈们撮合姻缘的小园子。尚兄也知道,这府中人多了以后,成家之事甚是烦人。父亲索性就将此园子独立出来,定期让府中尚未婚嫁的小辈们来此相见。若中意了,再给他们一同办了婚事。这样就省去很多事,什么媒妁礼节,都省去不少。”萧秀对我介绍说。 “这倒是个不错的法子,呵呵···”我笑着说,心里对萧老爷这种做法颇为钦佩。而后想到刚刚见面的郑光,便又谈起他来:“对了,那个郑光,似乎完全用不着我们收服。这个人,就好像很早便明白我们的来意一样。” “尚兄这样说,确实提醒我了。这样吧,我让人对他监看几天,摸清楚他的底细。若真有人与他接触,我等也能顺藤摸瓜查出是谁。”萧秀对我回道。 我点点头,同意了萧秀的提议。又过了许久,马车停下,萧秀下车从正门回“万金斋”。留我一人在马车内,随着马车回车马院。在马车上,我在灯火中,看着忽明忽暗的光,回想着刚刚与郑光见面的场景,心中释然而叹: 一年四季轮回转,月有圆缺日暖寒。 镜面平湖非不变,春来水涨自天然。 第六十八章愤恨 “会逢其适顺意谋,违德逆愿心生恨” - 回到屋内,三娘差人送来馄饨,虽然不算热,但我与萧秀、邓属还是狼吞虎咽地吃了干净。 待吃完馄饨,一个仆人进来说:“先生、二公子,方才外面递过小笺来,说是刑部的人送出来的消息。” 仆人边说边双手递上一张纸条,萧秀接过,对他回道:“嗯,来人可还有说什么?” “没有。不过那人来时满头大汗,像是刚得到的消息。此刻他正在后厨,是否要叫他过来?”仆人低着头恭敬地答道。 萧秀摆摆手,回道:“不用了,你去吧。” 萧秀说完,仆人就退了出去。萧秀打开纸条,笑着对我说道:“尚兄,鱼弘志看来是扛不住,打算妥协了。” “倒也不奇怪,想来是饶阳公主明里暗里找人去跟陛下说了其中利害吧。说起来,还是要佩服鱼弘志的警敏。他知道在这件事上与陛下作对,得不偿失。若真对此紧追不放,就算最后将崔铉揪出来了,甚至牵连出饶阳公主,陛下也不会给他好颜色瞧,最后难免两败俱伤。与其这样,不如就此罢手,反正摘掉饶阳公主的钱袋子,也算一大胜果。至于扳倒饶阳公主,他是用不着太着急的。再加上群臣和百姓都盯着此案,又有国子监学子这样一闹,此案就必须速速审结,给各方一个交代了。”我接过萧秀递给我的纸条,对他说道。再低头看了看纸条,上面写着:案已审结,学子将放。 萧秀示意邓属让仆人进来收拾碗筷,之后转向我问道:“接下来,尚兄可有什么谋划?” “接下来就是将崔珙拉下马了。既然他们打算结案,那就让李德裕手底下的人,在明日朝堂上质问此案是否查到元凶,其中有无相应官员参与。这么大的案子,若说没有人授意,单单两个药铺的掌柜敢如此泯灭人性、丧尽天良地做这等事,我想是个人都不会信的,更何况这群常年深陷争斗中的朝臣了。只要我们的人,稍微点拨一下,其中必然会有人跳出来,尤其是李德裕那边的人。说不定,崔珙也耐不住性子,跟着起哄了呢!”我对萧秀答道,倚在凭几上,忽然心中生出几分得意。 萧秀接过我的话,笑道:“呵呵···要是崔珙真跟着说了,倒是好事。如此一来,崔铉必定对他更加憎恨。” “是啊,争斗会蒙蔽人的双眼,哪怕是同族兄弟也不例外。说来也奇怪,很多亲兄弟,对外时可共进退,可对内,在族人中却非得争个高低,斗个输赢。尤其是像崔铉、崔珙这样,分属不同房,可年纪和权势上又差不多的,总想将对方踩在脚下。所以,就连孔夫子也说:‘血气方刚,戒之在斗!’”我也笑着回萧秀道。 待仆人将案几收拾干净后,邓属刚好听到我的话,便接过,随口说道:“还不是妒忌惹的祸。若让这两人做不同的事,他们无处可争,也就不会如此了。大概会互相帮助,共同进退。” 我与萧秀听完,看着邓属落座,接着相视一笑。邓属摸不着头脑地看着我和萧秀,忙问道:“怎么?是说得不对吗?” “怎会不对?邓领卫能有这样的见识,让人刮目相看呀!”我赞许道,接着又对他们说道:“不过依我看,崔铉和崔珙今生都很难和解了。既然如此,我们顺势推一把也无妨。等明日过后,崔珙保护刘从谏家眷和宋滑盐铁院亏空九十万贯的人证和物证,可以让连薏呈给上官柳儿了。” “只要明日朝堂上,李德裕手底下的人,对青州一案多有质疑,饶阳公主就不会放过弹压李德裕的机会。”萧秀接过话道,然后转向邓属,对他吩咐说:“这样,你即刻去让咱们在李德裕手底下的人,明日朝堂上对此事加以挑拨。若不去通知他们一声,只怕李德裕到时会刻意压制,不让人挑动此事。” “诺!”邓属应答后,便站起身,一边行礼一边说道:“那先生,我先去了。” “辛苦了,夜间阴寒,坐那辆汗血马车去吧!”我对邓属关切地嘱咐道。 “不用了,马车目标太大,难以躲开耳目。我身手还行,只身过去很快的,先生无需担心。”邓属憨厚地对我笑着说。 我站起身,接着说道:“是我糊涂了,忘了院外还有耳目。那邓领卫快去快回,披好斗篷,多加保重。” “我知道,谢先生关心!”邓属笑着答我,之后便退出门去。 待我重新坐下,萧秀盯着我看。 我也看着他,问道:“你这样看着我作甚?” “尚兄今日怎么如此关心他?”萧秀嘴角上扬,笑着问道。 我一撇嘴,转过脸去,不耐烦地回道:“我关心他怎么了?这些日子,邓领卫鞍前马后的,颇为辛苦。我关心一下,不是再正常不过的吗?倒是萧兄,为何这样问?” “不为何!”萧秀答道,接着站起身,对我说道:“好了···时候也不早了,尚兄早些歇息吧。” 我也站起身,互相行礼后,送他出门。过了不久,仆人进来给火盆添炭,将屏风移好以后就退了出去,关上了门。 夜里依旧辗转反侧,我脑海里想着很多事,却零零碎碎,理不清思绪。第二日天刚亮就醒了,醒来睁着眼睛,心中一片空白。可越是空白,就越让我着急,也越发烦躁。于是,我起身来到火盆旁的凭几倚着,闭上眼打盹。过了不一会儿,听到门被推开的声音,我就睁开眼望向屏风。马新莹探着头,向里瞅了一眼,之后又走出门外招呼仆人,吩咐打些热水来。 吩咐完以后,马新莹进屋,绕过屏风,边向火盆走来,边对我说道:“小先生起这么早,夜间又睡不着了吧?” 我点点头,问他道:“诗岚姑娘怎么样了?” “上官柳儿那个毒妇,把诗岚姐姐打地全身都是血印子。虽然昨日擦了药,好了一些,可一定还是极痛的。我想让姐姐多睡会儿,早上便没有让人叫他。”马新莹一边跪坐下,一边对我回道。 我继续点点头,叹道:“让他多睡儿吧!” 仆人将热水和早饭端进来,我擦完脸,吃过以后,珠玑匆匆忙忙赶过来。 他一边对我行礼,一边歉疚地说道:“诗岚嗜睡,起晚了,请先生责罚!” “姑娘有伤在身,无须多礼!本想着让新莹姑娘过会儿去照顾你,你今日只需好生养伤便是,不必在此辛劳了。”我对珠玑摆摆手,安慰道。 珠玑低着头,急忙回我道:“万万不可!听说昨日送过来的馄饨都是凉的,今日这边断不可再无人照看了。诗岚身子尚可,先生不必为诗岚担心。新莹妹妹的药很管用,已经不痛了。还请先生应允,让我和妹妹留在这里吧!” “哎呀···你们别争了。姐姐身上还有伤,你这样,小先生一定不会应允你在此忙前忙后的。若我与姐姐都不在这边,姐姐也一定会心中担忧。所以,依我之见,姐姐回屋好生休养,我在此照看小先生。你们觉得如何?”马新莹提议道。 我稍加思忖后,应答道:“新莹姑娘说地不错,我看就依姑娘所说吧。诗岚姑娘,不可再执拗了!” “诺!”珠玑行着礼,恭敬地应道。 “嗯,姑娘还没用早饭吧,且先吃去。吃完,便回屋,好好歇着。”我对珠玑说道。 “诺!那妹妹在此照顾好先生,诗岚先退下了!”珠玑说完,便退了出去。 珠玑走后,马新莹对我打趣道:“小先生,心疼吧?” “我怕他不安生。新莹,你找两个机灵的,看着他。他一身的伤,不许他乱动了。”我忧心忡忡地,边摇头,边对马新莹吩咐道。 马新莹倒是一副轻松自在的模样,笑着回我道:“小先生,你也是关心则乱!诗岚姐姐,那是多耐得住性子的人儿啊,还需要别人看着?他一个人的时候,只会捧着霍骞的信,自个儿发呆傻笑。不过,为了让你放心,我一会儿找两人去跟着他。就连吃饭,喝茶,也不让他亲自动手,这样你总不用去想着他了吧?” “我哪有想着他?”我眼神飘忽地,否定道。 马新莹露出鄙夷的神态,懒得搭理我。 快要到中午的时候,萧秀和邓属才从外面进来。 没等他们开口,我忙问道:“今日朝堂上情形如何?” “大体上,与尚兄谋划没有出入。刑部将卷宗呈上,陛下当着群臣首肯了惩处方案。”萧秀一边坐下,一边回我道。 我接着问:“结果是怎样的?” “死在狱中的那三人,推辞说是病死的,由刑部予以安葬。判长生堂掌柜段瑰斩立决,并没收家财。武生堂掌柜已畏罪自杀,不予追究。判武生堂罚钱十万缗,收归国库。同时要求两个药铺销毁剩余雪兔子,对因此而受害的人,予以赔偿。”萧秀回我道。 “畏罪自杀?哼···”我冷笑道,随后继续问萧秀:“对受害者,打算如何赔偿?” “说是由朝廷出面勘验,因雪兔子致死的,赔偿家人钱财六十五贯;致残的,赔偿五十贯;致伤的,赔偿二十贯。同时,可拿未用的雪兔子,去两家药铺退钱。”邓属对我答道。 萧秀一边倒着茶水,一边叹道:“死伤千千万,这次长生堂和武生堂算是彻底完了,只怕抵挡家财都不够赔的。” “这也是我担心的。萧兄,我们得盯着他们。这群人恐怕不会这样乖乖认罚,就不说各级官员会不会从中捞油水,皇帝和饶阳公主也不会甘心的。无论他们打算怎么逃,我都不会让其得逞!”我恶狠狠地说道。 萧秀看着我,认真地回道:“这事儿我会安排,尚兄放心,断不让他们遁阴匿景。” “公布惩处方案后,我们安排的人有没有挑起朝臣的质疑?”我又问道。 萧秀端起茶杯,回我道:“自然是质疑了,就连崔珙也如尚兄所料,质问此事是否存在官商勾结的情况。不过,倒是李德裕,对此闭口不言。” “他能怎么说?若真官商勾结,他这个当朝宰辅脸上也没什么光彩。再说这个卫国公当朝多年,岂能看不出陛下在此事上的不悦?就算他不知内情,估计也能猜出七七八八,又怎会对此多加言语?更何况,此事的源头就是,官员渎职导致洪灾泛滥,从而引起疫病。难不成要他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我想鱼弘志和饶阳公主那边,肯定有人将这事的源头,搬出来说事了吧?”我问着萧秀。 萧秀喝了口茶,放下杯子,接过话道:“不错,崔珙刚说完,刑部尚书杜悰便提到此事,还假惺惺地恳求陛下,深查寿光开闸放水导致疫病的事。皇帝当然没有应允,只说此事早已过去,不必再提。经过杜悰这样一说,吏部崔珙的人就不再言语了。” “呵呵···深查?要查到哪一步呢?是只追究此次未及时开闸放水的,那些愚蠢的官员渎职之过,还是将每年蓄水卖水,其中得利分账都查清楚?卖水获利虽不是巨款,可这么些年,也卖了不少钱财。想来那寿光县令必然不敢独吞,上面还有哪些人牵涉其中,只怕也不在少数。若真深查下去,能杀掉一大片,皇帝在此时断然不敢这样做。他若身体无恙,倒是不惧,毕竟自他登基以来,也杀了不少贪官。可若是过不了多久,他就驾崩了,他总不能给自己儿子留一个动荡的朝堂吧?”我虽笑着对萧秀说,但心中其实是苦的。 萧秀见我这样,便打算岔开话题,遂对我说道:“对了,今日还有一事。国子监学子都放出来了,唯有兵部侍郎白敏中的次子白崇儒还被扣押着。” “白崇儒?”我有些诧异,再次听到这个名字,让我又想起了往事,心中顿时紧张起来。遂追问道:“白敏中不是对鱼弘志马首是瞻么?他的次子,怎么会······” 萧秀接过话,对我解释道:“其中缘由我已弄清楚了,是昨夜皇帝在饶阳公主陪同下,去刑部见了段瑰最后一面。皇帝刚进牢房,就听见白崇儒大骂皇帝昏君。临走之前,皇帝便吩咐人将白崇儒单独关押,非圣谕不得释放。” “呵呵···陛下既不想杀他,又何必关着他?”我冷笑道。 随后萧秀回答了我的问题,他对我笑着说:“自古以来,你见哪个帝王肯让人当面骂昏君的?越是昏聩无道的君王,越会对骂自己的人施加酷刑。他们以为这样就能展现天威,让百姓不敢再说。殊不知,就算帝王也有死的那天,就算王朝也有倾覆的那天,之后的百姓是会惧怕他施加酷刑时的天威,还是会唾弃他残暴无道的昏聩?咱们这个皇帝,还是有所顾忌的,没有痛下杀手,已算是仁德了。还能要求什么呢?” “仁德?哼···”我不屑一顾,接着又叹道:“是啊···哪个皇帝不自以为是圣人,是千古明君呢?总也说不得,骂不得!他们哪里知道,就算是圣人,也会被村野匹夫骂惺惺作态。可谁见过圣人去报复过他们?只有像狗那样的畜生才睚眦必报,那些昏君也就是如此罢了。不虚心去问骂他昏君的原因,也不听人们的规劝,还将人因此而拘押,萧兄真觉得这算仁德?我看陛下恨不能立刻杀了白崇儒,只不过担心牵一发而动全身,怕朝堂因此动荡,也怕天下的悠悠众口,这才拘而不放。” “那尚兄对此,想如何做?”萧秀问我道。 我皱了皱眉,对他答道:“白崇儒能这样做,倒是与他父亲不同,这个人我们还是想想办法救出来。虽然白敏中是个首鼠两端的人,可白崇儒却没忘了文人的风骨,因此我不想看到他受更多委屈了。不知萧兄可有法子办到?” “既然皇帝不想杀他,想来不过是打算在白敏中求情的时候,斥责他教子不严。这样,我让杨钦义在陛下耳边,说说国子监学子对白崇儒的评价,劝劝陛下。不过,我猜白敏中不会直接去跟陛下求情,而是先去找鱼弘志。”萧秀对我说道。 我忙笑着反问:“鱼弘志会帮他去求情?” “定然不会!鱼弘志在青州一事上,已经惹皇帝不悦,没必要为白崇儒再触怒龙颜。估计他会推辞说,过段日子再为白崇儒求情。可白敏中是等不了的,所以待白敏中被鱼弘志拒了以后,我们再令杨钦义去劝陛下。之后让杨钦义将陛下的口风亲自传信给白敏中,促使白敏中去求陛下。如此,过不了几天,白崇儒就能放出来了。”萧秀对我答道。 我听完,想了想,对萧秀肯定道:“我明白萧兄的用意,其实我不想利用白崇儒的。白敏中这样的人,只需威逼利诱一下就能顺从。不过既然已经到了这一步,那就如萧兄说的那样做吧。好在不是直接利用白崇儒,他也不会知道此事。指不定将来说服白敏中,还真的需要杨钦义出面呢!” 萧秀点点头,又端起杯子喝了一口。此刻仆人进来,对我们行礼道:“先生、二公子,上官柳儿差人来,叫诗岚姑娘过去一趟。来的人还在门口等着,要与姑娘一同回去,否则不肯走。” “怎么?上官柳儿还要再打一次不成?你去回他,就说我不许诗岚姑娘过去!让他滚回去告诉上官柳儿,我今生都不会再让诗岚姑娘去他们那里!倘若上官柳儿还想要我为他出谋划策,就拿诗岚姑娘的典身契来换!”我气愤地对仆人大声嚷嚷道。 仆人被惊吓住,萧秀对仆人摆摆手,让他退出去。接着萧秀站起身,劝我道:“请尚兄息怒,我过去应付一下来人。” 萧秀说着便走了出去,邓属和马新莹看我如此生气,也不敢多说话。我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实在气不过,用力砸到地上。 过了不一会儿,珠玑过来,见地上的碎杯子,没有说话,行完礼跪坐下。邓属在马新莹示意下,跟着马新莹一起默不作声地出门了。 待他们出去后,我也冷静了一些,对珠玑说道:“姑娘,你放心,我不会再让你受到伤害了!” “先生爱护之心,诗岚感激不尽。可此刻,先生还不能与饶阳公主翻脸。若因诗岚而让先生的辛苦付诸东流,诗岚万死难抵。再说,这‘知遇鞭’前两日刚打,近期都不会再打了,先生不必为此担心。还请先生放我过去一趟!”珠玑对我叩首,用颤抖的声音说道。 我摇摇头,回他道:“不!你不能跟他过去。他们是如此歹毒,谁知道还会对你做什么?我答应你,不跟他们翻脸,只是你不可再去见他们了。” “今日是服药的日子,若我不去取药,先生在他们心中的信任便荡然无存。一着不慎,满盘皆输!先生筹划这么久,难道是为了这一无所有的局面吗?诗岚微不足道,纵是为先生而死,也不足惜。还请先生以大局为重,放诗岚过去一趟!”珠玑对我恳求道。 我仍然摇着头,拒绝道:“不,不···我做不到!” “小不忍则乱大谋!”珠玑坚定地对我规劝道,接着抬起头。我心疼地看着他,泪流满面。而珠玑却含着热泪,笑着对我安抚道:“先生,我在上官柳儿眼中还有用,他不会将我怎么样的。请先生放心,这次我定穿很多衣裳,绝不会受凉。” 我苦笑了起来,默许了。珠玑对我行礼后,便转身向屋外走。我望着珠玑的背影,一遍一遍地在心中对自己说,我一定要将这帮人通通杀了,青州渎职的官员,长生堂、武生堂里祸害百姓的人,还有‘丽景门’,饶阳公主,皇帝,我一个都不会放过,一个都不放过! 随后,我站起身,看着窗外,独自吟道: 天宫大开偏离去,地狱关门闯上庭。 一对无知鸡目眼,阎王小鬼辨不清。 第六十九章首令 “回身愧望清屏外,早有离人泪满巾” - 用完午饭,萧秀和邓属就各自忙去了。在我小憩一会儿后,马新莹过来陪我坐着闲聊。 “今儿就入腊月了,也不知道我爹娘回不回来过年。小先生,你双亲健在吗?家中还有哪些人啊?”马新莹问我道。 我盯着火盆,心中为珠玑担忧着,胡思乱想,没注意听马新莹说话。 马新莹见我没有回他,便用手在我眼前挥了挥,喊我道:“小先生?小先生!” “啊?”我回过神来,不知所以地望着马新莹。 马新莹无奈地撇撇嘴,接着边给我倒茶水,边对我说:“你在为诗岚姐姐担心吧?其实,我猜这次姐姐过去,应该不会出大事。他们就是为了朝中的事情,让诗岚姐姐回来问你对策的。所以,你且放宽心吧,不会有事的!” 马新莹说话间,将茶水递给我。我接过他递来的茶水,喝了一口,放下杯子,回他道:“我知道,很多事即便担心也没有用。我阻止不了它发生,哪怕努力了也是徒劳,改变不了结局。可还是忍不住去多想、多虑,白白浪费时间和精力。有时候越是刻意让自己不去想,就越不可能不想,非得等到一切尘埃落定了,才会将心放下。新莹,你说我是不是很可笑?” 我看着马新莹,他一脸茫然,我遂自嘲道:“是可笑!有时候我都笑自己杞国忧天,庸人自扰!” “有啥可笑的?傻子才成天乐呵呵的,啥也不想呢!凡人,哪个不是总为一些不足道的事情瞎担忧?若细究起来,人人都是可笑的!那又怎样呢?不还是得好好活着么?”马新莹一边说着,一边拿起茶壶给我续水。倒完水,摇了摇茶壶,可能是水没了,于是他站起身,准备出去换茶添水。就在走之前,看了我一眼,对我继续说道:“你呀···与其想这些似是而非的虚妄事儿,不如想想自己能做到的事情吧!” 马新莹说完,便转身出去了。留我一人,对着火盆,独自回味他的话。我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又想起珠玑,遂将杯中的水一饮而尽。 珠玑走后,不过两个多时辰,便赶回来了。 珠玑进屋,绕过门口的屏风,走了进来。我忙站起身,迎了上去,关切地问道:“诗岚姑娘,可还安好?” “谢先生关心!此次过去,只是让诗岚回来问先生关于青州一案接下来的对策,并没有别的。请先生放心,诗岚无碍!”珠玑对我行完礼,随后跟我解释道。 “那就好!那就好···”我看着珠玑,点点头,微笑着回道。 “姐姐,我们去坐下说话吧!”马新莹从我身后,绕到跟前,挽住珠玑的胳膊,一边说着,一边将珠玑拽向火盆边上。 珠玑被马新莹拉着跪坐下,我也跟着去到案几前坐下。坐下后,我对珠玑问道:“上官柳儿问青州一案接下来的对策?他想如何做?” “上官柳儿没有明说,不过听他话的意思,是想减少些损失。”珠玑回我道。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害了那么多人,他还想减少损失,真不要脸!”马新莹气愤地骂道。 “哼!要脸?要脸的人能做出那么恶毒的事情吗?”我对马新莹冷笑着反问道。接着转向珠玑,对他说道:“诗岚姑娘,你就回他说,事已成定局,我爱莫能助。” “诺!”珠玑答道。 “此事,他饶阳公主已经算是得了很大便宜。若有明君在位,岂能容他如此祸国殃民,定会一查到底。不仅长生堂和武生堂在劫难逃,就连饶阳公主和丽景门也会被掀翻在地。他还企图减少损失,真是痴心妄想!”我想着马新莹,就想起他的姑母一家,想起那些被害的人,遂愤慨地说道。 “现在又不是明君在位,你可别忘了,长生堂和武生堂是谁得利最大!”马新莹接过话道。 “哎···礼崩乐坏,弃仁失德,奸佞当道久矣!”我叹了口气,看向马新莹,对他坚定地说道:“放心吧,我会让所有参与其中的人都受到惩罚,以慰那千千万万枉死者的在天之灵!” 珠玑看我与马新莹这样愤慨,为了缓和气氛,便转移话题,对我说道:“对了,先生,我将解药带回来了。你是现在服用,还是过会儿再服用?” “还等啥呀,现在就吃呗!”马新莹急不可耐地接过话道。 我皱着眉头,看向马新莹,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我······” “你什么你呀?”马新莹打断我,随后对我劝道:“快吃,快吃!吃完好让诗岚姐姐回屋歇着。今儿姐姐出门,这车马劳顿的,身上还带着伤,定是累坏了。你也乖一些,别多事了。赶紧吃完药,你俩都躺下歇息!” “什么?”我慌张地望向马新莹,质疑地问道。 马新莹立刻反应过来,忙又说:“哦···我说你们两个,各自在自己的榻上躺下歇息!” 珠玑听完,一脸尴尬,不知说什么好。 我便接过话,答应马新莹道:“那好吧!既然新莹姑娘都这样说了,我也不好耽搁诗岚姑娘休息,这即服药。” “先生和妹妹言重了,诗岚不累,身子尚可,倒是先生还是早些服药的好。先生体质异于常人,这‘醉梦令’毒性不知何时会起,若等晕倒再服药,对身子的伤害会更大。所以,还请先生移步卧榻,早些服药。”珠玑不急不慢地接过话道。 我笑着点点头,边站起身,边对珠玑说道:“好!好!不过你要答应我,我服完药后,你就回屋歇息。至于回复上官柳儿,待明日再去不迟。” 珠玑皱起眉头,打算辩解:“先生······” “你若不答应,我就不服药了!”我打断他,威胁道。 马新莹也赶忙劝道:“哎呀···姐姐,你就答应他吧!难不成你要一天之内,两次违背他的意思?” “诗岚不敢!诗岚应允先生。待先生服药后,便回去歇息,不再恣意而为。请先生放心!”珠玑忙说道,接着起身端着茶水跟着我去榻旁。 马新莹出门让仆人端来一盆热水,放在火盆上。珠玑喂我服下‘醉梦令’解药后,在我注视下,行完礼就离开了。留下马新莹一人在屋内,忙活着用手巾沾盆里的水,拧干了放到我额头上,随后在屋内东擦擦,西扫扫······ 看着马新莹背影,我的视线越来越模糊,不一会儿就在迷迷糊糊中睡着了。 - 再醒来的时候,闭着眼睛,听到萧秀和邓属从远处传来的对话声。 “趁着新莹还没过来,有一事需跟你说一下。”萧秀的声音说着。 “何事?二公子请吩咐!”邓属回道。 萧秀顿了一下,停了一会儿,幽幽地接着说道:“过些日子,马总掌柜就要回来了。我想趁着这个机会,让新莹离开这里。这些日子,主公似乎对这个丫头有些异情。” “我也看出来了,可新莹与主公是不可能的。二公子这样安排,属下感激不尽。这孩子经历过的那些糟心事,我这个做叔父的,实在不忍心他再受伤害。”邓属有些伤感地回萧秀道。 萧秀接着叹道:“哎···也怪我,当初该听你的就好了。我以为他这个性情,主公不会对他倾目。” “那二公子,你看安排谁过来接替新莹较好?”邓属问道。 萧秀又顿了下,过了许久,才继续说道:“此事我想了许久,长安的人,大多都已抛头露面。若跟着主公,恐遇到熟人,很难不被人察觉。千机堂里班离的妹妹班心,心思机巧,与主公也见过面,不算生人。他不是跟鱼弘志有家仇么?就借着复仇的由头,唤他过来吧。” “此事···可能还需先征得少堂主的同意吧?”邓属追问道。 “要他同意干什么?他自己心里放不下别人,难不成还要班心姑娘为他一直等下去?你且去信让班心过来,知会班离一声就行了。至于少堂主,他若阻拦,你就再去一封信,说是我的意思。他要是还不肯放人,我就去找老堂主。”萧秀对邓属说道。 “嘿嘿···好!”邓属憨憨地笑着,答应萧秀。 萧秀忙接过话,质问道:“你笑什么?” “没啥!嘿嘿···二公子你这一招,对少堂主最受用了。”邓属又憨憨地笑道。 “管它什么招,受用就行!”萧秀不屑地说道。 邓属继续憨笑:“嘿嘿······” 萧秀突然不悦了起来,对邓属道:“你小点声,就知道‘嘿嘿嘿’,主公不知何时就醒了!行了,你去忙吧。新莹那边,你提前跟他把话说透了,免得到时候他不乐意,让主公看出来。” “诺!”邓属答道。 接着就听不见声音了,过了半晌才听见萧秀叹了一声:“哎······” 我不知道萧秀跟邓属这样做的用意,只是此刻我却十分想阻止他们。于是我睁开眼,看到太阳照到屏风上,萧秀的身影印在上面宛若树桩。我假装干咳了两声,弄出些声响。那个身影听到声音,动了起来。我支撑着坐了起来,摸着自己喉咙,等着萧秀。 不一会儿,萧秀绕过屏风走过来,手中端着杯茶。他一边将茶水递给我,一边装作无事地笑着说道:“尚兄醒了啊!来,喝杯茶,清清嗓子。” “萧兄,咳···现在什么时辰了?”我问道,随后伸手接过茶水。 “哦···刚过午时。新莹去用膳了,我来替他一会儿。”萧秀答道。 我喝完水,又问:“我竟睡了这么久,期间可有什么不寻常的事发生?” “一切都如我们预想的那样进行,没有什么不寻常的。白敏中昨夜去找了鱼弘志,不过连鱼弘志的面都没见到。”萧秀对我答道。 我忙笑道:“呵呵···怎么?鱼弘志连面都不见吗?” “听说鱼弘志是去巡视神策军在长安的南郊大营了,要等到后天才能回来。”萧秀回我道。 我点点头,将杯子递还给萧秀,继续说道:“过几天就是‘岁终大祭’,此时鱼弘志去南郊大营巡视,倒也颇为合理。既避免了当面拒绝白敏中,又不能让白敏中说他什么,鱼弘志真是算得精确。那我们谋划的事情,安排好了吗?” “得知鱼弘志去巡视南郊大营后,我便让杨钦义行动了。今日早些时候,崔珙保护刘从谏家眷和宋滑盐铁院亏空九十万贯的人证和物证,也已叫连薏放给上官柳儿。估计此刻上官柳儿正在与饶阳公主琢磨,要让谁来揭开此事。等等吧,明日应该都会有消息了。”萧秀一边接过杯子,一边对我答道。 我不假思索地对萧秀笑道:“呵呵···得到这么个把柄在手上,上官柳儿和饶阳公主只怕会耐不住激动的心情,绝不会来问我的。此事他们怎么做,还需让连薏盯紧点。还有‘崇玄馆’的刘玄靖,发生这么多事,他若有任何谋划,都不会简单。我们越早知道,越能妥善应对。” “我会再叮嘱他们的,若有任何消息,会第一时间送来。”萧秀应我道。 我继续点点头,接着故意问道:“除此之外,还有其它事吗?” “其它事···哦,对了,第一批选去各国的细作,最近都陆陆续续抵达了。第二批的人,父亲将亲自遴选,尚需时日。”萧秀平静地对我答道。 “此事不急,我相信令尊自有分寸。”我对萧秀回道,然后看着他,继续说道:“不过有件事,我想跟萧兄商量一下,不知可否?” “何事?尚兄请讲!”萧秀回我道,说完就似乎意识到什么,忽然急促地皱了一下眉头。 我盯着萧秀,问道:“上次听新莹姑娘说,他父母要回中原了。那他是不是···年节就不在这里过了?” “双亲回来,他自然是要去膝下尽孝的,当然就不在此处过年了。不过尚兄放心,我会找些人来,一起热闹热闹的。”萧秀微笑着对我回道。 我皱起眉头,故作不舍状,试探着问:“那萧兄能不能想想办法,让新莹姑娘的双亲,过完年再回来呢?或者今年就不回了,可好?” “怎么?尚兄这是打算作何?”萧秀将茶杯放到一旁的书案上,拽过一个小凳,坐在床榻旁,对我反问道。 见他语气中颇为不情愿,我却顾不得那么多,对他诡辩说:“新莹姑娘和他双亲这般奔波,就为了小聚几天,多劳累啊。我这···不是为他们着想么?” “尚兄放心,我会让沿途客栈多加照顾,不会让他们累着的。”萧秀故意提亮声音,对我回道。 我着急了,忙说:“那···那新莹姑娘走了,你···还有邓领卫他们,不都得走么?这么大个‘万金斋’,就算你找些人来,可熟识的也就我跟诗岚姑娘两人。他心里还有霍骞牵挂着,剩我一个人,连说体己话的都没有,多孤寂啊!” “这事儿尚兄大可放心,父亲先前就来信说,今岁年节,让我们都在此陪你过,不用回洛阳了。”萧秀依旧那样正儿八经地回我道。 我忍不住,生气地问道:“你们都在此,那为什么偏让新莹一人离开?” “尚兄这是···不想让新莹走?”萧秀故意反问道。 我忙说:“对!我就是不想让他离开,不想让他走!成吗?” “那不成!‘人之行,莫大于孝’,尚兄应该知道这句出自《孝经》的话吧?我若阻止新莹行孝,那我成什么人了?”萧秀一口拒绝道。 “我···”我对萧秀毫无办法,只好忍着气愤,对他说出实情:“你···你是什么人,反正我刚刚醒来都听到了。你不就是想借着探亲的由头,让新莹离开‘万金斋’,不再回来了么?至于你们说的,他无论如何都不能跟我在一起,我知道你不会告诉我其中缘由,我也懒得问。你萧府那些奇奇怪怪的规矩,反正我是领教了。但我真的很喜欢他在身边侍候,我跟你起誓,绝不会对他有非分之想,你帮我将他留下可好?” “尚兄为何一定要他服侍?你我都知道,他并非一个脾气和善之人。”萧秀还是没有答应,只是皱着眉头问我。 我急忙辩解道:“可他也没有哪里不周到的地方啊!就算你将班心姑娘调来,我看也未必有新莹那般有趣。诗岚姑娘本就是个稳重的性子,若来个比诗岚姑娘还沉稳的,这‘万金斋’岂不是一点生气都没有?再说,那次与班心姑娘的一面之缘,就能看出来,他是心有所属的。就算少堂主并不属意于他,可让班心姑娘在千机堂,也总好过来长安,远远地思而不见。” “见了又能怎样?这么多年,他们朝朝暮暮,也没见日久生情,我看是不可能了。与其让少堂主在班心姑娘眼前晃悠,不如看不见,时间久了,或能忘却。少堂主是个没心肝的东西,他是不会对班心姑娘有任何愧疚的。可班心姑娘却是个心思机巧的人,整天对个没心没肺的用情,你想想也知道那是苦的。所以,让班心姑娘来长安,对他来说不会是坏事。说不定,换个环境,他能遇到自己命中之人呢?”萧秀对我反驳道。 我反问道:“你怎知那是苦的?你不是班心姑娘,又怎能明白他心中所想?有些事不可妄加揣测,尤其是情义!什么是好,什么是坏,只有自己才最清楚!你觉得好,就真的好吗?你认为的坏,也未必就是坏!否则,这么些年,班心姑娘也不会还呆在‘幽园’。” 萧秀打算继续争辩:“可是······” “没有可是!”我打断萧秀,用命令地口吻说道:“班心姑娘的家仇,我定会想办法让他亲手了结。你不是认我做主公么?那我告诉你,萧兄,我不希望班心来替换了马新莹,我只想要马新莹在此过年。至于怎么做,我无法要求你,你自己看着办吧!我乏了,想休息,萧兄请自便!” 我翻过身,侧向内,不再看萧秀。 只听萧秀说道:“我知道了···尚兄安歇,我就不打扰了!” 听着萧秀离开的脚步声,接着听到他惊讶地喊了声:“新莹······” 我忙翻身,看向门口。屏风处两个身影,不一会儿,就见马新莹从屏风后走了出来,泪流满面。 我突然感到不知所措,为自己方才说的话,羞愧不已,独自在心中默默叹道: 榻上人多虑,门前客不知。 依屏卿莫泣,泪眼长相惜。 第七十章怜嗟 “眸中皓月伤云妨,夜客不知惜月寒” - 马新莹招呼身后的仆人将一个装着热水的铜洗端进来,我望着他,却不知如何安慰。他一句话也没有说,待铜洗放到火盆上,他拿起搭在铜洗上的一片手巾,湿了一下,拧干了,走到我榻前,将手巾敷在我额头上。 我眼巴巴地看着马新莹,看到他刚流过泪的眼睛,水灵灵的,却充满了埋怨和委屈。我看着更加心疼,可道歉的话,到了嘴边,怎么都张不开口。 马新莹转身去门外拿进来一个鸡毛掸子,然后在火盆周围扫起炭灰来。他越是一声不吭,我便越心疼。此刻,我更希望他冲到我面前,对我骄横些,发泄出心中块垒。我知道他与珠玑不同,不是一个习惯自己排解内忧的人。所以,马新莹越是不发脾气,不说话,我就越担心他。 可我终究是不懂得妥善安抚人的,琢磨了许久要如何去减少马新莹的埋怨和伤心,愣是无从开口。 片刻之后,马新莹放下手中鸡毛掸子,拿起铜洗上搭着的另一块手巾,湿了水,拧干了,再一次走到榻前。我眼巴巴看着他,而他却连与我对视一眼,都不肯。他走过来,取下我头上的手巾,换上新的,然后拿着换下来的手巾就转身,向铜洗那边迈步。 不知怎的,我突然就忍不了了,也顾不得合不合适,喊住他道:“新莹,我······” “主上不必多言,新莹会顺从主上安排,拱手听命的。”马新莹转过身,低着头,恭敬地对我回道。 我忙接过话,准备跟他解释:“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 “主上之意,奴家不敢擅自揣度。请主上明鉴!”没等我说完,马新莹便打断我,扑通跪下,对我行礼。 我突然觉得好心痛,我为马新莹心疼,也为他曲解我的用意而心急如焚,更为他对我如此生分而痛苦。我悲苦地对马新莹劝道:“新莹,你别这样!” “不知奴家哪里做错了,还请主上明言!不周之处,请主上宽谅!”马新莹急忙接过话说道,还是将头贴在地上,没有抬起来。 我见他这样,有气无力地撑起身子,看着他,恳切地对他道歉:“我知道是我不好,要错···也都是我的错。我不知道···你是何时到门口的,会不会明白我的用意,但我还是想说,我真的是好意。我恳求你了,别这样好不好?你这般恭敬,都生分了!” “新莹不敢!臭小子、少堂主、班心···哪怕人人都可与主上随意相处,新莹也不敢不恭敬。新莹不过是个小侍女罢了,怎能有忤逆之举。”马新莹还是没有抬起头,不过语气重了不少。 我知道他心中有气,便想着引导他发作出来,免得憋在心里,惹得他一整天都不开心。于是,我故意说道:“你看你,还是不理解我,我真的是好意啊!” “我要怎么理解?我知道,你是主,我是仆,我不该有怨。可我就是不明白,为啥你对谁都好,偏就是对我不好?你想着班心,念着珠玑,我能理解。但我不理解的是,你为什么就是不肯替我考虑考虑?父亲、母亲,多年都不能回来一趟,要回也只能在年节才回来与我见一面,你为啥连这个机会都要掠夺了去?”马新莹含着泪,抬起头,埋怨地看着我,质问道。接着他站起身,向门外跑。 “新莹,我不知道···”我刚想解释,撑着身子,准备起身去追他。却由于没力气,脚踩滑了,上身跌至榻前,头撞在萧秀坐的那个小凳上。 马新莹听到声响,停住脚步,回头看到我的惨状,赶忙又跑了回来。他拽着我胳膊,搀扶我回到榻上,重新躺下。 我忙对他解释道:“我真不知道你与他们这般聚少离多,若知道我定不会跟萧兄那样说了。你别怪我了,好吗?我真不是有意要让你见不着他们的。” “好了,你别说了。好好躺着,不许起来!”马新莹语气缓和了些许,可明显,他并没有原谅我。他满脸的泪,让人心疼至极。他嘱咐了这句后,便拿起掉落在榻前的手巾,含着泪转身离开了。 马新莹将手巾搭在鱼洗沿上,然后看都没有看我一眼,直接向着门口走去。我虽不想他走,可也不好再舔着脸,硬生生留住他。看着他的背影,我心中生出愧疚来,徒增许多伤感。我真的不知道他与双亲已多年未见,否则也不会弄成这样。此刻,我悔不该当初,懊恼不已。可能伤感累人,渐觉困乏,没一会儿,我便又昏昏沉沉睡着了。 这一睡,竟睡到了人定时分。萧秀和邓属都各自睡去了,只有两个仆人在榻前。我打听马新莹的消息,他们都不知道,我便不再问了。不知为何,吃完药后,总觉得浑身无力,十分疲乏。吃过仆人端来的晚膳,我又躺下,没多久就睡着了。 再醒来,已是日上三竿。我迷迷糊糊睁开眼,看到珠玑在跟前跪坐着,眼睛盯着手中的手巾。我扫视屋内,马新莹正拿着鸡毛掸子,在擦窗前的屏风。 “先生醒啦···今日感觉如何?可还觉得乏力?”珠玑抬头看见我睁开了眼,忙欣喜地问道。 “觉得比昨日好多了。姑娘的伤,可好些?”我也勉强微笑着回珠玑。 “多谢先生挂怀!诗岚的伤,已无大碍,再过一两日就能痊愈了。外面日头正好,先生不妨起身活动活动。”珠玑说着话,见我点头同意,便起身去拿我衣裳。 我一抬眼,看到马新莹站在屏风那,偷偷瞄我,却又不说话。我心中想着,还是要将昨日的事情与马新莹解释清楚才行。 于是,待珠玑服侍我穿好衣裳,我便对珠玑说:“昨日只用了一餐,现下倍感饥饿。不知可否烦请诗岚姑娘去后厨,让三娘为我做些吃食?” 珠玑看了一眼马新莹,对我会心一笑,一边行礼一边答道:“这即过去,请先生稍候!” 我来到马新莹身前,对他歉疚地说道:“新莹,昨日的事情······” “你···你别说了。”马新莹低着头,打断我道。他红着脸,手中紧紧抓着鸡毛掸子,依旧不肯看我。正在我准备继续道歉和解释的时候,马新莹又说道:“昨天,我···我误会你了。” 我还是想道歉,于是想对他解释:“不是,是我······” “哎呀···你别说了。我···我都知道了。”马新莹再一次打断我,阻止我继续说下去。他的脸更红了,有些娇羞地对我继续说道:“是我误会你了,后来二叔都告诉我了。昨天,我···对你那样说话,你···你别往心里去。” 我见他这样,突然很好奇。盯着他红扑扑的脸,仔细端详。 “哎呀···你干嘛?”马新莹娇羞地撇过脸去,逃一般地,快步向门口走去。 我被他可爱的模样逗乐了。看着他的背影,我没有叫住他,心中偷偷笑了。因为,我知道他没有继续怪我,应该是明白了我起初的用意。 过了半晌,珠玑才端着吃食进来。进来后,将托盘放在我跟前的案几上,刻意说道:“先生,这是方才新莹妹妹亲自做的馄饨,你尝尝!” 我看着一大碗馄饨,准备动手的时候,瞟了一眼珠玑。珠玑用眼神,对我示意了一下门口。看到屏风前马新莹的身影,我明白了珠玑的意思。他想让我借此夸一夸马新莹,可我偏就想看马新莹娇嗔之态,便放下已经拿起的勺子,也刻意地对着门口提高嗓门说道:“昨日那般冲我生气,今日连看都不看我一眼。怎么?他就想用一碗馄饨给我打发了?” “新莹妹妹可是花了好些心思做的馄饨,用了七八种馅儿。先生,你尝一口吧!”珠玑也故意提高嗓子劝我道。 我见门口还是没动静,便继续说道:“尝什么尝?他那般生我气,这七八种馅儿,谁知道用的是什么零碎,我可不敢吃!” “先生,你别这样说。新莹妹妹为了剁馅儿,连手都切到了呢!”珠玑又劝道。 “什么?真的?”我吃惊地低声问珠玑,珠玑点点头。我眉头一紧,心中生痛,可马新莹站在屏风前还是没动静。于是,我又激将道:“切到手,那是他笨!剁个馅儿都能切到手,这院子里,还有比他笨拙的吗?要是这样,我就更不敢吃了,这馄饨里应该混入他的血了吧?” “先生,你说的什么浑话!新莹妹妹的血又没毒,你怕是药效还没过,还晕着呢吧?”珠玑一改往常的温和,突然责备地看着我,对我严厉地说道。 我马上意识到自己言语有失,没等我补救,马新莹从屏风后面气鼓鼓地走进来。 “不,有毒!你别吃!”马新莹快步走过来,瞪着我,喊道。 他冲到我跟前,想来端托盘、我忙俯身护住,对他笑着说:“别,别···哪有毒?我吃,我这就吃!” “你千万别吃!我就是天底下最恶毒的妇人了!我这种人的血,定是穿肠毒药,一滴便能要了你命!”马新莹站在案几前,对我娇嗔道。 我抬头,盯着他,陪着笑脸说:“就算如此,我也要吃!你都花了这么多心思,我怎能毫不领情?” “谁要你领情了,哼!”马新莹将脸撇向一边。 我见他模样,便笑着求他道:“我有些冷,新莹姑娘,能不能麻烦你去将我的黑裘拿给我?” 马新莹嗔怒地看了我一眼,噘着嘴动身去给我拿衣裳。 此时,我才敢拿起勺子,吃了一口馄饨。其实没品出什么滋味,不过还是提高嗓门,赞许道:“嗯···味道鲜美,真是极品!新莹姑娘,你手艺真是越来越好了。我看就算是萧赐他娘子,也不一定做出这般滋味的!” “定是做不出的!新莹妹妹可是专为先生做的,他人岂能相比?”珠玑接过话,笑着说道。 这时,听马新莹接过话道:“你们这一唱一和的,真当我是木头做的不成?” 我扭过头,寻着声音看过去。只见马新莹站在我身后,怀中抱着黑裘,用埋怨地眼神看着我和珠玑。我冲他痴笑,马新莹将黑裘扔给我,怒道:“笑,笑,笑!吃你的!” “妹妹怎会是木头做的呢?我看妹妹是珍珠翡翠做的才是,吸了日月精华,才能生得这般心灵手巧。”珠玑见马新莹还在生气,便接过话,哄他道 “姐姐···”马新莹对珠玑娇羞道,欲笑又罢,脸又不好意思地红了起来。 我见马新莹走到珠玑身旁跪坐下,便也心安了,只顾低头吃起馄饨来。 这时,萧秀领着邓属进来。他们不声不响地,在我对面跪坐下。 我吃完馄饨,抬眼才看到他们,忙问道:“萧兄和邓领卫何时进来的?今日可有什么大事发生?” “刚进来。今日也没什么大事,朝堂上除了些日常琐事,就是崔铉拿着饶阳公主给的那些证据,当堂弹劾崔珙。”萧秀对我说道。 我不解地问:“饶阳公主竟然让崔铉直接弹劾?” “上官柳儿本是打算让韦澳来弹劾崔珙的,却不知饶阳公主将此事透露给崔铉了。崔铉毛遂自荐,饶阳公主也点头了,上官柳儿便没有再阻挠。”萧秀对我回道。 我还是有些纳闷,遂又问道:“韦澳与此事有什么关联吗?” “韦澳能与此事有什么关联?呵呵···不过是上官柳儿误以为他能听话罢了。听里面人说,上官柳儿的本意是,韦澳作为新任京兆府尹,翻阅旧档案是职责所在,查到些蛛丝马迹也是合情合理的。然后假装韦澳顺藤摸瓜,从而揪出崔珙的罪证。再说,韦澳初来乍到,有些莽撞也不会让人怀疑到饶阳公主身上。如此一来,此事就不会与党争扯上关系,陛下只会将此事视作简单的刑案。那么审理和判罚起来,就会简单些,也迅速一些。”萧秀对我解释道。 “呵呵···可惜了上官柳儿的如意算盘,而今是敲不响了。不过崔铉还挂着中书侍郎的头衔,由他提出来,也没什么突兀的。我猜饶阳公主应该也是这样想,才会答应他。”我笑道,接着又问:“那崔珙呢?不会真就认了吧?” “崔珙当然不会束手就擒,他自是断然否定。可崔铉拿出的证据是切切实实的,纵然崔珙拒不承认,可还是被陛下当堂拿了下狱。陛下令大理寺卿韩湘,速速核实所呈人证物证是否属实。”萧秀对我答道。 我听到是大理寺,便又笑了:“呵呵···陛下没有让刑部插手此案,看来是想帮饶阳公主一把。韩湘在朝堂混了那么久,能不投靠谁,也不得罪谁,想来是个一点就透的人。陛下的意思,他应该还是能揣摩清楚的。” “他谁也不愿得罪,不过在此事上,陛下的意图很明显,他不会违逆上意。只不过,能做到多快,就不得而知了。”萧秀接过话道。 马新莹见我吃完了,便来到我跟前,端起托盘出门去。珠玑则招呼仆人,将茶水送了进来 我抿了一口珠玑递上的茶,继续说道:“这件事,证据都摆明了。虽没有什么大罪过,可明显是陛下着急要办的。就算他快速查清,最终李德裕也不会将此事怨恨到他头上。至于他快还是慢,这件事都已经板上钉钉,无可反驳了。我们且等着,静观其变就是。” “对了,白崇儒在今日退朝后,被放出来了。”萧秀转移话题道。 我放下茶杯,问道:“白敏中···没有去跟陛下求情吗?” “去了,昨日夜里去的。杨钦义将消息送到,他就在夜里急忙入宫,跟陛下求情了。虽被骂了一顿,但之后陛下便允诺他放人。”萧秀答道。 我又问:“那白敏中···对杨钦义可有谢意?” “昨夜离开大明宫的时候,白敏中塞给杨钦义一个羊脂玉的玦佩。不过今日,我已让杨钦义将那块玦佩还给白敏中了。”萧秀接着回道。 我听完,笑道:“呵呵···萧兄是不想领他的谢呀!” “哼···哪有那么容易?一块玉就算谢了?今日还给他,就是要让他来日知道报答。否则他还以为两情相抵,再无亏欠呢!”萧秀不屑地笑着回我。 我会心一笑,肯定道:“萧兄说的是!像他这种道貌岸然的伪君子,让他欠着,他才会在我们要挟的时候,说服自己顺从。那时他会觉得自己只是报答恩情,而不是小人行径。” 这时,马新莹领着仆人进来,给每人端来一碗羊肉汤。直到马新莹亲手将羊肉汤放到我跟前的案几上,我才注意到,他左手上包着布,想来应该是包扎的伤口。此刻我心疼地看着他,却说不出安慰的话。 我小声地问了句:“疼吗?” 马新莹委屈地看了我一眼,抿抿嘴,又做无所谓之态,摇摇头回道:“没事!” 然后,他又到珠玑身旁坐下。我低着头,又忍不住瞥了一眼马新莹受伤的手指,心中不由自主地就默默念道: 月是空中月,人如画上人。 不该娇照影,两两入湖心。 第七十一章明义 “入夜层层暮鼓声,一声一遍尊卑别” - 正在喝羊汤的时候,邓属被仆人叫了出去。待我们几人喝完汤,邓属才进来。萧秀忙问他:“证实了吗?” “嗯!”邓属点头肯定道。 我不解,问道:“什么?” 邓属对我作揖,答道:“上次我们盯着的细作,进入长安后,在客栈盘桓了两天,之后与另一伙人见面。在见面后的当天夜里,他们联系了李浑。李浑与他们联系后,没有做出什么异常举动。直到昨日,李浑才差人送信去十六宅的杞王府,夜里与杞王的人见面了。为了防止有误会,今日让盯着杞王的人核实。刚刚送来消息,说收信的人,确是杞王的身边人。而且那人今日一早就与杞王禀报了那件事。所以,可以确定,与尚恐热联系的人,就是杞王!” “杞王?”我眉头一紧,遂百思不解道:“他为何要这样做?是刘玄靖替他谋划的吗?” “我们也翻查了刘玄靖与杞王来往信函的备录,其中没有提及此事。若真是刘玄靖的谋划,应该是我们监视以前的事了。”邓属对我回道,接着大口喝起了羊汤。 萧秀听罢,接过话说:“若想知道是不是他,过几天就清楚了。李浑既然已与杞王说了,若真是刘玄靖主谋的,那杞王定会与他商量。不过他们与尚恐热勾连的意图,确实值得细想一番。按理说,杞王是皇长子,又有鱼弘志和李德裕撑持,尚恐热能给他什么呢?更何况,与尚恐热勾连的风险极大,若被人察觉,捅到朝堂上,他的前程就完了。他用得着这般冒险吗?” “无论什么目的,这样的事都不该做,也不能做。私通外敌,无论何时都是不可饶恕的。杞王若真与尚恐热交易了什么,不用我们出手,只要有人举发,别说朝堂,就是百姓也不会答应放过他。叛国者,本国不容,他国耻笑,生无尊严,死无傲骨,卑贱如蝼蚁,任人蹂躏,绝无好下场!”我对萧秀回道。 “家国之责,重于生死!为国赴死,虽死犹生;叛国偷生,虽生如死。”萧秀听完我的话,点点头应和道。接着他转过身,对邓属吩咐道:“你继续盯着他们,若有情况及时报来。对了,人手还够吗?” “有些捉襟见肘,若再有新目标,只怕分不出人来了。”邓属答道。 萧秀想了想,对他回道:“那就将郑滑那边的人调过来,周墀所辖的地方,目前不会有大事。你只管发信过去,父亲那边我会去信跟他说明情况。” “诺!”邓属答道。 邓属喝完汤后,马新莹和珠玑就忙着将碗箸收拾起来。等摆上棋盘,我问萧秀道:“萧兄,崔珙贬黜之后,吏部可有合适的人接管?” “吏部···吏部侍郎卢商,老成持重,能把控局面,尚兄不必担心。”萧秀边落子,边答道。 我手中捏着棋子,在将落下之际,抬头问萧秀:“卢商?他与工部尚书卢弘宣是本家?” “对!同属范阳卢氏,但两人的性情却迥然不同。那日尚兄提及此事,我便留意了一下,权衡再三后,定了卢商。最重要的是,卢商不像卢弘宣那般喜欢钻营。他在崔珙手下,虽对李德裕多有亲近,但为人还算正派,没听过有偏私舞弊的事迹。若尚兄对他有所顾忌,我再想想,找个替代之人。”萧秀对我解释道。 我落下棋子,回萧秀道:“不用,就他吧。掌管一部,人品为先。至于出身,他虽出于范阳卢氏,将来卢弘宣也不会善终,但我想他还是能公私分明的。就算不明,崔铉、崔珙出事后,对于五姓七望的其它诸家,也有十足的震慑力。因此,卢商不会擅动。再说,他身居吏部侍郎,崔珙被贬黜之后,由他接管吏部,也是合乎情理的事情。我看,就不要找别人了,我们注意些便是,应该不会出什么乱子。” “嗯,那就定他了。我们也不用做什么,饶阳公主和鱼弘志对吏部尚书一职,必会争执不休。皇帝难以择决之际,便会去问询李德裕。年节将近,各级官员的考评迫在眉睫,李德裕是不会举荐新人在这个节骨眼上接管吏部的。要想吏部不乱,他自然会想到让一向稳重的卢商来主持大局。说到年节,过几天我想在东院开辟一块地方,用来给园内滞留长安回不了家的人,一同举行腊祭。”萧秀盯着棋盘,手里举着棋子边落下边说道。 是啊,腊月里头等重要的事情,便是腊祭了。这么多人,在这园内回不了家,颇为辛苦,想来定是思乡的。 于是,我便对萧秀回道:“好事儿!若能遥祭一番,也算尽了些心意,对先祖神灵虽未全孝,多少是一点安慰。那些家在长安的,就放他们回去,各自腊祭吧。” “我也是这样想的,不过不能集中在一天。这几日,我会让他们分批回去。至于无法回家的,就只能在此遥祭了。至于仪程会简单些,扫墓是做不到了,像焚纸钱、祭神灵还是可以的。对了,还有诵哀表,不知尚兄可有哀思之人,我一并写入表中?”萧秀抬头问我,伸手去棋笥中拿棋子。 我看着棋盘,落下子,心中五味杂陈,装作不经意地对萧秀回道:“哀思之人太多,就不一一写入了吧。心中若真哀恸,诵表时都能泛起,又何须写入,诵出呢?” “你们在说啥呢?咋看着像秋天雨夜,没赶上赏昙花一般,这么伤感呢?”马新莹拉着珠玑,此刻走过来,对我们跪坐的三人问道。 我抬头,看他与珠玑跪坐下,笑着对萧秀说:“二位姑娘来了,萧兄不妨问问他们可有想入表哀诵的人。” “啥表啊?”马新莹追问道。 我见萧秀一皱眉,落下子,盯着棋盘,便知他不想理会马新莹。为免尴尬,于是我接过话,回马新莹道:“我们在说,过几日去东院,为难以归家的人,举行一场腊祭,以解哀思。腊祭上有一场诵哀表,不知二位姑娘可有想写入哀表之人?到时可诵读出来,以慰天灵。” “诗岚微不足道,岂能识昧高卑?若忝入诵表,想必先祖在天亦感惕然。先生高抬,诗岚敬谢,却不敢领受,万望见谅!”珠玑毕恭毕敬地对我答道。 马新莹一撇嘴,也说道:“是啊,你这不是难为人么?入表诵读,我们哪里有那个福分,自己在心中念念就好了。” “既然两位姑娘,皆卑以自牧,我看尚兄就不必强求了。”萧秀这话既是圆场,也算是正式堵住了马新莹和珠玑的嘴,当然,还有我的嘴。 我不知道萧府有哪些规矩和习俗,只是觉得这对他们有些不公平,可又没办法改变他们的想法。 于是,我便叹道:“好吧,既然这样,我也不多说什么了。其实······” “其实你心里,看着每个人都是一样的,对吧?可腊祭是多么庄重的一件事儿,小先生岂可如此儿戏?”没等我说完,马新莹便打断我道。他一边偷偷瞟我,一边低着头,红着脸,有些羞涩又有些责备地娇声说道。 “新莹!”邓属低声喊了马新莹一句,欲阻止他。 马新莹看了邓属一眼,努努嘴,便不再说话了。 珠玑在一旁,接过话说道:“我自知先生是好意,平日里对我等一视同仁,是我等的恩遇福泽。但这件事,毕竟不同寻常,有所区别是应该的。” “好!是我错了!不说了,不说了···下棋!”我笑着对马新莹和珠玑故意说道,接着看向棋盘,放下一颗子。余光里,看到珠玑也微微一笑,好看极了。 这时,萧秀突然问珠玑道:“对了,诗岚姑娘的伤,能否痊愈?按照以往的俗礼,伤疾之人,不可参加祭祀。腊祭那日,还需自行规避。这些,姑娘可夙知?” “自是知晓的,不过诗岚身上的伤,已经痊愈在即。不知,腊祭定在哪一日?”珠玑回道。 萧秀答道:“腊月初七,就是‘岁终大祭’的前一日。” “到那时,应是能痊愈的,请二公子放心。”珠玑继续回道。 萧秀对珠玑点点头,接着看向马新莹,盯着他的手,犹疑地说:“你的手······” 马新莹一脸委屈,夹杂着无奈,右手握住左手被包扎的大拇指,默不作声。 我实在心疼,便试探着说道:“新莹姑娘的手,只是无意之失,又不是恶伤,不能算凶事吧?当可以参加腊祭的,萧兄觉得呢?” “也罢!在此处行腊祭,就不那么考究了,你也跟着参加吧!”萧秀听完,对马新莹说道。大概在萧秀看来,在那日将马新莹一人落下,也于心不忍吧。 珠玑微笑着看向马新莹,而马新莹则还是默不作声,不过脸上已经展开了笑容。他羞红的脸蛋,在瘦小的身躯上,像极了绽放的杜鹃花。我也稍微得到一些宽慰,随后转过脸,继续下起棋来。 - 一日后的中午,用过午膳后,回到房间正准备小憩,却听仆人急匆匆来报说郭靖节登门。我刚躺下,也不得不起身,去到门口迎候。 不一会儿,只见郭靖节领着一个侍从过来,侍从的手中拿着一个食盒。在远处,就听见郭靖节对前面引路的仆人说:“都到这里,就用不着你引路了吧?” 那仆人站住,转身对后面的郭靖节,毕恭毕敬地行礼,然后回道:“若不引至尚公子面前,主家会责备小人失礼,小人吃罪不起。请郭公子耐心些,即刻便到了。” “不失礼,不失礼,我让他们不责备你便是了。你这慢悠悠的,要走到何时去?”郭靖节不耐烦地对仆人说道。 仆人听完,没有立即动身,只是低着头,准备争辩:“郭公子有所不知······” “我什么不知?”郭靖节却没了耐心,打断仆人,不耐烦地推开仆人道:“哎呀···让开!这条路我熟,不用引了!” 随后,郭靖节大步流星地朝我这边走来。待互相行完礼后,郭靖节便跟我抱怨道:“方才你也看到了,一定是你那个‘萧兄’安排的吧?” “惹你不悦,我替萧兄给你道歉了!”我一边引他进屋,一边对郭靖节笑着说。 “嗨···不用!我岂是如他那般小心眼的人。”郭靖节刻意说道。来到火炉旁,郭靖节转身对他带来的侍从说:“你将食盒放这儿,回车里去等我吧。” “诺!”接着仆人将手中那个精致的食盒放到一旁的案几上,随后对我们行礼,退出门外。 我看着食盒,问郭靖节道:“这个是?” “这是那日你赠我的两盒‘岳西翠兰’的回礼。”郭靖节边说边坐下,坐下后继续说道:“自收到茶叶后,我便寻思着拿点什么来感谢你。拿一般的吧,你瞧不上,太好的,我也没有。所以这些日子,只好躲着不过来了。直到昨日母亲从宫里回来,我才想起拿什么来最合适,那便是太皇太后赐的果脯蜜饯。东西不稀奇,却不失贵重,我想风月兄还是能看上眼的。” “靖节这样想就无趣了。我既将茶叶赠你,虽是萧兄的茶,也是出自我的一片诚心,怎会想着要你回赠什么呢?若真这般计较,那你送我的十颗解药,是否也要在下以命相报呢?如此说来,我还欠着你莫大的情分,这赏赐的果脯,是断不敢收下了。”我装作不悦地,对郭靖节问道。 郭靖节立刻反应过来,忙笑着说:“无趣!是无趣!都是靖节唐突了,还望风月兄莫要见怪!不谈那些了,这果脯也是我的一片诚意,请风月兄别推辞。” “若是诚意相赠,我当然要收下。只是,你将这太皇太后赏赐的果脯送给我,那你岂不是没得享用了?”我看他认错这么快,欣慰地笑着回道。 郭靖节倒是满不在乎,自己一边倒茶一边对我说道:“这果脯也没什么,年年都赐,我都吃腻了。再说,若我想吃,就来你这里,也算一个借口不是?” “我这里,你自是随时都可以来,何须什么借口?”我接过话道。 郭靖节自顾自地端起茶盏,喝了一口,皱着眉头道:“这也不是岳西翠兰啊···怎么?风月兄舍不得给我喝?” “哪有舍不得,不是都送给你了么?”我笑道,心里想着逗逗他。 郭靖节睁大眼睛,疑惑地问道:“你···不会是将最后两盒都送去我府上了吧?” 我也端起茶盏,对他点点头,接着也喝了一口。 “那···要不然···等我回去,给你送回一盒来吧?”郭靖节盯着茶盏中的茶,有些不舍地对我说。 我心里被他逗乐了,可却装作淡定而大气地说道:“不用!我又不好茶道。你如此珍惜这茶,给你喝才不算暴殄天物。” 这时,邓属拿着一盘洗好的梨进来,对我们说道:“郭公子、先生,这是刚刚送来的梨。” 接着邓属将梨放到食盒旁边,我便邀郭靖节吃梨道:“靖节,尝尝看!” “你们···就这样生吃?”郭靖节露出不解地表情,问道。 邓属点点头,反问道:“不然呢?” “大冬天的,自然是‘炉端烧梨’最好了。生起炉子,用明火烤熟了再吃,才是最适口的。再不济,也该先蒸熟了以后吃呀。你们这生吃,简直是有伤大雅,有伤大雅啊···”郭靖节对邓属叹道。 邓属忙行礼说:“我等粗俗之人,不懂这些,请郭公子见谅!” “无妨!无妨!下次记得,要生个炉子。”郭靖节笑着说,接着又问邓属道:“还有,你这是洛阳报德寺的梨吧?” “正是!此梨个头硕大,乃梨中上品。”邓属回道。 郭靖节摇摇头说:“大是大,可若论口感细腻甘甜,还得是长安的‘哀家梨’。常山真定梨、青州水梨、郑州鹅梨,对,还有这个洛阳报德寺的梨,都不及‘哀家梨’甘甜。所以,下次买梨,记得买长安的‘哀家梨’。” “‘哀家梨’是好,可也因为太好,市面上都脱销了。现在市面上卖的‘哀家梨’,都是鱼目混珠,用的其他地方产的梨冒充‘哀家梨’。”邓属对郭靖节解释道。 “嗯···此话倒是不假。上次在‘吟风楼’吃的梨,他们都说是‘哀家梨’,我却始终觉得味道不对。”郭靖节肯定地对邓属说道,接着又对我说:“不过好在,我家还有两筐,是上次梁王送给我的。回头让人给风月兄送来,让你也尝尝,这天下最甘甜的梨。嗨···也别回头了,我这就回家去挑几个好的,给你送来。” 郭靖节说着,便起身,准备离开。 我忙起身,笑道:“也不急于一时,你有这心意,我便很开心了。” “不够,不够,唯有这样做,才更显出我的诚意不是?”郭靖节对我回道,接着便行礼欲离去。 我见他这样,又准备劝道:“其实······” “我尝过的甜,你却没有尝过。与其跟你描叙,不如拿来让你亲自尝尝。如此,也是朋友之义!风月兄不用劝了,你就等着吃我的梨吧!”郭靖节欣欣然说道,接着转身向门口迈步而去。 我和邓属将郭靖节送到门口,接着对他行礼,目送他离开院子。 - “郭公子真是,每次都专挑这个时辰过来,也不管人家欢不欢迎!”邓属望着郭靖节背影,抱怨道。 我笑着看了邓属一眼,转身回屋,边走边说道:“他虽不在郭府了,可每日对长公主的晨昏定省还是要做的。他自己又是个爱玩之人,能记得来看看我,已经实属难得了。朋友之间,若总希望对方照顾自己多一些,难免互相指责,最后会连朋友都做不成的。既为朋友,就该多些体谅,彼此帮扶,如此方不负朋友之义。以己度人,是最要不得的。” “先生说的是!”邓属回道。 我来到火盆旁坐下,看到邓属脸上生出羞愧之色。我颇为无奈地想着,其实该羞愧的是我,他是因为我才只得留在长安的,遂默默在心中念到: 冬风不解离人苦,可叹长安腊月孤。 更忆荒坟枯满路,何时赧报送归途? 第七十二章烤梨 “眼中俏影怨梨糊,日下梅园花正好” - 一日后,用完朝饭,我见天气大好,便与萧秀和两个姑娘,一起到梅园内的小亭中,边喝茶,边叙话。 “昨日崔珙被贬为澧州刺史,当下已在家中收拾行装,待拜访过旧友、亲朋,再过一两日就要动身离开长安了。待他走后,崔铉是否可以动了?”萧秀问我道。 我面对日头,闭上眼,对萧秀答道:“不急,等盗墓案被翻出来再说。更何况,也要给点时间让崔珙走远些,这样···将来他才更好撇清自己不是?” “为啥要让他撇清自己?”马新莹反问道。 我看了一眼马新莹,他正好奇地歪着脑袋看我,可爱的模样,惹我不禁一笑,答道:“他本就是没什么大过错,为啥要牵连他?若为了自己的目标,而让无关之人蒙受冤屈,那我与鱼弘志之流又有何不同?虽说宋滑盐铁院是在他手上亏空九十万贯的,可那也只能说明他能力不足,到现在也没有切实证据能够证明,他在其中贪墨了钱财,所以他本心还是不坏的。更何况他还在刘稹出事以后,试图保护过刘从谏的家眷,说起来,也是重情重义之人。别忘了,刘从谏的侄子刘稹,当年可是起兵造反的叛臣,属诛九族之罪。崔珙能在那时仗义援手,其勇气,也非常人可比。” “虽说崔珙手上有潜龙戟,行事能隐蔽些,可刘从谏的家眷毕竟是朝廷要捉拿之人。若换了他人,未必就肯伸出援手。崔珙这份大义,确实让我钦佩不已!就连父亲也为之动容,记得当时听到这个消息,父亲甚至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萧秀补充道。 马新莹又问:“那为啥你们还要这般捉弄他,让他被贬出长安?” “妹妹这样说,就是过于仁慈了。崔珙虽无大过,却也有小错。盐铁院亏空巨大,若非李德裕庇佑,他岂能安然无事,甚至得以右迁?再说他所辖的吏部,别说团结一心,就是表面文章都做不好。吏部里,饶阳公主的人,可有不少呢!足见他并非可造之材。虽他性情刚毅,又心念旧情,可终究是不适合身居高位,独当一面的。故而先生的谋划,也算是对他好。当下他是会受些委屈,可若纵观一生,以他的性情,实在无法在含元殿上待地长久。”珠玑温婉地对马新莹解释道。 马新莹听完,忙过去珠玑身边,挽住他的手,撒娇道:“哎呀···姐姐,你怎么帮他说话呀?” “哪有帮我说话,明明就说得是合情合理的实情嘛!”我忙笑道。 马新莹却不依不饶,冲我喊道:“就有!就有!” 我看着马新莹鼓着嘴,一副乖戾又娇嗔状,实在觉得可爱极了。虽心里想笑,却还是装作不耐烦地一摆手,说道:“罢了,罢了!姑娘说有,那便有吧!萧兄,昨日说鱼弘志从南郊大营回来了,之后可有下文?” “哦···我也正要跟尚兄说此事。昨日夜里鱼弘志刚回长安便进宫面圣了,不过饶阳公主也听到消息,紧跟着也进了宫。昨夜墙里传出的消息,跟我们料想的一致,这二人都极力争取吏部尚书一职,不过陛下始终没有点头。”萧秀对我回道。 我很满意地笑了笑,看着满园的梅花,对萧秀接着说:“如此便好···这梅花,即便雪融了,也还是梅。陛下就算不为自己想,也得为继任皇子筹谋。这便是帝王之心,也是为父之慈,千百年来,莫不如此。” “是啊···若父不慈,不为子孙着想,那身为人子的苦楚,便会增加许多。如若子孙严守孝道,只怕一生都会毁在父母的愚昧之中。”萧秀若有所感地叹道。 马新莹看着他,试探地问道:“你···何时心中有这样的抱怨了?” “并非我有抱怨,也不是替我们这些为人子孙的开脱,只是从小见得多了,所以知道,这世间的父母苦。可若是将这份苦强塞给子孙,那子孙不仅要面对自己跟前的事情,还要受着父母的那份苦。很多人,其实都会顾此失彼,世事繁杂,岂能面面俱到。若要遵从孝道,往往就会失去自己想选择的路。能够两全的人,实在太少了。”萧秀皱着眉,看着远方,对马新莹回道。 此刻,只听珠玑颇为伤感地小声说道:“世间有多少人,能真的走自己想走的路呢?为人子孙,若能遵从长辈意愿,走他们安排好的路,又何尝不是一件让人羡慕的事情。很多人,甚至连这样的机会都没有。倘若真有这样的机会,哪怕再苦,诗岚也愿全力以赴。可世事总是如此,不会让人称心如意,大概尝尽酸甜苦辣,活着才算有滋有味吧。” “世间不如意事,十之八九,除了一二如意事,剩下的都是酸苦辣咸。无论是甜,还是酸苦辣咸,都是滋味,倘若在一味中沉溺,无法自拔,则会误了尝其它滋味的机会。所以无论何事,只要我们面对的时候抱着平常心,甜的、苦的都尝着、受着,该哭时哭,该笑时笑,不迷失,不拒绝,便能品到人生本来的滋味。若能做到这样,就不必为琐事缠身困扰,不会因岁月流逝苦闷。世间事,重其重,轻其轻,虽未知生死,却略知生活。其实,姑娘能知道这些,我就不担心姑娘会为此过分伤怀了。”我看着珠玑,宽慰道。 珠玑起身行礼,还是素净而俊美的面庞,朱唇轻启,恭敬地对我说道:“诗岚恣陈管见,实乃胡颜之厚。本是蒹葭之人,得遇先生不弃,方才有倚玉之机,岂敢劳先生分心。谢先生体恤之情,诗岚历经沉浮,自知哀乐中节。” “姑娘不必如此,还请坐下叙话!”我笑着对珠玑回道。 “姐姐,你对他这般客套干啥?他也不在意这些。每每这样,他若习惯了,往后真就要咱们时刻恭恭敬敬的。倘若哪日不小心没注意,他还得怪罪咱们。这不是自己给自己挖坑呢么?”马新莹边说着,边拽珠玑回到石凳上。 珠玑边坐下,边笑着对马新莹解释道:“先生不计较,我却不敢放肆。妹妹天真烂漫,自是可以不拘小节的。” 马新莹偷偷看我一眼,我也不知马新莹是否能明白珠玑的意思。珠玑对我这般客套,其实还是为了一遍一遍告知我,不要对他心存幻想。可他哪里知道,人若喜欢了一个人,岂是说禁就能禁的。就算在心中对自己说了一千遍一万遍不能痴心妄想,可最后往往越阻止自己,却越思之若狂。但好在,我还是个懂得体面的人,不会真的为了一己私欲就行下作之事。 就在我扪心自问之时,邓属领着仆人过来。仆人抬来一个生着火的炉子,邓属抱着一筐梨,来到小亭。 “真要吃烤梨呀?”马新莹兴奋地站起身,迎着邓属问道。 “新莹是从昨日就开始盼着了吧?”邓属笑着对马新莹反问道,接着放下竹筐,对我说道:“先生,这是昨日郭公子送来的‘哀家梨’。本是想昨日就试试郭公子说的‘炉端烧梨’的,可苦于没找到合适的炉子。这不,方才萧泽差人送来了炉子,便生起火,过来试试。” 仆人刚将炉子放好,马新莹便拿起一根竹签,对邓属说道:“我来,我来!” “都别拘束了,试试吧!萧兄、诗岚姑娘,上手吧!”我也对萧秀和珠玑说道,接着自己拿起一根竹签,又抓起一颗梨,穿好放到了炉子上。 待我们几人将梨放炉子上烤着,邓属在一旁又说道:“先生、二公子,方才监察左神策将军府的兄弟过来说,马元贽命人将门前的灯笼取下来一个。” “时隔这么久,他怎会此时答应合作?是发生什么事了吗?”我纳闷地问道。 萧秀听罢,若有所思地对我回道:“此事···或与盗墓事发有关。” “那些被盗的,有人去报案了吗?”我继续问道。 邓属回道:“其实第一日就有人报案了,不过是个小吏,当地官员没太当回事。这两日才多了三四例,不过今日应该会更多。想是马元贽手底下的人,也被盗了,告到他跟前,他才会这样做的吧。” “他知道杜悰养摸金校尉的事?”我吃惊地问。 邓属又答道:“马元贽本是不知道的,是二公子前些日子安排府里安插在左军中的人,去他面前提了一口。” “如此便合乎情理了!他联想到杜悰和鱼弘志的关系,又记得那日我与他见面时说的话,自然就明白,是我想让鱼弘志死。”我恍然大悟道。 马新莹倒是不明白了,问道:“他明白就明白了呗,为啥要合作啊?坐收渔翁之利,岂不更好?” “妹妹想地太简单了。马元贽身在朝堂这么久,断然不会相信,这世间有平白无故的获利。纵然先生不想与他为难,可在他看来,先生却与鱼弘志无异,也是顺之则昌,逆之则亡。看到先生将盗墓一事翻出来,他自然会被触动。无论是出于畏惧先生的能力,还是出于对鱼弘志的落井下石,他都会与先生合作的。”珠玑对马新莹解释道。 萧秀也接过话,说道:“此次鱼弘志必难逃一劫,而我们的实力,他也看到了。马元贽能在鱼弘志的淫威下,屹立不倒,自然要归功于忍耐,当然也因为他能看清实力高低,懂得顺势而为。而今,与我们合作,才是顺势而为。若与我们为敌,无异于逆天而行。无论是因过往鱼弘志对他的欺压,还是为了将来获利更大,他都会和我们站在一起。” “这世间,除了疯子和傻子,不会有谁去违背天意的。”珠玑应和道。 此时,我见马新莹蹲在炉子旁,盯着炉子上的梨,目不转睛。我俯下身子,凑到他跟前,看着他的眼睛,问道:“在想什么呢?” 马新莹反应过来,看了我一眼,撇撇嘴,回道:“谁又知道天意是啥呢?” “没有人知道,也不必知道。我们只要相信,事在人为便好。每日都会有许多不可预料的事情发生,我们做好自己能做的事,就已经足够了。所谓‘天意’,不过是人们给自己造的谎言,用来解释一些事情共同作用的结果而已。有心之人,通过种种事情,造成一个趋势,人们顺势而为,就形成了看起来不可违逆的‘天意’。就像储蓄在高处的湖泊,有人给堤坝开了个口子,水就会顺势往下流。在急湍的水流里,鱼往往会随波逐流,哪怕最终知道下游是一望无际干涸的土地,绝无生还的可能,大部分鱼却不会,也不敢选择逆流而上。等到那些鱼随着水流,冲到平原上,就再也没机会回到湖泊中了,最后只能骗自己‘一切都是天意’,认命地被太阳晒干在广袤的土地上。”我坐着了,对马新莹感叹道。 马新莹若有所思地又问:“那也不一定,倘若下游是大海呢?到大海里,鱼岂不是会游得更欢快?” “所以,这就要看一开始的‘有心之人’,他是本着好心,还是歹意了。倘若是好心,就会造福一方。可若是歹意,也会祸害一时。”萧秀对马新莹回道。 我接过话,补充道:“萧兄说地不错,故而并非所有逆‘天’而行的人,都是错的。那些看清恶果,并且为了正义而奋起反抗的人,虽往往一意孤行,却是值得钦佩的。倘若世间没有了这些人,纲纪废弛而无人振兴,外敌入侵而无人抵御,正义将灭而无人伸张,大厦将倾而无人匡扶,华夏将亡而无人肯救,那么我们将游荡在哪里?灵魂又该在何处安放?当年‘五胡乱华’之殇,难道还不够痛彻心扉吗?前事不忘,后事之师,若是今后遇到这样的人,我希望我们能够不去伤害他们。若知道有人意欲害之,我们也要想办法保护一下。” “尚兄说的,也是我的想法。对这些人,我也颇为敬佩,若是遇到了,自然是要设法保护一下的。只是,若他挡着路不肯让,我们又该如何?”萧秀反问道。 我想也没想,答道:“若是如此,我们绕道而行便是。” “那若是无法绕道呢?”萧秀接着问。 如果此时我非要说停下来不走了,想必萧秀又会加以规劝,让我‘大仁不仁’。于是,我便笑着说道:“我想还不至于此,这种人都是明辨是非的,若我们跟他解释清楚了,想必他也不会真的对我们不依不饶,加以阻挠。” “但愿如此吧!”萧秀也没有揪着这个问题不放,顺着我就说了句。 我又想到马元贽,便问道:“既然马元贽有意合作,那我们便与他取得联系。不知萧兄可有办法,与他暗中取得联系?” “与他联系倒是不难,我们安插在左军的人,前些日子刚升任左神策军中护军,算是马元贽的副手,用他就可以。让我们监察左神策将军府的人,与他联系,然后让他给马元贽传话,这样就会比较隐蔽。只要他行事小心些,应当不会暴露踪迹。”萧秀对我答道。 “那我便放心了。”我点点头道,接着又问:“对了,既然报案的越来越多,对盗墓一事,饶阳公主和上官柳儿那边有什么动静吗?” “这次,饶阳公主和上官柳儿倒是极为耐心,还没有轻举妄动。”萧秀回道。 我笑了笑,对萧秀说:“若说上官柳儿我还信,可饶阳公主怕是会耐不住性子吧?过不了多久,他必会蠢蠢欲动。即便他自己不动,也会施压,让上官柳儿来问,下一步该如何做。” “若是上官柳儿唤我过去问对策,先生觉得,我该如何回他?”珠玑问我道。 珠玑突然这样一说,我转过脸,看向他,想了想,回道:“若上官柳儿问你,你就说,我的意思是挑出一个合适的盗墓贼,去官府自首,并一口咬定盗墓的主谋是杜悰和鱼弘志。并且让那人对官府说,因东窗事发,同伙都被杜悰和鱼弘志灭口了,他迫不得已才投官自保。” “诺!”珠玑应道。 马新莹好奇地问:“上官柳儿会听你的话吗?” “或许不会吧。为了让证人证言更可信,我想他会找更多人去官府自首。不过,若是这样,倒是为鱼弘志翻供提供了机会。证人越多,就越有可能存在几个口不够紧的。所以,只要鱼弘志不笨,就会想尽办法让那些人开口说出实情。要是知道了实情,鱼弘志还会放过饶阳公主和上官柳儿吗?”我对马新莹笑着回道。 这时,有仆人过来说上官柳儿传唤珠玑,珠玑行完礼,便跟着仆人一起走了。 望着珠玑的背影,我其实还是有些担忧,生怕上官柳儿再对他做那样禽兽不如的事情。 “哎呀!”突然听到马新莹的尖叫声。 我循声望去,只见马新莹手中拿着自己穿梨的竹签,竹签上的梨看起来不太好。 马新莹眼巴巴看着我,委屈地说:“糊了······” 我只顾着乐,心中对他委屈的样子生出怜宠来,暗自叹道: 梅园花盛放,日送雪归泥。 鸟落悠闲处,佳人正烤梨。 第七十三章劈裂 “华灯未列千门户,往日明烛已去芯” - 两日后的清晨,一用完朝饭,珠玑撤下碗箸时,就见萧秀匆匆赶来我住处。 “刚得到消息,京兆府派人去万年县得知,北司的人昨夜就已将饶阳公主送去万年县的证人提走了。”萧秀一坐下,就急忙说道。 我一皱眉,怕此事不妥,便问道:“是不是鱼弘志的人?” “目前还不得而知,正在派人去查。要真是鱼弘志,那就麻烦了!”萧秀也皱起眉头说。 我忙安慰道:“也不打紧,让饶阳公主再送一个证人去便是。” “已经不会再有其他证人了。”萧秀答道。 我不解地问:“为何?” “昨日饶阳公主不仅听从了尚兄的计谋,还对其他证人痛下杀手。所以,目前饶阳公主手上,已经没有别的证人了。我们手上虽有人,却无法送出去。不仅是因为手头的这些人,大多不听话,还因为这个时候送出去,会暴露我们自己。所以此事需再想办法。”萧秀对我回道。 我想了想,对萧秀说:“饶阳公主不是养了死士么?让他挑出一个来,提前教教,然后送京兆府冒充一下盗墓贼,或可蒙混过去。” “有韦澳相助,虽能蒙混一时,可盗墓并非一朝一夕就能学会的。要是在御前,杜悰与之对质,必然会露出破绽。”萧秀对我解释道,接着又说:“此事我来想办法,尚兄且宽心等等。” “嗯···或许不是鱼弘志的人所为,那样就更好了。我们昨日才让马元贽联合北司,而饶阳公主也是昨日将人送去万年县的。鱼弘志能有什么神通,竟然如此迅速。此事,我看八成是饶阳公主安排的。”我稍思之后,道出心中所想。 萧秀也点点头道:“我也是这样想的,不过为防万一,还是要做两手准备。今日我会好好想些法子,以备不测。” 这时邓属进来,行完礼,对我们说道:“先生、二公子,崔珙已经上了马车,今日就要离开长安去澧州了。” “先盯着他吧,这左迁之路,苦涩着呢。长安到澧州八百里路,怕是要走上小半个月,再磨蹭些,一个多月也不是没有可能。等他差不多走到一半的时候,我们再动崔铉不迟,反正盗墓案也还没着落呢。”我对邓属回道。 萧秀接过话问:“让暗杀崔铉的人,先准备着。你也多推演几遍,确保万无一失。” “诺!”邓属应道,接着行礼出门了。 - 快到中午的时候,邓属回来,带了一个让人安心的消息过来。 “先生、二公子,里面传来消息,今日朝堂上,北司的人将那个盗墓贼直接带到御前。那些已经察觉祖茔被盗的六部官员,便跟着北司的人,一起控诉杜悰和鱼弘志。”邓属行完礼坐下后,对我们说道。 “看来北司去万年县提人,确实是饶阳公主一手安排的。他倒是不怕被人顺藤摸瓜查出是他的阴谋,竟这般耐不住性子!呵呵···”我轻蔑地一笑,接着问邓属道:“这个时辰才传出消息,今日朝堂上颇不安宁吧?” “正是!被万夫所指,杜悰和鱼弘志自然是极力辩驳。当然,这般龌龊无道的事情,别说那些被盗了祖茔的官员,就是一些没有牵扯的官员,也愤慨指责。”邓属回道。 萧秀没有耐心地又问:“别说这些能猜到的事情,直接说皇帝对二人是如何处置的。” “陛下命人当场羁押了杜悰,同时让鱼弘志十日内找出证据,自证清白。对于杜家荥阳旧宅的赃物,也派出金吾卫前去证实。同时杜家上下均不得出府门,由金吾卫封锁杜府及家族宅院,外人不得入内,连吃食都是由宫内的尚食局统一安排。”邓属对萧秀答道。 萧秀又问:“那此案,最终落到了谁的手里?” “大理寺卿韩湘。”邓属忙答道。 我听完,倒是纳闷起来:“怎么会到他手里?杜悰和鱼弘志,哪一个他敢惹,这让他如何断?” “本是到不了他手里的。不过崔铉和饶阳公主那边的人说,此案重大,本该三司会审,然而事涉刑部尚书,不再适合让刑部经手。所以提议由门下省和中书省挑些人出来,审理此案。中书侍郎李让夷甚至毛遂自荐,但陛下并未答应。之后李德裕站出来说,此案虽刑部不可插手,但也该由大理寺正断。既然刑部涉案,那就在大理寺审完以后,交由御史中丞复核,最后送中书门下处分。”邓属跟我详细说道。 “呵呵···只怕大理寺卿韩湘,此刻正在家中骂娘呢!最近这些难办的案子,都落到他手中了。”萧秀笑着说,接着命令邓属道:“不过这个同平章事的李让夷,为何如此积极?回头你查查他,有可能他已经倒向饶阳公主了。” “诺!”邓属应道。 我正在理着其中思路,就听珠玑接过话,有些担心地说道:“陛下将此案交给韩湘,恐怕是有意要放鱼弘志和杜悰一条生路。” “杜悰做出此等事,本就死有余辜。只不过鱼弘志也被牵扯其中,陛下忌惮他手中的神策军,才不得不退让一步。既然暂时还动不了鱼弘志,就帮帮他吧。”我有些无奈地说着,随后转向珠玑说:“诗岚姑娘,此事还需麻烦你跑一趟。” “为先生效劳,诗岚荣幸之至。要如何做,还请先生吩咐!”珠玑客气地对我回道。 我看着他,心里明白他这样客气的原因。但此刻我没时间纠结,便笑着对珠玑说道:“既然陛下忌惮鱼弘志,那我们就只对付杜悰。先让鱼弘志脱离出来,日后再跟鱼弘志清算,反正该事鱼弘志本就不太可能知情。所以就得劳烦诗岚姑娘去一趟清平乐,找个借口与阎守信见上一面。‘无意’间告诉他,还有胡八可以证明鱼弘志清白。凭着鱼弘志的老辣和狠毒,知道了胡八,他就会一口咬定对盗墓毫不知情,同时将杜悰一脚踢开,撇清自己。” “鱼弘志真的会舍弃杜悰?杜悰可是六部中,唯一对他言听计从的。”邓属有些不解地问。 萧秀笑道:“呵···有什么舍不得?鱼弘志和杜悰又不是患难之交,不过利益勾连罢了。都到了生死关头,鱼弘志已经没有时间,也没有机会去想别的了。若不知道胡八,他可能极力去保住杜悰。哪怕再来一次‘甘露之变’,只要有杜悰在,事后就会为他辩解。不过若是鱼弘志知道能撇清自己,又何必要大动干戈呢?在他看来,这个时候,弃卒保车实在是上策。朝堂六部的人,日后可以慢慢培养。可若是在悠悠众口的愤怒声中,陛下顺水推舟,将他捉拿下狱,那他就再无翻身的可能了。而‘甘露之变’,他曾亲身经历,知道其中凶险,若非逼入绝境,他又岂会轻举妄动。两相权衡,当然是舍弃杜悰更划算。这点小账,他怎会算不清楚?” “先生的意思,诗岚明白了。若没有其它吩咐,诗岚这即动身过去。”珠玑对我说完,便准备起身。 我忙阻止他道:“姑娘不必忙,用过午膳再去,也来得及,只要天黑前能赶回来就行了。” “先生的好意,诗岚心领了。不过,还是现下就过去吧。若是用了午膳,再去跟他说斋祭,恐会被察觉出异常来。”珠玑站起身对我解释道。 我皱着眉头,心疼地看着说:“姑娘可换些别的借口啊······” “临近‘岁终大祭’,再没有比这个更合适的了。先生不必担心,新莹妹妹在马车里都备有点心,待回来的时候,若是饿了,我自会吃些。”珠玑说完,便对我行礼。 我眼看着他离开,却不知该如何劝说。这一刻,倒是在心中责怪自己,何必要急着现在说,吃完饭再说不也一样么? “对了,旁边杜孺休的宅子,也被金吾卫看起来了吧?”萧秀问邓属道。 “方才回来时,看到一队金吾卫正在向那边过去。”邓属答道。 萧秀又问:“里面可有认识的?” “有一两个,曾一起喝过酒。”邓属回道。 听完,萧秀便吩咐说:“稍后你去跟他们打声招呼,若有异常情况,让他们派人来知会一声。免得他们动静太大,我们还不知所以。” “诺!我这即过去。”邓属应着,便起身行礼出去了。 随后,马新莹差人来叫我们去吃午饭。吃完饭后,萧秀领着三娘和仆人们,去东院布置晚上腊祭的东西了。由于珠玑不在,萧秀留下马新莹陪我。我与马新莹一边往住处走,一边闲聊着。 “小先生,你家中还有哪些人啊?”马新莹问道。 我思绪一下飞了回去,微笑着答道:“家中尚有老母在堂。” “你家乡,也是这几天行腊祭吧?”马新莹又问。 我回想了一下,答道:“嗯···也不一定,除了‘岁终大祭’那天,朝廷明令禁止外。腊月的其它日子,都有可能。看天气吧,因为路不好,所以得挑个晴日才行。” “那若是没有晴日呢?听说你们淮南,冬日雨雪天可多了。”马新莹好奇地继续问我。 我边走边扭头看向他,只见他睁着大大的眼睛,疑惑地看着我。我遂笑着回他:“淮南的雨雪,和这里不同。就算不晴,也不会下很大。若真遇不上晴日,就冒着雨雪也无碍,不过辛苦些罢了。哪怕穿着山屐,也难免陷入泥泞中,腊祭结束后,便需从上到下,大洗一番。” “原来如此,确实会很辛苦!”马新莹叹道。 我突然想起“诵哀表”,故而问马新莹:“上次提到腊祭,让你将故人写入哀表,为何你那般严肃拒绝?这‘哀表’在萧府腊祭的时候,很金贵吗?” “倒不是说金贵,只是十分庄重。而且一般人是不可以写进去哀诵的,只有萧氏先人才可入表。所以那日,我才会说你儿戏。诗岚姐姐应该也知道这件事乱来不得,当时就严词拒绝了。”马新莹对我解释道。 我突然有些反感,满不在乎地说:“不就是一个哀表么,至于分得这么清楚吗?” “你这话一听就小家子气!你见过哪个世家大族,哀表里可以有两家姓的?这就好比族谱,哪家族谱会写二姓?连女子都入不得族谱,更何况是别的姓了!”马新莹忙对我纠正道,接着又纳闷地说:“你是不是不懂这些啊?难道你家乡的哀表,可以写入异姓之人?” “呵呵···我生在小户人家,腊祭时不曾诵过哀表。”我尴尬地笑着回道。 马新莹跟我进屋,接着搭话道:“倒也不奇怪,一般人家很少有诵哀表的。以前,在本家腊祭时,我也没见过有这个。” “诵哀表大概是很久远的习俗了吧!开元定礼以后,很多旧习俗都改了。”我边走向火盆,边回马新莹。 马新莹好奇地问:“是吗?没听说过。” “开元以前,腊月时皇家有三祭,季冬寅日在长安南郊蜡祭百神,卯日在社宫祭社稷,辰日腊享于太庙。开元定礼后,三祭皆于腊辰进行,简化了流程,并且定当日为‘岁终大祭’,除了皇家,平民不得举行祭祀。很多以前的旧习俗,在开元定礼之后,都逐渐改了。上行下效,民间的腊祭习俗,也跟着就慢慢简化了。”我坐下来,跟马新莹耐心介绍起来。 马新莹一边忙着煮茶,一边又问我道:“为啥要改呀?这改来改去的,也不嫌麻烦!” “开元乃是我大唐最鼎盛之时,盛世自然需要有盛世的气象,这定礼便犹如‘鸣镝’,礼定则天下安,民心齐,风云所向,万邦臣服。华夏自周以来,便尊礼仪,重教化。纵观古今,凡不定礼之朝,皆无百年国祚。定礼,也是为了兴利剔弊。破旧立新才能更加让人感受到,盛世的荣耀和不凡!”我慢慢跟马新莹解释道。 马新莹坐下后,听完又歪着脑袋,手托着下巴,看着我,问道:“那要是不定礼会咋样?” “不定礼,百姓便不会有归属感,甚至废礼忘义,退化成了野蛮之人。到那时,民众不知羞耻为何物,又如何能明白忠义的重要。忠义不存,谁来拥护国君?没有国君安邦治国,天下又如何能得以平定?就算以武力征服一时,也会在武力不济的时候,被不知忠义的莽夫推翻。因此,不定礼,则国必不长久。这也是为什么汉唐之间,会有三四百年乱世的原因。礼若兴,民众得以教化,明大义,爱家国,循人伦,忠孝不废,则民安而国昌,百业兴盛,政道畅达,而后享国日久,天下无事。因此才有周、汉、唐的几百年长盛不衰。”我一个人一股脑地将心中的想法全说出来了。 一旁的马新莹似懂非懂地看着我,一撇嘴说:“嗯···就是说,国家要安定长久,就需要先制定自己的礼仪规程呗?” “嗯!不仅是礼仪规程,重中之重还在于教化。”我肯定地点点头,笑着看马新莹。我知道,他不必明白其中的道理,也就是随口跟他说了。其实这些话,没什么意义,我不是国君,又生在礼仪健全的盛唐,所以没必要为此担忧。若是在废礼忘义的时代,就算我说了这些话,又有谁会听呢? 我正想着,被邓属从门外进来打断了思绪。 邓属行完礼,对我说道:“先生,刚刚得到消息,明日‘岁终大祭’不去南郊了,要在宫内的三清殿举行。” “陛下病入膏肓,不去南郊也不奇怪。在三清殿举行,虽不合礼法,却是不得不为。到时或许会有人置以微词,不过大臣们应该都能体谅。此事不会翻起波浪,无妨!”我接过邓属的话,说道。 邓属又说:“明日金堂长公主要去玄都观上香,二公子问,是否要安排先生与他见一面?” “为何要明日去见他?”马新莹在一旁插话道。 邓属看着马新莹,对他解释道:“二公子说,金堂长公主自从搬去公主府,寡居至今,一直都极少露面。‘岁终大祭’时,郭靖节需跟着去参加祭祀,而金堂长公主是女儿身,自然无法参加。因此每年的这一日,长公主便会去玄都观上香,悼念亡人。所以明日是一个与长公主相见的好机会,既有借口去玄都观,又不会与郭靖节碰到。” “那就明日去与长公主见上一面吧。”我听完邓属所说,也觉得机会难得,而且此时相见不早不晚,正合适,便一口答应下来。 邓属没有坐下,而是对我接着说道:“那我这即去安排,今日琐事繁多,就不陪先生了。” “有新莹在此,邓领卫不必分心,且去忙吧!”我对邓属回道。 邓属点点头,接着便行礼离去。我目送邓属出门,再回过神看马新莹,只见他歪着脑袋,不知道在想什么。 这时茶壶里的水翻滚起来,马新莹一抬眼,见我正笑着注视他。他一边起身去侍弄茶壶,一边娇嫚道:“看什么看?没见过美人啊?” 我被他逗乐了,不过见他没了那日的羞涩,倒是让我想起,他曾跟我说过,他记性不好的事来。 仔细想想,记性不好也并非坏事。这世间太多烦恼都只是因为记得过往,若记不住也就不烦恼了。 随后,我便笑着冲他吟道: 淡水一壶同叶煮,清烟沸雾透茶香。 谁人竟惹娥眉蹙?两鬓扶风艳未央! 第七十四章劝引 “容容未必后多福,白壁谁言不可为” - 马新莹陪了我一下午,不过珠玑还是在腊祭之前赶了回来。行完腊祭礼后,已是人定时分,我们便各自回屋睡觉了。 第二日,东方未明之时,萧秀和邓属便过来,叫醒我,然后一起动身去玄都观。进到观内,使了些钱财,小道士将我藏在三清道祖像的后面。等了约莫半个时辰,我在暗处见一道士引着一个衣着清雅,妆容尊贵的妇人进来。只见那妇人虽面无忧色,看起来神态温和,但在眉宇间隐约能看到半分郁郁累累。 通过领路的道士与那妇人的对话,得知他便是金堂长公主。等他行完一礼三叩,接着让随从侍女和道士都出到殿外。待殿门关上,金堂长公主就开始低声诵起经来。 我知道可以与他相见了,便从暗处走了出来,对虔心诵经的长公主说道:“今日乃是‘岁终大祭’之日,你是何人?竟敢在此大行悖逆之举?” “你是谁?躲于暗处有何企图?”金堂长公主大惊失色,忙反问道。 我见状,又故意回道:“这世间很多事,只有在暗处才看得清楚!我若堂而皇之地站在明处,你还会在我眼前行此密事吗?” “吾乃皇室宗亲,堂堂长公主,如何不能光明正大地为亡灵诵经了?”长公主淡定地反问道,接着横眉冷对地说:“倒是你,究竟是谁?为何会出现在此处?” 我听完,忙行礼,装作惊慌失措的样子,回道:“尚风月不知是长公主殿下,出言无状,多有冒犯,万望见谅!来长安多日,对‘玄都观’只闻其名,未曾细看。今日‘岁终大祭’,想着观中清净,便早起来此观摩。不想竟冲撞了殿下,实该万死!” “罢了!你也是无心之过,不知者不罪!”长公主长舒口气说道,接着闭上眼,面向三清道祖像,不再看我。顿了一下后,他又问我:“你就是节儿口中的凌烟才子?听说你身染‘醉梦令’,我劝你还是在家里好生休养!若将病养好了,看什么都有时间。可若是为了一睹三清尊容,伤了性命,便是再好的景致也无福消受了!” “长公主劝诫的是,谁不想趋吉避凶、高枕安卧呢?可世事无常,人间不比天上,就算关起门来,也阻止不了被人惦记着。我若闭目塞听,那来日院内起火,我便是房梁下的一堆灰烬。倘若开门迎客,纵给人可趁之机,但只要谨小慎微、运筹得当,将来鹿死谁手,却未可知!”我装作恭敬的样子,缓缓道来。 长公主依旧神态不改,回我道:“无论死于谁手,鹿不都死了么?若是关起门来不行,那就再逃得远些,隐于市井也罢,藏于山林亦可。为何明明实力不济,却偏要抛头露面,成为别人的箭靶呢?” “只可惜,这只鹿生于圈中,从一开始就没有藏于山林的可能。鹿虽不起眼,却也会惹人垂涎,又如何隐于市井?更何况它身有旧伤,要想逃脱困境、抚平伤口,唯有殊死一搏。”我接过话,追着说道。 长公主的脸抽搐了一下,随后说:“正因身有旧伤,才更懂那些切肤之痛。历经过劫难更该明白齿敝舌存的道理,岂能不善自珍重?” “世人皆说,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看来这话终究是不错的,哪怕公鹿被屠夫送上餐桌,母鹿连踢屠夫一脚的勇气都没有,甚至连恨都不敢恨。母鹿只顾着舔自己身上被划伤的刀痕,背地里默默为公鹿诵经。就不知公鹿的在天之灵,会否真的因此而得以安息?”我有些不怀好意地,对长公主讽刺道。 “就算母鹿踢了屠夫一脚又如何?难道不会招来屠夫以刀相向吗?”长公主的眉间轻皱,急忙辩驳道,随后又深沉地叹道:“逝者已矣,生者如斯。哎···你非母鹿,又岂能明白母鹿的无奈之处!” “倘若屠夫以刀相向,那就一直踢下去,踢到死为止!总比生而无望,时时战战兢兢,不知死期何日,要来得痛快!”我鼓动道。 “痛快之余呢?是谁死谁生?”长公主追问道。 我无所顾忌地又说:“屠夫死了,母鹿得以脱身,自然最好。就算最终母鹿不幸罹难,也能将屠夫踢伤,足以告慰公鹿的在天之灵。其实,只要路是对的,肯全力去做,又何必在乎谁生谁死呢?” “你当然可以不在乎!可母鹿却不得不思虑再三。母鹿膝下的小鹿还未长大,母鹿一死,小鹿何生?唯有委曲求全,在屠夫想吃鹿肉的时候,母鹿用身躯挡住屠刀,方能保全小鹿。你没做过母亲,怎会懂一个母亲的护子之心?”长公主猛地睁开眼,有些郁愤地对我说道。 我直视着长公主的眼睛,反问道:“可母鹿给小鹿这样的庇护,真的是小鹿想要的吗?母鹿能护小鹿一次、两次,但他能护一辈子吗?就算他护得了一辈子,那小鹿的子孙呢?难道小鹿要像母鹿一样,对屠夫卑躬屈膝,在屠夫的刀下苟且偷生,等到屠夫想吃鹿肉的时候,心甘情愿地将自己献出来吗?如此往复,小鹿的子子孙孙是该像马一样被驯服,成为驮骑的工具,还是像羊一样被圈养,成为待宰的美味?小鹿本该在广阔的草原上自在奔跑,在茂盛的丛林里悠然觅食,可却从一开始就失去了原本属于他的一切,甚至到最后将他放归草原和丛林,他都已经不知道如何奔跑,如何觅食了。而这一切的源头,就是母鹿的懦弱。这样的护子之心,只不过庇护了小鹿的身躯,却毁掉了小鹿的灵魂。就算母鹿用身躯保全了小鹿,在天上的公鹿也不可能原谅母鹿。因为母鹿犯下的错,是他用命都无法弥补的。家族之衰,始于其颓!小鹿若知道真相,亦会为此愤懑终身······” “够了!”长公主大声喝止我,眼含泪水,用忧伤地眼神看着我,又问:“你究竟是何人?又意欲何为?” “我是何人不重要,长公主殿下能明白自己是何人,该行何事,才最要紧!”我说完,见长公主不为所动,便补充道:“长公主自有长公主的尊贵荣耀,但享受这份尊贵和荣耀的同时,也有自己肩负的使命和责任。饶阳公主为非作歹,你可以纵容,阉党只手遮天,你亦可不问,但关乎大唐国运,关乎靖节前途的事,长公主···你岂能真的置身事外?靖节是个通透的孩子,他本该立鸿鹄之志,行康庄大道,拥锦绣前程,成为国之栋梁。长公主何必一定要横加阻拦,令他蹉跎岁月呢?” “你才多大?你懂什么是康庄大道,什么是国之栋梁?”长公主用鄙夷地眼光打量我,随后又闭上眼,不看我,继续说道:“你不是身在宫墙之内,自然不懂这世间从来都只容得下一个鸿鹄大志的人。旁的人,就算是千年良木,也不可能成为国之栋梁。宫墙之内,越是木秀于林,越会被风摧残。我们孤儿寡母,能够化枭为鸠已是不易,无论你是何人,都请不要再来打搅我们!” “长公主当真能忘掉亡夫之冤,忍下寡居之苦,笑对靖节之困吗?”我毫不收敛地直指要害。 “忘不掉又如何?”长公主猛地睁开眼,站起身怨怒地看着我反问道。他咬着嘴唇,眼泪从眼眶里不由自主地滚了下来。没等我张口,长公主用颤抖地声音继续说道:“你不知道···他们有多狠!这些年来,我早已习惯了忍气吞声,不想再招惹他们,你又何苦咄咄相逼呢?” “靖节是个至孝的孩子,若非殿下亲自开口,他绝不会违逆你的意愿。他知道你的心思,所以即便蹉跎岁月,也不肯越雷池一步。而长公主殿下,明知他的志向,却偏要逆意束心。他被自己最亲近的人,困阻着,其心中的苦楚,长公主殿下却未曾体察,这难道不是为母之失吗?”我继续逼问道。 “节儿从小便天资聪颖,正因为太聪明了,我才不得不将他护在怀中,怕他被人猜忌,被人伤害。可若非情势所迫,逼不得已,我又怎忍心如此?我虽身为长公主,却是世间最无能之人!”长公主的心情平静些许,语气也在伤感中,稳定下来。 我看着长公主,笑道:“呵···长公主殿下身居高位,若是也用‘无能’二字来为自己开脱,那黎民百姓,遇到无可奈何之事,岂不是都该自戕?” “这世间能够把握自己命运的又有几人呢?大多不都是早已死了,只不过到耄耋之年才埋入土罢了!”长公主回着我,眼神空洞而绝望。 我立刻反驳道:“世间万物皆有自己的道路,即便强如虎豹,也需自行狩猎,才能填饱肚子。若不去争,不自强,等来只会是洗颈就戮。亨泰的命运从来都不会自己送上门,若有人扼住命运的咽喉,令你感到窒息,那就去奋力抗争。哪怕是折断对方的手,以死相抗也不退缩,只有这样才能重获自在。” “独木岂能成林?蚍蜉何以撼树?我虽是深闺妇人,可也不会轻易就信了你的蛊惑!”长公主用怀疑并带着敌意的目光,盯着我说道。 我不看他,走到门前,背过一只手继续说:“我从来都没有强求殿下信我,只是希望殿下不要扼杀了靖节的赤子之心,留住他心底那份光明的火种。殿下若心未尽死,不妨拭目以待!” “你想做什么?”长公主担忧地问道。 我回道:“殿下不必问,我亦不会说。” 长公主虚张声势地又说道:“无论你做什么,我都不许你将靖节牵扯进去!否则······” “否则如何?”我反问道,接着转身,邪恶地对长公主笑着,而后又问:“难道长公主要去屠夫那里告发我吗?” “你就料定我不会那样做吗?”长公主还是疾言厉色,不过底气却不那么足了。 我听完,走到他面前,冷笑道:“哼···为了靖节,殿下当然会!但我自信,殿下不忍如此。” 长公主欲争辩:“你······” “我可以让逝者的冤屈得以昭雪!”我立刻打断长公主,抢着说道。我坚定地看着他,继续说:“我知道那些你知道的事,也知道那些你不知道的事。虽然殿下不肯信我,但殿下的赠药之情,靖节的关切之心,我却十分感念。我非仁善之辈,满心的阴诡计谋,正因如此,更能明白不含杂念的真情有多可贵。一饭之恩,当千金相报!” “阁下若是为了那几颗药,全无必要。我就当今日未曾见过你,往后也不会让节儿再与你相交。”长公主说着,又面向三清道祖像跪下,闭上了眼。 我站在原地,看着他,想了想说:“若殿下依然心存顾虑,那我可在此立誓,绝不会让靖节踏入险境。今日来此与殿下相见,便是刻意要避开靖节。若是殿下觉得我并非可交之人,执意阻止靖节与我相交,我亦无法强求。只是殿下可曾想过,我与靖节心性截然不同,为何他会愿意与我相交?还不是因为,有很多话,他无法跟殿下去说。而他身边的那些人,就更不能说了。这些话,在心里搁久了,是会生成病的。话尽于此,还望长公主殿下仔细斟酌!” 说罢,我便朝着三清道祖像的背面迈步,从后门出去了。 出了门,萧秀和邓属正在不远处等着我。我与他们从小道绕过大殿前门的那些侍卫和随从,去到停放在道观门口的马车处。之后邓属骑着马在前面开路,车夫驾着马车载着我与萧秀,便动身回去了、 上马车后,萧秀忙问:“如何?还顺利吗?” “金堂长公主还是顾虑重重,虽然我将来意说明,可他却似乎无动于衷。”我边摇着头,边回萧秀。 萧秀忙宽慰道:“他平日深入简出,从来都不问世事,可能一时无法领会尚兄的好意。不过久居深宅的人,最是喜欢琢磨,等他醒悟过来,自然明白尚兄的良苦用心。” “但愿如此吧!我只怕,他虽有些怨气,却已没了争心。纵然明白了我们的好意,也不敢为自己争一争。”我想着方才长公主一心委曲求全的模样,不由自主地叹道。 萧秀又安慰说:“长公主现在如惊弓之鸟,故疮未息,而惊心未去。忍让久了的人,意志大多消沉。不过,只要他心中还有怨,还存着一点执念,总有一天会鼓起勇气。这勇气,别人是给不了的,尚兄且耐心等等吧。” “我能等,可陛下等不了啊!他何时才能鼓起这勇气,谁也不知道。”我又一次摇摇头,无奈地说。 萧秀稍思片刻,对我说道:“既然尚兄有此担忧,那我们便留一后手就是了。倘若将来情势不允,我们将后手亮出来,也能起到些效用。” “依萧兄之见,该选谁呢?十六宅中宗亲的简卷,我翻阅过,实在没有更合适的人了。”我皱起眉头,问萧秀道。 萧秀露出淡定的笑容,平静地问:“尚兄觉得,梁王如何?” “梁王李休复?那个花天酒地的闲散王爷?”我不解地望着萧秀,吃惊地问道。 萧秀忙跟我解释说:“尚兄别看他表面上是个纸迷金醉的人,其实他才是长安城中最清醒的王爷,也是最适合来帮我们的人。梁王是敬宗次子,敬宗被杀后,宦官王守澄立文宗为帝。两年后,敬宗长子李普薨逝。到后来文宗太子李永薨逝,文宗膝下再无子嗣,此时理应梁王成为继承大统的第一人。但当时他却能看清大局,用尽办法让各方势力都与他保持距离。所以在后来‘三王争储’时,当今皇帝被宦官仇士良和鱼弘志矫诏拥立以后,杨贤妃、安王、陈王均被逼自戕,而本该是对皇帝最有威胁的梁王却能置身事外。并且由于对当今皇帝心甘情愿地俯首称臣,他不仅没有被杀,甚至得到了皇帝的宠爱,平日赏赐不断。足见梁王虽无治国安邦之才,却是能看清大局的人。再加上他喜好吃喝玩乐,虽只不过弱冠之年,却在这上面数一数二,所以身边聚集着一帮爱好相同的王侯宗亲。将来若情势所需,我们稍加点拨,他就能明白该如何做。只要他带头,那他身旁的宗亲们,大多会望风而倒,我们也可因此而得到些助力。虽不及金堂长公主的助力大,但多少还是有些作用的。” “嗯···萧兄如此一说,倒是让我刮目相看。那就定他吧,找机会先与他接触接触。”我冲萧秀点点头说道,心里想起郭靖节似乎与梁王走的很近。能与郭靖节投契的人,想来也不会是傻子,我也不再为此担心了。 回到万金斋已是午时,用过午膳小憩一会儿后,萧秀来我住处告诉我,对于‘岁终大祭’没有去南郊举行一事,六部官员们虽有些微词,但几乎可忽略不计。不过萧秀却带来一首白崇儒讽刺该事的诗,说是半日内已经传遍了儒林: 微风腊日惊銮驾,尊上三清替祖先。 敢问南郊谁奠玉?魂归太庙鬼犹寒。 第七十五章却惑 “片羽吉光汉武裘,冰心似玉不为动” - 可能是“岁终大祭”的缘故,下午上官柳儿并未如我所料想的那样招珠玑过去。不过倒是听说鱼弘志将胡八可证明其清白的事,告知杞王了。而杞王在祭礼完毕之后,得知消息就紧急派人去了崇玄馆。 夜间,我睡了两三个时辰,天还没亮就醒了。睁开眼,脑子里乱七八糟,一团浆糊,越是想事情,越是理不清。约莫又过了一个时辰,听见晨钟敲响。我实在烦躁难耐,便起身到火盆旁,靠着凭几瘫坐,闭目养神起来。 片刻以后,听见门被推开,我睁开眼,望向门口。马新莹在屏风后探着脑袋,看了一眼后,又出去了。不一会儿,马新莹领着仆人进来。仆人将装着热水的铜洗放在我跟前的案几上就退了出去。 “自个儿湿水擦洗吧!”马新莹边递给我手巾,边对我说道。 我接过手巾的时候,才想起马新莹的手被切了,不能沾水。递给我手巾的是右手,马新莹将受伤的手,故意扣在身后。我想看他手的伤怎么样了,可又不好直说。于是我扶着凭几,假装撑着坐好的时候,手一滑,一个趔趄,差点栽了个跟头。马新莹就站在我身旁,下意识地伸出手来扶我。我看着他受伤的那只手,大拇指上的布已经拆了,伤口处虽已结痂,但还是红紫色,惹人心疼。 我盯着他的手,忙问:“手上的伤,可还痛?” 马新莹瞥了我一眼,随后收回手,害羞地摇摇头。 他红着脸站在一旁,不知所措,我也不知所措。僵了片刻后,我将手巾扔进铜洗里,对马新莹说道:“姑娘以后这些活儿就别干了,让其他人来做也是一样的。端茶倒水,你也不适合,万一溅到伤口上就麻烦了。这些事,还是等姑娘伤口愈合以后,再经手吧。” 马新莹没有接话,我说完便将头伸进铜洗,把脸浸入水中。 这时听到马新莹边扒拉我的肩膀,边说道:“哎呀···你干啥?” 我慢慢将头抬起,拧干手巾,擦好了脸,冲一旁的马新莹笑了笑,道:“清醒一下,不碍事!” “赶紧收拾收拾,待会儿饶阳公主要来!忘了跟你说,方才他们送拜帖过来了。”马新莹皱着眉头,有些急。 说完,他便出门去叫仆人来收拾铜洗。我擦干净以后,穿好衣服,披上斗篷,准备去门口迎。与此同时,萧秀、邓属和珠玑也都先后进来。随后,我与他们一起去门口,而马新莹则到后厨帮三娘去了。 在大门口等了两刻钟,饶阳公主的仪仗才姗姗到来。我们将饶阳公主和上官柳儿迎入院内,后面跟着几箱子带过来的礼物。邓属将抬礼物的仆人,引入东院。我与萧秀领着饶阳公主几人去到正堂落座,寒暄过后,开始说起正事。 “阁下妙计遂成,此次杜悰和鱼弘志在劫难逃。不知接下来,阁下可有良策助我更进一步?”饶阳公主问道。 我笑道:“呵呵···殿下想进到哪一步?” “阁下能帮我进到哪一步?”公主刻意追问道。 我可不想听他说要当第二个武则天,所以便没有顺着他往下说。我转过话题,回道:“‘盗墓案’之后,鱼弘志便不再是殿下的敌手了。若公主殿下想取从龙之功,接下来,就是对付卫国公。不过卫国公虽刚毅过甚,却并未听说有多少劣迹。再说,鱼弘志倒下以后,需要他来稳住朝中局势,当下还动不得。所以,公主殿下不妨缓缓?” “你所言,也不无道理。只是陛下给出时日,让鱼弘志自证清白,恐是有意偏私。若想让鱼弘志再也翻不了身,阁下觉得接下来,该从何处入手?”饶阳公主毫不掩饰地问道。 饶阳公主这样想,无可厚非,他向来不知事情的轻重缓急。可我清楚,现在还不是能除掉鱼弘志的时候,所以劝道:“陛下给鱼弘志时间,不过是忌惮他手中的神策军,倒未必就是想放过鱼弘志。公主殿下何不等等,待这件案子审结了,再做下一步打算也不迟。” “凡事宜早不宜迟,阁下若有办法,还是说出来,我等早些行动,以免误了时机。”饶阳公主逼问道。 我咬着嘴唇想了想,随后答道:“好吧···既然公主殿下想知道,那鄙人也就直言了。殿下觉得,‘盗墓案’之后,鱼弘志和以前比,对付起来,是否会容易些?” “这却不尽然,一条恶犬,给它吃饱喝足了,它不见得会咬人。倘若给它来一闷棍,打死罢了,打不死则必然招致恶犬的报复。虽然‘盗墓案’能让鱼弘志在朝野名声狼藉,但他手里的神策军还在,就算没了朝中六部的势力,也无需惧怕谁。倘若逼急了,难保他不会狗急跳墙,对我们兵戈相向。所以,若他在此案中没有交出兵权,此案之后,他会更加棘手。”上官柳儿在一旁对我分析道。 我遂笑着问:“那依上官姑娘之见,鱼弘志会交出兵权吗?” “依奴家愚见,鱼弘志断然不会轻易丢掉手中的兵权。不知先生可有妙计,促成此事?”上官柳儿娇柔地问道。 我赶紧对上官柳儿和饶阳公主行礼致意,回道:“请殿下和姑娘见谅,鄙人才疏智短,要想一时之间促成此事,恐无计可献。” “这不怪你,若一两个计谋就能办到,又岂会容他到今日。”饶阳公主安抚我道。 上官柳儿也跟着说道:“柳儿知此事不易,先生何须自责?哎···都怪柳儿多嘴一问,未体察先生难处,着实该死!” 听着上官柳儿的阴阳怪调,心里笑他确实该死。虽然听出了上官柳儿的激将之意,却也装作真的着了他的道,遂回道:“虽然此事不易,不过也不是全无办法,只是需要些时日,才能看到效用。” “有何高妙的法子?还请先生赐教!”上官柳儿赶忙追着说,就好像生怕我不告诉他一样。 虽然我在心底鄙视上官柳儿,不过还是装出一副受宠若惊的样子,忙笑着回道:“哦,呵呵···也不算什么高妙的办法,只不过是‘借刀杀人’罢了。” “如何‘借刀杀人’?你且细细说来。”饶阳公主命令道。 我忙回道:“殿下容禀!鱼弘志这些年在朝中和宫内,想来也得罪过不少人吧?这些人虽被鱼弘志压着,却未必如表面上那样对他恭顺。所以,要想彻底除掉鱼弘志,公主殿下何不向这些人借一把‘刀’试试?” “先生说的,奴家也曾想过。只是这些人中,确无一个有胆魄和实力站出来的。”上官柳儿质疑道。 我遂接过话,跟他解释道:“先前或无人敢站出来,可‘盗墓案’之后,鱼弘志名声狼藉,难道还不会有人站出来吗?就算没人站出来,殿下也可派人试着去怂恿一下。我想他们心中积压的怨气,迟早都会爆发出来的。只要有人站出来了,哪怕是暗中策划些动作,也会让鱼弘志众叛亲离。到时候,墙倒众人推,鱼弘志就算有三头六臂,也难耐众人的倾轧。” “阁下认为,谁人可以一试?”饶阳公主追问道。 我急忙答道:“依在下愚见,左神策军中尉马元贽,被鱼弘志欺压多年,或可一用。明面上看,他手握神策军的一半兵权。暗地里,他与北司众人的关系应该也不算太差,否则这么些年怎能安稳度日?殿下若有意,不妨差人过去试他一试。很多事情,不试试是不知道结果的。就像当初韦澳,若非一试,又怎知他脾性呢?” “说起此事,还需多谢先生筹谋得当,才让韦澳甘心俯首。柳儿冒昧,马元贽那里,不知能否也请先生走一趟?”上官柳儿问道,他那勾魂的眼神,狐媚的声音,差一点就让我失去了理智。 就在此时,萧秀咳嗽了一声,接过话道:“尚兄身体不爽,马元贽那里又不安宁,只怕不宜过去。” “怎么?萧公子觉得不妥?”饶阳公主威胁一般,质问道。 我赶忙圆场,对饶阳公主行礼,说道:“为公主效力,是在下的荣幸。虽身体羸弱,但也不敢误了殿下的大事。明日休沐,若马元贽在府中,我便代公主前去,与他见上一面。至于试探的结果···额···我定会竭尽全力!萧兄方才一片关切之心,还望公主殿下莫要责备于他!” “念他也是因关心才会口不择言,我便不与他计较,往后萧公子当小心言语!不过明日之事若成行,还需阁下多费些口舌。马元贽这个人,我还是了解的,谨慎有余,魄力不足。”饶阳公主语气缓和了些,对我说道。 我接过话,谢道:“殿下所言,鄙人定当字字铭记,明日我必会不遗余力。只是要促成马元贽站出来,还需殿下耐心些。物极必反,不可操之过急。” “此事你且先去做,若有进展了,让珠玑报来便是。阁下放心,我知此事有些难度,不会催促于你。”饶阳公主对我说道。 他这般蛮不讲理,现在倒是让我去对他感恩,真是可笑!我憋着心中火气,装作真的很感激的样子,答谢他道:“公主殿下体察之心,尚某谢过!” “先生的辛苦,公主殿下怎会无所知晓。素日里殿下常说要赏赐些什么给先生,差人来问,先生又多有推诿。上次‘长生堂’一事,先生说想要珠玑的典身契做功成之后的奖赏,今日奴家便带了过来。至于那几箱子珍玩宝器,都是殿下的一片心意,还望先生莫要推辞。”上官柳儿妩媚地笑着说,说罢从衣袖中拿出典身契交给身旁的连薏。 忙着跟上官柳儿和饶阳公主周旋,竟然不知邓属和连薏何时进来了。等连薏将典身契交到我手中,我拿起看到的不是“郑诗岚”而是“珠玑”,遂心生疑窦。 于是我站起身,先后对着饶阳公主和上官柳儿躬身行礼,说道:“公主殿下和上官姑娘的恩赏,尚某感激不尽!只是有一事不解,还请上官姑娘不吝告知。” “先生有何疑惑,尽管直说,奴家自当知无不言!”上官柳儿见我如此,一边回我,一边赶忙起身,伸手相扶。 不知是上官柳儿真的有魅惑人心的本事,还是我自己定力不足,他的手一碰我,我竟觉全身**。 但我下意识地收回了手,故作镇定地问道:“这‘珠玑’二字,确是珠玑姑娘的本名吗?若非本名,那倘若它日,有人拿着写有珠玑姑娘本名的典身契过来,我该如何是好?尚某虽无横草之功,但上官姑娘也不该拿这个来欺瞒于我!” “呵呵呵···”上官柳儿一边笑着,一边回道自己的案前。 接着就听饶阳公主插话道:“阁下多虑了,这确是珠玑的典身契。有我在此,柳儿是不会欺瞒你的!” “先生是没听过‘珠’姓才这样问的吧?先生放心,这就是珠玑的典身契。这典身契在官府那里都是记录在册的,先生若是不信,可让萧公子想点办法过去查查。”上官柳儿跟我笑着解释道。 我看向他身旁的珠玑,问道:“真的?” 珠玑眼含泪水,默不作声地点点头。我虽依旧还有疑惑,但也不好再说什么,转身回到自己案几。 边走边听上官柳儿补充道:“这丫头小时候遭受变故,受惊后便想不起先前的事情了。至于本名,也全然不记得。先生自入长安以来,常有奇功,柳儿就算再没心没肺,也不至于连先生都欺瞒。说到底,还是奴家对先生的关切不足,才让先生对奴家这般不信任。呜呜呜······” 真是翻脸比翻书还快,上官柳儿说着说着,竟假装抽泣起来。我虽恶心,但也不得不装作惊慌失措道:“姑娘···姑娘言重了!尚某来长安多日,幸有姑娘时时牵挂,多番照顾,岂会对姑娘不信任?方才是尚某笨口拙舌,不想竟惹得姑娘这般误会,尚某···尚某实在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先生岂会不知该如何?倘若先生打心里就是信柳儿的,又怎会质疑柳儿欺瞒?”上官柳儿这会儿带着哭腔,装作委屈巴拉地娇嗔道。 我真的快被他恶心吐了,可又不能真的吐出来,只好忍着,假装着急地回道:“姑娘这是作何?我真的未曾有过不信姑娘。我···往后我断不敢再这般莽撞,万望姑娘宽谅!” “噗,嘻嘻······”上官柳儿见我如此,突然噗嗤一笑,以袖掩面,勾魂一般看着我。 我立马将眼神移开,不与他对视。 大概饶阳公主也看不下去了,便插话道:“好了!今日来,还有一事,要问先生。” “殿下请讲!”我忙答道,这会儿心里才是真的感激饶阳公主,谢谢他把我解脱出来。 饶阳公主接过话道:“‘盗墓案’牵涉杜悰全族,不过···不知先生可有办法保全一人?” “殿下想保住何人?”我反问道。 饶阳公主直言不讳道:“杜悰的儿子,杜孺休。” “虽不知殿下想保下此人的用意,但想着若是不涉及案件本身的人,公主自有办法保下来,不会有此一问。就是不知,此人与该案是何关系,竟让殿下如此费心?”我装作不知,问道。 上官柳儿收起了狐媚之态,在一旁跟我解释道:“杜悰所盗之物,都是杜孺休负责转移的。先生可能不知,这杜孺休往日也算效忠公主殿下的,每每从杜悰那里打听到什么,都会传给殿下。昨日他使了些钱财,让金吾卫放了一小厮出院,来找殿下求救。既然是往日有功劳的人,殿下想着,若能救便救一下。” 哼!这个时候还想着救自己人。我虽知道饶阳公主做“盗墓案”,并非是因为对盗墓之举感到愤慨,可听到这番话,还是打心眼里对他们嗤之以鼻。 于是我冷笑道:“呵呵···公主殿下想救他,可他真的值得殿下去救吗?且不说救他的困难,也不说他被救以后对公主殿下来说还有没有作用,单说他以前的忠心是真是假,殿下就能有决断了。” “此话何解?”饶阳公主皱眉问道。 我不急不慢地反问道:“他若对殿下真的忠心,为何没有告诉殿下杜悰盗墓之事?” “这也不能全怪他,毕竟是灭门之祸。杜悰是主谋,杜孺休身为人子,又岂会将此事告知旁人?”上官柳儿辩解道。 我再问:“既然他们父子情深,杜悰一心一意跟着鱼弘志,为何杜孺休会倒戈相向?他给公主殿下传的那些消息,又有多少是真的,是能够影响全局的呢?杜孺休为何要这样做,无需我多言,殿下和姑娘自然明白。那么,殿下还有救他的必要吗?” “嗯···阁下所言,句句在理!也罢,就让他自生自灭吧。”饶阳公主叹了一声,接着站起身,边朝我走来,边说:“今日还有他事,就不多作逗留。既然先生抱恙在身,就不必出门相送。” “殿下慢走!”我站起身,对他们行礼送别。 看着饶阳公主和上官柳儿远去的背影,我就像看到一匹狼和一只狐,觉得既可笑又可恶,不由得在心中独自叹道: 恶狼自古贪成性,又伴妖狐暗昧心。 纵**猾终是兽,若人被惑耻为人。 第七十六章私宴 “刻凤公输君莫议,真容尽看始知难” - 珠玑在我身旁,待我转身,只见他扑通跪地,颤抖着对我说道:“诗岚谢先生搭救之恩,从今往后,生当陨首,死当结草,以报恩德!” 我扶起珠玑,走到案几前,拿起典身契,交到珠玑手中,对他微微一笑,说道:“这不算什么,不过顺手而为。姑娘,往后你身上,再无更多负担。虽当下还无法让姑娘全身而退,但相信用不了多久,姑娘就能有一个真正的自由之身!无论是鱼弘志,还是曾经伤害过你的人,他们都不会有好下场!至于报恩,你知道我从来都不是为了这个,我不希望你背负恩情过余生。所以,这些话,往后不许你再说了。” 珠玑眼中的泪,止不住地往下流。他楚楚可怜地望着我,没有多言。 我依旧笑着,问道:“答应我,好吗?” 珠玑眯起眼,用力抿着嘴,点了点头,任由泪水流满脸颊。 我伸手准备去帮他擦拭眼泪,却突然意识到什么,在手快要触碰到他脸颊的时候,收了回来。故意坐到案前,倚着凭几,转移话题道:“姑娘觉得,方才上官柳儿魅不魅?我差点就被他迷惑住了!” 大概是没听过我这么不正经地说话,当听完这句话,珠玑反应了一会,自顾自地笑了。然后抿了抿嘴,收住笑,将典身契收入袖中,看着我说:“先生···先生说笑了,他使了浑身解数,也没能迷住先生的心窍,否则先生就不会将杜孺休置于死地了。” “怎么没迷住,其实我都想好救杜孺休的办法了。”我依旧倚着凭几,没正型地说道。 珠玑蹲下去拿果盘中的柑橘,同时回我道:“可先生不是没有说出来么?还打消了饶阳公主救他的念头。先生说的那些话,在饶阳公主看来,似乎句句在理,却也是字字诛心之言。先生若是真被上官柳儿迷惑住,又岂会不忘心里对盗墓的深恶痛绝,定要断了杜孺休的生路呢?” “哪有字字诛心?我明明就是很诚恳的!”我装作无辜地说道。 珠玑听罢,边将剥好的柑橘递给我,边刻意回道:“哦···这么说来,明日去见马元贽,确是公主逼迫先生的?” “嘿嘿嘿···姑娘既然知道,又何必问呢!”我笑道,接过柑橘,扔一个进嘴中吃起来。 珠玑看着我,会心一笑。趁着我在吃柑橘,珠玑从袖中抽出一条绣着花的手巾,擦干了泪,稍微整理了一下妆容。待我吃完,珠玑温文尔雅地问道:“先生,早膳是在此处用,还是去住处,或者后厨旁的药膳房去吃?” “还是去药膳房吧,顺便过去跟三娘说一声,让他将晚膳做得丰盛些。”我对珠玑回道,边说边站起来,准备动身过去。 珠玑不解地问:“先生···是想请谁来做客吗?” “姑娘怎么糊涂了,这不是你的典身契拿回来了么?趁着今日无事,替你庆祝一下呀!我来‘万金斋’也有些日子了,这还是头一桩喜庆的事情呢。”我看着珠玑说,而他此刻倒是有些既喜又羞,只顾低着头,不说片语。 “什么?姐姐的典身契拿回来啦?”马新莹从门口走进来,欣喜地冲我们问道。 珠玑看向马新莹,点点头回道:“嗯!方才饶阳公主亲自送过来的。” “那敢情好,过会儿我就去跟三娘说,今儿个咱得好好庆祝庆祝!”马新莹快步走过来,边说边拉住珠玑的手。 珠玑看着马新莹,又瞟了我一眼,不好意思地说:“先生和妹妹的好意,诗岚心领了。只是庆祝就不必了,太费力劳神。” “什么不必了呀,这么重要的事儿,我们当然要跟着沾沾喜气!”马新莹笑着说道。 我也跟着说:“是啊!姑娘放心,今日就院子内的人,不请外人。也不会太铺张,让新莹和三娘备上几道你喜欢吃的菜,买些果子,做些点心,到了晚上,大伙儿一起放松一下。这些日子,所有人都挺辛苦,就让我们跟着你沾沾喜气吧!” “那···好吧,诗岚先谢过先生和妹妹!”珠玑微笑着说道,随后对我们行礼。 尔后,我与他们二人一起去药膳房吃了朝饭。日间无事,待到晚上,在正堂,酒菜都摆到案上,我举起杯中的茶,说道:“诗岚姑娘今日重获自由之身,让我们满饮此杯为他庆贺!” 喝完,我见众人恭敬如常,便笑着说:“这些时日,各位都辛苦了。今日私宴,没有外人在,都不必拘束。虽我只能以茶代酒,但还是希望各位能开怀畅饮,自在些才好!” “既然先生这样说了,大家自在些便是。”萧秀也跟着说道。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还是没有太放得开。这时,马新莹端起酒樽,大声说道:“哎呀···他俩都这样说了,大家就别拘着了,吃起来吧!来,诗岚姐姐,咱俩吃一杯!” 在马新莹带头下,众人才开始放开吃喝。我看着,也觉得心里暖暖的。已经很久了,我都没有见过这般温馨的场面。 就在众人半酣的时候,我正吃着藕圆子,突然就听见外面一阵打斗声。过了不一会儿,就见一个仆人装扮的剑客进来。他手中提着一把正在滴血的剑,在众人的目光中,走到邓属面前,抱拳说道:“领卫,解决了!” “没留活口?可知是谁派来的?”邓属严肃地皱眉问道。 那人回道:“都是死士,没来得及阻止,被抓后就咬破了牙后的毒药。不过其中一人,属下曾在布控杞王府时见过。” “除此之外,还有其他可辨识的吗?”邓属继续问道。 那人还是那样回道:“他们武器很寻常,无辨识度。都穿的是夜行衣,身上也没有其它物件。” “嗯,你去吧。”邓属对那人摆摆手,说道。 那人对邓属再抱拳行礼,之后退出门去。 那人走后,邓属对我行礼道:“防护不周,让先生受惊了······” 没等邓属说完,我的注意力被门口的动静吸引。只见一人身着夜行衣,手中提着另一身着夜行衣的人,从门外一个箭步飞入门中,来到我们跟前,将手中的人狠狠扔到地上。 一落地,那站着的人对邓属说道:“领卫,此人方才从这边往坊门跑。牙中毒药已经被我揍了出来,领卫是否要审一下?” “你怎将他带到此处?”邓属责问道。 那人回道:“东院我去了,中门卫吃醉了。又曾听到这边有打斗声,就直接提了过来。请领卫放心,没有惊动隔壁的金吾卫!” 邓属皱着眉头,深深呼出一口气,无奈地看了看他。随后邓属转身,单膝跪地,对我和萧秀抱拳说道:“先生、二公子,手下人坏了规矩,都是我**不力,甘愿受罚!” 我见萧秀愤怒的脖子都红了,却没有爆发,只是怒视着邓属。为了避免萧秀爆发出来不可收拾,我忙对邓属安抚道:“事出紧急,情有可原,邓领卫不必在意这些。还是先审审这个人,弄清楚背后是谁。” “诺!”邓属答道。接着他站起身,走到地上那人跟前,命站着的人将地上那人手脚捆住,掰开还在流血的嘴,往里灌了一小瓶药。 只见那人被灌药后,在地上不断挣扎,面目痛苦狰狞。手被反绑着,却还是不消停地在背上挠着,随后在地上翻滚。最后终于忍不住,大喊:“啊···痒···痒······” “这毒叫‘百虫钻心’,识相的,就快点说出你所知道的一切,我立刻给你解药。否则你不仅不会死,还会越来越痒,就算咬舌,也死不了。你可以舔舔刚刚流血的牙根,看是否已经硬了。”邓属冷酷地对那人说道。 “我说···我说···是杞王!我们是杞王派来的···给我解药···解药···”那人在地上痛苦地翻滚着,挣扎着说道。 邓属从怀里掏出另一个小瓶子,拿出一颗小药丸,塞入那人嘴中,然后对那人说:“这一颗能让你缓解半个时辰,需吃三颗才能完全解除毒性。你有两次机会说出该说的,如果两次之后还没说清楚,你不会得到第三颗,明白吗?” “不···不用!”那人眼中含着恐惧,咽了咽口水,接着说:“一次就够了,我宁愿死也不想再遭那个罪。你说吧,还想知道什么?” “你是谁?杞王派了多少人过来,你们来此作甚?”萧秀插话问道。 那人想了想,顿了一下,然后答道:“我是杞王派来监督他们的。他们是杞王养的死士,此次一共来了十一人。杞王让他们来刺探此处的虚实。我等一天前陆续在周边隐匿,不过此处明暗哨太多,直到今夜才寻得机会进来。我在暗处见他们落败,正准备回去禀报,就被抓来这里了。” “哼···这么点事,需要想一下再回吗?”萧秀冷笑道。 邓属听完,立刻抓住那人衣服,从地上提起,怒目而视,逼问道:“说,你到底是谁?否则第二颗药,你也别想了!” “我···我···我真是杞王派来的,我对天发誓,绝无虚言!”那人慌张的急忙回道。 萧秀端起酒樽,喝了一口,放回案上,对那人说:“既然不肯说实话,那就在此等着吧。反正我还要吃一个时辰,有的是时间!” 那人更慌乱了,问道:“你们···你们还想知道什么?我说的都是实话啊!” “我再问一遍,你是谁?”萧秀恶狠狠地问道。 那人呼吸急促地反问:“我说了,你们能否放过我的家人?” “你不说,我也能查出来。这个问题从你来此处那刻起,你就不配问!倘若你再有欺瞒,我敢保证,你的家人一个也活不了!就算躲进杞王府,我们也有办法让他们死无葬身之地。”萧秀对那人答道。 那人恼怒地问:“你···究竟是谁?” “呵!你真的想知道吗?我可以告诉你,不过知道以后,我会让你尝到比方才‘百虫钻心’痛苦万倍的死法。”萧秀冷冷地笑着答道。 我从侧面看到那人嘴唇颤抖着,半晌才说:“我是杞王府负责养马的小管事,叫殷铸。你若不信,自可去查。我的家人皆不知此事,我求你放过他们。只要你高抬贵手,今后我甘愿为你效犬马之劳!” “我自会去查,若你家人无辜,此事就到你为止。我不需要你效命,只需你回去告诉杞王,永远不要再来此处,也不要去查萧府。你告诉他,他若派人去查,不仅查的人会消失,连他也活不过三个月。”萧秀对殷铸说道。 “小人明白!”殷铸此刻不再恐惧,很干脆地回道。 萧秀又说:“很好!你是聪明人,接下来我要问的,你若不老实回答,清楚结果是什么。” “清楚,阁下请问!”殷铸回道。 萧秀依旧严肃地问:“派你们过来,是杞王的意思还是他人的主意?” “是鱼弘志怂恿杞王的。鱼弘志说,将军府的死士不是你们的对手。杞王府的死士是鱼弘志千挑万选放在杞王府的,所以他就让杞王派这群人过来了。我与这些人不同,是杞王派过来监视他们的,并不是死士。”殷铸答道。 萧秀继续问:“杞王府和鱼弘志各自养了多少死士?” “杞王府内有死士约三百,都是鱼弘志的人。至于鱼弘志养了多少,小人就不知了。平日里小人只负责养马之事,王府内其它的事,实在不知。”殷铸再答。 萧秀有些无奈地看着他,不再发问。 邓属见状,便问道:“先生、二公子,看来也问不出什么了,此人是否放他回去,让他在杞王府做内应?” 萧秀依然不说话,转身看向我。我阴着脸,回邓属道:“不可!麻烦邓领卫将他跟那些死士一起处理了。至于杞王和鱼弘志那边,人都殁了,他们应该会消停几日。威胁是无法让人放弃反抗的,但恐惧可以。杞王和鱼弘志若不甘心,多来几次,就不敢来了。” 之后我对殷铸说道:“我向你保证,若你家人无辜,绝不会牵连他们。今日这样做,对你和杞王都是好事,你应该明白!” “小人明白,望阁下能信守承诺!”殷铸毫无犹疑地回道。 我点点头,萧秀随后跟邓属示意了一下,邓属便提着那人和穿夜行衣的手下一起出门了。 “萧兄,那些殷铸和死士的尸身,如何处理?最好能不让杞王查出来。”我问萧秀道。 萧秀在邓属出门后,脸色才好一些。听我这样问,便跟我解释道:“尚兄放心,明日一早会随拉泔水的车送出城去。我们在西郊有一处种菜的庄子,在那里会将这些人烧了,不会被杞王查到。” “那就好!”我稍感放心,然后对还没缓过神来的众人说:“大家都坐下,继续吃酒吧!” 说罢,众人才陆续坐下,继续吃喝起来。我端起茶杯,对珠玑说:“诗岚姑娘,本想着今日关起门来为你庆祝的,没料到还是有人非要敲门进来。无法让姑娘尽兴,望姑娘莫怪!” “先生对诗岚,恩同再造。诗岚尚未报恩,怎会心生二意!伴先生左右,方领略先生经天纬地之才,总能事未出,而谋已定。然今日所遇,足见世间阴鸷之人颇多,非事事皆可前定。故先生今后,万不可再责己不周。恼于未知,徒劳无益,先生不该为此分心。刍荛之见,望先生俯纳!”珠玑彬彬有礼地对我说着,脸庞还是如往常那样素净。只是他毕恭毕敬的样子,让我觉得,虽他就在我眼前,却好像很遥远,遥远的无法触碰。 “姑娘肺腑之言,我必当谨记于心!”我笑着回道,举起茶杯一饮而尽,也将无奈和着茶水一同倒入腹中。 珠玑也拿起酒樽,用衣袖掩面而饮。 宴会散去,已是人定时分。众人收拾完,便各自去睡了。我回到住处,正准备熄灯躺下,萧秀带着邓属进到屋内。 我迎他们来火盆旁,萧秀刚坐下便对一旁站着的邓属没好气地说:“方才有你手下在场,给你留了些颜面。怎么,你当真好意思坐?忘了为何来此?” “今日之事,皆因属下失职,还请先生责罚!”邓属立刻单膝跪地,对我抱拳作揖,羞愧难当地跟我请罪。 我赶忙扶住他的手,安抚道:“这是作甚?邓领卫快快请起!今日之事,事发突然,非你之过,不必自责!” “怎么不是他的过错?院外各街道巷,皆有暗哨,十几个人在周围潜伏,他竟全然不知,此过一也。院内三层防卫,今日居然让那些人闹到正厅前才解决掉,此过二也。东南西北四门卫皆归中门卫统领,中门卫醉酒误事,亦是他督查不力,此过三也。”萧秀忿忿不平地对我说道,接着看向邓属,冷冷地说:“现在给你自辩的机会,倘若说不清楚,你就可以回岭南去了。” “先生、二公子容禀,方才我问过殷铸,他说那些死士从杞王府密道出府后,在封锁隔壁宅子的金吾卫换防时,他们混入金吾卫当中,我们的人实在无法辨出。院内三层防卫,自先生居室往外,分别为四人、八人、十六人,明暗各半,每隔四个时辰一换防。今夜防卫减半,二公子是知道的。想到隔壁有金吾卫,属下便没有在那个方位多派人,只留一人守着。谁承想,那些死士竟是从杜宅摸过来的。守着的人来不及发出信号,就被抹了脖子。今日喝酒的中门卫,并非当值。当值的中门卫跟着负责这边的西门卫一起,那时正在对付死士,无暇坐镇门卫中庭。虽事皆有因,然属下之过,不容辩解,请求自革领卫一职!”邓属没有被我扶起,还是那样跪着跟萧秀解释。 我听见邓属这般不易,没看萧秀脸色,抢过话,对他说道:“邓领卫言重了!既然事皆有因,又岂能都算是你的过错。若因此而罚你什么,我第一个不答应。萧兄,你说呢?” 萧秀看了看我,脸色缓和很多。再转向邓属,平静地说道:“该事到此为止,就不必跟父亲说了。岭南那边也无须告知,事后跟章起的千机堂报备一下就可以了。仅此一次,今后不容有失,否则我也帮不了你。” “诺!”邓属依旧跪着,低着头答道。 我看扶不起他,便转向萧秀,对萧秀挤挤眼。萧秀一撇嘴,对邓属说:“快起来吧,难不成让尚兄搀你?” 邓属听罢,才抬首起身。我对他微笑着,让他坐下。他却退了一步,分别对我和萧秀作揖说道:“谢先生!谢二公子!” 我看着他依旧恭敬地样子,听到风吹进窗子的声音,遂在心里默默吟道: 坐叹萧萧风恨夜,君提剑入血迟干。 从来不问江湖事,一把深寒对月眠。 第七十七章面对 “痴眉回首两相疑,各种心思皆不易” - 忽觉寒气入骨,遂回到坐垫上,紧了紧衣服坐下,伸出手来,在火盆上烤着。想到刚刚萧秀说的话,我又在心中生出许多疑问来。邓属的事,跟千机堂报备也就罢了,为何要牵扯到岭南?邓属与岭南那边又是什么关系呢?这些日子以来,我虽身在萧府,却对萧家越来越看不懂了。不过,想到我只是一个客居的身份,不便多问,也就让这些疑惑先埋在心里吧。或许时机到了,萧秀自然会跟我说。 想到这里,我也就没有再提这些疑问,只是对萧秀和邓属说:“萧兄、邓领卫,方才得知有自家兄弟被那群死士所害,在此我拜托二位,将他尸骨好生安葬,替我好好照顾他的家人。我知道这些就算我不说,二位也会去做,只是他因我出事,我自觉心中有愧,却又不知如何补偿,所以才多此一言。还望二位,不要嫌我啰嗦。” “尚兄这是说的什么话,我知你心系众人。放心吧,我定不负尚兄所托,会竭力安排好这两桩事的。不过自从踏上这条路开始,有些事便是注定的,我想尚兄应该明白,当不会天真的认为,在这条路上,所有同行的人都能安然无恙。你的心,我能理解,但有些时候,一些事我们无法躲避,必须承受痛苦,必须直面悲伤。可若是想想当初为何出发,就知道该忽略那些痛,忘掉所有悲伤,这不是残忍,是选择。”萧秀一脸严肃认真地回我道。 邓属接过萧秀的话,继续说道:“先生牵挂我等,属下在此替兄弟们谢过。能来护卫先生,是我等的荣幸,也是我等的职责所在。既是职责,我等便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故而还请先生莫要太过内疚。好在没有酿成大的差错,倘若今夜先生遭受了损伤,我等才真的罪不容恕,纵百死莫赎。” “邓领卫万不可这样说,没有谁生来便注定要为别人去死。你们的命与我的命一样珍贵,我不信生死轮回,只知人无再少。所以即便我真的遭遇不测,你们也不该因此受到责备,往后断不可再有这样的想法。不过萧兄说的对,想想为何走到了今日,我就更应该清楚路在何方。今后,我们还有很长一段路须携手同行,都要更坚定心志才是!”我看着他们二人,沉着地回道。 萧秀和邓属皆肯定地看着我点点头,随后萧秀转移话题道:“尚兄,今日杞王去皇帝面前给鱼弘志开脱,说鱼弘志对盗墓一无所知。但皇帝并未理睬,还告诫他不要掺和其中。” “这倒不奇怪,陛下本就不希望杞王和鱼弘志走得太近。若非忌惮鱼弘志手中的兵权,只怕陛下是不会让鱼弘志活到现在的。不过这背后应该是崇玄馆那位的主意,看来鱼弘志出事,让他也慌了,竟给杞王出了这样的昏招。”我回萧秀道,接着想起什么,于是又问道:“今日饶阳公主没有提及胡八,看来他并不知此事。萧兄可知,鱼弘志是否开始追查胡八下落?” “鱼弘志在得知消息后,就派出了手中能派出的人,四处追寻胡八的下落,只是目前还没有任何音讯。不过今日我们在荥阳那边的人传来消息,说是被派去那边追查杜悰所藏赃物的右金吾卫翊府中郎将——胡平青,也盯上了胡八。此人我们也注意很久了,身家清白,性格刚毅,少有将才,只是太过正直,心有傲气,难以收服。其实就算收服了,他也难以在当今朝局中有较大作为。当初若非石雄背地里跟皇帝极力举荐,胡平青连金吾卫翊府中郎将都当不上。更何况眼下朝局汹涌,我们萧府还曾在暗中保护过几次,这才让他不至于被埋没。”萧秀跟我介绍着。 我隐隐有一丝担忧,于是跟萧秀问道:“萧兄,荥阳那边的人可有阻止他?” “阻止他并非易事,而且也不知尚兄你的意思,所以未敢擅动。尚兄是不希望他找出胡八?”萧秀有些不解地回我。 我想了想,对萧秀道:“胡八只是用来吊着鱼弘志的,若真被找出来,我们打击鱼弘志的谋划就无法达到想要的效果了。不过这个胡八终究不是善茬,能找出来当然好,但找出来后不能让其他人利用,需我们自己掌控才行。” 这时,萧秀却皱起眉头跟我说道:“我稍后让荥阳那边尽量先于胡平青将胡八找出来,若被胡平青抢先,我们就给他制造些困难,将胡八夺过来。要是都失败了,那恐怕······” “那就让我来劝他吧!”我接过话道。 萧秀点点头,随后对我说:“今日就这些事,时候也不早了,我还有些琐事要处理,尚兄早些歇息!” “这么晚了,萧兄还有什么要事吗?荥阳那边,应该不急于一时,我想胡八没那么容易被查出来。”我好奇地问道。 萧秀一边起身,一边回道:“哦···也不光是胡八的事,突然想到杞王府的那个密道,需派人过去摸查清楚,看是否与殷铸所说一样。这不想起来了,就立刻给办了,省得明日一忙给忘了。还有明日去见马元贽,有些事需跟他们再嘱咐一下。” 听到萧秀这样说,我既感激又有些心疼。可我却帮不了萧秀什么,于是起身,对萧秀道:“二位辛苦了!还望二位多多保重身体,切勿太过劳累!” 萧秀冲我点点头,遂转身离去。 “我等会注意的!先生安心歇息,不必挂怀!”邓属对我说道,接着行礼,跟着萧秀出门去了。 - 第二日,我在萧秀的周密安排下,上门拜访马元贽。夜间的时候,邓属却送来一个让我吃惊的消息。 “先生、二公子,刚刚得到消息,马元贽入宫去见陛下了。”邓属行完礼,对我说道。 我立刻感到不安起来:“什么?不是让他不要明目张胆站出来么?他怎会如此急不可耐?” “是马元贽主动入宫的,还是皇帝召他过去的?”萧秀问邓属道。 邓属边跪坐下,边答道:“是陛下召他的。先生别着急,应该不会出什么事吧?” “若是陛下召他的,那就无需太过担心。我想,他应该知道如何回复陛下,毕竟也是身在朝中多年了。”我松了口气,回道。 萧秀也接过话说:“尚兄已经告诉了他,饶阳公主的意图。以他的胆小谨慎,断不敢在皇帝面前表现地过于激进。不过皇帝此举,或许无意间帮了我们。尚兄今日让马元贽暗中联络北司,孤立仇从广,拉拢白敏中。要知道北司的人和白敏中一样,都是墙头草。先前杜悰盗了他们祖茔,就已经惹恼了他们,如今陛下此举似有弃鱼弘志,而重用马元贽的迹象,这些人应该都能察觉到。因此等将来马元贽向他们表露心迹的时候,他们会更容易被说服。” “但愿如萧兄所言吧,我只是担心鱼弘志会先下手。”我对萧秀道出心中忧虑。 “我等会密切监视鱼弘志的,请先生放心!”邓属跟我说道,眼神里露出坚定、自信,当然也还有一丝愧疚。 我见状,便不好再说什么,对邓属点点头,拿起身前案几上的茶水,喝了起来。 这时听萧秀问邓属道:“今日还有别的事吗?” “还有···今日是刘贤妃生辰,公主在进宫给刘贤妃送去贺礼后,又去了兖王府。”邓属回道。 萧秀冷笑一声,道:“哼···这个时候他倒是不傻了,知道将兖王推到前面去。” “是啊!鱼弘志和杞王只知饶阳公主争权夺利,应该都想不到,饶阳公主藏有夺位之心吧。所以,他们虽对饶阳公主不敢放松警惕,但主要的注意力还是会转移到兖王身上。”我也跟着说道。 马新莹却有些不解,问道:“为啥呀?以鱼弘志和杞王的实力,兖王还无力挑战他们吧?” “兖王如今可不能同日而语了。他不仅有后宫刘贤妃的撑持,还有河朔三镇站在身后。若是饶阳公主也支持他,那他就会再得到朝堂的势力和宗亲们的拥护。反观杞王,随着鱼弘志的威信不断削弱,曾经跟着鱼弘志的神策军、北司和外戚也都会人心浮动。至于朝堂的势力就更弱了,李德裕虽暗中帮助过杞王,但从未表明自己的立场。那些世族大家自然也是跟着李德裕,坐观风向。这样算起来,兖王不仅能与杞王分庭抗礼,甚至会稍占上风。”我对马新莹解释道。 马新莹又问:“可河朔三镇不是跟饶阳公主闹掰了么?他们还会一起扶持兖王吗?” “今日饶阳公主去兖王府的时候,还遇到正准备离开的河朔三镇的进奏官。虽然上官柳儿上前陪上笑脸打招呼,可这三镇的进奏官却没有给公主和上官柳儿什么好脸色。”邓属接着马新莹的话补充道。 “河朔的进奏官竟然连公主的面子都不给吗?”马新莹吃惊地问。 珠玑笑道:“呵呵···河朔三镇雄踞一方,也用不着给公主面子。正因如此,他们双方是不可能齐心协力一起辅佐兖王的。我想,也是由于这样,先生才会放心地让公主去对兖王示好吧?” “嗯!”我肯定道,接着突然反应过来,立刻问珠玑道:“嗯?诗岚姑娘怎知,我不是真心想助兖王上位呢?” 珠玑又温文尔雅地笑着答道:“诗岚不敢臆测先生的最终目的,不过若先生真是想助兖王,就不会走这一步棋了。公主和河朔是什么样的,先生最了解不过,怎会让这样危险的势力伴在储君左右呢?” 我听罢,与珠玑相视一笑。这时又听马新莹疑惑不解地说:“那为什么公主还是会去支持兖王呢?” 我看着珠玑,示意让他去跟马新莹解释。珠玑遂一边起身给我斟茶,一边回马新莹道:“妹妹有所不知,公主并非是真心实意要支持兖王的。之所以表面上支持,是因为公主想借兖王吸引住杞王和鱼弘志的目光,好让他腾出手在暗中扳倒鱼弘志。等鱼弘志一倒,长安就再也没有可以威胁公主的人了。在公主眼中,马元贽羽翼未丰,又胆小怕事,只要稍加威胁就能俯首听命。李德裕先前没有染指拥立之事,若公主上位,他也不敢横加阻挠。至于北司就更不足为虑,不过是一群没有立场的墙头草。而河朔三镇远离朝堂,就算反对,也鞭长莫及。因此鱼弘志之后,这长安城中就再也没有人是他的对手了。到时就算陛下不肯传位给他,他也可以自立。他手中的青衣卫,后宫中的郭太皇太后,郭家在长安的势力,还有宗亲的支持,这些都能让公主在时机成熟以后轻而易举地抛弃兖王,达成所愿。” “那小先生还帮公主这样谋划,这不是助纣为虐么?”马新莹一脸不屑地看着我说。 我们几人都被马新莹逗乐了,珠玑笑着回道:“这事儿,我就不甚清楚了,只有请先生给你解释了。” “呵呵···方才诗岚姑娘也说了,那些都是在公主看来是那样。这不是还有我呢么?放心吧,我不会让他达成所愿的!”我也笑着对马新莹说道。 马新莹怀疑地看着我问:“你···能做到吗?” “新莹!”邓属责备地喊了一声。 我看着马新莹,故意反问道:“你相信我能做到吗?” “你心思那般深,应该能吧!”马新莹一撇嘴说。 我看着马新莹,又想着身前这些支持我的人,遂叹了句:“但愿能吧!我也希望自己能不负众望。” “我相信尚兄一定能做到!坚定心志的人从不会去想着回头,只会拼命地一路向前。尚兄就是这样的人,若尚兄都不能做到,那世间就没有人能够做到了。”萧秀看着我,肯定地说。接着萧秀话锋一转,问邓属道:“除了这些,今日还有别的要事吗?” “别的就没什么了。”邓属回萧秀,不过他突然想到什么,又忙说:“哦,对了,阎守信托薛梁吟送来信,希望与诗岚姑娘见一面。薛梁吟说,今日有鱼弘志的人去找阎守信了。” “此事你为何不早点说?”萧秀有些急,斥责邓属道。 “鱼弘志应该是想打探胡八的下落,姑娘去见阎守信的时候就说不知即可。”我对珠玑说道,接着安抚萧秀道:“萧兄不必着急,虽然明日诗岚姑娘要去上官柳儿那里取药,不过时间来得及,等取完药,再去见阎守信也不迟。” 萧秀摇摇头,忧心忡忡地回我道:“只怕未必,今夜陛下召见了马元贽,明日或会有事发生。到时候上官柳儿定要同诗岚姑娘絮叨几句,这样就没时间去见阎守信了。” “既然如此,那我这即过去。有公主府的鱼符在,过坊门没什么阻碍,先生不必担心,我会快去快回的。”珠玑接过话说道,随后就准备起身。 “姑娘稍等!”我打断他,忽然想到什么,嘱咐他道:“虽然胡八的事情不能告诉鱼弘志,可也不能错过这个机会。盗墓案让鱼弘志元气大伤,不能让饶阳公主太过得意。既然姑娘过去,不妨将卢弘宣是公主的人,透露给阎守信。并且跟他聊聊往日卢弘宣在办皇家差事时总给饶阳公主分利,也顺便提提在建造‘望仙台’时给公主分了不少利。鱼弘志知道后,定会去查查这个卢弘宣。不过说完这些,姑娘就没时间回来了,只能委屈姑娘在清平乐将就一宿,辛苦姑娘了!” “先生言重了,能为先生分忧,是诗岚的荣幸。再说清平乐典雅别致,算不得委屈。先生若没有其它吩咐,诗岚这即动身了。”珠玑说完便起身,行完礼就转身出门。 马新莹也跟着起身,追上珠玑说:“姐姐你去换身衣裳,我去给你准备马车和路上用的东西。” “有劳妹妹了!”珠玑笑着回马新莹,边走边说。 在他们走到屏风前时,我突然想到阎守信在鱼弘志倒台后,会被一起处置掉,又想到珠玑与阎守信的关系,不由得站起身冲着珠玑喊了句:“还有······” 珠玑和马新莹站住,转过身看向我。我看着珠玑,宽慰的话,到了嘴边又被我咽了回去。于是,我匆匆说了句:“路上阴寒,姑娘保重!” “哎呀···小先生,你就放心吧!”马新莹冲我摆摆手道。 珠玑温婉地对我再一次行礼,以示感谢。随后他们二人,绕过屏风出去了。 待我再坐下,邓属看着我问:“先生方才怎么了?表情如此凝重,是有什么事吗?” “想到阎守信,无论他结果是怎样的,对诗岚姑娘来说都是一种残忍。忽然觉得自己错了,或许当初不该让诗岚姑娘知道真相。更不该,堂而皇之地利用他们的关系。方才想跟诗岚姑娘道歉,却终究是羞于启齿。”我回邓属道,随后懊恼地摇摇头,垂下眼去望着跟前的空茶杯。 萧秀听罢,安慰我道:“这世间很多事必须要去面对,纵然残忍,可现实就是现实,不是蒙上眼就可以装作不知的。也只有看清楚了现实,才会知道如何更好的面对,如此看来,越是残忍,越是值得!让诗岚姑娘认清阎守信,对他来说,是好事,尚兄不必为此自责。再说,从一开始,就是阎守信想利用他与诗岚姑娘的关系,我们不过顺势而为。我想诗岚姑娘,也不会因此而责怪尚兄的。” 我看着萧秀,心中虽依旧有愧,却无力反驳他所说的话,只得对萧秀点点头。接着我又望向门口,独自在心中叹道: 西风古道征尘远,未语人间旧梦难。 一个飘零身世惨,十分冷淡铁肠寒。 第七十八章极罚 “江心夜幕空悬月,月下孤舟客独吟” - 可能是“醉梦令”的毒性渐起,近几日我常觉得身体颇不舒服,总昏昏沉沉的。第二日,一早,马新莹端来朝饭,我吃了一半,就打算不吃了。 “怎么?是不合胃口吗?”马新莹问我道。 我摇摇头,回道:“很好吃,只是最近吃地太多,想饿一饿,让自己清醒一些。” “想清醒可以去外面走走啊,饿自己作甚?”马新莹埋怨道。 我叹道:“人在温饱的时候,总不知道自己最想要的是什么。所以需时常饿一饿,能让自己更清醒一点,看清楚自己。你学过医,难道没有类似这样的药理吗?” “虽说有‘饿治百病,过饱伤人’一说,但你的身子不是还有损缺么?不吃饱的话,怕是会让精气神无法得到补益。你若无精打采的,还怎么跟朝廷里那些坏人斗啊?”马新莹眼含忧虑地对我回道。 我笑了笑,安慰他说:“不会的,不是还有你的糕点吗?你最近的手艺,可是见长,若非刻意控制着,我怕连正餐都不必吃了。不过说到朝廷,其实治理国家和调理身体差不多。吃得太饱会昏昏欲睡,太饿了又会饥不择食。国家也一样,百姓若**逸,会怠惰,若太辛劳困苦,会民不聊生。故而,不可使民怠,民怠则国颓;亦不可使民苦,民苦则民心不归。国若做到如此,便能欣欣向荣,国泰民安。” “嗯···这些大道理,我也不懂。既然你说你没事,那我不管你了。你先歇着,我去收拾一下。”马新莹对我翻了个白眼,说罢便将我跟前的器具收拾好,端了出去。 是啊,这些道理,我跟他说干什么,就算他懂,又能如何呢?这种东西,本就不需要人人都知道,也就像我这样的人,才会杞人忧天般地操心这些吧。遂在心里笑自己,不该说这些话,既耽搁了他收拾,也枉费了自己口舌。 正自顾自地胡思乱想着,邓属从外面进来,对我行礼完,说道:“先生,刘行深送来密报说,昨夜陛下命御史中丞高元裕将查实的杜悰罪行和拟定处置呈了上去。目前,这些东西正在刘行深手中。” “马元贽是没有明着表示要对抗鱼弘志,才让陛下这样做的吧?”我示意邓属坐下,对他问道。 邓属点点头,跪坐下答道:“正是!马元贽走后,陛下才通知高元裕的。不过奇怪的是,陛下只提了杜悰,却没有涉及鱼弘志。” “呵呵···没有马元贽的支持,陛下有几个胆子敢动鱼弘志?难道他想废掉自己?”我笑着回邓属道。 邓属又问:“先生为何不让马元贽支持陛下呢?若是陛下去除掉鱼弘志,对我们不也是好事吗?” “时机未到,怎可擅动?很多事都表明,鱼弘志绝不会束手就擒。就算陛下想除掉他,也不得不掂量掂量那十几万的神策军。马元贽虽名义上是左神策军中尉,可实际上,左神策军中听命于他的没有多少人。鱼弘志纵然现在臭名昭著,但还没到众叛亲离的地步。倘若他真的被逼急了,废掉陛下,另立新君,有北司的支持,朝堂上有白敏中为他开脱,手中还有十几万神策军,到那时谁敢站出来反对他?真的反对了,难免又会看到像‘甘露之变’那样血流成河的惨状。”我答道。 邓属似乎明白了一些,说道:“原来如此···所以先生并非想让马元贽站到鱼弘志对立面,只是想利用马元贽牵制鱼弘志。当初那样说,也不过是为了打发饶阳公主,对吗?” “倒也不全是。只是当下不能让马元贽跳出来,但将来还是要靠他来扳倒鱼弘志的。公主也知道让马元贽与鱼弘志对立的难度,所以没有强求我一定要做到。跟公主提此事,是为了在马元贽壮大自己的时候,让公主错判局势,从而放弃阻拦的念头。”我对邓属解释道。我抿了一口茶,将茶杯放到案几上,接着思绪又回到盗墓案,故而问道:“他们对杜悰,打算如何处置?” 这时,萧秀走进来。邓属看了一眼萧秀,待到萧秀跪坐到我对面,邓属才回过神来,对我答道:“哦···刘行深密信里说,杜悰被抄家,判绞缢;杜孺休判流放。至于那个盗墓贼,供出我们手头的那些同伴后,也被判了绞缢,但因举发有功,免去了诛九族。” “我们控制的那些盗墓贼呢?不是说他们不太听话吗?”我有些担心地接着问。 萧秀接过话,回我道:“尚兄放心,在那人被送到御前的同一天,我就已将手头其余的盗墓贼都了结了。他们被埋在杜悰郊外一处庄子里,留了些线索,大理寺的人已经找到了。” “哦···那就好!”我对萧秀点点头,但想到杜孺休被判地这么轻,我便心里不爽,遂说道:“不过,杜孺休是否判地太轻了?” “先生想如何做?”邓属问道。 我看向邓属,坚定地说:“既然东西到了刘行深手里,那就让他在呈给陛下的时候,跟陛下提一提泽潞的那个刘稹。当年刘从谏出任昭义节度使,任上飞扬跋扈,早就生了不臣之心。奈何前朝纵容,当今陛下又没定下铲除的决心,故而在刘从谏病逝后,才让其侄子刘稹有机会举兵反叛。说到底,泽潞叛乱就是陛下没有下决心铲除刘从谏及其党羽,才导致的。等陛下想起刘稹后,断不会同意只是流放杜孺休。” “若陛下问刘行深该如何判,他要怎么回陛下?”邓属继续问道。 我长舒一口气,想了想说:“盗墓本就是诛九族的大罪,不过念在杜悰是岐阳公主的驸马,让陛下诛九族是不可能了。不过夷三族对杜悰来说,不算冤枉他。至于那个盗墓贼,看在他如此听话的份上,我们倒是可以施以援手,若有机会,可改为流放。” “真要如此吗?父、子、孙皆殁,杜悰尚没有曾孙,他这一脉算是被灭门了。”邓属有些不忍地问我道。 萧秀接过话,斥责邓属道:“尚兄的话,只管照办,说这些作甚?” “当初萧兄就说过,无论什么结果,他都必须承受!更何况,夷三族还不算最坏的结果。若非是皇亲,诛九族也不为过!邓领卫,是有所不忍吧?”我对邓属说着,见他还是一筹莫展,于是问道。 邓属接过话,皱着眉头说:“属下只是觉得,杜悰的儿子们或参与其中,不可赦免。但父辈和孙子们,应该并不知此事。连他们也不放过,是否有些······” “残忍?”我见邓属没有说完,便接过话问。邓属对我点点头,我笑了笑,对他解释道:“那邓领卫觉得杜悰组织起这么大规模的盗墓贼,凭一己之力,几十年就可以完成吗?当年摸金校尉和发丘中郎将被解散后,分散到各地,若非一定时间的仔细查访,根本找不到。故而,我并不认为他的父辈完全没有参与其中。就算没有参与,那他会不会用盗墓所得去恩养父辈和孙子们呢?只要曾用过盗墓得来的脏钱,就算不知此事,也不能说自己是无辜的。不知者不罪,这句话从根上就是错的。痴傻之人,不知杀人是错的,难道他们杀人就不算犯罪吗?犯罪就是犯罪,跟知不知道没有关系。他们用了从杜悰那里得来的脏钱,这便是犯罪!不是一句‘不知道’,就能给自己开脱的。享受了脏钱带来的好处,就要承担脏钱带来的惩处,如此才算公平!” 听完我的话,萧秀看着邓属,问道:“尚兄所言,你可明白?” “先生所言,我明白,也觉得在理。只是,当真要全都处以极刑吗?”邓属依然有些迟疑。 我看着邓属,认真且坚定地回道:“对!并非我冷酷无情,只是必须如此。邓领卫,你应当听过一句话,叫‘除恶务尽’吧?” “嗯!”邓属冲我点点头道。 我接着说:“其实,除恶务尽,亦当惩恶务厉。若当下因为一些原因宽恕了恶行,只会让人觉得恶行的代价很小,从而让恶行愈演愈烈,不可收拾。善恶从一开始就是人的本性,它们同时存在于每个人身上,不可能完全去除。善心胜过恶念,人才会去做善事。倘若对恶行纵容,则会让恶念得不到收敛。只有对恶行严厉处罚,毫不留情,让人们心中的恶念有所忌惮,才能阻止恶行的蔓延,逼迫人们即便不行善,也不敢从恶。故而,扬善务久,惩恶务厉。《尚书》言‘树德务滋,除恶务本’,对恶行严厉处罚,其实也是一种从根本上除恶的办法。” “尚兄所说的这些道理,你可领悟一二?”萧秀看向邓属,又问道。 见邓属有些懵懂的眼神,我便继续解释道:“要对杜悰夷三族,并非我残虐不仁,一定要对他赶尽杀绝。这样做,只是为了给天下人看。让天下人都明白盗墓的下场,这下场越惨,越能让更多人断了盗墓的恶念。我们华夏从被周礼教化以来,一直都颂扬善良,所以人们心中的恶念都被压抑着。越是压抑久了,有些人就会越好奇。在尝过行恶的甜头后,甚至会对行恶上瘾,若不加以遏制,则会让更多人对行恶趋之若鹜。民众在大多数时候,是难以辨别善恶的,更难以克己慎行。广大民众更在乎的是一食一饮,若行恶让他们锦衣玉食,还没有什么代价的话,恐怕不会有人在乎行恶从本质上来说,是对还是错。只是恶行所侵占的必然是行善之人的利益,倘若恶行肆无忌惮,那么行善之人必然越来越少。如此下去,不仅道德沦丧,更会国将不国。促成杜悰夷三族,是为了让他得到应有的惩罚,也是为了杀一儆百。再说这样也不算委屈他,开劫坟墓本就是跟十恶忤逆、故意杀人、官典犯赃、合造毒药、放火持仗一样,都是不赦之罪。《唐律疏议》上早已言明,‘开棺椁者,绞’。更何况他们盗了那么多墓,死一百次都难抵其罪。所以邓领卫,不必同情他什么,这是他必须承受的结果。” “先生所言,虽我还未全都弄懂,但相信先生这样安排自是不会错的。我这即差人去跟刘行深说,让他按照先生的意思,促成此事。”邓属挠挠头,对我回道。 “稍等!”在邓属准备起身的时候,萧秀却阻止他,接着对我说道:“尚兄,大唐以宽仁施政,让皇帝将所有因盗墓获利的人全都处决,恐无可能。但那个盗墓贼,依我看不必救了,这样才更公平些。” 我看向萧秀,想了想,回道:“我知道,那个盗墓贼唯有以死谢罪,才能安抚那些被他盗的墓中亡灵。可是······” “尚兄生了恻隐之心,我能理解。但功是功,过是过,有功就该赏,有过就当罚。功过相抵,从本质上来说,就是赏罚不明!还望尚兄三思。”萧秀对我严厉地说道。 我陷入了两难之境,一方面,我想借此机会收拢人心,另一方面,萧秀所言确实在理。 在我不置可否的时候,萧秀又对我说道:“我清楚,他很听话,为我们省了不少事。但我还是要对尚兄说一句,任人唯贤,而不论亲疏,方能聚天下义士。大道至简,有些人心,得之无益。” “萧兄忠告,我必铭记!”我对萧秀行礼回道,心里的疑难一扫而空。接着我转向邓属,吩咐他道:“邓领卫,那个盗墓贼就不必救了。但他的家人,我们能帮衬的地方,尽量帮衬一下,算是对他这段时间听话的奖赏吧。” “诺!”邓属回我后,看了一眼萧秀。萧秀对他点点头,之后他起身行礼离去。 - 珠玑一上午都没有回来,用过午膳,我全无睡意,马新莹陪我在火炉旁坐着。没多久,邓属从外面进来。 “先生,对杜悰的处罚已经改了,没有出入,现下正在中书门下最后敲定。”邓属行完礼,对我说道。 “杜悰?那鱼弘志呢?”马新莹好奇地问。 我看他用手撑着下巴,睁着大大的眼睛,那般好奇,便笑着回他道:“姑娘你猜!” “嗯···我猜,杜悰不过是皇帝拿来堵住众人口舌的。这么大的案子,又有很多大臣牵涉其中,肯定天天都有人在皇帝耳边絮叨。皇帝烦了,所以拿杜悰开刀,先堵住那些人的嘴,让自己安静一会儿再说。至于鱼弘志,皇帝现在应该还不敢动他吧?更别说那些胆小怕事的各级官员了,更是不敢当面对鱼弘志说三道四的。”马新莹想了想,对我仔细分析起来。 我欣赏地看着马新莹,点点头。 这时,邓属插话道:“不错,新莹有长进了!对于鱼弘志,确实是说让他先自证清白,同时由大理寺继续核查,之后再审议。” “我说的吧!”马新莹开心地说道,得意地看着我。 我也跟着点点头,肯定地对马新莹说:“嗯···姑娘锦心绣口,让人刮目相看啊!” “对了,先生,鱼弘志派去查卢弘宣的人,在我们的引导下,查到了‘望仙台’的木料问题。”邓属此时又冷不丁地对我说道。 “既然查到了,他必然会有所动作。我们盯紧一点,先知先觉总是没有坏处的。”我看向邓属,回他道。接着又想到鱼弘志的神策军,故而又说道:“鱼弘志的神策军···我看是时候了!这样,咱们想想办法,把神策军中那些联络上下级的中间将领都拉拢过来。除了宦官充任的大将军和将军们不可触碰,其余那些在长安和长安周边各行营的统军、都将们,皆可借用马元贽的名义想想法子,或钳制,或恐吓,或利诱···无论怎样,让他们在关键时刻,知道该站哪一边。此事过会儿我与二公子会再行商议,若是我服药睡下了,那就劳烦邓领卫将我的意思跟二公子说一下。若二公子有不同想法,皆可先按他的意思行事,待我醒了,再跟我说一声就可以了。” “诺!”邓属应我道。 有个念头在我脑中一闪而过,我似乎想到了什么,可是脑袋又有些不清楚。待定神一想,才忆起来,而后问邓属道:“邓领卫,崔珙离开长安也有四天了吧?” 邓属答道:“正是,先生想动崔铉了吗?” “嗯,让人准备好,可以动手了。”我对邓属回道。 在我与邓属正说话的时候,珠玑回来了。他走进来对我行礼,然后跪坐到马新莹的身旁。 我跟邓属说罢,只见珠玑一边给我斟茶,一边对我说道:“诗岚回来迟了,先生身体感觉如何?” “除了时常有些昏厥,倒是没有什么大的症状。”我回珠玑道,本想问他为何现在才回,可转念一想,觉得不妥。于是变换话题,问珠玑道:“姑娘从那边回来,上官柳儿和饶阳公主今日应该没什么好心情吧?” “是啊,今日从李让夷那里得知杜悰的处置后,饶阳公主就十分不满,频频愤懑为何没有等查清鱼弘志以后再一同定罪。后来还是上官柳儿安抚良久,公主才冷静下来。不过可以肯定,李让夷应是已经倒向饶阳公主了,否则如此机密的事情是不会透露出来的。”珠玑放下茶壶,对我回道。 我想了想,叹道:“当初崔铉就是李让夷举荐的,这么看来,李让夷倒向饶阳公主也并非一朝一夕了。哎···这不怪他,身在京城的漩涡中,又是宰辅那样的高位,想不偏不倚,着实困难。” “那饶阳公主除了发怒,可是想让姐姐回来问小先生,该如何应对此事?”马新莹插话问珠玑道。 珠玑看着马新莹,答道:“妹妹猜的不错,饶阳公主和上官柳儿确实让我回来问先生,此事该如何应对。” “依然要咬死鱼弘志,同时让饶阳公主将北司那边能动的力量都动起来,试着孤立仇从广,防止仇从广暗中集结力量帮助鱼弘志。再就是着眼将来,刑部尚书和吏部尚书的空缺要极力争取。公主若问是举荐牛党还是李党的人,可告知,牛李两党不过政见之争,谁上去都不要紧,但不能让鱼弘志再兴风作浪。李德裕作为李党的牵头人,自然是希望李党能掌控这两部。如此,饶阳公主可顺势而为,也举荐一个自己手底下归属李党的人,这样能让公主少费些口舌。”我对珠玑回道。 邓属此刻有些担忧地接过话,问我道:“先生,真的要让饶阳公主的人再接手刑部和吏部吗?” “邓叔,小先生花了好些力气才将这两部的尚书之位给空出来,怎么会再让饶阳公主的人钻空子呢?”马新莹抢着说道。 我听完,颇为欣赏地看向马新莹,随后笑着赞许道:“知我者,新莹也!如今陛下身体抱恙,而册立太子一事未能成,他就算不为自己想,也要为将来的继位者想一想。其实,虽然如今朝堂上乱糟糟的,可削弱的都是曾经的那些顽固力量,这对陛下的接替者来说,都不算坏事。所以纵然陛下知道暗流涌动,却没有加以制止。只要陛下依然能感觉到自己身体每况愈下,就不可能再放任鱼弘志或者饶阳公主增添自己的势力。故而,无论饶阳公主做了多少努力,这两部尚书,都绝不会落到饶阳公主的手中。方才那些谋划,只是说给饶阳公主和上官柳儿听的,当不得真。” “先生所言,诗岚明白。待侍候先生服完药,诗岚便去总院,依照先生的意思回上官柳儿。”珠玑说着,从袖中拿出装药的葫芦小瓶。 随后,我在珠玑和马新莹的要求下,服下了‘醉梦令’解药。接着去到榻上躺下,闭上眼后,不由自主地在脑中浮现一首诗: 皎皎日空明,察察善恶分。 今人不懂我,后世自垂青。 第七十九章洞察 “山重瘴雾迷人眼,阵阵清风入不归” - 第二日,我醒来时,已过了正午。马新莹见我醒了,递上手巾给我擦了擦脸,随后便让我好生躺着,不许我乱动。他端着鱼洗出门,去给我弄吃食去了。 就在马新莹刚出门没多久,邓属来到我榻前,对我行完礼,说道:“先生,事情都与你设想的那样进行着。不过鱼弘志在得知卢弘宣依附饶阳公主和‘望仙台’木料以次充好的消息后,并未有多余动作,只是将消息送给李德裕了。” “鱼弘志以为饶阳公主将崔珙拉下马,李德裕便会跟饶阳公主势不两立。他将消息告诉李德裕,不过是想借李德裕之力,一同对付饶阳公主。不过鱼弘志却料错了,李德裕之所以能在朝堂立那么久,不仅靠陛下的信任,还有他平衡各方的能力。我想,李德裕并没有立刻就依鱼弘志所愿吧?”我回着邓属,用完药后,倍觉清醒。虽身体乏力,不过我依旧强撑着坐起来,与邓属说话。这时见马新莹又回来了,手中端着一个托盘。 邓属站在榻前回道:“正是!李德裕只是派人去查了卢弘宣,核实了‘望仙台’的木料情况,之后却没有进一步动作。” “邓叔,你就不能过会儿再说嘛?没见他正虚着么?”马新莹走到榻前,埋怨邓属道。 邓属忙露出歉意,对我说道:“哦···那先生,我过会儿再来。” “不用!说话和进食不冲突,邓领卫你且说着。新莹姑娘,你就放案几上吧,我已恢复了些气力,这就起身。”我见邓属准备离开,忙说道。 马新莹一边转身去火盆旁,一边嘴里嘀咕着:“吃饭还要说话,也不怕呛着!” “新莹!”邓属低声喝止道。 我倒是没有觉得马新莹有何冒犯,反而有点喜欢他这耿直的脾气。遂微微一笑,在邓属的搀扶下,起身披着一件衣裳,就来到火盆旁的案几前坐下。接着一边拿起勺子,舀了一勺杏仁饧粥,想起珠玑,便问道:“诗岚姑娘,是被上官柳儿叫去了吧?” “今日散朝后,上官柳儿得知陛下未恩准他们推荐的刑部和吏部尚书人选,就急匆匆差人来,将诗岚姑娘叫了过去。”邓属对我回道。我低着头,一边喝着粥,一边听邓属说着。邓属顿了一下,随后又说:“不过听墙里说,今日朝堂上,当李让夷提出刑部和吏部尚书人选时,陛下问了李德裕的意思。李德裕当即给否了,说‘兹事体大,需细细考量’。先生,这样看来,李德裕是否已经动了对立的念头?” 我拿着勺子,抬头想了想,对邓属答道:“倒也未必···他既然对‘望仙台’的木料,没有进一步的动作,说明他还没有想彻底与饶阳公主撕破脸。这段时日以来,我越发觉得李德裕并非像我想象的那样,他似乎无心于权利争斗。” “先生为何这样说?他···不是一直在刻意培养自己的势力吗?”邓属又问道。 我接过话,对邓属道出心中所思:“自我入长安以来,大大小小也经历了一些事,从开始鱼弘志打算讨伐河朔,李德裕极力驳斥;到后来立太子,李德裕抽身事外;再到后来,长生堂案发,李德裕是朝堂上唯一从始至终都要求严惩的人······种种迹象皆可看出,李德裕并不想介入鱼弘志和饶阳公主的权力之争。” “小先生说的···好像在理,那李德裕在朝中,又在争什么呢?我看他也没有闲着呀!”马新莹拖着脸,歪着脑袋问我。 “嗯···”我想了想,对马新莹回道:“表面上看,桩桩件件的事,李德裕似乎都在为自己的势力争斗。可仔细想想,李德裕的那些看似合理的争斗,其实都是在维护一些东西,一些身在漩涡中的众人,早已忘却和不在乎的东西,比如事物的公正、朝政的长久等等。” 马新莹依然歪着脑袋,问我道:“我咋没看出来?何以见得呢?” “若他真的醉心于权力争斗,怎么会放任崔珙被贬,而没有挽救呢?你想想,倘若崔珙是鱼弘志或者饶阳公主的人,会这么轻易被贬吗?宋滑盐铁院亏空九十万贯,虽是崔珙手上的事,却没有确凿证据证明是崔珙贪墨的。而保护刘从谏家人,就更不是什么不能挽救的罪过了。当时只有几个人的口供,口供这种东西,又不是很难改的。”我对马新莹继续说道。 这时邓属在一旁接过话道:“先生这样一说,还真是这样。牛李两党争了几十年,按说作为李党的领头人,李德裕执政应当更多提拔门荫入仕的世族子弟。可这些年来,他在科举士子中的口碑却水涨船高。” “是啊···他若真的醉心于党争和权斗,就不会让牛党的白敏中当上兵部侍郎,统管兵部事宜。虽说李德裕被陛下重用以后,贬黜了不少牛党中人,可细数起来,那些人或能力不足,或品行不端。若真细究,当初鱼弘志极力促成白敏中权知兵部的时候,李德裕本是有机会阻止的,可他却没有那样做。我想这背后,不仅是因为白敏中确有才干,还因为当时饶阳公主在六部中的势力日益强大。李德裕纵容白敏中上位,我想可能更多是为了平衡朝中局势。”我对他们二人分析道。 马新莹看着我,又问:“那···会不会李德裕从一开始就是为了平衡各方势力呢?” “姑娘这样一说,似乎确是如此!我好像有些懂了···”马新莹的话犹如醍醐灌顶,让我有所顿悟。随后我抑制不住欣喜,对他们二人说出心中所想:“李德裕所做的一切,或许其出发点都是为了朝局的平稳。自李德裕被陛下重用以来,常让人觉得他独断专行、排除异己。实际上,这些都是不得不为。陛下登基之初,仇士良大权在握,又经历过文宗朝的‘甘露之变’,朝堂上正直而有能力的朝臣本就所剩不多。若李德裕不独断专行,就无法震慑朝臣;不排除异己,就不能让朝堂上下一心。如此推测,饶阳公主得势,似乎也是李德裕和陛下故意让他出来对抗仇士良的。后来仇士良倒台,李德裕和陛下又暗中帮扶鱼弘志,让鱼弘志和饶阳公主斗起来。” “那他们这样做,有什么好处?”邓属憨憨地问道。 我看他憨厚的样子,笑道:“呵呵···这样不仅能维持朝局的稳定,而且陛下和李德裕所制定的政令,都能更有效地推行下去。” “为啥呀?”马新莹追问道。 我喝了口粥,悠悠地回道:“因为只要有两股势力在权力上争地不可开交,那么在李德裕和陛下制定政令的时候,倘若这两股势力其中有一方反对,另一方为了制衡对手,必然会坚决支持。这样,再加上李德裕原本在朝堂里培养的那些势力,就能让制定的政令得到大多数人的支持。并且在政令下发以后,两股势力还会互相监督。这就是陛下和李德裕的制衡之道,也是维持陛下和李德裕这些年来平稳施政的基础。你们想想,从当初讨伐泽潞,到后来大举灭佛,这些必然会触及一大帮人利益的事,陛下和李德裕却能稳如泰山的推行下去,若非有这种制衡的存在,他们又如何能做到呢?” “这么说,陛下是想让鱼弘志的人去接手刑部和吏部?”邓属继续问道。 我摇摇头,又吃了一口,然后说道:“陛下身体每况愈下,这个时候他也不会再让鱼弘志染指朝堂了。刑部和吏部,自然是要交到最信任的人手中,陛下才能放心。而陛下最信任、最倚重的人,从来都没有别人,就是李德裕。虽然在外人看来,李德裕专权擅势,可纵观方才所言,在陛下眼中,李德裕并不贪恋权贵。所以,在陛下病重的时候,将朝堂重新收拢到李德裕手中,无论将来谁继位,都能保证不被宦官弄权,也不会受饶阳公主要挟。最不济,也能保障朝局的平稳过渡。” “饶阳公主真是笨!居然想都不想,就去争这两部尚书。”马新莹歪着脑袋,叹道。 “呵呵···”我被他可爱的模样逗乐了,遂也跟着叹道:“这世间,有些东西就像迷瘴一样,一旦进入就会迷失方向,名、利、权都是这种东西。而心底的清澈透亮,就像迷榖花。时刻佩戴迷榖花的人,才能不被迷惑,即便误入迷障,也能认清自己的路。古往今来,多少原本清白的人,只是因为心智不够坚定,在进入‘迷障’后就迷失了自己,最终深陷其中,走不出来了。姑娘觉得,饶阳公主是身佩迷榖花的人吗?” “自然不是!所以说他笨嘛!”马新莹答道。 我又喝了一口粥,接过话道:“嗯···他也不算太笨,只不过比李德裕笨一些而已。再说李德裕太能伪装了,他说‘兹事体大,需细细考量’,这本就是他作为宰辅,份内该说的话。虽然饶阳公主当下会对他置气,然而事后却不会多想,顶多认为这是陛下的刻意打压,断然不会因这件事而发觉一切都是陛下和李德裕颇有深意的谋划。” “原以为鱼弘志就够狡诈了,想不到李德裕才是最老奸巨猾的那一个!”邓属也在那,自己感叹道。 我放下勺子,纠正邓属道:“老奸巨猾算不上,这会儿,我倒是觉得他筹谋得当。” “小先生怎么替他说话?”马新莹有些不解地问我。 我看着他,回道:“实话实说,若我在他那个位置,未必能比他做得好。而且他的所作所为,都既合情势,又不偏正道,实在让我肃然起敬。就说眼下这件事,刑部和吏部的尚书人选,他说的没错,确实需要细细考量。这两部尚书,既要有相应的经验能快速上手,还需要有名望、有魄力能震慑手底下的官员,更要有德有才,能管理好一部之事。哪里是饶阳公主凭着一己之私,就能简简单单选出来的?比如刑部,关系到国家法令的下达和推行。倘若法令不达,上下不通,则国亡而君不知。故而刑部尚书需一个强势而且品行端正的人,才能胜任,并非单靠朝局站位就可以被推举上去的。吏部更是如此,官员选拔、考核,皆需要长期的经验积累才能做到慧眼如炬。倘若吏部尚书无法让官员们各尽所能,则会让整个官场都混乱不堪的。” “那这两部尚书的任命,我们还需要插手吗?”邓属看着我,颇为认真地问道。 我望着他,才想起当初跟萧秀讨论刑部尚书人选的时候,邓属并不在场。于是我放下手中的勺子,对邓属回道:“刑部和吏部的人选,我曾与二公子商议过,我们选出的人,也不会差的。就说我们选的刑部尚书,崔元式,他中举后,先入帅府做幕僚,后累官湖南观察使,等到陛下登基,因泽潞平叛有功,前后任河东、义成节度使。就这些履历,足够他在刑部树立威望的了。听二公子说,他品行端正,不朋不党,故而他做刑部尚书,无论是对我们,还是对陛下和刑部,都不是坏事。至于吏部的卢商,你是知道的,我就不必多说了。” “哎呀···你赶紧吃,一会儿得凉了!”马新莹见我放下勺子,抬起头,有些急,催促我道。 邓属听完我的话,独自在一旁点着头。我再看向马新莹,见他故作愠怒状,便赶忙低下头去,往嘴里划拉粥。 这粥,仔细喝起来,似乎有些不同,我便问道:“姑娘,这里面是加了什么吗?” “你终于吃出来啦!”马新莹有些兴奋地对我说。 我又喝了一口,慢慢品尝后,答道:“嗯···与往日比起来,有些不同。” “我在里面加了藕粉。先前不是挖了藕么,这几日三娘制了些藕粉。我想着你上次说脑袋昏沉,又见你睡眠不好,就在煮粥的时候加了些进去。藕粉能增进食欲,还清热凉血,并且有一定促进安眠的功效。所以,小先生要是对藕粉不排斥,可多吃些。”马新莹对我解释道,眼睛里流露着关切的目光。 我一边点着头,一边赶忙喝起来。喝完一擦嘴,对马新莹笑道:“我喝完啦,姑娘有心了!” “可不是有心嘛!那你歇着,把衣服裹好,别着凉了。我收拾一下,你们赶快说事儿。待会儿我回来,你们就不许说了,得躺下休息了。”马新莹说着,便起身走到我跟前,将案几上的托盘拿出去了。 邓属望着马新莹的背影,本是微笑着的,却突然一皱眉,似是有些心事。 我紧了紧身上披着的衣裳,问邓属道:“邓领卫,是有心事吗?” “哦,没···没有!”邓属回过神来,有些刻意否认道。接着,他立刻就转移话题说:“先生,昨日刺杀崔铉一事,未成。” “出什么事了吗?”我忙问道。 邓属紧接着对我回道:“昨日夜里,崔铉去了‘玉薮泽’,二公子说那地方人多嘴杂,不宜下手。让我们等他回府独处的时候,再寻时机。” “二公子说的不错,人多的地方动手,难免不会暴露行迹,确实不合适。那就等等吧,看今日夜里可有机会。”我对邓属说道。 “诺!”邓属应道。 我伸出手,去火盆上烤着。望着火盆里的木炭,便又想起“望仙台”的木头,于是问邓属道:“邓领卫,腐朽木头的办法,可有寻到?” “此事我给章少堂主去信问过,班门主说追蠡虫的效果更好。在木柱的顶上挖一个孔,将追蠡虫投进去,再将孔堵住,短则半月,多则两月就能将一根木柱吃空,并且从外面看不出异常。等到需要的时候,我们让人用一小块冰,在暗处掷出击打一下,就能将空心的木柱击倒。至于追蠡虫,我们已经在长安西北角的修真坊里一处废弃的园子中投放了些。那园子四周都已经被我们撒了药粉,追蠡虫不会扩散出去。”邓属跟我缓缓道来。 我满意地回他道:“能想地如此周到,邓领卫用心了!” “呵呵···这不是我一个人想的,主要还是二公子花的心思,我只是执行他的意思罢了。”邓属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 我笑了笑,没有再纠结这个,继续对他说:“既然知道了方法,那就告诉李德裕吧。” “告诉李德裕?先生不是说,李德裕当下不会和鱼弘志站到一起吗?”邓属不解地问我道。 我跟他耐心解释:“李德裕是不会用追蠡虫做什么,但他可以将方法告诉鱼弘志啊。而且将来‘望仙台’倒塌以后,他也能做到心知肚明,不会仓皇无措。倘若明日他没有将追蠡虫告诉鱼弘志,我们再想个法子,让鱼弘志知道。再或者,我们自己去做这件事,也没关系。反正只要‘望仙台’倒塌,卢弘宣一样逃不掉。让鱼弘志去做,只是为了将来案发,饶阳公主能将怨怒指向鱼弘志。此事不急,可以慢慢来。谁知道那个时候,鱼弘志和饶阳公主还在不在呢?” “先生所言,我明白了。待二公子回来,我会将先生的意思转达。”邓属对我回道。 这时马新莹进来,装作很严肃的样子,怒视着我。我在他的怒视下,乖乖地起身去床榻上躺下,邓属也行礼出门去了。 马新莹来到榻前,将我盖在身上的被子,仔细掖好。我看着他娇小的身姿,可爱的模样,还有体贴的心思,盯着他袖口绣着的杜鹃,不由自主地在心中叹道: 宿醉折枝花醒酒,谁人不羡牡丹颜。 红如烈日娇如月,国色知羞叹杜鹃。 第八十章国服 “粉蕊琼枝暗嗅香,江山如画不留夜” - 在马新莹的注视下,我很快就睡着了。用晚膳的时候,才被叫起来。珠玑回来了,问我如何应付饶阳公主。 “姑娘可告知饶阳公主,暂缓争取这两部尚书。他若问原因,只说‘过犹不及’四字即可。”我坐在案几前,边吃着晚膳,边对珠玑回道。 “诺!”珠玑答道。 一旁的马新莹却按耐不住,问道:“只怕饶阳公主不会善罢甘休吧?” “不善罢甘休才好,这样将来他得不到,也不能怪到我头上。”我心中小小得意,嘴角一撇,回马新莹道。我一抬头,看到珠玑,突然想到什么,于是对珠玑说道:“诗岚姑娘,饶阳公主这会儿应该等急了。若是没有别的事,趁着时辰还早,你且去回了他,这样还能在人定前赶回来。” “先生心意,诗岚祗领。且让饶阳公主先急着吧,不碍事。待先生歇息了,再去也不迟。”珠玑对我回道。 我笑着对珠玑说道:“呵呵···依着饶阳公主的性子,若是知道我阻拦他,只怕会迁怒于你。姑娘还是早些去的好,这里有新莹姑娘在,你大可放心。” “是啊,姐姐,他这里有我看着,不会有事的。你且早些去吧,何必要白白受那饶阳公主的斥责呢?”马新莹也在一旁劝道。 珠玑看了看马新莹,又看向我说:“那···好吧,诗岚这即过去!” 我冲他点点头,随后珠玑起身行礼告别,缓缓离去。 望着珠玑的背影消失在门口,我才回过神来,对马新莹说道:“新莹,虽饶阳公主不会听我的,可我怕上官柳儿会劝饶阳公主暂且歇下。” “歇下不好吗?他们不争,最后你选的人,上去的可能不是更大?”马新莹反问道。 我摇摇头,回道:“他们若是真作罢就好了,怕只怕他们又会想一些旁门左道。凡事正道行不通时,人们总会另辟蹊径,绕道而行。他们以为达到目的就行了,可却没有想过为什么正道会行不通。所以,还是要让他们走正道去撞墙,这样他们才无法分散精力去疏通其它地方。” “小先生想如何做?”马新莹没有争辩,只是接过话,问我道。 我看着他回道:“倘若一会儿我睡下了,等二公子或者邓领卫回来,你告诉他们,让连薏暗示上官柳儿去怂恿饶阳公主继续争这两部尚书。” “要怎么暗示呀?”马新莹又问。 我笑着答道:“呵呵,这个···我想连薏知道怎么做,就不用我们操心了。” “嗯···也罢,我记下了。那你快些吃,吃完去躺着好好休息!”马新莹想了想,没有继续问,一口答应下来。 随后我便低下头,继续吃饭。待吃完,就在马新莹的命令下,回到榻上躺着。说来也怪,这刚吃完药,头脑清醒许多,可却倍感乏力,十分困顿。没过多久,我又不知不觉睡着了。 再醒来已是第二日,外面太阳高照,珠玑和马新莹就在我榻前正小声说着话。我闭着眼,装作没醒的样子,仔细听着。 “···姐姐你真是,这种话···哎呀,羞死了!还好他···听不到!”马新莹扭捏地声音,故意压低着说道。 随后听珠玑轻声笑道:“妹妹,你若真有意,该早些让他知道。好情郎大多木讷,比不得那些花花公子,既说不出花言巧语惹你动心,也不懂得主动示好迫你顺从,可他们的心才是真的有情。不是滥情,是衷情。在‘望一楼’里,见多了人间百态,愈发能明白,越是痴情的男子,就越是如木头一般。越是能讨你欢心的,却往往都是四处留情的烂人。” “就没有两全其美的人吗?”马新莹问道。 珠玑有些无奈地答道:“世间能两全其美的事,少之又少;能两全其美的人,我从未见过。或许,这两种性情本就是对立的吧,你选择了其中一个,在欣赏其优点的时候,就必须包容他的缺点。不要总奢望能遇到十全十美的人,那样只会让自己错过真正值得托付终身的人。妹妹,能遇到一个彼此都喜欢的人很难,有些人一辈子都在驻足等待,最后等来的,要么是潦草一生,要么是孤家寡人。” “其实···我还没想好···哎呀,不说我了,说说你那位吧。这些日子,他可有回信?”马新莹转移话题说道。 珠玑幸福地笑着回道:“呵···他···在岭南过得挺好,说时机合适的时候,会来长安看我。” 听到这里,我心中咯噔一下,莫名其妙的有些许醋意。虽然知道自己与珠玑不太可能,但还是会有些不甘心。却又在心中自我告诫,若我真的喜欢他,就该让他选择自己的路。 “那小先生呢?我看得出,他是倾心于姐姐你的。”马新莹接过话,问道。 珠玑没立刻回他,过了片刻才继续说道:“就像刚刚所说的一样,这世间很少有两全其美的事儿。若他们二人一定要负一个,我会选择负先生。” “为啥?小先生不好吗?”马新莹继续问道。 珠玑有些忧伤地答道:“先生很好,对我有大恩。倘若他要我以身相许,我也不会违逆他的意思。可若真的让我选,我只能负先生。先生是一个有鲲鹏之志的人,他不该沉溺儿女私情。有我在,会束缚住他的手脚。而我只希望托付终身的人,能常伴左右,纵天高海阔,也厮守如常。所以,我与先生,若在一起,必会两相耽搁,只有分开,才能互相成全。我知道先生的心意,却不敢接受,也不能接受。今生我负先生,要是有什么罪过和惩罚,就都冲我一人来便是。至于先生,我相信他会遇到那个适合他的人,相伴余生。” 这时,听见珠玑和马新莹起身的声音,片刻后又听见邓属的说话声,但却没听到任何脚步声。 “先生,还没醒吗?”邓属问道,声音比两位姑娘的声音大一些。 借着这个机会,我咳嗽两声,睁开眼。 只见邓属在榻前跟我行礼,说道:“吵醒先生,请先生见谅!” “不碍事···咳···咳···”我一边回着,一边又假装咳嗽两声,其实是为了掩饰方才听到珠玑所言,鼻尖的酸楚,怕自己忍不住。 再看榻前,萧秀站在邓属的一旁,马新莹转身出门去了,珠玑去到火盆上的铜洗取手巾。在我接过珠玑递来的手巾,擦了擦脸以后,便穿好衣裳,与他们一起坐到火盆旁。 “萧兄,和我说说发生的事情吧。”我坐下后,就迫不及待地对萧秀说道。 萧秀答道:“崔铉昨日已经被杀,过不了多久,就会轰动长安。对了,饶阳公主命李让夷继续争取两部尚书。早些时候,他们所举荐的人,被陛下直接当面给否了。追蠡虫的事,也已着手在办,李德裕今日就会知道此事。” “崔铉一死,陛下应该会重查‘长生堂’一案吧?”没等我说话,邓属在一旁嘀咕道。 我看着他,答道:“未必!此案已有判决,无论是对朝对野,都有了交代,没必要为了一个崔铉而推翻先前的判罚。更何况,长生堂和武生堂背后,还牵连着陛下本人。” “可崔铉这件事,无论如何也遮掩不过去呀!我们还在崔铉的身旁留了‘替天除害’的字条,还有墨侠‘行刑’的传闻也都散播出去了。难道这么大的事情,也能不了了之?”邓属继续问道。 萧秀摇摇头,接过话说道:“这件事,在陛下看来,能不了了之最好!虽然一定会派人去查,但怎么查,什么时候查清,都是未知。这个时候,陛下或许正在庆幸崔铉死了,这样不仅他与‘长生堂’一案断了关联,而且崔铉的户部,也能重新被他和李德裕掌控。至于崔铉的死,很大可能是被当做刺客刺杀来处置。我想尚兄也有意这样引导陛下,所以才让你们学‘潜龙渊’里的招式,在崔铉身上留下伤痕。” “那鱼弘志呢?他栽了这么大一跟头,难道不想借此机会找补一些回来么?”邓属接着问。 我冷静地答道:“鱼弘志?呵呵···他又不知道盗墓一案的幕后推手是饶阳公主。再说‘长生堂’的背景,他是知道的,怎么会在这个时候给陛下出难题呢?他自己还深陷泥潭,哪有闲心来管这事儿?就算想管,这个时候他也不可能发声。或许他也在家庆幸,崔铉一死,就没有那么多眼睛,死死地只盯着他一个人了。” 正说着话,马新莹端着托盘和吃食进来。我吃完以后,众人又去园内逛了逛。虽然是晴日,可我却不愿看珠玑,每每无意看到,总觉鼻头一酸,而后又快速移开视线。好在下午的时候,珠玑就被饶阳公主叫了过去,直到傍晚方归。 饶阳公主依然是让他问我对策,我也没多想就告诉他,让饶阳公主将刑部和吏部尚书的人选先放一放,要立即推选一个值得信赖的人去接替崔铉,以免被人钻了空子。之后,珠玑又连夜将话带去给饶阳公主,而我没等他回来就睡着了。 又闷头睡了一夜,待再醒来,邓属告诉我一个情理之外,却在意料之中的事情。 “先生,昨日李德裕只是将自己证实的卢弘宣和木料的情况跟鱼弘志说了一声,至于追蠡虫却没有跟他提及。”邓属对我说道。 我眯着眼睛,没有看邓属,回他道:“这更加印证了当初我们的猜测,李德裕并不想朝局动乱,对于党派和权利之争,都只是流于表面,没有真的沉溺其中。对于‘望仙台’的木料,他没有将追蠡虫的事告诉鱼弘志,一来他不想此时再闹出什么乱子,朝廷六部已经空出三部尚书,再也经不起折腾了;二来他也不想陛下因此而出事,陛下身体每况愈下,也已经不起折腾了;三来他不想卢弘宣因此出事,至少不能是现在出事。” “为何他不希望卢弘宣此刻出事?卢弘宣若是倒下了,他不就有机会接手工部了吗?”马新莹问道。 我看向马新莹,笑道:“呵呵···姑娘说的其实没错,只是相比与接手工部,他更希望看到朝局平稳。卢弘宣虽有贪墨之举,但与朝局动荡比起来,此刻的贪墨之罪,在李德裕看来,又算得了什么呢?饶阳公主在朝中也就崔铉和卢弘宣的实力强一些,崔铉已死,卢弘宣若再出事,饶阳公主拿什么去替李德裕对抗鱼弘志呢?有些东西不一定非要握在手中才能发挥作用,借力打力很多时候比拼尽全力更轻松,也更实用。当下,鱼弘志被最大程度地排除在朝局之外,而饶阳公主也损失了崔铉这个左膀右臂,至于李德裕自己,则折了一个吏部尚书崔珙。虽然当初他与陛下一起谋划的平衡被打破,但鱼弘志和饶阳公主,还有他自己都互有折损,朝局还是能基本维持势力均衡的。他若把几部尚书都换上自己的人,鱼弘志和饶阳公主只怕会调转方向来一起对付他。因此,他完全没必要在此时去主动打破本就岌岌可危的朝局平衡。” “颇为奇怪的是,他也没有派人去查看‘望仙台’的木料有没有追蠡虫。他若真的担忧陛下,难道不应该去确认一下‘望仙台’的安全吗?”邓属有些不解地问道。 没等我开口,萧秀便不耐烦地跟邓属解释道:“那是因为他知道,拿‘望仙台’做文章一定不是冲着皇帝去的。一来,‘望仙台’尚未竣工,皇帝不知何时才会去;二来,就算皇帝去了,又如何在众目睽睽之下伤到皇帝呢?他确信拿‘望仙台’做文章的人不是傻子,不会蠢到去做一件一点把握都没有的事情。再加上这件事突然冒出来,还夹带着卢弘宣的事迹,怎么看都像是有人故意为之,自然就明白幕后之人的目标是卢弘宣了。至于卢弘宣,李德裕虽不希望卢弘宣出事,可也没必要去刻意保护。李德裕知道,就算卢弘宣因‘望仙台’而倒下,也是他咎由自取。再说,以李德裕的大局观,早应该明白,虽然当下能勉强维持朝局的平衡,但这种平衡很脆弱,迟早都是会被打破的。若因卢弘宣而打破了这种平衡,那破也就破了,没必要挽救。至于新的平衡,再行筹划便是。另外,从一开始他就极力反对皇帝求仙问道,若‘望仙台’出事,或许能帮他打消皇帝一心修仙的荒唐念头,也不算坏事。” “那追蠡虫怎么办?”邓属紧接着问道。 萧秀白了邓属一眼,端起茶水答道:“你想个法子,让鱼弘志手下,将追蠡虫拿去鱼弘志面前领赏就是了。这个很难吗?” “不···不难!”邓属有些尴尬地应道,接着起身说道:“那我这即去办。” “去吧!”萧秀答应道,随后将杯中茶水一饮而尽。 邓属对萧秀和我行完礼就出门了。萧秀放下杯子的时候,看了一眼对面坐着的马新莹,皱着眉头问马新莹道:“你何时穿上了这身?” “如何?是不是很鲜艳夺目?”马新莹立刻站起身,兴奋地转了一圈。 我这才发现,马新莹穿了一身胡人的衣裳。萧秀一撇嘴,没有搭理马新莹。 我赶忙接过话,问道:“这是令堂族人的服饰吗?” “不是···平日里穿的,才是我娘族人的衣裳。这身,是我看到院外有人穿在身上很好看,就让三娘帮我寻了件。”马新莹开心地跟我解释道,笑地像个吃了蜜的孩子。 看他这么开心,我便不忍心再说什么,只是笑着夸道:“确实很好看,与姑娘很合。” 不过萧秀却没有怜香惜玉之心,只见他一边独自给杯子添着水,一边对马新莹冷冷地告诫道:“我可先与你说一声,这种异族服饰,私下穿穿便罢了,若在正经场合,断不可穿出来。你娘亲族人的衣裳是应该穿的,这无可厚非,即便在正经场合穿也没人可以说什么。但你今日这一身,在正经场合穿是无论如何都不行的,说好听点是不伦不类,说难听点是弃祖忘本。” “怎么就弃祖忘本了?不就一件衣裳么?至于这般数落吗?”马新莹冲着萧秀争辩道。 萧秀端起茶,闻了一下,又放回去,对马新莹不紧不慢地答道:“这可不算数落你,只是告诫罢了。你应该感激我,若我没告诉你,你真一不小心那样做了,看到时你爹是数落你,还是让你跪祠堂?你又不是不知道,像这种悖逆的事,就算在外面没人管,可在萧府却是万万不可的。” “有这般严重吗?”马新莹有些吃惊地追问道。 萧秀喝起茶来,没搭理马新莹。见状,我便跟马新莹解释道:“据说自管仲开始,华夏便是以右衽为正统。只有死者或者像穿着姑娘这身衣裳的异族,才会左衽其衣。死者左衽,生者右衽,寓意阴阳有别。而异族左衽,华夏右衽,则是区别野蛮与开化。其实服饰说到底,就是一种象征,象征着一个独立、自信和自爱的种族,是对自己祖先的尊重,也是对自己种族的认可和忠诚的体现。所以,在正经场合,断不可以着其他种族衣裳的,那样会被视为对其他种族的屈服。只有在对自己种族不忠贞、不认同,或者被其他种族奴役和强迫的时候,人们才会卑贱地在正经场合穿上他国服装。倘若有朝一日,我们都在正经场合不再愿意身着我们自己的衣裳,那么就算神州犹在,其实在每个人心中,华夏已亡!” “那小先生,我算是华夏的一员吗?”马新莹皱着眉头问我道。 我看了看马新莹,想着他的身世,便对他答道:“当然算是!华夏从不排斥每一个愿意融入华夏的人,更何况你还有一半我汉人的血统,从小便接受和认可华夏的历史和教化。” “那为啥你们非得纠结于服饰呢?”马新莹嘟着嘴低声问道。 没等我开口,萧秀抢过话回道:“服饰,是一个人心态的体现,一个国家内涵的展示,一个民族独立自强的标志,一个文明存在的实证。如果所有华夏族人,在正经场合都身着异族服饰,那么我们凭什么说自己是华夏正统?我们凭什么说自己算炎黄子孙?我们穿着异族服饰,在清明和重阳扫墓时,难道不会对祖先感到内疚吗?我们穿着异族服饰,看着镜子里丢掉了根的那个人时,难道就不会为自己感到羞愧吗?我们穿着异族服饰,对别人笑脸相迎时,难道就不会自觉卑贱吗?当年五胡乱华之时,华夏的血,流地还不够多吗?那些惨痛的经历,在我们翻看史书时,可曾一遍一遍刺痛我们的心?那些耻辱和痛苦,为什么没有被铭记,而是这么快就被遗忘了呢?当今大唐也算盛世,为何却偏偏对异族服饰爱不释手,这到底是自信还是不自信?是大气的包容,还是内心的卑贱?当年大汉,亦与他国邦交,也允许各国经商往来,可那时的国人却耻于左衽其衣。我不是说大汉有多好,只是国人当有国人的样子,如此,国才有国的尊严!你怎么就是不懂呢?” 马新莹听完忙对萧秀不耐烦地回道:“哎呀,你嚷嚷什么,我又没说会在正经场合穿这身······” 说完就见马新莹嘟着嘴,一扭头,转身出去了。 看着马新莹可爱地模样,我笑了笑,有些苦涩地在心中叹道: 娇女不闻先祖志,一身左衽媚胡衣。 神州耻笑国服日,华夏谁悲血脉失? 第八十一章点钿 “黛墨轻描柔若水,眉间翠钿辨中华” - 马新莹走后,我收回眼神,看到萧秀望着马新莹背影不断摇头。我遂对萧秀笑着安抚道:“如今长安盛行奇装异服,许多人以此为荣,我看新莹姑娘与那些人比起来,已经算很好了,萧兄当学着包容才是。” “并非不包容,只是包容也当有底线。这些奇装异服,闲暇时,偶尔穿穿也无伤大雅。我担忧的不是这个,而是人们没有意识到这件事背后可怕的伤害,对自己宗族的伤害。当人们都追随潮流,脱下自己族人的衣裳,转而披上其它种族衣裳穿行于世的时候,人们要如何说服自己的后人去穿上自己族人的衣裳呢?几代之后,脱下自己族人衣裳的宗族会完全被其它种族所同化。而原本存在的宗族,无论其历史有多辉煌,无论其血脉有多高贵,都会被人们逐渐遗忘,消失在岁月里。很多事情,以当下视角来看,合乎潮流,也无关紧要,可若是以几代人的立场审视,以千百年的目光回望,这些事情岂止是大错特错,简直罪不容恕,有些事情的结果更是毁宗夷族。想我华夏立世几千年,唯独最近的几百年里,在这种包容中一点点丢掉了秦汉风骨,倘若连华夏的衣裳也不穿了,那离灭族还远吗?其他人,我无法要求和约束,可萧府中人,我决不允许他们如此。华夏将亡,我辈虽无能,亦不敢等闲视之,放任自流。未能闻达,无力匡正天下,也当修德自律,独善其身。”萧秀对我严肃地说着,虽然他没有看我,只是盯着棋盘,可我在他眼中,却看到了闪烁的泪光。 萧秀的泪光中,我看到了他的忧思,我也看到了他的热爱。不得不说,在很大程度上,我是理解并支持他的。可看到他如此,我还是希望他能看开一点,不要自苦。 于是,我抿了口茶,对萧秀缓缓说道:“世间的很多事,并非我等一己之力就可挽回的。萧兄,凡事力不能及之处,不可强求。你我皆非王侯将相,能行己有止,明德自律就足够了。就算华夏真的亡于我辈,后人骂的,也是那些身居高位却浑浑噩噩的大人物们。” “后辈没有指名道姓,难道我们就不是罪人了吗?不同流合污,确实难能可贵,但明知是错,却不站出来纠正,不止是没有担当,对后世不负责任,更是不明大义,是最终恶果的帮凶。天下之兴,兴于合力;天下之亡,亡于自私!只是我···身在府中,牵连甚广,不敢恣意。”萧秀纠正我道,言语中透着无奈和不甘。 我认可萧秀所言,可在我心中,却生出别样情愫,遂将茶杯放回,嘴里不自觉地低声叹道:“天下何其大,华夏何其小!若万邦归一,再无征伐,无君无臣,民乐其业,华夏之亡,亡于永兴,亦未尝不可······” “尚兄说什么?”萧秀问我道。 我抬眼,看到萧秀正用惊愕地眼神注视着我,我便淡然一笑,回道:“我又说胡话了,萧兄见谅!我明白萧兄心系天下,相信有一天,我们终会让一切回归正道。退一步说,就算我们最终没能达成所愿,我也相信迟早会有人能做到,因为我们华夏从来都不缺清醒的仁人志士。每当家国危难之际,杀身成仁,舍生取义,是我们这种人毫不犹豫会去做的事。只要历史犹在,我们这种人就不会消失;只要我们这种人没死绝,华夏就亡不了!” 随后,我与他都没有再继续说什么,先后端起茶杯喝了起来。 这时,珠玑进来行礼道:“诗岚贪睡了,还请先生责罚!” “责罚什么?是我让他们在你房中点了安眠香,就是想让姑娘多睡会儿。姑娘这两日奔波劳累,多休息才是应该的。”我笑着对珠玑说道,起身去扶他起来。 萧秀也起身,跟我告辞:“既然诗岚姑娘来了,就请姑娘陪侍吧。尚兄,我还有些琐事要安排,就先去了。” 我对萧秀点点头,目送他离开。接着跟珠玑一起回到座位上,坐下叙话。 “姑娘,昨日上官柳儿他们有何反应?”我问道。 珠玑温文尔雅地回道:“听完先生的谋划,上官柳儿没有感到意外,反倒说与他想的一样。” “看来他有推举的人了。不急,我们先观望一下再说。无论他举荐谁,陛下都不会轻易应允的。”我接过话道。 我与珠玑闲聊着,没多久马新莹换了一身衣裳回来。我便与他们二人去园内逛了逛,整日都没什么大事,直到夜间,萧秀和邓属才带来鱼弘志的消息。 “今日在得知追蠡虫的事情后,鱼弘志便悄声将督造和护卫‘望仙台’的神策军换成了左军那边的。天黑以后,鱼弘志一贴身侍卫穿着夜行衣去‘望仙台’那边了。”邓属对我禀报道。 我有些不解地问道:“督造也是神策军的人?” “是!据说当时皇帝想都没想,直接将督造的事情交给鱼弘志了。按照尚兄的猜测,皇帝这样做,可能也是为了均衡吧。”萧秀对我解释道。 萧秀的话不无道理,我也就没再继续追问。不过鱼弘志的所作所为,却不得不让我有所担忧,于是对萧秀和邓属说道:“鱼弘志将人换了,怕是想逃避追责。” “是啊,一开始听到这个消息,我也是这样觉得的。”邓属应和道。 我冷笑一声:“哼···他越想如此,我偏不让他得逞。” “尚兄想如何做?”萧秀问道。 我想了想,回道:“我们或可将此事知会马元贽,而马元贽闻知此事必会恼怒。到时,我们可劝马元贽顺势而为,将那些督造和守卫‘望仙台’的人,慢慢换成左军中效命鱼弘志的那些人。待到东窗事发,马元贽装傻充愣便是。追究起责任来,可推脱说不知何故鱼弘志中途将护卫和督造的人换成了左军,而马元贽觉得换的那些人不得力,所以派了得力之人取代。到时,饶阳公主就是再蠢,也能看出来,一切都是鱼弘志在背后策划的。” “这样一来,鱼弘志就算极力辩驳,也摆脱不了怀疑。至于马元贽,向来畏首畏尾,皇帝和饶阳公主反而不会对他有更多猜疑。这件事到最后,饶阳公主会失去卢弘宣,而自作聪明的鱼弘志反倒成了众矢之的。既然尚兄定下了,那我这即着手去办。”萧秀说着便准备起身。 我阻拦道:“不急,明日再告知马元贽吧。给鱼弘志一些时间,待他将追蠡虫放好再说。对了,崔铉被杀,陛下派谁去查此案?” “陛下命大理寺、京兆尹和金吾卫协同办案。在韦澳的指引下,他们已经怀疑到‘潜龙渊’的杀手身上,早些时候就已派人去追崔珙了。”邓属对我回道。 我肯定地点点头,继续说道:“崔珙押解后,崔家定会不知所措,还需有人去指点他们一下才好。” “如何指点,还请先生详说。”邓属追问道。 没等我开口,萧秀接过话道:“找个人假扮道士,去崔家走一趟。也不必明说,用些云山雾绕的话,让崔家知道往哪个方向查就是了。至于派谁,稍后我与你细说。” “对了,萧兄,河湟那边进展如何?”萧秀的这个主意让我突然想起严从法,故而问道。 萧秀不紧不慢地回道:“前几日送来的消息,说是严从法已经协助张议潮开始接触当地的名门望族李家和索家,并且与佛教僧人也有了联系,不过一切都刚刚开始,所以进展不大。” “河湟之地形势复杂,吐蕃有自己的本教,与佛教水火不容,若能将佛教拉过来,对张议潮和严从法会有很大助益。至于当地的名门望族,我也从千机阁的卷宗里看到,不仅人丁众多,实力雄厚,而且尚武之风颇重,所以老堂主这样安排,确实合情合理。不过除了这些人,我想当地应该还有些散落的豪杰之士,若时机成熟,可一并招募过去。”我接过话说道。 萧秀点点头,回我道:“招募义士自然是必不可少的,只是当下时机还不够成熟。等到时机成熟,我想他们会举义旗,自行招揽的。” “有老堂主坐镇,相信河湟那边不会出大的差错。说来惭愧,我也就只能跟萧兄了解一下情况,实质上帮不了什么。无论我们在长安最后能走到哪一步,但愿河湟之地最后都能收归大唐。河湟的百姓,太苦了!自安史之乱以后,吐蕃逐步侵占河湟之地,奴役汉人何止百万。怎奈大唐历经数代君臣皆羸弱不堪,或有力无心,或有心无力,皆置河湟百姓生死于不顾。指望大唐的君臣是不可能了,只得靠张议潮他们这些当地豪杰们,带领百姓奋力反抗。若能成,就算自立为王也是好事,至少汉人不必对吐蕃人卑躬屈膝。若不能成,也不会更糟了。”我对萧秀感慨道。 萧秀也跟着叹道:“是啊···河湟沦丧已近百年,吐蕃迫使当地汉人为奴为婢,移风易俗,很多人都已不识汉字,不认炎黄,是该收回来了。我们从食肉寝皮的野蛮人,到习周礼,知仁义,经过了成千上万年的努力。从知礼仪,到遵守国法家规,又经历了上千年。而这些,都抵不过吐蕃对河湟之地汉人的奴役。不到百年而已,老堂主来信说,很多当地汉人已经衣不蔽体,行不知耻,与犬彘争食。初知此事,不由得痛心疾首,又倍感无能为力,只得仰屋窃叹。” “足见自野蛮入开化难,而自开化入野蛮易。人之本性中,与生俱来便是有兽性的,只有后天不断教化,才能让人学会克制兽性而遵循人性。若是将人一出生就放之山野,待人长大,便与禽兽无异。自习周礼开始,我华夏便与蛮夷有别,这区别就是教化不同。华夏育人,尊礼重德,传承为先;三纲五常,自律为本;敬贤循道,以智服人。而蛮夷育人,拼力斗狠,填欲为先;无君无父,自私为常;畏强凌弱,以暴屈人。凡事,我们可以知先人足迹,趋利避害,亦会思后世之忧,谋长久之计。而蛮夷却截然相反,因不记历史,故而不知利害,凡事都以满足私欲为目的,行事更不会谋长远,多以掠夺为主,千百年不改其陋习。”我接过萧秀的话,自顾自地说道。 萧秀听完,又叹道:“不记历史的人,就像不知越冬的蚊虫,只能在夏天强盛,冬天灭绝,周而复始,不可延续。但愿我华夏永远都不会被蛮夷所同化,倘若真的不识汉字,不读史书,华夏也就真的算步入穷途末路了。好在河湟并非天下,迟早都会收复,那些被奴役的百姓,也终将醒悟过来。” 我对萧秀点点头,这时马新莹进来瞪着我们,怒道:“几时了?还不睡?” 就见萧秀白了马新莹一眼,随后与邓属一同起身,在马新莹的怒视中,跟我行礼后默默退出门去。我也起身跟萧秀行完礼,乖乖去榻上躺下,在马新莹的怒视中闭上眼。马新莹给我掖好被子,没过多久,就听见他出门去了。在马新莹走后,我也不知不觉睡着了,等醒来已日上三竿。 用过朝饭,我与珠玑、马新莹三人到梅园中的小亭里边晒太阳,边闲聊着。 “姑娘今日怎么描了翠钿?往日从未见姑娘描过花钿,这是有何讲究吗?”我问马新莹道。 “哼!”马新莹双手托着下巴,将头撇向一边,傲娇地不理我。 珠玑见状,温婉地笑着忙劝和道:“听说昨日先生对妹妹的胡人衣装颇为不满,所以今日妹妹特意点了翠钿。这翠钿可是我华夏独有的,不知先生觉得如何?” 我其实并没有对马新莹的胡服有什么不满啊,于是争辩道:“我何曾······” “先生且说美不美艳便是!”珠玑打断我道,边说边盯着我,轻轻摇着头,示意我不要再争辩下去了。 我也没多想,立刻应道:“何止是美艳,简直是绝色!与梅花相映,仿佛天上春色坠落人间一般,恍惚间似乎非凡尘之人。” 珠玑听完,掩面而笑。马新莹也转过脸来,不好意思地羞红了面。没等我多赏片刻,萧秀领着邓属过来,打断了我。 “先生,今日朝堂上,李让夷和户部的官员们,都举荐中书侍郎、集贤殿大学士——郑朗,权知户部,不过陛下当场就给否决了。”邓属对我行完礼后,说道。 我的记忆被拉回到千机阁的卷宗中,遂笑起来,对邓属说道:“情理之中的事,郑朗怎么可能被陛下认可,他最多也就修修国史罢了。我记得,他发迹是陛下登基以后的事,从给事中到华州刺史、定州刺史,后入朝拜御史中丞、户部侍郎,没多久又出为鄂岳浙西观察使、义武节度使、宣武节度使。再后来又入朝历工部尚书,时间不长就迁为御史大夫,之后再任工部尚书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可是依旧任职不长,就迁为中书侍郎、集贤殿大学士兼修国史。他两出两入,升迁之快,令人侧目。我想这其中免不了有他本家——荥阳郑氏在背后的撑持。荥阳郑氏为了在朝中屹立不倒,自然是要在各股势力中都栽培自己的人。李德裕那边有礼部尚书郑肃,将郑朗塞给饶阳公主,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只可惜,郑朗虽才学出众,却食古不化,难堪大任。他的升迁,大多是荥阳郑氏和饶阳公主推动的,可任职以后却难有作为,故而总是很快就被贬谪。如今给了个虚职,让他兼修国史,倒是让他干起了最初任起居郎时差不多的活儿,他却乐在其中,丝毫没有不满。想必这次把他推出来,也并非他本意,只不过是饶阳公主急不择途罢了。”萧秀笑着接过话,用嘲讽般口气说道。 我也笑了笑,不想在郑朗身上浪费时间,于是转移话题问道:“不说他了,邓领卫,其它诸事可还顺利?” “马元贽那边,一早就派人过去联系了。去的人还没回来,回来后会立刻报与先生。对了,算着日子,崔珙应该在押解回京的途中了,我们是否要派人沿途护卫一下?”邓属问我道。 我想了想,回道:“还是护卫一下吧。朝中势力倒是无妨,此时没有人会刻意去找崔珙麻烦。不过崔家大房估摸着会按耐不住。虽然‘潜龙渊’必会派人护卫,但为防万一,我们也在暗中保护一下吧,毕竟崔珙也算是半个无辜之人。” “诺!”邓属应答道。 “还有其它的事吗?”萧秀接过话,继续问道。 邓属默不作声,低头想了想,突然想到什么,忙说道:“对了,还有···今晨飞鸽来信,荥阳的人没能拦住胡平青。他抢先一步找到胡八,并且已经在押解回京的途中。算着日子,过两日就会到长安。” “你们最近为何屡屡失手?”萧秀压低声音责备道。 我见状,没等邓属行礼认错,忙圆场道:“无妨!正直之人不可用强,邓领卫做的没错。对于胡平青,若常法不可行,那就让我来劝说他吧!” 我皱着眉头,看向梅园中傲立绽放的梅花,眼角又被马新莹额头的翠钿吸引,不由自主地在心中叹道: 傲气不与万物同,芳香要染九州浓。 寒来笑看花独放,万里江山只此红。 第八十二章本分 “皆知此事非仁义,见惯浑闲罪不觉” - “不知先生打算如何劝?想让胡平青交出胡八,可并不那么容易。”邓属提醒我道。 我看向他答道:“或许我的话,他不会听。但陛下的话,我想他不敢不听吧?” “陛下的话?”马新莹在一旁好奇地嘀咕了一声。 我笑着跟马新莹解释道:“对呀!我可假装是陛下密使,传陛下口谕,让他交人,难道他还敢不交?” “陛下密使需信物为证,怕是不易办到。”珠玑也担忧道。 此刻萧秀接过话:“这倒不算难事。若尚兄真打算这样做,我自有办法弄到信物。” “你们还真是一丘之貉,一个认宦官做干爹,一个自己去假扮阉人。哎···这院内也就邓叔还算为人戆直。”马新莹这一声感叹,让我又气又笑。 “新莹,胡说啥?”邓叔立刻低声斥责道。 再看萧秀,憎恶又无语地怒视着马新莹。 未免尴尬,珠玑忙接过话道:“先生和二公子如此行事,想是形势所迫的权宜之计,岂能算得数?对此,妹妹自是心知肚明,也就看着先生和二公子皆为豁达之人,才这般玩笑不是?” “这世间很多人,行事高调,光鲜亮丽,可做地却是损人利己之事。而有一些人,虽行事隐晦,不择手段,但做地却是利国利民的好事。故而,怎可因鸩酒装在玉壶而赞赏它,又怎可因莲花出于污泥而鄙视它呢?”我也顺着珠玑说道。 马新莹噘着嘴,不以为然。萧秀此刻却换了口吻,继续说道:“说到底,这些都是旁门左道,不值一提。若人人都学,恐大祸将至。可若正道行地通,谁又会选择剑走偏锋呢?很多时候,我等唯有坚信所做之事,无愧于天地,才不会迷失。即便道路崎岖,也不忘初衷为何,最终方能达成所愿。” “我想也只能像先生和公子这样心中明亮透彻的人,才能如此。倘若是本性阴暗之人,在旁门左道中尝到甜头,只怕就此被邪念困心,再也回不到正途了。”珠玑也跟着说道。 我看着珠玑,笑着点点头,却又想起那天他在榻前跟马新莹说的话,心里泛出酸楚来。如此通透之人,我却只能这样静静看着,不能对他表露心迹。虽然不知前路如何,但却清楚的知道,终有一天,珠玑会离开,会让我再也见不到。我不甘,不舍,却无可奈何。 遂扭过头,不再看他。我又与他们闲聊起来,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就这样过了一天后,第二日的午时,邓属带回了朝堂上的最新消息。 “先生,今日朝堂上,李德裕举荐李回升任中书侍郎、同平章事,判户部。”邓属坐下后,立刻跟我说道。 我笑着回他:“怕是饶阳公主那边不会同意吧?” “正是,李让夷连同一帮朝臣一同反对,说什么的都有,不过大多是说他资历不够,能力欠缺。”邓属答道。 萧秀没有纠结这个,抢过话问道:“皇帝做何反应?” “没等陛下表态,鱼弘志就带甲兵入殿,请求陛下再宽限他半月,让他自证清白。陛下应允后,他才带兵出去。”邓属答道。 我突然想起来,遂接过话道:“哦···十日之期已到,鱼弘志对胡八还毫无头绪,他这请求,倒也在情理之中。” “请求?哼······他这哪里是‘请求’,分明就是‘胁迫’。我看他早已忘了,做为臣子的本分!”萧秀有些愤慨地说道。 我安抚道:“陛下安然无虞,他也没有做什么太出格的事,还算知道自己的本份。‘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这些说起来简单,做起来却颇为不易。萧兄又何必强求鱼弘志呢?他能克制成如今这般,已算是难得了。” “皇帝身体完好,可天威何存?鱼弘志没有做出格的事,是因为他不敢,并非他知错,无论如何也改变不了他兵谏的事实。自古兵谏,或昏君在朝,或乱臣在野。当今皇帝还算不得昏君,而鱼弘志也不算乱臣。可鱼弘志却依然敢选择这样的方式,究其缘由,皆因纲纪废弛。君不君,臣不臣,才会让人觉得兵谏可等闲视之。从太宗的玄武门之变,玄宗的马嵬驿之变以来,李唐一朝,莫不如此。以至于天下人都认为,只要不伤及皇帝,兵谏就是可以被原谅的。却不知兵谏从一开始就是错的,是有违君臣之道的,是不可饶恕的。”萧秀依旧愤然说道。 这时,一旁的马新莹问道:“为啥不可饶恕啊?那皇帝犯了错,还不知悔改,不兵谏能咋办?” “妹妹有所不知,自古兵谏便是死罪。只有在无可奈何,抱着必死之心时,臣子才会选择兵谏。兵谏失败,自是万劫不复。即便兵谏成功,纳君于善,事后也会自纳于刑,自杀以谢罪。如此,才是做臣子的本分。而不是像鱼弘志这样,动不动就兵谏,废君臣之礼,过后还逍遥于世。我想公子是因这些,才会愤愤不平的。”珠玑对马新莹不急不慢地解释着。 说到本分,我突然有些话想说,便言道:“为臣之本,在于各司其职,各尽其责。文死谏,武死战,方是国之幸事,然我大唐已很久没有这样的臣子了。” “文死谏,武死战,就一定好么?死了以后,他们的家人咋办?”马新莹反问道。 我看向他,耐心地解释道:“君有错,臣惧死而不谏,必致国乱,国乱则家何以安?敌来袭,臣惧死而不战,必致国亡,国亡则家何以存?因己之贪生,而致家国多难,纵不知廉耻,亦将余生难安。若一死能换国之稳定,虽于自家不幸,却成就天下千万家之安宁,这死,何其值得!身为臣子,就该有臣子的担当,这便是本分。” “不仅如此,思民之生计,谋国之久安,正君之言行,不渎职,不营私,不仗势,不擅专,不僭越,不叛乱,这些皆是为臣之本分。”萧秀也耐着性子跟马新莹说道。 马新莹听完以后,又问:“那为君之本分呢?总不能啥都是臣子去做吧?” “为君之本分,在于勤政,安民,御臣,定国,兴天下,全社稷,抚四夷,服万邦。君之本分,勤政为首。君不勤则政务搁置,累积成患,患而无医,终将溃灭,故惰政乃国家崩颓之始。勤政之纲,安民为要。君不爱民,民何以爱君?民不爱君,何以信君?民不信君,何以安心?民不安心,何以交心?民心既失,君将为何人之君?故负民乃君王倾没之始。安民之要,在于御臣。君命国策天下事,决之在君,成之在臣。君不御则臣不尽心,不尽心则事不成,事不成则上下欺瞒,上下欺瞒则百姓懵,百姓懵则民心不归。人有善恶,臣有忠奸,君不御则中枢易轴,中枢易轴则君命不达,君命不达则王室孤危,故纵臣乃天下易主之始。臣之既御,便当定国。国策不定,朝令夕改,臣固听命,犹有困时;民虽归心,犹有怨时。臣民困怨,则国力必损;国力不济,则外敌必扰。而后内忧外患,国祚难长,故定国乃江山永固之始。”我对马新莹解释着,也不顾他能不能听懂,只是不吐不快而已。 此刻萧秀接过话,问我道:“那‘兴天下,全社稷,抚四夷,服万邦’,尚兄又做何解?” “民有归心,臣欲尽心,君亦存久策之心。然何策可以久用而不废?一策可以兴天下,一策亦能亡天下,取舍之间,需慎之又慎。时势不同,利弊各异,应时顺势而取兴天下之策,乃为君之责。社稷,立国之根本,安民之必需。不全社稷,犹如不敬天地,不循人伦,不守农时,乃自取灭亡之道。社稷存,则君有所忌,臣有所从,民有所依,家国不乱,华夏不危。礼义之道,千年未改,敬天重礼而全社稷,亦乃为君之责。中原之外有四夷,四夷之外存八荒,八荒之外立万邦,国内安而四夷不顺,万邦不服,则必有外战。外战不断,则损国劳民,君困臣疲。欲国泰民安,需交伐得当,使四夷和顺,万邦从服,此乃君之重任。”我继续答道。 “依尚兄之见,何谓‘交伐得当’?”萧秀追问道。 我想了想,回道:“国力不济,交而不伐,以求生机。国力相当,力弱则近交远伐,以求祸不及国;力强则远交近伐,以求孤敌并国。国力鼎盛,伐而不交,或威立四海,或一匡天下,皆可。” “哎呀···说什么家国天下的,不懂,不懂。姐姐,我们去看看三娘准备的午膳吧,我都饿了。姐姐···姐姐?”马新莹有些不耐烦了,对珠玑抱怨着。不过珠玑似乎在想什么,走神了,没有回应马新莹。 直到马新莹在珠玑眼前晃了晃手,他才反应过来。马新莹噘着嘴,不满地看着珠玑,问道:“想啥呢?都不理我······” “方才在想先生的话,走了神,妹妹莫怪!”珠玑忙笑着对马新莹道歉。 马新莹看了我一眼,不屑地说:“他的那些胡话,有啥好想的?” 珠玑见马新莹如此,莞尔一笑,温婉地说道:“先生所言可不是胡话,历代君王若是都知道先生所说的那些道理,怕是会少很多昏君、暴君和亡国之君吧。不过国之兴亡,在君,亦在臣。方才先生所言,‘为君之本分,在于勤政,安民,御臣,定国,兴天下,全社稷,抚四夷,服万邦’。我便想着,为臣之本分,或许在于尽职,养民,事君,奉国,兴教化,平正域,美风俗,利后世。” 珠玑说完,抬头看了众人一眼,见我和萧秀都在看着他,认真听他说话。珠玑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低声笑言道:“诗岚班门弄斧了,一己之言,还请诸位弹正!” “姑娘无需拘谨,本就是闲聊,又不会记录在册,不妨畅所欲言,继续说下去。”萧秀也来兴趣了,鼓励珠玑道。 我也在一旁点点头,让珠玑继续。 珠玑看我们都在等他继续,也没有推辞,抚衣端坐后,泰然而言道:“正如方才先生和公子所言,臣子之责,尽职为首。身为臣子,在其位便当谋其政,不在其位亦不可越权以谋,此谓之尽职。尽职之纲,养民为要。君命国策,适于民则施,不适则谏;所辖之事,利于民则行,不利则止;所用之人,心向民则擢,不向则辞。民风浇薄,则思教之德礼;民风陋劣,则思教之开明。民惰则使之勤,民累则使之休。民悍则屈之,民弱则强之。天灾人祸则救之,贫富不均则匀之,不知节制则敛之,不思进取则驱之,如此种种,凡阴阳之间,乾坤之内,取中而无过,皆可谓养民。养民之后,事君为要。事君以忠,忠君以直。君虽贵亦为人,为人则对错寻常,对则从之,错则谏之,此可谓直。若君对而臣不从,则国事延误;若君错而臣不谏,则殃及天下,故君之对错,臣不可不察。尽职、养民、事君,皆为奉国。国在则臣在,国兴则臣荣,国颓则臣愧,国亡则臣罪。兴国可劳民,救国可挟君。蛀国则民必诛之,乱国则君必治之,卖国则人神共愤,亡国则天地不容。故以忠奉国,臣之本分;以死奉国,良臣表率。” “哎呀,不听了,不听了···姐姐,你如今怎么跟他们一般言语?哼···我找三娘去!”马新莹不耐烦地对珠玑娇嗔道,接着起身就出门去了。 萧秀看了一眼马新莹的背影,转过脸来对珠玑说:“不必理会他,姑娘请继续。” “所辖之民,若教化缺失,不能明礼知义,乃为臣之过;所治之域,若动乱频发,不能平定停息,乃为臣之失。风俗邪则伤民害国,以恶为善,以假为真,以反为正,而后倒行逆施,遗祸一方。故美民俗,正风气,乃为臣之责。处洼地,前有荆棘之路与平坦大道,人必选后者。处高山,能见荆棘之路通平湖仙境,平坦大道通断崖绝境,则人必选前者。人之抉择皆无错,不过所处之地不同,以至所见有长短,所选有正误。故为政一方,不可坐井观天,需登高望远,方能施政长久,惠及后世,此亦为良臣之职。总而言之,兴教化、平正域、美风俗、利后世,皆乃民之所望,君之所托,国之重任,臣之本分。”珠玑依旧不急不慢地继续说道。 萧秀听完,一边点着头,一边回道:“嗯···姑娘所言,虽多有见解独到之处,不过细想来,却入情入理,皆是通幽洞微的真知灼见。” 珠玑害羞地躲开他的视线,又偷看了我一眼,我也冲他微笑着点点头。 我眼睛一扫,却见邓属眼神迟滞,沉浸在自己的方寸中。于是,我便问他道:“邓领卫不发一言,可是有不同想法?不妨说来,大家一起听听。邓领卫?邓领卫······” 邓属没反应过来,萧秀扯了他衣服一下,他才回过神来,望着萧秀问道:“什么?” “问你在想什么。”萧秀一边提醒邓属,一边跟邓属示意了一下。 邓属遂看向我,答道:“哦···我就是想,既然君有君的本分,臣有臣的本分,那民的本分又是什么呢?” “为民之本分,在于守己、协臣、信君、爱国、服教化、明道理、专正事、守家族。非实之言不传,非法之事不从,无德之书不读,无理之术不信,而后可谓之守己。守己之后,便当协臣。臣衔君命、治一方,民可协之,不可阻之,可疑之,不可乱之。臣贤则恭从,臣慵则督进,臣昏则警醒,臣奸则揭发,此皆谓之协臣。守己之上,信君为要。民之于君,犹如洼地之于高山,民之所见,百步之内,君之所见,江山万里。民不信君,则贻误时机,然后君命国策天下事皆不成,国无外敌乱臣而自弱,民之罪也。意欲强国兴邦,民不可不信君。信君之上,爱国为首。民不爱国则不忠,不忠则久必叛乱,叛乱则国破家亡,万事皆休。民之爱国,则亡国之音不听,损国之事不许,辱国之言必谴,卖国之人必杀。故以忠爱国,民之本分;以死爱国,贤民典范。”我接过话,对邓属答道。 正说着,珠玑插话问道:“先生,若君有错,则民将何如?” “君有错,则臣需谏之;臣不谏,则民必抱怨;民抱怨,臣闻则知谏,君闻则知错。若君臣闻抱怨而不改其策,或民不知其深意,或君昏臣昧。若民不知其深意,则臣需尽心安抚。若君昏臣昧,则久必国乱,国乱则志士出,而后举贤君良臣以替之。故君之对错,民不可轻言,不可擅乱,如此方不为贼人所用。”我对珠玑回道。 萧秀继续问:“那‘服教化、明道理、专正事、守家族’又做何解?” “民守旧而不服教化,则礼义不知,法令不通,陋习不改,长此以往,家国难兴。故服教化,乃兴家国之始。正纲常循人伦,而后国昌家旺;晓礼知义,而后行事有序;顺应天道时势,而后血脉不断;守正向善,而后邪恶不侵,此皆可谓明道理。不明道理则人必愚昧,与山野猿畜无异,不可谓之民。服教化、明道理之后,尚需专于正事。或商、或农、或工、或师等,皆需专于己之正事。若懒散游惰,甚而误入邪道,则祸国乱法,其罪深远。故专于正事,亦乃为民之责。至于守家族,则言之于乱世。治世,必家族无忧。而乱世,则需先保家,家破则卫族。家族不灭,则国可复,身可安。家破族灭,则如树无根、鸟无巢,人将不知归处。故守家族,乃为民之根本。”我对萧秀答道,再看邓属,还是一脸疑惑,而一旁的珠玑却面露愁容。我知道自己的话,或许触动了珠玑,却也不知如何安抚他。 这时,萧秀接过话道:“君、臣、民皆各尽其本分,方能天下顺,国运昌。君非贵,臣非佞,民非贱,而后四海升平,长治久安。” 萧秀说完,就见马新莹蹦跳着进来,见我们还在说,便笑道:“还说着呢?你们真是,我都替你们累得慌。午膳备好啦,再不快来,可就没法吃了!” 马新莹说完,转身便出门去了。我看着他欢快的背影,一边起身,一边在心中叹道: 一颦一笑一娇嗔,万态千姿尤怜人。 世间多少浮尘事,唯恐尽知误此生。 第八十三章欺蒙 “失居少有不穷大,子欲欺之必以方” - “那最后,皇帝答应李德裕了吗?”萧秀见我起身,也跟着起身,同时对邓属问道。 邓属起身后答道:“陛下似乎被鱼弘志吓到了。在打发了鱼弘志以后,陛下便说身体不适,没有答复李德裕就匆匆退朝了。” 萧秀在前面领着路,继续问道:“除了这些,其它还有什么事吗?” “其它的事都在按着计划进行着,派去崔家的人已经进去了,处置杜悰的诏书也在退朝后下发了。诏书的内容正如先生所期望的那样,杜悰被夷三族。隔壁的金吾卫已经撤走了,杜家的财物、田产、房屋宅院等,皆被收入府库,据说一些偏远或较小的宅子,会被投入牙行买卖。”邓属在身后边走边仔细答着。 “穷大失居,这也是他咎由自取!”萧秀点点头道,之后不再问了。不一会儿,我们就到了吃饭的地方,三娘已做好饭菜等着我们。 午后小憩了一会儿,下午闲来无事,就和马新莹、珠玑一起去东院逛了逛。没过一会儿,就有仆人过来,说玉薮泽来人,让珠玑过去。 “姑娘,此去应该是问李德裕举荐李回之事该如何应对。饶阳公主虽心急如焚,却没有办法阻止李德裕,不妨让她缓缓,先争取刑部和吏部尚书的空缺。”我一边看着不远处的水榭,一边对珠玑嘱咐道。 “诺!”珠玑应答道。 这时马新莹不解地问:“为何要这样啊?让饶阳公主与李德裕争去就是了,反正也争不到。” “争不到是一回事,我有没有提醒又是另一回事了。我提醒了,饶阳公主和上官柳儿也不会放弃去争。等到最后空手而归,他们就不能怪我什么了。”我跟马新莹解释道,接着不由自主地叹道:“户部,这个掌管天下钱粮的户部啊······” 马新莹似乎懂了,叹道:“哦···原来小先生是想提前为自己开脱罪责呀!” “妹妹,先生哪里用得着跟他们自责。我想先生这样做,只是还不想现在就失去饶阳公主的信任而已。而且,饶阳公主和上官柳儿多次对先生的计谋置若罔闻,将来先生若与他们背道而驰,他们也不会感到诧异了。良禽择木而栖,很显然,他们现在越是不用先生的计谋,将来他们就越会觉得先生的背离,是他们自己的问题。从而不会去想这前前后后先生的谋局,也就不会对此多加愤恨,要恨也只会恨他们自己不懂珍惜。虽然到时候,他们依然会埋怨和敌视,但不会一怒之下做什么出格的事情来。”珠玑接过话,补充道。接着他看向我,我赞许地笑着点点头。随后他对我行礼,同时说道:“先生,若没有其它吩咐,诗岚就先行过去了。” 望着珠玑的背影,马新莹却对我说:“小先生,我总觉得···若是你将来真的背离饶阳公主,他们是不会轻易放过你的。” “是啊···怎么可能不做出格的事?诗岚姑娘还是对‘丽景门’有感情的。不过也不能怪他,毕竟在他最危难的时候,是‘丽景门’救了他。纵然他知道那个地方十分险恶,一心想着离开,可终究不愿在心中,将里面的人当成穷凶极恶之徒。对那些人都心怀感恩,足见诗岚姑娘是极重情义的。”我也望着珠玑的背影,对马新莹回道。 马新莹肯定地点点头,然后不再说话。珠玑走后,我与马新莹又在东院逛了逛,然后回到住处窝着。马新莹这会儿没有忙前忙后的,只是时不时吩咐仆人端些瓜果过来,然后就是陪我闲聊着,聊些好吃的,聊些家长里短。我虽没怎么用心听,但在这个时候听马新莹说些闲话,让我觉得轻松舒适,这些日子以来的紧张情绪缓和许多。 邓属和萧秀忙着各自的事情,直到傍晚才回来。他们回来后,告诉我,明日夜间胡平青抵达长安,诸事都安排妥当。 - 第二日,在朝堂上,饶阳公主的人再次提及三部尚书人选,并且换了个宗亲中的人,去极力争取户部尚书。不过被陛下和李德裕一同否决,没有半分迟疑。 刚用过午膳,萧秀就带着简从出门了。直到过了日昳时分,邓属才告诉我,该出门了。 马新莹和珠玑帮我换好衣服后,我见邓属领我直接去院门口,便问道:“我们就这样大摇大摆地出去吗?” “二公子已经将门外那些人引开了,先生只管放心。”邓属憨笑着答道。 我又问:“萧兄不一起去?” “二公子的马车,会在半道上出点小毛病。他会在通化门前等我们,然后一起往浐桥那边赶。不出意外的话,我们会在十里铺遇上回长安的胡平青。”邓属回我道。 在门口,邓属跟着我一同进了马车,没有单独骑马。随后我们便慢悠悠地往通化门那个方向驶去,约莫过了半个时辰,马车被拦下。 “这是到了吗?”我有些疑惑,准备起身下车。 邓属立刻拦住我,说道:“先生,这是载二公子的马车拦下了我们。二公子吩咐过,让先生在车内不要露面,我下去跟拦的人打个照面,然后加急赶去接他。请先生见谅!” 我点点头,不再多说什么。一切都按照萧秀的意思进行着,在通化门接上萧秀后,萧秀才告诉我,那些监视我的人,最近又跟了他几次,所以不得不这样。 由于接到萧秀后,我们的马车驾驶的比较急,因此过了十里铺才在一段竹林环绕的官道上遇到胡平青。一路上,除了竹子被风吹过的声音,就再无其他。我们也没有过多言语,该说的话都嘱咐过了,只等着与胡平青相见。 下车时,天已经黑了,邓属提着灯笼在前,我与萧秀跟在后面,与胡平青等人正面相对。腊月十六的月亮很大,能很清楚地看到对面那群人。 对面四人都拔出刀成防守状,人人皆着金吾卫官服,唯有一人的衣服不同,并且神色镇定,刀也只是出鞘而已。再端详这人,高七尺有余,眼睛炯炯有神,身材魁梧挺拔,与往常所见的大多将士不同,即便是月光下,也能让人感到英气逼人,这人许就是胡平青了。四人身后绑着一个犯人模样的,应该就是胡八了。 “尔等何人?速速退让一旁,否则小心性命!”其中一人冲我们喊道。 我学着张仲清和李叔和说话的音调,手中拿着萧秀出发前给我准备的鱼符,回道:“嚯···好大的口气!” “王锦!”此时居中的胡平青立刻喝止,接着对我们抱拳,开口道:“我等奉天命行事,还请诸位行个方便,不要两相为难。” “阁下可是胡中郎?”我问道。 胡平青回道:“正是在下,不知阁下何许人?” “咱家乃杨枢密手下内官,口衔天命而来。”我拿腔作调地答道。 胡平青听罢,立刻命众人将手中的刀收起来,接着问我道:“阁下如何自证身份?” “此乃陛下命咱家带来的内廷鱼符,胡中郎可与自佩鱼符相比对,看是否‘合同’。”我说完,亮出手中鱼符。 胡平青示意王锦过来拿,接着与自己的鱼符相合,之后亲自送回,恭敬地问我道:“贵使趁夜至此,定不寻常。有何天命,请上宣。” “右金吾卫翊府中郎将胡平青听旨,陛下口谕:人犯胡八,干系重大,朕欲亲审。爱卿将人犯交于来人后,从此不许跟任何人提及此人。另外,此为密令,今后亦不可与任何人提及此事。若此事流传出去,今日在场的所有人,皆无生还之机,亦将祸及全族。”我假模假式地说着,心想反正胡平青也没见过陛下,怎么说他都无法考证真伪。 胡平青行礼躬身,没有立刻奉旨,反而问道:“胡八都已经审清楚了,陛下这是作何?” “陛下又曰,若爱卿已审,所知之情,尽皆忘去,不可说,不可问,不可答。”我继续乱编道。 胡平青依然有些不想服从,争道:“可是······” “胡中郎,你是想抗旨不从吗?”我威怒地打断他,问道。 胡平青忙答:“微臣不敢······” “既然不是,还不速速领旨?难道你想让在场的所有人与你一同陪葬吗?”我叱问道。 胡平青摇摇头,无奈地回道:“哎···微臣敬领敕谕!” “陛下又曰,诸位爱卿皆劳苦尽职,每人赐十金以慰辛勤。”萧秀在一旁也有模有样地说道,接着让邓属从马车里拿出金子。 胡平青不出意外地拒绝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此皆微臣份内之责,不敢愧领余恩。” “咱家奉劝胡中郎收下为好,否则陛下岂能安心?纵使你无所畏忌,他们三人呢?万不可意气用事,还需仔细掂量!”萧秀继续说道,言语中带着威胁的口气。 胡平青看了一眼身后,不再多言,咬着牙,脖子都凸出青筋,双手接过金子。 我见状,便安抚道:“胡中郎既已领命,便不必躬身了!今后还需胡中郎和诸位缄口莫言,咱家的性命可都系于此,拜托了!” 胡平青起身,冲我点点头,将接过的金子递给身后,又说道:“贵使,冒昧问一句,陛下将如何处置此人?” “陛下会如何做,咱家不敢妄言。不知阁下可愿听咱家一句,关于此人,阁下就当从未听过、见过,不要再提及了。否则不止今日在场的众人无法活着,连陛下也将陷入危境。”我对他回道。 胡平青吃惊道:“怎会如此?” “胡中郎大概不知,昨日鱼弘志带兵上殿,威胁陛下。”我答道。 胡平青睁大了眼睛,惊诧道:“什么?他怎敢如此?” “胡中郎既然审过胡八,应该明白此人对于鱼弘志的重要。若胡八被公开,鱼弘志必会逃过此劫,今后想制住他,怕是再没机会了。这世间很多时候,知其罪易,治其罪难。哪怕朗朗乾坤,昭昭烈日,却依然会有阴暗处。但并非所有阴暗的都是邪恶,还有一些是为了保护一心向善的普通人和寻常心。当看到那些不可见人的可恶之事时,不要愤怒,愤怒会让人失去理智。最好的做法,就是以彼之道还施彼身。这并非作恶,只是让那些心怀恶意的人,得到应有的报应!恶本就不会止于善,那些感叹‘冤冤相报何时了’的伪善,只会纵容恶,让恶更加猖獗。只有让恶自食其果,恶才会真的明白恶的可怕,才会让恶人不敢作恶。胡中郎,你或无法体察陛下的难处,但还请务必严守秘密。今日我等便衣至此,就是怕被人察觉跟踪。兹事体大,万望勿言!说句不该说的,陛下时日无多,若不能除掉鱼弘志,陛下如何能安心离去?”我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地劝道。 胡平青低下头听完,再抬头看着我,皱眉回道:“平青明白了···请贵使回禀陛下,关于胡八和今日之事,过后我等皆会抛之云霄,绝不再提。” “如此甚好,咱家定会如实禀告陛下。那胡八,咱家就先带走了。尔等在此等一个时辰,之后再继续赶路。”萧秀对胡平青说道。 “诺!”胡平青应道,接着让王锦将胡八扭送到我们跟前。 胡八被绑着,嘴里塞着东西,说不了话。当胡八看到邓属的时候,认了出来,想挣脱,拼命冲他们四人使眼色,只是胡八呜呜叫着,却说不了话。邓属将胡八提溜起来,扔进车内。 “诸位就此别过,今后见如不见,两相珍重!”我对胡平青道别,之后与萧秀一起向马车走去。 我听到身后王锦提醒胡平青说:“大哥,胡八如此挣扎,怎么好像认识他们?” “不可言,不可问!”胡平青回道,之后就没听到其它声音了,只有风吹过竹林的飕飕声。 上车时,在马车旁边有一棵歪脖子松树,我看了一眼,咧嘴一笑。 由于胡八在车上,回去时,几人都没有多言语,只有被捆着的胡八呜哇乱叫。在十里铺的一家米行,邓属将胡八提溜下车,我与萧秀则坐在车上继续赶路。马车疾驰着,车轴转动的声音,让我想起了萧秀塞给胡平青的金子,便问道:“方才萧兄将金子塞给他,是想帮帮他吧?” “呵呵···平时也没有机会,即便给了,他也不会收的。胡平青虽在金吾卫当值,吃穿不愁,可年俸有限。他又不肯钻营,所以日子较为清贫。当值十余年,在长安连一间茅屋都置办不起,而立之年已过,却尚未娶妻,实在不该是忠臣良将应有的境遇。十金虽不多,但足够他置办两间茅屋,娶妻生子了。”萧秀答道。 我也叹道:“是啊,忠臣良将清贫至此,乃是为君之失。贪官污吏住着高宅大院,必然让忠良心生不平。有些人能守住本心,而更多人则是会选择与贪腐为伍。久而久之,作为臣子本分的清廉变得可贵,而贪腐愈演愈烈。” “最为可恨的是,那些住在高宅大院中的人,是不会去体察民众之苦的。人们终其一生,辛苦劳碌却最终换不来一席之地安息,是多么可悲的一件事。高宅大院中的人,收着奸商送上的钱财,还嘲笑辛苦人没有本事,没有为国为家掏空钱袋,耗尽余力。殊不知,生老病死皆需用钱,为一间屋子而穷尽所有,最后得到了房屋,却失去了人生。他们这些贪官污吏不去想其中危害,皇帝却不该无动于衷。耗民久,国必危,这个被历史无数次验证的道理,君王怎能视而不见呢?”萧秀接过我的话,有些气愤又有些无奈地说道。 我思绪随着萧秀的话,飞了很远,跟着萧秀说道:“长安的房价,大概是安史之乱以前涨起来的。那个时候,众人皆认为太平盛世,将来会越来越好,所以房价一涨再涨,却不知这样让民间的贫富愈发不均。再加上对胡夷的纵容,使胡人和蛮夷的地位,甚至高于汉人,最后的结局就是内外逆施。贫富不均,内外逆施,必会引起众怒,让君王失去民心,也会让富人和胡夷肆无忌惮。长安房价涨起来后,没过多久,安史之乱爆发,大唐被安禄山这个胡人差点灭国。安史之乱被平定以后,历代皇帝只是对胡人不再信任,却没有去阻止贫富差距的继续扩大,从而使民心浮动,祸事连连,以至大唐越来越弱。‘以铜为镜,可以正衣冠;以史为镜,可以知兴替;以人为镜,可以明得失。’这句话不知陛下是否会深思其中道理,若思过,就该及时纠正,而不是等到民众反了,才开始恐慌。按照当下这般损耗民力民心,我敢断言,不出百年,祸乱必至,到时我大唐怕是再也救不回来了。这也是为何我想辅助光王上位的原因,他流落民间,亲眼目睹民众辛苦,上位以后或能为天下万民多想想吧。” “但愿如此!”萧秀应道,接着又有些担忧地对我说道:“尚兄,虽说‘君子可欺以其方’,然而今日我们如此对胡平青,他若知晓实情后,将来怕是不会与我等同行了。” “不是还有一句话叫‘君子不为小人之匈匈也辍行’么?只要将来我们做的事情没有偏离正道,他自然会与我们同行的。再说,今日所为,于事于理,我们都没做错,也是不得不为。就算日后,胡平青真的要与我们背道而驰,也是没办法的事。你还有更好的方式,让他放弃胡八吗?”我对萧秀回道。 萧秀深吸一口气,接着长吁摇头,不再说话。我看着他,心中叹道: 长安月夜客匆匆,月下孤云与客同。 不怕云洁生暗影,来听玉管去留松。 第八十四章觭梦 “色秀于前不可餐,神游梦断凝眸忘” - 见萧秀一副愁容,我便想活跃一下气氛,于是故作严肃地问道:“方才萧兄称呼那些送钱财给高宅大院的商人是奸商,难道你没送过?” “送过,但不是像他们那样,为了私利而损国害民。”萧秀也认真地答道。 我又问:“那是为了什么而送的呢?” “这世间总有一些人不知死活,仗着手中的一点权力,就为非作歹。为了应对那些伸手和不伸手地敲诈勒索,我等不得不给他们送上些钱财,满足他们私欲。只是过后,都会用些办法,让他们自食其果,受到应有的惩罚。对这些人,我从不手软,因为他们留不得!即便他们才能再大,我也绝不会有半分怜惜。因为才能若没有用于正途,手中的权利越大,其危害也会越大。像那些奸商,与他们勾结,然后为了相互利益,制定损国害民之策,在光天化日之下,公然‘洗劫’,这样的事情,我萧府从来不做。像他们那样做,公而不公,法而无法!不仅仅损害了国家的长远利益,抢夺了老百姓的辛苦钱,更是对国家法纪和纲常的无形破坏。其危害之深,犹如冰冻三尺,岂是一日之寒?”萧秀郑重其事地对我回道。 本是想跟他开玩笑的,可见他如此,我也没玩笑的心思了,跟着叹道:“是啊···政令逐利原本无错,只是当眼前之利与长久之策相左时,当权贵之利与百姓生计相左时,当私人之利与国家资益相左时,若政令顺奸商之意,必取眼前而罢长久,保权贵而苦百姓,顾私人而忘国家。从而使政令服务于商,却于民、于君、于国皆无益。更有甚者,逐利忘义,笑礼耻德,法纪废弛,纲常混乱,使民无活路,国无根基,放眼望去,皆是断崖绝壁。故而奸商涉国,国难以兴,兴难以久。好在并非天下皆为奸商,还是有像萧兄这样顺国策、惠民生、谋长久、知进退的良商在的。” “呵呵···”萧秀听罢露出微笑,接着回我道:“良商,是啊···善于经营的商人,哪里会做弱国穷民的事?民穷,则货不流通;国弱,则财难保全。只有目光短浅、不知死活的奸商,才想着肥己而瘦天下。这种一夜暴富的人,是难以长久的。我萧府千百年来,都只会富国、养民、安分、守己,否则也难以久而不衰。” 听着萧秀说千百年,我心中的疑惑又起,见车内无他人,便忍不住问道:“萧府竟然能欣荣千年?” “是啊,萧家自三世祖···”萧秀似乎意识到什么,突然顿了一下,然后继续说道:“光大门楣之后,历三十七代,到这一辈,足有一千余年了。” 我心中听完此言,有些猜疑,可见到萧秀有所顾虑,便不再多问了。置他于两难之境,并非我想看到的,于是也就跟着叹了一声:“着实难得啊······” 此后我和萧秀没有再多说什么,马车回到万金斋的时候,已是深夜。萧秀在门口下车,而我则在车马院跟车夫一起回到西院的住处。本想进屋就直接睡了,可萧秀等在了屋内。 “尚兄,方才听到消息,今夜尚恐热的细作,去到玉薮泽消遣,还对姬藜调戏了一番。”萧秀见我进屋,立刻对我说道。 我一边走到火盆前,一边招呼他一起坐下。初听到这个消息,我并不惊讶,因为吐蕃人向来不规矩。可萧秀为了此事特意在这时来告诉我,又不得不让我深思,于是问道:“姬藜平日就在玉薮泽吗?” “这正是我所担忧的。听里面来信说,姬藜往日很少去玉薮泽。”萧秀皱着眉头回道。 我想了想,问萧秀道:“萧兄觉得,这些细作与饶阳公主会有勾连吗?” “有无勾连,没有实据,不敢妄下定论。不过在我看来,这并非没有可能。自古以来,内力不足,必借外力。若心有底线,则知收敛。若没有底线,就会勾结外邦,图谋不轨。饶阳公主在失去河朔三镇的支持后,虽在朝堂上对鱼弘志和杞王有所压制,可毕竟朝堂势力有限。就情势而言,有鱼弘志支持的杞王,是他难以企及的对手。所以,若饶阳公主暗中撺掇尚恐热与杞王勾结,等拿到凭证再后发制人,则杞王必无回天之力。到那时,神策军就不足为虑了。无主之军,囚首听命。待到皇帝驾崩,只需将鱼弘志一人囚禁起来,神策军就会乖乖听从饶阳公主的号令。依饶阳公主的性情,这么做并非绝无可能。尚兄,我们不可不加以提防。”萧秀对我分析道。 我仔细斟酌了一下,对萧秀回道:“此事···先无需打草惊蛇,只管盯住这些细作,调查清楚他们底细。倘若真的是饶阳公主暗中策划的,我们倒是可以好好用上一用。” “诺!夜深了,尚兄早些歇息,我先去了。”萧秀答道。 我们互相行礼后,萧秀便离开了。我躺倒榻上,推演着细作一事的种种可能,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 梦中我神游于九州,见中原被高墙所围,墙高百丈,西绝荒漠,东拒惊涛,南断群山,北抵冰河。墙上百步甲兵,十里烽燧,器械纵横。墙外深渊百丈,千里连桥,桥上来往行商络绎不绝。桥通高门,门下进出明查,防卫森严,一切井然有序。墙内十里一集,百里一城,千里一郡,山川错落有致,湖泊船忙鸟闲,道路纵横通达,车马奔流不息。纸鸢斜飞,水面金光,又见湖畔高阁,聚众吟诗作赋,曼舞轻歌。 游至乡野,有农夫开怀,妇人洗米,少女采莲,小子捉鱼。游至城中,家不闭户,人不歇脚,商不关门,衙不闲置。游至域中,有一无墙之城,于长江黄河之间,道路千万条,纵横交错;楼阁林立,高低各异;瓦舍群集,炊烟如云。游入云中,忽觉疲累,落入一楼,以为仙境,见一人手托拂尘而来,未及膜拜,来人躬身敬言:“大家巡游归来,老奴已备好温汤,恭请沐浴更衣。殿内万官静候,聆听训旨。” 听罢此言,忙上前欲扶,那人却惶恐磕头推辞:“身佩貂珰,便该感恩戴德,竭心侍奉。岂敢劳大家屈身相扶,老奴死罪!” 见状,不再多言。进入室内,金碧辉煌,琳琅满目,美玉作池,琼浆为汤。沐浴去尘后,着冕旒兖服,下一层而入正殿。殿内雕梁画栋,龙盘鹤立,威仪上席。席前百人,**肃穆,宦官宣旨。声罢问万官何处,答曰下有百层,层有百官。惊诧错愕,欣然临廊,可尽览河山,俯视万里,远眺天极。沿楼目下,飞檐层叠,不可尽数,自下而上,足有数百丈,自左而右,亦有百丈余。放眼阔野,水榭亭台,不胜枚举;高阁雄殿,比肩而立。殿立中宫,宫立中城,城有八方,一方一宫,宫有四面,一面一楼,居中骋望,内外环抱,吞天纳地,气宇轩昂。 问此何殿,答曰独秀,问此何宫,答曰怀宁,问此何城,答曰安庆。问其名由,答曰久安长庆,高怀永宁,独秀天下。问之何年,答曰开和三十年。问之何事,答曰改元。问改为何,答曰天同。问其因由,答曰天下大同。 下楼游于宫中,五步一景,十步一色,壮阔柔婉,无所不含。平湖青山,相映成趣;柳荫曲水,纷至沓来;桥接人间,阁通仙境,鱼戏卧云,鹤翔九天,目不暇接,流连忘返。 忽觉天光刺目,抬眼望日,眼前一片茫然,遂试图闭眼。 - 片刻后,再睁开眼,才从荒诞的梦境中恢复意识,映入眼帘的是马新莹和他试着撑开我眼睛的手。 “小先生,你梦见啥了?”马新莹睁着圆圆的眼睛问我道,我一愣,竟然不记得梦见啥了。没等我瞎编,马新莹将手巾递给我,说道:“赶紧擦擦,哈喇子都流到后脑脖子了!” 我有些吃惊,又有些不好意思,赶紧接过手巾,擦起来。 马新莹见我慌乱的样子,笑道:“没事儿,慌啥,又没旁人。” “其他人呢?”我见天都大亮了,一边将擦完的手巾递给马新莹,一边起身问道。 马新莹接过手巾,走向铜洗,回我道:“诗岚姐姐在你醒之前,来看了一眼,之后就去玉薮泽了。臭小子和邓叔有事出门去了,他们都不管你了,就我还惦记着你,对你好吧?” 马新莹边说边招呼门外的仆人进来收拾鱼洗。我穿好衣裳,走到火盆旁,跪坐下,揉着眼睛,冲马新莹点点头以示回应。 睁开眼时,只见马新莹一脸坏笑地对我说道:“那···快跟我说说,方才你都做啥美梦了?” “很好奇吗?”我想逗逗马新莹,便故意问道。 马新莹笑道:“嘻嘻···我就想知道,你一个人做着梦,傻笑着,还流着哈喇子,到底是梦见啥美事儿了。反正这些日子,我从没见你这般失态,好奇地紧。” “我···我不告诉你!”我尴尬又无奈地回道。 马新莹却不肯放过我,又追着说:“哎呀···你说嘛,我不会笑你的!是不是梦见啥好吃的了?你说出来,我给你做呀!” “对呀,就是梦见好吃的了!有一种东西叫‘鲜肤一何润,秀色若可餐’,你可做得?”我轻浮地问道。 “你···”马新莹涨红了脸,起身匆匆离开,羞涩地骂道:“痴汉!” 我看着马新莹背影,独自倚着凭几开心地笑着。不一会儿,仆人将早膳送进来,我没有去管马新莹,一个人有滋有味地吃起来。 快到正午时分,萧秀才领着邓属回来。进屋落座后,萧秀不急不慢地喝着茶,放下杯子才跟我说:“尚兄,今日皇帝同意让李回升任中书侍郎、同平章事,同时命他判户部,稍晚些就会下明旨。” “原来诗岚姑娘是为这件事被叫去的,呵···”我停住端起的茶盏,笑道,接着继续抿了口茶。 “诗岚姑娘?尚兄打算让他如何回饶阳公主?”萧秀问道。 我放下杯盏,依旧笑着答道:“就如当初的谋划行事即可。韦琮不是我们的人么?让他露出与饶阳公主亲近的意思来,不必太明显,只需让饶阳公主能够意会就行了。在这个节骨眼上,饶阳公主是不会强行收服韦琮的。” “为何不会?他向来都习惯用强的。”邓属问道。 我看向邓属,笑道:“呵呵···倘若用强无果,反倒极可能将韦琮推向李德裕那边。陛下既然同意李回判户部,就不可能再用饶阳公主举荐的人去填补李回留下的户部侍郎的空缺。若韦琮真倒向李德裕,你让饶阳公主去哪里再找一个户部侍郎来?如此看来,用强岂不是会事与愿违?所以,只需对饶阳公主露出善意,韦琮就能得到他的竭力支持。毕竟···户部对饶阳公主来说太重要了。” “是啊···户部不仅是饶阳公主的钱袋子,还是他用来拿捏皇帝的工具。这些年户部表面上顺顺当当,皇帝对饶阳公主其实还是感激的,无论是泽潞用兵还是大举灭佛,户部都没有手忙脚乱。但凡事均有利有弊,户部在饶阳公主的手中,虽用不着皇帝多操心,却也如硬铁一块,让皇帝插不上手,更说不上话。就算皇帝对此不会多想,可身为首辅的李德裕却如鲠在喉,觊觎已久。有崔铉在,户部对饶阳公主来说也算稳稳当当的,所以才会容得下李回和韦琮作为崔铉的副手。可万没想到,崔铉会被这样除掉。如今的户部,饶阳公主除了拉拢韦琮来对抗李回,还真没有更好的办法。”萧秀也跟着我说道。 我接过话,继续说道:“成为心腹固然是好的,能知道很多别人不知道的事情,也能做很多别人无法做的事情。可当心腹不听使唤的时候,往往就成了大患。饶阳公主就是不知收敛,才会让陛下动了杀心。否则堂堂一国公主,又是陛下手足,还牵连着郭府,就算陛下寿命不长,也不会对他动这样的心思。他涉足朝政,若知道收敛,心底纯善,陛下完全可将新君托付给他,让他辅佐教导。哎···权利这把利剑,何时才能不再吸血?时至今日,就算陛下真的要手足相残,我们这些局外人也无法指责其残忍,只能摇头嗟叹了。” “但愿不会走到那一步吧···”邓属听完摇了摇头,接着转移话题对我说道:“对了,先生,今日崔珙要到长安了。” “到就到吧,反正也审不出什么来的。等到将崔家的人引过来,他就用处不大了。到时候就让韦澳找个懂行的人,去重新验一下崔铉的伤口。冬季尸身不易腐烂,应该很好验的。弄清楚后,然后就可以把崔珙放出来了。”我对邓属吩咐道。 “诺!”邓属应道。 抬眼看见邓属一脸疲态,我关切道:“邓领卫昨日将胡八如何安置了?见你疲乏,胡八定是极不安分,让你劳神费心了。等用完午膳后,需多加休息才是。” “谢先生关心!昨日将胡八扔在十里铺的米行,那地方隐秘,没有人会找到的。我用了鲁班门做的捆烟绳绑着他,这回就算他有缩骨功也逃不脱了。”邓属对我回道。 我听罢,好奇地问:“捆烟绳?那是何物?” “就是平日赶长路时,用来绑货物的绳子。绳头有小机关,开启后,可缠住货物不松动。若是绑人的话,人越挣扎,绳子便会收缩地越紧。绳子用什么做成的,我就不太清楚了,不过据说不怕火、不怕水、不怕砸、不怕磨,所以除非有钥匙解开机关,否则无论是人还是货物都挣脱不了。”萧秀对我解释道。 我新奇地叹道:“竟有这般神奇?” “是啊···章少堂主甚至扬言,这世间之物,除了烟雾水油以外,其它的东西,这绳子都可捆住。”邓属也煞有其事地对我说道。 萧秀听完,不屑一顾地端起茶盏,笑道:“呵···不过夸口而已,你还当真······” 这时听到门外传来马新莹的喊声:“用膳啦!” “碎女子,怎这般···”邓属见马新莹连进都没进来,便低声责备道。 我嘴角浮起笑容,心里知道是为何,所以对邓属说道:“不怪他,方才我又惹了他,此刻该是不愿见我吧。” 萧秀在一旁摇了摇头,没有说话。我遂招呼他们二人起身,正往外走着,忽然又听邓属说道:“对了,明日李椅就要回来了,先生是否见他?” “他···”我思绪飞回与他相识的时候,和在洛阳萧府中的对弈、交谈。虽然怀念,可毕竟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而且也不想把他牵扯进当今的局势中。故而在停下脚步思忖后,我又迈开步子,对邓属回道:“还是不见了吧!” 之后我们都不再言语,我望着门前碧蓝的天,心中独自叹道: 腊月天寒梅自放,历经冰雪艳无双。 乌云蔽日浑不怕,恪守初心久更香。 (上面是严守格律平仄的版本,其实初始时,我写的是下面四句: 长空浩瀚碧无瑕,腊月天寒梅更雅。 但愿初心亦效花,乌云蔽日浑不怕。 说实话,我更喜欢这四句!) 第八十五章顺势 “冬风万里为谁寒,旧绪三千愁断梦” - 第二日李椅回长安,饶阳公主也命户部的人,开始拉拢韦琮。就在我以为一切都顺着我的意思进行的时候,夜里却得到一个让我坐卧不安的消息。 用完晚膳,我与萧秀在火盆边对弈,让两个姑娘早早歇着去了。约莫一个时辰以后,邓属从外面进来,带来一位素不相识的人。一眼看去,此人虽腰挎佩剑,却有些文人气质,眼中没有杀气。 “先生、二公子,此人说有要事,需当面相告。”邓属对我和萧秀行礼说道,接着转身对那人说:“这二位便是管事的,你有何事就说吧。” “阁下何人?”萧秀打量他一眼,问道。 那人行礼回道:“在下泾州长史裴识,贸然登门,万望见谅!” 我与萧秀听罢赶忙起身回礼,萧秀接过话道:“不知是裴长史,多有失敬!敢问裴长史深夜光临寒舍,所为何事?” “今日前来,是有一事相告。”裴识回道。 我见他们都站着,便引着他们说道:“裴长史不妨坐下细说,驱驱寒气。” “不了!微末小事,说罢便走。”裴识看了一眼火盆和坐席回我,接着又说:“此次回京,在下名为探亲,实则是为了一件惊天之事。我已查明,杞王和鱼中尉与尚恐热有勾结,意图谋反。” 萧秀眉头一皱,装作吃惊地问道:“竟有此事?不知裴长史需我萧府做些什么?” “二位既是管事,自然知道这件事被翻出来,必是一场血雨腥风。所以,贵府最好是置身事外,将府中与神策军那边的生意歇一歇。”裴识答道。 萧秀赶紧行礼答谢道:“谢裴长史善意相告!覆救之恩,我萧府实在不知该如何报答,改日定备上厚礼,登门相谢!” “不必了,今日就当是报答昔日萧府的相助之情。”裴识回道。 我见裴识准备走,赶紧接过话问道:“裴长史是如何得知杞王和鱼弘志有勾结尚恐热之嫌的?” “不是嫌疑,我已拿到他们勾结的实证。他们来往的书信被我手下截获,里面就有他们相互勾结的内容。至于具体的,我看二位就不必知道了吧?”裴识答道。 我继续问:“那裴长史打算如何做?是要直言进谏,将这些实证公之于众吗?” “当然!否则,阁下以为该如何做?”裴识反问道。 我又问道:“裴长史是今夜入京的?” “正是!这与此事有何干系?”裴识道。 我点点头,说道:“这就难怪了···裴长史定不知,前几日鱼弘志带甲兵上殿威胁陛下的事吧?若是长史将他勾结外邦、意欲谋反的事,在朝堂上说出来,其结果可想而知。所以,依在下愚见,此事不可仓促,需周密布置才行。” “足下有何高见?”裴识又问道。 我答道:“阁下何不借力打力?将此事知会朝中其他人,或能得到助力。” “鄙人何尝没想过,只是此事凶险万分,朝中之人不可尽信。由我一人提出,虽势单力薄,可至少也让此事能上达天听,让陛下心中有数。即便最终被鱼弘志所害,那也就我一人而已,不会牵连他人。”裴识坚定地说道。 我皱眉,若有所思,接着对他说:“我推荐一人,阁下可做参考。” “何人?”裴识问道。 我答道:“长史觉得,马元贽如何?他虽对鱼弘志言听计从,可若有取代鱼弘志的机会,我想他不会不利用的。再说,目前朝中,能与鱼弘志一较高下的,除了马元贽手中的兵权,尚无他人可以为之。” “什么?马元贽?”裴识有些吃惊地反问道,接着小声喃喃道:“竟和夫人所言一致。” “长史说什么?”我装作没听见,故意问裴识道。 裴识回过神来,忙说:“没什么!我会仔细思量阁下所言,待考虑周全以后,再行动。今日之事,还请二位务必缄口莫言。” “裴长史放心,此事我们定不外传。”萧秀接过话道。 “告辞!”裴识行完礼,就转身离开了。 我与萧秀将裴识送至屋门口,邓属领着裴识走向院门,再回来火盆旁坐下。 “他走了?”萧秀问邓属道。 邓属边坐下,边冲萧秀点点头。 萧秀又问:“你可听见方才他低声自语?” “说什么与夫人所言一致,对吗?”邓属反问道。 萧秀点点头,接着说:“稍后去查查此人,还有他夫人。他说曾受过府上恩惠,也去长风叔那打听打听。若长风叔不知道,就让少堂主帮着查查。还有他说的,截获的书信,查查真伪,弄清楚为何我们只查到是李浑与尚恐热通信,而他却截获了鱼弘志和杞王的信。” “诺!”邓属应道。 “萧兄为何不问问他,如何找到此处的呢?”我问萧秀道。 萧秀答道:“问了也未必说实话。知道此处的,除了饶阳公主,就是鱼弘志。鱼弘志现在自顾不暇,而且也不是其行事风格。剩下的,不用说也知道了。” “饶阳公主此举的用意为何?”我不解地问道。 萧秀摇摇头,回我道:“目前尚不得知,不过很可能是因为最近尚兄给他们出的计谋,都没有达到他们想要的效果。今日这件事,或是为了试探尚兄,也或许是为了试探萧府。” “试探萧府?”我更纳闷了,眉头一皱,心中七上八下。 萧秀抿了口茶,回道:“是啊···今日知道这件事后,若我们有所行动,无论做什么,饶阳公主必然会察觉到,然后推算萧府的能力。若我们无动于衷,只是将此事如实上报给丽景门,他们固然会安心,我们却失去了一个解决鱼弘志的好机会,显然会对我们更不利。” “呵呵···那若是我们利用此事,既除掉鱼弘志,又剑指饶阳公主呢?”我笑着问道。 萧秀有些吃惊地反问:“尚兄想一箭双雕?” “正是!其实那日猜测是饶阳公主在背后策划杞王勾结尚恐热之后,我便推演了种种可能。今日这件事,虽出乎意料,但还是很好利用的。我们可想些法子,让裴识去跟马元贽告密,然后借马元贽之手除掉鱼弘志,再想办法让裴识将饶阳公主供出来,之后让马元贽将裴识推出来说是饶阳公主从背后策划的,致使他误会鱼弘志。到时候,马元贽与饶阳公主对立起来,还有陛下和百官的指摘,饶阳公主自顾不暇,哪里有闲心思来想我们会从中做什么。至于饶阳公主那边,我们先做出无动于衷的表象来。若遇异常状况,再见机行事。”我对萧秀答道。 邓属不解地问我道:“马元贽真的会冒险去除掉鱼弘志吗?” “我们设个局,让鱼弘志落单,然后由我们的人穿着青衣卫的衣服,用青衣卫的手法,刺杀鱼弘志,之后让马元贽领功。他马元贽什么都不用做,最后功劳却都是他一个人的,他为何不冒这个险呢?”我反问道。 邓属点点头,又问:“那先生让马元贽与饶阳公主对立,他为何要这样?这于他来说,又有何好处呢?” “马元贽出面将陷害鱼弘志的幕后黑手指向饶阳公主,这会让神策军中那些鱼弘志的党羽消除对马元贽的敌对。只要马元贽在军中态度诚恳地对鱼弘志进行厚葬,并向鱼弘志的党羽自降身份请罪,最后那些人就会将怒火烧向饶阳公主了。你可不要小看鱼弘志在神策军中的威望,十几年的经营,军中大多数为他效命的,可都是效死命。这也是为什么就算是陛下,也不敢轻易动鱼弘志的原因。若没有这些人的支持,马元贽就算成了神策军的领头人,也难有作为。若有了这些人的支持,得罪一个饶阳公主,又算得了什么呢?”我继续答道。 萧秀一边洗着茶盏,一边问我道:“尚兄是想我们来刺杀鱼弘志?” “嗯!”我坚定地回道,思绪飞到了曾经在考院外发生的那一幕,可我无法跟萧秀去说那些埋在我心底的恨,故而找个借口道:“我记得班离和班心,不是与那阉人有杀父之仇么?听说他们很想手刃仇人,我们既然是自己人,当然要帮他们。助朋友达成所愿,也是为友之义。更何况,还有诗岚姑娘,不也与那阉人有累累血债么?若不当面清算,怎能消除心中怨恨?” “先生是要将班离和班心招过来吗?”邓属问道。 我肯定道:“嗯···是时候让他们过来了,我想过完年就开始动鱼弘志。只是如此一来,班离和班心,没办法在幽园过年了。” “若能手刃仇人,不在幽园过年又算得了什么。先生不必为此有所不忍,这是他们的幸事,他们自当明白。”邓属对我宽慰道。 萧秀此刻插话道:“那你今夜就放消息回去,让他们尽快动身。” “诺!”邓属应道。 萧秀洗完茶盏,接着起身,对我说道:“若无他事,我们就先去安排了,尚兄早些歇息。” 我起身送走他们后,一个人在火盆旁坐下,倚着凭几想着全局的谋划,生怕哪里出了纰漏。想到鱼弘志,又想起曾经的那件事,遂在心中笑自己小人心思。 哼,就算小人又如何,有些事我依然会做,有些人我还是会杀。曾经的我早就死了,被他们逼死了。此刻我才知道,为何恶人都心狠手辣,因为他们做的事,会将人逼死。而那些死而复生的人,会变得比恶人还要狠毒,会咥肉嗜血,去报复曾经作恶的那些人。仇恨能挖出人心中最阴暗的一面,让人变得盲目,狂热和不顾后果。 人们总说“冤冤相报何时了”,可那些人何曾站在身负仇恨之人的角度去想?有些仇放不下,有些恨抹不去,只有懦夫和虚伪的人,才用这句话来安慰自己和劝告别人。 仇恨就是仇恨,弄清楚来龙去脉,该报的还是要报,苍天从来都不会帮任何人去惩罚谁。因为苍天若真有眼,当初就不会纵容恶人作恶。面对恶人,退缩和妥协永远都换不来安稳,只会换来欺凌和侮辱。惩罚恶人,就该竭尽所学,穷尽其力,用尽其智,然后才能跟恶人抗争、周旋,最终让恶人得到应有的下场。就算做小人也无所谓,因为面对恶人,用尽天下所有的手段都不为过。 想着想着,不知不觉中,我闭上眼,打起盹来。不知过了多久,我被人推醒,睁开眼,马新莹披着斗篷,正在我面前打着哈欠。 “回榻上睡去,真是的,在这里睡你不累呀?”马新莹一边打哈欠,一边催促我起身。 我睡得浅,被他一推,瞬间就清醒了,起身问他道:“你怎么来了?” “他们见你在这里睡着,心疼你,又不敢弄醒你,只好去找我。你下次能不能注意些,别这样为难人了?”马新莹还是一脸困倦,对我责备道。 看着他憨态可掬的样子,不由得心生怜惜,倍觉可爱,遂边走边回道:“好···以后再也不胡乱睡了,以免扰了姑娘清梦。” “说什么胡话,懒得与你争。”马新莹打着哈欠,扶我去榻上躺下后,便往外走,边走边说:“好生歇着,盖好被子,我回去睡了······” 我望着他的背影,心生爱慕,但愿他能一直这般可爱吧。刚眯了一会儿,被马新莹弄醒后,躺到床上,我却全无睡意。一直到天蒙蒙亮的时候,我才稍微睡了一小会儿,没过一两个时辰就醒了。 再醒来的时候,珠玑就在榻前。见我醒了,他忙去拿手巾给我,对我说道:“先生醒啦!听说先生昨夜又没睡好,看来新莹妹妹调制过的安眠香,也没起到效用,哎······” “新莹姑娘调制过的安眠香?”我起身望向鎏金卧龟莲花熏炉,看着里面飘出的一缕青烟,似乎闻到了淡淡幽香。 珠玑将手巾递给我,对我皱着眉头说道:“是啊,妹妹调制了好久,说是对你睡眠有所助益。前些天看上去确实有些效用,先生也睡得比较踏实,可昨日似乎又失效了。” 我擦完脸,看向珠玑,只见他无奈地摇着头,眼神中满是怜悯和担忧。经他一说,我仔细回想,才发现,这些日子确实睡得踏实些,往常到快服药的时候,总是会彻夜难眠,这次却没有以前那般难受。 我心里这样想着,便更对马新莹生出感激来,遂叹道:“他真是用心了!其实昨日也怪我,是我倚着凭几瞌睡了,等醒来回到榻上,再想睡着却不容易。往后直接去榻上睡,应该就不会如此了。” “先生知道妹妹用心了便好,快些起来,我去拿早膳过来。”珠玑微微一笑,温婉含蓄地对我说道。 我一抿嘴,遂掀开被子,起身穿好衣裳,来到火盆旁坐下。等吃完早膳,马新莹才打着哈欠进来。 见他用手捂着嘴,我便笑着问:“姑娘是否还没睡醒呢?” “哎呀···甭提了,困死了!赖你,赖你,都赖你!好好的床不躺,非得坐着打瞌睡。”马新莹幽怨地瞪着我,接着跪坐下,又关切地问道:“诶,你昨儿睡得可好?” 珠玑接过话,准备跟他说实情:“妹妹······” “我睡得很好啊!”我打断珠玑,笑着对马新莹说道。 马新莹不解地问:“当真?那你干嘛起这么早?” “我···这不是睡得太好,睡饱了就起了呀。”我继续笑着答道。 马新莹疑惑地看了看我,接着扭过脸去问珠玑:“姐姐刚刚唤我何事?” 珠玑看着他,又看了我一眼。我忙对珠玑轻轻摇了摇头。珠玑意领神会,遂温声细语地回马新莹道:“哦···就是想问妹妹是否用过朝饭。若是还没,不妨去用完再过来,这里有我。” “不吃了,不吃了···小先生说饿一饿能让人清醒一些,我也试试。”马新莹对珠玑回道。接着他转向我,笑着刻意问我道:“小先生,最近几日是不是都睡得很好?” “是啊!不知何故,竟没觉得厌睡,差不多时候就能睡着,睡好了才会醒。真是好生奇怪,难不成是体内的‘醉梦令’彻底解了?”我也故意对马新莹装作无知地回道。 “解个鬼,要是那么容易解就好了!你不过睡得踏实些罢了。”马新莹立刻没好气地怼我道。 我依旧装作不知道,好奇地对他说:“为何会这样?难道是上天怜悯我,不让我遭这个罪了?还是说,已经毒性攻心,就快要取我性命了?” “呸!呸!呸!说什么浑话!你睡得好,不过是点了安眠香罢了。”马新莹着急地跟我说道。 我假装纳闷地回道:“不会吧?往日也点了安眠香啊,也没啥效用啊!” “这当然要拜我所赐啦!这几日的安眠香可是经过我精心调制的,自然与往常不同,就算是狂躁不安的猴子闻了,都能睡得跟死猪一样。”马新莹得意地跟我夸耀着。 见马新莹开心得意的样子,我自然是欣喜的,只是想逗逗他,便故作生气状道:“好啊···原来姑娘竟是这般看我的!那我在姑娘心中,到底是猴子,还是猪呢?” “你···哼!”马新莹鼓着嘴,怨恨地冲我喊道:“都是!” 接着马新莹便起身,气鼓鼓地往门外走。我望着他背影,拢了拢袖子,倚着凭几偷偷乐着。 珠玑一直在旁边煮着茶,见状,着急又无奈地说了句:“先生,你真是······” 接着珠玑也起身,出门去追马新莹了。留我一人在偌大的房子里,烘着火盆,看了看熏炉,又望着门口,独自叹道: 鎏金卧玉灵,静夜暖烟升。 榻上酣眠客,不知霁月心。 第八十六章强迫 “雷池不越建康危,早迫中书人不昧” - 我独自一人,起身来到屋外,外面还是大好的晴日。已经好多天没有下雪了,走在园中的路上,温暖和煦,丝毫没有冬日的严寒,倒像是春天快来了。 穿过梅园,梅花依旧放得欢实,经过岔路,去向藕塘的另一边,来到一处竹林。竹林间流过一条小溪,小溪上有木桥。我走上木桥,望向两端,一端流向藕塘,一端则弯弯绕绕看不见出处。大概由于是冬季,这桥下的水很少,显得桥有些突兀。 不一会儿,邓属过来对我说:“先生,那日派去调查郑光的人回来说,郑光是干净的,没有异常人与他接触。” “那就好!邓领卫辛苦了!”我回邓属道。 邓属接过话道:“不辛苦,嘿嘿···对了,先生,今日休沐,所以对裴识和其妻的事,查起来会慢些,不过下午也能有结果了。” “很多事,休沐了就会关起门来,所以查也不好明查,对吧?”我笑着转身对邓属问道。 邓属忙答:“对!还请先生耐心些。” “无妨,事情终会有结果的。有许多事,我们的选择其实不多。就像这次饶阳公主的试探,虽明知是他放的鱼饵,我却不得不上钩。有些事不得不为,不过好在事情终究会有结果。只要结果是自己想要的,过程中曲折些也没多大关系。你看这桥下的水,千回百转,最终不还是进到了那池塘里了么?”我又转过身去,面对着桥下小溪的来处,回邓属道。 邓属不再说话,等珠玑来了以后,邓属便离开了。待到下午的时候,我们几人围坐在屋内的火盆旁,邓属进屋带来了最新的进展。 “先生、二公子,刚刚送来的消息,裴识确实是当初咱们帮助他当上泾州长史的。里面也证实了,他与上官柳儿那边没有直接联系。不过他的妻子似乎有些问题,当下仍在确认中。他拿到的那些书信都是伪造的,其中的印章,是从别的地方抠下来,然后让作伪的人顺着纸的纹路给嵌进去的,因此一般人看不出来。而且尚恐热的印,有萝卜印的痕迹,也是仿制的。”邓属行完礼后,对我和萧秀说道。 萧秀看着正坐下的邓属问:“他的妻子,是丽景门的?” “里面说,曾在玉薮泽碰到过。不过与裴识妻子见面的,是姬藜。因此,还需进一步核实一下。另外,我们的人看到,裴识妻子背着他常常与另一男子幽会,似乎不安于室。”邓属回道。 “嗯,若查实了,就报过来。”萧秀肯定地回了一句,接着转向我说:“尚兄,接下来如何做?” “接下来···与马元贽见一面吧。既然裴识没有问题,刺杀鱼弘志一事就可以开始着手了。”我答道。 萧秀随即起身,对我说道:“好!我去安排。” 说罢,萧秀便带着邓属一起出门去了。 待他们走后,珠玑皱着眉头问我道:“先生定要与马元贽见面吗?他···并非良善之辈,而且丽景门似乎也盯得······” “姑娘放心,没事的!”我打断珠玑,看着他,安抚道。 一旁的马新莹挑弄着炭盆,跟着说道:“姐姐且放宽心吧,臭小子要是这点事都做不好,也没脸回来见我了!再说,你为他担心作甚,他就是个中山狼!” 听到马新莹这样说,我与珠玑不约而同地笑了。我遂调侃马新莹道:“这么说,那姑娘是东郭先生咯?” “我才不是···”马新莹说着,抬起头看到我与珠玑都在笑他,忙生气地鼓着嘴,瞪着我们,怒道:“我要是东郭先生,定把你这匹狼剥皮抽筋,掏出心来,看看到底是不是黑的。” “这取决于你在什么地方看了。若是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方,就算是七窍之心,看起来也像是黑的。”我笑着回他道。 马新莹气鼓鼓地站起身,说了句:“黑的就是黑的,在哪里都是黑的,哼!” 随后他转身就往门口走去。 珠玑这次没追过去,倒是笑着对我说:“先生,妹妹是个‘直而不肆’的人,这几日你可要当心些。” “他···不肆吗?”我收回望向门口的眼神,纳闷地问珠玑道。 珠玑温婉地点点头,笑而不答,接着起身,去外面换茶水了。 我独自坐在火盆旁,倚着凭几,又想了想珠玑的话,才明白过来,遂轻轻一笑,心想:是啊···马新莹哪里放肆了,不过是娇嗔可爱而已。不知从何时起,相较于珠玑,更喜欢他这般喜怒皆形于色了。 傍晚之时,简从穿着黑衣斗篷,端着点心进屋,让我跟他换了衣裳,然后独自去车马院。而马新莹和珠玑则如往常一样,和简从一起围坐在火盆旁。 我来到车马院,进到马车中。在万金斋门口,邓属上车。 我遂好奇地问道:“邓领卫,今日这样安排,可是故意给院外那些眼睛看的?” “正是!二公子让兄弟们在换岗之后,故意散漫些,好让外面那些人能到近处看看。”邓属回道。 我接着问:“萧兄今日还是不与我一起去?对了,今日我们去哪里见马元贽?” “还是在天香楼。二公子,说在那里不需要他陪着,有掌柜在,先生有什么吩咐可直接跟掌柜说。二公子此刻正坐车引开一部分人,在往西市的米行那边去。”邓属继续答道。 我皱起眉头,继续问:“天香楼?那里人多嘴杂,会不会有不便之处?” “今天下午的时候,神策左军中有个我们的人,在街上犯了点事。韦澳可借着与马元贽沟通商议处罚的由头,将马元贽约过去。到时先生还是在三楼的雅阁中,让仆人去唤马元贽上去即可。楼里都是自己人,别人是看不出什么的。”邓属仔细说着,打消了我的顾虑。 我点点头,随后又问:“这些都是萧兄安排的?” “嗯!若有不妥之处,还请先生指正。”邓属回道。 我笑着说:“如此周到,哪还有什么不妥的,你们辛苦了。对了,那人犯了何事?要紧吗?会受什么样的处罚?” “不是什么大事,只是骑马在街上撞了人,依法需受杖刑。不过马元贽应该会为他说情的,若最终不能免,让韦澳打轻些便是。”邓属答道。 我遂嘱托道:“事后,给些补偿。若受刑了,弄些好药给他。” “诺!”邓属应道。 我又问:“这些···往日萧兄都会安排妥当的吧?” “这点小事,还无需二公子操心,府里自有相应的规制。不过他若知道先生这般挂怀,定会更加感激涕零。”邓属答道。 我尴尬地摇摇头,语重心长道:“我也做不了什么,牵连他们本就于心不忍,何来让他们感激一说?现下我也没有什么可答谢他们的,只能劳烦邓领卫用心一些了。” “先生···嘿嘿,我会用心的!”邓属憨笑道,有些不好意思。 我抬起头看向他,微微一笑,心里怀着感激。到地方后,我在邓属的引领下,从后楼进去,又进入一间小室。邓属关上门,在狭小的空间,我正纳闷时,突然感觉小室的整体动了一下,没过一会儿,又能感觉到整体震了一下。再打开门,邓属引着我出来后,又拉上了小室的门。绕过伪装的墙,映入我眼帘的是天香楼雅阁的陈设。 我来到案几旁,边坐下边问邓属:“方才那个是?” “哦···登云室,可快速上下楼,还不占地方。至于是如何运行的,我就不得而知了。”邓属答道。 我好奇地问:“这也是千机堂的杰作?” “嗯!是班离捣鼓出来的。”邓属回道,答完接着说:“先生,我下去看看韦澳到了没有。” 我冲他点点头,随后他出门去了。我见案几上的茶壶冒着热气,知道是备好的,就一个人倒着茶,喝起来。没过多久,邓属回来说韦澳已经到了。大概又过了半个时辰,仆人才告知马元贽来了。我与邓属起身,迎向门口。 “是你!”马元贽走到门口,有些惊讶。随后他示意手下在门外,自己进到门内。马元贽进来后,邓属出门,顺带着关上了门。 我躬身行礼道:“马中尉见谅!贸然相邀,唐突了。” “行了,有何事,快些说,莫要被人察觉。”马元贽不耐烦又警觉地说道。 我遂接过话道:“今日见马中尉是想告知,泾州长史裴识手中握着鱼弘志与尚恐热勾结,意图谋反的证据。他过几日就会去找中尉与他一起参鱼弘志。” “你是如何知道此事的?”马元贽眯着睡眼,疑惑地看着我问道。 我邪魅一笑,回道:“马中尉不该问问此事真假和应对策略么?我怎么知道的,有什么要紧?” “那就说说吧!”马元贽瞪着我回道。 我遂背过手去,跟他说道:“我已查实,裴识手中的证据是伪造的。” “什么?他这不是找死吗?”马元贽皱着眉头说道。 我忙笑道:“呵呵···他是找死,还是有别的目的,马中尉不该想想吗?” “难道是想拉着我,与他陪葬?好狠地心,我何时曾得罪过他?”马元贽愤愤不平地说道。 我回他道:“中尉先莫急。他手中的虽是伪证,但一般人察觉不出,除非是作伪的绝顶高手。因此,就算这证据公之于众,他也未必会获罪。” “那他目的为何?难不成妄想用这些就可以扳倒···他背后到底是谁?”马元贽不解地问我道。 我笑着说:“中尉终于想到他身后之人了,呵呵···阁下想想朝局,还有谁惯用此等手段,其用意不就一目了然了吗?” “李···不,饶阳公主!他是想借咱家之手······”马元贽脸上的肉微微颤抖着,没有把话说完。 我接过话道:“嗯!正是借中尉之手除掉鱼弘志。不过最可怕的还不是这个,而是在除掉鱼弘志之后,他可安排人查出证据的真伪,再借此为难中尉。” “这个蛇蝎妇人···”马元贽咬牙切齿地说道。我在一旁看着他,心中偷偷乐着。正在我乐着时,马元贽转身向我说道:“咱家不会上他当的,谢阁下坦诚相告!” 马元贽说着就打算出门,我忙冲他说道:“他这般算计中尉,难道中尉只是恬退隐忍吗?” “阁下以为,该如何应对?”马元贽站住脚步,背对着我,幽幽地问道。 我遂答道:“当然是将计就计,反治其身。” “如何将计就计?”马元贽转过身,眯着眼问我道。 “我已决定,刺杀鱼弘志!”我走上前与他对视,回他道。接着我收回眼神,在屋内踱步说道:“既然裴识打算来找中尉,中尉不妨以查证为由,先将他扣下。等到时机到了,再将他推出来,逼他供出饶阳公主,在朝堂上占得先机。” “何谓时机到了?”马元贽又问。 我看了他一眼,然后继续边走边说:“待我的人,刺杀鱼弘志得手以后,中尉可将裴识带到陛下面前。在朝野得知鱼弘志意欲勾结外邦谋反的阴谋后,中尉还怕没人对鱼弘志落井下石吗?过后,再将那些证据中的作伪之处告知鱼弘志手底下人。等那些东西被捅到陛下面前,中尉可再审问裴识,让他招认是饶阳公主在背后策划的此事。之后只要中尉将鱼弘志厚葬,并诉说是受到裴识蒙骗,右军的人自然会效忠中尉,并与中尉一起去对付饶阳公主。” “厚葬?”马元贽疑惑地问。 我停下脚步,看着马元贽,邪恶一笑,说道:“哼···能亲手了结鱼弘志,于我来说就足够了。至于那些虚浮的东西,让他得了,又何妨?人都死了,他还能享用不成?为中尉计,再揪着此等小事不放,就是鄙人不识大体了!” “那阁下打算如何刺杀?”马元贽打消疑虑,继续问道。 我遂又迈开步,边走边答道:“我会布局,让鱼弘志落单,然后刺杀他。当然,还需要中尉的配合才行。” “要咱家如何配合?”马元贽又问。 我答道:“刺杀之事,无需中尉助力。不过在刺杀之前,需中尉先将西郊大营中听命的将士,调至城外埋伏着。” “你想作何?”马元贽有些担忧地问。 我笑道:“呵呵···中尉无需激动,这么做不过是为防万一。你我都知道饶阳公主是何种人,若是在朝堂上吃了亏,难保他不会做出什么过激的事来。要知道,饶阳公主手中还握有青衣卫,虽说人不多,可战力却不弱。再说,鱼弘志死后,若是他手底下的人不安分,发生哗变,岂不是很麻烦?” “理是这个理,只是···”马元贽嘴里嘟囔着,自己思索片刻后,又问我道:“咱家为何要信你?万一···你一击不中,咱家擅自调兵,岂不是自寻死路?” “中尉的兵只是埋伏在城外,有何要紧的?我也无需中尉信我,等我刺杀成了之后,中尉再放兵士进城。若我一击不中,中尉可暗中将城外埋伏的兵士,带回西郊大营,对外只说是练兵。当然,中尉也可不埋伏兵士于城外。只不过,在我刺杀鱼弘志以后,城中若发生什么变故,中尉将束手无策。我想中尉,不会愿意看到‘人为刀俎’的情况发生吧?”我对鱼弘志一面劝说,一面恐吓道。 “你的意思我知晓了,打算何时动手?”马元贽闭上眼,深吸一口气,问道。 我看着他,本想告知他的,不过转念一想,还是留一手吧。遂笑着对他回道:“中尉莫急,时候到了,我自会派人去联系中尉的。” 马元贽听完,睁了睁睡眼,看了我一下,之后转身打开门。 我对着他背影,行礼道:“中尉慢走!” 随后邓属进来,我与他又循着来时的路线,返回万金斋。在离万金斋三巷之地,邓属出到车外,吹了一阵长短相间的口哨。 待邓属回来车内后,我问他道:“邓领卫,这是?” “哦···就是让咱们的人,将那些盯了一晚上的眼睛赶出去。”邓属笑着跟我解释道。 我遂笑着冲他点点头,不再说什么。 等回到万金斋的住处,萧秀和简从正在下棋,两个姑娘也还在。在我进屋后,简从跟我行礼告别,之后就跟着邓属出门了。没等我坐下,马新莹也起身出去了。 萧秀问我道:“尚兄,一切可还顺利?” “嗯!马元贽本想退缩的,被我逼住了,只得与我们同行。”我接过珠玑递给我的茶水,回萧秀道。 “来,吃些东西,暖暖身子。”马新莹端着个托盘进来,边走边说。 马新莹将托盘摆到我跟前的案几上,里面有几张灰绿的饼,还有一碗羊汤。我拿起饼,不解地问:“这饼为何是这般色泽?” “荞麦做的,色泽自然会暗些。”马新莹抢着答道。 我没特别在意,也确实饿了,点点头,就咬了一大口。立刻就能感觉到,嘴里被苦味填满了。 在我准备吐出来的时候,马新莹命令般喊道:“不许吐!” 我被他一吓,囫囵吞了下去。然后皱着眉,对马新莹说:“苦的······” “苦荞麦当然是苦的!这个能安神、活气血,可是极好的东西。”马新莹跟我介绍道。接着额得意地坏笑,跟我说道:“嘻嘻···怎么样,好吃吧?这些可都要吃完呀,小先生!” 我眉头皱地更紧了,委屈地看向萧秀和珠玑。只见萧秀的表情,好像在说,让你曾笑我,现在尝到滋味了吧。珠玑则是在一旁掩面偷笑着,完全没打算为我开脱。我喝了口羊汤,齁咸,可看着马新莹,也只能憋屈地一口咽下去。接着在马新莹不怀好意的注视下,不情愿地又咬了一口饼。 嚼着嚼着,我却嚼出了甜味来,嘴里习惯了那个味道,倒是觉得有些喜欢上了。由于饼没咸味,咬一大口饼,再去喝羊汤,就觉得不咸不淡,刚刚好。 大概世间的事,皆是如此,一旦习惯了,就觉不出苦乐。有时候能苦中作乐,即便再苦,也能自我化解,自娱自乐。有时候乐着乐着,就乏了,再乐的事,也觉不出乐来。 想罢,我瞥了一眼萧秀与简从下的棋盘,遂自顾自地叹道: 娇颜喜色侍归寒,静夜强逼咽苦咸。 棋至收官须稳健,苦嚼尽味始觉甜。 - (上面的诗,最初始版本为: 娇颜喜色侍归寒,静夜强逼咽苦咸。 棋行官子不可乱,苦到尽头始觉甜。 我个人觉得,初始版本的后两句,虽然有些不合平仄格律,但读起来更上口一些。) 第八十七章淫谋 “夏水襄陵沿溯阻,轻舟偏驾万重山” - “一个人嘀咕啥呢?”马新莹一边喝着茶水,一边看着我说。 珠玑抿着嘴,笑着搭话道:“先生是尝到甜头了吧?” “是啊,这饼虽初尝起来觉得苦涩,可多嚼几下,尝尽了苦味,却涌出甘甜来。就像这世间的事,开头总是难的,只有跨过了道道难关,才能走上平坦大道。”我拿着饼,仰起头,对他们说着心得体会。 萧秀也接过话道:“很多人就因为吃不了起初的苦,所以尝不到后来的甜。那些吃不了苦的人总羡慕别人的甜,也只能是羡慕羡慕而已,因为他们连嫉妒的资格都没有。” “可吃了苦,也未必能尝到甜的。”珠玑在一旁低声说。 萧秀看向他,又说:“那是因为一些人只知道吃苦,却不知道如何将苦变成甜。就像这苦荞饼,若是咬一口就咽下去,就算再吃一碟,也只能吃到苦味,是尝不到甜的。只有忍住苦,不怕苦,让饼在口中多嚼几次,才能慢慢找到甜在哪里。如果不懂追寻甜的方向,就只能一直苦下去,最后放弃或者麻木。” “佛说众生皆苦,又作何解呢?”珠玑问道。 我接过话,回道:“佛悲悯世间众人,认为人人皆苦,可他为何不觉得自己苦呢?子非鱼焉知鱼之乐,佛非我焉知我之苦?苦在其中,苦也不苦;苦于表面,不苦也苦。念苦则苦,知乐则乐。佛不知人世之乐,如何知众生之苦。不入众人之中,又如何说众人皆苦呢?若入众人之中,该追寻众人之乐,又何必抱怨众人之苦呢?所谓众生皆苦,不过是佛在说谎而已,更是佛教徒借着佛的身份,在诓骗世人向往他们口中的极乐世界。若把自己的世界打点好,我们所处的地方,为何就不能是极乐世界呢?若连自己所在的地方,都没想方设法去建成乐土,又能指望何人凭空给我们一个极乐之地呢?就算有那样的极乐之地,那里的人们能容得下我们吗?他们容纳我们这些连自己所处之地都建不好的人去,容纳地越多,原本极乐之地就会毁掉的越快。前后细想想,就知其中荒谬。所以,那些佛教徒的虚妄之言,姑娘不必理睬,所谓众生皆苦,只不过是他们作壁上观的自欺欺人之言罢了。” 萧秀似乎想到什么,却欲言又止,过来拿起一块苦荞饼,也嚼了起来。珠玑边听边若有所思,只有马新莹鼓着嘴,瞪着大鱼眼睛,有些不以为然地怒视我。我心里偷笑着,跟其他人继续聊着别的事,没敢再惹他。进完食,又跟他们坐着聊了会儿,就各自睡去了。 夜间我躺在榻上,却不再容易入眠了,觉得身体忽冷忽热,内心十分烦躁。看来是体内的毒性更强了,马新莹调制的安眠香确实起不了作用,与在哪里睡觉无关。脑袋昏昏沉沉的,没睡两个时辰就睡不着了。天刚亮的时候,听到开门声,我眯着眼在榻上假寐。从眼缝中,看到马新莹的脑袋探出屏风,看了我一眼,就退出去,关上门。他走后,我起身来到火盆旁,倚着凭几,独自坐着胡思乱想,打盹。 又过了差不多一个时辰,珠玑才推开门进来。他见我在独自坐着,就让仆人将铜洗和早膳拿进来。我眯着眼手托着脸装睡,珠玑见我没醒,就一个人拿起掸子,轻轻扫着火盆周边的炭灰,小心翼翼地,生怕发出大的声响。 我手一滑,假装惊醒。遂睁开眼,看向珠玑道:“姑娘这么早!” “先生醒啦!”珠玑见我醒了,将掸子放到一旁,起身去将火盆上的铜洗边沿的手巾,放入铜洗中。珠玑边拧着水,边继续说道:“不早了,先生昨夜睡得如何?” 我接过珠玑递来的手巾,笑着回道:“很好。” “很好还一大早坐在这里?”珠玑反问道。我将手巾递回,正准备辩解,只见珠玑冲我笑着说:“先生放心,我不会告诉妹妹的。我知道那香恐是压制不住毒性了,不过好在今日就服药,先生能舒坦些。对了,先生,一会儿我需去丽景门拿药,有要嘱咐的吗?” 珠玑将早膳端到我跟前的案几上,我拿起勺子想了想,回他道:“饶阳公主此刻最关心的,应该是几部尚书的空缺。若他问起,你便告诉他,千万不可再轻举妄动了,需缓一缓。户部的话,若能争取到韦琮,那便还是在饶阳公主手中把控着,不必太担忧。至于刑部和吏部,无需逼得太紧,反正现在陛下也没有合适人选,不妨先等等。这两部本就不在公主手中,我想他也不会急着要收入囊中的。” “嗯!诗岚知道了。”珠玑应道。 随后我闷头吃起来,珠玑去门口唤仆人进来将铜洗端出去。那仆人端起铜洗没走两步,一个踉跄,跌倒在地,水泼了一地,头还磕到了铜洗上。我忙放下手中的勺子,走到那仆人身旁去搀扶他。 那仆人收回我搀着的手臂,慌忙地对我跪着,头紧紧贴着手,手死死按在满是水的地上。 我见他不肯让我搀,便没有再伸手,只是问道:“有没有摔坏?头疼不疼?去让新莹姑娘看看,弄点药擦一擦。换身衣裳,别冻着了。” 那仆人浑身颤抖着,一动不敢动。我无奈地看向珠玑,珠玑手中拿着手巾,接过话对那仆人说道:“是啊···去换身衣裳吧。这里有我,一会儿叫他们进来将明水擦干,这屋内有火盆,还不至于结冰。再说今日太阳很暖,过会儿将这边上的侧门打开,晒一晒就能干了。你去吧,别让先生担心。” 那仆人抬起头,竟然泪流满面,点点头就跑了出去。珠玑也跟着出门,叫了几个人,拿着粗麻布进来,开始擦地上的水。我吃完,换好衣裳,珠玑就让我出门走走。 我们来到院内,边走边闲聊起来:“方才他一定是摔痛了,我看他都摔哭了。” 珠玑笑了笑,接着又露出悲悯地神态来,回我道:“也或许,他是因为先生的关切感动的呢?” “不至于吧?”我不解地看着珠玑。 珠玑又说:“人若是卑微久了,会对世间的一切善良,都心存感激的。更何况,先生对他没有责备,只有关切。难道他不该感动吗?” “你知道吗?其实我不愿他这样,更希望他们与我,不是像与萧兄的那种主仆之情。该感激的是我才对,他们一直都无微不至地照顾着我。”我对珠玑回道。 珠玑想了想,对我说道:“每个人都有每个人该做的事情,先生无需太过仁谨。不过先生不像大多数人只将仁义挂在嘴上,而是放在心里,还不会四处自夸,仅此就让诗岚敬服不已。” 我站住脚,转过身,看着珠玑笑道:“呵呵,你怎知···我不是故意这样的?” 珠玑看着我的眼睛,莞尔一笑,依旧平静地回我道:“我知道,先生···不是故意的。” 我收回眼神,一撇嘴,点点头,转过身继续走着。其实,我是害怕继续看珠玑的眼睛,怕自己深深陷进去,无法自拔。不知为何,明明知道他心有所属,我却还这样痴迷。大概,喜欢就是喜欢,心从不会因为其它东西而改变。只是我们都被世俗束缚着,被道德束缚着,被法规束缚着,也被自己束缚着,把心紧紧困住,之后说着违心的话,做着违心的事。 “你们等等我!”身后传来马新莹的声音。 我转过身,只见马新莹快步向我与珠玑走过来。见他走地都出汗了,玉洁的脸上,透出了红润,可爱地模样惹人怜惜。我与珠玑都站住脚,微笑着等马新莹过来。 马新莹走到跟前,责备地说道:“哎呀···你们走得真快,累死我了。” 珠玑笑着迎他,接着说道:“先生,妹妹来了,我就先出门去了。妹妹,我或要午后才能回,先生就交于你了。” “去吧!放心,他不敢不听话。”马新莹回着珠玑,自信地看了我一眼。 我也对珠玑点点头,关切道:“姑娘多穿点,马车跑起来还是有寒风的。” “嗯!”珠玑笑着应道,看了我们一眼,很放心地转身离开了。 珠玑走后,我与马新莹走到梅园的小亭里。路上,马新莹让偶遇的仆人拿了几个毛皮毯子过来,在石凳上铺好才许我坐下。没过多久,萧秀领着邓属过来,带来了一个让我气愤地消息。 “先生,尚恐热欲用对泾州和凤翔府的罢兵和使臣对杞王的支持跟杞王交换庆州城防图。”邓属行完礼对我说道。 我顿时皱起眉头,忙问:“消息确切吗?” “几天前,我们跟着尚恐热的人就发现有吐蕃人与尚恐热的细作接触。昨日下午尚恐热的人与李浑在平康坊的三曲阁见面,夜里李浑就去见了杞王。三曲阁是个三不管的妓院,我们跟着尚恐热细作的人无法明着进去。不过好在三曲阁请的江湖侠士中,有我们熟识的,所以问了一下。给出答复说,尚恐热细作在里面确实是与李浑见了面。我便找了个身手好的,潜入杞王府。那人在房梁上偷听到了李浑与杞王的交谈,所以这个消息还是可靠的。”邓属对我回道。 “他还真敢开条件!自己几斤几两不知道吗?还妄想吞下大唐?”我气愤地握紧拳头狠狠砸在石桌上,咬牙切齿道。 马新莹惊愕地看着我,不解地问:“怎么了?” “尚恐热想要庆州城防图,是想绕过泾州和凤翔,从庆州经邠州,直抵长安。泾州、凤翔本就是重镇,尚恐热多次进犯却徒劳无功。庆州也一样,但若攻克庆州,长安前面就只有邠州了。邠州不在边塞,所以驻军不多。故而攻克了庆州就可以狂飙突进,兵临长安。”萧秀对马新莹解释道。 我气归气,还是冷静下来,问道:“那杞王呢?不会答应了吧?” “杞王有所犹疑,说再想想,没有立刻答应,但也没让李浑拒绝。”邓属答道。 我松了口气,闭上眼说道:“那就好···只要不答应,杞王就先不动。不过,还是要麻烦邓领卫,盯紧这些人。一旦交易达成,我想立刻知道,好做出对策。” “诺!”邓属应答道。 我看向邓属,对他点点头,接着又问:“那个‘三曲阁’真的很难进吗?” “那是个三教九流都去的地方,但只限于有头有脸的人。进去时,除了钱和衣裳,什么都不能带。有时候,连钱也不用带,只需一个有价值的消息,就可以抵花销。不过在那里的买卖,三曲阁是不会参与其中的,都是客人自己的事。让三曲阁屹立不倒的,还要数他们提供的密室,像个迷阵一样的密室。密室可供人交易,但绝不会让外人知道交易了什么。进出密室都走的是不同的门,而且买卖双方分开走,自然也无法察觉是谁跟谁在交易。密室还可用来作为欢爱的场所,除了三曲阁本身养的面首和娼妓,还有就是供人偷情所用。他们在金吾卫、京兆尹和神策军中都有线人,请的护卫也都是江湖中有些名望的高手,做事从来低调规矩,从创立至今,没出现过任何违法之事。所以官、军、侠,都不会去管三曲阁。客人在三曲阁是绝对安全的,绝不会发生流血或暗杀,这也是三曲阁的立命之本。进去倒是可以,只是进去之后什么也做不了,不能私下乱逛,也不能打听消息。”萧秀跟我仔细介绍着三曲阁。 我又纳闷起来,问道:“那尚恐热细作与李浑在里面见面的消息,是谁传出来的?咱们也有人在里面吗?” “你是去找的纪伯正吧?”萧秀看向邓属,也问道。 邓属点点头,答道:“正是!原本他说有困难,不过他跟上面打听时,上面却毫无隐瞒地直接告知了。” “这件事倒是出乎意料,不过看来他上面的人没有骗他。至于这样做的用意,我们暂时还无法得知。倒是纪伯正,似乎在那里已经取得信任了。”萧秀对邓属回道。接着他看向我,见我一脸茫然,遂解释道:“哦···纪伯正是纪仲直的长兄,是个小有名气的侠士。去年三曲阁找到他,让他去做护卫的时候,我们本是很诧异的。三曲阁自从创立后,一百多年来从未招募过我们的人,不知是巧合,还是有意避开。而且那里密不透风,算是长安几个我们无法摸清的地方之一。他们管事的人,从不公开露面,也没人知道背后是谁。我们在官府查到的登记册上,只有一个明面上的人,是个毫无机密可言的小商贩,而且他根本不清楚三曲阁的情况,只是收了钱财,用他的名字登记一下。官府对此也没有深查细究。我们曾让人试着用官府力量去查,只是最后都被人阻止了。这么多年,我们查过多次都毫无进展,只得作罢。也见那里没有什么违法乱纪之事,便不再管了。去年十月,他们找到纪伯正,邀他去三曲阁做护卫。父亲本是迟疑的,最后却还是让纪伯正去了。但去了以后,纪伯正也只是负责外部的护卫,对三曲阁里面依旧一无所知。所以,虽然纪伯正在三曲阁,却也如同盲聋,难有大的作为。” 听到去年十月,我心里咯噔一下。那正是我进京赶考,到达长安的时间。不过我也没有多想,只是跟萧秀点点头,以示清楚了。 我与他们在小亭闲聊着,日头正好,直到用午饭的时候才离开。用过午饭,我回到住处,地上还有湿湿的水印。仆人们关好侧门,我在火盆旁坐下。本以为他们都去午休了,却不想萧秀带着邓属突然就进来了。 一进屋,萧秀就迫不及待地对我说道:“尚兄,查实了!裴识的妻子确实是丽景门的人。” “什么?快,坐下细说。”我一愣,忙邀他们坐下。 邓属行完礼,坐下后,对我说道:“先生,我们刚刚弄清楚,裴识的妻子就是丽景门的,归姬藜直接管。除了姬藜和上官柳儿,没人知道他的身份。不过连薏还是在密册中,查到了十多年前一批被带进去的小孩,只有受训的记录,却没有去向。连薏将上面记录的小孩特征一一比对,从中找到了一个与裴识妻子相似的,又去查访了裴识的亲朋邻居,据说他妻子是孤儿,是被裴识收留的。了解到这些,他妻子是丽景门的人,基本就大差不差了。我们问了裴识家周边的人,打听到他妻子最近常去三曲阁。我也让纪伯正问了,听说在里面跟他厮混的是杞王的身边人。那个杞王的身边人,也不是别人,正是和李浑接触的杞王府小管事,何俅。” “知道这些,一切都已明了,这盘棋就是饶阳公主和上官柳儿在下。尚兄,我们该如何做?”萧秀接过话,问我道。 虽然事先已经料到,可还是对饶阳公主和上官柳儿的这盘棋,刮目相看。若非立场不同,我还是很欣赏这样布局的。只是他们做的这件事,是我无法容忍的。我没有立刻回萧秀,独自想着种种可能,低声沉吟道: 潇潇风抱柳,密室乱衣衫。 不晓红尘事,谁人笑更欢? 第八十八章辩善 “雪北香南互不知,花前月下人多误” - “既然如此,那就让裴识亲眼看到他妻子与何俅私通吧。我看他也是个有血性的人,该不会对此无动于衷的。或许···无需多使手段,只要稍加劝说,就可让他配合我们。至于裴识,虽然受伤不可避免,但也算个无辜之人,我们能保护还是保护一下。”我对他们说道。 “诺!”邓属应道。 我点点头看向他,只见邓属面露愁容,便问道:“邓领卫,是有何难处吗?” “哦···没有···只是听说裴识对其妻很好,若是亲眼见了,怕是会心如刀割吧。”邓属看着我,露出不忍地神情说道。 这时萧秀接过话道:“这种事···若你是裴识,你是愿意别人告诉你,还是更相信眼见为实?他妻子若是贞洁良善之人,断不会如此忘恩负义。再说,这件事是第一次吗?裴识若有心,就不该痴傻到被蒙在鼓里而不知。” “恶狼是永远都喂不熟的,更别指望他们能忠贞了。狼之所以卑贱丑陋,被世人唾弃,不正是因为它们狡诈而无信义吗?它们只会对弱者毫不留情,对强者卑躬屈膝,裴识其妻就是如此。我们将实情告知,是不希望裴识继续被骗。邓领卫不必心生怜悯,这是裴识不得不面对的。虽然他万分不愿,可事实就是事实,逃避毫无用处!”我也跟着萧秀,对邓属劝慰道。 邓属听罢,对我们点点头,不再说话。 我忽然想到要吃药了,便对萧秀说:“对了,距崔铉折罪已有九日了吧?这些日子,可有自觉去官府认罪的?” “尚无一人。”萧秀答道。 我轻蔑一笑,摇头道:“早料到是如此了。若非大祸临头,人们是不会去自省和认错的。若有良知,他们又岂会做如此草菅人命之事。正因没有良知,所以没有畏惧。他们自以为只要躲在暗处,将罪行掩埋起来,就不会被人知晓,也无人能让他们为自己所犯的错付出代价。既然如此,那就依照先前计划的,明日将寿光的长生堂里那个学徒,也用一样的手法诛了吧。” “诺!”邓属答道。 萧秀嘱咐邓属道:“那个学徒死后,长生堂和武生堂里的人,或会四处逃命。先不急着动,让各处盯住了,等时候到了,一个一个了结。你不必有妇人之仁,知恶而不止,知罪而不揭,其罪如亲为。” “纵容罪恶,才会让罪恶猖獗。不是知情不报,也不参与其中,就能置身事外的。因为那些被洪流冲走的人无法置身事外,那些用了假药的人无法置身事外,所以没有人可以置身事外!”我也对邓属说道。 邓属还是皱着眉头,低声轻叹:“那些人,都是命啊······” “难道那些灾民,那些被害者的命不是命吗?他们不敢揭发,知道惜命,为何不惜灾民的命?难道他们的命就比灾民的命更高贵值钱吗?我从来不信命,只知人人生而平等,高低贵贱,在其行,不在其命!”我有些生气地说道。 萧秀也接过话说:“那些人不无辜,所有知晓实情的人都死有余辜。他们中若有一人,哪怕一人,能早些站出来,揭发罪行,也不至于死那么多人,致使哀鸿遍野、叩阍无路!好了,你只用去依令做事就行了。若有犹疑,事后我再与你细说。” “诺!那···先生、二公子,若无要事,我先去忙了。”邓属回道。 我们冲他点点头,随后他起身离开了。 “尚兄见谅!你知道他的,没有拂逆之心,不过笨了些,没领会你的用意。”萧秀看着邓属的背影,对我宽解道。 我也看向邓属的背影,对萧秀回道:“邓领卫还是心善的···不过这也难怪,平常人谁能领会,又有谁能如我这般‘狠心’呢?” “他们领会不了,是他们笨而已。知而不言,避而无为,最易滋养恶行,让本可消灭于苗头的恶行,愈演愈烈,祸害苍生。不仅会滋养恶行,还会滋生自私、懦弱、失德、无耻。人人自保以求无过,然而真的无过吗?那些他们逃避的恶,不仅不会因为他们的观望逃避而停止,而且会愈发不可阻止,最终殃及曾有能力轻松阻止却选择逃避的人。对于恶,我们所有人都无处遁形。要么与之为伍,要么奋起反抗,从来都不可能隔岸观火。”萧秀摆弄着茶具,跟我娓娓道来。 我接过萧秀递给我的茶水,笑道:“呵呵···善恶谁又说得清呢?大多时候,人们也是身在其中,多有无奈吧。我虽不会纵容,但多少能体谅他们的难处。” “世间本无善恶,只有人才分善恶。对于天地来说,从来都是顺其自然的。不过既然人分了善恶,就应该明白,利于众人则善,不利则恶。人们建立规则,教化众人弃恶向善,一是为了维护众人的利益;二来,也是为长远计,为延续种群而不得不为。人们需要善,来聚集力量创造利益,来让那些利益惠及众人。可人们又需要面对恶的诱惑,因为恶能让本该属于众人的利,通过行恶来纳入个人的腰包中。恶虽有诱惑,不过细想下来,若人人行恶,那又该去掠夺谁的利益呢?只会造成自相残杀,谁也逃不脱恶的掌控。最后,哪怕是最恶的人,也不得不面对一个事实:若想行恶,若想活着,就必须从善。”萧秀不紧不慢地对我回道。 我也点点头,接过话道:“是啊···当下这些恶行,之所以危害能如此之大,只因从善的人太多了。若行恶比行善的人多,这些恶行也就不算什么了,因为恶人是绝不会纵容别人对自己行恶的。只不过,那个时候,每个人都朝不保夕,恶人也不例外。大概那时,会有很多恶人,开始怀念崇德向善的生活吧。或许也会对行恶悔恨不已,恨当初不该放任恶念而丢掉善心,不再指望别人行善来供养自己的恶,只渴望别人的恶不会伤及自身。还会大声哀叹,‘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哼···就算提前知道了,也没人会改的。人们虽听过‘勿以善小而不为,勿以恶小而为之’,可人们不懂的是,行善如砂,累积可立,又不堪一击;行恶如火,星火燎原,又难以覆灭。故以善抗恶,需万众一心,也需奋不顾身,虽烈火焚躯却誓死不退。唯有如此,才能以众砂之力而灭火。可世间的人,都希望别人行善,而自己就算不行恶,也不去扑向火中。等到火烧起来,哪里还分你是曾放纵它的人,火可不知道感恩。此刻火已经停不下了,所有的东西都会被其吞噬,焚烧得灰飞烟灭。大多数人都明白,行善从点滴做起,却就是不肯去做,就好像自己行善了,便亏损了什么似的。”萧秀摇着头,对我说道。 我也跟着说:“亏损了什么?能亏损什么?不过是看到行恶之人大肆获利,心有不平罢了。不行善,放纵恶,他们才真的亏损了,亏了德行,损了善心。行善,从来都不可能指望别人,唯有自己身体力行,去与恶拼死相抗,才能不亏于眼前事,不损于身后人。行善的人多了,行恶的人才会减少,对所有的恶都不纵容、不逃避,恶才能止于源头,无处藏身。” “此刻,尚兄还会觉得那些人无奈和委屈吗?”萧秀端起茶杯,送到嘴边,问我道。 我看着他,忽而笑起来,答道:“从善恶看,这世间,谁又是无辜的呢?” “嗯···与尚兄交谈,总有种遇见钟子期的感觉。以往这些话,没人说,也没人听。父亲说无用,章起嫌我烦,那个时候,我总怀疑是自己的问题。直到与尚兄相遇,才明白太史公为何能‘就极刑而无愠色’,实在是很多事‘可为智者道,难为俗人言也’!”萧秀将杯中的茶水一饮而尽,然后对我感叹道。 我也抿了一口茶,回他道:“像太史公那样耿直纯粹的人,已经很久没有见到了。萧兄能体察他的心境,可见你也并非凡俗之人啊!” “尚兄高看了,其实···我也是俗人。我虽能洞悉一点太史公的心境,却无法像他一样忍辱负重。纵观史书,我未见一人如他那般坚毅,那般执着,那般孤独,只为了一件事,一本书······怕是将来,也难有可与之比肩的人了。”萧秀继续感叹着,眼神里充满了敬仰和痛惜。 未免他过于沉溺其中,我便想转过话题,遂说道:“俗人只知遥仰,连太史公倾尽毕生心血著成的书都懒得去读,更别说去体察他的心境了。再说,太史公从来也不希望有人像他一样,他只想人们多读读他的书。萧兄既有伯牙子期之感,岂能是不懂高山流水之人?如若不然,萧兄也弹奏一曲,看我能否听出泰山江河来。” 萧秀被我逗乐了,独自笑着,半天不回我。随后他站起身,边往门外走,边说道:“那你等着吧!我去寻把好琴······” 进来的马新莹和珠玑与萧秀迎面撞上,萧秀没与他们打招呼就走了。 “臭小子咋了?咋脸那么红呢?吃错药了吗?”马新莹边跪坐下,边问我道。 我笑着答马新莹:“没事,不用管他。方才与他说伯牙子期的际遇呢···说着说着,他便想弹琴了。” “萧公子确是个性情不俗之人。这一点,倒是跟长公主府的郭公子难分伯仲。”珠玑笑着夸起萧秀来。 “是啊···都是喜好乐理之人。”我跟着说道,随后又抿了一口茶,放下杯子才注意到珠玑提到了郭靖节,于是问珠玑道:“郭靖节,姑娘熟识吗?” “不算熟识,我也是随先生去‘吟风楼’才有幸见得一面。不过之前倒是有耳闻,他的风流轶事可是惹很多人羡慕的,就算是远在洛阳的望一楼里,也时常能听人谈起他。对了,那首称颂岳西翠兰的诗,便是他在品过以后,率性而作。”珠玑边拿起茶壶给我添水,边说着。放下茶壶他又看了一眼马新莹,似是刻意笑着对马新莹说:“郭公子···可算得第一等吟风赏月、诗酒风流的妙人呢!” 我没有特别注意马新莹,只是突然想起来,郭靖节好像很久都没来了。于是,我有感而发地叹道:“可他终究是逃不掉这世间的许多羁绊,纵然性情洒脱,却也有难违之命。但愿人们对世间至情至性的人宽容些吧,别压上太多苛责,别附着太多尘嚣。也愿他能保持那份洒脱,不会陷入自苦,也不会为他人所拘束。或许过几日,等一切明了,他还能回到从前吧。” “什么跟什么呀!你又在胡说些什么?”马新莹不理解地质问我道。 我转过脸,才看到马新莹正看着我,脸蛋红扑扑的,也不知是生气还是害羞。无论怎样,都是可爱极了。我便笑着对他回道:“没什么···诗岚姑娘说的不错,郭公子确是个诗酒风流的妙人!” 随后,几人又闲聊了一会儿,我便在他们的‘胁迫’之下,乖乖服用了醉梦令的解药。 服完药以后,我就昏昏沉沉睡下了。这一觉睡了很久,直到第二日的中午才醒来。 在吃了些食物以后,我听萧秀说,一切都按照计划进行着,寿光长生堂的学徒不出意外的话,已经死了。各地的传言,包括‘墨家执法’、‘从上到下一个都跑不掉’等等,都暗中流传开了。除此之外,萧秀就没有跟我说太多事了。我问他朝堂上的动向,他只说可能临近年节,所以没有什么大事。之后我也不再问了,醒了没多久,我又困了,就继续躺着,窝在榻上睡去。 第二日,我还睡着,被珠玑叫醒。睁开眼,珠玑正收回推我的手,榻前站着邓属,不远处的铜洗旁站着马新莹。 邓属见我醒了,忙对我行礼,说道:“先生,郭公子带着李椅过来了,此刻已到门口了。” 被邓属这样一说,我立刻清醒过来,虽身体乏力,可还是支撑着起身。在珠玑的帮助下,穿好衣裳。又接过马新莹递过来的手巾,擦了擦脸,一卸倦容。 在马新莹将铜洗端出门后,我与珠玑准备一同出门去迎郭靖节和李椅。 还没到门口,就听见远处传来郭靖节的声音:“···你还别不信,等你见过,就知道我所言非虚!他虽言语平淡,却处处透着高妙,就像我这样的高人都佩服得紧。” “真有你说得那般不俗吗?我可不信!还全长安找不出第二个来···”跟郭靖节对话的,是那个熟悉的声音。 我走出门,看到不远处边走边说着话的二人,李椅还是穿着第一次见面时的衣裳,而郭靖节却又换了一身锦衣。我站到廊下,珠玑跟在身后,等他们过来。 “尚兄!”李椅看到我,突然怔住了。 郭靖节还没回过神来,脱口而出:“什么尚兄,是风月兄!” 郭靖节见李椅怔在原地,便顺着他的眼神看向我。 此刻,我才对他们行礼,说道:“二位大驾光临,尚某有失远迎!” “哎呀···都说了,风月兄不必如此客套的。”郭靖节立刻回我道,同时快步向我走来。 李椅也跟上他的脚步,走到我跟前才问我道:“尚兄为何在此?” 我笑而不答,郭靖节却在一旁吃惊地问:“你们···认识?” “认识!来长安以前,曾一起下过棋。”我看着李椅,回郭靖节道。 郭靖节听完,便质问李椅道:“好啊···李椅,你居然比我先认识风月兄,还居然不跟风月兄提我!哼···我没有你这个朋友!” “提你作甚?你又不去洛阳!再说,谁没提了,我可跟尚兄夸了你很久呢!”李椅看着郭靖节,回道。 “真的吗?”郭靖节斜着眼问道。 李椅点点头道:“当然!” “好吧···还算你有良心,也不枉我素日对你百般呵护!”郭靖节开心地说道,接着又问起我来:“不对啊···既然你提过,那风月兄为何不跟我提你呢?风月兄,你是瞧不上他的,对吧?” “是瞧不上你才对!我与尚兄乃君子之交,不必挂在嘴上的。哪儿像你,遇人便要我提你,就好像你有多出名似的···”李椅接过话,圆场道。 “二位是要站在廊下叙话么?还是进屋吧!久别重逢,今日会有很多话要说的。”我笑着迎他们进屋。 李椅往里走,却见郭靖节站住不动,对我问道:“不行!风月兄,你得说清楚,到底是瞧不上我,还是瞧不上他?否则,哼···我就不进去了!” 我笑而不言,示意珠玑去将坐席摆好。李椅走到郭靖节身边去拽他,同时劝道:“瞧不上我,瞧不上我,行了吧!你就快进来吧,难不成还要尚兄像我一样哄着你?” “这可不是我说的,你自己认的啊!还有,你怎么叫尚兄,应该是风月兄才对,人家字是‘风月’。”郭靖节这才迈开步子,向屋里走来,边走边跟李椅说着。 李椅在郭靖节身后,有些无奈地摇摇头。我站在屏风旁,笑着看他们这两个有趣的人,在心中叹道: 旧衣识旧友,旧友喜还惊。 故月不堪问,风霜阻远朋。 - (如上几章一样,下面才是初始版本: 旧声寻旧人,旧人着旧衣。 风霜阻远朋,故月不堪问。 只不过,这也不合平仄,但我本人很喜欢。) 第八十九章阔论 “天机可悟多无用,世道难违莫念痴” - “其实,叫什么都无大碍,只是一个称呼而已。倘若有一日,我换了名字,我也还是我。难道二位还会装作不认识我吗?”我边往里走,边笑着调侃道。 郭靖节跟上来,接过话爽朗地回道:“当然不会!就算没名字了,风月兄就是风月兄。人还是眼前人,心还是羊左心,岂能不认?” “呵呵···有靖节这句话,尚某便不再怕岁月流长、世事多变了。”我笑道,领着他们在火盆旁跪坐下。 珠玑给他们递上茶水,李椅却盯着珠玑,皱起眉头来。我见状,便对珠玑道:“姑娘,二位公子挟寒临门,烦请取些姜茶来,给二位驱驱寒。” 珠玑遂对我们行礼,之后出门去了。 珠玑出门后,李椅忙问我道:“方才那位···是‘望一楼’里的录言女吧?尚兄为何将他留在这里?” “录言女?看起来挺端庄娴静的,有何不妥吗?”郭靖节问李椅道。 李椅紧皱眉头看着他,却欲言又止:“他是······” “什么?”郭靖节追问道。 李椅看看我,我见状便接过话,回郭靖节道:“他是饶阳公主的人。” “哦···”郭靖节似乎明白了什么。 李椅却着急地对我问道:“尚兄怎可将他放在身边?” “哎呀···尚兄自有尚兄的用意,你急什么呀?我想,那姑娘···也不是坏人吧?”郭靖节接过话,对李椅说道。 李椅还是担忧地说:“可是······” “可是什么呀可是?杞人忧天,天可曾塌了?”郭靖节打断李椅说道,也不知是安抚还是嘲讽。 李椅无奈地看着郭靖节。我接过话,安抚李椅说道:“李兄不必担心,珠玑姑娘确实不是坏人。我能安然无虞地在此跟二位说话,多亏了有他照顾。对了,李兄是何时回来的,坤儿可与你同行?” “他回来都四五日了,昨日才去找我。哼···我看是被那个萧坤给带坏了!”郭靖节抢着说道。 “别胡说,萧坤可比你正直,要带坏也是被你带坏的!”李椅回怼郭靖节道,接着又对我说:“我回来时未与他同行。我需回长安行腊祭之礼,他留在了山上,说要跟着修身习武。” “哦···也好!习武强身健体,那个地方很适合。”我跟着李椅说道。 郭靖节却在一旁不屑地说道:“习武虽能强身,可治国还需兴文才行!” “呵呵···说得你很懂似的,难道我不在的这几个月,你竟开始读书了?”李椅笑道。 “我一直都很有学问的好不好?只是你太浅薄罢了!”郭靖节傲娇地说道。 李椅面带笑容,看着他继续问:“好,那你说说看,你都读到什么了?” “读得可多了···不过越读越觉得,‘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实在荒谬地紧。”郭靖节答道。 “哦?为何这样说?”李椅好奇地追问道。 这时,仆人将两碗姜茶端进来,珠玑没有跟着。 郭靖节端起一碗,喝了一大口,接着说:“不是儒家不好,只是其他百家亦有长处。罢黜百家,就会让那些有优势的学说,得不到施展,难以弥补儒家的不足。” “那依照靖节看来,该如何平衡百家呢?”我跟着问道。 郭靖节接过话,答道:“儒教人,法治国,兵御敌,废虚邪,尊人伦,兴礼仪,墨者监万物,天子事国昌。当然,这是最终的治国之策,一开始的时候,是难以实现的。” “那你倒是说说看,最初的时候,需怎么治国呢?”李椅像调侃的样子,追问道。 郭靖节却没去管他,自顾自地说起来:“最初的时候嘛···需一位强势的君王,用一家之言匡正国本。” 我听着,有些好奇,便继续问他:“用法家,施霸道;用儒家,施王道;用道家,顺天道;用杂家,成乱道。霸道强国,王道安邦,天道养民,乱道无功。若真有这样的君王,不知靖节认为,他该行何道?” “驱逐百家,留法自用。”郭靖节坚定地回道。 李椅却皱着眉头,反驳道:“法家严峻,儒、道养德,德之不存,国将焉安?” “因儒家之仁,难治国刚正。故百家废,则儒自乱。如今乱道已久,有法不治,失德不知,皆为百家杂用却用之不当所致。严刑峻法,以法明德,法愈严,德愈明,民自觉,国必安。”郭靖节接过话,解释道。 李椅又说:“就算用法家,也不必驱逐百家吧?” “百家在,法难严。再说驱逐百家,非废百家。各家可于中原之外,自寻出路。蛮夷列国用之,必邦安而民顺,亦是功业。他日中原以霸道灭列国,于其地设州道郡县,聚民心,平乱世,将再无阻力。届时,法家有功,百家亦有功,何乐而不为?”郭靖节答道。 李椅大吃一惊,看着郭靖节道:“什么?为何要灭各国?我大唐向来以和为上······” “和为上就好么?结果如何?各国自立,用兵不止,看似争胜,实则祸民。更有甚者,用大唐之宽仁,借机壮大自身势力,而后与大唐刀兵相见。因此,若想永止刀兵,必要灭藩属,教蛮夷,政出一门,世无二法。”郭靖节争辩道。 郭靖节的说法,倒是让我耳目一新。我感到新奇的不是这些话,而是这些话从他的口中说出来。于是,便想看看他所思是否真的如我心中所想,遂问道:“那一统列国之后呢?百家将置于何处?” “一统之后,法家治邦,墨家监国,兵家强军,儒家安民,推至百家,皆可取其长,避其短,用而不废,民智可启。万民开化明理之始,国必大治,民必安乐。”郭靖节面不改色地答道。 “依你之见,何为安乐?”李椅此刻也严肃起来,追着问道。 我在一旁等着郭靖节答复,只见他将剩余的姜茶一饮而尽,接着说道:“生年不战,外敌不扰,可谓身安。家国无忧,不贪不妄,可谓心安。劳而足衣食,行而知礼义。内无忧,外无惧。居有其所,天下无事。铮铮向荣,齐乐足知。” “若真能如此,我想,到那时,天子可废,百官可罢,家国自理而不乱,四海归于大同。”我也端起茶,抿了一口,笑着说道。 “正是!这也是我最终的设想。”郭靖节欣喜地看着我,说道。 李椅此刻倒是有些惊喜地看着郭靖节,笑道:“呵呵···还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想不到几个月未谋面,你竟能有这般见识。看来跟尚兄呆久了,确实有很大进益!” “这些见识,非深思熟虑而不得,又岂是与我呆久了就能领悟的。再说,这些我也是第一次听闻,虽有些缥缈,却甚为吃惊。像此种万世之功业,也只有靖节这样不世出、未历沉疴的人,才敢想。”我也跟着李椅称赞道。 郭靖节却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说道:“嘿嘿···我也是一个人在书案前枯坐无味的时候,瞎想的。不跟别人说,是因我知道,没几个人能像风月兄这般高远,就算说了,也会被人耻笑。像这样的功业是很难的,人们何止不肯做、不敢想,甚至连听都不愿听。” “也是···世人大抵如此,自己做不到的事情,哪怕明知是好的,也不愿看到别人去做。甚至,冷嘲热讽地,试着打消他人做事的念头。”李椅接过话说道,接着他低眼看着姜茶,轻轻摇了摇头。 我见他们有些低落,便安抚道:“欲立不世之功,千秋之业,必公而不仁,严而不怠,容而不纵,用而不宠,信而不移,忍而不让,实而不虚,傲而不骄,悲而不惘,喜怒不形于色,爱憎不明于外,不受制于人,不拘泥于物,不束缚于情,不超脱于理。而后,可决策诸事,谋划远近,不偏不倚,功业始正。这些品格,岂能是凡俗之人能够达到的?所以,你们就原谅他们吧,他们都是嫉妒二位卓尔不群的才华罢了。” “就是!这样的人,千百年都难遇一个。世人没见过,便认为不可能,也不可取。”郭靖节跟着说。 李椅喝了口姜茶,跟着说道:“没见过的东西,你让他人如何信?难不成跟巫蛊一样,用一些小把戏哄骗世人,然后假借供养和教义剥削世人?” “也对,如今读书的人这么少,有大智慧的更是寥寥,无法强求世人皆明理启智。自罢黜百家开始,就应该能想到,我华夏一族的智慧之门被关上了。若想再开启,非十代明君而不可为,非通天之才而不可逆。在此之前,万民大多愚昧,需良臣贤主引导,才不会让国误入歧途。如若不然,以万民之想治国,国必纷争不断,政必朝令夕改。策不长久,祸事必起!”郭靖节接过话道。 听他们说这些,我也有些话不吐不快,遂放下茶盏,正襟危坐对他们说道:“有人说,我们这个国度是没有信仰的,容儒释道等各家横行,却不专一信奉。可在我看来,世间的信仰大多生于痴念。我们不是没有信仰,只是兼收并蓄而已。世间万物相生相克,信仰亦如此,并非专一就是对的。各家信仰里都会有主人或圣人,但那些主人或圣人都是生于天地之间,更是历史发展的必然,并没有什么特别的。谁也不该被盲目崇拜,更不该借此剥削世人。道理可以传达于世,但我们每个人都应该是我们自己的主人,而不是将自身和希望寄托于那些虚无缥缈的信仰。各家信仰都源自各家参悟之所得,但都有自身的局限,只有摒弃隔阂,融会贯通,才能让世间所有信仰真正普适万物,用之正途。参悟了世间道,就不会执着于一念痴。世间的信仰千千万,信哪一种都有失偏颇,奉哪一种我们都不屑!这是我们的胸怀,也是我们的高傲,更是我们的选择。只有活在这样的国度里,才能看到更广阔的天空和更真实的世界,才能感受到真正的心灵自由。” “风月兄说得好,‘奉哪一种我们都不屑’!这才是我大唐和华夏应有的姿态。小家子才做选择,我们当然是全都要!”郭靖节兴奋地说道。 李椅听罢,也在一旁感慨道:“‘信哪一种都有失偏颇’···如今释道两家,势同水火。看来能参悟世间道的人,实在是太少了。” “世间本无道,庸者自成行。庸俗之人看不透事物本质,只能跟随有所参悟的人去前行,从而形成了世间的各种道路。只是道路虽有前人披荆斩棘,容易行走,却也是一种限制和障碍。道路会阻碍人们踏上未知之处,会禁锢人们披荆斩棘的勇气,会限制人们的眼界,会让人们认定一条路,却否定其它的路。可其它的路就一定是错的吗?世间的万事万物都有其存在的道理,我们可以探寻其中规律,然后利用这些规律,这个过程是参悟。世间的道路,包括我们的历史,都是在不断地参悟过程中修筑出来的。就如历史,有其不确定性,也有其规律。我们在历史中微如尘埃,历史总滚滚向前,我们无法阻止,就如无法阻止昼夜交替一样。在历史中,我们的选择,就是历史的选择。即便没有我们,历史依然会做出一样的选择,不过换个人罢了。其实历史的选择,也是天地的选择。天地包罗万象,即便没有人的历史,也会有其它的历史取而代之。我们太渺小,虽能参悟,却无法改变什么。”我接过话,想起了曾经那个人,继续说道。 郭靖节听完,却问道:“倘若打破那些规律呢?能有所改变吗?” “若打破规律,必会受到应有惩罚。倘若人打破历史规律,历史必会想方设法去修正。倘若人打破了天地给万事万物设定好的规律,则天地也必会去修正。”我答道。 郭靖节追问道:“若是破坏到无法修正呢?会如何?” “大概···人会被天地所抛弃吧。人的历史会随同人一起消失,而天地不灭必另择它物以代之。这就是打破规律要承受的惩罚。”我继续答道。 李椅此刻笑道:“呵呵···你二人现在论道,我都插不上话了。如此精妙之言,着实让李某听得云山雾绕。” “这些道理很难懂吗?你不是常年四处游历么?怎么还这般不开窍呢?”郭靖节玩笑着说道。 李椅却有些失色地说道:“游历···世间如尚兄这般直言无讳的,毕竟少啊!但凡有些修为的人,总自以为是,高高在上,大多是不愿坦诚相待的。虽然不解深意,但李某还是感念尚兄有教无类,这里以茶代酒,敬你一杯!” “我也敬风月兄一杯!如此言论,若非在此处,怕是一辈子也听不到的。”郭靖节见李椅端起了姜茶,在一旁也应和着,看了一眼喝完的姜茶碗,端起了挨着的茶盏。 我也举起茶盏,与他们共饮。 没等我放下茶盏,就听郭靖节又问我道:“既然无法改变什么,那我们还参悟做甚?” “参悟后,找到了规律,就可以利用规律,来做出对我们更有利的选择。我想,这也是历史和天地的选择吧。”我一边放下茶盏,一边回答道。 李椅则在放下茶盏后,看着郭靖节,有些羡慕地说道:“你怎么现在如此敏而好学了?以前你可不是这样的,到底还有多少要问的啊你?” “还有一个,就一个···这些东西,风月兄,你是如何悟出来的?”郭靖节接过话,问我道。 我笑着答道:“呵呵···我也是借了别人的道。李兄,你此去古南岳,可有听‘潜月轩’的主人跟你提过这些?” “没有!我在山上逗留数日,他确实指点了我和坤兄一些兵法和武术,却未谈起这些。不过那位老先生,确实是一位绝妙之人。”李椅摇着头,答道。 郭靖节抢过话,问我:“难道这些,都是那个老先生告诉你的?” “也不算告诉吧,是他启发我的。我曾与他谈论过,当时觉得不可思议,未敢认同。不过现在想想,倒是我···那时太过迂腐了。他未与李兄提及,大概是看你和坤儿都是习武之人,所以因材施教吧。”我答道,同时安抚着李椅。 “嗯···因材施教和有教无类,其实都没错,只是取舍不同而已。你也不必介怀,你要想啊,若是他谈了这些,怕是你就听不到他指点你兵法和武艺了。说起来,你也不亏。倒是我,才是最亏的。你们都见过他,都受他点拨,我却无缘得见···”郭靖节一面安慰着李椅,一面自己生起气来。 “呵呵···”李椅被他逗乐了,露出喜悦道:“你这样一说,我心情好多了!” “你···哼!我没你这个朋友!”郭靖节生气地将脸撇向一边。 他生气的样子,像极了萧坤。我与李椅相视一笑,不约而同看向他。 我默默在心中叹道: 日照寒楼暖,茶新语太玄。 此生何处是,一叶一渊禅。 第九十章杂评 “地哑天聋不泄密,今人后世自烦忧” - “真的要绝交啦?”李椅笑着问。 “当然!”郭靖节傲娇地答道。 “切···我不信!从小到大,你跟我绝交多少次了,哪一次成真了?”李椅喝了口茶,说道。 为了缓和气氛,我便借机岔开话,说道:“你们从小一起长大,还真是难得。” “那都是我太念及情义,否则早绝交八百回了。哎···我就是心善啊!你说遇到这样的,还能怎么办?只有宠着呗!”郭靖节跟我抱怨道。 不过他说的这话,听起来倒像是李椅想说的话。再看向李椅,则在一旁笑而不语,并没有生气。 我看着他们,应和道:“是啊···你们都是聪慧之人,从小就是挚友,若真绝交了,岂不可惜?” “他哪里聪慧了,除非有一日所有人的智慧都被开启了,他才可能聪明那么一点点。再说,还不知道有没有那一日呢。”郭靖节调侃道。 我跟着说道:“我相信,终有一天,万民的智慧将被开启,所有信仰都会埋入历史的尘埃中,这是历史发展的必然选择。到那时,人们不再因各种信仰而产生隔阂,而是站在更高处,平静看待世间的万事万物和本就存在的世间规律。不过李兄本就聪慧,不必等到那时了。倒是靖节,可知‘君子讷于言而敏于行’?” “就是!世人总喜欢说别人愚蠢,却不知道‘说’这件事,本就是愚蠢的。明知道我不如你,你不知拉我一把,反倒落井下石,有你这么做朋友的吗?”李椅装作不开心地质问郭靖节。 郭靖节看了看李椅,自知理亏,却不知道说什么,支支吾吾,难以启齿:“我······” 我见状,便接过话,帮着圆场道:“李兄也不必责怪靖节。我想,他是因太过担忧人们改变天地的规律,会招来灭顶之灾,才会口不择言,乱了方寸吧。” “好吧,那我便不与你计较了!”李椅倒是知趣的接下了话,虽然我说的理由很牵强,但他却并没有计较。 随后,郭靖节却煞有其事地问我道:“不过···风月兄,你说,人真的能改变天地间本就存在的规律吗?” “呵呵···你不必忧虑,那位老先生说了,在短期内,人是无法找到改变世间规律方法的,也没能力去改变。等到有一天,人真的打算与天地万物的规律为敌,要逆天改命并且有那个能力的时候,估计我们都已经是一堆枯骨了。一代人,做一代人的事情吧,我们就不必去为那个时候提前忧虑了。不过,我们可以将这些道理记下了,告诉后世。至于他们会不会理解这些道理,去遵循天地的规律,就不是我们能决定的了。”我笑着回郭靖节道。 郭靖节点点头道:“也对,我们还是顾好眼前事吧。对了,风月兄是在这里过年吧?不知萧府这别院有没有什么短缺的,我可差人送来。” “人家萧府在洛阳也是巨贾之家,能短缺什么?你若真有心,倒是可以陪尚兄去长安几个有趣的地方逛逛。这些日子,你可用心过?”李椅接过话道。 我颇感欣慰地说:“连此处是萧府别院都查到了,足见靖节是用心的。不过···年节我就不随你们四处游乐了。你们都知道,我的身体难以随心所欲。年节将至,虽你们府中都有主事之人,但你们多少会跟着忙一些。若你们得空了,可来此处,我们一起喝喝茶、下下棋,也算忙里偷闲吧。” “那便说定了,若得空了,我一定过来!”郭靖节答应道。说话时他还是兴致勃勃的,转眼间却又面露难色,有些困惑地说:“其实,这些日子我一直想来找风月兄的,只是母亲不让。今次,若非昨日李椅去府上,我借机相邀,恐也难成行。一开始的时候,母亲本是不同意的,直到今日早起去问安时,才允准我过来。所以···我也不知,下次许我过来,会是何时。” “长公主殿下明理知义,既然允你前来,想是默许了你我相交。往后,该不会阻拦了。”我心里是清楚他母亲为何如此的,于是宽慰郭靖节道。 李椅也在一旁跟着说:“是啊···长公主殿下向来温慈,不许你来,或许只是不了解尚兄为人吧。今日许你过来,必是有所了解,今后便不会再拦阻了。” “嗯···要是来不了,我也不怕。我还有你不是,你可以给我和风月兄传话呀!”郭靖节接过话道。 “谁要给你们传话了,你不是嫌我笨么?传不了,传不了······” “哎呀,你最聪慧了!乖,要听话!” “去你的!” ······ 我们一起聊了一上午,就像相交多年的老友久别重逢一样,说了很多话。中午的时候,梁王的人找到郭靖节,让其带李椅去府上饮酒,他们才依依不舍的离开。 郭靖节和李椅走后没多久,珠玑和马新莹带着仆人端了些吃食过来。 “他走啦?他去哪儿了?”马新莹一绕过屏风,就娇羞地红着脸问我。 我不解地看着马新莹:“谁?” “就是···”马新莹欲言又止,低着头,手不自觉地扯着衣角。 我见他这般模样,甚为好奇,便望向正在给我案上布置碗碟的珠玑。 珠玑温婉地笑着对我说:“先生可还记得‘吟风楼’?” 珠玑这样一说,我忙想起来,从吟风楼回来的时候,马新莹也曾这般模样过。遂恍然大悟,明白过来:“哦···难道新莹姑娘心仪之人,竟然是郭婧节?” “翩翩公子,红袖争迎。别说妹妹了,就是我见了,也是喜欢的。”珠玑不紧不慢地跟我说着。 “不行,你不许喜欢!”马新莹立刻对珠玑严厉地说道。 珠玑看着马新莹,故意说道:“我只是喜欢看看而已,又不会与你争。再说,这么好看的人,难道你还能据为己有,不许他人看呀?” “就不许!”马新莹噘着嘴,娇嗔道。珠玑见状笑了笑,摆弄起茶壶来。 我拿起象牙箸,看着他们说:“诶,我说你二人能不能矜持点?我也很好看啊,怎么不见你们为我争呢?” “反正你就在这里,又不用争。对了,小先生,他什么时候再来呀?”马新莹在一旁跪坐下,睁着大大的眼睛问我道。 我看向马新莹,俯身靠近他,问道:“我好看吗?” “嘻嘻···好看,小先生最好看了!”马新莹也俯身凑过来,盯着我,笑嘻嘻地答道。 我见他笑地那么假,心里很不爽,一边用箸夹食物,一边冷笑着说:“呵呵···再也不会来了,就算他来了,我也不让他进来!” “你···”马新莹咬牙切齿,最后生气地甩下一句话就起身出去了:“小先生是天底下最丑的,哼!” 我看着马新莹的背影,偷偷笑着,低下头去吃饭。珠玑拿起茶壶,一边起身出去,一边叹了一句:“先生,你真是······” 珠玑刚绕过屏风,就见萧秀领着邓属进来。 “这是怎么了?”萧秀不解地边走过来边问道。 “没事,二位可有吃过午饭?”我岔开话题,问道。 “方才已经用过了。”邓属答道,随后与萧秀一起跪坐下。 我想了想,遂问道:“哦,今日可是有什么事情发生?” “尚兄先用膳吧,过会儿再说。”萧秀回道。 我忙说:“无妨,你们且说着,我边吃边听。实在有些饿,就不拘泥于‘食不言’了。” “今日上午,裴识的妻子与何俅在三曲阁私会。我带裴识去看了一眼,并跟他把个中原委说清楚了。他知道真相后,表示愿意配合我们,只求能让他自己去惩处那两个人。”萧秀平心静气地对我说着。 我听完,便告诉他:“既然他愿意配合,那就让他按照饶阳公主的意思去做吧。不过,他告诉马元贽的,只能是鱼弘志密谋造反。至于杞王,只要没有同意尚恐热的交换条件,就不用把他牵扯进去。虎毒不食子,杞王若牵涉其中,事情会更难办。” “诺!”邓属应道。 “除了我们与马元贽之间的事,其余的都可直接将实情告诉裴识。他既然能有勇气以一己之力去揭发这件事,想来是个受不得欺骗的人。我们只需对他说明情由,他能知道其中用意。将来再让他配合马元贽把饶阳公主扯进去,他也不会怀疑我们的。待人以直,方能信而听命。”我补充道。 萧秀接过话,对我说:“这件事我会安排妥当,尚兄放心!” “对了,三曲阁不是无法进去的吗?怎会同意萧兄将裴识带进去?”我好奇地问道。 这时,珠玑一手端着茶壶,一手挽着马新莹进到屋内。 邓属接过话,回答我说:“昨日夜里,纪伯正说无意间看到何俅预定了今日上午的一间密室,便报了过来。二公子连夜赶去三曲阁,经纪伯正见到了他的上级,后又经他的上级,见到了三曲阁的掌柜梁冕。梁冕被二公子说动了,便答应相帮,允许我们带着裴识去密室的隔间。隔间内,能清楚地听到裴识妻子与何俅的动静。若非三曲阁不许生事,裴识定会破门而入,手刃两人。” 我听罢,笑了笑,没说话,继续低下头去吃饭。只是手中的象牙箸并不好用,又重又滑,夹吃食很费劲。 “当然,梁冕还是看在西市的米行和布庄每年三成利的份上,才同意的。”萧秀见状,补充道。 我抬起头,皱着眉头,对萧秀说道:“我总觉得···此事没这么简单。既然是这么久都不曾破例的规矩,怎么会如此容易就为我们打破了?而且我们与他素不相识,更没有交情。” “是啊,他看起来不是贪财的人,而且米行和布庄的利并不丰厚。此事颇多蹊跷,我会慢慢查的。不过,既然他肯施以援手,我们断没有拒绝的道理。”萧秀跟着我说道。 “今日朝堂上可有什么事?”我问完,又低下头,用箸夹了半天,才吃上一口。 “没什么要紧的事,都是些日常政务。”萧秀答道,随后又问我:“今日郭靖节来了,是不是长公主那边想通了?” “金堂长公主是个谨慎的人,不过既然他能同意郭靖节过来,看来心中还是偏向我的。或许,等过些时日,朝局有所变化以后,他能想清楚吧。”我放下象牙箸,答道。 “不吃了吗?”马新莹问道。 我点点头回道:“嗯!下次换竹箸吧,这个实在不好用。” 马新莹噘着嘴没回我,起身来我跟前,将托盘端起,就直接出门去了。 接着听到珠玑问我:“先生,今日很暖,连风也没有,是不是将侧门打开来,晒晒日头?” “好啊!”我答道。随后珠玑就起身去招呼仆人,将侧门推开。 邓属问道:“先生午间不歇一歇吗?” “不歇了。每次用完药都会嗜睡,午后过不了几个时辰,我怕是又会睡下了。”我回邓属道。珠玑打开侧门,我看到日头确实很好,便对萧秀和邓属说:“萧兄、邓领卫,阳光静好,我们不妨去园中逛逛?” “是啊,静···确实太静了,让人感到不适。”萧秀自顾自的嘀咕着,随后回过神来,对我说:“尚兄出去逛逛挺好,有诗岚姑娘陪着,我就放心了。我与他还有琐事要先忙去,就不陪你了。等忙完,我们再过来。” 听到此话,我只好对他们点点头,随后与他们互相行礼。他们走后,我与珠玑在园中闲散踱步,没过多久,马新莹也跟了过来。 我们来到东院的水榭,刚找个地方坐下,马新莹就好奇地问我:“裴识的妻子真的不安于室,背地里做了那种勾当?” “嗯!”我点点头回道,接着又跟他说:“你问这么多作甚?好奇害死猫,你可不能学他!” “凭啥不能学啊?那要是嫁了个不如意的咋办?”马新莹问道。 我想了想,回道:“若不如意,可直言相告,签下《放妻书》,不就一别两宽了,何必行背叛之举?” “你们男子自然是想签就签,我们女子却不同。倘若对方就是不肯签,我们一点辙也没有!”马新莹嘟着嘴,不满地说道。 我见他如此可爱的模样,便想逗逗他,遂说道:“要不···我给你出个主意?” “好啊,好啊,小先生有何妙计?”马新莹期待地看着我说。 我望着一旁的水面,装模作样地回道:“嗯···你可花些钱,找个美姬去勾引你家相公,然后捉奸在床,当场提出和离。他就算再不肯,也没颜面说‘不’了。” “啊?”马新莹吃惊地看着我,不可思议地睁大眼睛。 在我心中偷笑之时,珠玑立马说道:“妹妹,别听先生的,他是在逗你呢!如此下作的手段,怎么可以用在自己家人身上?就算要和离,也要清清楚楚的,干干净净的,与之说通透。若依然不肯,就只能摊到桌面上说了。有萧公子和先生在,妹妹,你觉得谁敢对你说‘不’吗?” “切···我才不会帮他呢!”我故意说道。 马新莹立刻跳起来说:“谁要你帮了,你个痴汉!哼···我咒你你这辈子娶一个,就被人背叛一回。就算他忠贞,我也要想办法,怂恿他背叛你。” “想都甭想!若他不是全心全意待我,他不配嫁。若我不是万分信任,我不会娶。所以,若我娶了,我必信他不会背叛,就算刀斧加身、威逼利诱也不会。”我很自信地说道。 马新莹不依不饶地说:“那要是偏就背叛了呢?” “我似乎还没有大度到宽恕这种背叛。所以,若真背叛了,那就送官府或者家法族规处置便是。不过,即便处置的是他,我想我也会痛不欲生吧。我对他投以真心,却换来他对其视如草芥。那种所托非人的苦楚,犹如穿心利箭、穿肠毒药,是我一生都不愿去尝试的。因此,对我来说,这世界上最痛苦的,不是生离死别,而是背弃和欺骗。我一直认为忠贞和坦诚,是两个人之间,最可贵的,也是彼此信任的基石。若不信,便不守;若不守,还如何白头偕老?”我答道。 马新莹点点头,若有所思道:“嗯···似乎有些道理。那诗岚姐姐呢?若是霍骞那小子背叛了你,你会咋办?” “我?我没想过。以前在望一楼中,身不由己,不敢去想。现在得遇先生,虽可以想了,却不愿去想。就像先生说的,我信他,便愿意为他去守。不去想,也是不愿徒增烦恼罢了。我与他本就不容易,各自都有许多事情必须去做,哪有闲心自寻烦恼?若真有那一日,到时候再说吧。”珠玑很轻松平静地回答着马新莹。 不知为何,珠玑越是安之若素,处变不惊,我越是喜欢。可听完珠玑的话,我却在心中生出酸楚来。 “虽然不知道你们经历过什么,不过见你们如此惺惺相惜,想必是脾性相投的。你如此信他,他定也如此信你,看来你们是没机会为背叛而烦恼了。也只有像我和小先生这样,爱胡思乱想的人,才会如此杞人忧天吧。”马新莹接过话,有些羡慕,又有些失落地回着珠玑。 我有些不开心地说:“你说你自己便是,捎上我干嘛?我又不会胡思乱想。” “切···就数你心思最多,还死鸭子嘴硬!”马新莹嘲讽我道。 我们就这样闲聊着,过了一两个时辰,回到住处,我又乏了,便躺下睡去。 这一睡,又睡到深夜。醒来时,见案几上放着糕点,我吃了几个,垫了垫肚子。一个人倚着凭几,枯坐无趣,起身推开窗,望着窗外的明月,独自吟道: 月下人如玉,嫦娥欲卷帘。 相邀辞美意,不羡广寒仙。 第九十一章尚德 “合异离坚无对错,生不论死圣人言” - 第二日,临近午时,我正与萧秀下着棋,邓属进来行礼后,将几封信交给我。 “先生、二公子,这是裴识去见马元贽之前,送过来的。”邓属对我说道。 我好奇地接过信,正不解时,萧秀问邓属道:“是饶阳公主伪造的,杞王与尚恐热的通信吧?” “正是!裴识说,这些有杞王私印的信,放在萧家更安全。他只需将鱼弘志与尚恐热的通信带去即可。”邓属答道。 我跟着问道:“他已经去了?那马元贽是如何对他的?” “裴识到了来庭坊的马元贽府上后,就再没有出来。我让人去看了,他被马元贽安排在府中一处不起眼的小园内。”邓属回道。 我点点头:“嗯,马元贽还算信守约定。” “信守约定?他只是没得选罢了。”萧秀不屑地说道。 我也跟着说道:“是啊···马元贽不过是无德无才,又无势力的左神策军中尉罢了。若是有得选,想来他也不会将我与他的约定放在眼里。” “人总看不惯仗势欺人的人,可若没有势力,又常常会被别人左右。等到真的有权有势的时候,不知那些曾经看不惯别人仗势欺人的人们,会不会约束自己,不去做同样的事?等有一天,马元贽走到了鱼弘志的位置,或许也会跟鱼弘志一样吧。”萧秀叹道。 我想到自己在做的事情,便在心中生出狠劲来,接过话叹道:“权势有多少好处,就会有多大诱惑。能抵得住那些诱惑的人,从来都不屑去争那些权势。所以,除了那些逍遥避世的人,我们都会被权势影响,要么在权势下活着,要么在权势上活着,谁也不例外。” “纵然人人都会被权势影响,却也不能一概而论。有才有德之人,手握权势,会对世间万物多做有益的影响。而那些失德之人若掌握了权势,怕是会只顾着自己,甚至胡作非为。有远见的人,会利用权势,去做功在千秋的事情。而目光短浅的人,却会利用权势,为了眼前的利益,不顾一切,甚至欺师灭祖,做尽断子绝孙之事,还洋洋得意,不知悔改。”珠玑在一旁跟着说道。 马新莹却在一旁自言自语道:“为啥这也要考量德行?怎么啥都要考量德行?” “世间的任何事,都应该量德而行。有德之人,不行逆天悖理之事,诸事行之端正,德可存之长久。无德之人,有多大才能,就会给人间带来多大危害。他们行事偏执,不顾天理人伦,对其纵容,便会给人世带来灭顶之灾。”萧秀对马新莹说道。 马新莹又问:“那何谓德呢?” “德生于心,成于行。或万箭穿心而不屈节,或深陷泥潭而不穷志,或高官厚禄而不忘本,或富贵荣华而不欺人,皆可谓之德。管仲曾言‘道德当身,不以物惑’,便是说一个人真的心生道德,就不会被物质所迷惑。那个时候,道德不是世人标榜的高高在上的标准,不是可以选择遵从或者背弃的选项,而是生于心中,如同心肝脾肺,不可被人夺走的身体的一部分,是不必思考就会去捍卫的本能。”我对马新莹解释道。 马新莹继续问:“那如何考量德行呢?” “正如尚兄所言,德之所存,非伪善可为。观其人,知其行,行之端正,德自可现。醉吟先生曾说‘试玉要烧三日满,辨材须待七年期’,量德更是要从生到死,用一辈子的点点滴滴去考量。就算是知其行,我们也只能看到其人从出生到眼下的德行,谁也无法知道今后他会不会失德,会不会变节。考量德行,只能尽力减少失德之人被重用,却无法杜绝。崇德向善,是需要一个人用一生的时间去坚守的,也是需要一个民族用一代代的努力去传承的。这不是一件必须选择去做的事,却是一件应该被选择的事。”萧秀对马新莹回道。 马新莹却托着脑袋,接着问:“为啥应该被选择呢?” “以德配物,德高则物丰,德亏则物乏。人趋物则德兴,人趋德则德兴,是故德必兴。德兴则不废物,物必用之合道。合道则知谋远,谋远方可长久。以物量德,物丰视之德高,物匮视之德亏。人趋物则不顾德,人趋德则不配物,是故德必乱。德乱则不约束,物必用而无道。物用无道则必废物,废而无止则灭亡不远矣。”我对马新莹缓缓道出心中所想,只见马新莹听得摇头晃脑的。 萧秀问道:“你听明白了吗?” “嗯···不懂!”马新莹摇摇头,答道。 萧秀一个白眼,便不再看他,低声说道:“对牛弹琴······” “你···我要明白干啥?哼!”马新莹生气的站起身,娇嗔道,接着扭头就往门外走。 我和珠玑、邓属都不约而同地笑着看他们。 萧秀见我们都在笑,略显不爽,便岔开话题,问邓属道:“可还有其他事要说的?” “哦···寿光的一些拿了好处的小官吏,去县衙自首了。只是,寿光县令却有些顽固,将那些人扣下后,却默不作声,还召集身边知情人,命令他们不许多言,似乎是想将此事弹压下去。”邓属答道。 我听罢,有些气愤:“他还真以为自己是个什么东西?连饶阳公主都办不到的事情,他竟不自量力,也不掂量掂量自己几斤几两!” “尚兄不必恼火。原先定的,明日若他没有自首,就会让他成为第三个被处决的人。在他死后,会将他的罪过张贴在县衙门前,让所有寿光的人都知道。到时候,自然会引起朝廷的注意,也会让众人明白其中原委。死是免不了的,被人唾骂更是逃不掉的。”萧秀安抚我道。 我却有些不甘,说道:“人都死了,被人唾骂,他又听不到!” “他听不到,可他的子孙能听到,他的妻妾能听到,他的亲朋能听到。他死后不仅背负骂名,还会让最亲近的人蒙羞,令子孙不齿,被世人痛恨。更何况,他的死,也会让许多人清醒一些,知道自己的罪过,让那些还心存侥幸的人,不再抱有幻想。”萧秀继续安抚我。 我心情稍稍平复,回道:“但愿如此吧。对了,崔家那边呢?最近可有动静?” “自从我们的人进到崔家以后,还没消息传来。具体情况,需问过以后,才会清楚。”萧秀答道。 我叮嘱道:“时候差不多了,可以与崔家见上一面,让他们心中有数。” “好!我会尽快安排崔家追查过来的。”萧秀应道。 这时,仆人进来说:“先生、二公子,午膳备好了。” “嗯!尚兄,我们先用膳去吧。”萧秀说着,便起身领我们去吃饭了。 - 下午未发生什么要事,我依旧和他们几人在院子消遣着。夜幕降临,匆匆用了晚膳就睡去了。 第二日,上官柳儿带了些礼物过来,嘘寒问暖了一番。我自然是陪着假笑和殷谢,送走了他。剩下的时光,我依旧是自在消遣着,朝堂上没有什么要事,我也没想在年节前做些什么,所以还是能耐下性子的。 一日后的腊月二十六,夜间的时候,我与萧秀正下着棋,邓属领了两个人进来。定眼一看,这二人不是别人,正是班离和班心兄妹两。 “班心见过先生、二公子。”班心一进来,便对我和萧秀行礼。而一旁的班离还是一样的木讷,班心见状便低声喊了句:“哥······” 班离听到,回过神来,也笨拙地作揖道:“班···班离见过二公子,还有先生。” 我见状忙起身回礼道:“二位一路颠簸,定是累坏了。快坐下歇息,不必拘束。邓领卫,劳烦让三娘做些吃食过来。” “诺!”邓属随后出门去了,我也回去坐下。 “谢先生!”班心回道,班离则作揖后有些不知所措。 珠玑去屋外找仆人拿了两个坐垫进来,马新莹则高兴地起身去班心身边,抓住班心的手,对他说道:“班心姐姐!早就听说你和班门主要来,想不到这么快。” “听到消息,一刻也没敢耽搁,怕误了先生大事。”班心对马新莹回道。他看马新莹的眼神,就像姐姐看妹妹一样疼爱。 坐垫铺好后,马新莹拉着班心跪坐下:“姐姐,快坐下,我还有好多话想跟你说呢。你的那个‘千寒冰针’弄好了吗?还有你和章起咋样了······” “咳···嗯···你二人定是累坏了,还是先去让三娘给你们弄些吃食。今晚不必过来了,好生歇息。有何事,明日再说不迟。”萧秀打断马新莹,想支开班离和班心。 班心立刻明白过来,站起身,又行礼道:“是有些饿了。先生、二公子,班心就不陪二位,先贪嘴去了。” 随后班心拉着班离准备离开,班离眼神无措。我与萧秀也起身,跟他点头示意。马新莹则一脸埋怨地瞪了一眼萧秀,跟着班心出去了。 我回到原处坐下,偶然瞥见一旁的珠玑,只见他温婉地笑着,从始至终都没有多言语一句。于是,我好奇地问道:“诗岚姑娘,你为何不问他们二人是谁?” “因何要问?他们进来时,先生和二公子都稳若泰山,想是熟识的。既然熟识,那自然是没有危害的。如此,诗岚侍奉好便是。其余的事情,与诗岚无关。知与不知,只看先生和二公子的意愿,诗岚不敢窥窃。”珠玑面不改色地答道。 我又问道:“那···你不想知道吗?” “先生的心思,诗岚不敢揣度。不过先生若只是问想与不想的话,诗岚可直言相告,不想!因为他们是谁,与诗岚没有干系。”珠玑有些反常,很急地回我道。 我好奇地看着他,再问:“姑娘怎么了?难道姑娘有难言之隐?” “先生心思缜密,自然知道诗岚为何如此。诗岚自从甘愿为先生鞍前马后,就未想过再存二心。先生这样问,恕诗岚愚笨,实在不知如何作答。”珠玑有些伤感地回道。 我也自觉有些过分,便笑着想缓和气氛:“呵呵···姑娘想多了,我不过是看他们与你遭遇差不多,所以随口问问。以前有个人告诉我,若是经历相似的人,即便只看一眼,也能察觉到心意相通之处。看来,那个人···说错了!” “或许也是对的,只是诗岚本是凡俗之人,没有那么高的境界,自然是察觉不到的。”珠玑这才放松下来,对我回道。 我笑道:“哈哈···姑娘可不是凡俗之人,警觉机敏非常人能及。还好咱们做了朋友,若是成了敌人,霍骞该多难办啊。呵呵···说来也巧,鱼弘志惹的人,怎么个个都绝顶聪明?除了你,刚刚的班心姑娘和班离门主,也都有玲珑心思。看来,这个鱼弘志,是天要亡他呀!” 这时,邓属进来说:“先生、二公子,方才送来的消息,身在长安的右神策军中的副将们,都已经被钳制住了。有四个是用钱财收买的,有两个是威逼就范的,一个是用妻儿威胁他的,还有一个比较难办,用了毒,现在已经给他解了。所有人都签了‘改弦契’,就算变节,他们也没有好下场。” “他们跟着鱼弘志,没少做恶事。这也算给他们一个机会,无论成与不成,都不委屈。”萧秀接过话说道。 我也跟着说:“他们或许有用,或许用不到。但为防万一,这也是不得已而为之。诗岚姑娘,大事在即,你可定要稳住心神。” “诗岚听凭先生安排!”珠玑认真地回道。 我冲他点点头,不再言语。 萧秀接过话对珠玑说道:“年前可不必紧张,年后才动手。快过年了,姑娘有什么要采买的,须好好想想,明日与大伙儿去西市时,可不能忘了。这可是大家一起过的第一个年节,需高兴些才好。” “谢二公子关照,诗岚···”珠玑欲说还休,看着我和萧秀,眼睛里突然就涌出了泪水,对我和萧秀又行礼说道:“谢先生,谢二公子!” 我赶忙起身去扶起他,对他说道:“姑娘···以后都是一家人了,不必事事如此。且先去歇息吧,夜深了,我也有些乏了。” “那尚兄,我也告辞了。你好生歇息!”萧秀也起身对我说道。 诗岚又行礼后,流着泪离开了。萧秀和邓属跟着后面,也出门去了。我回到榻上,闭上眼。随后听到仆人进来收拾,移了屏风,灭了灯,接着出去关上了门。我也没有多想什么,一会儿就睡着了。 第二日依旧是晴日,萧秀一大早就招呼众人要去西市。班心和班离说是累了,没有跟着去。我们一行数人,在西市逛了一天。虽临近年节,可西市却依旧热闹非凡,各国商铺都没有关门歇业的。我们买了一大车东西,回去的时候,人都挤在一辆车上,另一辆车全都堆满了新物。 回到住处,见班离和班心在窗前捣鼓什么,便凑上去。 “不对,不对,这个是安在这上面的。哎呀···你笨死了,我来!”班离抢过班心手中的木楔子,对班心埋怨道。 班心怨怒地看着班离道:“你来,你来,什么都你对!明明我那样也行的!” 我走近才看到他们在往窗户上装,那个我在千机阁中看到的防风纱。我不太懂那个防风纱的构造,便只得对他们谢道:“二位真是用心了,今后我便再不用怕寒风倒灌。” “若是风大了,也是不行的。不过这个,可挡住一些风寒。”班离一边弄着手头的活儿,一边答道。 “先···”班心转过脸,看到我,准备行礼,被我阻止了。 我又问班离:“那若是想看窗外风景呢?这个能拆开吗?” “当然行!你看这连接处,有一根长棍,一抽出来,纱布就与窗户分开了。再打开窗,想看什么风景都成。”班离答道。待他忙完手中的活儿,转身看到我,却又支支吾吾起来:“先···先生!” “班门主,辛苦了!”我对他行礼,道谢。 班心在一旁努力地向班离使眼色,可班离还是愣在那里,不知所措。班心见状,没办法,便行礼,对我说道:“先生见谅,家兄实在有些失礼了。” “无妨!既然大家都是朋友了,就不必拘泥于虚礼。我想班门主也是豁达之人,所以不在意这些。正好,我也是!班门主,方才说的,让纱布和窗户分离的办法,我不太懂。还请你给我演示一遍可好?”我笑着说道。 “哦···”班离回过神来,转过身去,给我演示了一遍:“就是这样,很简单的。” “你们在干啥呢?晚膳备好了,快来吃吧!”马新莹从门外进来,对我们说道。 班离转过身来,看着我。我对他说道:“好!我明白了。班门主辛苦了,既然饭已做好,那我们一起去吃吧。” 随后,我领着他们出门。在走廊上,我看到一人从远处飞来,手中的宝剑寒光闪闪。就在接近我的时候,被屋顶下来的人给拦截了。他们交手没几个回合,那个刺客就被擒拿住。打斗完毕,众人都没有出声。我看着园中被拿住的刺客,月光冷冷地照在他的身上,突然觉得四周静寂地可怕。 抬头仰望月亮,我闭上眼,在心中默默叹道: 寒光一闪剑如冰,暗夜孤魂影似风。 莫笑平生侠客梦,不知玉宇几多层。 第九十二章下雪 “九旋之渊难睹志,窈冥之野未识心” - 我走到刺客跟前,问道:“侠士何许人?” 那刺客怒视着我,似乎在咬牙切齿。擒住他的人,见状,踢出一脚,直接将那刺客踢得吐出一口鲜血,随后冲着那刺客说:“想死,没那么容易!” “我可与你有何仇怨?”我继续问道。 那人还是怒视我,嘴里流着血,就是不回答。 制住他的人问道:“你是潜龙渊的九龙子之一吧?让我猜猜看,你是三子嘲风?还是七子狴犴?无论是谁吧,回去告诉派你来的人,千万别再动歪心思了。我不过是七阶暗卫,你能进来,是我们想让你进来,因为在此处你毫无威胁。这里全是比我厉害的,不过单凭我一人就能轻松制服你,你觉得潜龙渊还有可乘之机吗?” “你如何知道的这般清楚?”那人终于开口说话,惊恐又愤怒地看向身后。 制住他的人没有回答他,只是轻蔑地一笑。 此时,邓属赶来,对我行礼道:“先生受惊了!” “无碍!此人是?”我问邓属道。 邓属答道:“此人是潜龙渊的。早先就发现他了,只是二公子说放他进来,我们才没有动手。” “我明白了。”我对邓属点点头,随后冲着地上的刺客说道:“回去告诉你家主事之人,若想崔珙无事,让崔元式来见我。” “另外,带一句话给他:‘明五姓,暗七望,关陇八虎出萧墙’。话带到了,他便再也不会派你来送死。”邓属补充道,随后示意擒住他的人松手。 那刺客慌忙起身,溜了出去。那个擒住他的人,在邓属使了个眼色后,行了个礼,一蹬脚就上楼了。 然后我便领着众人往药膳院的厨房走,边走边跟邓属嘱咐道:“邓领卫,方才救我的兄弟,这么晚了还要在上面守着,着实辛苦。你看,能否拿些东西犒劳一下?”· “这是份内的事,从未有恩赏的先例。所以此事,先生还是与二公子说吧,我···”邓属回我道,语气中有些为难。 我点点头,知道此事他做不了主,便没有继续说了。随后在膳房吃饭时,我与萧秀说起此事,萧秀却说服了我。 “尚兄,这些赏罚都是有规矩的。先前立了规矩,像这类份内之事,就是他们的本分,断没有恩赏的道理。若今日赏了,明日做了份内事还赏吗?那今后是不是所有份内事,都需额外恩赏才会去做?长此以往,份内事就成了份外事,不赏则无人用心,如此便再无规矩。”萧秀对我解释道。 我虽认可他的话,可心中还是觉得应该有所表示,故而又说道:“只是他救了我和大家,多少表表心意,也能让兄弟暖心。” “若忠心只有重赏才能得到,那这样的忠心必不真实,也不长久。因为等有一日,他人给出更高的赏赐,曾经的忠心就会转移他人。这不是我萧府的用人之道!所以,方才那位兄弟,绝不是这样的人。若尚兄坚持这么做,不会让他觉得亲近,只会让他觉得疏远,还会感到被羞辱了。”萧秀对我继续解释。 我皱着眉头,有些困惑,便问道:“那你什么时候才会赏呢?” “自古赏罚,恩重则堕,恩轻则寒;罚重则孤,罚轻则危。赏多无恩,罚多无情,赏罚须分明,更须得当。故而该赏时赏,该罚时罚,先有规矩,后有赏罚。凡因情加赏,因怨罢恩;因怒重罚,因私特赦,皆为赏罚不当。至于府中赏罚的规矩,若尚兄想知道,我可一一与你细说。只是有些繁细,还是用完饭再说吧。”萧秀对我回道。 我无奈地看着萧秀,忽而又自己笑了起来,接着问道:“你不是说过,我不用受此约束的吗?” 萧秀一愣,看着我不知如何回:“我······” “呵呵···府上规矩代代相传,我怎么能坏了规矩,不过是戏言而已。你看你,竟吓成这样!”我又笑着说道,拿起筷子准备吃饭。 扫了一眼四周,班离若无其事地自顾自吃着,一旁的珠玑和班心掩面而笑,邓属抿着嘴强忍着,不敢笑出声,而马新莹则笑得前仰后合的:“哈哈哈······” 萧秀有些无奈地看着众人,随后也不好意思地跟着笑了起来,没有人再去纠结赏罚的事了。 我见众人都在,却独不见三娘,便问道:“三娘呢?他用过晚膳了吗?” “三娘做好饭,就去见他儿子去啦!”马新莹回我道。 我又问:“哦···萧赐来了?” “没有。年下这么忙,他怎么会有空过来?是三娘去他那里,今夜不会回来了。”马新莹继续答道。 我突然想到已经三日了,便问萧秀:“萧兄,那个寿光的县令除掉了吗?” “来信说,已经如谋划除掉了,他的罪行也被贴在寿光的大街小巷。这会儿,应该很多人都吃不下饭吧。呵呵···”萧秀嘲讽道。 我继续问道:“那明日,轮到哪位了?” “青州刺史。”萧秀答道。 我点点头,不再问了。待用完饭,萧秀说今日大家都累了,便让众人早早歇息去了。我也确实逛累了,回去后躺下便入眠,直到第二日天蒙蒙亮才醒。 醒来就听门外萧秀的声音:“马新莹就不必去了,此处更安全。” “那诗岚姑娘呢?”邓属的声音问道。 萧秀回道:“他···跟着去吧!等等···还是算了,让他也留下来。” “诺!”邓属应道。 我睁开眼,榻前清扫的仆人见了便跑出门去,随后萧秀领着邓属进来。 萧秀来到我榻前,我坐起身,他没等我穿好衣裳便说道:“尚兄,今日百合园有一场‘连理会’。章少堂主特意飞鸽来信,让我领着班心过去看看。只是我今日还有些杂事要处理,所以只能请尚兄代我过去一趟了。想来尚兄也清楚章少堂主的用意,还请万莫推辞!” “好!这点小事,我怎会推辞?那我用完朝饭,就陪班心姑娘过去。”我一边穿衣,一边对萧秀应道。 萧秀却催促我道:“只怕是不成!因为百合园不能被外面那些眼睛看到,所以只能委屈尚兄,到了百合园再用朝饭了。我已命简从出门去引开外面的视线,稍后尚兄需从车马院上车,让班心姑娘在门前上去,迷惑他们。诗岚姑娘不便跟着过去,至于马新莹,太闹人,就也不让他跟着了。” “嗯!”我心想,萧秀还是没有完全信任珠玑,不过也不好要求他一定要去信,所以便点点头答应下来:“既如此,那便听凭萧兄安排。” 随后,萧秀送我到门口,目送我离去。我走出门,外面的天灰蒙蒙的。邓属将手中的斗篷披到我身上,与我一起向车马院走去。邓属和我一起躲在汗血马车里,等到了万金斋门口,班离和班心一起上了马车。 在路上,班离还是拘谨得很,我便开玩笑地说道:“今日的‘连理会’应当有很多佳丽赴会,班门主可得仔细寻觅,或有良缘可成。” “啊···哦···嗯···”班离还是一脸的紧张,不知道说什么。 此刻班心接过话,对我答道:“多谢先生关切,兄长的良人,我会帮他把关的。倒是先生,小小年纪,如此老成持重,莫非是已有贤内助了?” “难道非得有贤内助,才能稳重些吗?我看章少堂主,有姑娘这般贤良之人相助,也未见哪里老成持重了呀!”我立刻回道,都没及多想。 “咳,嗯···”邓属在一旁抿着嘴,憋着笑,看着车顶。班离还是一脸茫然的,不知所措般看着我和班心。 班心则轻轻咬着嘴唇,一副不甘心的样子,片刻后又说道:“听新莹和诗岚说,先生思虑缜密,不欺于人,我还以为真是个沉稳之人。看来也不过是在他们二人面前装装样子而已。先生可是倾心于他们二人,才会如此伪装?” “我倾心不倾心的,他们都日日可见,不会觅而不得,日夜苦思。”我有些被班心激怒了,口不择言地回道。 班心显然并不像万金斋里的人那般让着我,而是毫不示弱地继续挖苦我道:“日日相伴,夜夜相见,却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这怕是比苦思更苦吧?这苦,让人恨也不是,爱也不是。如此看来,先生伪装自己也情有可原。” “你···”这次换我咬牙切齿了,班心却毫不相让地盯着我,全然没了往日的柔美端庄,眼神里全是敌意。看着他的眼睛,我才突然冷静下来,岔开话题道:“眉心的那颗红痣,真好看!” 班心听罢,立刻就眉开眼笑:“哈哈···谢先生高誉,小女子愧领了!” “诶,姑娘怎么知道我许多事?看来章少堂主没少往你们院子跑啊!”我刻意问班心道。 班心听完,没有即刻回答我,而是转过脸去看着车帘,片刻后才对我回道:“他最喜欢我煮的蜂蜜普洱茶了······” 我看着班心,见他眼神中露出欣慰,却带着一丝无奈,便心疼地叹了口气:“哎!” 班心收回眼神,瞥了我一眼,对我笑了笑,不过笑容里似有苦涩和伤怀。 这时,在一旁看了半天没说一句话的邓属,憨憨地笑了两声:“嘿嘿······” “邓叔···你笑什么啊!”班心娇嗔地质问邓属。 我笑着在一旁帮腔道:“邓领卫,人家姑娘真伤心着呢,这个时候不能笑!呵呵呵呵······” “我与二位接触的时间都不短了,还是第一次见到二位这般神态,所以就觉得有趣。”邓属跟我们解释道。 班心看着邓属,抿着嘴,故作生气状。他拉了拉班离的衣袖,对班离撒娇道:“兄长,他们欺负我,你帮我打他们!” “真要打吗?”班离看着班心,很认真地问。 班心故作委屈地,很认真地冲他点点头。班离又转过脸看看我,随后看看邓属,对班心继续说道:“我打不过。” “哼···你们,你们都欺负我!”班心故作哭腔说道,接着又对班离命令道:“打不过也要打!你是我兄长,他们不敢还手的!” “既然···不敢还手,那你···自己打。”班离很认真地对班心回道。 班心看着班离,毫无办法,只得低下头,摇了摇。 随后班离问道:“你···怎么了?” 班心抬起头,双手托着班离的脸,一边摇着,一边对他说道:“我的好兄长,你怎生得这般和善?” 班离一脸懵懂地盯着他,班心看了看我与邓属,和我们一起笑了起来。一路上,四人就这样有说有笑地,很快就到了百合园。班心和班离在百合园门口下车,我与邓属到了后院的马厩才下来,从后门进园。 迎接我的,是上次夜里来时,与萧秀搭话的女子。当时昏暗未能细看,那女子迎面走来,才让我看清楚。 身比飞燕轻,貌让百花羞,手持合欢扇,肩搭彩云帔,臂缠飘仙带,衣袂不染尘,活脱脱似仙女一般。他来到跟前,连行礼都如弱柳扶风。 “窦嫣未能远迎,请先生见谅!”他边行礼边对我说道。 在我还没回过神来时,邓属问他道:“其他人都来了吗?” “都在候着了。”窦嫣答道。 邓属没多说什么,回道:“前方带路吧。” “请先生和领卫随我来。”窦嫣说着,便在前面引路。 我们跟着窦嫣,来到园中,只见男男女女,互相嬉闹着,倒是没有万金斋里那般规矩。窦嫣带着我,进到曾招待郑光的地方,茶水吃食都已备好。窦嫣让我自在消遣,我问他班心和班离,他说在园中,我也就不再问了,放他忙去。 这一整日,我都无所事事,邓属陪着我,哪儿也没去。不过偶尔有人来找邓属说话,他听完总眉头紧锁。我问他,他又不说。我在窗边,看着楼下成双成对的男女们,心里羡慕,也为他们开心。再想想自己,用尽算计,不就是希望平凡人都能拥有这样的灿烂时光,不会被黑暗笼罩么?大概,这就是我心中想要的天下吧。 等到夜幕降临,园中的人们尽数离去。用完晚膳,窦嫣领着一群人进来。走在前头的就是萧泽,身后跟着纪仲直,夏侯徙,还有我不认识的一些人。 “先生!”萧泽领着众人对我行礼。 我忙回礼,问道:“长风叔,这是?” “事出紧急,萧泽领众人,来此听候先生差遣!”萧泽回我道。 我突然有些不祥的预感,忙问:“出何事了?还请长风叔细说。” “今日鱼弘志调集南郊大营的神策军,将万金斋、公主府、郭府和左神策将军府团团围住,不许进出。并且将左神策军留守城内的将领悉数看管了起来,就在宣徽院中,禁止外出。”萧泽严肃地回我道。 我疑惑地问:“只是围住和看押,没有别的动作?” “目前没有,只是这些。现下要如何做,还请先生决断。”萧泽对我说道。 我皱起眉头,在心中思虑了片刻,对萧泽吩咐道:“先前我们打算年后再行刺,看来得提前了。时间紧迫,无法与各位细说。邓领卫,稍后需麻烦你去见马元贽一面,设法救出可代他行事的人,比如中护军王茂玄。告诉他,在后日申时,将埋伏在城外的人马,从开远门带进来。仲直兄,需你去拿鱼弘志的印信,写一张手令。然后让从城外进来的左神策军,拿着手令,去包围卫国公府、丽景门总院和玉薮泽。同时,分出一队人马潜伏在长乐坊和大宁坊中间的道路和巷子中。让那几个签了‘改弦契’的右神策军副将,自请去万金斋和马元贽府邸执勤。让他们务必在后日戌时,私下放出马元贽,并且不得闯入万金斋伤害二公子。再让马元贽从来庭坊出来后,带着潜伏的那队人马,赶去丹凤门。并告知马元贽,在我们解决掉鱼弘志以后,他才可现身。长风叔,烦请告诉枢密使,让他们做好准备。另外,还需你帮我送一份拜帖给郭靖节,明日我需去长公主府走一趟。这几日,密切关注宣徽院的仇从广和崇玄馆的刘玄靖,有任何动静,立刻让我知道。还有一些物品需准备一下,一是伪造一封鱼弘志联络刘行深,逼他造反的书信;二是几套青衣卫的衣裳,还有青衣卫的腰牌。拜托诸位了!” “定不负所托!”萧泽和众人异口同声说道,随后退去了。 我叫住了邓属:“邓领卫,稍等。” 邓属站住脚,待众人下楼后,我问他道:“萧兄是早就知道今日之事了,对吗?” 邓属却支支吾吾:“我······” “这个时候,就不必瞒我了。都告诉我吧,我好谋划周全!”我望着窗外,对邓属说道。 邓属扑通跪地,对我回道:“是!一切都如二公子所料。当初得知鱼弘志察觉到马元贽将望仙台的护卫换掉时,二公子便将裴识准备举发鱼弘志的消息透露给了阎守信。昨日傍晚南郊大营紧急点兵,晚膳前消息才送到府中。今日一早,宣徽院四角的红巾均不见了,预示情况十分危急。二公子说就是今日,所以让我领着先生来了此处。未敢提前告知,还请先生责罚!” “所以鱼弘志不是真的要谋反,只是为了在新年大朝会上,防止有人提起“盗墓案”和他曾经许下的期限,对吗?萧兄早就料到,故而不慌不忙。那他有没有什么话,让你带给我的?”我又问道。 邓属答道:“二公子说,先生知道怎么做。” “就这一句?”我皱眉追问道。 邓属肯定地说:“是!” “下雪了。”我望着窗外,看到零星的雪花飘了进来,皱着眉头自顾自地说了声。我心中有些许忧虑,却相信萧秀的判断和选择,独自叹道: 高楼无尽夜,更有雪飘寒。 万物皆生厌,不知兆瑞年。 第九十三章连雪 “死不知畏尚可生,难不退缩方能解” - “先生若是冷了,我去将手炉拿上来。”邓属关心地对我说道。 我一听,转身扶起邓属,追问道:“手炉?” “新莹一早听说了,便让我将手炉提前放到了车内的暗格里。还有熏香,我已让窦嫣拿去起炉了。”邓属一边起身,一边跟我解释道。 我点点头,心里想起马新莹,多希望此刻他能在身边。只是我也知道,他在万金斋里更安全,于是回邓属道:“一会儿让人拿上来吧,我确实有些冷了。” “诺!先生若无其它吩咐,我就先退下了。”邓属对我说道。 我转过身,看着他,肯定地点点头,回道:“嗯,辛苦了!” “明日还要去长公主府,先生早些歇息。”邓属也叮嘱我道,行完礼后,移步下楼。 我一个人在窗前伫立,望着眼前不断飘落的雪,或大、或小、或急、或缓,心里的思绪一刻都没停。盘算着将要发生的一切,生怕有一处会出现纰漏。不知过了多久,从身后传来班心的声音。 “窦主事说,寝室已安排妥了,在‘沁心阁’里。这楼上虽宽敞,却是极寒的,哪怕生着炉子,四周都放了火盆,也不见多暖和。先生,还请移步去沁心阁吧。”班心来我身边,将手炉递给我,对我说道。 这个时候,我不敢着凉,不敢生病,于是点点头,跟班心一起去了沁心阁。 路上的时候,我问班心:“姑娘,你应当知道为何将你和班门主从洛阳叫来。这几日就要动手了,你和班门主可有所准备?” “先生放心,我与兄长,等这一天等了很久,也准备了很久。”班心在身前提着灯笼,对我答道。 我又说:“班门主心善,能做到吗?” 班心停下脚步,转身对我莞尔一笑,坚定地回我道:“能!” “手刃鱼弘志以后,姑娘有何打算?”我追问道。 班心转身,边走边说:“我与兄长,从未想过以后!我们都知道,此路凶险万分,有没有以后都是未知,怎敢多想?先生无需为我等分心,以后的事,等以后再说也不迟。我知此事非同小可,先生布控全局,断不可为此等细枝末节之事分心。” “若是此次一击不成,姑娘需劝说众人离开,不可做没必要的搭救。所有罪责由我一人承担,决不能牵连萧家。若姑娘能活着见到萧秀,代我跟二公子说声抱歉。未能让萧府光耀门楣,是我能力不济···”我对班心说着,像是交代后事一般。 班心打断我道:“先生万不可再说这样的话,还‘能力不济’···这要让旁人听见,会误会你的!先生只管放手去做,其他的不必多想。听少堂主说,若非颖悟绝伦,老堂主不会让二公子代替少堂主过继给萧家的。先生来府中时间短,还不知二公子的机巧心思。二公子自协理府中事物以来,从未出现任何错漏不当之处。如今二公子既然能稳坐万金斋,想必是有万全的准备。先生且信他,也信你自家,无论发生何种情况,都不会到无法挽回的地步。先生方才的那些话,真真是多虑了。我不会代你去说抱歉,也用不着。” 我跟着班心进到沁心阁内,依旧担忧地说:“只是怕万一······” “没有万一!只要准备周密,行事得当,所有结局都是可料的,没有万一。这句话是二公子曾说过的,今日我也说与先生。望先生坚定心志,不必做无稽之忧。”班心再一次打断我,劝我道。接着,他指着床榻对我说:“先生,床榻被褥一应俱全,香炉里是新莹准备的熏香。接下来的时日,难免劳神苦思,还请先生早些歇息,养好精气神!” “这里···怎么初闻有一股花香?”我坐到榻上,问班心道。 “先生!”班心有些生气地看着我。 我看向他,怔了一下,随后微微一笑道:“好!不想了,这即更衣睡下。” 班心在一旁监视我躺下后,来我榻旁,一边给我掖好被子,一边同我说道:“这‘沁心阁’本是赏花的地方,四周栽满了花,一年四季都有花开着。连这房子用的木料,都选的是最好的紫檀,自然是香气宜人的。所以此处也唤做‘香楼’。只有你才能睡这儿。平日里此处都是窦主事自己打理,不让园中人靠近的。除非自家人或贵客来,才能在此赏花消遣。也仅仅是赏花,还没人能在此处过夜。你且安睡吧,别辜负了窦主事的心意!我先去了。” 我点点头,目送班心关上门离开。我望着四周,屋内的布局与万金斋里我的住处大体相近,连床榻的尺寸也差不多。被褥的厚薄,枕头的大小,都没有差别。唯一不同的,就是此处有着万金斋没有的花香。在花香的熏陶下,我很快就睡着了。 第二日天刚亮,我便醒了。外面的雪下了一夜都没有停,在仆人的引路下,我踏着雪,来到昨日的小楼。举头才注意到匾额上清秀的‘印雪轩’三个字,旁边还有窦嫣的落款。来到二楼,仆人已将早膳备好。我一个人潦草吃完后,仆人正收拾着,邓属就进来了。 “先生,昨日夜里传来消息,寿光县令死后,有大批官员自首。不过都是寿光县的,州、道等往上的官员,都还没有动静。”邓属行完礼,对我说道。 我冷笑着摇摇头,对邓属回道:“呵呵···料想也是如此。大概青州刺史出事以后,那些还心存侥幸的人,才能醒悟吧。不急,我们慢慢来,他们一个也别想跑!” “还有,盯着杞王的人回来说,杞王到目前仍未应允尚恐热。没有答应,但也没有直接拒绝。”邓属继续说道。 我望着窗外,不慌不忙地回道:“邓领卫,你看楼下的树,被雪压弯了枝。倘若无法将雪捅掉,也没必要去折断树枝。只要路过的人,注意些,就不会有什么危险。万一它能撑到太阳出来,将雪融了,便无需伤了景致,岂不两全其美?杞王那边,盯紧了便是,不必治其欲犯。” “诺!”邓属应道,接着又跟我禀报道:“昨夜我去见了马元贽一面,并将先生的意思跟他说了。他说会依计行事的,请先生放心!” “那王茂玄呢?”我追问道。 邓属答道:“王茂玄与马元贽不在一起。马元贽将自己的鱼符交于我,我将鱼符给了纪伯正,他带着鱼符去了宣徽院。不出意外,此刻他应该已经‘偷’出了王茂玄,正在往埋伏兵马的地方赶。” “辛苦了!一夜没睡,邓领卫先去休息。长公主府,等过了午后再去不迟。”我对邓属说道。 邓属憨憨地笑着说:“嘿嘿···没事,谢先生关切!一夜没睡而已,不碍事。往常情急之时,几天几夜不睡也是常有的。先生不必因我耽误了谋划,我能行的。” “邓叔,还是去睡吧。你若出了啥事,我怎么跟新莹交代呀?”我看着邓属,学着马新莹的口吻说道。只见邓属还是站在原地,皱着眉头,嘴上笑着,却不知如何回我。 为了打消他的疑虑,我便转移话题道:“邓叔,放心吧,我会等你醒来再去。若真去了,也会找他人陪着,不碍事的。对了,邓叔,上次救我的那个兄弟说,他是七阶暗卫,那你是几阶的啊?” “我?我是三阶。先生,我真的没事,请先生恕我不能去睡。无论先生去哪儿,我都要在先生十步之内,请先生见谅!”邓属很坚定地回我道。 我撇嘴一笑,知道他的心思,故而看着他说:“呵呵···好!是二公子让你这样的吧?其实,真的不碍事。这个节骨眼上,没有谁会注意到我这个小人物的。” “鱼弘志的死士,饶阳公主的青衣卫,现在连潜龙渊的‘九龙子’也出来了,先生不可大意!除了这些人,在长安城内,还有哪些人在虎视眈眈,尚未可知。”邓属劝我道。 我有些疑惑,便继续问道:“除了这三个,还能有谁?” “单单五姓七望就不少人,除了博陵崔家潜龙渊的‘九龙子’,还有清河崔家清荷苑的‘圣莲子’,陇西李家山涧的‘陇西山人’,赵郡李家云涧的‘燕赵山人’,范阳卢家宁国楼的‘平虏骑’,荥阳郑家修真洞的‘不尘仙’,太原王家往生殿的‘隐罗汉’,这些人都跟随各家朝贵,在近日潜入长安。除此之外,为了新年大朝会,各国使节都已入京,且都带着护卫。另外,还有长安世家大族的护卫,尤其是郭府的‘鬿雀’,乃昔日郭令公留下的护宅军,无人知其深浅。此时的长安,是最热闹,也最需小心谨慎的。还请先生许我寸步不离,以防不测。”邓属同我解释道。 我还是觉得不可思议,又追问了一句:“真的有这么多人吗?” “嗯!这些人都是隐于暗中,寻常人自然是察觉不到。但这些人却厉害得很,二公子千万叮嘱,要我不能大意。”邓属回道。 我点点头,对邓属答道:“好!既然如此,那就有劳邓叔了。准备准备,一会儿就动身去长公主府吧。回来后,我还需跟大伙儿一起将整个过程推演一遍。” “都准备好了,只看先生何时动身。”邓属回道。 我想既然这样,不如早去早回,便说:“那就现在动身吧!不是说人多么?我怕太晚,路上拥挤,不好行车。” “诺!”邓属应道。 接着我与邓属一同从后面的马厩入马车,向永兴坊的方向出发了。长安确实更热闹了,就算是时辰尚早,大街上也很多人,很多车。穿过朱雀大街的时候,还耽搁了好久。 “到了宣阳坊就转弯吧,绕过东市,这样能快些。”邓属对车外说道。 “诺!”门外应答道。 过了一会儿后,门外传来一声:“先生和领卫坐好!” 我还以为是要转弯了,没想到窗户上的铁板落了下来。之后听见门外传来女声:“何来的贼人?竟敢在大街上欲行不轨!” 随后听到有东西砸向马车,马车内虽无刀剑,却看到有几个地方的木板凸了出来。 接着又听车外一阵打斗声,之后那女子用霸道地声音问道:“袖里莲花箭,你们是荥阳郑家的?说!你们来了多少人?都在何处?” “领卫,那刺客自尽了。”车外传来一个刻意压低的声音。 邓属问道:“不是你动手的?” “不是,是石将军的千金。他正好赶上,就顺手收拾了。”那声音答道。 “石琼?”邓属眉头一紧,接着对我说:“先生,我下去看看,道声谢,不知妥否?” “应该的,我也下去吧。”我回道。 邓属却劝阻道:“先生还是在车内更好,请先生体谅!”、 我看着邓属,知道他的担心,便点点头。邓属随后开门下车,我只听到他们的谈话。 “谢姑娘仗义援手!”邓属说道。 “哼!”那女子冷笑了一声,接着说:“早知所救是你,我们定不会出手!” 随后听见马蹄的声音,片刻后邓属才进来。进来后,邓属冲我摇摇头,说道:“他不领谢,似乎上次对我们已有成见。” “邓叔不必觉得委屈。我们所做的事,本就难以让置身事外的人理解。他有误会不打紧,有许多事也说不清楚,又非必须说清楚不可,故而无需纠结这些。当下,我们还是赶去长公主府才最要紧。”我宽慰邓属道。 “诺!”邓属应道,接着对车外说:“速速动身,去长公主府。” 随后马车疾驰,没有再停下。我在马车内,对邓属问道:“刺杀的是何人,邓叔可知道一二?” “是荥阳郑家‘修真洞’的杀手,射在马车上的箭是‘修真洞’的独门暗器所发出的。目前尚不知为何要行刺先生,也不知‘修真洞’的‘不尘仙’有没有来此处。先生不必担心,有我在,就算是‘不尘仙’,也无法伤到先生半分。过会儿,我会将此事通知附近的暗卫,一来可调些人过来,二来也将消息送给萧泽,他知道如何查出这些事。”邓属对我认真地说着。 见邓属如此说,我便没什么可忧心的了,点点头,接过话道:“邓叔不必紧张,郑家未必知道车内是我,或许只是试探。若真想在这人多眼杂的地方杀人,仅凭一人之力,怕是难以做到一击致命。郑家与我没什么过节,应该是被人蛊惑的,并非就一定是坏心。石琼倒是狭义之人,等这件事了了,让新莹去见见他吧,送些礼物以示感激。” “诺!”邓属应道。 没多久我们就到了长公主府。谈完了事情,郭靖节将我送到府门口。雪还在继续下,我披着黑裘斗篷,对郭靖节作揖行礼。这时,恰巧遇到来访的李椅。 “尚兄?这么冷的天,你来见靖节,是有什么要事吗?”李椅一下马车就问我道。 我望向他,从阶上下来,走近了,与他互相行礼后,对他回道:“子殊,我从未叫过你的字,今日叫了,便是从心里认可你这个朋友。这几日,长安颇不太平,子殊今日归家后,无论发生何事,都不可再出府。还望你能规劝令尊,守拙自保。只要你们不出府门,定能相安无事。如果你也认可我这个朋友,请务必牢记这些话。” “真的要发生什么吗?我听说···”李椅皱着眉头,不解地问我。 我打断他,继续劝道:“无论发生什么,都与你无关!子殊,你可还记得白马寺中求的签?‘如今世事不相同,昨日西风今日东。说与艄公牢把舵,免教打入浪涛中。’无论发生何事,你都是最不该卷入‘浪涛’中的人。还有萧老爷的解签,他曾告诉你遇事要把握本心,免得落入风波中不能自拔。还望你守住本心,也守住宅院,信我一次。” “可是怎能无关呢?阍寺嚣张太久,今个居然围了好些官员宅子。我听说连万金斋也围了,是真的吗?”李椅依旧皱着眉头,问我道。 我伸手扶住李椅的肩膀,看着他的眼睛,对他再劝道:“我还在你面前,这才是真的。无论发生何事,都让我来做。相信我,我一定可以做到!” “我信你!我会记得尚兄的告诫,定不会出门。至于父亲,我会尽力规劝。”李椅终于被我说动,他望着我眼睛,半天才答应了下来。 我笑着点点头,接着转过身,看了看阶上的郭靖节,又望向天空。空中的雪还没有停,我不自觉地叹道:“你看这雪,无论下得多久,终究会停。无论下得多大,哪怕铺天盖地,就算能一时遮住天地,也无法一直遮下去。等雪停了,太阳就会出来。太阳出来了,雪也会融化,天地都会更加清澈。” “一定会更加清澈!风月兄说了这么多,我想你也能明白他的意思。今日就不留你一同游玩了,我需更衣侍奉母亲。你也回去好好看着你家父亲。这大年下的,可别乱跑了。”郭靖节接过我的话,对李椅说道。 郭靖节与我和李椅行礼之后,就命仆人关上了门。他说了谎,可我知道他也是为了安抚李椅,所以这并不能怪他。 随后,我也与李椅行礼道别。我让邓属安排人跟着李椅的马车,确保他安全到家。经历来时的那一幕,我不敢轻漫,同邓属一起,快马加鞭往百合园赶。 在路上,我望着窗帘外的雪,还有路上形形**忙着的人们,在心中独自叹道: 雪漫长安风欲怒,人忙路绕马难行。 千家万户迎新喜,一乘寒车盼日明。 第九十四章雪歇 “难与卧雪言生重,更敬餐氊汉子卿” - 下午的时候,待一众人等到齐,我坐在案前与他们说道:“明日酉时,让枢密使刘行深将鱼弘志意图造反的密信呈递给陛下,并告诉陛下鱼弘志围住公主府的事实。未免陛下扣押他,让他在呈递密信之前,派人去传召鱼弘志。年节下,如无意外,鱼弘志在接到传召后,会立刻有所反应,戌时左右就会动身进宫。通知金吾卫大将军郑光,在此之前肃清丹凤门与翊善坊之间的闲杂人等。至于丹凤门前的监门卫······” “监门卫没什么战力,先生不必担心,夏侯徙一人便可对付。”萧泽接过话,为我出谋。 我想了想,摇了摇头说道:“他们没什么过错,不必牵连其中。在鱼弘志出府的时候,让纪仲直在丹凤门内放一把火,烧点东西就可将他们引过去。鱼弘志听到深夜传召,必会乘坐车马。在行至一半时,需惊一惊他的马,让他远离贴身护卫。鱼弘志出行的护卫,一般在二十到一百之间,皆是他养的死士,很难对付。” “以两百计,我们在京的暗卫,除去万金斋的护卫,还有一百四十七人。其中七阶六十二人,六阶四十三人,五阶二十九人,四阶十二人,三阶一人。保守估算,对付鱼弘志的死士,七阶可以一敌五,六阶以一敌十,五阶以一敌二十,以此类推。先生想如何布置,听凭安排!”邓属对我说道。 我以前并不知道这些,在千机阁的卷宗中也没有暗卫的记载,着实有些吃惊。吃惊的不仅仅是暗卫的人数,还有战力。不过现在没时间去细究这些,需先布置好这场刺杀才是。于是我接过邓属的话,点点头问道:“邓领卫,若要打晕那些死士,而不是直接杀掉,又是何种情况呢?” “不是杀掉而是打晕的话,七阶可以一敌七,六阶可以一敌十,五阶可以一敌十五,四阶以一敌三十也能做到。至于我,大概五六十人吧。”邓属答道。 我又问:“那若是与青衣卫对战呢?” “青衣卫的话,白玉青衣勉强能与七阶打个平手,绿玉青衣的战力是白玉青衣的一半。”邓属回道。 我心中有数了,便继续说道:“好!既然如此,等鱼弘志与那群护卫分开后,派七阶去拦住死士便可以了。” “全用七阶吗?”邓属问道。 “嗯!”我肯定的点点头,接着又多想了一步,便又说:“不过,为了防止有漏网之鱼,趁机逃窜出去,在四周还要派几个四阶的监看一下。我不希望有人通风报信,哪怕是跑去丹凤门前,也不行。” “诺!”邓属应道。 “对了,在明日的丹凤门前,如此大阵仗,恐会惹人注意。有金吾卫在外围,普通人自然无法进去,但还有些是不普通的,需要让五阶将周围都护住,不可让那些人进得去、看得着。邓领卫,你告诉郑光和五阶的人,到时除了我们想让他看到的人,在丹凤门前再不许有多余的眼睛。”我继续吩咐道。 “先生放心,必不会让闲杂人进得去。”邓属十分有把握的对我回道。 我点点头,想起王宗实,便又问:“右神策军副将,中护军王宗实,他的战力如何?” “他······”邓属有些迟疑,没有把话说下去。 此刻萧泽接过话道:“王宗实我会想办法调开,先生不必担心他。他曾派人四处寻觅曹操刺董卓的七星刀,明日我会在天香楼展出这把刀,他一定会去看一看。” “嗯!为防万一,还是留几个四阶的给我吧。其余的,都可各行其事,原先做什么,继续做什么便是。至于抽调之人的空缺,就需要同级的人,相互照顾一下,不可留下缺漏。”我继续说道。 邓属回我道:“诺!我会安排好的,请先生放心。” “刺杀完以后,马元贽会进宫面圣,之后会拿着圣旨,去各处撤军。在此之前,我还需去见一个人。”我抬起眼看向案前,只见邓属和众人面不改色地看着我,我继续说道:“听邓领卫报来说,鱼弘志上午去见了白敏中。他想在后日大朝会上,让白敏中暗地里支持他。等明日鱼弘志被刺后,我们将消息带给白敏中。我想,白敏中会明白该如何做的。为防白敏中不识趣,让杨钦义在传召鱼弘志之前,就找个借口出宫,去天香楼等我。从丹凤门离开后,经过天香楼时,让杨钦义与我一同去白府。至于白崇儒,还需麻烦泽叔让薛梁吟写个请帖,就说谱了新曲,邀他鉴赏。等他到了,想办法拖住他,过了亥时才可让他回去。” “先生,若白崇儒相辞,可有它法?毕竟明日是除夕夜,他不是王宗实那样的阉人,恐不会离家。”邓属疑惑地问我道。 我想起以前的事,肯定地回道:“那就在新曲上,再加一条,鉴赏《琴诀》,他不会不去的。” “先生如何这般肯定?”班心问我道。 我看向一旁的班心,没等我说话,萧泽替我说道:“先生的决断,不必质疑。我会让薛梁吟做好这件事,绝不会出现任何差错。” “至于其它的,如宣徽院、崇玄馆等各处,皆像往常一样,密切关注。如有必要,可随机应变,但不可杀人。明日,除了鱼弘志,我不希望有其他人因我们而死。”我吩咐道。 “诺!”众人异口同声地应道,对我躬身行礼。 我也起身,对他们行礼,道:“拜托诸位了!” “定不负所托!”众人回道。 之后,众人在邓属和萧泽的带领下,移步楼下。我走到窗前,望着窗外依旧飘舞的雪,一遍一遍在心中盘算着、推演着、设想着、准备着。 待楼下的声音歇了,班心端着一盘糕点过来,他将糕点放到案几上,问我道:“马新莹做的点心,我尝了确实不错,有长进。先生,尝一口吧?” “好!”我转过身,看着案几上的糕点,微笑着回道。我来到案边跪坐下,看着班心和他眉心的红痣,不知想了什么,突然问道:“姑娘,若此次不成,你会怨我吗?” “不会。这本就是九死一生的事情,怨不着你。”班心淡定地答道。 我看着他,笑了笑,随后拿起一块糕点,祈祷道:“愿上天垂怜,明日事成。” “天何曾怜人,非毁即生!”班心抛下这样一句后,转身下楼去了。 我望着班心的背影,拿在手中的糕点还未来得及吃,惊愕而忧郁地一遍遍重复着那句话:“天何曾怜人,非毁即生。天何曾怜人,何曾怜人······” 用过晚饭,邓属过来告诉我,一切都吩咐下去了。我问他博陵崔家有没有什么动作,得知没有后,我让他将明日要惩处的人,换成了崔铉的儿子——崔潭,并让邓属在得手后,将崔潭的罪过张贴于大理寺门前。 第二日,我们算好了时辰,在收到王茂玄带着左神策军进入开远门的消息后,我领着邓属、班离、班心等人穿着公主府青衣卫的衣裳,出发了。 到翊善坊的时候,在角落里,我与他们一起下了马车,远远看着威严的右神策将军府。没一会儿,一个人在前呼后拥之下,从里面出来。这人衣着比马元贽更华贵,虽制式相似,但即便远远望去,在昏暗的雪夜,也能看到衣服上不时泛出的金光。 “这是鱼弘志没错了,不过他并未骑马,也没乘车。先生,我们该怎么做?”邓属问道。 在我犯难的时候,班心说:“先生,先前的计划或行不通了,不过我的‘千寒冰针’或能派上用场。” “千寒冰针?”我不解地望着班心。 班心跟我解释道:“用水凝成寒冰,似针状,用机械发出,可一次发出千枚。方才看到鱼弘志带的护卫,不过百人。千寒冰针发一次,便可解决大半。可若是用暗卫,倘若鱼弘志在众人护卫下逃脱了,就再难追杀。” “这针杀人吗?”我问道。 班心答道:“想让它杀人便能杀人。不过先生若想让它不杀人,可将针弄短细些,就只能伤人。还可在凝成冰的水中加入**,射中者便再无反抗之力,不出片刻就会晕倒在地。” “领卫,金吾卫在肃清丹凤门前那条路后,半个时辰前就撤离了,没有守在路口。”在我们回到马车边的时候,一人来禀报邓属。 邓属支开那人后,问我如何做。我稍思片刻后,说道:“邓领卫,让准备截击鱼弘志死士的暗卫撤出,在路口和沿途埋伏好。既然金吾卫不可靠,就只能麻烦暗卫的兄弟们了。” “听凭先生安排!”邓属应道。 我继续吩咐道:“你去通知兄弟们,之后去丹凤门前拦住鱼弘志,不必动手,只拦住就好。我与班门主和班心姑娘稍后赶到,用姑娘的千寒冰针来对付死士。若鱼弘志想逃,还需暗卫的兄弟们断了其后路。至于鱼弘志,我想亲眼目睹他的下场。事出紧急,拜托了!” “先生保重,我先去了。”邓属说完,一个跃身,上了楼顶,一眨眼功夫就消失在夜色中。 在邓属走后,我与他们二人乘车,从另一条路往丹凤门赶。在车内,我问班心:“姑娘,现在加**还来得及吗?” 班心看着我,笑而不语,将脸望向车帘外。班离看着我,有些支支吾吾地回我道:“先···先生,昨夜就加过,就···放在这车暗···夹中。” 我点点头,不再言语。看着班心,此刻他让我一点都猜不透。我知道,他想复仇,想刺杀鱼弘志,却表现的比我还冷静,像熟练的屠夫走向日日都去的屠宰场一样。 没过多久,我们到了地方。下了马车后,就看到漫天大雪,在不远处的丹凤门里升起了火光,而邓属侧身站在了鱼弘志那伙人跟前。 “先生在此稍候,我先过去料理了那些人。”班心说完,从马车的夹层中取出一件盒子一样的东西,之后拉着班离向鱼弘志走去。 马车停在路旁的树下,我伫立在马车旁,望着不远处的丹凤门。身旁的车夫站在离我不到一步的地方,他什么也没说,只是与我一样,站在原地。雪下地更急了,邓属身上已经落了一层,而他身前倒地的几个死士也支撑着不敢动。 “你究竟何人?一言不发,意欲何为?”那群死士中一人,拿着拔出的刀指着邓属问道。 邓属依旧侧立着,没搭理。不过从鱼弘志后面走过去的班心,接过话答道:“我等与你家主人有不共戴天之仇。你们若识相,即刻退下,以免丢了自家性命。” 那群死士听完,在鱼弘志的授意下一起出击,扑向邓属和班离、班心。邓属刀未出鞘,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扑过来的十一二个死士撂倒在地,依旧一言未发。班心举起手中的那个盒子,扣下机关,在大雪中未看清发出了什么,只见跟前的死士或手脸被划出血,或衣服渗出血来。那些扑向班离和班心的死士,刚冲到一半,就感觉不对,站住了。 在死士中间的鱼弘志,等了片晌,见人不动,便问:“尔等因何迟疑?速速除了贼人,咱家还要进宫面圣。” “今夜你还觉得自己进得去宫门吗?”班心笑着问,接着又说:“他们不是迟疑,是拿不动刀了!” 说罢,只见站在中间的死士,和鱼弘志身前的一大半死士,手中拿着的刀都纷纷掉落。见情势不对,鱼弘志对身边人附耳说了几句,之后见四人从不同方向往外跑。鱼弘志身边的人,从怀中掏出鸽子放了出去。 “汝为何人?施的是哪家妖法?”鱼弘志问班心。 班心笑而不答,片刻后,那些掉落刀的死士纷纷倒地。与此同时,那只放出去的鸽子被扔了回来,一同被扔回来的还有跑出去的四个人。 此刻,班心才对鱼弘志答道:“老阉贼,想搬救兵吗?我说过,今夜你进不去宫门!” 说完,班心再一次举起手中的盒子,对着鱼弘志,又动了一次机关。鱼弘志等人虽举起刀,却毫无招架之力。只有站在丹凤门前的邓属,挥动手中的刀,舞了两下。 “汝究竟何妨妖孽?”鱼弘志摸着脸上的伤口,愤怒地用尖细的声音颤抖着问道。 “老阉贼,你不识得我身上的衣裳了吗?”班心也愤怒地反问道。 鱼弘志定眼看向班心,疑惑地问:“汝乃青衣卫?” “公主派我来取你狗命!胆敢围困公主府,这便是你的下场。”班心故意提高了嗓音,对鱼弘志喊道。 “吾乃中贵人,你们竟敢···”鱼弘志没说完,就有些支支吾吾,听不清他说什么了。 此刻,从树上下来一人,对我行礼道:“先生,郭公子与同伴离开了。” “嗯!你去跟一下,确保他们安全到府。”我对那人吩咐道。 “诺!”那人应道。 那人一跃身,又上了树。我也迈开脚步,走向班心。等到我走到班心跟前,鱼弘志和剩下的死士手中的刀齐刷刷掉落在地。我看了一眼邓属,示意了一下,邓属立刻起身,飞跃到鱼弘志身前,将他周围的死士一个个敲晕。鱼弘志此刻说不清话,只剩愤怒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 等邓属敲晕最后一个站着的死士,我走上前,来到鱼弘志对面。鱼弘志此刻有些不支,瘫倒在地。我俯视着地上的鱼弘志,看着他眼神中的惊慌、恐惧和愤怒,我心中的积怨突然不再强烈,就仿佛被这漫天的风雪掩埋了。我闭上眼,此刻听到地上传来含混不清的声音:“你···你是···那个举子······” 我没理会鱼弘志,往一旁退了一步后,对邓属点点头道:“他不需要再说话了。” 邓属将手中的刀递给班离,然后对我说道:“请先生退后,以免溅了一身血,脏了衣裳。” 随后,我与邓属一起走出了十步远,看着班离举起刀,在大雪纷飞中,直接砍向鱼弘志的脖颈。血飙了三丈远,若非不是我所站方向,我与邓属都会被血脏了衣裳。伴随着飙出的血,鱼弘志的头滚向一旁。那一刻,仿佛全世界的罪恶都受到重创,好像风雪也骤然间就停了,四周从未如此安静。班心站在原地看着一切,在夜色中,我看到他脸上挂着剔透晶莹的泪水,心中生出怜悯,却又为他感到高兴。 “黑心的人,连血都比旁人刁悍,这般让人恶心。”我叹了声,之后对班离喊道:“班门主,帮我割下他一缕头发,我们就撤吧。剩下的事情,自会有人来处理。” 班离如实照做后,邓属将身上带着的青衣卫令牌仍在了旁边的草丛中,之后我们一起乘着马车离开。路上遇到赶过去的马元贽,他带着人兴冲冲地往丹凤门赶。我没有与他照面,只是擦肩而过。马车在厚厚的雪地上疾驰,我需要谢谢那匹汗血宝马。若非有它,谁能拖得动如此困阻重重的马车?若非有它,谁能在这般冰天雪地中,行地如此平稳? 我望着车内的人,心中暗暗叹道: 一马负千斤,人多雪阻行。 深知情义重,万里踏燕轻。 第九十五章起风 “绝类离伦犹入圣,风寒守暖是良人” - 马车没有直接回万金斋,而是去天香楼接了杨钦义,放下班离和班心后赶往白敏中府上。在马车里,我披上了那件黑斗篷,同杨钦义粗略讲了一下,该如何应对白敏中。杨钦义手持枢密院令牌,顺利见到白敏中。 “杨天使,深夜至此,可是圣人有何旨意?”行完礼后,白敏中恭敬地问杨钦义。 杨钦义看着他,故作惊恐状回道:“哪里有什么旨意,是有一件泼天的大事,与侍郎通风。” “哦?发生何事了?天使莫急,且坐下细细说。”白敏中皱着眉头,让人给杨钦义递上茶水,邀杨钦义坐下。 杨钦义看了我一眼,拒绝道:“咱家哪里还有心思坐···白侍郎还不知道吧,鱼弘志已经死啦!我方才来的路上,就见到他被人杀死啦!圣人卧床,想吃五谷馆的点心,这不就命咱家出来买么。谁知道···倒霉催的,竟碰上这桩晦气事。咱家这一时也不知如何办,去卫国公府却见有天兵看守,想来朝中只有侍郎是能说事的了,便来此处与侍郎知会一声。明日朝堂上,想必是乱糟糟的。这新年的大朝会呀,可不能真乱了。不知白侍郎觉得,何人可镇住场面?” “天使莫慌,依仆看来···”白敏中说到此处,眼睛瞟到杨钦义,突然谨慎起来,恭敬地问道:“哦···也不知何人能镇得住。天使觉得,何人可替圣上分忧?” “方才见马中尉带兵入宫了,不知侍郎觉得此人如何?”杨钦义反问道。 白敏中机觉地应道:“天使眼中的人,自然是最合适的。” “白侍郎还是聪明的,那咱家也不绕弯子了。鱼弘志已经死了,他可是咱家的仇人。先帝的杨贤妃就是咱家的阿姊,当年三王夺位的时候,就是这贼人想灭咱家满门。咱家与他不共戴天,隐忍至今,只恨没亲手要了他的狗命。这些是咱家的秘密,白侍郎本不必知道,权当从未听过。侍郎只需明白,他是个无恶不作的贼人便罢。明日朝堂上,白侍郎可知道如何做了?”杨钦义再问。 白敏中有些迟疑:“白某······” “死人,是没机会翻身的!那日令郎身陷囹圄,可是咱家在圣人面前言语的,侍郎是忘了吗?就算侍郎忘了,令郎是国子监的人,日后必是入仕。入仕则必要入得圣人法眼才好,否则,何时才能熬到侍郎这个位置啊?”杨钦义继续拿腔作调地故意问道。 白敏中立刻反应过来,忙行礼作揖道:“天使放心,明日大朝会,白某定不会让天使失望。日后小儿还需仰仗天使多多提携才是!” “好说!好说!如此,咱家就先告辞了!”杨钦义满意地笑着,看了我一眼,见我冲他点点头,随后便转身领我离开。 身后传来白敏中的声音:“恭送天使!” “侍郎留步,雪天路滑,就不必相送了。”杨钦义边往外走,边说道。 世间的事,总是无巧不生。有些事,躲也躲不掉;有些人,避也避不开。 刚出白府,在门前就碰到从外回来的白崇儒。快一年未见,他还是矮矮的,不见长高。除了身高不同,看起来跟萧秀一样瘦,但却不如萧秀立得住。若说萧秀是绿竹,他便是青松。他少了萧秀的那份柔韧,多了一份刚毅,似乎更易折断。我倒也没有想躲开的意思,迎面走了过去。 “长缨贤弟···”白崇儒兴高采烈地迎上来,与我打招呼。我不想同他说话,行了个礼后就继续走向马车。只听身后传来白崇儒的叹息声:“哎,你终究还是怨我······” 我没有理他,直接上车离开了。 “先生与白家二郎相识?”杨钦义在马车内问我道。 是啊,若非相识,怎会知道他那样的人,从来都不会有坏心思;若非相识,只怕我会将他也视作仇人吧。我看了一眼杨钦义,笑了笑,摇了摇头,没有作答。 此刻,一旁的邓属斥道:“不当问的,别问!” 杨钦义听完,立刻收起了好奇,缩在一旁不再言语。 我想了想,说道:“无妨!我与他,算相识的吧。他是个刚正之人,与他父亲不同,他的眼里容不下沙子。所以,今日才会将他调开。我们做的事,他容不下、忍不了,因此不必让他知道。” “诺!”邓属和杨钦义异口同声地应道。 在天香楼,我们放下杨钦义,接上班离和班心就往回赶。回到万金斋的时候,已经是半夜三更了。万金斋四周并无神策军,不过看雪地上的脚印,像是刚撤走没多久。进到园内,我便让邓属和班离、班心各自睡去,不必陪着我。仆人举着灯笼,送我到住处。见住处灯火通明,本以为是仆人准备好洗漱和吃食,没想到一推开门,绕过屏风,却见萧秀和珠玑、马新莹都在火盆旁等我。 “小先生,你终于回来啦!来,我看看,可有受伤。”马新莹窜到我跟前,抓住我的手,边往里面拽,边捏着我的手,给我号脉。 珠玑也起身,来我身边给我退下斗篷,拿去晾起来。 萧秀举起茶盏小抿一口,等我坐定后,才不慌不忙地问我道:“尚兄,外面都平静了,你可还好?” “萧兄,你为何不问我得手没有,也不问我如何刺杀的呢?”我好奇地反问道。 萧秀放下茶盏,微微一笑道:“呵呵···那些,重要吗?只要看到外面的兵撤了,就知道你做到了。到此时才回,想必是去见什么人了吧。我不关心你见了谁,所以也没必要问。” “你···你这个人,能不能不要这般聪明?明明什么都是我做的,弄得好像我是给你跑腿的一样。哎···本来还挺得意,此刻全无心思了。没劲!”我故作一脸抱怨和失望,转过脸去。看到马新莹还在捏着我的手,便笑着对马新莹说道:“还是新莹姑娘好,又温柔,又体贴,还会诊脉······” “那是,本姑娘自然是最好了。”马新莹也假笑着接过话,随后放开我的手,说道:“嗯···小先生,你需多休息,别说话了,快睡觉去!” “看来先生心情畅快,怕是睡不着吧!”珠玑从门外进来,递给我一碗姜茶,温婉地说道。 我接过姜茶,看向珠玑,心情顿时沉重起来。待珠玑坐定后,我看着他,喝了一口茶后,就将手中的茶盏放到案几上。接着我从怀中掏出班离给我的那缕头发,递给珠玑,深沉地说道:“诗岚姑娘,这是鱼弘志那贼人的头发。无法将他的头颅带来,还请姑娘见谅!” 珠玑接过头发,紧紧攥着,迟疑了片刻后,站起身,对我叩首道:“谢先生!” “姑娘快些起来,不必如此!”我忙说道,起身准备过去相扶。马新莹见状比我快一步,扶起珠玑。 珠玑再抬起头时,已是泪如泉涌,他抿着嘴,笑着对我说:“本以为自己放下了,可还是没忍住,先生勿怪。诗岚···诗岚···” 没说完,珠玑掩袖抽泣,跑了出去。我担心他,可又知道自己嘴笨,不会安慰人。于是我对马新莹使了个眼色,马新莹立刻明白过来,追了出去。 没过多久,仆人来说两位姑娘在抱头痛哭,不过来了。萧秀也同我告辞,之后就剩我一人在榻上,揪心地翻来覆去。明知不会出什么事,可我还是忧心忡忡。我辗转反侧,不知到几时才昏睡过去。再醒来时,天刚蒙蒙亮,我心中燥热,来到窗前,抽出班离说的那根棍子。打开窗,一阵寒风迎面吹入,我的脑袋如灌清水,瞬间舒爽。可片刻后,我又迷糊起来,就仿佛刚刚注入的清水,激起了池底的泥沙,让水更加浑浊了。 人啊,总希望这世界清澈一些,可再清澈的人,进入混沌的尘世,越与众不同,越激起污秽,最终被吞噬。要想水清,有很多方法,但一定不是越猛烈越好,更不可能一蹴而就。想着想着,我迷迷糊糊地回到火盆旁,倚着凭几,不知是睡是醒。 没过多久,听见开门声。我懵懂中眼睛睁开一条缝,看到马新莹蹑手蹑脚地走进来。他先是去窗边,关上了窗。接着将我斗篷拿来,铺盖在我身上。然后蹲下身,轻缓地翻动我的手腕,按住我的经脉。号了一会儿脉后,他将我的手再翻过来,用斗篷盖住。随后起身去拿鸡毛掸子,扫着火盆周边的炭灰。 “咳···咳···”我干咳两声后,睁开眼看着马新莹,假装客套道:“新莹,这么早啊!” 马新莹转过脸,鬼魅地看着我笑,接着回道:“没小先生早!明明醒了还装睡,想骗我,我就不走,看你能装到几时!” “我···呵呵···”我无言以对,随后闭上眼,仰起头来,故作正经地说:“只是觉得昏昏沉沉的,睁不开眼罢了,哪里是刻意跟你装的。” “你这些天都没能好好睡觉吧?今日需早早吃了药,睡下。否则,你身子支撑不住的。昨日就知你脉搏异常强劲,恐损耗过大,会后继无力。方才再诊脉,你的脉象已显出疲态来。要听话,早早用药,知道吗?”马新莹十分认真地看着我说。 我笑着点点头道:“知道啦···你都吩咐了,我怎敢不从?” “嗯,这才乖嘛!你好生坐着,我去给你将早膳拿来。”马新莹满意地笑着对我说道。 我问他:“这么早?三娘回来啦?” “有我,还有班心姐姐在,你要三娘回来这么早干嘛?侍候你,我两足够了。至于三娘嘛,兴许夜里能回吧。”马新莹一边回我,一边往外走。 “新莹!”我喊住他,他停下脚步,转身后,我看着他说:“新年好!” “我很好,你也要好好的。今日风很大,你不要再开窗了,也不许出门。”马新莹回我道,我点点头后,马新莹笑地像个孩子,开心地转身出门了。 上午的时候,萧秀和邓属有事去忙了,珠玑去丽景门替我拿药。而我一边焦急地等着朝堂的消息,一边与马新莹和班离、班心在住处闲聊着。 “听说青州那边的狱中,都已经人满为患了。而且关的都不是什么恶人,大多是官员和药铺的。”班心在一旁边沏茶边说道。 马新莹愤愤不平地接过话道:“他们活该!” “关的是官员和药铺伙计不假,可若说他们不是恶人,我却不认同。那些人要么见死不救,要么枉法渎职,如何不算恶人?新莹姑娘说他们活该,我看就是活该!”我也接着马新莹说道。 这时邓属进到屋内,行完礼后,跪坐下对我说:“先生,今日大朝会上,马元贽将鱼弘志的尸首抬到了大殿上。” “想来,陛下会很愤怒吧?”我轻蔑一笑,接过话道。 这时,马新莹也跟着说:“能不怒吗?毕竟是当着文武百官和各国使臣的面,出这么大事,脸上怎么挂得住啊。” “陛下本是愤怒的,不过马元贽将裴识带了过去。裴识当着陛下的面,空口指认饶阳公主诓骗自己去跟马元贽告密,说鱼弘志密谋造反。并且裴识当堂将伪造的书信呈递陛下。”邓属继续说道。 “什么?”我有些吃惊,便问道:“不是让马元贽一步步来么?他怎如此急不可耐?除此之外,他还做了什么?” “马元贽说不知书信真伪,也不知裴识所言是否为真,所以将裴识扣下,准备在陛下面前与鱼弘志对质。可是当自己匆忙入宫的时候,在丹凤门前遇到躺在地上,已经身首异处的鱼弘志,和已昏迷在地百十人护卫。他说昨夜已经问了醒过来的护卫,护卫们都说亲耳听到刺杀的人自称青衣卫。”邓属答道。 班心接过话说:“这个马元贽还挺聪明,没有将鱼弘志包围自己的事情抖出来,还把矛头直指饶阳公主。这样一来,鱼弘志的死忠们,或许都会被他收拢。而那个恶人,饶阳公主不做都不行。我猜,朝堂上那些忠于饶阳公主的,必会细数鱼弘志的罪行,并为饶阳公主和青衣卫找借口开脱吧?” “正是!朝堂上争论不休,陛下并未表露出明显的倾向,只是让京兆府尹韦澳协助马元贽抓紧追查刺客,并令饶阳公主禁足府中。裴识则暂由马元贽看押,等案件查清楚了,再行处置。至于鱼弘志,陛下本欲厚葬,但白敏中站出来陈列鱼弘志的二十大罪状,并且桩桩件件都有据可查。故而陛下再没提厚葬,只是命人将尸首抬出大殿,扔乱坟岗了事。”邓属回道。 班心却在一旁有些不以为然,将沏好的茶递给我后,对邓属说:“就这还偏向的不够明显吗?邓领卫,你跟着二公子怎么也没学着点?陛下这样做,明显是想给饶阳公主时间,让他有机会洗脱罪名。若是处置公允,便当立即羁押饶阳公主和青衣卫才是。” “你···你自说自的便是,凭啥说我邓叔?”马新莹不满地对班心说道。 “妹妹呀,我的好妹妹!我是替他着急呀,你怎能误解我呢?说起来,邓领卫的拳脚不差,御下有方,可为啥到现在还是三阶,就是升不上二阶呢?还不是每次奏对的时候,都不能见微知著。欲往上,只会本分做事是不够的!”班心对马新莹和邓属说道,边说边将手边的茶水递给他们。 邓属接过班心递过去的茶水,憨憨一笑,对班心回道:“嘿嘿···姑娘说的不错,只是有些事非我所能,便不必强求。能本分做事,踏实为人,我便知足了。升二阶的事,我也想过,二公子也帮我找过原因,可最终我还是放弃了。这世间有一种情况,是姑娘这种人无法理解的。犹如生病,就算知道症结在何处,也不是所有病都能医好的。每个人的体质有差异,就注定了命运多无常,有些病对姑娘来说很容易医治,可于一些人来说却非易事。天生的资质,如何能强求呢?姑娘无法体察我的困苦,也不能明白我的安乐,所以就不劳姑娘为我忧心了。” “邓领卫,我没···呵呵呵···好吧,我以茶代酒,敬你一杯!敬你这颗知足的心!”班心举起茶盏,对着邓属示意了一下后,一饮而尽。 邓属也跟着举起茶盏,一饮而尽。之后,邓属站起身,对我行礼道:“先生,若无他事,我先忙去了。” “邓领卫辛苦!”我也站起身,对他行礼。 邓属抬起头,又憨憨地笑道:“嘿嘿···不辛苦。先生,今日外面起风了,还挺冷的。如无要事,先生用膳就在此处吧。新莹······” “哎呀···知道啦!邓叔,你就放心忙自个的去吧。”马新莹不耐烦地打断邓属道。 邓属看着他,还是憨憨地笑着,随后看了我一眼,放心地迈步往外走。 我站在原地,看着他绕过屏风,开门出去。门开的那一刻,只听门外的风吹进来呜呜作响,像咆哮,像怒吼,也像嘶鸣。我望着门口,在心中默默吟道: 人间处处皆痴妄,可贵知足守乐常。 莫信长生真有道,一抔厚土葬秦皇。 第九十六章元日 “犹言往事尽随风,且趁新年埋龃龉” - 待我回到原位上,班心将我杯中凉了的茶倒掉,又递给我一盏冒着热气的茶。我接过后,喝了一口,放下茶盏问:“班心姑娘,今日是大年初一,所有的旧事都随着昨日一起尘封在了过去,从现在起便是新的一年,也是新的起点。对于新岁,姑娘有何期许?” “该了的事都了了,期许?现在没想好。一件占据整个心的事被解决掉,就像塞住葫芦口的塞子被拔出了,突然让酒有了自由,而酒香却不知该飘向何处才是。”班心放下手中茶壶,回我道。 马新莹接过话道:“当然是飘香入鼻,陈酒入喉,醉意入心,才是最好!姐姐,你呀,也该追随心意去做些事了。往事不提,你和班门主都被那件事误了自身,行事多不由心,其中的苦楚我是知道的。这往后没了羁绊,当然要做自在人,行如意事。” “妹妹没有家仇国恨的羁绊,可曾做得自在人?”班心笑着问马新莹。 马新莹忙说:“我不一样,我是萧府长大的孩子,生来便注定是不能事事由心的。且不说萧府的煦伏之恩,单是父母,就将我绑在了这里。而姐姐如今没有了羁绊,自然是能飞入天地,恣意洒脱的。” “你怎知我没了羁绊?这世间能毫无牵挂的人,哪里有啊,不过是放得下,与放不下罢了。”班心感慨道,手中又侍弄起茶水来。 马新莹对班心试探着问道:“姐姐还是放不下少堂主吧?” “别胡说,他心里有别人,你是知道的。”班心忙打断马新莹,阻止他乱猜下去。 马新莹却看了一眼班心,端起跟前的茶盏,满不在乎地继续说道:“我也知道你倾慕他呀,从进幽园就心有所向了,不是么?其实,姐姐可曾想过,那个章起或许不是姐姐的良缘?虽然你不爱听,可我还是要提醒姐姐,万不能委屈了自己。若真是所遇非缘,不如学我,早些抽身。否则,挨苦的都是自家,他人才不会有半分怜惜。” “妹妹!先生在呢,你瞎说什么?不知道你家先生,最爱做的便是乱牵红绳啊?再说下去,小心你家先生把你嫁出去!”班心有些不好意思了,便转移话题道。 “我没事,你们就当我是一幅不会说话的绝世之画便是。我只听着,不言语。”我在一旁一边喝茶,一边懒散地倚着凭几说道。 马新莹看了看我,对班心回道:“可拉到吧···就这还绝世之画,顶多是潦草的废稿罢了。姐姐你才来不久,可是不知,这个人太不让人省心了!若是能早些嫁出去才好呢,我就不用日日这般操心劳力了。” “你当真这样想的?真舍得?”班心忍着笑,故意问道。 马新莹看了他一眼,见他不怀好意的样子,便忙答道:“我···我有啥舍不得的!” 见马新莹口是心非的样子,我与班心不约而同地笑起来。见我们这样,马新莹有些生气了,可他却只对我凶道:“你···你笑啥呀?不许笑!” “你没发现,班心姑娘在‘移花接木’么?明明是问他的,他没咋说,倒是勾你说了不少。”我反口对马新莹提示道。 马新莹立刻明白过来,忙问班心:“对呀,姐姐,不是说你接下来的打算么,怎么说起我来了?” “我的好妹妹,你可不能听你家小先生唆摆。我不说了么,接下来还没想好呢。倒是你家小先生方才说的话,不像和善之举,倒像是别有用意之言。咱俩是姐妹,怎么着也有多年的情义了,这一条心啊,可不能受人挑拨了。”班心别有心意地对马新莹回道,看我的眼神都带着憎恶。 马新莹听罢,看了看我,又看了看班心,努努嘴道:“你俩都不是啥好人!哼······” 马新莹说完便起身,头也不回地出门去了。我瞧着马新莹可爱的模样,倚着凭几傻傻地望着他背影笑着。 班心还在侍弄着茶具,待马新莹关上门,他突然问我道:“先生还笑得出来?我家妹妹可是生气了的,你不说哄哄,也不至于笑得这般没心肺吧?” “新莹才不会真生气呢!倒是你,为何要这般与我针锋相对?我是哪里惹着姑娘了吗?”我反问道。 班心端起茶盏,喝了一口后,一边轻缓地放下茶盏,一边回我道:“我哪里有与先生针锋相对,只是先生平日里都遇到的是有礼节的人,总让着你罢了。我呢,既不像诗岚姑娘那样对先生感恩戴德,事事毕恭毕敬、言听计从;也不像新莹妹妹要担着照顾你的责任,为你身体着想,不得不事事迁就,顺你心意。虽然大仇得报有先生的功劳,可出功出力最多的,还是萧府,所以我对先生虽有感激之情,却不必像那二位一样对你百依百顺。有些话,不是我说的过分,而是先生你自恃过高,不曾平等相待,才会觉得过分。我劝先生一句,视人不可俯仰一寸,视己不可高低三分,否则难免有所差误,会妄自尊大,或是自轻自贱,最终都会生出自私来。” “姑娘的话,醍醐灌顶。是啊,我似乎是有些自私了。”我想着自己对两位姑娘的态度,不知不觉间,似乎早已失去了应有的尊重和礼貌。想想接下来的事情,我明白了自己要怎么做,遂对班心说道:“他们二人,是我有些忽视了。我知道该做什么,请姑娘放心!” “呵呵···我有什么放心不放心的?先生的话,倒是让我听不明白了。”班心看着我回道,说完又端起茶盏喝起来。 我看向班心,见他此刻泰然自若,遂笑道:“呵呵···是啊,姑娘只说了作为朋友该说的话,不是不放心,而是太放心我了。不过我还是要谢谢姑娘,这些话,诗岚和新莹都不会跟我说,而萧秀就算想说,也不会这样说的。姑娘的心意,我领受了。” “我哪有什么心意,你不得胡说!你这个人真是,总这般自作多情!”班心立刻反驳我,白了我一眼,脸色有些娇羞,微微泛红,随后就低头继续侍弄茶水。 与此同时,萧秀进门,急匆匆走到我跟前,对我说:“尚兄,刚得到消息,这几日各地的‘长生堂’和‘武生堂’陆续关门,转卖铺面。” “萧兄不必急,坐下慢慢说。他们应该是看到很多人被刺杀,心里慌了吧。没事,我们不是盯着他们么,岂能让他们跑得了?”我招呼萧秀坐下,笑着对萧秀说道。 萧秀坐下后,却依然有些急地跟我说:“尚兄有所不知,虽然朝堂判罚已有月余,可对于补偿,‘长生堂’和‘武生堂’都只是做了些表面功夫,实际上还有一大批人没有得到应有的赔偿。他们此时关门卖铺,恐是要携款逃遁。而连薏也传出消息,说是公主与陛下前几日见了一面后,回去就下令关停两个药铺,转卖资产,回笼钱财。” “赔偿数额如此巨大,饶阳公主和陛下定是舍不得。从始至终,我也没指望他们能真的悔过自新。既然如此,我们便插手吧。他们将变卖的金钱运回长安或者洛阳,必是从各地,分批次运回的。众目睽睽之下,也不可能直接运进公主府,必是找地方聚集到一起后,再与陛下划账分赃。我们等他们将钱财聚集到一处的时候,再拦截下来。将那些钱以天子和官府的名义,分发给灾民和被‘雪兔子’所害的人。虽然救济有限,但起码让那些苦难中的人能熬过这个冬天。这些事,我们不做,就没有人会去做了。”我对萧秀回道,再无心思玩笑,只觉胸口隐隐作痛。 萧秀点点头,应道:“诺!我会让人跟紧各地,若聚拢了,再与尚兄说。” “嗯!对了,崔家还没人过来吗?”我问道。 萧秀接过班心递给他的茶盏,回我道:“请帖是差人送来了,想与尚兄在三曲阁的密室见面。不过被我拒绝了,让他们直接来此处。不出意外的话,午后就会过来吧。” 我有些担忧,故而问道:“来此处?只怕······” “尚兄不必担心,来此处是最稳妥的。虽然饶阳公主的人和马元贽的人都会看到,可他们并不清楚我们的真正意图。他们最多只是听说过‘五姓七望’,知道朝中哪些人是这些家族的,知道这些世家大族都有各自的厉害之处,但对于这些世家大族的深浅和渊源,并不清楚,也查不到什么。再说,鱼弘志死了,今后饶阳公主和马元贽还会将尚兄看做一个简简单单的谋士吗?”萧秀对我解释道,随后喝了一大口茶。 我点点头,接过话道:“是啊,有些事迟早都要去做。萧兄,有一事我想与你商量。” “尚兄但说无妨!”萧秀放下茶盏,爽快地说道。 我看了看班心,道出心中所想:“既然到了这一步,我想着诗岚姑娘和新莹姑娘,再呆在此处,恐有不测。诗岚姑娘自不必说,饶阳公主是个翻脸不认人的,他常回丽景门,总归难以让人放心。至于新莹,他也与我一起露过脸,若被歹人拿他做要挟,我于心何忍?故而,我想让两位姑娘都早些离开此地。诗岚姑娘不是和霍骞有意么,就送他去与霍骞相聚吧。新莹也与父母分开很久了,何不趁此机会,让他一家团聚呢?这样一来,二位姑娘都会更安全,我也能更放心。我想,他们应该不会拒绝的吧?” “这件事我做不了主,只能将尚兄的意思与他们二人说。不过,他们愿不愿离开,就看他们自己的主意了。”萧秀对我诚恳地回道。 我点点头,班心却接过话道:“其实先生不必急于一时,他们到不得已的时候再送走不迟。此时,先生身边怕是离不得人。” “不碍事,我自己也能照顾好自己。更何况,还有萧兄和邓领卫在,三娘也会回来,离开两位姑娘,似乎也不缺什么。但若不提前送走,等事情初现端倪,怕是来不及了。所以,还请萧兄与他们说清楚。”我接过话,对班心和萧秀说道。 萧秀点了一下头,随后应了下来:“我会与他们二人说清楚的,尚兄放心!不过,最终的决定,还是在于他们二人自己的选择,我无法强求,望尚兄体谅。” “我明白,若是他们有什么想法,我再与他们当面说吧。”我对萧秀回道,心中有一丝隐忧。 班心见氛围有些低沉,突然转移话题道:“好啦,小先生,我需将此处收拾收拾。一会儿,新莹准备了屠苏酒和椒柏酒,还有胶牙饧和牢丸之类的,一堆吃食,不收拾些地方出来,怕是摆不下的。本来子时一到,城中各处都会钟鼓齐鸣。不过昨夜全城戒严,也就没听见什么声响。可元日终究是要热闹一番的,等稍后大朝会结束,估摸着爆竹声就会响起来。先生若不喜,就拿些纸布塞住耳朵吧。这园子孤零零的,听新莹说隔壁那家不久前搬去方外之地了,看来此处连邻里间的传座也是没有的。先生若是嫌冷清,酒宴开始前,可让二公子去找些亲近的人来,大家热闹热闹。” “不必了,就园内这些人吧。大家近几日都挺辛苦,今日就让他们各自松快松快,不必围着我了。”我看到了萧秀摇头,忙接过班心的话,打消了他的想法。 随后我邀萧秀在一旁下棋,而班心则找来几个仆人收拾屋子。他们将屏风之类的器物都收拾妥当后,屋子看起来,确实大了不少。不一会儿,屋外隐约听见噼里啪啦的爆竹声,大概是元日大朝会散了。又过了没多久,班心就将酒宴的案几都摆好了,垫子也都放上了。仆人陆续开始将酒具、茶具和食具摆放齐整。与此同时,珠玑也从丽景门回来了。 “先生、二公子,新年好!”珠玑温文尔雅地微笑着对我和萧秀行完礼后说道。 我看向他,忙起身,行礼道:“姑娘新年好!” “新年好!”萧秀也跟着起身行礼说道。 待三人都落座后,我便问珠玑道:“姑娘从丽景门回来,那里的两个人,可有为难你?” “他们只是问我,这几日先生如何。诗岚未敢多言,只说园子被围困时,先生出门见朋友了,不在园内。直到周围的兵丁撤走后,先生才于昨日深夜归来。其余的,就没说了。”珠玑答道。 萧秀接过话问:“那他们没有说点别的?” “他们本想让我回来问先生,如何应对马元贽和今日大朝会上发生的诸般事。只是我说先生昨夜回来气色不佳,恐今日没有精神来应对这些。他们便不再多说了,只是让我带回拜帖,说明日要过来看望先生。”珠玑继续答道。 萧秀又问:“他们明日几时过来?” “本是打算一早就过来的。我提醒他们,服药后先生需多休息,他们才想起自己造的孽。所以,将拜帖的时间推迟到午后了。”珠玑悲悯地看了我一眼,对萧秀回道。 “来吧···也该提醒他们一下了。对了,鱼弘志死后,阎守信那边,姑娘作何打算的?”我追问道。 珠玑看了看萧秀,又看着我说:“正想与先生说此事,诗岚打算午后去见见他,还请先生允准!” “去吧,有些事,是得说清楚才好。他虽不是当年的他,可毕竟当年的他也是他。既然鱼弘志不在了,他就没了用处,当然也没了威胁,无论姑娘打算如何对他,我们都会与你站在一起。”我接过话,对珠玑宽慰道。 珠玑听罢,又起身行礼道:“谢先生体谅!” “姑娘快起身说话。”我忙扶起他,随后与他一起坐下,心中有些失落,边坐边叹道:“你呀,总是这般彬彬有礼。” 珠玑莞尔一笑,没有纠结于此,只是与我说起自己的打算:“先生,阎守信那边,我想与他说明真相,劝他离开长安,找个没有是非的地方安度晚年。” “嗯,那就这样去办吧。”我对珠玑点点头道。 随后萧秀接过话说:“姑娘,你知道霍骞他身不由己,若是你二人相聚,恐怕不适合带上阎守信。所以,到时候,还望姑娘不可心慈,需守住底线才是。” “二公子提醒的是,诗岚知道该如何做。二公子放心,诗岚明白,能饶他一命,已是底线了,我绝不会傻到自留祸根。”珠玑回萧秀道。 萧秀也放心地点点头,拿起棋子盯着棋盘说道:“那就好!姑娘,若是需要,可向薛梁吟支些金钱,给阎守信做安家之用。我已与薛梁吟打过招呼,姑娘去了只管找他便是。” “不是,萧兄何时与他打招呼的?你方才就是从他那边回来的?”我好奇地问道。 萧秀拿着棋子,抬眼看了我一下,又低下头看着棋盘回道:“不是啊。这点小事,我打声招呼还要告知尚兄?我早在阎守信去乐坊的时候,就跟薛梁吟说过了。像这种小事,尚兄你就不必过问了,清心养病才是!” 我看着他,又钦佩,又无语。转过脸,看了眼珠玑,遂不由得与珠玑相视一笑。 珠玑边笑边说:“谢二公子!我看大伙儿都在忙,我就不陪二位了,也去搭把手。” 萧秀盯着棋盘没出声,我对珠玑点点头,随后珠玑起身也跟着班心忙活起来。 看着眼前的景,让我情不自禁的在心中生出感慨来: 一生一梦一元正,一岁一欢一妙人。 喜笑颜开新酒色,闻香便醉不怀贞。 第九十七章年宴 “未必贤良合我意,心无束缚只求真” - “···五辛盘放正中,是吃酒要用的;胶牙饧放左上角,随取随用;牢丸端上去的时候,一定要撒些芫荽,这样吃起来才更香···”马新莹开始指使仆人摆席了,珠玑则领着仆人到院中插幡子去了。 这时,邓属进来,对我们行礼后,说了一条小道消息:“先生、二公子,墙里传来消息说,马元贽奏请陛下,想让左神策军中护军王茂玄接替鱼弘志做右神策军护军中尉,而让自己的干儿子马公儒接替王茂玄,升任自己的副手。” “皇帝答应了?”萧秀问道。 邓属点点头道:“虽还未成文,但陛下已经首肯了。” “你让刘行深提醒皇帝一下,不可不防其一人坐大。如果皇帝还没反应过来,就让他私下规劝,提个建议,让王宗实接替王茂玄,而马公儒则调去右军接替王宗实。自从仇士良死后,除了鱼弘志,神策军就在王姓和马姓手里,没有旁人能插手。虽然他们之间大多没有血缘关系,却还是有些传承勾连的。既然如此,就让这两姓互相制衡吧。”萧秀跟邓属吩咐道。 “诺!”邓属应道。 这时,屋外传来“轰隆”一声巨响,吓得我一哆嗦。待我抬起头来望向门口时,马新莹和仆人们也都停下手中的活,跑出去看个究竟。我则不知所以地看着萧秀和邓属,他二人倒是坐得很稳。 邓属见状,忙跟我解释道:“先生见谅,是班门主和班心姑娘,说是弄出些声响给院子添添热闹。” “爆竹我是知道的,也没有响声这么大的。他们是又弄出了什么珍奇玩意儿吧?”我好奇地问邓属。 邓属回道:“听班心姑娘说,是章少堂主从清虚子道长那里弄到的一本什么书······什么书来着,方才还记得的······” “《太上圣祖金丹秘诀》!”萧秀接过话,帮邓属说道。 “对,对,就是此书。他说里面记载了一种炼丹石的法子,可以加以利用,再改良改良,能弄出比爆竹更大的声响来。班心姑娘说,他与班门主在鲁班门试过,是能行得通的。今日在此,虽简陋了些,可还是想试一试。”邓属接着说道。 萧秀冷笑一声,说道:“呵···在洛阳的时候就听说了,想不到他们还真弄得有些模样。只是想用在弓弩上,怕是还要用些时日才能弄出来吧。” “那些丹石能用在弓弩上?作何用?”我好奇地继续问道。 萧秀落下一颗子,答道:“具体我不太清楚了,倒是听章少堂主夸口说,若是成了,丹石发出的弓弩无需人力便能射出百丈远,威力要胜过诸葛连弩几十倍。不过到底能不能真如他所言,就不得而知了。” “听这声响,倒是也不无可能。只是若真用于战场,怕是会惊了战马吧?倘若用于狩猎,也会吓跑猎物,最多能打一只,其它的鸟兽闻声便会四散而逃。故而,若真想用于弓弩上,最好将这声响弄小些才好。”我随口一说,没想太多。 邓属听完,却用心地问道:“先生是不喜这声响吗?我这便让他们二人停了。” “别!你没看大伙儿都跑出去观赏了么?多好啊,又热闹,干嘛要停了?我没说不喜欢,邓领卫误会我了,呵呵···”我笑着阻止邓属道。 这时就听门口传来马新莹的声音:“哎呀,别看啦,有啥好看的,脏兮兮的。开宴啦,开宴啦,走,走,走······” 随后就见马新莹将仆人们都撵回了屋内,没过多久,珠玑和班离兄妹两也进屋坐好。 萧秀见众人都坐定,便招呼我道:“尚兄,我们也上席吧?” 我点点头,与萧秀、邓属一起坐到各自的案几前。我看到仆人和马新莹他们,却不见暗卫的兄弟们,便问邓属:“邓领卫,护卫的兄弟们呢?今日应不会有大事,何不一起叫来热闹一下?” “谢先生关切!他们人太多,在东院也有酒宴,就不过来打扰了。”邓属答道。 我又问:“那酒食是否一样?万不可慢待了兄弟们!” “是一样的,新莹和诗岚姑娘前几日就备好了酒食,先生放心。”邓属肯定地回道。 我满意地点点头,眼神扫过萧秀,只见萧秀示意我举杯开席。我也不客套了,举起茶盏,对众人说道:“相识旧岁,三生有幸!叨扰喜忧,尽随昨去。三阳回始,四序来祥,福延新日,庆寿无疆。前路茫茫,感念同行,君恩似海,君情似天,恰逢新岁,共举此杯,开宴聚喜,不负佳时。” 说完,众人一起喝了这杯。随后便是仆人们叩头或肃拜谢礼,说些拜年的吉祥话。我本是不习惯这样场面的,可萧秀示意我要接受。我想到他以前说过的话,为了不让场面难堪,便只好硬着头皮,微笑着接受众人的拜年礼。 在仆人拜完年后,马新莹走到席前,对我行肃拜礼后,说:“小先生,今年可要听话些,这样病定能好起来的!” “是,新莹姑娘的话,一定听!”我笑着对他回道,举起茶盏,对他饮了口茶。 马新莹也笑道:“嘻嘻···这才乖嘛!” 马新莹回到案几后,邓属来到跟前行跪拜礼,道:“愿先生心想事成、身体康健!” “邓领卫快请起!也祝你平平安安、无虑无忧。”我含笑说完,同样举盏,喝了口茶。 邓属回座后,萧秀竟也起身来到我案前,对我行跪拜礼。我忙起身,前去搀扶,同时说道:“萧兄作甚?你我不必如此!” “应该的,尚兄就不必推辞了!”萧秀一边起身,一边微笑着说,随后又对我说起祝福的话:“新年伊始,愿尚兄万事如意、大展宏图!” “祝萧兄常伴笑颜、无妨贪欢。”我笑道,接着躬身作揖。 待我们各自回到座位上,珠玑起身来我跟前,行肃拜礼后,说:“先生才华横溢、洪福齐天,诗岚只愿先生今年能一帆风顺、恣意洒脱!” “谢姑娘吉言,也祝你诸事顺心、花好月圆!”我笑着回道,端起茶盏,也饮了一口。其实我心里,多希望他的花好月圆里的另一个人是我。这念头一闪而过,我没有多说什么,见珠玑回到座位后,我便低下头吃了口菜,不想多看他。 “我兄妹二人,愿先生鹏程万里、缔结良缘!”正低头吃着的时候,听到班心的声音。我抬起头,只见班心和班离正在案前对我拱手作揖。 我忙起身,一边作揖还礼,一边接过话道:“谢二位善意,我也祝二位能意气风发、开年大吉!” 待班离和班心回到位子上,我便对众人说道:“大伙儿随意些,不必拘礼,尽情吃喝!” “怕是不成,请尚兄见谅!下午还要见崔家的人,大伙儿吃一巡酒便罢,多用些吃食。今日还有鹿肉,这平时可吃不着,大伙儿可多吃些,不必守礼自束。”萧秀一面劝阻我,一面对众人解释道。 “谢先生!谢二公子!”众人异口同声地答谢道。 随后众人便吃吃喝喝起来,我看着众人,也欢喜地吃起来。我打心眼里喜欢这样热闹的氛围,不太吵闹,不太清冷,一切都恰到好处。 酒席结束后,珠玑便与我们道别,去了乐坊。众人脸上都红扑扑的,微微露出醉意。收拾完案几碗碟,一切又恢复如初,只是房间还遗留着一股屠苏酒的香气。班心将窗户打开,连着纱布,风吹不进来,但却可以给房间换换气。 众人刚收拾完,就有仆人来说:“先生、二公子,门口来了崔家的人,放他们进来吗?” “此处已收拾妥当,将他们引来这里吧。”萧秀对那仆人回道。 “诺!”仆人退出去后,没过多久,就见他领来了三个人,这走在前头的,便是那日在天香楼里见到的崔家新掌令人,崔鸿。 萧秀示意我坐在席上别动,他自己则站起身,对崔鸿拱手作揖道:“崔掌令远道而来,萧某有失远迎,万望见谅!” “主家客气,不知上座是何人?”崔鸿对萧秀回礼完了后,问萧秀道。 萧秀答道:“乃是我萧府上宾。” 萧秀边说,边将崔鸿引到自己的坐席上。崔鸿身后跟着一个知天命的文人,和一个不惑之年的护卫。走近以后,崔鸿似乎认出我了,便问道:“这位不是那日在天香楼挑帘的才俊吗?” “正是!天香楼掌柜亦是我等同道中人。”萧秀回道。 崔鸿落座后,接过话道:“看来···你们对我崔家,是蓄谋已久了。说吧,你们有何目的?” “呵···我想灭了崔家,这个目的如何?”我冷笑着,反问道。 崔鸿先是一愣,接着质疑道:“若先掌令告诉我的是真的,我们五姓七望皆是出自你萧府,那我不怀疑你们的能力。只是,既然扶持了几大家族几百年,为何此时想灭了我崔家?我崔家从未有逾矩之举,亦未曾祸国殃民。你们萧府定的规矩,我崔家皆未打破,难道你们想背信弃义吗?” “在崔掌令眼里,崔铉的所作所为都不算祸国殃民吗?青州的百姓,尸骨未寒,这样无耻之言,你竟说得出口?”萧秀怒目瞪着崔鸿,责问道。 崔鸿却争辩道:“崔铉乃是替公主做事,非他本意,岂能将罪责都推到他一人身上?尔等不过是无法追究元凶,找我崔家人替罪罢了!” “谁说我们不追究元凶?凡是参与其中的,一个也逃不掉,我会一个一个找他们算账!”我凶狠狠地对崔鸿回道。 崔鸿皱着眉头,看着我,忙问道:“那些微末的药铺伙计,他们不过是听命行事罢了,他们有什么罪?你们到底要杀多少人才肯罢休?” “十人杀一人,十人都有罪!难道处决了元凶,其他人就可以置身事外吗?他们若主动认罪伏法,我不会杀他们,自有官府判决。可有些人不肯认,有些人不敢认,我若不帮帮他们,青州百姓的冤魂如何安息?”我反问道。 崔鸿有些颤抖地问:“你们究竟想干什么?” “为冤屈的百姓讨个公正,为世间的道义找个活路!”我义正辞严地答道。 崔鸿有些不信,眯着眼问:“那你们又能得到什么?” “崔掌令大概不信,有些人秉持正义,心怀家国,情系百姓,从不为了谋私利,只是想让世人都走在正道上。是啊,像你这样的人怎么会信?你自私太久了,忘了我们都流淌着传承千年的,像荆轲一样,为世间正道只身赴死的大义血液。古往今来,这样的血液只会昏睡,不会死亡,总有人会苏醒,总有人会战斗,总有人会奋不顾身。”我激动地回道。 崔鸿一边听,一边闭上眼,深深纳吐一口气后,没有看我,也没有看萧秀,而是望着案几上的茶,感慨道:“谁人不曾年少,哪个不曾纯情。可如足下这般偏执又坚定的,某寡闻初见,不由感佩之至。大概高洁之人,皆如夏蝉,无人信,亦独鸣。也罢,此事某再不插手,听凭阁下处置。某有一问,还请阁下解答。” “崔掌令请问。”我接话道。 崔鸿定眼看着我问道:“阁下以为,世间何为仁爱?” “仁有真伪,爱有大小。真仁者,不以仁失义,不为仁失德。伪仁者,虽满口仁义道德,却行之不正,坐之不端,以仁掩私,为仁饰己。大爱无私,爱于万物,其次爱人,其次爱族,其次爱国,其次爱家,其次爱君臣亲友。兼爱天下,则天下共举,可聚众之力,公而不私,源源不断。小爱自私,爱己身,爱私利,迷于妄欲,困于短视,囚于世俗,劳而不得,穷极一生。”我也看着他,认真且坚定地答道。 崔鸿突然嘴角露出微笑,接着又问我道:“听阁下之言,颇有贤者之风。阁下,是想做当世君子吗?” “适贤者,为君子;适真者,不以君子而束己。吾愿为真者,求真而不束己。”我毫不犹豫地答道。 崔鸿听罢,笑道:“哈哈,不以君子而束己,哈哈······那依阁下之见,国欲昌盛,族欲长存,当以何为?” “为君者,当知君之重,国之兴衰,族之存亡,系于一身,不可肆意妄为,不可姑息养奸,不可慵懒惰政,不可目光短浅。为臣者,当知臣之责,国策施行,一方安定,系于己身,不可结党营私,不可滥权渎职,不可任人唯亲,不可德行败坏。国境之内,天地之间,无论高低贵贱,无论贫富智愚,无论康健病疾,凡行于境内,以诚奉国,守法自束,修德自安者,皆可谓之良民,除此之外者,谓之刁民。良民于国,百利无害;刁民于国,祸乱之源。良民需善养,刁民需教改。国之爱民,不可偏,偏则良民亦刁;不可独,独则刁不改良。故国欲昌盛,族欲长存,必苛责于君,约束于臣,兼爱于民。”我依旧看着他,说出心中所想。 崔鸿又问:“何谓善养于民?” “善养民者,非贤之命,不从;非强国利民之言,不听;非长久之策,不施;非正风合俗之事,不允。”我答道。 崔鸿点点头道:“听阁下之言,某自愧不如,无颜再为族人求私情。七叔,你还有何想说的吗?” 崔鸿看着身后那个文质彬彬的文人,只见那人站了出来,对我和萧秀作揖行礼道:“二位点名让鄙人前来,不知所为何事?” “崔节度在河中的施政,吾也略有耳闻。行事周正,不入歧途。如今朝廷正当用人之际,刑部尚书之位空缺,崔节度若有心一争,吾愿从中周旋。”我跟崔元式回道。 崔元式又问:“鄙人何德何能,引阁下垂青?” “不为别的,只因信你不会徇私枉法。”我答道。 崔元式继续问道:“当如何争,还请赐教!” “需请崔公走一趟卫国公府,不必行贿,不必恭维,只需拜访一下便是。公往日是如何,便是如何,无需刻意。剩下的,我等自会想办法助你。”萧秀接过话,对崔元式答道。 崔元式纳闷道:“尔等想办法?尔等有何办法?” “至于如何去做,崔公就不必知道了。助崔公坐上刑部尚书之位,也算是我萧府对崔家的一点补偿。至于尚在狱中的崔珙,我们也会想办法让他毫发无损地出来。”萧秀自信且高傲地答道。 崔鸿立刻接过话道:“好!若真能如此,我崔家感激不尽。今后如有需要,崔家上下必鼎力相助!对了,有一事某需坦诚,前日郑家派出修真洞杀手,乃是某借中书侍郎郑朗权知户部不成一事怂恿的。” “什么?竟有此事?我劝崔掌令莫要自取灭亡!至于郑家,崔掌令告诉他们,若不收手,郑肃、郑朗这些郑家人,不久就会远离朝堂。”萧秀有些恼怒道。 崔鸿赶紧道歉:“此事乃某之责,请二位宽恕某无知之过。今后某断不会再行此等事,亦会劝阻郑家,望二位息怒!” “崔掌令不必自责,吾不知汝,汝不知吾,方生误会。既然误会已解,便该再无嫌隙才是。”我微笑着对崔鸿说道。 崔鸿起身对我作揖道:“阁下高义,令某汗颜!已叨扰多时,新年伊始,诸事缠身,就先行告辞了。” 我也起身,对崔鸿作揖道:“有幸相识,崔掌令慢走。” 我与萧秀将他们送至门口,一阵寒风袭来,我突觉寒意入骨,手不自觉紧紧抓着衣袖颤抖着。 此刻,崔鸿转身对我问道:“未及相问,不知阁下姓甚名谁?它日也好提名相见。” “吾乃尚风月,切盼再见!”我紧紧攥着拳头,强撑着微笑说道。 崔鸿也笑着说:“呵呵···本想着今日是来做交易的,没想到竟获益颇丰。阁下留步,告辞!” 我再也不能多说一个字,勉强撑着微笑,目送崔鸿离开。萧秀跟着崔鸿,送他出院子。等崔鸿和萧秀在视野里消失,我再也撑不住了,瘫倒在门口,只有脑海中还有人在吟诗: 伶俜月,蓬松头,世间风雨几时休? 不若高歌学隐士,逍遥自在莫知愁。 第九十八章欲别 “悔不相识早,分别欲语迟” - “···先生这样多久了?每次都会这样吗?”我再清醒时,闭着眼听见上官柳儿的声音。睁眼只见上官柳儿正在榻前,对珠玑咄咄逼人,一旁还站着萧秀和邓属。 珠玑摇着头,正准备解释,我支撑着爬起身,对他们说道:“不知上官姑娘驾临,风月失礼了。” “先生醒了。”上官柳儿转头看向我,露出惊喜而妩媚的笑。见我要起身,他忙坐到榻旁,按住我的肩膀说:“快,快躺下。先生不必多礼,柳儿又不是外人。” “谢姑娘体恤。”我也客套地说了一句,随后在他的指下,躺回枕头上。 上官柳儿又伸手来抚我额头,忙装作十分心疼的模样看着我,随后转身对珠玑说:“先生额头烫得紧,快将那手巾,湿些水,拿来。” 珠玑赶紧去火盆旁,将手巾湿水拧干后,拿过来。躺在枕头上的我,此刻倒是不知所措,有些迷惘,既迷上官柳儿的倾城容貌,也迷他的温柔和怜惜。若非瞥见一旁站着的萧秀一脸鄙夷,我还真沉溺在这似水柔情之中了,误以为此刻便是如梦佳期。 是啊,这世间所有无缘无故的幸运,总是伴随着吃人的真相,痴迷幸运的人大多都死于不知不觉中。 想到此处,我便立刻清醒过来,将上官柳儿准备敷在我额头的毛巾,从他手中接过,之后说道:“风月微贱之躯,怎敢劳姑娘亲自照顾。何况君子拘礼,恪守尺寸,虽不通情,亦当行己有耻,不可与夷蛮同流,不该学轻薄之态,万望姑娘成全。” “哦,呵···看来是柳儿失礼了,还请先生见谅!”上官柳儿站起身,一边行礼,一边对我说道。 我忙回道:“姑娘言重了,是风月不够通情达理才是,让姑娘见笑了。” “呵呵···奴家是笑了,不过奴家不是笑先生迂腐,而是笑自己世俗。大概是从未被人如此拒绝过,所以误以为世人都一样。却不知世间还有像先生这般高洁之人,守礼知耻,不落尘俗。奴家还笑曾经遇到的那些人,他们大多都饱读圣贤书,可无一人能真正践行圣贤的言论,做到克己复礼,或许是圣贤自己也做不到吧。不过今日见先生言行,让奴家自惭形秽,除了刮目相看,更是心生敬意。”上官柳儿突然有些诚恳地对我说道,不过我却不敢信他。世人皆如此,一旦不信一个人,就连他真诚的言语和朴实的样子都不会信,我也不例外。 我看了他一眼,不忍再继续看,遂接过话道:“风月不过闲散之人,斗胆率性而为。姑娘身居其位,自然是无法事事由心,难免会身不由己、言不由衷,其中难言之处可想而知。风月虽愚昧,却知姑娘所为,乃人所不能,对姑娘亦是感佩之至。不知姑娘今日前来,所为何事?” “今日登门,本是有要事相商。不过柳儿见先生这般,心痛如绞,不忍让先生再劳神苦思,还是不说了吧。先生多多歇息,才是最要紧的。”上官柳儿似乎真的打算不提其他事了,有些怜悯地对我说道。 我见状,看他比我还可伶,也知如果不提,他无法跟饶阳公主交代,便对他说道:“姑娘怜惜,风月敬谢。不过怎忍姑娘为难,我猜姑娘是为鱼弘志被杀一事来的吧?” “先生知晓此事?”上官柳儿故作吃惊状,问道。 我笑着说:“全城皆知,风月又怎能不知呢?” “昨日大朝会时,公主被马元贽所谮,诬蔑为元凶。朝中大臣们,那些原本跟鱼弘志亲近的自不必说,都对公主口诛笔伐。连那些平日不表露态度的,有好些,竟也对公主多加指责,全然不管鱼弘志之死并非公主所为。对于此,我等深陷困局,不知先生可有良策,帮公主解围?”上官柳儿皱着眉头,问我道。 我忙问:“不是说鱼弘志是被青衣卫所杀么?姑娘为何要替青衣卫想办法脱罪?” “青衣卫也是公主的青衣卫。更何况当时青衣卫困在府中,被看地死死的,根本没可能去刺杀。虽我与青衣卫并不对付,可事涉公主,便也不得不恳求先生出谋划策。”上官柳儿对我答道。 我笑道:“呵呵···原来上官姑娘这般大公无私。我以为鱼弘志死后,公主便前路坦荡,挡在姑娘面前的只剩青衣卫了呢。看来是尚某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望上官姑娘见谅!其实这件事很简单,姑娘将我交给饶阳公主便是。” “先生此话何意?此事与先生有何干系?我怎会···难道···”上官柳儿疑惑不解地看着我问道。 我接过话道:“不错,鱼弘志是我杀的。” “先生莫不是说笑吧?鱼弘志···先生···怎么可能?”上官柳儿将信将疑地说道。 我又说道:“上官姑娘觉得我这样的文人,不会有一些江湖的朋友,这也是合情合理的。不过姑娘却错了,我还是有些大隐于市、身手了得的朋友。当时公主府被围困,无法与姑娘和公主取得联系,唯恐二位遭遇不测,风月便不自量力,欲施以援手。可神策军实在太多,故而只想着擒贼先擒王,这才聚集了一帮朋友,瞅准时机下手了。跟那些护卫报青衣卫的名号,一来想震慑他们一下,二来也是为姑娘的将来做筹划。我自以为鱼弘志死后,再也没有人能挡住饶阳公主的路,但却有青衣卫挡在姑娘面前,故而想借此机会帮姑娘除掉障碍。可如今看来,是我小人心思,不如姑娘这般深明大义。所以,恳请姑娘将我交给饶阳公主,送至御前,以解公主之困。” “先生哪里的话,是柳儿愚钝,全然未领会先生的深谋远猷。而今知道了先生为柳儿这般谋划,心中感激涕零,岂会将先生置于刀俎之中?请先生放心,柳儿知道该如何做了,先生只管好生歇息,无需再劳神苦思。柳儿打扰多时,也该告辞了。”上官柳儿说着便要走。 我忙补充道:“对了,姑娘,有一事需请姑娘允准。” “先生请讲,有能效劳之处,柳儿万死不辞。”上官柳儿回道。 我撑起身子,看着他说:“过几日,我想让珠玑姑娘回一趟故乡,见一见长辈,不知可否?” “呵呵···先生,珠玑本就是你的人了。你让他去哪儿,不必与奴家商量的。”上官柳儿像洞悉一切一样,和善地笑着回我。 “谢姑娘!”我谢道,又看向邓属,对上官柳儿说:“那下次取药,我让这位壮士前去,还望姑娘莫拒。” “行、行、行,怎样都行!先生快躺下,可别着凉了。柳儿手脚笨拙,就不侍候跟前了,这即告辞。先生可得顾惜自身,下次来时,柳儿望见到一个精神抖擞的先生。”上官柳儿一边俯身让我躺下,一边对我说道。在给我掖好被子后,他才行礼告辞。 我目送他离去,在他绕过屏风后,只听他对珠玑说:“好生照顾先生。先生待你这般好,你更该结草衔环,莫要辜负了先生的一番心意。他日若去见了长辈,要守礼节,知进退。该教的纲常伦理都教过,该说的世故人情也都说过,你当知道如何做,可别丢了咱们姐妹的颜面。” “诺!”珠玑答道。之后,就听他们出门的脚步声,再无其他声音了。 等到脚步声消失,珠玑回到我榻前,我勉强坐起身问他道:“不知萧兄有没有跟你说,鱼弘志已死,姑娘在长安再无牵挂。霍骞身居岭南,我知你们惺惺相惜,想着过两日便让萧兄安排你去岭南与他相聚。故而方才对上官柳儿虚与委蛇,不周之处,还望姑娘莫怪。” “先生对诗岚情深恩重,诗岚心知肚明,却不知该如何报答。”珠玑一边将被子给我围好,一边对我说着,低着头不看我。 我笑着说:“呵呵···这点小事,何须什么报答?说起来,你也帮了我很多,还在身边日日悉心照料,颇为辛苦。我们是朋友,不需要细细计较恩情和亏欠,互相帮助本就是朋友间最朴实的情义。若真的事事都斤斤计较,我帮你多少,便想着你得回报我多少,只有这样才觉得心中平衡,那我们就真算不得朋友了。倒像是商人之间做买卖一样,所有情义都是虚假的,都是围绕心中的那杆秤生出的体面罢了。所以,姑娘不必报答,朋友之间,有真诚和体谅就足够了。这样,无论身处何处,情义都在,不会转身即忘。等到有缘再见之时,还能彼此投以笑容,而那笑容不含杂质,清澈见底。” “诗岚本是浮萍之人,得遇先生才能脱离苦海,又是先生涉险为我报了家仇,还是先生成全我的痴妄。先生之恩,诗岚铭感五内,无以言表,叩谢以达。”珠玑说着就在我榻前跪下,对我叩头。 我见状,想了想,有气无力地对他说道:“好!这一谢,我愧领了。姑娘快起身,地上凉,冻坏了,我可没法跟霍骞交代。” 珠玑抬起头,我们相视一笑。他的笑纯粹,干净,欣慰,还带着一点羞涩。而我是为他而笑的,我看着他,只是想趁他还在眼前,多看两眼,记住他的每一个模样。可是不知为何,看着看着,我心中就生出酸楚和孤独来。 为了不表露出心迹来,我忙岔开话题道:“姑娘,我有些渴了,麻烦你给我杯茶可好?” 珠玑听罢,忙起身,笑着答道:“先生稍等!” 随后珠玑便快步去到火盆旁,在案几上拿起茶壶,放到火盆上煮起来,而他则蹲在一旁扇着扇子,让火盆里的炭火更旺一些。我看着他的一举一动,实在不忍,便倒下身去不看。可心中还是想,就又侧过身来,远远望着,望着他素雅的妆容,干净的脸,还有眉宇间那一抹平静如水的端庄娴婉。 正煮着茶,班心进来,对珠玑说:“诗岚姑娘,我家那傻妹妹在自个儿屋里闹呢。你若没什么事,可愿帮我去安抚一下?” “是新莹妹妹吗?先生渴了,我正在给先生煮茶呢。”珠玑回道。 班心却说:“这个我来,煮茶我最拿手了。放心,不会让他渴死的,片刻便好。” 班心说罢便夺过珠玑手中的扇子,珠玑见状也没办法,便看向我,问道:“那先生······” 我侧卧着,冲珠玑点点头,首肯道:“去吧!” 珠玑起身对我行礼后,出门去了。 班心盯着屏风,待珠玑出门后,就迫不及待地问我道:“小先生,你真舍得放他走啊?我看得出,他是你心仪之人。你可要想清楚,他若去了岭南,你便再也没有机会了。” “呵呵···姑娘说的是什么机会?姑娘以为,把他留在身边,我就有机会吗?这世间总有些心仪的东西,是无论如何都得不到的。倘若接受不了失去,又如何懂得珍惜拥有?世间的所有遗憾,不都是为了让人学会活在当下吗?当下他还在我眼前,这就很好;就算不久他便离去,我也送上祝福,愿他美满。我知道,在世人看来,唯有得到才算拥有,可我却认为未必。倘若得到了,却各不欢喜,未遂心愿,那么即便得到,也不会拥有。其实,得不得到并没有人们想象的那么重要,懂得欣赏、懂得尊重、懂得成全才最重要。心仪之物是如此,心仪之人亦是如此。我已拥有过他的温婉,又何须贪恋他的长情?”我依旧侧卧着,看着屏风,和屏风后面的门口,对班心回道。 班心端着茶盏来到我榻前,边走边说:“可是···爱一个人,不是应该千方百计和他在一起么?不是应该不惧困阻倾尽一切么?” “若爱一人,不计利弊,却该思其长远。若爱一人,不惧生死,却该顾其安危。若爱一人,为之悲喜,便当成全其安乐。若爱一人,为之倾心,便当守护其本性。若爱一人,不伤,不厌,不怒,不悔!”我微笑着对班心答道。 见他皱眉,我又对他说道:“以占有为目的的喜爱,就像以吃饱为目的的捕猎,很原始,这没有错,只是并非我所希望的那样。这世间还有一种捕猎,是为了给猎物更好的归宿,或者为了不让自己的心产生懈怠。我希望的喜爱,是以尊重为基础,以初心为原则,以愉悦为目的,而不是为了占有,不择手段。诗岚姑娘一定会有一个更好的归宿,这也是我的希望!” 班心不再说话,搀起我,喂我喝茶。与此同时,我看到萧秀领着邓属回来。 喝完茶,我便问萧秀道:“萧兄,今日崔元式去见李德裕了吗?” “嗯!上午的时候,已经去过了。”萧秀答道。 我又问:“昨日萧兄说得那般自信,不知萧兄想如何让崔元式当上这刑部尚书呢?” “其实也简单,就是让杨钦义在皇帝面前提一提甘露之变,让皇帝知道要节制马元贽这些宦官光靠文人是不够的,还需有带过兵的人在身边才最好。再让杨钦义说起当年皇帝刚刚登基不久的泽潞用兵,自然能回忆起当时崔元式的英武果决和忠贞不二。如此,皇帝定会想将崔元式召回长安。崔元式如今身为河中节度使,与之相对的,至少是侍郎。为显皇帝恩德,也为了让崔元式掌握实权,则定会予以升迁,选一部尚书给他做。至于哪部尚书,这个李德裕最清楚,如此刚正不阿之人,放在刑部才最妥当。让崔元式去见李德裕,也是为了让李德裕知道,他不是牛党中人,从而使李德裕不会因为党争而阻挠此事。”萧秀答道。 我满意地笑道:“呵呵···原来萧兄早已胸有定见,如此我便放心了。想来,若是遇到突发状况,萧兄也有对策的,对吗?” “嗯,此事尚兄不必烦心,只管静心休养便是。”萧秀答道。 我点点头,突然又想起一个人,便对萧秀说道:“萧兄,如今朝中格局已变,我想着,是否可以安排光王来长安的事了?” “现在就回来,会否太早了些?”萧秀疑惑地问道。 我忙回道:“当然不是让他直接回来。他回长安,需得马元贽去请才行。这一来二往,也要几个月时间。算算日子,时候也差不多了。” “那尚兄想如何做?”萧秀又问道。 我对他说出早已想好的计策:“先书信通知光王,让他动身回去海宁盐官安国寺。那是当年仇公武救出光王后,安置他的地方,将来便于马元贽寻到。等光王到了,萧兄再安排个当地府衙里的稳妥之人,找个借口将光王抓进牢房。等进了牢房,就好办了。可让那人假借托梦,说梦见光王是条龙,该从潜游的深潭出来了,随后跟光王要墨宝。我已让光王随身携带一把扇子,等他写完,就可让那个索要他墨宝的人,拿着他那把扇子来长安叫卖。当然,得是让马元贽听到才行。而这一整套的故事,也得让马元贽听到。” “如此倒是稳妥,只是扇子上写什么才好呢?总不能随便写写,让马元贽都听不懂其中暗示吧?”萧秀继续问道。 我闭上眼想了想后,对萧秀说:“萧兄觉得这四句如何: 飞檐殿宇连天海,夜吼华鲸客不宁。 贵驾何须为继苦,盐官古刹有遗僧。” 第九十九章论耻 “不见秦皇置九原,犹思汉武禅姑衍” - “好!尚兄说得如此直白了,想是马元贽再傻,也能看出些不同来。此事我来安排,稍后便给洛阳去信。另外还有一事需尚兄拿主意,我们将裴识的妻子与何俅抓住了,是否要给身在刑部大牢的裴识送过去?”萧秀问我道。 我点点头,有些感慨地回道:“时候差不多了,可以送进去。我们答应他的,虽没有当时兑现,但绝不可对他言而无信。对那些本就虚伪而心不正的人,我可以说尽谎言,但对于以诚相待的人,我怎能背信弃义?以真心做出的承诺,纵然与天下为敌,于己有百害而无一利,但只要不违背正义大道,就该拼尽全力、倾尽一切去兑现承诺。兑现承诺,不是力所能及才去做,而是就算力所不及,也要一遍一遍尝试去做,直至兑现。这不是为了做给别人看的,只是为了让自己去守住心中道义的底线。只要心中的道义还在,我们就不会迷失。先贤总告诫我们,要养浩然之气。而浩然之气,就是在对心中道义的一次次坚守之中养成的。很多人的痛苦,来源于迷失,而很多的迷失,便是因为不知道该相信什么,不知道该坚守什么。他们心中没有底线,所以面对诱惑或者选择时,总是深陷泥沼。若是没有人拉他们一把,也没有心中的道义去抓住,将他们自己拉回岸上,他们越是挣扎,在泥沼中陷入的就越深,也会越迷茫。我是经历过迷失的人,若非坚守心中那点道义,或许我也如那些人一样。如今,既然我已上岸,就不想再入那泥沼。无论如何,对裴识说过的话,就该说到做到。至于将何俅他们送进去会带来什么后果,我们再想办法弥补。” “倒是也没什么后果。杜悰出事后,刑部一团乱麻。裴识虽关在刑部大牢,却是神策军守着的。若要将人送过去,我们需跟马元贽打声招呼,要来个手令或鱼符什么的。”萧秀答道。 我笑着说:“呵呵···不是有‘鬼影圣手’么?让他去拿马元贽的印章,自己写个手令不就行了。” “怕是不成。马元贽若是对守卫问起,会出纰漏。”萧秀摇摇头否决道。 我想了想,便说:“那就拿我的帖子,去请马元贽放行。就说裴识与我是旧识,他妻子询问到我这里。我见之孤苦,颇为不忍,所以请求让裴识与他妻子见一面。马元贽不知其中牵扯,不会不答应的。” 与此同时,马新莹端着一碗馄饨进来,对萧秀和邓属抱怨道:“起开,起开!刚走一个劳什子,你两又在这没完没了。” “好,那我就这样办了。”萧秀对我应道,接着起身给马新莹让道,随后拱手告辞:“尚兄进食歇息,我等就先忙去了。” 萧秀领着邓属出门,马新莹端着馄饨喂我。我将眼神从萧秀的背影收回到他身上时,才发现马新莹的眼睛红彤彤的,都肿起来了,不由得在心中倍感疼惜。可是我也不知该如何安抚他,我在心中一遍遍的自责,又一遍遍地问自己,我是不是错了?马新莹拿着汤匙,喂我一颗馄饨,我便低头吃一颗,不敢多说什么。 “小先生,我不想走!”碗里的馄饨快吃完时,马新莹突然对我说了这么一句。 我看着马新莹,心中疼惜地紧,也颇为感动,但在此之后的,更是担心。我担心他遭遇不测,害怕他会因为我而被奸佞之人所害。今后的路,愈发凶险,更何况要抵达目标,并非需要马新莹必须在此处不可。我实在不忍心答应他,可是又不知该如何启齿拒绝。 在我为难之际,马新莹又小声抱怨说:“当初把我叫来,是为了你。不让我离开,阻止我与父母见面的是你。如今,刚过完年,就又要赶我走······你是不是觉得,像我这样的人,本就应该是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 我赶紧解释道:“我从未这样想过,新莹,我······” “我知道,你有你的权衡和考量;我知道,这些话不是我能问的;我也知道,你没有这样想,本意也不是如此。”没等我说完,马新莹就打断我,低着头抢过话。突然他抬起头,大大的眼睛里含着泪水,鼻子都红了。他直勾勾地看着我,质问我道:“可是你就是这样做的!别人我不知道,可你对我就是如此!你对别人总仁慈宽厚,单单对我却这般铁石心肠。我只想问,这样对我,你的心,真的就不会痛吗?” 此刻,我真是自责到极点了,但我还是想让他离开,于是劝道:“新莹,你这般聪明,自是知晓我为何要这样的。” “我知晓,可是我拒绝!你铁石心肠,可我做不到,我是人!我···”马新莹欲言又止,眼中的泪翻滚着涌出了眼眶,顺着脸颊直流而下。我不知所措地呆在原处,待马新莹稍稍平静些,他又边哭边跟我说:“再说···我又不是啥要紧的人,在万金斋不会有谁头一个想到要害我。更何况,还有臭小子和我邓叔在,谁能伤到我分毫?你要赶我走,除非趁我不注意,拿醉心香熏我,然后捆起来,扔马车上。” 马新莹鼓着嘴,睁着大大的眼睛,委屈又可伶地看着我。我再也不忍心他继续流泪了,想伸手去给他擦眼泪,却有心无力。只好动嘴,边答应他边安慰道:“好吧,既然如此,那你就先不走了吧。我实在不敢把你扔马车上,真要那样,还不得把马车砸一个洞?得不偿失······” “你才砸一个洞呢!”马新莹转脸就对我怒目圆瞪,接着娇嗔地端着碗,站起身就往外走。 我立马冲着他喊道:“你干啥?我还没吃完呢!” “不给你吃!没心肝的石头,哼!”马新莹故意背对着我回道,语气中没有了伤感,多了半分窃喜。随后就见他自己拿起汤匙吃起来,吃完连汤都喝了,还将空碗倒过来给我看。接着,他才蹦跳着离开了。 到此刻,我突然有种被马新莹骗了的感觉。不过看到他又开心起来,我心里的愧疚也少了些,没有因为方才的事恼怒,反而告诫自己,今后定要更加小心才行。 回想他方才所说的话,望着他的背影,我自言自语道:“你怎会不是要紧的人······” 马新莹走后没多久,班心就端着馄饨进来给我,我又吃了些,吃饱就睡下了。天气阴冷,我也更嗜睡,直到第二日晌午,才被班心叫醒,说是郭婧节和李椅到访,让我起来去应付。班心帮我穿好衣裳,仆人将郭靖节和李椅迎至屋内,奉上姜茶后,仆人便退出门去,班心留下来煮茶。 郭靖节还没落座,就急不可耐地跟我说道:“风月兄,你这里还真是安静,外面街坊里都闹开了,好多人在门前燃爆竹庆祝呢。” “哦?长安的年节都是如此热闹的吗?”我好奇地问。 李椅接过话,对我解释道:“往年也热闹,不过今年更热闹些。” “为何?今年有何不同吗?”我明知故问道。 郭靖节抢过话说:“当然不同,今年风月兄在此呀!” 我被郭靖节逗乐了。李椅也跟着笑起来,他倒是很实诚地对我笑道:“呵呵···尚兄可别厌他谄词令色,不过玩笑而已。其实是因鱼弘志死了,人们拍手称快,都上街举觞道喜。不过说来也怪,方才来时,见到好多胡商也上街跳舞欢庆,似有诱惑之举。” “他们倒是敢!虽自太宗起,胡人便能在大唐畅行无阻,亦能与华人通婚,但早在大历年间代宗就已明发诏令,胡人在大唐境内必须各服其服,不得效华人,不得与华人杂居,更是严禁胡人诱娶汉妇。娶了汉妇的胡人,此生便不得再离开大唐。我大唐与前朝相比,对域内胡人虽宽松许多,但也并非毫无限制,任由他们肆意妄为。尤其是‘安史之乱’以后,凡胡人犯法者,大多重判重罚,以示惩戒。”郭靖节接过话说道,班心将煮好的茶,递到我们三人跟前。 我端起茶,抿了一口后,随口说了句:“靖节不是想成就大同世界的么,为何还对胡人这般严苛?” “如今的胡人多蛮夷,未经教化,不知礼义。若不加限制,任由其胡作非为,必会扰乱教化,浮躁民心。更有甚者,颠倒善恶,祸害族根,使整个民族和国家都退回到洪荒时期,杂乱无章。这并非是他们胡人有多大的能耐,而是人的本性就是野蛮的。人们回归本性很容易,但是改掉本性却是极难的。同样的道理,人们从文明堕落到野蛮很容易,只要不学礼仪,不行道义便可。但从野蛮到文明却是极难的,我华夏历经千万年才有如今尚德识礼的醇厚民风,而那些蛮夷之人到如今还是不记历史、不知礼义的野蛮形态,故而当下是万不能对这些人放松警惕的。若想天下大同,则必要对这些蛮夷之人加以教化才行。”郭靖节头头是道地说着。 李椅在一旁接着问道:“那等到天下大同,胡人也是国人,就无须与华人分得清楚了吧?” “话虽如此,但其实我更担心的是天下大同以后的事。”郭靖节皱着眉头说道,接着也端起杯子喝了一口。 李椅跟着也端起杯,吹了吹,笑着问道:“哦?不知你又担心何事?” “我知道,当天下大同之时,各族之间的融合难以阻止,但我依然想要告诫世人:上天将人分而治之,不仅是为了让人独立发展,还是为了保留人的多种多样,防止出现杂居后逐渐的融合统一。但凡统一必难容异类,从长远看,若遇到毁灭性打击,人必将集体灭亡,难以因异而幸免于难。故而人的融合,除了同一人种间消除族群和信仰的隔阂可以进行外,跨人种的融合应当谨慎,必要之下须及时制止。否则,人之灭亡,或一蹴而就,难有回旋余地。因此,即便真的天下大同,也要划域而治。如昆仑奴、波斯人和华人,就该划分区域各自居住,可以往来交流,享有同等待遇,但通婚杂交便不可取,需明文禁止。”郭靖节嘴角不歇地答道。 李椅和我听完都笑了笑,我不知李椅在笑什么,但我确实没有将郭靖节的话太当真。 “你们笑什么?当下,你们可以不信我,但我告诉你们,若真能天下大同,必当如此才行。否则,终有一日,你们会认识到今日我这份告诫的价值!”郭靖节很自信地对我们说道,接着又对我们传播着他的理想:“天下大同,同而不一。须同治分居,同文别教,同德异俗,同心独行。其中道理,二位自己琢磨,相信你们终会认可我的。” 我笑着不说话,一是不想在年节里去质疑他虚无缥缈的理想,二是对未知之事保留一份谨慎。可身旁的李椅却提出了质疑:“你所言不过是在我华夏强盛的前提之下,倘若华夏羸弱,甚至比‘五胡乱华’之时还要弱,要习胡音,服胡服,域内胡人恣意妄为,而法不敢治其罪。更有甚者,胡人践踏国土,奴役少壮,奸/淫/妻女,屠杀老幼。届时,奴颜媚骨之人逢迎胡风而唾华夏宗祠血脉,弃华文而崇胡语,辱国人而跪胡主,悔生中原而贱诵胡城以为圣,卑躬屈膝,甘为奴婢,欺压同族,供养蛮夷,以耻为荣,毫无骨气。当此之时,莫说划域而治,就是想独善其身怕也不易,更遑论天下大同了。” “真到那时,愿为国死,不肯苟活!国若对蛮夷俯首,莫说华夏先祖蒙羞,英杰之士怕是也耻为国人,会生不如死,泣血以绝。”郭靖节毫不犹豫地对李椅说道。 我也点点头,接过话道:“是啊,到那时,国还是国吗?国犹如人,须知羞耻,须有自尊。知耻则不许辱国之言,不容辱国之人,不签辱国之约,不行辱国之政。自尊则国虽方寸,纵焚不服;民虽千百,宁死不屈;铮铮然,如壁立千仞,一意爱国,心无邪欲,然后顶天立地,尊于尘世。” 李椅又说:“倘若真的宁折不弯,岂不是会灭国?” “可退而不可弯,可忍而不可认。若实力不济而败北,需立隐志,卧薪尝胆以图雪耻。国有耻而不雪,是为耻也。国受辱而不以为耻,甚至津津乐道,习以为常,恍若鱼游于盛水之釜,不知死之将至,不求自救亦无人可救,岂不悲哉?”我回李椅道。 郭靖节也跟着说:“就是!无耻之极,非不受辱,乃不记辱,不知耻。” “那如何才能看出一国是否无耻呢?”李椅接着问道。 我看着李椅,喝了口茶后,边放下茶杯,边对李椅答道:“国之无耻,必始于君,行于臣,辱国而不知其耻,卖国而不觉其罪,苟且偷生而不自强,施政以暴而封忠言。国人虽觉屈辱,却无可奈何。而后尊严自失,卑躬屈膝,再无国格。国格坠落,其国必亡,或亡于兵临之国,或亡于愤怒之民。国若无耻,则庙堂虽高而无忠贞,江湖虽大而无道义,君臣逐利而不守信,唾忠良而崇奸佞,教子苟活而不明理,追名而不尚德,享乐而不兼济天下。国乱于内,而静于外,奸当道,而德渐失,熙熙攘攘如大河之水,无根无安,难饮难留。” “依尚兄看来,无耻之国会如何?”李椅继续问道。 班心将我喝完的茶杯又添满,我没顾得上喝,就对李椅答道:“无耻之国,君虽安而不长久,臣虽权而不稳固。君不爱民而爱忍,臣不思治而思惩,倒行逆施而使内外异法,数典忘祖而使异尊同卑,跪地乞安而使威严尽失。国人受辱,民心难聚。民不拥戴,面笑而心咒,表顺而里反。若用强权霸道以压制,压制愈久,民心愈愤,愤而无泄,终将爆发。而后如山洪奔腾,君臣必被吞没,天下终遭劫难,然其族或可重生。若遇兵临城下,纵有忠臣良将,却无拥戴之民,亦将国破君亡。而后焚书毁史,拆庙平坟,子孙不知其国,后世不闻其音,终将族灭血贱。” “竟有如此严重?”郭靖节将茶杯送到嘴边,却若有所思的停住了,将信将疑地问道。 李椅喝了口茶后,接过话道:“尚兄所言之重,实非常人所能轻信。尚兄所见之远,亦非常人所能目及。故而你我何须质疑,各自领悟便是。” “嗯······”郭靖节听完李椅的话,很认真地点点头。 我喝了口茶后,笑了笑,对他们说道:“呵呵···哪有什么需要领悟的,我不过言之极端罢了。这样的事,但愿永远不会发生在我华夏。何况我华夏向来自强,断容不下无耻之国立于中原。自古以来,华夏便是崇义尚德的,华人更是将礼义廉耻看得重于生死。故而堂堂中国不可辱,凡入我国门,必守我国法,尊我国民,习我国文。蛮夷之人,可容而不可纵,可难而不可助,可杀而不可忍。大国无气度,尊严不容侵。之后天子不怒而威,四夷臣服而不敢滋事,万民荣耀而心自归。大唐虽包容大度,然屈民养夷之事,非华夏能忍,故圣主在位,必杜绝此事。若以此为国策,则君非我君,臣非良臣。为华夏不亡,凡我族人,尽可揭竿而起,灭其国,诛其君,杀其臣,拥立新君,复我华夏!华夏可纷乱而不可受辱,能流血而不能灭亡!” “可纷乱而不可受辱,能流血而不能灭亡······尚兄之言,颇具秦汉之风骨。”李椅感叹道。 郭靖节却接过话,有些借题发挥地说道:“我们哪一个不是与生俱来就存着秦汉风骨,只不过我们这代人,大多都忘了自己身上还流淌着那样的血脉。” 我望着他们二人,心里庆幸他们都没有忘,于是笑了笑,不由自主地吟道: 秦风北怒逐匈奴,汉骨横驰借宛驹。 万里长城胡莫顾,中华世代耻卑屈。 第一百章深究 “必信之人未必真,无情笑语难生厌” - “这两人,像是梦里走出来似的。”班心望着消失在屏风后的郭靖节和李椅的背影,对我感叹道。 我放下喝完的茶杯,也看向屏风,跟着说道:“是啊,恍若梦中人,也如醉梦客。只有这样的人,才能给我华夏的未来照亮道路,寻到光明。总不能指望那些整日围着柴米油盐打转的蒙眼驴,或者如我这般心机深沉的人吧?” “不过他们也并非不食五谷,还知道自个儿叨扰,婉拒了共进午膳。倘若真不知···”班心欲言又止。 我看着他,问道:“若真不知?如何?” “那我就要撵他们了!”班心说得随和,却语气坚定。不像马新莹那样横眉冷对,也不像珠玑一样冷面净容,不过让人觉得亲切。 我笑道:“呵呵···你这样有违朋友之道。圣人说,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哪有撵人的道理?” “知你有恙而多扰,不也是有违朋友之道吗?只顾自己‘乘兴而来、兴尽而归’,这样的朋友,我败他兴,是在教他推己及人。倘若他不知其意,因此绝交,那便绝交了也罢,无甚可惜。”班心答道,同时给我添满茶水。 这时马新莹端着午膳,与萧秀和邓属一同进来。我一边吃饭,一边听萧秀和邓属跟我说着事情。 “昨日夜里我将裴识的妻子和何俅带去见裴识的时候,正碰到一伙人要刺杀裴识。人被我抓住了,没给他们服毒自尽的机会。”邓属对我说道。 我好奇地问:“是些什么人?不会是青衣卫吧?” “不是,看起来像是上次试探先生的死士,就是鱼弘志养在杞王府的那群人。因不知先生想如何处置那几人,所以没有对他们用‘百虫钻心’,知道的只有这些了。那几人目前被我找地方看起来了,等先生吩咐。”邓属答道。 我又有些不解了,嘀咕道:“竟然是杞王府的人,那会是谁的主意?鱼弘志不在了,难道是杞王?还是王才人,或者···刘玄靖?” “此事我已着手追查,不时便会传来消息。”萧秀接过话,答道。 我点点头,之后对邓属说:“既然人抓到了,就交给马元贽吧。死士不会知道太多,倘若马元贽有手段,或许能从他们口中探到杞王。如若马元贽无法从中嗅出味道,到时我再去跟他细说,让他明白其中曲折。” “这能有啥曲折,不就是杞王派人去杀证人么?”马新莹在一旁嘟囔道。 我看着马新莹,笑着问他:“那姑娘可知,杞王为何要派人杀证人?倘若裴识真的被杀了,对马元贽来说意味着什么?而杞王的背后,还会不会有看不见的手呢?” “对啊,还有那些死士···鱼弘志死后,他手下的死士,除了那日护卫他去丹凤门的那些,其余的都不知所踪。我已追查数日,尚无线索。倘若马元贽能从明处大肆搜捕,弄出些动作来,或许能让那些死士露出痕迹。”萧秀跟着说道。 马新莹一努嘴,不再多言。我接过萧秀的话,对邓属说:“既然要让马元贽知道,那就不妨让他多知道一些。将裴识留给我们的信放到他家中,到时候示意马元贽过去搜查。同时去狱中跟裴识先说一声,让马元贽问他的时候,实话实说便是,免受皮肉之苦。马元贽知道其中原委后,若来问我最好。若没来,我们就想些法子让他来。倘若他莽撞地要将事情直接禀至御前,或是与杞王、饶阳公主做交易,那就想法子拦住他。此事干系重大,定要谨慎。总之,就一个目的,绝不能让马元贽和杞王或饶阳公主走到一起。至于兖王,只要马元贽与饶阳公主走不到一起,他就不会去支持兖王。毕竟在明面上,饶阳公主已投入兖王帐下。无论真假,也无论兖王是否有意争储,马元贽断不会将二人分别看待。” “诺!”邓属应道。 我低下头去吃饭,随口又问:“裴识见到他妻子与何俅,是如何处置二人的?” “他妻子与何俅百般求饶,裴识不忍,心生慈恻,举起的刀又扔掉了。他让我等将二人送出长安,命那二人再也不许出现在他面前。”邓属答道。 萧秀听罢,冷笑了声:“呵···妇人之仁!” “面对自己枕边人,下不去手也不奇怪。”我吞下口中的食物,接过话,又问道:“那二人送出长安了吗?” “在出长安的路上。先生若有吩咐,我让他们送回来。”邓属回道。 我想了想,拒绝了:“不用,让他们自谋出路吧,这也是成全裴识。不过需让人盯着他们,将来若到了不得已之时,或会用到他们。” “对了,何俅还央求我,将他妻子一起送出长安。不过今日我去何俅家的时候,却未见到他妻子曲氏。”邓属对我说道。 萧秀接过话道:“那就先将何俅二人藏在郊外,等寻到曲氏再将他们三人一同送走。要做得隐蔽些,不能被人察觉到。” “诺!”邓属应道。 我吃完后,马新莹来我案前收拾碗箸。看着马新莹,突然想起那日去长公主府的路上遇到石琼,于是对马新莹说:“新莹姑娘,你与石琼既然从小相识,何不趁着年节,送些例礼过去探望一下?” “嗯···过两日得空了就过去。”马新莹看了我一眼,楞了一下后,应答道。 我笑着对他继续说道:“那你过去的时候,替我道声谢。谢谢他那日的仗义援手。” “我听说了,是去长公主府的路上遇刺的事吧?”马新莹求证道。 我极力点点头,以为他真的可以抛开成见去石府,赶紧接话道:“对,就是那次。” “要谢,你自个儿谢去,我凭啥要谢他?最看不惯他那副趾高气昂的样子!”马新莹立刻给我泼了一盆冷水。 我见状,便劝道:“你不是也要给他送例礼过去么?顺道就谢了······” “谁说我要给他送礼了?美得他!”马新莹立刻打断我,他端起托盘,瞪了我一眼,边转身往外走,边故意提高嗓门说道:“突然提起石琼,就知道你没动好心思。假意应和一声,你还当真了,切······” 我无奈地看着马新莹的背影,萧秀对邓属示意了一下。邓属马上起身,对我说:“先生,新莹定是不清楚当时的情况,才有失礼之举,万望见谅!我去跟他说清楚,再劝劝他。” 随后邓属就追着马新莹的脚步出去了,萧秀也起身说:“尚兄用完午膳,好生歇息。我也就不打扰了,先自行忙去。” 我们互相行完礼后,萧秀也跟着离开了。我看着一旁自斟自饮的班心,便问:“姑娘不去用午膳吗?” “先生是要休憩了吗?”班心放下手中的杯子,反问道。 我回到座位上,倚着凭几,回道:“是有些困乏,不过还不想躺下。姑娘泡得一手好茶,想来也是好静的性子,所以才安坐如斯。” “我可不好静,不过是看你与我那傻妹妹实在有意思,所以才逗留至此时。”班心面带笑意地答道,这笑容像极了看热闹的闲人。 我见他这般,突然就不爽了,忙反驳道:“新莹哪里傻了,他精明着呢,否则怎会拒了我的美意?” “拒了也没见你多着急呀?你这般坐得住,不就是料定新莹无论如何都会随了你的意么?他这般恼怒又是何必,自己生气也没人心疼,还不傻么?”班心反问道。 我笑了笑,看着班心,调侃道:“那若是姑娘这般聪颖之人,会如何做?” “直接答应你呀!反正都是要顺了你的意,何必惹人多费口舌呢?”班心答道,接着口风一转,继续说道:“不过,去可以去,但就算我见了石琼,也不会让你如愿。我会谢谢他,但怎么谢就是我说了算了。你这般逼迫,我自然要谢得虚假些,让石琼厌恶你。” 我有些吃惊,也有些庆幸,笑道:“呵呵···还好你不是新莹!对了,诗岚姑娘去哪儿了,今日一直都不见他。” “怎么?想起他的好啦?”班心有些故意挑事似的问道,接着又端起茶杯,笑着说道:“不好意思,他被叫去丽景门了。在他回来之前,你都归我管!” “我又不是孩童,需要人管着。对了,事情了了,姑娘何时回洛阳?”我接过班心递给我的茶水,问他道。 班心边侍弄茶具,边答道:“家兄昨夜便回去了,见你睡得沉,就没有跟你道别。至于我嘛,诗岚姑娘要离开,二公子担心新莹一个人照看不过来,就求我留下来了。” “这······”我不知昨夜发生了这么多事,突然有些哑语,准备起身行礼道谢。 班心见状,忙说:“这什么这?你好好坐着!不必谢我。我留下又不是因你,全看在二公子恳求的份上。所以,你若要谢,就谢二公子去吧。” “那往后就有劳姑娘了!”我还是坐着说了声场面话。 班心却似乎听完不太高兴,拉着脸说道:“‘有劳’倒是言重了,反正我又不会太上心。若是有照顾不周之处,你自个儿忍着,别指指点点,也不许在背后诋毁我。” “不会···呵呵···不会!”我答道,被他这样一说,我反而轻松些许。 班心看我笑了,也咧嘴一笑,道:“你担心诗岚,担心新莹,为何不担心担心我的安危呢?说白了,还不是心里没我,所以不在乎。不过这样也好,反正我也不在乎你。倘若真遇到危险,我定会抛下你,第一个开溜。” “呵呵···好!”我笑着点点头。 班心随后起身说:“哎呀,真的有些饿了,你自个儿歇着吧,我走啦!” 班心没有看我,起来后,说完这句话就直接出门去了。我看着班心的背影,心中半分舒畅,也有半分疑惑。他说的话,句句都无情义,却让我生不出气来。大概没有情义,所以不用背负情义,在他面前我才不需要绑缚自己,更自在些,所以才会觉得舒畅一些。不过他这般说话,却与我当初在鲁班门第一次见到时,大不一样。论样貌,他也不差的,甚至比珠玑和新莹都要端庄俊美,每次看到他眉心的那一点红,我总也厌恶不了,可却就是不甚喜欢。 班心走后,我倚着凭几眯瞪了一会儿。等我醒了,马新莹端着一盘点心到我跟前,班心也进来开始煮茶。我们就一边喝茶吃点心,一边闲聊着,直到傍晚的时候,萧秀领着邓属进到屋内。 “看到尚兄精神恢复许多,我也就放心了。”萧秀边坐下,边说道。 我笑着回道:“呵呵···好多了,这两日有劳萧兄牵挂。对了,杞王背后的那只手,揪出来了吗?” “我们来,就是想说此事。我们仔细追查了,让杞王派出死士去刺杀裴识的,正是崇玄馆的刘玄靖。”萧秀答道。 我听罢,心中忽然生出一种不祥的预感,嘴里不停念叨着:“刘玄靖,刘玄靖,刘玄靖······” “起先我并未在意,直至看到刘玄靖给杞王的信才突然有些担心。刘玄靖在信中只是说裴识可能已经顺着尚恐热的探子查到何俅,所以何俅的失踪十有八九是被马元贽扣押了。但何俅对杞王忠心耿耿,绝不会背叛。故而只需杀了裴识,就能斩断这件事与杞王的联系。并且刘玄靖还在信中多次嘱咐杞王,不可自乱阵脚。”萧秀又说道。 马新莹在一旁说:“他还真厉害,何俅失踪几天,他就能想到这么多。这个黄毛老道,还真不简单!” “最厉害的还不是这些,是他在信中对李浑的处置。信中说,既然马元贽没有查到李浑,那就不能动。还搬出李德裕来吓唬杞王,说若是李浑出事,那曾经支持杞王的李德裕难免会改弦更张。”萧秀接过话,面色严峻地说道。 马新莹问道:“这有什么厉害的?这不是挺合理的么?” “表面上看起来很合理,可是仔细推敲却又让人疑惑。若是异位而处,我定会让杞王将裴识和李浑一同杀了,这样才能彻底断绝此事与杞王扯上关系。至于李德裕那边,只要杀的时候隐蔽些,李德裕也不会将杞王与李浑的死联系在一起。从他信中的话来看,他定是知道杞王与尚恐热接触,那么保下李浑,更有可能是他想用李浑继续与尚恐热联系。既然如此,刺杀裴识就没有必要。莫说裴识未必真的查到了何俅,就算真查到了,杀一个裴识也不够。若是刺杀不成,还会引火烧身,得不偿失。”萧秀跟马新莹解释道。 马新莹便又问道:“那刘玄靖让杞王去刺杀裴识,到底为了啥呀?” “这也是我疑惑不解之处。刘玄靖的这一招,让人捉摸不透,所以才让我有些担心。难道···只是为了嫁祸给饶阳公主?”萧秀皱着眉,摇摇头道。 我听着他们的对话,自己也在心中琢磨,随后接过话,对他们说:“不是!刘玄靖应该知道鱼弘志的死士几斤几两,就算那日没有邓领卫在,想要从重兵把守的刑部大牢刺杀个人,并不容易,而且也不可能全身而退。他这样做,或许是已然猜到,杞王与尚恐热联系,是饶阳公主从背后推波助澜的。” “什么?怎会······”萧秀有些惊愕。 我继续跟他们说道:“鱼弘志和杞王走得那么近,若是饶阳公主真要陷害鱼弘志,为何不将杞王一同陷害?所以那日马元贽拿出的伪造信件,只有鱼弘志的,便会让刘玄靖起疑。刘玄靖不知马元贽是真的没有查到饶阳公主伪造的杞**件,还是故意未将那些信件拿出来。相比于相信饶阳公主心善,没有伪造杞王与尚恐热勾连的信件,我想刘玄靖更相信饶阳公主是在伪造鱼弘志信件的同时,也伪造了杞王的信件。所以,他要将这些信件找出来,还要让马元贽去将它们翻到明面上。这样,就算将来饶阳公主指责杞王勾结尚恐热,有那些信在,陛下也会认为杞王是被饶阳公主陷害的。从而,真正的保全杞王。” “所以,他让杞王派死士去刺杀裴识,本就没有指望真的刺杀成功。只是让马元贽看到这一幕,将目光转移到杞王身上。倘若马元贽有意与杞王接近,就算马元贽查到杞王与尚恐热勾结,也不会告发,还会将伪造的信件按照杞王的意思处置。倘若马元贽并不想与杞王同行,即使马元贽查到李浑与尚恐热的密探联系,何俅不在,也没有确凿证据指正杞王。就算何俅被马元贽羁押,只要何俅不松口,马元贽也没有办法。退一步说,倘若何俅背主,那刘玄靖也可教杞王咬死说一切都是何俅所为,杞王自己并不知情。到最后,马元贽最多就是将信件呈送御前。陛下看到信,也不会对杞王多加苛责。而这,本就是刘玄靖想要的结果。再说,这件事与杞王从表面上看,是没有直接联系的。杞王与尚恐热接触,做得极为隐蔽,裴识查不到,马元贽也查不到。即便查到,杞王也可一推了事。说白了,就算马元贽找到了饶阳公主伪造的杞王与尚恐热勾结的信件,那也是马元贽与饶阳公主之间的恩怨,与杞王并无关系。刘玄靖在信中那样说,不过是因杞王心中有鬼,吓唬他罢了。杞王年纪尚小,也没有刘玄靖那般魑魅心思,怎会经得住他的恐吓。”萧秀补充道。 我点点头,喝了口茶,再看马新莹,正歪着脑袋,睁着大大的眼睛,认真听着萧秀的分析。而在一旁的班心,却只顾侍弄手中的茶,好像什么也没听到,并不关心我们说的这些。 看着班心,忽然有些羡慕他,我淡淡一笑,心中自语道: 寒风曳曳舟飘荡,月色匆匆客难眠。 一曲琴音天上奏,方知世外有真仙。 第一百零一章离别 “君心似铁沉加硬,此去一别两不知” - “既然那个老道如此厉害,小先生打算如何对付他?”马新莹睁着大大的眼睛,好奇地看向我,问道。 我眉头一皱,答道:“那就想办法离间他与杞王吧。想当初楚汉争霸之时,汉王刘邦不就是通过成功离间西楚霸王项羽和‘亚父’范增,让范增之智无处施展,霸王无范增辅佐,自乱阵脚,才让汉王最终取胜的么?我们效法一次,让杞王不再信刘玄靖。到时候,纵然刘玄靖有万千计谋,也无处可用,还怕杞王不犯错吗?” “具体如何做,请先生明示!”邓属问道。 我反问道:“那些抓住的死士,送给马元贽了吗?” “已经按照你的意思送去了。不过到现在为止,马元贽还没有撬开他们的嘴。下午的时候,马元贽在我们的暗示下,去搜查了裴识的住处,拿到了信。马元贽问了裴识,裴识照实回答了。不过之后,马元贽并没有多余行动。”邓属答道。 我点点头,遂说道:“很好!那我们就好好利用利用那些死士。” “如何利用啊?”马新莹看着我又问道。 我笑着对他说:“呵呵···马元贽撬不开他们的嘴,我明日就去帮帮马元贽。到时候,我只说是帮马元贽找到死士背后的人。然后邓领卫就去对那些死士恭敬地说,广成先生已经打过招呼了。既然是广成先生的人,多有得罪,请他们见谅。再毕恭毕敬地,将那些死士送出监牢,由邓领卫暗中跟着他们。等那些死士七绕八绕的,准备进杞王府的时候,邓领卫再去通知马元贽,让他手下亲眼看到那些死士进杞王府。” “哦···这样就一石二鸟,既离间了马元贽和杞王,也离间了杞王与那个广成先生。哈哈···小先生,还是你狠。”马新莹跟着笑起来,夸赞我道。 我谦虚道:“哪有?我明明最和善了。” “是是是,你是天下第一大善人!那···我能不能不去见石琼啊?我实在不想看到他···”马新莹可怜兮兮地哀求我道。 我认真地劝他道:“那日他救我的时候,我就发愿要好好谢谢他。只是我与他毕竟不相识,所以只好拜托姑娘了。咱心中许下了愿,若是不做到,总觉得理亏。我想,姑娘如此聪颖,又如此体贴,定会帮我的,对吗?” “嗯···那···好吧!”马新莹噘着嘴,心不甘情不愿地答应了。 我赶忙道谢,生怕他反悔:“谢谢姑娘这般善解人意!明日若从马元贽那里回来得早,我便与你一起去。” “你呀,还是好生歇着吧!瞎跑啥?”马新莹关切地阻止我道。 这时,邓属也关切地问道:“先生明日要去见马元贽吗?你的身体······” “我的身体无碍,明日是该去见见他了。鱼弘志死后,他可不能高兴太早,需给他泼些冷水。”我微笑着对邓属回道。 邓属随即起身,对我说道:“好,那我去安排。” “邓领卫辛苦!别忘了,给马元贽递过去一份拜帖。”我说着,也起身。 “诺!”邓属应后,与我相互行礼,之后匆匆离开。 邓属刚走到房门口,就听他焦急的声音传来:“诗岚姑娘···这是怎么了?” 我听音不对,立刻跟着往门外走,马新莹和萧秀也跟在后面一起走出门。打开门,一阵寒风袭来,门口的邓属正搀扶着珠玑。再看珠玑,披头散发,面容憔悴,根本无力站着。 珠玑旁边站着一仆人,正在对邓属回着话:“从丽景门总院出来时,姑娘就这样了。” “姐姐···你这是咋了?”马新莹见状,赶忙去搀扶珠玑的另一边。 邓属将仆人支走后,与马新莹一起搀扶着珠玑进门。绕过屏风后,我让他们直接将珠玑搀扶到我的榻上。珠玑却无法躺着,只能趴在榻上。之后萧秀与邓属支起屏风,挡在榻前。马新莹让我们几人出到屏风外,又让仆人去拿药箱。我焦急地在屏风外不知所措,无意间看到依旧端坐着侍弄茶具的班心。 班心抬头与我对视的时候,似乎毫不关心地对我笑着安抚道:“先生不必忧心,有新莹在,诗岚姑娘不会有大事的。不妨坐下,喝杯茶,稍等片刻。” “你自己喝吧!”我没好气地回道,见班心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我便怒从心起。只是当下没心情与他计较,心中更恨的是饶阳公主和上官柳儿。于是我转过脸,对萧秀和邓属说道:“萧兄,不知我们对青衣卫和丽景门的人员摸查清楚了吗?” “基本差不多了,先生想如何做,只管吩咐!”邓属答道。 萧秀在一旁皱着眉头,提醒我道:“尚兄,此时动手,会否打草惊蛇?” “我忍不了了!”我低沉着声音答道,接着对邓属说:“邓领卫,麻烦你让兄弟们扮成鱼弘志死士的样子,逐步暗杀在京城的青衣卫。事发后,饶阳公主必然会从外地调回青衣卫。他调回多少,我们就杀多少,直到他再也调不出更多的人为止。对于丽景门的人,先劝他们从良,若愿意就安排他们撤离,到偏远的地方去隐姓埋名的生活。若不愿意就直接剪除,这些人留不得。” 邓属看了一眼萧秀,萧秀点点头,邓属才应道:“诺!” 之后邓属出门去安排了,仆人将药箱拿来。趁着马新莹出来拿药箱,我关切地问道:“新莹,诗岚姑娘伤得如何?” “跟上次差不多,就是身上一道道血印,却不伤筋动骨,也没有皮开肉绽。痛是肯定的,只是不会有大碍。但这次似乎还遭到了别的折磨,姐姐很憔悴,也不肯说是咋了。小先生,你们说话的时候,小声些,我先给姐姐上些药。”马新莹对我回道,随后转身进去了。 我这才安心些,来到火盆旁,坐下去倚着凭几,但心中对饶阳公主和上官柳儿的恨意,没有消减半分。 此时,班心递给我茶水道:“小先生,这下放心些了吧。来,喝杯茶,安安神。” 我瞥了班心一眼,心中没刚才那么气他了,接过杯子,喝了一口。萧秀也跟着坐下,班心一样奉上茶。 “小先生,有句话不当说,但也要说。诗岚姑娘在此处,真的安妥吗?”班心自斟自饮喝了口茶,又对我说道。 听罢,我皱起眉头,自言自语道:“确实不妥······” “既然诗岚姑娘并未伤筋动骨,那休息一夜便会好些。尚兄,何不趁机将诗岚姑娘送出长安?”萧秀问我道。 我没多想,便答道:“好!不能再让他留在此处冒风险了。只是要如何避开院外的那些眼睛?” “无需避开,可先将诗岚姑娘送去洛阳的萧府。他毕竟身上有伤,难以远行,就先让诗岚姑娘在洛阳府中养好伤。之后,找个合适时机,再让父亲悄悄将他送去岭南。”萧秀回道。 我点点头,同意了萧秀的办法。 随后,萧秀起身说道:“既然尚兄点头了,那我这即去安排。对了,过会儿我会让人将临院的厢房收拾好,就是尚兄曾经住过的那间。若是诗岚姑娘无法移动,尚兄用完晚膳后,便去那边就寝吧。” 我跟着起身,对萧秀行礼道:“有劳萧兄!” 萧秀行礼走后,一旁的班心又开始自言自语起来:“愤怒总是让人变得愚蠢,就像仇恨一样,牵引着人,奴役着人,人还心甘情愿,死不悔改。哎···不过也好,我可以早点回幽园了。” 我当时没有太听进去,只是在用完晚膳,去临院的厢房躺下睡觉的时候,班心的这句话,犹如驱不散的烟雾,在我心中一遍一遍冒出来,逼着我不得不去琢磨。 第二日一早,我在众人的陪同下,将珠玑送到万金斋门口。站在门前,我心中不舍,对珠玑说:“此去山高路远,再逢不知何年。姑娘,珍重!” “今生心有所属,辜负先生垂怜。若有来世,愿晚生华发,与君青梅竹马,平凡相守,不负尘缘。”珠玑含着泪,看着我回道。 我忍着苦,强颜欢笑般故作轻松地对珠玑说:“你知道,我从不信来生。只愿此生我们各自安好,长乐无忧,不多牵挂。” 之后,珠玑准备行大礼,被我阻止了。我没有多言,只是强撑着笑脸,目送他上马车。又站在门前,目送他的马车从巷口的雪地上消失。 在我心中,他就是他,无论叫珠玑还是郑诗岚,他都是那个我在望一楼中第一眼看到,便喜欢上的朴素女子。而今一别,如梦苏醒,只怕再也无缘相见。即便见了,也逃不过物是人非,再难有今日的欢喜和忧愁。当初的着迷,后来的心动,还有那些忧心和不甘,以及思而不得的自苦,最后都会随着时间被埋入心底最深处,不再翻起。人世沧桑,甚至连记忆也留不住,会烟消云散······ 我呆在原地,寒风袭来,我却全无知觉。忽然有人将斗篷披到我身上,之后听见马新莹的声音说:“披上暖和···小先生,咱回屋吧?” 我转过脸,对马新莹点点头。看到马新莹身旁的邓属,便对他说道:“邓领卫,昨日说要动青衣卫和丽景门,是我一时气急,有些荒唐。还请邓领卫,将兄弟们撤回来。是我思虑不周,让兄弟们辛苦了,望多见谅!” “先生言重了,我会让他们撤回来的。”邓属应道,接着又问我:“那今日,还去马元贽府上吗?” “去!”我答道,随后回到屋内稍作休整。没一会儿,萧秀在我出门前去了天香楼,我拒绝了邓属安排的从车马院上车,而是大摇大摆从门口上车。然后在马元贽的左神策将军府门口,又抛头露面,故意停了会儿。 就在这时,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长缨兄?是长缨兄吗?” 我扭头一看,正是那个嗜书如命的李磎。他抱着书,从马车上探着头,兴奋地望向我,冲我挥手。 见他要下车,我忙对身旁的邓属说:“邓领卫,此时我不能见他。” 只见邓属一挥手,不知何物飞出去,打在李磎车前的马身上。马受惊,立刻飞奔起来。看着满地的雪,我有些担心,便又问邓属道:“他不会有事吧?” “不会,力道不大,过一会儿,车夫就能制住了。再说这条街人少,不会误伤到他人。”邓属答道。 我点点头,随后便登上台阶,进入府中。马元贽在正堂见的我,我在远处就能看到马元贽满脸的笑,笑得那双睡眼都眯成一条线了。 “凌烟才子,不愧是凌烟才子!经过此事,咱家才领略到,何为‘王佐之才’,哈哈哈······”我刚进入正堂,马元贽就冲我大笑夸赞。 我赶紧笑着拱手作揖道:“中尉过誉了,小人不过是报一刃之仇罢了,谈不上王佐之才。” “诶···阁下过谦了。若非有你的谋划,那鱼弘志怎会死得如此凄惨。”马元贽笑着,迎我坐下。 待落座后,我才接过话道:“鱼弘志已死,我的仇已报。今日前来,一是感谢中尉施以援手,二是来辞行的。” “辞行?阁下欲何往?”马元贽突然收起笑,露出愁容。 我笑着说:“呵呵···哪里都可以,只是不想在长安待了。如今我依然被‘醉梦令’折磨着,只想趁着饶阳公主给的几粒药吃完前,去看看名山大川。或许,等药尽之时,寻一古刹,了结此生。” “阁下可是为病所愁?”马元贽问道。 我边点头,边装作无奈地答道:“饶阳公主不再信我,而我又无法寻到这种毒的解药。还能如何呢?只得如此了。否则谁愿年方弱冠,便心如枯木。” “哈哈哈···这解药有何难的?只要先生肯垂青眼,要多少解药,咱家便能给先生弄来多少。”马元贽又笑起来。 我装作激动地问:“此话当真?” “依先生之才,若我说假话,那下场岂不是会与鱼弘志相同?”马元贽笑着,眯着睡眼说。 我立刻接过话道:“好!我只想再多活十年。只要中尉能一次给我十年的药,我愿做三年幕下之宾。” “不用!阁下只需帮我谋划一年便可。改日,定将药如数奉上。”马元贽很肯定地答道。 “小人感激不尽!”我立马道谢。之后我又做出思索状,对马元贽说道:“只是如今我依然需要住在朋友的别院,因为在饶阳公主眼中,我还是他的谋士。或许这个身份,能帮中尉探得更多消息,有助于中尉,所以暂时还是不变为好。不知,中尉觉得如何?” “阁下玲珑心思,咱家自认不如。所以,往后阁下有何谋划,只管与咱家言语,无需商议,咱家都会照准。”马元贽露出很诚恳的样子,对我回道。 我赶忙起身行礼,对马元贽谢道:“中尉对小人信任有加,小人感激莫名。” “客套话就不必说了。今有一事,需阁下出个主意。”马元贽回我道,对我摆摆手,示意我坐下。 我边坐下,边问道:“何事?中尉请讲!” “而今朝中局势不稳,不知阁下觉得,咱家该如何做,才能立于不败之地?”马元贽用睡眼,很严肃地盯着我,问道。 我想了想,答道:“如今朝中李德裕当政,朝局还算稳定。虽牛李两党势如水火,但对中尉来说,威胁不大。陛下垂危才是悬在中尉头上,随时会掉下来的剑。若想立于不败之地,自然是要拥立一个信任中尉的新主。” “在阁下看来,何人可立?”马元贽又问。 我答道:“当初鱼弘志拥戴的是杞王,李德裕也有意于杞王。但与此同时,饶阳公主选了兖王,河朔三镇虽对立储说不上话,但他们兵力不弱,也投靠了兖王。这两位少主都不错,只是对中尉来说,却未必是最佳选择。” “为何?请阁下细说。”马元贽皱着眉头问道。 我接过话,继续回道:“杞王对鱼弘志倚重,就连府中的死士都是鱼弘志遴选的。鱼弘志之死又与中尉多少有些牵连,中尉认为,此刻,杞王会推心置腹地信任中尉吗?” “朝局之中,哪有什么情义可言。如今咱家兵权在握,他难道会不想有咱家的助力吗?”马元贽将信将疑道。 我笑着答道:“呵呵···当然想!只是想归想,信归信。若杞王还有些情义,自然是不会对中尉多加信任。退一步说,倘若杞王只认局势,毫无情义。那么杞王今日可能会表面信任中尉,来为自己助势。等来日大权在握后,难保杞王不会为了局势,而对中尉过河拆桥。” “阁下言之有理···那兖王呢?”马元贽若有所思起来。 我面不改色地回道:“兖王有饶阳公主和河朔三镇支持,中尉认为还有插手的机会吗?饶阳公主素来有武皇心思,倘若中尉想立于不败之地,他会是中尉最大的敌手。” “如此说来,十六宅中,还有谁人可立?”马元贽不解地问道。 我忙回道:“小人与十六宅中的王爷们无法接触,也不知谁人可立。不过小人认为,中尉该立的,应是一位籍籍无名,甚至常受欺压的王爷。这样,他必会对中尉信任有加,等他上位以后,中尉才能高枕无忧。” 马元贽点着头,没说话。虽然他表情凝重,但我知道,此刻他已经被我说服。看着他魁梧的身材却慵懒地扶着凭几,浓眉睡眼中可笑的思索,我心里突然想笑,有些苦闷地吟道: 月若银盘星不见,高低远近互相妨。 谁言万物皆平等,桂子飘香笑海棠。 第一百零二章勿忧 “心如止水须通透,束手无策不必忧” - 从马元贽的府中出来,我来到马车前,回头望了一眼森严的将军府。等扭头,我准备起身上马车的时候,只见一辆华丽的马车从我身边疾驰而过。我望着那辆马车,边上车边问身旁的车夫:“那辆车,你可知是谁的?” “看样子,像是卫国公府上的。那辆车驶向翊善坊,应是去大明宫的。”车夫对我答道,他见我躬身望着那辆车远去的方向,便又问道:“先生,要跟上去吗?” “不用!我们回去吧。”我对车夫回道,笑了笑,之后入到车内坐好。 在回去的路上,马车慢悠悠的,并不是很急。我也没太着急,倒是欣赏起沿途的风景。看着一路上忙碌又欢庆的人们,我眼花缭乱,甚至忘了刚刚经历过离别之殇。直到快回万金斋的时候,路上才人迹渐少起来,也慢慢安静下来,此刻我才又惦记起珠玑来。他坐的马车并不暖和,不知他冷不冷,也不知他到了哪里,路上是否颠簸,他的伤能不能经得住一路疲累······越想越揪心,虽然知道萧秀会将一切都安排好,可还是止不住胡思乱想。 回到了万金斋,马新莹独自去见石琼了,而萧秀还没回来。我倚着凭几,坐在火盆边,陪着我的,是还在侍弄茶具的班心。有些话埋在心里,我不想同班心说。 不过班心见我许久不说话,却突然问道:“小先生,你愁眉不展,是在担心诗岚姑娘吗?” “是啊,也不知他现在如何。”我忧心地答道。说罢,端起身前的茶,放到鼻尖闻了闻,又放回案几上。 班心低着头侍弄茶水,平静地对我说:“其实,世间所有束手无策的担忧都是多余。你担心诗岚姑娘,可是你又能做什么呢?不过徒增烦恼罢了。与其这样,不如静下心来,相信二公子的安排。若不知做什么,就喝杯茶,听听风,看看雪,做好手头的事,等着终究会传来的消息。” “说得在理,只是我怕自己做不到。这世间的人,有多少能真的无论何时都保持理智,又有多少可以如姑娘这般处变不惊、心如止水?我们都困于世俗,囚于情义,无法自拔。心不动则不忧,除非心死了,否则,心怎能不动呢?”我接过话,对班心回道。 班心端起茶杯喝了一口,随后又说:“何须不动心呢?活着,不就是因为心动了么?只是人心就如稚子,我们需学会去哄着它。只有哄好了,它才不会哭、不会闹,安静下来去认清这个世界。当它看懂了这世间的温暖和冷酷,就会知道没有谁会惯着它无理取闹,人们只愿意安静的拥抱,互相取暖。懂了这些,它就学会了长大,不再哭闹,知道关心和担忧是两件单独的事。它不再去做毫无益处的担忧,不再自苦,也不再苦人。它开始懂得关心,必定是言之有人,行之有物,而不是杞人忧天般打着关心的幌子,躲在自己的角落里,用愚蠢而无用的担忧来扰乱心智,自寻烦恼。当然,我也并非一开始就能明白这些的。人在经历过生离死别后,才知道,这世间的所有事,除了生死,都是小事,除了离别,都是喜事。诗岚姑娘还活着,这就挺好,虽已不在此处,你定会伤感,但也不必过分担忧。” “不是所有人都能有姑娘的经历,也不是所有人都如姑娘这般透亮。其实,道理我都懂,只是如何能轻易做到啊?”我感慨道。 班心将我跟前的茶,换了一杯,依旧不紧不慢地对我回道:“说起来,也简单,知行合一便能做到。倘若担忧,那就去做消除担忧的事情。倘若无法消除担忧,那就不必担忧。反正都是等着结果,不如安心做好手头的事情,等有结果了,再去面对。” 我看着班心,他突然也没有那么讨厌了,看起来和善可亲,遂笑了笑,不再说话。 “你笑什么?”班心皱着眉头,不解地问我。 我端起跟前的茶,送到嘴边,答道:“我渴了。” 与此同时,三娘差人送来午膳。在屋内用完午膳,班心去午休了,我也去榻上眯了会儿。醒来后,班心已经回来了,他让人换了套茶具,又在那里一个人侍弄起来。 见我揉着眼,走近火盆,班心将一杯茶递了过来,对我说:“小先生,喝杯茶,醒醒脑吧!” “谢姑娘!”我应道,走到他跟前,从他手中接过茶,一口喝完。喝完以后,我方尝出不同来,比平日喝的茶更甘甜润喉,和当初在公输院喝的茶一个味道。我将空茶杯递回去,转身往凭几处走,同时问道:“这茶,姑娘是如何沏的?” “可还合胃口?”班心反问道。 我坐定后,回道:“入口甜而不腻,浓而不苦,喝完浑身暖和,又提神醒脑。我记得,第一次见姑娘的时候,姑娘沏的就是这种茶,对吗?” “小先生入口不忘,令人佩服。此茶本是普洱,加了蜂蜜,少堂主叫它蜂蜜普洱茶。至于如何沏的,小先生只管喝便是,就不必问了。”班心没有告诉我,神秘地冲我一笑。 我虽更加好奇,却不想多问。闭上眼,定了定神。再睁开眼的时候,只见萧秀进来了。 萧秀将斗篷退下,扔给了仆人,随后走到火盆旁,边坐下边对我说道:“尚兄,昨夜饶阳公主将长生堂和武生堂变卖的钱财聚集到了郊外的一处庄子上。我知道消息就急忙赶了过去,未来得及打声招呼,尚兄莫怪。” “我怪什么,那边如何了?”我忙问道。 萧秀伸手在火盆上烤起来,对我回道:“哦,那些钱财已经被我们转移了。饶阳公主的人,没反抗的都让我逼着去官府自首了,反抗的都没留活口,护卫那些人的青衣卫也都被当场了结。做地隐蔽,而且衣着扮相上,学的是鱼弘志养的那些死士,所以断然查不到我们头上。” “那些人,送去官府有何用?呵···他们死定了,别说饶阳公主,就是陛下也不会让他们活着。这种毫无廉耻的事情,高高在上的掌权者绝不会让天下人看清楚,否则谁还会信他们,谁还会将权利交给他们?”我苦笑着摇摇头。 萧秀接过班心地上的热茶,也跟着说道:“是啊,如此下作的掌权者,倘若没有了权利,他们什么也不是。不被人唾骂、遗臭万年就算幸运了,难道还奢望会被人歌颂、流芳百世吗?当时我也是手软,有些人没有反抗,我总下不去杀手。” “就留给饶阳公主去做吧,反正从走上这条路开始,他们便无法回头了。接下来,我们将那些钱财,如数散发给灾民便是。若灾民问起,只说是朝廷给的。虽然陛下心术不正,可朝廷不能让百姓寒心,否则天下祸乱将起。只是这些事由我们来做,总觉得无奈和悲哀。由我们来给那些人掩盖恶行,着实让我觉得恶心。”我说着,也接过班心递过来的茶,喝起来。 萧秀面露难色,不过还是冲我点点头。这时,班心问道:“那些钱财,够发给那些灾民吗?” “据我们统算来看,是要差些,不过也没大事,我们补上便是。”萧秀答道。 班心又问:“差多少?应该不少吧?那些药铺典卖了,能值几个钱啊。” “呵呵···姑娘难道不信我萧府的实力吗?”萧秀笑道。 班心答道:“信!不信能在此处吗?只是有些人啊,光顾着自己心中的家国天下,何曾体察旁人的难处······” 班心的话,是说给我听的。听完,我虽愧疚,却也无奈。正在我为难之时,萧秀笑着对我宽慰道:“没什么难处,萧府还算殷实,这点钱伤不着筋骨,尚兄不必放在心上。若惦念,那等将来尚兄达成所愿,再加倍补偿便是。” 我恳切地看着萧秀点点头,接过话道:“会补偿的,一定会······” “呵呵,我信尚兄!”萧秀笑着说道,接着转过话题,又对我说:“对了,崔元式的事也有结果了。今日年初四,虽还是休沐日,但皇帝借着赏雪景的由头召见了李德裕。李德裕如我们所料,举荐崔元式出任刑部尚书。同时说吏部侍郎卢商,虽资历够深,但能力一般,勉强可临时一用。故而建议皇帝先让卢商代为判吏部,官职不做升迁。如无意外,明日朝会上便要任命,会后就要经中书门下复审下诏。” “这像是卫国公做的事。他虽身在中枢,却始终能看得明白、分得清楚。吏部能在六部中最清正廉明,功劳最大的是崔珙。至于崔珙手底下的卢商,虽可掌控一时的局面,但对一部的把控却并无心力。长远来看,卢商确实不适合扶正。卫国公能任人不唯亲,是他最难得的地方。想当初,他不顾牛李两党的争斗,举荐牛党的白敏中,就足见他宰辅度量。若非必要,他是我最不想与之为敌的人。”我跟萧秀感叹道。 正说着,邓属从外面进来,他抖了抖身上的雪,将斗篷递给仆人后,走了过来。班心给他递上茶,他一饮而尽,随后伸出手在火盆上烤起来。 我对萧秀说完,看到邓属如此,便忧心地问道:“邓领卫,外面又下雪了吗?” “是啊,又下起来了,也不知何时能停。”邓属顺着我的话,说起来。 可能见我忧心忡忡的,萧秀接过话,安抚我道:“尚兄放心,诗岚姑娘的马车里,有裘皮大氅,不会冷的。” 我看向萧秀,感激地点点头,冲他笑了笑。随后,我才开始问邓属:“邓领卫,那几个死士如何?可回到杞王府了?” “先生让我带给他们的话,我已说给他们听了。他们出了牢房后,虽绕了半天,可还是太嫩了点。我领着马元贽的人,目送他们从杞王府的侧门进去。另外,马元贽确实听了先生的话,将饶阳公主陷害杞王的信放入密室,没有进一步动作。”邓属答道,说完又转过脸去,问萧秀道:“二公子,连薏传出话,说饶阳公主严厉责备了青衣卫。是不是···那件事做成了?” “对!没有意外,你的人都安然无恙,放心!”萧秀对邓属答道。 正说着,门外传来马新莹的声音:“···都愣在这干啥呢,去隔壁屋猫着呀!不冷吗?哎呀,这么大的雪,斗篷都湿的透透的,帮我拿去烘干了。对了,让三娘给我整碗姜茶,冻死我了都!” 我将眼神投向门口,只见马新莹边跺脚,边推开门,又迅速地关上门。他搓着手,跺着脚,快步来到火盆旁跪坐下烤火。等他抬起头来,看到我们几人都盯着他看,他娇嗔道:“一个个的,都看啥呢?没看到过被冻着的美人啊?该干啥干啥去,又不是没见过。” “呵呵···新莹此时方归,看来与石琼姑娘很聊得来嘛?”我看着他,笑着调侃道。 马新莹急忙回道:“啥聊得来?要不是遇上事了,能此时才回来吗?还赶上大雪了,冻死了都!” “遇上啥事了?”邓属皱着眉头,关心又焦急地问道。 马新莹没看邓属,将坐垫往火盆边上挪了挪,对邓属回道:“一会儿再说,一会儿再说,先让我缓缓···” 我和萧秀都笑着看向马新莹,班心则一边递上一杯热茶,一边对马新莹说:“妹妹定是冻坏了,喝口热茶暖和暖和。” “还是姐姐待我好,不像这些个没良心的,连句暖心的话都不会说!”马新莹一边跑到班心跟前接过茶,一边目不斜视地径直回到坐垫上。 班心端起茶喝了一口,接过话道:“现在知道姐姐好啦?当初谁怪我对人不和善的?” “嘻嘻,我错了,姐姐最好了!”马新莹对班心笑道,接着喝了口班心给他的茶,突然脸上阴沉下来,对班心质问道:“这是蜂蜜普洱茶吗?” “对呀!”班心依旧笑着答道。 马新莹突然急了,对班心说道:“你不是说······” 马新莹说到一半,突然不说了,只是撅起嘴,很不开心的样子。我和众人都不知所以,我便问马新莹道:“说什么?” 马新莹鼓着嘴,看了一眼班心,又将脸撇向一边,闷闷不乐,也不回答我。我便只好看向班心,班心神秘地笑着对我们说:“秘密!” 这时仆人将姜茶端进来,班心罕见地站起身,上前接过姜茶,送到马新莹跟前。班心俯下身,对马新莹小声安抚道:“蜂蜜普洱不暖心,姜茶暖身子,快喝点。好啦,我的好妹妹,别生气啦,回头咱回屋单唠。” 马新莹看了班心一眼,见班心在身旁正端着姜茶送到他跟前,他才渐渐平息怒气,从班心手中接过姜茶。班心见马新莹气消了些,便起身回到原位上。 马新莹捧着姜茶,喝了几口后,萧秀开始问道:“喝了那么多,该暖和了吧?快,说说看,遇到啥事了。” “还能有啥事,石琼遇刺受伤了呗。我替他包扎来着,否则能到现在才回吗?”马新莹依旧捧着茶碗,边喝边答道。 我立刻察觉到不对,忙问:“什么?石琼遇刺?可知是何人所为?” “听石琼说,是荥阳郑家的,好像是什么,什么仙来着。我听得不清楚,到的时候,石琼已经被那些刺客撂倒在地。当时要不是突然来了个蒙面壮士,替石琼抵挡了那些人,石琼怕是过不了这一劫。”马新莹答道,随后摇了摇头。 “什么?郑家?”我心中疑惑骤然而起,自言自语道:“难道是他们刺杀我不成,迁怒于石琼?” “应该是‘不尘仙’所为···看来还是要与郑家的人见一面。稍后我会联系崔鸿,让他明日引我去见一见郑家当家人郑风。至于是何缘由如此对石琼,等我与他见了以后,就清楚了。”萧秀对我说道。 我点点头,随后对萧秀说:“也查查那个蒙面壮士,如此身手,定不是一般人。” “说起那个壮士,虽然我没有看到正脸儿,但从背影看,很像咱家三儿。只是他的功夫明显要比三儿高不少,难道半年不见,他能进步那么多?”马新莹有些不解地补充说道。 邓属否定道:“不可能!三公子当下正在古南岳,随先生的师父修习,怎么会出现在长安。你定是看错了,背影像的人很多,不可乱猜。” “可真的很像···三儿是我从小看着长大的,怎会是乱猜?”马新莹争辩道。 “好了,明日你去查查不就知道了。他既然出现了,问问石府附近的人,总有见过的。到时候查到踪迹,上前问清楚便是。若真是坤儿,就让他来此,见见尚兄。”萧秀打断他们,对邓属吩咐道。 “诺!”邓属应道。 看着邓属,我突然想起一个人来,忙对邓属嘱咐道:“对了,邓领卫,今日路上遇见的那人,是我旧友,叫李磎。倘若他找到这里,不必拦着。他是个书痴,不会有什么坏心思。” “先生说的···是在将军府门前遇到的,那个打招呼的人?”邓属确认道。 “嗯!”我点点头肯定。之后回想起与他在一起的时光,那时我还只是一个单纯的书生,不由得在心中感叹道: 深冰厚雪隔天地,马乱人忙未敢识。 遥忆去年听雨夜,书生抱卷共吟诗。 第一百零三章逆拒 “似许春风未入门,犹觉朔月逼人冷” - 第二日一早,萧秀和邓属就分别出门去了。我与马新莹在屋内围着火盆闲聊,班心依旧侍弄他的茶具,话不多。外面的雪还在下,为这个风诡云谲的长安,添了几分阴冷。过了个把时辰,仆人进屋说,上官柳儿递来了拜帖。我才起身,披上斗篷。我没让两位姑娘跟着,独自随仆人去门口迎接。 来到门口,上官柳儿的马车刚刚到,我看着姬藜从车内下来,接着上官柳儿才出现。我退下斗篷,递给仆人。 上官柳儿见我一人站在门口,装作着急的模样,快速下车,疾步来我跟前道:“先生何须迎至门口,这雪还下着呢!” “贵客临门,岂有不迎之理?”我边说,边躬身作揖行礼。 上官柳儿忙上前扶起我,眼神怜悯地看着我,对我关切道:“这若是冻着了···先生,你让柳儿如何担待得起!” “谢姑娘顾怜,尚某感激!”我抽回他扶着的手,立即回他道。接着仆人将斗篷重新给我披上,披好后我便迈开步,领着他们往里走:“屋外雪大,请诸位随我屋内叙话。” “今日···怎么不见珠玑和萧公子呢?”上官柳儿边走边打听道。 我违心地笑着回道:“呵呵···珠玑姑娘已经动身去我故里,还需些时日方能回来。至于萧公子,他本就是个忙人,大概是忙着家里铺子的事情吧。” “这大年下的,园中也没人支应着,先生可别累着了。”上官柳儿又极为关切地说道。 他虽柔声细语,却听上去太做作,我心中颇为反感。可面子上的事情我还是要做,便又笑着回道:“呵呵···劳姑娘挂怀!好在这园子不大,仆人们都很用心,在下也没什么可累的,姑娘尽可宽心。” “听闻先生昨日还出门去了来庭坊,我本不信,今日见先生气色尚佳,看来是我多虑了。奴家女儿心思,总爱乱操心,让先生见笑了,今后是该宽心才是!”上官柳儿边走边说,看似不经意,实则别有心。 我听罢,停下脚步,转过身对上官柳儿故作慌促地解释道:“因听说有人要刺杀裴识,便想着我曾被鱼弘志的死士企图刺杀过,故而急忙找马元贽,想将他的视线转移,以免他又无端猜测公主殿下。昨日的事,未及时禀告,是在下失职,请姑娘责罚。” “责罚什么,先生言重了···奴家只是担心先生只身前往,万一被马元贽扣留,先生难免不会吃苦。那群阍寺我是知道的,与他们,没什么道理可讲。”上官柳儿接过话道,言语中都是试探的意思。 我遂又急忙回道:“姑娘大概忘了,我曾作为公主的谋士与马元贽见过。所以,他即便混不吝,也不敢不给公主面子,怎会动辄扣留呢?” “先生说得是。我竟忘了此事,真是该死。”上官柳儿面露愧疚地对我回道。 随后我一边重新迈步往正堂走,一边笑道:“呵呵···姑娘一馈十起,此等微末小事,不记得也情有可原。” “对了,那先生去见他,可探知是何人要刺杀裴识?”上官柳儿问道。 我故作不知,答道:“刺客虽被抓了,但马元贽并未撬开他们的嘴,只是说,像是杞王派去的,可却无实证。不过,也不排除是马元贽诓骗于我,毕竟是他挑起‘伪造信’一案,并将脏水泼到了公主身上。我这个谋士,在他眼里,始终是不可信的,又怎会以诚相待呢?” “也是,想来马元贽也会有所防备。不知先生见他,是否被他奚落?若让先生受了委屈,我定要叫他好看!”上官柳儿装出一副关切又义愤填膺的模样来。 我跨过门槛,进到屋内,边领着他们入座,边笑着谢道:“呵呵···他倒是还算有礼数,冷言冷语自然会说上几句,但也没有太过分。不过,姑娘体恤之情,在下感念。姑娘今日前来,不知有何要事?” “这首要的,自然是牵挂先生身子,故而带姬藜来给先生瞧瞧。不过见先生面色颇佳,看来无此必要了。其次,便是今日朝中的事,多有困惑,需请教先生。”上官柳儿入座后答道。 我忙又故意问道:“哦?今日朝中发生了何事?” “今日开朝,陛下做了些人员调动。一是调河中节度使崔元式任刑部尚书职,二是命吏部侍郎卢商判吏部,三是将神策军中的统帅进行调动。其中左神策军中护军王茂玄调任右神策军护军中尉,右军中护军王宗实接替王茂玄调至左军,左军西郊大营统军马公儒接替王宗实升任右军中护军。另外,陛下还让崔元式处置各地牵涉‘青州案’的官员。”上官柳儿回道。 我听完,装模作样地分析起来:“神策军中统帅的调动,一向是圣心独裁,我等无法插手。不过两部的实权,陛下皆未用公主所举荐的人,似是有意为之。难道陛下与公主之间,生了嫌隙?” “当初先生属意公主对几部尚书之位的争夺不可操之过急,公主并未采纳。那时频繁举荐恐已惹圣心不悦,加之最近···”上官柳儿欲言又止,没有细说。停了片刻后,他才若有所思地继续说道:“或许真如先生所言,公主与陛下之间已生出嫌隙了。不知先生可有法子,让公主挽回圣心?” “陛下和公主殿下毕竟是手足兄妹。只要公主大事不糊涂,想来陛下也不会真的跟公主计较什么。”我笑着对上官柳儿回道。 上官柳儿皱着眉头,又问道:“先生说的‘大事不糊涂’是何意?柳儿愚笨,还请先生指点。” “如今朝局不稳,维稳是陛下的心头大事。只要在这件事上,公主不横生枝节,陛下便不会真与公主生分了。”我喝了口仆人奉上的茶水,对上官柳儿答道。这茶水与班心沏的蜂蜜普洱茶一个味道。我抬头看一旁的侍女,竟是班心乔装打扮的。班心面无表情地向我示意,让我别分心,继续说话。 此时,上官柳儿继续问道:“先生所言,具体何指?” “譬如刑部、吏部,既然这两部实权已放,公主此时不可置以微词,更不可对其施政添加阻力。青州一案牵涉其中的官员纷纷自首一事,我也有所耳闻,可见这些官员还是有些良知的。不过涉事官员众多,其中难免会有公主麾下的故人,若他们求公主搭救,公主需三思而行。”我回着上官柳儿,心里却不耐烦,明明说得很清楚了,他还一直追问。 上官柳儿却不管那么多,我话音刚落,他就又问道:“先生的意思···是不救?” “在下听闻守宫遇险,常会自断其尾以逃遁,事后断尾会再生出来。如今公主何尝不是在困境中?倘若能学守宫,断尾而求生,未尝不是走出困境的办法。待事情过去,那些‘尾巴’还可以慢慢长出来。从陛下对青州一案的处置,可以看出是给公主留着颜面的,并未深究。此时陛下要处置那些涉案官员,只是肃清官场,并不是想将此案翻过来重审。陛下自登基以来,对惩治贪腐一直不遗余力,这件事无论如何陛下都会去做。既然如此,公主何不遂了陛下的意愿,拱手听命,不多阻挠。这样做,一来可让陛下看到公主修好的诚心,二来也避免公主涉入其中难以自拔。倘若不依不饶,惹得龙颜不悦,让崔元式顺着那些官员将青州一案翻过来重审,就得不偿失了。这样的事,陛下未必就不会做。更何况,当下对公主而言,这些琐事并非重中之重,想法子压制杞王才是最要紧的。杞王失去鱼弘志这颗大树,正是无处可依之时,可不能让他有机会再养一颗新的大树依靠。”我对上官柳儿耐心分析其中利害,心里其实无奈得很。 “先生的意思,柳儿明白了。柳儿还有琐事缠身,就不多叨扰了。”上官柳儿说着就起身,准备离开。 我也起身,准备送他,顺着他说道:“姑娘席不暇暖,实在辛苦。可又重担在身,尚某不敢挽留,唯恐误了姑娘要事。” “先生这样说,可是心生怜惜?”上官柳儿走到我跟前刻意问道,嘴角挂着笑意,眼睛似有法力般勾人魂魄。 我正沉迷之际,身旁的班心咳嗽了一声,将氛围打破。我忙尴尬地笑笑,躲开上官柳儿的眼睛。 上官柳儿遂也轻盈地笑了笑,接着说道:“柳儿看此处着实冷清,先生身旁实在缺不得人。既然珠玑不在,先生便从我身后这几个姐妹中挑一个使唤。他们都还算得力,不知先生意下如何?” “这···多谢姑娘美意!尚某何德何能,岂敢夺姑娘得力之人自用。”我忙拒绝道,此刻才注意到一直站在上官柳儿身旁的另外四人。除了姬藜,还有三个衣着质朴、装束淡雅的姑娘。只是他们站在上官柳儿身旁,犹如明珠比太阳,难以耀眼。若单拎出来,他们几人的模样也都不错。 人啊,总是这样,只看得见衣着光鲜、相貌非凡之人。与那些人比起来,哪怕差一点,都会主动忽略。好像除了那些极品,其他人都不存在,甚至不配活着,不配与他们踩着同一片地,顶着同一片天。可世间有多少那样的人,而那些光鲜亮丽的极品之人,就真的十全十美、毫无瑕疵吗?一副皮囊而已,在精致的皮囊之下,藏着的大多是如上官柳儿一样的蛇蝎心肠。这世间被其迷惑的人,太多了。最愚蠢的是,明知有害,还心甘情愿被其害。我想到此处,遂更加清醒起来。 上官柳儿却不依不饶,从身旁拉过一个姑娘来,又对我说道:“先生何须跟柳儿见外?既然先生不肯选,那柳儿就自作主张了。先生看茵茵如何?这相貌,虽不说美若天仙,但也落得眉目如画、亭亭玉立。至于诗书琴棋,也略知一二,不致落入俗境。” “不知这位茵茵姑娘,出自平康坊里哪家秦楼楚馆?”在我难堪之际,班心在我身边,接过话,没好气地质问道。 上官柳儿看了看班心,问我道:“这位是?” “萧公子让我来照顾先生,我便来了。只是我虽生于淤泥,却如荷般清高,断不会与他这样的女子同住一室。”班心看也不看上官柳儿,依旧没好气地说道。我看到了上官柳儿的怒气,却故意不加劝和,心想让班心气气他也好。 上官柳儿不悦地看着班心,少顷,又眉开眼笑地说道:“这位姑娘恐是误会了。我这妹子冰清玉洁,从小就在我身边,怎会是从秦楼楚馆里出来的?” “哪个良家女子取‘双名’的?像这般莺莺燕燕的叠音,皆是惑主悦人的手段。先生没去过那种地方,不知情,你当世人都如先生这般好糊弄吗?虽他换了装束,穿戴质朴了,可身上的烟柳气终究洗不掉,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何货色。还‘茵茵’···哼!若非与你一同来,连这园子都不让他进!”班心毫不客气地回道。 上官柳儿听罢,再也不忍着了,冷漠而不留情面地说道:“你又是何货色?我看也不过是一个贱婢而已,竟这般没有规矩!先生收不收,何时轮到你多言?” “好!你让他也挽起袖口,倘若他如我一样,还留有这个,我便不再阻拦。”班心毫不示弱地对上官柳儿说道,同时伸出手,挽起袖子,露出手臂上的红点。那红点不是旁的,正是女子的守宫砂。 上官柳儿咬牙切齿,却不再争辩。他反而转向我,说道:“好一副铜牙铁齿!看来往后向先生讨教,还得口齿伶俐些,免得余人口舌。” “姑娘说笑了,他非我所能训束。失礼之处,姑娘豁达大度,切莫与之计较。”我接过话,为自己开脱。 上官柳儿转眼又作笑颜,似乎从未发生过不愉悦。他一边对我行礼,一边柔声细语地说道:“柳儿不知先生身边已有人照看,是柳儿唐突了。既然如此,柳儿便领着姐妹们告辞了。先生抱恙在身,就不必送了。” “雪天路滑,诸位保重!”我也回礼说道,随后将他们送离屋檐。 我站在门口,望着他们离开,身后传来班心的声音:“小先生,在发什么呆呢?” “我在想,跟上官柳儿如何称呼你。”我没说心里话,开玩笑地回班心道。 班心从案旁走了过来,随口说道:“就称‘心姑娘’吧!反正他也不会去查我,查也查不到。好了,别想那些了,咱们回屋吧。这正堂太空,端十个火盆也暖和不起来。至于那些茶具点心,稍后仆人自会来收拾。” 班心没有与我商量的意思,绕过我就直接出门,往我住的屋子走去。正堂空无一人,我也不想多留,便跟在他身后,一起回屋了。 “一会儿见到新莹,不许提守宫砂的事。”班心见我跟上来,边走边对我嘱咐道。 我不解,问道:“为何?” “让你别提就别提,问那么多作甚?女儿家的事,有些你不需要知道。”班心红着脸,对我再嘱咐道。 我似乎猜到了,只是心中疑惑,嘀咕道:“新莹他······” “哎呀,别说了!”班心停住脚步,站在我跟前,不再迈步。他红着脸,低着头,又一次小声嘱咐我道:“总之,在新莹面前,永远别提就是了。” 说完,班心低着头,快步地走开了。我跟在班心身后,边走边想着班心的话,心中七上八下,万般滋味却都不是滋味。抬头看到班心已站在屋门口,只见他理了理装束,将手背贴在脸上,过了一会儿后才开门进屋。 我随后也进屋,与他们照常说笑闲聊,只是班心的话,却始终如鲠在喉,让我心里倍加难受。萧秀和邓属出门后,久久不归,也让我难以安心。等到下午,日头快要西落的时候,邓属才回来。 “先生,已经查到了,确实是三公子。但我追着踪迹找到他时,他却如何也不肯认我。还说我认错人了,他叫‘何坤’,并非萧坤。我虽好言相劝,可还是无法让他来此与先生相见。”邓属进屋落座后,颇为无奈地对我说着。 马新莹接过话,确认道:“邓叔,你确定是三儿吗?他的功力真的有那么大的长进?” “三公子基本功扎实,只是老爷刻意让他学些肤浅简单的招式,这才看起来没什么功力。若遇高人点拨,将他的气血贯通,再教些精妙的招式,功力大涨是有可能的。”邓属对马新莹回道,接着又皱起眉头说:“现在这不是关键了······” “关键是三公子为何要如此。是啊,为何呢?难不成,是小先生的师父让他这样做的?”班心似是无意,实则有心地说道。 我看了看班心,他依旧侍弄着自己的茶具。我没有责怪他,因为他的话虽冒犯,却也并非没有可能。于是,我对他们说道:“我想他有他的道理吧,不跟我们说,或许是为我们好。这世间的事,不是所有事我们都必须知晓,也不是知晓了,就能事事逢凶化吉。每个人都有他该做的事,既然三公子选择了这样做,我们信他便是。相信他还是他,本心和生性都是我们认识的模样,不会变。” 我望着火盆里忽明忽暗的炭火,想起那个洛阳的磊落少年,心中径自叹道: 寒风催日落,炭火助人眠。 梦里眉如墨,归来旧少年。 第一百零四章宏论 “我笑人间多困惑,皆因枉路自知难” - 正说着话,萧秀推门进来。他熟练地将斗篷退下,交给仆人后,就快步来到火盆旁,边坐下边说道:“尚兄,事情弄清楚了。” 班心给他递上热茶,我笑着对他说:“弄清楚就好,萧兄先喝杯茶,暖暖再说。” “可能与你想的有所出入···”萧秀接过茶杯,喝了一口就放到了案几上,遂又说道:“听荥阳郑家的掌令人郑风说,两次的刺客确实是他让掌管修真洞的郑云派出去的。但目的却与我们想的不一样,两次都是奔着石琼去的。第一次碰到尚兄,纯属巧合。” “我就说嘛,荥阳郑家不可能凭着崔鸿的一句挑唆就派出自家人去冒险的,他们两家的交情还没到那个份上。”邓属也在一旁嘀咕道。 我跟着问道:“那他这样做,意欲何为?” “其实这不是他的主意,而是饶阳公主让他这么做的。第一次是试探,第二次则派出了‘不尘仙’,为的是抓住石琼交给饶阳公主。至于饶阳公主要抓石琼做什么,他并不知情。他这样做,只是迫于饶阳公主的势力和威胁。不过郑风也不是没有留余地,他让手执仙拂尘的郑云只派了刚入门的不尘仙过去,并叮嘱不必使全力。正因此,石琼才能得以脱身。”萧秀答道。 我皱起眉头,也嘀咕道:“那饶阳公主的目的是······” “当前尚无法探知其目的,不过应与石琼之父——石雄有关。饶阳公主失去河朔三镇的支持,在军方已没有了撑力。若他真想做第二个武皇,这样是万万不行的。或许,他想以石琼为要挟,逼石雄支持他。虽石雄刚正不阿,可独女有难,石雄恐也难以置之不理。”萧秀猜测道。 我接过话说:“这正是我所担忧的···石雄所镇守的凤翔府,是抵御吐蕃的咽喉要塞。倘若饶阳公主得逞,后果不堪设想。饶阳公主本就与尚恐热不清不楚,倘若石雄屈节,难保饶阳公主不会引狼入室。因此,该事必须制止。石雄常年镇守边关抵御外敌,若没有他在,长安或成一片废墟,何来太平岁月。饶阳公主安享着石雄所守护的太平,却不知感激,犹如堤下之鼠,不知堤之所卫,凿洞而眠,最后必将堤毁身亡。我虽笑其无知,但更恨其无德。让捍卫边塞守护太平的人,被心怀不轨之徒所伤害,是我们这群安享太平之人的无能,更是耻辱!我绝不许这样的事,在我眼前发生。” “先生想如何做,但请吩咐!我也看不惯饶阳公主这样的做派。”邓属被我的话引燃了,有些怒气地说道。 我对邓属吩咐道:“把石琼藏起来如何?” “他是藏不住的,脾气倔得很。更何况,现在负伤了,也不好换地方啊。”马新莹立刻反驳道。 此刻萧秀接过话道:“生拉硬拽肯定行不通,但若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或许可以一试。我们将饶阳公主的意图和手段,都跟他说清楚,我想他就算再倔,也不会不顾石雄的安危。待说服他以后,再将他送去百合园。他与石雄间的家书,由我们送,便可绕开饶阳公主,防止出现不可预测之事。这样吧,明日我过去一趟,好好劝劝他。” “明日不行!他伤地不轻,需缓一两天。”马新莹对萧秀提醒道。 我听完,便跟着说道:“我想,经过此次,饶阳公主会更小心,萧兄不妨等一两日再去。对了,郑家还会继续相助饶阳公主吗?” “我已嘱咐他,若饶阳公主再逼他做什么,提前通知我等一声。其它的,他们原先怎么做,今后还怎么做,不必刻意改变。但若遇到要用死力时,需自留一手,以免相互误伤。”萧秀答道,接着扭头问起邓属来:“对了,你那边如何?那人身份确认了吗?” “嗯,确是三公子。”邓属回道。 萧秀听罢,脸一阴,又问:“他不肯过来?” “三公子不肯相认,只说我认错人了。”邓属如实答道。 “他或是有别的事吧···”萧秀自言自语道,接着回过身,对我说道:“请尚兄慢怒,待我弄清楚后,定会让他来此领罚。” 我笑道:“呵呵···萧兄言重了!领罚还不至于,只要他没危险就好。至于他要做什么,不告诉我们,自有他的道理。你若能弄清楚更好,若有难处,也不必强求。我信他不会胡来,你们若再见到他,替我问声好,让他务必要照顾好自己。” “诺!”邓属应道。 “谢尚兄关切,我会告知他的。”萧秀也跟着说,接着又扭头问邓属:“上次那个裴识的妻子和何俅二人,还在十里铺的米行吗?” “还没寻到曲氏,何俅死活不肯走,所以他们还在米行。”邓属回道。 萧秀皱起眉头说:“他们不宜在长安久留,需想个法子将他们送走。那个曲氏,一直没有露面?” “没有,我们找了所有曲氏曾去过的地方,都没有他的踪迹。想是见何俅失踪,他察觉不妙,躲起来了。”邓属继续回道。 萧秀有些不满地说道:“这样一个活生生的人,怎会凭空消失?这都几日了,还没找到?!” “这也怪不得邓领卫,长安这么大,上百万的人,加上东西市鱼龙混杂,寻一个人谈何容易。大千世界,若想名满天下、路人皆知,颇为不易。但若是褪去华衣、藏于市井,实在太简单了。素日里谁注意过曲氏这么个平凡普通的妇人?他若隐于市井,只怕你将长安翻过来,也未必找得到。”我为邓属开脱道。 马新莹在一旁无意说道:“那就把他引出来呗。蛇躲在洞里,洞有千万,你一个一个试的话,多费劲。不如做个诱饵,引蛇出洞,再抓起来不就简单了?” “呵呵···新莹说地不错,我们引他出来便是。明日将何俅放回家,我想曲氏若没走远,必会出现。若不出现,何俅也可断了念想,放下执着。”我接过马新莹的话,笑着说道。 “看来也只好这样了。”萧秀摇摇头说道。他依旧皱着眉头,这样做似乎并不合他心意,又或是他在担忧什么,只是他没有直抒胸臆。 正说着话,仆人进来将邓属叫了出去。待邓属回来的时候,手里多了一份请帖。邓属边走进来边对我说道:“昨日先生让我们不要拦李磎,今日萧泽就代他递了份请帖过来。” “所请为何?”马新莹问道。 邓属回道座位上,答道:“邀先生后日去他的书楼一见。” “去年离开长安时,他说要盖一书楼,卖书为生。而今业已建成,是该去道喜的。他本应是和白崇儒一样的国士,却横遭变故,不得已行商谋生,着实可惜。”我惋惜地感慨道。 马新莹好奇地问:“白崇儒?那个在牢里骂皇帝,还对岁终大祭写诗讽刺的国子监学子?” “真国士者,人皆意满而言忧,人皆意颓而呼志;不畏强权而求真,不畏众口而独醒;为国利可屈膝,为民生可赴死。”我认真地对马新莹说道。 马新莹又问:“那什么样的人,可以成为国士呢?” “真国士者,身在陋巷,心怀天下;食不果腹,忧国百载;囚衣枷锁,喜闻年丰;王师捷报,枯骨犹响。”我继续回道。 马新莹皱起眉头,再问道:“真有这样不怕死的人吗?他们难道一点都不为自己想想?再说,真要做到这样,大概也没什么朋友了吧?” “真国士者,非不忧己,视己微也;非不惧死,死国可也;非不厌独,神交先辈而继其志,身教后世而传其命,不独也!”我跟马新莹解释道。 马新莹一撇嘴,又说道:“真要是这样,那李磎也不算国士啊···他不是都盖书楼行商了么?” “呵呵···怎能要求人人都成为国士呢?若真那样,就不会有‘国士无双’一说了。李磎爱书如痴,他曾说:‘与书相伴,身在城楼神可安,立于闹市心自定,一生可无忧尔’。或许,对他来说,成为国士,不如成为书痴。只是他这样的一介书生,要行商的话,怕是会入不敷出。”我有些担忧地回马新莹道。 萧秀却说:“我看行商也没什么不好的。他若真是爱书之人,从商以后也会成为一个明商,不会有那许多蝇营狗苟,更不会逐利忘义。” “怎么?商还有明愚之分吗?”我好奇地问萧秀道。 萧秀答道:“商人逐利,这是本性。然而本性之外,当明己修德,目光长远,方能立于不败之地。明愚之分,亦是长短之别,此为家传之学,非三代不得其要。国士为国舍己,明商为国亦为己,皆可誉也。” “商之明愚,有何不同?”我再问道。 萧秀端起茶盏,说了一句:“愚商损国害民,明商惜国利民。” “怎么说?”我追问道。 萧秀喝了口茶后,放下茶盏,看着我回道:“皮之不存,毛将焉附?为商之明,知其轻重,不损国害民以利己,不因损小害微而为之,不因利大欲盛而为之。人之不众,地将荒芜。为商之明,知其缓急,先利其民,再强其国,民富则利丰而易取,国强则利固而不绝。” “那愚商呢?”马新莹接过话问。 萧秀看着他说:“愚商者,上欺君臣,下匡百姓;内行不义,外卖家国;名为私利,实为窃国盗民,皆无耻之行。获无道之利,取不义之财,若迷不知返,则无可救药,终将殃及自身。殊不知民贫国弱,则利少且难获,若遇动乱,财货皆失,亡命天涯。命之不存,财将何用?损国害民,不得人心,何以长久?故此皆愚之所为,短视而失德,害己而失利,不可取也!” “这些难道是咱府上兴旺千年的秘诀?那为啥我在洛阳的时候,老爷没跟我说过呢?”马新莹睁着大大的眼睛,歪着脑袋又问道。 萧秀笑了笑,对马新莹回道:“小时候,你常随你父母出远门,这些东西都是很简单的,是那会儿祖爷爷教的。再说,就算你在,你可认真听过?那会儿,仗着老祖宗宠你,祖爷爷都管不了你!” “切···那个老头···打小就看重你,总夸你一个人,我才不爱听他说话呢!他最烦的就是我了···”马新莹说着说着,眼睛竟红了起来。 萧秀见状,便安抚道:“谁让你这么得老祖宗宠呢?那会儿,你可没少欺负他,还在寿宴前,趁他睡着,把他胡子给烧了。” “嘻嘻···那,不是我···”马新莹听完萧秀的话,突然又笑起来,跟他争辩道。 萧秀不屑地说:“得了吧,全府上下,除了祖爷爷,都知道是你。只不过老祖宗不许别人说出实情,让府里人都替你瞒着。否则,你怕是少不了一顿戒尺。” “哎呀···好了好了,不说了,我去找三娘去。”马新莹红着眼睛,或许是不想再继续回忆往事,起身出门去了。 我看着马新莹的背影,问萧秀:“看得出,新莹姑娘和祖爷爷的感情很深······” “是啊···祖爷爷仙逝时,新莹跟他父母去了西域。等他再回府的时候,在祖爷爷的灵位前,哭了一整晚,第二日眼睛都肿了。虽然祖爷爷生前常逗他玩,但其实对他最喜爱,也最疼惜,从来都不曾罚过他。就算新莹课业没完成,祖爷爷也不会与他计较。”萧秀也扭头看着门口,接过话说道。 我淡淡一笑,其实心中多么羡慕这样的岁月。儿时我最羡慕的,就是这样无拘无束的日子,以为长大了就会得到,却不想如今比儿时更加羡慕。想想自己的儿时,除了夫子的谆谆教诲,母亲的深恩厚望,就剩下山中先生严厉的面容和无数的戒尺。想到这里,不忍继续,便岔开话题,问萧秀道:“萧兄,方才新莹说府上兴旺千年,想来对行商定是颇有心得。我对商道知之不多,不知商之于国者,何如?” “嗯······商之于国,百利百害。宽商则物丰,重商则贪腐盛行,贵商则道义不存。严商则物匮,轻商则文武争驰,贱商则百业凋零。故待商以宽而不贵,轻而不贱,则国可取其利而避其害。商之于国也,可用而不可纵,可信而不可倚,取利而不听其言,避害而不绝其行。”萧秀想了想,对我答道。 我不太明白,便再问道:“因何如此?” “商多重利而忘义者,自古以来,卖国欺民之事多出于商,贪腐失德之事多由于商,逐利弃义之事多起于商。商固能兴国,亦能废国,兴废之间,需明察善用方能不误国、不伤民。”萧秀严肃而认真地回道。 我听罢,感慨道:“书生多空谈,以致误国;商贾重实践,故而兴邦。每逢危难之际,国士振臂高呼,商贾捐粮献物,唯书生百无一用。” “也不可这样说。实践固然重要,然不通其理、不思其害,只知莽撞而行,看似劳苦功高,实则劳民伤财,误国甚深。历史皆书生所记,故书生知千年之事,通古今之变,忧后世之危,其所见之远,非商贾所能及。况书生多明理知义,修德守节,精忠报国,舍己为民,其品行之正,非商贾所可为。再有传历代事迹,弘志士壮举,教稚子习礼,其传承之功,亦非商贾所有心。至于国士,多孤傲者,难以行此之事,非不能为,乃不屑为之。譬如传承,有开创之心,费力于传承,实在浪费其心力,得不偿失。然传承之事,当真不重要吗?”萧秀劝解了我很多,最后反问我道。 我答道:“开创和传承同等重要,古来多少人杰和思想,不是输在创造,而是输在传承。” “华夏与蛮夷之别,亦在于此。蛮夷之强,多昙花一现;华夏之盛,却一脉相承。”萧秀跟着说道。他接过班心递给他的茶,喝了口后,继续说道:“在前人的基础之上,更容易垒起高楼,从而看得更远。即便在人杰凋零的时代,有先辈留下的遗业,传承好了亦是功绩。待人杰再现,只要前人的基础还在,就能在此之上创造伟业,从而不必自建基础,费力而无功。” “是啊···想汉时,若无文景理国以德,传高祖遗志,武帝何以远逐匈奴,威扬瀚海?故传承亦非小事,若荒诞无知,妄自尊大,无创世之力,毁先辈之业,断华夏之脉,则祖先哀之,子孙恨之,志士悲之,时人耻之。”我也喝了口茶后,接过话说道。 萧秀放下手中的茶盏,又说:“到那时,脉既已断,气将何续?华夏必将再入荒蛮,而文明又待何人可兴?岂不悲哉?故而书生不必妄自菲薄,自叹‘百无一用’。知其命,行其事,后世可追先迹,时人不灭德礼,则国可延续,华夏不亡。此书生之功,可无愧于先贤,不欠于子孙。纵天地茫茫,生无丰功,死可无憾矣!” “生无丰功,死可无憾······”萧秀的话在我思绪中回响良久,我一遍遍去读,去想,试图找到一个最合适的理解。寒风瑟瑟,透过窗户,吹得“呜呜”作响。我扭头看向窗户,只见到挡在窗前的屏风,还有屏风上画着的梅、竹、松。看得出神,想得凌乱,自顾自地嘀咕道: 去日园中竹叶绿,窗前更立劲松孤。 何时冷月携香入,轻嗅深惜溢满屋。 第一百零五章赴约 “心无险恶人如锁,欲要开心等钥匙” - 上官柳儿似乎说动了饶阳公主,第二日无论朝堂还是万金斋,都风平浪静。我与萧秀下棋喝茶,整日都很空闲。直到夜里,邓属从外面回来后,我才知道外面其实并不太平。 “先生、二公子,曲氏抓到了,但何俅被青衣卫掠去了。属下办事不力,甘愿受罚。”邓属单膝跪地,拱手行礼,自行请罪。 “邓领卫不必如此,快些请起!”我皱着眉头看向邓属,忙起身掺他,同时问道:“快说说,发生了何事?” “起来吧,尚兄不会责怪你的。再说,何俅被掠去,我看也未必是坏事。”萧秀波澜不惊地跟着说道。 萧秀说罢,邓属才起身,我遂回到自己的座位。邓属也跟着来到火盆旁,边坐下边对我们说道:“咱们的人将何俅送回家后,刚到门口,何俅的妻子曲氏就冲出门来,大喊让何俅快走。可惜来不及了,一时间,何俅就被十多个青衣卫包围。何俅一再保证,他妻子曲氏跟丽景门没有干系,并且裴识的妻子也说曲氏不是丽景门的,所以当时我只派了两人跟着何俅,还都是七阶的。他们二人见救何俅无望,便拼力抓了曲氏就逃。好在青衣卫的目标只是何俅,所以曲氏被他们二人带了回来。” “二位兄弟可有受伤?”我忙关切地问道。 邓属答道:“谢先生关心,他们二人虽有负伤,但现下已安排人给他们治疗了。好在有周边暗卫的及时相助,他们回来时,并未留下踪迹,青衣卫不会追查到什么,请先生放心!” 我冲邓属点点头,萧秀却不管这些,接着问道:“那曲氏抓住后,可交代了什么?” “曲氏本不欲言,然提及‘丽景门’后,他便不再有所隐瞒。他和姐姐曲妙,原是孤儿,被带进丽景门,秘密训练,后各自委派任务。问及裴识的妻子,他说是一起训练的,本就相识。提及曲妙的去向,他先哽咽不语,良久后才告知。曲妙的去向,他本是不知的,经多年打听和揣摩,才明白当年因曲妙颜胜上官柳儿,故被送往西域,献给尚恐热。”邓属回道。 萧秀依旧眉头不展,确认道:“曲妙当真在尚恐热身边?” “我让连薏查了那本密册,上面确有曲氏和曲妙的记载。记曲妙的最后一笔:年十有六,明眸皓齿,含苞待放,回眸一瞥,群芳自惭,观之无不惊若‘天人’,可惑君王、魅明主、迷枭雄,偷其心于一笑,乱其怀于指间。至于去向,都没有记录,应该只有姬藜知道。不过上面所记的足以证实,曲氏没有说谎。”邓属继续回道。 萧秀随后吩咐道:“将此事告知老堂主,让他查查曲妙是否在尚恐热身边。若在,让老堂主想法子除掉。另外···千机堂那边也通知一声吧。” “二公子,曲氏哭诉说他和姐姐都是无辜,他自己没有参与任何事,而曲妙经历的所有事都不是曲妙的本意,求我们宽仁以待。”邓属有些心软,替曲氏传话道。 萧秀有些激动地问道:“如何宽仁?对卖国者宽仁?有些事做了就要承担后果,不是本意并不能当做借口!难道不是本意,其所作所为就可以被原谅吗?” “所有的叛国者都不该被原谅!每个叛国者都会为自身找各种理由,然而这些理由没有一条能够成立的。只是曲妙虽无法饶恕,但其实也是个挺可伶的人。当逼入绝境之时,有些人宁死不屈,有些人却选择了屈服。宁死不屈的人永远值得世人铭记,配得上千古流芳。然而屈服的人,也并非都必须死,他们只是求生而已。但既然做了狗,就别指望与人同席,屈服的代价必须自己承受。故而,我看曲妙就随他去吧,虽无法施以援手,但也不必花精力去赶尽杀绝。待我们扳倒饶阳公主,曲妙自然就没了威胁。”我心中生出怜悯,一边安抚萧秀,一边说出自己的想法。接着又想到裴识的妻子,于是口不歇舌地说:“对了,显然裴识的妻子没有说实话,想必是对‘丽景门’忠心未改。既然如此,就先看起来吧,待除掉‘丽景门’后,再放出去,这样也算不负裴识所托。” “就先这样办吧···”萧秀想了片刻后,对邓属说。接着,他又问我道:“那···曲氏如何处置?” “从曲氏的所作所为来看,是个尚有良知的人。不妨先问问他,是否愿回丽景门,暗中为我们效力。若他愿意,自然最好,等将来收拾丽景门的时候,他可成为陛下面前最有力的人证。倘若他不肯,那就将他送出长安,别再让他回来了。”我回萧秀道,随后又问他们:“不过有件事需弄清楚,饶阳公主如此急迫的抓住何俅,意欲何为?” 萧秀猜测道:“或许是为了不让马元贽掌握更多罪证,或许是为了对付杞王······具体是为何,还需看他进一步的动作。” 我没再多说什么,点了点头。不过从始至终,我都看见萧秀的眉头一直紧锁着,似乎是在担忧什么。他没说,我也没有问,没多久,我们就各自睡去了。 - 第二日一早,我醒来时,萧秀就已经出门了。听马新莹说,是见石琼去了。我用完朝饭,在邓属的陪同下,出发去赴约。到了李磎府上,仆人引我进到院内,之后来到一处三层高楼,楼内一眼望去全是堆满书的书架和看书的案几,布置地错落有致,格调清雅。等我上到顶层,才看到李磎和白崇儒二人已在窗前席地而坐,香炉里一缕青烟升起,案几上放着笔墨纸砚书,还有一壶冒着热气的茶。 李磎见我上来,赶紧挪动肥硕的身板,起身迎过来,手中还拿着一卷书。我们互相行礼后,他将仆人打发走,我也让邓属去楼下消遣。随后,我才与他一同走向,连正眼都没瞧我的,白崇儒的跟前。 我看了看白崇儒,他一脸严峻,并未抬眼看我,我也不想理他。随后,我将脸转向李磎,笑了笑,说道:“景望兄一心想与书为伴,而今书楼建成,也算得偿所愿,恭喜了!我身无长物,今日空手前来,失礼之处,还望见谅!它日若有机会,再来时,定补上。” “长缨兄见外啦,仁兄能来,愚弟便倍感荣幸。君子之交淡如水,岂为功利失性情?至于补上的话,切莫再提,切莫再提,哈哈哈哈······”李磎一边邀我坐下,一边开心地笑着回我道。随后李磎看向白崇儒,见他还是一脸严峻,便唤他道:“怀仁兄?长缨兄已来,我想你们二人之间的误会,还是说开了比较好。总不能互相板着脸,真就老死不相往来了吧?” “哼,我与他,还有何好说的?他视我作卑劣小人,我瞧他是枉法恶徒,各不对付,还说什么?”白崇儒没好气地说着,将脸撇向一边,谁都不看。 说实话,见他这副模样,我真是气不打一处来。可我也知道,他并没有坏心眼,遂长吸一口气,静下心来,接过话道:“我承认,我是曾怨过你。我和景望兄因醉酒错过时辰,无法进入考场。花了好大力气,才得门卫通融,可从后门进去。你路过见到,不分缘由,直接通知鱼弘志。致使我和景望兄被鱼弘志缉拿,还被时任主考柳仲郢羞辱。最后我和景望兄被判绝于仕途,而帮我们的门卫则流放千里。当时我如何也想不通,被我视为知己好友的怀仁兄,怎会做出这种事。” “哼,我也想不通,为何心怀家国天下的人,要缕缕徇私枉法。甚至为报私仇,残害朝廷重臣。难道他满口的忠君爱国,只是说说而已吗?又或者,是说给别人听的,等落到自己头上,就再也不顾礼义廉耻了?”白崇儒满脸鄙夷地质问我。 “难道鱼弘志不该死吗?”我用低沉地声音,愤怒地反问道。 白崇儒立刻接过话说:“当时我未参加考试,路过考院看到你和景望兄在后门处,便心中纳闷。路上遇到家父,随口说了一句,我没想到家父告知了鱼弘志。但就算如此,我仍然觉得,鱼弘志阻止你们并未做错什么。只是后来的判罚,确实过重,我也曾为此内疚不已。那日在家门口遇到,我本想对你道歉,说明缘由。可后来我才明白,你经过那件事,竟完全不知错、不悔改,还狭隘复仇。你敢说,鱼弘志横尸街头,与你毫无干系吗?” “鱼弘志乃国之大蠹,人人得而诛之!”我盯着白崇儒,回道。 白崇儒转过头,直视我的眼睛,再次质问道:“为私仇,杀朝臣,你将国法置于何地?” “是啊,长缨兄,你有心结,为何不说出来,或许就不至于走到这一步了。倘若你真牵涉其中,还是要去衙门自首的。哪怕真判你死刑,有我在,会让你走地干净。”李磎插话说道。 “你们皆以为我是寻私仇,我不想争辩。在我看来,报仇没什么不对!”我看了看李磎说,我知他无心,没太计较,接着对他们道出心中所想:“孤仇不可言与人,身死以报,卒全忠孝。法不容仇,天怜其苦,何以法大于天?无仇之国,苟安而无勇,贪乐而忘耻,自欺而欺人,血性尽失,任人宰割,国亡而君不痛。” “杀人者死,法无错!”白崇儒争辩道。 我坐直身子,回道:“杀人者虽罪,为天下正道而杀者,不该死!卖国之贼,不杀则国破,杀否?杀父之仇,不报则亡魂难安,报否?敌国兵临,不战则国灭,战否?害我之人,不屠则无立足之地,屠否?非我强辩,仇生于义,不以类分,吾自知其罪,却难否其正。” “仇之于国也,非仁善之举,不可言正,不可奉义,长缨兄慎言,慎言!”李磎在一旁劝我道。 我看着李磎,没有管他,继续说道:“君子复仇,终身不忘,万死不悔,以智藏勇,仇报而身全。匹夫复仇,怒发冲冠,刀剑相向,因勇失智,死伤而仇未必报。懦夫复仇,怨而无声,怒而无力,苟活忘仇,卑屈抹泪不知恨。故法不容仇,则懦夫不惭,匹夫不勇,君子不德。长此以往,文臣无德,武将无勇,民皆懦夫,君将以何立国?” “杀人而不死,法将不法,威严尽失!”白崇儒再辩道,语气弱了许多。 我又看了白崇儒一眼,只见他低着头,我便望着窗外感慨道:“法不容万民所请,法之误,当改之。误而不改,如着湿衣,虽衮冕而无威仪,民不言而心多忧。” “哼···法顾民言则乱,君依民言则庸!”白崇儒不屑地说道。 此刻我真想揍他,但还是耐下性子,反驳道:“当一国不许民言,或将极盛,或将灭亡。而史之所记,皆自以为强,实则亡于无知。当一国尽信民言,则难以灭,亦难以强。有此之国,民之所幸,臣之所苦,君为其难,国为其困。故国欲长盛不衰,当立庙堂而知江湖,处江湖而忧庙堂,听民言而不改长策,施宽仁而不乱国政。法如国之臂手,或握拳,或作揖,如何能不顾民言?” 白崇儒不再说话,停了片刻后,又看向我问道:“难道鱼弘志之死,长缨兄就没有一点过错吗?” “有错,错在未将其正法。”我摇摇头,回道。 白崇儒再一次追问:“明知是错,因何不改?” “知错和认错、改错,本就不同。有些错不能认,有些错不可改。”我争辩道。 白崇儒皱着眉头问:“为何就不能认,不可改?错了,就要改呀!” “认错则前路崩塌、万物凋零;认错则家国倾颓、民族衰亡;认错则坠入深渊、身首异处,那时便明知是错,却认不得。有些错,错在部分,利于大局;错在眼前,利于未来;错在己身,利于家国,如此等等,纵明知为错,却不可改。”我看着窗外,答道。 白崇儒听完,摇着头,冷笑道:“呵···那为何还分对错?” “天不分对错,人自以为是罢了。鱼游于水,鸟翔于空,鱼不羡鸟,鸟不羡鱼,何也?”我看着白崇儒问道。 白崇儒看了我一眼,没有回答。一旁的李磎接过话,跟着问:“为何?” “因为对错从来都只有自身知道!去做自认为对的事,就不会纠结于错,不会自寻烦恼。就像世间的所有战争,从来都没有对错,只有立场!”我看向李磎,答道。 白崇儒听罢,起身说:“你我终究不是同道中人,今后不必再见。若再见,也不会如今日这般。景望兄,告辞!” “是不是同道中人,总有一天你会明白的。不如今日这般,你又能如何?能抓得住,我的把柄吗?”我一边转过身,一边说道。看着白崇儒的背影,嘴角扬起了笑。 白崇儒没有回头,背对着我说道:“你最好别被我抓住,哼!” 白崇儒说完,便快步离开。我站起身,在窗口,望着李磎将白崇儒送出门。等李磎再回来的时候,我看着窗外,感慨道:“世间之事,看得越清楚,便也越无趣。他就是这样的人,总那么难以相处。” “其实也挺有趣的,只是我越觉得他有趣,便越会羞愧难当。不知为何,他总让人看到自身的另一面,像块镜子一样。”李磎接过话,也来到窗前,对我说道。 我也跟着感叹道:“是啊,像块镜子······” “方才怀仁也说了,那件事,他是无意为之。长缨兄胸襟似海,该放下了。”李磎转过脸来,劝慰我道。 我看了看李磎,边回到座位,边笑着说道:“呵呵,其实,我早就解开了心结。我能怨他什么呢?怨他刚正不阿,还是怨他守法奉公?若真那样,我们读的书,岂不是白读了?” “如此便好,如此便好···你们本是最情投意合的,可不能真的走到了对立面。”李磎跟着回座位,接过话说道。 “放心吧,不会的!”我又望了一眼窗口说道。接着收回眼神,看着李磎说:“今日本是来为你的新书楼道喜的,却不想竟在此与怀仁争论不休,扰了你的雅兴,你可怪我?” “仁兄说得哪里话,我们三人之间,何来责怪一说?这件事虽还是没有一个好的结尾,但终究是需要当面讲清楚的,我本还担心你不来呢。”李磎答道。 我看着李磎,心中感激,遂说道:“景望兄,你是个豁达之人,又重情重义,为了我与怀仁,你费心了。” “哈哈,长缨兄知我心意就好!”李磎开朗地笑道,接着又问我:“对了,那日你为何出现在将军府门前?” “景望兄···有些事并非仁义,故而难以启齿,还望见谅!”我对李磎抱歉道。 李磎立刻接过话道:“无碍,无碍!我就是好奇,不过不该知道的事,我也不必知道。长缨兄,我明白,你与我不同,是胸怀大志的人,自然不甘曳尾于涂中、匿迹于江湖。但前路艰险,万望珍重!” 我看着李磎,他脸上虽挂着笑容,可眼神里充满了担忧。我感激他作为朋友的关切,也感激他对朋友的体贴,不由得脱口而出: 霰雪霏霏绕雅楼,闻香远眺故人愁。 不知雪下无穷事,只待深秋庆善收。 第一百零六章深忧 “幸裹一身贱布衣,何愁衮冕兴亡事” - “长缨兄,几月不见,才情更甚。书楼建成还未取名,能否恳请仁兄为此楼赐一雅名?”李磎听完我吟的诗,笑着说道。 我也没跟他客气,一口答应:“好啊,恭敬不如从命,那我可就献丑了。” 说完,李磎将案上的纸铺开,亲自研墨,我提笔书了四个字:万卷书楼。 “好,就用此名了。”李磎见字,叫好道。随后他又坐下,将字放到一旁收好,接着给我斟了杯茶,边递给我,边问我道:“如今书楼落成,我平生心愿已了。往日秉烛夜谈之时,长缨兄曾言,要兴礼驱乱安天下。时至今日,不知可改其志?” “经历诸事,方知兴礼之不足。知其不足,自当改其初志。”我接过茶,放到案几上答道。 李磎好奇地问道:“如今志向为何,仁兄可愿一说?” “兴礼而恶未除,此非不知德,乃不知法、不畏法。恶之不去,祸乱难平,天下难安。”我皱着眉头回道。 李磎又问:“那何以去恶呢?” “去恶之要,在于立德;立德之重,在于明法。”我喝了口茶,答道。 李磎不解,再问:“自古以来,立德之事,皆以教化为主。仁兄为何有此一言?” “非不重教化,只不过法令之效,远胜教化。教化之功,在于潜移默化,需千百年之力。而法令之效,在于令行禁止,区区数载即可明德。”我回道。 李磎边斟茶边问:“依长缨兄看来,该如何立德?” “以教立德,德出于心,传于教化,教之所成,德之所真。然教化之难,非朝夕可成,故德未必兴于世。以法立德,德出于利,传于法令,法令所至,德之所明。然法可规范言行,难以规范人心,故德兴而未必真。凡欲立德者,必明法为主,教化为辅。法不明德,孤教难兴;教不习德,孤法难真。法教同举,德方始立;传习百年,可有小成;千年如一,初成气候;万年不改,根深蒂固,枝繁叶茂,德之于民,犹如饮食,习以为常,系之生死,不可或缺。”我说着,端起茶又喝了一口,之后接着说道:“而后德立于世,明于心,天下尚德,以至失德之人无处立足,失德之行不容于世,失德之言难以启齿。德之既立,邪恶必驱;德之所至,恶之所灭。民非不知恶,乃明辨恶却不容,知利害而不被其诱,心守德如明镜,此恶之所以灭。故善恶之争,在于立德。德立则恶灭,民心如镜,民智始启。” 李磎放下茶壶,继续问道:“长缨兄认为,我大唐如今之困,根本在于德未立?” “德若立,则阉寺何以猖獗?德若立,则藩镇何以割据?德若立,则‘牛李两党’怎会势同水火,立庙堂而营私?德若立,则君王怎可求仙问道,弃家国于不顾?于大唐而言,德虽传承百年,然从未依法明德,故世人知德却不守,言德却不信。以至恶盛而德衰,祸乱家国而不知耻,明知其错而不知改。长此以往,我大唐不知还能兴盛几时。”我感慨道。 李磎端坐起来,问道:“仁兄以为,国之兴盛在于立德?” “国之兴盛,不止于立德。蛮荒之地,需儒家教之以礼;礼之不束之处,需用法家约束其行;法之孤难之境,需墨家监察其所为。纵观古今,百家之言,皆有可取之处,不该废黜百家而独尊一术。至于空言虚教,当今陛下执迷不悟,可知其祸国殃民久矣!其害之深,如吸炭毒,不知不觉间可使人愚钝失智,若不制止,必死无疑。”我说着,又渴了,待喝了口茶后,才继续说道:“故国之长兴,在于以法为纲,以儒为辅,以墨为监,兴百家而取其精华,废空教而止其愚民。道、佛、景等空言虚教皆该废止,法、墨、兵、儒等诸子百家皆该弘扬,此后民不听谣言,不行蠢事。民不愚,方能辨恶。能辨恶,而后能止恶。恶既止,乱可平,天下将兴而无祸事。之后德可立于世,国可兴百年,乃至千年、万年而不衰。” 李磎听罢,点点头,接着问:“故而,仁兄今日之志,乃立德于天下?” “立德事小,强国事大。华夏盛极而衰,乃心头之忧。”我摇摇头,否定道。 李磎也跟着摇起头来,随后感慨道:“是啊,自‘安史之乱’,我大唐便由盛转衰。河湟沦丧,安西易主,难道不是我辈之耻吗?可惜数位君王,无力安内,无心攘外,都在这长安的浮华中入梦。梦中盛世太平,没有人叫醒他们,所以先辈的血汗和身上的耻辱,他们都忘了。忘了曾经的荣耀,忘了自身的使命,忘了身为炎黄子孙的骄傲,忘了要一雪前耻、兴盛华夏。犹忆往昔,那句‘凡日月所照、江河所至,皆为汉土’,何其壮哉!何时能再做到如此,我华夏才真的可称得上重回盛世了······” “倘若他们自己选择假寐,谁又能叫得醒呢?”我依旧皱着眉头,反问道。 李磎看了看我,笑道:“呵呵,这不有仁兄你么?我还是更看好你。你与怀仁不同,他从内而外,皆刚正不阿,而你······” “我如何?”我看向他,好奇地问道。 李磎倚着凭几,答道:“正于心,而行无法。” “那你为何还看好我?”我更好奇了,再问道。 李磎又笑道:“呵呵,怀仁若不遇明君,必会被埋没。只有贤明且刚毅之主在位,才敢用怀仁这样的,用以肃清昏世。而你不同,我阅遍史籍,像仁兄这样的,无论何时,都大有可为。” “景望兄抬举了!”我笑着将脸撇向窗外,应了句。 李磎却跟我解释起来:“并非我妄言,只是史书所记,皆如此。若心不正,则喜于微利,迷于歧途,终难清醒而归于正道。若行有法,则止于沟壑,困于穷途,不敢逾矩以达成所愿。孟德行无法而心不正,孔明正于心而行有法,然皆难成大业。唯太宗正于心而行无法,可一统中原,成就贞观之治。正于心而行有法,乃庶民之德,忠臣之为,非理国之术。如仁兄所言,此亦无对错之分,唯取舍不同。世间之人,都逃不脱历史之命;天下之事,皆超不出历史所期。我们能做的,只是去做我们该做的事罢了。” “是啊,知其命,行其事,便很好。若更进一步,莫过于:出则知何来,入则知何去。”我接过话,有心无意地说道。 “何意?”李磎不解,忙问道。 我扭过脸,看他很好奇地盯着我,便跟他解释道:“世如湖水,出世如浮于水上,须看得见鱼从何来;入世如沉入水中,当分得清意欲何往。” “哈哈···在理!长缨兄总有异于常人之言,愚弟受教啦!”李磎依旧倚着凭几,爽朗地笑着回我道。 我看着李磎,羡慕他的置身事外和豁达洒脱,却并不认可他痴迷于书,不问世事。相比于他,我更欣赏白崇儒那份不知天高地厚的凛然正气。然而,我也不能强求李磎什么,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选择,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路。他能成为一个可以谈心的朋友,就很好了,至于他选择的路,我无权言语,更不可能说服他去改变。 - 这个世界上,从来就不会有谁真正说服谁。这就跟那些信仰佛、道的那些信徒一样,只看信仰之人是否真信了自己的信仰。信仰坚定的人,不会被人说服。而信仰不坚定的人,今日觉得你对,被你说服,明日觉得他对,被他说服,到最后自己也不知被谁说服了,到底该信什么。 世间信仰各有不同,有些大行于世,有些渐渐消亡,最大的区别,不过在于所信仰者是否掌权,或者这些信仰是否对掌权者有利。其实无论道、佛、儒等等,这些信仰和他们所传播的道理并无绝对的对错之分,或者说都是有对有错。就像郭靖节所言,如今民智未启,故而世人大多愚昧且固执。 也许当民智开启之时,人们才会从各种信仰中找到有利于人之发展的地方保留下来,摒弃那些不适合人向前发展的东西,拒绝并禁锢那些对人之发展有害的东西。只有到那时,人们才开始学会站在更高处,摒弃各种信仰间的隔阂,让各种信仰中的顽固不化退出历史,世间的观念和认可的道理才逐渐融合统一,形成大同之观。并在历史的前行中,不断更迭发展,减少内耗,探索未知。最终或可形成探索,辩论,佐证,普世的一整套规范的智慧发展体统,让人的智慧不会误入歧途,不会在杂乱无章中互相诋毁和消磨,甚至自取灭亡。 想到这里,我不由得笑起来。笑自己不知何时开始,竟然信了郭靖节那些虚无缥缈之论。我曾认为那些言论空洞无用,而今自己却深陷其中,信以为真。 是啊,什么是真理呢?自己相信的才是真理!无论那些看起来有多么不可思议,甚至愚不可及,若是打心眼里认可了,那就是真理。我不是被郭靖节说服的,而是时至今日,我终于看到了郭靖节看到的那个世界,所以我信了他的那些言论。 虽然我还是会笑话自己,但不会再去怀疑。这世界果真是愚昧的,只有当各种信仰从人间消逝之后,民众的智慧才能开启。到那时,世人终会明白,唯有天下大同,人,才有未来可言。这并非一人、一家、一国、一族之事,乃是天下所有人之事。但想要人们摒弃愚昧,或许还需千万年才能渐渐行得通。也或许,只有等一位像郭靖节所期盼的那样强势的君主,才能更快地实现这一切,就如始皇帝统一中原一样。 - 我与李磎谈了许久,直到午时一起用完膳,我才告辞。回到万金斋后,萧秀已经回来,他告诉我,石琼已被他说动,明日便去百合园暂住。而另一个消息也让我心中的一块石头落了地,那就是珠玑终于到达洛阳,已经进了萧府。接下来的几天,都没什么大事发生,直到四日后······ “先生、二公子,这是方才马元贽差人送来的,说是醉梦令的解药,有一年之量。”邓属从门外进来,对正在下棋的我和萧秀说道,遂将手中黄色的小瓶子递过来。 “真的假的?”马新莹一把夺过,掂量了一下,笑道:“嘻嘻,这阉人还真是阔绰,瓶子都用的是金的。” 说完,马新莹就将瓶里的药倒了出来,在案几上一颗一颗地数起来。我看一眼那药,忍不住对邓属笑道:“呵呵,看来马元贽还挺上心,这么快就送来了一年的药量。” “你咋才要一年的啊?应该多要些才是!”马新莹一边盯着案几认真数着,一边接过话道。 我回道:“我要了十年的啊,只不过人家就送来这么多。” “看来马元贽还是有所保留,并非真心诚意。”邓属跟着说道。 萧秀也接过话道:“他身在朝中,行事向来谨慎小心。虽没有鱼弘志那般精明,但也不是毫无城府。这药虽不易得,但他如今身份不同,若是让御医制些,或去十六宅转上一圈,哪会只有这么点药。别忘了,连郭靖节都曾赠与尚兄十颗。” “也不必强求什么,他能拿来这些,已算是显出诚意了。再等等吧,或许过些时日他搜集够了,就给我送来了。”我满不在乎地说道,盯着棋盘,随手放下一颗子。 “嗯···正好三十六颗!”马新莹自言自语道。他边说边拿出上官柳儿一早送来的那颗药,对比之后见一模一样,便开始将案几上的药一起装回瓶子里,接着又说:“就你心大,万一他不送来了呢?” “不送来,再想办法。”萧秀搭话道。随后转移话题,问邓属道:“今日除了这些药,还有需要我们知道的事吗?” “崔元式将长生堂案牵涉的官员审结,案报已呈送御前。那些自首的人,都依法依规判刑了,并未进一步深究。看来我们曾嘱咐崔元式的话,他听进去了。”邓属回道。 萧秀跟着说:“是啊,幸亏在案子交到崔元式手上的时候,尚兄让提醒他一声。否则,还不知他会查出什么来。若真牵涉到饶阳公主,就不知道他还有没有命将案报呈上去了。” “即便我们不提醒,也会有人提醒他的。毕竟此事还牵扯到一个人,当今陛下。呵······”我摇摇头,无奈地苦笑道。 萧秀没有过多思考这些,接着问邓属道:“昨日就有消息要放出崔珙的,今日放出来了吗?” “在韦澳的斡旋下,大理寺已经放人。据韦澳回禀,崔铉被杀一案,私下已被定为悬案。明面上还在追查,只不过无论大理寺、京兆尹,还是金吾卫,都撤回了得力人员,比如长安县尉李信,就已改派他用。”邓属答道。 萧秀点点头道:“嗯,做得不错。如无意外,崔铉之死会如宪宗之死一样,对外宣称暴毙而亡。” “当年宪宗之死,也另有隐情?”我好奇地停下手中的棋,问萧秀道。 萧秀看着我,想了片刻后答道:“具体我也不甚清楚,不过据说当年宪宗生前是留有密诏的,为的就是防止被人算计。只不过宪宗死后,由于当时郭家在朝野的势力太过强大,硬是将当今太皇太后之子——李恒,也就是后来的穆宗,推上了帝位。而那份神秘的遗诏,和保管遗诏的人,都不知所踪了。” “与之争夺的,是当时左神策军中尉吐突承璀所拥护的澧王李恽。若有遗诏,估计册立的就是李恽。毕竟在宪宗后期,对吐突承璀恩宠有加,并且十分忌惮郭贵妃和郭钊在朝野广结党羽。”我跟着分析道。 萧秀也跟着说:“宪宗长子——惠昭太子李宁死后,按长幼之序,身为次子的李恽自然是继位的首选。但其他皇子也不是没有可能,就包括那时还年幼的光王李怡,也曾是宪宗生前较为疼爱的。至于左神策军中尉吐突承璀,虽然得宠,但势单力薄,宪宗未必就会将遗诏给他。记得当时宪宗宠信的还有一人,方士柳泌。此人在穆宗上位后,同样被下令缉拿,却消失得无影无踪。如今吐突承璀已死,若遗诏在他身上,必被一同毁掉了。倘若宪宗是将遗诏交给了柳泌,说不定还存于世,将来或重见天日也未可知。” “往事已矣,难以追查。但古往今来,凡是争权夺利之时,总免不了几场暴毙。时人不解亦不言,就都留给后人去猜吧。”我有感而言。 一旁端坐许久,只顾着沏茶斟茶的班心,却笑着接过话道:“呵呵,看来还是做一介布衣好,至少不容易染上一夜暴毙的病。” 我与萧秀一起看向班心,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邓属不解地看着我们,而马新莹在将药收拾好后,也睁着大眼睛看向我们。我一边笑着,一边在心里默默吟道: 寒鸦立雪不知冷,醒鼓一惊怨影纷。 看尽人间荒谬事,才来庆幸布衣身。 第一百零七章阻遏 “得知铁马入冰河,静待春风吹岸绿” - “姑娘说的,是何意?”邓属不解地问道。 萧秀打断他,岔开话题道:“无意!好了,你那边还有何事?若没什么事,我想尚兄差不多该用药了。” “没啥事了···”邓属回道,接着又想起什么,忽然又说道:“哦,还有一事,不知当不当说。” “关于什么的?”萧秀问道。 邓属看着萧秀答道:“是纪伯正传来的,说李浑在三曲阁预定了两间明日的密室,不知是否是想与尚恐热的细作接触。不过盯着杞王府的人却说,李浑并未去过杞王府。” “想传消息何须登门?此事不可大意。你让人盯住李浑和三曲阁,若明日果真去的是尚恐热的细作,就不必留着他们了。”萧秀对邓属回道。 没等邓属应答,我忙阻止萧秀道:“稍等!萧兄,我想趁着李浑未酿成大错,先擒住他,不必等他与尚恐热的细作见面完成交易了。” “为何?若他们完成交易,我们就再也不用为杞王费心了。”萧秀问道。 我跟他解释道:“这件事,说到底,杞王也是被饶阳公主引诱的,不该因此万劫不复。再说,李浑除了此事,并无其他劣迹。我们不妨将他抓住后,交给李德裕,让他处置。我相信,李德裕会知道该如何做的。” “那尚恐热的细作呢?也放了吗?”邓属问道。 我看着邓属,心生一计,遂回道:“今夜麻烦邓领卫去跟连薏说一声,就说查到李浑与吐蕃的人接触,让他准备好说辞。若明日尚恐热的细作真的在三曲阁出现,再通知连薏将消息告知上官柳儿。倘若饶阳公主派青衣卫去抓这些人,那便说明饶阳公主当下还未与尚恐热勾结在一起。到时候,需要些得力的人,去将那些细作了结,同时救出一个来,放掉。切记,不可让饶阳公主抓到活口,这样饶阳公主就无法兴风作浪了。同时要对放掉的那个细作说明,是饶阳公主的护卫在抓他们。那细作若问我们是谁,就告诉他,是见不惯青衣卫所作所为的侠士,故而出手相救。我想尚恐热的细作不会蠢到穿吐蕃衣裳过去的,所以这样说,他不会怀疑。” “要是饶阳公主没有派人去,我等该如何做?”邓属追问道。 我继续回道:“倘若饶阳公主并未派人去,他与尚恐热或许已经勾连在一起了。如果那样,尚恐热身边的曲妙就留不得。等那群细作出现,我们的人追杀那些细作的时候,故意放掉一个。可以‘无意’中让放掉的那个细作知道,是饶阳公主要杀他。并透露给他,饶阳公主已经下令,让曲妙在吐蕃截杀他,他不可能活着见到尚恐热。接着,我们再通知河湟那边,让老堂主安排一次像模像样的截杀后,暗中护送那细作回去见尚恐热。” “这······”邓属并未立刻应下,反而有些迟疑。 萧秀见状,立刻对邓属说道:“不必多想,按尚兄的吩咐去做。至于河湟那边的事,去信的时候,备一份发给千机堂。” “诺!”邓属应道,接着叹了口气:“哎···想不到杞王还是走了这一步。” “他其实能选择的,也不多了。本最得势的他,如今已失去鱼弘志这颗大树,而李德裕虽有意助他,却从未明说,没有与他交底。反观另一边的兖王,本来没多少胜算的,可如今有饶阳公主明面上支持,便不得不让杞王有所忌惮。并且经过上次狱中刺杀裴识一事后,在杞王看来,马元贽说不定也会向兖王靠过去。再看宗亲和外戚,这两方势力,杞王和王才人加起来,都敌不过一个饶阳公主。这个心怀不轨的公主,自当今皇帝上位后,便凭借自己身份,不断笼络十六宅里的各色人,在宗亲里威望颇高。另外,饶阳公主还有一个袭爵的驸马,郭家可不是一般外戚可比的。至于宦官,宣徽使仇从广,虽名义上依然位居内诸司使之首,可在鱼弘志死后,便不再是一呼百应了。如今的北司,谁不是对马元贽唯命是从呢?此刻的杞王,除了一个皇长子的身份,和一个毫无权势的崇玄馆刘玄靖,再无任何优势了。”萧秀罕见地耐着性子,跟邓属分析起形势来,随后又问邓属道:“对了,稍后去查查,明日之事,是否出自刘玄靖之谋。” “我问过了,自从上次那些刺客被我们放回去后,杞王再也没有与刘玄靖接触过。”邓属立刻回道。 萧秀转过脸盯着棋盘,接过话道:“我想也不会是他,他不会愚蠢到在这个时候让杞王去跟尚恐热接触。看来当时尚兄的离间之计,颇有成效。” “是啊,刘玄靖怎么会蠢到让杞王行叛国之举呢?那可是要万劫不复的。只有杞王这样慌不择路的稚子,才会无知地以为尚恐热能帮到他。”我感慨道。 马新莹也跟着感叹道:“好好的一个皇子,为何要做这种通敌叛国的事呢?实在想不通······” “古来叛国者,无非以权谋私、借力取势和卖国求荣,当然也有为了苟且偷生的。但无论哪一种都不该当做借口,国之不存,生不如死,岂因福祸避趋之?”我接过话,对马新莹说道。 萧秀也对马新莹分析起来:“杞王与尚恐热交易,当然不会像表面上看起来那样简单。他与尚恐热交易,自然会提出条件,来让自己从中获利。从已探得的消息来看,杞王极有可能会在达成交易后,推荐一个将领去讨伐吐蕃。到时候,尚恐热像模像样的败上几次,那将领自然就会被提拔,甚至掌握西境各镇守军的调度权。杞王自认为,以一个庆州,换来数万边防军,是一个再划算不过的买卖。等交易完成,杞王手握西境兵权,就足以与兖王对抗了。可他哪里知道,庆州乃一道屏障,尚恐热图谋的,是京畿长安。” “哎···杞王真蠢!不过小先生说为了苟且偷生而卖国,也是不能被原谅的。那若是卖国可生,不卖必死,咋办?”马新莹问我道。 我放下手中的棋子,转过脸看向马新莹,回道:“倘若杀父可生,不杀必死,你可杀?国之于我,恩甚父母。饮其水,服其衣,食其粮,用其药,学其文,知其礼,我之所以为人,皆因其恩赐。若不知感恩,弃之而去,卖之求生,则与牲畜禽兽何异?前有祖宗于九泉督视,后有子孙于祠墓瞻仰,若卖国以求生,生将何生,死将何死?” “生不得安,死不得宁!如此,当真是生不如死!”马新莹答道。 我微微一笑,叹道:“呵呵···是啊,生不如死!” “那若是像街上那些胡人,远离故土,迁居大唐,算卖国吗?”马新莹睁着大大的眼睛看着我,问道。 我想了想,转过脸,拿起一颗棋,一边放到棋盘上,一边回马新莹道:“虽无法言其卖国,可其所为,本质上,与卖国何异呢?” “为啥?”马新莹又问。 此时,班心递给我一杯茶。我接过喝了一口后,端着茶水回道:“生于其国,远赴他国而求生,本该学他国之优,思本国之劣,而后返回故土,报效本国,如此方可让本国不劣于他国。若人人见他国之优,去而不返,则本国将世代劣于他国。如此,可是先辈之所望,后世之所期?虽未卖国于表,然其侍奉他国远胜本国,是否卖国于实?” “虽是这个道理,可长安之所以繁华,不正因八方来朝吗?”马新莹继续问道。 我喝完茶水,将杯子递给班心后,再回他道:“大唐包容,许四夷八荒来此拜师学艺,这是胡人的幸运,并非每朝每代都会如此。翻开史书可知,前朝大汉时期,对蛮夷多驱赶而非容纳,但纵观汉朝,不可谓不强盛。故而繁华与否,未必在于包容。遥想大汉末年,即便群雄并起,也未让胡人踏足中原。而如今大唐,虽维持国体,却对吐蕃等西域番邦,无力制约。因此,难说等乱世来临,中原会否被胡人践踏。这么看来,包容或许并非益事。” “难道还是坏事吗?”马新莹嘟囔着嘴,追问道。 我看了一眼马新莹,察觉到自己言语不妥,可心里话还是想说,于是转过脸,盯着棋盘,继续说道:“并非说一定是坏事,只是有些地方还是值得深思的。那些来长安的胡人,学到该学的东西,就该回国去建设自己的国家,而不是定居于此,安享长安的繁荣稳定。这对他们的本国和他们自身来说,都是不对的。更何况,那些胡人定居在长安,对大唐来说也有不妥之处。一来,那些人中若混入细作,将难以察觉。二来,那些人并未接受中原的礼仪教化,大多身有陋习,长居于此,或许会将那些陋习传给国人,从而逐步破坏千百年来中原已形成的德礼体统。民安而使之不安,国强而损之国力,此胡人定居之害也。” “那让胡人都学礼不就行了···”马新莹低声嘀咕道,与此同时,班心在一旁干咳了两声。 我没想那么多,盯着棋盘没看别处,直接回道:“可并非所有胡人都能学会的呀,比如那些昆仑奴,就算在长安,大多都依然是呆滞野蛮。我想他们主人并非没有教过,而是难以教会。故胡人若入大唐,应该要求其先**唐礼仪,去自身之陋,而后方可在此通商或学习。但不许其定居,迫其回本国,以免胡人在此乐不思蜀。让利于其国,而非仅仅让利于其人,可成双赢。于其国,可获利,可得人,可兴国;于大唐,可避害,可播慧,可安邻邦。当然,此唯盛世可为,若遇乱世,还须用材为上。” 说到这里,我突然明白,为何郭靖节说,大同之后,需划域而治。再抬眼看马新莹,一脸的不开心,鼓着嘴挑着火盆里的木炭。 “好了,好了,瞎说一通,尽说些听不懂的。小先生,我看时候差不多了,你该服药了。”班心突然说道,接着他又对马新莹说:“妹妹,你去和三娘做些吃食,让小先生吃些后再服药。免得他又一觉睡到明日午时,饿坏了肚子。” “哦!”马新莹很听话地站起身,不过他没有抬头,一直低着头往门外走。 等马新莹走后,我看着班心,心里对他生出暖意,同时也关切地说道:“方才听姑娘咳嗽了几声,可是着凉了?这天气时暖时冷,还需多穿些衣裳才是。” 班心听罢,抬眼看了我一下,并没有感激的意思,反而看起来很无奈。他抿着嘴,又低下头侍弄跟前的茶具,同时回我道:“小先生还真细心,可惜‘关心’的不是时候!新莹的身世你不会全然不知吧?方才那些话,就算真有理,当着新莹的面说,可曾体察他的感受?体贴入微,从来都不该用以收买人心,而是一言一行皆异位而处。否则,与代面戏何异?” 班心的话,让我羞愧难当。在我窘迫之时,萧秀招呼邓属,他们一同站起身。随后萧秀对我说:“尚兄无需顾虑太多,新莹那边我会安抚好的。既然要服药了,那我等就先不打扰了,尚兄安心歇息。” “这就走了?棋还没下完呢···”我看萧秀起身,也边起身,边回道。 萧秀跟我行完礼后,边往外走,边笑道:“呵呵···尚兄低头看看,可还用继续?” 我看着他和邓属的背影,一愣。遂低下头去看棋盘,才知道确实不用下了,我输了很多,方才忙着说话,没察觉到。人啊,哪有三心两意能做好事情的?想到这里,我不自觉地笑了笑,随后回到位子上,开始收拾棋盘。 没过多久,仆人便送来了吃食。我吃完以后,马新莹才拿着药进来。待我吃完药,去床上躺好后,很快便睡着了。再醒来已经是第二日午时,与以往不同的是,此次睁开眼就看到萧秀和邓属。他们都在榻前,似乎是有意等我醒来。 我见状,心里明白,应该是出事了,忙有气无力地说道:“诸位都在啊···可是发生什么事了?” “尚兄,如你所料,饶阳公主果真派了青衣卫前去。其他诸事,皆已办妥。只是抓住李浑后,我还没动,你看该如何处置?”萧秀问我道。 我勉强支撑起身体,班心将裘皮毯子给我裹住。我看着萧秀,对他说:“先想办法让他开口认错,最好有口供之类的。然后送一份拜帖给李椅,上面说明,欲拜会他父亲之意。等入夜的时候,我想去一趟卫国公府,将李浑带过去说清楚。” “好!那尚兄你先用些饮食,之后再休息一下。等诸事办妥后,我再过来。”萧秀说完,便领着邓属出去了。 等他们出去后,没一会儿马新莹就端着吃喝的东西进来。待我吃完,就被马新莹逼着躺下闭上眼,随后又睡着了。等到黄昏时分,萧秀叫醒我。我穿好斗篷,戴着帽子,随后在邓属的陪同下,去车马院提前躲进马车里。萧秀则从万金斋门口上车,之后马车便直奔国公府。 等到了国公府,天已经压黑,不过由于快到上元节了,今夜的月亮很美,皎洁的月光照亮了整条道路。下车的时候,我看到另一辆马车正好停在不远处。马车旁的人,在月色中看见我们,便从车上提溜个人下来。等走近了,我才看清提溜下来的那人,年纪估摸着大李椅一轮,与李椅差不多高,不过身材圆润许多,衣着华丽,一看就是长安贵人。 天黑以后,国公府已关门。我与萧秀一起来到门前,邓属抓着绑好的李浑跟在后面。敲完门,半天从里面探出个脑袋,问我们:“尔等何人?” “我等乃是李椅公子的朋友,特来拜访他。”我行礼答道。 “哦···有拜帖吗?”那人懒洋洋地又问。 我看向萧秀,萧秀颇不耐烦,冷冷地回他道:“拜帖下午便已送到。” “那你等着吧,我查查看。”那人依旧爱答不理地说道,说着就准备关门。 萧秀忙抵住要关上的门,问道:“关门是何意?” “这拜帖兴许送到了,兴许没送到。每日拜帖那么多,我什么都送,还不得累死。更何况,他一庶出,哼···”门内那人很不屑一顾地冷笑道,左手提着的灯笼,故意靠近右手,而右手正比划着什么。随后听那人又说:“你们若是识相点,我就送到了。否则,明日再来吧!” 萧秀不再多言,转身从后面将李浑拽过来。李浑看着门里那人,怒气冲冲地说:“你个嘎嘣死的!他就算是庶出,也是老子三弟!给老子把门开开!” “世···世子···”那人听到李浑声音后,惊慌失措,忙将门开大,毕恭毕敬地站到一旁。 李浑跨过门槛,虽然手被捆着,却还是抬腿,一脚将那人踢翻,同时冲他喊道:“滚!去把三公子请来······” “诺!”那人忙应道,连滚带爬拾起灯笼,急匆匆就跑了进去。 “下贱胚子!”李浑冲那人的背影吐了口吐沫,接着愤怒地骂道。 “咳!”我假装干咳了一声,心中笑眼前的事,但又不好明着笑出声。萧秀和邓属则一声不吭,在一旁站着。 接着就见李浑转身,有些无奈又有些害怕地看着我们三人。他就像犯了错的孩童,在等着被大人教训一样,局促不安。没过多久,就见一个矫健的身姿,提着灯笼,从远处向我们奔来。 看着眼前这兄弟两,我不由得在心中叹道: 杏本人间物,春光入便发。 天公多可笑,自认鼓催花。 谢落生新果,仁须取核砸。 同为一树子,地别与天差。 第一百零八章谒见 “君行百里知千万,跬步不积怎了难” - “兄长······”李椅走近,看到被绑着手的李浑,欲言又止。接着李椅才对我和萧秀行礼,问道:“尚兄和萧兄登门,椅不甚荣幸。不知二位此时过来,所为何事?” “子殊,不知令尊可在?”我没答李椅,反问他道。 李椅皱起眉头,看了看身边那个叫他来的人,迟疑道:“父亲······” “哦···在!老爷下午回来后,便没有出去。”那人忙接过话,回道。 我听罢,便对李椅说:“子殊,这件事需令尊定夺,还请容我冒昧一见。” “好!”李椅瞄了眼李浑,一口答应,随后对身边那人吩咐道:“你先去找管家,将正堂掌灯,备好茶点待客。再去书房让父亲移步正堂,就说贵客临门,有要事相商。倘若父亲忙碌,便告知关乎家运,不可不来。” “诺!”那人见状,再也不敢怠慢,立刻跑了进去。 那人跑开后,李椅拿着灯笼,在前面领我们往里走:“诸位请随我移步正堂。” 我和萧秀跟在李椅身后,邓属提着李浑紧随。走到过堂的时候,一个人匆忙跑来。李椅见到他,便吩咐道:“刘管家,今夜正堂有要事,百步之内不可有人。等茶点置好,你让他们都下去。府里这么多年规矩,你应该比谁都清楚。” “三公子放心,老奴清楚该如何做。”刘管家应道,随后从李椅手中接过灯笼,在前面领路。 没多久我们便来到正堂,堂内已灯火通明,仆人们正忙着布置案几和茶点。过了片刻,仆人们布置好以后,都在刘管家的示意下,退了出去。门口摆上了屏风,灯却依然在风中摇摆不定。我与萧秀在李椅的招呼下分别落座,邓属没有放开李浑,他们一起站在一旁。 李椅并没有好奇地问什么,只是与我们一同焦急地等着李德裕,时不时望向门口。萧秀却气定神闲,拿着一块糕点,边吃边喝边等。而我,此刻疲乏得很,虽然脑子很清楚,可眼睛却有些睁不开了。为了保持精神,我不得不自己掐了一下大腿,然后端起跟前案几上的茶,喝了一口。 过了好一会儿,才听到脚步声,随后一个长须大腹、身着锦衣的人绕过屏风进来。这人虽一脸倦容,眼睛却炯炯有神。他先是看到了李浑,接着看了一眼李椅,然后上下打量起我和萧秀。 李椅见他进来,忙起身迎上前行礼:“父亲!” “嗯···这几位是?”李德裕问李椅道。 “哦,这几位是小儿好友。这位是洛阳萧家的二公子萧秀,这位是我曾提过的才子尚风月。”李椅对李德裕介绍道。 我和萧秀跟着李椅起身,也上前去。听罢,我便作揖行礼道:“见过卫国公,晚生冒昧打扰,万望见谅!” “尔便是自诩凌烟才子的尚风月?”李德裕没有搭理我,直接走向正席,边走边说。等落座后,又问道:“尔等今夜前来,所为何事?” “子殊,我有些冷,可否烦请你去弄一个火盆来?”我没有直接回李德裕,而是转身对李椅说道。 此刻李德裕插话道:“不必了,尔若真觉冷,何必暗夜前来?今夜无论何事,小儿都可在一旁听着,无需回避,尔等直言便是。” “既然如此,那萧兄,你来说吧。”我突然倍感无力,便看了一眼萧秀,示意他将事情告知李德裕,随后缓缓回到自己座位上。 萧秀没有多客气,直接说道:“卫国公,今日我家护卫偶然间遇到贵府大公子与吐蕃人接触,便上前听了一耳,发现大公子竟然打算拿庆州城防图与吐蕃人做交易。我家护卫见状,便当场刺死了吐蕃贼人,并将大公子缉拿。想来这件事国公应当不知情,尚兄与我觉得此事也无需小题大做。故用夜色作掩,我等便将大公子送来贵府,交由国公亲自处置。对了,这有一份口供,也一并移送国公。” 说罢,萧秀从怀中掏出一张写满字的纸,走到李德裕案前,双手递了过去。李德裕听完,大惊失色,双手颤抖着接过纸,认真看着上面的一字一句。 “什么?”李椅刚刚坐下,听到这些话,忙又起身。他快步跑到李德裕案前,粗略看了一眼那纸,又看向邓属身旁的李浑,说道:“兄长···你好生糊涂啊···” “我糊涂?哼···你远离朝堂,许多事,你不清楚。”李浑冷笑着说道。 李椅急了,忙走到他跟前,回道:“无论发生何事···无论何事···你也不能行此叛国之举啊!” “你懂什么?你有何资格来指责我?这些年来,你只顾自己四处逍遥,可曾为这个家做过什么?你可知如今杞王已四面受困,若让兖王上位,将来父亲、我,还有二郎,都会被饶阳公主排挤出朝堂。我这样做,不过是帮杞王争一个机会,为这个家争一个好的前程。”李浑反驳李椅道。 李椅颤抖着声音,质问道:“你行此之举,还有何前程可言?今日若非尚兄和萧兄,而是被其他人看到,你可想过后果?” “有些事父亲不想让你知道,但今日我不得不说了。你可知你生母是如何死的?是当年饶阳公主想毒害父亲,阴差阳错毒死的!你以为杞王不上位,这个家仅仅是不复荣宠吗?只怕连活着,都没机会。而今陛下时日无多,父亲在朝中也越发不称心。鱼弘志死后,杞王前路未卜,而马元贽又意向不明,同时还有饶阳公主对父亲虎视眈眈。倘若杞王不能顺利继位,不仅杞王对我的许诺都会落空,你生母的仇也无处可报,连这个家都只有家破人亡这一个结局。因此无论后果为何,我都要这样做,没有退路!如今事情败露,我亦想清楚了,所有事···所有事···我都会一个人承担,断不会连累家里。”李浑皱着眉头对李椅回道。他有些惧怕,可表情又露出些坚定。 “汝将以何承担?”许久不言的李德裕质问道,接着又听他用低沉而痛苦的声音斥责道:“国仇比家恨,痛彻犹切肤。竖子,何以愚昧至此?!” “父···父亲!”李浑见李德裕这样说,面露惧色,扑通跪地。 李德裕看着李浑,悲恸地继续说道:“自先祖赵武安君李牧始,吾赵郡李氏,出过多少忠臣良将,自古便是忠义传家。西房一脉,亦有汝祖父两度入相,辅佐宪宗开创元和之治。而今汝行此之举,可曾想过会辱没列祖列宗?吾自知后继无人,本就未指望汝来兴旺家族。为汝谋兵部员外郎一职,便是想让汝能安度此生。而汝却心生不满,时常抱怨。汝可曾想过,若汝乃真才实学之辈,吾会不举否?如今事已至此,汝罪孽深重,唯有余生长跪宗祠方可自赎。来人······” “父亲,兄长他······”李椅刚准备求情,就被李德裕怒视一眼,给挡住了。 随后就见那个刘管家进来:“老爷···” “即刻安排车马,今夜便将大郎送回赞皇老家,投入宗祠,自省己过,永世不得离开半步。”李德裕吩咐道。 刘管家迟疑道:“老爷,这······” “无需多言,照做便是!”李浑泪流满面打断刘管家。接着他对着李德裕磕了三个头后,泣不成声地说道:“父亲···孩儿不肖,深知罪重,甘愿领罚。往后···往后无法侍奉左右,望···望···望父亲···保重!” 李德裕听完,不忍看李浑,背过身去站着,从侧后看过去,能看到他微微颤抖的胡须。 李浑在刘管家和李椅的搀扶下起身,随后就听李浑对李椅说:“三郎,往后收些性子,多在家照看着。你本是我三兄弟中,最聪慧的,可惜你无意功名。父亲这些年刻意冷落你,并非不在意,而是怕你生母的事会重演。你心如明镜,定要体察其意,往后好生侍奉。” “大哥,愚弟知错。二哥外放后,这些年家里的事,辛苦你了。请大哥放心,愚弟定不负所托,再不会放浪形骸。”李椅眼含着泪,对李浑承诺道。 李浑肯定地拍了拍李椅的肩膀,接着又对刘管家吩咐道:“父亲总阅卷至深夜,以往都是贱内侍奉,总备些羊汤之类的。往后你安排一两个下人,如常便是。对了,还有两季交替之时,父亲易感风寒,被褥衣衫,你要及时更换,宜暖不宜寒。其余诸事,往常都有交代,你该知道如何行事的。” “世子放心,老奴···都记下了···”刘管家也含着泪,对李浑回道。 随后李浑又对着我和萧秀作揖行礼,我们也起身回礼,互相之间没有过多言语。李浑此刻脸上除了泪水,还生出了羞愧之色。之后李浑同刘管家一起绕过屏风出门去了,李椅将李浑送到屏风旁,看着李浑离开后才回来。 “父亲,大哥走了。”李椅对李德裕说道。 接着就听李德裕感慨道:“汝兄长行此悖逆之举,乃为父之过。本就无辅政之能,何以许其踏入朝堂?二郎亦无政才,好在外放象州,不过是个立山县尉,未涉入过深。汝无心仕途,为父不强求。只是往后这家,怕是真要落败了,为父无能啊······” “父亲不必伤怀,还有殷衡、延古这些后辈们,这家不会衰落的。我曾路过立山,听二哥说,殷衡颇有志气。我看着,也是极刻苦聪颖,想必将来定能光耀门楣。”李椅安抚李德裕道。 “但愿如此吧!”李德裕叹道,接着他转过身,用疑惑地眼神看着我和萧秀,问李椅道:“椅儿,那日劝吾守拙自保,可是眼前这二位?” “正是!当时未告知父亲实情,是怕父亲多忧。”李椅答道。 李德裕随后问我和萧秀道:“二位相助之恩,老夫感激。不知二位今夜前来,究竟意欲何为?二位闲居长安,却插手朝堂,又欲行何事?” “为世间可为之人,行天下该行之事。”我整襟危坐,正色直言道。 李德裕皱起眉头,质疑道:“小子不过弱冠之年,如何知天下之事?” “一叶可知秋,弱冠为何不能知世?国公身居宰辅之位,江海何以逆小流?”我反问道。 李德裕又说:“吾非江海,尔亦非小流。尔等所作所为,吾虽未全知,不过推测一二亦能估其深浅。若如小儿所言,尔入长安不过数月。细想来,这段时日发生了不少事。” “我也听靖节说了,是发生了不少事。可这些事与尚兄何干?尚兄是个德才兼备之人,父亲不可听信小人谗言!”李椅在一旁替我辩解道。 李德裕却转过脸去,对李椅说道:“椅儿,汝曾言,去游历古南岳是此人的建议。此刻,该谢谢人家。他未邀汝一同回长安,是在刻意庇护汝。若在长安,诸多事,汝难免牵涉其中,或许身陷险境也未可知。” “父亲的话,孩儿越发不明白了······”李椅疑惑不解地看向李德裕。 “汝会明白的!”李德裕打断他,随后又继续对我说道:“尚风月···呵呵,尔高于他人之处,就是无人会言尔之不是。时至今日,吾方看清,现下长安的时局变动,桩桩件件看似都与尔皆无干系,可哪一件又不是出自尔手?” “国公虚怀若谷,亦是站在高处看棋盘之人,想必看得清楚,时局的每一处变动,于国于民皆有益处。若非如此,国公大概也不会纵容风月恣意而为这么久。”我回李德裕道。 李德裕却又笑道:“风月···呵呵,是啊,风和月何其常见,却又有谁见过其真容呢?若非今日此事,吾仍不知尔便是幕后推手。任何事都摆在明面上,所有人皆认作同路人。如今,吾亦不得不与尔同路而行。此刻,尔得意否?” “若我不知国公,或许我会得意片刻。可当我体察国公之心,明晰国公之贤,此刻,风月岂敢放肆?唯余‘敬佩’二字。国公肯垂青眼,风月诚为荣幸。”我忙应承道。 李德裕依旧笑道:“哈哈···世人皆言吾独断专权,小子之言,谬矣!” “世人不知国公,乃世人之谬。权生于利,集权方能集利,集利方可为大事,获大利。然此举必会占用众人之利,易生不公。不公则众人不满,必生诽语。权分则利分,利分则人人可得利,却难为大事,难获大利,易止步不前,固守私利而沉湎淫逸。想必此乃国公之忧,故宁愿背负世人诽谤,也要集权以振国兴业。”我反驳道。 “兴业何其难,此生能守业,便知足了···”李德裕感慨道,随后又看着我说:“小子有此见识,老夫倍感欣慰。曾听闻,世人皆修七重境界,一重如小儿,万物如一;二重似入世,眼中生恶;三重归于内,心中留善;四重高于俗,常怀悲悯;五重观众生,多生无奈;六重通天地,静如山月;七重忘生死,知生生,随死死,犹初生,好万物,忘外事,乐在其中。老夫不才,知天命之年方入第三重境界。耳顺之后,或能入第四重。不过老夫观小子非常人,不知身在第几重?若异位而处,又将何为?是集权还是分利?” “若要权与利和,则需世人达成共识。纵观古今,无论权与利是集是分,每每改变,必将伴随众人认知之变。而世间最不乏的,便是因循守旧之人。因此,欲变,则必会引来抗争和冲突。国公不正是为了避免此等冲突,才会意满于守业么?国公殚精竭虑,安邦维宁,挽狂澜于即起,扶大厦于将倾,平四海之涌动,复江山之易色。国公之贤,千古难觅,风月只可敬仰,岂敢愧比?”我给李德裕分析着,之后长舒一口气,无奈地说道:“等等吧,等有一日民智开启,众人皆能理智并冷静地对待思想进步,和权与利的重新分配,便不会再做无用的抗争。唯有那时,才不会再有冲突,自然也就不会再生战事。万世太平,或不再是一句空话。” “在此之前,可否改之?”李德裕皱眉问道。 我微微一笑,摇摇头道:“在此之前,世人要摆脱愚昧和兽性,还有很长的路要走。要走过这段路,绝不可能一蹴而就。人若想更进一步,需不懈努力,一直探索和思考,否则人或在跨过这段路之前,就被万物遗弃。虽然人之结局,必是灭绝,然存世之时,身而为人,便当看得更高,走得更远。如此方能不辱使命,不枉存世一息。” “尔见万年,吾观三秋;尔怀万物,吾止域内。二者之差,实乃云泥之别,非朝夕可弥。不知小子此生之志,可愿与老夫一言?”李德裕听完我说的,没有笑我,反而面露愧色,认真地问道。 我见状,也不再保留什么,答道:“此生之志,安邦而已。至于征伐四方,统一万邦,永止刀兵,治化蛮夷,平天下,成大同,虽妄想过,可深知此非一世之功。大同之世,乃史之必然,不可逆转。若言出入之处,无非华夏治化蛮夷,或蛮夷淫灭华夏。而我辈所可为,便是从现下始,为大同之世做万全之备。唯子子孙孙皆传其志,知其命,行其事,方能在大势所趋之时,保华夏屹立不灭。后辈若有拨乱之才面世,或可期天下大同,出于华夏。” “听君一席话,老夫可休矣!此刻方知,椅儿所言非虚。”李德裕看了看李椅,又看着我继续说道:“二位放心,老夫知道该如何做。不过有一言,老夫想与风月单独说。” 听罢,李椅和萧秀、邓属一起行礼离开。之后,我也起身,对李德裕行礼道:“晚生口无遮拦,恭聆训诫。” 李德裕见状,起身来到我身边,紧紧握住我行礼的手,用和善而期待地眼光看着我,低声说道:“老夫哪有何训诫,不过是想告知,若是不限己身,以汝之材,位极人臣屈矣!此言不可为他人道,故而单独相告。此后,诸事便交之汝手,任重道远,老夫将静观其变。至于大唐,呵呵······” 李德裕摇摇头苦笑,欲言又止,眼神中充满无奈和憔悴。他放开我的手,转过身去,长长地叹了口气。接着他仰起头,闭上眼,我看到他眼角的泪顺着皱纹流入斑白的鬓发。他没有去擦拭,而是伸出手,捋起长须来。 “大唐仍是大唐,国公放心!神器有命,士不可窥。国公珍重,风月告辞!”我回道,遂对着李德裕的背,再一次深深地鞠躬作揖,之后才转身离去。独自绕过屏风,我站在门口,望了一眼头顶皎洁的寒月,心中明亮又沉重。在院内与李椅道别后,我便同萧秀和邓属一起出门,动身回去。方才说着话,没察觉困顿,在马车内安静下来,我才倍感疲乏。望着透过帘子照进来的月光,半睡半醒间,我无意中吟道: 皓月当空照赤心,寒风迎面醒浑人。 不知月下谁独饮,白首功名笑此身。 第一百零九章顺导 “老谋未必真深算,顺势何尝不可为” - 我在车上睡着后,到万金斋也没有醒,一直睡到第二日晌午。醒来后,马新莹便坐到一旁给我号脉,随后皱眉稍舒,笑着对班心说:“还行,比前几次稳。” “药庐早已传来消息,小先生这病,只要按时服药,便无碍。就妹妹你,总紧张兮兮的。昨夜见着,跟丢了魂似的,还巴巴守了一夜。这明日就放夜了,你不赶紧补一觉去,明日还有力气一同赏灯吗?”班心听完马新莹说的,一边回着,一边往火盆那边走。 马新莹看了我一眼,随后起身,有些无奈地说:“也不知明日能不能出去······” “当然能!一年就这一回,错过岂不可惜?”班心拧着火盆上铜洗中的手巾,头也没台便接过话道。 我坐起身,不忍马新莹失望,便对他许诺道:“今日正月十三了,后天便是上元节,这几日应该都没什么事。等明日放夜了,咱们一起去街上看看热闹。” “你看,小先生都答应了。你呀,赶紧去好好睡上一觉。”班心拿着手巾,边走过来,边对马新莹说道。 马新莹开心地说道:“嘻嘻···小先生,你可不许食言!那我睡去了,一会儿吃食端来,小先生多吃点。” “好!”我笑着答应马新莹,随后见他开心地离开了,只是面容还是有些憔悴。 班心走过来,将手巾扔给我,说道:“擦把脸,今日可不会没有事,赶紧起床!” “发生何事了?”我皱眉问道,接过手巾擦起来。 班心看着我,冷冷地说:“目前还没事。” “那你怎知会有事?”我擦完脸,将手巾递给他,继续问道。 班心接过手巾,转身走去火盆,边走边不耐烦地说:“不知啊,不过二公子和邓领卫一早便出门了,想来会有事吧。别废话,赶紧起身穿衣,一会儿吃食就送来了。” “哦······”我听完,应承道。 班心将手巾扔进铜洗后,端着铜洗出门去了。我看着他背影,虽然他对我并不如其他人那般恭敬,我却并没有觉得与他生分,反而轻松许多。他不在意我,我也不在意他,所以我与他之间,没有尊卑之别和情义之重,不需要在乎礼节和形象。这样,反倒让我自在,不必在他面前拘束自己。 等仆人将食物送来,我吃完以后,没多久萧秀便回来了。 待萧秀落座后,跟我聊起今日朝堂的事情:“尚兄,刚刚得到消息,散朝后,李德裕在延英殿单独见了皇帝。他跟皇帝嘱咐了很多事,似有临别赠言之意。另外,他还以李浑品行不端,自请将李浑从兵部员外郎调至刑部,任比部司员外郎。” “他是想逐步将李浑从朝堂撤出,以免被人怀疑。这个卫国公,呵呵···真是谨慎。”我笑道,接着问:“那陛下发现什么没有?” “当时李德裕跟皇帝嘱咐了很多事,这件事是放在最后才说的。皇帝急着去金箓道场找赵归真修行,想也没想就一口答应了。据说皇帝走的时候,李德裕望着皇帝背影,老泪纵横。他独自一人,在延英殿伫立许久,才迟迟吾行。”萧秀跟我形容着当时的情形。 不知为何,听到此处,我心中突然生出酸楚来。这个世界上,很多时候,并非做错事才会受罚。让我们屈从的,也未必是自己的过错。国是我们的信仰,我们敬之爱之,为了保护它,可以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家亦是我们的信仰,我们惜之恋之,为了保护它,可以身当壁瓦,挡风屏息。 为国为家,李德裕都委屈了自己,可他并没有做错什么。家国如此,他又有什么更好的办法呢?他委屈自己,成全了家国,这份隐忍和节义,是值得所有人敬佩的。只是,若异位而处,吞下那些委屈,心中大概会生出万分酸楚来。 想到此处,我接过萧秀的话,说道:“但愿世人多些善解体谅,少些郢书燕说。” “若李德裕就此隐退,那朝中的事,该交由谁理?”萧秀问我道。 我笑着回道:“不是还有李让夷么?他一样是同平章事的宰辅,只不过被卫国公限制了,才没什么话语权。其实,他理政还是不错的,否则卫国公也不会容他这么久。” “可他是饶阳公主的人,我是怕他暗中结党。”萧秀说出心中担忧。 我安抚道:“无妨!饶阳公主蹦跶不了多久了。如果真遇到什么棘手的事,到时候让马元贽出面即可。马元贽可没有鱼弘志那么精明。他有兵马在手,何须跟那些文臣讲理?到时候大不了让他出兵威胁一下,李让夷岂敢不从?更何况,陛下对李让夷,也不如对卫国公那般信任,我们有很多办法,可以阻止他乱来。目前先由李让夷接手政事,是为了稳定朝局,避免朝堂出现一盘散沙的状况。” “好,我也会做另一手准备。稍后我便去信,让千机堂找些李让夷以往的过失。若他真挡在前面不肯退让,可以用那些东西来逼他一下,或者用来弹劾他。”萧秀接过话说道。 我肯定了萧秀的想法。没过多久,邓属也回来了。他说李德裕在延英殿出来后,去找崔元式说了李浑的事。若李浑拒不到任,李德裕让崔元式以旷官尸禄为由,弹劾李浑。同时李德裕也跟李让夷打了招呼,若李浑被弹劾,须罢其官,不得徇私。 接下来的一整日都没什么要事,就连饶阳公主和上官柳儿都没有就此事,过来与我说一说。直到第二日,我才明白其中缘由。 “尚兄,昨夜出事了。”萧秀皱着眉头,一进屋就对我说。 我正用朝饭,见状,忙放下勺子,问道:“发生了何事?” “昨夜饶阳公主入宫,拿着杞王与尚恐热交易的契约,还有何俅的口供,一并交到皇帝手中。我已让杨钦义和萧泽查过了,这两样东西,都是伪造的。”萧秀回道。 我又拿起勺子,在碗中划拉,同时问道:“他也太心急了吧?连上元节休沐都不肯缓一缓?那陛下是何态度?难道信了吗?” “饶阳公主昨夜请求皇帝,看在皇家颜面的份上,暗中处置此事。我原以为皇帝不会轻信,然而今日一早,刘贤妃去见了皇帝一面。刘贤妃将饶阳公主请他劝说皇帝的事和盘托出,之后恳请皇帝看在杞王皇长子的身份,免除其罪,并找出诸多理由为杞王开脱。但皇帝见完刘贤妃后,即刻便下密诏,将杞王禁足府中,同时赐死何俅。”萧秀答道。 我喝了一口碗中的粥,咽下后笑道:“呵呵···上官柳儿长进了,知道‘暗中处置’,陛下便不会认真校对真伪,也不用面对三省六部的质问和阻挠。在陛下没下定决心的时候,他还知道让兖王的母妃过去帮帮忙。刘贤妃见多了深宫争斗,自然知道不能让陛下将此事与争储联系到一起,故而拼力为杞王说话。看来这一劫,杞王是逃不掉了。” “那我们该如何做?”萧秀问道。 我擦了擦嘴,回道:“本不打算拿这件事做文章的,既然饶阳公主要自找不悦,那便遂了他的意。这样,给马元贽传个消息去,就说他刚刚得到兵权,不宜插手此事,此刻需力求自保,撇清与杞王的关系。让马元贽稍安勿躁,告诉他,饶阳公主越得意,越会露出破绽,不必与之针锋相对。” “尚兄是想,堵死他拥立杞王的路?”萧秀一语道破我的用意。 我只得点点头,随后说道:“等上元节过后,我觉得‘望仙台’可以塌了。” “依照往例,上元节过后,皇帝便会召见各国使节。到时候让刘行深想些法子,促成皇帝领着各国使节去望仙台。等他们到的时候,在远处用冰块击台柱即可。望仙台此刻应该被追蠡虫给吃空了,只要冰块力道足够,必塌无疑。”萧秀跟我说道。 我满意地笑了,接过话继续说道:“等塌了以后,卢弘宣应该有很多事要交代,而饶阳公主也别想再置身事外。案发之后,马元贽就可以将饶阳公主伪造的那些信拿出来了。两案并发,一个关乎自身,一个关乎杞王,想来,陛下应当不会再袒护饶阳公主了。” “好!我这便去安排,让人过去查看一下望仙台的柱子,同时跟刘行深知会一声。至于最后一击,待查看了柱子情况后,再定合适人选。”萧秀对我说着,随即起身。 我也起身,突然想到昨日答应马新莹的事,故而问道:“对了,今日放夜,大家一起去赏灯如何?” “明日上元节,会有很多人,后日又没了新鲜劲···那就今日吧,我会安排妥当。”萧秀想了想,答应了。 我随即接过话道:“那就有劳萧兄,辛苦了!” 萧秀听完,轻轻一笑:“呵呵···走了!” 待萧秀走后,我重新回到座位上。班心斟好茶,递给我,问我道:“小先生,你知道二公子最后为何发笑吗?” “为何?”我故作不知,反问道。 班心依旧坐在那里洗着茶具,对我回道:“笑你虚伪,没拿他当自己人。好在二公子不是斤斤计较的人,故而一笑了之。” “是吗?为何我并未察觉?”我其实心里有同感,只不过嘴上不愿承认。 班心抬眼看了我一下,最后又低下头去,笑着说道:“呵呵···看来小先生是习惯了,因此察觉不出自身的不妥。或许,也怪这院里人对你都太过纵容,才让你这般不自知。” “我如何就不自知了?”我反问道,听完班心的话,心中莫名就窜出火来,接着没好气地又问道:“难不成我不该说一声‘有劳’,道一句‘辛苦’?难不成要没心肺地斥一句‘滚吧’?为何我总惹姑娘不悦?连说句话,姑娘都要指正?” “小先生这话又错了,我从未不悦。指出你的错,该不悦的是你才对。正因为错了,我才指正的。难道,小先生觉得,不该指正吗?”班心依旧侍弄着跟前的茶具,言语中没有半分歉疚,连嘴角都挂着得意。 我虽然知道班心说的有道理,可他的话却令我怎么也愉悦不起来,却又无法反驳他,故而只得自己生着闷气。此刻我愈发觉得,孔子所说的“忠告而善道之,不可则止”,这句话真是至理。像班心这么直接而不给面子的劝告,实在让人反感。我知道他是好心,故而我也不能生出歹意来,否则岂不是恩将仇报? 为了不与他继续冲突,我再一次站起身,准备出门走走:“这屋内闷得慌,我出去透透气。” “今日大风不止,我劝小先生还是呆在屋内较好,可别着凉了。倘若真着凉了,又得一大帮子人照看你。为了一己之欲,而让众人跟着劳碌,你不会心生愧疚么?倘若你良心未泯,何不呆在此处,安而束己?”班心头都没抬,依旧侍弄他的茶具,依旧不给面子地劝阻我。 “你······”我欲言又止,生气又无奈。 此时,马新莹推开门,蹦跳着进来,手中拿着一盘点心。见我皱着眉头盯着班心,马新莹问道:“你俩咋了?小先生怎么站起来了?是要出门?” “没有,我活动活动筋骨,坐久了倦慵疲乏。”我回马新莹道。 马新莹放下点心,收拾起案几上的碗勺,接着嘱咐我道:“若是活动,也只许在屋内。外面风大,小先生,你可不许出去。” “今夜还要去赏灯呢?不出去可不行。”我对马新莹回道。 马新莹开心地睁大眼看着我,问道:“真的?二公子应允了吗?” “嗯!”我点点头道。 马新莹随后又说:“嘻嘻···那我现在就去看看马车,备好东西。你先在屋内呆着,等到东西备齐了,入夜后咱们再出去。” “好!”我答应道。 “嘻嘻···乖!”马新莹笑道,随后端着托盘,快步出门去了。看得出,他很开心,我很久未见到他这般开心了。见他这么开心,我也跟着开心起来,将方才班心毁掉的心情,抛之脑后。 我见马新莹出门后,便回到座位上,故意说道:“情绪这东西,果真是会传染的,就像风寒,又像花香。若是得了风寒,还是一个人治好了,再出门见人才好,免得将病传给他人。而花开了,总是香气扑鼻,让人愉悦,孤芳不该自赏。” 班心听罢,抬起头,笑着看我,随后沏好茶,递给我,说道:“喝杯茶,润润嗓子,暖暖身子。” “你···不生气?”我接过茶,小心翼翼地问道。 班心看着我,笑道:“呵呵···我为何要气?这世间所有的气恼,都是在拿他人的愚蠢,来惩罚自己。” “哦···我方才很生气,生你的气。”我喝了口茶,没有看他,盯着茶杯,故作冷静地说道。 等到我再看他的时候,我与他忍不住相视一笑。随后我撇过脸,又笑起来,也听到他“咯咯”的笑声。我边笑,边说了声:“幼稚······” 未免尴尬,我起身练了练生疏很久的五禽戏。没一会儿,马新莹便回来了。中午的时候,萧秀传来话,说会在入夜前赶回来,让我们可不必等他。下午的时候,三娘知道我们要出门,便去找萧赐了。入夜后,萧秀还没回,我与两个姑娘,准备先出门。在门口,遇到了赶回来的萧秀和邓属。 “还好回来及时···我这马车跟着后面吧,或许会用得上。”萧秀从自己的马车上下来,跟车夫交代了一句后,就与我们一同进到汗血马车里。 在他上马车坐好后,我便问道:“萧兄,事情都办妥了吗?” “嗯,差不多了。”萧秀没有具体说,不过接着他又说:“对了,尚兄,有件事需告知你一下。今日何俅死后,曲氏听到消息悲痛欲绝。随后他答应与我们合作,我便安排他救出了裴识的妻子,让他们一起回了丽景门。裴识的妻子多次欲逃跑,并且开始绝食。他如此执迷不悟,我觉得还是放回去的好。事先未来得及商量,还请尚兄莫怪。” “既然他不听劝,那就随他去吧。他不过是上官柳儿手里众多工具中的一个,还影响不了全局。不必在意,无碍!”我肯定地回道,并没有将这个执着于回丽景门的女子放在眼中。或许人看惯了世间百态,自以为眼界非凡,总是对不起眼的事物和人不再上心。曾经的我,对饶阳公主来说,是如此;如今的我,看一无所有的裴识之妻,亦是如此。 我们坐着马车,没有去更繁华的西市,而是就近来到东市。放夜后,不再有宵禁,坊门也一直开着,没有了许多阻碍,很快我们就到了东市。看着街面上车水马龙,商铺都高高挂着灯笼,照得整个东市如白昼一样明亮。 可夜晚就是夜晚,哪怕灯火通明,也四处都是影子,看不见百丈以外的事物。昼夜交替是亘古不变的,人纵然能照亮一室,却无法照亮天地,更别说逆转乾坤了。 想着想着,马车停了下来。我们下马车后,看着眼前的繁华,我独自吟道: 车水马龙仙好问,千门何故喜张灯。 未及今岁元夕夜,已见长安昼万层。 第一百一十章倒台 “我知世事多艰险,白首为国不惧难” - 我与众人一同赏灯,其中并未遇到什么不妥,众人皆很开心。随后的两日一样是休沐,都无要事发生。杞王依旧被禁足,饶阳公主和上官柳儿应该很得意,并没有想起我来。至于马元贽,算是听了我的话,也没有对杞王被禁足一事做出任何反应。 三日后,重新开朝。临近午时,邓属从外面给我们带回了朝堂最新的动向。 “先生、二公子,今日陛下在麟德殿召见了各国使臣,同时已邀他们明日一同去望仙台。”邓属进屋行完礼后,对我们说道。 萧秀看着棋盘,脸都没抬,问邓属道:“那望仙台的柱子勘查了吗?” “查过了,并且已用仿台练了练手。其他人皆不行,还是得我亲自掷冰才能击倒。”邓属回道。 我好奇地看着邓属,问道:“仿台?” “哦,当初筹划此事的时候,二公子让我等在修真坊那座废园中,参照望仙台承重,建了一个仿照的台子。在鱼弘志给望仙台投追蠡虫的同时,也给仿台投了追蠡虫。”邓属答道。 “嗯,那明日就你去吧。”在我心里惊讶的时候,萧秀却没什么反应,反而说了一句话后,又岔开了话题:“对了,李德裕今日上朝了吗?” “没有,听说是上表称病。”邓属立刻回道。 萧秀点点头,看着我说:“他的病,或许不会好了。” “宁将年少挣千秋,不悔白头忠义骨。无论好不好,都是他的选择。希望我们不负他的期望,不会让他后悔当下所做的选择。”我放下手中棋子,对他们说道。 萧秀用担忧的眼神看了我一眼,接着去拿棋子,同时问邓属道:“除了这些,还有吗?” “哦,再有就是···青州那边传来话,说那些钱已经用朝廷的名义分发到每户手中。至于那些已经流离失所的,让其在青州那边的作坊中帮工,算作安置。虽然日资不到往日三分之一,好歹可以让他们自食其力,不至饿死街头。同时平卢节度使崔蠡亲自领着州县官员给地方乡绅施压,要求乡绅接济同乡百姓。多数乡绅还是通情达理的,至于少数无情无义之辈,那边的掌柜也想了些法子,帮他们找回了些情义。”邓属回道。 萧秀将手中的棋子放到棋盘中,冷笑了一声,说道:“哼···这群鼠目寸光之辈,连这些事都要人帮他们,真是蠢到家了。他们为何不想想,若是没有百姓,他们还算什么乡绅?待到播种的时候,谁来给他们种地?舍利,就算不为义,也不为名,总该为自家的长远计一计。又不是皇帝,做什么孤家寡人?众叛亲离必然不得善终!” “萧兄这就有些强人所难了。世间的人千奇百怪,怎能指望人人都虑深计远?就如同读圣贤书,有些人追逐圣贤,有些人利用圣贤,还有些恍惚其中、一知半解。你能要求人人都做圣贤吗?不能,否则五柳先生的‘不求甚解’就不会被世人所赏识了。”我对萧秀安抚道。 “不求甚解,呵呵···世间事看懂了,也就看不懂了。哪里有什么真正的‘甚解’?还是做好眼前事吧!”萧秀笑了笑,感慨道。 我看着萧秀,他低着头盯着棋盘。此刻我不知如何接话,心中生出难以言表的苦楚,为他苦,也为自己。 与此同时,我听到马新莹的声音走近:“咋还没下完呢?开饭啦!今日晴好,都起身吃饭去!” 在马新莹的催促声中,我们起身出门。来到屋外,阳光直接照到眼睛里,很暖和。一点儿风都没有,四处安静地连鸟叫声都听不到。这样祥和平静的日子,已经很久都没有过了。我跟在众人身后,看到他们每个人身上都金灿灿的,仿佛闪耀着无穷的光辉。此刻,似乎就是那静好的岁月。 我多希望能一直这样,一群可爱的人在一起不分开。可我知道,这不可能。人啊,总是聚聚散散、来来往往,过去的都成追忆,未来的尚无消息,能够珍惜的,唯有当下而已。 就算知道下一刻会天崩地裂,只要此刻我看着你,眼里还有安宁,我便会笑着去迎接一切。不会焦急、担忧、沮丧和哭泣,而是坦然、平和,勇敢并微笑。即便接下来会面对最黑暗的日子,也会在心中保留着此刻的阳光。 虽然我知道这种虚妄的想象很愚蠢,可聪明人大概会在黑暗里挣扎得更苦闷,而我不想那样。其实,我一直都是如此,哪怕是在洛阳的榖水旁奄奄一息之时,我依然抱着不切实际的幻想,做着遥不可及的梦。我知道那很荒唐,可正是那些荒唐支撑着我,不去妥协,不去违背自己的心,谁又能说那是错的呢? 后来我学会了妥协,学会了去求真,去眼睁睁地直视世间最黑暗、最冷酷的地方,不再将自己束缚于理想之境中。可我的心,没有一刻能如那时安宁,故而不断怀念那样荒唐的理想岁月。 我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回得去,但此刻,我依然能看到他们每个人身上金灿灿的光芒,如梦如幻,似假似真。 第二日,望仙台不出意外地倒塌了,就在皇帝和众多使臣面前。接下来的事,便是追责,而工部尚书卢弘宣自然是首当其冲。 “先生、二公子,望仙台倒塌后,陛下恐慌不已。可能是上次官员自首一事办得不错,这次的事情,陛下交给崔元式来查。李让夷本是举荐大理寺韩湘接手的,但陛下没同意。没等饶阳公主的人争取,陛下就以身体不适为由,回紫宸殿歇息去了。刘行深传出话说,陛下回去后就一直睡着,似乎病得更重了。”入夜后,邓属才从外面回来,也给我们带回了今日大明宫内所发生之事的详细消息。 我对刚坐下的邓属回道:“邓领卫辛苦了!喝口茶,歇息一下。该事交到崔元式手中,省了我们许多力气。明日给崔元式去个消息,让他先将重点放在木料上,然后再查追蠡虫。同时将鱼弘志更换望仙台护卫一事告知他,让他去找马元贽聊聊。” “那个仿台用完后,可有收拾干净?”我一说完,萧秀便问邓属道。 邓属一愣,忙咽下刚刚喝到嘴里的茶,回萧秀道:“没有。那个台子没用了,便没去管。” “稍后去将仿台搬到郊外烧掉,原地恢复如初,不可被人查到。修真坊在西北角,毗邻光化门,很容易搬出去。崔元式若是查追蠡虫,或许会追去修真坊的废园看看。若是看到仿台和被砸的柱子,露出破绽在所难免。虽然我们能让崔元式闭口不提,但被别人知道就不好了,刑部还是有些机灵人的。”萧秀嘱咐道。 “诺!”邓属应道。 我想到卢弘宣,便也嘱咐道:“那个卢弘宣,还要烦劳邓领卫派人盯紧了。” “先生放心,我已派人盯着他,他跑不了的。”邓属回道。 我笑着对邓属继续说道:“呵呵···他不会跑,拖家带口的,他还能跑到哪里去?我怕的不是这个,而是饶阳公主用他家人作要挟,逼他自尽。倘若他真的在入狱前死了,好多事就无法说清。” “所以,先生是让我们去保护他?”邓属反问道。 我答道:“嗯,若饶阳公主逼他死,就告诉他,饶阳公主保护不了他的家人。倘若他自尽了,他的家人一个也活不了。如果他配合我们,一五一十将所有事都交代清楚,我们可替他抵挡饶阳公主对他家人下手。” “小先生真的要护着他的家人吗?”一旁的马新莹问道。 我听是马新莹问的,便好奇地反问道:“怎么了?新莹姑娘觉得不妥?” “他那么贪,连宫里的木料都敢以次充好,他的家人能好到哪里去?不是说那望仙台的修建,有他亲戚卢仁和史百尺的参与么?这能摘干净吗?”马新莹又问。 我看着马新莹,笑着又反问道:“新莹姑娘思虑周全,不知姑娘觉得该如何做?” “依我看,他们家那些参与其中的都该与他同罪。连那些花过他贪墨之钱的人,也不可放过,通通送官府查办。像卢弘宣这样的大贪官,就该三司会审,将他那些烂糟事,查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马新莹回道。 我点点头道:“嗯···那就依新莹姑娘意思,让崔元式将卢弘宣的家人也查一查。至于三司会审,陛下是不会同意的。就算卢弘宣与崔元式平级,也会将卢弘宣降级,然后交给崔元式去查。所以还请姑娘海涵,没办法三司会审,让你过瘾了。” “真这样啊?那···你不护着卢弘宣家人,他能听你的吗?”马新莹有些疑惑地问我。 我笑而不语,看着马新莹,只见他又有些焦急地问我:“你笑啥呀?你···要是他死了,你不就啥都查不着了么?” “切···何时说要护着他家人了?你自以为是罢了!”萧秀在一旁冷笑道。 “我咋就自以为是了?要不是护着他家人,干啥要阻止饶阳公主?”马新莹与萧秀争道。 萧秀端起茶盏,没有看马新莹,盯着杯中茶,回道:“尚兄只说要替他抵挡饶阳公主。等他招供以后,他的那些家人,该送官不还是送官么?何时说过要包庇他们了?” “哦······”马新莹恍然大悟,抿嘴笑着,看向我说:“小先生,你真坏!先让他尝到甜头,等他和盘托出,再依法行事。之后,他再懊恼也毫无办法,只能怪自个儿没长耳朵。” “新莹,咋说话?先生这样做,又没错。”邓属斥马新莹道。 “没说他错呀,就是···有点损!”马新莹坏笑着,接着叹了口气道:“哎···这个卢弘宣也是活该,好好的朝廷大员,不愁吃穿的,干嘛要这般贪?” “贪腐之源在于私欲未止。见利忘本,弄权取利以足私欲,此贪腐之行也。或为享乐而贪腐,或为攀比而贪腐,或因诱惑而贪腐,或因怯懦而贪腐···贪腐之人,惴惴小心,或瞒天过海,或拉帮结派,以求自保。皆以为一时之失,不足以撼动国本,却不知贪腐必伴随枉法,枉法则失公允,不公则国焉能不乱?皆以为贪腐事小,不足以殃民害人,却不知贪腐必取不义之财。财不义则损众利,损众利则民岂能不被其害?故一时之失,祸国悠远;因小而犯,殃民广深。纵欲之过,不止于德法;纵欲之害,不止于己身。”我对马新莹答道。 马新莹听完,一脸茫然地看着我,睁着大大的眼睛,咬着嘴唇,不知该说什么。 此刻倒是一旁的萧秀接过话,问道:“亦有道人谓之自由,皆纵私欲而取之。自由之心如是,自由之行亦如是。尚兄以为不可?” “以德束心,而不越于礼;以德束行,而不害于世,然后可求心性自由。若纵私欲而求之自由,则必致贪腐猖獗,大道不平,终将害国害己,不可效法也。圣人言‘克己复礼’,由此观之,并非全无道理。”我看向萧秀,回道。 马新莹却在一旁,又问道:“然而私欲与生俱来,如何能止?” “古往今来,我们铭记历史。这青史的用途之一,便是止私欲。你想想,谁愿意在历史上留名了,却是被后世唾骂的?青史束缚了一代代君主和臣民,迫使他们尊贤良而止私欲。然而迫其止,不如使其知。”我答道,觉得有些渴,便喝了口茶。 萧秀忙追问道:“何为‘使其知’?” “天地之大,吾身何其小;历史之长,吾生何其短。身小难为大事,然家比身大,国比家大,族比国大,身小而不可为之事,集众力可为之。生短难为远事,然家可传,国可延,族可续,生短而不可为之事,传百代可为之。知己之微,便知不可纵私欲而损国害族。因私欲而使国弱族衰,则寝食难安,罪不可恕;为私欲而致亡国灭种,则百死莫赎,悔之晚矣。故知己之微,而后求家旺、国兴、族盛,可弃私利,止私欲。迫其止,私欲之止非出于本心,尚可诱其纵欲;使其知,私欲之止源于自知,纵刀斧加身却难改其志。”我放下茶盏,答道。 萧秀听罢,叹道:“可惜,像这些道理,饶阳公主和卢弘宣这种人,是不会明白的。就算明白,也会装作无知。他们只会想紧紧抓着手中的权,不断搜刮敛财,去填自己那个无底之腹。” “权贵夺民利、分君权,自古便是祸乱之源,所以我才容不下他们。”我接过话说道。 “为啥呀?”马新莹问道。 我扭头看向他,只见马新莹趴在案几上,用手托着下巴,歪着脑袋问我。我忙反问道:“什么为啥?” “就你刚说的,权啥的,为啥就是祸乱之源了?”马新莹睁着大大的眼睛,好奇地问我。 我不想扫了他的兴致,虽然知道就算说了,马新莹也未必听得懂,但还是很认真地回道:“纵观千古,权愈集,则盛世将临,百姓苦;利愈集,则乱世将至,百姓亦苦。百姓皆苦,但愿盛世为国死,不愿乱世苟且生。明君集权而均利于民。若权分而利集于贵,则君将失国。能臣,不容权贵集利,不许奸佞分权。利集则权贵欺民,权分则奸佞窃国。民有怨,国遭窃,焉能不乱?” “那如何阻止这些祸乱呢?”马新莹追着问道。 我继续答道:“自乱而治,须强权均利。然代代相传,利愈集于贵,权愈分于奸,以至乱世又起。如此循环,周而复始,从无例外,何也?得权者,不能强其权;获利者,不肯割其利。权利相加,欺民迫众,而不能思其过,不舍让其利,无力集其权,以急民之生,抚众之怨,忧国之远,此治之所以难久,乱之所以常起。若想阻止祸乱,则需君时时思己过,权贵肯舍权而让利,然自古以来,从未有之。君临天下则自认完人,得权获利则纵欲谋私。祸乱始于本能,源于无知,民智未启之时,焉能止之?” 马新莹听完,噘着嘴,若有所思,随后又问我:“那小先生,你现在是在干啥呢?不是阻止祸乱吗?” “呵呵···我哪里能阻止祸乱,不过是想将祸乱往后推一推,不至于来得太早。毕竟身为国民,便当倾己之能,谋国久盛,以兴天下,岂能因身着布衣,卑居草莽,便推责失职,苟活于世?”我虽笑着答道,但其实心里是苦的。 “切······”马新莹一副毫不相信的表情,站起身,坏笑地问道:“难道小先生不是因我这般可怜,不忍心让我流离失所吗?” 听完,众人不约而同地笑起来。马新莹娇嗔道:“你们笑啥?有啥好笑的?哼!没情趣,我找三娘去······” 说罢,他扭头便迈步出去了。看着马新莹的背影,我在心中笑着吟道: 月照星辰玉照人,山头红遍嗅心明。 不如西子沉鱼貌,犹似春风入梦生。 第一百一十一章宿命 “亦知世事多无奈,不肯心慈悯恶人” - 第二日晌午,我闲来无事正晒着太阳,萧秀从外面回来,带来了朝堂最新的消息。 “尚兄,今日崔元式在朝堂上言明了木料有问题,请求三司会审。但李让夷和饶阳公主那边的人都不同意,认为不过是物料上的问题,没必要小题大做。同时,工部尚书卢弘宣也提醒皇帝要慎重。如尚兄所料,皇帝有所顾忌,将卢弘宣降一级,由崔元式带去刑部了。”萧秀边在一旁坐下,边告知我。 我睁开闭着的眼,扭头看着萧秀,问道:“卢弘宣没有喊冤?” “没有。许是卢仁和史百尺都被崔元式抓了吧,他并无过激的举动。”萧秀接过班心递上的茶,答道。 我又转过脸,眯着眼看向远处,接过话道:“又或许,是饶阳公主跟他陈述了利害,他打算替饶阳公主将事情扛下来。” “出事后,饶阳公主没有当面见他,不过能传消息的人很多,也不排除他确实掂量了利害。尚兄放心,刑部里我们的人,在卢弘宣进入刑部大牢后,就会将尚兄的意思告诉他。倘若他执迷不悟,我打算让他尝尝百虫钻心。等拿到口供,他也就没什么用处了。”萧秀对我回道。 我闭上眼,点点头,继续晒着太阳。我正闭目养神,忽然听见屋外枝头传来几声鸟叫。 “它们真自在!”班心用羡慕的声音说道。 “呵···”萧秀轻轻一笑,叹道:“这世间哪有什么真正的自在!它们上不了九天揽月,入不了四海遨游,也不过在这天地间,自己的一席之地活着罢了。” “若心上九天,诗可揽月,梦入四海,神能遨游,那么无论身在何处,都是自在的。就算缚于囚车,也能神游天地。就算下一刻便人头落地,也无妨在这一刻畅想明日。其实自在,往往只在心而已。若心有郁结,神入牛角,就算无拘无束,也感觉不到自在。所以,世间无处自在,亦无处不自在,行止由心就好,不必强求。”我面向太阳,对萧秀劝慰道。 萧秀没有再多说什么,坐了一会儿后就离开去忙自己的事情了。等到用过晚膳后,萧秀才与邓属一同从外面回来。 “尚兄,卢弘宣招了。”萧秀刚进屋,就迫不及待地告诉我好消息。 我开心地让萧秀坐下慢慢说:“萧兄和邓领卫辛苦,快坐下歇歇,跟我仔细说说。” “卢弘宣本是紧咬牙关,不肯松口的。怎奈百虫钻心实在厉害,他最终还是没扛住。”邓属对我说道。 我忙问:“那卢弘宣都招了什么?郭靖节父亲的事,可有招供?” “那件事他知道的实情不多。他是在郭仲恭出事以后,才接到饶阳公主的命令,以嫡庶之分去反驳郭仲文袭爵的。不过他的口供却印证了一件事,就是郭仲恭的死,确实是饶阳公主所为。卢弘宣虽没有参与谋害郭仲恭,但他曾在公主府亲眼看到,饶阳公主的贴身侍卫将那条后来咬了郭仲恭的毒蛇带进公主府。而当时郭仲恭出事以后,郭家曾命鬿雀清查府中每一个角落。当时除了在郭仲恭的书房内找到一条外,在郭仲文的院内也找到一条一样的毒蛇。可见当时郭仲文因眠花睡柳逃过一劫,随后饶阳公主才让卢弘宣出面去设法褫夺郭仲文爵位的。可惜当时出事以后,饶阳公主的那个贴身侍卫也跟着消失了,否则可坐实他的供述,也能将这件事弄得更清楚一点。”萧秀坐下后对我答道。 我想了想,对他们说:“无妨,知道这些就足够了。依我看,关于这件事的情况,可以在卢弘宣的口供中截取出来,送给金堂长公主和郭仲文,让他们自己去琢磨。另外还要告诉他们,不要轻举妄动。若想扳倒饶阳公主,他们一定要配合我们,我们自会在适当的时候让他们将真相公之于众。” “诺!稍后我会让人送过去。”邓属在一旁答道。 我冲邓属点点头,又问:“除了这些,卢弘宣还有招别的吗?” “他招了很多事。据他所说,他将这些年来为饶阳公主做的事,都记了下来。还有这些年工部经手的很多工事,其中得利及分赃都一一记录,与那本记事册一起放在他家中的床板下,目前崔元式已经拿到了。另外他还摘录了一份,放在他终南山别院的书房屏风夹层里,我们的人已经去终南山取了。卢弘宣本想等皇帝驾崩以后,就归隐终南山,那份备录是他用来安身的,可惜现在用不到了。他说那里面不仅有他为饶阳公主做的事,还有很多他知道的秘密,比如李让夷被上官柳儿美色收买,每月初七他们便会在三曲阁里密会等等。”萧秀接过班心的茶水,回我道。 我皱眉问道:“萧兄以为,他的话,有几分可信?” “七八分吧,有些是他臆撰的,有些是他推测的,没有实据。还有些估计他自己都没弄清楚,完全与事实相反。”萧秀答道。 我想激怒皇帝,故而对萧秀说:“无论是否属实,卢弘宣招出来的都呈上去吧,除了郭仲恭那件事。” “先生不想让那件事大白于天下吗?”邓属问道。 我看着邓属,答道:“不是不想,是没到时候。这次还不知道陛下的态度,贸然呈上去,万一陛下依旧打算包庇饶阳公主,那件事的真相就很难大白于天下。除非万不得已,否则在没有十足把握的时候,郭仲恭的冤案都不宜将真相公之于众。一来是不一定翻得了案,二来也是为郭靖节和金堂长公主的安危着想。” 邓属点点头,明白了我的心意,不再对此多说什么,不过他紧接着又告诉我一件事:“先生思虑周全······对了,洛阳传来信,过两日就会送诗岚姑娘去岭南,先生有什么话要带给他的吗?” “想说的,都说过了。但愿,他能一路顺风,平平安安的到达岭南吧。”我回道,心里有些担忧,也生出一丝向往、一丝庆幸、一丝失意、一点祈愿······ 随后萧秀和邓属坐了没多久就都离开去用晚膳了,我在班心和马新莹走后,一个人虽在榻上,却辗转难眠。心里胡思乱想着很多事,一会儿想到珠玑,一会儿想到卢弘宣,一会儿想到上官柳儿,转念又想到郭靖节,总之乱糟糟的,理不清头绪。 新的一日,朝廷休沐,一大早上官柳儿就过来问卢弘宣的事该如何处置,我自然装作一问三不知。上官柳儿问对策,我也只是顺水推舟,让饶阳公主抵死不认。其实这是下下策,无论是我,还是上官柳儿都明白。上官柳儿没有戳破,但在临走的时候露出了失望。 “上次先生说,为了打消陛下疑虑,要好好配合崔元式。如今陛下倒是开始倚重这位新晋的刑部尚书,可他却处处与我们作对,对卢尚书也是下死手彻查,丝毫没有领上次我们暗中协助的情分。”上官柳儿冷峻地说道。 我只得陪上笑脸,回道:“呵呵···要他领情分做什么?陛下领情就好了。这些时日,陛下可有继续为难公主殿下?” “这倒没有。”上官柳儿面色缓和下来,应道。 我接着说:“不仅没有,听闻陛下还将杞王禁足府中。虽然其中缘由不得而知,但公主殿下已然取得一大胜果了。只要杞王不能出府,兖王就有大把的机会去争取优势。” “但愿如此吧···好了,时候差不多了,柳儿也该告辞了。”上官柳儿说着便起身,我也跟着起身。他来到我跟前,从袖中掏出一个小瓶,递给我,说道:“这是先生的药,今日过来就给先生带来了。虽最近诸事不顺,可该记得的事,柳儿不能忘,先生的药也不能停!” 最后那句话,有胁迫之意。但我却并不在意,还故作紧张,忙道谢:“姑娘要事繁多,还惦念尚某,实在让尚某惶恐感激。尚某定结草衔环,鞠躬尽瘁。” “先生言重了,柳儿琐事缠身,先行告辞。先生不必远送,留步吧!”上官柳儿依旧魅惑地冲我笑着说。 我一时愣住,沉迷于他的美貌和温声柔语。等班心在我身旁咳嗽一声,我才回过神来,此时上官柳儿已迈步出门。 我对着上官柳儿的背影,作揖道:“姑娘慢走!” “他确实很美,难怪一颦一簇都让小先生迷不知醒。可惜,绝代佳人总是被无数人惦记着,就连李让夷都老不知羞地凑上去闻一闻。祸水红颜,也大抵如此了吧!”班心在我身旁,故意说了这么些话给我听。 我抬起头,远远望着上官柳儿的背影,接过话道:“红颜未必祸水,人心才是源头。倘若世人都不再以貌取人,大概没人会为悦己者容,而是与悦己者知;大概没人会愿意妖娆妩媚,也没人能倾国倾城。只是若真那样,玉环飞燕皆尘土,君不爱舞,钟鼓不鸣,琴瑟不响,再无《长恨歌》绕梁,世间会失去多少诗情画意啊······所以,美貌没错,追求美貌亦没错,大可不必强求世人皆理智。毕竟不是人人都如孔明,能做到静以修身,俭以养德,淡泊明志,宁静致远。这世间从来都没有绝对的公平,俗人有俗人的快乐,智者有智者的苦恼,谁也不必指责谁,谁也不必羡慕谁。有些事是生来注定的,如果能够选择,我宁愿选择俗人的快乐,也不想如智者般苦恼。” “可惜我们无法选择,亦如我们无法改变。君主依旧是贤明,红颜依旧是祸水。就算道理世人都清楚,可正如小先生所言,有些事是生来就注定的。这么说来,上官柳儿也从来都没得选。他无法选择自己的容貌,也无法选择自己的出身,可能连自己在做的事,都是无法选择的。否则,谁愿用青鬓花容,去笑迎皓首苍颜?”班心应我道,言语中流露出一丝忧伤来。 我也跟着叹道:“是啊,都无法选择······” “小先生是生出怜悯之心了吗?”班心问我道。 我看向班心,猛地回到现实,答道:“没有!我与他都在做自身必须去做的事,所以我不会对他怜悯什么。就算将来···要摧花斫柳,我也毫不手软。好了,我们走吧,新莹在那屋一个人会等着急的。” 班心点点头,遂跟在我身后,边走边说:“今日上官柳儿的话,似乎察觉到什么,有不满之意。” “迟早的事,能糊弄就先糊弄着吧。这不是,还有药么,我又不亏。何况,还能时不时见到那个蛇蝎美人,养养眼也是好的。”我笑着对班心回道,跟他摇了摇手中的小瓶子。 班心难得地被我逗笑了,遂说道:“看来,少堂主说得不错,小先生果然不是什么正经人儿。” “其实谁不向往倜傥风流,谁不渴望恣意洒脱呢?日日想着家国天下,时时都需殚精竭虑,是一件多么不容易的事。若非赶到了这里,我是最不想这样的。这就像世人都知道刘玄德三顾茅庐,却从未细想过孔明为何在前两次都避而不见。当真如世人传颂的那样,考验刘备的诚心吗?或许孔明先生心知肚明,无论是曹操还是孙权,都比刘备更有可能一统天下。因为刘备的心性,决定了他难以成就大业,故而孔明先生逃了两次,以为能够逃脱历史的安排。可却迟迟等不来曹操和孙权,到刘备第三次登门的时候,孔明先生才开始认命。跟所有人一样,孔明先生也没得选,若不跟随刘备,帮他逆天改命、三分天下,便只能悲守穷庐、湮没枯岗。如此看来,我与孔明先生一样,都是被历史的洪涛推着往前走的人,纵然奋力挣扎,却始终摆脱不掉。我不想如现在这样,就像孔明先生不想选刘备一样,可是我们都没得选,只得认命。”我停下脚步,装作很平静的样子对班心解释着,心里却莫名生出酸楚来。 班心走到我前面,看似无心地接着问:“那你是如何变成现在这样的?” “如果当初春闱我没有迟到,便不会被鱼弘志赶出来,最后失去入仕之途。如果在回乡途中没有被劫被骗,我便不会饥寒交迫,心生绝望。如果没有心如死灰,便不会流落洛阳,自寻死路。如果没有历经生死,便不会看破生死,自知其命。如果没有知其命,便不会行其事,也就不会变成现在这样。”我对班心诉说着,有些话我无法对别人说,可在这个如同陌生人一般的女子面前,却没有顾虑太多。大概是因,他不在乎我,我也不在乎他吧。 班心站住脚步,转身瞪着我说道:“如果一切皆如你所说,都没有发生,那你就不会在此处,我也不用日日悉心伺候你。” “你悉心伺候了吗?不就是沏沏茶水,其它事都是新莹做的呀!”我故意说道。 “哼!”班心怒视着我,生气地转过身去。他转过身去似乎气就消了,一边走,一边又有一搭没一搭地问道:“你说刘备的心性难成大业,他什么心性啊?” “公而不公,私而不私,仁而不仁,明而不明。”我跟在班心身后,想也没想便答道。 班心接着问:“如何说?” “刘备明明有衣带诏,却跑去投靠袁绍,而不是利用口衔天命,去合纵连横,号令天下,这便是‘公而不公’,只知投机,不知取巧。刘表让荆州,荆州唾手可得,刘备却欲取不取,这则是‘私而不私’,优柔寡断,取名失利。败逃当阳,自顾不暇,却拥众缓行,名为施仁,实为不仁。护一方之众为小仁,平天下、安万民为大仁,因小而失大,不知审时度势,此为‘仁而不仁’。选贤任能可为明,赏罚得当亦可为明,然而刘备常常因私废公,骄纵亲随,以至任人唯亲,赏罚不明。以明德取贤而不用其能,以情义聚心而不束其行,此为‘明而不明’。倘若将汉高祖置于刘备之地,想来结局会大不相同。明明志在天下,却一心偏安,满口仁义,却困于小节,刘邦才不会做这么蠢的事。”我答道。 班心又问:“这么说,小先生是不会那般蠢咯?” “我与他们不同,我既不觊觎神器,也不困于小节。只要能让活在阳光里的人继续安享阳光,我甘愿在阴暗的角落里,为他们扫清阴影里的所有魑魅魍魉,无论用任何手段。这才是我的宿命,也是我的归途。”我跟着班心的脚步,边走边回他道。 不知不觉间已经到了房门口,班心在屏风前站住,转过身看着我,问道:“难道,不求一点功名吗?” “名之于我,无足轻重。名满天下如何?籍籍无名又如何?只要我在做自认为对的事,便不必去求这些身外物。至于功过,时人常误传,唯有后人方能看清楚、评确切。既然如此,那就留给后人去评论吧。对我来说,功过皆不值一提。”我也看着班心,认真地回他道。 “我看,与那二人比起来,你才是最蠢的!”班心边说边转身绕过屏风,走了进去。 我望着班心的背影,微微一笑,在心中叹道: 神人不颂功,先圣未名隆。 与我何求尔,漂然在涧中。 第一百一十二章回漪 “老牛舐犊情难禁,先见日磾愧几人” - 又过了一日,邓属及时送回了皇帝的反应。 “先生、二公子,今日崔元式在延英殿单独将卢弘宣的口供呈给陛下,陛下得知饶阳公主是幕后主使,便雷霆大怒,当着崔元式的面,毫无顾忌地数落饶阳公主。甚至在崔元式跟陛下说李浑久不到任,请求解除李浑职务时,陛下想也没想便恩准了。”邓属对我们说道,随后接过班心递上的茶水。 萧秀接过话道:“呵呵···这个皇帝到底是忍不住了。看来只有在自身利益受损时,皇帝才会着急上火,而当他伙同饶阳公主损害天下万民利益时,却从未见他如此激动过。蠢人啊,总是自私的。” “何谓不蠢呢?”一旁烤着火的马新莹问道。 萧秀有些上火地答道:“倘若不蠢,便当知道天下为公,身为君必要以天下为重,而不是只计较自身利害。倘若不蠢,便该明白长治方能久安,久安方能享国日久。长治非损民利己,乃养民利国;久安非文奸济恶,乃除恶务尽;享国日久非唯我独尊、纵乐无极,乃敬天爱民、恪尽职守。” “可惜皇帝不知,他呀,就是只盯着私利,你急有啥用?”马新莹接过话,对萧秀回道。 “呵呵···杞人忧天罢了。”萧秀自嘲道,接着问我道:“尚兄,接下来该如何做?” “我想,梁王可以出来露一露脸了。”我对萧秀答道,思绪飞回刺杀鱼弘志的前一天,去拜访郭靖节时的场景······ - 邓属与车夫交代完暗卫的事情后,便与我一起登上长公主府门前的台阶。大年下的,长公主府却大门紧闭,冷清得很。邓属敲门,半天才有响应。我们说明来意,仆人说需通禀一声,让我们在门前稍后。雪一直下着,没一会儿,我与邓属的头上肩上都落满了雪。 等府门再次打开的时候,郭靖节气喘吁吁地在跟前对我们抱歉道:“来了,来了,让风月兄久等,万望见谅!快···进府,我有好些话要与风月兄畅谈。” 郭靖节说着,就抓起我的手,往府内疾走。 我没有挣脱,顺着他走,边走边说:“还下着雪,你怎么连斗篷也不披一个!” “听到风月兄登门,哪儿还顾得上那些,只想着快点来门口相迎。你不知道,我一个人在家有多闷。”郭靖节在前面领着我,边走边回我,看起来既兴奋又开心。 我心里有事,自然想得更多,便问道:“怎么会是一个人?长公主殿下出门了吗?” “母亲昨日入宫,深夜方归。一早去晨省时,母亲尚未苏醒,我也不好打扰。所以,这才一个人,百无聊赖。”郭靖节回我道。 我们穿过两道门,来到正堂。待绕过屏风落座后,郭靖节便命人端来火盆,放置于案角。接着,郭靖节笑着问我道:“风月兄今日登门,不会是提前来给我拜年的吧?” “呵呵,算是吧!另外,还有一要事需拜托你和长公主殿下。”我答道。 郭靖节好奇起来,忙继续问道:“哦?不知是何事?若能帮到风月兄,我定竭尽全力。” “这两日,长安颇不宁静,不知靖节可有察觉?”我反问道。 郭靖节皱眉想了想,遂回道:“街上的兵多了些。不过,听说是因为年节的缘故,神策军在加强护卫。” “不仅如此,神策军还围了几处院子。”我补充道。 郭靖节吃惊道:“当真?都围了哪些院子?” “除了饶阳公主府,亲仁坊内你亲祖的郭府,还有一些大臣的府邸。除此之外,万金斋也在其中。若非昨日一早我便有事出门,恐怕此刻我也无法来到你跟前,与你说这些。”我回道。 郭靖节更吃惊了,怒道:“什么?他们想干什么?难道想再造一次‘甘露之变’吗?” “节儿,慎言!”金堂长公主的声音从屏风后传来,接着就见长公主绕过屏风,衣冠楚楚地走了进来。 郭靖节见状,便起身行礼:“母亲!” 我也赶紧起身行礼道:“长公主殿下!” “嗯,都坐下吧。”金堂长公主示意我们落座,等他在正席坐下后,对我们说道:“此事我昨日已问过了,鱼中尉不过是在加强护卫,并无异常。尔等不必大惊小怪,一如平日便是。对了,听说靖节有意你身边的一个婢女,不知你可舍割爱?” 郭靖节一脸茫然道:“母亲,我······” “节儿,你那点心思还能瞒得了我吗?”金堂长公主打断了郭靖节,接着让左右退去:“我要与来客说些儿女事,你们且先退下,将门带上。” “殿下之意,是许我高攀?”我察觉到金堂长公主的用意,便故意这样说道。在我们说话之际,站在一旁的那些仆人婢女们都陆续离去。待门关上,我忍不住叹道:“想不到长公主殿下在此还需这般提防,看来那些人果真是无孔不入,难怪殿下处处小心。” “也是一年前才发现的。不过时日久了,便习以为常了。时间紧迫,你来此有何事,捡紧要的说。”饶阳公主提醒我道。 我见状,便不再绕弯子,直接说道:“殿下容禀,鱼弘志欲行不轨,我打算明日刺杀此贼。” “风月兄不可!鱼弘志每每出门,必有众多护卫。单凭一人之力,无异于飞蛾扑火。”郭靖节紧张地劝我道。 我忙解释道:“我已计划周详,并有众多侠义之士相助,万无一失,靖节不必担忧。” “那么你是来邀节儿随你一同去的吗?你知道结果的,我定不允。”金堂长公主接过话,对我说道。 我笑道:“呵呵···承诺过殿下的话,我怎会食言?殿下如此蕙质,不该有此疑虑的。” “如此,你今来何事?”金堂长公主问道。 我答道:“刺杀鱼弘志,已十拿九稳,但还缺少一位重要的旁观客——梁王。” “他···一个闲散王爷,能有何用?”金堂长公主又问道。 郭靖节却对金堂长公主说道:“母亲,既然风月兄如此谋划,定有深意。我等局外人,何必多问。” 金堂长公主听罢,点点头,接着转移话题,问我道:“你且说吧,想让节儿如何做?” “其实很简单,只需靖节在明日戌时将梁王引去丹凤门前,远远看着即可。倘若梁王相问,靖节须装作与我不相识。到时,我等会穿着饶阳公主护卫的衣裳,靖节只需认得那身衣裳便可。”我对他们仔细说起来。 金堂长公主却有些疑惑地问道:“你竟知道明日太皇太后要举行家宴的事?” “什么?那明日的团拜会呢?”郭靖节忙问他母亲道。 金堂长公主看了看郭靖节,解释道:“团拜会被取缔了。听太常寺的人说,是金箓道场传出的消息,要陛下清修,不得宴饮。可是太皇太后怕年节冷清,便改成在大福殿举行家宴了。只有在京的王爷和外戚们参加,大臣们就都免了。不过这件事,我也是昨夜才偶然间听得,明旨今日才会传达各府,你是如何知道的?” “我在宫中也认识些朋友,知道这件事并不难。既已打算行刺,我断不会毫无准备。但在此之前,还需取得殿下的首肯,这也是我一定要来此与二位相见的原因。”我坚定地对金堂长公主回道。其实我并不知此事,甚至连团拜会也忘了。不过似乎冥冥中如有神助,所有的事都在朝着有利的方向发展,否则我又需把心中谋划推倒重来,将团拜会纳入其中。但面对小心翼翼的金堂长公主,我却不能露出半分不知情。此刻的金堂长公主,犹如落在弦上的蝴蝶,稍有颤动,便会翩翩飞去。虽然郭靖节就算知道实情也会相助于我,但我却不忍心见到金堂长公主为郭靖节提心吊胆。 金堂长公主遂应道:“好吧···既然已计划周详,那节儿你就去吧。不过你记住,明日从宫中出来后,只可远观,不可上前近看。明日午时家宴便会开始,等到了戌时,你找个好点的由头将梁王带出去。出去之前,定要与太皇太后道别,万不可擅自离席。” “诺!母亲放心,我绝不会上前。平日与梁王多有交往,我清楚他的喜好,明日不会有事的。”郭靖节回道。 我想起明日的计划,监门卫那里还会放一把火,为了郭靖节安全,我只能让他提前出宫了。于是我打断他们,说道:“长公主殿下,明日丹凤门会不安宁,还需让靖节提前出宫。听说梁王喜好胡舞,我明日会在天香楼安排个胡姬。烦请让靖节与太皇太后见礼后,便将梁王引去天香楼,待到戌时左右再动身回宫。倘若时机有差,还需靖节见机行事。如此安排,不知妥否?” “倘若如此,你需保证节儿安全无虞。”金堂长公主用严厉地眼神看着我,向我要一个承诺。 我装作轻松地笑道:“呵呵···我既承诺不会让靖节身陷险境,便绝不食言。既然殿下依旧不放心,那我向殿下许诺,即便明日我等粉身碎骨、万劫不复,也绝不会让靖节损伤分毫。虽然只是口头许诺,但我心如季布,说到便会做到。” “母亲,孩儿知道轻重,明日无论发生什么,必会随机应变,自保为上。请母亲相信孩儿,宽心安待!”郭靖节也跟着一起劝慰道。 金堂长公主听到郭靖节这样说,用慈善而悲悯的目光看着郭靖节,突然就见眼泪涌出。他起身来到郭靖节跟前,郭靖节也跟着起身相迎。长公主握着郭靖节的手,用微微颤抖的声音说:“母亲信你!” 金堂长公主说罢,提袖掩面,迈步出去了。郭靖节见状,看了我一眼。我站起身,冲他点点头,随后他便追了出去。 “长公主殿下,大概是想起了故人。他们相识时,应该也就靖节这般大。”我遂生出了同情,有感而发。 一旁的邓属接过话道:“可故人毕竟亡故,长公主这般自苦,着实让人心疼。好在有郭公子相伴左右,可以宽慰一二。但这对郭公子来说,却也不易。” “无论多么不易,靖节都会这样做。他是个至纯至孝的人,断不会与我们这些人一样。”我接着说道,心里敬佩着,也怜惜着。只是我除了这样,也无法在此时帮到什么。于是转移话题,问邓属道:“好了,不说他们了。有件事不知邓领卫可清楚,‘团拜会’改成‘家宴’,是否出自萧兄的手笔?还是说,是泽叔安排的?” “此事我并未听说,不过二公子提到过团拜会,只是那时二公子以为先生会用团拜会做些文章,其它的就没说了。泽叔应该不会安排此事,一来并非他能安排得了,二来没有上意,他也不会擅做主张。”邓属答道。 听完才反应过来,萧秀被困万金斋,是没机会去做这件事的。不过这让我更纳闷了,可此时却没心思去细想,便继续说道:“或许是天意吧,先不管此事了。刚刚说到的胡姬,还请邓领卫让泽叔安排一下。” “诺!先生需要给他们安排倾国倾城的,还是品貌一般的?”邓属一边应我,一边问我道。 我有些不耐烦,回道:“不就是一个跳舞的,哪来那么多讲究?让泽叔看着办便是。” “诺!”邓属应道。 之后没过多久,郭靖节便回来了。我告诉郭靖节,让他稍后去梁王府先通通气,免得明日梁王不肯随他去。由于心中还有事,我没有多留,随即辞别。 郭靖节礼貌地送我们出来,来到屋外,雪依旧下着,四周一片白净,只有正道上留着还没填满雪的脚印。我们在雪中匆匆而行,自以为走快了,雪便无法落到身上似的,可肩上头上依旧很快就落了一层白。不过梁王的事算已敲定,我心中的一块石头也落了下来。 - “梁王?”邓属有些吃惊,遂问道:“先生是想将鱼弘志被杀一案,再拉出来审审?” “那个案子,本来也没审结。当时护卫鱼弘志的那些人,虽然已经指认是青衣卫所为,但那些人都在刺杀时昏迷不醒,证言多少有些不可信。梁王与世无争,他的话,在陛下看来,更可信些。并且,梁王只是个引子,后面还需马元贽将那时我们遗落在丹凤门前荒草丛中的青衣卫腰牌拿出来。到时候,人证物证俱全,饶阳公主百口莫辩。”我对邓属解释道。 不过萧秀却提出了担忧,他说道:“怕只怕皇帝还是顾及皇家颜面和饶阳公主给他的利益,不会对饶阳公主做出什么严厉处罚。” “因此,在这些事后面,还需让马元贽将早先藏起来的,那些饶阳公主伪造的,涉及杞王的书信拿出来。到时候再让裴识出来,就说不知书信真伪,故而在鱼弘志被刺杀后,只将涉及鱼弘志的信拿了出来,没有将杞王牵扯进去。但听闻杞王出事,裴识才察觉不对,故而将另外涉及杞王的信拿出来,只求辨别真伪。”我接过话说道。 萧秀跟着说:“皇帝看到那些书信,无论真伪,都会愤怒至极。” “为何?”一旁的邓属问道。 我跟他解释道:“联想到由饶阳公主呈上的杞王私通尚恐热的书信,陛下就不得不怀疑一切都是饶阳公主的阴谋。而饶阳公主为何会诬陷杞王?难道是为了兖王?定然不是!兖王既无手段、也无实力,怎能钳制住满腹心计的饶阳公主呢?如此一来,陛下定会怀疑饶阳公主意欲篡位。而这,是陛下如何都无法容忍的。作为帝王,可以容得下贪墨腐败之人、争权夺利之人、污言碎语之人,但绝容不下任何人觊觎皇位。因此,陛下再也不会对饶阳公主留什么颜面,必定严惩。” “这么说,那个浓妆艳抹,让人厌烦的女人,再也不会碍事了?”马新莹歪着脑袋,看着我问道。 我笑着问:“呵呵···新莹姑娘很讨厌饶阳公主?” “我又没见过他几次,讨厌他干啥?我讨厌的,是一股妖里妖气,总爱搔首弄姿的那个。”马新莹不屑地看着我说道。 我们几人被马新莹的话逗乐了,都笑起来。 马新莹忙然道:“怎么?难道我说错了?” “没错!”萧秀接过话道,随后又说:“不过那个比这个还难对付,恐怕不是这次能解决掉的。” “咦···臭小子居然赞同我。看来那个比这个更该死!”马新莹笑着对萧秀说道。 一直不出声的班心,此时也插话道:“着实该死,若没有那个,小先生也不用受‘醉梦令’的折磨。算着日子,今日又该服药了吧?” 是啊,又该服药了,我听到这句话,心里顿时倍感疲惫。这长年累月的折磨,往往比疾风骤雨般的病痛,更消磨人的意志,让人厌烦。时日越久,人也越提不起精神来与之抗衡。可我心中还有未了的事,我不能倒下,不能屈服,不能沉沦。 想到此处,我又不得不打起精神,做好准备,在心中默吟道: 日暗风急行路远,马乏人困腹中寒。 不辞万里逐香迹,踏雪寻梅待展颜。 第一百一十三章求真 “万事多迷己不知,一心唯愿清风起” - “呵呵···服药不急,这不还没过午时么?先将诸事安置,否则我也睡不踏实。”我对班心笑着回道。 萧秀遂接过话,问我道:“除了梁王之事,尚兄还有何嘱咐?” “等梁王见了陛下再说吧。一步步来,无需太着急。只是如何将梁王扯出来,还需想个法子才是。”我回萧秀道。 萧秀胸有成竹地对我说道:“这个好办,就让刘行深去做。邓叔,你去让他寻机在皇帝面前提一下鱼弘志。顺便让他跟皇帝说,曾听流言,鱼弘志被刺杀时,梁王正好目睹了,但梁王似乎畏惧什么,不敢举发。” “诺!”邓属应道。 萧秀一想,又道:“你还是即刻出发,让他早点将此事办成。梁王的事,不能太晚,后面还有一堆事呢,等不得。” “诺!那先生、二公子,我这即过去了。”邓属应声而起,随即行礼出门。 待邓属出门后,我才想起梁王一事的另一种结局,故而担忧地对萧秀说道:“萧兄,饶阳公主在宫中也有不少眼线。此事一出,难保上官柳儿不会将刺杀一事真相告知饶阳公主。因此,为防万一,需提前跟马元贽知会一声,让他早做准备。至少此处,马元贽需派些甲兵过来,不能让饶阳公主的人大摇大摆地踢开门。” “此事我稍后安排,马元贽此刻定不愿让尚兄出什么意外,会照做的。”萧秀应道。 我点点头,随后在脑中重新梳理整件事,突然生出一丝愧疚来。我看着门前的屏风,心事重重地说:“其实有一件事,我一直都不知做得对不对。” “何事?”萧秀关切地问道。 我看向他,回道:“当初让郭靖节涉入其中,会否欠妥?他这样的人,如果也被我们拉入沼泽,这个国家就真的没有希望了。当时事出紧急,并未多想。后来回首,才发现自己太匆忙了。” “尚兄多虑了。让郭公子亲身经历这些,对他来说,未必就是坏事。至纯至真并非只能躲于安处,不涉世事。倘若无论历经什么,都能秉持本性,不随波逐流,亦不同流合污,才真正将那颗不染心炼得刚毅!唯有这样的人,才算得上家的希望,国的希望,华夏的希望。我相信郭公子就是这样的人,他虽生于污泥,却如青莲般干净,就算直面狂风骤雨,也定会不染不妖。”萧秀安抚我道。 我舒了口气,端起茶杯,说道:“刚毅木讷近乎仁···但愿他真是那样的人吧!” 说罢,我将杯中的茶一饮而尽,不残留半分。 “也只是‘近乎仁’而已···世间求仁者众多,真正‘得仁’的,却未见几人。”萧秀也端起茶杯感叹道,接着也将杯中茶饮尽。 我将空杯递给班心,笑道:“呵呵···求仁未必得仁,唯求真可知真。知须言,言须留。非善不扬,非仁不扬,非实不扬,非正不扬。未恶不止,未惑不止,未虚不止,未邪不止。而后雾破日暖,阴阳协和,循序渐进,求真得真。若可以选,愿为求真者,甘为天下而舍己,甘为行善而忍性,甘为仁义而苦修,甘为真实而直言,甘为公正而赴死。负重乾坤,明己受命,激浊扬清,除恶扬善,独行不屈,焚身不悔,求真相于人间,驱虚伪于正道,除奸邪于暗夜,护光明于前路,留清风于后世,遂不枉为求真者。” “世间浊而不清,人非生而浊,乃入世方知,不浊则不生,遂同流合污。故求真,知真,而后可得真者,能有几人乎?”萧秀有些悲观地问道。 我接过班心重新递来的杯子,回道:“凡求真者,须行而不迷,言而不妄,誓为求真,至死不渝。世间浊而不清,乃求仁不得所致。浊未激,清不扬,正非正,仁非仁,以至世人屈节昧心,同流合污而不知错。更有甚者,自欺欺人曰:世皆如此,一人独清无异于螳臂当车、蚍蜉撼树,可笑而不自量。其真可笑乎?其真欺世之言也!浊者自认难容于清流,既不容,便欺世以扬浊而污清,以为奔腾浊涛,万世难清。然浊者不知,若求真者浩如瀚海,则浊涛入海,可洗净纤尘,归于本清,泽惠万物。故求真无类,人人可为,浊者可清,清者可毅。求真未必得真,然可先知真而定心,逢浊世而自清,遇众醉而独醒,不畏强权而守节,不惧谣言而仗义。循循以求,孜孜不倦,内无愧于本心,外留清于后世。生能如此,死可无憾,何须叹惜未得真焉?若人人如此,则‘真’可不求而得。我未得真而后世得之,足可慰孤坟枯骨,又何必执着于自得真乎?故而郭靖节这样至纯至真的人,在此事过后,能做到知真不惑,守清不浊,便足够了。何必定要他得真、得仁呢?那对他来说,有些太急了。” 萧秀点点头,良久无言。随后,三娘便差人来叫我们过去用午膳。待用过午膳,我抵不过马新莹的要求,早早服了药睡下。 第二日醒来,榻前只有班心在。他将茶具搬到了榻前,依旧在独自侍弄着茶具,悠然自得。 我拿开额头的手巾,勉强支撑坐起,问他道:“姑娘,就你一人在吗?马新莹呢?” 班心看了我一眼,没有回我,而是将手中的茶具放好,擦了擦手。 我见状,便追问道:“那二公子和邓领卫呢?” 班心这次连看也没看我,起身就往外走。只见他绕过屏风,在门外低声跟谁说着什么,随后再回来,又坐到茶具前侍弄起来。 我也拿他没办法,于是苦笑着问:“呵呵···姑娘专心煮茶,不知我可有幸能讨一杯喝?” 班心此刻才在嘴角露出笑容,从茶壶中倒出茶来,随后轻柔地端起茶杯,小心翼翼地遮着袖子,起身送到我跟前。 我接过他递来的茶水,迫不及待地一饮而尽。随后我将空杯递回给班心,说了声:“今日的茶格外甜,姑娘辛苦了!” 班心接过茶杯和我手中的手巾,什么也没说,闷不做声地将手巾送到火盆上的铜洗边沿上,随后再次回到茶具前坐下。 我实在忍不住,便问道:“姑娘为何不发一言?” “心中不爽,不想做声。”班心冷冰冰地答道。 “哦?为何?是我哪里做得不妥,惹姑娘生气了吗?”我忙追问道。 班心将空杯洗好,最后抬起头,直勾勾地看着我,平静又严肃地说道:“小先生一醒来,看到的是我,想到的却不是。你先问新莹,后问二公子和邓领卫,为何不问问我在此守了多久?不理你,以为你会自省,却不想你全无察觉。我煮茶本就是给你准备的,你明知这些,却还用了一个‘讨’字,真是自找‘讨厌’。我微微一笑,你却未看出我这一笑中的嘲弄之意,还浑然不知地将茶一饮而尽。我以为小先生是极聪明之人,见微知著的本事我是知道的,可今日却这般迟钝。不知是你无意多花心思,还是本就不肯。故而想来,让人颇为不爽。你喝了茶,尝到很甜,因我今日多放了些蜂蜜。但知道很甜就足够了,那声‘辛苦’何其多余?难道只今日辛苦吗?难道辛苦说出来就不辛苦了吗?我以为小先生是务实之人,这些虚情假意就是多余,故而听罢,让人心中不爽。” “我···我···我没想那么些。”我有气无力地回道,低下头躲闪班心的眼睛,手中不自觉地搓着被子,不知所措。此刻我也不知该说什么,请求原谅的话也不敢说,怕他嫌多余,故而欲言又止。 这时,听到班心冲着门口说:“将吃食放到案几上便好,铜洗撤下去吧,用不着了。” 我听声,抬起头,看到仆人将热气腾腾地吃食放到案几上。我再看向班心,只见他正站在茶具前,扭过头来看我,没了方才的严肃,反而笑得很开心的样子。 “小先生,还不起呀?都快午时了!”班心笑着对我说,随后走到我榻前。 我在他的催促中,起身穿好衣裳,来到案几前乖乖吃起东西。趁我吃东西的时候,班心再将茶具搬回原来放的地方,随后他一边捣鼓茶具,一边笑着看我狼吞虎咽,并用和善地语气对我说:“新莹妹妹一早就出去了,说是去百合园,想窦嫣了。其实,应该是放心不下石琼,趁你昏睡无事,去看看石琼的伤。二公子和邓领卫也很早就出门了,他们的去处,我就不知了。不过应该走得很急,听三娘说,连早膳也没用就动身了。” “哦···”我点点头,示意知道了。遂偷偷看向班心,试探着问道:“你···不生气了?” “我信小先生方才是无意的,便不与你计较。再说,我这般大方,怎会如斗筲之人一样。”班心自斟自饮,傲娇地答道。 大方?听到他这般说自己,我心中其实快笑哭了,可却不敢表现出丝毫,只能自己用吃食将嘴塞满,生怕被他看出笑意。待到吃完东西,仆人刚将碗碟撤下,萧秀就回来了。 我见萧秀进来,忙问道:“萧兄一早便出门,是出什么事了吗?” “确实出了点事。昨夜皇帝突然让杨钦义去牢中赐死卢弘宣,却没有通知崔元式。我担心崔元式知道后,会出差错,便早早过去安抚一下。杨钦义送来的消息是,昨夜皇帝正熟睡着,突然惊醒,然后就命杨钦义过去刑部大牢赐酒,多余的什么也没说。”萧秀跪坐下答道,顺手接过班心递上的茶。 我又问:“崔元式?萧兄是担心他轻举妄动?” “对!这个时候,万不能节外生枝。好在卢弘宣将该说的,都已经说了,所以也没必要为此生事。像这类事,还是掩下的好。倘若崔元式毫无顾忌地去质问皇帝,那他的尚书之位能不能保住都难说。何况,一旦追问调查,最后将事情真相公之于众,那皇帝必会威严扫地,很多事就不确定了。历史中那些乱臣贼子,最喜欢的,就是拿这种事鼓动无知之民。他们不会管卢弘宣是否罪有应得,只会扣一个昏君暴政的帽子,让天下人为他们的一己私欲流血动荡。我一早过去找崔元式,就是劝他对此缄口莫言。只要皇帝不提,今后他也不可多言一句。好在崔元式也是一点就透的人,没有费多少口舌,他便应允了。这种事发生的太多,我不得不有所防备,故而擅做主张,望尚兄见谅!”萧秀放下茶杯,认真回我道。 我笑道:“呵呵···萧兄做的没错。若是我,也会如此。这世间无知的人太多,人们喜欢盲目从众,也喜欢听风便是雨,却很少有人能辨清真相,寻得根源。这不是他们的错,乃教化之过。有人以为愚民可安天下,殊不知愚民最易盲从。倘若有奸佞伪善诱民,则天下有倾覆之危。等天下倾覆,奸佞当道,愚民才会发现当初错信,然悔之晚矣。故若能防患于未然,去其根源,为本就不易的苦民计,我等也万死不辞。何况,这件事一举两得,并无危险。即便有,我也相信萧兄睿智,定能化险为夷。对了,卢弘宣之死,早朝的时候,陛下应该有所交代了吧?” “嗯!皇帝告知众人,卢弘宣因病猝死,还叮嘱要加紧追查‘望仙台倒塌’一案。”萧秀点点头,回道。 我不屑道:“呵···又是因病猝死,他就不能找些好的理由?哎,一个完好的人,硬生生就得病死了,难道就不觉得有些突兀么?” “在朝堂的漩涡中,很多时候让其病便是病,让其死便是死,从不理会自然和规律到底是如何的。其实,怎么病的、怎么死的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台面上说得过去。或许有人疑惑,但却无人解答,所以疑惑也无关紧要。死的是卢弘宣这样十恶不赦之人,我尚能宽慰自己,因为他确实该死。倘若是一个清廉正直之人,我还是希望会有人站出来,而不是这样糊里糊涂地一带而过。”萧秀皱着眉头,对我说道。 我也跟着叹道:“但愿那时能有人站出来仗义执言,也但愿没有那个时候。” 萧秀又拿起茶杯,送到嘴边,突然想到什么,遂担忧地说:“从皇帝的举动来看,情绪越发不稳,似乎病情加重了。” “也难怪,遇到这么些糟心的事,还不停吃那群害人的老道给的丹药,能不加重么?”我跟着说道。我忽然想起服药前嘱咐过的事,于是又问道:“对了,萧兄,陛下可有召见梁王?” “说是已经召梁王入宫,与皇帝共进午膳。此刻,他们应该正在一边用膳,一边细说当初鱼弘志被杀一事。”萧秀喝了口茶后,放下杯子,答道。 我点点头,继续问道:“马元贽那边呢?” “昨日夜里,我已将尚兄的意思跟马元贽说清楚了。他自然没有多话,一切照准。我回来时,见院外四队神策军巡逻不歇,看来马元贽已经准备好了。”萧秀对我回道,言语中有些许满意。 随后萧秀与我告辞,去用午膳了。夜里,刚敲完昏鼓宵禁,就听外面传来打斗声。 此时,邓属回来说:“先生莫慌,外面是神策军在拦截饶阳公主的人。今日陛下召见完梁王,便急令饶阳公主入宫,跟他要个说法。饶阳公主自是百般辩解,并推说是先生刺杀的鱼弘志,他是被嫁祸的。这不,很快就派人过来了。不过马元贽还挺懂事,知道过来抵挡一下。其实,没有他们,饶阳公主的人也进不来。” “我相信,邓领卫和兄弟们定能护我等周全。让马元贽这样做,是让他明白,我与他是一体的。我若有事,他也逃不了。”我笑着对邓属回道,突然有些困,遂打起哈欠。 等打斗声消停,屋外进来一仆人,说道:“先生、二公子,马中尉进来了。我们拦不住,便没拦着,此刻应该已到了正堂。” “嗯,做得很好!”萧秀对那仆人夸赞道,然后转过脸对我说:“尚兄,你若身体不适,就我过去应付一下。” “无妨,我们一起过去吧!”我说着,站起身。随后我与萧秀、邓属一起出门,来到正堂。 马元贽一身金甲铠衣,双手背到身后,站在正堂中央。他听到动静,转过身来,见是我,便大笑道:“哈哈哈···不愧是凌烟才子!阁下神机妙算,咱家佩服。咱家已将那毒妇的人按下了,阁下可高枕无忧。” “中尉言早了,当下还不能高枕。”我提醒他道。 马元贽却一脸自信,说道:“阁下放心!我已加派人手,将此处团团围住,那毒妇的人,绝进不来。” “他来此处,或为陛下之意。明日陛下定会召见中尉,不知中尉如何对今日之事做出解释?”我问道。 马元贽答道:“自然是偶然遇到,见他们欲行不轨,便出面阻止。” “如此,那要是随后陛下明旨下令要缉拿我呢?”我追问道。 马元贽有些不知所措,忙问:“那如何是好?” “中尉可愿为小人做一回伪证?”我反问道。 马元贽倒是答应地痛苦:“阁下想如何做,只管说,咱家无有不从!” “好!小人谢中尉信任!那陛下问起鱼贼被杀一事时,麻烦中尉就说刺杀发生时,看到我在天香楼喝茶。不仅如此,还需有第三人作证。这个第三人我也选好了,就是白敏中。他是个什么性子,中尉比我清楚。想必中尉有法子,能让白敏中为我开口相助。”我对马元贽说道。 马元贽爽快答应:“这个不难,咱家这便去找那厮,阁下在此静候佳音便是!” 说着,马元贽便迈步出门,身上的铠甲叮咣作响。我对着他背影,躬身行礼道:“有劳中尉!” 看着马元贽急匆匆的背影,我嘴角露出得意的笑,心中叹道: 播种新芽垦远荒,勤施肥水盼丰年。 瓜熟蒂落闲人采,起早贪黑为哪般? 第一百一十四章养性 “古往今来千万载,独唯子期懂伯牙” - “萧兄,明日我们需跟郭婧节说一声,让他告诉梁王,他们从天香楼离开时,他确实看到我了。若梁王细问,就说当时人多声杂,就没有跟梁王引荐。算了,还是不说了,反正梁王在刺杀现场没看到我。”我对身旁的萧秀说道,边说边往自己的住处走。 萧秀跟在我身后,接过话道:“当时也让泽叔做了些准备,此时或可以用到。” “难怪二公子当时一定要萧掌柜带上简行、简从兄弟两,想是萧泽已给先生制造了些不在场的证据。”邓属突然插话道。 我停下脚步,转过身有些吃惊地看着萧秀,心中依旧庆幸,他是帮我的。于是,又对面前也停下脚步的他们二人笑道:“呵呵···还是萧兄思虑周全!细想来,那时确有些急躁,留下诸多纰漏。当时要是让邓领卫戴个面具遮住脸就好了,这样邓领卫就没可能被当时护卫鱼弘志的那些人认出来了。是我疏忽,邓领卫勿怪!” “不怪!不怪!嘿嘿···他们就算认得我,也无法近我身,拿我没办法的。”邓属自信地说道。 萧秀却不以为然地接过话道:“拿你没办法,可拿此说事行不行?他们能认出你就行了,何须亲手抓你?” “那···这几日,要不我就不露面了吧?”邓属问道。 萧秀笑了起来,爽朗地回道:“呵呵···不用,你如常便是。其实这不重要,我让泽叔做的那些事,也不重要。” “还是萧兄懂我啊!”我看了看萧秀,欣慰地说道,接着转身继续往回走。 邓属不解,追问道:“那什么重要?” “重要的事,方才都已经做完了。”萧秀答道。 邓属疑惑道:“什么?方才···二公子是说先生让马元贽做的事?可···我总觉得,那些事有许多不确定。请先生恕我愚钝,确实没明白其中深意。” “你都看出来,那些事有许多不确定,难道尚兄和马元贽看不出来吗?可是尚兄却提了出来,马元贽还一口答应了,为何?”萧秀反问道。 邓属回道:“对呀,为何?” “呵呵···二位进屋慢慢说,反正也不是一句两句就能说清的。”来到屋门口,我笑着插话道。 随后我们一同进屋,待坐定后,见邓属还是很好奇地看着萧秀,于是萧秀才开口说道:“马元贽一口答应,是因此事对他利大于弊,故而他愿意一试。而尚兄提出来那些看似不确定的诸般事,其实是想培养马元贽性情。” “马元贽性情?”邓属还是一脸懵懂。 萧秀有些不耐烦了,皱着眉头看着邓属。我见状,忙接过话道:“对呀!在邓领卫看来,马元贽是什么性情的?” “什么···性情?”邓属皱起眉头思考起来,片刻后,试探着说道:“看着也不像个霸道的人,倒是有些小家子气。” “是啊,谨慎有余,魄力不足。我不喜欢他这样,所以想帮他改改。”我回邓属道。 邓属又不解道:“帮他改改?先生想帮他改成啥样?” “他太谨慎了不好,与我所谋之事不利。关键时刻,会九曲回肠,不听话的。”我答道,随后接过班心递来的茶水,喝了起来。 不过邓属好像还是没懂,可是又不好意思继续问,只是皱着眉头在一旁自己思忖。 萧秀看了他一眼,颇显无奈地跟他解释道:“刺杀鱼弘志一事,是尚兄的把柄。等今夜尚兄交代的事,马元贽都办妥了,那这些就会成为马元贽的把柄。” “有了马元贽的把柄,先生就能让其听话了吗?”邓属又问道,言语中还是质疑着。 萧秀回道:“捏住马元贽的把柄不重要,重要的是马元贽做完这些事以后,会不会改变。先前尚兄刺杀鱼弘志,让马元贽完全掌控神策军,他已经有些得意起来了。放在以前,他岂敢像今晚这样与饶阳公主的人刀兵相见?经过今晚这些事,或许马元贽还不会太嚣张,在皇帝面前依然会恭敬如前。可是,别忘了,尚兄对饶阳公主的谋划没有留任何余地,这次饶阳公主就算能逃脱,也必会元气大伤。从此,马元贽在朝中再无对手,难道他还能恪守本分,不忘乎所以吗?” 邓属又疑惑道:“话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马元贽真的会因此失了本性吗?” “虽本性难移,可人向来都只会在艰难时保持冷静。倘若一个人压抑久了,突然春风得意,就难免得意忘形,失了本性。故而,尚兄这一连串的所作所为,都是想引着马元贽忘乎所以地嚣张起来。那个时候,他才是最好掌控的。一旦他嚣张如鱼弘志,无论你有没有被人认出,也不用管尚兄有没有不在场的证据,将来都不会有人敢对这些事置喙半句。而当下,其实根本用不着为此担忧,只要有说得过去的证据,哪怕是伪证,皇帝都无心去细想其中破绽,他只会将心思和怒气放在饶阳公主身上。退一步说,倘若马元贽真的能守住本性,依然谨小慎微,那尚兄手中的把柄,将来就算不能伤到他,也能让他有所顾忌。到时候,尚兄说的话,即便他听不进去,也必要听上三分。故而我说,重要的事,方才都已经做了,你现在可明白其中意思?”萧秀问道 邓属皱着眉头,试探着反问道:“重要的事,是方才先生嘱咐马元贽的事,还是让马元贽转性的事?可是方才的事,为何能让马元贽转性呢?” 萧秀听罢,无奈地看向一旁。班心将刚刚沏好的茶水递上,萧秀抬手接过,遂送到嘴边,摇着头,也不知是不是茶太烫的缘故。 “任何事都无法一蹴而就,何况是让人转性子这样的事,更不可能单单凭一两次的事情就能做到。酒需慢慢酿,除了粮、水、酒曲,步骤和时间也很重要。要酿出好酒,就需要统筹全局,不能分开来看。酒是如此,事是如此,人亦是如此。邓领卫不是说过,你有你的安乐,因此何必去操心他们二人的事呢?来,喝杯茶,暖暖身子。”班心对邓属说着,同时也递给他一杯茶。 邓属接过杯子,点点头道:“姑娘说的是,我确实有些渴了。” “呵···本想着今日如此敏而好问,故而耐着性子说了许多,看来又是白费口舌!”萧秀冷笑一声,无奈地摇摇头说道。 只是他这么说完,气氛顿时尴尬起来。我遂接过话,说道:“怎会是白费口舌,我相信邓领卫仔细琢磨琢磨,便能明白。” “邓领卫,你看他们二人,谁更难懂?”班心问正在喝茶的邓属道。 邓属喝完杯中茶,抬眼楞了一下,遂笑道:“我?嘿嘿···都难懂!” “呵呵,邓领卫不必给我留颜面。我知自身行事常粗莽,远不如萧兄那般细致入微。所以还是我更好懂些,对吗?”我笑道。 萧秀没等邓属回答,便接过话道:“其实我只会花心思在零碎琐事上,远不如尚兄,站在高处,顺势利导。尚兄谋局,善于取势,若非爬上峰顶,难以观其全貌,我看世间没几人能懂。如果只会取眼前利,即便能事事获利,也未见得能取大势以全胜。这就如下棋,若只争一子之得失,而不抽身通观全局,往往很难取胜。故而高者取势,低者恋子,善胜不争,善阵不战。恋子者,人皆识之。取势者,隐其力,匿其行,弃小不救,无事自补,始以正合,终以奇胜,敌未投子,难察其所图。因此,还是尚兄更难懂些。” 一旁的班心听不下去了,只见他不耐烦地说道:“好了,二位打住!小先生该睡了,否则新莹回来又该怪我。对了,方才新莹差人传过话来,今夜不回来了,在那边过夜。” “今日过后,尚兄要与饶阳公主正面相对了,想必很耗费精力。我等先退下了,尚兄好生歇息,养足精神!”萧秀关切地对我说着,随后他和邓属一同起身,行礼离开。 在班心命令的眼神下,我不敢多坐。待萧秀和邓属离开后,我便去榻上躺着。着实也有些困,很快我就睡着了。等再醒来,已是日上三竿,榻前马新莹正在擦着屏风。 “新莹,这么早啊!你去百合园,可见了石琼姑娘,他伤势如何?”我支撑着起身,跟马新莹打了声招呼,问起石琼。我虽睡了许久,可还是觉得疲乏无力,故而坐到榻沿上,缓了缓。 马新莹见我醒了,忙将我衣裳取过来,同时回我道:“他从小习武,恢复起来比旁人快多了,只是在那院中觉得憋闷而已。小先生,别管他了,你昨夜睡得可好?” “睡得很好!”我笑着答道。马新莹遂来给我穿衣,我又问他道:“姑娘何时回来的?我知道百合园离此不近,何不歇息一下,那些洗擦的活儿给别人做也是一样的。” “哎呀,没事,我闲不住的。”马新莹说罢,便跑去火盆上的铜洗中,取来手巾递给我,又说:“你自己擦擦,我去给你端吃食。” 我擦完脸,将手巾送到铜洗上。班心起身招呼屋外的仆人进来,将铜洗端走。他自己则走到窗前,打开窗。我觉得有些冷,便紧挨着火盆坐下,伸手在火盆上烤起来。我与班心,没有相视,只是无言。我没多说废话,估计他也懒得搭理我。 待到马新莹再回来,手中端着热气腾腾的吃食。他将吃食放到我身旁的案几上,我忙说:“姑娘辛苦了!” “哎呀,你快吃,别凉了,跟我客气啥。”马新莹坐到一旁回我道,接着又好奇地问我:“小先生,你知道渤海王子大之萼吗?” “大之萼?渤海储君,他怎么了?”我拿起勺子,问道。 马新莹答道:“他···好生俊朗,比郭公子还多几分英气。” 我差点没吐出口中的食物,匆忙咽下后,抬眼看到马新莹正犯花痴。不知为何,心中很不爽,于是冷冷地又问:“你见过他?” “嗯···回来的时候,恰巧遇到他,听说是入长安纳贡的。他骑着马,气宇轩昂的,若不是衣裳不同,还以为是咱大唐人呢!从未见哪个番邦,有此等风度之人。”马新莹依旧赞不绝口。 这时,萧秀回来了。待萧秀坐下,我便问他:“萧兄,听说渤海王子大之萼入朝,可有此事?” “确有其事,今日刚到长安。怎么了?”萧秀反问道。 我又问:“此人如何?” “乃渤海储君,听闻有些手段。今次入朝纳贡,带了不少贡品。渤海那边传来的消息说,大之萼入朝是想谋求十年安邦之约。作为附属国,他愿意每年纳贡称臣,但不希望大唐在渤海驻军,也不希望大唐干涉渤海内部。说白了,就是希望在他谋取国主之位时,大唐不要插手阻挠。番邦小国,各怀心思,不足为奇。尚兄为何注意到他?”萧秀跟我说着自己了解的事情,同时反问我道。 我皱了皱眉头,再问道:“听说此人气度不凡?” “小国王子,在自己国内养尊处优,心气难免高些。待他见过长安繁华,就知自己鄙陋,会收敛的。”萧秀回道。 我摇摇头,担忧地说:“怕只怕,此人并非善类。他作为使节,却敢在正月二十三才入长安,不知是道路险阻,还是有意错过元日大朝会和上元节后的每年惯例朝见。虽然他所谋之事,我等不必加以阻拦。但此人,还是需要注意一下。若他真是刻意此时才入长安,难保没有对大唐生出异心,将来或会长成一颗毒疮,故而不得不加以提防。” “尚兄说的也不是没有可能,我稍后会安排人盯住他。倘若查到他已起异心,会及早掐灭这缕火苗的。”萧秀点头应道。 “你要咋掐灭啊?”马新莹急了,忙问。 萧秀疑惑不解地看着马新莹,口中答道:“自然是···设法在渤海境内,让他身首异处。你怎么···突然关心起这个?” 马新莹抿着嘴,用怨怒地眼神瞪着萧秀,弄得萧秀一头雾水。我埋下头,只顾自己吃东西。 一旁的班心看不过去,劝马新莹道:“妹妹不必恼怒,二公子不知情,这样安排没错。倒是有些人,挑了事,还埋头装傻充愣,才最可气。” “小先生!都是你!”马新莹气愤地冲我怒道。 “啊···”我抬眼看了马新莹一下,见他气鼓鼓地瞪着我,我就又埋下头,不知所措地说:“我···我···用膳呢···” “妹妹,现在你知道了吧,在此处可不能乱夸人英俊。更何况,你夸的还是个番邦人。你知道异族外邦为何都粗鄙不堪吗?除了他们自己不肯学以外,我们也压根没想教化他们。否则,中原以外的那些蛮夷番邦,早就与华夏是一家了。故而,番邦就是番邦,蛮夷也只能是蛮夷。他们既没有诗书礼仪,也不许气度华贵、风度翩翩。就算一身珠光宝气,没了内在的涵养,他们也只剩粗俗了。因此,大之萼若真如你所言,有我大唐人的气度,那他就不仅是显得突兀了,更是有逾矩之嫌。他一个异族外邦之人,就算有王子之尊,也不配有大唐气度!人的欲望是无穷的,今日他若有了大唐气度,来日难保不想尝尝天下共主的滋味,故而不得不防。虽然这些话会伤到你,可···这便是现实。好在你同我一样,都是女儿身,不用顾虑这些。更何况,你生在大唐,长在大唐,虽有一半外邦血脉,但我们从来都是将你看做大唐人的。妹妹,你可不许和我们见外了!”班心劝慰着马新莹,还起身来到马新莹身旁,拉着马新莹的手,放在自己手心里握着。 马新莹眼中含泪,望着班心,说道:“我知道,从小府里就没拿我当外人。虽然阿娘坚持,让我衣裳与众人都不同,可在心里,我早就是大唐人了。我不会说阿娘的家乡话,也没去过那里,不知道大食国到底是什么样的。虽然,也好奇,可是我在大唐很好啊。若真将我送到大食国,那才是噩梦呢。” “你放心吧,不会让你离开的。大唐何其包容,就算你是从大食国捡来的,也不会将你送回去的。”萧秀调侃他道。 马新莹红着眼睛,瞪着萧秀,说道:“臭小子,我看你皮又痒了是不是?” “其实,没必要如此排外。只要是说我唐语,学我诗书,识我礼仪,知我历史,忠孝仁义,以诚奉国,都算我唐人。华夏本就是炎黄大帝融合万邦逐渐形成的,蛮夷也只是相对的。只要肯学,蛮夷何尝不能脱蛮入华?只是于国而言,不得不对一些事有所防备,故而才必须将此分辨清楚。大之萼身份特殊,他若有雄心壮志,对大唐而言将是祸事,所以才不得不防。还望新莹姑娘,切莫多想!”我也安抚马新莹道,放下手中空碗,拿起托盘上的手巾擦了擦嘴,又放回原处。 马新莹起身,来案几前,将托盘端起,冲我噘着嘴,“哼”了一声后,傲娇地一扭头就出去了。我被他可爱的模样逗笑了,望着他的背影,默默在心中叹道: 娇颜惜俊貌,女子不忧国。 若见黄河老,方知自误多。 第一百一十五章失踪 “悠然不见南山在,何处东篱可采菊” - 马新莹走后,萧秀也看着他背影,对我说道:“盛世当善天下而备不预······新莹乃院中燕雀,不似鸿鹄可翔九天,可见万里。失礼之处,尚兄勿怪!” “他自有他的可爱之处,我怎会计较。不过萧兄所言,‘善天下而备不预’是何意?”我转过脸,看着萧秀请教道。 萧秀想了想,回我道:“世人皆知,国弱当学强,国贫当引富。然而学须适己,非拒学,非全学,取长补短,适用为先。引须设限,先引资,再引贤,学其道以替之,防其寡而独强,可用而不可信,可限而不可驱。既已富强,当善天下而备不预,使弱国归之,贫国倚之,强国惧之,富国信之。遇同道者,迎之;遇同德者,助之。远害必防,近危必灭。扬其威,显其德,播其慧,而后国可恒强久富。” “然而世事多不如思,往往强则欺弱,富则淫逸,守旧者芸芸,自新者寥寥,故恒强久富,何其难也!”我摇摇头叹道,举起杯中茶,一饮而尽。 萧秀跟着说道:“是啊,若知自我革新除弊,世间就不会有那许多朝代更迭和天下动乱了,民众可免遭多少罪啊!怎奈,人却一直如此,自新难而守旧易,故而总是知弊不改,识害不除,久而久之,积弊累害,遂成沉疴痼疾,无药可医,唯有推翻重来。可重来依然如此,难有世代自新者。兴亡交替,循环往复,何时可止焉?” “等等吧,等民智开启以后,世皆求真者,不信虚妄,不畏强权,不迷私利,不守困心,而后国兴不必君明臣贤,或可自新以得长久。”我回萧秀道。萧秀点点头,似乎认同。我回想方才萧秀的话,又问他道:“萧兄以为,强如大唐,该如何应对周边小国。” “纵小则使其无知狂妄,不能扬国威;欺小则使其委屈反抗,不能聚众心。故唐太宗播慧以使其知,知则不蛮;施恩以安其心,安则不反。不仅如此,还扬威四海,以镇万邦;防微杜渐,以绝外患。”萧秀答道。 我又问:“倘若异位而处呢?” “犯强者,引火烧身,不能守其国;惧强者,卑躬屈膝,不能安其民。故小国处世,须先自知,不可犯强国以自招其祸,而后可寻仁德强国附之,以免他国欺辱。”萧秀继续答道。 听完萧秀的话,我还是认可的,遂点点头,陷入沉思。 萧秀见我不说话,便转移话题,说起其他事:“这都是些浅薄之言,不值多思,先不说了。尚兄,今日皇帝召见了马元贽,虽结果是好的,但过程还是与所想有些出入。” “有何不同?萧兄不妨仔细说说。”我好奇地问道。 萧秀饮了口茶后,不急不缓地说道:“皇帝问昨夜之事,马元贽只说是恰巧遇到,以为是歹人,故而拦了下来。” “这是他职责所在,陛下不会说什么。只是为我作证一事,他是如何办的?”我又问。 萧秀回道:“饶阳公主经过昨夜一事,没有善罢甘休。他自知不可能让尚兄出万金斋,便带了张尚兄的画像过去,当着皇帝和马元贽的面,要梁王指认。梁王自然认不出,还问了年龄,更对不上。故而,尚兄的嫌疑当场被洗清了,也就不需要马元贽和白敏中做什么伪证。” “这样···也不错。那之后呢?”我追问道。 萧秀继续答道:“之后马元贽拿出了青衣卫腰牌,按照尚兄的意思,装作不认识,交给了皇帝。皇帝一眼认出,并当面质问饶阳公主。饶阳公主辩解说,他当时被困府中,不知此事,需回去盘查才能清楚。随后······” “随后陛下虽恼怒,却还是放饶阳公主回去了,是吗?”我见萧秀有些迟疑,便确认道。萧秀点点头肯定,我遂继续说道:“无妨!早料到如此。咱们这位陛下,不吃些猛药,是无法清醒一点的。等明日见了裴识,我看他还如何说服自己手下留情!” “等明日再看看吧。尚兄先安心养病,不必为此事烦心。我还有些琐事要处置,有班心姑娘在,就不在此陪着了。”萧秀说着便起身行礼离去。 我也回礼,目送他离开。等萧秀走后,班心一边沏茶一边对我小声说:“小先生知道邓领卫手底下有个叫连薏的,我曾听闻他潜在丽景门,并善于作画。不知,那张画像,是否是其所为?” “无论是不是,我谢姑娘此时才说这些话。”我望着门口的屏风,边坐下边回道。 班心却问道:“不用谢我,我···我只是心中疑惑。倘若不是,自然最好。倘若是,你将如何?还会信他吗?” “萧兄对我一片赤诚,我若连他都不信,这世间就再无可信之人了。其实让马元贽去逼迫了白敏中,就足够了,我本也没想指望他们能给我脱罪。先前我是准备自己被带去给梁王指认的,没想到最终是这样。即便此事真是连薏所为,萧兄有所隐瞒,也是为我着想。因他懂我,若是告知,我必不允。我猜,先前刺杀鱼弘志一事的真相,也是连薏绕过上官柳儿,直接告诉饶阳公主的。当时我未说明,便是想护着连薏,但还是被萧兄察觉。我明明知道,依着上官柳儿的性子,很有可能不会将此事告知饶阳公主。上官柳儿对饶阳公主还没有忠诚到可以舍命的地步,他怎么可能将此事言明呢?是我大意了,当初不该提的。”我有些自责地回班心道。 班心冷冷地问:“连薏,先生见过吗?如此相护,看来他定是个妙人······” “上官柳儿来此时,连薏作为随从,我见过一两面。他身居龙潭虎穴,若能护其一二,我自当尽全力。不为他与萧府的过往,只为他肯相助的情分,我怎能不为他着想?”我低头拿起茶水,刚送到嘴边,忽觉异样,故而抬眼盯着班心,疑惑道:“姑娘怎知他是个妙人?难道,妙人不好么?” “没···没什么不好。他潜入丽景门那么久,若非绝妙之人,定是不行的。”班心回道。能看出班心说话时,少见的磕绊了一下,但马上又恢复了松弛。 我没多想,只是惦记起连薏来,不自觉叹道:“是啊,他还有大仇未报,如今却为我涉险。是我欠他的,将来定要还······” “他也有大仇?”班心好奇地问道。 我看了班心一眼,心里清楚,有些事不好多说,便回他道:“你问这些作甚?难不成···你是他人派来打听消息的细作?” 班心听罢,怨怒地瞪着我,抿着嘴唇。我看得出,他很生气。我故意低下头,去饮杯中的茶,等他说话。好不容易有机会能气气他,我突然有些小人得志般的小得意。 班心愤而起身离开,我立刻意识到自己错了,忙准备喊住他,跟他道歉:“姑娘,你是要去哪儿啊?我不是···我···我茶没了···” 班心却似没听见一样,头也不回地,直接奔着门口,绕过屏风,一句话没说就走了。没多久,马新莹进来了。 一进屋,马新莹就为班心打抱不平起来:“你个蠢钝的痴汉,这般说我姐姐,你当你谁呀?你怎不想想,若真如你所说,臭小子能让他在此吗?你可知他因你才煮的蜂蜜普洱?姐姐若是细作,你便不是个人。对,你就不是人!” “你···你···先别骂!我知道我错了,我会道歉的。”我忙安抚马新莹。 马新莹瞪着我问:“真的?” “嗯!”我连连点头,遂赶紧转移话题,问他道:“你刚刚说,他是因我才煮的蜂蜜普洱?这个茶,他平时不常煮吗?” “对啊,除了你,他只为少堂主煮过。虽他说,只是因你身体,多喝那茶有好处。可我知道,定不仅如此。追问,他也只说是为了报恩。反正,你以后不可再这样伤他了。姐姐很不易的,从小就历经颇多坎坷。本是家境殷实的,可自他父亲出事后,他就随兄长四处飘零,直到入了幽园才算安定下来。还一直背负着深仇大恨,无法释怀。前些天报了仇,才见姐姐能真正松弛下来。与他比起来,我虽无法跟双亲时常见面,但已是幸运多了。所以,往后你若想伤人,便伤我,不可伤他。要是你再做出今日这般混账事,我定不轻饶你!”马新莹边说边坐到一旁,言语中无比怜惜班心,就好像真是他亲姐姐一样。 我认真地点点头,微笑地看着马新莹,轻声说:“二位待我这般体贴,我怎舍得伤。今日之事,我本意只是想开个小玩笑的,却有些冒失,失了分寸,是我之过。待班心姑娘过来,我定要真诚致歉,以求宽谅!若不成,他只要能消气,让我如何,我都依从,哪怕是,以死谢罪······” “小先生又说浑话,说着说着就不着调。懒得理你,哼!”马新莹娇嗔地打断我,遂起身迈步出去。 我忙问:“你去哪儿啊?” “你该好好冷静冷静,我找姐姐去。”马新莹站住脚,转身回我道。随后,见我不说话,便继续走了出去。 不一会儿,就听见门口传来马新莹的声音:“姐姐,他真知道错了,你快进去吧······” 我看向门口,班心被马新莹推进来,而马新莹躲在屏风后,我只能看到投在屏风上他的影子。班心被推进来后,侧着身子,看向别处,就是不看我。 我赶忙起身,对班心作揖行礼,并说道:“姑娘,方才尚某胡言乱语,多有冒犯,乃不恕之过。然皆非出自本心,望姑娘宽宏大量,切莫气恼。倘若姑娘无法原谅,请姑娘言明解气之法,尚某定倾力而为。” “真的?”班心确认道。 我抬起头,看到班心看着我,嘴角露出一丝诡异地笑,遂认识到自己骑虎难下了。即便如此,我也只能诚恳地回他道:“当然!任何事,只要姑娘开口,我必倾尽全力去做。只是能力所限,若不能成,还望姑娘勿怪。” “放心,你力所不及之事,我不会提的。”班心回道,他说着便开始迈步往茶具那边走,脸上露出得意来。 我接过话道:“谢姑娘体谅!那请姑娘提吧,尚某绝不推辞。” “还没想好,先存着,算是你我约定。它日若我提出,无论所提之事是利是害,也无论是正是邪,只要在你力所能及之内,你都必须去做。”班心走到茶具前,站定后,看着我说。 我突然有种要掉入陷阱的感觉,忙挣扎道:“这不可能!姑娘所提之事,若要我背弃忠孝仁义,恕我不能为。” “你觉得我是那种人吗?”班心听完,脸立刻阴了下来。 我看了他一眼,忙说:“不···不是,可我必须言明,这是原则和底线!” “好!我应你,保证所提之事绝不会让你背弃你的忠孝仁义。但你也需跟我保证,无论何时何地,只要是我所提,你都会无条件地倾力去做。”班心回我道,脸上又重新露出了笑容。 我冲他点点头,班心看我应允,便很满意地重新坐了下去。 “邓叔,你回来了···这么急干啥,出啥事了吗?”我刚准备迈步回自己座位,就听到门口传来马新莹的声音。 “进去见了先生再说!”邓属的声音回马新莹道。 我听到声音,忙转身望向门口,只见邓属疾步绕过屏风,马新莹也跟着进来。 顾不得行礼,邓属进来看到我便说:“先生,出事了,连薏突然找不见了。我们在公主身边和丽景门里的其他潜卫都不知其去向,二公子正在与萧泽一起撒网寻找。二公子让我过来与先生说一声,千万不可离开院子。饶阳公主和青衣卫不可怕,可怕的是疯掉的上官柳儿。他为了洗脱嫌疑活下去,什么事都做得出。另外,在连薏被找到之前,可能都不会让院子外面的东西和人进来,包括吃食。故而这几日只有些陈腊存货和院内栽种的食物可用,还请先生将就一下。” “无妨,先找到连薏姑娘要紧。人是何时不见的?不知现在可有眉目?”我也紧张起来,忙问道。 邓属赶紧回道:“昨夜从公主府回去的时候还无异常,今日再联系,却找不见踪影。目前尚无头绪,但对连薏用此手段的,很大可能是‘丽景门’内部所为。由上官柳儿直领的‘三闺六蜜’和‘梅舍人’目前嫌疑最大。但‘三闺六蜜’是三省六部中官员的妻妾或婢女,‘梅舍人’身份更隐秘,可能是宫中侍女,可能是王府歌姬,除了额头的梅花钿,再无其他特征。这些人都不会直接与丽景门有联系,除了上官柳儿和姬藜,没人知道他们是谁,故而查起来颇为费劲。” “那邓领卫赶紧去寻,我在此处不会出去,你且放心去。”我很认真地对邓属说,让他可以不用为我分心。 邓属遂对我行礼,并说道:“此处护卫都是精心挑选的,无论青衣卫还是丽景门的人,都进不来。那先生我就先去了,新莹照顾好先生。” “嗯,邓叔放心,你和臭小子也定要谨慎小心,早些回来。”马新莹在我身边,回邓属道。 邓属看了我们一眼后,便又急匆匆离去。 “无论是谁,敢动连薏,我定不会轻饶他!”我望着邓属的背影,心中很担心,也很愤怒,恶狠狠地自言自语道。 随后听到班心问我:“这句话,小先生为何不当着邓领卫的面说呢?我想邓领卫听到,定会感激涕零的。” “我说这话,出自真心,不需要谁感激。他们待我真诚,我必报以真诚。邓领卫此时需专心寻找连薏,我怎能让他分心?”我一边与马新莹一起回到座位上,一边回班心道。 班心将茶递给我,又说道:“原来小先生也是有真心的,我还以为你只会虚情假意地收买人心呢!” 我皱着眉头接过茶,望向班心,听着他的讽刺,心中颇为恼怒,却不敢招惹他,只得反过来说:“是啊,我总是没心没肺的,哪有姑娘那般机智,能够既得利又得势,还能让人说不出闲话来。反正在姑娘眼中,我就是个自私自利的小人,做什么都是有阴谋的。” “你们说的啥呀?啥阴谋啊?”马新莹纳闷地问道。 班心又给马新莹递了杯茶过去,同他说道:“我的好妹妹,你与小先生相处这么久,还没发现么?他呀,需要管着,若是让他恣意而为,什么事都做得出。” “我们不是一直管着他么?”马新莹接过茶,不解地问道。 我将杯中的茶一饮而尽,接过话道:“行行行···你们就管着吧!我放弃了,再也不挣扎了···” 说罢,我将茶杯往案几上一放,随后倚着凭几,瘫坐着,一副生无可恋的表情。见我如此,马新莹‘嘻嘻’地笑起来,班心也一边过来收我茶杯,一边抿着嘴,笑得憋红了脸。 我望着他们,心中生不出厌烦,只是庆幸他们还能笑得出来。而我心中,所思所想,都是那个玲珑身段丹凤眼,披着紫斗篷的女子。我暗暗祈愿他平安无事,归来时依旧泼辣机敏。我想着想着,不由得吟出声: 长街万里行,厚雪千门闭。 孤身踏夜轻,无处寻踪迹。 单枪潜入营,敬佩英雄志。 不寒将士心,当立破敌誓。 第一百一十六章施救 “悠悠日月我何思,君子不德愁道远” - 在度日如年中过了一日后,萧秀领着邓属回来。我看到萧秀眉头紧锁,便知事态严重。 相互行礼落座后,我见萧秀看我的眼神有些闪躲,便主动问道:“萧兄,连薏寻得如何?可有进展?” “尚无任何进展,今日上官柳儿也不见了踪迹。若没有新动作,他们潜入深处,谁也不可能找到。”萧秀摇摇头,回我道。 我又问:“那今日宫中呢?马元贽可还顺利?” “也有些不顺。马元贽带着裴识去见皇帝,说是昨日连夜重审了裴识,而裴识在知道饶阳公主刺杀鱼弘志后,便拿出了饶阳公主诬陷杞王的信。裴识称当初觉得除了信并无其他证据,故而没有将杞王牵扯进去,如今回想,却不寒而栗,似乎饶阳公主别有所图。这些都如尚兄所料,但之后的事,实在荒谬。皇帝怒不可遏,可当饶阳公主给了些钱,并承诺彻底解散青衣卫后,皇帝居然放过了他。”萧秀回我道。 我惊愕不已,忙追问:“怎会如此?陛下疯了吗?到底是他不想活了,还是饶阳公主又耍了什么手段?” “今日陛下召见,饶阳公主见无法将鱼弘志之死推给尚兄,只得把所有事都推给青衣卫,让青衣卫担责,辩解说自己并不知情。饶阳公主称,当时青衣卫担忧他的安全,一切都是青衣卫擅自做主,与他没有半分瓜葛。望仙台倒塌也被饶阳公主推得干干净净,并将历年从工部所得悉数上交陛下,并递上卢弘宣行贿给他的账本,足有百万金。饶阳公主说所得之资,自己未动分毫,只是为陛下保管着。至于裴识拿出的信,饶阳公主说自己并不知情,全是上官柳儿一人所为。如今上官柳儿潜逃,不知所踪,他已全力寻找。除此之外,据说今日一早,赵归真给陛下送药的时候,说昨日夜观天象,紫微星闪烁,乃是仙人因望仙台倒塌心生怨愤所致,故而劝陛下近日不可见血。放过饶阳公主,或也因此事。”邓属对我答道。 我气愤不已,说道:“只是这样?饶阳公主自断双臂,陛下就可以轻饶他?我以为国法不能治饶阳公主,陛下和皇子的安危所引发的天子之怒,足以让饶阳公主覆灭。想不到,陛下竟是···竟是这般麻木!难道之前的一切都到此为止吗?难道与卢弘宣同流合污的人,不应该逐一问罪吗?难道一时的阵痛,换一片清流,不值得吗?一个牛鼻子老道竟能这般影响天子行事,真是可笑!” “在皇帝眼中,只要朝堂安稳就行,那些思量对他来说只会耽误他的修行。饶阳公主如今失去青衣卫和上官柳儿,已没有实力觊觎帝位。更何况饶阳公主还是女儿身,皇帝以为武则天之后,无论朝臣还是藩镇,都不可能对他俯首。故而,他没有追杀光王时那般狠心。至于对赵归真如此听话,大概因为这世间所有信仰都在奴役世人。无论儒释道,或是其它信仰,世人信了什么,便甘愿被其奴役。一旦深信,别说钱财,便是性命,也愿为其舍弃,他们自称为奉献。我们不能言之愚蠢,却也无法阻止。”萧秀有些无奈地对我解释着,试着安慰我。 “为祸世人,便是愚蠢,且不可饶恕!”我并没有就此被劝服,回萧秀道,心中暗暗发愿,若有机会,定将这群祸害驱逐出长安。紧接着,我又问道:“那望仙台倒塌一案,陛下想如何给世人一个交代?” “在见过饶阳公主后,陛下已命崔元式根据饶阳公主所供,将卢弘宣定为主谋,卢仁和史百尺做为从犯处置,还有些无关紧要的人,都依法处置,尽早结案。但卢家其他人,还有崔元式呈上的卢弘宣的账本,陛下授意崔元式不必追究。”邓属答道。 我皱着眉头,叹道:“看来陛下又打算这样糊弄过去了······” “那先生想插手吗?是否要想法子助推陛下将此案彻查?”邓属问我道。 我摇摇头,回道:“我已懒得如此繁琐了。再说陛下也不可能将此案彻查,毕竟牵扯的人太多。对了,卢弘宣那本记事册共牵涉多少人?” “共有七百零四人,其中有姓名者五百一十八人,在朝官员四百一十二人,其中多数为京官。”邓属答道。 我一听,见人数这么多,便打消了一一惩处的念头,于是对他们说道:“既然这么多人,就先不动了。来日将这本册子当做礼物,送给光王吧。一朝天子一朝臣,他会用得上,不必我们来做了。饶阳公主既已承认诬陷,那杞王如何了?” “陛下已撤销杞王禁足,并且刘玄靖第一时间给杞王送去密信。信中只有八个字,‘万物凋零,百虫蛰伏’。”邓属回我道。 我听罢,叹道:“但愿杞王会信了他的话吧。我可不希望他与饶阳公主合谋一处。虽然鱼弘志不在了,马元贽也不可能和杞王站在一起,可杞王还有一位不安分的养母。故而若杞王真与饶阳公主合谋,会是一件麻烦事。除此之外,今日还有别的事吗?” “其他的,还···还有一事。二公子······”邓属说着,看向萧秀。 萧秀皱着眉,低着头,迟疑半晌,没有说。 我见状便问道:“萧兄,是遇到什么难事了吗?无论何事,但说无妨!” “尚兄,连薏的事,我想用石琼将上官柳儿引出来,或能顺藤摸瓜,找到连薏。不知···可否?”萧秀依旧低着头,跟我说道。 我疑惑不解:“石琼?他······” “对!饶阳公主想借石琼要挟石将军。当时被拦下后,他们便一直在四处寻找石琼下落。上官柳儿如今走投无路,若得到石琼,在饶阳公主面前算将功补过,我想他定会重新露面。上官柳儿深知饶阳公主性情,他必会用石琼与公主谈条件,而不是任由公主开蚌取珠。故而丽景门的人抓住石琼后,会先将之藏好。这样,我们的人,就可以尾随其后,找到他们的藏人之处。”萧秀跟我说着自己的打算,或许他自知理亏,故而有些底气不足。 我听罢,立即拒绝道:“不行!石琼牵涉石将军。石将军常年驻守边疆,劳苦功高。若没有他在边疆浴血奋战,就没有大唐的太平天下,更不会有长安繁华和诸般权谋。我说过,这世间最不可伤的,是卫国将士。若让石琼身陷险境,你让我如何面对血染疆场的石将军?” “尚兄放心,我定不会让石琼出事。他一出百合园,我们的人就会在暗中保护。等找到了上官柳儿的藏身之处,我们立即将石琼解救出来,绝不会让他有任何危险。”萧秀向我许诺道。 我听完,依旧不放心,遂说道:“上官柳儿有何手段,我们都见识过。我对诸位自然放心,可万事皆有不预,万一我们没能护住石琼呢?石琼牵动着十万戍边军,若被饶阳公主掌控,后果不堪设想。萧兄你不是不知,神策军在京都腐朽不堪,根本没什么战力。若非虎狼之师,上了战场,再多人也只是一个数而已。这些数糊弄文人尚可,真让两军对垒,十几万神策军只会被一击即溃。到时候天下大乱,你我便是罪人!” “那连薏呢?时间拖得越久,他越无生还可能。再说,若没有石琼,上官柳儿会用什么事来邀功,就不好说了。潜入此处,殊死一搏,也是有可能的。尚兄,你不能忘了,我们身在何处,在行何事。此时此刻,有些人须得利用,有些事必要去做。与石琼相比,连薏微不足道。我们不为他,为的是剪除后患。”萧秀对我苦心规劝道。 我仍然不为所动,故回道:“谁说连薏微不足道,这世间没有谁生来卑贱!今日即便换了别人,不是石琼,只要是任何一个戍边将士的儿女,我都不会将他送入险境。我无法让一人涉险来换另一人得救,这不公平!连薏要救,但不是如此行事。我们可再想想法子,逼上官柳儿出来。” “若有它法,二公子早就做了。先生,你别怪二公子,实在是没有法子了。”邓属在一旁劝和道。 我听完,心中矛盾不已,皱着眉,低沉着声音,认真地说道:“若真别无它法,那就让我去吧。饶阳公主和上官柳儿都是有仇必报的性格。被我玩弄于股掌,他们此刻已视我为仇敌。上官柳儿抓到我,必欣喜若狂,定会亲自送到饶阳公主面前。一来他可当面将所有罪责推给我,在饶阳公主面前洗净嫌疑;二来将我送去,为饶阳公主折断马元贽臂膀,他便是大功一件。饶阳公主没了青衣卫,自然会继续倚重他。” “尚兄不可玩笑。你若去了,便是有去无回。上官柳儿不仅不会将你送到藏身处,还会直接送去饶阳公主面前。到时候,就再无回旋余地了。”萧秀拒绝了我的提议。 我继续说道:“我们先找丽景门的人,让他们传话给上官柳儿,叫上官柳儿带着连薏来交换我。等他们将连薏带到,我们再抢人。我只需露一面,不会有何危险。” “倘若上官柳儿没有将连薏带去,而是非要尚兄与连薏分开来交人呢?若上官柳儿从中使诡计,一切都不可控。即便上官柳儿讲信,愿意一人换一人,但却将地点放在郭府,我们也拿他没办法。郭子仪留下的鬿雀,实在非等闲之辈。我们要想在郭府抢人,断无可能。”萧秀依旧不同意。 我接着劝道:“到时候一切都要按我们的意思办。我想在上官柳儿心中,我的分量总是要重一些的,他不会不照做。再说······” “不必再说!尚兄,我不会应允。上官柳儿不是马元贽,没那么好糊弄。尚兄还是先打消这个念头。利用石琼一事,就此作罢,请尚兄放心,今后绝不再提。至于救连薏,我来想办法。外面还有诸般琐事,就不多作陪,尚兄好生安歇!”萧秀打断我说道,随后便起身,准备行礼离开。 我忙问:“还能有何办法?” “我来长安前,便说过,萧府助尚兄,万死不悔。倘若真没有别的法子,连薏便不救了吧。这两日,我会多调些护卫过来此处,以防上官柳儿狗急跳墙。不多说了,尚兄保重!”萧秀说完,遂行礼,与邓属一同离去。 我愣在原地,望着他们背影,心中五味杂陈。此时此刻,自己倍感无力,我虽阻止了萧秀,却对救连薏无计可施。虽然从一开始就知道,走上这条路,不可能会一帆风顺,必会失去很多东西。可当真正要面临失去的时候,心中依旧万分痛惜,做不到无动于衷。 “这世间很多事便是如此,不可能处处都两全其美。就连仁义,也会生出相左之事,让人为难。”班心望着门口感叹道。他给我递上茶,等我接过后,他看着我的眼睛,认真地对我说:“小先生,不必顾虑太多,随心去做便好。昨日我不知连薏身处如此险境,未能体察其中隐忧,还不争气地使了小性子,扰你心境,实属不该。小先生,若为连薏复仇,算我一个。” “他的仇,我一定要报!”我咬牙切齿地接过话说,随后将班心递给我的茶一饮而尽。 班心接过我递回的茶杯,又说道:“有了这句话,还有那句‘没有谁生来卑贱’,我想连薏会原谅小先生的。” “哎呀···好了,好了,你们继续报仇吧,我可懒得管你们。说起石琼,小先生,我还是去百合园看着他吧。万一他出了事,我就没法与石伯伯交代了。”马新莹说着,就起身,看着我。 我想了想,同意了,回道:“也好,你告诉他万不可出百合园。在那里,你多陪他说说话,解解闷。” “嗯,那我去了!”马新莹说完便转身出去了。 班心望着马新莹的背影,紧锁眉头,看了看我,欲言又止。马新莹一副乖巧模样,我当时并未察觉不对,直到第二日他回来的时候,才带回一个让我始料未及的消息。 “小先生,石琼自己走出百合园,被姬藜抓住,正在押送途中。”马新莹从外面回来,刚坐下,就低着头对我说道。 我惊诧万分,皱眉看着他:“什么?” “是我将昨日你与臭小子的对话告诉他的。今日一早,他自己走了出去。你···你别骂我。方才回来前,臭小子已经骂过我了。臭小子说,你不会饶了我。现在我就在你跟前,你想如何责罚,我都认。”马新莹可怜楚楚地回我道,低着头,一眼也不敢看我。 我看着眼前马新莹的模样,实在责备不起来,心中怜惜多过怪罪。我见班心给他递上茶,便安抚道:“喝口茶,暖暖身子。我知你都是为我好,虽行事不妥,可我又如何能怪你呢?新莹,你不必歉疚,就情势而言,你没做错。再说,走出百合园,是石琼自己的选择,怪不着你。对了,萧兄打算如何做?” “臭小子和邓叔已经去追了,打算直接截下姬藜,不让他与上官柳儿见面。”马新莹答道,接过茶水,握在手中。直到此时,马新莹才抬起头,看了看我。 我想了想,忙问:“那现在截下来了吗?此处有没有可以传信给萧兄的人?” “应该没这么快。石琼出百合园没有跟任何人说,他被抓住还是暗卫巡视遇到后,报给邓叔的。臭小子和邓叔去百合园核实,与我遇上了,之后才决定去拦截。至于传信的人,咱屋顶上的就是。”马新莹回我道。 我站起身,匆匆来到屋外,对着屋顶上喊了句:“楼上的兄弟,我有要事须立即告知二公子,劳烦帮我跑一趟。” 说罢,楼上窜出一个人来,潇洒飞落到我跟前,双手作揖行礼道:“先生何事,只管吩咐!” “你此刻能联系到二公子或邓领卫吗?”我问道。 那人回道:“长安四处皆有暗卫,我只需寻着他们足迹,便能找到。” “好!那麻烦兄弟帮我带句话给他们,‘木已成舟,不用则废,悬剑空垄,望安盼归’。事出紧急,还望兄弟快些,否则我怕来不及了。”我对那人说道。 那人应道:“诺!” 接着那人便蹬地飞身上屋,马新莹对那人喊道:“你直接去百合园,从那里追踪快些!” 随后我与马新莹一起往屋内走,马新莹追着问我道:“小先生,你是要阻止臭小子吗?” “既然石琼已经被抓,我的坚持便没有意义。与其拦截姬藜,不如顺水推舟,像萧兄原先谋划的那样去做。更何况,若是姬藜抓住石琼,再被我们拦截了,更会逼急上官柳儿。若没有石琼一事,上官柳儿或会蛰伏不出。但若是抓了被截,难保上官柳儿不会急眼。他那种人,怎会甘心如此窝囊?若是急火攻心,上官柳儿就真的不顾一切,什么事都做得出了。”我忧心忡忡地回马新莹道。 马新莹听完,点点头。班心在一旁,仍旧安之若素地侍弄着自己的茶具。只有我,在重新坐下后,望着门口,心绪难平。期望一切都如萧秀昨日谋划的那样,不会出什么差池。否则,我该如何面对石琼和石雄,我又该如何面对连薏?我不知道。这是我来长安后,第一次惶惶不安。 我独自揪着心,暗暗叹道: 院外两枝入立荫,摇床蒲扇夏凉清。 君知秋木非心意,切盼归来一树春。 第一百一十七章愁困 “多材往往因材累,为此珍禽尽叹息” - 在我遐思之际,马新莹突然问我:“小先生,你为啥给他们传消息,要说得那般文绉绉的?要不是我聪慧,还真弄不懂!” “为了将意思表述清楚,力求简洁,也为了防止被误传,故而才如此的。特定情境用特殊表述,自古便如此。像门前对联,堂前匾额,甚至是正规行文,都不可能如平常说话一样繁琐而单调。”我回过神来,对马新莹答道。 马新莹又问:“对呀,为啥行文要与说话不同呢?行文总是考究,却让人看不懂。” “行文与说话区别,一来是刻意追求用最精炼的文字表述意思,二来是为了让书写与观看的人都能够对行文进行深思,三来是为了传承的简便和高效,四来是为了体现行文的正规,使民众信赖。若行文皆如百姓寻常言语,华夏之文或会出现断层,犹如从悬崖突然跌落平地,想再爬上去,几无可能。而后回首曾经的高度,只能望涯嗟叹,悔之晚矣。”我喝了口茶,回道。 马新莹追问道:“行文如寻常言语真的一点都不好吗?” “不是说寻常言语不好,只是这样会让执笔者少了许多深彻的思考,繁琐且不利于传承。而文之没落,必由此开始,之后浅薄之人,言之凿凿,乱文之体统,难以服众。文既乱,民不信,前人之言,先辈之智,束之高阁,仅瞻仰而不用,五代之后不读圣贤,十代之后不识汉字,纵中原可兴,然先贤沦丧,岂不悲哉?”我认真地答道。 马新莹继续问道:“那为啥说话不和行文相同呢?要是行文有这般利好,说话与行文一样不就可以了,这样也不会让一般人看不懂行文。” “相比之下,寻常说话,不必刻意求深,要的是浅显易懂,便于听命行事。要是说话也追求行文那样,行文会失去威信,说话则变得枯燥。故而,语不可以难,文不可以简。”我回道。 此时,一旁的班心接过话,很平和地问:“不是有句话叫‘大道至简’么?” “大道需文以释义,释义过简,读之不明,思之无得,如闹市杂音,闻之生厌,过耳即忘。大道不释,人何以悟道而明理?故非至理之文,不该刻意求简。唯世间至理,欲广为人知,故求简以传。”我答道。 班心点点头,马新莹却听得一脸懵懂。我与他们就这样闲聊着,分散担忧的心情。萧秀和邓属直到一天之后才回来,同时带回石琼一事的最新进展。 “尚兄,我们跟着姬藜,找到了上官柳儿的藏身之处,我们的人正在盯着他们。接下来,该如何做?”萧秀刚坐下,便问我道。 我想了想,回道:“上官柳儿会先联系饶阳公主,不会立刻将人送过去。可否趁此间隙,将石琼和连薏救下,同时控制住上官柳儿和姬藜?” “先生,丽景门里最有实力的人都与上官柳儿在一起。若将石琼救出,还较为轻松。可若想同时将上官柳儿和姬藜虏来,就没那么容易了。除非,先生能调动马元贽手中的神策军前去。到时候团团围困,上官柳儿插翅难飞。”邓属对我分析道。 我摇了摇头,否决道:“不可!马元贽还是不牵涉其中为好,他做个护卫便足够了,无需知道这些事。” “虽然将上官柳儿和姬藜控制住比较难,但暗杀他们却很简单。可像先前暗杀崔铉一样,用相思泪,然后将此事推给墨家。丽景门找不到墨家,便只能认栽。”萧秀对我说道。 萧秀想除掉上官柳儿和姬藜,可能是为连薏接手丽景门铺路,故而我没理由拒绝。我看了眼萧秀,便同意了:“那就如此办吧。务必要救出石琼和连薏,确保他们安然无虞。” “诺!先生放心,定不负所托。”邓属应道。 “对了,这两日朝堂可有什么事?”我问道。 萧秀回我道:“朝堂没什么大事,不过昨日皇帝已令金吾卫进公主府,将青衣卫押送出京,共一千二百一十五人。皇帝要求青衣卫那些人返回故乡,在自家禁足五十里之内,离家超过五十里则格杀勿论。那些家在长安的,也逐出长安三百里,永世不得返回。至于那些不在京城的其余青衣卫,则要求他们就地解散返乡,不得回京,不得聚集,不得流窜,违令者斩。” “皇帝没有对他们痛下杀手,已是宽仁。或许是那个老道不让皇帝见血吧,否则这些潜在威胁,怎会这般草草处置。我担心,有一日他们还会蹦出来,到时候就麻烦了。”我皱着眉头,对萧秀说道。 萧秀倒是没将那些青衣卫放在眼里,轻松地回道:“无妨,那些人没什么战力。再说人数也不多,除了被金吾卫撵出去的一千来人,其他各镇加起来也不过四五千人而已。倘若他们真跳出来,神策军也足够对付他们。更何况,还有我们在。” “呵呵···萧兄这么说,我心里便有底了。”我笑着回萧秀道,接着又问:“除了青衣卫之事,还有别的事吗?” “其他就没什么事了···对了,裴识被马元贽放出来了。想来是马元贽觉得他再没用处,故而给放了。”萧秀接过话对我说道。 我眉头一紧,突然有些不详的预感,忙问:“裴识回家了?” “他不回家还能去哪儿?先生不必担心,当初他走出那步的时候,应该就想到了如今的境地。他早已看清了自己妻子的面目,就算回家,也不会再为那个女子难过的。”邓属接过话,对我说道。 “我是怕他还看得不够清楚···”我念叨着,遂吩咐道:“邓领卫,若能分出人手,可否暗中保护他一下。他妻子那种为丽景门效死力的人,恐会为丽景门报复他。裴识是个忠义之士,我不希望他出任何意外。” “诺!先生放心,稍后我便派两个人去跟着裴识,确保他安全。”邓属应我道。 萧秀随即起身道:“尚兄若无其它吩咐,我便不多逗留了,这即去安排暗杀一事。” 我和邓属也跟着站起身。我对他们二人行礼道:“二位辛苦,多加小心!” 随后他们二人一同出去。而我望着他们背影,不仅为那些屋外的人担心,还在心中深深感激他们二人的不辞劳苦。 这一去,又是一日。夜里用完晚膳,在回住处的路上,马新莹望着明亮的夜空对我说:“小先生,你知道星空是什么吗?” “是什么?”我反问道。 “是想象。”马新莹依旧抬着头,答道。 “呵呵···”我笑了笑。 “那你知道想象是什么吗?”马新莹又问。 “不知。”我回道。 马新莹转过脸来,看着我说:“是希望!有了希望,无论处在何种困境,都有勇气微笑以对。小时候,在萧府时,望着星空,我便会想阿爷阿娘。跟着他们到边塞,望着星空,我又会想洛阳的萧府。想着想着,心里也就有了寄托和希望。小先生,你愁眉苦脸一整日了,不妨也看看这星空,相信臭小子和邓叔。这样,或许你就不会那么担心,能看到希望,感知幸福。” “那样的幸福,对于历经过绝望的人来说,何等奢侈。或许不仅仅是奢侈,更是空洞和虚假的。我更愿意脚踏实地,直面现实。与我来说,幸其生,而后得其福,才是真的幸福。抱着幻想去自欺欺人,罔顾现实的艰难苦恨,是最简单又蛊惑人心的骗局。很多人甘愿沉迷其中,只是在历经绝望以后,我已无法说服自己去接受这样的骗局。新莹,我没事,我只是宁可愁苦担忧,也不愿自我欺骗。星空就在那里,你能看到希望,这很好,至少可以保持微笑。可我不愿将那当做希望,在我眼中,星空只能是星空。所有的虚妄都不能控制和左右我,这才是我历经绝望后,真正想要的。”我看着马新莹,跟他解释我的心情和感受,希望他能体察和谅解我。 这时,一旁的班心突然插话,问我道:“小先生流过泪吗?” “什么?”我扭头看向班心,确认道。 班心继续问道:“直视现实,是一件残酷的事。不知小先生在面对痛苦时,可曾忍不住哭泣?” “呵呵···流过!没流过泪,怎能算经历过绝望?只不过,当时已流干了眼泪,此后便深深知道,那如珍珠之物,毫无用处!故而,后来我学会了直视万物,无论凋零或繁华,无论悲伤或欣喜,已经没有什么是我无法承受的了,包括过眼云烟。”我对班心答道。 马新莹听完,安慰我道:“小先生,我不知你经历过啥,想来定是苦的。你不说,我便不问。但好在,现下你有我们陪着,至少不会无处可诉。倘若你心中有想说的,尽可与我们说,不必一个人自苦。” “是啊,若你不肯自欺,也要学会其它法子自我排解。你知道,无论二公子还是我们这些人,都是愿为你分担的。”班心也跟着说道。 我看着他们一脸真诚,心中很是感激,遂笑着对他们说:“呵呵···幸好有你们在!外面冷,我们回屋吧。” 虽然他们愿意为我分忧,可我却不肯让他们陪我一起背负这份担忧。这一夜,我辗转反侧,久不能眠,不是因为醉梦令,而是心中的事放不下。第二日用过午膳,邓属才匆匆赶回来。 “邓领卫,一切可安妥?”我对刚进屋,还在喘着粗气的邓属问道。 邓属将手中的剑放到一旁,单膝跪地,向我行礼,同时说道:“裴识被杀,请先生责罚!” “邓领卫快请起!”我忙起身,走到他前面去搀扶。待扶起他,我问道:“发生了何事?邓领卫坐下,与我仔细说说。” “昨日先生吩咐后,我派去的人刚到裴识家,就看到裴识被他妻子杀害。眼看裴识已死,我们的人便没有插手阻拦他的妻子,任其埋尸自离了。未能保护好裴识,请先生责罚!”邓属坐下后,跟我说着来龙去脉,再次请罪。 我忙安抚道:“邓叔言重了,裴识之死不是你的责任,何谈责罚?若要责罚,也该责罚我。哎······我早就该想到的,应提前就让人去跟着他。如今他身遭横祸,都是我思虑不周,是我愧对裴识啊!” 马新莹插话问邓属道:“那石琼呢?邓叔,他可救出来了?” “上官柳儿和姬藜被纪仲直用相思泪暗杀后,我们便着手去救。二公子与我们到的时候,石琼已被救走。后来据一直在房梁上的纪仲直说,石琼是被三公子救走的。三公子直接杀了进去,丽景门的人见上官柳儿和姬藜已死,便没有做过多抵抗,都逃跑保命。三公子带着石琼就走了,纪仲直喊他,他也没搭理。再后来,有人送来消息,说石琼受伤,需静养,处境安全,让我们不必担忧。”邓属对我们说着外面发生的事,班心给他递上茶水,他捧在手里,说完才喝了一口。 我继续问道:“那连薏呢?没跟石琼在一起吗?” “没有。纪仲直说,他在上官柳儿的藏身处找遍了也没发现连薏。在他下毒后,他甚至当面去问上官柳儿。可惜上官柳儿宁死不说,甚至在毒发时扬言,我们永无可能找到连薏。”邓属答道,顺手将空杯递回给班心。 “这个蛇蝎毒妇,真是该千刀万剐!啊···气死我了!”听完邓属的话,马新莹气鼓鼓地说道。 就连一旁的班心也跟着叹道:“怎生这般腹黑,可惜了那一副好皮囊!” “呵···美貌从来都不是万能的,它可以成为工具或利器,却无法改变人们自己选择的路。倾城之貌帮了上官柳儿很多,却救不了他,因为在波诡云谲的丽景门中,他早就无法选择良善之路。‘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这样的话,对上官柳儿来说,不适用。”我也感慨道,心中为上官柳儿感到可悲。我也曾迷恋过他的美貌,可惜我无法让他得到救赎,故而不愿多想。遂转移话题,问邓属道:“那萧兄···是在查寻连薏下落吗?” “二公子正在追查,先生放心。既然上官柳儿已死,我们便可放开手脚,相信用不了多久就能有所收获。”邓属坚定地回我道。 我认可的点点头,随后班心给邓属再递上茶水,却被他拒绝。邓属站起身,又打算离去,他对我行礼说道:“先生,虽上官柳儿死了,但丽景门残余尚存,还望先生万勿离开。连薏是我手下,我无法在此逗留,望先生宽谅!” “邓领卫放心,我断不会离开此处。也望领卫与二公子在外照顾好自己,诸般辛苦,请多保重!”我也说道,同时起身回礼。 之后邓属便迈步出门离去,而我则只能望着他背影,心中默默祈愿。裴识已出了意外,不敢想若是这种意外出在萧秀和邓属身上,我该如何面对。 此刻,我心中只希望他们都能好好的,能顺利找到连薏,平安救出他。除此之外,任何事我都不敢想,所有谋划都不肯继续。这几日一直是让人痛苦的消息,我的心情也跟着愈发沉重。 然而越是害怕什么,上天便越会给安排什么。第二日,萧秀领着邓属回来,却带回一个让我如何也想不到的消息。 “尚兄,连薏找到了。”萧秀坐下后,紧锁眉头冷冷地对我说道。 我欣喜问道:“是吗?在哪儿?可有受伤?” “先生,不是我们找到的。我们安排在公主府的人送出密笺,笺上说,有人给公主送去消息,公主在郭家地牢中找到了连薏。”邓属回我道。 我惊愕地问:“郭家地牢?怎会在那里?” “上官柳儿与郭仲词有染,我早有耳闻,但却没想到上官柳儿竟敢将连薏送进郭府。郭仲词袭爵,自家地牢里关了个人,他居然抵死说不知情。呵呵···别说饶阳公主不信,就是懵懂小儿也不会信的。”萧秀摇摇头,说道。 我想了想,接过话说:“上官柳儿倒是会选地方,他知道郭仲词害怕饶阳公主,定不会告密让公主知道他们两人有染。同时郭府有鬿雀护卫,我们就算怀疑连薏在里面,也无法进去搜寻。不过是谁将消息透露给饶阳公主的,需好好查查。既然上官柳儿打算让我们永远找不到连薏,那就排除了丽景门将消息送给饶阳公主的可能。” “此事我已安排人追查,只是未必能查到。连薏被饶阳公主抓到,我们便无法明抢。我打算让连薏将尚兄帮上官柳儿剪除青衣卫的事供出来,然后让他争取饶阳公主的支持,从而掌控丽景门。不知这样做,尚兄觉得可行否?”萧秀征询我意见道。 我知道,萧秀想借着连薏被抓,顺水推舟,达成心中原来的计划。故而我没有阻拦,看着萧秀,点点头应允。 萧秀随即起身,对我说:“既然尚兄认可,我这便安排纪仲直去告知连薏一声。” 随后我与萧秀、邓属相互行礼,我看着他们匆匆而来,又匆匆而去的背影,心中感慨万分,遂暗自叹道: 雾起群峰逝,孤松盼月来。 两山行渐远,欲望复登台。 第一百一十八章定局 “少安无躁假闲人,先纵后擒真钓翁” - 等到邓属再回来,已是又过了一日。邓属进来的时候,我正倚着凭几,呆呆地望着门口屏风。一看到邓属,我便立即起身迎上去,问道:“邓领卫,事情进展如何?” “让先生久等了,连薏那边还算顺利,但给饶阳公主传消息的人,尚未查出。”邓属边行礼边回我道。 “来,坐下说。”我引着邓属坐下,我也回到座位,继续问他:“那个送消息给饶阳公主的人,做得很隐蔽吗?” “嗯,据饶阳公主身边的潜卫送来的消息说,那日是利箭送信,人并没有现身。二公子正在询问公主府四周的暗卫,看是否能找到蛛丝马迹。”邓属回我道。 “但愿能吧,即便查不出也没关系。等时候到了,自然知道是谁,不必着急。”我接过话,对邓属说道。细思方才邓属的话,我又试探着问道:“邓领卫常常说的潜卫、暗卫,这些都是你的手下吗?” 邓属看了看我,有些犹豫。与此同时,马新莹岔开话道:“小先生,你问那么多作甚!来,吃些点心,堵住嘴。” 马新莹说着就将点心递给我。我看了他一眼,立刻明白过来,是有人不许邓属告诉我的。于是我接过点心,随手拿起两颗,一颗送到嘴边,一颗递给邓属,随和地笑着对他说:“邓领卫不便说,那就不用说。我只是好奇,随口问问,不必当真。你吃口点心,就当你不知。我也吃口,就当我没问。” 邓属双手接过点心,接着低着头,回我道:“先···先生,我无法全说,但能说的,我先说一些。长安四处和万金斋的这些暗卫,与连薏这些潜卫,还有简行、简从这些替卫,都是我的部下。我统领京畿的三卫,目前受萧老爷调遣。但我们这些人与萧府是并行,并非依存的关系。说起来,我们这些人,在千年前,是与萧府、千机堂和岭南的京兆堂同时受命成立的。只是后来发生变故,不得不委身,用护卫这三处来换得安身立命。至于更多的事,还是等将来时机成熟了,由他人来告知先生吧。我无权多说,请先生见谅!” “呵呵···我真的没有定要知道的意思,仅仅是好奇而已,邓领卫不必歉疚。”我笑着安抚邓属道,接着忙转移话题,问道:“对了,邓领卫,二公子在哪儿?” “二公子在萧泽那里,先生要叫他回来吗?”邓属反问道。 我摇摇头,回道:“不用!这几日,他太辛苦,我只是担心他过于劳累了。你再见到他时,定要让他注意休息,事务繁忙也不可废寝忘食。领卫也一样,万不可太过操劳。你们若是累倒了,我不仅会寸步难行,更将抱罪怀瑕,寝食难安。” “先生言重了,我身强体壮···嘿嘿···不碍事的。至于二公子,虽平时不爱练功,但小时候的底子还在。就这几日而已,还不至累倒。不过先生的话,我定会传达,请先生放心!”邓属又恢复了往日神态,憨憨地回我道。 我见他如此,便笑着说:“邓领卫这样说,我就放心了。那···连薏是否从公主府出来了?” “连薏还在公主府内,被扣押着。不过昨日经过饶阳公主盘问,将该说的都说了。二公子说,连薏不会出事,只需再等等。”邓属答道。 我又问:“饶阳公主都盘问连薏什么了?他那般阴狠善变,连薏在公主府,我总有些担忧。” “饶阳公主问了连薏如何出现在郭府地牢。连薏如实作答,说自己是被上官柳儿猜疑,故而被抓入地牢受刑。同时连薏告知饶阳公主,上官柳儿听信我的谋划,早就在试着逐步剪除青衣卫。比如,上官柳儿将青衣卫假意刺杀韦澳一事透露给鱼弘志,致使受命刺杀的青衣卫被鱼弘志的人全杀了,从而让青衣卫实力受损并被斥责。还有刺杀鱼弘志,连薏也对饶阳公主说,是上官柳儿授意先生穿着青衣卫的衣裳,并将青衣卫的令牌交给先生。甚至连当初引起鱼弘志要求饶阳公主裁撤青衣卫之事的起因,那个神策军校尉之死,连薏也推给上官柳儿了。”邓属回我道。 我追问道:“那饶阳公主是什么态度?他信了吗?” “饶阳公主一开始并没有信,只说不可能。因为姬藜是饶阳公主的人,若是发生这些,姬藜不可能不通风报信。好在姬藜有一癖好被连薏知道了,否则还真无法让饶阳公主相信他说的话。”邓属答道。 我忙好奇地问:“什么癖好?” “姬藜有磨镜之癖,这是丽景门许多人都知道的。连薏谎称姬藜与上官柳儿有私情,并让饶阳公主自己去问‘玉薮泽’的人。现在饶阳公主的人,正在‘玉薮泽’盘问那些与姬藜亲近的人。二公子因此才断定,连薏不会有事。”邓属回道。 我听罢,笑道:“呵呵···原来如此!等饶阳公主问清楚,姬藜确有这一癖好,应该就会笃定连薏没有说谎。到时候,连薏自然就安全了。嗯,吁···呵呵······” 我说完,长出一口气,心里的石头终于落下,突然觉得轻松了许多。 “对!二公子也是这样说的。另外,今日在丽景门总院,还发生了一件事。‘三闺六蜜’的首领尤芯姬、‘梅舍人’的首领吴娣娴、卫尉和统领使的总统领武池、以及决策使、执行令和信使的总掌理卜爻潋,几人为了丽景门门主之位,吵得不可开交。尤芯姬和吴娣娴要求立刻选出新门主,而武池和卜爻潋则坚持说,必须等连薏有消息了才能选。武池和卜爻潋的意思是,若连薏还活着,则无需选,可直接成为新任门主;若连薏已死,再选不迟。”邓属跟我说道。 此刻我已不再惶惶不安,心中松弛,便笑着回邓属道:“呵呵···原来上官柳儿对连薏的事,即便在丽景门内都没有说半个字。难怪他敢说,我们绝找不到连薏。不过他这样做,倒是帮了连薏。前几日千机堂送来的卷宗里说,丽景门门主之下,便是长令和执事。长令姬藜统辖‘三闺六密’和‘梅舍人’这些隐秘之人,而执事姬藜统辖卫尉和各地统领使、决策使、执行令、信使等这些需时常抛头露面的人。既然上官柳儿和姬藜已死,那尤芯姬和吴娣娴自然希望借此机会直接登上门主之位。而连薏只是失踪,连薏手底下的武池和卜爻潋要等他的生死消息,也在情理之中。” “为啥呀?武池和卜爻潋难道不想成门主吗?”一旁的马新莹好奇地问我道。 我看着他,跟他解释道:“按照丽景门的规矩,门主若出事,长令接替,长令出事,则执事接替。这三人都意外死了之后,才是众人推举。若这三人中,有一人尚存生还的可能,便不得推举新门主。否则,等生还之人归来,新门主必须死。” “那为啥尤芯姬和吴娣娴要急着推选新门主呢?”马新莹又问。 我继续解释道:“因为规矩只是规矩,并非总是管用的。比如丽景门的上一任门主,上官芳苓,便是在长令困于牢中的时候,就直接压制众人,自封新门主。当时上官芳苓不过是卫尉统领,但却异常阴狠毒辣。当上门主后,上官芳苓投到如今的郭太皇太后的麾下。待到长令被解救出来,他利用自己手中的卫尉与郭太皇太后身边的千牛卫协作,将长令击杀,并连同当时长令下辖的‘秘府’和‘优伶集’一起屠戮殆尽。如今的‘三闺六蜜’和‘梅舍人’,都是在上官芳苓接手丽景门后重新建立的。上官芳苓死后,这两处大多时候都是由上官柳儿直领,很多事直接绕过了姬藜。如今,尤芯姬和吴娣娴想效仿上官芳苓,但武池和卜爻潋却不敢。因为武池和卜爻潋手底下的人,很多都还是听命于连薏的。” “上官芳苓,上官柳儿,咦···他们为何都姓上官?接下来这些人中,没一个姓上官的,是上官家没落了吗?”马新莹好奇地再问我。 我笑着跟他解释道:“呵呵···其实从上官婉儿之后,丽景门历任门主都不姓上官。只是在接任门主时,为了纪念上官婉儿,故而改姓的上官。可能因为他们的身世都凄惨,所以对上官婉儿创建丽景门收养他们,还是感激的。故而这一传统,无人打破,虽然丽景门的门规从未这般要求。” “哦···我知道了。看来丽景门的人并非不能坚守规矩,只是在受胁迫或不涉及自身利益的时候才去守。哎···那群人终究只是些没教养的莽夫,成不了气候!”马新莹叹道,他手托下巴,撑在案几上,睁着大大的眼睛看着眼前的茶盏。 我笑着问:“若是有教养,当如何?” “若有教养,自然是心中有底线,行事知分寸,如此才能让规矩真正立得住。”马新莹视线转向我,看着我说道。 我故意逗他道:“姑娘是如何知道这些的?我以为姑娘最不屑这些呢!” “我当然知道,我可是最有教养之人了!”马新莹抬起头,傲娇地对我说着。少顷,他立刻意识到我的话外之意,遂鼓起嘴,生气道:“慢着···嗯?你居然说我没教养,你······” 在我们三人不约而同的笑起来时,马新莹气地站起身,拿着茶盏就来到我跟前。 邓属忙喝止他道:“新莹!不得无礼!” 马新莹将准备泼过来的茶水,又强忍着收住了手,同时生气地瞪着我。接着他将茶盏中的茶一饮而尽,然后把茶盏扔给班心,娇嗔地哼了一声,就转身朝着门口走去。 我忙对着他背影道歉:“姑娘,我没那个意思,你误会啦!我是羡慕你洒脱,不拘于繁文缛节······” 马新莹没听我的,头也不回地出门去了。邓属见状忙起身,对我行礼道:“新莹失礼了,请先生莫与他生气。我这便去斥责他,将其揪来与先生认错。” “是我失礼在先,邓领卫怎可怪他?邓领卫还是去帮萧兄吧!新莹姑娘那边,我自会去道歉的。”我也赶忙起身,阻止邓属道。 邓属看了看我,想了想,应道:“诺!那···我就先去了。” 随后我对邓属行礼,目送他绕过屏风离开。 邓属走后,我本想找班心帮忙劝和的,可班心并不愿助我。我花了好多时间,苦思冥想了许多夸赞的话,可马新莹根本不听。这一天,马新莹来我住处只是送来果脯点心和续加炭火,不听我多说半句话。我一说,他扭头便走,让我毫无办法。 第二日,快用午膳的时候,萧秀和邓属回来了。 他们一进来,我便急忙问道:“萧兄,事情进展如何?” “饶阳公主去过‘玉薮泽’,亲自听到姬藜确有‘磨镜之癖’,回去后就与连薏达成一致。他放连薏回去,并且会全力支持连薏继任丽景门门主,但连薏的丽景门必须为他效命。如今,连薏已出现在丽景门总院。不出意外,他会全面接手丽景门。”萧秀边说,边与邓属一起来到火盆旁坐下。 我又问:“那送消息的人呢?找出来了吗?” “据盯着公主府的暗卫和公主府内的潜卫说,当时的消息绑在一支箭上,那支箭是从西南方射入的。而公主府外的西南方是鲁国公府,四周的暗卫说当日没看到有人出现在鲁国公府的高处。并且鲁国公府虽与饶阳公主府仅一墙之隔,但离箭射到的地方,已有千步之距,因此排除了那支箭是从府外射入的可能。于是我们又从饶阳公主府着手。公主府内的西南角有一片竹林,竹林边上有一条水渠。我派人沿着水渠探了探,这条水渠有暗河,暗河与护城河相连。多日过去,想从中追寻踪迹,已无可能。还有另一种猜测是,那放箭之人为公主府内的人。只是这也无法追查,因为公主府内,人太多了。若是高手,利用那片竹林中的竹子做弓,便能放箭,故而无从入手。”萧秀无奈地对我摇摇头,回我道。 我安抚萧秀道:“查不出也不要紧,等时候到了,藏得再深的魑魅魍魉也会禁不住寂寞,跳出来的。再说,我们此次也没什么伤害,连薏不是放出来了么?如今,三省六部大多是我们的人,马元贽执掌神策军,连薏接管丽景门,算是真正大局已定,还有什么好怕的呢?” “只是饶阳公主定不会就此罢手,还是需时刻警惕。”萧秀提醒我道。 我笑道:“呵呵···饶阳公主给陛下献出百万金,算是掏空了府底。青衣卫又被撵出长安,而丽景门已落到了我们手中,他还有翻身的资本吗?” “这个毒妇最是喜欢构陷。我是怕他死性不改,还会有所行动。”萧秀紧锁眉头,回我道。 我有些得意地扬起嘴角,继续说道:“我还怕他不行动呢!接下来,我们不必阻止他,只需盯住他就行了。他有行动,就必会用到平时用不到的人。我们等着看吧,看还有哪些人,是他的暗棋。再说,这些时日,诸位都颇为劳苦,需好好歇息一下。” “那就这样放任饶阳公主,不管他了吗?”邓属也着急问道。 我还没开口,萧秀便回他道:“不是放任不管,是欲擒故纵。等他集合人手,再行动的时候,我们可一网打尽。” “哦···”邓属听完萧秀的话,明白过来,点点头。随后,他又跟我说了一个消息:“对了,先生,今日河湟那边传来消息,大体准备就绪,问何时动手。” “陛下还有多少时日?”我问道。 “什么?”邓属不解。 萧秀抢过话,回我道:“陛下病情加重,撑不过两个月了。” “那就让河湟那边再等等,准备周密一些,不必着急。”我对邓属说道。 萧秀问我道:“尚兄是想在光王上位后,才开始?” “这么大的功劳,既不能归于我,也不能归于当今陛下。即便只是起点也不行,我怕光王放不过陛下的皇子们。如果那样,我就与饶阳公主和鱼弘志那种人无异了,只为私利,毫无公心。”我答道。 邓属疑惑地问:“为何放不过皇子们?这与他们有何关系?” “君之心,勿轻度!无论如何,还是防一手吧。再说河湟沦丧多少年了,也不急于这一两个月。”我回邓属道。 萧秀也接过话:“不必多问。你让他们准备细致一些,待万事俱备后,等这边消息。” “诺!”邓属应道。 说起光王,我于是继续问道:“既然陛下时日无多,光王那边需加快进度了。不知当初的谋划,而今进展如何?” “我们安排在盐官的人,前几日来信说,已抓住光王,取得扇子,不出半月便能赶到长安。这几日忙着外面的事,忘了将这消息传到,请先生责罚!”邓属又请罪道。 我忙起身,来他跟前扶起他,同他说道:“我责罚什么,邓领卫不必如此。又不是什么大事,何须时不时就请我责罚?我看起来,像是个爱责罚人的吗?” “不···不像···”邓属被我搀扶起,重新坐下。 我也笑着继续说道:“那不就行了,往后不可如此了。你一请我责罚,我还得起身来扶你,多麻烦。你也累,我也累,这样不好!再说你比我大许多,还是新莹的叔父,我怎么可能责罚你呢?嗯···往后你只用就事论事,无需再说‘请我责罚’这样的话,可好?” “好···诺!”邓属有些迟疑,看了一眼萧秀,然后回我道。 我肯定的点点头,继续对他说道:“既然那人尚需时日才能到,我们就耐心等等。等那人到长安后,他的安危,还请邓领卫派人暗中护卫一下。” “诺!”邓属应道。 我看着邓属,心中很放心。随后我望向窗口,遥想起那个微胖的中年和尚,在心中感慨道: 风卷残云出万里,几经霜雨几沉沦。 长安遥望千思绪,谁料枯身可再春。 第一百一十九章卖扇 “事不关己无需问,物未用实尽废能” - 我们正说着话,马新莹端着托盘进来了。托盘上是吃食,不过只有一人份。他进来后,还是气鼓鼓地不说话,将托盘搁置在我跟前的案几上,然后盯着我。 我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吃食,接着环顾一周,众人都看向我。 马新莹也注意到了,便对众人说:“看啥看?你们的,自个儿去后面吃,难道还要人端来不成?” “那···尚兄,我等就先用膳去了。”萧秀说罢起身与邓属、班心一起出门,吃饭去了。 我看他们都绕过屏风后,才动手开始吃。刚尝一口,就咸得我一嘴苦味,难以下咽。在我准备吐出的时候,马新莹俯下身,盯着我问道:“小先生,是觉得我做的不好吃,还是嫌弃这是我做的?” 我强忍着苦味,咽下吃到嘴里的菜,看着他,喉咙里苦涩难受,但却不敢再惹他,只得违心地笑着回道:“不是,好吃···好吃···姑娘心灵手巧,做得吃食当然好吃!” “那小先生可得多吃点,这是我专为你精心作的,定要吃完哈!”马新莹露出得意的笑容,死死盯着我,说道。 此刻我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我赶忙喝了口杯中的茶水,然后笑着哄马新莹道:“姑娘辛苦半日了,要不姑娘先去午休歇息?我自个儿吃,就不劳姑娘陪着了。” “不辛苦,我哪儿也不去,就在此伺候你吃完。”马新莹满脸假笑地对我回道。 我皱眉看着他,心中苦不堪言,随后看着跟前的吃食,欲哭无泪。 正在心中盘算着,如何让马新莹放过我时,马新莹又对我说道:“愣着干啥?赶紧吃呀!小先生,你可不能辜负我一番心意。别瞎想了,今日你若不吃完,往后我再也不理你。若是吃完了,那我便不再与你计较昨日之事。” 我抬头看他,只见马新莹依旧满脸假笑,死死盯着我。看来今日是躲不过去了,于是我埋下头,一口一口生硬地咽下吃食,连嚼都没嚼。吃完最后一口,我赶忙放下碗,起身跑到班心的案几上,拿起茶壶,对着嘴,往里直灌,连杯子都没空用。 “真乖!嘻嘻嘻···”马新莹开心而得意地笑着对我说道。 我拿开茶壶,看到马新莹正端着托盘往外走,侧脸还能看到他笑得真切。见到他这样,我不知怎的就释然了,就算吃得再咸也觉得值。于是我望着屏风中马新莹的背影,露出了微笑,将手中的茶壶放下。 接下来的日子,我要么与萧秀下棋,要么与众人喝茶闲聊,互相也时不时像这样逗趣。期间郭靖节来看过我两次,二人相谈甚欢,只是李椅再也没来过万金斋。听郭靖节说,李椅在接手家中的事,并非不想来,只是抽不开身。其实我理解,无论李椅是因何没来,我都不怪他。对于他,我终究是心中亏欠的。萧坤带走石琼后,再也没有消息。不过我并不担心他们,我知道他们都是心地善良的,只要不是置身险境,我便没有可担忧之处。更何况,我相信那个让萧坤来长安的人,他不会允许萧坤和石琼陷入险境。 就这样闲散的日子,过了十日,邓属才带来一个重要的消息。 “先生,盐官的人到长安了,明日会去西市。需要让马元贽身边的人,明日将马元贽带过去吗?”邓属请示我道。 我想了想,对他回道:“太快了,显得刻意。等三日后吧,明日我用完药,再歇息一日后,我想亲自去看看马元贽对光王的态度。如若未达预想,或需我当面去游说一番。邓领卫,你先将来人安顿好。可让他明日开始去东市叫卖,给那把扇子出一个天价,让一般人望而却步。告诉他,与马元贽相见后,他须表现得贪婪些。这样一来,即便马元贽事后查起来,也不会怀疑他受人指使,可保他安全。” “诺!”邓属应道。 三日后,就在天香楼的雅阁里,我与萧秀边品茶边看着窗外。就在天香楼侧对面,正好是我和萧秀可看到的地方,一群人围着一个人。那人盘坐在地上,将扇子打开,放在胸前,用手托着。他闭目养神,并不理睬众人对他的指指点点,只是坐着。时不时有人上前寻问,他也只是报了个价,其它的一概不答。 “他这般高冷模样,人为何还不散去?”我看着那人,疑惑道。 萧秀回我道:“一开始的时候,是泽叔找的人,围着他,以便引起旁人的注意。昨日下午开始,不用找人相助,只要他一出现,许多人就主动围过来,问东问西。他只回询价,其它一概不回。他如此这般,报的价格又高不可攀,这反倒让众人愈发好奇,甚至连扇子上的诗,也开始在长安流传起来。世人皆有猎奇之心,方才致使奇货可居。” “是啊,倘若人们看清真相,明白‘物用则值,不用则废’的道理,大概就没人会如此了。”我看着窗外,感慨道。 一旁的邓属好奇地问我道:“何为‘物用则值,不用则废’?” “就是说,所有的东西,只有自身可用的时候,才能体现其价值。如果自身用不到,哪怕再好的东西,束之高阁,也将是一文不值的。这就像先贤的智慧,如果只是封存于书中,而不是学以致用,那么即便天天自夸祖先多么有智慧,自己的血脉多么优秀,也不会让人信服,甚至会贻笑大方。因为如果没有实际用到,再优秀的东西,也会沦为只能观赏的玩物;再通透的先贤智慧,也会演变成浅薄之人自夸的丑陋嘴脸,而那智慧上的尘埃,将被世人无情耻笑。”我回着邓属,扭头看他。只见他一脸似懂非懂,于是又跟他解释道:“再比方说,你手中的剑,如果被我握着,无论剑有多好,也会变得毫无用处。所以,我若是明白这个真相,就不会去好奇你手中的剑。无论这剑是好是坏,都与我无关。有一天,你若抱剑去卖,无论卖的方式多么新奇,我都毫无兴趣,不会上前围观。” “哦···先生,是不是嫌那些围观的人碍事?我这即让掌柜的,将那些围观的人驱散。”邓属跟着说,说罢便准备真去这样做。 我忙阻止道:“呵呵···邓领卫会错意了。我只是说这个道理,并没有想驱散人群的意思。当下这样,对我们来说最有利,不必驱散。再说,想让世人明白这个道理,理性求真,而非盲从猎奇,并不是一朝一夕能够改变的。世人不智,可使其知,不可迫其从。” “这···又是何意?”邓属低声又问我道。 我见他这般,便耐心解释道:“世人大多是愚昧的,可以将自己知道的道理说给他们听,但不能强迫他们一定要追随服从这些道理。所以,我们不需要驱散那些围观的人,等有一日,他们明白了道理,自己便会散去。” “无需再等,他们不散也得散了。”萧秀看着窗外,对我说道。 我也扭头看过去,一小队神策军将围观的人赶走,马元贽亲自骑着高头大马,来到卖扇人跟前。 马元贽坐在马上问那人道:“先生卖扇?” “卖!”那人依旧闭着眼答道。 马元贽又问:“作价几何?” “万缗。”那人继续答道。 马元贽跳下马,看了看那人,接着说:“可否借扇一观?” “扇已开,君自便。”那人依旧没睁开眼,冷漠地回道。 马元贽见状,只得招呼身边人过去俯身相看。上前看的神策军,俯身到那人跟前,随后读着扇子上的诗:“飞檐殿宇连天海,夜吼华鲸客不宁。贵驾何须为继苦,盐官古刹有遗僧。” 马元贽听完,想了片刻,之后再问那人道:“先生可否详释诗中之意?” “见钱释义!阁下出得起钱吗?”那人终于睁开眼,看着马元贽反问道。 马元贽大笑:“哈哈哈···钱,我自出得起,只是你这诗中之意是否值得我出这些钱?” “可听过一首童谣,‘李氏十八子,昌运方始尽,黑衣天子现,代理家国事。’在下有幸得仙人托梦,依照仙人指示,取得此扇。据仙人之言,扇中之意可明童谣。阁下若信,便值得;若不信,还是自行离去吧,自会有人出钱来买。”那人说罢,又闭上了眼。 马元贽双手抱在胸前,看着那人良久,突然说道:“仙人可有告知先生,将惹杀身之祸?” “仙人言此行无忧。若在下出事,仙人将以同道治之。介时,觊觎此扇之人,不仅不知扇中之意,事不能成,还将自取灭亡。”那人面不改色地回道。 马元贽听罢,跨身上马。我以为他不会买了,谁料他坐在马上,对那人说道:“既如此,先生随我去取钱吧!” 说罢,只见马元贽指使身旁的神策军将那人拎起。他骑马在前,小队神策军跟在他马后,而那人被神策军裹挟其中。 我望着他们远去的背影,皱着眉头问萧秀:“卖扇的兄弟如此行事,马元贽会不会卸磨杀驴?” “不会!”萧秀很坚定地回我道,接着跟我解释:“我跟他说过了,在拿到钱后,让他只将编好的故事说一半,关键的东西一律不说。对马元贽那边,就说是仙人的意思,让他将关键之处保留。待出府后,写一封信,交予信义之人,然后让买扇人自行去取。我让他到时候将余下的东西,打乱分成三份,写成三封书信,找人分别交予吟风楼赵秦、崇玄馆刘玄靖和此处的泽叔。书信密封好,面上写‘马中尉亲启’。等马元贽的人拿到三封信后,这边再安排人,将卖扇那人藏起来。” “如此可以试探一下赵秦,还能看看刘玄靖是否还在为杞王密谋,同时分散马元贽的精力,以便更容易将卖扇的兄弟藏起来。萧兄思虑周密,我确不如。马元贽拿到信之后的事,想必萧兄也安排妥当了吧?”我安心地问道。 萧秀肯定地点点头,回道:“嗯,都安排妥了,尚兄不必忧心。” 随后我与萧秀没有过多逗留,回到万金斋等消息。一日后,邓属从外面带回了最新的进展。 “先生、二公子,马元贽身边的潜卫已按照二公子的意思,将那扇中的意思指向光王,同时将仇公武救光王的事当做传闻,说给马元贽听。当下,仇公武正在将军府被马元贽问询。前些日子,我们的人一直暗示马元贽要找个可以控制的人继位。似乎马元贽听进去了,正急于找到光王。”邓属行完礼后,边坐下,边对我们说道。 我忙问他:“那卖扇的兄弟现在如何?是否甩掉了马元贽的人?” “先生放心,他已经安全了。马元贽的人没鱼弘志那些死士精明,很容易就甩掉了。”邓属回我道。 接着萧秀又问他道:“那三封信呢?检查了吗?” “马元贽身边的潜卫检查过了,三封信的火漆封缄都在。但赵秦那份书信在火漆封缄之下,还有一层蜡的痕迹。”邓属答道。 萧秀听完,吩咐道:“早就怀疑这个赵秦并非是个简单的人。如今看来,是该建个卷宗注意一下了。稍后你差人告知泽叔一声,让他查一查赵秦。若有特别之处,让泽叔整理好,送过来。同时,别忘了,给千机堂也送去一份。” “诺!”邓属应道。 萧秀接着问道:“对了,刘玄靖那份,确认没有任何痕迹?” “确认过了,检查了三四遍,毫无痕迹。除非刘玄靖有非常之法,否则那封信必定是没被打开的。”邓属肯定地回道。 萧秀遂说道:“嗯···也好!杞王自被禁足后,露出心灰意冷之态,似有放弃夺位之意。听闻前日,王才人还亲自去了趟十六宅,意欲唤起杞王斗志。可杞王却不为所动,小小年纪,满口唉声叹气,引得王才人气愤离开。” “光王还未入京,夺位之争还没开始,他就已心如枯槁。年纪轻轻就变成了这样,实在有些可惜。”邓属一脸悲悯地接过话道。 我看着邓属,笑着说:“呵呵···邓领卫不必为他感到可惜,这样对他是好事,至少能让他保住性命。其实,世间事环环相扣,夺位之争很早就开始了。若非他年纪尚小,无法驾驭阍寺,加之心术不正,无良师教导,也没必要非得找人取代不可。如今使他变成这样,并非我的本意。我的所作所为,皆是不得已而为之。能怪谁呢?怪我居心不良,还是怪当今陛下糊涂,或是怪世道日衰?” “谁也怪不了,要怪只能怪自身。人在不如意时,最爱找各种借口为自身开脱,可往往问题的根源还是在自身。倘若杞王自身开明,就不会如今日这般消沉。倘若杞王自身贤德,就可以聚集一群英才相助于他,不至于造成独木难支的局面。倘若杞王真有谋略,就能将鱼弘志、李德裕等人牢牢掌控,也不会让朝局纷乱,各股势力分庭抗礼。责人失者败,改己过者胜,便是这世间最公平的道理!他的机会只有一次,他没抓住,也就失去了。这天下,连改错的时间都不会留给他。因为他想要的是天下之主,那个位置容不得有半分错。”萧秀接过我的话,对我劝慰着。 我点点头,也觉得他说的在理。随后我们又摆上棋盘,对弈起来。 一晃又过去十几日,在三月的第一天,邓属带回一个消息,再一次打开我的回忆。 “先生,方才收到消息,诗岚姑娘已经抵达岭南。霍骞也已征得双亲同意,择日将与诗岚姑娘完婚。”邓属行完礼后,没等坐下,便跟我说道。 “邓领卫快坐下,喝口茶,暖暖身子。春日虽好,可寒意未减,还是很冷的。”我赶忙招呼邓属坐下,接着想到珠玑,便跟他继续说道:“他们二人终成眷属,我打心底祝福他们。想必,那是诗岚姑娘心中,最好的归宿了。他定···如他所期的那般幸福。” “先生,需给他们捎一份贺礼过去吗?”邓属坐下后,接过班心递上的茶水,问我道。 我看着邓属,想了想,回道:“若是不麻烦的话,帮我送给他们一只棋盘,不必带上棋子。世事如棋局,不着得才是高手。但愿他们二人,此后依旧是不着世事之人。” “先生的话,也一并捎过去吗?”邓属问道。 我微笑着摇摇头,答道:“不必了!诗岚姑娘锦心绣肠,看一眼,便知我意。” “诺!”邓属应道。 这一夜,我躺在榻上,做了个奇怪的梦,梦里是一间婚房,珠玑就躺在榻上。他穿着红艳的婚服,素雅的面庞一如往常那样,没有修饰。我也穿着婚服,脑袋昏昏沉沉,视线忽明忽暗,踉踉跄跄走到榻前。我坐在塌边,俯下身去,仔细看着珠玑的脸。珠玑突然露出笑容,只是那笑容让我琢磨不透。我盯着他的眼睛,那眼睛深邃地让我陷入其中,仿佛掉进万丈深渊。我忙摇摇头,试图清醒些。可珠玑依旧那样笑着,不发一言,不吱一声。我闭上眼,打算去吻他。在我趴下身去的时候,突然感到有什么从我的背后刺入,然后胸口一阵剧痛······ 可能那疼痛太过猛烈,太过真实,让我瞬间惊醒过来。我闭着眼,用手摸着胸口,还剧烈绞痛。待睁开眼,我才确信,方才只是一场梦而已。我望了望四周,一片漆黑,一片寂静。我又闭上眼,试图再进入梦中,可那只是徒劳。不知不觉间,我又心痛起来,这一刻我好想抱头痛哭,但我一滴泪也流不出,遂在心中自叹道: 唯念红尘萧瑟事,半思天下半思卿。 而今孤影拥凉月,览尽河山放净心。 第一百二十章徒劳 “与虎谋皮空费力,水无善恶几人知” - 十日之后,终于有一好消息传来。我与萧秀正在对弈,邓属进到屋内,开心地对我们说:“先生、二公子,今日马元贽将光王迎入十六宅,并且亲自到场,十分重视。” “哼···能不重视么?那可是他将来的主人,或者说玩物。”萧秀不屑地说道。 我却想到另一面,忙问:“那光王态度如何?” “看起来不太聪明的样子,有些痴傻呆滞。”邓属回我道。 我点点头,放心地说道:“如此最好,万不能让马元贽看出端倪,否则将前功尽弃。” “那需派人过去知会一声吗?”邓属问我道。 我看着邓属,笑着回道:“呵呵···不必了!我想他知道如何做。况且以他目前的处境,我们派人过去,反倒会帮倒忙。” “哦···”邓属点点头,接着又跟我说了另一件事:“对了,饶阳公主要开始行动了。这两日一直在积极准备,确切时辰定在后日夜里。到时候,他会以清君侧为名,带着监门卫和千牛卫,直入陛下寝宫紫宸殿。据饶阳公主身边的潜卫送来的消息说,饶阳公主准备了龙袍,似有借机行周武之举的意思。” “嗯,将监门卫和千牛卫的事告知马元贽吧,让他替换掉就行了,不用摆到明面上。陛下已病入膏肓,无力处理政事,此时朝堂需安稳为要。明日的事,准备好了吗?”我皱着眉头,问道。 邓属点点头,答道:“都已准备妥当,先生还有什么要吩咐的?” “明日过后,将饶阳公主的龙袍单独给太皇太后送去吧,就不必在世族宗亲面前展示了。”我对他说道。 邓属应道:“诺!” “朝堂和宫内的事都摆平了吗?”萧秀跟着问邓属道。 邓属回道:“我已按照先生的吩咐,将千机堂送来的名单,交到白敏中手上,让他先压一压,等候消息。至于宫内,我们的人暗中协助刘行深和杨钦义,架空了仇从广,已大致掌控北司诸使和六局二十四司。不过从送来的消息看,公主起事时,会首先击杀刘行深和杨钦义。” “暗卫的兄弟们可安排到位?”我跟着问道。 邓属继续答道:“先生放心,已到位。饶阳公主的人,只要杀进去,便没机会再出去了。还有太皇太后那边,也安排了人,防止太皇太后被饶阳公主劫持。其他诸事,昨日二公子都交代过了,也没有差池。” “好!这两日又要辛苦兄弟们了!过了这个节骨眼,应该就会好起来,不用如此行事了。”我对邓属说道。 邓属随后跟我们告辞:“先生和二公子,若无其他吩咐,我就先去忙了。” “嗯,去吧。对了,看着刘玄靖的人,不要撤。”萧秀最后叮嘱道。 “诺!”邓属应道,然后行礼离开了。 第二日傍晚,在崇仁坊的饶阳公主府门前,我与萧秀刚下马车,就看到饶阳公主的仪仗从府内出门。邓属领着暗卫,在我和萧秀的身后一字排开,挡住了饶阳公主仪仗出门的路。 我直勾勾地看着仪仗中间的饶阳公主,问道:“公主殿下,欲往何处?” “凌烟才子,哼!还以为尔缩于龟壳,再也不出了。吾往何处,与尔何干?”饶阳公主没好气地回我道。 我扬起嘴角,对他说:“风急天黑,我劝殿下还是回府更好!再说,今夜我有要事与殿下商量,总不能在此处说吧?殿下是知道我的,我向来恭敬有礼,但我身后的兄弟们,脾气可不太好。” “你···”饶阳公主怒目圆瞪,愤慨地看着我。可是他知道邓属那些人的实力,没有了青衣卫,他并不敢招惹,只能干瞪眼。不过饶阳公主附耳对身边婢女说了些什么,随后才转过身,气恼地“哼”了一声,退回府内。 我与萧秀跟了进去,公主府的门卫不敢拦阻。待我们跟着饶阳公主,在正堂坐下后,我才开始动口与饶阳公主说话。 “殿下方才让婢女去搬救兵了吗?”我不留情面地直接问道。 饶阳公主紧锁眉头,眼神复杂地看着我,没有应答。 我继续笑着说:“看来救兵一时半会儿还来不了,不妨我们先闲聊几句如何?” “哼!吾与尔等,有何可说?”饶阳公主脸撇向一旁,不想搭理我。 我又勾着他问:“难道殿下不想知道,自身是如何走到今日这般境地的么?” “吾今日未入绝境,难道要谢尔等不成?”饶阳公主怒气未消,生气地反问道。 我继续微笑着说:“公主殿下大概不知,从劝殿下放弃‘河朔三镇’开始,我便一步一步瓦解了你的势力。相信殿下也知道,让你投靠兖王,不过是个幌子,利用兖王制衡杞王罢了。你没当回事,我也没当回事。不过,接下来你麾下的两部尚书之死,就让殿下在朝堂势力大打折扣。很荣幸,他们之死,皆是拜我所赐。是我亲手将‘假药案’闹大,可我没料到的是陛下涉案其中。并且他为了利益可以罔顾民众之苦,没有彻查此案。因此,我不得不让我的人,亲自惩处涉案之人。从上到下,杀的杀,吓的吓。让他们死的死,关的关。对了,你与陛下卖药铺所得脏钱,也是我截的。不过我比你们有良心,将那些钱都分发给青州灾民了。不够的部分,幸亏萧府家底厚实,否则还真难以照顾周全。” “尔等······可恶!”饶阳公主咬牙切齿,恶狠狠地瞪着我。 我没理会他,接着说:“不仅如此,我还趁你与陛下之间生出嫌隙,劝你不要阻止崔元式处置那些涉案之人。我欣慰的是,你很听话,那些涉案之人也都得到他们应有的下场。” “那‘望仙台倒塌’一案,亦出自尔手?”饶阳公主严厉地问道。 我笑道:“呵呵···那个案子,好像是谋划最久的一个,从我入长安不久便在准备。望仙台的木料内,早就被人放了‘追蠡虫’。” “那是何物?”饶阳公主问道。 我看着他,忙回道:“哦···我竟忘了,殿下身份尊贵,自然不认识什么鼠蚁蛇虫。那是一种可以在数月内,吃空望仙台柱子的小虫子。其实那个虫子,鱼弘志知道,马元贽也知道,连李德裕都知道,我唯独没有告知殿下。也不能怪我,我完全是好心,生怕殿下为此受惊。” “哼!”饶阳公主似是讽刺又无奈地哼了一声。 我见他如此,心中还是很开心的,于是继续说道:“我记得当时先透露给了李德裕,不过李德裕并未利用这小虫子,于是我又偷偷让鱼弘志了解到一二。鱼弘志聪明地找到了我等养虫子的宅子,并替我将虫子放入望仙台柱子中。他还特地将守卫望仙台的人,换成了马元贽的手下。为了对付鱼弘志,我又好心地将这件事告知了马元贽。这虫子一放就是几个月,等到它们勤奋地吃空柱子的时候,正好赶上陛下打算登临。为了防止发生不可收拾的后果,我又好心地让我身边这位壮士,在暗处用小块冰击打那些吃空了的柱子,从而让望仙台提前倒塌,免得伤到龙体。至于倒塌以后的事,殿下应该很清楚了。崔元式不仅抓住了卢弘宣,而且拿到了他手中的账册。不过陛下赐死卢弘宣,倒是出乎我的意料之外。为了避免给公主殿下带来麻烦,所以卢弘宣的一些口供,我就让崔元式帮忙从案卷中剔除了。” “什么口供?”饶阳公主有些紧张起来,问道。 我故作随意地回道:“哦···都是一些陈年旧事,明日殿下就知道了。我算是天底下最温和之人了,不会让殿下难堪的,殿下大可不必皱眉。” “崔元式在尔麾下?如此说来,当初除掉杜悰,尔不过是借吾之手,并非实意相助?”饶阳公主质问道。 我微微一笑,回道:“殿下明鉴,不仅是杜悰,崔珙也是。当初让公主在崔铉死后,架空李回,全力支持韦琮,也有此意。” “什么?韦琮竟也被尔收服?”饶阳公主有些不可思议地问道。 我点点头,肯定道:“嗯!韦琮一直都是我们的人。我知道殿下绝不会让自己的人倒向李回,所以将韦琮送到殿下面前,并让他对殿下露出善意。殿下自然顾不了许多,深信于他,想借他继续掌控户部。至于工部,卢弘宣死后,殿下也紧跟着出了事。所以,接下来让薛元赏接替卢弘宣,就没费多大力气了。如今朝中六部,除了礼部尚书郑肃,其余人都已望风而倒。不过礼部没有实权,连你都懒得要,我就更不想多花精力了。” “尔等···意欲何为?要造反吗?”饶阳公主有些颤抖着问道。 “哎···”我有些失望地叹了口气,无奈于他的以己度人。随后,我耐心劝他道:“殿下觉得造反需要这般繁琐吗?我与殿下费这么多口舌,难道是为了造反?我说这些,只不过是想告知殿下,你笼络的那些朝中官员,一举一动都在我的掌握之中。殿下欲谋之事,绝无可乘之机。” “吾还能谋何事?呵···尔等将吾在朝中的手足一一折损,吾还有何人可共谋?”饶阳公主狡辩道。 我见他嘴硬,便直接说道:“世人皆以为‘牛李党争’仅仅是政见不同,却不知道他们一个靠着阍寺,一个靠着皇亲国戚。殿下何不想想,若我真不知内情,会来此吗?殿下之所以到此时还抱有一丝希望,不就是因为投靠殿下的‘李党’,并未有过多折损么?若我所料不差,‘李党’便是太皇太后交予你的。他年事过高,无力经营,故而交到你手中,才有了你在朝堂的一席之地。李吉甫和李德裕父子只是明面上的领袖,很多事他们都不知情。真正暗地里操纵‘李党’的,不就是你二人么?‘李党’名单我早已掌握,只是没有将其交于陛下和马元贽,因为我不愿看到‘甘露之变’那样的血流成河再现!当下我这般苦口婆心,也是希望殿下及时收手,万勿将他人性命踩在脚底当登云梯。” “吾将他人性命踩在脚底?那尔等呢?尔等折损吾多少青衣卫?鱼弘志之死是谁栽赃嫁祸?上官柳儿和姬藜又是死于谁之手?”饶阳公主气愤地质问我,嘴唇微微颤抖。 我皱眉回道:“青衣卫伤我,我如今这般羸弱,皆拜其所赐。故而才利用上官柳儿逐步瓦解殿下对青衣卫的信任,将他们逐出长安。这已是手下留情,依照我先前睚眦必报的性子,本该让马元贽将他们屠戮殆尽。只是我一向和善,终究没能狠下心去。同样,对于鱼弘志,我也只是杀了他一人而已。殿下若没有动杞王,陛下就不会深究鱼弘志之死。至于上官柳儿和姬藜,我本没打算取他们性命,怪只怪他们动了不该动的人。” “难道石雄也与尔等为伍?”饶阳公主不可思议地看着我,问道。 我讥笑道:“呵···在殿下眼中,果真是谁都可以利用的。那些戍边的将士们,用血肉之躯,捍卫着大唐。因为有他们在,才有你在长安城中的锦衣玉食和荣华富贵,你我才能安然无恙地在这里诸般明争暗斗。他们护我家国,我难道不该护其老幼吗?若说与他们为伍,那便是我也一样爱惜这大好河山,不许人祸害,不容人践踏!可惜公主殿下永远不会去想这些,在你眼中只有权与利罢了······” “尔等不也是争权夺利么?有何资格指摘吾之不是?”饶阳公主不屑一顾地回我道。 我知道无法劝其放弃了,只好改变方法,对他说道:“哼···我不想再劝了。殿下既然这样认为,我无心改变你的看法。不过殿下要做的事,我依然要阻止。我知道殿下明日打算起事,不过殿下能用的棋子都被我制住了,你已毫无胜算。殿下花大力气笼络的千牛卫和监门卫,都会在今夜被马元贽的人替换。殿下借用太皇太后之令,在今夜召集王爷和国公这些宗族们,金堂长公主已替殿下去了。对了,忘了告知殿下,你在北司中唯一可用之人——仇从广,也已被我架空。” “什么?尔···尔等阴鬼小人!”饶阳公主气愤地骂道,接着忽然大笑起来:“哈哈哈···可笑上官柳儿自以为得一臂助,却不知竟是开门揖盗,自掘坟墓。不过那又如何?吾尚有郭府可倚,‘鬿雀’分毫未损,战力犹存。” “殿下用‘鬿雀’吓唬我,就太小看我了。‘鬿雀’的深浅,我虽不知,但郭令公的训诫尚在,难道殿下能有法子让其迈出府门吗?就算‘鬿雀’听殿下差遣,与我门外的那些兄弟们打起来,也未见得就有胜算。殿下查了多日,可曾摸清我身边兄弟的底细?这些尚且不论,殿下说有郭府可倚,真的可倚吗?郭府虽树大根深,可殿下做的那些事,我都看不过去,难道郭府还能不计前嫌,与殿下一条心?别自欺欺人了,你已无路可走!”我毫不留情地对他回道。 这时听到门口连薏的声音:“参见公主殿下!” “哼!就算吾已无路可走,也要拉尔等陪葬!”饶阳公主看着门口,恶狠狠地说道。 我扭头看去,连薏已行完礼,正起身。我见他面色很好,便放心了。于是我开心地看着连薏,笑着问饶阳公主:“呵呵···公主殿下能有耐心听我劝说,是一直在等他吗?” “当然!否则,谁愿听尔等那些废话?”饶阳公主回我道,接着问连薏:“上官门主,门外的人除掉了吗?” “请公主殿下见谅,我只身前来,并未带人同行。”连薏答道,声音尤为洪亮。 “什么?汝不知府内处境吗?”饶阳公主惊诧万分地追问道。 连薏面露难色,没有回答。我便接过话,替连薏说道:“亲自在此拖住我们,换取时间等丽景门的人过来,然后将我们这些人消灭掉。公主殿下好计谋,他玲珑剔透,当然心领神会。只不过,今夜在此处,他已不用再被殿下摆布了。” “什么?不用?难道汝···尔···尔竟是奸细?”饶阳公主问连薏道,眼神中充满不可思议和愤怒,还有一丝惊恐。 萧秀回他道:“依尚兄的行事风格,会毫无后手,便除掉上官柳儿和姬藜吗?” “故而尔等方才所言,上官柳儿动了不该动的人,不是石琼,而是他?”饶阳公主皱着眉头,问萧秀。 萧秀没有应答,只是笑着向连薏招手。连薏看了看饶阳公主,接着来到我们跟前,行礼道:“见过先生、二公子!听领卫说,二位时常挂念,属下感激万分!” “姑娘身置险境,是我们该感激你才是!”我忙微笑地看着他回道。 此时,饶阳公主看不过去了,打断我们道:“够了!尔等···尔等···无耻!上官门主,难道吾给予尔之恩泽,还不够厚么?还要吾对尔如何宠溺?尔为何要选这帮宵小之辈?” “公主殿下容禀!”连薏转过身去,又对饶阳公主行了个礼,接着继续说道:“殿下有所不知,我不叫连薏,也不姓上官!我姓柳名善娘,先父乃是柳宗元。元和十年,先父因与宰辅武元衡不和,被贬柳州刺史。同年,武元衡被刺杀身亡,牛李两党皆以为是对方所为。元和十四年,宪宗大赦天下,敕召先父回京。当时武元衡已死多年,可‘李党’误将先父错认作‘牛党’中人。他们让丽景门的人去柳州,在先父回京前,用药谋害。先父一介文人,哪里知道这些阴毒计谋,很快便病倒,仙逝。” “既为仇敌,为何委身丽景门?”饶阳公主问道。 连薏红着眼睛,回他道:“入丽景门,从一开始就只是为复仇!先父被谋害后,先母禁不住打击,不久也病逝了。那时我尚在襁褓之中,两位兄长不在身边,姐姐也不过七岁。好在有萧府仁义,收留恩养。稍微大一些懂事后,才知晓自身背负深仇大恨。可复仇谈何容易,丽景门的爪牙遍地都是,姐姐和兄长们不敢有任何异动。由于先母并非‘士人女’,故而身为庶女,我不入宗祠,不登官册,这才逃过丽景门的眼睛。在萧府相助之下,我以冗官遗孤的身份,被带进丽景门。在那炼狱之内,我历经种种折磨,受尽非人的屈辱,终于取得上官柳儿的信任。我一步一步走到今日,身上的伤疤,数不胜数。这么多年来,我无时无刻不渴望将这座炼狱掀翻,彻底毁灭。如今大雾就要散去,殿下,我如何能不心向光明?” “那尔便可行背叛之举吗?”饶阳公主质问道。 连薏哭着喊道:“我从来就未曾背叛!我···从未背叛!萧府从未强求过我,我对萧府也只有感激。我对你阳奉阴违,对萧府俯首听命。只因···我的痛,你不懂,也不想懂。可他们,就是你口中的‘宵小之辈’,却甘愿成全我。他们一直都有自己的目的,这我知道。可他们不会为了目的去肆意利用我,毫不顾忌我的感受。他们偶尔传来挂念,让我躺在榻上时,能够心里是暖的。这些事,你和上官柳儿永远都不会做,因为你们只会利用,利用到毫无价值后,便舍弃。你们像阎罗一样,摧残着身边所有人。这个地方···与丽景门一样,对我来说,没有半分情义,有的只是殿下你的威仪,和无尽的痛苦回忆。所以,我从来都没有忠于你,又何来的···背叛?” 说完,连薏痛苦地抽泣着,邓属领着他出门去了。饶阳公主面对连薏如此撕心裂肺,却无动于衷,只是望着连薏背影愣在原地。 少顷,饶阳公主转过身,心有不甘地对我说:“吾自幼玲珑,心想无不事成,想不到最后竟败于一个弱冠少年之手。” “冬天已经过去,雪景再美,也改变不了春来冰消,万物复苏。公主殿下,你生于皇家,下嫁郭府,夫君俊朗,是世间女子求之不得的命数,为何定要陷入权欲之争呢?”我继续劝他道。 饶阳公主冷笑道:“哼···非吾必争,那些高墙以外之人,如何知道高墙以内的你死我活?” “你本该相夫教子,高整无忧,何必如此执拗?如今你该明白,你要走的这条路,已断然走不通!何不乘着还不是死局,放下一切,回头上岸?”我仍然劝说道。 饶阳公主背过身去,苦笑道:“走不通…呵呵,那还不都拜尔等这般小人所赐!” “殿下连我这种小人都斗不过,何况是那些不器君子。他们行事周正,尽是阳谋,人若逆之,则千万人共伐。与他们相斗,你只会更加束手无策。别以为这种人只活在书中,我是亲眼见过的。”我摇摇头说道,心中已不想继续劝了。 这时,饶阳公主背对着我和萧秀,突然说:“尔等还不动手?欲等何时?” 我以为是说我和萧秀的,正不解着,忽然两个黑影在饶阳公主头顶,从天而降。与此同时,我眼睁睁看着两个暗镖,朝我和萧秀飞来。 万分危急之际,我脑中一片空白,只有一首诗回响: 堂前蝉苦唱,劝客且回头。 谁信初心好,急袭万事休。 第一百二十一章入宫 “谁曾熬夜念功名,回首当时一笑轻” - 白光一闪。飞镖被挡落在地。再看一旁的萧秀,正准备将剑收入剑鞘中。饶阳公主诧异:“尔竟会使剑?” “哼···你真当这佩剑是饰物么?”萧秀一边说着,一边试图将剑往剑鞘里插。 邓属闻声进来,不由分说,以极快的速度,上前按住饶阳公主身旁的那两个黑衣人,直接掐断了脖子。只见那两人连遗言都没来得及说,就被邓属扔到门口,死了过去,根本没有还手的机会。 “尔······”饶阳公主看到这一切,吓得目瞪口呆。 萧秀微微一笑,对饶阳公主说道:“公主手底下的人,没见过这侍卫出手吧?尚兄说‘鬿雀’与他们对战也未必有胜算,可不是信口开河的!门口的那二位······” “那二人,我知道,一个是青衣卫首领蹇仁,另一个应该就是黒冠使焦擒。我说那日青衣卫被押送出长安时,怎么没有蹇仁,合着一直在做‘梁上君子’。这焦擒便是公主殿下的贴身侍卫吗?不是传说此人是青衣卫身手最好的吗?如此不堪,还整日神秘兮兮,浪费我好些精力探查。”邓属打断萧秀道,一边说着,一边看向门口,不屑地摇摇头。 萧秀一直试着将剑插回剑鞘,可试了几次就作罢了,将剑往地上一扔,对邓属说道:“什么破剑?我就说这剑太快,不适合我。每次拔出来就插不回去,次次都要换剑鞘。明日让泽叔给我弄把横刀来,再也不用这破剑了。” “诺!”邓属应道。 我则转向呆在一旁的饶阳公主,问道:“这二人应是殿下最后一招了吧?如今殿下已出完所有的招,我依旧安然无恙。倘若殿下仍然要与我为敌,不肯放下心中执念,便先猜猜看,我还有多少后手没用。” “尔···尔等···是魔鬼!”饶阳公主终于撑不住,瘫软在地,悲泣起来,声音颤抖着。 我笑道:“呵呵···殿下怎会这样看尚某?我不过在做自己认为对的事罢了!” “尔认为对的事,就是谋害吾身边所有人吗?”饶阳公主红着眼睛,泪水都来不及擦就恶狠狠地盯着我,质问道。他的眼神里充满了恶意,恨不得将我生生吃掉,同时也流露出一丝无奈和绝望。 我正视他的眼睛,反问道:“难道那些人不该死吗?假药害死多少无辜百姓?是我让崔铉用假药的吗?连宫内的活,都敢偷工减料,难怪长江河堤年年修都修不好!是我让卢弘宣如此贪婪的吗?至于上官柳儿和青衣卫,他们做了多少恶,你比我清楚!这些人,不是没有我就不该死!” “没有尔,他们就不会死!”饶阳公主此时还在愤懑不平,只是他的眼神看向了别处,声音也不再充满戾气。 我继续反驳他道:“那只是因为没有人去纠错而已!可错就是错,不是没人知晓或没人指出,就不算错了,就能一错到底,不用负责。世间没有谁犯罪,可以免受惩罚;世间也没有任何罪行,应该被宽恕。并非我嫉恶如仇,我只是让事情成为它该有的样子,让一切回归本真。所有的宽恕和减刑,都是为逃避找一个无耻的借口,为犯罪埋下生根发芽的种子。公主殿下,难道这样不对吗?” “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对吾?为什么···”饶阳公主没有回我,只是眼神空洞地望着门外的星空,嘴里不停问着。或许他连我说的话,都没有听吧。我看到他嘴角颤抖,面无表情,没有了方才的悲泣或愤怒,但泪水却一直流着。看起来,他绝望了,可我并不敢太相信自己的判断。 此刻饶阳公主十分可伶,但我当看着他,想起他从前所做的那些事,心中却没有生出半分怜悯。我见他已然如此,觉得没必要再浪费口舌,于是领着萧秀和邓属走出公主府。 在公主府门口,我无奈地感慨道:“曾有人跟我说, 求真者,不以人之欲,御人之心;不以人之误,诓人之行;不以人之惧,禁人之情;不以人之德,欺人之善;不以人之失,定人之恶。 这些话虽有理,可在此时,我也倍感无能为力。所谓‘言之易,行之难’,大概就是如此了吧!” “尚兄所言,我难以评论。但我认为,尚兄没有做错。对于饶阳公主这样执迷不悟的人,以善恶和对错来看待和判别,更清楚,也更有效。虽然善恶和对错,如福祸一样,并非恒定不变,但总该有一条恰当之路,给世间大多数人去走。否则,人活着该多迷茫和无助,世道岂非要混乱无章?相比之下,真正的善恶和对错,可能也没那么重要了。”萧秀回我道。 我又被萧秀说服了,点点头,回他道:“或许吧···但愿有一日,人们追求真相,比追求心安理得更迫切。到那时,或许就无需费太多口舌来规劝人了。对了,接下来是去哪儿?去见五姓七望那些大族的族长吗?” “尚兄,他们那些人,我去见就可以了,你需进宫一趟。金堂长公主乃是个深闺妇人,马元贽不善言辞,郭仲文又是个懦弱的,我怕他们镇不住那些王公贵族们。尚兄过去看看状况,必要时,出面费些口舌,说服那些人。”萧秀对我说道。 我知道萧秀的意思,他虽然口上这样说,其实是在为我的以后做谋划。让我此时去那些人面前露露脸,免得等将来事成,无人知道我的功劳,会对我指手画脚。我本不愿去做这些事,可为了让萧秀安心,我还是答应下来。我们将所有暗卫留下来,看住饶阳公主。随后我与邓属改道往大明宫方向疾驰,而萧秀则只身前往约定好的“天香楼”。 路上,我笑着问邓属:“邓领卫,萧兄原来真会用剑啊?” “二公子从小练武,直到三公子那个年纪的时候,才开始收功。聪明的人,做什么事都好像很容易,用剑自然也不在话下。”邓属答道。 我又问:“那与你相比如何?” “我?呵呵···不一样的,我练的主要是内家功法,二公子善用各类兵器。他收功不是别人的命令,而是他觉得没有什么兵器能让他感兴趣了。”邓属回我道。 我心生好奇,于是继续问道:“他不爱用剑吗?” “二公子曾说最爱双锏,若非力不能御,他定要随身佩带。所以,无论是剑,还是横刀,他使起来,总不称心。先生无需放在心上,二公子换兵器是常有的,从来也没一件兵器让他佩带超过一年的。明日让萧泽给弄把横刀,就没什么事了。”邓属无奈地冲我笑笑,回道。 我又担忧起来,问道:“那他只身前往,也不带个护卫,路上不会出什么意外吧?” “不会!长安城内,应该还没有能伤到他的对手。虽然二公子把剑扔了,但估计什么东西到他手中,都能被当成兵器,我是亲眼见过的。有一年我们外出赶路,他不爱吃冷食,将手中竹箸扔进一旁的小湖,就插中了两条鱼,捞起来烤了。”邓属跟我说起了往事,也打消了我的担忧。 我点点头,随后不再问了。我们赶到大明宫,在大福殿前遇到了在马元贽。 见他一脸愁容地望着大福殿,我忙问:“中贵人怎会在此?里面如何了?” “你来得正好!”马元贽似乎很期盼我来,倒是没有问我为何会出现在大明宫。他没想太多,跟我说起殿内的情况:“长公主殿下已将卢弘宣的口供拿出来,并且有郭仲文作证,可那些人却将信将疑,乱哄哄的。” “太皇太后呢?他是何态度?”我又问道。 马元贽回道:“太皇太后到现在还没露面,派人问了多次,只说在更衣梳妆。” “中贵人,到了需放手一搏的时候了。不知中贵人,带了多少人来?”我严肃地问道。 马元贽不可思议地看着我,反问道:“阁下想做甚?” “是时候让那些人看看中贵人的实力和决心了!越是没经历风雨的人,越是不知道何时变天。中贵人只需将眼前的大殿围起来,刀剑出鞘,那些人就会明白风雨真的来了。他们就像盆中的花,没有巨树的定力,也没有野草的韧性,见到风雨,便会没了脾气。这最后一哆嗦,中贵人不会想放弃了吧?”我激将道。 马元贽听罢才放松下来,答道:“哦···就是吓吓,这个好办······” “不止是吓吓而已!”没等马元贽说完,我打断他,继续说道:“待会儿我会去规劝他们,但若是当场有人不听劝,该动手还得动手。” “咱家明白了···若真有人不听劝,杀鸡儆猴,震慑一下也无妨!”马元贽也严肃地回我道。 我对他行礼,说道:“那就有劳中贵人了!” 随后马元贽便去调集带来的队伍,我则对邓属说:“邓领卫,看来等不及明日了。饶阳公主做的那件龙袍,你带了吗?” “带了,在马车夹层里。”邓属对我回道。 我忙跟他说:“现在就去将龙袍送给太皇太后。告诉他,是从饶阳公主府找到的。送完以后,若我尚在此处,我们一同进殿;若我已经进殿,你就去殿内找我。” “诺!”邓属应道,接着疾步跑向不远处的马车。 待马元贽带兵将大福殿围起来,我便推门进去。众人依旧乱哄哄地,没人注意我。我来到金堂长公主跟前,与他行完礼后,在郭靖节身旁等着邓属。不一会邓属偷偷摸摸进来,我都没注意到,他就已在我身后了。他戳了我一下,我一回头,吓一跳。没来得及问他是怎么做到的,我赶紧让邓属大吼一声。 “吼什么?”邓属小声问我。 我忙说:“管你吼什么,能吓唬住这帮人就成!” “一定要吼吗?”邓属又问道。 我点点头,邓属无奈地看了我一眼。随后他扭过头去,用力咳嗽了一声,可是一点效果都没有。我又向他示意,他有些为难,可禁不住我再次示意,于是他大吼一声:“喝······” 众人被吼声镇住,都看向邓属。我在他身旁,站出来,对众人说:“诸位今日是来吵架的吗?难道长公主殿下拿出的证据还不够充分吗?还是说,诸位誓死要与饶阳公主站在一起?” “尔乃何人?为何从未见过?”一个肥头大耳的人质问我道,众人跟着他,又有些乱哄哄起来。 就在此时,殿门大开,马元贽手按着横刀立在门前,他身后还站着一排兵士。马元贽对那人低吼道:“他是咱家的人!” 众人见状,逐渐安静下来。与此同时,马元贽身后的兵士,一起将手中的横刀拔出。横刀在灯光的反射中,闪着寒光,大有咄咄逼人之势。不一会儿功夫,所有人都肃静下来,不敢发出一丝声响。 正在此时,仪仗从正案的后面出来,还伴着一声:“太皇太后驾到!” 接着就看到一个银发慈目、穿着金光璀璨的老妇人,在宫女和宦官的拥簇下,来到正中案几的后面坐下。明明脚步轻盈,可他却眯着眼,看着众人行礼后,问道:“饶阳呢?不是他说要来陪陪我吗?他···人呢?” “太皇太后,他今日有事情,来不了。有我在这儿陪你,可好?”金堂长公主忙上前,去到他膝旁跪下。 太皇太**住金堂长公主的手,接过话道:“哦···是晋陵啊···” “太皇太后,弄错啦!是金堂长公主!”这时从殿后又出来一女子,他衣着华贵,走路生风,边走边大声纠正道。说完,那女子又嘀咕道:“都什么时候的事了,还晋陵···早改了!老太太真是过糊涂了···” 他边嘀咕,边走到太皇太后身旁。那女子低下身,又说道:“太皇太后,今儿啊,来的都是重要的人,来给你请安的。” “哦···哦,好,好,好···”太皇太后笑着回道,然后环顾四周。他看到我身旁的邓属时,停下了,问道:“那边是······” “老祖宗,你怎么连我都不记得了呢?我是你重孙啊!”我身旁一个看起来与我一般大的人,跑上前对太皇太后回道。 金堂长公主跟着说:“这是梁王,敬宗之子。” “哦···呵呵呵呵···好好好···”太皇太后点头笑着应道。 郭靖节拉着我,也走上前去。我们躬身作揖行礼,请安道:“恭请懿安!” “这是?”太皇太后又问。 一旁的那女子介绍道:“那个是长公主的儿子,你的重外孙。这二位···” “这位是尚先生,是我好友!一旁的,是他护卫。”郭靖节替我答道。 金堂长公主忙跟着说:“老祖宗,他是心怀敬仰,所以靖节才带他来请安的。” “什么心怀敬仰,我看是心怀鬼胎吧?你瞎说什么,这儿何时轮到你说话了?”那女子尖酸刻薄地说道。 我听完,顿时有些上火。这时郭靖节怼了回去:“王才人这话不妥。我母亲是长公主,如何就不能说话了?” “哟···怎么着?这还没得势,就敢驳我了吗?本是想今儿来帮帮你们,看来你们是半点不知领情谢恩了?”王才人又对郭靖节说道。 郭靖节回道:“你的这份恩情,恕我领受不起!” “不知王才人能帮什么?是能让众人信服,还是让太皇太后清醒一点?”我也问道。 王才人听完,气得咬牙切齿,“哼”了一声后,起身离开了。 等王才人走后,我看了一眼太皇太后,他依旧显得很慈祥。接着我环顾一周,百人百态,可我并不想在此与他们纠缠,便对众人说道:“我知道,今日在此的人,有些是装傻,有些是无知。不管你们如何想,我来此只有一句话告诉诸位,‘天下大势,趋强欺弱,趋利避害,人众则势起,人寡则势灭。’而今,大势已起,凡逆势而为者,必不得善终,诸位自行掂量。” “何为‘大势’?”依旧是那个肥头大耳的家伙问道。 听到这么蠢的问题,我真的是很无语。于是我指着门前的马元贽和他身后的兵士,答道:“那便是‘大势’!” 众人顺着我手指的方向看去,随后无人再敢发声。我没有再多说什么,转身对太皇太后作揖,跟郭婧节用眼神示意了一下,随后迈步离去。 迈出门的时候,我对站在门口的马元贽嘱咐道:“待众人都确认饶阳公主的罪,再放他们出殿。” 马元贽冲我点点头后,我才领着邓属出来。在走去马车的途中,邓属问我:“先生,太皇太后看起来真的糊涂了,他能有作用吗?” “他才没糊涂,他是装的。再说,他糊涂不糊涂不重要,他的影响力才是我们需要的。只要他首肯了饶阳公主的罪行,那些国公和王爷们,还有郭家,就都不会站出来反对了。”我对邓属答道。 邓属又问:“今日我们得罪王才人了,他不会坏事吧?” “他坏不了事。既无实力,又无能力,他还能坏什么事?”我确信地回道。 邓属接着说:“先生今日与以往有些不同······” “张扬了些,对吗?”我停下来,问道。 邓属点点头,答道:“我是怕那些人会将先生往坏处想。人的第一印象,一向是很重要的。” “能保住他们的命就好。他们怎么想,我都无所谓。我曾也在乎那些,只是此时反而不再汲汲于功名,做事更愿意去问内心该不该做。但愿今夜,殿前不会染血吧。”我回邓属道,随后冲他微微一笑。 看着头顶明亮的月亮,我的心,也更透亮起来。随后我与邓属一同往回赶。在马车内,我心中不自觉地感慨道: 月照路平宁,乘车快马行。 但求今日后,天下复清明。 第一百二十二章隐患 “笑里不知真与假,未曾侧目近悬崖” - 第二日,用过午膳后,我与萧秀正下着棋,邓属从外面进来,告诉我们最新消息。 “先生、二公子,今日马元贽代皇帝叫了大朝会。在朝堂上,金堂长公主当着众大臣的面,说出当年饶阳公主伙同卢弘宣,阻止郭仲文袭爵,并谋杀自己丈夫郭仲恭的事。金吾卫将军郭仲文出面佐证,崔元式当场拿出卢弘宣的口供。人证物证俱全,饶阳公主被立刻缉拿下狱。陛下让大理寺卿韩湘审理饶阳公主一案。马元贽等人谏言由崔元式审理,但陛下并未允准。同时朝上由陛下亲口废除郭仲词爵位,改由郭仲文袭爵,郭仲恭也被追赠驸马都尉。由于郭仲词为太皇太后侄,且对饶阳公主所作所为多不知情,不予追究罪责。”邓属刚坐下,就对我们说道。 我听罢,叹道:“陛下还是对饶阳公主下不了手啊······” “毕竟是亲兄妹,加上有利益纠葛,下不去手也能理解。”萧秀接过话说道,随后又问邓属:“马元贽叫的大朝,总不会只是这些事吧?” “自然不是,还有立光王为‘皇太叔’。马元贽提出此事时,虽朝臣一片哗然,却无人敢反对。金堂长公主和郭仲文带头支持,宗亲世族那些人便都望风而倒。接着是五姓七望在朝中的人,紧随其后。剩余的朝臣没有多少,不同意也不成了。风向已然如此,陛下却将赵归真请到殿上,问是否可行。不过赵归真倒是个明白人,一上殿就同意了。并且赵归真还预言陛下就要位列仙班,只是名字不妥,要陛下改名!”邓属答道。 “名字?”我不禁笑起来,问道:“改个名字,就能让他羽化升仙?呵呵······” “赵归真说,‘瀍’字从‘水’,土克水,与本朝崇尚土德不合。‘瀍’名被土德所克制,所以不利,致使陛下难以登仙。若改名为‘炎’,炎从‘火’,与土德相合,不仅能消除灾祸,还能助陛下早日达成所望。赵归真不仅改了陛下的名字,连光王的名字也改了。”邓属回我道。 我好奇地问:“他给咱们这位‘皇太叔’改了什么名?” “赵归真说,‘怡’字无谦恭之态,有荒淫无道之兆。除非改成‘忱’,心意真诚,方可立为‘皇太叔’。赵归真这样说了,马元贽自然不敢不改。所以当场此事就定了,陛下没有反驳什么。只是在散朝之前,陛下说自己心力不济,时常梦到太宗皇帝,从今往后他想去终南山的太宗驾崩之地——翠微寺安养。”邓属答道。 萧秀忙问:“他没说朝政交给谁处置?” “没有,只说要去安养,旁的都没说。”邓属回道。 我跟萧秀分析道:“他知道自己无法掌控了,所以才要去安养的。此时的朝政,且先放一放吧,等光王上位后再处理也来得及。对了,太医说陛下还有多少时日?” “多则半月,少则七日。”邓属答道。 我又问:“那光王呢?今日在殿上,他神态如何?” “送出的消息说,光王在殿上,看起来木讷呆滞。马元贽让他如何,他便如何,似乎什么都不懂。”邓属皱着眉头,继续回我。 我点点头,自言自语道:“如此甚好···这个时候,可不能出现纰漏。” “今日还有一事,饶阳公主在殿上,让金堂长公主带话给先生,说他有礼物送给先生。但长公主问他是什么,他却说到时候就知道了。”邓属对我说道。 “什么?”萧秀紧皱起来,忙吩咐道:“他又要出什么幺蛾子?这样,你让连薏先停止解散‘丽景门’,或许事情就出在他那里。” “不必!萧兄,有些东西藏着就永远不知道。与其整日提心吊胆,不如让鳄鱼浮出水面。无需告知连薏,他苦‘丽景门’久矣,且随他按照自己心意去处置。至于饶阳公主的礼,无论是什么,我们都接着。只是这样做,需邓领卫多费心了。”我一面阻止萧秀,一面大胆做出这个决定。敢这样做,是因为饶阳公主已没有威胁,而且我相信邓属。另外,万一饶阳公主这次逃脱了,他也不会拥有完整的‘丽景门’,难以再掀风浪。 “诺!我会注意警戒,先生放心。”邓属应我道,接着问道:“先生、二公子,今日朝上就是这些事。不知有什么要吩咐的吗?” “明日与兖王和李固言见面,都安排好了吗?”萧秀问道。 邓属答曰:“请帖早已送到,并且他们都同意赴约。明日在天香楼,萧掌柜向来稳妥,应该不会误事。” “过些时候,给李德裕送封信去。就说我的谋划大致已成,然尚未最终落定,若有相求之时,还望他出手相助。他还在太尉的位子上,将来陛下驾崩,依然需要他摄冢,拥立新君。提前知会一声,让他有个心理准备。倘若他心有芥蒂,我们还有时间加以相劝。”我也对邓属吩咐道。 “诺!”邓属应道。 萧秀跟着我说:“尚兄这样安排,甚妥!为他找了个很好的退路。待将来光王即位,就没理由对他做得太过分了。” “是啊···他容我起风云,我总不能让他遭霜雪吧?再说,还有李椅···”我没有继续说下去,心里很不是滋味。 萧秀安抚我道:“李椅是个通透的人,不会心有郁结的。尚兄比我知他更深,当明白他的性情和为人。” “我知道···可是无论如何,我都让他经历了更多艰苦,他本不必承受这些的。”我摇摇头,说道。 萧秀笑道:“世间之事,那有本来就该如何的?无论面对什么,都是偶然,亦是必然,将来回首时,也不过是一种经历而已。难道只有日日晴天,才是本来应该的样子吗?倘若真是每日都艳阳高照,只怕地里的庄稼也长不好。所以,尚兄完全无需摇头嗟叹,经历这些,对李椅来说,未必全是坏事。” “但愿如你所言吧···只是他再也无法活成他想象的样子,未免不是一种遗憾。”我回萧秀道。 萧秀却略显无奈地笑着对我说:“完美属于幻想,遗憾才是现实!我们总在不停选择要做的事、要走的路,其实,我们都是在选择遗憾而已。去选择做一件事,让另一件事成为遗憾;去选择走一条路,让另一条路成为遗憾。但只要我们脚下的路踏踏实实,手头的事真真切切,就不必对遗憾太过惋惜。让遗憾存在于想象里,偶尔驰念,未尝不是一件幸事!何必,一定要事事都达成所愿呢?” “呵呵···萧兄的话,让我耳目一新。受教了!”我笑着回萧秀,心情顿时豁然开朗。 这时,马新莹从外面进来,他站在屏风旁看着我们,垮着脸,数落道:“臭小子,你怎么还没走?不是说好半个时辰么?邓叔啥时回来的?还有小先生,自个儿身体啥样,心里没数吗?到底是有啥大不了的事,非得今个说?” 萧秀和邓属见状,赶忙起身与我道别。棋下到一半,也就摆到一旁,不下了。我在马新莹的督促下,乖乖吃完药,去榻上躺下。闭上眼没多久,我就睡过去了。 第二日醒来,已过了午时。我虽浑身乏力,但还是勉强起身,与萧秀、邓属一起往天香楼赶。到了天香楼,被告知兖王和李固言已在雅阁等候,便乘‘登云室’入到三楼。我们三人绕过伪装的墙,从后面出来的时候,兖王和李固言都诧异地看着我们。 兖王个子不高,看起来就如普通十一二岁的小孩一样,穿着并不算华丽,不过却很精致。李固言白发羊胡,挺瘦的一个老头,却看起来十分散漫,并不精明的样子。 我见到他们,忙作揖道:“见过兖王殿下!李太傅!” “你便是人称‘凌烟才子’的后生?”李固言问道。 我忙答:“太傅明鉴,正是愚生。” 兖王对我们回礼,并问道:“不知阁下唤我等前来,所为何事?” “已经到了这个时候,我就不跟殿下兜圈子了。二位皆知,每朝每代在经历更替之时,总会有人流血。但我不想这样的事发生,所以请二位务必谨守本分。二位不是困兽,无需殊死搏斗。”我看着他们,恳切地回道。 李固言又问道:“我且问你,而今天下,人心浮动,如何安定?” “儒生误国,法家当立!唯严刑峻法,外驱强虏,内惩奸邪,方能安定。”我答道。 李固言问:“上行下效,唯昏君养昏臣。贪腐当道,汝将何为?” “自古以来,贪腐已成了我华夏顽疾,久病不治。倘若贪腐杀不尽,那就杀到官民不敢贪为止。行贿与受贿同罪,凡染指皆株连,不免不赦。建‘斩贪台’,以九尺高台明刑于百姓,以三丈布告明罪于天下。贪则必死,昏则必黜,则清明可期。”我继续答道。 李固言再问:“若民不信官,又当何为?” “民不信官,唯民之错?有人尸位素餐,以权欺民,才会失信于民。对这些人不包庇,不纵容,惩治越严,民越信服。若对这些人掉以轻心,必使其趁机坐大,以至充斥朝野,最后欲治却有其心而无其力。到时疥癣之疾已成肘腋之患,除非推翻重来,否则难以根除。故执掌朝堂,绝无一劳永逸之策,唯有公心惕励,鞠躬尽瘁,方能以一人之劳而安天下民心。不用偏私以聚众,不因利己以掩罪,此朝政清明不二之法。”我接过话,回道。 李固言有些感慨地说:“但凡让文人点头哈腰的朝代,皆暴虐无道;逼武将各怀鬼胎的朝代,都动乱不堪。望阁下莫要将天下变成这样!” “前有魏征之谏,古有瀚海之功。天下将再无因言入狱之人,亦无安逸闲散之兵。大唐,不仅会挫败吐蕃,更会征伐大漠,跨过瀚海,歼灭不降。到时候,天下之土,无非唐境;天下之人,无非唐民;天下之语,无非唐音。天下再无外国,方可罢兵休息。否则必将以战养战,征伐不止。非敌首无以论功,非死战无以封侯。至于那些文人们,就放他们去蛮荒之地,教人们如何做个顺民吧。倘若文治有功,方可回大唐,入庙堂论政。闲散之人太多,才会有文人喋喋不休。”我回他道。 李固言突然冷笑道:“始皇帝一统中原,呵···小子是想一统天下?” “统中原,护华夏一千余年;统天下,可护华夏万万年。吾非狼子野心,实乃忠贞无二。大唐安逸太久了,儒释道只教会了人们如何窝里横,却从不告知人们,文治需武功护持。若无武功,即便苟活,能偏安一隅,也不过是卑躬屈膝的懦夫,何来文治?”我答道。 李固言又说:“小子可愿听老夫一言?” “太傅尽可直言,晚生洗耳恭听。”我回道。 李固言语重心长地说:“只会用盾的士兵活不到最后,只会进攻的将军难以取得胜利,唯有能攻善守的人才会是称职的统帅。国家亦是如此,苟且偷安的国家会灭亡,征伐不休的国家亦会动乱。安于一方,不思进取,是最可悲的事情,多少朝代在这样的惰性中渐渐消亡;攻而不取,驱而不灭,也是最愚蠢的事情,多少精力在这样的徒劳中消磨殆尽。唯有居安思危、厉兵秣马的国家不会慌乱,攻则必取、伐则必灭的军队才能长胜。这些道理,老夫知道你都懂。但请务必要明白,‘兵强则灭,木强则折’,需适时与民休息。” “‘以战养战’便是与民休息!在狼居胥设弘文馆,在瀚海立国子监,让中原再无战乱之患,难道不是长远休憩之道吗?我要让天下蛮夷改掉陋习、尚德习礼。不改,我就帮他们改!我要让大道光明,不藏污纳垢,不欺德容奸!”我反驳他道。 李固言摇摇头说:“你这样,会变成恶鬼的······” “人从来都不会变成鬼,只有选择变成鬼的人,才会成为鬼。世间的鬼太多了,他们活不过来,便想将清白的人也变成鬼。我绝不会纵容他们,也不会去管他们如何看我,我只会做我认为对的事。倘若有一日,妖媚大行其道,贤良遭人嘲讽,忠臣被逼封口,奸佞大言不惭,钱可通神,而德无立锥之地,则国如牢,兵如犬,民如彘,囚之以待宰;官如贼,君如匪,行事无道,以至昏聩而不自知。活在这样的朝代,才是真的生不如死,人不如鬼。到那时候,华夏还是华夏吗?只怕介时所有炎黄子孙,都罪无可恕!”我看着李固言,毫不客气地说道。 李固言把脸转向一边,又有些口吃地说道:“既···既然你···啊···执意如此,老夫···老夫无语以对。虽···啊···虽老夫不···啊····不赞同你···你···你所言,但也不···不会加以指···指摘。自···啊···自当卧···卧陋室以闻之,拭···啊···拭目以待之。” “太傅不信,便请作壁上观。太傅月前方从少师右迁,自当尽三师之责。倘若晚生有何谬误,太傅可仗义执言,晚生必恭聆训诫。”我再次对李固言行礼,并恭敬地回道。 这时兖王接过话说:“见你自信如斯,想必皇太叔公是用对了人。如此,我便放心了。太傅,我们走吧!” “恭送殿下!望二位珍重!”我随即对兖王行礼,送他出门。 在出门的时候,他突然回头问我:“对了,你能确保我不被杀吗?” 我眉头一皱,刚想回复他,他又自语道:“算了···你说了也不算。凌烟才子,真希望是我先遇到你的。今日谢谢你来此说这番话,不过你也要为自己想想。很多事,或许并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伴君如伴虎,望你也要珍重!” 说罢,兖王稚嫩的脸上,露出了可爱的笑容。那一瞬,我仿佛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莫名的一股歉意从心中生出。我没有回答兖王,兖王也没多逗留,转身就随李固言一起下楼去了。 他们走后,我与萧秀、邓属也起身回了万金斋。一路上我们没怎么说话,我却一直在想兖王最后的叮嘱。回到自己住处时,两位姑娘都不在。我们围着火盆坐下,之后才开始谈起今日的事。 “众人都说兖王聪慧,今日一见,确如其言。小小年纪,能有如此胸襟,着实不易。”萧秀感慨道。 我接过话说:“是啊···尤其是最后那些话,只怕世间没几个人能说出来。” “可惜他太小了,否则拥立他,也未尝不可。”萧秀跟着叹道。 我皱起眉头,又想起他说的那些话,对他们说道:“不过他的话,却给我提了个醒。为防万一,待连薏处置好‘丽景门’的事,就让新莹和班心,随他一起离开长安吧?另外,三娘也要安排他尽早离开。当下虽大局已定,但仍有变数。如果真遇不测,我不想这些人也受牵连。” 我说完,看到门口的屏风后面有个人影,看身形像班心。我遂心中咯噔一下,生怕他已听到方才的话。我怕他不走,突然就在嘴边冒出两句诗来: 天地君明鉴,生当大丈夫。 妇孺无过错,岂做掖庭奴? 第一百二十三章惊梦 “谈笑为争身入险,此情如梦有谁知” - 我刚自语完,班心便绕过屏风走了进来,手里端着还没干的茶具。他将茶具放到自己的案几上,随后走到我和萧秀跟前,行肃拜礼,同时说道:“二位要做大丈夫,无人敢拦。心虽为否妇,但却知道结草衔环的道理,断不会在此时离去。心之意坚,望二位允准!” “不允!”我坚定地拒绝道,接着规劝他:“姑娘与我非亲非故,无需在此逗留。” “那当初,二位为何留我在此?”班心冷眼看着我们,质问道。 萧秀也跟着规劝:“今时不同往日,你不可执拗!再说,只是让你回去待段时日,又不是不能再来了。等事情过去后,你再来此,如何?” “不如何!新莹走后,若我也不在,谁来照顾他?”班心固执地看着萧秀,回道。 萧秀有些恼,说道:“你今日怎么了?忘了当初是如何答应自家兄长的吗?不是说好,要听我的安排吗?” “我兄长不善言辞,还不是由着你摆弄!那时哄骗他的话,你居然会信?哼···我知道自己该做什么,无需你来安排!”班心顶撞萧秀道。此时,门口屏风边出现一暗卫,邓属看到后,起身跟他一同出去了。 萧秀有些生气,却又对班心无可奈何:“你······” 我见氛围有些不对,忙起身去扶跟前的班心,边扶边继续劝道:“姑娘的心意,我领了。但今后,此处并不安全。我知你和新莹为照顾我,颇费心力。待你们走后,我定会好好照顾自己。再说,还有萧兄和邓领卫在,不会有事的。姑娘且放心回洛阳,它日诸事安妥后,再报恩不迟。” “别自作多情了,谁要报你的恩?我早就说过,我要报的是萧府之恩!”班心起身后,冷言冷语地怼我道。说得我一时不知该怎么接话。接着他又说道:“你们以为,新莹会乖乖走吗?” 萧秀已经懒得搭理班心了,只好我接过话,回道:“他···劝他的事,我来想办法。姑娘且先······” “要不我来帮你们吧?”班心打断我,问道。接着他一边走回自己案前跪坐下,一边跟我们商量起来:“我帮你们劝新莹离开长安,作为交换,你们不得赶我走,如何?” “你以为是做买卖吗?”萧秀气愤地问道,接着坚定地拒绝:“你跟他都要走,此事没得商量!” 班心看着萧秀,气得直咬牙,回道:“好!二公子你有种!你不答应我,我就和新莹将此处闹翻天!暗卫能管我,敢管新莹吗?在洛阳府中,你都奈何不了他,在长安还能长本事了不成?” “你···你···你不要撺掇他!”萧秀听完班心的话,面露难色,有些底气不足地警告班心道。 此时,班心露出了得意的笑。他独自斟好茶,端到嘴边,看着萧秀问:“看来二公子还是知道轻重的,现在是否考虑一下我的提议?只要你点头了,新莹那边我去说。” “你···能有什么办法?”萧秀问道。 班心嘴角神秘上扬,答道:“我自有我的办法!但不会告诉你······” 萧秀看着他,有些无奈,又有些担忧地问他:“你可想好了?此时,长安很可能成埋骨······” “哎呀!啰嗦!”班心一皱眉,喝止道,接着就说:“我只问你答不答应?” “行吧···但是你要与班门主知会一声。”萧秀应允道。 班心将茶一饮而尽,回道:“兄长那边我自会去说,你们也要做好准备,明日一早就送新莹离开吧!” 萧秀点点头,而我一直都插不上话,自然也不好多说什么。班心再次斟茶时,给我们二人都斟了一杯。 他将茶递给我,我小声问他:“对了,新莹姑娘呢?” “他在帮三娘,一时半会儿来不了。”班心听到我这样问,瞬间垮下脸来,冷言冷语地回我道。 我听完,只得点点头,不敢再招惹他。我心里纳闷他今日怎会如此反常,却也只能自己纳闷,不敢去问个究竟。 正在这时,邓属回来,与我们说道:“先生、二公子,马元贽今日将余下九年的醉梦令解药送来了。还有李德裕,也回信答应相助。” 说罢,邓属将信递给我。我没有细看,放到一边,笑着对众人说道:“呵呵···看来这世间,还是好人多呀!” 随后众人相视一笑,没过多久就一起用膳去了。等用过晚膳,我已经体力不支,便早早躺下睡了。睡着以后,我却做了一个奇怪的梦: - 在梦里,我骑着高头大马,身披金光铠甲,身后跟着黑压压一大片人。在我身边的是萧坤,他手握冲天寒光槊,胯下赤紫汗血马,腰挂横刀,身披重甲,气度宏阔,威风凛凛。而面前的,则是漫山遍野一大群破衣烂衫、赤膊上阵的农民。领头之人,尖嘴猴腮,虽也骑着一匹马,却连马鞍都没有,落魄至极。 我侧身问萧坤:“三公子,此为何地?” 萧坤瞪大眼睛看向我,有些不解地说:“陛下怎么了?讨伐曹州,不是陛下要求御驾亲征的吗?二十万将士看着,陛下此时可不能恍惚!” “哦···”我点点头,又指着对面那个尖嘴猴腮的人问:“那是何人?” “那是乱军头领董卓龙啊!”萧坤皱着眉头,担忧地看着我。 我笑道:“呵呵···名字倒是不错。” “他原叫‘董二’,后来造反的时候,高呼‘隋将李渊能代主,董卓亦可做天龙!’才有了如今这名字。”萧坤对我解释道。 萧坤说罢,就听对面的董卓龙,骑在他那匹瘦马上,高喊道:“手提三尺剑,莫做冤屈囚。赤身与我战,不死不罢休!” 他身后的人,也跟着乱糟糟地欢呼起来。 萧坤见状,骑马上前,也高喊道:“庆旗所至,不降则灭!万岁!” “万岁!” “万岁!” ··· 我身边众将士,都跟着高呼万岁,声音震耳欲聋,气吞山河。我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场景,心中为之一颤。可还是想能不打就不打,于是我让萧坤问对面想要什么。 只听董卓龙用冷峻地眼神盯着我,怒吼道: “我要世间有良心, 我要万众得公平。 我要天下无权贵, 我要中华复光明!” 我听完,骑马上前,对董卓龙喊道:“尔等所求,亦为我愿。今我五十万大军在此,若你自认文治武功胜于我,我愿退位让贤,只求莫伤我臣民!几千年来,我们自家人杀自家人最多,这是我华夏的耻辱。我非圣人,但痛心疾首莫过于此。今日你若执意要反,那你就自来,我让你当国。无需让这么多自家人,丧命于此。你若不反,我给你们田地,你们可以去种田,也可随我征伐四夷,让中原再不受战乱之苦。” “你说话算话吗?”董卓龙问道。 我答道:“你若为龙,当翔于九天,眼观万里,谋局千年。不该有此短视之举,不该行此祸乱之事。我不是龙,我只是华夏之民,炎黄子孙。但我一诺千金,敢用华夏血脉起誓,赤诚待你如赤诚奉国,绝无虚言!” 董卓龙的眼神有些缓和,不再那么凶狠,但却布满疑惑。 于是我又对他说道:“若今日此处尸横遍野、血流成河,你我都将是华夏的罪人!” “既然如此,你我单独对战,不让旁人插手,敢否?”董卓龙问我道。 “陛下不可!”身后众人忙劝阻道。 可是我知道,此时箭已上弦,若不答应,不仅会让对面那些人怀疑我刚刚所说的话,还会在将士中失去威信。于是,我吩咐萧坤拦住身后众人,昂首挺胸,骑马到两军阵前摆好架势。 我手握横刀,目不转睛地盯着董卓龙。董卓龙见状,从身旁之人手中接过两把收割稻谷的镰刀,随后骑着他那匹瘦马,朝我冲杀过来。 我很少握刀,不知道横刀原来这么重。等董卓龙冲到我跟前,我实在是坚持不住了,索性将横刀往地上一扔。随后眼睁睁看着董卓龙双手握着镰刀,朝我砍杀过来······ - 我被砍过来的镰刀惊醒,睁开眼,竟然忘了自己身在何处。环顾四周,才让我回过神来,庆幸方才只是一场梦而已。我喘着气,惊魂未定,蜷缩起身子,闭上眼再去回想方才的梦境,却一点点模糊,很快就什么都想不起来了。接着我昏昏沉沉,又睡了过去,做起了另一个梦 - 在梦里,我躲在街巷的角落,看着斜对面一处宅院前,马新莹正在跟两个小孩玩耍。那两个小孩的眼睛,与马新莹很像。他们三人一起玩地很开心,也很和谐。这样的画面,看得我满心欢喜。 在我露出满意的笑容时,听到身旁萧秀的声音道:“新莹虽已嫁为人妇,但陛下若想过去打声招呼,还是不妨事的。” 听到这些话,我突然心中凉了半截。我知道那话意味着什么,故而皱起眉头说:“不了,见面难免惹他伤心。看到他很好,我已心满意足,不必打扰。” “大家若是喜欢,赶明儿奴婢寻个模样相似的,贴身侍候。大家万金之躯,这鄙陋村妇···还是算了吧!”身后一个尖细的声音传来。 听罢,我火冒三丈,转身只见是一个宦官,后面还跟着二十来个侍卫。萧秀在我身后,正在示意那宦官住嘴。我推开萧秀,怒视那宦官,对他说道:“忠言常为逆耳声,奉承尽是奸佞人。今日不杀你,我与史书上那些昏庸之辈有何区别?” “大家···大家息怒!”那宦官吓得赶紧跪下,接着居然问起我来:“不知奴婢有何错,还请大家明示。” “好!那我就让你死个明白!”我强压着心中的火回他,接着解释道:“我不过在此见个故人,你便要找与他相貌相似的服侍我。且不论我是否真如此贪色,但说此举会否让百姓不得安宁?我若还算英明,必杀你。而且你还犯了一个不可饶恕的错,他不是鄙陋村妇,他是我的故人!你诋毁他,便是诋毁我!我若真昏聩,必杀你。所以,今日你死定了!投胎去吧,下辈子记得别乱说话。” 随后我一挥手,示意那些侍卫杀了眼前的宦官。那人见状,跪着蹭到我跟前,抱住我的腿,哀求道:“大家···大家不可杀我,奴婢知道错了,大家···大家···大···” 我没有半分心软,一脚踢开他,任由侍卫拖走他。 萧秀在一旁目睹一切,却不说只言片语。在那宦官被拖走后,我问萧秀:“萧兄,当初你说新莹与我不可能,是为何?” “风流才子恋红尘,哪有残躯侍帝君?再说,就算是一般人家,也有娶妻当贤良一说。以我萧府一千多年的经历来看,每娶裂玉,必有祸事。所以失足之人,无论缘由,绝非贤良可娶之妻。再说,他血非纯正,难保将来不会留下祸根。”萧秀跟我缓缓道来。 我皱起眉头,反驳道:“就因为这些?你都说的什么腌臜道理?想当年汉武帝之母,不就是先嫁为人妇的吗?唐高宗娶武瞾,又何曾有这些规矩?再说,新莹早就与我们并无二致。说什么血统,他又不是番邦送来的,有什么关系?” “反正已经这样了,陛下若是不高兴,臣愿领死!”萧秀跟我耍起无赖来。 “你···”我真是词穷了,只好感叹道:“哎···我现在能理解唐太宗了。明明知道鸟在袖中,魏征还非要等鸟闷死才走。要我是李世民,也想杀了魏征。太可气了!” “谢陛下赞誉!臣不可气,魏征也没有被杀。”萧秀一本正经地回我道。 我被他这样子,逗笑了。我边笑,边跟他嘱咐道:“你呀···算了,我宽宏大量,不与你计较!但有件事,你必须替我办了。当初伤新莹之人,我要他付出代价。你去替我找个理由,杀了他。” “那人若是臣,陛下可杀?”萧秀问道。 我被他问住了,一时不知怎么回他。过了半晌,我才反应过来,遂说道:“我知道不是你,你也别什么人都护着。我杀他,不只是为了新莹。他既然能伤新莹,就定然伤过他人。杀了他,为民除害,有何不妥?我不是要滥杀无辜,他不无辜······” “好了!我办就是了!真是如皇后娘娘所言!”萧秀打断我的话,不耐烦地说道。他白了我一眼,随后一甩袖子,拢起手就扬长而去。 “谁?”我一时没反应过来,追着问道:“他说什么了?” 萧秀没有停下脚步,边走边头也不回地答道:“越来越啰嗦······” 我望着萧秀,颇为无奈。转身再看一眼那院子,我远远看着马新莹迈入院内的背影,不知为何,无故地自言自语道:“我已君临天下,你却悄然成家···大概梦里和现实总是不同,所以才叫做梦吧!” 我望着他的背影,不愿离去。恍惚间,马新莹的背影越来越模糊,逐渐消失在视野中。渐渐地,身边的人和物都随之消失无踪,留我一个人在空荡荡的地方,茫然无措。我伸手向四周乱挥,却什么都抓不到。再低头看脚下,才发现我不知何时已经悬在空中。这里没有天,没有地,没有人,也没有物。我置身其中,由慌张,到无助,到抓狂,到恐惧,到绝望,再到万念俱灰,最后陷入无尽的孤独。我从彷徨无措,到安于平静,到厌恶空寂,到怀念所有人和事,再到忘却一切,最后忘了自己是谁。我还忘了时间,忘了生命,忘了希望,忘了死亡,忘了我已忘了。 就在此时,跟前出现一个黑点,一个声音说着:“那是原点,触碰即可回去。” 而我什么都听不懂,不知那句话是什么意思,愣住了一动不动。片刻后,在我遥远的脑海深处,有什么东西被触碰到了。我突然明白方才那句话的意思。可是我依然不敢动,不知道回哪里去,也不知道什么是回去。 就在我无动于衷的时候,不知是什么力量,将我吸入原点······ - 我猛地睁开眼,脑中一片空白,仿佛过了成千上万年。环顾一周,用手摸着身上的被褥和身下的床榻,都真真实实,我才逐渐相信自己是活的,眼前是真的。随后,我又努力去翻找记忆,才发现原来自己只是做了个梦而已,我还在萧府的榻上,昨日经历的事情依然历历在目。 可我方才都梦到了什么?为什么心中如此孤独,如此难受,如此难以言状?当我再次试着去回想的时候,我却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我掀开被褥,起身披着黑裘斗篷,来到火盆旁,倚着凭几瘫坐着。我眯着眼,看着火盆里暗淡的光,自言自语道:“也不知,这忘却,是幸运,还是不幸······” 随后我闭上眼,稳稳心神。可能是被火盆的烟熏着了,忽然就有泪水涌出,顺着我的脸颊,冰冷地流到下巴。不知何故,我竟不舍得去擦,只是默默在心中念道: 花香无处觅,霏雾醒犹浓。 梦里千年事,回眸一场空。 第一百二十四章送别 “与谁低语万千愁,望断孤鸿无尽怨” - 不知过了多久,我迷迷糊糊中,被班心推醒:“小先生···醒醒···” 我睁开懵懂的眼睛,看到班心正用脚轻轻踢着我。见我睁开眼,他走去取我衣裳,边走边提醒我道:“你怎么又在这睡?虽开春暖和了,可你自己身子多弱,心里没点数么?赶紧醒醒神,穿好衣裳,一会儿去送送新莹。” “嗯···”我应着他,闭目回神。少顷,睁开眼时,班心已将我衣裳递给我。我见他眼睛通红,以为他是舍不得马新莹,故而没去管自己的心情,反而安慰起他来:“姑娘与新莹姐妹情深,让人动容。只是也无需太过伤怀,相信过不了多久,你们便会重聚的。” “什么跟什么呀?哪有什么伤怀,我跟他当然会重聚了。小先生···你这是还没睡醒呢吧?”班心不解地说道。 我也纳闷起来,便问:“那姑娘···你的眼睛···” 听我提到他的眼睛,班心忙将脸躲到一边去,不让我继续看着他眼睛。片刻之后,他将衣裳扔给我,之后边快步往外走,边对我说:“你自己穿好衣裳,赶紧出来。新莹还等着你呢!” 我见他没有直接回答我,也没有去多想。毕竟是女儿家的事,不好多问。我自己穿好衣裳后,便匆匆出门。在万金斋门口,众人陪着马新莹,一边嘱咐他,路上照顾好自己,一边检查着车里的物件。马新莹还是穿着我第一次见他时那件衣裳,玲珑娇小的模样,实在惹人怜。他虽在众人面前强颜欢笑,可我能感觉到,这不是他开心的模样。 马新莹见我过来,笑着对我说:“小先生,你来啦······” 我也报以微笑,点点头说:“新莹,这段时日辛苦你了。路上慢一些无妨,马车颠簸是很伤身的。” “小先生,除了这些话,你就没别的要说的吗?”马新莹还是那样笑着问我。 我温柔地看着他,回道:“我在此等你归来!” “好!待你君临天下,我必生死相随!”马新莹说着,眼眶就湿了。 “呵呵···”我轻轻一笑。他的这些话,我似乎曾在何处听过,但又觉得像是第一次听到。不置可否,随后我认真地说:“倘若他日重逢,只愿与你平淡相守······” “不许说这样的话!”马新莹打断我,他眼眶里的眼泪打转,但并没有流出来。接着他用微微颤抖的声音,对我说:“你若不闻达于天下,今生不必再与我相见!他们说你是天命之子,我不信天命,但我信你···” 说罢,马新莹就转身走向马车。在马车旁的脚凳上,马新莹回首看着我,再一次冲我笑着说:“小先生,要乖哈!” 只见马新莹的眼泪,在笑起来的一瞬间,夺眶而出。我心疼地冲他点点头。接着他转过脸去,钻进了马车内。我看着马车,心里说不出的滋味,有不舍,也有安心。 这世间,总有一些人,想留却不能留。不是情已淡,而是明白倘若真诚,不该放纵无忌;倘若用心,不该随性而为。最浓的情,是体谅;最真的心,是包容。 我与众人一起,目送马车从巷子的拐角消失。我的心,忽然就像失去了什么似的,一时间空荡荡的,不知该在何处安放。 - 在回住处的路上,萧秀与我聊到了杞王:“尚兄,杞王自从被禁足后,整日恍惚。即便后来解除了禁令,他也没有恢复精神,似有心如枯槁的迹象。” “看来无需我去劝他了,盯住即可。哎···人啊,往往登得越高,跌下来时,就会摔得越惨。他若有兖王的心境,便该知道,路至尽处,须得转向。何必如此执着,生出弃世的念头呢?”我感慨道。 邓属也在一旁跟着说道:“其实,说起来,也挺可怜的······” “谁?杞王?”萧秀反问道,接着冷笑一声道:“呵···有什么好可伶的?这世间,没有人会因为可伶他,就去帮他活成他想要的样子。活路,得自己去找!” “就算醉生梦死的人,也有活下去的借口。可像他这般要死不活的,却没理由讨要怜悯。邓领卫无须可伶他,他不值得,也不需要。”我接过话,也对邓属说道。其实,我是想起了自己进入萧府之前,流落洛阳的时候。那时我也是心如死灰,我深深地知道,人活成那个样子,都是咎由自取,怨不得任何人。 邓属听完,不再说话。萧秀恰如其分地转移话题道:“杞王虽熄了火,但他的养母——王才人,却似乎心有不甘。王才人近来交往频繁,从六局诸司,到北司诸使,以及一些王侯外戚,都有走动。听说陛下去终南山,就是他的主意。而且陪王伴驾的,只有他一人,连刘贤妃都没让去。” “他一个深宫妇人,能有多大力量?随他去吧,只要不太过分,此时能不动,就不动。”我对他们说道。想起那日见到的王才人,我觉得没什么威胁,于是便没太放在心上。 “也不可大意···”萧秀却谨慎有加,随后他吩咐邓属道:“听说他身边有自己人,稍后与那人联系上,让那人将王才人的举动都报过来。另外,也不能指望一人。回头找长风叔问问,看还有什么人能用到。” “诺!萧泽上次与我说,翠微寺有个扫地人,是从府里出去的。他已经联系上了,二公子可直接差遣。”邓属回道。 萧秀看着邓属,问道:“长风叔什么时候联系上的?我怎么不知?” “就昨天···”邓属刚想解释,看了眼萧秀,又收住话,接着理了理思绪说:“哦···萧泽说,从知道陛下移驾终南山开始,他就仔细查了,以备不时之需。没告知二公子,是怕你如果用不到,说了反而烦人。” “我何时曾跟他说过,烦这些事?他现在越来越会揣度了,跟他说,这样不好!往后有什么,就直接告诉我。既然联系上了,那就让扫地人从旁监视,核实消息。”萧秀有些生气,对邓属冷言冷语地说道。 “诺!”邓属应答道,不敢再多说什么。 对邓属吩咐完,萧秀又跟我说道:“这两天,连薏忙着解散丽景门。他准备将丽景门安插在朝廷六部和后宫的所有人,都想法子撤回来。将其中犯了事的人,遣送出城,命令那些人永远都不得再踏足长安。至于还算清白的人,就给些钱财遣散了。同时,他想下令让各道州县的人马,就地解散,所有任务立即终止。尚兄看,有什么需要叮嘱他的吗?” “他做得很好···那个地方的事,他最清楚。就按照他的意思去做吧,我们无需插手。这个时候,大兴牢狱···不妥!”我思忖着回道。 萧秀点点头应允。我们都没想到,这样的安排,却埋下了祸根。 七日之后,一早我便被班心叫醒,说萧秀马上过来,有紧急的事要与我说。我穿好衣裳,来到火盆旁,随即见到萧秀领着邓属绕过屏风走近。 没等我相问,萧秀就急切地说道:“尚兄,发生了点意外,裴识的妻子回来了。他本是被送出长安,遣往卢龙的。谁料三日前他半路逃脱,潜回了长安。” “他做了何事?”我问道,心中生出不祥的预感。 萧秀边坐下边回道:“是今日凌晨连薏送来的消息。他说裴识之妻联络了散落在长安的丽景门旧人,欲做最后一搏。连薏是刚收到何俅的妻子曲氏送达的消息,不敢怠慢,立刻就送来了。我已筛查,大理寺那边说有个送饭菜的妇人,从未见过,追查也追查不到。翠微寺那边,也有陌生妇人出没。这些应该都是裴识的妻子安排的。至于还有哪些,目前尚不得而知。” “曲氏呢?”我忙问,想见他当面了解一下。 萧秀面露难色地说:“他已经死了。” “什么?”我大吃一惊。 邓属补充道:“曲氏在准备去洛阳的时候,被裴识之妻找到,要挟他提供帮助。曲氏不肯,一面被追杀,一面找连薏。等他找到连薏的时候,已经身负重伤,奄奄一息。我们也花了些气力去救,但为时已晚,最终不治身亡。” “真是信守承诺的人啊!”我感叹道。 萧秀也跟着说:“是啊···好在我们没有负他,答应他的事,都做到了。” “答应他什么事了?”我好奇地问。 萧秀答道:“他同意合作的条件,便是要我们救出他姐姐曲妙。当初尚兄说随他去,可是那时候章起已经不争气地,独自跑去吐蕃。其实答应曲氏时,我并不知道能不能救回来,只是给了个口头承诺。但也不知章起用了什么法子,竟然真的办到了。就在前几天,对···就是新莹走的前一天,洛阳传来消息,说章起把曲妙带到府中了。” “章少堂主,他···怎么去了?”我更好奇了。 萧秀遂跟我解释道:“哦···曲妙就是那个让章起魂牵梦绕、朝思暮想的人。当年章起来长安办事,自从见过曲妙一面后,就坠入情网,不能自拔。只不过还没来得及弄清楚身份,曲妙就莫名其妙的消失无踪了。那时候连薏还身居低位,无法帮着追查。后来连薏也帮着查过,但曲妙在丽景门中没有档案,故而追查无果。当曲氏提到曲妙时,我也很震惊。为了不节外生枝,我本想让老堂主除掉曲妙。可哪里知道章起这般不要命,一听到消息,就不顾一切地跑去吐蕃。” “原来是这样···”我点点头道。想起马新莹走的那天,班心通红的眼睛,看来真的不是因为马新莹。我偷瞄了一眼班心,他此刻正木讷地沉思什么,脸上挂着悲伤,睫毛有些湿。那一瞬间,我仿佛感同身受,莫名地生出酸楚来。 这世间,并非所有人皆能得到圆满,有情人也未必都终成眷属。至少还有人,错寄了心,也错生了情。 不想沉湎感伤,于是我转移话题道:“既然如此,那就将曲氏送去洛阳吧。” “诺!”邓属应道。 接着我吩咐他道:“裴识之妻不可不防。先告知马元贽,让他将王才人和陛下看护好,不可再让他人接触。丽景门的事,先不要告知他,我怕他大开杀戒。裴识之妻,麻烦邓领卫想想办法。能擒住最好,擒不住,就杀了。至于那些还在长安的丽景门旧人,让连薏帮着,将他们暂时看护起来,以免不必要的麻烦出现。另外,大理寺那边······” “大理寺那边我亲自去,防止饶阳公主逃离。同时布好局,只要裴识之妻再出现,定将他擒住。”萧秀补充道。 我点点头,接着送他们出门。等我再回来的时候,看到班心还是一副愁眉苦脸。于是我开解他道:“姑娘,缘分自有天定。我们自己,有时候只能顺其自然。还望姑娘看开些,切莫太悲伤了。” 却不想,我这一说,班心竟然趴到案几上痛哭起来。我看着他,一下子慌了神,既心疼,又不知所措。我想起马新莹,若是他在,又会如何做呢? 我想,新莹若在,大概会阻止班心吧。于是我拍案而起,冲着班心喊道:“嘿,坚强点!莫做个怨妇!” 班心被我拍案惊吓地坐立起来,一时间制住了哭泣,傻傻地看着我。听完我说的话,他楞了一下,尔后又哭出来,抽泣道:“我···本来就···是个妇人啊···” 说罢,班心站起身,掩面跑了出去。留我一个人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心疼又无奈。早知如此,当初我就该支持萧秀,杀了曲妙。可即便没有曲妙,班心和章起真的能走到一起吗?我心中没有答案,或许我本就不该对此做什么假设。在感情里,任何假设,都是不成立的。 我们都活在这样的世界里,时间不断凝固现在,将过去定格,无法返回。我们能做的,只是做好当下的事。至于未来,可以偶尔猜想一下,但不能胡思乱想。因为未来无法预知,即便你将所有的事情都做好了安排,还是会有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世间万物都有自己的规律,但规律也有各种条件限制。我们可以去探寻上天制定的规律,可谁又知道,上天在探寻什么? 人活在世上,何其渺小啊···当我们发觉,连自己的行为和命运都无法掌控的时候,才明白我们都只是上天的玩物而已。我们就像种子,被上天一起播种。可种子种在地里,不是自己努力生长就能开花结果的,还有病虫灾害,还有土壤贫肥,还有日照阴阳···那些幸运者,成功开花结果,被上天当成宠儿。那些不幸者,或夭折,或歉收,则被上天视作失败,弃如敝履。可谁活着,是为失败而活?或许一开始,上天就不曾公平。 既然上苍本就不公,为何我还要感叹,还要埋怨?既然知道世事不公,我就该安心做自己该做的事。这世界本就一眼能看到头,那些看不到的人,只是眼界不够罢了。所谓希望,和为希望宁死不屈的努力,都可有可无。倘若认清了自己,也认清了路,就能明白,那些希望是路的尽头,那些努力是去的过程,所有的事都只是水到渠成而已。大概这就是,世事本真吧! 倘若坚定地去追寻本真,世间所有的虚妄都可被拂去。无论本真多么可怕,多么残酷,都无需遮掩。能有多残酷呢?该不会比自欺欺人和醉生梦死更加可悲了。 无止境的掩藏和逃避,终将让我们藏无可藏,避无可避。到最后,我们都不得不去面对。就像洪水袭来,有人告诉我们,没事,我们的房屋很高很坚固,于是我们逃到房顶。后来水淹过房顶,又有人说,没事,我们有参天大树,于是我们爬到树梢。等水涨到树梢,还有人说,没事,我们身后有大山,于是我们千辛万苦又逃到山顶。可当水漫过山顶,我们又该逃到何处? 其实,从一开始,我们就该造条船,或者该提前筑好堤坝,或者更早一点,引流分洪。只可惜,我们不仅懦弱,还错信虚妄。 追求本真,就是要看清楚真相。看清楚了,就不会计较一时得失,而去防患于未然。看清楚了,就不会被蛊惑,明白是非对错、轻重缓急。看清楚了,才懂得问题就在那里,怕或不怕不重要,面对和解决问题才重要。 想着想着,我独自坐下,倚着凭几,想起了那个人。我曾经很烦他跟我讲的这些道理。可当我明白了,才发觉他用心良苦。他洞察了世界,而我却连他都没看清。可想到班心时,我又望向门外,独自叹道: 多少情痴不必痴,梨花带雨有谁知? 情浓无处能安置,事过方觉悔悟迟。 第一百二十五章危局 “谁晓春来雨更烦,冰消虫叫声声惨” - 第二日晌午的时候,萧秀和邓属回来了。在他们落座后,开始与我说起手头的事情。 “先生,马元贽已加强戒备,并将王才人和陛下关在含风殿,不得随意走动。”邓属对我说道。 我点点头,回道:“嗯···虽如此做,有违臣子之道,但事急从权,只得先委屈一下了。” “丽景门自从解散后,散落在长安的旧人,并不好找。连薏正在想法子,目前只聚集了不到三十人。至于裴识之妻,也尚未寻到。不过我已让长安的暗卫都看过他的画像,只要他一露面,我们的人就能发现。”邓属跟我继续说道。 我回他道:“好!那就烦劳邓叔辛苦些了······” “嘿嘿···先生哪里的话?分内之事,不辛苦!”邓属憨憨地说道。 接着萧秀又说:“我去过大理寺牢房,饶阳公主并无异样。我问他裴识之妻,他只说不清楚,没见过。不管他说没说谎,我都已在那边布了几个人。只要有不速之客过去,就会被我们抓住,送过来。” “那就好···对了,曲氏的尸身呢?送去洛阳了吗?”我问的。 邓属答我道:“先生放心,曲氏的尸身已经在去洛阳的路上了。现在虽已天暖,但我们将其放在冰窖里取出的冰块上。快的话,四天就能到,不会出问题的。” “哦···”我点点头,想不到他们竟然用上了冰块,有点出乎意料。可再一想,就不奇怪了。萧府有冰窖很正常,为了安曲妙的心,花大力气将曲氏送去,也说得过去。 接着萧秀又与我说道:“昨日夜里还撞见了韩湘,他倒是识趣,没有多说什么。” “大理寺卿?呵呵···或许他算个识时务的吧。人说识时务者为俊杰,可我却觉得,都是些没原则的孬种。但凡这样的人,可派细事,难委重任。倘若重任在肩,这样的人,能做到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吗?能做到众人皆醉我独醒吗?能做到力排众议和不辱使命吗?他不阻拦最好,省得我们在他身上多花时间。”我跟着说道。 除了这些,今日没什么要事,我很早就服药睡下了。 第二日,我一醒来,就听到一个噩耗。 “主公醒了吗?”我闭着眼睛,听到萧秀的声音。 随后又听班心回他道:“还没···二公子这般神色,出什么急事了?” “刚刚传来的消息,金堂长公主在府中被刺杀身亡。”萧秀答道。 听到这里,我吃惊又悲痛,极力想睁开眼,问个究竟。可无论我如何努力想睁开眼,就是无法睁开。全身像魔怔了一般,怎么都动不了。每到紧急时刻,老天爷总像是开玩笑似的,替我们做着抉择,可却让我们自己去承受抉择带来的结果。 接着,我又听萧秀说:“既然主公没醒,那有劳姑娘先照看着。我得去一趟郭府,等先生醒了···邓叔,还如以往一样,无论主公想做什么,你都必须在他身边,不得离开半步。” “诺!”邓属应答道。 没多久,听到轻巧的关门声。而我独自在床榻上,始终动弹不得。除了苦恼,还有我在想到金堂长公主时的悲伤,和对郭靖节的愧疚。想着想着,不由自主地就流出泪来。我明显能感受到泪水从眼角划过两鬓,渗入头发中。可这渗入的,何止是泪水,分明一边是伤痛,一边是自责。 不知过了多久,我终于能动了。我睁开眼,看到班心就在我榻前饮茶,而邓属则站在榻旁看着我。 我皱着眉头,对邓属说:“邓领卫,我需去一趟翠微寺。” “先生,是现在就去吗?”邓属问道。 我肯定道:“嗯!” “诺!”邓属应道,接着他行礼出去了。 班心见我醒了,也来到榻旁,扶我起来穿衣裳。 待我穿好衣裳,披上斗篷,班心将热的手巾递给我,说道:“擦擦吧,眼角还有泪痕。” 我接过手巾,擦好后,递还给他。接着我往外走,班心在我身后跟着我。我见他跟着,在门口屏风处,转身对他说:“姑娘,你还是别去了。此去······” “放心,我不去!我只是出门,让他们进来,将铜洗拿出去。”班心打断我,回道。 我冲他点点头,随后转身往外走。 这时听到班心在我身后,冲我说道:“小先生,等你回来!” 我扭头冲他笑着说道:“好!” 接着我迈步出去,虽然我走的很快,可还是能听到班心小声地说了句:“照顾好自己······” 我一边往万金斋门口走,一边想着班心何时开始关心起自己了。随后我又觉得自己是听岔了,他分明并不在乎我的。接着我不再想了,更着急要早点到翠微寺,想知道皇帝的安危。倘若此时被裴识之妻,刺死皇帝,并同时拥立其他皇子做新君,我的所有努力都会付诸东流。因此我无暇顾及班心的话了,拼命往门口赶,即便此刻我虚弱的很,可还是不敢怠慢。 等我来到门口,邓属已经将马车准备好。我立刻登上马车,让邓属用最快的速度赶去翠微寺,不必顾及我的感受。 在路上,马飞驰着,马车的帘布被风吹起。和煦的阳光照在马脖子上,鲜红耀眼,似乎渗出血一般。 当我们赶到翠微寺前的时候,一下车就看到尸体横七竖八的躺着。我与邓属,赶紧进入寺内,往含风殿跑去。 在含风殿门前,我看到纪仲直和纪伯正二人,与十来个神策军,正在抵御一群准备攻进去的亡命之徒。 邓属在我身旁,朝他们喊道:“伯正兄,可招架得住?” “你来得正是时候,打架我可不在行!”纪仲直边抵挡身前的人,边替纪伯正回邓属道。 邓属忙说:“那你等过来护卫先生,神策军的兄弟且先退却一旁,我来会会他们!” 邓属说罢,纪伯正和纪仲直应声摆脱身旁的对手,蹦到我身旁。他们与邓属眼神交流了一下,邓属就纵身上前,扔出刀鞘,直插在离他最近的人脖子上。 接下来更是不凡,只见邓属以极快的速度绕着那三四十匪徒奔跑,同时用手中的刀不断砍断那群人使出的武器。在邓属的逼迫下,那群人越聚越拢,被逐渐挤压在一起。 神策军见此情形,也退到我这边来,与我一样傻眼地看着面前发生的事。 那边正打着,纪仲直却在一旁纳闷道:“他何时换刀了?平日不是喜欢用剑的么?” 大概是与萧秀一同换的吧,我没有去回答纪仲直,反而问他们道:“二位知道马中尉在哪儿吗?” “先生见谅!我等到的时候,就已经开打,并未见过马中尉。”纪伯正回我道。 这时,旁边的一个神策军回我道:“先生,中贵人去追先过来的一帮贼人了。” “哦···”我看向那个神策军,从衣着看,似乎是个将领,便客气地问道:“阁下是?” “属下王宗实,见过先生!”他抱拳答道。 我没来得及回礼,就被邓属那边飙过来的血,吓得退后了几步。我忙看过去,只见邓属已经把那帮人紧紧逼迫到一起,并且开始对最外围的人动刀了。 最外围的人,手中的武器大多都已残破,而邓属又以极快的速度绕着他们跑。邓属边跑边割伤最外围的人经络,对于已经没有还手之力的人,则一刀封喉。而那群人中,还有力气的人,则拼命将身旁人往外推,来保护自己。 这时,又见一人推开自己身前人的尸体,边大喊着,边往外跑,试图挣脱邓属的围困。说时迟,那时快,就在邓属与他相遇的一刻,他的头颅也随着邓属手起刀落,滚到一旁。他的身子,还保持着往外跑的姿势,而他的血,则从脖子处往外喷涌,飙出数丈远。 邓属没空管他,甚至都没有为他停留片刻,继续对那群人实行围杀。随着时间的推移,飙血的脖子越来越多,血从那群人的四面八方往外喷,而随着血落下的,还有一具具毫无还手之力的尸体。 一时间,含风殿门前,弥漫着血腥味。在阳光之下,大殿前的台阶都被染成了鲜红色。如果是红毯,那定是极其美丽壮观,可惜眼前的景象,布满了血腥和杀戮。也或许,所有的壮观和盛景,背后都有这些吧,只是被隐藏在了红毯里。眼中看不见,也就无人去说,不被知晓。 等邓属将最后一人杀死,他也累地单膝跪地,喘着粗气。纪仲直忙蹦到他跟前,去扶他,同时埋怨道:“你可真行,才三阶,就敢用‘泰山封禅’这招。这下没力了吧,让你逞能!” 我正听他们说着,耳边又有刀剑声传来。回头一看,只见纪伯正反手将一人刺死。然后纪伯正将我往身后推,而他身前,又出现百十个歹徒。这次出现的,大多是女人,从身材和装束就能看出。 那群人逐渐围上来,我和纪伯正、神策军往邓属那边靠拢。我看对方人数众多,而我们这边则明显难以招架,于是看向坐在地上休息的邓属。 “小先生,别看了,他已没气力了。倘若方才没使那招‘泰山封禅’,或许此刻还能抵挡一阵子。现在是没辙了,他就差躺地上睡觉了。”纪仲直对我说道,连连摇头,表示无奈。而邓属似乎确实累极了,连说话都已没力气。 我见状,想拖延一些时间,便冲那些围上来的人,喊道:“诸位可否摘下面具,亮明身份?万一误伤了,就不好了······” “别信他的,此人狡诈至极!我等有不共戴天之仇要报,岂有误伤的道理?”领头的那女子,冲着身旁说道。 我见有效果,又说道:“就算不会误伤,那总得让我知道自己死在谁的手中,将来变成亡魂,也好绕开诸位。” “你若真死了,不必绕开我们,直管来找!”领头那人站住回我道,说完就又往我这边走。 我继续掰扯道:“那···那你们也不能一句话不说就开打呀,都不知道怎么得罪诸位的。若是能补救呢?弑君可是诛九族的大罪,诸位可要三思!” “我们哪里还有九族?”领头那人又站住,愤怒地回道。接着他看着我,又说:“谁说我们今日是来弑君的,我们只是要杀了你!” “你们方才没有现身,就是为了耗尽邓属的气力,对吗?”纪仲直冲他问道。 另一人冷笑道:“哼···现在知道,已晚了!本想那些人就能解决他,想不到他竟有这般能耐。” “那你怎知,我身旁二位,没邓领卫的能耐呢?”我继续喊道,想再与他们周旋一会儿,给邓属多一点时间恢复。 “他们若有那本领,早就使出来了,还会等到现在?”又一女子回道。 这时,领头的女子,对身旁人说道:“好了,无需与他废话。此人巧舌如簧,心如蛇蝎,不必再费口舌。待我等取其首级,大事可成!” 说罢,那些人一起向我这边冲过来。我看躲是躲不过去了,便将邓属手中的刀,拿了过来,站到他身前,举起刀,摆好架势。其实我有几斤几两,自己心里清楚,最多不过是替邓属挡一刀而已。 就在那些匪徒,冲到我跟前三步远的地方时,有什么从天而降,落在我跟前。定眼一看,只见他们身穿黑衣紫带,手握横刀,约莫有二十多人。他们身轻如燕,落下后,就以极快的速度,朝那群匪徒对冲过去。与他们过招的匪徒,都被割喉。被割喉后,匪徒根本无心反击,都用手捂住自己脖子上的伤口,可血还是透过指缝往外流,顺着脖子和手臂,流地到处都是。 没过多久,那群匪徒就只剩五人还能站立着。他们被黑衣紫带的侠士们围住,这时有一侠士走到我跟前,对我抱拳行礼,问我道:“尚先生,可需留他们一命?” “阁下是?”我忙问道。 那侠士答道:“在下庄碧,乃郭令公死士之后。” “哦···阁下且先进殿,看一眼陛下安危。此处我来处置,如何?”我提议道。我知道,他们是郭家特意派过来的,打算将功补过。这个时机正好,让他们去陛下面前邀功,以防郭家被眼前之事牵连。 庄碧冲我点点头,接着领那群侠士推门进入含风殿。而王宗实则带领神策军,将剩余五人围起来,等着我过去处置。 不一会,我听到殿内传来庄碧的声音:“鬿雀谨遵郭令公遗命,护郭府,保大唐!” 我没有听到回应声,或许是皇帝声音太小,所以我听不到吧。不管他们了,我迈步朝那五人走过去。这时邓属也恢复气力站起身,在纪仲直的搀扶下,跟在我身后。 “先生,他们该如何处置?”王宗实问我道。 我笑着说:“先把他们面纱取下来。呵呵···我倒想看看他们是谁,为何定要杀我。” 随后,王宗实和神策军将那五人的面纱扯下。我身后的邓属惊讶道:“裴识之妻!尤芯姬、吴娣娴···怎么还有武池和卜爻潋?你们可是连薏属下,怎么跟他们混到一起?” “哼···连薏?他只想着给自己报仇,一心要解散‘丽景门’,可他考虑过我们吗?”其中一人怒斥道。 我看着领头的那女子,问道:“你就是裴识之妻?” “是又如何?”那女子怒视我,答道。 我上下打量他,确有几分姿色,不过比上官柳儿还是差些。接着我又问道:“是你找人刺杀金堂长公主的?” 那女子突然大笑道:“你就算知道是我又如何?他已经死了!哈哈哈······” “我猜将马中尉引走的,是杞王府中,那群没有被找到的,鱼弘志死士吧?”我压着心中怒火,继续问道。 那女子冷笑了一声道:“呵···凌烟才子,还真是不同凡响,连这个都能猜到。” “这不难猜。不用他们,你无法将马中尉引开。”我回他道。 那女子反问道:“那你猜···我打算拥立哪个皇子?” “你不会拥立杞王,因为他身边有王才人,将来没有你的位置。你也不会拥立兖王,因为他太聪明,你驾驭不了。你更不会再拥立饶阳公主,因为他根本不会再信任‘丽景门’内的任何人。我猜,今日你不会拥立任何人,殿内的王才人,不过是你的棋子罢了。你今日布了个很大的局,目的该不会是为了杀我吧?”我看着他,问道。 那女子又冷笑道:“哼···你确实该死!可还不至于让我为你这般算计。” “别骗我了,你就是为了杀我!你问方才的问题,只是为了引我对皇子们下手。都到这个时候了,你居然还没忘你们‘丽景门’的宗旨,真是忠心可嘉!”我讽刺道。 那女子哭着冲我发火道:“你懂什么?我们这些人,生来便为了‘乱大唐,安天下’!像你这样的乱臣贼子,如何能懂?” “乱大唐,就是乱天下!大唐立国两百余年,早已是天下共主。大唐若乱,天下何安?你以为杀了我,就可以为所欲为了吗?我死有何惧,四海之内,仁人志士多如星辰,岂会容你胡作非为?若要安天下,又岂会让‘丽景门’继续存在?”我质问道。 那女子泪眼婆娑地盯着我,反问道:“我‘丽景门’自上官昭仪始,从未祸乱天下,如何就不能存在?” “从未祸乱天下?哼···一个长生堂和武生堂,害了多少无辜百姓,你居然还大言不惭说出这种话!你敢说,长生堂和武生堂所做的事,与你们‘丽景门’毫无瓜葛吗?一百多年来,‘丽景门’做过多少这样祸害百姓的事?不是史书未记,没有造成叛乱,就不算祸!祸害君王是祸,祸害百姓亦是祸。在你们眼中,除了那狗屁‘宗旨’,可有一点敬天爱民之心?”我继续反驳他,申斥道。 那女子听完,瘫坐到地上,越哭越厉害,对我哽咽道:“我能怎么办?我们···能怎么办?我们这些人···离开‘丽景门’···根本就没有活路!你这样的人···永远···永远都不会懂!你连···连我的名字···都不知道···又岂会懂···” 我看着他,又可怜,又可恨,不想多费口舌,于是问道:“你还有何想说的?” “杀了我们吧···若非走投无路,谁会拼命要以卵击石?愿来世身在平常人家!”旁边另一位女子,回我道。 我看着他们五人,点点头,心中无限感慨: 红日高悬血满晖,千军百战几人归? 谁言壮士不惜死,但愿来生做雁飞。 第一百二十六章迷雾 “争执对错皆无用,明辩是非已太迟” - 我背过身去,闭上眼,不忍看。直到王宗实叫我,我才睁开眼,转过身来。那五人就在他们被擒住的地方,睁着眼睛倒在血泊中。 与此同时,马元贽从远处赶来,还有大队神策军跟在他身后。 我见他过来,忙行礼道:“中贵人,陛下无恙。” “先生怎会在此?”马元贽走近问道。 我回道:“听闻金堂长公主出事,便赶过来了。” “你身后那二位是?”马元贽问起纪仲直和纪伯正来。 没等我回话,一旁的王宗实答道:“是先生带来的护卫,与我等共同抗敌。” 马元贽点点头,接着迈步朝大殿走去。我却从王宗实的回答中,嗅出一丝异样气味。纪仲直和纪伯正明明比我和邓属早过来,他却隐瞒了事实。这件事绝非偶然之间做出的,像是有意为之。 我不知王宗实的目的,并且也无暇多想,因为在我跟着马元贽进殿后,又出了意外。 “奴婢救驾来迟,望陛下赎罪!”马元贽单膝跪地,拜在殿上。 我跟在马元贽身后,看向殿内。鬿雀已经悄悄撤离,皇帝躺在榻上,身旁有王才人服侍在侧。一旁除了四五个宫女,还有三个衣着光鲜的宦官。其中一人是杨钦义,我认得。余下二人一胖一瘦,未见过,但看样子与杨钦义的地位差不多。 那二人中,消瘦的那个,从侍女拿着的盒子中,取出一颗红色丹丸,送到皇帝口中。皇帝对他耳语了几句,就又躺下了。 从远处看,皇帝面色蜡黄,骨瘦如柴,确实是行将就木了。才三十来岁,就成了这样,不得不让人唏嘘。 我正想着,那消瘦的宦官来到马元贽跟前,尖声尖气地说道:“中贵人辛苦了。将军且随老奴出门护卫,大家要与你身后的少年单独言语。” “诺!”马元贽毕恭毕敬地应答,接着起来,转身与我对视一眼后,准备离去。 可他身后的那个宦官,此刻却生出狰狞面目,迅速从袖中抽出一把匕首,往马元贽身上刺来。 说时迟,那时快,我赶紧上前一步,与马元贽错开身,胳膊一挥,将刺过来的匕首打歪。那宦官消瘦的身躯,在失去平衡之下,跌撞到马元贽后背的铠甲上,“哐当”一声。 马元贽惊吓转身,立马拔刀,用力一挥,将那宦官的头颅砍下。王才人见状,吓得大叫,其余人都不敢吱声。 “哼···不知天高地厚!仇从广,你真是自寻死路!”只听马元贽对那宦官的尸身,嗤之以鼻道。接着他看向皇帝的榻前,大声问道:“还有谁要自寻死路的?” 此刻连王才人也不敢看过来了,都低着头,噤若寒蝉。 见没人说话,马元贽才看向一旁捂着胳膊的我,关切地问道:“先生受伤了?是否严重?” “不碍事,一点皮外伤,无需担心。”我捂着正在流血的胳膊,摇摇头答道。 “齐太医何在?快找来给先生止血。”马元贽对身后吩咐道。 不一会儿,王宗实从殿后揪来一个医者。待包扎好我的胳膊,马元贽对我说道:“先生且休息去,此处有咱家在,不会再有这等事发生。” “方才陛下想要我单独奏对,还请中贵人容尚某奏对完,再行离去。至于伤,已包扎,便无大碍。”我回马元贽道。 “那好吧···”马元贽答应了,接着他冲众人大声命令道:“既然大家想单独奏对,无关人等,皆退出殿外。” 众人纷纷动身出去,只有王才人还在皇帝榻边坐着,一动不动。 马元贽见状,对身后说:“愣着作甚?去帮帮才人!” 接着就见两人从马元贽身后走向王才人,他们将王才人往外拽。王才人边挣扎,边大喊道:“我不走···不走···陛下···陛下···” 皇帝支撑着身子,眼睁睁看着一切。他的泪水在眼眶打转,看起来悲痛万分,却无可奈何,不敢言语。王才人终究没有两个壮硕的神策军力气大,他被搀起来,往外拖。 待到王才人与我和马元贽照面的时候,他哭泣着对我们大骂并诅咒道:“尔等乱臣贼子!乱臣贼子···必不得好死···” 我并没有制止眼前发生的事,一来此刻的马元贽正在气头上,我无法阻止;二来觉得是王才人咎由自取,我不想阻止。至于马元贽,对王才人的咒骂并未有什么过激反应,只是皱着眉,耷拉着睡眼,恶毒地看着王才人被架出去。 等众人都出去后,马元贽才对我示意道:“先生,请!” “有劳了!”我对马元贽行礼。随后马元贽转身离去,并在出去的时候,关上了大殿的门,殿内只剩我和榻上的皇帝。 我走上榻前,躬身行礼。 “汝乃皇太叔麾下吧?汝所行之事,朕有耳闻。如此大材,若入朝堂,可成柱石。”皇帝靠在枕上,有气无力地对我说道。 我低着头,谦恭地回道:“非布衣无将相之望,实乃无路可选,方行此道。陛下可记得去年春闱?有两人被敕令五十岁后才可录用,在下便是其中一人。” “如此说来,今日之果,皆往日之因。怪不着汝···是李太尉之失啊!”皇帝依然无力地说道。 我听完,心中莫名生气,遂冷笑道:“哼···囚我者鱼弘志,下令者陛下,与李太尉何干?陛下不怪我,我却要怪陛下!” “若非李太尉不曾阻拦,朕怎会···怎会下此敕令?汝怎可怪朕?”皇帝喘着气,反问道。 接着,我抬起头,直视着皇帝眼睛,回他道:“君无私好,方能远离佞臣。可是陛下看看那长安和大明宫,四处都是丹药的臭味,哪里还有一缕清风?” “吾欲成仙,处处清风!”皇帝看着我,喘着气,争辩道。 我摇摇头,在榻前踱起步,数落道:“呵…鱼弘志渎职枉法,你放纵不管;饶阳公主跋扈谋私,你熟视无睹;朝堂上两党势同水火,你任其互相倾轧;百姓的死活,你更是置若罔闻。吐蕃虎视眈眈,你不思战,亦不备战!你可知,国破于不预,亡于享乐?可惜,所有的事你都不在乎,一心只惦记着得道升仙。但你见哪个神仙是求来的?做不好凡尘事,就算你三魂七魄都抽离身体,也只会堕入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不可能!不会的···朕···咳咳咳咳···”皇帝没说完,就咳嗽不停。 我站住脚,盯着他,继续说道:“你可以一直视而不见,当一切都没有发生,但不是蒙上眼,一切就真的静止了。总有一天你的这种逃避,会付出惨痛代价!这代价就算没有施加在你身上,也会需要子孙后辈去承受。” “朕没错···有错的是尔等!今日一切,都是尔一手造成的!尔···尔才是···罪孽深重的那一个···”皇帝侧起身,盯着我,喘着气说道。 我不知他是在生我气,还是身体不支。但我没有半分同情他,反而继续质问道:“难道自己做错了,连别人指出来都是犯罪吗?我不怕你亡国,我怕的是边关失守,怕的是百姓遭殃,更怕中原沦丧,华夏覆灭,怕亡天下!” “亡国···与亡天下···有何区别?”皇帝羸弱地反问道。 我瞪着他,答道:“亡国,不论君;亡天下,不论民。灭了李唐,还可以有新国。倘若天下亡了,毁掉文字,埋掉历史,万民皆奴隶,世间无伦理,人还是人吗?因你一己之失,而让天下百姓受罪,这便是天大的罪过。好在大祸终究没有酿成,但这不能说明你没错!” “朕…朕是皇帝!为君者,不能错!”皇帝歇斯底里地对我喊道,虽然声音不大,可能看到他用了自己最大的力气。 我立刻反驳道:“为君者,是不能错,因为稍有疏忽,便是天塌地陷。但不是有错不改,更不是错了还禁止人说!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就算你能禁止天下人说,可天下人心,你又该如何去禁?这世间总有些东西,是一纸敕令控制不住的。你封不住天下民心,你也改不了后世评说!” 皇帝喘了好一会儿,待他慢慢平静下来,他用仇恨地眼神看着我,用颤抖的声音问道:“那你想要如何?要朕对天下人认罪吗?” “认罪不重要,改错才重要。可惜,现在说这些,都为时已晚。”我摇摇头,转过身去,答道。 在我以为皇帝已悔过之时,只听他却责问起我来:“那你呢?你就没罪?就不需要改吗?” “在这个忧患重重的国家,没有谁可以心安理得的说,自己毫无罪过?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让后代来承受这一代人留下的祸,我们谁能说自己无辜呢?我苟活至今,所作所为皆是为了拨乱反正,为世人赎罪。”我背对着他,沉痛地说道。 皇帝听完,过了片刻,才重新说话:“尔出去吧…但愿皇太叔如君所愿…对了,尔等会让史书说朕是个昏君吗?” “求真者,不会为谁歌功颂德,也不会对谁口诛笔伐。求真者之心,唯真而已;求真者之行,唯实而已。史书该会如实记录陛下,总不至于胡编乱造,欺瞒子孙吧!”我转过身来,看着皇帝,对他回道。接着,我再次对他行礼,之后才往殿门口走。 在我开门踏出含风殿的时候,迎面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他站在马元贽和光王身后,还如以往那样深邃地看着我。 “先生,齐太医说大家之限就在今日,故而将皇太叔请了过来,以防万一。”马元贽对我说道。 我对马元贽行礼,看了一眼光王,他依旧像我第一次见他那样木讷。我遂点点头说:“中贵人思虑周全···不知这位是?” 我看向那个我十分熟悉的面孔,问马元贽。 “哦···此乃赵炼师尊长——柳隐士。今日请来,为大家了却心愿。”马元贽对我答道,随后又说:“先生且去歇息片刻,咱家带皇太叔和柳隐士面见大家后,再去找先生。” 我忙退却一旁,让他们进去。看着柳泌的背影,我惶惶无措,一种不祥的预感,强烈地向我袭来。他怎会在此?他不是早已归隐,不问世事么?难道萧坤真的是在听他调派? 殿外阳光依旧,我在阳光下,闭上眼,回想从下山以来遇到的种种事。方才柳泌的出现,让我有种不好的猜想,我所遇到的一切,似乎都不是意外。从被柳泌赶下山,到长安饮酒误了时辰,再到潜入考场被抓,然后是严判,回程被抢劫,流落东都,进入萧府,中毒,选择光王······ 所有的一切,看起来毫无干系,实则顺理成章,水到渠成。我好像一直被什么牵引着、掌控着。看似所有抉择都是我做的,可又有哪一个抉择不是理所当然呢?只是为什么会是他?柳泌,这个教了我十年,亦师亦父的老道士,究竟是有什么能耐可以做到这一切? 我不断想着,思索着,一层层迷雾在我心头笼罩着。我努力想拨开迷雾,可我找不到头绪,没有方向,无能为力。此刻,我感到了深深的恐惧。 “先生,事情就快尘埃落定了,时下可迎面向阳,无忧矣!”在我陷入恐惧时,马元贽不知何时来到我身旁,轻松地对我说道。 我扭头看向他,问道:“中贵人,恕我冒昧,不知柳隐士如何到此处的?” “是跟着皇太叔过来的。听说是赵炼师此刻正在金箓道场闭关修炼,便请他尊长柳隐士出山,过来送大家最后一程。不过方才在殿内,柳隐士拿出了宪宗遗诏,说自己是宪宗旧人。”马元贽答道。 我纳闷道:“宪宗旧人?” “是啊···他说自己临终受命,带着遗诏逃亡至今,终于可以不辱君命了。遗诏上说,当年宪宗是被穆宗所害,故传位于光王。只是可惜,郭太皇太后权势滔天,不仅让穆宗上位,还将不依附的人都杀了。致使柳隐士不得不归隐山林,方才躲过一劫。”马元贽很轻松的跟我说道。 我皱起眉头问他道:“中贵人不觉得事有蹊跷吗?倘若今日之果,全是这位柳隐士操控的,难道中贵人不会心生忌惮吗?” “先生多虑啦···那件事发生在二十七年前,彼时咱家尚未入宫呢,他总不能责怪什么吧?再说,他有多大能耐,可以操控咱家和先生?一方游道而已,不足为虑。而且他拿出遗诏,可让皇太叔顺理成章地登基。不过他也说了,遗诏仅传于近侍,不会昭告天下,让大家安心离世。”马元贽回道。 我点点头,不再与他争辩,因为没有结果。我想起另一件事,便嘱咐他道:“此事暂且不议。河朔那边,中贵人还是需派人过去安抚一下。如今多事之秋,朝中大局未稳,河朔不可生乱。” “先生言之有理,稍后咱家便差人过去。今日三月二十三,咱家先拟召,过不了十日便能将圣谕传达。”马元贽认真起来,严肃地回道。 他说罢,我看向远处,只见萧秀领着李德裕往我这边走来。可能由于刚吃药,今日又遇到诸多事,此时我忽觉体力难支。这才刚过午时,按说,我不该此时乏力的。可偏偏就在此刻,我气血腾涌,直冲百会,瞬间眼界模糊,不省人事。 第二日醒来,我已在万金斋的住处。等用过吃食,萧秀和邓属从外面回来,与我说起昨日我昏迷后的事情。 “尚兄昨日昏迷后,我便让纪仲直和纪伯正兄弟二人护送尚兄回来。没过多久,皇帝在含风殿驾崩。王才人见大势已去,意欲殉葬,当场自戕。后来李德裕和皇太叔一致同意,将王才人追封‘贤妃’,陪葬端陵。皇太叔于先帝灵柩前继位。我将尚兄的意思告知马元贽。马元贽代皇帝命李德裕为‘摄冢宰’,统领丧葬事宜。”萧秀跟我介绍道。 我追问道:“那让马元贽派人去安抚河朔三镇的事,可去做了?” “据神策军那边来的消息,在皇太叔即位后,已经派人过去了,是礼部的人。”萧秀答道。 我点点头,说道:“那就好···后来呢?百官、宗亲,可有异动?” “由于是李德裕领着百官,恭迎新君,所以并无异常。宗亲也都在自家府内,不过他们虽尚无异动,却在得知皇帝驾崩后,不少人并未在府中挂上白绫,与国同丧。”萧秀回我道。 我接着说:“无妨···大势已定,他们就算心中不悦,也不得不顺从了。” “今日为先帝定庙号的时候,李德裕和白敏中吵了起来。李德裕想定先帝庙号为‘真宗’,白敏中不依,欲定为‘熹宗’。最后马元贽看不过去了,说既然有个‘文宗’,那就定为‘武宗’。众人听罢,才停止争吵,不敢多言了。”萧秀继续跟我说道。 我笑道:“呵呵···‘武宗’,这个庙号,明褒实贬,不过马元贽未必知道这些。先帝平定泽潞叛乱,大举毁佛,竭力惩贪,还是有些功绩的。可惜痴迷仙道,陷于制衡之术,终究眼界狭隘,难成大事。定这个庙号,也不算委屈他。” 说完,我望向窗外,那颗赤松生出了新芽。在这春夏相交之际,鸟语花香的,最是沁人心脾,我不禁有感而发: 历经寒雪松犹劲,春后新花趁夏开。 夜望流星天际落,一星逝去百星来。 第一百二十七章幻月 “海上悠然升幻月,天涯何处是归途” - 夜间,因皇帝相邀,我只身前往大明宫。但由于萧秀坚持,邓属在暗中跟着我,一路保护。等到入了大明宫后,纪仲直会接替邓属,暗中相护。 进入大明宫后,来接我的,不是刘行深或杨钦义,而是个未见过的宦官。那人领我绕过壮观的三清殿,在一处小阁楼前停下,举头看到月光下依稀可辨的“凌烟阁”三个字。 进到阁中,两个熟悉的身影映入眼帘。一个是微微发福的身躯,除此之外,衣裳也由粗布换成了黄绸。一个则还如往常一样消瘦,银发炯目,只不过手中多了个拂尘。这二人便是皇帝和柳泌了。 皇帝背对着我,柳泌看我进来,立马示意左右退下,并关上了凌烟阁的门。 我对着皇帝作揖行礼道:“见过陛下!不知陛下深夜召见,所为何事?” “柳隐士慧眼如炬,小先生果真做到了。”皇帝一边转身,一边对我说道。我还没来得及吃惊,皇帝又说:“当初小先生想上凌烟阁,如今置身此中,有何感想?” 我看着眼前二人,有种想上前将他们揍一顿的冲动。但很快我就冷静下来,寒心地苦笑道:“呵呵···在陛下和师父面前,我不过是一颗有点用的棋子罢了。曾以为帮陛下走到这一步,我当可在此忝居一席。直到昨日,我才看明白,一切都是二位的手笔。身在此处,看着眼前的一幅幅画像,更明白为何我成不了君。看来此生我注定是非君亦非臣了。我猜今日陛下招我至此,也不是为了让人给我画像吧?” “不可这样说,若没有小先生的筹谋和萧家财力支持,朕绝走不到今日这一步。小先生和萧家,还是有功劳的。”皇帝对我答道,随后话锋一转:“只是先帝在驾崩前,拉着朕的手,要朕起誓,绝不可用你。故而,往后···只能与小先生,隔墙相望了。今日请你来此,也算入了凌烟阁,朕未负你。还望小先生体谅朕心,不可有怨。” “不敢!草民如草,随风摇曳,随日荣枯。风起风息,草何言哉?日落日升,草何功哉?”我赶忙恭敬地回道。 皇帝又问我道:“小先生,临别之际,可有什么要与朕说的?” “在下布衣之身,本不该多言。但既然陛下问了,在下斗胆请陛下许我几个诺言。”我恳切地说道。 皇帝马上答应:“好!阁下请讲!” 随后,我对着皇帝说出心里话:“一是,今后望陛下善待百姓,减轻税赋。二是,待河湟收服之时,望陛下赏罚分明。三是,待朝局稳定,望陛下肃清吏治,革新除弊。四是,望陛下消除阉患,切莫重用阍寺。五是,望陛下驱逐方士,不可迷信道佛。六是······” “小先生还是提些切身所求吧!”没等我说完,皇帝打断我,说道。 我突然意识到,这是他的江山,有柳泌在,他自然会去做这些。在思忖片刻后,我跟他提出了自己能够想到的几件事:“既然陛下开了金口,在下提几件事,恳求陛下应允。一是,望陛下处决饶阳公主,严惩刺杀金堂长公主及其驸马的凶手。二是,望陛下善待先帝子嗣,优待李太尉。三是,今夜之后,在下将劝萧府退出长安,望陛下切莫针对萧府。四是,望陛下为甘露之变中罹难的百官平反。五是,望陛下允许李磎参加科考。他还是有些才能的,当年与我一同被禁,实在让人扼腕。仅此五求,再无其它。今夜过后,在下将远遁江湖,永不涉足朝堂,请陛下安心!” “既然小先生明白,朕就不必多言了。望你信守此诺!江湖广阔,小先生会更自在,也不算委屈。”皇帝说罢,转过身去,下逐客令道:“今日就到此吧···小先生,往后好自为之!” 我遂对他再次作揖,接着被柳泌送出凌烟阁。出了凌烟阁,柳泌支开跟随的宦官后,让我陪他走走。我们踱步来到太液池旁,他环顾四周,明确四下无人后,才开始与我说话。 “在萧坤来长安时,你就该看清一切的,为何到昨日才反应过来?”柳泌望着太液池,问我道。 我笑道:“呵呵···大概我终究无法达到师父的要求吧。从来不都是如此么?” “其实,你已经快要成为,我想象中的样子了。”柳泌看着我说道。接着他又扭过头去,问我道:“今日一别,不知何日再见。你有何想与为师说的吗?” “我想知道,这一路走来,有哪些人是你安排的?还有···你究竟是谁?”我问他道。 柳泌反问道:“而今尘埃落定,还有必要知道这些吗?” “如果一定会死,我想死个明白。”我答道。 柳泌听罢,过了半晌,才开口说道:“你不会死,放心吧!至少在为师活着的时候,你死不了。既然你想了解,我便全都告诉你。你知道不良人吗?” “知道,不是已经解散了吗?”我皱起眉头,回道。 柳泌接下来说的话,彻底震惊了我:“没有解散,只是隐匿了起来。自从‘例竟门’成立后,不良人被驱散。但那只是明面上的,实际上不良人一直都在,肩负着护卫李唐的责任。为师,便是这一任不良帅。你遇到的很多人,小猴子、老乞丐穆楚、严从法、赵归真、刘玄靖等等,都是不良人。还有吟风楼掌柜赵秦、三曲阁掌柜梁冕等,也是···知道了这些,我想你应该能看清楚了吧?” “清楚···我在天香楼被灌醉,因此错过开考时辰,就是你安排的。否则天香楼掌柜再次见到我时,不会那般慌张。后来在归途中被抢劫,应该也是你所为。再到与萧秀相遇,进入萧府,去白马寺遇到光王···在山上的时候,你一直告诉我,隐德为帝王必不可少之物,就是为了让我选择光王吧?之后入长安,刘玄靖一直在监测我走到哪一步,赵归真则在必要时相助,还有那些隐匿在长安的不良人···一切都说得通了。当初我就疑惑,为何崔鸿会恰好出现在长安?看来也是你在博陵助他当上崔家掌令人,才会促成他赶来长安。”我思索着,细细数着,心中苦闷且无奈着。 柳泌点点头,说道:“嗯···如今,你可以将卢弘宣的那本记事册给我了。” “你需答应我,不得对萧府做过分的事。”我从怀中拿出那本册子,捏在手中,提出自己的条件。 柳泌应道:“我答应你!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我只是不明白,你既然有这么多人,为何还要让我来做这些?暗中引导,万一被我察觉,就不怕我撒手不管吗?”我将册子递给柳泌,继续问道。 柳泌却笑道:“呵···人其实与驴没什么区别,总是很愚蠢,在眼前挂一根萝卜,无论负重多少,都会不辞劳苦前行。至于被你察觉···事情只要做得合情合理,没有人会觉察到,自身在被人左右。人们只会努力将事情往合理的方向去想,而不会懂得,合不合理,也是某些人说了算的。” “萧坤在哪儿?你想对他做什么?”我知道自己在他眼中,实在微不足道,于是便问起了此刻我最关心的问题。 柳泌没有正面回答我,反而说了些莫名其妙的话:“他有他自己的使命。无论身在何处,他都要去走自己的路。” “他还只是个孩子,不该被我牵连。你究竟与他说了什么,让他这般信你?”我有些愤怒,却又有些无奈,只剩下哀求般的质问。 “你不信我吗?”柳泌再次看向我,问道。我没有回答,柳泌又转过脸去,看着太液池,继续说道:“是啊···你从未信我。你与旁人都不同,怎会信我?可惜他与你不一样······” “有何不一样?”我反问道。 柳泌没有看我,意味深长地回道:“人们信了什么,就会被所信之物奴役,很多时候这件事发生在不知不觉间。也有人会反思,但思索之后还是会去信一些东西,这时就看自己是否愿意被其驱使了。至于对错,只取决于是否合乎时宜,合则对,不合则错。我在做的事,就是我相信的事。萧坤信的,也是他在做的。你却不一样,你想掌握一切,所以什么都不信。可惜你做不到,终有一天,你也会有你确信的东西,并去做你该做的事,完成你的使命。” “那我该信什么?”他将我说糊涂了,我只好追问道。 柳泌还是用方才的口吻,对我答道:“这不该问我,该问你自己的内心。你曾说你相信追寻天地间真相是有意义的,那就去做你认为对的事情便好,无需去想该信什么。如果想了,你会发现自己还是逃不脱原来的路。就像你身而为人,便不可能去做鬼神的事,也摆脱不了自身的历史命运。世间万物皆有其自身的道路,我们可以探知其中规律,也可根据规律改变万物,使之更利于我们自己,但不该去破坏万物自身的规律。一旦规律被破坏,便会带来无法预知的事情,也会带来超出天地可承受的恶果。天地灭,人必灭;天地不灭,则会自行修正,最终让世人自食恶果而灭亡,天地依旧回归正道。故而人不可自臆为神,胡作非为必招致灭亡,唯有谨小慎微,自觉自律,方能长久。” “所以天地不仁,亦不恶;圣人不仁,亦不忍。世间之道,天地与万物圣人百姓刍狗无异,有生有灭,有始有终。既如此,人将何为?”我再问道。 柳泌依旧不紧不慢地回道:“知其道路,循其规律,法其自然,以求长远。生死皆是自然,生不喜,死不悲,识天数,知己命,可谓圣人。不忧生,不惧死,明大道,言有止,可谓智者。生其生,死其死,尊先贤,启后世,循循善诱,谓之仁师。倘若有一日众人皆为智者,不重生死,不图功利,乐于道,心无忧,齐力向善,纳欲于智,无君无臣,天下共理,则人可始称智人。当此之时,宇内大同,永止刀兵,实乃万民之选,犹如饮食,习以为常,微不足道。而后知其生,从其事,行其命,安其死,人无内耗,谋求共进,可得长远。” “你见过郭靖节?”我担忧地问道。 柳泌回道:“没有···只不过,他与我不谋而合罢了。你放心,我不会对他做什么。他···还是留给你吧!” 听到他这样说,我心中稍安,接着继续方才的话题:“何谓知生?如何安死?” 柳泌听罢,抓住我的肩,用力一推。我猝不及防,还没反应过来,就已跌入太液池中。我浮起来,看到柳泌冲我摇摇头,随后转身离开。 我划到岸边,爬上岸,追上去,问道:“为何?” “你今日很蠢!”柳泌不看我,有些不屑地说道。 我很生气,追着说:“你还是未回我!” “该回的,都回了。方才你已知生,亦知死。我听见你入水的时候,还叫了一声。那一刻,你可曾闲思生死?我只见你在感知过程而已,这便是最好的。最好的生,最好的死,也不过如此,感知此刻,不悲不喜。”柳泌边走边说。 我站住,看着他说道:“故而,知其生,安其死,便是,生其生,死其死。” 柳泌转身,看向我,嘴角扬起,回道:“你终于又成了你!” 随后柳泌又转身迈步,我对着他背影,追问道:“那何谓‘从其事,行其命’?” “别问我了,为师也所知不多。今后你有大把时间,好好参悟心中疑思。望再相见时,你已不再有那些愚蠢的问题了。”柳泌边走边答道。 看着他手中拿着册子走远,我没有再追上去,因为不需要了。随后宦官过来,领我出宫。在宫门口,见到邓属和马车的时候,我再次体力不支,倒地不起,昏迷过去。 等到第二日醒来时,已经过了午时。班心在榻前,见我醒了,立马去铜洗旁拿手巾给我擦脸。待我擦好,来到火盆边坐下,班心又让人送来吃食。 我看着班心忙前忙后,一直愁眉不展,边吃东西边问他道:“姑娘遇到什么难事了吗?” “不是我,是你!”班心少有的阴着脸回我道。接着他坐下来,继续说道:“你知道为何连着两日,你都会昏倒吗?” 我咽下口中食物,追问道:“为何?” “因为划破你手臂的刀淬毒了,你的伤口上有‘鸩酒’残留。大夫说,由于‘醉梦令’的毒性化解了那些‘鸩酒’的效用,才会让你没有被‘鸩酒’的毒性所害。加上你体内还有一股浑厚的内力,抵消了这种化解带来的损伤,才让你看起来与往常一样。否则,无论是‘鸩酒’的效用,还是‘醉梦令’化解‘鸩酒’带来的损伤,都会让你在刀划破手臂后,立刻昏迷不醒。你的两次昏迷,都是由于太过劳累,造成内力不足,从而昏倒的。大夫还说,若是这几日,你再到处乱跑,保不齐又会重蹈覆辙。”班心一边捣鼓自己的茶具,一边冷冷地对我说着。 我低头吃着碗中食物,回他道:“不会再有机会乱跑了······” “可惜你不得不‘跑’了···今日一早,宫里来人宣旨,说是封你为‘庆国公’。但是却说,这封号和爵位,不许你公诸朝野。并且敕令,要求你三日内离开长安。他们还送来了不少金钱珠宝,足足有十箱子。”班心还是很冷淡地说道。 这次换成我皱眉了,我看着碗中还没吃完的食物,冷笑道:“呵···陛下终究是不放心啊!” “小先生,事已至此,你无需多想。无论是后悔、懊恼、委屈、或者愤慨,都于事无补。长安是待不了了,不过这个地方也没什么好留恋的,水也不好,人也不好,索性就去洛阳吧···这世间很多事,虽结局不如意,但只要倾尽所有努力过,就无需遗憾。决定结果的东西太多,须知胜败乃兵家常事,可以自宽。王莽兵败昆阳,非谋不当,将不勇,兵不利,器不锋,粮不足,实为天不允。纵然你不信命,也不信天,但应该明白要顺势而为。余生还很长,洛阳非归宿,或是新征程也不一定。”班心虽言语冷淡,却说出了很宽心的话。 “谢姑娘劝慰之言。”我放下手中竹箸,看着他,轻松地笑道:“呵呵···不过我已不是当初那个莽撞之人,请姑娘放心!人经历过生死以后,再去看所谓成败、功名,就不会诛求无已了。只是对萧家,难免心生愧疚,未能帮他们达成所愿,还有可能让他们受到牵连。” “你无需这样想···萧家和二公子,从来都不是为了一点蝇头小利,才相助于你的。同样,也不会因为你未能实现当初承诺,就责怪于你。他们的格局,比你想象的,要大。所以,小先生,你也不可太小家子气,会让他们笑话的。”班心继续劝我道。 我点点头,再次拿起竹箸,吃起来。我边吃边在心中感慨道: 狂歌大笑今朝月,盛世难容楚客忧。 一枕清宵空自度,三更热泪此生休。 第一百二十八章转移 “棠榦不该被陨功,危邦此后谁与共” - 我正埋头吃着,听到萧秀的声音从远处传来:“这件事不得声张,你让三娘赶紧离开,直接去萧赐那里,这段时日不要露面。另外,让长风叔按照预先准备的,将出城路线疏通好。隔壁院子记在米行曹嘉名下,让他去那边等着。还有···让简行、简从兄弟二人,随时候命。” “诺!”应答的声音,已经到了门口。 我抬头望去,只见一个仆人在门口对萧秀行礼后,就匆匆离去。随后,萧秀跨步进门,朝我走来。 我笑着问他:“呵呵···遇到什么天大的事了,让萧兄这般神色紧张?” “也不算天大的事,不过是刚刚得到一个坏消息。”萧秀一边落座,一边回我道。 我忙问:“昨晚的事,想必‘鬼影’已经告诉萧兄了吧?难道能比昨夜还坏吗?” “呵呵···那确实没法比。只不过是皇帝与饶阳公主达成交易,要取尚兄性命罢了。”萧秀笑着答道。 这下轮到我犯愁了,接着问:“他们···达成什么交易了?” “皇帝除掉你,换取饶阳公主带领宗亲和外戚对皇帝的臣服。这件事对皇帝来说,百利无害,他已经欣然应允。”萧秀回道。 我放下手中的竹箸,苦笑道:“呵···饶阳公主给了陛下一个‘圣明’的借口,他当然不会错过。” “那尚兄有何打算?神策军里的王宗实和王茂玄,已拱手听命。枢密使刘行深和杨钦义,也大致掌握宫内情况。只要一声令下,长安尽在掌控,皇帝没有机会。”萧秀很平静地对我说道。 我皱眉看着他,同时想着这样做的后果。随后我摇摇头,对萧秀说:“萧兄,我说过,除非万不得已,否则我绝不会做那样的事。如今还没到绝境,柳泌昨日许诺,不会让我死。我信他,他一定能拦住陛下。不过,为防万一,过会儿,我还是去‘吟风楼’等结果吧。” “柳泌的话,未必可信。不过,我料到尚兄不肯,所以另做了打算。隔壁的院子。我已经在杜家出事后,买下来了,并且屯了三年的粮,足够应付一阵子。在车马院就有密道,可以不动声色过去。等尚兄吃完,就先去那边。我在此将一些琐碎的东西收拾安置好,也就过去了。这边···就留个空宅给皇帝吧!”萧秀对我说道,看起来早已胸有成竹。 我想起方才他在门口跟仆人说的话,遂问道:“简行、简从···萧兄是否想将他们留在此处?” “留一个就行了,到时候让他们自己决定吧。如果不留,皇帝不会安心的。好在他们与尚兄长得有几分相似,等皇帝的人来的时候,在这屋内放一把火,烧毁一半面容,旁人就分辨不出了。尚兄不必有何不忍,这是他们的荣幸,也是他们的宿命。”萧秀依旧平静地说着,只是我却听得毛骨悚然。 我忙反驳道:“没有谁应该替谁去死,这不是他们的宿命,更不是什么荣幸!这是残酷无情!你不能这样做。他们也没必要留在这里。我不见了,陛下便无计可施。待会儿就将此处点燃,等陛下的人过来,直接说我已**而亡,只剩一堆灰烬。无处考证、无迹可寻,陛下和饶阳公主也就只能作罢。三年,足够让他忘了我。我在隔壁院子,不出门便是了。” 在我说话的同时,邓属进来坐下。班心给他递上茶水,他放到一旁没有喝。等我说完,邓属便忙着与我们说道:“先生、二公子,方才萧赐那边传来消息,陛下派金吾卫大将军郑光,夜间带人来万金斋。不过萧赐说,这个消息并非他探听所得,好像是郑光故意在他面前说漏嘴的。郑光将如此机密的事说漏嘴,难道是为了试探萧赐?” 我摇摇头,答道:“不会···这不是试探,是有意相助于我。如果是试探,倘若我因此跑路,他们就再也抓不住我,岂不是得不偿失?为了试探萧赐,而放跑我,这不用想,都知道不划算。” “既然郑光有意示好,尚兄就不用纠结了,今夜没人会出事。就按照方才尚兄谋划的,过会儿等我们都去隔壁了,在此处放一把火。之后的事···我想,郑光会帮我们的。”萧秀对我说道。 我点点头,算是应允了。接着萧秀和邓属就各自忙去了。班心唤人来将碗箸收走,之后他也忙着给我收拾房间。我让他先去收拾自己的东西,他却说自己没什么东西,不用收拾。 约莫一个时辰后,萧秀过来说隔壁已收拾好一间屋子,要我先过去。我见房间内的东西都整理差不多了,该装的也已装入箱子,只等着搬过去,便同意了萧秀的要求。班心说要去收拾自己的东西,所以没有与我一起过去。 从车马院的密道,来到隔壁院子。萧秀将我引到一处,已粗略收拾干净的屋子后,就又出去忙了。等到黄昏时分,仆人将东西都搬了过来。随后,我仔细检查了那些从万金斋搬过来的箱子,生怕落下了什么重要物件。我将箱子里的东西清点了一遍,好像都搬过来了,却又总觉得自己忘了什么。 等我走回座位,刚坐下的时候,猛然想起,少了马新莹给我的手炉。我忙再次起身,跑到那几个箱子前,又检查了一遍,确认真的少了手炉。可我明明记得,在走之前,我已将手炉放在了箱子最上面,怎么会不见了呢?难道我记错了?那手炉,我连睡觉都放在床头,怎么可能忘记装进箱子呢? 我一边找着,一边嘴中嘀咕着:“不可能啊,去哪儿了呢······” “先生在找什么?”邓属的声音从门口传来。 我抬头,看到他走进来,忙对他说道:“新莹给我的那个手炉不在,可能还落在万金斋。” “什么?我就是来告知先生,那边刚点着火。”邓属对我说道。 我听罢,焦急万分,慌了神,自语道:“这可如何是好?我···新莹最爱惜那手炉了,我日日都放在枕边的,若给弄丢了···我···怎么办啊······” “先生别急,我再过去一趟。”邓属见我这般模样,立刻对我说道。 我知道再过去的风险,忙阻止道:“别···邓叔,别过去了,太危险!” 可是我话还没说完,邓属就已经跑了出去,边跑边回我道:“先生放心,没事的!” 我看着他的背影,心一下子揪了起来。我盼着他能毫发无损地将手炉寻回,可是心里又十分担心。我担心手炉寻不回来,更担心他出什么事。为了一个手炉,而让他出事,实在是不应该。可那手炉是新莹的···此刻我心中七上八下,忐忑不安。 我来到门口,望着隔壁院中的大火照天,在听到一阵人声和马鸣后,突然就觉得体力不支。我吃力地扶着门,缓缓坐下,倚靠在门框上,很快就闭上眼,人事不知了。 等我再醒来的时候,扭头就看到新莹的手炉放在枕边。我赶紧拿起手炉仔细检查,生怕有损坏。见手炉没有磕碰后,我才将手炉放到枕头的另一边,自己缓缓支撑着坐起身。我摇了摇头,去去睡意,然后掀开被子,独自穿好衣裳。 趁我睡着,这屋子已经被人布置得,跟万金斋我曾住的那间一样了,还是那样的坐席,还是那样的香炉,还是那样的案几、凭几和屏风······ “小先生今日醒这么早!”没等我落座,班心从门口进来,手中端着鱼洗,肩上搭着手巾,边走边说。 我抬头看着他,问道:“姑娘为何将手巾搭在肩上,放鱼洗沿上不就好了?” “叠好放鱼洗沿上,沿太窄,我怕手巾掉落。如果一头放鱼洗中,一头放外面,我怕会淋水。如果全放鱼洗中,水较烫,不好拿出来。好在手巾是干的,放肩上挺好。”班心将鱼洗放到案几上,回我道。 我笑道:“呵呵···姑娘真实在。若是珠玑,他绝不会做这样不太雅观的事。” “我就是个粗人,粗人更重实用。为实用可以不要雅观,若为了雅观而忽视实用,往往是要付出代价的。那些高雅的事,就交给不计代价的人去做吧,我可做不到···再说,在此处,还要什么雅观?又没旁人看!”班心一边没好气地说着,一边将肩上的手巾湿了水,拧干后递给我。 “姑娘说得是!”我微微一笑,应承道。 随后我接过手巾,擦了擦脸,再递还给班心。他阴沉着脸接过手巾,一句话没说,将手巾扔进鱼洗,俯身端起鱼洗就出去了。 班心走后,我看了看他的背影,又看向窗口。这窗户没有了纱布的阻隔,窗外也没了那颗赤松,只剩一片乌云密布的天空,像是要下雨了。春夏相交之际,雨总会频繁些。 等班心再回来的时候,他给我端来了吃食。他将吃食放在我跟前的案几上,还是不说一句话,紧接着就去窗边准备关窗。 “有劳姑娘了!”我对他客套道,只是他依旧没搭理我。 我尝了一口吃食,有些不对味,不是三娘的手艺。接着想起昨日萧秀说的话,才想到三娘已经去萧赐那里了。随后我边吃,边问班心道:“姑娘,昨日我昏倒后,诸事可还顺利?萧兄和邓领卫呢?” “你还知道关心他人?你可知,昨日为了那手炉,此处险些暴露?邓领卫的手都烫伤了!”班心讽刺地说道。他关好窗后,来到一旁坐下。 我急了,忙问:“那他人呢?伤得如何?” “已经去天香楼找大夫了,二公子陪着去的···等你?哼···伤口烂了都甭想等到。你就会事后诸葛!”班心怼我道。 虽然班心的话,很难听,可也说的是事实。我没去想着生气或自责,只顾点点头,又问他道:“昨日到底发生什么了?怎么会如此严重?” “昨日邓领卫为了寻回手炉,闯进烧着的屋子。手炉是被抢回来了,可他的手也在屋子里被烧伤。在他从密道回这里的时候,匆忙间没有将密道的入口关严实。后来被金吾卫发现,并上报给郑光。好在郑光有心相助,他将车马院一把火烧了,并对外说,你就在里面,已经**而亡。”班心一边侍弄起那些茶具,一边回我道。 我咽下口中食物,自问道:“郑光···他为何会帮我?” “你好好吃你的,想那么多干嘛?知道他相助,在心中感激便好,何必问那么多?对于暂且没有办法弄清楚的事,无需多想,多想也是自寻烦恼!”班心看着我说。 我看向他,也无法反驳,只好点点头,接着乖乖吃东西。 中午的时候,萧秀戴着斗笠,穿着蓑衣回来了,但只有他一人,不见邓属的身影。 我见状,便问他:“萧兄,邓领卫呢?听说他烫伤了,伤势如何?” “尚兄不必担心,他只是手烫伤了,已经上了药,歇个把月就好。”萧秀取下斗笠和蓑衣后,边坐下,边回我道。接着他说了一件,我不愿意听到的事情:“对了,尚兄,今日有件事,不得不跟你说一声。饶阳公主被放出来了,而且允许他重新招回青衣卫。” “此事虽在我意料之中,但却是我无法忍受的。萧兄,如今虽已断了光耀之途,但还是想恳请仁兄,帮我除掉饶阳公主。我知道,这样做,凶险万分,而且毫无名利可图。只是,金堂长公主已死,我曾答应他的事,不能就此作罢。还有,青州冤死的百姓在天上看着,‘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不能成为一句空话。让饶阳公主逍遥法外,我做不到···”我悲痛而沉重地对萧秀恳求道。 萧秀立刻答道:“替天行道,只为忠义,何须图报?尚兄想如何做,只管说便是!” “仁兄大义!那我就直说了,我想让鬼影扮成青衣卫,去宫内刺杀陛下。当然不是真的刺杀,只是吓一吓,留块青衣卫的腰牌给陛下。剩下的事,交给陛下去做。我就不信,他那样多疑的人,会在此之后,还留下饶阳公主。”我恶狠狠地说出心中谋划。 萧秀没有多说什么,立刻答应道:“好!我这即去安排。” 随后我站起身,与他行礼道别。 不出意外,第二日就传来让我满意的消息。皇帝大怒,命马元贽查抄饶阳公主府,青衣卫尽皆遣散,并要求饶阳公主去道观修心。皇帝还顺道将谋害金堂长公主和驸马的直接凶手都找了出来,绳之以法。有不良人相助,我并不奇怪皇帝能在这么短时间找到凶手。当然他这样做也绝不是为我,只不过是为了稳定宗亲和外戚的情绪而已。 我以为事情尘埃落定,想将未做完的事,都做完。于是我让萧秀找朝中六部的几位大员,极力促成重审“吴湘案”和为“甘露之变”中被害之人昭雪等事。不过我没想到,这样做,却让我在一天后,懊恼不已。 一日后的夜里,萧秀给我带来一个让我意想不到的消息。 “尚兄,今日白敏中对皇帝说‘吴湘案’疑点重重,让皇帝重审。皇帝同意了,并赞扬白敏中用心政事,遂任命白敏中同平章事。”萧秀对我说道。 我皱起眉头,问道:“陛下真是急不可耐,尚未亲政便行此举,难道就一点都不顾及情面吗?” “自古帝王,哪个不是孤家寡人?相比于情面,他们更看重权利。李太尉挡了道,恐是免不了被贬的命运了。其实那日册封大典完毕,皇帝就曾对内侍说,每次李太尉看他,都让他毛发洒淅。只不过当时我见尚兄身体不适,不想让你烦心,便没有与你说。另外,也是清楚,即便说了,无论做什么都改不了结局。”萧秀接过话,对我说道。 我望着门口,有些无奈,自言自语道:“是啊,就算知道了,又能如何呢······” “一朝天子一朝臣,从来不都是如此么?尚兄不必为李太尉伤怀,你也不曾料到,最后的结局会是这样。倘若任何事都能看透结局,人世间就太无趣了,也就不会有许多遗憾和后悔。都说福祸相依,其实无论是福还是祸,皆无需看得太重。你想想,倘若在八十岁时回忆当下,还会觉得此时经历的这些事,有多不得了吗?我猜那时,你只会报之一笑,就像你现在回忆小时候抠脚趾一样。”萧秀耐心地劝着我。 他的话,把我逗乐了。我遂笑道:“呵呵···我才不会抠脚趾!萧兄的比喻倒是清奇,不过仔细想想,也有点道理。任何事,过了许多年后,再回头去看,就不会像发生时那么困惑人心。无论好的、坏的,只要还能记住,都变成了珍贵的回忆,往往不再去纠结得失和对错。” 说完,我看着萧秀,叹道: 千载人参金万两,十年陈醋苦犹香。 何须细看当前事,回首今夕一笑藏。 第一百二十九章话别 “何必人人知我意,可同日月鉴心诚” - 三天后,四月朔日,皇帝亲政。第二天,就传来李德裕被贬谪的消息。 “尚兄,今日皇帝已下令,将李德裕外放为荆南节度使。虽同时给李德裕加授了检校司徒、同平章事,但明眼人都能看出来,这是想将他排除出朝堂。”萧秀刚坐下,就有些不忿地对我说道。 “呵···虽知道会是这个结果,但没料到会这么快。”我冷笑一声,感慨道。接着我又问萧秀:“亲政第二日就急不可耐地清扫李德裕,我想,不会只有我一人对此感到吃惊吧?朝中大臣有何反应?” “据说很多人都惊愕不已,不过却没多少人敢站出来说话。倒是很多文人墨客愤愤不平,其中尤以国子监的学子们为盛。”萧秀回道。 我听到国子监,想起一个人,遂有些担心地问道:“白崇儒···不会又跳出来了吧?” “确是如此。白崇儒不仅到处说李德裕位重功高,却无辜外放,大为不公,而且还作了首诗,讽刺皇帝鸟尽弓藏。”萧秀皱着眉头,对我答道。 我听完,也不自觉地担忧起来,继续问道:“他作的什么诗?” “敬服夏草尚知恩,不弃冬虫已死身。 我笑人间多负义,一朝天子一朝臣。”萧秀对我吟道。 我听罢,悲悯又无奈地笑了笑:“人间多负义···呵呵,他还是老样子。萧兄倘若能拦的话,就不要让陛下知道这首诗吧。说到底,他也算个忠直的正义之士,大唐还是需要他这种人的。” “拦的话···怕是有些迟了。国子监那些学子全都知道此诗,还到处传诵。要想不传到皇帝耳朵里,恐为时已晚。”萧秀面露难色,对我说道。 为免他内疚,我忙安抚他道:“那就顺其自然吧···好在他父亲深得陛下信赖,就算陛下真为此恼怒,也会看在白敏中的份上,留些颜面。” “李德裕过几日就要离京,尚兄是否想与之见一面?”萧秀主动转移话题,问我道。 我想了想,点点头道:“见一面吧,毕竟他是因我才到今日这步田地,我需当面致歉的。即便有何抱怨,我也得受着。” “事不宜迟,那就今夜如何?”萧秀问我道。 我有些迟疑:“今夜?只怕陛下会派人盯着国公府吧?还是要筹划稳妥些,不能再给他带去麻烦了。” “李德裕每有不适,常唤我们‘平药堂’的大夫过去看诊。正好今夜,他约了大夫过去行针,疏通经络。并且时下是月初,月光微弱,即便是面对面,也看不清人脸。尚兄只需跟着大夫进去,就不会引人注意了。只是需委屈尚兄,扮个药徒,帮着提下药箱。”萧秀似乎做足了准备,跟我解释道。 我听他说完,就知道他早已安排妥当了,于是点点头,答应了。黄昏时分,有辆车过来接我。我披着夜行的斗篷,在萧秀和班心的注视下,上车奔去李德裕的府邸。 过了许久,等到地方下车时,天已经全黑了。我提着药箱,跟着大夫,一声不吭地进到府中。又在刘管家的引领下,去到李德裕的卧房。由于光线太暗,一路上,连刘管家也没认出我来。 直到在室内,灯光照在我脸上,李德裕看向我时,才认出来。李德裕吃惊地问我:“汝···竟得以幸存?” 我赶紧躬身行礼。李德裕一摆手,刘管家便出去,并关上了门。 此时,我才歉疚地对他说道:“晚生无能,连累国公,心中万分内疚,不求原谅,唯愿国公今后保重己身,切莫郁愤。” “呵呵···小子太轻看老夫了!”李德裕不屑地笑道。接着他话锋一转,问起我来:“汝曾言,要‘为世间可为之人,行天下该行之事’,如今事已至此,是否想过其他出路?就像当初老夫赠言,若是不限己身······” “国公慎言!”我打断李德裕,随后认真地对他说:“我曾说过,此生之志,安邦而已。即便当下我已不能显于世,也从未想过乱国害民。虽遗憾终生,却不敢罪于华夏。” “那今后,小子有何打算?”李德裕又问道。 “今后?”我还未细想过今后的事,但我早就在来长安之时,已有过打算。所以,我信口道出:“今后我想寻一静处归隐,安心著书,以启后世。太史公终其一生‘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我与他不同,我只想,前观五千年,后思三百载,晓大势之所趋,知利害之所在,尽毕生心血,献华夏微功,记一己之言,启天予之智,明长盛之道。待到书成,或也会‘藏之名山,传之其人’,但不求‘通邑大都’,惟愿能有人会其意,知其命,行其事,便无悔无憾了。” 李德裕捋了捋胡须,若有所思地说:“只怕未必会有其人···至于‘启后世’,小子以为,后世华夏,该当如何?” “先需严法于内,御敌于外,励民安邦,以成治世。”我不假思索地回道。 “依汝之见,治世之后,又当何为?”李德裕追问道。 我想了想,答道:“治世既成,该更进一步,教化四夷,使万邦归一,天下大同。当万邦皆明白忠孝仁义之道,乃家国长治之途,必会认真研习。只要认可我华夏先贤之智,明理知义,尚德识礼,自然就会明白,只有天下一家,才能永止刀兵。之后,明者自当归服,而不明之邦,强则弱之,弱则困之;富则穷之,穷则乱之;大则分化,小则瓦解;远则安抚,近则蚕食。待万邦归一,明者可同行,愚者可教化,而后天下顺服。再以法规治万民,理万物,决万事,使宇内大同,四海升平,盛世可期!” “何谓可期?”李德裕又问。 我回道:“若要实现盛世,必要开启民智。然在此之前,还需在愚昧中试探前行,需有很长一段岁月去理清思路,达成共识,先求真后明智。此中,去伪、避虚就十分不易。故而求真需多久,明智又需多久,便不是国公与我可目及的了。” “闻此言,老朽不免心生怆然。如太史公先见,‘此可为智者道,难为俗人言也’,恐世间无人可与之同行,亦无人能察之苦心。既然有生之年不可见,后人亦未必知,汝又何必如此?”李德裕捋着胡须,继续问道。 我看着他,有些释然地笑道:“呵呵···望能倾此一生,为后世开一把锁。至于会否有人推门而入,并非鄙人之责,故而勿用多想。一代人做一代人该做的事,不越于前,不落于后,可知足而乐矣!” 李德裕点点头,脸上也露出了笑容。我从未见他笑得如此安详,大概此刻,他也释然了。随后,他请大夫给他行针,让我去见一见李椅。 我行礼出门,门口的刘管家说李椅等候多时了。接着我被带到李椅的卧房,在幽暗的灯光下,只有李椅一人在屋内。刘管家关上门离开了,剩我和李椅面面相觑。李椅比上次见时,瘦了一圈,有些憔悴。我生出恻隐之心,他也眼神怜悯地看着我。 “你······” 我与他几乎同时开口,却又都戛然而止,随后看着彼此,一同笑了起来。 我等不及,也是他让着我的,我先开口说道:“子殊,你瘦了···让你无法按照自己的意愿活着,并且经历这些本不该经历的事,我很抱歉!” “人总要学会长大,没有谁能天真的过一辈子。等长大了才明白,很多事即便再怎么不愿面对,却依旧不得不去面对。那些快意恩仇、恣意洒脱,我虽向往,却不沉迷。除了那些向往,我们都有自己该做的事,不是么?所以,尚兄不必说抱歉。即便没有你,我也要长大,也要去做自己该做的事。”李椅真诚地回我道。 看到这样的李椅,我突然有些心疼和内疚,遂对他说道:“你是我见过最透亮的人,我希望你能一直保持这份透亮,不做违心之事,不发妄悖之言。能与你相交,是我的幸事!只是到了今日,我······” 我没有继续说下去,或者说没勇气面对此刻的他。 不过李椅很快察觉到了,他接过话对我说:“不用!尚兄,你不必对我感到有任何亏欠或内疚。父亲让我不要怪你,其实我从未怪过你。此生到今日,我经历过许多不幸和幸运。生在国公府,是我的幸运;从小便失去生母,是我的不幸;父亲不强求我入朝堂,是我的幸运;遭遇变故,又是我的不幸······曾经我也抱怨过、苦闷过,可后来想想,幸与不幸本就是福祸相依的事,谁又能给定死了呢?这世间有很多事,一个人是无法左右的。既然如此,那便顾好眼前人,做好当下事。剩余的,无需强求。我知道,尚兄你的心智、谋略、眼界都比我高,否则父亲不会如此待你。但有一点,一定是我比你强,那就是‘随遇而安’。你从来都不会这样做,就像你说你从不信命一样。你是个想逆天而行的人,事实证明,你确有这样的能力。我羡慕你,但不嫉妒,因为我清楚我自己,做不到你那样。所以我会做好我该做的事,也请尚兄务必做你自己,不要被他人左右。就如父亲所言,这世界踏入泥沼太久了,久到众人以为可以在泥沼中安眠。相比就此沉沦,他更想看到,有人能唤醒昏昏欲睡的世界,和无知无觉的众人。我也想看到那一天,所以若有一日,我了无牵挂,愿追随你左右,与你一起去开创不同的天下。就像你和靖节心中的,那样清醒、那样明智、那样真实的大同世界。” “不知还会不会有那一天,但我与你有一样的期许。此心不改,此志不改,倾尽余生,与君共勉!”我回他道。其实我心里清楚,无论自己多么努力,无论心中的火多么旺盛,现实是那些理想都已可望而不可求。我这样回他,只是想给他留一份希望,否则余生该很难熬。 之后我与李椅话别,他让我保重身体,我让他照顾好他父亲和自己。待我跟着大夫从国公府出来,刚进入马车,马车一动,我便眩晕,没了知觉。 等到我再醒来,已经是翌日午时,昨日的大夫和萧秀在我榻前守着,班心在一旁独自侍弄茶水。 见我睁开眼,大夫对我们说道:“醒来就好,看来‘鸩酒’的毒性已经全都被化解掉了。昨日晕倒,只是‘醉梦令’毒发,服过药就无碍了。先生、二公子,若是没有其他吩咐,属下就先告辞了。” 我无力的点点头,萧秀则接过话道:“你去吧,‘平药堂’事情多,就不留你了。” 随后大夫行礼离开。等他走后,班心将我扶起,靠坐着,接着去铜洗中拿手巾。 与此同时,萧秀对我说道:“尚兄,连薏将‘丽景门’的人都重新安置好了,他已动身回洛阳。另外,今日宫中传出消息,皇帝对内侍说,白崇儒既然这么爱挑错,往后若中举了,就让他去做个校书郎吧。” “呵呵···没有加害于白崇儒,便算是陛下开恩了。连薏能这样做,很好,相信他可以重新开始余生。”我有气无力地笑道,接着问道:“除此之外,可还有什么事发生?” “除此之外···”萧秀有些迟疑。 这时,班心一边将手巾递给我,一边对萧秀说:“昨日回来时,那大夫不是给二公子一张纸条么?” 萧秀听完,瞪了一眼班心,随后对我说道:“那件事,还是等尚兄恢复精神了,再说吧。” “无妨,萧兄只管说便是,我的身子···这么久,已经习惯了。”我回萧秀道,接过手巾擦完脸后,再递还给班心。班心接过手巾,就端上铜洗,出门去了。 萧秀有些无奈,便跟我解释道:“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昨日你们回来的时候,有人用箭绑了纸条射中车身。纸条上说,山中隐士邀你今夜去吟风楼一见。虽不知这山中隐士是谁,但他用这种方式相邀,想是不会加害于尚兄。但尚兄刚服药,身体不爽,还是过几天再去吧。” “山中隐士就是家师柳泌。他此时相邀,或有大事,我须得去一趟。”我认真地对萧秀说。 萧秀皱起眉头,但他没有再阻止我,只是应道:“好吧,我来安排,你过会儿吃些东西,之后好好歇息,等晚间与他相见。” “有劳萧兄了!”我感激地说道。 萧秀微微一笑,摇摇头说:“呵呵···你歇着,我就不陪你了,先去安排一下。” 说完,萧秀转身离开了。等到夜间,我在夏侯徙的陪同下,用王宗实的令牌,穿过坊门,到达吟风楼。在溯洄的指引下,我和夏侯徙直接向三楼走。不过在二楼的楼梯转角,我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在不远处饮酒,那人就是郭靖节了。 我转道,走向郭靖节。走近了,看到郭靖节坐在案几上,已喝得酩酊大醉,仆人和霜儿在一旁,并未加以阻止。我上前一把将郭靖节手中的酒樽夺下,皱着眉头,心疼道:“靖节,别喝了!” 我将酒樽放到一旁的案几上,随后对他身旁的仆人斥责道:“他都已经这样了,你怎不知拦着点?快扶他回府,好生照看!” 那仆人被我一说,才上前去搀扶郭靖节。 “别动我!我没醉!”郭靖节挥臂推开仆人说道。接着郭靖节才抬起眼,注意到我。他一手去抓案几上的酒壶,一手指着我,醉醺醺地说:“咦,这不是风月兄吗?你…你…不缩在你龟壳里呆着,怎么跑出来啦?不对···你不是···你不是······” “不是什么?什么龟壳?你喝糊涂了你!”我再次夺下他手中的酒壶,无奈道。 郭靖节突然大笑起来:“哈哈哈···糊涂有什么不好?人的痛苦,不就是因为太明白却又无法改变吗?越明白,便越会痛不欲生。” “你曾经想要的家国呢?难道不想去开创一个那样的天下了吗?”我皱着眉头,质问道。 郭靖节却又坐回案几上,冷笑道:“哼···国之所存,醉生梦死而已!你跟我都是醉汉,我醉了,做了个梦,很快就醒了。你比我醉地深,醉到现在还没醒。所以你总觉得自己是对的,感觉不到痛苦和失落。而我···却常常备受煎熬,只有不断喝酒,把自己灌醉,才能活下去。” “萧秀说你就算直面风雨,也依然会秉持本性,不染不妖。可惜他没料到,你竟被风雨折断了根骨。这么活着,有什么意义?”我气愤地对他说道。 郭靖节又去找酒壶,边找边对我回道:“活着,本就是没意义的!是你自己太把自己当回事,才觉得有意义罢了。万年前的事,我们都一无所知,你敢说万年后的那些小畜生们,能知道今日你做了什么?风月兄,你呀,太信‘万岁’这个念头了。或许也是没办法,可能这就是,你逃不过的宿命吧。” “当所有的执拗成为过往,岁月会理清对错。你还活着就很好,我素来不信命,你是知道的。但我一直相信,终有一日,这天下会成为你我想象中的样子!”我坚定地对郭靖节说道。 郭靖节找到酒壶,一边喝着,一边有些清醒地说道:“说来也是天意,遇见你就在这秦楼楚馆,今日又在。但愿你要的天下,不会始于此,终于此吧!” “人可以穷,但是不能没骨气;可以被打败,但是不能服输!如果自己心中没有正义和底线,没有羞耻心,一味地逃避和找借口,甚至安于享乐或自甘堕落,那这个人永远都站不起来,国家和民族亦是如此!我想要的天下,始于足下,也定会成于坚毅。”我再次夺过他手中的酒壶,对他继续说道。 他听完,在案几上哈哈大笑起来:“哈哈哈······” “倘若你厌恶虚妄,倘若你感到迷茫,不如就做个求真者吧!世间万物皆会改变,唯真实始终如一。真实如手所触及,如目所洞察,如心所明确。求真之行,孤苦无依,且无灯无岸。即便如此,求真者也从不气馁,虽前路漫漫,但我心恒坚!”我咬着牙,对他劝说道。 他听着我的话,已经醉得有些不省人事,随后我示意仆人将他搀扶回府。望着他的背影,我有些难过,又有些内疚,还有些气愤。 “哀莫大于心死,郭公子如此醉生梦死,着实让人心疼。”一旁的夏侯徙,突然感慨道。 我却不想沉湎伤怀,故意狠心地说道:“死又不敢死,活又活不痛快,世间悲哀大抵如此,我断不会允许自己变成他这样。” 接着我一扭头,朝楼梯走去。只是说完狠话,我心里的悲痛并未减轻半分,反而愈加浓烈,遂暗自吟道: 不等花开枝已断,人生何苦太仓皇。 东风一日重识面,万紫千红遍地芳。 第一百三十章逃离 “苦心孤诣盼人知,但愿此行非末路” - 溯洄刚领着我和夏侯徙到达三楼,赵秦便拽着我的手,往里面走。边走,他边跟我解释道:“没太多时间跟你解释,你已被金吾卫发现,不良帅无法过来与你相见,你二人先随我从密道离开。” 我们跟着他,来到上次我与萧秀座谈的那间屋子。在屋子的最里面,赵秦绕过屏风,将后面的墙推开,一个狭窄的楼梯出现在面前。我们跟着赵秦,从楼梯下去,又走了很长一段仅仅一人侧身才能过的窄道,最终到达出口。从出口爬出来的地方,是一间地窖,里面全是腌菜,气味呛人。 从地窖上来,我们终于可以缓口气。赵秦遂对我行礼,并说道:“小先生,我只能送你到此了。此处是宣阳坊一个卖腊腌货的铺子,金吾卫应该追不到这里。出了这里,就需要二位自行保重了。” “赵掌柜恩情,尚某感激不尽。客套话就不多说了,不知你们的不良帅可有什么话托你带给我的?”我直接问道。 赵秦回道:“不良帅让我告诉小先生,最好今夜就出城,明日只怕就出不去了。待小先生出城后,务必先去洛阳萧家。仅此两句,再无其他。” “我明白了···烦劳赵掌柜替我给不良帅带句话,希望他不要让我失望。陛下追杀我,我能够理解和宽恕,但请他让陛下善待百姓和萧家,否则我必不宁不休。”我很坚定地说道。 赵秦又说:“先生的话,我必转达。但不良帅还说,事皆前定,望先生仔细思量这四个字。” 我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之后对赵秦和溯洄行礼告辞,从那间铺子出来。 “先生,暗卫都去了吟风楼那边,在宣阳坊只能靠我们自己了。”在出门的时候,夏侯徙跟我叮嘱了一句。 我对他点点头,回道:“嗯!我们小心些,应不会有事。” 在夜色里,我与夏侯徙披着斗篷,快步走着,我们准备先回崇义坊的住处再做打算。等到达坊门不远处的时候,坊门前突然出现大队人马,正在往崇义坊而去。我与夏侯徙见状,忙停下脚步,伫立原处,往坊门那边看着。突然看到一个骑着高头大马的人,在坊门前督促队伍。 “郭仲文···先生,快走!”夏侯徙在我耳边说了一声,随后拽着我往反方向跑。 这时听到背后传来声音:“站住!抓住那二人······” 话音刚落,就有数只箭从我身边飞过。我们正跑着,前面一个巷子口,一人朝我们招手。没有多想,我疯了一般,跑进巷子中。在那人的带领下,我们钻进一个狗洞,然后拿木板堵住狗洞。等稳稳心神,我们在那人带领下,来到一处偏室。 在偏室的灯光下,我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飒爽英姿,面容冷峻,这人便是石琼了。他依旧披着那件殷红白裘领斗篷,身姿挺拔地在等着我们。待我们走进室内,我才认出那个领我们进来的人,就是石琼的侍女。 我上前对石琼行礼,道谢:“谢姑娘施以援手,在下感激不尽······” “尚先生无需客套,新莹姐姐曾跟我说过你。今日权当我报恩,你不必言谢。”石琼回礼后,打断我说道。 我点点头,接着说:“今日事危,我二人需尽快离开此处,无法在此逗留。” “当下金吾卫正在外面搜捕,等他们离开,你二人再出去。尚先生不必着急,先给你家护卫包扎伤口吧。”石琼很镇定地对我回道,接着他又对一旁的侍女说:“野焰,你在此处帮着包扎伤口,稍后金吾卫定会登门,我先去前面应付一下。” “诺!”侍女应道。 我听石琼这么说,立刻看向夏侯徙,才发现他左边的大小胳膊各中了一箭。箭射穿了他胳膊,但他没有来得及拔出箭。我看到这一幕,心中一紧,既感动又揪心。这才想起,方才逃跑的时候,夏侯徙一直在我后面。他定是为了护着我,才中箭的。 想到此处,我忙走到他身旁,扶他坐下,关切地问道:“夏侯兄弟,辛苦你了。这箭能拔出来吗?我不懂医,不知此时能为你做些什么?要不今日就先在此逗留一夜,明日坊门开了,我去找泽叔,或者让石姑娘帮忙找个大夫来。” “先生···先生不必担忧,这点小伤不碍事的,我自己就能处置。赵掌柜的话应该不假,若是今夜不离开长安,明日就出不去了。请先生放心,稍等我片刻。”夏侯徙回我道,接着他转向石琼的侍女野焰说道:“姑娘,包扎箭伤,你会吗?” “习武之人,岂能不会?你们在此等着,我去取些东西。”野焰说完,就出门去了。此时我才发现,石琼早已不见身影,应该是我扶夏侯徙的时候就出去了。 不一会儿,野焰回来了。我本以为,他取的是药物,却没想到他拿来了一块烙铁,和一个炭盆。 我不解地问:“姑娘这是作甚?” “不懂站一边去!”野焰毫不客气地对我说道。 夏侯徙安抚我道:“先生不必担心,拔出箭后,需用烙铁烫紧伤口,方可避免内腐。稍后可能会有些不适旁观,先生可去外面暂避片刻。” “避什么避,这点事都不敢看,算什么大丈夫?”野焰一边从怀中掏出小药瓶,准备着物件,一边小声嘀咕道。 “我本也没打算避!”我对野焰回道,随后对夏侯徙说:“兄弟放心,我见过世间很多恶毒和恶心的事情,再没有什么能让我看不下去了。更何况,你为我受伤,我为你的忠勇而感动,岂会有什么不适?在此处,我还能帮些小忙,就不出去了。” “既然如此,那我们开始吧!”野焰接过话道。 夏侯徙点点头,随后我们就开始着手拔箭。野焰将夏侯徙的衣裳撕开,然后仔细检查夏侯徙左胳膊上的两处箭。他没有去洗,而是任由血流着。他看了一会后,告诉我们,要先拔上面一根箭。接着在烙铁被烧红以后,野焰说可以开始拔箭了。 野焰先拔出夏侯徙手臂上面一根箭,夏侯徙咬紧牙关,面不改色。箭一拔出,野焰就让我将烙铁递给他,随后他用烙铁将贯穿箭伤的两头都烫了一遍。 夏侯徙紧紧咬着牙,不敢叫出声。他皱着眉,脖子上、额头上、手臂上都青筋暴起,用力忍着剧痛。 只是野焰没有停下,他紧接着就将另一根箭拔出,并将那根箭的伤口也烫了两下,把夏侯徙的胳膊都烫得冒烟了。随后野焰在烫过的伤口上涂了些药,并说不用包扎,只是给夏侯徙拿了新衣裳让他换上。 待这些做完了,等野焰收拾好屋子,我随口问他:“姑娘,你可知萧坤在何处?” “萧坤是谁?”野焰反问道。 显然他并不认识萧坤。我突然想起曾经邓属说的话,于是笑着说:“呵呵···没谁。那···你认识何坤吗?” “你也认识何公子?”野焰再次反问道。 “嗯,我与他是好友。只是许久不见他,不知他去哪儿了。”我回答道。 野焰想了片刻,再问道:“你···真的是何公子好友?” “当然!”我肯定道。 随后野焰对我说道:“那我也不能告诉你,何公子是我家小姐的!小姐说了,对谁都不能透露何公子去向。” 我看他坚定的样子,只好无奈地笑笑:“呵呵······” 这时,石琼回来了,他进门便说:“尚先生,金吾卫已经走远,马车也已备好,你们可以出发了。” “有劳姑娘!”我对石琼行礼道,接着看向夏侯徙,他已穿好衣裳,来到我身旁。 没等我问,夏侯徙主动说道:“先生,我无碍,现在就动身吧!” 我看着他,点点头。虽然心中不忍,可此时不得不有所取舍,只能暂且委屈一下夏侯徙了。接着我与夏侯徙坐上石琼备好的马车,我让车夫绕过东市,直接奔向延兴门。 在车上,我对夏侯徙感慨道:“好在这两箭只是射在胳膊上,并未射中要害,也算不幸中的万幸了。” “先生,有句话,我不知当不当说。”夏侯徙却对我这样回道。 我忙说:“没什么不当说的,夏侯兄弟有什么话,尽可直言。” “当时那么近的距离,如果他们真想射,不可能只中两箭。而且金吾卫今次居然没有入院搜查,按说口衔天命,无人能够拦住他们的,即便是石雄之女也拦不住。”夏侯徙对我说出心中疑虑。 我这才意识到这些,他说得确实在理,如果真的死命追捕,我和他都不可能逃脱。我不知其中缘由,只好先猜测道:“郭仲文欠我个大人情,或许他是有意放过我们吧。也或许,是二公子和长风叔料事于前,在金吾卫中安插了咱们的人。或者是有人不想我们被抓,故而施以援手。无论如何,我们暂且安全了。不过接下来的路,依旧凶险万分,你我还需处处小心才是。” “先生说得是,夏侯徙定护先生周全!”夏侯徙应我道。 我感动地冲他点点头,同时说道:“你也要周全!我们谁都不能有事!” 到延兴门时,东方渐白,夏侯徙拿出王宗实的令牌,说奉命出城办事。守卫不敢阻拦,直接放行了。等到出城以后,车夫与我们辞别,不再同行。我本想自己驾车,可夏侯徙却坚持由他单手驱车。 “先生,你就别劝了。我们在此耽误一刻,便多一分危险,还是赶路要紧!”夏侯徙固执地对我说道。 我皱着眉头,担心道:“可是你的手臂还有伤······” “这点小伤,不碍事。我家先祖乃是汝阴侯夏侯婴,曾给汉高祖驱车,我这算是家传的绝技了。先生放心,就算单手,我也能很好驾驭。”夏侯徙依旧坚持。我看着他,既无奈又十分感动。随后,夏侯徙继续催我上车:“先生赶紧上车吧,我们需快些动身。” 我知道当下的处境,于是不再与他争执,点点头上车了。 在去洛阳的路上,我们一路狂奔,直到午时才在一处酒家落脚歇息。夏侯徙说,这酒家是自家人,让我不用担心。只是酒家并不认夏侯徙,而且我们身无分文,在吃饱喝足后,夏侯徙只好将那块王宗实的令牌留给了酒家。只是这样做,为我们留下了隐患。 黄昏时分,我们的马车在一处山坳中,被一群人围住。我钻出马车,看到夕阳似血,照在每个人脸上,都很狰狞恐怖。 夏侯徙手中的刀已经出鞘,他警惕地盯着马车四面围过来的人,对我说道:“先生,你在车内坐好,外面有我!” 为了不碍手碍脚,我退回车内。随后马车突然奔驰起来,车后面兵器打斗声不绝于耳。但很快,一声嘶鸣,马车侧翻,我也跟着跌出车外。等我在尘土中睁开眼,马就倒在我跟前,血顺着马脖子里的长枪往下流。 我刚抬起头看向身后,已有四五人手握利刃杀到我跟前。在他们举起手中刀剑朝我砍来的时候,我以为我死定了,于是闭上了眼,等待死亡。 就在此时,却听得刀剑互搏的声音。再睁开眼,身前站着三人,将方才那四五人击退。定睛一瞧,这相助的三人,身材粗犷,手握锄头镰刀,皆是农人模样。但他们身上的衣裳,却有个共同特点,十分鲜明,都是上白下黑的粗布。 正在我看着身前众人搏斗的时候,身后传来一个沧桑的声音:“小先生,起身吧。” 我扭头,循声望去,只见一个老者,穿着与那三人一样衣裳,在我身后看着我。在他的身旁,还站着那个在延兴门外与我们分开的车夫。 “阁下是何人?”我一边问着,一边爬起来。不过在我爬起身的时候,脚一滑,又跌了个跟头。 那老者见状,笑道:“呵呵···小先生在长安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也未曾有半分慌乱,怎么此时,竟被眼前这小阵仗惊住了?你不是曾冒用我等名头么?难道···你竟不识得老夫?” “冒用···莫非你们是墨侠?”我问道。 这时车夫回我道:“世间无墨侠,凡墨家弟子皆称墨者。世人无知,方以‘侠’称之。” “无心冒犯,还请恕罪!”我忙诚恳地道歉,躬身行礼。 那老者大笑道:“哈哈哈···无妨,无妨!无知不是错,只是懒惰而已。传闻你便是‘天志所选’,本该有股子傲气的,想不到你却如此知礼,这很好!” “阁下谬赞,不知阁下可是墨家钜子?”我继续问道。 老者冲我点点头,他身旁的车夫跟我介绍道:“正是!这位便是钜子,连枝。” “得遇连枝先生,在下倍感荣幸。尚风月敬谢钜子搭救之恩!”我再次行礼道谢。 连枝看着我说:“你要谢老夫,老夫却要问罪于你。你为何要屡次假借我墨家之名行事?” “墨家世代替天行道,我亦是替天行道,既然是殊途同归,又何必在意用谁的名头?”我辩解道。 连枝又说:“墨家奉行‘兼爱’之道,不知小先生行的是哪条道?” “我所求者,世间真实而已。墨家曾经不也是如此么?”我回道。 连枝接着问:“何谓真实?” “如日升月落,如万物生灭,如胖瘦高矮···凡五感可知之处,皆为真实。探寻世间的真实面目,便是求真。你们墨家不也是认可“天志”和“非命”的吗?”我答道。 连枝此时有些不屑地说:“墨家不与世同,小子岂可妄言?” “鄙人浅识寡闻,但始终认为诸子百家皆有可取之处。只是不知为何,百家总互相排斥,彼此不容。为何就不能让世人取百家之真,去世间之虚呢?若墨家之学均为真实,毫无虚假,又岂会没落至此?”我反问道。 连枝有些生气地说:“没落皆因君王不容,非墨家之过!” “君能毁道,如何毁真?真与天地同生,却不与天地同灭。天地之力尚不能毁真,岂有凡人可毁之?既然如此,诸子百家又何必固步自封、画地为牢呢?真,本就存在,从来都不因人拒绝,就消失不见!”我接过话说道。 连枝却问我道:“小先生说这些,难道是想让老夫弃墨学,而追随你求真吗?” “我并无此意,墨学里亦有真,钜子无需弃之,也可求真。如我所言,真与天地同生,与万物同在。求真,只是出于对世间真实的向往和认可,是一种态度,不是道路。墨学里有很多因为这种态度,而发现的世间真实存在的规律,所以我一直都十分尊重和钦佩墨者。和钜子说这些,只是希望钜子能分辨墨学中的真与虚。待钜子分辨清楚了,自然知道该如何选择。我相信墨家定会在求真中,重新振作,并且不再排斥世间其它学说中的真实之处。”我对连枝说出心中的真实想法,心里盼望他能理解这些想法。 这时打斗声已经消失了,连枝若有所思的望向远处。我也转身看向背后,那三位墨者拿着各自农具,回来了。与他们一同来到跟前的,还有夏侯徙和邓属。他们二人正在互相帮着将彼此的刀擦拭干净,并插回鞘中。只是他们一个伤了左手,一个右手还吊在胸前,看到他们互相帮扶的场景,让我既感动又心疼。他们都是为我才受伤的啊······ “小先生的话,老朽会仔细思量。既然邓领卫追来,我等就不与你同行了。”连枝打断我的感伤,对我说道。 我对连枝和墨者们行礼告别。在他们转身离开的时候,我冲着他们背后追问道:“钜子,来日若家国危难,我该如何找到诸位?” “墨者生于中原大地,危难之际定当挺身而出。无需任何人提醒,墨者也会去完成自身使命。墨家不灭,华夏不亡!”连枝说着话,身影逐渐消失在黑夜中。 在我望着连枝背影时,邓属和夏侯徙也已走到我身边。邓属在我耳边感叹道:“他们就是墨侠啊······” 我看向他,借着月色,我能看到他眼睛里正迸发着羡慕和向往的光。大概那些人,才是邓属最想成为的样子吧。 这让我不由得在心中感慨道: 我望月悠悠,不知过客愁。 暖衣行有伴,月望我悠悠。 第一百三十一章愤慨 “挑尽人间毒恨语,不足彻骂卖国贼” - 在重新换了匹马,修整好马车后,依旧由夏侯徙驾车向洛阳方向行驶。我与邓属则在车内嘘寒问暖了一番后,聊起关乎己身的事。 “方才那些刺客是何人,邓领卫可晓得?”我问邓属道。 邓属迟疑片刻,回道:“那些人···身无异常,战力平平,似是普通盗匪,但也不排除是某些人在背后捣鬼。具体的,等回洛阳,我禀告老爷后,仔细查清楚了,再告知先生。” “看起来,那些人不足为惧。能查到最好不过,查不到也没关系。”我对邓属说道,接着问起旁的事:“萧兄还好吧?金吾卫有没有动萧府?” “二公子无事,连萧家在长安的铺子,也都安然无恙,请先生放心!”邓属很肯定地对我说道。 我怀疑地问:“这些话···不会是二公子教你说的吧?邓叔,你我相处这么长时间了,你可不能把我当外人,与他一起瞒着我。” “属下不敢,这些都是实情。先生若不信,我愿立毒誓!”邓属很认真地回我道。 我笑道:“呵呵···邓叔,我跟你说笑呢!哪有不信你啊,只是怕陛下要斩草除根罢了。” “先生放心,二公子早已与萧泽计划好了撤退的事。如遇不测,他们也定能全身而退。”邓属说道。 他的话,打消了我的顾虑,随后我便释怀了,聊起其它事来:“好吧,那我就不多虑了。对了,近两日,可有什么要事发生?” “我出发前,听说今日朝堂上,有个叫杨宜勇的,提议要引入蛮夷,填充人口,并且建议用唐妇勾引外邦人留唐,从而扩大街市买卖,形成万邦同国的盛景。”邓属回我道。 “盛景?我看是神经吧!”我听后,惊骇不已,压着火问:“那朝堂上就没人反对吗?” “有很多人义愤填膺的反驳,但那杨宜勇却诡辩说,大唐包容,当容得下万邦同国,四海共民,此举不仅可使国获利,而且是大势所趋···如此芸芸,反正尽是些无耻的话。”邓属说着,就有些不愿说了。 我气愤道:“哼!大唐可以包容,但不是毫无底线的包容!万邦同国?只怕会是万邦分国吧!‘五胡乱华’的教训何其惨痛,居然还有人提出此等祸国之言。四海共民?只怕你有意共享国,蛮夷未必肯归心!‘安史之乱’才过去区区百年而已,此人难道是个不读史的白痴吗?居然还提出要利用唐妇···真是个贱骨头!汉朝不得已才用女人来换喘息之机,汉武帝花了多大力气才一雪前耻。这个叫杨宜勇的,骨子里是有多卑贱混账,才会说出此等卖国之言?难道我华夏的儿郎都死光了吗?” “听闻此事,我也气愤非常,恨不能立刻屠了那厮。”邓属跟我说道。 我问他:“像杨宜勇这样的愚蠢莽夫,卖国之贼,怎会立于朝堂?难道他是像安禄山那样的夷狄之臣?陛下是什么态度?” “不是,说起来让人伤心,他居然是个汉人!因此更惹起众怒,在陛下表态之前,他就被有血性的六部官员给打死了。听说,还有为他辩解,与他同流合污的,一个叫罗天昊的小官,也一同被愤怒的众人给打死了。事后,陛下对此没说什么,算是默许了,并未追责,而且将那二人抛尸荒野,任由豺狼啃食。”邓属回我道。 虽然邓属说得血淋淋,我却觉得还是不解恨。我咬着牙,说道:“像这样卖国毁族之人,生当受万民唾骂,纵凌迟车裂不足以泄愤;死当入十八层地狱,烤其三魂、烹其七魄不足以解恨!陛下若纵容其人,采纳其言,就真是个无道的昏君了。好在陛下还知道轻重,明白身为华夏共主,当护华夏根基。华夏子民可拥立他,也可推翻他。若毁华夏,则国必亡!他若采纳杨宜勇的提议,相信不会再有几个华夏子民拥护大唐了。到时候必定一呼百应,炎黄子孙甘愿受战乱之苦,也要颠覆其国。蝼蚁之怒,可溃千里之堤,可亡无道之国!从暴秦到酷隋,青史所书,无不昭示一个道理,民愤虽微,聚可灭国。” “若陛下采纳杨宜勇之言,真的会毁了华夏吗?”邓属皱着眉头,心情沉重地问道。 我想也没想,便回他道:“杨宜勇之言,名为利国,实为毁族!纵观史册,我华夏之所以千万年屹立不倒,因为所有炎黄子孙都心有傲气。哪怕像‘五胡乱华’之时,国没了,这口傲气也依然在。因为这口傲气,才让隋文帝在掌权后立刻改回本姓;因为这口傲气,即便历经‘安史之乱’,大唐还依然能存国至今。足可见,华夏可靠这口傲气长存天地。有这口傲气在,可聚民心,可生坚毅,可凝国魂。但若是华夏被那些西域外邦之人渗透,必致傲气溃散,到时民心屈辱,人无精神,国魂消逝,炎黄子孙守家而不守国,国必不长久。国若覆灭,最苦的还是我华夏百姓。即便新国立,却再也无法将外邦人尽数驱逐,华夏必亡矣!除非新国之君,胆魄超神,凡蛮夷驱而不去者,尽皆坑杀,方可保华夏续存。然若遇蛮夷反抗,又将是一场浩劫,必流血千里,伏尸百万,其状惨不忍睹啊······” “哦···那岂不是再一次重蹈‘五胡乱华’的覆辙?”邓属感慨道。 我跟着叹道:“是啊···唯有护华夏,方可护国。打开国门让蛮夷涌入,是我此生听过最愚蠢的话了。” “如此看来,杨宜勇说出这些话,让他受世间任何酷刑都不为过。先生,若是你来处置此事,你真会车裂杨宜勇吗?”邓属问道。 我用低沉地声音,冷漠地回道:“倘若真交由我处置,我会先凌迟其人,再车裂其尸,与众人分食其肉,共饮其血,挫其骨,扬其灰,以解心头之恨。我还会掘其祖坟,令其先人知子孙之不肖;杀其父母,以惩不教之过;罚其亲近,以明不劝之责;灭其后人,以绝祸族之患。并且我还将书其罪行,传达四境;立其跪像,警示万代。不仅是杨宜勇,还有你刚刚提到的罗天昊,我都会如此处置。” “如此···会否有些量刑过重?”邓属有些疑惑地问道。 我却坚持自己,回他道:“非重惩无以止罪,非残酷无以禁行!唯有如此,方能真正做到以儆效尤。我知道邓叔心存慈善,但对这些意欲毁我华夏之人,不可心慈手软。让所有人都看清楚毁华夏的下场,心怀叵测之人才会噤若寒蝉,不敢妄为。我就是要让他们,连动这样的心思都不敢!即便被史书当成是商鞅那样的残暴之人,我也不改不悔。” “我知道,先生不是残暴之人。大概有多在乎,就会有多愤怒吧···先生只是对华夏,感情太深!爱之深,才会责之切。”邓属安抚我道。 我听到他说着自己不擅长的话,笑着问他:“呵呵···倘若我真这样处置他们,你会支持我吗?” “我?虽然我觉得有些残忍,但应该还是会支持先生的,毕竟我也是华夏子民。若是华夏毁了,每个炎黄子孙,都将无颜面对先祖,也无法对后世有个交代。国可破,朝代可换,但身上的血脉永远都无法改变。所以,倘若我连华夏都不维护,就真是个禽兽不如的千古罪人了。”邓属语重心长地回我道。 我释怀地笑着说:“呵呵···我们都不会是千古罪人!真要说千古罪人,杨宜勇和罗天昊那样卖国毁族、罪在今朝、遗祸千年之人,才会是被史书问罪、被万世唾骂的败类!” “先生,若是那些长安的外邦人赖着不走,该如何是好?”邓属问道。 我很惊讶他有此一问,不过想了想,还是将心中的话说了出来:“倘若真有大批外邦人赖着不走,先驱逐之,可去其十之三。对于赶不走的,找个借口令其互杀,杀一人方能活一人。此举势必会引起外邦人反抗,故而要抓其中作奸犯科者,当众屠之,以示决心。然后会有十之一,自动离去,并通晓八荒,莫入唐境,入则死。而剩下的人,将不得不互杀,如此余下十之三。对于余下的十之三,再使其与唐人一样服兵役苦役,征伐作战,如此可再去十之一。另外征收倍税,令其生存无以为继,又去十之一。最后生子则杀,生女方可留,且不得与国人通婚,通婚则皆死,如此可尽去矣。” “这样太麻烦了,先生可有一言之策?”邓属再问道。 我迟疑了片刻,回他道:“一言之策,今有一阴谋、一阳谋,邓叔想先听哪个?” “那就···先说阳谋吧。嘿嘿···”邓属憨憨地说道。 我遂回他道:“阳谋者,明收实驱。可颁一道安抚令,先允其留国,但需登记造册。再令其服兵役,讨伐母国。并明确告知,凡不战而降者、临阵脱逃者,皆斩其妻儿老小;凡诈伤不战者、死而不赢者,皆流放其妻儿老小;但若是攻下母国者,不仅可以接回妻儿老小,还可替唐治理其国。此为以夷伐夷之策,虽不周成,尚可实施。” “那阴谋呢?又该如何?”邓属接着问道。 我毫无保留地回他道:“阴谋者,人收天灭。可择一洼地,于水退时建城,于四周建堤,然后将所有外邦人安置其中。待到夏秋涨水之际,四周堤坝同时溃堤,莫说万人,就是几十万,上百万人,也绝无生还可能。此为天灾,任谁也难以指责什么。此策虽周成,却太过阴鸷,惨不忍施。” “先生觉得,是阴谋好,还是阳谋好?”邓属好奇地问道。 我回他说:“都不好!这两策,皆许可了蛮夷留下来,为破国之策。蛮夷如水库中的水,如果堤坝不严、不牢固,哪怕是开一个小口,也会被水流越冲击越大,最后堤毁了,堤坝下的国和族还能存在吗?最终只会造成堤毁国破家亡族灭。故此阴阳两策,虽能解一时之急,却会后患无穷。我最先说的那样做,虽然复杂了些,但步步为营,走得踏实。此谋既可解一时,也可绝后患,为上上之策。然此谋需有胆魄、有决心之人,方能实施彻底,大多数人宁愿选阳谋或阴谋,也不会选如此做法。因为大多数人都不懂,蛮夷外邦之人皆惧死,唯有让其不敢轻易的来,才能真正解决问题。” “先生需要我等促成此谋吗?”邓属突然这样问道。 我摇摇头否决了:“不用,如今西域外邦之人,在长安尚属少数,多为流动商贩,不足为惧。倘若有定居聚众过万者,方可实施那些办法。若容其坐大,则遗祸无穷,如此···我们这代人该怎么向子孙后辈交代?至于这些流动商贩,只要不作奸犯科,有助通商纳税,不必刻意驱逐。” “那···杨宜勇二人呢?需不需要我等让陛下顺着先生的意思,处置他们亲族?”邓属问道。 我想了想,依旧摇摇头道:“哎···算了,既然答应不再涉足政事,便不去做这些了。虽然陛下对我食言,我却不能言而无信,否则岂不真与他一样了?” “是啊,先生终究是不同的···”邓属感慨道。接着邓属又跟我说:“对了,先生,我来之前,萧泽告诉我,饶阳公主在道观遇到盗匪被杀。” “呵呵···道观里怎么会有盗匪?看来陛下也不算太没良心,至少这件事,他没有失信于我。”我笑道。 邓属却不以为然地说道:“陛下哪有良心?若非先生相逼,恐怕他也不会守信吧?” “话不能这么说,陛下若不杀,我也拿饶阳公主没办法。总不能让你们去杀吧?这个时候,岂不是会引火烧身?我可没那么蠢!再说,我苦苦相逼,只是让陛下提前动了杀心。就算我不逼,他也容不下饶阳公主,早晚都会除掉的。”我跟邓属分析道。 邓属点点头,随后不再言语。可能是前天刚服药,昨日到今日都一直未休息,所以即便马车颠簸,我依然在邓属不说话后,很快就睡着了。而且我睡得很沉,直到第二日午时才被邓属叫醒,下车入客栈进食换马。然后再出发,在第三日的午后才到达洛阳萧家。 刚下车,跨进萧家的大门,就见萧墨领着一帮人檐下等着我们。此时的萧墨面色严峻,眼神镇定,与我之前见到的模样,判若两人。我站在门口,对萧墨作揖行礼。萧墨也领着众人,对我躬身回礼。随后我才迈步往里走,萧墨也迎了过来。 “萧墨无能,让主公受惊了!”萧墨恭敬地来到我身前,对我说道。 我忙回话:“事发突然,神人难料,长卿岂可自责?未能让萧府光耀门楣,应该晚辈惭愧才是!” “主公怎能称属下的字,当直呼其名才是!如主公所言,世事难料,光耀门楣尚需天时,萧府从未有怨,主公亦不可生惭愧之心。”萧墨拉着我的手,边往正堂走,边安抚我道。 我叹道:“哎···长安一行,辜负了许多人,怎能不心生亏欠。” “那我告诉主公一个好消息,今日有人来报,金堂长公主并未身亡。”萧墨接过话,对我说道。 我睁大眼睛看向他,确认道:“真的?” “当然是真的,属下岂敢欺瞒主公!”萧墨露出了他一贯的笑容回我道,接着他跟我解释说:“据说那次刺杀,根本没有伤到长公主,误杀的是为长公主暖床的嬷嬷。不过长公主十分机敏,刺客逃离后,就立刻对外宣称死讯,还像模像样地办了场丧事。同时,为了做得更像一些,竟然让他儿子——郭靖节故意消沉买醉。其实这些都是为了诓骗饶阳公主,等到饶阳公主死后,长公主才现身。” “如此就好,如此就好···”我的心中,仿佛一块石头落地,瞬间轻松许多。一时间,我竟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只知道傻笑起来:“呵呵···呵呵······” 在我与萧墨等人落座后,外面传来神医孙爽朗地笑声:“哈哈哈···听说你们那位中了‘醉梦令’的毒尸回来了?在哪儿呢?在哪儿呢?” “你个老药棍,休得胡言!”萧墨对进门的神医孙斥责道,接着对我行礼说:“此人脾气古怪,请主公宽谅!” “无碍!”我对萧墨应了声,随后起身,对神医孙行礼道:“见过神医!” “哟···真是你呀!”神医孙看着我说,接着快步来到我跟前,命令道:“快坐下,让老夫瞧瞧!” 我刚坐下,就被神医孙一把抓住手,按在案几上,号起脉来。 我问他:“神医,小猴子呢?” “那臭小子吃不了苦,早跑了!”神医孙不屑地回我道,接着又命令我说:“哎呀,你别出声,让我好好诊诊脉!” 我听到小猴子的消息,莫名其妙地就心生难过。虽然我知道小猴子也是不良人,可我所认识的小猴子,不过是个不谙世事的孩子。 我摸了摸胸口藏着的那个钱袋,不由得独自在心中感叹道: 犹忆去年桥上话,至今还是那时音。 洛阳如故归如梦,旧路不曾认旧人。 第一百三十二章归程 “秋风未至春风去,夏日不宜洛阳居” - “神医,如何?”过了半晌,二管家在一旁问道。 神医孙想了想说:“从脉象看,似与旁人不同。” “如何不同?”二管家追问道。 神医孙回道:“按说中此毒后,不出三月必入骨髓。但他的脉象,就如刚刚中毒一般。或许与他习‘五禽戏’有关,抑制了毒性发散。不是说‘鸩酒’都对他无用么?‘醉梦令’本身是不能化解的,除非是功力高强之人,体内的气力与‘醉梦令’毒性互搏,才会将其它的毒都消灭掉。” “那···这是好事,还是坏事?”萧墨立刻跟着问道。 神医孙看着他说:“好事,也是坏事!” “如何说?神医,你就别卖关子了!”二管家继续问道。 神医孙笑了笑,回道:“好的一面,就是可以缩短治愈时间。坏的一面嘛···就是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治愈。” “说清楚点!”萧墨问道。 神医孙站起身,看了看我,边踱步边说:“‘醉梦令’其毒,为武瞾当年秘密研制。虽然外面都传,没有解药。但其实是有根治之法的,在先祖《千金要方》家传本的密层里,就记录了。但由于此法过于凶险,并且耗时颇久,故而坊间传的《千金要方》中并未收录。” “如何凶险?需多久才可根治?”二管家追问道。 神医孙白了他一眼,不客气地说:“你如此着急作甚?听我慢慢说。要想根治‘醉梦令’,需放掉体内十之二的血,然后休养一年。休养时,每隔七日用药沐浴,并且不再劳心劳力。待到第二年同一时期,继续放血···如此循环十七次,就可痊愈了。” “那岂不是要十七年?”邓属诧异地问。 神医孙却轻松地说:“所以我才说耗时颇久嘛!就算他现在如刚中毒之状,也至少要十年之期,才能根治。” “无妨!反正今后我有的是时日,耗时多久也没关系。”我看着神众人,对他们说道。 神医孙又说:“耗时还不算什么要命的,最危险的是,放掉十之二的血。常人放掉体内十之一的血,便是极限了。放掉十之二,根本就是自杀,所以才会无人敢尝试。这也是先祖孙思邈,不愿将此法收录进《千金要方》传于世间的原因。” “这可如何是好?神医就没有旁的法子了吗?”邓属担忧地问道。 神医孙看了邓属一眼,笑着说:“邓领卫,你怎么也这么着急?让人把话说完,很难吗?哼···什么叫没法子?你以为我来此做什么的?” “你个老药棍,快说法子!”萧墨催促道。 神医孙不耐烦地说:“哎呀···很简单嘛,用补血丸先补血,然后再放血,不就行了吗?这样就算放掉十之二的血,也能保证体内的血足够让他活着。瞅你们一个个的,跟催命鬼似的!” “那补血丸呢?”邓属又问道。 神医孙从怀里取出一个盒子,对众人说:“我早就炼好了!在密层中,记录此法的后面,就有补血丸的炼制方法。我闲来无聊,就炼了两颗。你们可以先找个人来替他试药,看药丸的功效,能否支持正常人放掉十之二的血。毕竟,从来没人用过此法,也不知管不管用。事先声明啊,若是因此出了人命,我可不负责任。” “我来!我来为先生试药!”邓属自告奋勇地走到神医孙面前,去拿他手中的药盒。 神医孙却一缩手,说道:“你不行!你如此壮硕,就算你吃了没事,也不代表他吃了也没事。” 萧墨见状,忙说道:“那就在府中找个与主公体格差不多的来试药······” “不用!”我打断他道,接着站起身对众人行礼,跟着说:“在下谢诸位关怀!只是让他人替我冒风险,我于心不忍。没有谁,是该为别人去轻贱自身性命的!请神医赐药,我想自己试试。行不行都只在我一人之身,我可心安。” “好小子!你还真让我刮目相看。往后你的药,我包了!”神医孙边说边将药盒扔给我。 我打开药盒,看着里面两颗药丸,足有鹌鹑蛋那么大。我拿出药丸,为难地看了看神医孙。神医孙的嘴角却挂着笑,也不知是欣慰,还是幸灾乐祸。 这时,我听到四周众人都在冲我喊:“主公,不要······” 到此时,我总不能停下说我不敢吃吧?于是我闭上眼,将手中的药丸塞入嘴中,嚼碎咽下去。咽下去的那一刻,突然有种感觉:“嗯?怎么回事?居然味道不错!” 我遂睁开眼,看向手中药盒,再看看神医孙。没等我看清神医孙的脸,忽然体内气血腾涌,我瞬间就瘫倒在地,没知觉了。 - 我醒来,已是三日之后的晌午了。神医孙说我无事,并让我吃点东西,等到下午,未末申初就可以开始放血了。 中午的时候,班心回来了。他来看我,这让我很意外。 “姑娘怎会此时回来?你若遇危险怎么办?”我有些责备地问他。 他将手中一个大盒子,生气地拍到案几上,回我道:“没有我,谁将你的药送过来?你还真是···没心没肺!” “我···我不知姑娘冒险是为了送药过来,失礼了,请姑娘莫怪!”我看着那大盒子,赶忙道歉。 “哼!”班心将脸撇向一旁,低声嘀咕:“要怪你,就不会给你送来了······” 我看着他,笑着说:“呵呵···有你真好!” 班心转过头,与我四目相对。片刻后,他突然羞红了脸,转身往门外走,同时支支吾吾说:“你···你别多想,我···我是二公子命我送回来的。你好好歇息吧······” 这个世界真是奇妙,有很多人,不愿接受别人的恩情,因为怕自己无法还清。还有些人,不愿别人记住自己施的恩,怕别人刻意去偿还自己。其实这些都算是心底善良的人,还有些不那么善良的人,比如接受恩惠却不领情;比如施恩了,便要求对方双倍还恩···如此等等。 心底善良的人,让人敬重,也容易被人利用和欺负。心底不善的人,让人厌恶,也常常被人疏远和拒绝。如何选择,只在于我们自己内心,与对错无关。与其赞扬或批评,不如坚守内心,去做自己认为对的事,不必对别人指指点点,也不必在乎他人的声音。 因为施舍和恩情,从来都是可有可无的东西,也不是世界的真实所在。是我们自己编织了这样如梦如幻的事物,让我们自己信以为真,并将其融入生活的每个角落。既然我们信了,那就去遵从内心。倘若执意求真的话,世界未必就如我们想象的那般美好。在还没有理清内心的时候,没必要为了真相,颠覆整个世界。认识到虚无,是求真的第一步,也是最难的一步。一切都还早,不必急于求成。 就目前看来,唯一能够确认的是,心存善念比不存善好,起码不至于危害他人;多施善行比不施好,最少可以让一些无望中的人,得到半分希望。在求真的路上,当看不清真实的时候,且先做危害小的事吧。这样,等看清了真实,也不至于错得离谱。若认清了当前的利害,那就趋利避害,虽结果未必是对的,但这也是求真的过程,不必纠结。即便将来真的会发生利害互换的事,再及时纠正也来得及。在求真之途中,及时纠正,远比纠结不前,要更有益。 想到这里,望着班心的背影,我不再纠结他不领我的谢,也不再纠结对萧府的亏欠,心中释然了许多。随后我跟着班心出门,中午胃口大开,吃了个大饱。等到开始放血后,放着放着,我就不知不觉昏睡过去,并且做了一个奇怪的梦······ - 我梦见自己在金碧辉煌的大殿上,看见殿门前,一个风尘仆仆的驿使,将一物举过头顶,低首躬身,正跨步进来。文武百官分立大殿两侧,皆望向这个驿使,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我看到这一幕,不解地小声问身旁宦官模样的人道:“门口那人是谁?” “大家怎忘了?此乃驿使,是为平原军统帅胡平青送捷报而来啊!”那人答道。 我接着问:“胡平青?什么捷报?” “七年前,为了平定万里之外的西南荒原,大家组建平原军,命独秀天将——胡平青统帅。至今七载有余,终于平定最后一块蛮荒之地,呈上捷报。”那人小声快速说道。 我又问:“七年?今岁是何年?此为何地?” “开和二十九年,怀宁宫独秀殿正始开和层,也就是第一层。大家今日怎了?是有何不适吗?”那人解释后,反问道。 “无事···”我摇摇头,心中依旧一团乱麻。于是我再问道:“西南荒原是何处?” “乃昆仑奴集聚之地,距此万里之遥。当年若非大家将征讨百越时伐倒的树,运至海边,造万艘巨船,还真无法将平原军送过去呢。”那人压低声音答道。 此时,门口那人已走到大殿众人前,还是那样举着双手,托着一份信件,高声说道:“启禀陛下,独秀天将奉陛下之命,统帅平原三军,历时七载,终一统西南荒原,平定抗反,征服不从,去族聚群,分户建村,划郡设州,立规行法,教化德礼,开阡陌,安人心,始有成效。今呈上荒原舆图,勘无遗漏,归于大庆。请陛下审阅!” 见到这一幕,我万分激动。可激动归激动,接下来该做什么,我却不知道,只好望向身旁的宦官。这时,从文臣中走出一熟悉身影,仔细一看,这人的眼神颇似郭婧节。只不过他满脸皱纹,白首苍颜,与郭靖节英俊的面容,实在相去甚远。 只见他对我行礼,之后恭维地说道:“自陛下于开和十年发出‘伐统令’,十九年间,我大庆灭倭国、平百越、统天竺,破西域、北域诸国,定东洲、独洲蛮荒,南至南冰洲,北至北雪洲,今日又有西南荒原归入大庆,自此宇内尽入我国,天下之民无非庆民,天下海陆皆归庆域。加之陛下施法理之治,兴教化之功,从今往后,宇内一国,天下一家,民智始启,再无征伐,大同可期。臣郭靖节恭喜陛下,平定四海,一统八荒,囊括宇内,尽收天下。陛下万岁!大庆万岁!” “陛下万岁!大庆万岁!”众臣异口同声地跟着喊道。 见到此等盛况,我心中骤然意满情扬,兴奋地起身去拿那人手上托着的舆图。就在我拿着舆图,准备打开一观的时候,那驿使从图中抽出一匕首,直接刺入我胸膛。 - 我惊吓地猛睁开眼,看到眼前漆黑一片,扭头又见窗外照进来的月光,才意识到,方才只是一场梦而已。我回想梦境,似曾相识,好像曾经有过类似的梦,可却始终无法记起。等我打算撑起身子的时候,右手却用不上力。用左手在黑夜中去摸右手,手腕处包扎的布,才真正将我拉回到现实之中。待我闭上眼,再也记不清方才的梦了,于是我摇了摇头,让自己更清醒一些。 第二日天一亮,我就找到萧墨,执意离开,回古南岳养伤。萧墨在问过神医孙,获得首肯后,让萧乾安排我离开。我让萧墨不要打扰府中其他人,让我默默离开。最终在萧乾的精心安排下,刚到吃早饭的时辰,我就坐着马车出发了。出洛阳的一路上没遇到什么阻碍,直到晌午,马车经过一处山崖时······ “小先生,为何不辞而别?”车外传来班心的喊声。 我撩开车帘,看到班心骑着快马追上来。我让车夫停下,待我下车,班心正好赶到我跟前。我忙问道:“班心姑娘···你怎么来了?” “不能来吗?”班心跃身下马,反问我道。 我看着他,笑道:“呵呵,我···只是见不得离别感伤。” “为何要离别?”班心看着我问道。 我有些无奈地答道:“你知道,有些人想要我的命。我不想连累萧府,也不想你们受我牵连。” “他们是他们,我是我。自从报了父仇,我便打算一辈子都跟着你。所以我让你送走了珠玑,我给你沏了蜂蜜普洱,我还帮你劝新莹离开···你别多想,我并不喜欢你,做这些只是报恩而已。所以你不必担心牵连我,若有危险,我必定第一个逃走。倘若你还是不愿与我同行,我就跟在你马车后,不与你说话。我知道,你不会跟小孩子一样,做无用功的,所以我跟定你了。”班心一脸高冷地对我说着。 其实听完这些话,我还是很感动的。但我心中不忍他如此,却又无法劝他,只好走到山崖边上,对着山谷叹道:“当一个这么好的姑娘站在我跟前,我却无力去爱,不知这是我的悲哀,还是这世道的悲哀。” “你别自作多情了,我只是报恩而已。倘若不是你帮我报了杀父之仇,我连看都懒得多看你一眼。所以,你不必赶我,赶也赶不走;也不必爱我,爱也爱不起。你走你的路,我报我的恩。你我两不相干,各自安好。”班心走到我身旁,对我说道。 我转身看向他,认真地说:“你的意思,我懂!只是···你付出不值,我受之有愧。” “啰嗦!”班心依旧高冷地看着山谷,回我道。 我见他坚持,便好意与他说:“倘若你非要如此,去跟班门主道个别吧,我们会离开很久。我在此处等你,不会独自先行。” “是我跟你,没有我们!倘若牵挂,何须道别?心在,我就在,他也在。兄长比你了解我,只有你这样庸俗不堪的人,才事事求全。”班心还是那副姿态,回答我道。 我听罢,也转过身,看向山谷,接过话道:“若真能全就好了,可惜我求全,却从未得全。往后···你须多多提点我。” “提点不敢,若你厌恶,我闭嘴便是。”班心回我道。 我瞥了一眼他,见他还是那副高冷模样,遂望回山谷笑道:“呵呵···虽然你说的话,有时确实让人生气,但你就是你,不用改变。你看这水还是往低处流,火还是往高处窜,这世界从未变过,我们又何须改变?我们的所谓改变,不过是揉了揉眼,看这世界更清楚一点。可世界就在那里,我们还在原地,什么都没变。就连时光都只是个刻度,从来都没有快慢,也没有前进和逝去。所以,我什么也改变不了。你也一样,不用想着改变什么。我们都做个俗人挺好,知生生,随死死。” “是你跟我,没有我们!”班心说着,转身往马车那边走。 我跟着转身,笑道:“呵呵···你看,你没变,我也没变。” “真啰嗦!”班心边走边回我,有些不耐烦。 我对着他背影,追问道:“当初,你是如何让马新莹离开的?” 这时,他转身看向我,说道:“你想知道?我不告诉你!” 随后见他得意地扭头继续往马车边走去,我望着他背影,笑着在心中叹道: 此去天涯梦不期,佳人何故仍相惜? 深情似海无多语,厚意齐天未必知。 第一百三十三章捷报 “日月千年从未变,中华万载亦长存” - 班心将自己的马,并入马车。我与他一起坐到马车里,晃晃悠悠地踏上路程。这段路,于我是归途,于他来说,却是征尘。 “长风烈马鲲鹏志,万丈豪情与日齐。 年少稀闻如意事,红尘历尽仍行迷。 千秋岁月遗青史,三载往来复旧衣。 此路茫茫何所似,功名昨夜梦不期。 行路难,天地移,行路难,心无寄! 我笑男儿常忍泣,空空两袖怕人知。”望着车外匆匆掠过的山树花草,我莫名伤怀,自顾自地吟道。 “你若想泣便泣!放心,此车颠,此路遥,我已眠,无人知。”班心突然冒出这么一句。 我转过头,看到他正依靠着马车,闭目装睡。见他如此状,我微微一笑,又吟道: “今朝何必恨,昨日已如风。 望断天涯路,重拾散逸情。 悄悄归隐去,了了负功名。 莫让前昔事,一哀误此生” 此时,班心缓缓睁开眼,看着我问道:“你真的···放下了吗?” “任何事物,站在高处,置身远处,才能看清全貌。对于以前的事,我大概是放下了吧。”我回道。 班心却继续问道:“此话何解?” “倘若我能活一百岁,即便接下来要困于山中十七年,加上已经活过的二十年,也只有三十七年而已。还有六十三年是空白的,这是多么值得期待的事情啊!如此想来,还有什么放不下的呢?”我微笑着,扭头看向车外,回答道。 班心听完,叹道:“还真是心大!新莹说你心大,我原不信,不过现在信了。” “二公子说,凡事,若置身许多年后回看,基本都是鸡毛蒜皮的小事。既然是小事,除了认真面对,也就不值得太在意。无论欢喜,或是悲伤,亦或其它,都不值得。”我盯着车外风景,无意识地回着班心。 班心又说道:“这种态度很好。如此,所有事都能拿起放下。可能他说的没错,这些都是小事。许多年后,我们都会忘了今日发生的事。即便记得,也只是一笑了之。既然你能这样想,为何还会面露难色?” “揣着希望离开,两手空空归来。你若是我,也会觉得难堪。纵然我们都不落世俗,不在乎他人眼光,可难免会有些人总是以己度人。他们把自己的期望想成是你的期望,把自己的卑微换成是你的卑微,把自己的对错是非变成是你的对错是非。他们以为世界就是他们认为的样子,却不知道每个人的世界都迥然不同。他们学不会尊重,只想要你按照他们想象的样子活着,不得反抗,不得辩驳。他们善良着自己的善良,悲悯着自己的悲悯,憎恶着自己的憎恶,嘲笑着自己的嘲笑。他们或许不自私,但一定不自知;或许不可恶,但一定很可笑;或许不虚情,但一定很虚伪。他们若是路人,你可敬而远之。但倘若他们是亲族,你又该如何躲避?”我皱着眉头,感慨道。 班心借用我的话,安抚我道:“那就想想几十年后,再回看今日,便无需躲避,也无需烦恼了。因为···这就是件鸡毛蒜皮的小事。” “呵呵···就算是件小事,面对的时候,也不得不去听那些不想听的话,见那些不想见的人。虽然我不在意,却阻止不了他人在意。说起来,我也算半个祸首,这才是令我烦恼的原因。”我答道。 班心不耐烦地又倚靠着迷上了眼,不过口中却果断地说:“不想听,便不听;不想见,就不见。人生匆匆,为他人烦恼,不值得!” 之后我与他都不再说话,我也靠着马车,晃晃悠悠地缓缓闭上眼。 - 浮生如梦, 等不及细品, 一闭一睁, 便虚度清宵。 - 四季如风, 等不及轻抚, 花开花谢, 便跨越轮回。 - 命运如川, 未见疲累, 却流过每一清宵。 - 岁月如山, 未见苍老, 却历经每一轮回。 - 马车悠然自得,山川擦肩而过。初夏温热,鸟语花香。蝉鸣如笛声,微风似琼浆。闭眼空思绪,闻香沁心脾。忘却俗尘,超然物外。纳一口清气,芳草野花惜故友;吐一腹污浊,轻车双马叹离人。 我们毫不在意时间,在路上走走停停,散漫悠闲地行了两三个月,才回到那座山。探望完高堂族亲,我领着班心上了山。 草庐如旧,平湖清水紫烟升;擎天一柱,奇石绝壁入天门。班心流连山水风景,喜笑颜开。而我却习以为常,微笑作陪。 夏秋相交之际,太阳毒辣,不过山上却清凉舒爽。走到草庐,看见“潜月轩”三个字,如此熟悉,不由得勾起了往日记忆。 我从门前的老坛中,摸到了钥匙。打开门,灰尘和蛛网密布,让人无处下脚。本想收拾一下,班心却拿着一块麻布,擦干净案几,放好行李,打开窗之后,就拉着我陪他游山玩水。 等到天黑,我们才回到草庐。点燃半根蜡烛,在烛光里,我们各自吃了半张胡饼,然后收拾好床榻,就各自睡去。 游山玩水也很累人,我睡到第二日晌午才醒。起床推开房门,看到屋外已焕然一新。班心将屋内屋外都擦洗干净,虽然物件有破损之处,但已然比昨日让人舒心许多。 急着上茅房,我匆匆出门。来到茅房,班心正在一旁的菜地翻土,穿着一身干活的衣裳。很多话到了嘴边,我却来不及说。上完茅房,轻松许多,才让我重新悠闲地看着班心忙活。 我问他:“累吗?要不要喝口水,歇一歇?” “还是翻好这片再歇吧!”班心说着停下手中活,手握锄头,立在原地看向我。看了我一眼,他又立刻皱起眉头说:“你怎披头散发、袒胸露乳?毫不端雅!” “此处无旁人,端着作甚?”我反问道,接着劝他:“你也闲散些,无需劳累忙苦。” “可事情总是要做的,明日做,不如今日做。虽然苦一些、累一些,但很值得。可以余下空闲,修养身心。”班心说完,又开始翻土。 我看着他,感慨道:“‘吃苦’也是会上瘾的!世人皆以为,只要吃得苦,就能取得福。殊不知,任何事做到极致,都会付出巨大代价。至于收获,却未见得就称心如意。” “小先生站在那里,又能收获什么呢?”班心边翻土,边问道。 我笑着答道:“呵呵···我难道不是已经在享受空闲,修身养性了吗?” “你这样说话,我很不开心!”班心又一次歇下手中的活,一脸不悦地看着我说。片刻后,他再次开始翻土,同时用不屑地口吻数落我道:“我看你是‘悠闲’上瘾了······” 我接过话,回他道:“其实任何事都会让人上瘾,但无论何事都该适可而止。人生执迷于一件事,是莫大幸运,也是莫大不幸。” “你还是去写你的书吧!你的那些道理,我一向都不喜。”班心继续翻着土,言语中透着不耐烦。 我却没羞没臊地回他道:“写书的时日,多得是,不急于一时,我还是喜欢看你忙活。想不到你报起恩来,这么认真,幸好当时没赶跑你。要不要···我去给你弄杯水喝?” “别废话!快去!”班心再次停下手中活,叉着腰,瞪着我说道。 看他神色,我屁颠屁颠地拿着桶,跑去担水。 经过几个月的收拾,班心将“潜月轩”变成了居家之地,少了静谧,多了烟火气。他种菜,养花,还将屋子翻修一新。他养了几只鹅,十多只鸭,几十只鸡,并且在茅房的另一侧,搭了个猪圈,养了两头小猪。他不仅很会沏茶,而且很会做饭,甚至比三娘和马新莹做得更好。我问他,为何在“万金斋”的时候不入厨房。他骄傲地说,要给别人得意的机会。我们偶尔还会去山中打猎,等到了季节,也要去采蘑菇、挖竹笋,一饱口福。 寒来暑往,又暑来寒往,第二年入夏的时候,神医孙带着一个徒弟,来到山中给我放血,并小住了十多日。等到再次入秋,邓属也登上山,来看望我们。 邀邓属进草庐坐下后,班心在一旁煮茶,我们除了互相问安,邓属还跟我说起了外面的事情。 “先生,‘吴湘案’已经重新审理,吴湘得以沉冤昭雪。不过由于白敏中的刻意针对,卫国公李德裕再次遭贬。”邓属跟我介绍道。 我疑惑地问:“再次?他是从荆南节度使位子上被贬的吧?这次贬成什么了?” “不是的。去年九月,陛下就找由头,免去了卫国公同平章事的职衔,同时也将他贬为东都留守。今年改年号大中,白敏中却不改本性,指使人检举卫国公辅政过失,致使他被贬为太子少保。等到这次‘吴湘案’被翻出来,他就直接被贬成了潮州司马。”邓属跟我说道,言语中有些惋惜。 我听完,心中倍感内疚,不由自主地感慨道:“潮州···路途遥远,烟瘴之地,但愿他平安无事吧!” “先生放心,萧老爷安排人一路帮衬,他不会出意外的。”邓属接过话,说道。 “如此便好!”我点点头回道,端起茶盏,放到嘴边闻了闻,岳西翠兰清新的香气直扑鼻。 邓属随后又说:“此外,幽州节度使张仲武这两年数次击退回鹘,大破诸奚等北狄。二公子说,数年内北方无忧。” “张仲武虽霸占卢龙,不过在民族大义上,却一点都不含糊。二公子说得不错,即便张仲武不是十分听话,但并无自立之心,有他坐镇北境,对大唐来说,可以无忧。不过税赋政令,长安那边恐怕就只能退让一些了。”我对邓属分析道。说到这里,我下意识地问邓属:“那河湟那边呢?沙洲的张议潮,打算何时起事?” “先生归隐后,沙洲那边出了变故。去年河湟闹灾荒,当初联系上的几大家族,其中一些,比如‘索氏’,退意就很坚决。另外,佛门再次遭受本教的围剿,剩下的僧人已经没多少了。还有招募的那些豪杰之士中,发现了吐蕃的细作,对那些人还需筛查甄别。老堂主说,要理清诸事,需等到明年了。”邓属回道。 我听完,心中咯噔一下,想不到这件事遇到了这么多阻碍。不过还是很理解,于是接过话道:“那就等明年吧···兵者事大,不可不察,须得稳妥再稳妥,方可行事。” “对了,来时二公子还让我问先生,对于河湟那边,可有何嘱咐?”邓属问我道。 我想了想,回道:“让老堂主不用太急,待时机成熟后,再行动。吐蕃的细作,我相信难不倒老堂主。至于那些萌生退意的名门望族,或许要让二公子在朝堂想想法子了。需要朝廷有所行动,让那些名门望族听到朝廷的捷报,才能激励那些人心志,将他们凝聚起来。” “二公子亦是此意!今年五月,吐蕃尚恐热裹挟党项和回鹘众寇,从河西之地进犯边境。在二公子的斡旋之下,陛下下诏,让河东节度使王宰率领代北诸军反击。王宰令沙陀、硃邪、赤心等部为前锋,自麟州济河出发,于盐州大败尚恐热。上个月老堂主来信说,捷报已传遍河湟之地,先前退出的家族,已经有些松动。二公子说,接下来就要看老堂主的了。”邓属说道。 我点点头,端着手中的茶,扭头望向远方。 这一望,又是数个春夏秋冬。邓属每年都会来看望我和班心,同时也带来一些天下大事。 在邓属第二年来的时候,告诉我张议潮终于起事了。不过由于沙洲战事,河湟之地动乱不堪,萧府也与老堂主断了联系。 再次有河湟的消息,已是两年后的大中四年。邓属说,张议潮在沙洲站稳脚跟后,就派出高进达等十队人马往长安送信。但最后达到长安的,只剩高僧悟真。悟真是绕过河湟,穿过大漠,找到天德军,然后在天德军护送下,最终抵达长安。一路上历经千难万险,走了数千里,耗时三年多,方才完成使命。 不过张议潮的信使并未在长安逗留,他们带着皇帝的圣旨,再次出发,返回沙洲。 几个月后,老堂主也重新联系上萧府。邓属说,老堂主找到一条没人走过的路。我不知那是怎样的一条路,但猜想应该危险重重吧。 老堂主送回的消息是,在占领沙洲后,张议潮厉兵秣马,第二年又攻取了甘州和肃州。消息发出之时,张议潮正率部攻打伊州。 听闻这些捷讯,我喜出望外,只盼望着张议潮早日收复河湟。他没有让我等太久,仅仅一年多时间,我就等来了这一天。 大中五年十二月,邓属冒着大雪,出现在“潜月轩”门前。我正裹着衣裳准备如厕,一推开门,看到邓属冲我跑来。 “先生···先生···喜事!喜事!”邓属边跑边喊,喜出望外。 “雪天路滑,邓领卫慢些!”我看着邓属,忙叮嘱他道。 待他走到屋檐下,抖了抖身上的雪,我邀他进屋。 邓属一边跟我进屋,一边喜悦地告诉我:“先生,河湟收复了!” 听到这个消息,我停下脚步,愣在原地。片刻后,我才回过神来,转过身欣喜地跟他确认道:“河湟···真的收复了?” 邓属十分肯定地对我点点头。 此刻我激动地无以言表,冲他傻笑,同时问道:“快,快···与我说说。” “张议潮的兄长张议潭,携河西十一州图籍入长安告捷。至此,河湟之地,除凉州外,其它州县,均已收复。”邓属含着泪,对我回道。 我望着他,兴奋地咬着嘴唇,此刻的心情,如释重负,如沐春风,如饮甘泉,如醉欲狂。 除此之外,我更想到了那些受尽苦难的河湟百姓,不由得感慨道:“自建中二年,大唐尽失河西,至今已整整七十载。若从安史之乱后的乾元元年,吐蕃开始攻略河西算起,已近百年过去了。这些年来,河湟百姓被抢杀奴役,受尽屈辱。从此以后,他们再也不用遭受此等苦难了······” “是啊,高进达没有白死,老堂主也可以回来了。”邓属跟着说道。 听到邓属的话,我才从激动和兴奋中冷静下来,邀邓属坐下,同时问他:“高进达的家人如何安置的?老堂主现在可好?” “先生放心,高进达的家人都在洛阳,被照顾得很好。老堂主康健如常,此时已踏上了归途。”邓属回我道。 “那···严从法呢?还有,凉州何时攻取?”我又问道,顺手给邓属和自己各斟了一盏茶。 邓属却说:“没有听说严从法的消息,或许已经战死。至于凉州,老堂主信中说,吐蕃各州败军皆逃至凉州。此时凉州兵力雄厚,不宜冒进。所以,老堂主让人告诉张议潮,穷寇莫追。凉州非倾尽兵力不可取,不若巩固诸州,整顿兵马,安抚民众,待时机成熟,再徐徐图之。若将吐蕃陷于绝境,恐生异勇,此非用兵之道。” “哦···老堂主远谋深虑啊!”我有些遗憾地叹道,接着继续问他:“张议潭入长安,朝堂有何反应?” “百姓夹道欢迎,朝堂上自然也是欢欣雀跃。陛下已下诏,于沙洲设‘归义军’,授张议潮归义军节度使,兼任十一州观察使。”邓属答道。 我听罢,端起身前的茶盏,一饮而尽。之后,我起身望着门外的雪,双手紧紧攥着拳头,吟诵道: 千年朔月同秦汉,烈马逐胡勒燕然。 壮岁中华今又是,忠心赤胆卫河山。 第一百三十四章惜醉 “松下观棋无细问,回神已是烂柯人” - “百年屈辱,今朝洗刷,令人快哉!”邓属跟着我叹道。随后,邓属又跟我说道:“对了,先生,我动身之时听闻,张议潭要留在长安为质。” 初闻此讯,令人唏嘘。于是我转过身,问邓属道:“是陛下要求的,还是张议潭主动提出的?” “听二公子说,是老堂主给张议潮出的主意。”邓属答道。 这在我意料之外,细想又是情理之中的事情,遂叹道:“老堂主真是洞悉帝心啊······” 邓属在山上盘桓数日,之后就回洛阳过年去了。 三年后的一天,邓属依然是着急忙慌地上山。这次他带来的,却是一个让我痛苦的消息。 我邀邓属在草庐坐下后,邓属表情凝重地对我说道:“先生,陛下给死于‘甘露之变’的百官平反了,但···郑注和李训除外。” “仅此二人没有昭雪吗?”我皱眉追问道。 邓属点点头,回我道:“嗯···二公子让人提醒陛下,陛下却坚持说,此二人乃罪魁祸首,险些倾覆大唐,罪无可恕,其亲族不赦。知道这些话后,二公子便没有再多做什么。临行时,二公子特意嘱咐我,让我替他跟先生说声抱歉!” “此事乃圣心独裁,二公子也无计可施,我不怪他。要怪,也只怪陛下不分是非曲直。文宗朝,宦官一手遮天,在那样的情形下,郑注和李训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实乃忠勇义士,怎会是‘罪无可恕’呢?虽然他们操之过急,未能成功,但初心是为了国家和皇室,怎可指责他‘倾覆大唐’?如此耳食之言,怎能不让天下仁人志士寒心?”我有些愤慨地接过话,又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哎······” “二公子还未将此事知会岭南,他让我问先生,是否需要知会那边?”邓属问道。 我想了想,回道:“还是告诉他们吧···这种事,不必瞒着。珠玑有权知道真相,纵然真相残酷无情,也无需欺瞒。他是个坚韧不拔的人,能承受得住。对了,他近况如何?” “诗岚姑娘的近况,我所知不多。听闻几年前他诞下一女,想来应该还不错。”邓属答道。 我点点头,心中念着珠玑,口中对邓属说道:“那就好···他半世漂泊,孤苦伶仃,如今能栖身岭南,实在是件幸事。” “哦,还有一事忘了说。李椅找到二公子,想探听先生的下落。二公子问,是否要告知他?”邓属转述萧秀的话,问我道。 我回想起与李椅的过往,心中愧疚,于是回道:“还是不要告知了吧。他···我不知该如何面对。对了,他的父亲,卫国公如今怎么样?” “卫国公···”邓属有些支支吾吾,随后突然问我:“先生,你的‘醉梦令’之毒,解得如何?” 我有些不解,不过还是如实回答他:“上次神医孙来放完血后,已经让我停止服用压制毒性的解药了。不过神医孙说,还需放两次血,才能彻底去除毒性。邓领卫为何突然问此事?” “那先生的身体如何?是否恢复到从前?”邓属没有回复我,反而追问道。 我虽不解,但还是诚恳回道:“已经好了许多,‘醉梦令’的症状都消失了。” “哦···我应该可以说了。”邓属低着头,自语道。 我愈发纳闷,问道:“邓领卫怎么了?” “没···没什么。大中元年,卫国公被贬为潮州司马。大中二年,等卫国公抵达潮州,他又被贬为崖州司户参军。这样的路途颠沛,让已经耳顺之年的老国公染上了恶疾。一年后,在大中三年十二月,卫国公于崖州病逝。由于神医孙说先生那时正是解毒的关键时期,不可大喜大悲,故而府中便对先生瞒了此事。万望先生见谅!”邓属有些内疚地对我说道。 我听完,悲从心起,但见到邓属的无措,还是先安抚他道:“邓领卫和府中的苦心,我感激不尽。哎···卫国公如此下场,都是我的错。若那时你们告知我,或许我真的会痛彻心扉。即便是现在闻之,也让我为其哀伤。” “是啊,无数学子都对他的遭遇嗟叹感怀。白崇儒还写了首诗,其中两句,广为传颂:‘八百孤寒齐下泪,一时南望李崖州’。因为这两句诗,还让陛下特意下旨,令身为秘书省校书郎的白崇儒,好好校书,反思己过。从那以后,白崇儒再无升迁。”邓属跟我介绍道。 我心中想起许多事,自言自语道:“‘八百孤寒齐下泪,一时南望李崖州’,南望···难忘···这么些年了,白崇儒始终未曾改变。看来一个人若秉性耿直纯善,是难以被他人改变的,哪怕是父兄亲友也无法改变。他做校书郎,虽有些大材小用,不过在当下的朝局中,是最为合适的。” “是啊,一个人的秉性很重要!二公子也说,用人之时,才能只决定是否胜任,而秉性才能看出是否合适。比如李椅,就不太适合朝堂。”邓属接过我的话,有感而发。 我看向他,很认真地问:“卫国公仙逝后,李椅都去了哪里?做了什么?” “处理完老国公的后事,李椅就踏上了云游之路。这些年,他游历了各处的名山大川。当然,知道柳泌就是曾经在此山中遇到的人,他就没有往这里来。前不久他回长安,通过郭靖节找到二公子,探听先生的消息。”邓属回道。 我追问道:“郭靖节?他不是不喜欢萧兄么?怎么,他们还有联系吗?” “他们曾经是不对付,不过就在三年前,张议潭入长安的时候,他们又在天香楼遇到了。听说那一次,他们把酒言欢,饮了三天三夜的酒,作了三十三首诗,谱了三十三支曲,载歌载舞,逍遥快活。为此,二公子还被老爷斥责了。但自那以后,郭公子就经常与二公子见面,或饮酒或对弈,俨然已成挚友。”邓属回我道。 听到这些,我原本是很诧异的,不过细想想,又觉得可以理解。看到萧秀与马新莹的日常模样,就可以料定,若没有家族重担,萧秀大概也如郭靖节一般洒脱不羁吧。他们虽看起来神色各异,但本性却有些相似。 想到这里,我点点头,有些羡慕地说:“郭公子值得一交!萧兄在他面前,或可卸下许多负重,能轻松片刻。郭靖节也能与萧兄吐心,许多不便说出的话,都可倾诉。这对他们彼此来说,都是幸事。我为他们感到高兴!” 这次邓属多逗留了几日,因为他很喜欢吃班心采的毛草菇。往后的几年,他都在这个日子,准时上山来找我们。当然,也会连着吃十多天毛草菇,之后才会离去。 两年后,在一个入秋的夜里,山上来了一位不速之客。伴着“咚咚咚”的敲门声,我举着蜡烛,打开门,看到一个道士模样的人出现在门前。 “阁下何人?”我打着哈欠,问道。 那人手握拂尘,对我行礼道:“请问可是‘山中隐士’弟子?” “‘山中隐士’早已去长安了,你去京都找他吧。”我答道。 那人却说:“我要找的是你!一月前,隐士算到自己寿命将尽,托我来此告诉你,他想临终前再见你一面。” “他在宫内,我如何见?”我问道。 那道士回道:“他在‘吟风楼’等你。” “我知道了,谢道长不远万里送信,还请进屋歇息!”我邀那道士进屋。 不过却被他拒绝:“话已带到,贫道清修去了。” 说完,他便转身,没多久,身影就消失在夜色中。 第二日,我与班心商量,班心却很平淡地说:“你去与不去,只看你内心是否愿意,无需与我商量。” 我纠结了三日,最终还是决定去见他最后一面。我在山下雇好马车,备了些衣裳干粮和路费。 临行时,班心到山下送我。在盘点了我准备的东西后,他看着我说:“你越发细心了。早去早回,遇事小心!” “你留些毛草菇晒干,等我回来吃。”我微笑着回他道。 班心一副不屑的表情,对我说:“放心吧,我才不爱吃那东西。你虽身体好了,但别忘了孙老头的话,不可沾酒!” “知道啦,你回吧,我走了哈!”我也不耐烦地回他,随后坐上马车。车夫摇着鞭子,驱车前行。 这一路,我虽坐着马车,却走了一个多月,才最终抵达长安。马不好,车也不好,没办法的事情。路上最怀念的不是班心和毛草菇,而是萧府的马车,尤其是那辆汗血马车。 进入长安后,我没有直接去“吟风楼”,而是先去了曾经住过的杜孺休的旧宅。下马车,看到门头上挂着“知命轩”的匾额,这让我有些陌生,也不知萧秀还在不在此。邓属每次上山,从未提过这里的情况。 我敲了敲门,开门的是个仆人。他看到我,似乎很激动。 我问他:“请问······” “先生!”他打断我,欣喜地喊了声。接着他边退到一旁,边邀我进去:“先生快进来!” 接着他对身旁一人说:“快去禀报领卫。” 我很吃惊他认出我了,疑惑地看着他道:“你······” “先生大概不记得小人了。小人曾打翻铜洗,泼了先生一屋子水。先生仁慈,未曾怪罪。先生的恩德,小人可一直都记着呢!”那仆人领着我往正堂走,同时跟我介绍道。 我想起来了,冲他点点头,随后问他:“十年过去了,这院中的人,难道都没换过吗?” “其实先生离开长安不久,院中人就都被换去其它地方了。但小人不想走,请求二公子将我留了下来。”那人对我回道。 “哦···二公子呢?”我又问道。 那人答道:“二公子昨夜吃酒醉了,此刻正睡着呢!” “他···什么时候好上这口了?”我追问道。 那人随即回道:“也不常吃,只是偶尔。不过,最近有些频繁。” 我看路两旁景色焕然一新,便继续问道:“这里经常翻修吗?” “自先生离开后,大修了一次,之后就是时常维修。二公子说,‘守景如守心’,不让人轻易动。”那人答道。 我笑道:“呵呵···他什么时候如此顽固了?对了,‘知命轩’这名字也是他起的吧?” “嗯!二公子说,‘君子见机已隐休,达人知命须居守’,故而起了这个名字。”他边跟我解释,边邀我在正堂坐下。 随后那人招呼仆人端上茶水点心,自己则在一旁陪我等邓属。没多久,邓属过来,那人便退下了。 没等我与邓属打招呼,就见他单膝跪地,对我请罪道:“先生来此,邓属无知无觉,渎职怠慢,请先生责罚!” “邓领卫快请起!”我忙起身去扶他,安慰他道:“我若跟新莹叫,得称呼你一声‘邓叔’,哪有你跪我的道理?再说,你哪有什么怠慢渎职,责罚就更无从说起了。邓叔,你还是快些起来吧!” “先生下山来长安,属下一无所知,一路上未曾护卫,岂能说没有渎职?先生来此,属下却未曾出门迎接,实在怠慢无礼。先生若不忍责罚,那就按府中规矩处置了,还请先生允准。”邓属在我搀扶下起身,对我认真地说道。 我忙辩驳道:“我下山便一直在马车中,你怎么能知道?你不知道我来长安,又怎么能提前在门口相迎?再说,连你都不知道,旁人就更不知道了。我一路上什么危险都没有,你何须自责呢?还有,你说的什么规矩?我怎不知?” “先生上次在长安的时候,很多事都是特例特办,故而并未恪守规矩。如今不同了,这里又恢复了府中的规矩。这些都是祖祖辈辈传下来的,即便是二公子,也不能破坏规矩。除非能者出,可对规矩破旧立新。像属下这样的平庸之辈,便只能服从,不得破坏。规矩,就是智者立,之后让慵者有例可循,不至混乱。唯有如此,才能齐家治国兴天下,久而不衰。望先生谅解,莫再阻挠了。”邓属规劝起我来。 听到这些话,我也没办法,叹了口气后,冲他点点头。 之后邓属对门外喊了一声:“来人···按府中规矩,渎职怠慢当杖三十,即刻施罚。” 接下来,我眼睁睁看着邓属在正堂被打了三十杖。 打完,我赶紧上前搀扶,关切地问:“邓叔是否伤及筋骨?需不需上药?” “谢先生关心!属下皮糙肉厚,这么几下,还伤不了我,放心吧!嘿嘿···”邓属笑着回我,接着问我道:“对了,先生此次突然前来,所为何事?” “家师大限将至,让我过来见最后一面,不得不来。”我答道。 邓属点点头道:“哦···那是需要见一面,我这即去安排。不知,先生去哪里见他?” “不急,我想先看一眼萧兄。许久未见,既然来了,想看看他近况如何。”我对邓属说道。 邓属面露难色,支支吾吾道:“二公子,他······” “我方才听说了,他昨夜饮酒醉了。不碍事,我只远远看一眼,不会打扰他休息。”我接过话道。 邓属随后答应了:“好!先生随我来······” 我跟着他,在院内绕了许久,一路上的景致已经面目全非,变得典雅脱俗,与我在时大相径庭。 雨打芭蕉新旧叶,一池绿水洗苔阶。日照西楼,一排秋雁南飞;树掩小亭,风吹枝乱隐约······ 最后我们到达一处有竹,有松,有花,有水的屋子。进到屋内,绕过屏风,我看到一方书案,书案上笔墨纸砚胡乱放着,还有案上和地下散落的许多纸。在书案的后面,一人披头散发,盖着半截被子,随意地躺在榻上酣睡。 我来到书案前,拾起书案上一张压在砚台下的纸,上面潦草地写着: - 《表白词》 泪眼婆娑望朝阳,好似春长。怪君何故又名扬,一笑难忘。念念入梦乡,徘徊在回廊。 昨日思,太牵肠,三杯浊酒倾疏狂,看尽人间皆寻常。借醉斗胆,敢问雨中仙,可愿爱一场? - 这字字句句,看着让人揪心。我望向榻上的萧秀,轻声问邓属:“他这样多久了?” “自从见过吕微雨,回来后的当夜就喝得酩酊大醉,已经两日过去了。”邓属也压低声音,回我道。 我追问道:“吕微雨是谁?” “哦···是一个竞选‘长安十一花钿’的女子。”邓属答道。 我又问:“头名?” “不是!那女子落选了。但二公子说,他的眼睛会笑。”邓属继续回道。 我接过话道:“萧兄既然中意,去求娶便是,何苦如此?” “依照府里规矩,像吕姑娘这样露过面、出了名的人,是无法娶进门的。”邓属遗憾地对我答道。 我气愤地脱口而出:“什么破规矩?” 接着,我被不远处地上散落的一张纸吸引住。我走过去,捡起来,看到上面密密麻麻地写着: - 《将进酒》 凭谁问,长江之曲万古同,但知共饮不知情? 凭谁问,水生抱柱何不去,一众草莽笑人痴? 皓月当空邀故友,金樽失意语低幽。 我生天材又何用,开怀畅饮勿悲秋。 美酒佳肴悉数列,千灯万盏夜不休。 将进酒,将进酒,莫停歇,无所求。 劝君惜玉液,半酣岂可下高楼? 对酌不快举壶倾,莫负一生一场酒。 仙狂圣悯皆归土,我辈尽是蓬蒿囚。 昔时年少家国事,思报河山枕百忧。 此刻登高浑眼望,长安无梦羡风流。 弃吴钩,轻王侯,今宵一醉与天寿,不顾人间万里愁。 - 我看着手中的诗,问邓属道:“这篇也是他醉后写的?” “是!昨夜二公子邀郭靖节来府中,他们在西楼饮酒作诗,这就是那时写的。我命人将其收来此处,定是被风吹落地上了。”邓属跟我描述道。 我又问他:“郭靖节呢?” “昨夜送回去了。”邓属答道。 这时从身后的榻上传来,那个熟悉又陌生的,迷糊的声音:“尔等何人?” 我转过脸去,看着披头散发,半撑着身子,没睡醒的萧秀,心中不由得感叹道: 久别故心休,重逢醉友愁。 回眸声似旧,未语泪先流。 第一百三十五章天机 “竹清松瘦眼无神,漏尽钟鸣又道真” - 我望着萧秀,一时间不知说什么,只是答道:“萧兄,是我!” 萧秀撇开遮住脸的头发,仔细看了看我,醉意犹浓地笑道:“哦···呵呵···尚兄啊,你···怎么来了?” “师命难违。”我回了一句,没有多说,因为此时他还不清醒,说了也是白说。 萧秀坐起身,说道:“哦···那老头···” “萧兄,听说你有心仪之人了?”我岔开话题,问他道。 萧秀低着头,苦笑道:“心仪···呵呵···寄心桥上人如梦,怎奈孤帆不自由!” “你这样,会很痛苦。”我心疼地望着他,悲悯地说道。 萧秀抬起头,望着屋顶,无奈道:“有些苦,是自己心甘情愿去承受的。不想改,也改不掉······” 我看到他的泪,顺着眼角流了下来。这让我见之生怜,好奇地问他:“那个姑娘,是个什么样的人?” 萧秀突然站起身,从榻上冲到廊下,对着屋外大声咏道: “思来古今皆无人,敢教黄河对月吟。 谁许春风带笑看,娥眉云鬓已倾城。” 我跟上他的脚步,笑着说:“呵呵···这···这也不工整啊?” 萧秀突然大笑:“哈哈···哈哈···由心而发!我从未如此放肆,哈哈哈哈······” 接着萧秀转过身,看着我说:“你不是说,‘匠心独运非材气,信手拈来算天成’么?情至浓处,管它工不工整!” “呵呵···你能这样想,我很开心。”我对萧秀回道,接着说:“我还有我要做的事,就不打扰你休息了。临别时,我想与萧兄再说一句:情至浓处,管它规不规矩!” 说完以后,萧秀愣在原地。我对他行礼,接着在邓属的陪同下,离开了。 邓属安排车,送我去“吟风楼”。邓属没有跟我去,说是不便现身,以免被察觉。他让那个给我开门的仆人,陪我前往。 在“吟风楼”门口,我被溯洄领着进去。在进去的时候,迎面遇到两个肥头大耳、彭亨大肚的人。他们与我擦身而过,我听到他们的谈话,颇为有趣。 “这活儿是没法干了!昨儿改那里,今儿改这里,你说自己做的事,怎就不认呢?” “就是!哪有圣明之君不让人议论的?只有周厉王那样的,才逼人道路以目。哎···这活儿,真是没法干了······” 我好奇地停下脚步,转身看着那二人离去的背影,问溯洄:“那二人是谁?” “哦···那二位是宫里的起居郎和废舍人,他们常来此饮酒。”溯洄答道。 望着那两人肥头大耳的背影,让我想起了班心在潜月轩茅厕旁猪圈里养的两头猪。大概他们都一样,不用自己觅食,给什么吃什么,才会长成任人宰割的模样。他们从不需要思考对错,因为思考也无用。刀在别人手中,他们岂敢不顾生死去秉持本心?这大概也是他们要时常来此饮酒的原因吧。只有自醉,才能继续荒唐地活下去。 想到这里,我轻蔑地笑了声:“呵······” 接着我转过身,在那仆人的陪同下,跟着溯洄往楼上走。 上到二楼,在楼梯口,那仆人小声对我说:“先生,那就是吕微雨。” 我顺着他的眼神,看到不远处一女子扶着栏杆,傲气凌人地欣赏着舞女们伴随“霓裳羽衣曲”起舞。 “那女子···看起来十分高傲,似不会笑的样子。”我望着那女子,回仆人道。 那仆人却纠正我道:“不是,是他身后的女子。” 听到这话,我又将视线转向那女子身后的侍女。他的侍女倒是看起来柔美些,神态温婉,娥眉清新,眼神清澈,长得···虽挑不出不足,却也没有特别出众之处。倒是那扶拦的女子更吸引我,眼神虽不温和,却犀利异常;面容虽不雍华,却别样俊俏;身材虽不丰盈,却十分挺拔,怎么看也比那侍女更吸引人。 不过,既然萧秀喜欢,我也不好多加评议。故而点点头,回道:“哦···看起来,刚到及笄之年。” 随后我转身跟着溯洄往楼上走,边走边听那仆人在我身后,继续说道:“是啊,不过二公子倾心不已,还让邓领卫派人暗中保护。为此,二公子还被老堂主斥责了。” “老堂主在长安?”我随口问道。 那仆人答道:“不在。老堂主来信斥责的,应该是少堂主告知老堂主的吧。” “萧老爷没说什么?”我追问道。 那仆人答道:“萧老爷不好说什么的,毕竟······” 他说到一半,突然停住。我好奇地接着问道:“毕竟什么?” “呵呵···先生还是等回去的时候,问班心姑娘吧。这件事,属下不便多说。”他答道。 我点点头,不再问了,因为知道,一定又是萧府的规矩。 来到三楼,在那间我进去过几次的屋子里,我见到了此行该见的人。他盘坐在榻上,闭着眼,鹤发枯颜。 “十年过去,你苍老很多。”我对他说道。与此同时,溯洄将仆人挡在门外,并且关上了门。 柳泌睁开眼,目光无神,他看了我一眼,又闭上眼,缓缓地说:“十年了,你健壮不少。” “生命不就是如此,一代人推着一代人前行。从生到死,在尘世走一遭,行一段路,书一页史,然后归入尘土。你说想见我一面,有何想说的,就说吧。”我站在他面前,回他道。 柳泌依旧没睁开眼,接过话说道:“你平静不少,有些事,你可以知道了。” “若我不想知道,你不是也要说么?就如当年在山上一样,你从来都不问我想不想,只看你要不要。在你面前,我的拒绝,是徒劳。”我有些抱怨和无奈地说道。 柳泌却说:“人生匆匆,哪有时间等你将所有道理都想清楚,再去了解事情真相?” “你说吧,还有什么真相,是我该知道的?”我反问道。 他依然闭着眼,面无表情地说道:“三十年前,我观天象,见紫微星骤亮,位移东南。经过推算,找到古南岳······” “别跟我说这些玄之又玄的话,你知道,我不信这些。”我打断他道。 柳泌接下来说得话,让我目瞪口呆。柳泌叹了口气,继续说道:“哎···好吧,不说也罢。当年我找到你,用不良人试探你父亲,准备带走你。可是被他坚定否决,于是我才让不良人伪装成歹人,追杀我。后来自然是遇到你父亲,被他救了,并且扫清了障碍。我借着报答恩情的由头,将你带上山,教给你许多你不愿学的东西。” “什么?你竟是···”我颤抖着,说不出那个词。此时,我怒火中烧,悲从中来。望着眼前这个人,我将心中尚存的一点敬重和感激,都抛却脑后。这一刻,我真正尝到了,什么叫苦不堪言。 “对!我是你的仇人。”他接过话说道,言语波澜不惊。不等我做出反应,他又说:“但我又是你恩师,你无法否认!” 我痛苦莫名,不知该说什么:“你······” “你会这样苦恼,看来这十年,你还是参悟不够。这世间的很多事,如果真的像所看到的那么简单,就好了。可惜我们都只是仆役,有些事,由不得我们自己。我有我的使命,这样做,实属迫不得已。若有一天,你理解我了,或许你就真的会成为他们口中的那个人。”柳泌还是那副要死不活的样子,说着些莫名其妙的话。 “你要我如何理解?他们又是谁?”我叱问道。 柳泌回道:“你以为萧府只是你看到的萧府吗?他们延续千年,只是为了等那个人。他们希望你是那个人,所以让我去指引你。” “你做的事,与萧府何干?你乃是不良帅,世间除了李唐皇室,谁还能调动你?”我不解地问道。 柳泌却依旧淡定地回我道:“他们千年前就存在了,不良人算什么,连我都是他们的人。他们若想不良人存在,那便存在;若想灭掉,也只是挥一挥手的事。你可听过‘明五姓,暗七望,关陇八虎出萧墙’?” 我似乎确实听过这句话,遂努力去回想,但印象已经十分模糊了。于是我继续问道:“这几句怎么了?” “天下五大姓氏,七大望族,把持庙堂。再往上追溯,关陇之地的‘八柱国’,统帅兵马。不止如此,而今朝中有才能的人,各地节度使,边军将领,没有几个是不受他们掌控的。这‘萧墙’,便是指萧家的院墙。他们不都是萧府中人,但都借用‘萧墙’,与世隔绝。”柳泌跟我娓娓道来,听得我惊愕不已。 我又问:“与世隔绝?为何?” “自然是不希望被世人知道。”柳泌回道,随后继续说:“其实,我是入了‘萧墙’,才心甘情愿与他们站在一起的。至于他们错没错,我是不会知道答案了。不过,我还是希望,你真的就是他们要找的人。” “如何断定就是我?”我追问道。 柳泌答道:“你还记得小乞丐的钱袋吗?那个小乞丐是你的同族之人。你应该记得当年有人去你们村子收古物吧?那时候,是他手持钱袋去找我的。我带他上山,他却吃不了苦,所以我断定不是他。后来我化作乞丐,孤身前去你们村子。你嫌我臭,不敢近身,却让人拿给我吃食。在你仰头的一瞬,我看到了你额头上的疤痕被日头照亮,如金龙宝珠散发出的光。那一刻,我几乎就认定,你便是我要找的人。” “所以,村中祠堂的古树,不是族兄烧的,也不是他嫁祸给我的,都是你做的,对吗?”我质问道。 柳泌回道:“是他烧的,也是他嫁祸给你的。不过是我蛊惑他烧的,并且事后帮他逃走。唯有如此,你才会被族人孤立,你母亲才会同意让你随我上山。” “你···你知道吗?我现在很恨你!”我愤怒地看着他,咬牙切齿地说道。 不过柳泌却并未放在心上,依然不紧不慢地说道:“倘若你听完我的用意,或许你就不会恨我了。” “你是何用意?”我问道。 柳泌没有直接回答,反而东拉西扯地说道:“还记得下山时,你的恭谦有礼吗?我没有要求你改掉,因为这些东西本是好的,只是当你经历过一无所有后,会明白不可拘泥于此。你的夫子教你胸怀天下,只是他不知道,若要胸怀天下,就得先抛弃天下。这世间的东西,你不放下,就永远得不到。天下亦是如此,你若放不下,怎能看清这天下真正需要的是什么?” “天下需要什么,我为何要看清?我需要什么,你可曾知道吗?”我痛苦地问道。 柳泌此时才去回答上一个问题:“我让你族兄与你反目,让你朋友背弃你,让圣上失信于你,让人偷你、抢你,让人对你见死不救,是为了让你失去情义、失去钱财,让你经历落魄、绝望和生死,更是为了让你放下。你放下了,才能看得更清楚,也绝不会有被人拿捏之处。这天下需要你,而你,需要看清楚天下!” “那只是你认为的,我从来都不想看清楚!这世间之事,看得越清楚,便会越痛苦。你自己痛苦过,为何要将我也陷入此种?你如何就知道,我一定能看清楚?”我反问道。 柳泌却说:“自你入了萧府,经历过种种,最后选择归隐,我知道,你做到了。看清楚会经历痛苦,但痛苦过后,还是会回归平静,就如你刚来到此处时那样。当初让你离开长安,是为了完成我对宪宗的承诺,也为了让你有时间静心和治病。我已经不再痛苦,但愿你也能快些摆脱这种痛苦。” “既然如此,我本已归宁,你为何还要让我听到这些?”我怒问道。 柳泌睁开眼看了看我,接着又闭上眼,叹道:“哎···这世间的真相,就算你不愿听,也已经存在。知或不知,不该成为你愤怒的原因。如今,我的大限已到,剩下的事情,萧家会代我去做的。见你一面,也是想再看看你,最后叮嘱几句。我知你不再信我,今日说的话,算是泄露天机,会遭天谴的。不过我这把老骨头,活得够久了,就算下地狱,也要说与你听。” “你让我放下情义,我放不下,这世间也没有谁能真的放下。否则,我不会来此见你。不过,有一句话还是对的,我不能有被人拿捏之处。我敬重情义,却没有人可以用情义来要挟我,包括你!你还想说什么,只管说吧。”我平静下来,冷漠地对他说道。 柳泌纹丝不动地说:“这样很好!情义可贵,但不能被其所累。该舍弃便须舍弃,该利用便要利用,该珍惜便当珍惜。世间虚假的情义很多,你必得仔细辨别才是。你记住,天子,唯天地与子民可束之。除此之外,情、物、人等等都不可成为软肋。” “就这些吗?”我有些不耐烦地问道。 柳泌忙说:“当然不止这些。我想告诉你的是,我们都是被利用的工具罢了。自以为掌控了一切,身后却挂着一根绳子,时刻被牵引着;自以为可以挣脱,却不知那根绳子拴住的是脊骨,无论如何都挣脱不掉,就像人总逃不脱生死,哪怕再不可一世的人,终究都无法永生不死。我们这些人被别人牵引着,沦为他们的工具。而那些牵引我们的人,又何尝不是另一些人的工具,甚至是历史的工具,命运的工具,天道的工具······天地轮回,人活着本就卑微,这些道理不该每个人都懂,但你必须要懂。懂了这些,将来若你立于人上,就不该钻研于蝇营狗苟,而是与人为善,心存悲悯,终其一生,不行恶事。” “我从未想过立于人上,也不屑于钻研蝇营狗苟。你的这些话,我无需知道。”我依旧冷漠地回他道。 柳泌又说道:“有一天你会明白,人到底是无奈的,没有谁能永不低头,也没有谁能一直顺心随意。那些强者,只不过是你没看到他们卑躬屈膝唯唯诺诺的样子。也有些不肯屈服的,他们总跟自己过不去,愤世妒俗,可却又没办法改变一切。其实他们只是不知道,若是他们也立于高位,他们会跟那些被他们愤恨的人一模一样。你没想过,却不能说你不会。为师只是提醒你,等到了那一日,不可学今日你愤恨的人模样。世间的路很多,那些人走的路,不是唯一,你该走不一样的路。” “我说不想,便一定不会!即便是历史、命运、天道,若我拒绝,它们又奈我何?”我看着柳泌,坚定地说道。 柳泌此刻有些激动地睁开眼,对我颤抖着说道:“你所见的,都是看得见的力量。这些力量尚有能操控之处,不足为惧。那些看不见的,无形的力量,才是真正可怕的存在。我曾试着逃脱那些力量的束缚,可每一次尝试,其结果都与料想一样。等失败多了,就会知道,这就是命,无法挣脱,只能受其摆布。我知道你不信命,但终有一天你会明白,你的那些不信,其实也是命。为师已经没有什么能教你的了,以前的路,为师领着你走得辛苦。往后的路,需你自己去走。你的路还很长,为师不知你今后如何,但相信上天选你,自有它的道理。临别之时,为师仅有一句话,要你牢牢记住:无论发生什么,你都不可违背内心,否则你必会迷失。只有你内心清澈平静,你才能看清自己,看清他人,看清前路。” 我望着眼前这个行将就木的老人,心中突然很可怜他。可怜他背负一生的执念,可怜他自以为是的使命,可怜他自我束缚的命运。看着他颤抖的嘴唇,我叹道: 离别也曾轻弹泪,而今旧事似云烟。 苍天总与人捉弄,我信人为不信天。 第一百三十六章帅印 “自认无谁能束我,不知世事如织梭” - “没人让你信天,只是让你对未知保持敬畏。你太自信了,自信地认为所见即真相。我曾试着摧毁你的自信,只是我没有成功。就算让你从高处跌落,也未曾击碎你的自信。”柳泌听完我吟的诗,对我说道。 我反问道:“自信有何不好?” “‘士不可不弘毅,任重而道远’,必得心境平和,沉着冷静,才能不跌大跟头。自信虽好,但过分自信便是自负,会让你狂傲,让你轻浮,让你失去理智。为师是担心···将来你会跌得很痛。无论何时,你都需想想,自己看到的是否为真实,表象的背后是否有真相,真相的背后还有什么?”柳泌说着,深吸一口气,再次闭上眼,继续说道:“幸运这种东西,从来都不存在。世间的每件事,只考虑到各种结果是不够的,还要去看清每件事背后的关联,和这些关联交织成的网。看得越清楚,才能走得越平稳。为师希望,今后你能平顺一些。” “世事难料,我只想做,我认为该做的事。看清世事又如何?倘若真有这么一张网,它若想捆缚我,我便撕开它。”我不屑地回道。 “是啊···谁能束缚翱翔九天之物呢?大概,是为师多虑了吧!”柳泌叹道。接着他告诉了我一件我早就想知道的事:“你还记得萧坤吗?当年我让他改名何坤,如今他已娶了石雄之女,在巴蜀深山中,秘密招募训练新军。萧府虽暗中钳制各方,却从不染指实权。一个河湟之地,都耗费数年之久才平定,实在让我难以放心。为师此举,是为了让他来日成为你的臂助。我知你不忍如此,所以没与你商量。经过萧府同意后,我就擅自做了这件事。” “萧府同意?那为何萧秀并不知情?”我吃惊道。 柳泌却淡定地解释道:“他一个千机堂的人,不知道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再说,他就算知道,也改变不了什么。” “什么叫千机堂的人?”我继续问道。 柳泌答道:“他本就不姓萧。若非萧太公指定他去萧府,本该是章起去萧府的。看来你真的对萧家一无所知。若得空了,去问问萧墨,让他亲口告诉你吧。” “我会去的!若无他事,我走了。”我冷漠地对柳泌说道,接着转身准备离去。 “稍等!”柳泌急忙喊住我。我转过身,看到他从怀中掏出一块玉。他伸手将玉递给我,表情凝重地盯着我,并嘱咐道:“此为‘不良帅印’,今交于你手,望来日能助你。不良人虽非良善之辈,但都听从号令。这‘帅印’,你若用,可助你;若不用,可保你。” 我接过“帅印”,对柳泌说:“我本意不想接。今接此印,因不良人实在不该存世。” “你想毁了它?就像你毁了‘丽景门’一样?”柳泌问道,接着他笑了:“呵呵···你若知道其中渊源,就不会有此念了。你走吧!出了此楼,去见见那个小乞丐吧。他如今代管不良人,你不懂之处,尽可询问于他。出门时,注意防身。” 柳泌边说边盘坐好,又闭上了眼,枯坐如木。 我望着他,一刻都不想多待,将‘帅印’收入袖中,转身打开门,头也不回地迈步出去。 溯洄领着我和侍从下楼,在出“吟风楼”的时候,一名刺客以极快的身法冲向我。在我没有做出反应的时候,一阵风从我身后吹过,迷住了我的眼。等我再睁开眼的时候,那个陪我来的侍从,已经胸口中剑,血如泉涌。 我还没来得及扶他,那刺客握剑的手却被什么割到,直接与胳膊分离了。 说时迟,那时快,身旁的溯洄一个纵跃,双手悬空在那刺客的肩上。而他两手之间,似是有一根丝线,上面还挂着血迹。 “真够大胆,敢在此行歹事,不想活了吗?”溯洄在那刺客耳旁问道。 与此同时,周围人都惊恐散开。我愣了片刻后,马上伸手去扶身前的侍从。他倒在我怀里,嘴中流着血,看着我说:“先···先生,我终于报···报了十年前的恩情。先生···快···快走······” 我眼睁睁看着他在我怀中咽气,这让我悲愤不已。我扭头恶狠狠地盯着那刺客,质问他:“你是何人?我与你有何冤仇,竟让你下如此毒手?” “你不知我是谁吗?哈哈哈···哈哈哈···你还真是仇人无数!我何俅心爱之人皆因你而死,苟活十年,就是为了杀你,杀了你!”那刺客对我咆哮道,却被溯洄的丝线勒住,动弹不得。 “何俅?”我努力回想十年前,记起往事,疑惑道:“你不是······” “当年公主殿下用替身换我一命,就是为了今日找你复仇!可惜我···我苦练了十年,最终还是没能做到。老天爷,你当真如此不公吗?为什么···为什么你这样的无情之人,会有这么多人护着?为什么那么多人都杀不死你!”何俅依旧咆哮着,痛苦地仰天大喊:“啊······” “这人疯了,要留吗?”溯洄问我道。 我咬牙切齿地回道:“他说我无情,那就更无情一点!弄死他!” 我话音刚落,何俅咆哮的声音就戛然而止。是的,不是缓缓希声,而是突然停止,就像断了的弦,切开的瓜。何俅的脑袋,就那样被溯洄手中的丝线割断脖子,瞬间从立着的身体上滚落。 “先生快走!金吾卫和京兆府的人,马上就要过来了。”溯洄提醒我道。 我还在抱着侍从,眼睛恶狠狠地盯着地上何俅的头颅,恨不得上去踩碎那头颅,并未在意溯洄说的话。溯洄见状,拉起我就往楼内走。他突然变得力大无穷,让我连反抗的能力都没有,直接将手松开,放下了怀中的人。 溯洄拉着我,奔去楼内一间房中。他在房内打开密室,让我走。我这时才回过神来,从袖中拿出“不良帅印”。 溯洄见印,立刻行礼道:“溯洄见过不良帅!” “他是我的人,我要他与我一起回萧府。”我命令溯洄道,心里想着必须带他一起走。他因十年前的一个称不上恩情的恩情,为我赴死,我甚至连他名字都不知道,这让我愧汗不已。若我此刻抛下他尸身不管,岂不是如禽兽一般冷血无情? 溯洄为难道:“可···那么多人看着,如何向京兆府交代?” “那是你的事!如果不知如何做,去问问楼上那老头,他最擅长此道。总之,我的人,必须随我一同回去!”我十分坚定地说道。 溯洄没办法,只好答应:“诺!” 接着溯洄出了房间,片刻后他带着两人,将那侍从抬了进来。随后,我们一起从密道离开。这密道比我十年前逃离长安时,拓宽了许多。我本不知是原来的密道,但密道的尽头,还是那个菜窖。 在菜窖,有两个人在等我们。没等我开口,站在前面的一个老乞丐,就单膝跪地对我行礼,同时说道:“属下穆楚,拜见不良帅!” “老人家不必如此,赶快请起!”我忙伸手去扶起他。待到他抬头看我的时候,那眼神我印象里好像见过。对,就是起初随珠玑来长安的路上遇到的那个老乞丐看我的眼神。再仔细看眼前的人,确实是同一个人。 这时,穆楚身后的满脸络腮胡子的壮硕大汉,笑着说道:“哈哈···小月月,你可记得我?你小子真是了得,都当上不良帅了!” “义方,不得无礼!”穆楚喝止道。 “无碍!小月月?你是···小猴子?”我看着那人,吃惊地问道。 那人点点头,答道:“正是!你居然能认出我,真是难得!” 我看着小猴子,然后对众人说道:“诸位,能否容我们单独说说话?” “那老身先去上面恭候新帅。”穆楚说完,就领着众人先上去了,菜窖里只剩我和小猴子。 菜窖虽气味呛人,但却是个说话的好地方,不用担心隔墙有耳。等众人上去,盖上菜窖的盖子,我忙问小猴子:“你真的是我族人?” “当然!”小猴子答道。 我疑惑地又问:“那为何,我从未在村中见过你?” “我很小的时候,父亲就病死了。母亲改嫁到七里外的庄家村,把我带了过去,还改名庄义方,你当然不认得。老帅派不良人到你们村找人的时候,我在庄家村外的小山岗放牛,正好听到老帅与不良人的谈话。之后,我就回去了,并且拿上钱袋找到老帅。”小猴子跟我说起往事,接着他叹了口气,又说道:“哎···可惜老帅算了算,说我不是那个人。大概我确实没那个命吧!不过也好,我实在是受不了老帅那些乱七八糟的说教。” “你为何不早跟我说?”我痛苦地问他。 他却反问道:“我早说了,你能如何?我会如何?老帅是多可怕的一个人,你难道还没有领教吗?在洛阳见到你之前,我根本没机会说。直到去年母亲过世,我才能回去一趟。你虽被暗中引导,可至少是自由身。我呢?我一直被看管着,身不由己,你让我如何跟你说?你当我愿意做不良人吗?” “不良人···都是这样被逼入伙的吗?”我看着他,怜悯地问道。 他答道:“其他人,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不良人都是互相监督的。没有谁敢不履行任务,因为不良人都是穷凶极恶之人,谁也不知道站在你对面的是否就是不良帅的嫡系。叛逃的结局,只有死,而且还会牵连最亲近的人。否则,你以为我们为何被称为‘不良人’?” “不良人到底从何而来?你可知不良人的渊源?”我疑惑地问道。 小猴子听到我这样问,却迟疑了起来:“你···为何想知道其渊源?” “老头说,不清楚的事,皆可问你。怎么?你也不知吗?”我皱着眉头,问道。 小猴子听完这话,才放松下来,回我道:“既然是老帅让说的,那我便告诉你吧。不良人的渊源,要从起源于汉时的‘大谁何’说起。当年汉高祖刘邦与丞相萧何创立大汉时,就秘密组建了‘大谁何’,用以监察百官和各诸侯国。后来汉武帝时,廷尉张汤掌握的诏狱被倚重,大谁何从此消失在众人视野中。不过大谁何并未解散,而是一直隐藏在暗处。等到唐朝建立,唐太宗李世民也想拥有这样一只暗中力量,‘大谁何’便分出一小部分人,帮他组建了‘不良人’。此后的历任不良帅,皆是‘大谁何’培养出来的。只是,这件事除了‘大谁何’的统领‘大谁长’和‘不良人’的统领‘不良帅’知道外,就没人知道了。可以说,不良人一直都是大谁何的附属,听从大谁长的命令。” “既然除了大谁长和不良帅便没人知道了,那你又是如何知道的?”我掏出帅印,不解地问道。 小猴子指着我手中的帅印,说道:“那块玉,本该是我的!与神医孙分开后,我便被送去岭南,在大谁何中接受锻炼。去年放我回来,除了为母奔丧,便是让我开始接手不良人。只是,如今这帅印在你手中,我也只得认命了。大概在老帅眼中,我无论如何都不及你吧!” “此为密事,既然你知道了不该知道的,那就只好命你自戕了。”我冷漠地看着小猴子,命令他道。 小猴子见我突然发出这般冰冷的命令,皱起眉头,眼神中有些愤怒,却又有些无奈地说:“我知道老帅为何将帅印给你,而不是给我了。你真的跟他很像!” 说罢,小猴子闭上眼,手伸向腰间,准备去拔横刀。我一个箭步上前,单手按在他的手上。十年的药浴和日日练习的五禽戏,让我不仅不再受“醉梦令”的折磨,而且身体充满力量。即便是此刻,我只手按着小猴子如柱般强壮的手臂上,也让他动弹不得。 小猴子睁开眼,不解地看着我。 “你与我最大的不同,不是我像他,而是我从不认命。我只认我觉得对的东西,做我该做的事。那些我不认可的指令,我从来都不会听从。别忘了,不良人都是穷凶极恶之徒。要想管好这群人,只会听令是行不通的!”我咧嘴一笑,对小猴子解释道。接着我松开手,从怀里掏出那个属于他的钱袋,和帅印一起递给他,说道:“今日,我将这些本该属于你的,都还给你。” 小猴子困惑地看着我,片刻后,他摇了摇头说:“当年你在长安的事,我也听说了一些。你的智谋,我自认无法比肩。方才你按住我的手,我才知道,你的力量,我亦无法对抗。智谋和力量都不如你,我凭什么得到这些?” “可这些本就是你的。”我答道。 小猴子依旧拒绝道:“你方才说,要明辨是非,做自己该做的事。我觉得你说得对,如今我认为你比我更适合拥有这些。” “不良帅并没有多么难当,我想你能够胜任。至于这钱袋···”我边说,边将帅印塞到小猴子手中。然后我看着手中的钱袋,想到今日在长安露面,还杀了人,恐怕又要被追杀了。我不忍将小猴子牵扯其中,于是我继续说道:“这钱袋我就留下了。” 小猴子还是皱着眉头,仍然有些不想要帅印。我见状,安抚他道:“你就帮我分担些吧。我一个人,做不了这么多事。” “好吧···那今后你若有何难处,只管跟我说,我必鼎力相助。”小猴子终于将手中的帅印收起了了。 我笑道:“呵呵···今日之后,我都不知去哪里找你,也不知还有没有再见之时。你不是小乞丐么?若你能让这天下乞丐少一些,便算帮我了。不如你在不良人之外,建个乞丐帮什么的。这样,将来我就不愁找不到你了。” 小猴子却一本正经地回我道:“不良人自然有不良人的规矩,哪里能随便建什么帮会······” “好了,好了,又是规矩,怎么跟萧府似的?对了,你知道萧府吗?”我问道。 小猴子反问道:“你说的是哪个萧府?” “就是咱们相遇后,你送我进去的那个萧府。”我回道。 小猴子立刻答道:“当然知道!他们与大谁何同在萧墙之内。我在岭南的吃住,都是萧府提供的。” “你对他们知道多少?把你知道的,都告诉我!”我急不可耐地说道。 小猴子此时却犯难了,他皱眉答道:“其实,我只是听闻过一些关于他们的传言。据说他们是汉朝开国丞相萧何的后裔,在萧墙之内是比大谁何更强大的存在。其余的,像我这种小人物,就不清楚了。” 小人物?连不良帅在萧府和大谁何面前,都是小人物。这让我不得不好奇,萧墙之内到底是些什么。带着疑问和侍从的尸身,入夜后,我被不良人掩护送到“知命轩”。邓属告诉我,这侍从名叫“陈忠”,家在洛阳。在邓属的护卫下,我带着陈忠的尸身,连夜出发去洛阳。 在摇摇晃晃的马车内,我眯了一会儿,随后再也睡不着了。望着马车外的月亮和人,我独自感慨道: 幽梦还乡如故,旧月旧窗旧路。 掩面泪双流,又忆旧声余怒。 孤苦,孤苦,初醒何人堪诉? (《如梦令·梦还乡》) 第一百三十七章萧墙 “始知千载辛酸事,不忍轻言负重恩” - 经过几天的跋涉,我们回到洛阳。在邓属和萧墨的安排下,我亲自参加了“陈忠”的丧事。 在他家窄小的正堂内,看着他的棺材,我心中久久不能平静。他是如此重情义,受一点恩情,便舍身相报。若非追问,我却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这让我感到惭愧不已。 此时我想起了珠玑曾说过的话:“人若是卑微久了,会对世间的一切善良,都心存感激的。” 可我却不知,在情义面前,我与陈忠,到底谁才是卑微的。陈忠的舍身相报,这样的感激,让我心情十分沉重。到此时,我开始彻底不信柳泌的话了。有些情义不能舍弃,有些情义不可利用,而世间的所有真情实意都是应该被珍惜的。 待陈忠的丧事办完,邓属将陈忠的典身契还给了陈忠的哥哥。由于陈忠没有妻儿,邓属将所带的钱财,也一并给了陈忠的哥哥。并嘱咐陈忠的家人,若将来有难处,尽可去找萧府。 我很感激邓属和萧府这样做,这让我的心,得到少许安慰。虽然我深深地知道,即便做得再多,也无法让陈忠活过来了。但至少,能稍稍安抚他的亡灵,也稍稍安抚我愧疚的心。 在我与邓属临走的时候,陈忠的家人对我们叩首拜谢,感激涕零。这让我心中极为难受,本欲上前搀扶,却被邓属拦住了。在回萧府的车上,邓属跟我说,如果我上前搀扶,他们可能就不敢花那些钱财了。 虽然我能理解他们的小心谨慎,可我却不认同他们的做法。人与人之间不该如此,即便是君王,也不该让人因感激而对自己叩首。我不拜神,虽然听说过神很强大,我也向往,但我从未见过,便不会屈膝。同样的,感激也该发于情,而止于理。没有哪一种恩惠,应该用卑躬屈膝来接受。 只是这些道理,我断然是无法一时之间让他们弄懂的,也就只好作罢。我不怪邓属,反而有些感激他拦住了我。 等到了萧府,萧墨领着众人在正堂等着我。我拿出钱袋,开始问出我心中所有的疑惑。 “萧前辈,你当初就是因为这钱袋,才认我的吗?”我问道。 萧墨看着我手中的钱袋,又看了看我,肯定的点了点头,将其中缘由跟我解释道:“这钱袋上的夔龙纹,乃是密纹。汉初高祖刘邦与萧何约定,见此夔龙纹,如见旧人。” “刘邦与萧何?这和他们有什么关系?”我好奇道。 萧墨闭上眼深吸一口气,接着叹气与我说道:“也罢,今日就将所有事,都告知主公吧。此事源于一个古老的故事,秦汉时,张良于圯上遇黄石公。其实,当时黄石公不仅传授给张良一部兵书,还给他留下了一句谶语。” “什么谶语?”我更加好奇了。 萧墨跪坐下后,继续答道:“祖龙暴毙天下乱,霸王横扫复西楚。应龙被困巴蜀地,不弃可成帝王师。帝师十三当归隐,王侯将相不可留。应龙在天四百年,中有白帝祸人间。此后纷乱又四百,三家帝师护龙脉。角龙舞凤四甲子,再见应龙降(jiang)人间。千年现一回,能佐不能降(xiang),三家帝师合,可成千秋事。事成当潜游,终保万代安。” “然后呢?”我继续问道。 萧墨回道:“汉朝建立后,张良选择归隐。当时他将这个谶语告知了汉高祖刘邦。高祖与萧何商议后,联合张良和韩信,秘密制定‘黄石诏’,传于后人。他们为了等待应龙再现,都从自己后代中,分出一脉,隐匿于江湖。高祖将最小的,一个婢女生的孩子,隐匿了起来。而那个孩子,就是以这个钱袋上的夔龙纹作为信物的。” “那你们萧家又选的是谁呢?”我又问道。 萧墨依然不紧不慢地回道:“萧何长子萧禄,就是那个被选中的人。他以行商自居,创建了现在的萧府。萧府虽世代行商,但从不敢忘自己的使命。每任萧府的族长,都是萧府中最适合继续使命的人。萧府经过千年的经营,已经暗中掌握了盐、粮、铁、布等,关系华夏存亡的命脉。整个萧府庞大有序,不显于世却掌控全局。而我们洛阳萧家,只是这庞大组织中,微不足道的一小部分。” “另外两家呢?”我再问。 萧墨又答:“张良之子,留侯张不疑,在汉文帝五年,因为对皇上不敬,废除了其侯位。从此以后,他改姓章,留在萧家中做食客,恪守张良遗训。他们也就是现在千机堂的章家。韩信之子韩滢,在韩信被吕后杀了之后,先祖萧何派遣肖美、蒯彻将其送到南粤赵佗处。为了怕人怀疑,就去掉了韩字的左边,留下了‘韦’字作为姓氏,改名韦云际。从此,韦姓在南方逐渐发展起来,至唐高宗时期成立‘京兆堂’。” “京兆堂?”我疑惑不解。 萧墨继续说道:“对!就是岭南的京兆堂,也是霍骞所在的地方。京兆堂里,大多收留的是汉朝旧人。例如现在的将门门主霍弼泸和少门主霍骞,就是霍去病的后人。当年霍去病死于非命,在长子霍嬗被霍光控制以后,霍去病的遗腹子霍冠被萧家送到岭南韦氏处隐匿。传到这一代,因霍弼泸勇猛无比而被提为将门门主。不过依照霍骞的成长,估计要不了几年,他就要给儿子让位了。” “将门?还有什么门?”我好奇地问道。 萧墨笑了笑,接着说道:“呵呵···在尚武殿,与将门对应的便是帅门。如今的帅门门主,恰巧是卫青的后人卫延。征和二年巫蛊之祸中卫氏悉灭,卫青次子卫不疑也被我们萧家送至岭南韦氏处。到这一代,因承袭卫青战法思想并融汇各家战法,卫延被举荐做帅门门主。” “除此之外呢?还有吗?”我十分好奇地继续问。 萧墨想了想说:“与尚武殿对应的,就是承文殿了。在承文殿中,又有宰辅门、太史门、谋略门等诸般细分。” “里面都是汉朝遗臣吗?”我又问道。 萧墨笑着说:“呵呵···当然不止这些。其实有能力,无辜蒙难的人,我们都会收留。比如帅门教习柴少瑛,就是唐平阳昭公主的后人。当年平阳昭公主儿子柴令武卷入房遗爱谋反案而被赐死,其孙子被京兆堂庇护送到岭南,繁衍至今。平阳昭公主是唐高祖李渊的三女儿,作战英勇,对维护中原功不可没。我们也不忍这样的人,无辜绝后。” “这一千年来,你们都是这样做的吗?”我问道。 萧墨点点头,回道:“肩负使命,不敢有半分怠慢。” “既然你们如此强大,为何会有‘五胡乱华’的存在?你们为何不阻止?”我质问道。 没等萧墨开口,二管家接过话说:“主公,我们萧府并非没有阻止。” “阻止了,为何还会那般纷乱?”我反问道。 萧墨答道:“因为‘黄石诏’明言,三家帝师除非天下灭,否则不得插手政事,不得显名于世,只能静待应龙重现。为此,南梁萧衍一脉,脱离萧府,至今无法回归。” “南梁?你是说南梁武帝萧衍是萧府的?”我吃惊道。 萧墨点点头应道:“不错!当年萧衍本是萧府最看好的族长继承人,可他不忿世道荒唐,成年后就自请脱离萧府。他那一脉,经过颇多坎坷,虽说出了帝王将相,可惜终究不是天命所归。时至今日,他们已脱离萧府几百年了,也不知他的后人是否还知道萧墙所在?不过即便知道,他们也回不来了。” “对了,你说萧墙,不知何为‘萧墙’?”我追问道。 萧墨继续为我解答:“所谓‘萧墙’,只不过是个说法而已,并非真正的墙。我们萧府和京兆堂、千机堂一同隐于江湖,但是由于对两晋南北朝时期四百多年混乱的忌惮,让我们不得不开始钳制一些势力,所以就开始培养一些人。主公知道的‘五姓七望’就是其中之一,还有大谁何、不良人等等。不过为了避免萧府和京兆堂、千机堂被世人知晓,所以就设置了一堵无形的墙,对培养的这些人,都只允许其首领知道我们的存在。当然,大谁何是个例外。” “为何是例外?”我不解道。 萧墨答道:“因为大谁何现下是与我们萧府、京兆堂、千机堂一样,都在萧墙之内。萧墙之外的事物,都已交给不良人去做了。这件事要从汉武帝的时候说起,武帝用诏狱顶替大谁何,从那以后,大谁何就被我们萧府隐匿下来。后来他们就逐渐演变成了护卫萧府、京兆堂和千机堂的一股力量。他们不隶属于任何人,只是和我们有一样的期待而已。‘黄石诏’里没有他们,但他们却始终如一的与我们一同扛起使命。对他们,我是敬佩的。” “那‘明五姓,暗七望,关陇八虎出萧墙’又是何意?”我再问道。 此时,萧墨笑了起来:“哦···呵呵···这不过是戏言而已。当年第一任不良帅袁天罡,他出自京兆堂玄门,整日就喜欢研究一些玄之又玄的东西。他死前留了一席话,后来传着传着,就成了唬人的风言风语了。” “他留的话,就是这句吗?”我追问道。 萧墨答曰:“不止这句。我想想,我想想,完整的应该是: 明五姓,暗七望,关陇八虎出萧墙, 匡天下,齐朝纲,三家帝师守四方。 风云不西出,静待潜龙翔。 再现天子令,六合复赤光。 二将征海陆,九州扫万邦。 山河所至皆东土,日月所照归人皇。 十面称孤,宇内一统心所向。 千秋百代,永罢兵戈天下昌。” “这些是何意?”我突然有些担忧,激动地问道。 萧墨却一如既往的沉稳答道:“或许,袁天罡也期盼应龙降世,实现‘天下无蛮,万邦归一’的盛世景象吧。” “天下无蛮,万邦归一?你说的是···‘天下大同’吗?”我又问道。 萧墨点点头,说:“也可以这样称呼吧。《礼记》云:‘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选贤与能,讲信修睦。故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矜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男有分,女有归。货恶其弃于地也,不必藏于己;力恶其不出于身也,不必为己。是故谋闭而不兴,盗窃乱贼而不作,故外户而不闭,是谓大同。’等到万邦归一,实现大同之治,也未必是件难事。” “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选贤与能,讲信修睦···”这句话让我沸腾的热血,一下子平静下来。我不由得去自省,我到底算不算贤能,我这样的人也配“讲信”吗?想了片刻,我冷静地对萧墨说道:“萧前辈,我敬重你们为了一个承诺,坚守成百上千年。但···我可能并非你们要找的那个人。” “怎会不是?”萧墨听到我说的话,突然紧张起来,接着又说:“我们···我们排除了所有可能,一定是主公你啊!” “我自认德行有欠,难以担此重任。更何况,汉朝早已消亡,斗转星移,世事变迁,萧前辈若肯听我一言,当不该如此执拗。”我对萧墨劝说道。 萧墨此刻更激动了,他嘴唇颤抖着说:“我们为汉人,便永远是汉人。无论改朝换代,还是身处异国,汉人的血脉,一直流淌;汉人的风骨,世代相传;汉人的高傲,永不泯灭。黑衣天子从来都不是什么和尚,乃我大汉天子!” “什么‘黑衣天子’?”我困惑地看着萧墨,问道。 萧墨回我道:“世间流传的‘李氏十八子昌运方尽,便有黑衣天子理国’。这句话,就是京兆堂玄门推算出来的。如今李唐已历十七任,等到新帝登基,应龙现世,便可取而代之了。据玄门推算,如今皇帝仅余三年寿命。请主公稍安,三年之期转瞬即至,不可此时萌生退意啊!” “这···恕我说句不敬的话,就因为一句谶语,便断定我是你们要找的人,这太荒谬了。为了推举一个人,而乱天下,这样难道就能实现‘天下大同’了吗?这只是···只是乱国殃民而已!”我反驳萧墨道。 萧墨却争辩道:“黄石公言,华夏每千年,必有圣主出,带领我族前进一步。大禹统一各部落,建立夏朝,终结纷乱。千年后,周武王克殷建周,制礼乐,始教化。又八百余年后,始皇出,车同轨,书同文,中原归于一统。而今千年之期已到,主公既有统御万邦之心,怎可轻言放弃?周代商,秦代周,虽必经波折,但从来都不是为了乱国殃民,只是为了带领我华夏更进一步。主公不可有···妇人之仁啊······” 这不是仁或不仁的事,而是那钱袋根本不是我的,于是我便想实言相告:“可······” 没等我说出口,却被萧墨打断,他用那种凄怨又不解的眼神,看着我说:“难道主公以为,如今的大唐还有救吗?主公在长安难道没看到这大唐已病入膏肓?宦官弄权,朝政昏聩,臣子无能,君王软弱,外有强敌吐蕃,内有藩镇割据。这样的大唐,难道还有救吗?救又能救多久?三十年?五十年?不过苟延残喘罢了!如果不防患于未然,等三、五十年后,天下纷乱而主公盛年已去,便只能望乱世而哀叹,悔之晚矣!” 我承认他说的是实情,但我却并非是那个他们要找的人,于是我想继续将实情告知:“可我······” 这次依然没等我说出口,萧墨又打断我道:“主公就算心怀忠义,也该为天下苍生想一想。就算不为天下苍生想一想,可愿为我们这些守了千年的人想一想?我们这些人,无法显名于世,并且需时时殚精竭虑,为了什么?为的是护我华夏一族,为的是一份不能明说的期待,为的是希望。我们希望那个人到来之后,带领我华夏更进一步。我们不是不向往那些功名利禄,不是不渴望自由自在,可我们甘愿匍匐,因为我们明白自己的责任和使命。这些东西,让我们的存在,有意义!名利和自由都可有可无,甚至我们每个人都无关轻重,但我华夏一族,必须长存!千年来,我们为了这个信念,等了一代又一代人。如今我们等到了你,难道你要让我们这一千年的努力都白费吗?主公,你不可如此!你怎能忍心如此?” 我看到萧墨的眼睛里闪烁着若有若无的泪光,这是我第一次看到他如此激动。我突然很触动,不忍告诉他真相。但我一直追求的就是求真,我无法说服自己去欺骗他,故而还是想跟他说明:“只是······” 我仅仅说了两个字,再次被萧墨打断。他看着我,几乎是哀求的样子,对我说:“主公,为了你,我这一脉,已涉入朝堂很久了。如今的皇帝,是不会放过我们的。你若放弃,我这一脉必将覆灭。二郎、新莹、邓属···这些人,无一幸免。你真的···愿意看到那一天吗?” 听到这些话,我愣在了原地。我突然有种莫名的恐惧,这恐惧让我不寒而栗。他说的那种场景,不是绝无可能,而是很容易就推测到的。我害怕那种场景发生,可我能如何做呢?思来想去,可能唯有一种办法了。 于是我只得欺骗萧墨道:“好吧,既如此,那我便等上三年。不过在这三年里,我希望萧前辈好好保护萧府上下,不可出什么差池。” “主···主公放心,断不会有任何差池!”萧墨此刻才如释重负,终于松了口气,微笑着回我道。 之后我不再多说什么了。当天夜里,我做了个可怕的梦,梦里是萧家被皇帝诛灭满门的惨状。我从噩梦中惊醒,想想自己选的路,闭上眼叹道: 梦惊夜半泪千行,自语应无事,莫感伤。已是人间将死客,何用苦凄凉? 此生谁料少年亡,闭眼知无路,不渺茫。醉笑陪君一万场,难诉尽衷肠。 第一百三十八章末路 “不悔今生忠义骨,已将年少付千秋” - 第二日,在邓属的护卫下,我再次启程,回古南岳山。 在潜月轩门口,我对正在屋檐下腌咸菜的班心说:“我回来了。” 班心听到我的声音,顿了一下,接着继续忙手中的活,看也没看我,背对着我说:“哦···把门口那堆菜拿去洗洗,一会儿要用。” 之后班心就拿着手中的陶罐,走进屋里去了。 邓属这次又在山上逗留了数日,才不情愿的离开。 山中的岁月漫漫无期,不过三年也只是弹指一挥间。当初回来时,邓属察觉到有人尾随。他本想斩断尾巴,被我阻止了。后来每次下山,我与班心总能感觉到被谁跟着。 我不知道萧府是如何推算三年之期的,但在三年后,确实有一个陌生人敲开了“潜月轩”的门。 “尚先生,长安故人想见你一面,还望莫要推辞。”那人在门口对我行礼后,说道。 我点点头,回道:“你们终究是来了。我会与你同去的。不过需先容我收拾行礼,与人话别。你们且去山下等我吧!” “诺!”那人很识趣的离开了。 待那人走后,我独自收拾了几件换洗衣裳。班心煮好了茶,在案前等我。收拾完衣裳,我在她对面坐下。 “你曾是朗朗少年,蹉跎至今,先生也去掉了那个‘小’字。不知,你还有何心愿未了?”班心望望窗外,又看向我,问道。 我端起跟前的茶盏,笑道:“呵呵···我还未动身,你怎知此去长安,需先了心愿?” “难不成···山下那些人,是请先生去喝茶的?”班心却没有笑,看向远处,反问我道。 我也看向远去,回道:“或许,是吧。” “好!那我等先生回来!用不了多久,山上的毛草菇就要发了。若不及时回来,那些美味可不等你。”班心此刻却露出了笑容,很勉强的笑容。 我看着他,片刻后,认真地说道:“你也不用等。” “我?我才不会等。你知道,我是喜欢吃打伞菇的,唯雨后才吃得到。”班心说着,端起茶盏,抿了一口。我手里的茶还很烫,而他却像没有感觉到似的。 我此刻有些莫名的难过,看着他,无奈地说:“我曾答应为你做一件事,如今也做不了了,你别怪我。” “哦···呵呵···你已经做完了。”班心放下茶盏,笑着回道。 我不解地看着他,他看了看我,跟我解释道:“上次去长安,我让你早去早回,你做得很好。” “呵呵···”我微微一笑,心中知道班心这样说,只不过是让我安心罢了。其实,那算什么许诺啊。我尴尬地将手中的茶一饮而尽,随后一边起身,一边说道:“我们总是把青春埋葬,但至少有一种甜回味悠长!谢谢姑娘的蜂蜜普洱,我该动身了。” 班心举起茶盏对我示意,之后将头撇向一边,看着远处。 我走了两步,回首问他:“对了,我还是很想知道,当初你是怎么劝马新莹离开万金斋的?” “他对你倾心,我断了他的念想,就这么简单。”班心没有看我,含混不清地答道,声音有些颤抖。 我点点头,心疼地转身就走。我不忍再多留一刻,因为知道永别不可避免。 入长安后,邓属的暗卫立刻发现了我。在暗卫的执着下,我被他们带着,摆脱了那些尾巴。 之后,在我的要求下,他们将我带去清平乐乐坊。在乐坊内,我听着七善弹奏的琴声,想起曾经许诺过马新莹,要陪他来听曲的。只是如今却无法再做这件事了,心中徒生歉疚和悲怆。 不过想着马新莹的性格,估计他最终也不会怪我吧。他只会宽慰我说:“反正我记性不好,早忘了。小先生不用感到愧疚!” “愿有一日,你来此听曲时,不会想起我。”我闭上眼,喃喃自语,泪水顺着眼角滴落,我又想起那个姑娘。 如果那时知道结局,我定在一开始,就拒绝相识。 如果那时知道今日,我定在相识后,不惹你哭泣。 如果那时知道珍惜,我定拼命相留,生死不分离。 如果那时······ 可惜没有如果,我只能在此独自思念,默默祝福,连最后的时光,都无法与你相见,与你道别。 不知不觉中,我随口吟道: 叹红尘,一言难尽,回首如梦方醒。天涯望断人间路,此去末途谁等?昨日笑,皆随影,只当怅惋不当恨。今生有幸,解一两风情,三盅妙饮,未负状元令。 长安冷,莫羡千年隆盛,宫门多少非命。秋霞空忆南迁雁,思念惹人悲庆。哀此景,更可憎,蹉跎岁月身无病。风云反拧,怎料误朱颜,磨砖作镜,弃万里驰骋。 (《摸鱼儿·红尘叹》) 一曲终,音绕梁,茶尚温。余情未了,意犹未尽。悲从心底来,面向空袖掩。往事如烟凝成画,历历在目。旧人如故颜未老,笑似从前。 杂声起,人将散,弦已平。此情何寄,此生何叹?昨日志未改,今朝仍不悔。我身如木人将伐,惜未成材。我心如月向天明,万世可鉴。 我擦了擦泪,收拾容颜,把自己从沉沦中拉回现实,将身前案几上的茶,一饮而尽。 这时,邓属过来与我行礼。我看向他,从怀里掏出一本写了十年的书,与他交代了一些事。他不解地看着我,想说什么,被我阻止了。我只说让他照做,他点点头,不问缘由。 这些年,他已经深知我,也深知萧秀。所以无论我交代的事情,多么出乎意料,他都不再多想,只是一丝不苟地去做。我喜欢他的这种信任,也喜欢不废过多口舌。之后,我和他一起,与七善和薛梁吟道别。 走出清平乐的时候,天已经黑了。我又想起马新莹的话,举头看向天空,自言自语道:“你曾说,星星是希望。今夜没有星星,大概,也没有希望。” 在暗卫的护持下,我们一起来到百合园。 窦嫣依旧仙姿飘飘地在园内迎我。接着他领我去到那栋花香四溢的沁心阁,而萧秀正在里面等着我。 他着一身锦绣,在窗前望月,端茶轻嗅,神情还是那般泰然自若,似乎一切都尽在掌握。 看到这幅景,我有感而发: 封侯万里成空许,重门只可只身去。公子世无双,不该孤影长。 楼中香四溢,故友何独立?莫负此良辰,他年无旧人。 (《菩萨蛮·劝友》) 萧秀听完我所吟,开口便回: 封侯万里非心向,重门怎可只身往?成败莫强求,古今江自流。 君当如后羿,敢射空中日。不信世间臣,能安天下人。 (《菩萨蛮·励友》) 他吟诵完,转身望着我,微微一笑,问道:“如今,我该称你‘尚兄’,还是······” “都可以,一个称呼而已,何必计较?”我随口答道,来到案几上拿起茶壶,自斟自饮。此刻,我突然释然许多,没有了在“清平乐”时,那许多回忆和遗憾,也就没那许多惆怅需去排解。 萧秀走过来说:“既如此,那我便不用纠结了。” “萧兄近来如何?听闻你倾心一位爱笑的姑娘,可有去求?”我关心地问道。 萧秀还是一本正经地回道:“尚兄知道的,我与他早已无可能。还有,他不是爱笑,只是笑起来很好看。” “为何无可能?就因为你家那些规矩?”我有些气愤,接着我看向一旁站着的邓属,问道:“邓叔,他现在还派人保护那姑娘吗?” 邓属有些为难,不过还是微微点了点头。 我接着再问:“那姑娘嫁人没有?” “听说许了人家,不过得等两年后,因为老头要守孝。”邓属回道。 “什么?许了一老头?”我大吃一惊,接着叹道:“怀璧害此身,名利祸红颜,何其悲哉!” 萧秀有些难过地说:“事已如此,不必再提了。” “什么叫‘事已如此’?又为何不提?难道萧兄要眼睁睁看着自己倾心之人,步入黑暗,愁怨一生吗?你怎忍心如此?”我生气地说。萧秀总这般自我束缚,这让我有些恼怒。 我看到萧秀悲痛地站在原地,眼里充满泪水,未发一言,嘴唇微微颤抖。 于是我站起身,一只手背到身后,用命令地口吻对他说道:“既然你们认我做主公,那今日我便要做主公该做的事。萧秀,我以此身份命令你,必须阻止吕微雨嫁给他人。你曾说过,那些规矩不会束缚我,那我便不管了。我命你设法将那姑娘娶了,如若不然,你便是违令不遵。” 萧秀不置可否:“尚兄你这······” “谁是你尚兄?我没跟你开玩笑!这是命令,你不从也得从!”我故作严肃地打断萧秀。 萧秀只好作揖答应:“诺!” 见他答应,我满意地笑道:“呵呵···这才对嘛!如此,我便再无忧虑之事了。” 这时,突然听到一阵乱糟糟的声音。紧接着,窦嫣进来说:“先生、二公子,金吾卫闯了进来。” “主公,请随我从密道离开。神策军和各州都将皆已待命,坤儿练的十万新军也枕戈待旦,只等一声令下。”萧秀听到窦嫣的话,立刻对我说道。 “萧兄,你要作何?”我问道。 萧秀答道:“既然有些人不仁,我们便没必要守义。父亲说,可先立后废······” “你知道,那不是我的初衷。现在,我告诉你,那也不会是事情该有的结局。我想你能明白我的意思,还请萧兄见谅!我有我要守护的东西,你也有你要守护的东西。萧兄,还请你速速离去!今生我辜负萧府厚望。萧府重恩,无以为报,且让我为萧府做最后一件事。”我打断萧秀,说完便坐了下来,神情坚定。 众人半晌未发一言,片刻后,萧秀对我行礼说道:“主公大义!是否有要交代之事?” “求真者得真,当定其心,尽其力,竭其谋,以安天下。若能如此,平生无憾!”我看着众人,坦然而淡定地说道。 众人皆向我行礼,之后在萧秀的带领下,从密道离开。 看着他们离开后,我面向门口,举起茶盏,吹了吹,吟道: 红尘纷扰容颜旧,看遍人间万事休。 不悔今生忠义骨,已将年少付千秋。 第一百三十九章赴义 “变幻风云随雨去,浮尘入土莫唏嘘” - 我被金吾卫带入刑部大牢,不知萧秀用了什么方法,在我入牢一个时辰后,他和邓属出现在牢房。 萧秀与我隔着牢门,他见到我,露出笑容,急忙说:“主公,我们可以走了。” “你们是如何来的?”我皱眉问道。 他身后的邓属答道:“金吾卫里有我们的人。主公不必担心,我们出去不会有人阻拦。” “那出去之后呢?”我摇了摇头,拒绝道。接着,我终于将埋在心里三年的话,告诉了他们:“其实,那个钱袋不是我的。柳泌欺骗了你们,我并非你们要找的那个人。如今走到这一步,我若退缩,难以想象接下来会是怎样的血雨腥风······” “主公,你错了!”萧秀打断我的话,接着跟我解释道:“萧府认你,自是经过周密查访的。那个钱袋是不是你的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们村祠堂里那个‘璇玑玉衡’。当年汉高祖将两件传国至宝分别传给两支后代。一支在明,就是汉皇,以‘传国玉玺’作为传承信物。另一支在暗,也就是遵从‘黄石诏’隐匿起来的这支,作为传承信物的,便是这‘璇玑玉衡’。‘璇玑玉衡’乃‘正天之器’,绝不会错。你的村子中人,便是这暗脉遗孤。萧府在村子中查访了所有人,唯有你,具有这样的能力和气度。主公,你便是我们要找的人。切莫乱想,请速速随我离开。” 这时,听到门外传来一声:“恭迎圣驾!” 我知道一切都来不及了,便急忙催促萧秀离开:“萧兄、邓叔,你们赶紧离开!若我一人,能换天下安宁,避免杀戮,便是死得其所,何其幸哉!二位不必再劝,速速离去,这是命令!” 萧秀看着我,眼中满含泪水。他鞠躬作揖,我伸出手去,抓住他作揖的手腕,语重心长地说了声:“一切就拜托了!往后我不再是你们主公,二位珍重!” 接着我看向邓属,示意他带萧秀离开。邓属将萧秀敲晕,之后看了我一眼,便疾步离开,消失无影。 我收回手,转身面向牢房那黑暗无光的墙壁。不一会儿,听到嘈杂的人声,脚步声,紧接着就是开门声。 与此同时,牢房里被烛光照亮,一个中气不足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当年,若不是饶阳公主临死前,说你只有三年可活,朕不会放你出长安!后来忘了你的事,直到最近时常精神恍惚,才又想起你来。” “谢陛下高抬贵手,也谢陛下惦念不忘。”我转过身,看到一个骨瘦如柴的人站在我跟前。他面如黄蜡,跟先帝死前很像,完全看不出是十三年前那个微胖的和尚。我看着他,笑道:“呵呵···陛下终究没有信我,还是服了那丹药。” “朕何曾服过?不过是加了些,作为药引子罢了。都是太医开的药方,是好药!”皇帝有气无力地对我回道。 我无奈地摇摇头,又笑道:“呵呵···为了私心欲望自欺欺人而已,与丹药并无二致。” “好了!朕今日不是来与你说这些的。”皇帝不耐烦地说道。 我坐到地上,接过话:“我知道!不过,陛下为何一定容不下我呢?这些年,我可曾有过半分忤逆之举?连先帝的子孙,你都容得下,怎么就一定要对我杀无赦呢?” “这天下,只能是我李家的天下!穆敬文武,皆与朕同宗。虽他们不仁,但朕不会不义。可你不同,你是能伸手换日的人。留你于世,朕难以安心长眠!”皇帝有些激动地回道。 我死死盯着他,有些气愤地反驳道:“这天下,从来都不是谁家的天下。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 “那不过是你们书生的妄想罢了!你们愚忠,也愚仁。你们宁愿卑躬屈膝的为天下人请命,却不敢揭竿而起去将天下握在手中。可这天下,谁人会纵容你们的愚蠢?只是利用你们罢了,呵呵呵···咳咳咳···”皇帝邪恶又冷漠地说道,随后咳嗽起来。 此时,我知道自己说什么,他都听不进去。待他咳嗽完毕,我摇摇头,对他说道:“所有的忠诚都是愚蠢的,然而所有的背叛都是可耻的。忠诚或者背叛,只看我选择相信了什么。一旦相信了,我便不会在乎是否愚蠢。有些事,我并非不敢为,只是不愿!不愿因一己私欲而使天下动荡,不愿因一己私欲而让无数人流离失所,不愿因一己私欲而造成更多杀戮。我知道只有反抗才能得到公平和生机,但我不忍因此而牵连无辜的生命。并非人人都如你这般,将万民视作家奴!你不懂我的仁,也不懂我的真,更不懂我的忠。你的自作聪明,才是愚蠢!” “你就不是自作聪明吗?你想要的天下,没有谁能真的做到!你的罪,不是你有无反意,而是你想反,便能够反。所以,你必须死!咳咳咳···”皇帝说完话,咳嗽地更严重了。 这次我没有等他咳完,便冲他笑道:“呵呵···我知道你的担心,因为我清楚你的愚蠢。选择来此,从一开始我就看到了结局。只有我死了,你才能安心,对吗?” “对!咳咳咳···只要你死了,我就安心了。咳咳咳···你放心,你死后,我绝不会动萧府,天下都能平静如常。咳咳咳···”皇帝边咳嗽边说。 与此同时,一个宦官将一金樽放于我跟前。我知道里面是什么,不过此时,我却并不紧张或害怕。 “哈哈哈哈···死得其所!死得其所!”我大笑,接着拿起酒樽,一饮而尽。 “哼!”皇帝嗤之以鼻,随后他转身离开。 我看着他背影,继续大笑:“哈哈哈哈······” “他笑什么?”皇帝问身边宦官。 “许是悲极生乐?”宦官答道。 “愚不可及!”皇帝说罢,甩袖离去。 没多久,眼前的光一点点远去,我陷入一片黑暗······ - 半个月后,在长安郊外,萧府一处农庄内。邓属手里拿着一份东西,来到萧秀面前。 邓属行完礼后,对萧秀说:“二公子,班心姑娘已安葬好,就在先生一旁。” “恩···班心在他坟前哭绝,让他们在一起,往后也好有个伴。”萧秀看着眼前的青山碧天,低声回着邓属。 邓属有些伤怀地说:“先生无法立碑,等我们走后,就没人会去看他了。生前先生去哪儿都不让班心姑娘跟着,也不知如此,是否合他的意?” “他那样做,只是太在乎罢了。他可不是好相处的人,能伴他左右那么久,要说没有生情,我才不信!”萧秀依旧没有看邓属,只是也有些伤怀地说道。 邓属听罢,感慨道:“先生真是···对了,按先前所谋,皇帝已开始着手抹去先生的所有痕迹,连先生的诗也禁止人吟诵传播。” “恩···让京兆堂那边修史的记录清楚就行了。”萧秀依旧语调平淡地回道。 邓属皱起眉问:“二公子,这样对先生是否太不公?” “不公?有何不公?”萧秀反问道。 邓属回道:“世人难道不该知晓先生的存在吗?” “千百年来,我们的存在,不也没人知道吗?他与我们一样,若未显于世,就没必要让人知道。世人只需知道岁月静好就行了,至于负重前行的事,就由我们这种人来做吧!世人知道他的存在,未必是件好事。他生前就不太在意这些,死后更不会在意了。他与你我一样,不是历史选中了我们,而是我们选择了承担。既然选择承担,就不必为这些虚名浮利所动摇。我想,他也不希望自身被所有人知道吧!对了,他留下的那本书呢?”萧秀转过身,对邓属解释道,随后问起书的事。 “那本书已按照先生意愿,交到白崇儒手中。不过,第二日京兆堂的人,就截了一份上表,请示该如何处置。”邓属说罢,将手中的东西递给萧秀。 萧秀打开手中的表文,只见上面写着: - 《请名表》 臣崇儒言: 臣得幸运,身染书香,父居庙堂,祖受追封,世沐皇恩。初入太学,明理知义,奈何耿直,不通王道,多生抱怨。恰逢彼时,遇益友为师,劝解困心,然愚钝不改。时至今日,年过而立,闻益友殒命,再思其言,渐晓深意,遂痛心疾首,明澈恨晚。 逝者已矣,道路犹存。前事不追,后世当忘。况臣忝居庙堂,虽为稗官,亦受斗食,自当感恩戴德,体察圣心,实录帝迹,书王道以示千秋,记乐土以励百代。悟先人之言,观当世之事,而后愤苍生之误,叹南面之苦。 自陛下继登大宝,励精图治,以求中兴。然内贼未除,外敌犹强,非己之臣远逐江湖,宵小之徒宠立庙堂。此经年之弊,非陛下之过。百年庙堂之溃政,岂为十三载之力可匡弼?故陛下文无新治,武无外功,不及先辈之大业,尽折生来之傲骨,实可谅也! 今天下繁华,百业兴旺,虽民不聊生,多有抱怨,然皆刁蛮之民,微不足道。中原之兵,莫非王卒,纵刁民千万,手无缚鸡,岂能相抗?故陛下威胁四海,闭目塞听,断绝百官之言路,严防贱民之呼声,实乃上策! 陛下尝追太宗功业,欲成千古明君,其心可谓雄,其志可谓大。虽时过境迁,今非昔比,臣非其臣,君非其君,然后世难知当世之事。故陛下伪造功绩,书史自夸,不许今人置微词,杜绝来者知真相,实为高明! 躬逢盛况,前世之功;得遇陛下,涕零难表。又因无知之过,有辱陛下圣辉,今愿捶胸自省,痛改前非,请赐名以“长缨”。臣恳求卑微余生,录万民之聒噪,书盛世之先忧。以呈陛下,证实其罪;以供千秋,彰显帝德。 臣惶惶恭顺之心,苍天后土,实所共鉴。愿陛下矜悯愚诚,听臣微志,赐以恩名,允以录书,臣顿首再求。臣生不负天恩,死不负史命。臣难耐李广封侯之喜,欣然拜表以闻。 - “呵···李广何曾封侯?”萧秀冷笑道,接着对邓属吩咐说:“不必呈送御前了。他,我虽拦不住,但他生前挚友,我们还是护一下吧。总不能,眼睁睁看着,又有人去送死。” “诺!门外车已备好,替卫都就位了。此去西域,路途遥远,往后恐难回大唐。二公子还有什么要交代的吗?”邓属恭敬地回道。 “没有了。有萧家大哥在,我没什么可担心的。”萧秀平静地说道。他转过身去,再看向远处高山和湛蓝的天空。此刻,他深深迷恋这天地,恨不能多看一眼,再多看一眼。 “吕姑娘那里,不去道个别吗?”身后的邓属,又问道。 萧秀伫立良久,等到眼含泪水,才开口回道:“我和吕姑娘都身不由己,没什么好道别的。那个人的一些想法太大胆,他可以做,我们却做不来。不说了,走吧!” 在远去的马车里,萧秀对着窗外,吟道: 岁岁家国天下梦,朝朝盛世太平忧。 自古中华多俊士,今生不负少年头! 第一百四十章终章 《盛世先忧》第一百四十章?终章 - “心中千万说不尽,梦里万千假亦真” - 在闭上眼后不久,我从一个空洞的地方醒来。这地方没有天地,没有方向,没有人,也没有物。这里什么都没有,除了我自己。 在我不知所措之际,一个声音传来:“你醒了?” “你是何人?这是哪儿?”我反问道。 那个声音再次响起:“我叫仲留,这是你的梦里。” “我不是死了吗?为何还会做梦?”我不解地问。 仲留回我道:“你是死了,却又不算死了。或者说,你一直都是在做一场梦而已。先不管这个,我问你,为何最后要那样选择?你明明知道结果,那样做又是为了什么?难道为了死后有个好名声?” “我从来都不是为了自己!‘无人信高洁,谁为表予心?’”我皱着眉,小声说道。 “何不为自己活一次?或许自私并非坏事,你将改写历史。不,你将创造历史,你将会让一切变得更好!”仲留对我激动地说。 我摇了摇头,回道:“更好?福祸相依,好与不好,谁又知道呢?” “别急着心灰意冷,你先看看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仲留说完,我眼前浮现出了萧家被毁的画面,还有萧家人横死的惨状。 我惊恐地问:“什么?怎么会这样?” “你死后,这就是萧墨一脉的下场。他们惨遭灭门,而你,就是一切的推手。若你不死,他们或不至如此。”仲留残忍地提醒我。 我痛苦万分,不愿相信这些,忙否定道:“不会的,他们都有替卫,不可能被灭门的!” “他们人人都有替卫吗?就算萧墨、萧秀这些人有替卫,那萧家的仆人呢?他们就不是人吗?替卫就该替他们死吗?你活着的时候,可不是这样想的!”仲留质问我道。 我悲愤至极,问道:“为何?皇帝为何要赶尽杀绝?萧府不是很大吗?难道萧府其他人就见死不救吗?” “这么愚蠢的话,怎会出自你口?皇帝这样做,很奇怪吗?萧府若不自断其尾,他们如何能千百年长盛不衰?”仲留反问道。 我如被一盆凉水浇透,愣住了,也醒悟了,自言自语道:“是啊,他怎么会信守承诺?我真是蠢,真是蠢···可萧府,哎,何必要如此执着······” “其实道理我于你生死之际,曾在你梦里告诉过你:死容易,生才不易。那些活着的萧府中人,比萧墨一脉更艰难痛苦,你无权去指责他们什么。怎么样?想不想重新选择一次?”仲留问道。 我几近绝望地回他:“我···还能选吗?” “当然!我早说过,这里是你的梦境。等一会儿醒来,你可不能再选错了!”仲留刻意如此说道。 我冷冷一笑,不再言语,在心中吟道: 艰难苦恨犹不悔,自认前尘可尽挥。 莫笑痴人说呓语,此生原是梦一回。 (正文完) (书中的诗词赋,绝大部分都是本人所作。写得不好,请多见谅!如果有谁喜欢,就拿去用吧,当然若标明出处就更好了。) - - 痴词 生似无求梅映雪,花开月下却非春。 日日思卿未生情,夜夜孤枕泪满巾。 天有比翼地连理,怎奈人间独一身。 而今红叶难为笺,此后如何再续缘? 若有来生仍笃信,千年守候会回眸。 入眼华容片刻痴,江山粉黛皆失色。 冬雷夏雪天地合,九死难绝犹未悔。 不必君心似我心,幸得君老我亦老。 万古悠悠多少事,与谁笑谈与谁争。 海棠何苦挑秋日,松竹自始不变心。 - (这是最开始写这本书的原因,只不过写着写着,早已换了心境,坚持写完的原因自然也变了。不过,还是想把这首最开始的诗,发出来。没什么特殊原因,只是想这样做了,仅此而已。) 完本感言 1.致读者:正如劝退贴里说过的,这不是一本写给所有人看的书,至少不是所有人都能看得进去。一亿个人中有多少人能看完呢?我不知道。又有多少人能明白其中道理呢?我也不知道。但我相信,花好几年时间,倾注所有精力,写完的这本书,终会等到那个能真正明白它价值的人。 哪怕是一百年、一千年,等人们真的明白它的时候,我华夏统御万邦的大同世界,终将到来。 其实,第二部、第三部已经有了构思,只是我的积蓄不足以支持我继续写下去了,所以,到此为止吧!人世间总也避免不了遗憾的,完美属于幻想,遗憾才是现实。 好在我的所思所想,大部分都已经在这本书中写出来了,是时候和你们说再见了。这些天阴雨连绵,如果明日阳光出来了,但愿醒来后,世间再无像我这样的穷酸书生。祝君安好! - 2.致求真: 这本书里的所有道理,都没有要教大家如何选择的意思。我将道理写出来,只是告诉大家现实和真相。至于如何选择,不在我,不在其他所有人,只在于你,读到这些道理的人。 在此,我也对天下所有求真者正告:永远不要左右他人的选择,永远不要停止对真相的探索,永远不要怀疑自己踏上的道路,永远不要失去面对现实的勇气。保持理智,保持平静,在目所能及之内,做自己认为对的事,抵制诱惑和虚妄,坚守内心,绝不动摇。 为何提出求真者这个概念,是希望不同种族,不同国家,不同政党,不同信仰,不同习俗…等等所有人,都可以摒弃原有嫌隙,为了全人类的进步,为了看清世界的本真,为了更长远和更有意义的追求,共同努力,彼此扶持。这里没有阶层、地位、年龄、性别…等等局限,只要是渴望了解真相的人,都可以加入其中,无论何时何地,都秉持原则,做自己认为对的事,并对世界本真孜孜以求。 因此,求真者,无需时刻表露身份,像那些世俗一样强调形式主义。只需要坚守内心原则和底线,平静地去做自己认为对的事情,就可以了。求真者,无惧独行。 另外,求真者,须将自己了解的真相告知世人和后世,以便他们从中汲取经验,帮助他们稳步前进,而不是原地踏步,或错入迷途。这是每个求真者,不可推脱的责任和使命。 如果真相将引起大多数人的极端情绪,就必须认真思考,说出真相的方式,和有可能带来的后果。所有真相都不该引起不必要的动乱和毁灭!因此,如有必要,道出真相需循序渐进,甚至当前不说,但记录下来,等后辈自己去发现,并主动改正,而且从中吸取教训,避免重蹈覆辙。 - 3.致祖国:当今的世界,如同曾经的春秋战国时代一样,联合国如同周王室,各个国家如同当时的诸侯国。由衷地希望我的祖国不要学魏国做霸主,也不要学楚国做闲人,更不要学齐国徒有其表,要做秦国,要有长久国策和历史眼光,要有细致的经济和超前的军队,要交伐得当,更要软硬兼施,要培训廉洁为公的官员,更要成就铁骨铮铮的民众,要为“大同”世界的到来做好一切准备。这准备可能需要几十年,几百年,甚至上千年,但不可懈怠,更不能放弃,因为这将决定我华夏今后几千年的生死存亡。 始皇帝统一中原以后,万邦皆灭,唯秦独存,这也会是“大同”以后的局面。“大同”以后,还需不断向太空和地下探索,不可学明清,自我封闭,不思进取,最后招致外来文明的毁灭性打击。也不可急于求成和安于享乐,要避免隋炀帝和秦二世的悲剧再次上演。历史让我们这个民族和国家经历那些曾经,是为了让我们从中汲取经验和教训,以对未来、对整个人类承担起我们应有的责任。 我始终相信,我的祖国和民族是伟大的,其伟大不仅因为它曾经历过什么,还因为它将创造出什么。我始终相信,中国曾经的五千年,必将成就世界未来的五千年。现在,我们为华夏文明而奋斗;五千年以后,我们将继续为人类文明而奋斗。至于再往后,大概会为银河系而奋斗,为所在宇宙而奋斗……直至人类灭亡,银河系毁灭,宇宙被吞噬…… 无论是我的祖国和民族,还是人类,或者其它文明,如果你们读到这里,希望你们能够明白下面这些话: 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无法阻挡。但车轮都是圆的,起点就是终点,终点就是起点。车轮的轨迹也有章可循,只有看清了过往的路,才能明白未来将迎接什么。无论你看到朝你走来的是什么,只管迎上去,不要躲,不要怕,做你该做的事,一切都是历史的选择。生命不息,奋斗不止! 警世篇·其一 一、不要沉迷娱乐! 相比于足球、篮球和流量明星们养养生都能挣大钱,动不动就叫苦不迭,读书真是这个时代最悲惨的事了。在这个娱乐至上的风气中,所有的读书人都该死,不是被饿死,就是被恶心死。 可问题不是现在才有,问题是我们已经逐渐失去对知识和智慧的尊重及向往。我们甚至甘愿愚蠢而盲目地去追逐用金钱堆砌起来的明星们,也不愿多看看书和历史。 我们像落后的原始人一样迷信异族,我们像卑贱的奴隶一样崇拜荒谬,我们甚至欣赏起裸露和妖艳,只是为了最贪婪的**。我们的祖先曾用成千上万年学会了衣冠楚楚,而我们却只用区区百来年就重回野蛮。 偶尔我们也会自吹自擂,我们的文明悠远,我们曾经辉煌地站在世界之巅。只是我没有看到那些痕迹,那些我们祖先曾经拥有的高尚、自信、勇敢、理智和浪漫,在我们身上都消失殆尽。 我多想高呼,醒醒,醒醒吧,我的同胞们!可是我怕我撕破喉咙也叫不醒,我叫不醒沉沦者如牛马,我叫不醒安逸者如猪羊,我叫不醒轻浮者如螳蚍,我叫不醒盲目者如飞蛾,我叫不醒拜金者如蜣螂…… 可这不是我一个人的事,我只愿世间的求真者多几个,再多几个… 我相信我的国家和民族一定可以恢复往日之光,因为我们之中从来都不缺少像我这样甘为理想燃烧的人,否则我们不会走到这里,否则我们不会眼有光明,心有向往,梦有豪情! 警世篇·其二 二、不要神化科学 科学只是工具,只是我们探索掌握自然规律,然后利用这些规律服务于人的工具。 千万不要以为科学是万能的,就像不要迷信神无所不能一样。对科学的崇拜,就像不久以前我们对神的崇拜一样,荒谬可笑。 我们目前所掌握的科学,少的可怜,还有很多事,科学无法解释。 我们在现代科学的道路上走了几百年,我们什么时候才会开始反思,科学带给人类的到底是什么?它让人类变得更好,还是更坏?它让地球变得更好,还是更坏?它是否一直在加速人类灭绝的进程? 现代科学的进入门槛太低了。我相信大多数科学家是有原则和底线的,但哪怕是极小的一部分科学家抛弃原则、突破底线,也足以导致人类走上一条不归路。我们不仅在进入科学研究的大门时,从来不设道德审判。也不会在部分人突破底线时,对其强制毁灭。否则那个将转基因技术利用到人类身上的南科大贺建奎,就不会只是受到舆论谴责而已。他虽必然会遗臭万年,但谁曾去阻止他扮演上帝?有朝一日,人类因此灭绝,我们都是罪人!与他同一时代,是我最大的不幸和耻辱。 如果说自然规律是一所藏书亿万的图书馆,人类所掌握的科学,仅仅是翻开了第一本书的扉页。 所以,不要认为以西方学术为主的科学,是这个世界全部的真相。中国的中医、阴阳五行等学说,也是世界真相的另一部分,只不过我们翻开的,是自然规律的这座图书馆中另一本书,仅此而已! 所以,也不要将科学当做救命稻草一样,以为是引领文明前进的唯一路灯。如果做事永远只将科学当做唯一准则,而罔顾人的精神和其它自然规律,还有对未知的敬畏,人类必将被科学所毁灭。 - - 至于人类的精神世界,则是这座图书馆中另一本书,是人类目前只看到名字,还未曾翻开的书。人类的各种情绪,甚至连专属名称,我们都还没有弄清楚,更别说去找到其中规律了。所以我们总会在有些时候,觉得心情无以言表。 这不能怪任何人,甚至是人类的思想家和哲学家们,因为他们自己也没有找到阅读这本书的方法。 我们中总会有那些窥视到这本书一角的人,告诉人们一些真相,然后作茧自缚,囚困于自己编织的思想牢笼里。但自然规律都是一样的,思想和科学一样,从来都不需要自圆其说,只需要认清规律存在就可以了。人类的思想,被自我画地为牢,故而无法打破隔阂,共同努力去翻开思想这本书。 所以人类的思想,进步的很慢。很多可怜而愚蠢的思想依然压着人类喘不过气来,比如我们的自卑和自信,我们的利益至上和金钱万能,我们的行善积德和作恶多端… 其实,倘若我们认清本真,就会发现这些思想都只是思想而已,它们一样有规律可循。我们大可不必为了其中一种思想,而以偏概全。要知道人类的所有思想,都只是工具而已,是我们活在这个世界必须依赖的工具。对于任何一种思想,如果现实需要,那就用;不需要,那就弃。如同科学一样,利则用,不利则弃。这是很简单和自然的选择,不必为此感到困苦和折磨。 我还是希望,这个世界求真者更多一些。这样能防止人对物质科学这类自然规律的盲目使用,将我们赖以生存的地球或人类自己推入万劫不复之境。与此同时,或许还能聚集全人类之力,去打开人类思想这本书,让全人类站在更高处,更明智地利用各种思想,不断进步。而不是每个人固步自封,坚守着自己的思想,彼此诋毁和攻击。 我们用在内耗上的时间太多了,以至于我们忘记了这个世界的本来面目,这让我们的未来充满迷茫和绝望。 警世篇·其三 三、不要试图改变自然规律 我仍然坚持认为,我们可以研究基因,去微观世界探索自然的规律,我们可以利用知道的规律去引导自然的方向,但不是去试图改变自然的规律,甚至毁灭自然规律,去创造人类自己的规律。 (很简单的例子,杂交水稻就是利用自然规律去引导自然方向的结果,而转基因水稻则是改变自然规律,按照人的利益去破坏自然规律,所得到的结果。) 永远都不要妄自尊大,以为人无所不能,强大无比。如果真是那样,为何人在海啸和地震面前毫无抵抗力?所以,我依然要警示所有人,不要试图对自然的基因进行人为改变,那是我们自己在制造海啸和地震,必将带来毁灭。如果不知悔悟,人类灭亡必将提前来临。等人类灭亡以后,地球还是会遵从自然规律运转,人类的所有痕迹会被埋入尘埃,人类的文明昙花一现,最终被自己的愚蠢送进坟墓。 (这就像大禹治水和污染,对于河水可以利用沟渠引导河流走向,使之有利于人。但是如果为了利益向河水排污,使河水被污染,最后河水将无法饮用。人只能眼睁睁看着被污染的河水,无力的渴死。或者忍不住,饮下被污染的河水,加速死亡) - 仅仅分享一下,我能看到的未来。依照目前的态势,我们只有两种结果:一是对转基因食品打开大门,吃饱几代或者十几代人,然后束手无策的灭绝;二是封锁转基因,近几代人节食,还得努力开垦沙漠和荒原,让种族延续更长时间。 在外太空还无法有效开发的情况下,这是唯二的两条路。并且我郑重提醒那些提倡转基因的利益集团,你们对中国的阴谋或会得逞,中国人会变成你们的试验品。但请记住,黄种人的灭绝,一定不是这个噩梦的结束,而是开始。你们没有能力,去阻止自然和历史的自我修复。基因突变和物种突变,会像蝴蝶效应一样,颠覆所有,让人类无处躲藏。你们最终会像西方的毁坏性文明一样,将自己连同全人类一起毁灭。 我为此深深担忧,却无能为力。我只能在此无力的呼喊,希望所有人都能醒过来,包括那些急于将基因研究变现的科学家和执迷不悟的阴谋家们。 在微观世界,人类只能算是个新生儿,对那个世界所藏着的危险一无所知。不要以为送到嘴边的奶水都是能喝的,那或许只是三聚氰胺。基因可以研究,但不该急于变现。如果对未知不保持敬畏,人类必会自食恶果! 我热爱我的祖国和同胞,我很痛心他们在不知不觉中被荼毒。可这绝不是中国人自己的事,部分人的鲁莽和无知,还有自以为聪明的可笑阴谋,会毁灭的,将是整个人类! 警世篇·其四 四、不要迷信金融 所有的金融市场行为,都具有欺诈性。这不是一句危言耸听的话,我也没有必要欺骗任何人。我本人在大学时学习的就是金融,这句话是我对金融最深彻的感悟。 当然,不可否认,在人类前进的道路上,金融有一定的促进作用。但任何事都有利有弊,随着人类社会的持续发展,金融的弊端会逐渐超过其益处。当其弊端越来越大时,须及时抛弃金融,而不是被其控制,否则后果会比转基因更严重。 虽然现在人们还意识不到,但终有一天会有人明白,人类在逐渐被金融所统治,也逐渐忘记了世界的本来面目。在无孔不入,又威力无比的金融作用下,我们肆无忌惮地破坏地球,我们的道德和良知被无情残害,我们的欲望被无限放大,我们为金融奔波劳碌却忘了初衷······这些都逐渐让我们在金融面前俯首称臣,毫无还手之力。 之所以说依赖金融的后果比改变基因更严重,是因为如果人类完全被金融统治,倘若金融被人类以外的东西掌控,人类将沦为奴隶,并逐渐被愚化,失去理智和对抗能力,而人类文明和此前人类的所有努力成果都会被掠夺。这是一种比灭亡,更可悲的结局。 当一个国家的命运与股市挂钩的时候,很不幸的告诉大家,我们被金融统治这件事,似乎正在成为现实。 说到底,金融和所有金融衍生品都是一种工具。所有人类社会发展所创造出的工具,都有利有弊。既然是工具,就要利用好它,而不是被它利用。如果这工具损坏了,就要及时修补。但总有一日,这工具会陈旧到无法再用,到时候必须及时扔掉,而不是被其所伤。 警世篇·其五 五、不必过于担心美国和欧洲 无须迷信美国可悲的伟大,那些被美国无限吹嘘的天才们,救不了沉疴难除的美国。 一个国家的高度,在经济、军事和政治水平衬托之外,更加根本的,在于其思想的高度。除了那套骗人骗己的民主自由,美国的思想家毫无建树。他们用充满偏见的各色思想,将美国人的脑袋填满,却忘记思想不仅仅是引导民众,还应该务实和探寻问题的根源。在这一点上,没有任何一种思想比我们的先贤更加明智,更加洞悉人心和人类社会本质。 说一句不客气的话,美国的整体国家思想水平,勉强相当于我们春秋战国时期而已,连欧洲的思想水平都赶不上。否则,他们就不会制定那些自以为是、自作聪明,但在我们看来幼稚可笑的国家政策。他们要建边境墙,却让邻国买单;他们四处煽风点火,宣示霸权,以为太阳永不落下,愤怒不敢燃烧;他们假想敌人,拉拢同伙,但从不停止剥削和压迫所有国家,以为屈服是所有人永恒的态度;最可笑的是,他们的选举必须靠财团支持,整个国家为财主服务,甚至债台高筑,透支未来,让下一代人为自己的享乐买单,自以为掌控美元就可以一直对全世界吸血,并且不会被世界推翻…… 这些略显低劣的谋略,在春秋战国时期,我们就已看透,而其结局在历史书中写得很清楚。我想美国人的结局,也无法逃脱那些,被历史一次次印证的规律。当然,以美国短短两三百年的历史看,他们是不会知道这些的。 “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共之。”这是被历史验证的事。居高位如立沙丘,无信义则沙散身坠。这也是被历史验证的事。美国如今正在走后面一条路,想要避免重蹈覆辙,除非改变自然规律,改变地球运行法则,否则结局一目了然。 随着霸权的陨落,美国的内部矛盾将越来越尖锐,凝聚力会瞬间瓦解。华尔街,尤其是犹太人控制的财团,会逐渐撤离美国。就如历史中所发生的一样,他们将重新寻找敛财和掠夺之地。 如果我们能够抵制诱惑并持续大力打击贪污腐败的话,那些从美国逃离的财团,在中国不会有一席之地,必将另择他处。这对我们来说虽然阵痛,但是长远来看有好处。我们既避免国家命脉被其掌控,民众也将免遭他们精致利己主义的腐蚀,减少被剥削和抗争带来的伤害。 - 至于欧洲,随着大量难民的涌入,已经一盘散沙,并且逐渐失去凝聚力和抵抗力。欧洲将如同他们的历史一样,不可避免的再次动乱不堪,甚至再次遭受文明的覆灭。 而这一切的起点,是欧洲对世界的掠夺,造成大量难民,并且对难民的持续容纳。要解决问题,其实很简单,果断而坚决地将难民遣返,并帮助他们建造自己国家。 但欧洲可能做不到这些,因为他们还在徘徊于信仰和现实之间,无法抉择。所有的政治正确,都是自己给自己编织的牢笼,欧洲会在这样的牢笼里沉沦,并永无宁日。他们的社会发展将停滞,经济将倒退,信仰和民主体制将崩塌,到时候动乱不可避免。黑人和白人之间的战争,将使欧洲跌入深渊。 - 前段时间“外国人永久居留权条例”引起巨大反对声,证明我的族人大多数还是明智的。但提出这个条例的人,心怀鬼胎不容置疑。问题是,为什么类似杨宜勇这样一个全家只有自己还留在国内的人,可以身居高位,并且有权决定国策。这是很大的问题,是足以亡国灭种的问题。 然而解决这个问题,一个人是做不到的。好在我华夏儿女历来不缺仁人志士,也从不缺为国为民剔除杂碎的智慧和为了民族甘愿赴死的勇气。这是我中华历经沧桑依然挺立的原因之一,这也是我坚信中华文明必然主导大同世界的底气。 在走向大同之路上,我们输不起,唯有拥护我们自己的民族和文明,才能赢得胜利和光明。除此之外,我们别无他选!如果不这样做,我们既对不起祖先,也对不起子孙;我们会失去历史,也失去尊严;我们将心无寄托,魂不安宁… - 我一直认为移民是这个世界严重的错误,一个可以抛弃自己国家和民族的人,会为别的国家扛起枪,浴血奋战吗?这个答案很明显,只是西方过于理想化的民主自由,否定了答案,并坚持一错到底。 如果移民者觉得自己原始的国家不够好,就该与他的同胞一起去改变自己的国家,也可以去先进的国家学习交流,但更应该学成回国,而不是抛弃自己的国家,可耻地逃避自己与身俱来的责任和使命。 要知道,没有哪个国家是不通过奋斗实现繁荣的,也没有哪个国家是通过逃避者实现持续富强的。 逃避者通过逃避,拒绝对自己国家贡献力量,使自己国家力量匮乏,从而无法改变贫穷落后。逃避者通过侵占移民国的资源和福利,从而减少移民国自己人民本该享有的资源和福利。最后带来的结果就是移民国的资源和福利无限摊薄,国家发展逐步停滞,国家凝聚力逐步瓦解。 移民和国家是不可并存的。国家的存在,是为了维护一个群体。如果可以移民的话,这个群体就不是一部分人,而是整个人类。既然如此,国家就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如果国家和移民同时存在,国家就会变成一部分人谋取利益的工具。为了维护自身利益,这部分人还会将国家变成人类互相攻伐的工具。此时,个人作为单独的个体,可以选择国家,失去群体的认同感和归属感,变成国家压榨的最小单元。选择国家时,不再有使命感和责任心,而是选择被谁压榨。长此以往,人类会变成利益的奴隶。这对人类文明的前进,有百害而无一利。最终的结局,无非是在利益的驱使下,人类变得毫无底线,加快自身灭绝的步伐。 这也是书中指出的,我们应该重新思考,为何最开始的时候,黄人、黑人、白人各守一方,互不干扰。真的是生物学家说的,地缘和迁徙造成的吗?达尔文的进化理论是最终答案吗?我们真的可以肆无忌惮的互相融合,毫无顾忌的迎接自由吗?种族的灭绝,会不会由此开始? 当然,要想人们在文明的蛮荒时代来思考这些问题,有些为难众人。因为即便心中有了答案,也不敢轻易说出来。故而我更相信,唯有实现大同,人们才会更理智地来思考。 我始终相信,思考不会毫无意义,就像当初哥白尼思考地球不是宇宙中心一样。地球不是,太阳也不是,是思想和认知的局限,让我们以为真理就在眼前。 我相信往后的求真者们,会不断探索真相,不屈服于权威,不局限于眼界,不停滞于困境。 心路历程 心路历程:写这本书,最开始是因一个女孩的鼓励。我与她是在51网上认识的,那时候因为腾讯与360的3Q大战,我愤慨于腾讯逼迫用户二选一,故而弃用QQ,转而用51和人人网来替代。不过可惜,无耻的垄断战胜了卑微的选择和愤怒。我与她,作为同样愤慨的人,在51相遇相知。她总在空间发一些自己写的文章,还有心情和感悟。而我,总是偷偷潜入,一遍遍欣赏那电脑屏幕里,撩动人心的文字,分分秒秒惦记着屏幕的那一头,到底是怎样一位才华横溢的佳人。她骄傲而固执;她敏感又率真;她时而可爱,时而高冷;她爱旅游,也爱喝酒;她总喜欢感悟人生,也幻想着仗剑天涯;她善良着,也小恶着;她厌世着,也随俗着;她焦躁着,也安静着;她矛盾着,也单纯着…… 还记得,我第一次在她空间给她留言时的忐忑不安,害怕自己在她眼中是她讨厌的样子。还记得,她第一次回复我留言时,我激动的打翻水杯,不知所措又开心的像个孩子。 我翻看了她空间里的每一个角落,看到她文字里的喜怒哀乐,看到她素雅的微笑和俏皮的表情,当然也包括别人给她的每一条留言。她后来问我,怎么加上她QQ的。我没告诉过她,其实我早就在她回复别人的留言里知道了她的QQ号,只是那时我还没打算对QQ妥协。直到后来,她不再登陆51,我才逼自己让步,重新登陆QQ,并加上了她。 后来的几年,我们在网上成了可以在独处时聊心里话的朋友。对,只是朋友,是她开心时忘记,失落时倾诉,甚至在她失恋时寻求安抚陪伴的朋友。虽然每一个节日我总盯着表,要做第一个给她送去祝福的人;我在她不会去看的51空间,给她写了九十九封情书;她的生日是七月四日,我刻在心里,哪怕是写这本书的时候,每一章都会刻意选择七点零四分发表;无论她出差还是回家,无论她坐飞机还是火车,我都会看着航班或车次,知道她安全抵达,才能放心睡下……但我深深知道,一个人的倾心,成为不了两个人的爱情。所有的事,都是我一厢情愿,我卑微的独自喜欢着,不求回报。大概也只有青春,才容得下这样荒唐而执着的喜欢。 在这期间,我从一位不谙世事的大学生,走入社会,看到了从未看过的东西,思考了从未思考的问题。 大学我学的是经贸,毕业以后去应聘的时候被告知不收没有经验的。在父母的安排下,我去做了名铁路监理。一切都是新的,不仅是这个行业,还有里面五颜六色的人,和光怪陆离的事。回想那段时间,我不仅在修路,也在修心。 我要特别感谢我的直接领导,那位五十来岁、头发花白、脾气暴躁、雷厉风行的师傅。他教会我很多,包括铁路的专业知识和这个行业的各种现实。更让我受益匪浅的,是他教会我的,为人处事的方法和原则。他告诉我,做事要对得起良心,不能做损害国家的事,国家花人力物力去修铁路,为的是普通老百姓,如果昧着良心任由施工单位偷工减料,将来出了事,最后害的是老百姓,损失的是国家。他告诉我,做人要坚守原则,就算看到了肮脏,也不能去跟着学,去同流合污。他告诉我吃人嘴短,拿人手软,永远不能觊觎不属于自己的东西,不能被人拿捏左右。他告诉我饭可以乱吃,但话不能乱说,时刻提醒自己警言慎行。同时,他也带我看到了种种现实,和应对的智慧。他让我明白,要想在大染缸里保持本心,就要做到大问题不退让,小问题不纠结。他让我明白,要想聚拢人心,不仅要能扛事,还要懂包容。他让我明白,凡事先想一步,可以避免手忙脚乱。他让我明白,大局观不仅是统筹全局,还要权衡轻重缓急…… 他教会了我很多,我也思考了很多。大多数的思考,我都是在他那辆小越野车的后座上,陪他一同巡视工地时完成的。 那段时间,网络上有一句话让我醍醐灌顶:在这个世界上,其实很多人二十几岁就死了,只是到六十岁才埋。 就是这样一句话,让我思考我活着的意义,让我思考我该如何度过此生。我能想到的答案里,没有一个是继续安于现状,浑浑噩噩做个活死人。这让我的理想和我的现实,起了冲突。而我是个天生学不会与自己和解的人,所以我总试着逃离那个乌烟瘴气的环境。 如果没有那个老头,我不会在那里呆一年零十个月。当然,如果没有后来的一件事,我也不会着急离开,毕竟我还有很多东西可以从他身上学到。 后来那件事,就是公司打算安排我去另一个项目做办公室主任。而我的心里,依旧说服不了自己继续在那个大染缸里泡着,因为我害怕自己真的变成了当初讨厌的样子,害怕我真的会在二十几岁就死了。在面临选择的时候,人总是会任由本能战胜理智。我毅然决然地辞职离去,只是这一去,我又换了世界,但我从不为此后悔。 辞职后,我去了北京,就是我心心念念的那个人所在的城市。我不出意外的,被各家公司拒绝,直到一家翻译公司录用我做销售助理。而他们录用我的原因,不是我的能力,而是觉得在工地呆过,一定能够吃苦。那时候我很少与她联系,也没有告诉她,我就在北京。因为我不敢与她相见,害怕被她看到自己的落魄和不堪。而我没想到的是,这样的不堪只是开始而已。 北京冬天难闻的空气,还有上下班地铁里拥挤的人群,都让我迷茫而无助。那年春节回家,过完年后,我就没有再回北京。我跑到省会,寄宿在我的同学家中,打算找与我所学专业相关的工作。在此期间,得知她有了新男朋友,这让我备受打击,于是萌生了写这本书的想法。因为她曾问过我,既然我对什么都有自己的见解,文笔也还不错,为啥不写点东西。其实我没告诉她,我爱诗词,不爱小说,也不读小说。我一直认为小说是最繁琐且枯燥的东西,既不优美,也无韵味。可当自己的心情,仅仅靠几首诗词无法诉说的时候,我却想动笔了。 刚开始的时候,构思花了几个月,后来证明全无必要。因为后来写的,与当初想的,大相径庭,只保留了“珠玑”这个人物。 构思的那几个月,我经历了找到工作,从同学家搬出来,公司老板跑路后失业,专心写这本书,到最后几乎花光积蓄。那个时候,书才刚刚动笔,而我却笃定要写完,不仅为了心中挚爱,还因为这件事如果我不做,就没人会来做了,我别无选择。 不得已,又边写边找工作。后来,在一家国企找到一份综合部助理的工作。说实话,那是一根救命稻草,我拼命工作,一来想证明自己能力,二来想攒钱写书。工作繁杂沉重,每天下班后脑袋都嗡嗡作响,基本没有精力再去写书。而我心中写书的梦想,从未磨灭。等发完年终奖,我攒了大概可以支撑我写完这本书的钱后,我知道我可以辞职了。而促成我年后便辞职的另一个重要原因便是,公司想将我往总经理文秘的方向培养。每天的官样文章实在不是我喜欢的样子,一来这对我来说毫无挑战,二来把时间花在冠冕堂皇的字里行间,而不是实事上,这让我觉得自己是在浪费生命。 辞职以后,我在租的那间十几平米的单间,开始安心写作。本是打算一年写完的,却不想这一开始,竟写了两年多。写作的同时,也会去看感兴趣的历史和新闻。看得多了,想得多了,也就懂得多了,于是越来越清楚自己的使命和写这本书的意义所在。就仿佛找到了活着的价值,让我告诉自己,必须要活着写完这本书,避免曹雪芹那样创作未成而中道西去的事发生。是的,我得活着,哪怕是苟活,哪怕一天只吃一餐,哪怕看不到光明,我也得活下去,写完这本书。黑夜,它只是黑了天,何妨我独行?我坚信,我绝不仅仅是为了一个人而写。这也是为何,越往后的章节里,那些可笑的思考和晦涩的文言文所占的篇幅越大,出现的次数也更加频繁。 在安心写作的这段时间,我断绝了与亲人和朋友的来往,不是因为不想,而是因为不能。我是个情绪容易受波动的人,而我写作时又必须保持平静,所以我得排除一切干扰。能如此狠绝,大概因为我与父母间的矛盾越来越大,到最后我索性不再回他们信息。不是不想争辩,而是不想伤害得更深,也不想做无谓的争吵。这是另一个冗长且不愉快的故事,让我备受心灵的折磨,所以我不打算细说了。 还好,我终于在积蓄花光之前,写完了这本书,我完成了自己使命,这让我倍觉轻松,得以解脱。 书中的很多观点并非出自我本意,只是真相如此,我不能由着性子胡乱去改。更有很多观点是在深夜时,我半睡半醒之间用手机及时记下后,醒来也觉得有道理,所以加进去的。而那些观点,有些我懂,有些我并不是太明白,但希望会有聪明人能看懂它们,将它们诠释给所有人。我是个从小就不太聪明的人,高考考了三次,才考入稍微符合自己理想的大学。我的记忆力也尤其不好,大学的唯一一次挂科就是英语,因为我记不住。我连我喜欢的古诗词,也很难记住,以至于每次自己有感而作的诗,我都需百度一下,看是不是先辈们的大作。如果没搜索到,我才敢据为己有。 像我这样愚笨的人,写这本书实在有些吃力。这本来应该是那些比我聪明的人去做的事,而不是我。只是被历史和现实赶到了这里,我被迫硬着头皮写完。像我这样愚笨的人,我本该是一个随波逐流、安于现状的人,碌碌无为并浑浑噩噩过完此生。像我这样愚笨的人,我本该做个幸福的人,获得世俗的快乐,去斤斤计较,勾心斗角,甚至为了吵架的胜利而沾沾自喜……虽然我最终走了一条备受折磨的路,但我从不为此后悔,因为我知道历史早就写好了剧本,我只是在扮演我自己,不需要悲喜惶惶。 如果有多一些时间和积蓄,我应该能将这本书修整得更好,而脑海中其余的构思或许也能另行成书。不过遗憾总是在所难免,完美永远都不属于尘世。 最终,我没有活成别人期望的样子;没有按照父母设想的那样找份安定的工作,娶妻生子;也没有像一些人想象的那样没心没肺,一无是处。我只是活成了我自己,做我自己想做、该做、而且必须要去做的事。 我知道因为写这本书,而获取世俗的成功,这种可能性微乎其微,但我从未放弃,也从未动摇,来完成这件事。我曾经渴望那种成功,渴望去保护那个喜欢的人,和她谈一场地老天荒的恋爱,渴望因为那种成功让父母骄傲和安心,渴望用那种成功去帮助每一个要好的朋友……如今回首,那些渴望简单而浅薄,这世间总有些事,能让我们清醒,让我们改变。在经历过绝望以后,我不再有那些渴望,只是‘知其命,行其事’,仅此而已。就像书中所述,功名于我如浮云,既遥不可及,也无欲无求。我更在意的是,会不会有人来看这本书,会不会有人去理解文字间藏着的道理,会不会有人将其中道理传承下去,去唤醒人们重新思考未来。但这些,都并非我能控制的,看缘分吧,或许让这本书消失在滚滚向前的历史中,也是历史的选择。恩,只是历史的选择而已,我会很平静地看待任何一种结果。 我知道我辜负了很多人,但我不会因为辜负而停下,可歉疚还是会有的。这就像一个食品店老板,如果不压低成本,用劣质食材和地沟油,就无法与同行竞争,而家中上有老下有小,都指望他。可问题是,因为这些,他就能毫无顾忌的出卖良心,抛弃责任吗?其实,无论如何选择,他都会愧疚。大多数人都选择了亏欠那些与自己没有亲情羁绊的顾客,辜负了不会被当面谴责的信任,并将良心扔进自己挖的坑,深深埋葬,不愿重提。而我,做了相反的选择,为了我认为更重要的事,负了最亲近的人,这是我的罪孽。无论幸与不幸,这也是我的选择,只是选择而已。 因此,写完这本书,我必须思考接下来的路该如何选择:是带着歉疚,与这个了无生趣的人世说再见;还是斩断过往,忘掉我已看到的未来,备受煎熬地面对纷纷扰扰,以期对自己的罪孽弥补万一,活成世俗模样。 无论如何选择,都不容易。亏欠不易,妥协不易。 (全书完) 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