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 《那年那月的事》 1、小厂来了一批被清除校门的右派大学生 上个世纪“大跃进”那年的春天,中国人跟麻雀较了一回劲,那功夫下的,全国上上下下不分男女老少一轰而上,不到个把月就消灭麻雀十几亿只;其罪名是它糟蹋粮食,将其与老鼠、苍蝇、蚊子一起被列入了“四害”;那时人们还不大清楚什么是生态平衡,更没有生物链的概念,虽然当时也有人为麻雀说了一些好话,但很快就被另一种声音湮没了;在一个很平常的早晨,整天唧唧喳喳的麻雀在人们震耳欲聋的敲打和呐喊声中陷入了灭顶之灾。 北京在全市统一大行动之前,先在几个街道搞了一回剿灭麻雀的预演,黎明前人们便敲锣打鼓拥上了街,没锣敲没鼓打的则开始掏鸟窝。曙光木材厂的书记邹晓风住家所在的街道摊上了这次预演,那晚他写材料本来就睡得晚,结果吵得他只睡了两个钟点的好觉,弄得他上午在区委开会时眼皮直打架。 邹晓风车骑得并不算快,但后背已有些湿了,他早上出门穿得多了一些,没想刚近中午就变得这么热。他一过小桥,离厂门还有百十米远就听到了厂里大喇叭里的广播声,“大比之年比什么?比速度,比干劲,比先进,比拿钱少干活多,贡献大,看多少先进比中来……”这是他亲自修改过的广播稿,他觉得自己动手改动之处颇有些文采。在这自我陶醉之中,他的自行车驶进了曙光木材厂的大门。 见厂长李宪平的办公室仍上着锁,便知他尚未回来,一想到自己这位搭档的去向,邹晓风苦笑着咂了一下嘴。厂部五个股室,外加共青团、工会全集中在一排房里,各办公室全是单间,唯一打通的双间是工会的活动室兼做了会议室。全厂的职工大会则在食堂召开。曙光木材厂是个区属厂,职工人数总共不到三百五十人。 他进门还没坐稳,供销股长张权斗就一阵风似的跟进门张罗,邹书记,您快洗把脸吧。我去给您提壶开水。说罢又一阵风似地从隔壁自己的办公室提过一暖瓶热水,动手将半瓶水倒进了脸盆,动作熟练得像是自己要洗脸。趁邹晓风洗脸的时候,张权斗又找到他的饭盒说了声,今天中午食堂吃饺子,待会儿我给您带回来。说罢他拿上饭盒便出了门。 邹晓风见他这么殷勤料定有事。他也是真的有些累,懒得动了。头天没睡好,上午开了半天会,又骑车跑了十几里的路,真的不想动了。他虽才三十几岁正在旺年,但战争时期他腰部负过伤,落下了怕累的毛病,累过了劲腰就疼。 没睡好是因剿灭麻雀的预演,不到凌晨三点就有人往街上拥,大呼小叫的人声沸腾。一到四点,更是鞭炮轰响,锣鼓齐鸣,万人摇旗呐喊。折腾到大天亮他想睡了,也该起床了。上午会的内容也是部署除灭麻雀,4月19日全市统一大行动。自麻雀于一年前被列入“四害”以来,这是第一次要动真格的。 张权斗很快将饺子端了回来。邹晓风将准备好的饭票硬塞给了他。猪肉韭菜的饺子味道不错,被他一口一个扔进嘴里。吃饭快是他在部队养成的习惯。饺子快吃光的时候他才发现张权斗没走,他笑笑说,有事就说。 张权斗告诉他,上午金玲她妈又来厂里闹了,找书记和厂长全不在就跟工会主席老潘玩开了命,将工会办公室的玻璃打碎了两块,最后是他说了一车的好话才把老太太劝走。但走时老太太放下了话,没找到书记她还来。张权斗红涨着脸说,这事给领导添了那么多的麻烦,我也落了一个里外不是人。 金玲她妈的泼劲邹晓风着实领教过,就因为她不同意女儿的婚事曾来厂里大闹过多少回。金玲家里是回民,可她偏偏与一个车间的王河好上了,王河家是汉民,结果金玲她妈死活不同意。最初王河怕金玲家里不同意,就托出了张权斗,因为他媳妇是金玲她妈的外甥女,结果这事也让张权斗落了埋怨。金老太太生了七个女儿,金玲是老七,被她妈看成眼珠子。本来让金玲她妈一闹,厂里已采取了措施,将女方的工作调开了锉锯房想减少双方接触的机会,不想人家转入了地下,关系反而更亲密了。 这事让邹晓风也感到为难。王河在他印象里绝对是个好青年,连续三年的先进生产者,当上制材车间的班长后更是处处起带头作用。金玲的表现也不错,要说两个人是天生的一对。非要让他这当领导的将人家一对好姻缘拆散了,确实让他为难。 邹晓风挥挥手说,这事谁也不怨。你先回去吧,回头再做做老人的工作,领导不便说的话,你说就方便多了。你跟你爱人不就是回汉结合吗?不是生活得挺好!张权斗走后,他刚想眯一会儿,就见厂长李宪平推门闯了进来。 “哟……吃饺子!”李宪平伸手抓起一个扔进嘴里,吃下赞叹道,“味道不错!看来你这一抓伙食,还真上去了!”说罢又抓起一个扔进嘴里。 邹晓风听了笑道:“那是人家小吴本来干得就不错,你别给我戴高帽,灌米汤。说说吧,没人敢要的‘宝贝’你今天又给我搜罗回来多少?”说罢又故意改口,变了一种腔调说,“对了,99lib?t>是人才?说说吧,多少?” 李宪平也不管对方吃没吃饱,已将那几个饺子一扫而光。他听邹晓风主动说到正题,就势将夹在掖下的公文包往桌上一放,含笑说道:“老邹,我知道你是在挖苦我。可我还是要说,确实是一批人才,是宝贝!这些人的档案我全带来了,全是一水儿的大学生,不少是大四的,再有一年就毕业了……”他的口气中带着几许惋惜和兴奋。 “可他们全是右派!”邹晓风打断了他的话,激动地拍了拍那个公文包。 “要不是这些人犯了错误能让咱们捡这么大的便宜?去年咱们哭着喊着要大学毕业生,就是要不来一个。还不是嫌咱厂子小、破,又在郊区这么远!这下可好了,他不来也得来,不来……”李宪平本想说“不来不是没人要嘛”,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不想再给对方送个话把。 “别人不敢要的破烂你当宝贝往回抢!这周局长也真是的,帮着咱们揽破烂。”邹晓风说的是区工业局长周彦琪,曙光厂前后两批接收的右派学生都是他从中搭的桥。但头一批接收的人不多,而这次要接收却足有一个加强排。 李宪平抄起邹晓风刚沏好的茶喝了一气说:“你别埋怨人家周局长,这些人都是我听到主动要的。将来咱们厂的发展,技术改造靠什么?还是要靠有文化,有技术的人才行。再说了,材料我全一一看过了,大部分是说了一两句错话,没什么大不了的事。”说到这,他看了看窗外又说,“这反右派咱们又不是不清楚,当初要是多给咱们厂几个名额,那咱厂也要多几个倒霉的,这不是还有一个摊上了嘛!”他指的是本厂的原会计股长达进士。 邹晓风指着李宪平的脑门说:“你这张破嘴小心着点儿,别逮什么都敢瞎咧咧!”说罢又以和解地口气问道,“说说吧,你这回到底捡回了多少宝贝?” “三十七个。” “好家伙,正好一个加强排的人马!加上你上回捡回那些多少了?四十九个!咱厂的职工才多少呀?还不到三百五十人。这到好,右派分子占了几乎六分之一!”邹晓风尽管早有心理准备,但听到这个数目还是大吃一惊。 李宪平嘻皮笑脸地递过一支烟说:“这回我可没自己做主,这不,档案全在这,你再把一次关。我是看完了觉得全有用,就是当壮劳力使也比咱要的那几个家属工能干。全是二十郎当岁不知道累的时候,你说是不是捡个便宜?” 邹晓风刚要说他耍滑头,却见青年女工陈爱兰推门一探头,便招手将她叫了进来吩咐道:“小陈,你待会儿广播一个通知,晚上下班后在食堂召开全体职工大会。”说完又转脸对李宪平解释说,“我还没来得及跟你通气呢,上午区里开会刚部置下来的,这个星期六全市大行动,消灭麻雀。到时候成果要向上报的,咱们厂可不能拖了后腿。” 李宪平听了磨拳擦掌说:“没问题。到时候给你露一手,我那杆猎枪可有时候没开斋了。到时也让你老邹过过枪瘾!” 陈爱兰眨了眨眼大着胆子说:“我听人家说麻雀吃粮食,可它也吃害虫……” “喝!这么大的学问?你这是听谁说的?”邹晓风惊奇地打断了她的话问道。 陈爱兰望望两位领导,欲言又止。 李宪平和颜悦色地说:“陈大广播,说嘛!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我听范建国说的,我觉得有点儿道理。” 邹晓风白了李宪平一眼,又向陈爱兰问道:“他怎么对你说的?都谁听见了?” 陈爱兰说:“范建国喜欢看报,他每次去我那里换锯条都要抽空看看报纸。那天报上有一篇介绍‘四害’的文章,说麻雀虽然也吃害虫,但只占它一年食量的百分之九,它主要是糟蹋粮食。范建国看了说,可不能小看麻雀吃掉的那百分之九,不然的话就会造成虫害泛滥……” 不等她说完,邹晓风没好气地说:“甭听他一个右派分子放屁!回头你见了他让他来找我一趟。”说完又改口说,“算啦,还是我找他吧。” 陈爱兰吐了吐舌头刚要走,又被李宪平叫住吩咐道:“小陈,麻烦你辛苦一下,到食堂帮我搞点儿饭吃,什么都行。”说完掏出饭票给了她。 陈爱兰一出门,邹晓风就冲着李宪平埋怨道:“听到了吧?这就是你上回抢回的宝贝!都戴上帽子了,还满世界胡说八道。可你上次还让我在适当的场合表扬他一下,你说这种人能夸吗?到处给你捅乱子!” 李宪平不服气,打着手势争辩说:“咱们一码说一码,人家范建国自到了二号带子锯之后怎么样?有目共睹嘛!经他那番技术改革,产量就是提高了一大块!人家在大学就是高才生!再说他的那番话细琢磨一下也有点儿道理。麻雀确实也吃害虫嘛!”他见邹晓风面有愠色,忙改口说,“就是他说错了又能损害什么?毕竟还是年轻人嘛,回头我去说说他。叫他管住自己的破嘴!” 陈爱兰给李宪平打回饭的时候,饺子没了,只有米饭和炒白菜。她见书记和厂长正争得脸红脖子粗的,转身要走,却被李宪平拦住了。他打着哈哈夸道:“陈大广播的稿子我刚才听过了,真是越来越有水平啦!不错,不错!” 陈爱兰不好意思地说:“哪儿呀!大部分是邹书记动手帮我改的。” “我说呢,就是不同凡响嘛!” 邹晓风忍住笑冲陈爱兰摆摆手说:“小陈走你的,甭听他胡说八道!”他昨天为小陈改完稿曾拿给李宪平看过。 小陈走后,邹晓风便往外轰李宪平,说他要打个盹,说昨夜让赶麻雀的人闹得没睡好。李宪平赖着不走,说他的屋里开水都没有。他没有理会邹晓风连连打着哈欠,只管坐在那里“巴叽,巴叽”吃他的馒头熬白菜。听邹晓风又提到除麻雀的事,他借题发挥说:“十九号的打麻雀可是个大事,全市的大举动咱可不能落后了。城里演习过两次,我见过那阵势,要占领所有制高点,要上树掏窝。过两天我给你带回的这三十几号人可全是二十郎当岁的小伙子,这伙生力军正好用上,到时候全轰到屋顶上去!指咱厂那帮老胳膊老腿的行吗?” 邹晓风知道李宪平的毛病,认准的事死磨硬泡也要办成了。他索性眯上了眼,养起了神。其实他心里也认可李宪平的看法,白给这么多大学生是捡个大便宜,就是全当重劳力使也划算。况且这些人都自觉比人矮了一头,又都惦记早些摘掉头上的那顶帽子,听话得很,好管理。先接收的那十二个右派学生,来厂三个月了出的全是满勤。据说有两个给了病假条都不休息。范建国在二号锯的技术改革取得成效的事他也十分清楚,但要他公开去表扬这种人,即使是在小范围他还是拿不准。 更重要的是,邹晓风觉得他身为党支部书记就该为行政领导把好关,遇事要更稳健一些,眼光也要看得远一些。虽说现在的顶头上司周部长是个开明的领导,支持他们接收这些右派学生。但有朝一日领导变动了又会怎么看?三百多人的小厂一下子塞进了五十来个右派!到时人家说你立场有问题,你就是身上长满了嘴也会说不清。 邹晓风觉得凭他与李宪平的关系,不仅要时时预防自己不犯错误,也要为李宪平负起责任,不让他犯错误。这方面他是有教训的,远的不说,就说去年的反右,如再深入大鸣大放两个月,他就悬了。区工业部那位王副部长经他的手白要了厂里半立方米的木材,他一直想就此事贴张大字报自我捡讨一番的。后来是运动突然的转了风向,由鸣放转入了反右才使他如梦初醒。想想真是后怕,那位王副部长后来就是区委工口反右领导小组的副组长。他为此总结出一条规律,觉得生活作风上犯不犯错误可以靠思想觉悟,经济上犯不犯错误也可以靠思想觉悟,而唯独政治上要想不犯错误光靠思想觉悟还远远不够。 李宪平已将饭菜一扫而光,又喝开了邹晓风的剩茶。多年来他与邹晓风都是吃喝不分的。但邹晓风不像他这样不拘小节,从不乱动他的东西。李宪平比邹晓风只小一岁,但看上去却像小了不少,表情总是欢快的,很少见他有发愁的时候,他看似大大咧咧的,其实心里内秀得很。 “嘿,你还记得打张家口时那个流大鼻涕的俘虏兵吗?”李宪平抽着烟与邹晓风扯起了往事。 邹晓风眯着眼“嗯”了一声。 “在朝鲜我又碰上他了。而且是在全师的庆功会上。人家当上班长了,还立过一次大功两次二等功。还是老样子,大鼻涕照样流,就是不象早先那样‘流过河’了。”说到这,李宪平突然语调变得很伤感地说,“我负伤回国前听说他就牺牲了,死得挺惨的,连尸首都没找全。” 邹晓风似乎也受到了感染,动了真情,他坐起身燃了一支烟默默地吸起来。当初赴朝,他与李宪平一起递的申请,但李宪平的申请批了,他却因负过重伤被留了下来,一年后他转业到了地方。一九五二年,李宪平在朝鲜负伤回国转到协和医院治疗,一住就是一年多。这期间,邹晓风常去看望他。伤好后转业,两个人又走到了一起。谈起他们共同战斗过的岁月,不能不令他动情。 李宪平见自己的话起了作用,就势发挥说:“过去两个战壕刀枪相见的敌人,俘虏后都能被我们改造成人民英雄,我就不信他几个乳臭未干的学生会改造不好!右派怎么啦?我们可以让他转变立场!你老邹做了这么多年的政治工作,大江大浪的见过,经历过,还怕这些毛孩子在咱们眼皮子下翻了天?” “你小子别给我戴高帽。”邹晓风无奈地笑了笑,指着那装着档案的公文包问道,“你这三十七个右派全是大学生?” “也不全是,”李宪平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准确的说是三十六个学生,另一个是你的同行,大学里的系总支书记。不过岁数不大,虚岁三十三和我同岁。他定右的材料我看过了,问题看着不少,但我看主要还是给一位校领导提意见尖锐了一些,党籍给开除了。三十三大转弯,他这个弯没转好。我的意见是将来让他来管这帮学生……” 邹晓风话里带着嘲弄的口气说:“你想得可真周到!明儿是不是还要给他个职务呀?他这样的职务到咱们这小庙来可是一尊大佛!别人三十三的弯子转没转好我不大关心,我关心的是你的弯子可不能转出问题来。” “我相中的是他的专业,机电本科毕业。后来改的行。”李宪平说着从公文包中抽出一份档案放在邹晓风面前说:“就是这个石国栋。四四年的党员,参加过北京的学运。论党龄比你我都长,可如今不但党籍闹没了,行政级别也降了三级。他定右的材料我看过了,依我看没什么大不了的事,不相信你可以自己看。材料里边全有。” 邹晓风只是在上面扫了几眼,便将材料推到一边说道:“人家降了三级还是个十七级,到咱们这个小庙怎么安排?我看还是算了吧!” 李宪平知他是借故发难,不想接收这批人,便火上房一般吼道:“不要怎么行!他学的那个专业咱们这儿正好用得上。全厂几十台马达大半是老掉牙的,三天两头的要修。就咱们那个机修班底,除了一个孙长喜算是能人,其他全是半路出家的二把刀。好容易找到这么一个科班的正经人才,还有不要的道理!” “我是说不好安排!”邹晓风没有让步的意思,尽管他也觉得自己说的理由根本站不住脚。但他认定了一条,那就是接收这类一撸到底的“大右派”比接收那些右派学生似乎潜在的风险还要大些。 李宪平见邹晓风态度坚决,便耐下性子满脸堆笑地说:“有什么不好安排的!落了毛的凤凰不如鸡,他如今是右派分子,来了让他打扫厕所他也会服从分配。这回还按上次的老规矩,来了先去材料场当壮工或上锯台滚圆木,表现好再往机修车间安排,怎么样?”他见邹晓风仍不松口,便加重了语气说,“这给出路的政策可是党中央、毛主席定的!” 邹晓风抬了抬眼皮说:“你甭拿大帽子压我!给出路不错,但咱曙光厂也不是右派收容站呀!上次支部讨论的时候你也没说来这么多,这突然冒出一个排来怎么向其他支委交待?已经有支委有不同的看法了,咱们这当一二把手的总要讲些民主吧!” 李宪平努力使自己的情绪平静下来。他知道邹晓风说的是实情,也清楚他指的那个有不同看法的支委是厂支部副书记兼人事股长谷玉森。但五个支委中有四个支委是明确表态同意接收这批人的,这其中自然包括身为支部书记的邹晓风。谷玉森虽有些不同看法,但最终还是表示同意大家的意见。但谷玉森的毛病他是清楚的,那是个马列主义上刺刀的主,总觉得自己政策水平最高。他仗着自己的资格在厂里干部中最老,常常背后发些牢骚,说些怪话。尤其是对他李宪平,谷玉森内心是不服的。这一点李宪平是十分清楚的。 四年前,李宪平来到曙光厂时任职副厂长,当时邹晓风是书记兼厂长,谷玉森的支部副书记。两年后,邹晓风主动提出不再担任厂长,向上推荐了李宪平,上边很快就批了下来。这使谷玉森大为不满,觉得有人抢了他的位子。为此他休了一个多月的病假,闹了一阵情绪。 “我又想起了那个大鼻涕。”李宪平眯起了双眼伤感起来,像是自言语地说,“难道我们比过去强大了,自信心反而不如以前了?我们将这些人改造好,成为对社会有用的新人,不正是为党分忧吗!我就不信这些人全是顽石……” “你说的这些我全同意,否则我当初就不会点头。但你一下子搜罗这么多,就不怕有人说什么?关键是这路人来多了不好管理!”邹晓风显然是处在两难之中,口气已不像刚才那么强硬。 “我们干的全是正事,怕人说什么?再说这些人全是周部长费了好大的劲联系上的,要不是他与大专院校有些关系怕还落不到咱这小厂的头上。咱们要不收,有人要!但周部长面前怎么说?”李宪平趁势使出了‘尚方宝剑’后又说:“你别一提右派就跟老99lib?t>虎跑出了笼子似的,吓成那样。这右派是怎么定的你我心里都有数,如果不是上面往下派硬指标,咱厂的那个‘大近视’会成右派?人家有什么右派言论?你说!” 见邹晓风一时默默无语,似有所动,李宪平显得很激动地又说:“老邹啊,在去年这个问题上我都要感激你,敬佩你,不是你硬把两个指标退回一个,这厂里还要多一个倒霉的。我这可不是给你戴高帽啊!” 曙光厂无论是整风还是反右期间,都没什么大字报。厂里生产忙,人们将精力全用在了生产上。全厂的干部正式的只有十一人,最高的文化程度只有一个高中,又是个厂领导,所以整风期间始终冷冷静静,无非是开了两次动员会,厂里贴出了一些标语口号而已。这也是邹晓风曾一度想亲自带个头的原因。整风深入期间,一次干部整风会上,非要每个干部都要帮党整风,提提意见。厂财务股股长达进士看实在躲不过去,放了一炮说: “要说解放后的变化真是很大,没人不说共产党领导得好,要是非说一点不足的地方,就是市场上现在的猪肉太瘦,想买点肥的要多转几个地方。买个烧饼吧,上面的芝麻也比过去少了一些。” 要说达进士提的这也算意见,那真是鸡毛蒜皮。他提完了,大家都笑了,大概也是笑的这个意思,太鸡毛蒜皮了,心想这也算是意见? 达进士是满族人,祖父在同治年间做过官。达进士因为视力极度近视,戴的眼镜厚得跟瓶子底似的。故而人们都称他“大近视”。达进士是非常讲究老礼儿的人,见了谁都主动打招呼,跟谁说话都称.99lib.“您”。谁也没有料到,就是整风会上的那些鸡毛蒜皮的意见,达进士成了右派分子。股长撤了,行政上降了两级,但依然在厂里当会计。 厂里给达进士定右派也是出于无奈,上面下达的右派指标一定要完成,况且两个指标让邹晓风死说活说退回了一个,这一个再完不成就不像话了。因为按有关政策不在工人中划右派,全厂干部中能有定右派资格的只有十一人,支部挨着人头数,最后只能落在达进士的头上。他提的那些虽只是鸡毛蒜皮,但别人连鸡毛蒜皮也没提。在定右的支部会上,邹晓风说,看来只能是达进士了。谷玉森也随即说,别小看他那么几句话,其实一分析挺恶毒的。说猪肉比过去瘦了,明明是影射攻击今不如昔嘛。如果不是一个对新社会不满的人,谁又会注意烧饼上的芝麻多了,还是少了?地地道道的鸡蛋里挑骨头嘛! 就这么两个“嘛”,达进士在支部会上被全票通过。 见李宪平还要说什么,邹晓风打了一个手势说:“行了,行了,过去的事就不要再提了。这些材料我抓紧看,只要能接收的尽量给你留下。”邹晓风终于松了口。一提达进士的事,让他心里很不是滋味。 李宪平像孩子一般上前拍着邹晓风的肩头咧着嘴说:“到底是老战友!到什么时候也能尿到一个壶里!你可抓点儿紧,三天之后的除麻雀大战中,我要让这帮人占领制高点,一切要听从你邹指导员的指挥!”他说的是邹晓风转业时的职务,他一高兴就会想到二人搭档最开心的那些往事。 邹晓风哭笑不得地说:“今天丑话说在前面,咱们可是适可而止!”他举起桌上的那份档案说:“这类的人物往后可是一个也不能再要哇!全厂到处是这类人,咱们到底是谁改造谁呀?”他一边说着,随意翻弄了几份档案突然惊叫起来,“嘿!我说这里边怎么还有个女学生?” 李宪平笑了,说:“你说少了,不是一个女的,而是两个。这个史丽云是.99lib?搭配给咱们的,咱厂需要的是这个,”他从档案中很快抽出一个说,“这个叫王玉蓉的姑娘是林业学院的高材生,正是咱们用得着的人。人家说要是接收只能两个全要,不然的话一个也不给。我一想也好,这帮学生全是小伙子,将来成个家都难,就一块儿要了过来!” “你想得挺周到,女的事多!女右派,更不好管……” 李宪平压低了声调说:“这两个人的档案材料我全看过了,咱们关起门说,这两个右派定的都没什么大事。这个史丽云好书法,墨笔字写得好,大鸣大放的时候净是人请她抄大字报,等后来风向一变,有人揭发她抄大字报竟帮人家改词,结果书法家没练成,练成了右派。那个王玉蓉就更有点儿冤啦,就因为写了一篇电影评论登上了校刊,说什么英雄人物脸谱化。说到根上还是出身不太好,一个是资本家出身,一个是有海外关系,要不然也……” “要不然也没事,对不?”邹晓风抢过他的话说,“你要注意,别净瞎放炮!时间长了危险!”他指了指自己的额头说,“这里,危险!明白吗?” “没那么严重,咱们不是关上门说嘛!你还不了解我?” “你那张破嘴,我是怕你说顺了口!”他摆了摆手,语气十分凝重地说:“咱们还是那句话,到此为止!再有超天才谁爱要谁要,咱是说出大天也不要了,这类人一多,咱们到底是谁改造谁呀?我的李连长,我让你说?”邹晓风实在对李宪平没辙了,才这么称呼他的老搭挡。 “这回我绝对听你的,多一个也不要了!”说完便嘻皮笑脸地走出了门,仿佛打了一个大胜仗。 2、轰麻雀触景生情,忆往事不堪回首 制材车间的一号锯与二号锯正在打镭台,一上了班,除了换锯条的空闲能抽几口烟,喝点儿水,锯手与搬运工都如同上满弦的发条,连喘口气放个屁的功夫都没有。所以人们格外珍惜中午的休息时间,草草吃过饭就聚在一起下棋侃大山,休息室里热闹得很。 王河没精打彩靠在角落里眯着眼想着心事,往日他可不是这个样子。金玲她妈又来厂里闹的事他很快知道了,这事闹得他心烦。在家里,弟兄五个他是老大,父母早就惦记抱孙子呢,不想他这打上了持久战。 路富友凑了过来,紧挨着他坐下说,你要听我的,孩子都能下地满世界跑了!搞对象哪有一耗两三年的?说完又坏笑着小声说,现在听我的也不晚,把生米做成了熟饭,我就不信她妈能把你吃了。 全福不知什么时候也凑了过来,接着他的话茬说,这事要办就抓紧,别到时候真吹了,鸡飞蛋打!俩人都不小了,都急。 路富友冲着他压低了声量骂道,你小子说话是他妈的丧,你以为人家小金像你们家的那位一样,是个公儿一摇尾巴就跟人家跑!你小子要真想帮忙,把你们家的房滕出了半天比什么都强! 全福说,借房那不成问题。就是我们那个院太杂,十六家,光孩子就好几十,要是大礼拜天进去一男一女关上门挂上窗帘不出来,非排队爬窗跟儿看电影不可。说着他用手点着路富友的鼻尖说,要是你小子能不论秧子,看电影的再多也照旧能把事办了,王河这样的薄脸皮恐怕不行,他道儿不熟啊!除非哪天你们两口子教 4ed6." >他一次…… 路富友听了骂了他几句脏话。 王河被他俩说得哭笑不得,一看快响上班铃了,起身奔了车间做准备工作去了。在这个厂里,他是班长里边最年轻的一个。他年纪虽不大,工龄却不短,解放前由于家里穷,他小学毕业后便开始干小工挣钱,为煤厂推过煤,在火车站当过壮工,四年前他进了曙光厂才成为正式工。他格外看重自己的这份工作,处处干在前面,当上班长后更是努力工作了。当初金玲也正是看中了他这一点,每次去锉锯房换锯条的都是他,锯条上有了什么毛病总是交待得一清二楚。年纪不大,责任心却极强,她觉得嫁给这样的小伙子可以放心。 锯圆木的锯台如同小火车的站台,宽十米,长二十多米的大棚下面铺有轨道,搬运工将圆木推上跑车卡牢,车上的摇尺工将尺寸对好,机手握紧操纵杆将圆木送进飞旋的锯口。行进速度要根据圆木的木质软硬而定,或急、或慢。但回车的速度肯定是带着风急退回锔口处。坐在跑车上的摇尺工都愿意享受倒车的一瞬间,尤其是在夏季。锯圆木用的带子锯是用几十米长的锯条焊成的一个大圈,用上个把钟头就要到锉锯房换上新锉过的锯条。 范建国来了之后,换锯条的活就落在他的头上。而锯台上的其他人则抓紧这个空闲扎到休息室去抽几口烟、喝口茶、聊上一阵大天。 头批被曙光木材厂接收的这十二个右派,被分到大锯台的只有范建国一人。这是由于他那将近一米八的个头在一帮文弱书生当中格外扎眼,使前去挑人的班长王河一眼相中了他,点名“要那个大个儿”。就这么,在班里“大个儿”成了他的官名叫开了。时间一长,范建国渐渐喜欢上了自己的新名,至少他感到这里的工人并没有歧视他的意思。不像在研究所,周围的人对他唯恐避之不及。 头一天下来,王河拍着他的肩说,大个儿干得不错,只要肯卖力气就行。以后留点儿心,学会使巧劲,别净傻跟那些圆木较劲。见他没吭声又说,别整天愁眉苦脸的,犯了错误改了就行。谁不犯个错儿! 当王河得知他每月的粮食定量只有三十六斤时说,这怎么行?明儿我就去找头儿们反映,给你长粮食,每月六十斤的定量不能少了。这么重的活儿三十六斤哪儿够塞牙缝的。王河说过没多久,他真的长到了六十斤的定量。 在范建国的眼里,这位班长是那个快人快语的直肠子,虽然年龄比他大不了一两岁,却显得比自己老成得多。王河上学虽不多,但一肚子的故事,什么十二道金牌追回岳飞,朱元璋乱杀功臣,又什么乾隆爷几下江南……他都能讲得头头是道。班里常有人爱说些上不了台面的荤段子,但自从范建国来了之后,再有人讲荤的,他就会说,人家大个儿可是文化人,别让人家笑话。就是有人非要讲,也含蓄了许多。 换锯条要用头顶着那大锯走上一段路,时间一长,王河就冲人扯着嗓门嚷,别让人家大个儿一人包了!也换个喘气的。哪儿写着归人家一人包啦? 但一有人抢着要干,范建国就会说:“还是让我来吧,我又不会抽烟。”容不得你不让给他。在大学他就是篮球场上的主力,别人眼里的重活,他干着并不感到吃力。 其实,他自愿包下换锯条的活儿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锉锯房那里有报纸可看。因锉锯工陈爱兰兼着厂里的广播员,她那里订了四五种报纸。他留意时局的变化,尤其是有关对右派分子处理的一些报道。对文化娱乐方面的消息他也非常感兴趣,留意又上映了什么新电影,苏联的什么艺术团体又来华演出的新闻。更重要的是那里的人不讨厌他。 董师傅是个对谁都客客气气的老工人,什么时候见他进门都会热情地招呼他歇会儿。陈爱兰则会抓紧时间向他请教一些难懂的问题,什么苏联卫星怎么才能不落下来,苏联会不会帮助中国发射卫星……有时还要请他对一些广播稿提提意见,对他总是张口闭口的“大学生”,那态度就如同是称呼师长。 起初,陈爱兰对范建国可不是这个态度。她对这个整天拉着脸的大个子没有一点好感。他来换锯条总要抄报纸看上几眼,而且从不征求主人的同意。陈爱兰有意将她写的东西压在报纸上,可他仍不管不顾。一次竟指点着一篇广播稿说,“这上面有两个字写错了。”陈爱兰听了狠狠地白了他一眼,他也没有理会。仍埋头看他的报纸。一次他来换锯条时,正赶上锉锯机不转了,董师傅又不在,急得陈爱兰找不出毛病。范建国不言不语走上前,抄起扳子紧了紧马达的皮带说,“开吧,没事了。”陈爱兰一按电钮,机器果然又转起来。她第一次对这个大个子右派有了笑脸。后来,她得知正是范建国的一个建议使制材的质量和速度都提高了不少才彻底转变了对他的态度。 右派究竟是什么东西她始终搞不太清楚。只知道这类人大部分集中在知识分子成堆的地方,其立场是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她的父亲和两个姐姐全是工人,母亲是家庭妇女,在家里面很少谈论这种话题。她的那点有关右派方面的知识全是从报纸,广播中得到的。这类的广播稿她没写过,需要广播时也是念报纸上文章。但厂里“土生土长”的右派是什么模样她是清楚的,财务股的“大近视”谁不清楚!见了谁都笑眯眯的,对她这样的小青年也张口您闭口您的,反右中不知怎么就成了右派分子,说他攻击过社会主义,他那样的人会有攻击社会主义的胆量?这种问题她想不明白,也不愿费这个脑筋。可是自从来了范建国,右派就逐渐成了她心中的谜。 范建国顶着锯条猫腰进门时,陈爱兰刚刚写完一篇声讨麻雀的广播稿。一想到自己不慎将范建国有关麻雀的议论捅给了厂领导,陈爱兰心里充满了内疚之情。可说出的话,泼出的水,她想不出什么办法能弥补自己的过错。 范建国和以往一样,放下锯条便抄起了报纸。与以前所不同的是,他现在能随随便便地找个地方坐下专心看他的报纸。他只有一支烟的工夫。 “上面有什么新闻能这么吸引你?”陈爱兰主动和他搭话。董师傅去医务室了,屋里只有她和范建国。 “我是随便看看。”范建国没有抬头。 “我、我有件事挺对不住你的,是我无意说走了嘴……”陈爱兰鼓起勇气将头天中午的事说了出来。她觉得还是告诉他好些,否则领导找他谈话他没有一点底。她思量再三,觉得还是说出来心里轻松。 范建国抬头望着她,那是一张充满歉意的脸,一双明亮的大眼睛似含着泪水,像一个做错事的学生在等待师长的惩罚。他故作轻松地笑笑说:“没什么。不会因为这几句话怎么样的。再说我只是随便说说的,确实不见的对。” “真的对不起你。”陈爱兰喃喃地说。 “没什么,真的没什么!”范建国笑呵呵地顶上新锉好的锯条出了门。 尽管范建国知道他那些为麻雀喊冤的话还不至于被上升到反党,反社会主义的高度,但也知道难免不被人小题大作批上一通的。与他接触过几次的厂长李宪平虽然是个有些水平的领导,但其他领导就难说了。总之挨批的准备是要有的。他后悔不该乱发那番议论,怪自己好为人师。但说不清为什么,内心之中又有几许满足,陈爱兰那满含歉意的眼神挥之不去,里边似乎有他难以看清的东西。使他能看清的是她的单纯和善良。 自从他被打入另册,和他相处多年的女朋友便与之分了手。从此,他开始变得有些鄙视异性,尤其是对年轻的姑娘。但在陈爱兰的身上,他却看到了女人更可贵的特点,那就是善良。虽然她是一个仅有初中文化的女工,远远比不上他女友的学识和风度,但她的心清澈见底。陈爱兰算不上很漂亮,但却能令人信赖,待人真诚。他所遭受的挫折和打击,使他懂得了真诚的价值,善良的宝贵。 范建国一人上好了锯条,锯台上仍空无一人。他正站在那里发呆,被人喊进了休息室。 小屋内烟雾腾腾,人们七嘴八舌正在议论后天的大行动。刚刚开会回来的班长王河冲他嚷道:“我说大个儿,后天的事你可要露一手。到时候咱们班至少要交上一百只死麻雀,你点子多,看有没有什么好招?” 范建国为难地抓了抓头皮,又摇了摇头。 “会不会做弹弓子?”王河问。 范建国点了点头。 “这就行。抓紧时间做几个。”王河说着又冲大伙儿说,“不会玩弹弓的就上树掏,不会上树的准备竹杆子绑上红布轰,不能让它们落脚,累也要把它们累死!”他扬了扬手里刚发下来的材料说,“下班开会时我再详细传达。这轰、打、毒、掏,里边的学问不小,让我背可背不下来。现在先干活去!有一条我可要提醒大家,后天一早五点钟以前到厂集合,别睡懒觉把正事忘了!” 爱说脏话的路富友含着坏笑接话说,哥儿几个,把该办的正事今晚都提前办了,别让班长到时候着急。全福后天是不是带着你媳妇一块来?她平日里“掏家雀儿”可是一绝,这时候还不让你媳妇露一手! 一番话引得众人大笑。全福回敬了几句脏话,有些不大情愿地说,五点钟天可没大亮呢!这黑灯瞎火的登高上房,摔个胳膊断腿折的可不是闹着玩儿的,真要小心点儿。 路富友听了骂道,你小子真他妈的一个丧喇叭!你盼点儿好行不?回头别人都没事,就让你小子把雀儿子摔掉了,让你媳妇急死! 两人对着说开了脏话,逗得人们一通笑。王河轰着大伙儿出了休息室。 闹钟出了毛病,范建国被操场传来的鼓声惊醒时,离集合的时间只差十分钟了。他拉开灯一阵忙乱,冲着仍在蒙头大睡的孙广财喊了两声。昨晚上这家伙又喝醉了酒。 孙广财不情愿地掀开被子,嘴里骂骂咧咧地老大的不高兴。他是厂里的车把式,整天赶着一辆驴车在厂内来来往往地运送木材,养成了驴一般的脾气。因他生得黑,心也黑,背后人们全叫他“黑驴”。这间宿舍原来住着四个人,那两个因受不了他的气挤到别屋住去了,只剩下了范建国。孙广财怕全走了没人打水,生炉子,对范建国的态度才收敛了一些。这小子未成年时就因强奸幼女被劳教了三年,解除劳教后在家闲逛了两年,头年才托关系进了这个厂。 孙广财骂了几句又钻进了被窝,他冲着要出门的范建国说,见了我们头儿郭胖子给我请个假,就说我肚子疼,得多睡会儿。说完又蒙头睡去。 范建国带上头天准备的竹杆,弹弓子赶到操场时,那里早已黑压压挤满了人。无数的竹杆上绑着各色的布条在空中晃动,远远望去就像送葬的灵幡在晃动。不少住厂的职工手里拿的是脸盆和自制的鼓槌。担当主力的是一面两个人抱不过来的大鼓,几个性急的鼓手时而轻轻敲打几下,那鼓声在黎明中透着清脆。因天色尚早,这鼓声似乎并没吵了鸟儿们的好觉,大限将至,鸟儿们仍浑浑噩噩,还在甜睡。 清晨五时整,广播电台里传出了北京市围剿麻雀总指挥王昆仑副市长发布的动员令,全市三百万军民齐参战的麻雀剿灭战终于开始了。 早已等急的鼓手们开始擂鼓助战,十几个脸盆也跟着“乒乒乓乓”乱响一气,震天的鼓声与远处传来的鼓乐,鞭炮和人们的呐喊声连成了一片,如排山倒海之势。厂长李宪平扯着嗓门喊了几声,“大家要注意安全!”但很快就被震耳的鼓声淹没了。 曙光厂内的树不多,王河的这个班组没有轮到上树掏鸟窝的份。上边发下来的毒饵因数量太少,也没分到他这个班。好在二号锯台的天棚下边有两个鸟窝,王河亲自带人上去掏了,一举摔死了八只麻雀。天还没亮,麻雀还在窝里,手电筒一照,手一伸就抓到了手里,除了惊飞了一只,其余的全被剪掉了翅膀摔死在地上。王河小时候就掏过鸟窝,有这个经验,几分钟就解决了。 王河让范建国带着两个新来的人上了车间的天棚。他紧督着其余的人分别占领了他们车间管片内的几个制高点后,自己则带着路富友到锯台远处的旮旯去下毒饵。路富友是趁乱偷了两小包毒饵,喜得王河像得了宝,他天性争强好胜,事事不想落在别人后面。他知道上面是要统计战果的。 东方的天际已开始放明,只是由于云层太厚,天明来得过于迟疑。 范建国登上了棚顶,做了几个深呼吸又小心翼翼地活动了几下腰腿。他没有理会那两个陌生的同伴,那两个也没有主动与他搭话的意思,一人举着一根绑着布招子的竹杆远远站在一边,范建国看不清他们的脸,远远看上去就如同是两尊苏武牧羊的石塑。他们站在那里一动不动,脚踏在瓦上“吱吱呀呀”作响,使人心悸。又兼棚顶上带有明显的坡度,人站在上边不动也会有几分胆怯。 范建国闹不清他们的身份,但细细品味着王河刚才交待的口气,分明是让那两个人听他的指挥。他还会有指挥别人的权力?以此推测那两个人的身份肯定高不了。那个身材瘦小,戴着眼镜的分明象个学生,宽大的工作服穿在他身上显得有些滑稽。那个年岁大些的一看就是知识分子,那人像有满腹的心事,并不时地偷着朝他这边打量。 曙光木材厂占地很大,但建筑物却不多,更没有高大的建筑。东边挨着铁道的是材料场,那里堆积着一堆堆小山似的圆木。厂的西边是两个生产车间,除了生产可拆卸的活动房,便是为水泵厂加工的外包装。南边便是两台加工圆木的制材车间,对面则是食堂和那一排办公用房。几排职工宿舍在厂内的东北角。厂里的职工大半是一工一农的结构,家属在农村的居多,平日住厂的不少。 厂的西邻是铝制品加工厂,整日“叮当,叮当”的冲床声。东边隔着铁道的是个建材仓库,堆积的是些水泥制品,整日里有车辆出出进进。厂的后边便是大片的农田,据说还是个比较富的生产队。厂门的前面是一条引水渠,水面很宽,水流很急。过了桥便是公路。跑这趟线的郊区车特为这两个厂设了一个站,站名就叫曙光厂。 天已亮了半边天,但注定是阴天,没有一丝阳光能挤出那厚厚的云层。这或许是天公对难以数计的小生灵面临的灭顶之灾仅能表达的一点点哀思。 锣鼓声下人们的呐喊此起彼伏,一浪高过一浪。惊恐的鸟儿开始四下乱窜,无处落脚。远处的庄稼地里除了有社员们在摇旗呐喊,地里还树起了无数的稻草人,大概鸟儿们在此时此刻才知道将面临灭顶之灾,没命地到处乱窜一气。厂内有数的几条电线上成了鸟儿能落脚喘气的地方,但很快就被气枪,bbr>弹弓击落了几只,吓得又奔命去了。 有一两粒雨点落在了范建国的脸上,更激起了他内心的感慨,他觉得天公为这些小生灵表达不平的方式是那样的无力,为什么不来一场倾盆大雨呢?他虽然深知即使下一场大雨也无法改变鸟儿灭门九族的命运,还是企盼着能有一场大雨快些到来,哪怕那只是天公大哭一场也好。 “大个儿,别净站在上边瞎喊!弹弓子呢?”王河在下面冲范建国吼起来,又指了指离他不远的电线上的麻雀。显然他是有些不大满意。 范建国的弹弓很快惊飞了那只鸟。 此时,从厂办公室的方向传来几声清脆的枪声,随之便是人们的欢呼喝彩声。那枪声在阴霾的空中是那样的刺耳,久久在耳边回荡。 “现在广播一号战报,现在广播一号战报……”大喇叭里的广播将嘈杂之声压了下来,接着便是女广播员激动人心的语调,“经过全厂职工近一个小时的奋战,全厂捕灭的麻雀总数已超过二百只!厂长李宪平同志不愧为抗美援朝战场上的神枪手,刚刚用七发子弹击落了空中五只正在逃窜的麻雀,极大的激发了全厂职工的斗志!……” 范建国听得出来,那是陈爱兰的声音。令他想不到的是李宪平能有这样的好枪法。他随之由那些麻雀的命运又想到了自己,他那些为麻雀叫冤的言论已传到了厂领导的耳朵里,李宪平已提到要找他。虽然他对这位厂长的印象不错,但挨批怕是躲不过的。不由他有些后悔,不该对陈爱兰乱发议论,一激动就忘了厉害,忘掉了惨痛的教训。 “师傅,咱们要在这上面吆喝到什么时候?”那个年岁大些的主动凑过来与范建国搭话。 范建国终于看清了对方的脸,那是一张典型中国知识分子的脸。那神情也是那个群体所特有的,谦恭中暗含着清高,困惑中潜藏着无奈。 “您贵姓?您是新调来的?”范建国没有回答对方的提问,而是急于想印证自己的猜测。 “免贵,我姓石,石国栋。昨天下午报的到,从机械学院来。政治上,犯、犯错误啦……”石国栋口吃起来,大概是一时不知该如何介绍自己的身份。 “这么说咱们是同类?”范建国握住了对方的手,但随之很快又松开了,他意识到两个人此时高高在上,下面不知有多少双眼睛正在仰着头搜索敌情,如意外发现两个老右在众目睽睽之下热烈相聚,哪还得了! “你也是老右?”石国栋的惊奇远在对方之上。当看到对方点头之后,为了掩饰自己的激动,他转身用力摇晃着手里的竹杆,又学着吆喝了几声,才问道:“哪个学校的?” “建筑工程学院五六届的毕业生,分配到研究所不到一年就赶上运动了。所长家里的鸡窝盖的满够水平,用的是公家的材料。所里的群众有意见,就有几个人联名写了‘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大字报。我自告奋勇配了一幅漫画,一首诗,满以为这是帮领导整风,不想成了向党进攻,成了老右,连党籍都丢了……”范建国说着自己的经历很是伤感。 “你也是党员?” “在大学里入的党。” “还不知你怎么称呼呢?” “范建国。惭愧得很,与留下千古名句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范仲淹是本家。”范建国苦笑着自嘲道,“当初起这个名子也有学先人的意思。” “你这个名字好熟啊!”石国栋拍了拍脑门突然叫道,“我想起来了,你就是前些年报上介绍过的那个孤儿院里出来的大学生吧?对了,是你!” 范建国含笑点了点头。他找了个干净些的地方坐下来。手里仍不住摇晃着那绑着破布条的竹杆。许是突然被人提起了那不堪回首的过去,令他的心中如同被打翻了五味瓶很不是滋味,腿肚子也一阵发软。他真想大哭一场,眼泪已含在了眼圈里,但他还是强忍住了。 石国栋意识到自己触到了别人的痛处,但一时又不知该说些什么,便学着范建国的样子在离他一米多远的地方冲着相反的方向坐下来,有气无力地晃动着手里的布招子。其实,他的心情又何尝不是一样的沉重。 “一九四四年你多大?”石国栋的头微微扭过来问道。 “还不满十岁。” “就在那一年我加入了北平的地下党。”石国栋深深地叹息了一声又说,“我说这个丝毫没有向你摆老资格的意思,我是说我们全是党培养起来的孩子,是一心要跟党走的。但做父母的也有打错自己孩子的时候,只要我们问心无愧,总会盼到那一天的。”石国栋实在找不出适当的词句来描述他说的那一天准确的含义,但他始终坚信不会总是这个样子。 尽管他怀疑对方说的不全是真心话,但听了石国栋的劝慰和自述,范建国的心情还是豁然开朗了许多,并开始对石国栋怀着几许敬意,盼望着今后他能和自己分在一起,他最怕的是孤独。他指着站在远处的“眼镜”问道:“你们俩全分到制材车间了?他那种身子骨在这干可够呛!” 石国栋告诉他,小个子叫何小波,是钢院大三的学生。至于是不是明确分在了这个车间,他也不太清楚。 何小波显然不爱说话,更没有主动接近谁的意思。他始终远远地一个人站在那里,双手握住竹杆在胸前不紧不慢地晃动,身子也随之有节奏的摆动着,就像个机器人。从登上了屋顶也没听到他吆喝过一声,如同个哑巴。宽大的工作服从他的背后看就像披着一个深蓝色的面口袋。 云层很厚,大半是那种乌黑的云,将苍穹勾画得象一张欲哭无泪的鬼脸,望着那些无助的小生灵在自己的眼皮底下乱飞乱窜。 先是那些学飞不久的幼鸟从空中不断地落下来,每一只累死的麻雀掉下来都会引起人们的一阵欢呼声。人们的吆喝也由此变得更加起劲,将手中的布招子晃动得频率又加快了一些,锣鼓之声也更加震耳欲聋。 广播喇叭里在播放第二号战报,全厂歼灭的麻雀已突破四百只。并为此算了一笔经济账,说按一只麻雀每月要吃二两谷物计算,消灭四百只麻雀一年至少可以使国家少损失一千多斤粮食。广播员最后以激动人心的语调发问道:“同志们,大家想一想,全国六亿人民齐心协力围歼,节省下的粮食将是一个惊人的数字!辉煌的数字!”许是由于激动,广播员的声音已有些嘶哑。 “这又是一本糊涂账!”范建国忿忿地说。他头一次对那熟悉的女中音产生了反感,“怎么不算算四百只麻雀一年能吃多少害虫,那些虫子又能祸害多少粮食啊!”他说完扭过头望望石国栋,许是希望引起共呜。大概因为面对的是同类,一激动使他的胆子又变大了许多。 石国栋像是什么也没有听到,眼睛呆呆地望着空中,双手机械地晃动着布招。他脸上看似毫无表情,实则是将引发的共鸣强压了下去,是将不吐不快的那些议论没出口就嚼碎了生咽了回去,新到了一个地方他更要谨慎一些。 有关麻雀的话题如让他说,会比范建国说得更有根有据。他的姐姐是搞生物的,一年前他就从姐姐拿回的学报上看到有关麻雀的各种争议,并知道一位全国知名的生物学家郑作新院士和他的学生们曾大胆为麻雀辩护。郑院士带领他的学生走遍了河北的农村地区,采集了八百多只麻雀的标本,一个个地解剖,其结论是麻雀不是害鸟,不能捕灭。后来这篇论文还发表在权威性的报纸上,但这声音很快就被另一种声音淹没了,后一种声音发自伟大的人物。 伟大的人物还会有错吗?这是石国栋经常暗自发问的一个问题。包括他自己由一个始终忠于党的儿子突然变成异类,尽管他对自己是属于挨错了打的孩子坚信不疑,但对自己是否还会有个明朗的未来却常常将信将疑。其实他并不想用那种自己都将信将疑的话来安慰与他同病相怜的年轻人,但他除此之外又实难找出更合适的话来。 此时他对范建国的话装耷作哑,是觉得眼前的这个年轻人太好冲动,如对他发表与之相同的看法,等于是往他的枪里装药,什么时候捅出去又是个麻烦。况且大势已定,再说什么也改变不了麻雀的命运,又何必再自寻烦恼呢。 范建国见对方对他的话不理不睬,料定是戒心很重,便不再说什么。想到自己的处境,也比麻雀强不了多少,不由对自己空发的那番议论又觉得可笑得很。麻雀虽遭灭顶之灾,但还有一双翅膀,尚有一丝逃生的机会。即便被捉,死的倒也干脆。而自己呢,从被圈入那特定的指标那天起,自己便不..再是自己,一切身不由已,仿佛被困进了一个无形的笼子里。 先是没完没了的批斗会,让他挖出反党,反社会主义的根源,说清反党,反社会主义的思想动机。罪名和帽子都大得吓人,似乎他已经承认了自己反党,反社会主义。他拼命地抗争,为自己的那幅漫画辩解,为自己说过的一些连自己也记不清的话辩解,但一切徒劳,所有辩解却成为他态度顽固不化的表现。 他说自己苦孩子出身的人怎么会反党?自己在外国教会的孤儿院虽然能上学,但晚上要当童工,要干到很晚,却拿不到工钱。是解放了才使他能读完高中又考上了大学入了党,报恩还报不过来怎么会反党!他自认为很有说服力的这番话反使人家找到了他反党的依据,那就是帝国主义的教会学校还能培养出好苗子来?斗争会反而更激烈了。这也使他反而增加了抵触情绪,他为自己争辩得也更加激烈了。 幕后的大人物终于走向了前台,那位将自家的鸡窝用公家的人力物力盖得像一座微型宫殿的领导亲自找他谈话,说是谈谈心。领导的态度和蔼可亲,说谁能不犯错误?犯了错误改了就好嘛!说你还年轻,将来所里的发展靠谁?当然要靠你们这些年轻人!说大家几个晚上不休息帮你挖根源是为谁?还不是为了使你能早日回到革命队伍里来!说深挖一挖嘛,早认识了早一些取得群众的谅解又有什么不好?你还是党的人嘛! 领导的态度使他流了泪,觉得对不起人的该是他自己。人家革命了十几年,盖了一座鸡窝又能算什么?又能占公家多大的便宜!自己真的是小题大做了。再一想到是自己使那么多的人要陪着他挑灯夜战,让那么多的人为他费神,更是过意不去了。为了使自己早日回到革命队伍里来。早日取得群众的谅解,不再让那么多的人为他费力劳神,他决定深挖。哪怕是违心的,也不能再让那么多的人为他劳神了。 第一次深挖思想根源的检查交上去,他受到了表扬,说有一点进步,但挖得还不够深刻。说受帝国主义反动教会的影响一定要从思想深处挖。 为了过关,第二份深挖的检查他违心地写上连自己都不相信的鬼话,将自己过去憎恶的,囚徒一般的教会学校的生活描述成令他留恋的天堂,又硬是从靠政府助学金走过的高中,大学的幸福历程找出了几处不满的地方,为自己攻击领导找出了最有力的注解,也深挖出了埋在自己思想深处的阶级根源。他觉得只有这样写才能自圆其说,才能令人相信。 那位领导对他的这份检查终于满意地笑了,说认识了就好嘛。领导的话说得很轻松,他只是觉得领导脸上的笑有些怪异,令他头皮有些发麻。 尽管如此,那天他从领导那里回来,还是有了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他也确实过了几天轻松的日子,没了令他生畏的批斗会,再没人逼他写检查,当然也没什么人理他。他一个人孤孤单单地等待着什么,等待着领导许诺的“群众的谅解。”只有他的女友得知后,埋怨他不该违心地乱说一气。 他忘不了那个阴雨的下午,所里在礼堂召开大会。一进门他就看见了主席台上方挂着的那幅醒目的会标,“彻底清算右派分子反党罪行大会。”他有一种不祥的感觉,他一进门就被人指定坐到了最前排,两位反右斗争的骨干分子一边一个分坐在了他的左右。此时此刻,他又想起了那天领导的笑脸,那带着怪异微笑的笑脸。他知道后悔已经晚了,只能听天由命。 这不祥之兆几分钟后就得到验证,领导公布的被定右的名单中他的名字被列在了第三位,位居一大串右派分子的前列。那天到底有多少人被定右他至今不清楚,他只记得自己名列第三位,他从听到自己的名字的那一刹那间就蒙了,如当头挨了一闷棍,眼前一片空白。他甚至记不清自己是如何被人推上台的,也听不清上台发言的人都声讨了些什么。他仿佛置身于梦境之中,直到他听到那位所领导在总结发言中又一次提到了他的名字,他才如梦初醒,知道自己真的完了。 “范建国是何许人呀?绝不像某些不明真相的群众说的那样,是个什么苦水里长大,是解放才使之获得新生的青年!只要看一看他亲笔写下的检查就清楚了,他是靠帝国主义的乳汁喂养起来的黑苗子,对帝国主义是感恩不尽的!是从骨子里就反党,反社会主义的黑苗子!”那位慷慨激昂的领导不时地晃动着范建国的检查,仿佛那就是他的罪证。 他当时恨不得抽自己的耳光,他为什么要为自己编织那些连自己都不信的鬼话呢?他想大声喊叫是受了那位领导的骗,但人家领导做工作的时候并没让他编瞎话呀!他后悔为时已晚,只能怪自己太年轻无知了。天底下没有卖后悔药的,如有,他宁可用整个性命的代价也要去买。 他提出与女友分手,他不能牺牲别人的前程。他的女友刚刚入党不久,还在预备期没有转正。同他一个系统的女友非常坚定地拒绝了他的要求,说不管别人怎么看你,我最清楚你是清白的。但女友的态度只坚持了不足一个月就必须在未婚夫与党籍之间作出选择,他们相拥在一起大哭了一场最终分了手。 正当他胡思乱想的时候,下面有人喊他们下来,上午的战斗胜利结束了。 3、竟然敢在“太岁爷”头上动土 当天中午,厂食堂免费为每位职工供应两只油炸的麻雀。 许是过于伤感所至,往日饭量很大的范建国一点胃口没有,他借口嫌麻雀肉少将他分到的那两只麻雀让给同屋的孙广财下了酒。这小子虽然躲在宿舍睡了一上午的懒觉,打饭时炸麻雀却没少分。因范建国忘了给他请假,上班后他挨了主任一顿批,见了范建国他本想骂街的,是范建国让给了他炸麻雀才封住了他的嘴。再说他挨批也是常事,并不十分放在心上。 当天全厂剿灭麻雀的战绩,王河的班组名列第七,居中上游。个人战绩居第一位的是厂长李宪平,掏窝捉了三只,用猎枪打死七只。个人战绩居第二名的便是王河,他掏窝外带用弹弓打共捕灭了八只。 王河受到表扬,来了情绪,在当晚班里的总结会上提出了高指标,提出在今后两天的行动中要争取全厂班组第一的佳绩。当晚的集体行动之后,他留下几个年轻能蹬高的连夜掏窝,折腾到九十点钟才回家,捉到的十几只麻雀全关在一只早备好的笼子里。走前,他将笼子交给了范建国,交待说:“带回宿舍看好,有窝头喂一点儿,别早早就饿死了。到时候上交活的才够意思!”他是想将这些麻雀充当第二天的战果,好在全厂夺个班组第一。 大限将至的十几只麻雀挤在一个笼子里,惊恐地“叽叽喳喳”乱叫,扑打着翅膀往外乱窜,逃生的欲望是那样强烈,羽毛被撞掉了一片仍不顾一切地往外乱撞。 这一笼子即将被判处极刑的“囚犯”拎在范建国的手里,令他有说不出的感慨。无疑,它们是冤枉的,和他自己一样凭白无故扣了一顶帽子,打入了“四害”之列。而如今,他却主宰着这十几只小性命的生死大权,他完全可以把它们全放了,放归蓝天。他也确实产生过放生的念头,也有这个胆量。但一想到班长王河,这个念头很快就被打消了,他不能做对不起王河的事,王河从不为难他,工作中处处照顾他,更没有歧视过他。所以,他不能辜负王河对他的信任。他也想过,自己的想法是否太狭隘了一些。但他还是为自己的狭隘找到了理由,那就是他即便放了生,这些小性命也是躲过了今天,躲不过明天,他又何必多此一举。 宿舍里没人,孙广财打回饭没吃人也不在。范建国估计他是到酒铺打酒去了。出厂门往东不远的路上有一家小酒馆,厂里不少人喜欢下了班跑那儿泡酒馆,尤 5176." >其是一些住厂的人,好喝几口的都是三两个邀了伴去,轮番做东,唯独孙广财人缘太差,只能跑单帮,一个人把酒打回来喝。 范建国将鸟笼子放在屋的角落里,洗了几把脸就去了食堂。 食堂卖饭的窗口五个只开了一个,在食堂吃晚饭的人不多,就三十几号在厂里住的人。这部分人大多家在农村,除了休探亲假,或偶尔利用周末回趟家,常年吃住在厂里。与范建国一拨来的老右也只有他一个吃住在厂里。 排队买饭的只有五六个人,范建国发现排在自己前边戴眼镜的年轻人竟是清晨与他在屋顶轰麻雀的何小波。他轻拍了一下对方的后背,含笑打招呼道:“怎么,你也在厂里吃晚饭?” 何小波扭过脸只是微微点了一下头,“嗯”了一声又转过身去。表情依然是麻木的,没有任何变化。显然,他不愿意与任何人多说一句话。 范建国本想问他是否住在厂里的,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这时他发现厂长李宪平也排在队伍里。他不知为什么,这位岁数不算大的厂领导也是常年吃住在厂里,仿佛也是个单身汉。 李宪平打过饭发现了他,冲他招呼道:“小范,待会儿到我办公室来一下。” 范建国心里一阵发毛,厂长为什么要找他?会不会是为陈爱兰说的那件事训他?但从厂长的口气里又闻不到火药味,口气还是蛮亲切的,范建国已难得听到这么亲切的语调,尤其是从领导那里听到。范建国觉得端着饭到厂长那里去不太合适,就三下五除二在食堂将饭菜一扫而光。 吃过饭天已黑了。厂长办公室里亮着灯,屋门半敞着,范建国上前还是轻轻敲了敲门。只听里边传出李宪平的声音:“那门不是开着嘛!” “坐吧。”李宪平指了指他办公桌对面的一把椅子。 范建国欠着身子坐下问道:“厂长找我有事?” 李宪平喝了一口他用剩菜的汤冲的高汤,抹了抹嘴说:“怎么,没事就不能找你这大文化人聊聊啦?”说着,他眼皮冲上一翻,变了一下口气又说:“要说找你也算有事。我问你,最近你又发表什么高论了?跟我也说说。” 李宪平的态度使范建国心里的一块石头落了地,他便装傻充楞地摸着自己的后脑勺说,“我能有什么高论呀!没说什么……” “没说什么!对除四害,消灭麻雀你又发表什么高论了?别总自作聪明,总以为就自己高明,群众对你是有反映的!”说着,李宪平站起身关上了屋门又坐回了原位,口气和缓了一些说,“怎么不吭气啦,没说屈你吧?” 范建国垂下头,一声不吭。他觉得没有必要分辩,他当然也能察觉到,这位厂长似乎并没有要整他的意思,即便那口气中有几分讥讽,也是善意的,是出于一种关爱。他觉得眼前的这位厂长不像是个笑里藏刀的人。 “小范呀,小范,我时常为你惋惜啊!你是个高才生,大学里的高才生,又入了党,国家的有用之材,本大有可为的,可就是被你那张臭嘴搞糟了。可你还不吸取教训,还要到处乱放炮!除四害是谁号召的,这你也要怀疑?天底下就你范建国高明!”李宪平的调门不高,但语气相当激动。 范建国仍沉默不语,他知道,沉默是最佳的选择。他既不想违心的认错,更不愿激怒对方,他不是那种不知好歹的人。他努力做出一副很沉痛的样子,垂头呆坐在那里,如同泥雕木塑一般丝毫不动。 “老实讲,你进厂后干得不错,技改也很有成效嘛!这些群众有目共睹,领导心里也有数。本来我们研究后是准备表扬一下的,但你这一乱放炮就吹灯了!你为什么就不接受教训呢?你是个很聪明的人嘛……”李宪平的语调又变得激动了许多。他对范建国的惋惜是说的心里话,从见到这个年轻人那天起,他就喜欢上这个大个子。范建国的档案材料他反反复复看过,无论从那个角度讲,他都觉得处理过重了。说什么他也不相信,一个苦水里长大的孤儿,靠着政府的津贴才读完大学的人会反党。 李宪平喜欢,同情范建国还有一重要因素,那就是二人同是孤儿出身。他也是一岁就没了娘,是父亲又当爹又当娘将他拉扯大。他十三岁那年,为八路军当交通员的父亲由于汉奸的出卖被日本鬼子抓去砍了头。远近十几里都知道他的父亲,那是个很受乡亲们爱戴的教书先生。父亲牺牲的第二年他参加了八路军,先是帮助伙夫做饭,后给连首长当了交通员。就因为同是没爹没娘的孤儿,他格外同情范建国的遭遇。他总觉得自己有责任该为这个年轻人做些什么,至少应该减轻他的精神负担,他觉得自己有这个能力。他当然也清楚这一切应做得自然,符合他的身份,否则会势得其反。他藏书网清楚,身后不知有多少眼睛在盯着他呢! 看到眼前的范建国被他训斥得像个不知所措的小学生,李宪平也有些后悔,他本想找对方谈谈心,聊聊身世的。有关除四害的那些言论当然也要谈,那只不过是要劝告对方注意吸取以往的教训,不要乱放炮。不想一说就激动起来,就抡起了重锤,他依然是当兵时养成的习气,越是自己喜爱的部下,就越是批评起来不管不顾。 李宪平很有些悔意,于是倒了一杯水端到范建国跟前,“喝吧,就用我的杯子,我可是什么病都没有!”他完全是一种对老朋友的语调。 范建国真的有些不知所措了,双手颤抖地接过有些烫手的杯子。这多半年来,还从未有过一位领导这样对待他,完全是用对待自己同志的方式对待他,对此他已完全陌生了,他所熟悉是对待异类的目光,冷冰冰的眼神。他觉得自己的眼圈开始发热,他强抑制着自己,眼泪还是顺着眼角流了下来。这时,桌上的电话响了,他借着李宪平接电话的机会,悄悄抹去了脸上的泪水。 李宪平接过电话突然变得激动起来,他冲范建国挥挥手轻声说:“你先回去吧,咱们改日再聊。” 电话是区工业部部长周彦琪打来的。 对方在电话中劈头盖脸地责问他说:“你不是向我打保票说,接收第二批右派学生是全支部讨论一致通过的吗?怎么这样快就有人向上反映不同意见?告诉你,人家已反映到章书记那里去了!接收不接收这些人并不是问题,关键是反映你们对这些人管理不严!知道吗?……” “章书记怎么说?” “你先不要急于打听领导怎么说!我就问你为什么向我打埋伏?向上面汇报工作为什么不实事求是?你那个支部到底研究讨论过没有?你要给我说清楚!” “是讨论过,只不过事先没说接收这么多……” “我不听你口头上瞎扯!”周部长不耐烦地打断他的话说,“让你们支部书记给我就这个问题写个书面汇报来,写清楚你们的态度。为什么要接收这些右派学生?不是说厂里技术底子薄嘛!全写清楚。还有,我跟你说,第一批接收的那些人表现得到底怎么样也要写清楚。” “表现不错啊,有一个还在制材车间搞了技术改造,提高了生产效率,这件事在下面反响很大……” “行啦!别光说好听的。人家反映了,这些人当中还有乱说话的!连除四害这么大的事他也敢攻击,说三道四!”周彦琪在电话里提高调门吼道,“你给我记住最重要的一点,这些人是右派分子!是我们的改造对象!我们接收他们是遵循党的政策给出路藏书网,要改造他们!其次才是利用他们的一技之长,这个关系不能颠倒!这些人中如果有乱说乱动的,绝不能客气!” 等周彦琪发够了火,电话才挂断。 这个电话搅得李宪平心里很乱,把他已保持了一整天的好心情全扫荡光了。清晨,打麻雀他几乎百发百中,他的枪法依然这么好多少出乎自己的意料之外。中午吃饭时,他将邹晓风偷偷拉到自己屋来,两人关上门喝开了酒。下酒菜是食堂发给每个职工的两只炸麻雀,酒是他珍藏了半年的一瓶好酒。那种兴奋,激动,喜悦之情倒不是他击中了多少麻雀,过了枪瘾,而是枪声令他想起了烽火硝烟的战争年代,想起了过去的老战友,怀旧之情使他动了喝酒的念头。 他的举动令邹晓风也很激动,喝着酒两个人又念叨起那些熟悉的名字,包括死去的战友。当然,又提到了“大鼻涕”。邹晓风当时很动感情地说,“那咱们就努力把厂里新来的这些‘大鼻涕们’改造好吧!” 李宪平激动得为邹晓风这句话跟他碰了杯。 两个人躲在屋里偷着喝酒时,就听陈爱兰在外面嘟囔着说找不到人。陈爱兰还上前头推了推门又走开了。两个人看在眼里,捂着嘴这个乐呀,像两个办了坏事的孩子。屋里的人透过窗上的纱帘能看清外面,而外面的人却看不清里边。陈爱兰手里拿着广播稿,显然是来找邹晓风或李宪平请示什么的。而这种时候,陈爱兰多半会找邹晓风,因为他喜欢改广播稿。 这个短暂的中午,李宪平感到开心极了。那份好心情一直保持着,他觉得好心情就如同怀里揣着一瓶陈年佳酿令人回味无穷。而就是这么一个电话,将他的“陈年佳酿”打得支离破碎,将他的好心情扫荡得一干二净。 无疑是支部里有人向上打了小报告,他首先想到的是支部副书记谷玉森。他觉得不会是别人,谷玉森这么干也不是头一回,但一下子就捅到区委书记那里却令他十分吃惊。他万没想到谷玉森会有这么大的能量,过去他从不把谷玉森看在眼里,只是觉得他思想狭隘得很,气量太小,满嘴的马列主义理论,自视水平很高的那么一种人。现在看来,是低估了谷玉森的权欲野心,否则他不会这么小题大作,背后捅他一刀。 接收几个右派学生,李宪平始终觉得算不上什么大事。接收他们是来厂里当普通劳力使用的,即便是用他们的一技之长,也没将这些人捧为上宾。况且曙光木材厂又是个区属的小厂,厂址又远离市区没人愿意来。前年,区人事局分配了一名林业学院应届的毕业生,来了不到半年就通过关系调进了城。如今一下来那么多的大学生,又不讲什么条件,这些人头上戴着帽子又好管理,这对厂子的发展无疑是好事一桩。但如今在某些人眼里就成了问题,甚至看作是他的立场问题。 显然,周部长的态度已发生了微妙的变化。这一点李宪平已明显感受到了。这说明他已受到了来自上方的压力,否则他不会措辞如此严厉。曙光木材厂接收右派学生的始作蛹者是他,正是这位周部长认为这是一件有助于曙光木材厂发展的大好事,才与他李宪平一拍即合。 李宪平想不通,对这么一件于企业的发展,于右派分子改造都不抵触的事情,区委书记怎么会有不同的看法呢?在他的心目中,区委书记章华是位很有水平的领导。他虽与这位区委书记没什么接触,但章华的报告却没少听,讲起话来引经据典,很有水平啊!他想到一定是打小报告的人夸大了什么。 想到周部长在电话中提到厂里先接收的右派学生有人乱说乱动,攻击“除四害”的行动,李宪平敢肯定,一定是谷玉森在这点上做了文章。这是个要害。他会说这些右派学生在厂里没有人监督其改造,放任自流,甚至还会说是他这个当厂长的放纵了这些右派分子,说他的立场有问题。因为正是他李宪平在支委会上提出建议,要在适当的场合,对范建国的技改成果提出表扬的。一样的事,分怎么说,其效果会大为不同,这个道理他是清楚的。谷玉森在这方面作些文章,就难免会产生他所希望的效果。 李宪平敢肯定,周部长让他们以厂支部的名义写一个有关接收右派学生的书面报告是周部长本人的主意。其目的是当做“挡箭牌”用的,既可为他周部长防暗箭,又可为他李宪平开脱一些责任。这样一来,接受右派学生就成了厂领导集体的决议。周部长在电话中着重提醒他要在为“企业发展需要”上着笔,就足以说明其用心良苦。此时“插红旗、拔白旗”的运动刚兴起,风怎么刮,雨怎么下,谁的心里都没底,但经过大风大浪的人,自我保护,防范的意识还是有的。这一点,李宪平对周部长的良苦用心还是理解的。 晚饭后的职工集体宿舍区一片宁静,连每晚必拉几段二胡的老马也没了动静,早早就上了床。人们都累了,让麻雀闹的。早上天没亮就折腾,不是摇旗呐喊,就是上房掏窝,可着劲地嘶叫,傍晚下班又玩命折腾了一个多钟头,麻雀都累死了一片,人能不累吗!人们都想着早些休息,明天全市还有剿灭麻雀的统一大行动,依然要起个大早。 就在人们快要入睡的时候,从后排宿舍传出杀猪一般的嘶叫声,将人们的睡意吓跑了大半。 “是黑驴这小子在叫唤。”老马第一个做出判断说。在曙光木材厂很少有人敢叫孙广财的外号,但老马是个例外。老马不但二胡拉得好,还练就一身好跤,全厂的小伙子没一个是他的对手。夏天看老马的身板那是一种享受,胸肌发达得很。老马为人正派,他看不惯孙广财这号人。 “像是这小子吃了亏,挨谁的打呢?”与老马同屋的唐贵祥已推开了后窗户。孙广财就住他们的后排,从这里能影影绰绰看到孙广财与人扭打在一起。 “新鲜,有人敢在太岁爷头上动土?这可要瞧瞧去。”好贪热闹的老马趿拉着鞋出了屋。 唐贵祥站在那里没动。他已看清了,是孙广财占了下风,占上风的是那个新近来厂的大个子学生。唐贵祥受过孙广财的欺负,如今能有人教训这小子他自然心里高兴,但过去如不拉架就容易招恨,不如远远地看风景。 打架的正是孙广财与范建国。 范建国重回到宿舍的时候,孙广财一个人正在屋里闷头喝酒。两个人谁也没理谁,范建国一头躺在床上,满脑子里想的还是厂长跟他讲的那些话。厂长的话大半是批评他的,但又让他听得那么入耳,那么舒畅。他能感受到,厂长是完全平等的对待他,没有把他当作异类训斥,他好久没有享受到这样的批抨了。说来也怪,挨完批评会比受了表扬还美! 直到洗完脚要睡觉的时候,范建国才想起看一眼笼子里的麻雀。这一看,令他大吃一惊,笼子里早已空空如也。再看刚才孙广财喝酒的地方,地上扔了一堆麻雀的骨头,班长让他看管的战利品早成了孙广财的下酒菜被吃下了肚。再看孙广财,这小子眯着眼躺在床上正跷着二郎腿抽着烟,哼着小曲呢。 范建国心头的怒火一下子窜到了脑瓜顶,他上前一巴掌将孙广财手里的烟头打飞了,用手指着他的脑门厉声喝问道:“那些麻雀让你下酒啦?” “你他妈的跟谁说话呢?找死呀!”孙广财在眯眯糊糊中挨了一击,着实吓得不轻,他一个鲤鱼打挺坐了起来。他的话虽说得很横,但心里却一阵发虚。范建国比他几乎高出了一头,块儿头也比他粗壮得多,真动起手来,恐怕没他的便宜。 “我再问你一句,那些麻雀是不是你吃了?”范建国的嗓门又高了几度,手指头几乎碰到了孙广财的脑门。也许是气的,他声调明显有些颤抖。 孙广财做出一副满不在乎样子推开了他的手,咧着嘴说:“我以为什么大不了的事呢,为那些家雀儿啊?谁吃不是他妈的吃,你还想养起来呀!” 望着那张无赖的脸,范建国真想一拳打他个满脸花,但一想到还要与这无赖同住一室,他还是 5f3a." >强忍住了。他给对方找了一个台阶,说:“我不想跟你打架,明儿一早你跟我一起对我们班长说清楚就行。他怎么说就怎么办。” 这孙广财天生是个欺软怕硬的青皮,他一见范建国软了,反到硬了起来,嘴里骂骂咧咧地说道:“找他妈谁啊?我不归王河那孙子管,凭什么找他说去?找他妈的谁也是吃进肚子了!那是‘四害’,不该吃是怎么着?‘四害’知道不,跟地,富,反,坏,右是一个样儿,是专政的对象!” 范建国听得出来,这小子那些驴唇不对马嘴的歪理是冲他的痛处扎的,他的拳头真的发痒了,但一想到自己的处境,他还是强压住心中的怒火又问了一句,“我再问你一回,明早你到底跟我去不去找王师傅说清楚?” “我他妈的找他说不着!你他妈的以为你是谁呀?不就一个臭右派吗!也配跟我这儿指手划脚……” 孙广财的话音没落,就听“啪”的一声响,一个大嘴巴掴在了他的脸上。孙广财杀猎一般嘶叫了一声,两个人扭打在一起。 屋外很快就围上了人,但却没有一个人上前拉架。为什么?一看那架式就是孙广财占了下风,人们巴不得这小子让范建国打个痛快。但毕竟全是一个厂的同事,光看热闹不拉架面子上过不去,于是,人们就将拉架表现在嘴上,这个说:“有什么话好好说,别动手呀!”那个说:“一个屋住着别伤了和气!”老马说得更绝:“小孙,..给我个面子,别打了!”…… 这场一边倒的打斗,直到厂长李宪平闻讯赶到才住了手。 李宪平问明原由,劈头盖脸将两个人训斥了一顿,并在训斥中动用了“开除”这类字眼。至到两个人都相互赔礼认了错,表示过绝不再动手,李宪平才扔下一句,“两天之内,你们一人一份检查给我!”拂袖而去。 人们也随之散去。虽然这场打斗吵了大家的觉,但这个结果还是能让大家满意,因为全厂没人敢招惹的混世魔王被人教训了一顿,让人出了气。 范建国之所以痛痛快快赔礼认错,因为是他先动的手,并且着实让对方吃了苦头,他的老拳都砸在对方的腰眼上,他估计这小子要痛个十天半月的。况且跟这种人动手打架也是他自己始料不及的,过后他真的很是后悔。 孙广财之所以也能随之赔礼道歉,是因事是他惹的,他要极力表现出是占了便宜的样来。他自己受的伤在腰上,别人很难看出来。而他却抓破了对方的脸,使范建国明显挂了彩。两伤相比,虽然自己受的伤要重得多,但他宁愿吃哑巴亏。他是个很好面子的人,怎么能让人看出是挨了打,吃了大亏的样子来!他不能让全厂的人从此小瞧了自己。再说厂长说到了开除,确实让他胆颤,他的底儿潮,真开除了他没地方要他。 这场意外的打斗并没有影响曙光厂剿灭麻雀的热情,天刚刚蒙蒙亮,住厂的人就有性急的蹬梯子上房掏麻雀的窝。这些鸟毕竟没有多高的智商,想不到会对它们没完没了,不少鸟又被堵在了窝里,人们每有收获便大呼小叫的,吵得范建国早早的起了床,一看表离集合的时间还差一个来小时。 洗脸的时候方觉脸上生疼,一照镜子才知自己挂了彩,脸上清清楚楚三个血手印。范建国好生懊恼,他觉得昨晚上的一架打得稀里糊涂,太不值得。写检查他并不发怵,这一年来几乎没离开过检查,但因为打架写检查却是头一回。 他后悔得不行,为了那些麻雀跟人动了手想想都好笑。 脸上挂的彩帮了范建国的忙,没亲眼见到昨晚那一幕的人都以为他受了孙广财的欺侮。同班的人见了都替他抱打不平,骂孙广财不是玩艺儿。他见到班长王河的时候,王河早已得知此事,见了他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说:“没关系,早晚有治这小子的时候。他妈的,早知道喂狗,我昨儿自己吃了好不好!”路富友也后悔得不行,说挺好的一顿酒菜喂驴了。 范建国的岗位依然在车间的房顶上,两个伙伴还是新来的石国栋与何小波。暮色中,三个人就如同三个木雕呈三角形式戳在房顶上。何小波见了他只是点了一下头,便远远地站在了一边。昨晚打架的事他看得十分清楚,只是没有吱声。何小波没想到这个大个子敢动手打人,更没想到围观的人会明显站在打人者一边,工人师傅的素质远在他的想象之上。 石国栋见范建国的脸上挂了彩,问明原由,苦笑着说:“年轻人啊,遇事千万不能感情用事。有了火气也要压一压,能忍则忍,何苦为这种小事大打出手呢!咱不能再给人家领导添麻烦。”最后一句他本想说,我们的境况比麻雀也强不了多少的,但话到嘴边他还是了改了口。 范建国本想解释几句的,但一声清脆的枪声打断了他的思路。顺着枪响的地方看去,蒙胧中他看见了厂长李宪平的身影。接着又是一声枪响,引来了人们的欢呼声。紧接着,锣鼓声震天动地般响了起来。 这天的战果依然辉煌,全厂共消灭麻雀六百多只。 午饭时,厂食堂依然每人供应两只油炸的麻雀。王河从家里带来了一瓶老白干,被全班的人很快你一口我一口地喝干了。范建国因和孙广财打了架,这天的午饭也是在车间的休息室吃的。在王河的力劝下,他也喝了一口老白干。 王河又想起了那十几只“喂了狗”的麻雀,不由地骂开了孙广财。 有人出主意说,谁治他也不如让那头驴治他。等哪天这小子来拉下脚料时,偷着解开驴嘴上的“笼头”,让驴咬他。范建国听了不解其意,一问方知,孙广财赶的那头大叫驴是与这小子结了死仇的。 那是一年前的一个中午,孙广财将装了一车木料的驴车停在路旁去了厕所。这时路边走过一辆隔壁生产队来拉锯末的驴车,驾车的是头母驴。孙广财那头正在发情的大叫驴见了,一边嘶叫着,一边拉着车扑了过去。再看叫驴的那家伙已伸出老长,几乎挨着地了,野性已使它不顾一切了。 对方赶车的是位上了岁数的老汉,因情况发生得太突然,吓得老汉一时不知如何是好。拉是拉不开的,躲是躲不掉的,老汉嘴里一个劲地喊:“把式呢?把式呢?”他是在喊赶这头叫驴的车把式。 那么多的看热闹的人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足有百十号人远远围着观看这场充满野性刺激的热闹,既有男人,也有几个女工,那是去食堂的必经之路。之所以人多,是因为这时离下班的铃声只有两三分钟的样子,各车间纪律差些的已开始走出了车间。没出车间大门的也被喊叫声吸引了过去。 叫驴的疯狂是令人难以想象的,车上的木材已被它折腾得落了一地,它依然不顾其重负在身,玩命地扑过去。吓慌了神的赶车老汉还在不住地喊着:“把式呢?把式呢?……” 人们正在惊疑中,孙广财终于从人群外面冲了进来,他顺手从地上抄起一根六七公分见方的木方子,冲着叫驴没头没脸地打下去,挨了打的叫驴嘶叫着开始躲闪,赶车的老汉才趁机将自己的车赶到了一边。 两辆搅在一起的驴车终于分开了,但孙广财非但没有住手的意思,反而打得更狠了。驴耳朵上伤得不轻,血流到了地上,驴的背上也渗出了血。那驴着实是头犟驴,任凭孙广财气势汹汹,抡着棒子抽打,它只是左右躲闪,却没有跑的意思,时不时还要朝母驴去的方向嘶叫几声。 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孙广财许是觉得很风光,很露脸,教训驴的劲头更足了,他每打一下还要骂上一句,什么“让你丫挺的犯色!”什么“让你他妈的见了母的就走不动道!”骂得极其下流,又那么多的花样。 围观的当中终于有人看不下去了,这个说:“小孙,你跟它较什么劲儿?那是个不懂事的畜牲!”那个说:“打几下就行了,打死了谁给你拉车呀?”人们知道那是不好惹的孙广财,所以说这话的人全赔着笑脸。 但孙广财丝毫没为之所动,手里的棍子还是一下跟着一下,嘴里也是越骂越花俏,越骂越难以入耳。 “孙子!你怎么不如一个哑巴畜牲?逞什么能呀?那是曙光木材厂的驴,不是你们家的!”猛然间,一个大嗓门在人群中吼了起来,人们一看是老马。虽说老马也是个普通工人,但在曙光木材厂算得上一号人物,人家拿过全区摔跤比赛的第三名。厂里一有文艺演出,他的二胡独奏都是必不可少的节目。所以老马一说了话,人们都跟着附议。 孙广财一见真的触犯了众怒,这才扔下棍子住了手,嘴里骂骂咧咧地开始装车,木料撒了一地。人们有的散去,也有的留下来帮他装车。 赶车的老汉见是时候了,满脸赔着笑也过来帮忙,等车装好了冲孙广财笑眯眯地说,大兄弟,今儿的事实在是对不住。我看是不是这样,既然两头驴都发了情,就让你的叫驴给咱的小草驴配上。好兄弟,我也不白占这个便宜,明儿我从队上捎一口袋好黑豆过来,给那叫驴加点好料。 一个帮着装车的老师傅听了说,小孙,这可是好事,就这么办吧。既帮了人家的忙,又免得大叫驴总闹。 不想孙广财头一歪,冲那老师傅一翻白眼,阴阳怪气地说,您看着是好事呀?您拉着家里自己的驴跟它配去,没人拦着您!刚才他没有发作是因老马带头发难,孙广财知道惹不起这位爷,有些怵他,只有忍着,而这会儿老马不在了,他便将心里窝的火全发泄在老实人的头上。 赶车的老汉不知趣,凑过来又说,好兄弟,咱老哥儿俩全是车把式,天下车把式是一家呀!就给个面子吧,配一回。 跟谁配呀?您先拉个大姑娘来跟我配配吧,完事什么话都好说。孙广财说完,怪笑着,赶着车自顾自地走了。将气白了脸的老汉晒在了一边。 事儿并没有完,谁也没想到那头叫驴记下了死仇。 几天后的一个傍晚,离下班还有几分钟的光景。孙广财刚刚给驴车御了套,那驴趁孙广财弯腰的机会一头扑倒了他,上去又踢又咬,孙广财杀猪般喊叫终于招来了救兵。几个胆子大的工人终于治服了叫驴,将已吓得半死的孙广财救了下来。这头叫驴自然又受到一顿暴打,从此被戴上了“笼头”。 孙广财的顶头上司郭胖子也考虑过换车把式,但没人愿意接替他,在孙广财口头作出了保证,不再虐待驴之后,依然当他的车把式。 因为有人提起了孙广财挨驴咬的旧事,休息室里的气氛里显得格外热烈。对这类事最感兴趣的莫过路富友了,他也是此事的目击者,一提这事他就讲得绘声绘色,每个细节都说得十分清楚。并且后来是他最先发现的,孙广财那头叫驴被骟了。为这事,他想起来就骂孙广财太歹毒,说托生个叫驴容易吗?就这么点好事还让这小子给断了念头,白来一世! 所以一听有人指望让叫驴治孙广财,路富友连说不行,他说那头驴都成老公了,一点儿火气没有了,让孙广财驯得跟老绵羊似的,还能咬人?他说宫里的老公为什么说话女声女气男不男女不女的,就是没有火气了。 好与他抬扛的全福说,未必,你没看那叫驴成天戴着咬子?虽说是敲了,但天生是头犟驴,跟人记死仇的。不信你就瞧着!不定什么时候就来一口。 路富友接过话说,要说也是,没法儿不记死仇!多美的事呀,生生让这孙子给搅了。当时那叫驴急的,那家伙伸出来像挺歪把子机枪,搁谁不急。 行了!行了!又是下三路这一套,说点儿别的不行啊?王河笑着拦住了他的话。因为班里新添了范建国、石国栋、何小波三位新人,他是怕招人笑话。在他的眼里,这三位都是有学问的人。反右是怎么一回事他至今不十分清楚,他只觉得就是说错了几句话也算不了什么。给他印象很深的是他堂兄说他的一句话,一次酒后他发了几句牢骚,他那位当中学教员的堂兄语重心长地说:“兄弟,你要是个知识分子,就你这张嘴,有十个右派也打上你了!”所以就凭这句话,他认定右派分子绝不是什么没有天良的人。很可能与他差不多,都是些嗓子眼通屁股眼的直肠子,嘴上缺个把门的,不同的是这些人学问比自己大。接触过范建国之后,他更坚定了自己的想法。 王河见石国栋两天来一声不哼,笑呵呵地问他,老石,这么重的活儿钉得住吗?这里边也有巧劲儿,钉不住就说话,别闷着。 石国栋听了连忙欠了欠身说,没事,没事,我钉得住。 王河又说,我看你还行。比那位何大学士强,那可真是个书生,一点儿巧劲不会使。他说的是何小波。 范建国听了忙说,班长,不行我可以和他换换,在锯上轻快一些。 王河挥手道,不行。何大学士眼神不大好,在跑车上有危险。 石国栋与何小波的工作是往带子锯的跑车上运送圆木,这虽是个要力气的活,但并不紧张。几根圆木滚上锯台,就够锯个十几分钟的。但翻动几十公分粗的圆木既要有力气,还要会用巧劲,在这方面,生手肯定要吃力一些。一天多下来,石国栋就觉自己的两个膀子如同打上了铅,抬一下都疼得很。 王河起身凑过去想与石国栋拉几句家常,因为他听说姓石的过去也是位领导干部,入党比厂里的书记,厂长都早。如今这样的人也会成为他的属下,对此他充满了好奇心,这些人到底怎么了,他想知道得多一些。 这时,外面广播喇叭里“一条大河”的歌声突然断了,传出了有人对着麦克风吹气的响动,接着便是全厂职工都熟悉的那个声音:“现在广播一个重大喜报,现在广播一个重大喜报……”听得出,陈爱兰的语气显得异常激动。 王河上前将休息室的窗户全打开了,他喜欢听厂广播站的广播,这不仅是因为陈爱兰在头天的广播中表扬了他在剿灭麻雀中的突出表现,更重要的一条是陈爱兰为他们班写的一个表扬稿上过《北京日报》,上面提到了他的名字。那是报上选登的“各企业广播宣传汇编,”选中了他们厂板报上的一篇表扬稿,表扬他们班注意增产节约的事迹。虽然只有二三百字,但那是北京市委的党报。厂里的邹书记很看重那件事,“党报”这个词他就是从邹书记那里听来的。那二三百字给他带来了莫大的荣誉,街坊四邻知道后都冲他道贺,连有学问的堂兄都说能上北京日报不简单。 广播里说:“从昨日清晨五时开始,首都布下天罗地网,展开了一场声势浩大的围剿四害之一麻雀的战斗。全市三百万人民经过整日战斗,战果极为辉煌。到昨日下午八时止,据不完全统计,全市共累死毒死,打死麻雀八万三千二百四十九只,人均消灭麻雀0.027只。我厂全体职工积极响应市委,市政府的号召,在厂党支部的领导下参加了这一战斗,并取得更为辉煌的战果,全天消灭麻雀六百七十五只,人均2.03只,高于全市人均消灭麻雀七十五倍!继昨日取得辉煌战果之后,今日截止到中午,又取得剿灭麻雀二百零七只的骄人战果……” 人们听了广播都觉得振奋,路富友扯着嗓子冲王河叫道,大班长,你信不信,说不定这回咱们厂能拿个全市第一!七十五倍?姥姥的,牛逼大了! 这数儿准吗?我看悬!全福闷头嘟囊了一句。 路富友讥讽他说,别人都算不准,回头让你小子算?你们家每次蒸窝头都是你数个儿,从来没错过。为这个你媳妇没少夸你!二人又斗起了嘴。 4、背后捅了刀子又充好人,书记说,“你就当他是好人。” 往日吃午饭的时候,李宪平的房门总是大敞四开的,这是为了谁找他方便,他愿意吃饭的时候有人来谈工作,聊天也行,他喜欢热闹。但这天中午是个例外,他打回来饭就关上了房门,连窗户也关了一个严严实实。吃过饭后他饭盒也懒得涮就四仰八叉地躺在了床上。 自昨晚接到周彦琪的电话后,他的情绪始终不快。这种时候被人打了小报告,如同背后挨了“自己人”的黑枪,那感觉肯定不是滋味。清晨,他将这股无名火全撒在了麻雀的头上,他一气打光了所有的子弹。早上一见到邹晓风,他便将周部长打电话的事说了。邹晓风听了似乎并没有动气,反到说:“背后有个人盯着我们也好,这可以让我们事事格外谨慎,免得出差错。”他当时提到了谷玉森,邹晓风却说,“不管是谁捅的,咱们都该把这看作一件好事。” 邹晓风如此超然的态度更加使他不快。如果当时不是来了人,他们肯定会争论起来。尽管他深知邹晓风遇事能沉住气,处世绵里藏针,看问题能照顾到全局,但对方的态度还是令他不满。他总觉得谷玉森在对待邹晓风与他的态度上是有所区别的,这当然与谷玉森分管的工作有关,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谷玉森有时是故意将对他的不屑挂在脸上的,而对邹晓风却能表现得很顺从。至少表面是那样。 尽管李宪平关上了自己的门窗,陈爱兰广播的“特大喜讯”还是一字不落全灌进了他的耳朵里。往日他听着悦耳的声音今天全变了味,这刺耳的声音,小题大做的内容一下子点起了心中的无名火,他一个鲤鱼打挺下了床。 他几乎是冲进了隔壁邹晓风的房门,竟不顾屋里还有别人,就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地喝道:“老邹,我说小陈广播的这篇稿子你事先知道不?什么呀,就特大喜讯?苏联老大哥的卫星上天用这个题目差不多!还有那些数字,准吗?别吹破了天呀!是不是有点儿小题大做啦?” 正在邹晓风屋里谈事的人一见不好,慌忙赔着笑脸走掉了。 邹晓风起身关好办公室的房门,冲他话里带话地笑道:“什么事呀,让李厂长今天发这么大的火?来,喝点儿水,我刚刚沏好的茶,消消火。” 李宪平一屁股坐了下来,毫不客气地端起茶杯喝了一气,抹了抹嘴,用明显放低了的声调说:“连小数点儿都上来了,还准确到零点零几,哪位数学家统计的?那个七十五倍是不是吹大啦?有根据吗?” “你看看这是什么,”邹晓风将当天的《人民日报》摆在了李宪平的眼前,指着上面一条报道念道,“人民首都不容麻雀生存,三百万人总动员第一天歼灭八万三……” 李宪平草草看过报纸说:“这上面可没有全市人均歼灭麻雀多少,数字能算到千分之几,也真够你邹书记煞费苦心了。”他的火气未消,语气里仍带有几分讥讽。他对邹晓风有时是故意不讲理,尤其是有气的时候。 “这可是你高抬我啦!你猜猜看,是谁算出的那些小数点儿?”邹晓风的脸上布满了迷,他笑笑又说,“要说这个人你可能万万想不到。” “曙光厂三百多号人还能有谁啊!不是你便是小陈,你的那位高徒。” “你是说陈爱兰,她还没学会动这个脑子。再说小陈怎么会成了我的高徒啦?要说人家最崇拜的可是你啊,朝鲜战场上的战斗英雄……” 李宪平知道他说的是实情,打住他的话头说:“算啦,我没功夫瞎猜一气。是谁?你说出来让我也见识见识这位高人!” “老谷。没想到吧?” “是他?谷玉森!” 邹晓风告诉他,上午报纸来后不久,谷玉森便兴高彩烈拿着当天的人民日报找上门来,说发现了一条重大新闻,说经他细心算过,曙光厂人均消灭麻雀的数目是全市人均数的七十五倍。说这么大的事应该组织力量好好宣传一下,鼓励一下士气。说如果从这个角度计算说不定还是全北京市的第一呢! “喝!他给你个棒锤你就认针。你就不想想,他什么时候对厂里取得成绩这么高兴过?”李宪平狠狠瞥了对方一眼说,“还不是刚刚背后捅了别人的刀子心里发虚,又转过脸充好人!这种人最危险,你却拿他当好人!” 邹晓风嘻嘻笑道:“你呀,还是那个老毛病,说好听点儿是嫉恶如仇,说难听的是狗肚子装不下二两酥油。”说到这,他突然变得表情异常严肃地说,“他这点儿小把戏难道我不清楚?你就大度一点嘛,你权当他是一片真心,满腔热血,又能怎么样?调动一切积极因素,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这对于我们这些做领导干部的永远是要牢记的一条真理。” 李宪平听了,梗梗脖子没有吱声。邹晓风既然已表明清楚谷玉森在玩两面派,这使他多少已消了消气。 邹晓风见对方情绪有了变化,也随之将语调缓和了许多说:“他说得有些道理,我们就捧捧场有什么不好?甭管他什么动机!毛主席都说过‘党内无派千奇百怪’。有个反对派有什么不好?我还是那句话,这只能使咱们处处谨慎,少犯错误。周部长不是让咱们在接收右派分子这个问题上以支部的名义搞个书面的汇报吗?你不把老谷的毛儿捋顺了能行嘛!” “你这老谋深算的家伙!”李宪平笑骂了一声,心中的火气早消了大半。 邹晓风有些得意地笑道:“我有个心得,今天可以无偿的卖给你,如果有谁对你心存不满,表面上又常假装是你的好朋友,你不仿就假装将他当成朋友,来个假戏真唱,这时间一长,没准就真成了朋友。而反之,非要把不满总挂在脸上,横眉冷对,能成为朋友的早晚也成为仇敌。” 李宪平不以为然地说:“你说的这一套对待别人行,对老谷这号的未必管用。那家伙一肚子花花肠子,多疑不说,心胸又太窄。你要是跟他来这一套,说不定哪天给你卖了你还帮他点票子呢!不信你就瞧着。” “别把话说得那么死。你可以找机会试一试嘛,这也要首先是自己有些肚量才行。别总说别人肚量小,自己的肚量怎么样?我看比老谷的大些有限。试试嘛!”邹晓风用开了激将法,做为一个支部的当家人,他当然不愿意看到势不两立的局面出现。 “我怎么试?他刚刚绊了我一个跟头,摔了我一个满脸花,我第二天一早就拎个点心盒子上门道谢,说我的牙没掉,我真谢谢您啦!”李宪平说着,还学着前清遗老的样子冲邹晓风夸张地打了一个千,引得他也笑了。 陈爱兰正好敲了一下门闯了进来,望着他们好奇地问道:“什么高兴的事啊,两位领导这么乐?我在外边都听见了。” 李宪平做出一副怪样子说:“还不是因为听了你那个特大喜讯呀!这么大的喜讯能不乐嘛?”见对方不信,又说,“不信你问老邹,他也正夸你这个稿子写得好呢!还藏书网说……” “得了,一听就是你编的瞎话。稿子是邹书记写的!”陈爱兰冲李宪平大眼一翻,嘴一撇嘟嚷道:“想不到你这当大领导的也会是个瞎话娄子!”说完,她自己的脸先红了。站在那里很不自在。不知为什么,她在邹晓风面前恭恭敬敬,在李宪平面前说话却会显得很随便,时而还会冒出几句“放肆”的话来,但往往话一出口又会心慌意乱。 邹晓风一见陈爱兰发窘,忙为她解围,问道:“小陈,找我有事吗?” 陈爱兰迟疑了一下,定了定神说:“噢,是有件事想向您反映一下,现在制材车间的群众都为范建国昨天打架的事抱不平,事是孙广财惹的,孙广财是什么人啊!凭什么让范建国也写检查?就因为人家过去犯过错误……” 陈爱兰一口气将想说的话全倒了出来,说过感到一阵轻松。自上次她无意间将范建国对除麻雀的议论捅出去后,时常感到内疚。今天终于能有机会为范建国说几句话了,心里平静了许多。她知道此事是厂长李宪平处理的,恰好他本人也在,所以更使她增添了几分勇气,讲出了要说的话。 “看来这是陈大广播对本人有意见啊!”李宪平听了她的话心里高兴,却故意虎着脸作出很不满的样子,他本想说,“为右派分子说话,你的阶级立场站到哪里去了?”又怕玩笑话说重了,真让她受不住,才改了口。 “哪敢对厂长有意见呀!我们一个小工人。”陈爱兰小声嘟嚷了一声。 邹晓风微笑着说:“小陈,你先回去吧。领导上会妥善处理好这件事的。”目送走了陈爱兰,他“嘻嘻”地笑个不停,眼神有些异样地看着对方。 李宪平说:“你有什么好笑的,我到觉得她说的是实情!孙广财……” “嘿,嘿,今天咱们换个话题,先不说孙广财打架的事。”邹晓风挥手切断了对方的话说,“我知道你不愿提你个人问题,但我这做老战友的的不能视而不见。你就没觉出小陈对你有点儿意思?只要你点一下头。下面的事我来办……” “你搞什么名堂?这不可能!我是个废人,没资格谈婚论娶!咱们说点别的好不好?”李宪平显得有些激动。 他不愿涉及这个话题,朝鲜战场上的一仗,使他丧失了男人应该有的那种功能。这一情况,全厂只有邹晓风和厂工会主席潘树仁清楚。厂内小范围的人只知道他腰部受过重伤,是个伤残军人。至于他为什么三十出头尚未成家,在大多数人的心目中是因他眼光太高所至。也有人误传说他的家属在农村。李宪平每听到这种误传总是喜欢将错就错。 “要我说,你完全有这个资格!你是为谁啊?为保家卫国!”邹晓风的表情显得异常激动,话像是嘶喊出来的,但声音不高,却极有力量,“这种例子有啊,从朝鲜战场上下来的特等残废军人,下半截全没了,不是照样有姑娘爱吗!与之相比你又算什么?我敢保证,如果将你的实情告诉她,小陈会义无反顾爱上你的。那可是难得的好姑娘啊!” “正因为对方是个好姑娘,我更不能这样做,因为这不公平!不人道!如同过去的皇帝老儿非要把一个个的男人弄成太监一样,是以势压人!我怎么能那样做呢?”李宪平深知老战友旧事重提是出于一片忠诚,所以他努力使自己的情绪平静下来,反驳的语气也平和了许多。 不料,李宪平的态度反而使邹晓风产生了某种误解,他嘻嘻笑道:“我看这事也不能全由着你的性子来,帮你成个家,以便将来你老了,也好有个人照顾你,这也是组织上对你应负的责任,我这个做党支部书记的……” “老邹,你给我听好了!”李宪平听出了他要说的意思,不等对方说完便猛的站起身来,用手指着邹晓风的脑门,一字一板地说,“要是不经我的同意就找人家谈这件事,我会恨你一辈子!我说是恨你一辈子!你听清楚啦?” 李宪平说最后一句的时候,样子变得十分可怕,没人敢说那话是随便吓唬人的,这大出邹晓风的意料之外。无私的赤诚,火热的激情,仿佛一下子被冰水浇灭了,邹晓风呆坐在那里,木偶一般望着老战友铁青的,变了形的脸,久久无话。两年前,他的爱人高娅慧曾背着李宪平说好了一个农村的姑娘,一个有文化,思想上要求进步的姑娘,对方对能嫁给一个伤残军人一百个愿意,但跟李宪平一说便卡了壳。但他当时的态度也不是今天这个样子,像吃了枪药似的。 两个人如同两尊石雕一动不动坐在那里,彼此的眼神里都充满了问号,两人的眼光时而对视,时而游离,似乎谁也不想先打破这令人尴尬的沉寂。下午的上班铃已响过了,广播中的歌曲声消失了,门外也不见有人走动,仿佛他们的属下也知道这时不便来打扰他们,四周的一切死静,死静的。 双方都感到莫大的委屈。李宪平觉得以邹晓风的思维水平及对他的了解,不该提出这类愚蠢的问题。以他李宪平的品格,怎么能做那种强人所难的事情呢!在他看来,既便有人愿意,那也是怜悯,他是在别人的怜悯下能快活的人吗!他觉得自己这辈子只要不结婚,就永远是条顶天立地的汉子,比别人什么都不少,而反之,他便不算个男人,连狗屁都不如!他觉得自己的这种情感最能理解的人就该是邹晓风呀!他不敢设想,要是邹晓风背着他找人家陈爱兰谈了这个问题会给他造成多么大的伤害!让他今后今后还怎么做人?如何还能在这个厂里再工作下去! 邹晓风同样感到说不出来的委屈,应了那句老话,好心被人当成了驴肝肺。但静下心来细一琢磨,又觉得李宪平自有他的道理。他扪心自问,如果他是李宪平的话,会是个什么态度呢?他还真说不准。想到这,他的气消了大半,随之站起身踱到李宪平的身后,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说:“全是我不对,又伤你的心啦!但老战友的心意恐怕你也能理解。” 李宪平的脸上露出一丝苦笑,说,“也是我不好,这个狗熊脾气是总改不了,尤其是对不隔心的朋友,更是不管不顾。”说到这,他自嘲地放声笑了笑又说,“这也怪你,干嘛总是哪壶水不开专提哪壶!往后咱们能不能不提这事?非想聊天的时候就换个话题,说什么不行!” 两人谈话的气氛又恢复了以往的亲切,邹晓风笑道:“好,我从此长记性,保证再不提这事!但换个话题难保你真愿意听,可又不能不说。” “说吧,甭卖关子!” 邹晓风习惯性地一蹙眉头说:“就是你最赏识的那个范建国,不管因为什么,他也不能动手打人啊!尤其是他那个身份,这不是给咱们找麻烦吗?上午一上班老谷就找我谈这个事,幸亏你一早就跟我通了气,我把事情的原由和你的处理意见对他说了,总算暂时堵住了他的嘴。” “这家伙耳朵到长!他什么意见?” “他简单极了,说这种人要不然退回去,要不除名。” “放屁!”李宪平怒骂了一声说,“还有没有是非呀?孙广财是个什么玩艺儿,未成年就敢强奸幼女!这劳教几年出来表现得怎么样,谁心里没数?我看他谷玉森不是冲范建国来的,还不是他气不顺找邪碴儿!” “算啦,咱们还是先别提老谷,我的意见该抓紧时间给这帮宝贝一起开个会,给他们先立立规矩,这些人毕竟是改造的对象!这一点不能忘。”邹晓风说到这,又以商量的口吻对李宪平说,“到时候你我全参加会,会上就明确让那个石国栋先牵头管好他们的日常学习,每个星期至少组织两次学习。至于怎么处理打架这件事,可以看过他们的检查再说。开除,退回去,都不是好办法。至于给不给处分看情况再定,你看呢?” 李宪平当即表示同意,他还要说些什么,就听外面突然一阵糟杂,听到似乎有人在喊烧茶炉的老张头儿脑袋被顶棚砸破了。两人跑到茶炉房一看,顶子露了天,一块石棉瓦落在了地上,碎片上还能看到星星点点的血迹。先赶到现场的行政股长王富达汇报说,老张头儿已被他拦下一辆来厂送料的卡车让人陪着送往医院了,说伤得还不算重。说医务室的邢大夫下午进城开会去了,要不然用不着去医院。 身材很胖的王富达因患有很重的气管炎,说起话来就像拉风箱。他是解放战争时期的解放兵,革命的资格虽没邹晓风,李宪平早,但却是曙光厂的元老,一建厂他就来了。他工作责任心还不错,就是办事过于谨小慎微。李宪平批评过他,说他除了拉屎撒尿不用请示领导,没有他不请示的。 厂里的茶炉房是用碎砖头砌的,经过多年的风吹雨打,四处透风不说,墙体已明显塌腰,鼓风机一开,整个房子就跟着抖动。人们都说老张头儿胆大,老张头儿说胆不大又怎么样,反正我跟王头儿反映过多少次了。 要说王富达也不是不重视,他几次亲自动手为茶炉房的外墙抹过灰,没当兵前,他在农村学过几天瓦工。茶炉房不仅仅是烧开水,还要为每天带饭的职工热饭,他知道,真要是哪天塌了房把谁砸了不是玩的。为翻建一座新茶炉房的事他也请示过厂领导,李宪平表示同意。王富达就翻建茶炉房的事又请示了上级单位的有关部门,人家说这种翻建旧建筑的事要有统一规化,要向上先递个申请翻建的报告。李宪平听了他的请示说,那你就赶紧写吧,别再请示了。结果报告到是早递上去了,但迟迟没有回音。 如今砸伤了人,李宪平又问起那份申请翻建茶炉房的报告。王富达说,他已催过两次了,人家说还没来得及研究呢。他表示明天再去催。 邹晓风说,如今都出事了,你今天就打电话,不行就亲自去跑一趟。 李宪平说,再不行就不等了,你写个报告我批一下,进一批砖,先翻建了再说。给他来个先斩后奏。什么屁大的事,也研究起来没完! 王富达想说这么办不行,还是要等批文。他是怕上面一旦追究责任,他这个行政股长第一个难脱关系。但一见李宪平虎着脸,语气说得十分强硬,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当着众多的人,他不想挨厂长的训斥。 这时候,远处有人喊,“邹书记的电话,区里打来的。”邹晓风慌忙接电话去了。临走,他叮嘱王富达,等老张头儿从医院回来告诉他一声。 老张头儿的老婆原是农村的,死几年了,独生女儿也早嫁人了。如今他光棍一条,长年住在厂里。 5、厂长说,“曙光木材厂想翻身,就要敢用人!” 第三天一早轰完了麻雀,李宪平奔了材料场。厂里后来接收的那些大学生大部分在那里劳动。已连续折腾了两天,只有这天早上的战绩平平,全厂只捉了不到四十只麻雀,使得人们的热情低落了不少。没有子弹可打了,李宪平早上擂了一气大鼓,擂得两个膀子都疼。 材料场占地很大,几乎占了全厂的半壁江山。这里堆满了木材,各种不同的圆木分门别类码成一座座的小山。已制成的板材则一个个搭成三角形的垛,列成几排。场边紧挨着一条火车道,从车北运来的木材可以直接进厂。为了保障用材供应,厂里供销股有名采购员长期扎在东北林场。李宪平常说,全厂的大半个家底在材料场。 这里有两座半地下的烘干室,木材在加工前全要经过一个星期的烘干。木材码放在悬空的铁架子上,地面距铁架有半米多高,地上撒满十公分厚的锯沫,用燃起的锯沫烘干木材,烟从排气管道排出。这种烘干办法较为原始,难度也大。室内的空气足了会使锯沫很快燃尽,既容易引起火灾,又不能达到理想的烘干效果;而室内的空气如太稀薄,锯沫里就只见烟不见火星,室内温度上不来也不行;只有让锯沫处于慢燃状态才行。 要论材料场的工作条件及劳动强度都要算全厂最艰苦的,工人们长年室外作业都晒得跟印度人似的。烘干室不出料时,要倒三角垛,板材要经常相互倒垛才能使木材不变形。烘干室出料时最苦,板子还有些烫手,室内温度很高不说,光是那烟熏就让人受不了,出一回料要让人流三天眼泪。冬天出料还好受些,赶到夏天出料就受大罪了。好在这里的工人能享受每个工作日三毛钱的津贴,所以虽然苦些,这些年要求调动工作的人并不多。 李宪平到这里来,是想了解一下那些大学生的劳动表现。他第二批接收来的那37名右派学生,除了急于要人的制材车间分走了几个人外,其余的全到了材料场。先让这些人在最艰苦的地方干一段时间,然后再根据他们各自的表现和专业特长再分配下去,是接受第一批十几个右派分子时,党支部讨论通过的,所以这次也照章办理。 材料场的办公室是靠在最边上的两间平房,往里全是看不到边的木材,两间小房显得孤伶伶的,里间是主任郭胖子办公的地方,外间是工人们休息、吸烟的地方。门口有一棵一人多粗的老槐树,夏季的中午,人们就在这里吃饭,纳凉。李宪平一到门前,就被宣传栏新换过的黑板吸引住了。 两块黑板报的报头与以往大为不同,一看就透出几分专业水平,无论是人物,景物,还是字题的大小,色彩的变化都恰到好处。板报的大字标题是“跃进之年新气象,”下面的内容却大都与除四害,剿灭麻雀的活动有关。李宪平见上面登了一首郭沫若的诗,《咒麻雀》,一下来了兴趣,不由小声念诵起来: 麻雀麻雀气太官,天塌下来你不管。 麻雀麻雀气太阔,吃起米来如风刮。 麻雀麻雀气太暮,光是偷懒没事做。 麻雀麻雀气太傲,既怕红来又怕闹。 麻雀麻雀气太娇,虽有翅膀飞不高。 你真是些混蛋鸟,五气俱全到处跳。 犯下罪恶几千年,今日和你总清算。 轰打毒掏齐进攻,最后放把烈火烘。 连同五气齐烧空,四害俱无天下同。 李宪平念完诗一回头,方见郭胖子早已笑嘻嘻站在他的身后。 郭胖子笑呵呵地问道:“您瞧我们当家子这首诗写得多够味儿?” 李宪平摇了摇头说,“我这点儿底子哪儿行,看不出水平啊!是不是给人家郭老抄错了?不过这粉笔字写得可够意思!这是找谁写的?” “哟!这可是厂长您给找来的高人啊,就是那个叫史丽云的大学生。”郭胖子的话里有些讨好的意思,他指着板报上的诗又说,“这首诗她抄完,我拿着北京晚报一个字,一个字对的,没错。郭老这也是即兴之作,没那么多的讲究,您说是不?” “不错,不错。”李宪平连声说了两个不错,不知他是指那首诗,还是那笔字,说完歪着头又欣赏了一会儿才进了屋,郭胖子忙跟了进来。 材料场主任郭胖子四十岁开外,他本名郭子儒。说他胖其实全因那张脸,他脸大,上面的五官也大,有人说他的两个耳朵能炒一盘子酒菜。他生得面善,活象是笑面佛转世。自从“郭胖子”叫开了,很少有人能想起他的大号。他的属下和厂里辈份小的则称他“胖主任”,极个别与他特熟的人也有称他为“郭老”的,这里边暗含将他比作了大文豪郭沫若,有拿他取笑的意思。但他肚里确有些东西也是真的。他的阅历较为复杂,他自幼失去了父母,是靠算卦为生的叔叔拉扯大的。叔叔对得起他,让他上了几年学。后来他被旧军队拉了兵,又开了小差逃回了北京,在一家桌椅店安下了身。他的木工手艺虽学得不怎么样,但他能说会道常能拉住买主,掌柜的喜欢他,把闺女给了他。公私合营后,他与岳父一起进了厂。开始他只是个仓库保管员,那年材料场失火,损失很大,原来的头被撤了,李宪平启用了他。自他当了主任后,材料场的损耗率大为降低。火灾也再没发生过。 李宪平一见郭子儒的办公桌上放的是一本写有“新来人员名单”的册子,再看里边是郭的字体,列的全是那些右派学生的名字,多大的岁数,学得什么专业都有列得很细,他看过心里满意,问道:“这些人表现怎么样啊?” “不错。”郭子儒将一杯刚沏好的茶端上说,“确实不错,一个个细皮嫩肉的,过去又没吃什么苦,这种力气活儿只要能钉下来就不容易。” 李宪平听了故意将脸一沉说:“我说郭胖子,这种事你可不能给我抹稀泥呀!他们可全是犯过错误,来接受改造的对象,对这些人的管理你可放松不得!为什么都交给你管,这是组织上对你的信任。当然啦,对这些人我们也要用他们的一技之长,使他们尽快成为对社会主义有用的新人,懂吗?” 郭子儒听了,先是连连称是,继而又伸过脖子挑起了大姆指说,“不是我恭维您,这着棋您走对了,这帮人里面藏龙卧虎,将来保证不少人是曙光厂的有用之才!谁不信就瞧着,还是那句话,也就是您有这个魄力……” “得、得、得、你少给我戴高帽!这帮人有没有真能耐现在还不好说,接收这些人也是为了给出路,谈不上要什么魄力。”李宪平虽然嘴上这么说,心里还是很高兴。至少眼前这个郭子儒他当初就没有看错。 “厂长,您这么说可屈心!”郭子99lib?儒显得十分委屈地说:“我什么时候对您不口对着心啊!这不,这帮学生来了正赶上烘干室出料,有个姓霍的学生刚跟着干了半天,人家就看出了问题,他说烘干室管道的走向有问题,说影响木料的烘干效果,说如果管道走向合理还能缩短烘干的时间。大跃进啊,怎么跃进,光傻干不行!当初我一来这,就觉得烘干室有些不对劲,就是说不出个道道来。可人家来了,立码看出道道来了!” 李宪平望着他慷慨激昂地发表着议论没有急于表态,但内心是激动的,他相信郭子儒说的都是真的,听了这席话,他更增添了自信,接收这批右派学生是捡了一堆宝,关键要看他如何调动使用,如何“变废为宝”。他觉得打仗与搞生产虽是两码事,但至少有一条道理是相同的,那就是用人,只要用人得当,就能取得事半功倍的效果。郭子儒之所以能使材料场的工作有起色,也在于用人得当。他觉得郭子儒虽算不上自已的知音,但两个人至少在用人、识人方面是相通的。想到这,他不由感叹道:“是呀,关键要看我们如何使用这些人,想法儿要变废为宝才行,咱这样的小厂想翻身,就要敢于用人!” 郭子儒听了兴奋地击了一下掌,叫道:“您真说对了,用好了就能变废为宝,米茹珍那就是个例子呀!您瞧现在人家干得怎么样?顶三个老爷们儿!” 李宪平一听这个名字便会心地笑了,他如何不了解这个人! 厂里曾有过一个让领导头痛,哪个车间都不敢要的女工便是米茹珍,来厂不到一年转了四个部门,几乎打遍了半个厂。要是换个人恐怕早被除名了,但对米茹珍却不行。她是顶替丈夫候建生进的厂,候建生在一起重大工伤事故中失去了劳动能力,而那起工伤事故的责任又不在候建生。米茹珍是带着气进厂的,看哪儿都有气,瞧谁都不顺眼。米茹珍人高马大的,人说不上漂亮,但也绝不能算难看。因她两个奶子大,不知哪个坏小子犯的坏,背后管她叫开了“大电铃”,比作传达室门口那两个管上下班的电铃了。有好事的女工将这话传给了米茹珍,从此只要她怀疑谁背后议论她就骂,什么话都敢往外抡。后来弄得大伙儿见她来了都不敢说笑,只能谈天气,说些没油没盐的淡事。 米茹珍真正与人发生的第一场冲突是在鳔房。她进厂后就被分配到鳔房,帮着那里的老刘头儿为装配车间熬鳔胶。一到中午,这里也是工人吃饭,吸烟,休息聊天的地方。尤其是冬天,这里因为暖和,来这儿的人格外多。那天中午,上班的铃声一响,坐在这里打盹的张槐就夸张性地伸了一个懒腰,用阴阳怪气地声调叫道:“哥儿几个别舒服啦!这大电铃也响了,该给人家干着啦!”因当时米茹珍正在里边为鳔罐里续开水,张槐这一怪叫,引得屋里人一阵坏笑,边笑边往外走。 谁也没料到,人们刚走出鳔房就听张槐一声惨叫,回头一看张槐抱着头,混身冒着热气跳出了老远。就听米茹珍声嘶力竭地叫道:“让你他妈的嘴欠!老娘让你舒服够了!大电铃就在老娘这儿挂着呢,你有胆就来呀!”人们一见她手里举着那把大铁壶,才知她是将半壶快开的水倒在张槐的后背上了。 张槐明白过来想过去拼命,被老马他们拉住了。他再看对方天不怕地不怕的架式,也是因自知有些理亏,他骂了两句,“我他妈的好男不跟女逗!今儿我便宜了你这臭娘们儿!”便被人架到医务室去了。幸亏是冬天,衣服穿得厚,张槐除了后脖子起了两个泡,被烫得并不重。结果是张槐落了三天病假,米茹珍挨了一顿批评调换了工作了事。 在厂里张槐也要算是个人物,因他肚子里坏水多,人们全管他叫张坏,取的是槐字的协音。质验员唐贵祥因在验收他的产品时与之发生过争吵,不久便从自己的包里摸到了一条蛇,吓了一个半死。这事人们猜到是张槐,因这小子不怕蛇。如今米茹珍一个女流把个张槐治了,自是名声大震。等她在换过三次岗位之后,全厂再没人敢要她了。 米茹珍让厂里的头们犯了难。除名肯定不行,除了她丈夫不能工作外,她还有公婆和三个刚上小学的孩子靠她扶养。于是李宪平想到了材料场,想到了郭子儒,觉得这个郭胖子或许能管住这个泼妇。郭子儒没用领导废什么话便收下了她,米茹珍成了材料场十几个工人中唯一的女性。因郭子儒事先有过交待,这里的人对她都很客气。 郭子儒很快发现,米茹珍的午饭从不与大伙儿一起吃,而且吃饭的速度极快。细心一观察发现,她每天带的午饭极简单,常常是两个大窝头,一块咸菜,或是一盒头天的剩饭,吃时倒些开水。郭子儒说这怎么行?长期下去身体非垮了不可。米茹珍一诉苦方知,她丈夫吃劳保发全额工资只有46元,加上她的32元如养活五口人还算可以,但她的公婆每月还要20元的生活费,这一来她家就成了困难户。她的三个孩子又全是儿子,半大小子吃跑了老子,正是能吃的时候,丈夫又需要营养,米茹珍只能苦自己。 郭子儒当即动了佛心,说你回头写份申请,我给你跑跑工会看能不能给你每月发点儿.99lib.补助。米茹珍说,有这种好事我现在就给你写。郭子儒一听她还会写申请,来了兴趣,立即拿出了纸笔。米茹珍没费什么劲就写好了申请书。郭子儒一看高兴了,说想不到你还有这么一笔好刷子,看来我是大材小用了。米茹珍说,什么大材呀?我只是个高小毕业生。郭子儒说甭谦虚,这学问就不小,在这材料场你要算大学问啦,我明天就给你派个新活儿。 这材料场有个关键的岗位是发料。各车间要用生产股核发的用料单来这里领料,什么树种的木料,干什么用的木材,及尺寸、数量,都要按照单子核对。发料员不但要有一定的文化和责任心,还要不怕得罪人才行。因领料的全愿意多领一些,有时就明着多拿,跟发料员嘻皮笑脸目的就达到了。材料场的发料员是个人称“老花镜”的老吕。这老吕虽刚五十岁出头,但早早就背驼眼花了。老吕早先开锅盖铺,早先的锅盖全用木材做,但最兴旺的时候也就三四个伙计,后来公私合营并进了这个厂。跟着进这个厂的还有他的三个徒弟,其中就有张槐。不过这小子后来长能耐改学做家俱了,就耻于再提他这个做锅盖的师傅。老吕仗着摆弄过半辈子锅盖,识得各种木材,又有几年私塾的底子,当上了发料员,一干就是两年了。 郭子儒给米茹珍派的新工作就是给老吕当助手,验单发料。他知道米茹珍是个不怕得罪人的主儿,手眼利索,又有文化,将来用她替换下老吕就能把好这道关,降低用材消耗。况且下面早就有反映,说老吕发料的速度太慢,人家来领料耗不起这个工夫。想换人,只是他一直没找到合适的人选。 让米茹珍来当助手,老吕起先并没把这个女人放在眼里。他以为把这个敢往男人身上泼开水的母大虫派到这来是充恶人,把好发料关的,省得他得罪人岂不是好事!后来一瞧心里发了毛,米茹珍不仅是敢得罪人,文化水平也比他高,干什么都麻利,学什么都快,他开始预感到这个发料员快干不成了。发料员虽不算什么干部,但不干体力活,他觉得这是个体面的工作,所以他很在乎。他的心理失衡了,总希望能有人给米茹珍出点难题,让她知难而退。 那天,车间来领六公分乘八公分的松木方子,因量大要用孙广财的驴车运。车间的领料员信口说这种方子木质不好,损耗太大,要求多给一些。米茹珍不答应,却见孙广财充好人,说多给他十几根方子算个球呀!米茹珍说要是你们家的你能这么大方吗?孙广财嘻皮笑脸地说,要是我家的也分谁要,米姐要我保证让人给你送家去。说完这小子就动手往车上扔松木方子。米茹珍一下子变了脸,双眼一瞪说,你再装我就敢论你!说着抄起一根木方子。孙广财一见软了,嘻嘻笑着故意捂着裆说,米姐你别动真的呀!兄弟我还没成家呢,打坏了我要命的地方将来谁跟我呀?说完他自己又将多装的木方子卸下了车。这小子天生是见了年轻的女人骨头就软的主儿,况且他又早就听说过这女人的泼劲,找个台阶自己下了。 她和孙广财一吵嘴,老吕就借故躲得远远的,后来见孙广财先草鸡了,他很是失望。不久,他目睹了另一件事,对自己的前途更是彻底的失望了。 郭子儒为米茹珍跑下了长期补助,每月二十元。第一笔补助金交到她手里的时候,她流泪了,说我怎么谢您啊?郭子儒说别谢我呀!要谢就谢工会的潘主席,谢咱厂的领导关心职工生活!怎么谢?干好你的工作就行啦! 从此往后,米茹珍更是变了一个人,每天上班来得最早,下班走在后头,不懂的就问,小本子上记得密密麻麻。对材料场的事比她家的事都上心。老吕死了心,知道自己常不了,只等着上头调动他工作的这一天。 几个月后,老吕担心的事终于发生了。这天一上班,郭子儒就找他谈话。让他将现在的工作交给米茹珍,准备接替要退休的老韩去管烘干室。老吕虽说早有心理准备,但听了这话还是闷了。郭子儒见他低头不语,便将话说得极诿婉,说按说这些年你干得不错,不该调你,但老韩这一退休没合适的人呀!烘干室出不得事,总要找个有责任心的老人才能放心。说你去了甭管出料,那些力气活儿让他们去干。技术上的活儿,防火的事你多操点儿心就行。见领导说到这份上了,老吕也只有认可,答应交接工作。出门的时候,老郭让他把米茹珍找来。 按说管烘干室的活在材料场不算最苦,最累的,至少在木料的烘干期间只要盯住里边的锯沫别灭了,又不让它燃起来就行,只是个责任心的事。但出料的时候你要跟大伙儿一起干,清灰的事更要自己动手,那个烟熏火燎的可不是个滋味,干完了吃饭都不香。老吕清楚,领导说这种力气活不用他动手也只能是说说而以,是客气话,到时候他能光指手划脚吗?不像他当发料员,拿着单子只要他动动嘴就行了。 米茹珍一听要调走老吕就炸了,说胖主任您可不能卸磨杀驴呀!吕师傅可是钉大用的人,调走怎么行?再说我也不能干念完经打和尚的事,我这些都是从吕师傅那儿学的。要调您调我,别调我师傅! 郭子儒说,你这是什么话?这是工作上的需要,可不能参杂个人感情!他话说得虽然很硬,心里却对米茹珍的人品更加另眼相看,觉得这女人行。 米茹珍听了也不示弱,说我今天跟您谈的就是工作需要,发料本来就该是两个人的工作,说少安排一个人,一个月多损耗几十方的料,您说哪个值?她将抽掉一个人的利弊关系,及如何将发料工作改进的更好的打算一说,硬是将郭子儒说得改变了主意,答应让老吕留下来。 事后,有人将米茹珍的话如实告诉了老吕。从不好动感情的“老花镜”眼圈都红了,他挑起大拇指说,论能力小米比得过两个男人,论人品,他比咱们这些站着撒尿的老爷儿们都够意思!这女人心里干净! 就这样,老吕和米茹珍把这个发料的工作搞得井井有条,使全厂的木材损耗率逐月下降。用李宪平一次中层干部会上的话说,郭胖子用对了一个人,每个月为曙光木材厂节省下二十个人的工资。 如今,旧事重提,李宪平仍感慨万千,他有些激动地对郭子儒说:“你给我抽时间搞个书面的东西,把这两年材料场的变化,尤其是使用米茹珍的事好好总结一下。找机会在全厂中层干部会上好好讲一讲,让头头脑脑的全开开窍。跃进之年新气象,什么是新气象,这就是!” 郭子儒听了连连摆手,呲牙咧嘴地说,“厂长您饶了我吧!这事可不敢班门弄斧,哪句话说错了不是玩的,去年反右时就有人要给我贴大字报,咱还是多干少说吧为好。”他说完又怕李宪平怪罪,忙又加了一句,“要是天底下全像您李厂长这么开明,水平这么高行了,那我敢说。” 李宪平笑了笑说:“郭胖子你这人怎么不能夸呀?一表扬就往回缩,这怎么行,怕什么呀?要敢说,敢想,敢干,这可是党中央毛主席的号召!你这个思想水平怎么跟的上形势!”他话虽这么说,却也不想难为他了。 这时,装配车间的主任赵贵臣找上门来,说找厂长快转遍了全厂啦。 李宪平说,你小子说话什么时候靠过谱儿啊?我到郭胖子这儿还没屁大的功夫呢。说你找我能有什么事?除了叫唤困难你没别的本事。 赵贵臣傻笑了笑,一屁股坐下端起李宪平跟前的茶根儿就喝。赵贵臣的工作服两个袖口全破了,头发上挂着净是刨花的碎末,脸很黑,胡子拉渣的,像刚从大牢里出来似的。他喝了一气茶说,厂长今儿向你汇报点儿好事。你去了就知道了。说完脸上挂着傻笑。赵贵臣比较邋遢,给人的印象永远是没心没肺的样子,但了解他的人却都知道他内秀得很,技术在全厂也是数一数二的。 李宪平故意板着脸说:“你能有什么好事?不就是那批大衣柜的样品装出来了!这都几号了?当初你答应的是月中!人家都在大跃进,你那个装配车间却比老娘婆生孩子都让人着急。”说着一指他的脑门,“我可说在前头,这回质量要再出了问题,让人家退了货,你可别再找客观!” 赵贵臣听了依旧嘻嘻地傻笑,慢悠悠地说:“不是我遇到事拉垫背的,上回的质量可真是不少人都有份。第一个跑不了的是郭胖子这儿,烘干的不成。含水量不合格,厂长你让郭胖子自己说。” 郭子儒显得很大度地说:“含水量多少是有些问题,但已经改进啦!” “还有那机加工车间出来的部件,那眼儿打的,全是瘸子的屁股邪门儿,不说要让你全修一遍也差不多。再说我手下那些人,大半是改行的,刨花里打个滚就来充木匠啊?……”赵贵臣得势不饶人,借机诉开了苦。 李宪平知道他说的是实情。曙光木材厂转产家具仅仅半年的时间,目前只是半个车间的规模,还在摸索试产试销阶段。过去生产的老产品已渐渐失去了销路,随着市民生活水平的提高,家具产品成了热门货。李宪平看准了这个发展趋势,大胆促成了部份产品的转产。但由于厂里的工人大部分是生产各类木器制品出身,真正能做家具的木工不多,兼之机加工设备落后,导致转产困难重重。第一批生产的三屉桌因质量问题退货的占了两成,其中不少是桌面开裂。经过这半年多的改进虽有不小的进步,但产品的反修率仍是比较高的。他知道,不提高机械化程度,不提高工人的技术水平,实现曙光厂的大跃进就是一句空话。新设备是买不起的,只能自己造,他把宝押在了那些大学生的身上。 李宪平见赵贵臣唠叨起来没完,挥手打断他的话,以揶榆的口吻说,“别诉起苦来没完。真到了忆苦思甜的时候,你又该没话啦。你先回去,我说完了事就过去。过些天要组织全厂职工开展忆苦思甜教育,结合刘介梅忘本这个典型,有你诉苦的功夫,到时候可别给我充哑巴!”快将赵贵臣送出门的时候又说,“回去让我们嫂子把你那袖口缝一缝,咱们好歹也是个大主任呀!别跟个盲流似的。” 赵贵臣什么也没说,傻笑着走了。 李宪平重新落坐,表情凝重地对郭子儒说道:“我今天来,是想给你个任务。这几十号人交给你可不光是让他们给你当壮工的,除了他们的工作表现外,这些人的特点,专长,你要一一给我了解清楚,到时候给我搞个书面的东西。怎么分配,使用这些学生,我心里要有个底。明白不?” 郭子儒听后连连点头,又说:“厂长,我还是刚才那个意思,这回您可别全抽走了,也给我留几个。尤其是那个姓霍的,哟……我想起来,小伙子叫霍希古。建工学院大四的学生,要留他算一个。我这的烘干室也要改造一下呀。要不然还真跟不上这大跃进的形势!您说是不?” 李宪平一摆手说:“你先别打自己那个小九九,我交待你的事能干好吗?” 郭子儒拍着胸脯说:“厂长,这儿您就擎好吧!我不是跟您夸口,看人我是八九不离十。甭说一帮子乳臭未干的毛孩子了,就是走南闯北的老江湖我也看不走眼!” “看不走眼?孙广财你还跟我打过保票呢!怎么样?前儿他惹的麻烦你听说吧?人家制材车间的人全想捧他!回头你给我钉着这小子的检查,不行真开了他!”说着,口气又平和下来说,“你这儿我也想着,有合适的给你留下两个。” “那我可要谢谢您啦,厂长!” “你先别谢,我可说前头,办这件事,你郭胖子可不能存私心!” “看您说的,哪能呢!” 装配车间里面,新组装的三十件大衣柜摆成两行,一字形排在车间的中央,之所以没急于往油工车间送,是主任赵贵臣的主意,要等厂长李宪平“检阅”一番再说。曙光厂生产大衣柜是头一回,所以分外的谨慎,决定先试产三十件,组装任务交给了装配车间的一班。全车间的三个班只有一班的技术力量较强。班长海天荣是正经的家俱行出身。早先还学过几年硬木家俱。 因为新鲜,其他两个班的人也三五成群的过来瞧,摸摸这,拉拉那,品头论足。大衣柜在当时是奢侈品,是富足,小康的象征,市场售价七八十元,差不多一个技术工人俩月的工资。新结婚的家顶多制办两个箱子,摆得上大衣柜的不多。能生产这样的产品,多少会使工人产生出一种自豪感。 张槐此时正得意洋洋,兴灾乐祸地与甘兴旺斗嘴摸牙。三十件大衣柜已有二十九件合格验收,唯独甘兴旺组装的有一件出了点小毛病,检验员老唐没有盖章验收,甘兴旺正在抢修,老唐则在边上等着。 “刨花里打个滚就出来充木匠,这话是从谁嘴里跑出来的?”张槐一脸坏笑地说,“说嘴的主儿打脸,今儿不牛逼了吧!”他一屁股坐在甘兴旺工作台的台面上,跷着二郎腿跟他斗话。甘兴旺是正经家具行出身,平日总好讥笑做锅盖出身的张槐是“画圈的徒弟”,如今完工在他后面他自然开心。 甘兴旺与张槐年龄相仿,也是三十来岁,正是争强好胜的时候,自然不是省油的灯,他一面忙着修活,一面回敬他说:“你小子心里有气别找我撒呀,找你师傅去!要说这‘老花镜’也不知心疼人,那‘大电铃’给他徒弟烫了,他却收她当了女徒弟!什么事啊?这不是骑在自己大徒弟的脖子上拉屎撒尿吗?张坏啊,张坏,我都替你抱打不平。” 瞧热闹的人听他俩斗嘴全来捡乐儿。这甘兴旺与张槐天生的一对冤家,谁都瞧不起谁,又好往一块儿凑,凑到一起就斗嘴皮子;两人又都好下象棋,棋艺又不分高下,摆上棋就是一台戏。两人全是嘴皮不饶人的主儿,算得上厂里数的上的坏小子,不过区别也有,那就是一个是嘎,一个是真坏。甘兴旺是家具的本行,张槐是做锅盖的改行,所以甘兴旺常用什么“画圈的徒弟”,“刨花里打个滚充木匠”的话挤悦他。但偏偏这次张槐经手组装的几件柜子全是一次验收合格,也不知是老唐怵他,还是这小子真有长进,反正让这小子牛了一回,他本想当着众人的面好好羞辱甘兴旺一番的,没想到对方抡出了他挨米茹珍烫的事,一时堵得他没话可说。 甘兴旺很快修好柜子上的毛病,拉过老唐盖上了合格章。 张槐说,不容易,总算把师娘教的本事全拿出来了。 甘兴旺回敬道,出了毛病怨谁,这是什么料啊?还不是你师傅发料时把不好关!这老花镜人老心不老的,总守着你师妹难免不走神。 引得众人一阵笑,张槐刚想反击却见厂长进了车间,他赶忙笑脸迎了上去,挑着大拇指夸开了厂长的枪法,如同见了老朋友似的。自从李宪平一次下车间夸了他一句,张槐见了厂长就像新媳妇见了娘家人一样。当时是赵贵臣当着张槐的面向厂长介绍情况时信口说了一句,“现在改行的技术都有长进,张槐的技术就长进了不少。”李宪平听了高兴,当即拍着张槐的肩为其打气说,“好样的!争取将来超过那些本行的人。”就这么一句话让他着实牛了一阵子。 李宪平热情地跟工人们打着招呼,拉拉这个的手,拍拍那个的肩,时不时说上一句俏皮话,如同在部队到了战士们的中间一样,多少年来,无论是在部队还是工厂,他始终保持着与群众打成一片的作风,哪个职工叫什么有什么特点他基本都清楚。在这方面,指导员出身的邹晓风都自愧不如。 李宪平拉开了大衣柜的门,里里外外看了一个够,满意地连连点头,也是张槐该着露脸,李宪平抽看正是张槐组装的柜子,这小子咧着嘴上前夸口道:“您看的这几个是我干的,这次是五件全部合格,一个返修的都没有!正像厂长您说的,改行的也能超过他本行的!”说完挺得意地瞧了瞧甘兴旺。 还没等李宪平说什么,就听后面远远站着的甘兴旺不服气嘟嚷了一句,“我操,你小子昨儿尿坑的事怎么不说呀?”立刻引得人们一阵笑声。 李宪平心里有数,忙笑呵呵地对张槐说道:“有了成绩可不能跷尾巴啊!要虚心向技术好的同志学习才行,今后是成绩要讲,尿坑的事也要讲!总之要实事求是才行!”他的一番话引得又是一遍笑声。 李宪平显得情绪很高,活生生的成绩摆在他面前,这一切都与他的领导调度密切相关,这无疑增添了他立志改变曙光厂落后面貌的信心。他吩咐赵贵臣,让全车间的人都暂停手里的工作,他要讲几句话。 赵贵臣扯着嗓门一喊,全车间几十号人全围拢过来。 李客平清了清嗓子讲开了:“同志们,今天我借咱们的新产品即将问世的时机讲几句话,讲什么呢?首先是讲成绩,什么是成绩?别人怀疑我们做不到的,我们做出来了,这就是成绩。但我要讲,这点成绩与我们的党提出的超英赶美的宏伟目标相比,那就太渺小了,绝不能自满。十五年超过英国,二十年要赶上大老美啊!那可不是一吹就能办的,要靠我们干出来才能办到。怎么干?鼓足干劲,力争上游,多、快、好、省地建设社会主义。苏联老大哥把卫星放上天啦,东北的工人兄弟把国产的解放牌大卡车搞出来了,前些天我听一个老战友跟我讲,我们国产的万吨巨轮今年也要下水!我这可不是信口开河瞎说啊,我这位老战友现在就在造船厂工作,他是来北京出差的,我们见了一面,这一聊啊,差距就出来藏书网了,我们厂落后了一大截呀!”他的话引得大家一阵阵窃窃私语声。 “落后怎么办呀?只能迎头赶上!我们要生产出更多,更好的产品来满足人民的生活需求,为社会主义建设增砖添瓦。我们要敢于赶超同行业大厂,在数量上赶超,在质量上赶超,将来我们的产品也要打出国门,冲向国外市场!……” 李宪平的讲话是振奋人心的,从全国的形势联系到如何改变曙光厂的落后面貌,也讲了全厂的发展方向。他似乎又回到了战火纷飞的年代,自己是在以连长的身份向战士作战前的动员,而每一次的动员之后,就是一场胜利,他相信这种充满激情的动员,他自己就是在无数次充满激情的动员下成长起来的。理想的力量是无穷的,他深信这一点。 十几分钟的小会效果很好,散会后,工人们围着李宪平问这问那,都想从这位厂长嘴里多掏出点新鲜事。李宪平与人们聊得正热闹的时候,却见厂工会主席潘树仁一头闯了进来,见面就数落他说,你这家伙让我满世界的找。九点半开会,瞧瞧几点啦!开会的事早忘了吧? 李宪平看过表,连连拍着自己的脑门说,真忘得死死的啦。不行你们就开吧,别等我了。我去了也是滥竽充数。 “这怎么行?走、走、走!”老潘说着,拉起李宪平就走,边走边唠叨,“总说重视工会工作,一到真格的啦bbr>藏书网,就不是那么一回事啦,你和老邹是一个毛病。” 路上,李宪平笑着说:“你这‘小老头儿’是不是专找好说话的欺负?这个会该请老邹参加呀!怎么非瞧上我啦?我又不是工会委员!” “别废话!当初谁叫你答应的?想当工会委员还不好说,明儿我就给你补上,正缺一个呢。” 厂工会主席潘树仁个子不高,人长得精瘦,四十岁刚出头就谢了顶,背后人们全叫他小老头儿。老潘天生是急脾气,说起话来语速快,跟开机关枪似的。老潘解放前在德胜门外开了一家扁担铺,他那个铺子实际是地下党的交通站,论资格比李宪平老,只是没什么文化,但搞工会工作他还是满称职的。前不久,在党支部的会上,老潘提出了建议,厂工会委员会开会最好有一位厂级领导参加,邹晓风硬是把这个任务加在了李宪平的头上。邹晓风这样做是出于好意,他知道,在厂里的干部中,和李宪平最谈得来的人除他之外便是潘树仁了。 潘树仁比李宪平大了不到十岁,但两个人站在一起就像两代人。李宪平喜欢和“小老头儿”在一起是因俩人脾气相投,都为人豪爽,说话办事都喜欢痛快。李宪平是急脾气,潘树仁比他脾气还急。老潘曾形象地比喻过自己的急性子,说“叫狗吃屎三声不来,就恨不得自己去吃。”老潘不仅是个很风趣的人,而且天生的热心肠。厂里只要有年岁大的“王老五”,那就是他的心病,就会动员他的亲属,朋友帮人家张罗对象。李宪平的个人问题他更是放在心上,但提过几次总是被李宪平以各种理由搪塞过去。几个月前,老潘拉李宪平去家中喝酒,和老潘的老婆一起帮着炒菜的是位二十出头的姑娘,管老潘叫姨夫,是国棉三厂的技术员,人很漂亮。李宪平一看那阵势,就明白了八九分。窗户纸一捅破,为不伤老潘的心,李宪平只好实情相告,把个小老头儿可惜地直跺脚。从那往后,老潘再不提这档事了,但对李宪平的生活也更关心了,常对他说,有什么缝缝补补的就说话,找你嫂子。 工会委员会就在工会办公室开的,只开了半个多小时就散了。会上讨论通过了四个申请补助的困难户,全是每月每户人均不足十二元生活费的,四个委员分头了解的情况,老潘将情况集中一说,就全通过了。老潘开会从不拖泥带水,喜欢干脆,用他的话说,他下面的那几位委员也全是好放响屁的,所以他主持的会没有长的时候。 屋里就剩下两个人,还有一屋里散不尽的烟,李宪平像是发着牢骚说,就这么一点儿屁事,也非拉上我不可?要说你老兄的活儿不赖呀!拿着公家的钱做善事,充活菩萨,这么美的事怎么全让你小老头儿赶上了! 老潘又续燃了一支烟说,你站着说话不嫌腰痛呀?这点儿钱给谁不给谁的这么好办?那要下面去跑,一家家的调查。到时候批了的,自认为是应该吃补助,没批的准背后骂你。说不准要骂你祖宗三代。 李宪平笑笑说,你别抱委屈了,我就知道材料场的那个米茹珍自从吃上了长期补助,就恨不得把你潘主席的像供起来天天烧香,行啦,知足吧! “别废话了,人家供毛主席,我这个主席一出厂门就没人认。”说到这,老潘见李宪平起身要走,忙摁住他说,“别忙着走,我还有事要跟你念叨一下。这事我也本想在会上议一议的,又觉得还是先跟你通通气好,要说也不是什么难事,就是拿不准……” “什么事?说!你老兄怎么也学会了绕弯子了?” “绕什么弯子呀!就是上次发电影票,没有那十几位的,那些刚来的右派,人家问这个事呀,问为什么没人家的票?这回到好,又来了三四十口儿,往后到底怎么对待?”说到这,老潘双手一摊为难地说,“给他们吧?不是工会会员。不给吧,这看电影也是个受教育的事,不给也不合适。上面下来了精神,让组织职工看新编的评戏刘介梅呢,这可是受教育的政治活动,回头别跟刘介梅似的忘本啊!你说让不让这些人参加?还有电影票往后发不发这些人?” “这也算个难题?发呀!” 老潘听了不服气地说:“你说得容易!人家职工是交了会费的,这些活动都是工会会员才应该享受的,可那些人不是啊!我是想发给他们的,一个个全是学生娃,受受教育有什么不好啊?关键是他们不是会员。这些人能不能入会我问过区工会了,他们也说不准。这不叫我难办吗?” 李宪平猛地一挥手说:“这事呀,你先别急着请示谁,往后在工会的会上你别提这件事,支部会上你也甭提,先发给他们再说,会上一提准有人把它当回事,到头来更难办。发!谁要是问,就说我说的,咱还是要算政治账嘛,对这些人更要注重思想教育。有人问就这么说。” 老潘听了眼睛一亮,一拍胸脯说:“别算你一人头上啊,就说咱俩商量定的!”说完一叹气又说,“要说也是一笔开销呢,几位主角张德福,新凤霞,赵连喜、喜彩春全是名角,一出刘介梅的票价没六七毛钱拿不下来,五十来人的票不是个小数,这一下我要赔大发啦!跟你我就不斤斤斤计较了。” 李宪平狡诘地笑笑说:“你甭总跟我这儿哭穷,你工会上有钱,去年的钱就没花完,这我没说错吧?除了看电影看戏,你每年也搞一两回体育比赛,设个奖什么的,那钱别总捂着,等着下小仔儿啊!” 老潘掰着指头哭了一阵穷后,又说:“我怎么不惦记搞点儿活动啊!可你看有时间安排吗?上面安排的活动一档子跟着一档子,这不又跟麻雀较上劲儿啦。我都两天没睡好觉了,早上四点钟街上就敲上锣打上鼓了,下了班还要折腾,上房掏窝。这说话就要过五一节了,一过节事更多。过了节不定又安排什么呢,你说叫我怎么安排活动?” “你呀,甭总找客观,干什么都要见缝插针。我看这跟你什么体育运动都不好有关系。这打篮球你个头不够,打打乒乓球,下下棋总可以吧?你也学学!虚心点儿,我就能教你。”李宪平半认真,半打哈哈地说了一通,站起身又要走。这时,供销股长张权斗拉门探了一下头,冲里边点头一笑说:“我以为谷书记在这儿呢,老谷的电话。”说完又点头一笑缩回身子关上了门。 老潘指着张权斗的背影说:“这老张前天管闲事碰了一鼻子灰,我看也是吃饱了称的。”李宪平一问方知,张权斗是为食堂管理员吴素梅介绍对象,被对方一句“你吃饱了没事干了?”硬是一点面子不给噎了回来。男方是张权斗的表弟,条件不错,还是个转业军人。 吴素梅的情况有些特殊,她不仅是厂党支部五位支委中唯一的女性,又是厂里的一位烈属。她的丈夫是位营教导员,入朝的第二年就牺牲了,那年她还不满二十五岁。当时她在区政府的食堂当服务员,还是个刚从农村上来的临时工。后来邹晓风想为厂里物色个称职的食堂管理员,区工业部的周部长便推荐了吴素梅。当时老周拍着胸脯打保票说别看人家是从农村来的,可是个党员。虽说只是初小的文化,但人很聪明,关键的一点是作风正派,人好,当个管理员保证错不了。她在这儿干服务员是有点屈才啦!老周也是个热心肠,他之所以介绍吴素梅下厂,也是为了便于安排她的工作,曙光厂是集体所有制,招工,转干都相对容易一些。他觉得长期让一位烈士的妻子当临时工不大公平。 吴素梅来厂后果然干得不错,食堂的伙食明显有了改善。去年初厂支部改选,吴素梅进了支部。这一方面是由于她的工作确有成就,另一方面也是邹晓风与李宪平极力推荐的结果,两人全是部队上的老兵,故尔对烈士的遗属有一种特殊的感情。按说,无论是吴素梅的长相还是气质,在同龄女性中算得上姣姣者,但这么多年很少有人为她张罗介绍对象,仿佛烈属的身份是不能发生任何变更的,在厂领导的心目中似乎也是这样看的,反正哪位领导也没操心过吴素梅的婚姻问题。 吴素梅单身一人,吃住在厂里,但她大部分时间扎在食堂,早上早点是她窗口卖饭;晚上吃晚饭卖饭的还是她。上班后,便会看到她蹬着平板三轮出厂去采购,见了人只是微微一笑,不是特别熟的人难得与她说上一句话。她赢得了人们的尊重,从没有人在背后议论她什么,仿佛她是一尊不容亵渎的女神。 “小吴真是这么噎人家来的?”李宪平听了将信将疑。 “没错。要我说老张也是吃饱了撑的!怎么哪壶不开提哪壶啊?这不是找碰钉子嘛!”老潘笑笑又说,“这老张也是狗揽八泡屎,泡泡舔不净,金玲和王河的闲事还没管利索,又要揽闲事。金玲她妈打碎的玻璃我刚换上!” 李宪平感慨万千,非问非所答地说:“按说老张这么做也是人之常情,不管怎么说,女同志啊,总该有个家呀!伤脑筋的事。”他语气中有些伤感。 6、青年女工暗恋单身厂长,他却说自己农村有个家 按市总指挥部的精神,这天下午四点整开始打响全市剿灭麻雀首次战役的最后一仗。但郊区性急的农业社社员刚刚三点半钟就将锣鼓擂得地动山摇,曙光厂被各种锣鼓点所包围了,弄得工人们也早早手就痒了,最终只好提前拉响了下班铃。早上的战绩平平,人们就憋着劲想打好最后一仗。 曙光厂内响起的锣鼓声很快将四周传来的响声淹没了。 李宪平又带头擂起了大鼓。他猎枪的子弹头天就打光了,打光了子弹,也打光了心中的无名火。此时的他,早已将心中的烦恼抛了一个净光,擂起鼓来是那样的投入,脸上挂着的兴奋,仿佛是战士听到了前方的喜报,农民在庆贺自己的丰收。直到他的额头渗出了汗珠,两臂累得酸麻,他才被人替换下来。但他只休息了片刻,便又从别人手里抢下了一面锣,开心地敲了起来,并不时作出各种动作为同伴们加油助兴。 傍晚本该是鸟儿落脚进窝的时候,此时却只得在天上乱飞乱窜,疲于奔命,终于有惊惶失措,体力不支的幼鸟落在了地上,引得人们大呼小叫地围上去挤成一团。第一个将“战俘”抓在手里的总要高高举起,欢叫几声,而后不是猛地将手中的麻雀摔死在地上,便是被人几下拨掉身上的羽毛塞到兜里。好在听不到这些小生命的哀鸣,能听到的只有鼓乐和人的欢叫。 人们的热情虽没明显减弱,但战果已显然不如头两天辉煌。 王河带着路富友,全福一伙人抗着梯子到处掏鸟窝一无所获。抗着梯子跟着到处跑的是范建国,他不大说话,但指哪去哪,木梯子抗在他的肩上依然比别人走得快。班长王河让他干这个也是出于好意,让他这个大块头抗着梯子好好表现一下,便于在领导面前留下一些好印象,多掏些麻雀以便将功补过。不管因为什么,动手打了人总是个事,况且他又是那样的身份。但麻雀并不知道配合,鸟窝找到了几处,但全是空窝。 全福说,老家贼不那么傻,外头这么折腾它不会进窝的,连续两天吃了亏,再傻也学鬼了。说今儿晚上不定奔哪儿。路富友说,能到哪儿啊?到天津找你舅舅去?全国统一行动,跑你舅舅家也得不了好。全福有个舅舅在天津,是澡堂子的修脚工,这路富友常拿他舅舅的行当取笑。 王河说,我就不信它不回窝。今儿咱们还等天黑了干,再拉个晚儿。 路富友说,今儿要是掏个十几只可不能再便宜黑驴那小子了,弄点儿酒咱们吃了它。路富友家里孩子多,十天半月难得吃上一次荤腥,所以对头一天掏的麻雀全让孙广财吃了比谁都气,比谁都心疼。 王河说,你小子想什么好事呢,全福没瞎说,折腾两天啦,再傻的老家贼也学鬼了,想跟头天晚上似的弄个十几只是不大可能了。要弄个五六只还不够塞牙缝的,你就别惦记解馋啦!早上就弄了三只,往上交的时候我的脸都挂不住,晚上就不能再丢人了,还想吃了?馋了咬自己的舌头吧! 路富友眼珠一转有了主意,说装配车间那边树上有个喜鹊窝,咱过去掏了它,里边下了一窝小仔,那玩艺儿跟老家贼差不多,交上去是一样的。 王河听了拿不定主意,说掏喜鹊窝合适吗?说完他看了看全福和范建国。 全福说,我看这招损点儿,喜鹊又不是家雀儿。你说呢大个儿? 范建国本不想发表什么样意见,怕再让人抓话把,一见全福问他,便底气不足的嘟哝了一句,说喜鹊大该算是益鸟吧,它是吃害虫的。 路富友不服气地说,什么他妈的益鸟啊?是鸟全祸害粮食! 范建国一见对方动了气,息事宁人地一笑,不再吭气。全福与他一来一往地争论起来,嗓门越来越大。谁也没注意,副书记谷玉森不知从哪冒了出来,站在一旁背着手,冷冷地发问道:“什么是益鸟呀?说说看。” 路富友叫了一声谷书记,说厂子西头儿树上有个喜鹊窝我们想给掏了,这两位说喜鹊可能是益鸟,吃害虫,弄得我们也不知谁说的对。路富友嘴上还算有德,把话学说得含蓄了一些,也没点范建国的名字。 谷玉森听了脸一绷,脖子习惯性往后一挺,阴阳怪气地说:“什么益鸟?空有一个好听的名字!这种东西比麻雀还坏,报纸上管它叫凶鸟,知道吗?有些东西是不能光看其外表的!”说完他狠狠地瞥了范建国一眼,背着双手走了。 谷玉森是很注重自身形象的,包括走路的姿势。他有着一头很亮的黑发,很在乎自己的发形,前一阵讲究中分头时他留中分头,后来看到一部电影中的汉奸留的是中分头,又改偏分头了。衣服则永远是中山装,因为发形好,他很少戴帽子,如同他很少笑一样。刚才他是站在鼓架子上擂鼓时发现这边在争吵,他是对范建国发生了兴趣才溜过来的。 路富友冲着他的背影扯着嗓门请示:“谷书记,那我们可就掏啦?” “掏!错不了。”谷玉森的头也没有回,只是下命令似的挥了一下手。他确实不是在信口开河,当天的报纸上发表了一位大诗人的诗,诗里写道:“喜鹊,喜鹊是凶鸟,爱吃白葡萄,射手快瞄准,对它不轻饶……” 王河说:“既然领导发话了,那咱就掏吧。” 路富友说:“这么去不行,等我找根长点儿的竹杆,上树去捅。” 有喜鹊窝的老槐树在鳔房的后面,这棵树高足有十米开外,喜鹊窝搭在了快接近树尖的稍上。人们虽看不见窝里边的小喜鹊,但能听到里“叽叽喳喳”的叫声,能看到两只大喜鹊整天飞来飞去的喂食。这两天一开始剿灭麻雀,装配车间也有人打过掏喜鹊窝的主意,一则是鳔房的老刘一个劲护着,二则是喜鹊窝搭的高,人够不到,喜鹊窝仍在上边没动。但锣鼓一敲,人们可着嗓门一喊,大喜鹊就飞得不见踪影了,到没了动静再回来。 路富友在树上一举竹杆,老刘闻讯窜了过来,冲着上面吼了一声,“你吃饱了称的!”待王河上前伏在他耳边嘀咕了几句,他才跺了一下脚走开了。 没费多大功夫,喜鹊窝便被路富友捅破了,先漂落下不少草根,接着是羽毛还没长全的小喜鹊一只接一只摔了下来,因不是直接落地,掉下来还在地上乱蹦乱叫,妄图逃生。树下围观的人不算少,但大多数人只是发呆地看着,没什么人上手去捉。王河他们费了好大劲才将那几只半死不活的小喜鹊塞进了兜里。许是自知不得人心,几个人跟谁都没打招呼就匆匆走掉了。 装配车间的张槐在车间后头掏窝,闻讯赶来的时候,王河一伙抗着梯子已走远了。他望着那远去的背影,后悔之极地跺着脚骂道:“都怨老刘这老小子充他妈的善人,死活拦着我,这下到好,便宜制材车间这帮饿鬼啦!要不然能炒一盘,就四两酒没问题。”说完又冲早到一步的甘兴旺埋怨道,“你小子见了怎么不拦着点啊?就是上交也是咱车间的!” “我这人啊,不干踢寡妇门,挖绝户坟的事!”甘兴旺不屑地说。 张槐听了回敬道:“你可是难找的大好人,除了没钻你兄弟媳妇的被窝,你什么不干?” 两个人正在斗嘴时,厂区里突然静了下来,远处的锣鼓声也听不到了,一场全市性剿灭麻雀的战役鸣金收兵了。天际远处殷红的夕阳,已换成了一块巨大的灰色的雾幕。正当人们稀稀拉拉向厂大门走去,议论着当晚的战果时,突然从空中传来一声令人心灵振撼的哀鸣, 6709." >有人惊叫了一声,“是大喜鹊!” 人们看到两只灰色的大喜鹊围着大槐树在半空盘旋,望着它们已被捣毁的窝不时发出哀鸣。人们惊呆了,喜鹊怎么会发出这种怪异的叫声?那是失子之痛的哀鸣!那叫声肯定令人久久不能安宁。工人们仰头凝望着空中的喜鹊,一时默默无语,发出的只是几声叹息,仿佛大家都做了亏心事。人们从心里喜欢喜鹊,把它看作吉兆的象征,早上出门能听到两声喜鹊叫,这一天都会心情愉快,人们好生不解,如今怎么了?为什么要对能为人带来祥瑞之气的喜鹊下此毒手呢!人们之所以没骂出来,是已得知这是上面有人发了 8bdd." >话。 “哥儿几个走吧!听着怪惨的。”甘兴旺说完,人们跟着一阵叹息,陆续走开了。张槐嘟哝了一句什么也走掉了,他第一次没与甘兴旺抬扛。也许是因为迷信的原故,他听到那哀鸣心里竟有些发毛。此时他竟暗中感到庆幸,这件招人恨的事不是自己干的,他很少有这种庆幸。 食堂的晚餐吃混饨,李宪平因去的晚,大盆里只剩下一个底了。食堂的师傅说,等会儿您跟我们一块儿吃,还有些馅。李宪平见没有管理员吴素梅的影子,一问方知她是给烧茶炉的老张头儿送病号饭去了。 利用等混饨的功夫,李宪平先去了老张头的宿舍。下午上班前,行政股长王富达已向他汇报过老张头的伤情,头顶上缝了十几针,右臂被砸伤,但没伤及骨头。当天因怕出现意外,医院留老张头观察了一个晚上。说估计休息个十天半月的就能痊愈。顶替老张头的人他也找好了。 李宪平进门的时候,吴素梅正坐在床头为老张头喂混饨。老张头的头上缠满了绷带,右臂用纱布挂在脖子上,一老一少活像支前的女民兵在服侍伤病员。他上前慰问过老张头,打着哈哈说:“有吴大管理员这么精心的侍候,咱们老张头儿的伤一定好得快。想吃什么您就跟小吴说,别客气。” 吴素梅绷着脸说:“你这大厂长还笑呢?咱厂那个茶炉房可该好好修一修了,什么样啦?谁看着都悬,再不彻底修一下早晚还要出事!” “接受吴大管理员的批评,”李宪平变得十分严肃地说,“我跟老王说过不知多少次了。这回是下决心要翻建一个新的,也改善一下老张头儿的工作环境。厂里钱再紧,这个事也要办!上面不批,咱们就来个先斩后奏。” 吴素梅抿嘴一笑,不再说什么。她与厂长李宪平之间的玩笑总是很有分寸,不当着人的时候彼此之间称职务,而且要在职务前加个大字,如此而以。而在公众场合则是李宪平称她小吴,对方称他厂长,彼此心照不宣。 因下午在工会听到给吴素梅介绍对象的传闻,李宪平偷偷端详了她几眼。 吴素梅的衣着总是那样素雅,就是夏天也很少见她穿裙子。她这种年龄的女性大都除了烫发便是梳着辩子,扎起蝴蝶结,而她总是一头短发。从头..到脚她总是那么干净,利索,但有心人能看出,她是有意识地掩盖着自己的青春和容颜。时间久了,人们已经习惯认可了,似乎觉得她那样的身份就该是那样的。有一种念头不知在李宪平的心头出现过多少回,那就是如果他还有娶妻成家的资格,他一定会娶这样的女人。 李宪平起身要出门时,发现老张头的屋里多了一张床铺,上边的床单干干净净,他估计准是新来的那帮学生,因为老张头的工作特殊,每天要起大早,吵别人的觉,没人愿意和他一屋。问过老张头,方知新住进来的是何小波。 “挺老实的一个小伙子,就是不爱说话,刚才见小吴来就出去了,像个大姑娘。我天天吵人家的觉他也不说什么。”老张头介绍这位新室友时显然挺称心的,他闹不清什么是右派,也没人跟他说这个。 李宪平见何小坡的床头上放着一本书,拿起了一看是本苏联小说 href='439/im'>《真正的人》,小说写的是苏联卫国战争时期的空军英雄亚利山大,在执行一次敌后轰炸中飞机被击落,在雪地里爬行了几天几夜后被救,但被冻掉了双脚。小说的主人翁伤愈后装上了假肢,他不仅重上蓝天,而且还获得了忠贞爱情。李宪平在广播中断断续续听过这部小说,故事非常感人。他将书放回原处,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接受的这两批右派分子的档案李宪平全看过,尤其是对这个钢铁学院的何小波划右的材料有些印象,他依稀记得材料上内容极为简单,只是说何小波对组织观看革命题材的电影有抵触情绪,至于是如何抵触的,材料上又没作任何交待。他无论如何都想不明白,对一部写苏联战斗英雄的小说如此喜欢的青年,能会对中国革命题材的电影有什么敌意?即便对哪部电影不喜欢,也能成为划右的根据!他有个感觉,那就是觉得反右很可能扩大化了。 全市为期三天剿灭麻雀的战役终于胜利结束。有几百万人次参加的大会战取得空前的战果:共歼灭麻雀四十万零一千一百六十只。至于全国的战绩当然就更辉煌了。 人民日报发表评论说,麻雀大遭殃,粮食省满仓。据有关部门统计,每只麻雀连吃带糟蹋每年按五斤计算,全年可节省粮食二百万零五千八百斤;再按每只麻雀一年繁殖十五只计算,又可节省一千五百零四万三千五百斤粮食,把前后两项加起来,这些省下的粮食可以供五万六千八百三十人一年的食用。 从以上统计的数字看,可谓战果辉煌。 这篇评论见报的当天中午,陈爱兰连续广播了三遍。两天来,她始终处于极大的兴奋之中。两天前,她的一篇“老太太轰麻雀有绝招”的报道在北京日报见了报。内容写的是她家的邻居李老太太因患腿病下不了床,不能参加街道组织的歼灭麻雀的行动,就将自家的一个大铃铛拴在屋门外,绳子的另一端拴在屋里的床头上,看见麻雀落下喘气就拉动绳子,铃铛一响吓跑了麻雀。虽说稿子登上报只剩下不到三百字,题目也作了改动,但登的位置比较突出,她的不少亲戚,朋友都看到了这篇报导,吵着让她请客。两天里,她先后买了二斤大白兔奶糖快撒完了。 人们吃了她的糖还要逗她,问什么时候吃她的喜糖。快满二十五岁了,这种年龄的单身女性是很容易引人注目的,厂里厂外都有熟人张罗给她介绍朋友,但又都被她以各种理由回绝了,人们猜想她一定有了意中人,八成是部队上的军人。因为传达室接到过给她的来信,信的落款是部队的番号。其实信是部队上一位表弟写来的,但她从不解释,反到愿意将错就错。 陈爱兰的内心深处真的藏了一个人,已深藏很久,那就是厂长李宪平。将这样的人暗恋为自己的意中人,有时连她自己都不敢相信,她不止一次地告诫自己,这是不可能的,人家是个厂长又是立过战功的功臣,而自己只是个普通女工,两者的差距太大了,但她就是“轰不走”那个影子,仿佛那个影子已牢牢地印在了心里。对她来说,暗恋是苦恼的,也是幸福的。令她苦恼的是内心的秘密似乎只能深藏不露,哪怕是对自己的母亲也不能说。一旦说出去,再知心的朋友也会给对方留下攀高枝的疑问。 她曾无数次地扪心自问,如果对方不是一位领导干部,她会喜欢吗?答案是肯定的,她喜欢他爽朗的性格,喜欢他带有幽默的谈吐。但说出去有谁会相信呢?人们一定会说她是盯上了人家的地位。她承认彼此之间地位的悬殊,一方是身经百战的领导干部,是厂长,另一方只是个高中都没读的普通工人,冷眼一看,两者之间的差距如同天上地下。所以她又不止一次地想到了放弃,但她从另外一个人的身上屡次得到信息又使她一次又一次看到了希望。这个人就厂里的书记邹晓风。 邹晓风喜欢在她面前提李宪平,讲他的过去,讲他的光荣史,用的全是褒美之词。讲的次数多了,有时竟是重复他已讲过的故事,但他讲得依然是那么认真,似乎所讲的一切全是为她一个人准备的。 有时她正在邹晓风的办公室请书记审阅广播稿,李宪平要是这时进来,邹晓风总会不失时机地夸上她几句说,瞧瞧,小陈的这篇稿子写得满够水平啊!要不就会对她说,以后我不在你就找咱们李厂长,在部队人家也是位大才子呢!他学问全是从他父亲那儿学来的。接着就会向她介绍李宪平的父亲是如何为国捐躯的。他讲这些故事时是那样的动情,那怕是重复也是如此。她如何破译邹书记的意图呢?似乎答案只有一个。尽管她对自己的判断信心不足,但对此她还是心存感激,留住了心中那个希望。 给她印象最深的是一次与她换电影票,那是厂里组织看电影“红色风暴”,邹晓风问明她发的票是后面的,就提与她换票,说怕在前面看晃眼。换给她的票是十排中间的,位置比她的票好得多,电影快开映时才发现坐在她身边的是李宪平。得知她的票是换来的,李宪平只说了一句,还是你这丫头儿鬼。结果闹得她整场电影没看好,可散场再找李宪平早已被人拉走了。 至于陈爱兰对李宪平态度的判断,她虽没有观察到他对自己有什么亲近的举动,但至少可以断定对方并不讨厌她,这是可以肯定的。李宪平有时支使她帮着打个水,买个饭的十分随便,这像对别的女同志那样客气。 陈爱兰特意留下了几块大白兔奶糖,准备给李宪平的,她已两次从厂长办公室门前在前走过,但门始终上着锁。这天下班前,她再次从厂长办公室门前过,门开着却是一屋的人,只好又一次失望地走开了。 下班后,她假装打电话,躲在传达室直到看见邹晓风骑车出了厂门她才出了传达室,手里挥动着一个广播稿奔了办公室。不知为什么,邹晓风虽是她心目中的红娘,但她最怕的又是邹晓风知道了她的心思。 厂长办公室的门敞开着,她进屋的时候李宪平正蹲在屋中央修他的洗脸盆,地上到外是水迹,像是脸盆漏了,见了她头也没抬地问了一声:“怎么,下班了还要广播?有什么好事说说先让我一饱耳福。” 陈爱兰心里“嘣嘣”乱跳,却故作轻松地说:“我想找邹书记看一下稿子,没想书记下班溜得真快。”说完又问道:“你跟一个脸盆较什么劲儿呀?” “较什么劲?下午我一回来整个一水淹七军,屋里全是水。轰麻雀轰的,把我的脸盆全敲漏了,我只能先用棉球给它堵上。”李宪平说着直起腰自嘲地笑了笑又说,“谁也不怨,脸盆我是自愿贡献出来的,让小老头儿给敲漏了。他说自己屋里的盆早就快漏了,不敢使劲敲,就拿我的盆玩上命啦。” 陈爱兰听了哧哧地笑着说:“我家街坊也有把盆敲漏的,两口子为这个还吵架呢!”说着,从兜里掏出了奶糖放在了桌上。 李宪平见了故作惊讶地叫道:“哟――什么时候办的喜事?怎么也不先通知一声就发喜糖了!” “讨厌!明知故问是不是?”陈爱..兰脸涨得通红通红地将买糖请客的原由解释了一遍,讲过又借题发挥道:“成家着什么急呀?论年龄也该你这当领导的带个头啊!”话一出口,她顿时感到脸上一阵发烧,怀里就像钻进了一只小兔子,垂下了头看也不敢看李宪平一眼。 就听李宪平“哈哈”一阵大笑说:“你还让我带什么头啊?再带头就该犯错误啦!本人早就成家了,孩子都快能打醋了。我的家在农村,你不知道?陈大广播员可真是太官僚啦!本人的情况全厂谁不知道啊?” 如同一盆凉水浇在了陈爱兰的头上,她抬起了头,满脸挂满失望的表情,将信将疑地凝望着对方,始料不及的打击已使她完全忘记了自己的身份,忘记了掩饰自己的失态。她从李宪平的表情里找不出一点开玩笑的痕迹。 “你不信可以问老邹嘛!这还有说瞎话的?”李宪平话说得极为轻松,有意不看对方,剥了一块糖扔进了嘴里。他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将暖壶的水倒进脸盆自言自语地说,“试试还漏不漏。”他刚才的那些的话完全是即兴发挥,能把瞎话说得这么好连他自己都有感到惊奇。 陈爱兰这时才意识到藏书网自己的失态,也随之像什么也没发生,装着样子关心起脸盆来。 她记不清自己是怎么进的家门,她谎称已在厂里吃过饭了,便将自己一个人关在屋里。她的心里充满了悲凉,仿佛眼前的一切全改变了模样,变得冰冷,变得是那样陌生。她觉得自己的自作多情是那样稚嫩可笑,自己的单相思险些落下笑柄。她曾几次萌生要给李宪平写情书的念头,一度这念头又是那样的强烈。但一想到彼此条件如此悬殊,也是出于本能的胆怯,才令她一次又一次打消了这个念头。她拼命的工作,学习,乃至为报社写稿,都是她企图缩短与对方的距离的一种努力,却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 那一夜她失眠了。夜深时觉得有些饿,她才想起自己根本没吃晚饭,只好找出几块大白兔奶糖充了饥。心渐渐静下来,思絮清晰了一些,她才觉得李宪平的话不大像真的,她细心观察李宪平一年多了,这期间经历了两个春节,据她所知,李宪平根本就没出过北京,更没歇过探亲假,给她印象最深的是这年的大年初一,他和邹晓风一起给厂里的的军属董师傅拜过年。这种事,董师傅绝不会乱说。如果他有家,哪有两年春节不回家过年的道理!况且,邹晓风对她讲了那么多有关李宪平的事,从没提过他有家小啊!如果他是成了家的人,邹晓风如此津津乐道的在她面前谈论李宪平,对其变着法儿的褒奖,又是出于什么目的呢?一想到这些,陈爱兰顿觉眼前一亮,心境也为之一爽。但这清爽的感觉一闪即失,因为她很快意识到,如果李宪平确实是在撒谎,只能有一种解释,那就是对方根本看不上她。 陈爱兰的心情一下子又跌到了谷底,眼前又变得漆黑一团。这一年当中,不少亲戚朋友为她张罗过对象,有些条件相当不错,但都被她以各种理由婉言回拒,就是因为心里有了一个人。如今自己心上的这个人,连个表白的机会都不给她就要从她的心里溜掉,如同一场戏没开演就落幕了,给她留下的只有无限的惆怅与酸楚,还有那解不开的迷。 1、“高产卫星”满天飞,比着谁能吹得一鸣惊人 大跃进在全国真正迅速展开,始于这一年5月召开的中共八大二次会议,而同年5月16日升天的苏联第三颗卫星,在某种程度上则成为推动中国大跃进起飞的另一股精神助力,不久,中国就将自己的一颗又一颗的“高产卫星”抛 4e0a." >上了天。 苏联老大哥的新卫星比第一颗重了15倍,比第二颗重了1.6倍,远远超过了美国人。中国发射的“高产卫星”自然不能含糊,6月12日,河南省遂平县率先放了一颗亩产小麦3530斤的卫星;喝采之声未绝,河北省安国县便发射出亩产小麦5103斤的卫星;接着便是西平县亩产7320斤的卫星上天。小麦出足了风头,跟着便是早稻,湖北省麻城县放出了一颗亩产36900斤的高产卫星,人们吃惊的嘴还没合上,广西环江县就放出了亩产13万斤的高产卫星…… 生产出这么多粮食怎么办?最先为这事发愁的是伟大领袖。8月11日的人民日报刊登了《毛主席到了徐水》的报道,他老人家在听了县委书记张国忠汇报全县夏秋两季计划要拿到十二亿斤粮食时,毛主席不觉睁大了眼睛,笑嘻嘻地看了看屋里的人,说道: “要收这么多粮食呀?”这时候,毛主席显然是想起了张国忠在路上介绍的本县情况,就伸出又厚又大的坚强的巴掌,算账一般地说:“你们夏收才拿到九千多万斤粮食呢!秋季要收十一亿呀!你们全县三十一万多人口,怎么能吃得完那么多粮食啊?你们粮食多了怎么办啊?” 大家一时被毛主席问住了。后来,张国忠答道: “我们粮食多了换机器。”bbr> 毛主席说:“又不光是你们粮食多,哪一个县粮食都多!你换机器,人家不要你的粮食呀!” 李江生说:“我们拿山药造酒精。” 毛主席说:“那就得每个县都造酒精!哪里用得了那么多的酒精啊!”毛主席呵呵笑着,左右环顾地看看大家。大家不觉都跟着笑了起来。张国忠也笑道:“我们只是光在考虑怎么多打粮食!” 毛主席说:“也要考虑怎么吃粮食哩!” 很多人都在私下里小声说着:“毛主席看问题看得多远,想得多周到啊!” “其实粮食多了还是好!”毛主席又笑道,“多了,国家不要,谁也不要,农业社员自己多吃嘛!一天吃五顿也行嘛!” 这篇文章,陈爱兰利用中午连续广播了两遍。极大地鼓舞了曙光厂职工的士气。全厂职工家里能有台收音机的寥寥可数,能看到报纸的更有限,大多数职工还是要靠厂里的午间广播了解国家大事。 跃进之年,曙光木材厂的宣传水平又有了大幅度的提高,厂里的大部份建筑物的山墙都被利用起来制作成墙报,史丽云的美术才华在这里又有了用武之地,全厂各个墙报,黑板报的报头都设计的十分精美。在谷玉森的建议下,史丽云正式成为陈爱兰的助手。史丽云已被分配到装配车间部件组,负责验收从机加工车间转来的半成品部件,工作较为轻闲,她的一半精力全花费在板报上,什么“跑步进入共产主义”,“一天等于二十年”,“东风继续压倒西风”的大字标题都被她分别采用不同的字体书写得既苍劲有力,又有令人称道的美感。 苏联卫星上天的报头她显然是动了脑筋,报头样式设计得十分精彩,受到一致好评。只是一样,她依然是照别人的稿子抄写,自己一篇不写。陈爱兰几次鼓励她写篇稿子,都被她以各种理由惋拒。本来连为全厂的墙报制作报头她都不想干的,是谷玉森亲自找她谈了一次话才说服了她。 即便是抄写,史丽云的这份业余工作仍然十分繁重。 在“一天等于二十年”的日子里,每时每刻都有翻天覆地的事情发生,天天都有特大的喜讯,报纸上的消息哪一条不值得宣传!所以,厂里的板报,墙报要经常换新内容。即便如此,仍会使人有跟不上形势的感觉。 农业战线在大跃进中带了一个好头,其它行业自然不能落后。紧跟其后的是教育界,展开了一场“插红旗”拨“白旗”的热潮,拨完白旗便发射了教育界的卫星,遂平县10个基层公社在很短的时间内就创办红专综合大学,业余农业大学570多所;拥有学员10万多人。登封县办学速度更为惊人,两天之内建起了44所红专大学,入学干部群众11万多人。人民日报为教育界的卫星发出欢呼之后,全国教育界都大步跟了上来。 在农业,教育战线喜人的跃进形势鼓舞下,始终不尽如人意的文艺界终于决心迎头赶上来。文化部自8月开始相继召开省、市、自治区文化行政会议,部署了文化工作的大跃进。会议要求在全国范围内要做到人人能读书,人人能唱歌,人人能绘画,人人能创作……要求文化创作要行行放卫星,处处放卫星,层层放卫星;在会议精神的指引下,很多地方提出了每个县要出一位鲁迅或郭沫若的响亮口号。 刚刚经历过反右斗争的广大作家,在“写中心”,“唱中心”,“画中心”等战斗口号的鼓舞下,创作出一大批反映大跃进新人新事的作品,人人争当先进红旗,谁也不愿被当作白旗拨掉。反映跃进形势的作品充满了革命浪曼主义,极大的鼓舞了广大群众的士气,如一首赞美农业大跃进的诗歌这样写道: 稻米赶黄豆,黄豆像地瓜, 芝麻赛玉米,玉米比人大, 花生像山芋,山芋赶冬瓜, 一副丰收图,跃进农民画。 大跃进涌现出的新气象同样感动了大文豪郭沫若,他挥笔写下了《太阳问答》的诗篇: 农民:太阳太阳我问你,敢不敢来比一比? 我们出工老半天,你睡懒觉迟迟起。 我们摸黑才回来,你早收工进地里。 太阳太阳我问你,敢不敢来比一比。? 太阳:同志同志你问得好,我举双手投降了。 我因为要朝西方跑,故有半天你见不到。 西方的情况真糟糕,不劳动的人光胡闹。 超英,十五年不需要,同志同志我敢担保。 月亮:同志同志你问得对,太阳下山,我来带队。 你可把太阳错怪了,他在夜里并没有睡。 夜里让我来打灯笼,光辉还是他的光辉。 但是同志你问得对,是不该少慢而差费。 星星:同志同志你问得奇,星星听了都笑眯眯。 我们相隔得太远了,但我们的关系很亲密。 白日和太阳在一道,夜晚和月亮不分离。 虽然我们的光不大,白日黑夜都照着你。 农民:太阳星星和月亮,你们的话儿开心肠。 我把太阳错怪了,他的一笑多大方! 感谢你们的光和热,处处都提高了亩产量。 小麦已亩产五千斤,感谢你们,并感谢党。 合唱:感谢党啊感谢党,党是不落的红太阳。 东风永把西风压,社会主义放光芒。 鼓足干劲争上游,多快好省建天堂。 红旗插遍全世界,红旗插在天顶上。 曙光厂不少人都喜欢郭老这首诗,这首诗在厂中央的板报上保留了半个月。还有人将这首诗编成了快板演唱。 曙光厂虽没放出什么高产卫星,但生产形势很是喜人,新投放市场的大衣柜很受欢迎,第一批试销的大衣柜很快被抢购一空。家具门市部的经理对此都深感意外,几次来电话催要大衣柜。这位经理说,这种产品之所以受欢迎,是因其式样新颖。过去这位经理对曙光厂的产品可不是这个态度。 得知这一消息,最为兴奋的当属厂长李宪?平,新产品一炮打响,使他增添了改变产品结构的信心。受此启发,他不仅指令生产股又追加了一百件大衣柜,在装配车间增加了转产的班组,而且还在全车间的范围内征集大衣柜的新样式,想视销售情况最后定产。他要一步一个脚印,一步一个台阶地走下去,打造出曙光厂的新天地,对此他信心十足。 陈爱兰就新产品试销成功一事写了篇“小厂志气大,新产品一鸣惊人”的报道,史丽云精心配了一副报头,在厂里墙报最显眼的位置保留一个月也没舍得换掉。 2、学习会上忘乎所以,敢为“董存瑞”的扮演者叫屈 邹晓风与李宪平早就商定下的一个会,即召集先后两批右派分子集中训话的会,拖了一个多月才定下来。其实会的内容简单得很,无非是严明厂规厂纪,向这些人重申要虚心接受监督,老老实实改造思想,争取早日回到人民的怀抱,重新做人。另一个内容是规定学习制度,每月搞一次思想总结,明确石国栋为召集学习的负责人。依李宪平的意思,有他和邹晓风参加就足可以了,现成的话都在嘴边堆着,用不着准备什么,随便抓个时间就行了。但邹晓风坚持要让谷玉森参加,又偏偏赶上前一阵上边的会多,等三个人都能凑一起了,时间也过去了一个多月。这期间,三位领导分别找这些人谈过话,利用重新分配工作的机会也开过几次小会。现仍留在材料场等待重新分配已不到一半人。 李宪平起初并不同意让谷玉森参加这个会。他对邹晓风说,让老谷去准把水趟混了,我找这帮人可不是当壮工使的,是指着调动这些人的积极性改变咱厂技术落后面貌的。回头这位大爷去了,拍桌子吓唬猫的一通重锤,把气都给我泄了,我指望谁?所以他一开始就极力反对让老谷参加。 邹晓风却不这么看,他说有个唱红脸的没什么不好,说对付这些知识分子不能全唱白脸也不能全是红脸。最后他见说不服李宪平才道出了心里话,说正因为谷玉森总好趟混水才拉他进来,不但要让他参加这个会,今后还要让他牵头把这些人学习管起来。说他是管人事的副书记,不让他管让谁管。 李宪平总算明白了邹晓风的用意,笑着骂了他一声“滑头”,同意了。他知道,邹晓风对付谷玉森这号人比他强得多。 开会的时间定在了周未的下午,参加会的人提前一个小时下班到材料场办公室集合。之所以选在这里开会,是因参加会的还有将近一半的人在这劳动,二是地点安静,五十来号人挤在这里又紧凑。参加会的除了厂里的三位领导,还有材料场的主任郭子儒,自然就把布置会场的事交给了郭胖子。 郭胖子对这个会很重视,早早就安排人布置会场,将外间的东西全部滕净,又从食堂搬来的长橙一排排摆好;并用自己的办公桌和一张三屉桌接成了一个主席台,上面还铺了一块台布,洗净了三个杯子放好了茶叶,放在了主席台上;他另准备了一些杯子则放在两边的窗台上,是给来开会的学生们用的。一切他都想得非常周到,本来他还想挂个会标的,只是因为厂领导都说不好这是个什么会,会标才没有挂。 参加会的人陆续到齐了,来开会的人虽还有相当一部份彼此不太熟悉,但都认识郭子儒,材料场几乎是所有人到厂后的第一站。来的人都主动与这位胖主任点头打招呼,郭子儒也热情地招呼大家,他指着屋里两边窗台上的杯子说,喝水自己到,杯子全是干净的,到了这儿就是回了娘家一样,别客气。他是这些人的第一位领导,几乎能叫上所有人的名字。比较陌生的是石国栋与何小波,这两位只在材料场干了半天就去了制材车间。 石国栋一来就扎在里边的角落里,掏出一张过期的报纸埋下了头。这里他的熟人不多,况且年龄也比别人大,过去的身份又与人不同,这使他总有些不自在的感觉。何小波来了一声不吭坐在了他的身边,他的头上还挂着不少锯沫。坐在他身后面的霍希古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表示友好地小声告诉他:“掸掸你头上的锯沫,快成白毛女了。”何小波只是回身点了一下头,转过身晃动了一下脑袋便一动不动了,不少锯沫仍挂在上面。 来开会的人员当中,最引人注目的人物是达进士。首先是他的岁数与众人不同,属他年岁最大,一脸的苍桑,其次是他那副老学究的打扮,地道的中式衣裤,千层底的布鞋,老式的眼镜。给人印象最深的是,谁照他一眼他都会冲谁点头一笑,笑得那么真诚,与皮笑肉不笑的干笑绝对的不同。来开会的有人知道他是厂里土生土长的右派分子,是全曙光厂唯一的一个被戴上帽子的人。但大多数的人不知道他是谁,只能猜,而且一猜就能猜个八九不离十,谁会对右派分子如此谦恭呢?不是右派分子也比右派分子强不了多少。 达进士来的较早,来了就找了一个靠墙根的地方坐了。本来,让不让他与这些人一起参加学习,厂领导的意见并不统一,后来是谷玉森一锤定音,说右派分子没有什么区别嘛,说让他与这些外面来的右派一起学习,还可以起一个相互监督的作用嘛!又是两个嘛,决定了要达进士“插班学习”。 来之前,谷玉森还与他谈了一次话,说老达你与他们不同啊,你毕竟是厂里的老人嘛,领导还是对你比较了解的,和他们一起学习,一是要通过学习加强自己的思想认识,二是希望通过你,让领导更便于掌握这些人的思想动态。这也是领导给你一个向组织靠拢的机会,希望你不要辜负了组织上对你的信任。达进士虽知自己不是干这种事的料,但领导的信任还是令他深受感动。 范建国因到锉锯房送了一趟锯条来晚了,他来时后边的条橙上早坐满了人,他正在迟疑,就听郭子儒一声,“大个儿”被招手让到了头一排。他刚坐下,就听后面有个细声细气地人嘟嚷了一句,“哟!咱们这里边怎么还有篮球运动员呀?”范建国猛地一回头,发现坐在身后竟是早有耳闻的那两位姑娘,俏皮地一笑小声说道:“让你们说对了一半,本人在校队里是绝对的主力。早就听说来了两位多才多艺的女生,今日才得幸会。哪个学院的?”史丽云作了自我介绍,又问过范建国的情况,两人竟像久别重逢的老朋友一样小声交谈起来,直到坐在一旁始终没有吱声的王玉蓉捅了捅她的腰,她才抬起了头。 厂长李宪平进了屋,被郭子儒让到了前面,屋里立即静了下来,仿佛连空气都凝固了似的。李宪平依然是一身褪了色的旧军装,许是屋里人多有些闷热,他进屋就解开了风纪扣。他坐在那里以审视的目光向面对他的那几十张年轻人的脸飞快地扫了一遍,以清脆的声调说道:“大家不要这样拘谨,没开会前可以放松一下,照开你们的小会。待会儿开会了,再注意听会不迟。”此言一出,屋内的紧张气氛也随之一扫而光。 郭子儒清了清嗓子,拍了两下巴掌说道:“大家静一下。我向大家介绍一下咱们的李厂长,可能有的人已了解了一些情况。咱们的李厂长虽然年岁不大,但却是位老革命,不仅打过日本鬼子,参加过解放战争,立过战功,而且还是抗美援朝战场上的战争英雄,为革命流过血,负过伤!”他刚介绍到这,下面就有人带头鼓起了掌,开始只是少数人在鼓,但很快就变成了热烈的掌声,五十来个人弄出了上百人的响动,弄得李宪平竟有些不自在了。 邹晓风与谷玉森晚到了五分钟,本来三个人是一齐出的办公室,走到半路,邹晓风想起忘带了一份学习材料又回去取,谷玉森也跟着拍脑门,说忘了带个本子也调了头。搞不清他是真忘了本子,还是想和邹晓风保持一致,反正有一点是清楚的,他和李宪平两个在一起的时候彼此都没什么话。 邹晓风发现郭子儒在下面挤了个>99lib?位子坐下了,连连招手把他让在了前边,说咱们不能三缺一呀,没你老郭这台戏就没法唱了。郭子儒谦恭地点着头笑着,只好挨着李宪平坐下了。他小声告诉李宪平,他已清点过人数,到会的算上达进士正好是五十人,一个不少。李宪平听了满意地点了点头。 主持会的是谷玉森,他操着一口略带河北乡音的普通话来了一段开场白,无非是强调这个会的重要性,而后郑重地宣布,“下面就请厂党支部邹晓风书记讲话,希望大家注意听,细心领会其精神,会后要学习讨论。”能听得出来,为避免“同志”一词的出现,他还是动了心思的。 邹晓风为了开好这个会是精心作了准备的,他不仅搜集了一些有关处理、改造右派分子的文件,还搜集到几篇有关这方面的报导文章,其中有篇陶铸同志对右派分子进行前途教育的讲话是人民日报新近发表的,这篇报道他一气看了几遍,读后很受启发,他自己准备的讲话稿就以这篇文章为基调。他在讲话中引用到这篇文章时讲道: “几天前,人民日报发表了一篇有关陶铸同志对右派分子进行前途教育的讲话,在座的有些人大该已看到了。我想大家应该都读过陶铸同志的松树的风格这篇文章,他是我党威望很高的一位领导同志,现担任广东省委第一书记兼省政协主席。他的这个讲话,就是在广东省政协举办的有民主党派负责人、政协委员、知识界人士共一千八百多人参加的传达党的八大二次会议精神的报告会上讲的。这其中就有五百多右派分子参加了这个会议。” 讲到这时,他注意到下面引发了一阵窃窃私语之声,他有意停顿了一下,会场立即又静了下来,几十双眼睛眨也不眨地盯向了前方,那是一张张专注的神情,饱含渴望的目光,仿佛坐在前面的人手里握着能改变他们命运的神器。邹晓风想到他们当中可能大多数人并没有看到这篇报道,也许看到了,仍希望从他的嘴里听到一些新的东西。他有意使自己的语速慢下来,继续讲到: “在这个会上,陶铸同志在分析了目前我国社会主义建设大跃进形势后指出,尽管我们必须把主要精力转到技术革命和文化革命方面来,以便在我国迅速建成社会主义,但是我们不能因此放松对国内外阶级斗争的警惕性。谈到右派分子目前的表现,陶铸国志认为可以分为三类情况,一种是口服心服的,一种是口服心还不大服的,一种是口也不服的。他说第一种和第三种都是少数,第二种是多数。因此必须继续加强对右派分子思想上和政治上的改造,以便化消极因素为积极因素,使他们能彻底认识错误,重新做人,争取早日回到革命队伍中来。” 说到这,邹晓风转过身看了看李宪平,谷玉森,以商讨的口吻说,“我看陶铸同志这个估计也适合我们厂的具体情况,你们看是不是这个情况?”坐在他两边的二人都咐合地点了点头,谷玉森还对他小声耳语了几句。 邹晓风继续讲道:“陶铸同志在会上指出,右派分子中的绝大多数是可以改造好的,当然,这最主要的还是决定于右派分子本人的努力。他说,这种改造应从两个方面去进行,一方面是用事实去教育他们,组织他们到工厂,农村去参观,使他们亲眼看到社会主义建设的热潮,看到工人和农民的革命干劲,看到党在农村工作中的重大成就。事实胜于雄辩,只要他们真正相信事实,尊重事实,思想就会有所改变。” 说到这,他的目光离开了讲话稿,语气也变得生动起来说,“我看在坐的各位应该是幸运的,你们现在就处于火热的社会主义建设的第一线,劳动,生活在工厂,能亲身体验到工人阶级在大跃进中冲天的干劲。将来有机会,农村我们也可以去看一看,农民兄弟在放卫星呀!一颗颗高产卫星上了天,我们广大的农村正在发生着翻天覆地的变化。” 这时,表情变得有些激动的李宪平插话说,“邹书记说你们是幸运的,我完全赞同他这个观点。在农业大跃进的推动下,工业战线势必也要有一个更大的跃进,在曙光木材厂你们只要认真改造自己的思想,会重新找到你们自己的位置,找到自身的价值!在这里你们能找到用武之地,成为我们这个小厂技术革新的生力军!当然,这里有个前题,那就是要彻底与自己的过去绝裂,改造思想,重新做人。”说完,他向邹晓风歉意地点了一下头。 邹晓风继续讲道:“陶铸同志还讲到了另一面,那就是我们除了继续要严格划清和右派分子的思想界线外,还要注意主动和右派分子接触,了解他们的思想情况,启发他们,开导他们。对于他们中的一些人在生活上确实有困难的,也应给予必要的帮助。对于那些真正认识了错误,并且在实际行动中表现进步的右派分子,也要根据分别对待的精神,给予鼓励,争取把他们彻底改造过来。” 讲到这,李宪平插话说:“我讲一下,目前工作岗位仍在材料场的,还是过渡性的,很快我们就会根据大家的表现和专长,重新分配到比较适合你们特点的地方。如果现在确有人体力不适合目前的工作,可以提出来,生活上确有困难的,也可以提,找我,找邹书记,谷书记都可以。” 李宪平之所以频频插话,也是因为心里满意。邹晓风定的调子正合他的心意。今天他听了这个讲话为之一震,心里更有了底。不管怎么说,陶铸的这个讲话应是自“反右”以来,对右派分子最为温和的一个讲话。尤其是这个精神来自于党内高层领导,更使他增添了自信。他事先并没看到这份报纸,厂里只订了一份人民日报分到支部,看到有用的,邹晓风不是自己收起来,就是推荐给广播员陈爱兰,结果不少报纸被开了“天窗”。他估计是邹晓风有意将份报纸保存了起来,想给他一个意外。 邹晓风的讲话一完,李宪平带头鼓起了掌,引发了一阵较为暴裂的掌声。从到会的大多数人脸上的表情看,显然是受到了鼓舞,对自己的前途又看到了一丝曙光。那心情尤如刚刚莫名其妙挨了顿暴打,被搞得不知所措的孩子终于从大人的脸上看到了微笑一样。 范建国鼓掌时十分用力,但动作不大,他坐在头排,块头又大,就坐在领导的眼皮子底下。坐在那里,他自知不能挺胸抬头,于是缩头抱肩,作出一副夹紧尾巴的样来。夹起尾巴做人是要学的,过去他不耻于学习这种雕虫小技,最早在他的脑海中深深扎根的是“中国人民从此站起来了”这句名言。他为这句话激动过,是发自内心的激动。于是他挺胸抬头的走路,坦坦荡荡地做事。解放后,无论是上学还是工作,他就从没想到过要学会保护自己,或者说他已完全淡忘了他自幼就具有的这一本能。他就是解放前受苦大众的一员啊,共产党解放的正是他这号的受苦人,如今解放了,当家做主人了,他就挺起胸抬起了头,不想却跌了大跟头。前不久,他从报上看到一位大诗人写的“知识分子四字经”的真言,里边就有“立场站稳,尾巴夹紧”的字样。他觉得这很可能是大诗人发自内心的感悟,是知识分子安身立命的真经。于是,他开始试着学习夹紧尾巴的本领。邹书记的讲话没点他的名,连不点名的敲打也没有,这大出他的意料之外,本来他已作好了挨批的心理准备。 范建国虽然并没有从这个讲话中听到他所希望的东西,但还是从中受到了鼓舞,自他被打入另类之后,如此和风细雨的讲话第一次与他这类人相关;更何况这声音发自身居高位的领导之口,他觉得这是一个好兆头。他和大多数被戴上右派帽子的人一样,天天盼望上面有新精神,能一下子改变自己的命运,比如检讨深刻的是不是可以不再戴帽子,或已划为右派的再来一次重新审定,并且是由上级机关审定。他觉得自己的问题如不是本单位领导说了算,他至少可以保住党籍,那是他的政治生命! 接下来李宪平也讲了话,但他不想喧宾夺主,他觉得邹晓风的讲话已经道出了他想说的话,效果也超出了他的预期。所以他的讲话除了重复邹晓风刚才的讲话精神,便是谈全国大跃进的形势,谈党的八大二次会议确定的多、快、好、省建设社会主义的总路线,大谈向技术革命进军。说到最后时,他讲话的语气已近乎谈心,说人怎么能不犯错误呢?用列宁的话说,世界上只有两种人不犯错误,一种是死人,另一种是刚出生的小孩。说我像你们这么大年龄的时候,就常常自以为是,与班长呕气,和排长顶嘴,总觉得真理在自己一边。 不知为什么,面对这帮二十郎当岁的大学生,受到处罚的右派分子,他总会想到解放战争中被缴了械的俘虏兵,想到死在朝鲜战场上的“大鼻涕”,觉得只要你能跟他们讲清道理,施行宽大政策,这些人就会掉转枪口,成为自己队伍中的一员。更何况这些人当中很多还是个孩子,不过是说错了话而已。如今又受到邹晓风讲话的鼓舞,他心情一激动,将原本绷住的弦早就松了劲,他的话越说越亲切,已有些兄长与小弟弟谈心的味道。直到邹晓风在下面碰了碰他的腿,他才绷起脸又将话头拉了回来,说了几句官话。 谷玉森对李宪平的讲话很不满意,所以鼓掌时,他只是轻轻比划了两下就放下了手。在他看来,李宪平对待右派分子的亲热劲远比对他亲切十倍,照此下去,这样的会不如不开。他始终认为,知识分子全是蹬上鼻子就上脸的人,不能施以好脸色,更何况是打成右派的知识分子!本来,他是准备有感而发的,会上他是要点一两人的名借以敲山震虎的。是邹晓风的讲话内容打乱了他的计划,已准备好的发言稿是不能用了。陶铸的这个讲话他事先也不知道,上边的风向是否会发生变化,他一时难以把握。他是善于把握风向的,他觉得搞政治工作的人就应时时刻刻把握好风向,否则是相当危险的。 他觉得自己既不能与邹晓风他们唱反调,又不能完全与他们唱一个调子。此时唱反调不仅会为自己树敌,而且不合时宜。万一将来风向发生逆转,他还要落下笑柄,显得他政策水平太低。但与他们唱一个调子他又于心不甘,尤其是李宪平的表现更使他反感,他决心要反击一下,有些话已令他如埂在喉,不吐不快。他很快就定准了自己的调子,并且是巧妙地借别人的词唱自己的调,他有这方面的特长。 谷玉森说,“陶铸同志对当前右派分子表现的分析是客观的,也是符合马克思列宁主义这一辩证法的。当前的右派分子分为三种类型,一是口服心服的,二是口服,心还不太服的,三是口不服,心更不服的。第一种和第三种是少数,第二种是大多数。为什么说这个分析客观,是符合马列主义辩证法呢?道理很简单,在强大的无产阶级专政面前,大多数立场尚未转变的右派分子只能采取口是心非的立场,这就是口服心不服。真正能转变反动立场,向真理投降,口服心也服的,和那些公然表示不服,向共产党,向社会主义叫板的自然也是少数。我们想一想,是不是这个道理?”讲到这,他停顿了一下,含笑环顾左右像是在寻找答案,又像是寻找支持。令他失望的是邹晓风低头看着刚才的讲话稿,并没有抬头,李宪平则仰头望着屋顶,只有郭子儒冲着他的目光微微点了点头。 接着,他又自问自答地说道:“我们厂的情况又是如何呢?我看也不外乎要分成三种类型,口服心也服的是一种,口服心不大服的是第二种,另一种就是死硬的顽固分子,口不服心更不服的。我厂这三种类型哪一类人多呢?我看也不外乎是两头尖,中间大的一个枣核形。”说到这,他用双手比划成一个枣核的形状,脸上挂着几分冷意的微笑说道:“是不是这种状况呢?答案我们各自心都清楚。” 会场突然变得死静死静的,连喘气声几乎都听不到了,台下那一张张脸也都失去了刚才的表情,取而代之的是含有张惶的凝重。谷玉森自然查觉到会场气氛的变化,这正是他所希望的效果。怎么能够对右派分子满脸堆笑,嘻嘻哈哈呢?他搞不清李宪平是怎么想的,政治水平为什么如此低下!会场气氛的变化使他深受鼓舞,谷玉森突然提高了声调,拉着长音说道: “对待第一种类型的人呢?我们当然是欢迎的!这毫无疑问。对第二种类型的,就是那些口服心还不大服的右派分子,我们可以耐心等待,并促其转化,我们的党有这种自信力,相信最终能够促其转变,会让他们交械投降!至于对待第三种类型的右派分子,那些口不服,心更不服的,我们的对策是毫不含乎的,坚决迎接挑战!在强大的无产阶级专政的铁拳下,这些人只能自取其果,落一个遗臭万年的下场!去年反右斗争时的情景我们总不会忘吧?……” 李宪平终于将目光移开了屋顶,扭过头向谷玉森瞥了一眼,但谷玉森的讲话正处于十分投入的阶段,不断地作着各种手势以增强讲话效果,根本无暇顾及别人的神情。邹晓风依然是垂着头看着他那早已用过的讲稿,脸上看不出什么变化。他碰了一下邹晓风,那怕是与他交换一下眼神也好,但对方竟没有任何反应。李宪平知道,他有这种雷打不动的本事。 “也可能有人并不同意我这个分析,有人会说,没见厂里的这些右派分子表示不服的呀?”谷玉森说到这里又有意停顿了一下,接着便是一个语气的转换,提高了嗓门说道:“但是可以透过现象看本质,这次在除四害,剿灭麻雀的这一重大问题上,就有人说怪话嘛!发表奇谈怪论,说什么麻雀也吃害虫,灭掉了麻雀就是什么破坏了生态平衡。好大的帽子哟!我说你就这么高明啊?是不是要借此为自己喊冤呀?同是一个人,啊,竟然在除四害中与人大打出手!我要说你很嚣张啊!据说他已经对自己的错误有了一此认识,我今天就不点你的名啦,再给你一次机会。” 谷玉森说到这时,扭过身冲李宪平这边看了一眼,他神情似乎是说,没点范建国的名就是给你李宪平很大面子了,因为这是李宪平一手处理过的事。 “你们这些人当中有没有表现好的呢?当然有。表现恶劣的要说,表现好也要表扬,否则就不符合马列主义的辨证法。如现在已分配到装配车间的史丽云同学就应该表扬,她不仅工作时间积极劳动,下班后仍留下来帮助搞板报,经常搞到很晚才能回家。我想这个情况大家都能看到嘛。据了解,她在材料场时就是这样的,表现可以说是一贯的。”谷玉森说到这,转身向郭子儒含笑问道,“是不是这个情况呀?啊,郭主任!” 郭子儒不知是刚才走了神,还是一时没反映过来,直到谷玉森又重复了一遍,他才满脸堆笑地连连点头说,“谷书记说的对,是这样的。”他本想说大多数人也表现不错的,但这念头一冒头就被他压了下去。这种场合哪有他多嘴的资格! 尽管谷玉森讲话的末尾露出了笑脸,语气也缓和了许多,但掌声还是稀稀拉拉的,与前两位领导讲话结束后的掌声形成明显的对比。石国栋注意到,坐在他身边的何小波根本没有鼓掌,连用手比划一下都没有。 石国栋知道,快轮到自己亮相了。会前,邹晓风找他谈过一次话,让他把厂里四十几号右派分子的日常学习统一管起来,学习情况和个别人的表现要及时向领导汇报。石国栋想推辞的,因为这一“任命”令他尴尬,在这帮学生右派中,他的身份已经使他很不自在了,再当上个“右派头儿”更令他难受。但邹晓风的态度又使他不好推辞,这位开始并没被他看进眼里的基层支部书记说,“我们信任你。你过去也是为革命做出过一些贡献的人,解放后又担任了多年的领导工作,这点担子对你算不了什么。犯了错误不要紧,认识了,改了就好嘛!”这近乎同志之间的谈话,毫不掩饰的信任,还能让他说什么呢!再说他也不想给现在的领导留下一个不识抬举的印象。 会上,邹晓风宣布了两条决定:全厂的右派分子每周集中学习两次,时间是周三与周六的晚上,学习的时间暂定一个小时,地点安排在食堂的大厅内;如与全厂的会议发生冲突,学习日期顺延。另一个决定就是宣布石国栋为学习的召集人,负责按时召集学习,向上汇报学习情况,学习内容主要以报纸为主。最后他还请石国栋站起来让大家认识了一下。 当邹晓风刚说完,“请老石站起来,和大家认识一下。”范建国就带头鼓起了掌。只是响应的人不多,掌声“噼噼叭叭”的,搞不清是人们不欢迎,觉得这种事不适宜鼓掌,还是看到台上的领导们没什么表示才没响应。范建国之所以带头鼓掌,是憋了一肚子的气,想借机发泄一番的。在很大程度上也是做给谷玉森看的,让对方瞧瞧,他对予这种点名不点名的警告是如此的漫不经心。他觉得,他面前的这位副书记针对他的讲话内容缺乏丝毫的客观性,更谈不上公平。为什么对他的技改成果只字不谈呢?难道那也是他对抗思想改造的表现?再者,让他口服心服什么?他是被高太尉之流的所长诱入“白虎节堂”的林冲!凭什么让他服呀?为图一时的痛快,他将刚刚学会的那点夹紧尾巴的功能又忘了一个干干净净。 厂领导分别讲过话后并没宣布散会,邹晓风冲石国栋说,今天还有时间,每周两次的学习就从今天开始吧,回头老石掌握一下时间,说完招手将石国栋叫到面前又叮嘱了几句,留下了几张报纸当学习材料。 送走了厂领导,郭子儒叮嘱过石国栋,学习完帮他锁好门也走了。 领导们一走,屋里便如同开了锅,三五成群,七嘴八舌议论开了。中心议题自然离不开邹晓风谈到的陶铸的有关讲话精神,人们的心里像猜迷一样作着各种判断,但还是心里想的人多,口上说出来的人少。 面部表情总透着那么生动的霍希古一字一板地说:“依我看,五百多号右派分子能和省政协委员,民主党派的头头脑脑坐在一起开会的本身就非同寻常,好事,肯定是好事!至少说明右派跟地、富、反、坏还不一样。”他的话一出口,跟着附和的人不少。霍希古是个思想活跃,好说好动的人,就是现在定成了右派,他的毛病也没改多少。来的这批学生中与他同一学校的不少。 范建国没跟着发表议论,他的情绪还在受着谷玉森讲话的影响,坐在那里发呆,想着心事。直到史丽云捅了捅他的后背,他才转过身,露出几许微笑对她揶揄道:“恭喜你啦,受到了领导的表扬。今后你就是我的学习榜样。” “讽刺谁呢?”史丽云脸色一变大眼一瞪,用极小的声量说,“我要不是总好写好画的,还到不了这儿呢!”刹那间,说不尽的懊悔全密布在了脸上。 范建国飞快地双手一揖,小声说道:“啊,对不起,得罪,得罪!” 史丽云被哄得抿嘴一笑,满脸的懊悔瞬间又被童贞一般的笑颜所取代,她充满好奇地向前探了探身子,小声问道:“你来的早一定知道,刚才谷书记说的那个跟人动手打架的人是谁呀?胆儿够大的!还敢打人?” 范建国绷起脸,故意瞪大了眼睛,用手指了指自己的鼻尖。 “真的?”史丽云小声惊叹了一声。 范建国又深深地点了点头。 史丽云掩起嘴“哧哧”笑了起来。坐在她身边一直没有吱声的王玉蓉也忍不住扭过身低下头笑了。刚才他们之间的对话她听得清清楚楚。 范建国的情绪也随之发生了变化,是史丽云优雅的一举一动以及她那水波盈盈的笑容感染了他。宽大不合身的工作服穿在她身上,仿佛丝毫也掩饰不住她那娇小柔美99lib?的身段。坐在她身旁的王玉容则显得文质彬彬,坐在那里很少说话,笑也是偷着笑。她身上的工作服非常合体,显然是已被她重新改造过。范建国看得出来,这是两个性格截然不同的姑娘。他突然注意到史丽云正在打量着他,眼神里含着微笑,他的心里突然产生了一种冲动。 石国栋似乎还没进入自己的角度,在领导走后的几分钟的时间里还没说过一句话,埋头坐在自己原来的位置上翻看着手里的报纸,引得他的四周围上了一圈的人,都伸着脖子,探着头地想从他手上的报纸中看到什么,霍希古硬是从他手里撤下一张人民日报看了起来。直到后面有人叫:“石组长,是不是给大家念念!”石国栋这才直起了身子。 “往后大家就叫我老石,千万别叫什么组长,我跟大家也是一样的。”石国栋说这番话时,脸上挂着一丝苦笑。也许正是他那副无奈的表情,使屋里的人全静了下来。石国栋接着说:“今天咱们学习到六点,还有不到四十分钟的样子,我就把有关陶铸同志讲话的这篇报道从头到尾读一下,人民日报六月十二日的文章。”石国栋就坐在原来的位子上,清了清嗓子读了起来。屋里所有的人都静下来听,生怕漏掉了一句话。只有霍希古一人被自己手中的报纸吸引住了,始终没有抬头。坐在他身旁的何小波瞥了一眼,方知他是被一篇“对电影‘董存瑞’的扮演者的错误言行的批判”文章吸引住了,他伸着脖子看了几行也不由的分了神。 已经变得寡言少语,对任何事物都失去兴趣的何小波之所以为这篇文章分了神,实是因为他的命运发生变化也是与电影相关,而且正是这部“董存瑞”。无论是五七年初的“百花齐放”还是后来的帮党整风,以至再后来的反右,何小波都应算个“观潮派”,找不到他的什么言论,更没有什么过激的倾向性言论。一个年轻人,之所以能在如此火热的环境里始终保持着难得的冷静,在很大程度上是他受了家庭的影响。他们的父母全是非常本份的人,为人谨小慎微,与世无争。他与自己的长辈一样,对政治一点兴趣没有,只喜欢自己所学的专业。令他万没有想到的是,在反右斗争将要胜利收网时,他也被网了进去。他的罪名是“污蔑革命影片董存瑞没有意思。” 实际情况是整风运动的初期,学院里与他一个系的一位团委书记贴了一张大字报,内容是批评有些同学不参加团委组织的活动,并举例说有的人把发给的电影票都做废了,还说国产片没意思。这位团委书记举例时点到他的名字,并善意地告诉他,那次组织观看的“董存瑞”是一部很感人的影片,建议他抽时间补上这一课。凭心而论,这张大字报的措辞相当温和,丝毫看不出敌意。何小波看到这张大字报后也没太在意,但他真的接受了对方的建议,自己在一个星期天买票看了董存瑞这部电影,并真的深受感动。尘埃落定之后,他才知晓,自己之所以在劫难逃,是因上面下达的右派指标过多所至。 如今何小波突然发现,导致自己的命运发生巨变的董存瑞扮演者也出了问题,一下子将他弄蒙了。他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但看着看着,他似乎又明白了,自被打成右派后他还从没这么明白过,他断定,董存瑞的扮演者和他一样是被冤枉了。令他惊奇的是怎么净是这般的巧事! 也就一刻钟,石国栋读完了有关陶铸讲话的报道。他喘了口气说:“还有些时间,我再找一篇适合咱们的学习的读一下。”石国栋不想组织大家讨论刚才读的那篇报道,上面也没这么具体安排。他知道自己面对的大都是嘴上无毛的孩子,他不想给大家一个乱放炮的机会,要是真跳出一个心不服,嘴也不服的放一通炮,上面回头问起他如何作答?他是怕了,真的有些怕了。落井下石的事他是办不出的,但保不齐这里边有个急于立功的,到时候他是既保不住别人,也保不住自己。所以他想随便再找一篇文章读一下,挨到钟点为止。 “老石,这里有篇文章不错,要不要读一下?”霍希古举着手里的人民日报叫道。 “读读吧,是不错!”随声附和的是何小波,他显得很是激动。 何小波的举动着实令石国栋吃惊不小,这些日子来,他与何小波的接触最多,他很少能听他说什么,你跟他说话,他除了哼,哈,就是摆手,点头,用极简单的动作表示。他不明白,是什么文章会如此令何小波感兴趣呢?石国栋不由问道:“是什么文章啊?你先读一下题目。” 霍希古双手捧过报纸,朗朗读道:“文章的题目是《一个青年演员的歧路》,副题是‘对电影董存瑞’的扮演者的错误言行的批判。” 他的话音刚落,下面便是一片附和声,这个说,“不错,读读这篇,咱们也受受教育。”那个说,“全是针对青年人的,我看适合咱们学习。”…… 石国栋知道,大家的热情,十之八九是青年人的好奇心起了作用。老实说,他也感到奇怪,董存瑞这部电影刚一上映就引起了轰动,为什么刚上映了一年多就无有声息了?原来是扮演者出了问题。但这种场合是否适宜学习这样的文章,他一时拿不定主意。他的迟疑,引起了人们的不满,这时有人大声说道:“石组长,人民日报上的文章能有什么问题?给大家读读吧!”听得出来,那口气里含有轻蔑他的意思。说这话的是宋辉,和范建国一批来的大学生。 石国栋无奈地笑了笑说:“那就请拿报纸的那位同学念一下吧。” 屋里又重新静了下来。霍希古似乎受到了气氛的鼓舞,他读报时的语气如同是广播员在读一篇重要的社论。留着小平头的霍希古有一张表情生动的脸,一看他那张脸便知是个性格外向,好说好动的人。在他的那张脸上难以找到忧 6101." >愁,更看不出倒霉相,他心宽,用他自己的话说是“没心,没肺”。霍希古在建工学院是数一数二的高材生,他不仅学习好,而且多才多艺,能玩好几种乐器,学院里每次有文艺活动都少不了他的节目。他的外语很好,考大学时,他的第一志愿是外语学院,想当外交家的,但因他出身资本家,成份高,只能进了建工学院。整风时,他没给任何人写过大字报,用他的话说是懒得动这种脑筋。但往往在看大字报时,他一旦觉得上面的观点正确,就会在上面签上自己的名字以示同意其观点。整风期间,他的名字总共这么在大字报上出现过五六次,最后是大字报的原作者有两位被打成了右派,他也跟着“粘光”成了右派。他自封为“签名右派。” 阴阳顿挫,霍希古将那篇批判文章朗读得声情并貌,仿佛文章的作者就是他自己。文章的开头是这样的: “1956年的春天,电影董存瑞刚放映的时候,张良同志在几篇文章和几次讲话里都说,他的演出还有许多缺点,影片得到观众的喜爱,主要是由于董存瑞同志的高贵品质和英雄行为本身太感人了;如果说他自己还能多少表现了一点优秀的青年共产党员的思想感情,那就是由于自己在整个创作过程中不断地向董存瑞学习的结果。应该说,对于一个出身地主家庭,缺乏实际斗争的锻炼,政治上和业务上都还十分幼稚的青年演员来说,这个估价是合乎实际的。但是,可惜得很,他的话并不完全是出自真心,实际上他是沾沾自喜,自以为了不起;在报刊上陆续刊载许多表扬鼓励的文章,各学校团体争相邀请讲演联欢,许多青年不断地来信赞扬以后,他更冲昏头脑,俨然以名演员自居,甚至把自己和董存瑞相提并论,仿佛自己也就是一个英雄人物了,于是,他开始目空一切起来。但是,骄傲使人落后。一年多来,张良一方面钻进           了个人名利的小圈子,追求享受;另一方面又以名演员,专家自封,对党的文艺事业和周围事物不满,并且开始不相信党和不听党的话。这样,在去年反右派斗争的时候,他的许多资产阶级思想表现就暴露出来了。” 文章读到例举批判对象的一些具体表现时,屋里开始出现窃窃私语的议论声。霍希古也似乎受到了影响,放慢了读报的节奏,但语气依然非常投入,已渐渐流露出故意做作的样来: “……在电影董存瑞上演以后,许多青年给张良写信来,其中有鼓励的,也有过份的颂扬。那些日子,张良的头脑完全昏了,整天沉湎在那些大量的‘赞美诗’里,并且每信必回。经常废寝忘食。有时,当个别青年同志对他每?99lib.天能收到这样多的来信表示羡慕时,张良却总是炫耀地说:‘这还算多,比前两天少多了!’看,这句轻描淡写的话语里,包藏着多少得意和傲慢呀!” 读到这里,霍希古停顿下来,夸张性地长嘘了一口气说:“做人真难呀!每信必回也不对?” 这一来,屋里立即乱了营,纷纷附和他的意见,连一直没吱声的王玉蓉也尖着嗓子叫:“人家出了名不摆架子,废寝忘食地给影迷一一写回信有什么不对的?”她旁边的史丽云没说话,却对王玉蓉投过了赞许的目光。 石国栋一见乱了营,站起身用劲拍了拍巴掌才使大家静了下来,他显得有些激动地说:“我们大家都是在大学里受过多年教育的,怎么能一点纪律也不讲啊?等读完了,有什么不同意见你再说不迟。没读完嘛,我想绝不会就为一点点小事批他,这是人民日报啊!”说到这,他的语气变得相当诚恳了又说,“有句话我本不想说,但为了大家好,我还是要说,咱们可要注意吸取自身的教训啊!自己还没弄明白的事先不要急于发表意见,好不好?” 他的话音一落,屋里立刻变得死静死静的了,石国栋知道自己的话刺到了屋里所有人的痛处。他为自己的话有些后悔,更后悔不该读这样的文章,他太了解这些看似大人,实则是孩子的学生了,他们的情绪太易引起冲动,一旦冲动起来就不顾后果,忘掉头上还有一顶“帽子”,就如同任起性来不管不顾的孙猴子,只要当时能痛快就行。 霍希古显得有些歉意地说:“老石说得对,请大家耐心听我读完。”他清了清嗓子继续读道: “……正是由于这种严重的骄傲自满,使得张良在思想上犯了许多严重的错误,甚至在个别问题上和党背道而驰,完全站在资产阶级右派的立场上去了。当人民日报报道了沙蒙、郭维反党集团后,张良颇为不服,说:‘目前报纸上报道右派分子的消息,骂得太多了。如沙蒙、郭维的问题,标题上是牛鬼蛇神,但内容不多,看不明白他们有什么样纲领,计划、言行。’看来张良似乎很讲道理,但是对那些想推翻党、挖掉社会主义、以便让资本主义复辟的右派分子,难道说他个牛鬼蛇神还太重了吗?为什么张良对右派分子如此情重谊深?原来他认为‘官僚主义对社会主义的危害比帝国主义还严重!’ “他说:‘如果领导上没有官僚主义,就不可能产生右派分子。据我了解,长影领导就有严重的官僚主义。因此,即便没有郭维,沙蒙的煽动,别人也会去请愿的。至于郭维、沙蒙,作为党员,向党请愿,也未尝不可。’由此可以看出,张良的尾巴实在翘得太高了,以至使他失掉了重心,站立不稳,去同情右派的进攻,滚向资产阶级那边去了。 “虽然,张良同志还没有完全落到像刘绍棠一样成为右派分子,但是已经到危险的边缘了。他的狂妄无知,稍有成绩便居功骄傲,自以为了不起,以至和党逐渐藏书网疏远起来等等方面,到是十分和刘绍棠相似的。……” 霍希古将文章读完,长嘘了一口气说:“老石,读完了。”他站起身,双手恭恭敬敬将报纸递给了石国栋,那样子极像新闻纪录片中外国大使向国家元首递交国书,引得人们一阵发笑。他自己却始终是一本正经的表情。 石国栋被搞得哭笑不得,同是落难之人,心境却大为不同,他面对的就是这么一帮看似没心没肺的青年人;但争论起什么都能引经据典,滔滔不绝,大道理一套一套的,可往往做起事来又像什么都不懂的孩子,该哭的时候笑,该笑的时候又哭。当这样的孩子王实出于无奈,同时也使他感到责任重大。他知道,不管自己愿不愿意,一个无形的担子已压在了他的肩上。 又有人开始议论刚读过的文章,管不住自己嘴巴的又在为张良叫屈,但形式已不像刚才那么露骨,这个说,张良的话也听不出什么啊?那个说,官僚主义对社会主义的危害比帝国主义还严重,也没什么错吧?斯大林不是还说过堡垒最容易从内部被攻破吗?也有人为郭维叫屈,说人家导演的董存瑞是部好电影啊!他导的智取华山这部片子也不错呀,在捷克电影节上还得了奖。但更多的人则是为张良鸣不平,他毕竟是很多年轻人的偶像。 何小波脸上挂着苦笑嘟嚷了一声:“人家到底是名人,万幸没打上右派。”因为晚看了一场电影,被打成了右派,这是让他怎么也想不通的一个残酷的事实。为这个,他的母亲大病了一场,病好后变得更加寡言少语,如同一根带气的木头。他是这个家的独生子,父母将一切希望都寄托在他的身上,那打击对他的父母可想而知。他的父亲虽是继父,但对他如同亲生的一样。 性急的想回家的开始嘟嚷,说到底讨论不讨论啊?要不讨论就散会。 石国栋抽出一张写着名字的单子说:“还有一点时间,就不讨论了。我看是不是照着领导给我的这张名单点一下名,大家也好认识一下。”他清楚,早散会不行,组织讨论更不行,这样的文章一议论起来准跑题,到时他不说不行,说重了又伤人,他不能再给他们乱放炮的机会了。 范建国利用点名的时间,写了一张约史丽云星期天上午九点到北海公园后门见面的纸条,上面写着“很想约你随便聊聊”后面就是地点和时间,而后动作极隐蔽地塞到对方手里。他注意观察到,史丽云接纸条的动作非常配合,接过纸条脸就红了。史丽云扭头想观察一下王玉蓉的动静,结果两人正好四目相对,对方抿嘴一笑,她的脸立刻发起烧来。 不知为什么,在与史丽云初次相识的短短接触中,彼此只是几句窃窃私语,范建国便有一种知心故友重逢的感觉,而且那感觉是那样的强烈。那甜美的感觉竟很快便将他心中不快扫荡得干干净净,谷玉森给他带来的烦恼早被他抛在了脑后。他仿佛有一肚子话要对人倾述,却久久地知音难觅,史丽云的出现,无疑是天上落下了一个林妹妹,他自然会欣喜若狂。 范建国高兴地走了神,石国栋点到他时,连叫了两声他仍然不知,直到史丽云捅了捅他的后背告诉他,他才傻乎乎地站起身来脆脆地喊了一声,“到” 引得满屋人轰堂大笑。因为刚才点到谁时,人家不是坐在原处答应一声,就是摆摆手示意一下,没一个像他那样郑重其事。 当点到达进士时,他也学着范建国刚才的样子站了起来,哈着腰向左右点了点头笑容可掬地说:“达进士就是在下,在厂里当会计。本人所犯的错误和大家是一样的,具体内容在这里就不介绍了。惭愧得很,本人只上了两年的高中,与在座的各位大学士相比,真是惭愧得很!往后在学习当中还望各位多多赐教!”说完又冲左右一一点了一下头才坐下。 他在作自我介绍时没人发笑,大家全都十分专注地看着他,如同是在欣赏一件文物。等他坐下了,大家的笑声才起,才觉得他是如此的风趣。 3、同病相怜,两个“老右”产生了恋情 六月的中旬正值初夏..,本应还算适合出游的时节,但这一年的暑气仿佛性急了一些,早早就使人有了入伏的感觉;虽是个星期天,北海后门的门前却见不到多少人,到是它对面的什刹海人头攒动,熙熙攘攘,沿岸小贩的叫卖声此起彼伏。在京城百姓的心目中,什刹海算得上可以闹中取静,避暑纳凉的绝好去处。况且那里不要门票。 范建国早到了整整一个小时。因走曙光厂那条线的郊区车一到星期天要间隔四十分钟发一趟车,他早上七点就出了厂门。与史丽云第一次约会,他生怕起晚了,头天晚上特意托烧茶炉的老张头六点钟叫他。不想车顺得很,他刚?到车站就来车,结果八点半刚过他就到北海了。而过去与女友交往多年,他们之间的约会总是他迟到的时候多,晚到个十分钟是经常的事。迟到了,女友见面总要唠叨几句,他也要找各种理由辨解,最后咧嘴一笑过去了。约会经常迟到,其实并不表明他不在乎女友,更不是不爱自己的女友,相反他到觉得这种随意是相互关系亲密,成熟的体现。他将自己的这个观点对女友说过,女友反驳说,照你的意思,迟到的时间越长,越表明关系亲密?那我下次就迟到一个小时,让他他好好品尝一下亲密,体会一下等人的滋味儿。 范建国喜欢女友与他拌嘴,相互争论什么,他觉得那是一种甜蜜的享受。即便女友的某些论点足以令他心悦诚服,但他嘴上从不认输服软,总要找出各种站不住脚的理由强辞夺理,并要对方知道这一些都是故意的。时间久了,女友完全领教了他的这种伎俩,也会假戏真作,与他没完没了地争论下去,让他长久地感受这种亲密和幸福。 范建国自己也知道,他的这种特有的感受是与自己身世与成长环境有关。当他突然彻底摆脱了孤独,有了可以倾诉心声的对象,感受到来自异性的关爱时,他便选择了这种独特的方式想长久地享受这种关爱,想有声有色地品味这种人与人之间的亲密,喜欢将正话反说,把反话当爱来享受。 因时间尚早,范建国信步奔了什刹海。他喜欢这里的野味儿,京城里的公园不少,但唯独什刹海带有一种乡间田园风光的野味儿。这里岸边柳树垂阴,水中菏花无际,远远望去,使人心旷神怡。傍晚到此纳凉,更是另有一番趣味。反右期间,挨完了批,检查写不下去的时候,范建国都会来这里散心。今日到此地重游,他的心中更是别有一种滋味。 重回到北海公园门前,范建国刚看过表,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史丽云便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见面便“哧哧”笑个没完,说:“你到是满乐观的,都什么时候啦,还有心思来逛北海?”说完又笑,笑得样子很甜。 范建国喜不自胜地说:“这日子高兴也是过。不高兴也要过,那为什么不高高兴兴地生活呢!”对史丽云能否赴约,他心里真没什么太大的把握,一见她真的来了,自然心花怒放,眉飞色舞,话也格外的多。 “你也别太美了,有什么要跟我说赶紧说,家里就准了我一个多小时的假。”史丽云说得极为认真,刚刚还满脸灿烂的笑容瞬间便无影无踪了,说话的语气不像来赴约谈情说爱的,却似来谈判化解矛盾的。 范建国正在兴头上被浇了一盆凉水,愣了愣神才问道:“怎么,你在家里也受管制?” 史丽云点了点头。 范建国试图调动起对方的情绪,双眼一瞪,握紧拳头挥了挥手说:“斗争啊!要取得解放,冲出封建家庭的束缚啊!怎么也要一起吃了午钣才能回去。为请你这顿钣,我就是下半月不吃一个荤菜也在所不惜啊!” 史丽云“哧哧”笑着说:“你呀,到处扇风点火,划你个右派不冤枉。”史丽云打开了“话匣子”,诉起了苦衷。 史丽云的父亲是靠制做煤炉子,烟筒起家的资本家。拥有二三百号工人的大通铁制品厂是她史家开的,五六年实行公私合营,她父亲表现得相当开明,在当时是受过政府表扬的。她兄妹三人,但两个哥哥都不是上学的料,免强上完中学便进了父亲的工厂做事。唯独史丽云自幼聪明好学,她高中毕业时,以她的本意是要报考美术专业院校的,但父亲执意让她报考钢铁学院,准备让其继承父业,两年后工厂被公私合营是他没料到的。史丽云会成为右派分子更是史家上上下下都始料不及的,因为谁都清楚她对政治没有丝毫的兴趣,为人处事又绝不会树敌,她的业余爱好全扑在书法美术上,但偏偏是这与政治粘不上边的爱好使她在反右中倒了霉,替人抄大字报抄出了错。 父亲喜欢史丽云不仅是由于她天资聪明,更在于她欢乐的性格,在父亲的眼中,她是一只能给全家带来快乐的百灵鸟。就是有天大的愁事,他一见了女儿也会云消雾散。史丽云在反右中出事,对她全家的震动极大,她父亲更是自责,后悔当初不该乱作主张。也正是这个原因,使他后来对女儿的看管也越发上心,如史丽云实话实说,他绝不可能让女儿与一位右派同事来约会的。 听史丽云诉过苦,范建国发了一阵感慨又嘻嘻笑着说:“咱们两个,真是一根藤上的苦瓜,全是命苦啊!” 史丽云故意绷着脸说:“别套近乎。还是快说说你自己吧,昨儿为什么挨领导的批?一个知识分子还跟人动手打架!我昨晚回家净想你的事啦,到底为什么呀?”她的脸虽绷着,但说话的语气里却充满了温情与关爱。 范建国绘声绘色地讲完打架的经过后问道:“你说这种人该不该打?” “该打,该打,打得好!”史丽云听过打架的故事,兴奋地像个孩子似的竟拍起了巴掌。 范建国忍不住笑了说:“刚才你说我什么来的,扇风点火。你呢,唯恐天下不乱。”他本也想回敬一句,划你个右派也不冤的,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虽说是句玩笑话,但他觉得这种捅人心窝子的话还是不说为好。 “你这种人呀,一点儿亏不吃。气量太小。”说完她哧哧地笑。 范建国将眼前藏书网的史丽云与他过去的女友作了一番比较,两个人都属天资聪明的女性,所不同的是一个纯真,一个世故;他的女友如听了刚才那个打人的故事,肯定会表示反对,并能给你说出个之所以不对的道道来,令你不得不服。前者一览无余,后者层层设防。他至今说不上很恨过去的女友,与他分手也是出于无奈。大难临头,多年的夫妻尚且各奔东西,更何况还是未婚的恋人! 问过范建国的身世,史丽云突然拍手叫道:“我想起来了,你就是那个从孤儿院走出的大学生!对不对?”得到对方的默认后,她又哧哧笑道:“说来你还是我们学习的偶象呢!真想不到,我会和昔日的学习偶像走到一起来了。说说吧,你是怎么迈进我们这支队伍的?” 范建国很惊奇,与他同遭不幸的史丽 4e91." >云总是将沉重的话题说得如此轻松。 听范建国讲完自己的故事,史丽云瞪大了眼睛低声问道:“你说咱们这些事上面全知道吗?我听到这些划右的怎么全大同小异?全没什么大事啊!” 一句话将范建国问得呆住了。 4、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 过完了“五一”节,石国栋就搬进了厂宿舍,与老张头,何小波住了一个屋。本来范建国很希望和他住一起的,石国栋也表示愿意,但行政股把他安排在了何小波的屋。其实,石国栋的本意也愿意这么安排,范建国与同屋的孙广财动过手,他不愿去掺和。另外就是范建国的脾气,令他有些担心。 他申请住厂的理由是上下班路途太远,实际上却是家庭出现了裂痕,离婚已是迟早的事。 石国栋与妻子郑雅华同在一个单位,郑雅华在学院里搞是专职团委工作的,解放前就同他在一个地下支部,只不过彼此之间不认识而以。解放后经领导撮合结为夫妻。婚后几年,两个人感情一直很好,他们的儿子亮亮已经三岁了。每到傍晚时分,人们常常能看到他们夫妻双双在校园里散步的身影,他们曾是让人羡慕的一对。分歧产生在石国栋被划右之后,郑雅华埋怨说,这顶右派帽子是他自己抢来的。 1957年初,石国栋所在的系里,几个学生出了一本油印的小册子,取名为《庶民之声》。这个小册子的首期上就刊登了石国栋的一首小诗,不过百十个字。这首歌颂春天的小诗是石国栋很早就在系中的黑板报上发表过的,只不过当初用的是笔名,这次重登出来却用了他的真名。 《庶民之声》的创刊词是一篇文笔很流畅的散文诗,作者是张放,这个小册子就是他联合了几个大三的学生搞的。石国栋的那首诗摆在了很显著的位置上。同期还有几首诗歌与几篇散文、杂文,其内容大都与学术有关,与政治不搭界。刊登石国栋的诗,事先并没人征求他的意见。石国栋见到之后,先也以为有些不妥,但又觉得这正是他在群众当中威信的一种体现,所以并没有将此事放在心上。 过后,张放主动就那本小册子征求他的意见时,石国栋还十分认真地点评了其中的几篇文章,正反两方面的意见都说到了,自然是以肯定为主。 不想半月之后,第二期的《庶民之声》又印了出来,封面上赫然印上了“本刊顾问石国栋”的字样。发头条的是一篇杂文,题目是《贵夫人与童养媳》,作者依然是张放。石国栋接到刊物没细看内容就觉不妥,立刻找到了张放,说出出主意,提提意见都可以,就是不能当这个顾问,说这种事怎么能乱来?对方见他表情异常严肃,向他道歉后,并保证下一期不再登他的99lib?名字。石国栋这才觉得心头一块石头落了地。 但事情的发展远不像他想得那样简单,石国栋很快发现学院的一位副院长对他的态度有了变化,而本来他们之间的关系还是很和谐的。这位副院长是院领导班子中唯一的女性,丈夫在某机关也是位高级领导。 石国栋的怀疑终于在一次学院扩大的党委会上得到了验证,这位副院长在发言时铁青着脸说:“我们这些做党务工作的同志更应该光明磊落,有意见可以当面讲出来,而不要像某些人那样不讲道德,躲在背后放暗箭,更不能鼓动学生出来说自己要说的话……”他注意到了,副院长讲话时,在场的人不少将眼睛的余光往他这边扫。 会后,一位知心的朋友告诉他,说这位副院长认为第二期的《庶民之声》上的那篇写什么贵夫人与童养媳的杂文是影射攻击她的。还私下说,这本小册子是石国栋带头搞起来的。他心里一惊,急忙找来那篇文章一看,连连叫苦,知道自己是掉进黄河也洗不清了。看过方知,张放的这篇杂文确实是影射领导与群众之间的关系不民主的,将领导比喻成高高在上的贵夫人,而群众则是没什么发言权的童养媳。他一下子就傻了,刊物出来时,他光为自己事先都不知晓的顾问头衔而生气了,根本没细看那期的内容,啊知还有这么一出! 他的这位朋友听他讲过事情的经过之后,建议他找机会对那位副院长谈一次心,以便消除误解。 朋友的建议虽好,但他想照办却不容易。副院长的批评虽是对他来的,但人家并没指名道姓,如自已主动找上门认这个账是否会越抹越黑?石国栋在处理与领导的关系方面远非有的人那样得心应手,平时找领导汇报工作或是请示个问题,总是谈完正题就走人,连一句题外的话几乎都不会说。而他对待下属,对待学生,平易近人却是有口皆碑的。 石国栋当时想,与其急于找上门去澄清自己,不如找一个适当的机会再解释清楚为好。但后来随着“大呜,大放”的深入发展,这位院领导的态度又变得谦恭了许多,对他也收起了冷眼。既然领导已淡忘了不愉快的往事,他又何必旧调重弹呢?他甚至于想自己当初说不定就是太多心了,一切全是没影的事。所以找领导交交心的想法也就随之抛在了脑后。 他记得很清楚,自人民日报发表了那篇《继续放手,贯彻“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方针》的社论之后,学院里冷冷静静的“大呜,大放”突然变得热烈起来,大字报,小字报成倍地贴了出来。其中不少是指向学院领导的,有些措辞还较为尖锐。在这段时间里,最活跃的要属张放和他的《庶民之声》了。 这期间,《庶民之声》几乎每周一期,每期的数量也由最开始的几十份增加到二百份。学院里到处全是这种油印的小册子,到处全是张放的文章。小册子上的社论几乎比人民日报还要多,什么《从乍暖乍寒的早春中走出来》,什么《“放”和“收”是怕不怕群众的分水岭》,小册子学着大报纸的口气说话,完全是一副领导运动的姿态。于是《庶民之声》开始有了对立面,几名别的系的学生署名“群言”接连贴出“一问庶民”,“二问庶民”的大字报,引发了论战。一时间,学院里好不热闹。 开始,两派的争论也就是为自己的观点引经据典,用大人物的话压对方,彼此之间还算客气。但很快就发展到相互漫骂,什么脏话几乎都用,火药味越来越浓。不少教授和讲师看到这样的争鸣都是紧锁眉头。 石国栋终于看不下去了,他署名“保中”贴出了一张题为“再说漫骂不是战斗”的大字报,其内容是希望双方摆事实,讲道理,以理服人。明眼人看得出,大字报的作者是以师长的身份说话。他之所以这样做,是觉得自己对双方学生都负有做师长的责任,况且自己还是张放所在系的党支部书记,即便张放不是党员,他同样肩负着一种责任。 但好心没得好报。《庶民之声》很快登出一篇抨击他的文章,题目是《我看“暖昧的中立”》署名就是张放。 文章的作者以讥诮的口吻说:“和事佬什么时候会跑出来,往往是双方打了一阵子,观双方难分高下的时候。这时候出来说几句和稀泥的话,让两方收兵,又都念他的好。如果是这样的和事佬,也要算作好人圈里的。但有另一类人,明明是拉偏手,实要助已见败势的一方一臂之力的,可偏又要充个和事佬跑出来说话,这种人实属是最无聊的。” 文章最后说,“念及‘保中’师长在,《庶民之声》的成长过程给予过的指导之情,笔者姑且称之为是‘暧昧’的中立吧。”也正是张放文中的这句“念及‘保中’师长给予过的指导之情”这句话,在后来的反右中成了石国栋是反动地下刊物《庶民之声》黑后台的铁证。说骂他的人都提到了受过指导的情宜,你还能说不是!真是令他混身是口也说不清了。 张放是在反右运动的后期,学院召开的“声讨《庶民之声》反革命罪行”的大会后,宣布为极右分子被逮捕法办的。做为张放黑后台的下场就可想而知了,一夜之间,他便变成了学院的活靶子,声讨他的大字报铺天盖地。 在张放刊登出《我看“暧昧”的中立》一文后,郑雅华曾力劝他反击,说既然张放不识好歹,就该借此将他不经人同意就封顾问的事捅出来,把事情说清楚,不能总为这种不懂事的孩子背黑锅。说眼下正是个机会。 妻子的用意很明确,是希望他能借此机会解开与那位院领导的疙瘩。石国栋却不以为然,觉得自己堂堂的一个师长不该为此与自己的学生打嘴架,显得太小家子气。况且对方是群众,党外人士,而自己是系党支部书记,眼下正是群众帮党整风的时候,他应该表现得有一定的气量。 郑雅华当时对他表现出的君子之风很生气,她不知从哪儿听来了小道消息,说上面很快就要“收”了,让他不要太书生气。石国栋却说什么也不信,还笑自己的妻子太神经过敏。还让她少打听小道消息,说小道消息害死人。 石国栋之所以如此自信自有他的道理,毛主席刚刚于这一年的“五一”节前,在天安门城楼与各党派民主人士座谈,恳请党外人士帮助共产党整风。 毛主席在座谈中讲:有人说民主党派没什么了不起,只不过是一根头发罢了,一根头发有没有无关紧要。其实这大错特错。民主党派和民主人士是联系着资产阶级,小资产阶级的,不是一根头发,是一把头发,后边还连着一片头皮呢,不可藐视哩!谈及当前的形势,毛主席又说,“现在是新时代和新任务,阶级斗争结束,向自然界宣战!” 正是根据毛主席的上述精神,中共中央几天后就发下了党内文件即《中央关于继续组织党外人士对党和政府所犯错误缺点展开批评的指示》。学院党委很快就组织传达,做为系党支部书记,他一字不差地记录下文件的全文,以便在自己所在的支部传达、学习。文件中讲道: 最近两个月来,在各种有党外人士参加的会议上和报纸刊物上所展示的,关于人民内部矛盾的分析和对于党政所犯错误观点的批评,对于党与人民政府改正错误,提高威信,极为有益,应当继续展开,深入批判,不要停顿或间断。其中有一些批评的不正确,或者在一篇批评中有些观点不正确,当然应予以反批评,不应当听任错误思想流行,而不予回答(要研究回答的时机,并采取分析的态度,要有充分的说服力),但是大多数的批评是说得中肯的,对于加强团结,改善工作,极为有益。即便是错误的批评,也暴露了一部分人的面貌,利于我们在将来帮助他们进行思想改造。 现在整风开始,中央已与各民主党派及无党派人士协商好,他们暂时(至少几个月)不要表示态度,不要在各民主党派内和社会上召开整风,而要继续展开对我党缺点错误的批判,以利于我党整风,我党就会取得完全的主动,那时就可以推动社会各界整风了(这里首先指知识界)。 此点请你们注意,党外人士参加我党整风座谈会,整风小组,是请他们向我们提意见,作批评,而不是要他们批评他们自己,此点请你们注意。如有不便之处,则以不请党外人士参加整风,而由党外人士召开座谈会请他们畅所欲言地对工作缺点提出意见为妥。请你们按当地情况斟酌处理。 这份中央文件,石国栋视为及时雨,学习了一遍又一遍,直到自认为切实领会了中央的精神为止。所以他不被妻子的劝告所动,他认为张放这些学生不过是思想简单,偏激而以,大不了运动的后期论到社会各界整风时是帮助的重点。他万没料到最后的结局会是那个样子,把他自己也搭了进去。 宣布为右派分子的人被一一押上了台,在全学院的教职员工与学生的面前亮相,接受批判,那是在张放被捕后的几天之后。会前他就有某种不祥的预感,他受到了特别的“关照”,被指定坐在了前排的一个角落里,自己的身边一左一右是两个高年级的学生,他叫不上他们的名字,但与其中的一个学生面熟,那是别的系的一名团干部,见面总跟他打招呼的。 宣布右派分子名单的人正是那位副院长,她是后来成立的反右运动领导小组的副组长。石国栋焦急地等待着什么,他注意到副院长冷竣的目光终于移向他坐的角落,他听到了自己的名字,“石国栋”这三个字从她的嘴里像是一个字一个字地蹦了出来一样,他平生第一次听到别人用这种可怕的腔调喊自己的名字。他立即被紧随左右的两个学生推上了台。 被念到名字推上台的人很快排成长长的一溜,在离主席台不远的前面,一个个垂头站在那里。这里边既有他早就想到的人,也有不少出乎他意料的人。他想到了自己的妻子,他不知她是否能承受住这至命的打击。他抬起眼皮在向下面搜寻,他猛然间发现台下那一千多双眼睛如同是成千的问号,那么多的目光分明是疑问,迷茫,焦虑。而情绪激动的,眼神中闪动着胜利喜悦者可说是凤毛麟角。 他的目光终于捉住了那张最熟悉的脸,妻子的神情是木然,无奈的。在那四目相对的一瞬间,他懊悔起来,他不该不听妻子的劝告。他恨自己,自以为政治上非常的成熟,有着丰富对敌斗争经验的他,实则却远不如自己的妻子。他想不通,对党忠心耿耿,对共产主义理想深信不疑的他怎么反到成了革命的敌人!他更想不通的是,怎么形势说变就变了,比小孩子的脸变得还快?那感觉就如同一桌酒席正吃得好好的,突然有人变脸站起来掀了桌一样,令人百思不得其解。 妻子对他并没有过多的埋怨,只是说这顶帽子是他自己从别人头上抢来的。 石国栋意识到自己这一身份会给妻子的前途造成不可小视的影响,曾主动提出分手。那是宣布了对他的处理决定后的一个晚上,石国栋利用获准回家写检查的机会,早早准备好晚饭,四样菜全是妻子爱吃的。他特意打开了一瓶珍藏多年的好酒。斟满了两杯酒,摆好碗筷等着妻子回来。 望着这丰盛的饭菜,迈进家门的郑雅华还以为有客人来。石国栋苦笑着说,“这种时候谁敢找这个麻烦,登这个门坎。今天就咱俩,一醉方休。” 郑雅华听了先是一楞,继而一脸惊恐地说:“你可不能想不开,做出自绝人民的事来!还没到最后定论的时候呢!”她这所以这么说,是因当天的上午刚刚听到隔壁的院校里发生了右派学生跳楼自杀的传闻。 “你想哪去了!我为什么要自绝于人民?我又没做对不起党和人民的事。再说了,我的申述材料还没写完,我要是现在死了,可真是什么也说不清了。”石国栋微笑着将妻子摁在椅子上又说,“你别忘了,再过半个月就是咱们结婚五周年的日子,咱们今天提前纪念一下。” 夫妻俩双双端起了酒杯,望着妻子强作笑颜的脸,石国栋充满了内疚,不长的日子里妻子仿佛老了许多。依然是那张秀丽的脸,但上面布满了忧虑,那忧虑如同是嵌在了她的脸上,任何笑容都掩盖不住。他知道妻子之所以作出高兴的样子还不是为了他能减少些痛苦。想到这,要说的那些话更是难以启齿。他打定主意,让妻子吃好这顿晚饭再开口,否则说出了口,再好的饭菜也难以下咽。 妻子没什么酒量,但那天晚上还是赔他喝了一个痛快。大概妻子也是想借此放松一下,哪怕是暂时忘掉挥之不去的烦恼和压力,麻醉一下自己也好。为使气氛不过于沉闷、做作,妻子不时提起过去的往事,都是些轻松的令彼此双方都感到温馨的往事。妻子的这种努力越发使他感到心酸,越发使自己感到对不起她。那时,他也曾几次想打消自己的念头,但他最终还是将分手的话说出了口。 那是入睡前,他发现妻子在做作爱前的准备,而在这方面,妻子从来没有这么主动过。他明白妻子的用心,这使他突然冲动起来,不是要立即占有她的冲动,而是要下狠心保护好她的冲动。要使这么好的女人不受到外来的伤害,最好的办法是尽快与之分手,离婚。这一点,他非常清楚,他不想株连自己最爱的人。他觉得继续维护自己的婚姻是极端自私的表现。 “雅华,我已经想了很久了,我们还是分手吧。这样对你和亮亮都会好些。”石国栋努力使自己的心肠硬了起来,他似乎怕自己再迟疑就会改变主意,一点都没绕弯子就将早埋在心里的打算一下子倒了出来。 毫无思想准备郑雅华尤如当头挨了一棒,一双杏眼瞪得好大,嘴巴半张着好半天才说出话来:“你在说什么啊?你是不是想考验考验我!” “不,我是认真的,是经过深思熟虑才提出来的,我们如果不分手,你不仅会丧失自己的政治前途,精神上也会被压垮的,还有我们的孩子……” 没等他的话说完,妻子痛哭着扑进了他的怀里,呜咽着,“这是谁给你的权力?你凭什么耍大男子主义!这事不能你一个人说了算,不能!……” “我这不是在跟你商量吗。”石 56fd." >国栋努力使自己的声调变得柔和了几分,他是怕惊动四邻。他们住的是学院的职工宿舍,一座旧办公楼改建的,彼此之间门对着门住着,几家合用一间厨房,平日谁家发生了什么事全都心里有数。虽说他的近邻当中没有无事生非的那路人,他还是愿意谨慎一些。 妻子也随之止住了泣哭,抬起头一字一板地说:“那我也明确告诉你,我不同意!”说着,她双手紧紧摁住丈夫的肩头,目光紧紧盯住他的眼睛说,“你不就是想让我郑重表个态嘛?那我现在就郑重告诉你,不管你今后是坐牢,还是冲军发配,我都跟着你!你现在可以满意了吧?” 他知道妻子误会了自己的用心,苦笑着说,“你想错了。我可不是在搞什么火力侦察,而是经过深思熟虑才跟你提出这个令双方能痛苦的问题。我丝毫也不怀疑你的为人和对我的感情,你不是那种自私的人。但我们总该现实一些,你就是不为自己着想,也该为咱们的孩子亮亮想一想,我会影响亮亮一生的!而让孩子跟你生活就会好得多。好在孩子是他姥姥带大的,我与你们分开不会对孩子造成多大的伤害……” 妻子再次埋头呜咽起来。真的要面对生离死别了,使他也难以再说下去。 那一夜,两人双双难以入眠。那晚有些闷热,两个人将共用的一条毛巾被不约而同地踹到了脚下。石国栋突然提出分手的话题一下子冲垮了妻子的激情,睡下后妻子再没作出任何亲妮的表示。彼此虽然都知道对方没有睡着,但谁都没有主动搭话的意思,像是都在想着心事。石国栋确实在想着一件非常实际的问题,离了婚自己去哪里住呢? 眼下的住房是他们结婚时分的,一个二十多平方米的房间,用的是合用厨房。半年前,学院新的宿舍楼竣工,是准备为一批中层干部调大一些的,石国栋既是中层领导,又是双职工,理所当然在考虑之内。但在最后关头,他又发扬了风格,将本准备分给他的房子让给了一位新从国外归来的老教授。石国栋的举动解决了学院领导的一大难题,当时院领导激动地向他表示,下一次解决住房问题,第一个考虑的就是他石国栋。如今这个样子了,他还会有下一次吗? 离婚后肯定是他要搬出去住,现有的房子留给妻子和孩子。他知道,真的走到那一步,以郑雅华的为人,会主动将房子让给他住,她可以带着孩子回娘家去住。但他绝不会这样做,他想远离这伤心之地。况且他觉得学院里也不会久留他,那个恨他入骨的女人一定会将事情做绝。 他忘不了那晚的小雨,先是一道耀眼的闪电将他的心事拦腰斩断,接着是风声带着淅淅沥沥的雨声从窗外闯进屋来,室内的闷热,瞬间就跑得干干净净。他将毛巾被从脚下拉过两人的腰身,妻子的身体只是微动了一下。他知道,她一定也没入睡。刚才借着闪电,他看到妻子的眼角还挂着晶滢的泪花。 很快,风大了,雨点声也紧了,两扇窗户被风吹打着发出“咣铛、咣铛,”的响声。石国栋摸着黑起身去关好了窗户,待他小心翼翼摸上床时,妻子突然一把将他揽了过去,那张热唇也随之吻了上来。这时,他才发现妻子早已脱得净光。结婚五年来,妻子从来没有这样的举动,如此主动向他求爱更是从未有过。他感动得流了泪,妻子小心翼翼将他脸上的泪水吻干。当他急切而笨拙地想脱掉自己的内裤时,妻子摁住他的手,是她那双温柔的小手完成了一切…… 他敢说,那冲动远胜过他们的新婚之夜,那种甜蜜是令人永生难忘的;在整个过程中,谁也没有说话,那是肉体与肉体之间的对话,那是心灵与心灵的碰撞。双方整个身心溶化在一起,溶化在那个令人难忘的雨夜中。 自那一晚之后,他们至少有三个月再没谈过分手、离婚这样的话题。 石国栋至今认为,如果没有妻子全身心地呵护,他真不知道那以后的几个月里会怎么样。残酷的现实给他造成的落差有多大,只有他自己最清楚。从一名党的中层领导干部、受学生们尊敬的大学讲师,沦为右派分子,人民的敌人,那感觉尤如从九天之上一下子跌到万丈深渊。没完没了的检查,没完没了的学习班与批判会,一度他成了各个系都抢着要的活靶子。他弄不清这是那位领导对他的特殊“关照”,还是自己过去的那些同事急于借此表态,与他明确划清界线。最忙的时候,他一天要赶三场批判会。这个批判会还没开完,外边已有人等着“接他”了。 令他最难过,最尴尬的莫过于去接受学院团委系统组织的批判会,批判他的人群里有他心爱的妻子。那感觉就如同当众剥光他们夫妻身上的衣服,尽管人们说着几乎千篇一律的套话,甩给他的大帽子下面并没什么实质性的东西,他依然有那种感觉。他更多的是为自己的妻子难过。虽然过后他从未问过妻子当时的感受,但他完全可以想象,即便用万箭穿心来形容也不为过。但妻子挺过来了,而且回到家还要做出轻松的样子,跟他找话说,抢着做饭,做家务,尤如他是刚从前线归来的战斗英雄。 因为工作上的关系,妻子有机会接触其它院校的同行,搜寻到大量有关“反右”方面的情况。回家后她将这些情况讲给他听。妻子的用心他是清楚的,无非是想让他知道,他这样的情况多着呢,这么多的人总不会都处理吧! 正是从妻子那里他得知,一个清华园整出了500多右派;还告诉他哪几个党内的知名人物被划成了右派,这些人的资格大都比他老,党龄比他长。那天给他讲了一个“一滴眼泪打成右派”的故事:清华大学的一女学生,反右期间并没发表任何可划右派的言论,只因被人检举,因同情某人在肃反中的不幸遭遇而落了一滴眼泪,被打了右派。 后来清华园里传出的“考上个右派”,北大校园发生的,“选上的右派”也是妻子讲给他听的。头一个故事说的是,清华的新生柯某,其父在解放前经商赚了一点钱;解放前夕,恰逢一些有些眼光的地主纷纷贱卖田产以脱干系,而柯父却认为是捡便宜的大好时机,倾其所有置办田产。结果两年后的土改中被划为地主,并被没收财产批斗。因而在学校遭同学们的讥笑,说他爸真机灵,买了一个地主当。而柯本人高中毕业之年恰逢1957年,因受大呜大放的形势影响,他想到土改当时的政策是以收租三年以上才划地主的,于是为其父的遭遇表示不满。本来按反右的有关政策,对柯某这类有这种言论的中学生是不划右派的,只是以批评教育为主。谁料这位柯某苦读上进,当年竟以高分考进了清华,中学将有关材料转过来,问题的性质也随之发生变化,他作为大学生被转正为右派。他的老同学又拿这事开涮,说“你小子真能耐,考上了一个右派。” 第二个故事讲的是北大一位应届毕业生李某的事。在“大呜大放”阶段,北大各系的党组织动员大家给党提意见,帮助党整风。不少头脑比较冷静的同学感到不对劲,躲到一边当观潮派。那些即将毕业的同学更不愿这时候得罪人,怕影响毕业分配不愿伸头。但架不住党组织,团组织反复动员,终于有人抗不住响应了号召,提了一些意见。李某是其中的一个,他是某系四年级某班的班长。党支部多次召集他们班开会,后来怕交不了差,同学们就对他说,你是班长,你就代表大家说几句算了。李某推脱不掉,就不疼不痒地提几条意见,说的大多是毕业分配的问题。谁料李某后来与那些被动员提了意见的都划成了右派。而李某的右派等于是班上同学选出来的。 石国栋怎会不知妻子的良苦用心,她专捡那些比他冤的例子讲无非是为帮他找个心里平衡,让他想得开些,让他知道冤死鬼不只他一个。其实妻子大错特错了,他听了这些非但难以达到心里平衡,反而更悲伤,更痛心了,一个被他视为亲生母亲的伟大政党,怎么会一下子将这么多的人推向了敌对的一方?一个充满自信,曾带领中国人民推翻三座大山的政党怎么会一夜之间变得如此弱不经风,竟会视一些不同的声音为洪水猛兽呢? 他尤其对伟大领袖发出的“诱敌深入”的“阳谋”先是不信,继而百思不得其解。那么谦恭地请人家提意见,反复动员人家“呜放”会是“诱敌深入”?会是“引蛇出洞”的“阳谋”?他老人家怎么就不曾想到这一号召会有多少听党的话的忠诚战士跟进,义无反顾地积极响应而“随之深入”呢? 他想不通,如此伟大的人物也会发生判断上的严重失误?也会有如此轻率的随意性?他旦愿这一切的发生都是下面某一个环节出现了偏差,他看到的都只是极个别的现象。他盼望着扭转这一局面的奇迹发生,但奇迹没有发生。他每天从报纸上看到的99lib?,从广播听到的,都在一遍又一遍的证实,大势不可能发生逆转。他渐渐有些失望了。 为此,石国栋悲观地连申诉材料也不打算再写下去,他认定在这种形势下没人敢给他翻案。现在正是人人自保的时候,校园里没人敢理他,连过去的好朋友见了他都如同路人。一次他在校园一条小路上与一关系不错的老熟人“狭路相逢”,躲闪不及只好微笑着向对方点了一下头,不想那位老熟人如同被蝎子蜇了似的跑开了。而这种时候向谁递补交诉材料,如同向人家怀里塞炸药包,不吓坏人才怪!联想到,清华园里一位中央委员的女儿也被打成了右派,无非是给谁提了意见,有几分言论而以。中央委员尚且保不住自己的女儿,足见形势之严峻,他又何必再往刀口上撞呢? 但又是妻子的坚持,最终在她的鼓励下,他写完了自己的申诉材料。 郑雅华说;“反正已将好人打成鬼了,再给你加个不服的罪名也坏不到哪儿去。现在的问题不是当个老实的鬼,还是当个不老实的鬼的问题,而是追回你做人的名分。只要有万分之一的希望就不能放弃!”妻子之所以信心比他足,是因她的入党介绍人现位居高教部的司长。她想通过这层关系将丈夫的情况反映到高层领导那里,妻子深信总有讲理的地方。 申诉材料写完后,郑雅华自告奋勇想亲往高教部去面呈这位司长。石国栋晓以利害,终于说服妻子改变了主意。理由很简单,万一这次申诉失败,又被人捅出来,妻子这条为右派丈夫翻案的罪名就足以将她补划进自己的行列里来。妻子是维系这个家庭的精神支柱,这个家不能没有她。况且妻子的这位老关系他也见过面,何必再让她冒掉进火坑的风险! 在司长的办公室,石国栋见到了想见的人。 司长没有翻看他递上的申诉材料,而是要他简单扼要介绍一下申诉材料的内容。司长面部表情十分严肃地在听他的讲述,时而眯起双眼,时而皱起了眉头。十分钟后,终于冲他摆了摆手打断了他的话。本来他讲完事情的来龙去脉,还想介绍一下自己的历史的,即便这位司长知道他的过去,他仍想着重讲讲的,他觉得这十分必要。他毕竟过去是把脑袋塞进裤腰带跟着党干过革命的一分子啊!但司长不想听下去了。 司长用有些沙哑、低沉的语调说:“国栋同志,听我讲几句好吗?”他显得十分激动地点了点头。因为他听到了“同志”,这久违的称呼。 “我个人完全相信你讲的这些全是事实。不排除是由于与某些领导的误解,造成了今天的结果。但要想将这个结局扭转过来,不那么容易,也可以说还不是时候,或说是至少眼下还不是时候。即便是现在定的调子高了一些,严厉了一些,也没有什么。我们党的政策历来是‘批判从严,处理从宽’的嘛!” “可我已经被划为右派分子了!这还不是最后的处理?”石国栋不顾一切地争辩了一句,仿佛对方的手里就掌握着能改变他命运的东西。 “你听我讲,有些事情是要到运动的后期才能看清楚的。你也算参加革命时间较早的同志啦,应该领会党的有关政策。党在处理人的问题上一向是非常谨慎的,‘有反必肃,有错必纠’。眼下你要有耐心,要相信党。运动有时好比打仗,有些误伤总是难免的。今天我多说几句,最后还是要在已划右的人当中,区分哪些是‘疑似分子,’哪些是‘思想右倾分子’,哪些是什么什么,有些就不便细说了,总之.要看运动后期的处理。” 司长最后说:“这份申诉材料你还是拿回去,我个人的意见是你也不要再往上递,或再托关系转给什么人,没有好处的!眼下做的就是要有耐心,要相信我们的党。你不是也承认自己在整风中说了错话,办了一些错事嘛,那就加深认识,争取早日取得谅解嘛!”说罢,他抬起手腕看了一下表。 石国栋知趣地起身告辞,司长起身送客与他握手时说了一声,“回去代问雅华同志好。” 石国栋回家将见司长的经过照实一说,妻子生气地大骂对方耍滑头,说他过去可不是这个样啊!在妻子的心目中,她的这位老上级是党性强,政策水平高,人品好的完人。所以这一结果不仅令她失望,也大出她的意料之外。 石国栋却并不同意妻子的看法。他觉得这位司长表现得相当不错了,至少对方还将他视为“同志”,说的官话中隐含着几分善意的关照,那就是要他冷静,要耐心等待。他无论怎么猜想,也觉得那些话不像是对方用于搪塞的拖词。况且人家可以找出足够的理由避而不见的,须知这是什么时候! 丈夫的看法并未能使郑雅华心服。她总觉得是这位老领导过于怕事,在她看来,对方接下申诉材料,找个机会再转给部长并非难事。以这位老领导的身份,向部长说上几句话引起部领导的重视也是可能的。所以,她对这位老领导的表现大为不满。她了解自己的丈夫,那是个在任何处境下都能为别人设身处地着想的人,她不能不承认这是好的品格,但正是这好品格,谦谦君子之风,解除了自我保护的武装,使丈夫落到了今天这样的结果。所以她力劝丈夫将申诉材料寄出去,直接寄给部长。 她说:“甭听那老滑头的。等什么?要争取主动!明明是打错了,你不哼,不哈,只能表明是你默认!你有什么可怕的?还是那句话,反正已成鬼了,当白鬼,黑鬼是一样的!只要有百分之一的希望,就要做百分之百的努力!” 石国栋认准的事很难回头,他坚信此时申诉不合时宜,不会有好的结果。但他同样不能说服妻子,真理论起来,妻子说的那些理由要比他的理由更充足,更具有说服力。那几天,夫妻俩争论的话题只此一事,最后是石国栋的执拗终于使妻子大动了肝火,与他吵了起来。 她翻出了老账说:“当初我劝过你什么?张放一登出那篇狗屁的‘暧昧的中立’攻击你,我就劝你反击,不能跟这种混球再客气,要把一切都说清楚,免得背黑锅。你呢,觉得堂堂一个师长不能跟学生打嘴架,不能太小家子气了,要表现得你这当领导的有一定的气量!你看现在多好呀,屎盆子全扣自己头上了,想吃后悔药都没地方买去!” 石国栋知道,为怕刺痛他,妻子在很长一段日子里不提及这段伤心的往事。而如今妻子当面揭他的伤疤也并非想羞辱他,只是想用残痛的实例说服他。但他并不为之所动,他觉得彼时之错,并不证明自己此时不对。 “你这次到底听不听我的意见,你给我个痛快话。我不想再劝你,跟你多废一句话啦!”那天晚上,妻子用不同以往的语气对他摊牌说。 妻子并没表明他不听的后果是什么,但其神情,说话的语气,能使他预感到那后果的严重性。他并不担心离婚,那是他求之不得的,他担心的是她会背着他把材料寄出去。他沉思了片断,终于做出屈服的样子点了点头说:“好吧,我听你的,明天我就寄出去!” 他万没想到,自己的这一屈服的表示竟会使妻子激动得泪流满面,依在他的怀里久久没有说出话来。一想到自己的屈服只是为了敷衍对方,他眼圈也随之红了,仰制不住的一阵心酸。 就在当天的晚上,他当着妻子的面将信封写好,将整整十五页的申诉材料小心翼翼地装了进去。第二天,没等妻子问起便主动告诉她寄出去了。 不久,石国栋发现妻子的情绪极为消沉,问她原由,她也是强作笑颜地以身体不爽来搪塞,他断定有什么事在瞒着自己,妻子一定是遇到来自上面的压力。他再三追问也不得要领,追问得急了,妻子还会对他发火。 一个星期天的上午,在菜市场遇到了与他十分要好的一位同事,在石国栋的再三追问之下,对方才吞吞吐吐地告诉他,院领导可能已找过郑雅华,动员他与自己的丈夫划清界线。不知是出于什么动机,对方最后竟对他说了一句,“其实你可以争取主动嘛!何必拖累小郑呢?”说完便如同遇到传染病人一样逃掉了。他也如同当头挨了一棍呆住了。 从朋友的嘴里竟听到动员他离婚的话,并且说得如此赤裸裸,开始还真令他有些气恼。但静下心来,这气恼就变了味,昔日的好友不近人情之举未必说的是真心话,之所以这么说,无非是事先为自己设下的保护措施。一旦有人说他与右派分子私下通风报信,他会理直气壮地说是帮助领导做工作,让其不要连累无辜,至于说这种话伤不伤朋友那是其次。石国栋还是感激这位昔日的好友的,毕竟见了他没立即跑掉,毕竟还告诉了一些实情,这已足够了。 石国栋觉得自己确实应该再次争取主动,提出分手,使妻子在政治上得以解脱。妻子为他做出的牺牲已经够多了。在这期间,社会主义阵营国家的共青团代表大会在莫斯科召开,郑雅华早已被确定为中方代表团成员之一,但他一出事,郑雅华的代表资格也随之取消了。 当晚,石国栋郑重其事再次提出分手,不想郑雅华听后竟大发雷霆,冲他劈头盖脸地吼道:“你什么意思呀?是不是要我给你写个保证书你才放心?你以为这是小孩子过家家啊,说散就散!你以为这还是前清呀,说休妻就休啦……”说罢便伏在床上呜咽起来,哭得一塌胡涂。 一时,石国栋被吓呆了,昔日温情似水的妻子变成了暴怒的母狮。他知道,妻子一定是忍受着巨大的压力和屈辱,他的话如同拨掉了塞子,使得憋闷了许久的怨气全喷射出来。他不知道说什么好,只能静静地等待妻子平静下来。当他将毛巾塞到妻子手中的时候,郑雅华顺势扎进他的怀中,完全是一种哀求的口吻对他喃喃说:“答应我,能不能往后不再说这种蠢话?” 此时的石国栋还能说什么呢!他紧紧地抱住了妻子,深深地点了点头。 这一年的春节就是在无限的等待,彷惶中度过的。春节过后不久,对他处理决定终于下达:定为右派分子,开除党籍,行政级别由十四级降为十七级。但即使如此,妻子对他态度依然不变。 那是石国栋来曙光厂上班后不久的一个晚上,进家门他就发现郑雅华的神情不对劲,当他看到桌子上放着那件封好并没寄出的申诉材料时,后悔已晚了。当初,他为了不拂妻子的好意,谎称已寄出的了申诉材料,实则是将封好的信封藏在了箱子的底层。这期间,他几次想把材料转到母亲家,就怕被郑雅华找东西时翻出来,但一回到家就像散了架,没顾上这件事,没想到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 石国栋满脸堆笑地向她解释,却见郑雅华摆了摆手说:“你什么也不要说,我什么也不想听。我想咱们还是分开好。”她说得异常平静,仿佛已经过深思熟虑。 石国栋知道一切已不可挽回,再说什么都是多余的,但妻子提出分手是出于对他的误解,因误解而导至恩爱夫妻分手更是令他痛苦万分。只是一想到能尽快解脱妻子也是他求之不得的事,他还是平静地表示接受妻子的要求。 他知道妻子始终还对那份“寄出”的申诉材料寄予希望。她几次说起向上申诉一事时,竟安慰他说,“申诉材料寄出这么久了,学院方面既然没有什么反应,应该是好事。”如今真相大白,对她的打击可想而知。 其实,从各方面反馈的情况分析,不寄申诉材料是正确的,反之,那些向上申诉,不服的右派没一个不受到更为严厉的打击。因为这些向上寄出的申诉材料无一不被返回原单位的党委手里,结果如何可想而知。 石国栋觉得离婚还有一个好处,那就是可以让他们的孩子免受他的影响。 住集体宿舍当光棍的滋味不是好受的,尤其是有过家的人重当光棍的滋味更难受,更不要说石国栋又是这种境况了,光是那可怕的孤独就有度日如年的感觉。如今让他当上了右派头,更令他心中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 他屋里的室友是何小波和老张头,何小波没事的时候就是看书,和谁的话都不多。老张头到是个好说的人,但他说的全是与他的工作有关的事,什么这个嫌他烧的水不开是无故找毛病啊,什么有谁又糟蹋开水啦,说的全是与他兴趣不搭界的事,他只能听着,搭不上什么话。 范建国与他谈得来,他刚刚住进厂就连着来了几个晚上。但很快他就觉得这么下去不成,因为只要屋里就他们两个,范建国就会口无遮拦。后来他一吃过晚饭就出去散步,不到快睡觉的时候他不回来。直到人家不来找他了为止。 他变得谨慎了,胆子也小了,变得连他自己都觉得不是自己了。 5、为放卫星,十三亩庄稼往一亩地移植,乱说话破嘴惹是非 厂工会组织活动,组织职工观看新编戏剧刘介梅。 无论是评戏刘介梅,还是新编话剧刘介梅,票都十分紧张。拖了一个多月,厂工会还是只能组织职工分两次观看。第一次看不上评戏的职工bbr>,改为看新上映的电影海魂。评戏是星期六的晚场,电影则是星期日的早场。 范建国所在的车间分到是评..戏票,但他不喜欢听戏,想用手里的戏票换张电影票。他听看过海魂这部电影的人讲,这部国产片相当不错。况且他已打听清楚,史丽云所在的装配车间发的是电影票,如他也改看电影,散了场两人还可以找个地方散散心,史丽云星期天出来一趟不容易。他打听到后勤发的是电影票,便想到了烧茶炉的老张头。他想,老人都爱听戏,他用六毛钱一张的戏票换一张两毛钱的电影票准保能行。 吃过晚饭,范建国拿上票去找老张头,宿舍里只有石国栋一人在洗衣服。听他说明来意,石国栋说,你来晚了,老张头儿的票早被人要走了。 范建国见何小波也没在屋,便问石国栋知不知道何小波发的什么票。他知得,何小波最近新分配到了机加工车间。 石国栋表情十分严肃地说,你甭管他分的什么票。我劝你还是去看看刘介梅这出戏,这是厂里组织的政治活动,看完了说不定要组织讨论,到时候你没看怎么说啊?你这么大张旗鼓地换票,要是上面知道了,恐怕又是个事,这些你想过吗?说到这,他又笑了笑说,你大慨不会笑我是小题大做吧? 范建国听了如梦初醒,双手一抱拳作了一揖说,怎么会呢!我多谢老兄提醒!我真没想那么多,我光想着看海魂啦!他心里暗自庆幸,同屋的孙广财提出与他换票,他没有答应。孙广财不知从哪儿听到他想看电影,主动提出要用手里的电影票换他的戏票。他知道这小子并非是爱听戏,而是看上了戏票上的票价。他早就听说厂里不管发什么票,这小子总好跟人要票,然后偷偷将多余的票卖了买酒喝,范建国到不是不愿让他占便宜才不跟他换的,是怕出了事又扯上他。 石国栋停住手里的活儿,擦干了手,笑眯眯地问道,小范,你是不是又惦记星期天和谁出去活动活动啊?他见对方含笑不语,一副甜滋滋的神态,又笑笑问他,如果我没说错的话,是那位史大姑娘吧? 范建国不由地发出一声赞叹说,老石毕竟是过来的人,真是好眼力! 石国栋听了这赞叹并没什么得意的表示,只是咂巴了几下嘴,欲言又止地发出了几声淡淡的苦笑,好一会儿才喃喃地说,要说小史啊,无论从哪方面看都是满不错的姑娘,只是…… 范建国知道石国栋也是个爽快人,如今见他吞吞吐吐的样子,料他是有话不好说,便急切地问道,老兄有什么话尽管直说,本人一定洗耳恭听。 有句话真是不该讲哎……石国栋面露难言之色,仍只说了半句又止住了。 这一来更吊起了对方的胃口,急得范建国一个劲地作揖,在他再三追问之下,石国栋才说,依我看,你们两个人恋爱不大合适,或者说至少现在谈不大好。论理这话真是不该说的,中国有名老话,宁拆十座庙,也不破一门婚嘛!老话都说绝了,但我要是有话不说出来憋在心里难受,也会觉得对不起你。当然啦,我说的意见不算数,仅供你参考而以。 你是不是觉得两个全是老右不合适? 石国栋摇了摇头说,这还不是主要问题。 那又是为什么啊?范建国瞪大了眼睛反问他,你刚才也说过了,小史人不错的,既然俩人头上这顶帽子也不是什么主要问题,那还能为什么?谁也没规定过,划了右派就不让人谈恋爱,结婚成家吧! 话我只能说到这个份上,大主意还要靠你拿。石国栋心平气和地说,我想依你的智商,还不至于怀疑我有什么私心吧!我只是说你们两个不太合适,或者说是现在不大合适,可没说不让你恋爱。你还是多想想的好,冷静下来多想想的好。 石国栋确实只能说到这个份上,点到为止。况且他察觉到的也只是朦朦胧胧的一点表面现象,凭着一种感觉而以。他本想说,此事只能意会,不能言传的,但一想到这话过于露骨,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范建国还想追问,老张头这时进了屋,他只好作罢。 石国栋说,张师傅,小范想看星期天早上那场电影,想问您去不去呢? 老张头说,票早让人家要走了。你要是想看,等下回发了票再说。 范建国知道石国栋是不愿他在屋里久留,便跟老张头说了几句客气话回了自己的屋。孙广财正就着一块豆腐干喝瓶里的一点残酒,见他进屋头也没抬。自从两个人动过手之后,二人好长时间没说过话,孙广财到也没主动挑衅。一次孙广财下班去酒馆喝酒,天突然下开了雨,范建国主动帮他将晒在外面的衣服收进了屋。从此二人又多少有了话说,但还是冷多热少。 石国栋刚刚说过的话,在范建国的脑海里百思不得其解,又挥之不去。他断定再问也是问不出所以然的。他觉得石国栋处事过于谨慎,下了班就扎在宿舍里,跟谁也不接近,连范建国主动找他聊天也怕得不行,像被什么吓破了胆似的。刚才的话又说得不明不白,他突然觉得石国栋为人城府太深。 金玲爱听评剧,她所在的车间发的却是电影票,王河为了给她换张戏票费了好大劲。后来王河听说范建国想看电影,对他说,想换票怎么不早跟我说啊!还换不换了?范建国说,不换了,听说这出戏挺有意思。 全福的乌鸭嘴给自己惹了麻烦,谷玉森找他谈话穷追不舍,他想改口都来不及了。 事情的起因是全福的岳父去世,他请了几天假陪老婆回老家料理后事。他岳父的老家是河北清原县,北邻徐水,南邻安国,离北京不是很远。料理后事期间,他内弟说了一段生产队的奇闻:因左邻右舍的县都放了高产卫星,清原县的领导也坐不住了,将眼光盯住了他岳父所在生产队的13亩早稻试验田。这13亩试验田是块三角地,已连续两年高产,平均亩产近千斤,但这个产量离“放卫星”的要求差之千里,在县里的严令下,生产大队的领导终于开动脑筋想出了办法,全大队连夜出动百十名劳力夜战。将13亩的稻子集中移植到一个角上,约一亩零三分的地面上。其余空出的稻田又将别处的玉米移了过来,这一倒腾,卫星高产田就放出来了。 几天后,县里的主要领导带来了报社记者亲临现场观看社员收割。在收割前,记者想效仿人民日报报导湖北麻城早稻卫星田时的方式,配发一张小孩子站在稻田上的照片,但连续吓哭了村里几个小孩也未能成功。原因是该生产队的“密植”还是过于保守了,人家麻城的卫星田在稻子上能站住四个小孩,这的卫星田连一个小孩也站不住。试了几次不行只好作罢。好在收割后的产量还算喜人,折合亩产八千二百六十一斤四两。(当时高产卫星的产量都精确到两)这个数字虽没压过麻城的高产记录,但还是为河北人挣足了面子。 全福回厂后,将从内弟那里听来的奇闻当故事在班里讲了。听后大伙都将信将疑,表示相信的都是过去种过田的,说再密植的庄稼也要通风才行,能站上四个孩子的庄稼怎么通风?王河说,怎么通风报上说过,是记者当时问生产队长怎么通风,人家说是在四边架上鼓风机吹。王河说的是实情,他喜欢看报,报上确实是这么说的。 全福说,我操,那要多少鼓风机才行啊?光那电钱就够买大米的! 王河被说得没话了,他没在农村里待过,不大清楚种庄稼的学问。 平时好和全福抬杠的路富友这回没跟他抬杠,他也没在农村待过,他只是说什么都是没准的事,树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有时候他会表现得很超然。 后来不知怎么,班里休息时说的这些全被上面知道了。 谷玉森找全福谈话时,问得很艺术,他先是和颜悦色地与全福聊了几句家常,之后问道:“听说你这次回农村听了不少新鲜事,咱们随便说说看。” 全福见领导挺客气的,以为自己在下面反映的情况已引起了上面领导的重视,自己有责任将听到的情况如实汇报给领导,他显得很兴奋地一五一十将说过的情况又学说了一遍。令他万万没想到的是,领导听完脸色就变了。 谷玉森猛地一拍桌子,脸色一沉,厉声问道:“全福同志,你想过没有,你这么到处胡说乱讲是长了谁家的威风?又是灭了谁家的士气?” 全福被一下子问傻了,他跟本不知领导说的这谁家与谁家的指的是什么?还没容他醒过神来,又听领导喝问道: “在轰轰烈烈的大跃进中散布这样消极,恶毒的言论,你到底是站在什么阶级立场上?这些言论又有哪些危害性你想过吗?其后果会怎么样你清楚吗?同志!” 全福被彻底吓傻了,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当工人这么多年,他从没给任何领导找过任何麻烦,除了好和人抬个杠,不大会说喜兴的话,他觉得自己并没什么能招至领导动气的缺点和毛病。如今见领导为他动了那么大的气,他真不知该如何是好了。好在领导很快又缓和下来,态度和蔼地说: “你的档案材料我看过了,你和你爱人家也都是贫苦人民出身,对党对社会主义还是应该有感情的,总不会也去学那个刘介梅忘本吧?要好好挖一挖根源,看是不是受到什么人的唆使?阶级敌人总是无孔不入的,失去警惕性就会站错立场。”谷玉森说到这,脸又一下子沉了下来,他用指头敲了敲桌子说,“你要是执迷不悟,那可是十分危险哩!” 全福被领导那张忽冷忽热的脸和摸不着头绪的话弄得迷迷糊糊的,他想,自己受谁唆使呀?总不会说是内弟的唆使吧?他内弟是个农民,生产队的小队长,出身又没什么问题,扯他内弟那儿去干嘛?可不是指内弟又是指谁呢?全福实在是弄不明白了,只好仰起脸来,把两只眼睛瞪大了望着领导,望图从领导的脸上找出什么答案来。 “你说这些话时,那个右派分子是不是也在场呀?我是说那个范建国!” 见领导终于开始启发了,全福想了想,又点了点头。 “他当时有没有说什么啊?” 全福摇了摇头说:“大个儿那人不爱说话,平时就知道闷头干活儿。” “你再好好想一想,说了就是说了,要实事求是嘛!”谷玉森的指头又敲了敲桌面。 “噢!是说了。”全福猛地拍了一下脑门说,“当时好像谁问他说,‘大个儿你有学问,你说这稻子有这么密植的吗?’大个儿说‘他不清楚,说他到农村连地里长的是麦苗还是韭菜都分不清。说种稻子怎么种他更不清楚了’。我记得他是这么说的,没错,是这么说的。” “他没再说什么?” 全福摇了摇头,非常肯定说:“没有。他又没种过庄稼,连韭菜和麦苗都有分不清的主儿!” 谷玉森很是失望,摆了摆手说:“你先回去吧,写个思想认识,好好挖一挖思想根源。要把整个过程写清楚,写深,写透,争取得到组织和广大群众的谅解。” 全福有些为难地说:“谷书记,我斗大的字识不了半筐,写不了检查。” “写不了就不写了!可以找人代写嘛,找你们班长代写!就说我说的。”谷玉森说完,很不耐烦地摆了摆手,全福再不敢说什么了。 全福回到车间,把王河拉到一边,将领导找他谈话的经过原原本本地说了。 王河说:“哪个王八蛋这么嘴欠,这么点儿屁事也捅到上面去了?弄得我还要替你写检查!” 全福说:“反正是咱们班那十几号人,是谁就甭管啦,就怨我的臭嘴太欠,欠抽!你说我操那么多心干嘛?明儿我他妈的就把自己当哑巴,除了上班干活,下班吃饭睡觉,什么话也不说,要不然不定招出什么麻烦来!” 王河说:“你要能戒话,我就戒饭!谁信呀?”他笑了笑又说,“这份检查我不能白帮忙啊!完事怎么也要意思意思。”说着他做了一个喝洒的手势。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敲竹杠?” 王河嘴一咧说:“你说什么时候?白天加班加点累个贼死,想办两口子的事我都没精神。你到好,惹出麻烦要我晚上点灯耗油的给你写检查,不用心写吧,你小子过不了关,用心写吧,不把我肚子里这点儿墨水全倒出来不管用,没两个晚上我弄不出来!我让你出点儿血不应该呀?” 全福见他说得这么热闹,一狠心说:“写完了我给你打四两酒,说话算数。” 下班回家的路上,全福与王河又聊起这档子窝心事,全福说,我看这位谷头儿是想让我找个垫背的。王河问,他想找谁的碴儿?全福说,大个儿。他将自己怀疑的理由说完,又说,人家已经够倒霉的啦,咱就是再过不去这道坎儿也不能干缺德事,落井下石呀!再说人家大个儿也确实 6ca1." >没说什么出格的话。 王河听了有些激动地说,够意思,就冲你小子这么仗义,那四两酒免了,那份检查我白写!其实他本来就不是爱占别人便宜的人,他是瞧全福平日手紧,总喜欢喝别人的蹭酒,故意说让他请客拿他开心的。 范建国之所以能留在了制材车间,是王河再三向厂长李宪平请求的结果。经过范建国改动过的摇尺设备,大大改进了制材的质量,他的改进方法看似一张窗户纸,一捅就破,但这么多年就是没人想到。范建国说跑车上的摇尺还有改进的余地,说要再琢磨琢磨。王河自然不愿他现在就走。结果是石国栋去了机修车间,何小波去了机加工车间,唯独范建国一人留了下来。 全福的检查交上后便没了下文。 谷玉森虽然在这起“攻击大跃进反动言论”的事件中没找到范建国的毛病,但他并不死心,这期间又找达进士谈了一次话,想从他们每周两次的学习会上找到突破口。也不知是达进士犯傻还是他真糊涂,达进士硬说他根本没注意还有这么一个大个儿,更不知谁是范建国。他说,谷书记您还不知我这眼神!撞电线杆子上了,还跟人家说对不起呢。气得谷玉森哭笑不得。 尽管如此,谷玉森还是准备就全福的事在制材车间开个会,借此敲山震虎,敲打敲打范建国的。 令他耿耿于怀的是,无论什么时候与他碰面,这个范建国总是低头而过,连个招呼也不打。其实这种人主动跟他打招呼,他多半也是不哼一声的,但对方不主动打招呼就是另一回事了,是对他的态度有问题。尤其是他听到传闻,范建国与史丽云似乎很近乎,他的心里更是说不出的一种滋味。但先是国际形势的突变,将他的部署打乱了,接着是又发现了更令他感兴趣的大事,范建国被他暂时忘在了脑后。 中国人民解放军在炮击金门之后,美国人的注意力由中东转向了台湾海峡,自这年的九月初开始,不断派军舰,飞机侵扰我领海,领空,公然为蒋介石集团撑腰,引发了中国亿万人民的抗议浪潮。那些天里,北京相继暴发了百万人以上的游行示威,曙光厂先后有几百人次参加了抗议示威活动。厂里为了尽可能少的影响生产,脱产人员成了游行队伍中的绝对主力。 邹晓风虽然觉得谷玉森对一位工人讲的错话有些小题大做,处理方式不妥,但又不好劝阻,美国人一闹事,邹晓风就借机将游行示威的组织工作全交给了他。一心不能二用,谷玉森只好将别的事先搁一搁了。 其实,类似这样的主意李宪平早就想出过,他几次对邹晓风讲,你这个当书记的要想法儿给老谷找事干,这种人没事干就容易琢磨事干,一旦他琢磨出来的事,就不一定是好事啦。 6、“王府井药店都炼钢了!咱厂为啥不炼?” 在全国范围内掀起了全民大炼钢铁的高潮是中央的北戴河会议之后,“为完成1070万吨钢而奋斗,”便成为激发全国人民热情的战斗口号。自九月初,人民日报相继发表了《土洋并举是加速发展钢铁工业的捷径》、《开展炼钢的群众运动》、《让土法炼钢遍地开花》等社论,至九月底,全国各地的小高炉,土高炉猛增到60多万座。 人们投身于大炼钢铁的群众运动的热情是发自内心的,谁都不会忘记,当年的小日本正是凭借着钢多,才敢骑在了中国人的头上,人们懂得钢多,腰板子才硬的道理。在全国大炼钢铁这股热浪的推动下,北京的一些企业和郊区的人民公社也开始垒起了土高炉,炼起了钢。 在曙光厂九月中旬的一次支部会上,谷玉森提出了曙光厂也应垒炉炼钢的建议。为了论证他这一建议的正确性,他还念了一段人民日报的社论。 书记邹晓风说,我看这个建议不错,但究竟怎么办,还要大家研究一下。 谷玉森见邹晓风说过之后没什么反应,便在一次支部会上笑呵呵地说,大炼钢铁可是党中央,毛主席的号召,咱们在这一重大问题上可不能当观潮派!这鼓足干劲不是也要看是鼓几分劲嘛,是五分,还是六分?我反正是表过态的,要鼓就鼓足十分劲!这个态度我是到什么时候也绝对不含糊的。 李宪平知道再不吱声是不行了,他听得出来,谷玉森很多话是冲着他来的。从本意讲,他李宪平比谁都愿意把中国的钢搞上去,打了这么多年的仗,他知道钢铁的重要性。在朝鲜战场上,他听团长讲过这样的话,这场战争既是意志的较量,也是钢铁的较量。但他觉得如今自己是木材厂的厂长,放下手里的主业不管,垒小高炉去炼钢是扬短避长,肯定会顾此失彼。况且木材行业又是个防火的重点行业,也不适合炼钢。他知道,对待谷玉森这号人要讲些策略,否则不定多少大帽子要送给他。 李宪平笑笑说:“老谷的建议说出了我们大家的心里话,我是早就盼望着这一天,甩掉工业落后的帽子,把钢铁搞上去,挺直咱们的腰杆子。可就是咱们这个行业有点儿特殊性,是防火的重点行业,让咱们多少有些英雄无用武之地的感觉。”说到这,他又冲谷玉森笑呵呵地说,“老谷你是主管保卫工作的,防火可是你主抓的工作,你看是不是咱们考虑的再全面一些。大家呢,也都发表一下看法。我可能是太保守了。” “我同意老李的意见。这防火可是个大事,咱厂子到处是易燃的东西,不能不防。我个人的意见,炼不炼钢,可以暂缓,看看同行业再说。全市不是那么多家大木材厂没炼钢吗!完全可以先看一看,这叫傻子过年瞧街坊。”李宪平的话音一落,快人快语的潘树仁便发表了自己的看法。 老潘是从心里反感谷玉森的处事方法,什么事都好唱高调,仿佛一下子就将制高点占了,别人只能围着他的调子转。他总说得比唱得好听,其实干部参加劳动属他差,发给他的那身工作服总是干净得一尘不染。他与谷玉森因看法不同发生争执是常事,但一争论起来,他又时常不是谷玉森的对手,对方的理论水平要比他高得多,嘴皮子上的功夫也强得多。 接下来,从不轻易发表意见的支委吴素梅也表示同意潘树仁的意见,谷玉森的建议就这么被否决了。但邹晓风当时还是说得十分婉转,说我们炼不炼钢,先看看再说。如果是形势要求我们做的话,就是有再大的困难我们也要想法克服,跟上形势的要求。 形势的发展大大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之外,全民大炼钢铁的热潮滚滚而来,不但城镇里的企业,农村的人民公社投身于大炼钢铁的洪流之中,城市里的学校,医院、商店,建筑工地,连街道居委会也燃起了炉火,溅起了铁水。家家户户将多余的铁器,如铁锅、菜刀、门环、甚至生火用的铁勾子都献出来炼铁,百年老店献出了铁制的牌匾,人们的那种赤诚是发自肺腑的。 这天上午,谷玉森如同带着一股风似地冲进了邹晓风的办公室,他手里举着一张报纸,胳膊底下还夹着一摞报纸。进屋先将手里举的那张报纸拍在邹晓风面前的办公桌上,表情异常激动地展开最上边的一份当天的报纸说:“老邹,好好看看吧,咱们同行业的老大哥已经行动起来啦!看,这里……” 邹晓风在他手指的地方,看到了一篇报道的大字标题是“光华木材厂出钢顺利”,副题是,“经过讨论,建造出75公斤的小转炉”,看过报道,邹晓风也拍了一下桌子,激动地说:“形势逼人呀!看来我们再不跟上,就真的要落后啦!咱们应该马上召开支委会,研究一下我们怎么办。” 谷玉森习惯性地用手指击打着桌面说:“不是要落后的问题,而是已经落后了!老邹,你好好看看这些报道吧,学校,街道、医院、连王府井的八面槽药店都动起来了!看,这里,看嘛!”他从自己拿来的一摞报纸中翻出了一张,手指头紧敲了几下桌子说,“王府井地区的大药房呀!人家的行业特殊不特殊?是不是防火的重点地区?看了这些我都脸红啊!”谷玉森显得异常激动,那是真理在握的激动。 “是呀,是呀,形势逼人啊!今天下午就召开支部会,你通知一下老潘,小吴,我通知老李。时间定在下午一上班。这些报纸我先留下了”。邹晓风非常果断地说。 谷玉森走后,邹晓风带上那摞报纸去找李宪平。他进屋的时候,李宪平正在审阅行政股长王富达送来的改建茶炉房的图纸。王富达往上边跑了多少回,总算把改建茶炉房的批件跑下来了。如今砖、料已基本备齐,就等图纸通过便可动工。李宪平的意思要翻建就一步到位,弄个像点样的茶炉房。 李宪平说:“老邹你来得正好,你也帮助把把关,看看这个样子行不行?” 邹晓风连看都没看一眼,就将图纸推开了,说:“你还是先看看今天的报纸吧,看吧,人家光华木材厂已经炼出钢啦!还有这些,你都看看。” 李宪平看过那些报道,抓了抓头皮说:“你什么意思?你就说吧,我服从就是啦!不过我把丑话说在前头儿,我这个厂长对炼钢,炼铁可是个百分之百的外行,我估计咱们厂也不准能找出一个懂行的。到时候咱可别大眼儿瞪小眼儿全瞧着,这炼钢可不是吹糖人!要干咱们就把困难全想到了。” 邹晓风绷起了脸正色说:“宪平你可真要端正态度!你还看不出来,眼下中心大事就是大炼钢铁,一切都要为这个中心让路!你是外行?那人家已经动起来的单位又有谁是内行?不会可以学嘛!派人去已经炼出钢的那些单位取经,活人还能让尿憋死呀?大是大非面前可不能含乎!” 李宪平一听便猜出准是有人说了什么,笑道:“我坚决接受批评。支部书记同志,你就放心吧!你只要一声令下,我保证冲锋在前。不过我要提个建意,如果决定垒起炉子炼钢,我向你推荐一个帅才,让老谷挂这个帅。我保证当好后勤,到时候要人有人,要料有料!” 邹晓风一笑说:“你这家伙憋的什么屁我知道,不过这也要算是个不错的主意。你别总小瞧人家!” “不是小瞧他,与其总让他在一旁指手画脚,不如让他披挂上阵,是骡子是马的拉出来溜溜,不然他总认为干什么都那么容易。”李宪平笑笑又说,“要是非让书记挂帅,你也要让他挂先锋印,看看这个人的本事到底如何。” 邹晓风指了指他的脑门,板起面孔说:“你呀。还真要先端正你的态度!咱们要干就要干好,谁也别瞧谁的笑话。你别忘了,要说炼钢,咱厂起码在技术人才上有优势。你忘了?你抢来的那些宝贝里,有两个正儿八经的是钢铁学院的大学生。这回该用上他们了,那才叫是骡子是马要拉出溜溜呢!” “瞧,这回用上了吧!”李宪平兴奋地一拍大腿说,“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无不费功夫啊,我怎么会忘了?史丽云,何小波呀!一个大三,一个大四的学生,正经学炼钢的,这回能不能出好钢,就瞧他们的了!” 支部会顺利通过了曙光厂“全力投身于全民大炼钢铁”的决议,并成立了炼钢领导小组,其成员除了五位支部委员参加外又增添了行政股长王富达为小组成员;正副组长则由邹晓风,谷玉森担任。本来副组长也有李宪平的,但他以力争“炼钢与本厂生产双丰收”为理由推掉了这个副组长。会上,李宪平保证从生产第一线抽调精兵强将参加炼钢,为了保证后勤供应,是他提议让王富达进了领导小组。 会上,领导小组的全体成员确定了具体分工与有关炼钢的初步方案。 初步决定,先垒两座小土炉试炼,地址选在了厂里的篮球场。选在那里首先是因为地方宽敞,其次是利于防火,球场的周围没有什么建筑物。会上决定先抽调五十人左右参加炼钢,参加人员要求年纪轻,体力好,有些文化的。组长邹晓风负责全面组织调度;副组长谷玉森负责具体实施及有关技术问题;李宪平、王富达负责人员调配及用料供应;吴素梅则负责参加炼钢人员的饮食保障。并决定当晚下班召开职工大会,进行紧急动员职工献铁。职工大会过后,领导小组成员再次碰头开会。 王富达散了会便查耐火材料厂的电话,他多少清楚一点的是垒炼钢炉要有耐火砖,耐火材料,这点知识他也是刚从报纸上学来的。会上,也有人讲到了这一点。 好半天他才拨通了电话,人家说没货,要订货来厂里排队,说全国都在盖小高炉炼铁,炼钢,库里早就空了。他刚哀求人家能否想办法照顾一下,对方说了句,都照顾能照顾过来吗!便挂了电话。王富达一听脑袋就大了,想找李宪平汇报,又到处找不见他的影子。他知道李宪平是下车间商谈抽人炼钢的事去了,便急忙将情况先对邹晓风汇报了一遍。 谷玉森正在邹晓风的办公室谈事,听了王富达的汇报,他很有情绪地嘟嚷了一声,“说来还是咱们动手晚了!”便出去了。谷玉森此时已将何小波,史丽云叫到了他的办公室,他过来是征询邹晓风是不是一起谈,邹晓风说你跟他们谈就可以了,如需要去有关单位实地参观就跟他们一起跑一跑。 听了王富达的汇报,邹晓风发了好一会儿呆。巧媳妇做不了无米之炊,没有耐火砖就垒不了炼钢炉,就是有再高的热情也是白费。最后他叹了一口气说:“实在不行的话,晚上职工大会上我们动员一下,不仅要献废铁,还要动员大家献砖。报上说有种钢砖也能用,发动一下群众也许就有办法。再不行我们就垒一座炉子,里边用耐火砖,外边就用普通的砖。你不是已经进了几千块砖准备翻建茶炉房嘛?就先借用一下,等炼完了钢再建茶炉房。”说完他又用手指了指自己的脑袋说,“你也再动动脑筋,想一想还有没有别的办法,还是那句老话,活人不能让尿憋死!” 王富达点了点头,皱着眉头走了。 史丽云一见厂领导只找了两个钢院的人谈话,便猜了一个八九不离十。她与何小波虽然都是一个学院的,但学得专业不同,她是采矿系的,何则是金相系的,她是大四,何小波是大三的,小她一级,二人过去并不熟悉。来厂后两人又没分在一起劳动,只是集中学习时,才有机会聊上一两句,但何小波不爱说话,彼此之间的了解还不如那些不是一个学院的。 谷玉森将找他们的目的交待了一番,中心意思是让何小波,史丽云参预解决厂里炼钢的技术问题,首要任务是绘制出土高炉的施工图纸。交待过任务,谷玉森显得很和蔼地说: “这可是组织对你们的极大信任,也是给了你们一个接受组织考验的难得机会!能否早日回到人民的怀抱,这对你们来说是一次重大的考验。不管是土法炼钢还是洋法炼钢,这毕竟是你们学习的专业,党和政府培养了你们这么多年,你们是否学会了建设社会主义的真本领了?是否决心真心悔过?是否想用自己的实际行动改变自己的错误立场?就要看你们自己的实际行动了!”谷玉森一连用了几个是否,他讲话是很喜欢使用排比句的。 史丽云,何小波听完领导对他们寄予厚望的讲话,既激动万分,又不知所措,两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面对领导那张充满期待的脸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是好。说没问题吧?他们心里确实没这个把握。说自己不行吧?又怕让领导大失所望,辜负了组织上的信任,总之这个口不好张。 谷玉森很亲切地说:“可以先表个态嘛,有什么困难也可以说。小史,你前一段的表现领导心里都有数,也表扬过你,这次是不是再来带个头,把自己在大学里学到的真本事都拿出来,为咱们国家的1070万吨钢出把力!有什么想法,别有顾虑,说说嘛!”说完他燃起了一支烟。 史丽云很难为情地说:“谷书记,怎么使用小土炉炼钢,炼铁,我还真说不出个道道来。我是采矿系的,对采矿方面的专业知识还可以,对于炼铁,炼钢的有关专业知识真是一知半解,这要找冶金系的人才清楚。但使用小土炉,恐怕他们也不是很专业。何小波你是不是比我知道的多些?” 何小波听了连连摇头说:“我还不如你呢,我是金相系的,学的全是理论上的东西,怎么用土法炼钢过去听都没听过。”他那表情分明是怕这副千斤重担全落在自己的肩上,回答得一点余地没留。 谷玉森的激情一下凉了大半,他非常不满地说:“哪有那么复杂嘛?你们不要怕担责任,更不要有什么顾虑。怎么说你们也是钢铁学院出来的学生,比根本就没接触过这个行当的人强得多。现在连农民都能用小土炉炼出好钢,好铁来,难道说你们还不如种田的农民!这个话你们好意思说吗?” 两个钢铁专业的大学生,被他问得都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他停顿了一下又说,“恐怕你们也不好意思说这个话吧!我看这样吧,明天,你们两个一个去钢铁学院,看有没有懂得冶炼技术的内行,帮助厂里请来一位,到时厂里负责招待。另一个明天陪我去参观,去已经炼出钢来的单位取经,看看人家是怎么搞的。你们商量一下,看怎么分工好些。” 何小波抢先说道:“我去钢院吧,我有个中学的同班同学是冶金系的,找他来估计没有问题。”他虽有些怵头去钢院,但更怵头去陪着一位领导。 谷玉森爽快地说:“那好,就麻烦你跑一趟吧,想方设法要把人请来。来回的车票回头给你报销。小史呢,你就陪我去参观,取经,至少要把人家搞的土高炉的图样搞回来。明早怎么走,待会儿咱们商量一下。” 当晚的职工大会上,书记邹晓风做了动员报告,中心话题是全厂职工动员 起来,以实际行动支援全民大炼钢铁的伟大运动,为完成1070万吨钢贡献一份力量。具体要求是将家中的废铁献出来,发动家中的亲友找耐火砖及能替代的钢砖;并要求被抽调参加炼钢的有关人员做好昼夜坚守岗位的思想准备,说到时一旦点起炉子就不能灭火。 邹晓风作完动员,厂长李宪平补充了几句,他说明天一早,厂门口有专人负责登记每个人捐献的废铁,并再三强调眼下急需的是耐火砖,说先要垒起炉子才能炼钢,让家里有旧砖头的也拿来,量大的,厂里可以派人派车去拉。说这次要好好比一比,表现突出的同志,厂里要给予表扬。 但刚刚宣布散会,便有不少工人围上前来,人们围住了邹晓风和李宪平,纷纷诉说家里已经没东西可献了,不是说已为街道上炼钢献出了铁门环,就是说已献出了还能用的铁锅;也有人抱怨说,自己家孩子的学校也在炼钢,把家里生火用的铁勾子都偷走了,说要是咱们厂子早些炼就好了…… 邹晓风冲出人群,又回到扩音机前大声强调说,实在没有可献的也不强求,就是只捐献一颗旧钉子也不嫌少。说后天是星期天,就算是再来一次大扫除,把家里的犄角旮旯再翻一遍,多多少少总会有些收获。他这一说,那些没东西可献的人才安下心。 职工大会散了便是领导小组的碰头会,六位成员饿着肚皮开了两个多小时方散会。 会上,第一个发感慨的是谷玉森,他既是报功又是报怨,在报功中报怨,又在报怨中报功。他先向大伙儿展示了他辛辛苦苦收集来的有关小土炉炼钢的资料,大部份是由人民日报,北京日报上剪下来的文章和草图。展示完了那些报纸,他又从头至尾读了一篇“介绍一个土高炉正常出钢的技术经验”的文章。他在学说了当天下午找两位钢院的学生的谈话经过之后,举着手里的报纸发着感慨说: “在别人看来不算什么太复杂的问题,可在一些受过专门学习的大学生眼里比上天都难。有时你不得不承认,这些小资产阶级的知识分子只是些好看不中用的绣花枕头。”他话里有所指地说,“看来这些人还是指望不上,什么采矿系呀,冶炼系的分得那样细,如今真要用他们了,没有一个能说出个头头道道来的,我看到时候还是要靠我们自己。” 等谷玉森终于发完了感慨,王富达接着说,他是诉苦,下午他几乎没离开过电话机,打了无数的电话,耐火砖仍无着落。说全国都在垒炉子炼钢,看样子买是买不来了,只能是想办法找什么东西代替耐火砖。 邹晓风说,等等吧,或许经过动员能有人解决这个问题。谷玉森也附和说,他明天就去光华木材厂参观,取经,有时间的话还要多看几家,看看人家是怎么解决的。他说,我就不信人家能办到的事咱们就这么难! 当天下午完成任务最好的是厂长李宪平。经过与各基层领导协商,他已拟出了一个五十人的名单,这些被选中参加厂里炼钢的人员全部是年轻、体壮的,其中有十几个是分到厂的右派学生。抽调的工人当中有两个人过去干过瓦工,垒炼钢炉正用得上。在选用什么人上,他想得还是十分周到。 最后,李宪平有些遗憾地说:“问遍了全厂,就是没有一个是炼过铁的。只有一个过去跟钉马掌的学过一年徒,也算为打铁的拉过风箱,这回也让我拉进来了。”他并没有理会谷玉森刚才影射他的那些话,依然将下午做的工作表述得相当轻松。他说的这个为打铁的拉过风箱的人是唐贵祥,装配车间的检验员。老唐过去的老底只有车间主任赵贵臣知道,老唐不愿意来,推说工作走不开,后来是李宪平做工作,答应他可以两头跑才没话说了。 吴素梅则表态说,她已与食堂的大师傅开过会了,保证天天夜班有人做饭,保证夜里参加炼钢的人员都能吃上热馄饨,喝上糖水。说为了能炼出钢来,就是把食堂这半年的节余全搭进去我们也心甘情愿。她的话不多,但都说在了实处,几位听了都挺满意。 没落在实处的是耐火砖,这也是令大家都头痛的事。耐火砖没有着落是眼下最大的难题,邹晓风虽对职工大会上做的动员抱有几分希望,但觉得还是应该做好最坏的打算,向大家交个底,他以商量的口气说道:“我想咱们应该统一一下思想,如果我们确实解决不了耐火砖的问题,这个钢我们还炼不炼?要炼的话,也要预先拿出办法来,不能打无准备之仗。” 谷玉森说:“这还用问吗?有条件咱们要上,没有条件创造条件也要上。我就不信这炼钢会比当年红军爬雪山,过草地还难!再说了,报纸上介绍过的,有一种不用砖砌的炉,用什么汽车桶制作的,照旧可以炼钢……” “有的,有的,有这种炉子!”潘树仁一下子兴奋起来说,“我好象是在工人日报上看见过这类报道,就是老谷说的那种用汽油桶做的炼钢炉。等一等,我去找这张报纸,工会里有。”说完,他急急忙忙冲出了门。 老潘出去后,吴素梅吞吞吐吐地说:“我听人讲过,好像是哪个商店炼钢,人家就是用普通砖砌出的炉子,也炼出了钢。只是听谁说的,是什么商店一时想不起来了。当时没注意到听,因为我没想到咱们木材厂也会参加炼钢!” 邹晓风笑笑说:“听你说得怪急人的,你回头好好想一想,到底是听谁说的,什么商店,靠不靠普儿都给我搞清楚。别全是马后炮。” 说得吴素梅一个大红脸,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引得众人也都笑了。 这时,只见潘树仁举着报纸冲进门叫着,“找到啦!找到啦!”他将报纸递到谷玉森的面前问道,“看,你说的是不是这个?” 谷玉森一把夺过报纸,说了一声:“就是这个!” 邹晓风让他把文章给大家读一下,谷玉森便用他那略带些地方乡音的腔调朗朗地读了起来: “文章的标题是‘介绍一种汽油桶制的简易炼钢炉’。目前,重庆市正在大力推广一种简易的小转炉炼钢法。这种小转炉是用汽油桶做的,两天就可以建成,每炉冶炼的时间只要八、九分钟,平均每座零点一吨的小转炉每日产钢可达一吨多。这种小转炉用的铁水由化铁炉供给,而化铁炉也是用汽油桶做成的。现将这种用汽油桶制成的小型炼钢设备的结构介绍如下: “一、小炼钢炉,如图一。它是用一个去掉上盖的汽油桶作炉身,大桶的直径五百六十公厘,炉膛内径三百公厘。圆周的耐火砂石厚一百一十公厘,砂石与桶壁中间的填料层为二十公厘。填料时耐火泥、石英砂各放百分之三十,水玻璃百分之三,并加入适当的水泥拌和……”谷玉森一气读完,将报纸往邹晓风面前一推说,“说复杂也不复杂,说不复杂也有些复杂。这上面有图,按图做就行。” 李宪平将信将疑地说:“什么炉子这么好使?八、九分钟就能炼出一炉钢!” 对于炼钢他虽是个百分之百的门外汉,但他总觉得炼钢再容易也不会像吹糖人那么快,那么容易。 邹晓风说:“这有什么可奇怪的!大跃进中什么样的奇迹都有可能发生。” 王富达感兴趣的是用什么材料,他仍有些为难地说:“听了半天,做这种炉子好像也要用耐火泥什么的,就是不知这种耐火泥好不好弄?我估计凡是大家全用的,眼下都不太好找。我看了,反正不管你用什么样的炉子炼钢,全要使耐火材料,眼下找不到就是这种东西。” 谷玉森有些阴阳怪气冷笑着说:“这还用说嘛,反正不管干什么,都没有天上掉馅饼的事!”他的这番话噎得王富达再没怎么说话。 七嘴八舌议论了一阵汽油桶做的这种炼钢炉,都觉得不简单,最后邹晓风说:“这种汽油桶的炼钢炉也是一种备用的方案,人家能搞成,我们也能搞。但目前,我们还是力争搞砖砌的小土炉。因为北京各个单位都采用这种办法炼铁,炼钢,真有什么技术上的问题我们也便于向人家取经。后天是星期天,我们明天再做动员,动员大家利用星期天去找耐火砖,没有新的咱们用旧的,不够垒两座炉咱们先垒一座,不够里外使的,咱们光在炉膛里边使,外边就用普通砖。我相信,只要咱们拧成一股绳,就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如果顺利的话,下个星期的头几天我们能炼出第一炉钢来。” 李宪平说:“明后两天是关键。明早要安排两个人在厂门口登记献铁的情况,表现好的要进行表扬。明儿我也起早一些,亲自把把大门,看看咱厂里的职工到底思想觉悟如何。” 潘树仁说:“把大门我也算上一个,早来上一个钟头。登记的事找小陈,这个丫头心细,到时候写表扬稿她心里也有数了。我来通知她。忙不过来还有我呢。到时候我放上一张桌子。下午老邹跟各股室也都打过招呼了,这回不光看工人,也要看看咱们这些当干部的表现得怎么样?” 谷玉森说:“咱们这些当干部的是要带个头,我家有把大铁壶,我把它捐了。后天我再把它带来,明儿一早我去光华木材厂参观,总不好带着一把壶去。”说完他自己先笑了。 邹晓风说:“对,我们这些当领导干部的是要带好这个头!” 7、垒炉子缺钢砖,有人竟敢去刨银行的台阶 次日的一早,出现在曙光木材厂门前的捐献废铁等物品的场面异常感人,大大出乎几位厂领导的意料之外。上班前的那十几分钟,损过东西的人们竟在门前排起了长队等着登记。看到陈爱兰一人忙不过来,最后是厂长李宪平,工会主席潘树仁都亲自动手帮助登记。 三百多号职工几乎没有一个空手来的,捐赠最少的也是一把炒菜用的旧铁铲,旧锁,或是几块砖头。不少人捐出了自家还在用的铁锅,饼称,多余的菜刀和斧头…… 财务股的达进士将他家的香炉带来了,这个光绪年间制的香炉是他老母亲过去烧香念佛用的,老母亲过世后,“打鼓的”几次登门想收购这个香炉他都没舍得出手。如今为了支援炼钢,他狠狠心带到厂里来捐了。 郭子儒连夜将家里的煤池子拆了,他家的煤池子是用捡来的钢砖砌的,他一听说钢砖也能代替耐火砖用,就将煤池子拆了,一百多块钢砖他是借了邻居一辆三轮拉来的,他人又胖,蹬进厂门时后背都湿透了。 潘树仁见了他很是感动,笑着说:“胖主任蹬起三轮来了,真够难为你的!你这些钢砖还真是雪里送炭。”说完又冲正在登记的陈爱兰说,“小陈,写表扬稿时你可要想着点儿咱们的胖主任,落下谁也别落下他!” 强将手下无弱兵,郭子儒刚将他的砖拉到球场去,米如珍就进了厂门,她捐出的竟是一大包药瓶子盖。大大小小的足有二百多瓶盖。她男人是长期的伤病号,常年用过的药瓶子如今派上了用场。感动得老潘他们又叹息了好一会儿。 最令人感动的是制材车间的全福,用自行车拉来了一架大铁床的床头。两个床头绑在自行车上骑不了车,他就起了一个大早,推着车一路走来。 李宪平说:“床捐了,人睡哪儿呀?” 全福说:“铁床架子捐了,铺板我留下了,让孩子们睡。我们两口子睡地铺,整点儿事还省得吱呀乱响的吵人了。”他这么一说逗得众人都笑了。 全福的检查送上后,谷玉森再没找过他。王河说是他代写的检查写得好,要不然不会一次过关。不管怎么说,全福还是挺受感动的,觉得有机会是该表现一下来回报领导。这一号召捐献废铁,王河出于好心说,这会你该好好表现一下啦,也让领导看看咱的觉悟,别什么都舍不得! 怎么表现?全福真犯了愁,家里有把多余的菜刀早让他女人捐给街道炼钢了。路富友给他出主意,让他将家里那架旧铁床捐了,那是他头两年花了九块钱从旧货摊上买来的。路富友说,在这关键的时候还不好好表现一下?你那两个铁床头往厂里一拿准牛逼!这一说全福的心思活了,他又做了半宿的思想工作,终于把他媳妇心思也说活了。 材料场的老吕将他家珍藏了多年的铁匾带进了厂,那是他父亲的锅盖铺开张时,请一位前清的举人题写的匾,上面书写着“全兴锅盖铺”的字样,落款是民国七年。老吕介绍说,他父亲的名字叫吕全兴。 给老吕登记的时候,潘树仁很是动情地说,“老花镜”不简单啊,你这是把家里压箱底的传家宝献出来了。李宪平则说,老吕你这个举动有意义啊,把这块匾炼成好铁,好钢,支援社会主义建设太有意义啦!说完,他激动地与老吕又是握手,又是拍肩的。弄得老吕反到有些不知所措了。 上班铃响过之后,献铁的登记人数已超过了三百人,所献的各种废铁在传达室门前堆成了一座小山。 望着那座“小山”,李宪平对潘树仁无限感慨地说:“老潘啊,看来群众的思想觉悟不可低估呀!尤其是群众的爱国热情,谁低估了这一点,谁犯错误!”说完,又有意识地冲还在低头整理登记册的陈爱兰以玩笑的口吻说道,“怎么样,陈大广播,咱们是不是可以收兵了?” 不知怎么,陈爱兰的脸一下子红了。不知为什么,已过了很长一段时间,她只要见了李宪平,心里总是很不自在,就如同她心中深藏的秘密被人窥视了一样。如是过去听李宪平这么问她话,她会很快地回敬一句,“收不收兵还不是要听你大厂长的。”而此时她却不知说什么是好,只是很不自在的一笑,过后脸上就像发烧似地热了起来。 潘树仁看了一下表,嘟嚷了一声,“怎么这么重要的日子口儿不见老邹?” 李宪平也觉得奇怪,踱到厂门口去张望,看到两个人拉着一辆平板车刚上了厂外的那座小桥。仔细一看,前边拉车的是王河,后面一手推着自行车,一手帮助推车的正是邹晓风。进厂门的时候,两个人头上全冒着汗。板车上装的是旧砖头,里边不少是耐火砖。砖上 8fb9." >边放着是一个破煤球炉子。 邹晓风擦着头上的汗说:“我们家让我老婆前些天捐铁,翻得跟鬼子进过村一样,已扫荡得干干净净了。实在没辙,我就把这个破煤球炉子带上了。路上碰到小王了,我们两个人合兵一处拉开了板车。”说完他气喘吁吁,拉开了风箱似的,用手一个劲地摩挲自己的后腰。 王河是起了一个大早,把自家院里的花池子拆了,拆出二百多块旧砖,里边有不少是厂里急需的耐火砖。他借来的板车不太好使,两个车轱辘来回画圈“嵫扭扭”乱响,刚拉上路不大功夫汗就下来了。要不是邹书记半路帮助推车,就是他累散了架也到不了厂里。路上问起他与金玲的事,他说还在坚持“地下斗争”。邹晓风说,坚持就是胜利,同时也要讲点策略才行。领导这一鼓劲,王河也不觉累了。 邹晓风望着堆成小山的废铁,激动地说:“现在咱们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啊!就等老谷他们参观回来定图纸,要是抓点儿紧,明儿下午垒炉子差不多。” 李宪平也显得很兴奋地说:“耐火砖还要突击搞一下,看来发动不发动群众就是大不一样!就冲咱厂几百号职工的这份热情,咱们要是炼不出好钢来都对不起大家!”早上的情景看在眼里,是让他从内心感到振奋。 老潘一旁插话说,“瞧瞧老邹这身汗,炼不出钢来也对不起咱自己!”说完,三人相视开怀大笑。 三人回到办公室,邹晓风一口气将杯中的隔夜茶喝干,兴奋地说:“我昨晚睡不着觉,十点多了,骑上车奔安定门外的人定湖走了一圈。那场面是壮观啊!沿着湖畔足有一百多座炉子燃着雄雄烈火,连成了一片,真激动人心呀!远处的半空中挂着一副横幅,上面是‘炉里炼钢,炉外炼人’八个大字。足有上千口子在连夜奋战,那场面……”激动得他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词形容。 潘树仁说:“我住的地方挨着一所中学,已经连着三宿了,炼钢。你想睡?门儿也没有。那通吵啊,百十口子人像是千军万马。尤其是那台鼓风机。响得跟个拖拉机似的,也是怪了,吵得你睡不着心里听着也高兴……” “对了,老潘这一提醒我还真想起来了,”邹晓风拍了一下桌子问道,“宪平,咱们厂有合适的鼓风机吗?别到时候要炼钢了再抓瞎!” 李宪平颇有些得意地笑道:“这你就放心吧,昨儿我就把鼓风机的事交给石国栋去办了。用厂里一台电机改改就能用,他是这方面的老本行,保证没问题。这点儿事我要是也让书记操心,我这个厂长真成吃干饭的主儿了。” 邹晓风笑道:“到底是老搭档,到什么时候都能尿到一壶里去!”一番话说得仨人大笑。 正说笑着,隔壁生产队的队长刘玉怀闯了进来,他冲屋里人一面作揖,一面苦笑着央求道:“几位头头全在太好啦,我先给老几位作揖了!我是来向工人老大哥求援的,这个忙您老几位是说什么也要帮我。” 这刘玉怀虽是农民,但赶了十几年的大车,走南闯北的染了一身江湖习气,曙光厂因占地问题与他打过交道,他与厂里的领导很快就混熟了,缺什么他都敢向曙光厂张口。今天他来是想借台鼓风机的,生产队里也在炼钢,说用的是烧柴锅的风箱,劲费大了,但效果不行,这才想到了来向曙光厂伸手。 邹晓风,李宪平都知道他借走的东西大都有去无还,所以都面露难色,嘬开了牙花子,说不大好办。 李宪平说:“不瞒老兄说,我们厂想炼钢也正为鼓风机伤脑筋,只能是拆东墙补西墙,先从别的机器上拆下马达现改制成鼓风机用,真没有多余的借你,真不是哭穷。不信你就去车间里转,看见有多余的你就拉。” 潘树仁一旁也帮腔说:“这点儿事也难得住你刘队长?现在街道上炼钢不少是用手摇的鼓风机,照旧炼出了钢。这可不是瞎说,昨儿报上还介绍这种手摇式鼓风机呢!你要不然到隔壁铝制品厂问问他们,那儿比我们家底厚。” 刘玉怀根本听不进去,他索性一屁股坐下了,摆出一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架势说:“我哪儿也不想去。今儿咱们谁也别把话说绝了,我可不是为个人的事来舍这个脸的,为的是超英赶美!为的是全民大炼钢铁!为的是完成‘一零七零’!您老几位看着办吧!反正咱们往后谁都免不了求谁!” 他这一来,弄得邹晓风他们全笑了。 李宪平知道不答应就送不走这位爷,他夸张性地猛拍了一下大腿说:“就冲老兄说的‘为完成一零七零’这一条,这鼓风机我就是再难,再紧,也借你一台!不过眼下没有,我要到车间去找,看从哪台机器上能拆下一台,帮人帮到底,再给你改装一下。你明儿下午来看看,行不行?” 刘玉怀听了咧着大嘴一通作揖,说了一车的千恩万谢的话之后,突然又叫道:“明儿什么日子口儿啊?是星期天!我来了找谁?您这不是哄我玩吧?” 李宪平大笑道:“真是属曹操的。眼下是什么日子口儿,还讲什么星期天!明儿我们几个全在,垒炉子炼钢!你先说说你那里有什么好经验吧?我们也好学习学习。” 这一问,刘玉怀苦笑着诉开了苦说:“别逗了,我们这些修理地球的农民炼钢能有什么经验呀?就知道费柴禾,费烧的!再没辙啦,我就该动员社员把家里准备盖房的檩条献出来炼焦炭了。比不了你们木材厂啊,有的是可烧的下脚料,能可着劲儿的招乎!要不是公社派下了硬指标,说什么我也不会费这个洋劲。按说这种落后话不该说,但炼钢就该是你们工人老大哥的事,让我们干可就是赶着鸭子上架啦!您老几位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刘玉怀诉了一阵苦,他似乎又意识到什么,变了变口气,拍了拍胸脯说:“不过话又说回来了,我这个生产队也是连续两年的先进啦,再难,也绝不能在炼钢上拖公社的后腿!人民公社刚成立,咱们说什么也要争这口号气。” 何小波下午不到三点就返回厂里。他见谷玉森的办公室还上着锁,就溜回了宿舍,想把上午去钢院的情况顺出个头绪,弄出图纸来以便向领导汇报。 一早,何小波就赶到了钢铁学院。他此时返回母校,是既盼望见到熟人,又怕见到熟人,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进校门,他没回金相系,便直奔冶炼系去找自己中学的同学。他去了方知,不仅老同学不在,全冶炼系的几个班几乎是空的。一问才知道,开始全民大炼钢铁之后,钢铁学院的老老少少,学生和讲师全成了宝贝,全国各地的都来请,不仅冶炼系的师生全被请走了,别的系的人也有人来请,请去为各类的小土炉会诊,出主意,解决各种难题。只要有人来请,就不能推辞,因为这是一个原则立场问题。 何小波唯一的收获,是亲眼目睹了自己的母校也在用小土炉炼钢,是两座容积为七十五公斤的小土转炉。恰巧参加炉前炼钢的有一位是过去给他授过课的副教授,这位副教授利用不多的空闲时间将这种小土转炉的制造工艺,各种数据都告诉了他。 这种小土转炉的设备十分简单,不用天车,钢水包,铁水包;鼓风用的是马达带动的风葫芦,倾动炉身就靠人力扶着几根摇杆摇;铸锭也不用钢锭模,直接把钢水倒进一个缸瓦管里。副教授一招一式的像个老练的炉前工。 小土转炉用的原料就是他们自己炼的土铁,含矽量为百分之零点五八,在吹炼过程中他们没有用矽铁或铝,只加了一些炭粉和焦油,用来提高炉温。吹炼时间平均每炉十二分钟,炉龄已达到了十九炉。 何小波蹲在炉旁不远的地方,足足画了一个多小时,直到自己基本全搞清楚了,才勿勿返回。 临别的时候,他冒了冒傻气向那位当了炉前工的副教授问道:“这种小土炉出的钢质量怎么样?” 那位副教授笑了笑说:“我想应该没什么问题吧。怎么说也要比街道那些妇女炼出的钢强得多。你说是不是?”这位副教授似乎并不了解他的近况,还向他了解班上的情况,他吱吱唔唔地乱说了几句溜掉了。 何小波回到宿舍后,取出了比例尺将土高炉的草图重新绘制成图。他唯恐不细,又将土高炉的关键部位,如炉喉、炉腹、风口、出铁口的位置,尺寸一一绘制成平面图。他改了又改,直到自己满意了才罢手。因为没找到冶炼系的老同学,他一直忐忑不安,生怕到时候领导怪他办事不用心。老实讲,上了三年大学,学习的全是金相专业,对如何使用小土炉炼钢,他是一门不清。 史丽云到宿舍找他的时候,下班铃已响过了。 她是叫何小波去汇报工作的。她看过何小波绘制的图纸,不十分肯定地说,光华木材厂炼钢用的可能也是这种75公斤的炉子。不过我画的图可比不上你的,我看还是用你这个图纸好。她非常兴奋地说,出去参观一下真是很受教育,人家光华木材厂七八台炉子全出钢了,从垒炉子到出钢来,总共用了不到半个月。她说得十分真诚。 何小波依然没兴奋起来,一听对方建议要用他的图纸,更是忧心仲仲地说,“既然光华木材厂的炉子出钢那么好,我看还是照他们的炉样来吧。”他担心的是万一炼不出钢,会将责任追究到他的头上。不知为什么,图纸是他一再核对过的,他还是信不过自己。因为他觉得就是按图施工,垒出的炉子也不会完全一样,至少用料不尽相同。一旦有个闪失,他就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在这方面他是有过教训的。他甚至于想到对方之所以提意用他的图纸,也是出于怕担责任。 史丽云有些不解地说:“你这人真有意思,两家用的基本是一种炉子,用谁的图纸不一样!走吧,用谁的图纸让谷书记去定。”史丽云去参观带上了绘图夹,她绘制的虽不是草图,但却没有何小波绘制得那么细致bbr>99lib?。 谷玉森显得精神焕发,丝毫没有出门奔波了一天的倦乏。除了参观光华木材厂,吃?过午饭他们还去炼钢较早的第二建筑公司转了一圈,事前跟人家联系过,“二建”用的就是那种用汽油桶制成的土转炉。中午,他们在光华木材厂门前的一家饺子馆吃的饺子,吃完,谷玉森抢着付了账。他对争着付账的史丽云说,因公出差的饭费是可以报销的。 光华木材厂与曙光木材厂虽是一个行业,却不属一个系统,一个是市属的国营大厂,一家则是区属的集体所有制的小厂。但谷玉森在光华有一位熟人,二人是在市里办的消防知识学习班上认识的,对方是厂保卫科的一位副科长,主管消防。这位副科长很热情地接待了他们,领他们到现场观看炼钢。 他从这位熟人那里得知,最初,厂领导班子内部对待炼钢也是两种意见;一种是积极主张炼钢,另一种是强调木材行业不易炼钢,后来是通过学习人民日报“让土法炼钢遍地开花”的社论之后统一了思想认识。听过这一情况的介绍,他觉得此行的收获要比学会如何炼钢的意义大得多。 谷玉森由此很自然地联想到他与李宪平关于炼不炼钢发生过的争议,事实已不容雄辩地证明了一点,那就是自己的思想觉悟和党性原则远在对方之上,而令他忿忿不平死不甘心的是,如此思想右倾保守的人竟占据了厂主要领导的位置!令他难以忍受,也最无奈的是书记邹晓风与李宪平实际上是一个鼻孔出气。但这次炼钢,还是让自己出了一口气,至少邹晓风承认自己有些保守了。其实,曙光厂炼不炼钢对他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通过炼钢让所有的人都看清了,到底是谁的政治水平高。他觉得这才是最大的收获。 显然,谷玉森的兴致很高,听完何小波的情况汇报,竟开起玩笑说:“钢铁学院的人全让全国各地抢跑了,你们两个可不能让人抢跑!”说完自己先咧嘴笑开了。在那一舜间,他忘记了在他面前的是两个右派分子。 最后,谷玉森将两份图纸全留下了,说究竟用哪个图纸要在当晚领导小组的碰头会上研究后才能定。他说,不管用哪个图纸施工,垒炉的时候你们俩都要在现场给我盯着。记住了,明天不休息!谷玉森又变得严肃起来。 篮球场上一片忙碌,王富达正在指挥人们搬砖,御水泥,筛沙子。原准备翻建茶炉房的几千块新砖全搬到球场来,不少旧砖也被王富达搜集到了一起。电工忙着拉线,准备接灯夜战。参加炼钢的工人已有不少准备住在厂里。最忙的是孙广财赶的那辆驴车,在厂里来来往往的不得闲。王富达买材料常用他的车,摸透了这小子的脾气,专会使唤孙广财,这次他一拍这小子的肩膀说:“小孙,这次炼钢你可是主力哇!到时候可就瞧你的啦!”他这么一说就让这小子就找不到北了,赶着辆驴车满厂子转,高兴得样子像个新郎官送新媳妇回娘家似的。 操办厂里炼钢的事,王富达虽然身体不好仍身先士卒,但心里却疙疙瘩瘩的,很多事他想不通。依他的意见,应该先突击翻建茶炉房,以便用拆下的旧砖垒炼钢的小土炉。全厂职工就捐了这么多的废铁,用完了,小土炉就成了摆设,虽说还可以找矿石炼,但全市已有两千多座土高炉在炼钢,全国就更多了,一时哪儿去找那么多的矿石?所以他料定全民炼钢的事长不了。他心疼的是那么多的好砖,好材料就这么糟蹋了。使他苦闷的是心里有话不能讲出来,一说不定什么帽子等着呢!谁都知道他是个好管家,邹晓风就说过,有王富达管后勤尽管一百个放心,老王花公家的钱比花自己的钱都扣门儿。垒炉子买耐火砖的事,他实际上是嘴急,心里并不急,尤其是见有人捐出了旧耐火砖之后,他更不急了,他觉得有钱也不能花在这上面。 食堂为留厂炼钢的人员准备了一顿炸酱面,炼钢领导小组的碰头会吃了晚饭才开。开碰头会的地点改在了工会的活动室,那里有个乒乓球台子,开会的时候就成了会议桌。李宪平因有事打钣晚了,端着面条来了。 碰头会的议题很明确,垒什么样的炼钢炉,先垒几座。谷玉森自然是会上的主角。他滔滔不绝介绍着去光华,二建、钢院参观的情况,有些地方他说得细,有些地方他有意含糊其辞,一两句话带过。说着亮出了那两份图纸,说:“为了便于我们有选择的余地,我让他们分别绘制了光华木材厂和钢铁学院炼钢炉的图纸,两个单位基本属于一种炉型,区别不大。用哪个大家定吧。”说完,他像专家似的在图纸上指指点点。 邹晓风看过图纸说:“老谷,你对情况比较清楚,先说说你的意见。” 谷玉森说:“我看都可以,各有所长。”说完,又指着图纸议论了一番,说得大家似懂非懂,也没听明白各家的长处和短处究竟是什么。 李宪平见他充行家,听得不耐烦,又不便于反驳什么,只顾低着头吃他面条。直到邹晓风征求他的意见,他才抹了抹嘴,扯过史丽云绘的图纸看了看说:“既然各有所长,全可以用,就不如用光华的这个。全是一个行业的,人家既然能炼出钢来,咱们照方子抓药总不至于出错。我看图纸也标得非常清楚了,拿过来就能用。大家说呢?” 其他人跟着附和,图纸就这么通过了。接着是研究到底垒几座炼钢炉。 王富达抢先发表意见说:“咱们是不是先垒一座,等炼出了钢,看情况再定。咱们手里可供炼钢的材料有限,就那么多废铁。搞那么多炉子弄不好会等米下锅的。” 谷玉森听了,急不可耐地敲着桌面说:“不行,不行,我们已经大大落在别人后面了,现在首当其冲的是应当迎头赶上去!一座怎么行?显得我们干什么都小了小气的,没有一点儿大跃进的气势嘛!老邹,你说呢?” 邹晓风蹙了蹙眉头,表情凝重地说:“是呀,垒一座炉子是少了一点儿,我的意见是我们初步计划砌两座,但先垒一座;如果耐火砖的问题能解决,我们再搞它一座。如果炼钢的材料跟的上,再搞它个几座炉子也是可以的。大家说说看,这样办好不好?”他其实是同意王富达的意见的,但表达的时候绕了一个弯子。 王富达听了当即表示同意。他佩服邹晓风的这种本事,对待两种不同意见时,他总是处理得十分巧妙。他这一说,谷玉森一时也说不出什么意见了。 潘树仁刚要表态,就见传达室的老齐拉门进来汇报,说人民银行保卫科来电话了,说找咱们厂子的主要领导。人家说厂部的电话没人接,才打到传达室的。您看是不是哪位领导来接..t>一下电话?老齐说电话还没挂。 李宪平起身说:“你..们开你们的,我去接一下。银行保卫科找咱们能有什么事啊?”他之所以主动去接这个电话,也是为了缓和一下自己的情绪,避免与谷玉森发生冲突。他一听谷玉森又说到什么“已经大大落后在别人后面”的话就有气,因为据他所知,全市木材行业十几个单位,已经开始炼钢的不过两三家,根本不像谷玉森说得那样严重。 潘树仁接着表态说:“我同意老邹的意见,先垒一座。贪多嚼不烂,别到时候真跟老王说的,炉子多了等米下锅,没钢可炼就麻烦啦!” 吴素梅也说同意垒一座炉子。 邹晓风一见谷玉森的脸色又沉了下来,忙打圆场重复他说过话:“我们是原则计划垒两座炉子炼钢,只不过先搞一座炼起来,积累一下经验。如果情况允许的话,我们也可以一下子多搞它几座,和同行业的老大哥搞一搞竞赛嘛!” 屋里人正议论着,就见李宪平一脸苦笑地进了门。 邹晓风问他什么事。他连连摇摇头叹息着说:“我敢说谁也想不到是什么事!你们谁也猜不到,咱们厂子的工人搞耐火砖搞到哪儿去了?人民银行总行!刨人家办公楼的台阶去了。这胆子也忒大点儿吧?” “这是谁呀?这么大胆!”屋里的人听了都吃惊不小,面面相觑。 “谁呀,装配车间那个好说大话的张槐!”李宪平哭笑不得地说,“他老先生瞧人家总行大楼下面台阶是耐火砖铺的,带了他一个兄弟用镐刨上了。人家值班的不知怎么回事,把保卫科,派出所的人全找来了,人给扣了,非让单位领导去领人。我在电话里说了一车的好话,后来人家看在是为了全民炼钢的份上,同意放人了。等他回来要好好说说,为了炼钢也不能这么搞啊!” 邹晓风有些生气地说:“抓个时间是要好好讲一讲,要不然不定还会闹出什么笑话来。” 谷玉森笑了笑有些阴阳怪气地说:“工人这么干自然影响不大好哇,不过这到也说明一个问题,群众参加炼钢的积极性还是满高的嘛!批评还是要批评的,但群众的这种积极性还是要保护的。”说完,他脸上堆着笑朝邹晓风看了看,只是对方并没有什么表示。 李宪平狠狠向谷玉森瞥去一眼,将要说的话强行咽了回去。 过了一会儿,邹晓风才冲谷玉森交待说:“等明天张槐回来,你找他好好谈谈,胆儿也忒大了。” 厂里参加炼钢的五十人,周六的当晚只留下二十来人帮助砌炼钢炉,其余的全撒出去找废铁,搜寻耐火砖,限定星期天的下午四时前来厂里聚齐。张槐和甘兴旺都属于抽出参加炼钢的人员,甘兴旺是因过去学过半年的瓦工,留下来砌炉子,张槐则属于去搜罗废旧钢铁和旧砖头的。 中午休息时,厂里的广播中表扬了几位献铁表现突出的职工,其中就有张槐的师傅老吕。甘兴旺听了便与张槐斗嘴说:“这回你师傅‘老花镜’露脸了,你这当徒弟的也不能熊了,就你早上献的那两个小门鼻儿也忒寒碜啦!咱虽然没献匾吧,可也是件五六斤重的玩艺儿!我记得你家有两把斧头哇,还不献出一把来,留那么多斧头捉奸使啊?” 两个人这一斗嘴,就把张槐争强好胜的火气激上来了。他家的废铁让他媳妇和孩子先下了手,实在没的可献了,他才拧下木箱上的两个“铁鼻子”对付。一受别人的奚落,他便想到了正急需的耐火砖。早上来上班的路上,厂里邹书记帮着王河拉车的情景他看见了,车上拉的就有能顶耐火砖使的钢砖。于是他就拉上他老兄弟到总行大楼外边来了那么一出,砖没弄来,人险些回不来。 回到家,张槐的老兄弟告诉他,地坛里有那种和耐火砖差不多的钢砖。说他头两年常和同学去地坛里边捉蜻蜓,逮蛐蛐儿,里边荒得很,没人管。 张槐听了眼睛一亮,他过去也常去地坛里边逮蛐蛐儿,隐隐记得祭台下面铺的可能全是钢砖。他决定第二天一早就奔地坛,要不然空着两手回厂里太没面子。为了多拉些砖,他头天晚上先借好了一辆平板三轮。听说是为了厂里炼钢,平日里视车如命的刘大伯二话没说就把车借他了。 早上不到八点,他便拉着老兄弟进了地坛。 地坛里见不到什么人,只有星星点点几个溜鸟的老人与捉昆虫的孩子。四处的草全长疯了,足有半人高。残败的围墙上爬满了爬山虎,绿了一周,空气里充满了青草的气息。这里蝉叫鸟鸣,到是个令人心旷神怡的好地方。 沿着一条小路,张槐一直将平板车蹬到祭台的跟前,台根四周铺的果然全是钢砖,砖缝之间钻出一溜溜野草。张槐如同发现了宝,下车便动起手来。他小心翼翼撬出了第一块砖后,接下去便容易多了。不到半小时的功夫,就装满了车,拆下的钢砖他花搭着铺了整整三层。出了地坛,他将老兄弟先打发回了家,足足蹬了一个多钟头才到了厂。 一座两米高的小土炉已矗立在篮球场上,甘兴旺带着人正在用石英粉和青灰给土高炉抹缝,一宿没合眼的人们围在小土炉的四周兴奋地指指点点,评头论足,那个新鲜劲就像看刚进门的新媳妇一样舍不得离开。 人们一见张槐又拉来了一平板车的钢砖,立刻围上前欢呼起来。原有的那些钢砖,耐火砖只砌了一个炉膛就全用光了,而谷玉森早已将厂里决定建两座炉的决定向大家交了底,人们正为没有耐火砖而发愁呢。 潘树仁吃惊地问道:“你这个贼大胆儿,从哪儿弄这么多的钢砖?不会是把银行的台阶给偷着拆了吧!” 张槐有些得意地说:“潘主席您就放心吧!这些钢砖可是我舅舅捡来准备盖房的,搁在家里半年多了,闲着也是闲着,咱们先用了,明儿我用别的砖还他。盖房用它就可惜啦!您说是不?”张槐多了一个心眼,怕说了实话又是麻烦,就信口把钢砖全按他舅舅头了,其实他舅舅早死三年了。 李宪平见了这车钢砖,气消了大半,指着他的脑门说:“这回算你小子将功补过,要不然非狠狠批评一顿不可!”一番话说得张槐脸上乐开了花。 人们开始帮着往下御砖,张槐功臣似的一边休息去了。他见甘兴旺只顾抹缝也不搭理他,便凑过去逗话说:“你这手艺怎么看着就像跟你师娘学的,怎么看都跟狗啃似的!不会干就说句话,我来教教你。别到哪儿都现眼。” 甘兴旺知道他是想显摆自己找来了钢砖,便看也不看他,手里干着活回敬他说:“瞧你这高兴劲儿,是不是昨儿晚上派出所的小窝头吃美了?你可真够牛逼的,银行也敢刨去!明儿你去故宫多好,那里边钢砖特多!” “你小子甭废话,有能耐你也弄一车去!” 甘兴旺“嘻嘻”坏笑着,不紧不慢地回敬他说:“我真没你那么大的能耐,你谁比得了哇?比赛什么你不拿第一呀,比赛抢绿帽子你都能夺个状元,挡不住你们家有人帮你忙啊!” 张槐的嘴也不饶人,二人你来我往。跟说双口相声似的,嘴都跟刀子一般,逗得众人不住的笑哇,一宿没合眼的人们一下子又来了精神。 快近中午的时候,孙广财赶着驴车进了厂,他车上除了一些碎砖头几块旧钢砖,还有一捆铁丝网。他一进篮球场,就大呼小叫地招呼正在干活的霍希古过来帮他御车。在材料场,他支使这些右派学生已经习惯了。 霍希古见车上的铁丝网虽然锈迹斑斑,但没生锈的地方还是本色,看得出来是新的,便问了一句:“孙师傅拉这个干吗?” “能他妈的干什么呀?捡来炼钢!”孙广财的声量很大,牛气烘烘地说。 “这可像是新的,没用过!” 孙广财听了双眼一瞪,骂道:“让你御车你就御车,废他妈的那么多话干嘛!” 霍希古到吸了一口气,不再吭声。 星期天的午饭,食堂为大伙儿准备的是猪肉饨粉条,白面馒头。每人一碗猪肉粉条,两个馒头只收两毛钱的饭费,食堂往里搭的是上半年的结余。吃完午饭,领导小组的领导留下大家就地开了个小会,人员又重新分了工。 根据取经得来的经验,新砌的小高炉要经过三至五天的烘干才能开炉炼钢。会后人员分为两拨,分出十五个人为烘干组,分成三班昼夜对小高炉进行烘干,这一组由谷玉森总负责。其余的人为材料供应组,化分成三个人的小组继续去搜集废旧钢铁和耐火砖,这部份工作由王富达总负责。 炼钢炉虽砌起来了。但究竟能不能出钢,邹晓风的心里还是没底,所以会上,他再三强调,如果谁的亲戚朋友里边有懂得炼钢技术的,一定要向厂里推荐,以便请到厂里指导。他心里清楚得很,厂里虽有两个钢院的学生,但使用土高炉炼钢恐怕派不上大用。唐贵祥更指不上,他说只是小时候为钉马掌的拉过风箱,他说不出个门道来。在这点上,他不像谷玉森那么乐观。虽然报纸上,广播中经常报道小土群炼铁,炼钢“放卫星”的消息;但垒起炉子炼不了铁,出不了钢的事例他同样没少听到。他觉得,小土炉炼铁,炼钢如真像有些人说得如此容易,报上也不会天天大篇幅地介绍有关土法炼钢的知识了。因此,他谨慎得很,他知道一旦失败,投入的财力就全泡汤了。 会上,邹晓风讲过话之后,李宪平与谷玉森也分别作了简短的讲话。 李宪平的讲话主要是针对搜寻废旧钢铁的人讲的,他强调不能损坏公物,没点名的批评了张槐去刨银行大楼台阶钢砖的事。谷玉森的讲话主要是为大家鼓劲,说曙光木材厂在群众大炼钢铁中也要争取放出卫星来。 散会后,谷玉森将参加烘炉的人员留下来,由史丽云讲了讲烘干的技术要领。史丽云讲,新砌起的炉子,因为里边潮湿需要烘干。但烘的时候不能用大火,猛火烤,这样容易把炉壁烤裂。大高炉在烘干上是很讲究的,温度要由五十度逐步上升到五百度,然后再下降到五十度,这样要反复三次,历时一个星期才行。她讲,现在咱们砌的小高炉就很难控制这么准确了,时间也不需要这么长,一般三五天就可以了。但烘干时依然是由小到大,逐步上升,不能性急。 史丽云讲完了,人们都感到很难掌握这种火候和温度。 参加烘干的甘兴旺就向她问道:“这烧开水都知道开了一冒泡是一百度,烧火到什么份上是五十度,一百度就不好说了。你说说有什么办法掌握这种火的温度?要不然烧裂了是谁的责任都不清楚。”别人听了也说有这个问题。 这一问,史丽云便发毛了。大高炉的烘干要求她是从书上查到的,小土炉的烘干知识是头天参观听人介绍的,如何掌握她确实说不出一个所以然,就是实际操作过的人也只能凭的是感觉。有关冶炼的教材上,难以找出这种技术数据。史丽云憋得脸通红,她求助地望着何小波,对方也不知如何作答。 谷玉森见了主动出来解围说:“这些问题其实好解决,什么是猛火,什么是微火还不好区别嘛!只要我们烘干时记住是由微火逐步加大火势就可以了,至于到底是多少度?我看就没必要太较真,那都是本本上的东西,实际意义不大。火小了多添些柴,火大了少添点柴,我看就这么简单……” 谷玉森这么一说,再没人提出异义了。 更犯难的是分工搜寻废旧钢铁的人员,散会后,很多人围住了王富达,七嘴八舌一个意思,难。眼下全市都在大炼钢铁,两千多座小土炉张着大嘴等着吃东西,废旧钢铁变得比金子都难找了,家里能献出来的也都早献光了,人们担心出去一天会两手空空而归,不好向组织上交待。 王富达到是表现得十分通情达理,他说:“只要我们每个人都是尽心去找过了,实在没有也没关系。总不能去偷吧!更不能像有些人那样去乱拆一气!不过大家要是开动脑筋,我看还是能有一些办法的。关键是开动脑筋!” 这时,孙广财这小子不知从哪冒了出来,有些卖弄地说:“王头儿,您说的还真是这么回事,只要动脑子就行。我就琢磨出一个能弄出废钢的地方,土城!” 路富友说:“土城哪来的废钢呀?找废土差不离啦!” 孙广财脖子一梗说:“土城那边有俩碉堡,要是给那玩艺儿砸了,里边的钢筋少不了。那玩艺儿是国民党时候留下的,留着它干吗!王头儿您说呢?” 王富达听了眼睛一亮说:“小孙说的我看行。”众人也跟着说应该把它砸了。王富达说:“这事别迟疑,说干就干。你们明天就去十几个人,带上两把大锤轮着班干,把它砸了。”当即他便把砸碉堡的人分派好了。王富达当过兵,知道砸了那玩艺儿至少能弄出百十斤的钢筋来。让他负责炼钢的材料供应,他确实无形中感到了一种压力。花钱买矿石的事他是绝不会干的,他不想让曙光厂的钱打了水漂,他明知道碉堡是难以砸动的,还是决定让人去试试。 星期一中午刚过,去土城砸碉堡的人便无功而返。回来的人个个像败兵似的,累得走路都东倒西歪的直打晃,带去的那三把铁锤全断了把。 实际上那是两座地堡,露出地面也就几十公分,下半截身子全在地下。多少年来,两座地堡早成了“公共厕所”。里边臭气熏人,到处是屎尿,苍蝇滚成了团。去的人说,到那儿要先清理粪便,熏了一个半死。等重磅铁锤抡圆了砸下去,竟连个渣也落不下几粒,落在碉堡的身上只印上个白点。十几个人轮着上,歇人不歇锤,砸了两个多钟头刚露出一条钢筋的影子。很快有人抡不动大锤了,两条臂膀都震麻了,酸痛酸痛的。等锤把全抡断了,大伙儿一起打起了退堂鼓,一合计便撤回来了。路上,人们骂了一道孙广财,说“黑驴”知道厂里缺不了他这头驴才出了这个损主意,他知道自己来不了就让大伙儿来受罪,都说应该回去叫他来砸上半天。这些人里,属张槐、路富友两人骂得凶,足足骂了他一路。 在篮球场上,人们围住了孙广财,这小子正为烘炉子的人拉劈柴。 孙广财见人们一个劲地埋怨他,强词夺理地说:“谁让你们用铁锤砸的?看过电影没有?那玩艺儿要用炸药炸才行!” 张槐气势汹汹地骂道:“炸你他妈的屎!用炸药炸?那点儿钢筋够炸药钱吗!再说了,你小子弄炸药去啊?” 孙广财想发作的,一见众人都红了眼,立即又软了下来,说都怪我嘴欠行了吧?自己找了个台阶赶着驴车躲了。其实孙广财心里怨气也大得很,这一炼钢,他要两头忙,不仅炼钢要用他的驴车,厂里生产有大宗的运料也不断找他。如今见自己一个馊主意折腾了一帮人,他躲到一边乐去了。 张槐抄起甘兴旺的茶就喝,甘兴旺坏笑着说,喝吧,我一见你累成这样就心疼。张槐说,你小子要是真心疼我,咱俩就换换活儿,你这多滋润。 甘兴旺做出极认真样子往炉膛里添了一块劈材,摇着头说,不行,不行,烘炉子这是正儿八经的技术活儿,你来了也干不了。再说你干的全是要胆量的活儿,什么砸银行啊,炸碉堡哇,我这人天生胆小,去了也干不了。咱俩还是凑合干老本行吧。气得张槐直骂脏话,把他的茶根全喝光了。 砸地堡回厂的人七倒八歪在篮球场坐了一地,等王富达一露头,就纷纷向他诉苦,骂孙广财出的馊主意。 王富达好言安慰了一番之后说:“今天累得实在缓不过劲的同志就提前回去休息,回去后好好动动脑子,想想办法。还能坚持工作的同志就帮助清理一下场地,这太乱了,没处下脚。再去几个人将那些废铁分一分类,怎么干,问问他们两个。”他抬手指了指废铁堆旁的石国栋和霍希古。 石国栋熬了一宿的功夫,接连改装了两台鼓风机,一台已跟小高炉接上了线,另一台支援了隔壁的生产队。他睡了不足四个小时就起了床,来这里找活干。李宪平私下叮嘱过他,让他多操些心。石国栋见那些捐献的废铁种类不一,大小长短不一,有些跟本进不去炉口,就主动为这些废铁分类,将长的弄短了,把大的弄小了。跟班烘炉子的霍希古见劈柴拉的差不多了,也过来帮他干。 王富达虽说了活话,但人们没有一个好意思回家休息的,就地休息了片刻,又自动分成了两拨忙碌起来。张槐很快又为铁锤换上了新把,“叮叮当当”砸开了废铁,仿佛是将一肚子的气全撒在了上面。全福捐献的那架铁床,“老花镜”损的那块老字号的铁匾,很快在他的重锤之下变了形。 8、“ 全国都在炼钢,想捡废铁比捡孩子都难!” 范建国没被抽去炼钢。他所在的制材车间抽走了五人,其中有他们班的路富友。他重新改制过的摇尺全车间都在采用,虽然没有哪位领导表扬过他,但他依旧感到一种满足。号召全厂职工捐献废铁,班里只有他没家,无铁可献,便准备将自己用了多年的一把水果刀献出来,王河知道后劝住了他,说,你只要有这份心意就行了,挺好的刀子还是自己留着用吧。咱班有全福的那架铁床钉上劲了,落不在别人后边。 令范建国闹心的是他与史丽云联系不畅,两人连碰面的机会都几乎没了。他上的是正常班,而史丽云参加炼钢是三班倒,二人谁也见不到谁。星期天的上午,他借了一辆自行车跑出厂外老远的邮局给史丽云的家里挂了个电话,慌称是她的同学,接电话的可能是她家的保姆,说她去厂里上班了。回厂后,他几乎隔不了半小时就去一趟厕所,有近路不走他绕着道走,每次向浓烟滚滚的篮球场的方向张望,唯独见不到她的身影,他知道即使见到史丽云,也不便上前与她搭话,但他还是盼望能见到她的身影,见不到她心里就空荡荡的,还会滋生出许多猜想,是史丽云还有别的男朋友?还是她家里不让她接异性的电话呢?这困扰就像两条小虫子一样在他的心上蠕动。 老实讲,范建国并没将石国栋那番劝告放在心上,而这种时候,那番他与史丽云交朋友不合适的话却常常冒头,挥之不去,令他更添了几分烦恼。 于他来说,对爱情的想往,对异性的追求,除了出自一种本能之外,力图摆脱孤独的愿望似乎比那种本能更强烈。他害怕孤独,甚至到了怕听到下班的铃声,怕看到往厂门外涌的人群;怕下班后的寂静,怕周末的傍晚。每到周末的傍晚,那些平日住厂的人们也开始打点行装准备回家.99lib?过星期天,周末的夜晚,厂里死一般的寂静,常年住厂的人曲指可数。 范建国学会了抽烟,从背着人吸到当着人也吸,别人给他让烟,他也将自己的烟让给别人。有时到了晚上,他也会出厂门走上十几分钟,奔那个小酒馆喝上几两。他学会了用酒来排遣寂寞,麻醉自己,那怕是一时的麻醉也好。这是不是堕落?他也时时在警示自己,更希望身旁有个人能不时地提醒他一下。他甚至想到,如果自己长久这样下去,会不会变成又一个孙广财呢?他不敢再想下去。但他自从和史丽云好上之后,他开始注意约束自己了。 他终于看到史丽云的时候,是星期三的下班之后,范建国拿着饭盒去食堂打饭,在宿舍山墙的拐弯处他放慢了脚步向冒着浓烟的球场方向张望,人群中仍没见到史丽云的影子,正在惆怅之际,一颗粉笔头不偏不倚正打在他的后脑勺上,接着又听到“哧哧”的笑声,他立刻想到了史丽云,转身一看果然是她。史丽云,蹬在梯子上,正在为宿舍山墙的墙报画报头。 范建国见四下没有要防范的人物,便快步来到史丽云的梯子下面埋怨道:“怎么这么忙?连个鬼影子都见不到一个!” 史丽云“哧哧”地笑着回敬道:“全厂子谁能像你呀,闲人一个!”说着,她下了两步梯子说:“给我也买一个素菜放在一起,再多买一个馒头,待会儿我去你宿舍里吃。”她见范建国迟疑了一下,又笑笑说:“放心吧,你屋的那位车把式没有两个小时怕回不来。” 范建国听了这才咧嘴一笑,如同捡了宝似的奔了食堂。他断定史丽云一定是在等他,如不是她有意磨蹭,那么一个简单的报头绝用不了多大的功夫。一想到他在苦苦思念对方的时候,对方的心里也在想着他,仅仅这些就足能使他兴奋不已,充满幸福的好一阵冲动,顿时觉得眼前的一切都是那样美好。 范建国打回饭不大功夫,史丽云便跟了进来。单人宿舍那股难闻的气味使她一个劲地皱眉头,捂鼻子。其实,范建国进屋便将窗户全打开了,孙广财的床铺下全是破鞋烂袜子,他是什么东西也舍不得扔,全往床铺下边塞,范建国刚搬来时也闻不了这股酸臭味,如今住久了,也就习惯了。 史丽云说,这屋里什么味儿呀?酸臭酸臭的。范建国说驴棚里就这种味儿,跟一头活驴住一起也是没办法。不过在驴棚里吃东西,基本上还是吃什么,什么味儿。不信你尝尝,我买了一个溜肉片,你绝吃不出烤鸭的味道来。 范建国一高兴,俏皮话显得格外多,终于把史丽云说乐了。两个人围坐在一个方橙旁,共用一双筷子吃了起来。范建国担心孙广财突然闯回来,这小子要是撞见了准没好话。史丽云告诉他,孙广财赶着车进城了他才放宽了心。 原来,王富达老婆教书的小学校因为炼钢烧伤了老师,小土炉也烧裂了,只好先熄了火,其实小土炉始终没有炼出什么来。校长下令暂停后,王富达从他老婆那里得知,学校里弄了不少的废铁。还没用完,便主动与校方联系,终于说服学校的领导让出这些废铁,将来可以用一部分木材偿还用于修理学校的桌椅。王富达回来一请示,李宪平与邹晓风一商量就同意了。老王怕夜长梦多,下了班仍督着孙广财的驴车进了城。 说到小土炉炼钢,范建国将信将疑地问道:“你不论是学采矿还是学冶金,冶炼毕竟也算是你的专业,你说说小土炉炼出的这些钢到底合格吗?” “不知道。”史丽云无奈地笑了笑,摇了摇头。 “就咱们两个说说实话有什么可怕的?” “这不是怕不怕的问题。”史丽云表情极认真地说,“我父亲跟铁打了大半辈子的交道,他对眼下的这个炼法也说不清。或许是他心里明白,但不想说。我劝你也别瞎操心,因为这不是咱们操心的事,非弄明白了干吗!再说了,要是这办法真能把钢产量搞上去不是更好吗!你说呢?” 范建国笑笑说:“想不到你能有这么大的长进!说出话来滴水不漏。” “你用不着挖苦人,”史丽云冷笑了两声说,“我算什么?不过是一个没有完成学业的学子而以,全国冶金方面的专家成千上万,谁说什么啦?告诉你,冶金专业的高等学府,钢院也在用小土炉炼钢,教授当了炉前工在亲自动手炼钢,难道他们不知道小土炉达不到专业教材里要求的温度!你最好还是多想想再说,各种办法都试一试有什么不好?你别总想着挖苦别人,自以为自己多么高明!”说完,她的脸又变得异常灿烂了。 范建国吃惊地望着她,仿佛是刚刚认识对方。他万没想到看似简单的史丽云会有如此深奥的见解,说出的话又如此圆滑,对她凝望了许久,他才咂咂嘴赞叹道:“真是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啊!” 史丽云抿着嘴笑笑说:“你用不着给我戴高帽,我头上已经有一顶啦。我到是真想忠告你一句话,”她说着扬起了头,朗朗地说道,“历史的潮流滚滚向前,顺我者昌,逆我者亡。记住,跟着潮流向前就是了。” “你是大彻大悟啊!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看来总跟着领导就是不一样!你让我好羡慕,好羡慕……”范建国的话酸溜溜的,他的话是有所指的,他是无意中从何小波那里得知史丽云跟着谷玉森参观取经去过外单位的。史丽云听了,故作生气地说:“你要是再这么不友好,总拿话刺激人,我可就走了,走了就不再理你!”说罢,真的起身欲走。 范建国急忙用双手按住她,连连作揖说:“开句玩笑而以,何必当真?” 史丽云转嗔为喜说:“真是的,好不容易能坐在一起聊聊天,还不说点儿让人高兴的事?你这人啊,为人太尖刻!好啦,不说了,还是和为贵的好。” “女人就是高明,刺完别人一剑就挂避战牌。说我为人尖刻?还真没听人这么说过我。”范建国“嘻嘻”笑道,“你不是想让我说点儿高兴的吗?星期天找个地方玩上一天算得上高兴的事吧!去哪儿,随你挑,怎么样?” 史丽云笑笑说:“主意不错。我也惦记带上画夹子找个好地方去写生呢,可这一炼钢能走开吗?我们这个星期天不休息早就说了,恐怕不行。炉子已烘得差不多了,明后天说不定就要炼钢啦。出去玩的事还是往后再说吧。” “白天没时间,晚上去看场电影总可以吧!” 史丽云眨了眨眼,点点头说:“看电影还可以。我来买票吧,只要我买什么你看什么就行。”二人又聊了一阵,直到陈爱兰在外面叫开了“小史”,二人才分手。 谷玉森终于说服了邹晓风,又砌起了第二座土高炉。 星期四一早,已经烘干的第一座炉开始炼钢,第二座炉开始烘干,球场上,两座土高炉浓烟滚滚,由于无风,浓烟在半空中久久不能散去,半个厂区很快就被笼罩在浓烟之下。两台鼓风机一台比一台响,震耳欲聋。 邹晓风身着工作服,戴着墨镜,手执一把一米多长的铁勾,当上了炉前工。前些天只要回家,吃过晚饭他就往外跑,哪儿有炼钢的地方他往哪儿钻。他身上带着自己开的介绍信,一说是来取经的,人家就放行。有时候,一个晚上他就跑三个单位,常常转到下半夜才回家睡觉。不懂得如何炼钢,他就自己想出了这个笨法子偷着学。但跑的单位多了,看的各种各样的土炉子多了,他反而有越看越不明白的感觉。 各式各样的炼钢炉五花八门,有跟自己厂里砌的炉子一个模样的,更多的是不一样的;有的炉子细脖子大肚子,像个巨大的酒坛子,有的炉子小巧得比烤白薯的炉子大不了多少;有的则是用汽油桶改制成的炼钢炉,上下一般粗,还有更奇形怪状的。炼钢用的鼓风机更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既有正儿八经的鼓风机,也有做饭用的风葫芦,还有用电风扇改装的,铁的,木制的,脚蹬的,手摇的,令人眼花缭乱。炉前充当炉前工的,既有男人也有女人,有干部也有学生,但人欢马叫的热烈场面是相同的。 令他越看越糊涂的是分不清哪是炼钢,哪是炼铁。有时他觉得那是炼铁,一问,人家说是炼钢。他看着似是炼钢,人家又说是在炼铁。什么是炼铁,什么又是在炼钢?他搞不大清楚,请教别人,也没有几个能解释明白的。反正不管是炼铁还是炼钢,人们全是往炉嘴里填那些废铁,矿石,然后用勾子一捅搅拌,像炒菜一样。倒出的无论是钢水,还算是铁水,最后都形成了一块块深灰色的,上面疙疙瘩瘩的坨子。炼钢的说那是炼出的钢,炼铁就说那是炼出的铁。也有到不出钢水或铁水的,大都是烧的炉温不够,里边的废铁只是被烧软了,烧化了的和没烧化的如同浆子一样搅拌在一起难解难分,想给它弄出炉口都难,离他家不远的一家制鞋厂炼钢就出现了这种毛病,里边炼的钢怎么也化不成水,跟浓浓的糖稀一样,软软的抱成了一团,扯都扯不开。 制鞋厂炼钢成了“糖稀”的场面让邹晓风看到了,他亲眼目睹了在炉前操练的“炉前工”换了一个又一个,人们急得大眼瞪小眼,人被烤得汗如雨下,就是无法让炉膛里的“糖稀”化成钢水倒出来。制鞋厂虽然不大,但顶尖的技术人才还是有的,技术娴熟的老工人更是不少,但对于如何用小土炉炼钢他们一窍不通,如何将里边的“糖稀”弄出来更是一筹不展,束手无策。 邹晓风为了搞清“糖稀”究竟出没出炉,炼钢又是如何炼成“糖稀”的,隔了一天又去了一趟制鞋厂。去了方知情况大变,“糖稀”终于被化成了钢水到了出来。“糖稀”已经变成了冰凉的,颜色深深的,表面疙疙瘩瘩的坨坨被码放在一边。人家告诉他,那就是炼出的钢。 至于是如何将“糖稀”变成钢的,是制鞋厂的领导搬来了懂得冶炼的专家为小高炉看病。专家会诊后说是风力不够,导致温度上不去。人家说这个现象较为普遍,因为小土炉炼钢多半用的是冷风,设备又不如洋高炉那么讲究,炉身,管道到处漏风;同时,鼓风设备一般的风压都比较低,这就要求风量更大才行,专家估计,土高炉需要的风量大约为洋高炉的二至三倍才行。说风量不够将导致炉子发冷,自然就流不出钢水来。 两次制鞋厂之行,总算使邹晓风懂得了有关炼钢的门道。他回厂后就找石国栋,询问有关鼓风机的风量问题。石国栋说,咱厂小高炉安装的是一台大马力的鼓风机,应该没问题。邹晓风心中的一块石头才算落地。估计自家的土高炉出不了“糖稀”,这样他亲自担当炉前工心里才不至于打鼓,发毛。至于他看到过的那些颜色不鲜亮,形状也不美的坨坨块块是不是钢,是不是铁?他确实不愿去想那么多了,既然没有专家表示怀疑,报纸上又予以百分之百的肯定,就一定不会错的。 曙光木材厂的第一炉钢出炉,很顺利就倒出了钢水,形成了两个一尺多长的坨坨块块。出炉的那一刻,几十口子全围住了小土炉欢呼雀跃。人们围成一团,眼睁睁看着血红色的钢水渐渐变淡,冷却后 53d8." >变成了深灰色的坨坨,上面的一个个小汽泡变成了一个个疙瘩。这就是自己炼出的钢啊!人们不顾它烤得脸上火烧火燎的疼痛,也要弯下腰看个仔细,看个明白。谁都想多看上几眼,那是一种幸福。.. 人们没等炉子冷却下来,又忙着往炉嘴里添料,全福捐献的那架铁床早已被解肢成碎块,塞进了炉中的还有“老花镜”献出的那块铁匾,炉膛很快被添满了,两个废铁堆也很快被削去了一个山头。 谷玉森跃跃欲试地早已换上了一身新工作服,手上是一副防护手套,茶绿色的墨镜被他卡在脑门上,他很是注意自己炉前的形象。他不时扫量着邹晓风手里的长勾子,待炉火燃起之后,他走上前说:“老邹,你也该歇歇了,第二炉钢我来。” 邹晓风将勾子交给了他,拍拍他的肩叮嘱他注意安全,说你可是盯了一宿夜班了,抗不住了就换人。谷玉森连说了几个没问题。他头天正轮到夜班,邹晓风让他回去好好休息,准备盯着当晚的夜里炼钢,但谷玉森执意不肯回去休息,一定要亲眼看看第一炉出钢再回去休息。看到第一炉出了钢,他又改了主意,想亲自动手炼出第二炉钢来再回去。 何小波正望着那两块坨坨发呆,邹晓风擦着汗上前说道:“小何,这里边你可算得上专家,你说说咱们炼出的钢怎么样?实话实说。” 何小波慌忙连连摇摇头说:“我可算不上什么专家。我是金相系的,不是学冶金的,更没有实际经验,炼钢的实践经验恐怕还不如您呢!” 邹晓风笑了笑说:“你到会推了一个干净!你是不是钢院的大学生啊?是,就该比我们这些吃木材这碗饭的强!你别给我强调客观,今天你非要给我说说,咱厂炼出的钢到底怎么样?”说完燃起了一支烟,眯起眼看着他。 何小波抓了抓头皮,头也不敢抬地说:“行,我看还行。” 没等邹晓风说什么,围在一旁的人便吵吵起来,这个说:“当然行啦!这还用说嘛!”,那个说,“你不说说这是谁炼出来的?是咱们邹书记炼出来的,错不了!”…… 邹晓风的心情格外高涨,仿佛他亲手刚刚炼出的不是钢,而是金子,是比金子还珍贵的东西。望着四周与他同样兴高采烈的群众,他扯着嗓子为大家鼓劲说:“咱们现在是炉里炼钢,炉外炼人!烘干组的同志们要再加一把劲,力争二号炉尽早开炉炼钢,到时两个炼钢炉要展开竟赛,比一比哪个炉出的钢多。供料组的同志也要再努一把力,保证让我们的炼钢炉吃饱,吃好!同志们,有没有信心啊?” “有!”,几十口人的回答是那样的响亮,群情是那样的激昂。那是心声,只要听到这斩钉截铁的回答,没人会怀疑那只是源于一时的冲动。 激昂过后是行动,跳动过快的心恢复了正常,最先心里发毛的是供应组的人们。他们的任务是为小高炉去“寻食”,要为炉子吃饱、吃好,去操心劳神。土高炉如同是能吃废铁的怪物,肚皮能吃得很。如今的北京城,到外浓烟滚滚,到外是这种大肚皮的怪物,为它们“寻食”的人更是随处可见。捡块废铁的难度已不亚于捡个金条。据家住土城附近的职工讲,前两天他们放弃的那两座地堡,已早被别的单位盯上了,几十口子人在昼夜不停抡开铁锤玩命地砸,投入的力量至少是他们的三倍。 孙广财听到这消息后得了理,在头头脑脑面前给供应组的人上了不少回的“眼药”。不少人后悔得一个劲地骂街,后悔不该为这小子消脏灭迹,将孙广财弄来的那捆铁丝网都剪成了碎头儿。谁都能闻出那东西有股子“贼性味”,那捆铁丝网没用过谁看不出来,不是他偷来的才怪! 李宪平午饭前赶回了厂。上午他去区工业部开会,在区委大院亲眼目睹了炼钢的场面。区委大院里矗起了三座小土炉,样子与曙光厂的大同小异。一位副区长亲自担当了炉前工,在熊熊的炉火前挥汗如雨,那情景令他激动万分,那可是一位延安时期的老八路啊!这是他第一次看到小土炉炼钢,平日他吃住在厂里,不开会很少出厂门,全民大炼钢铁的情景他只是从报纸和广播里了解到的那些。 邹晓风见了李宪平,兴奋地一指他身后的那堆坨坨说:“看看吧,这全是上午炼出来的!怎么样,和你在区委大院里见到的差不多吧?” “简直一模一样,像一个妈生出来的!”李宪平上前看后兴奋地说。 邹晓风咧着大嘴说:“听你这么一说我就更放心啦。下午可就看你的了,人家老谷下了夜班没走,硬是炼完了一炉钢才回去休息。”听得出来,他的嗓子已经有些沙哑了。因为两台炉子的鼓风机山响,人们相互之间说话都要扯着嗓子喊,跟打架一样。再看他的脸,也早被汗水勾成了鬼脸。整整一个上午,始终是他与石国栋,何小波充当炉前工。 李宪平心疼地拍拍邹晓风的肩说:“下午瞧我的,我吃过饭就来接班。你也要注意点儿你的腰伤!”说完他环顾左右扯着嗓子喊道,“同志们辛苦啦!今天中午吃猪肉包子,我待会儿让食堂的同志给大伙儿送到这来吃,好不好?” 人们听了,立刻撒欢地叫了一声好。 李宪平心满意足地走了。不知为什么,这一开展炼钢,又使他找到了战争年代的感觉,下面的工人仿佛就是战士,他依旧是冲在前面的连队指挥员。如今连每天吃什么伙食都要制定好,上下级之间的关系一下子拉近了很多。老实讲,上午在区委大院当他第一眼看到那些炼出的坨坨时,那是不是钢,他的最初反应是怀疑的。他虽然没瞧见过刚出炉的钢,但他心目中的钢不是那般丑陋,如此暗淡没有光泽。但一看到那是出自令他敬仰的老前辈之手,聚在炉前大大小小的领导又都是如此精神贯注,如此斗志激昂,他立即又为自己的念头感到羞愧,感到脸红。他在暗暗对自己以责问的口气自答:怎么能不是钢呢?这么多的领导会错吗!全市,全国能同犯一种错误吗!成千上万的专家能容忍指鹿为马的情景出现吗?绝对不能! 自从曙光厂开始投入到全民炼钢的行列以来,李宪平比过去更注意读报,收听广播。早上睁开眼的第一件事就是戴上耳机子收听电台的广播,睡得再晚也要坚持将白天顾不上看的报纸浏览一遍。电台,报纸上天天有小土炉炼钢大显神威的报道,时常有土高炉炼钢“放卫星”的喜迅,凡是此类的新闻他总是细心阅览,静心收听。常常因读到或听到这些令人振奋的喜迅激动不已,夜不能寐。 令李宪平印象最深的是前不久人民日报一篇有关山西省孟县的报道,文章说:孟县人民大办重工业的壮志鹏程万里,直上云霄,全县的钢铁产量按人口平均计算,明年将压倒英国。文章除了介绍孟县的土高炉在全民炼钢中如何大显神威,全县在大跃进中建起的一百多个土水泥厂如何高产等等之外;还特别介绍了该县明年的规划:明年的钢铁产量按人口平均将超过英国。就为这篇报道,他心潮起伏,激动地久久不能入眠。 孟县在李宪平的革命历程中是个值得他怀念的地方,在解放太原的战役中他所在的部队在孟县附近打了一场硬仗,战斗中担任副连长的他负伤失去了知觉,醒来时他已躺在了野战医院,地点就在孟县。他记得那个地方,那是个贫穷的山区,一个女人只能换30个鸡蛋的地方。这样一个贫穷落后的地方发生了如此翻天覆地的巨变,他能不激动万分吗! 但平静下来之后,他也曾为那篇报道的真实性在心中打了一个不大不小的问号。全县在大跃进中一下冒出了一百多个水泥厂会是个什么样子?他也是个厂长啊,无何不知办厂的艰难!在北京这样的大都市办个厂尚且不易,在孟县那样的山区又当如何?那里办厂子的容易劲越琢磨越像西游记中的孙悟空,从身上随便拔根毫毛放在手心一吹就变出来了。再琢磨,那个赶超英国的规划也显得过于随意了,从报道中看,孟县的炼钢,炼铁也是大跃进中刚起步的,文中只见土高炉如何神通,并没写其产量,想必是总产量尚不足以服人。但来年的规划却是一步蹬天,钢铁的人均产量一下子要超过英国。这份壮志直上云霄的规划是如何制定的,重要依据又是什么一笔带过了。 李宪平心中的这个问号像个具有两张面孔的小精灵,时隐时现,折磨着他;时而那个问号会变成邹晓风或周部长,在批评他与组织不能保持一致,对党怀有二心;时而那个小问号又会变得面目全非,全是一些他最厌恶的嘴脸在说着疯话,假话。 最令他苦恼的是,心中的这些疑惑不能对人倾诉,连最信任的人也不能。邹晓风可以说是与他最知心的战友,同事了,虽然他一百个放心对方永远不会抓他的辨子,但邹晓风显然不愿与他展开深入的交流,尤其是有关方针政策上的话题。能体谅到,邹晓风既不愿意自己说错话,也不愿听他说错话,他们在一起争论什么问题时,一旦他的话说得要出格了,邹晓风就会及时将话拉回来。那个谁也看不见的线线,格格,邹晓风能把握得很准。 在他心目中,区工业部的周彦琪部长,是位很有魄力,敢作敢当的领导干部,他觉得自己的工作思路总与这位周部长有着惊人的相似之处。他喜欢与这位领导交谈,即便有时是挨批评也是痛快的。但在周部长的身上,他又时常能体验到与邹晓风某些相同的东西。例如,周部长最初对曙光厂炼钢是持否定态度的,但很快他又变得积极起来。这次开会见到他,问起曙光厂的小土炉他是津津自道,还向他们提了好多的建议。 邹晓风曾担心的事在李宪平刚刚接班就出现了,炉里的钢怎么烧都化不成钢水了,成了抱成一团的“胶皮糖”,还不如糖稀。扯都扯不断。 交过班的邹晓风并没离开现场,他是想带一带新手,看着李宪平他们出过一两炉钢再回去休息。李宪平担当的是炉前工的角色,他在炉前的一招一式都是从邹晓风那里学来的,但似乎小土炉并不给他面子,填进炉膛里的废铁就是化不成水,形成了一团软棉棉的皮糖状,翻不动,分不开。一炉钢已烧了两炉钢的时辰,里边仍是一副胶皮糖。由于又是火烤,又是心急,不大功夫李宪平便满头大汗了,换上了邹晓风依然如故。 李宪平退到一旁擦着汗,他望着邹晓风对着炉火一个劲地发狠,打趣地说:“我还以为是炉子对我认生呢!敢情换上老手还是这个德行。”他说完没一个人发笑,不知是鼓风机的响动大太,人们没听到他说了些什么,还是人们没心思笑,反正没人发笑也没人搭腔,全看入了神。 有人替下了邹晓风,接过勾子跟炉膛里边的“胶皮糖”较劲。任何人对着炉口站上两三分钟都会汗流浃背,脸被烤得生疼,如同要脱皮的一种感觉。炉前放着一盆凉水,人们到炉前时要先往脸上撩几把凉水。邹晓风退到一边擦脸的时候,小心翼翼的不敢用力,碰一下脸皮都会钻心的疼,疼得他一时顾不上说话。况且在炉旁说什么都要扯开嗓门,他的嗓子早就喊哑了。他不想说话,也不知该说些什么。 李宪平将他拉到一边,离两台怪声怪气的鼓风机远了一些,问道:“这到底是犯了什么毛病?上午不是好好的出了五炉钢嘛!怎么轮到我烧香,佛爷掉屁股了?” 邹晓风伸出一个巴掌说:“这没错,上午整整烧了五炉钢绝对没错,什么问题也没有。我看这种情况应该是炉温不够,叫老石把何小波找来吧,他许能找出毛病来。”他说话的声音已完全嘶哑,话说得已有些费力。 两个炼钢的技术骨干,史丽云跟着谷玉森盯夜班,何小波跟着邹晓风盯早班,唯独李宪平的晚班没人盯,但何小波就住厂里,可以随叫随到。 何小波在宿舍躺下刚入睡就被喊来了。他围着炉子转了两圈后,手伸过去试了几回说:“炉膛可能已经烧裂了,四面一跑风温度就上不去了。” 李宪平转到小土炉的后面仔细一看,砖缝之间已裂开了一道道的纹,缝大的能塞进一枚铜钱,手放近一试,烤得如同针扎一般。邹晓风也照着他的样子试了试,两人相互点了点头,不约而同地长叹了一口气。谁都知道,因为耐火砖不够,炉膛里边只有最里层是用了耐火砖和钢砖,而且不少地方是单层,外边则全用的是普通的砖,烧裂炉膛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王富达闻讯赶来了,他听到炉膛烧裂的消息虽然很是惋惜,同时又觉得松了一口气。上午,小土炉能吃的劲头他亲眼领教了,他从小学校辛辛苦苦拉来的那满满一驴车的“口粮”,看样子只够吃上多半天的,这使他这个供应组的大总管无形中又增加了压力,小土炉这种吃法,他供应不上,也供应不起。他对撒出去的那二三十号人并没抱多大的希望,如今捡废铁的人比废铁都多,那么容易! “这么说没辙了?”李宪平冲何小波吼了一嗓子。 何小波没精打彩地苦笑了笑说:“只能停火,推了重新砌炉膛。”他说完似乎又有些后悔,又改口说,“要不然请位专家来看看,我说的不见得准确。其实我也是半瓶子醋,钉不上大用。”其实他知道这话说了也是白说,这种日子口那儿去找专家! 李宪平看了看邹晓风,两个人苦着脸相视一笑。李宪平不死心,上前拍了拍何小波的肩头说,“你别有顾虑,领导还是信任你的。你尽管大胆地说,除了推倒了重砌炉子,还有没有别的补救办法?” 何小波很坚定地摇了摇头说:“如果要我实话实说,没有别的办法。” 不等李宪平表态,王富达抢先说:“我看咱们先别急着推倒它,不是还有一座炉子嘛!等烘好了先用一台炉子炼就行了,咱们眼下手里这些废铁能供上一台炉子就不错。真有两台炉子咱还供不起它呢!”谷玉森不在,他说话随便了些。 听了王富达的意见,李宪平看了看邹晓风说:“我的意见就照富达说的办,老邹你说呢?”他见邹晓风点了点头表示赞同,便冲着还在炉前忙碌的人们喊道:“同志们,我们的一号炉已完成了它的使命,熄火吧!” 随着李宪平的话音落下,离电源最近的甘兴旺拉断了一号炉鼓风机的电源,现场的燥音立即小了一半,人们的耳模也感到舒服了许多。 李宪平又走二号炉跟前,扯着嗓子鼓励大家说:“一号炉已经光荣退役,现在就要看你们二号炉了!同志们加紧烘干,还要保证烘干质量,力争早些开炉炼钢。同志们有没有这个信心?” “有!”全球场的人几乎不约而同大喊了一声。现场的气氛顿时又高涨起来,刚刚因一号炉被烧裂不得不熄火而扫兴的人们也重新振奋了精神。 刚接班准备炼钢的一班人问王富达,熄了炉后干什么。没待王富达发话,甘兴旺抢先说话,他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说,只要您不是让我们也去捡废铁,干什么都行。说得王富达也乐了,说放心吧,不让你们干那种活儿。 王富达去请示李宪平如何安排这些人的工作。李宪平说,星期天都没休息,都很辛苦,收拾一下让他们早些回去休息,明早来上正常班拆炉子。到时候想着把里边那两块“胶皮糖”给我取出来回炉。 一想到明天要拆炉,李宪平不甘心地招手又将何小波唤到跟前,问道:“明天可真的要拆了,就真的没有别的办法了?能不能从里边用耐火泥抹抹缝接着炼?” “那样肯定使不住。”何小波摇摇头说。一向谨慎的他,不知不觉当中在这位李厂长面前又表现得如此直率,如不是没有忘记头上还顶着一顶帽子,他还会说出很多的想法。总之是炼钢使他渐渐又变回了原来的样子。 当初选择钢院是何小波的第一志愿,最终如愿以偿使他欣喜若狂。他的亲生父亲是位冶金工程师,早年毕业于复旦大学,只可惜在他刚上初中的时候父亲病故了,父亲给他留下了一柜子的矿石,他从很小就熟悉那些矿石,并能叫出不少矿石的名称。母亲改嫁后,他随继父迁居北京。他心爱的矿山未能全部带来,即使带来的几块也只能塞在角落里。继父不喜欢那些石头,他在银行工作,他希望何小波将来也能从事金融业。他常说,摆弄那些石头能有什么出息? 在考取大学的事情上,何小波与继父的关系搞缰了。母亲在劝他改变主意时,出于无奈告诉了一些真情,继父是没有生育能力的,所以始终将他当亲生儿子对待。母亲想以此打动他的心,让他打消报考钢院的念头,但最终他还是让母亲和继父大失所望。这也是何小波出事后不愿回家住的原故。 何小波对专业的喜爱是发自内心的,这也是他的学业始终保持前列的最大动力。不料,素来对政治不感兴趣的他竟会在政治上摔了重重的一跤,一顶右派的帽子莫名其妙地落在了他的头上,这对何小波的打击可想而知。他从此变得心灰意冷,沉默寡言,没了生气,没了激情。连他自己也没有想到,扑天盖地而来的全民大炼钢铁的运动,鬼使神差般又将他与自己喜爱的专业搞在了一起,他似乎又闻到了矿石气味,正是那别人很难感觉到的气味,又渐渐激发出他的灵感与激情。 连他自己都觉得惊奇,只是短短的几天时间,他与自己重回钢院时的感觉已大为不同。初听到自己被列入参加炼钢的名单时,他是麻木的,根本谈不到什么感觉。重进钢院的大门,他还误以为自己迈错了门坎;出现在眼前的土高炉也觉得是那样的丑陋,仿佛自己身处的时代一下子到退了几个世纪。而如今呢,他突然觉得那些丑陋的土高炉与自己变得是如此亲近,似乎又与自己的梦想连在了一起了。 何小波暗自庆幸,第五炉钢是他亲手炼出来的。尽管他对那些冷却下来变成坨坨的名称暗存疑虑,但浇注钢水的感觉是实实在在的。那是一种快乐,一种酣畅淋漓的感觉。许是因为他身体单薄了一些,眼睛又过于近视,他几次三番地请求,邹晓风才将那杆象征炉前工的铁勾子交给了他。 为了能亲手浇注钢水,何小波做了精心的准备。炉口前边的热气燎人,为了安全起见,他在宽大的劳动布的工作服里边又套了一条单裤,上身穿的也是如此。因为他知道,炼钢工人的工作服全是很厚的帆布制成的。他离不开近视镜,更清楚炉前工离不开墨镜,便特意买了一架能套在近视镜外边的大号墨镜预备着。没有炉前工必备的劳保皮靴,他便穿上了过冬才穿的皮靴,自己还动手缝制了一副护套绑在脚面上。在参加炼钢的人群当中,人们的穿着各异,不少人是学书记邹晓风,在工作服外面又加了一条粗布围裙,以至围裙的样式五花八门。但防护措施如此接近专业水平的只有一个何小波,“全副武装”得如此怪异,又显得几分滑稽的也只有他。 何小波充其量在炉前只操作了十分钟便被人换了下来,事后一位工人师傅告诉他,从后边看他的动作,体力已明显不支,开始打晃了。他知道人家说的是实话,也是出自好意,但这样的话他不大愿意听。因为那是他有生以来最令人神往,精神最为亢奋的十分钟。正是那一时刻,他切实感受到了自己理想的升腾,丑陋的小土炉仿佛已变成了巨大的钢炉,钢花四溅。 换班回到宿舍,他竟从里边穿过的单裤上拧出了不少的汗水,他草草冲洗了一下全身,便泥一般倒在床铺上睡了。 厂长派石国栋喊他的时候,他的梦刚开了一个头:他恍惚正置身于学院的一课堂里,他被请到前面,向满教室听课的同学讲使用土高炉炼钢的心得。正当他讲得眉飞色舞时,教室的门被打开走进了两个人,为首的恍惚是他亲生父亲,后面跟着的人正是他的母亲。父亲走向前刚要对他说什么,就被母亲拉出了门。当他想追出去的时候,却被人死死拉住了…… 何小波睁开眼的时候,石国栋正在晃动着他的身子叫他。见他睁了眼,石国栋又好笑又好气地说,你怎么睡得这么死?我嗓子快喊哑了!快去看看吧,炉子可能出问题了。厂长叫你呢!待何小波想问个究竟时,石国栋已出了门。 他没有想到小土炉这么快就会被烧裂。 李宪平下令一号炉熄火后,球场上的人少了一大半,除了留下两个人盯着熄火,还有几个负责烘炉的工人在围着二号炉忙碌,这里一下子显得冷落了许多。 何小波找了一个有树荫的地方坐了,将脱下的工作服上衣甩在了一边,双眼半眯着望着一号炉忽明忽暗的炉火愣神。多年来,他很少梦见自己的亲生父亲,今天是怎么了?刚刚入睡就梦见了他。父亲的表情分明是想对他说什么,想对他说什么呢?给他留下一个大大的问号,也许这是个永久的迷。 他知道,眼前这种结构的小土炉的炉龄不会很长,但只炼了五炉钢就报废了还是令他有些意外。他觉得炉膛很快被烧裂,除了炉子没全部使用耐火材料外,烘干时间不够也是一种原因。一号炉满打满算才烘干了两天半,而人家介绍经验时,讲明最理想的烘干时间应是四至五天。 忙碌了十几个小时的邹晓风在李宪平的劝说下,决定回家休息,美美睡上一觉,吃了晚饭再到开展炼钢的单位转转,看看人家的炉子犯不犯同样的毛病。他知道在厂里他是休息不好的,总会有人因各种琐事来找,敲他的门。而他的身体还不如李宪平,一劳累过度身子就会一阵阵发软。临行前,他给谷玉森留了一个字条塞进了他的办公室。字条上写道: 老谷: 今天下午一号炉在炼第六炉钢时因炉膛开裂,导致炉温下降,未能顺利出钢,现已熄火。二号炉何时开始炼钢为好,望你明日改上正常班,我们一起议后再定。今晚夜班人员如何安排,请你酌定。 邹晓风于10月21日下午 邹晓风本打算让李宪平向谷玉森转达这个意见的,李宪平说,还是你给他留个条吧。说你这组长的手谕比我跟他说管事。邹晓风之所以留下这个条,是怕谷玉森急于开炉炼钢。让夜班人员改上正常班的话他已对正盯班烘炉的人交待过了,但他还是有些不放心。谷玉森好事事争强的毛病他是清楚的,而二号炉至少要再烘二十个小时才与当初一号炉的烘干时间相当。 快出厂门的时候,邹晓风又改了主意,骑车掉头奔了球场,想对当班的人再叮嘱一番。他见何小波一个人在树荫下独坐,专注地望着小土炉一动不动,便支好自行车走上前招呼道:“小何,怎么还不回宿舍休息?” 何小波见是书记,慌忙要站起身,却被邹晓风一把按住肩头,就势也挨着他靠着树蹲下身来。眼前的两座小土炉一个浓烟滚滚,一个徐徐的清烟,一号炉里边的那块“糖稀”已渐冷却凝固,变成了深灰色的坨坨。小土炉的“口粮”,那一堆废铁已被它吃掉了大半。 邹晓风掏出一支烟向何小波让了让,对方摆了摆手,他笑笑说:“不会吸还是不学的好。你不抽,我也忍忍吧。”说罢又将烟收了回去。原本厂区是不准吸烟的,篮球场上也不例外,只是自开始炼钢之后,炼钢的现场才破了这个例,允许吸烟了。但厂里几位领导还是很少在这里吸烟。 邹晓风拍拍何小波的肩头说:“你好好琢磨琢磨,一号炉的毛病到底出在哪儿?关键是我们的二号炉能不能避免再出类似的毛病,我们至少也要争取把这堆废铁消灭干净了。总砌炉子咱们可吃不消,太浪费啦!你毕竟是这方面的专业人才,这个时候要为领导多操些心才行啊。” 何小波见厂领导如此推心置腹,一口气将自己对一号炉之所以过早烧裂的分析说了出来,并特别强调炉膛烘干时间不够可能是其中一条重要的原因,建议二号炉不要急于开炉炼钢,烘干时间应适当延长一些。 邹晓风赞许地点了点头说:“我完全同意你的这些意见。我交给你一个任务,今晚见到谷书记,你也要把这个意见对他强调一遍,就说是我说的。” 何小波点了点头。 在外面搜寻废铁的人员开始陆续返厂,不少人是空手而归,没空手的也都收获不大,不是将自家院里凉衣服的铁丝拆了,就是学米如珍也弄来一些瓶盖,还有的将家里的旧钥匙、耳挖勺、发卡什么的弄来交差,用甘兴旺的话说,还不够土高炉塞牙缝的。收获最大的当属张槐、路富友这一组。 这二人过去并不熟悉,顶多是上下班的路上碰见了点一下头。一炼钢二人分到了一组很是投机。两个人全有嘴皮上的功夫,又能聊到一起,住家又很近,很快就形影不离了。转了两天没捡到什么废铁,二人都觉脸上无光,张槐出了一个主意,说他知道一家汽车修理厂,里边有拆下的旧水箱,要是能弄出两个砸扁了交差准错不了。说就看兄弟你有没这个胆儿了。路富友表现得也不含糊,说为了炼钢弄它两个水箱也算不上偷,就是折进局子也不丢人。与他们分在一组的另一个人是机加工车间的大关,张槐说这种事不能让大关知道,那人是个木头桩子,有他准坏事。 就这么,二人当晚夜深人静时当了一回偷鸡摸狗的时迁,爬进汽车修理厂的墙头弄出了两个卡车上的旧水箱,拉到没人的地方砸扁了先藏好,拖到傍晚时分才用平板车拉到厂里来。着实又让这俩人牛了一回。 捡废铁的同行见了都羡慕得很,夸他俩为大伙儿争了气,露了脸。如今全国都在炼钢,捡废铁比捡孩子都难。厂里还没有汽车,没人认识那两个已砸得面目全非的“铁卷子”是什么东西。有人非要问他们捡的是什么。也不知是出于好奇心,还是怀疑这东西来路不正。 张槐说,管它是什么干吗?能炼钢就行。 甘兴旺装腔作势地弯腰闻了闻说,有股子什么味儿?说不上来。不少人也学着他的样子闻,说好像闻不出来什么味呀!甘兴旺说,张槐你要不信就闻闻。 张槐说,你小子有话说,有屁放。你说什么味儿? 甘兴旺伏在他耳边小声说,我怎么闻出一股子贼性味儿啊!说完抿着嘴一个劲的坏笑。 张槐也探过身去,伏在他耳边恶狠狠地小声骂道,你小子他妈的别多事,一得罪可不是我一个人!你要是嘴欠,我操你大爷!让你们家里天天招和尚!骂完了他脸上挂着坏笑走开了。他知道这会儿不能逞强,甘兴旺的嘴不是好惹的,这小子是什么都敢往外抡,到时候他能把事情挑明了还要让你急不得,恼不得。但他知道甘兴旺不会轻易得罪人。 捡废铁的人聚在一起没别的,个个苦丧着脸抱怨难办,说眼下捡孩子,捡钱包大概都比捡废铁容易。说腿都跑细了,看到地上有颗钉子比见了我亲爹都亲。也有人话里带话地逗弄张槐,路富友,说有捡废铁的高招也向我们介绍介绍,哥儿俩别总独闷啊!张槐说。有什么高招?瞎猫碰上死耗子啦!说路富友不跑到沟里撒尿也碰不上,八成是人家拉去炼钢掉下来的。说放屁砸了脚后根,想出门借钱跌在了元宝上,都是巧了。 9、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小土炉又烧裂了 上夜班的史丽云早出家门两个小时,想逛逛王府井鞋店买双适合炼钢时穿的靴子,眼下在班上她穿的是双旧皮鞋,脚面上系了一副帆布护套。安全到是安全了,就是样子不雅,尤其是个姑娘家。刚进鞋店她就意外地遇到了中学时的同窗好友季珍,见对方胳膊上带着黑纱,以为是季珍的母亲去世了。问过方知,季珍的哥哥季时一个月前自杀了。姐妹俩相拥而泣,找了个卖冷饮的店铺聊了一个多小时。 史丽云是通过季时的妹妹认识的他。在季珍的家里史丽云常常都遇到季时,完成英语作业时遇到困难,季时总会出来相助,季时在北师大主修的正是英语。史丽云考入钢院的那一年,季时大学结业分配在了国家某委办的外事司。史丽云被打成右派后,收到的第一封来信竟是季时的。信是寄到了史丽云的家里,地址显然是通过他妹妹得到的。 季时在来信中,对他的境遇表示了极大的惋惜之情,说了许多宽慰的话,鼓励她不要灰心,要继续追求上进,追求自己的理想。信中给她印象最深的是这样的一段话——人是要学会忍耐的,人的很多理想往往是在忍受巨痛,是在没有失掉信心的忍耐中实现的。季时在信中表示,要与她做一个神交的朋友,和她一起走出人生的低谷。 史丽云接到信后十分激动,当即就给他写了一封回信。但信封好后她又改了主意。因她重读季时的来信,从中隐隐地品出另外还有一层意思。她觉得同情的背后是怜悯,而怜悯滋生出的爱情是一种附属品,这是她不能接受的,更重要的是她不愿意拖累别人。果然不出史丽云之所料,一个月后,她又收到了季时的第二封来信,措辞变得热烈了许多,其心迹表白得也更直接了当。她依然没有回信。 在她连续接到六封来信之后,很长一段时间再没接到季时的来信,史丽云悬起的一颗心似乎又落了下来,她小心翼翼将季时的几封来信与自己未发出的复信放在一起收藏起来。也是因为这个原故,她与季珍好久没有联系过,想不到这次意外重逢,得到的竟是季时自杀的凶讯。 季时死于河南安阳西北太行山脚下一个叫红林村的地方,那里是国家某委办干部下放劳动的地方。五八年春季,这个系统有五百多干部下放到安阳参加劳动锻炼,其中就有季时。在全国大炼钢铁的热潮中,安阳地区首当其冲,因为那里是山区,能开采出铁矿石。国家机关的下放干部,在这场全民大炼钢铁的运动中自然不能落后,很快就垒起了自己的小土炉。六七个人包一座炉,拉风箱的拉风箱,进山背矿石的背矿石。一粒汗珠落地摔八瓣,辛辛苦苦炼出的全是一块块黑乎乎的东西。 “这是钢吗?”第一个公开表示异议的是季时。有好心人私下对他提出忠告,让他说话谨慎一些。因为前一段时间又开始“补漏”,即把五七年反右斗争中那部分漏网之鱼重罗进网内。但季时不为所动,仍不断地表示异议。他的言行很快引起了某位领导的注意,九月的一天晚上,召开了批判季时反动言行的大会,他终于成为“补漏”的战果,被划为右派分子。针对季时的言行,当地的一位县领导当众宣布:谁不承认炼出的是钢,谁就是右派! 从此之后,季时要白天参加劳动,晚上接受群众批判。劳动要干最重的活,进山背矿石。连为小土炉拉风箱这种较轻的活儿也轮不到他干了。背矿石往返要走十几公里的山路,一个成长在大城市的青年,空手走这么长的山路都会十分吃力,更何况要背上一筐的矿石!熬到天黑,别人能够休息,等着他的却是没完没了的批判会,别人睡下后他还要写检查。 终于在一个早上,人们发现他死在了屋外的一个山坡上,他用刀片将自己的动脉割断了,殷红的血流遍了那片山坡,十几道红色的小溪消失在绿草丛中。 是季珍陪同父亲赶去为季时料理了后事,当时没敢将这噩耗告诉她那年迈多病的母亲。白发人送黑发人,给生者造成的心理打击可想而知;更何况接待者态度冷漠,给死者的结论是“对抗组织,自绝于人民”,这无异于是雪上加霜。季珍说家里至今不敢告诉她母亲实情,慌称是病逝的。 一石击起千层浪,听完季时的事,史丽云心情十分沉重,内心充满愧疚,她无法理解,曾给予她生活信心的人为什么自已偏偏选择了这样的绝路?使她重新领会了忍耐更深含义的人,为什么自己反而失去了忍耐下去的意志?她觉得这一切都与自己有关,如果当初不是自己过于清高没有复信的话,也许他会挺住的。她依稀记得,在一部外国小说作品中有这样一句话,“爱情有时会产生神奇的力量。”而她对季时却表现得如此吝啬和冷漠。无尽的悔恨拷问着她的心,仿佛她是造成季时之死的元凶。季时生前的身影生龙活现地占据了她脑海的整个空间,挥之不去。她的心情从没有这么坏过,心上如同坠了一块铅,即便是当初被划成右派分子也不过如此。 由于这个意外的聚会,史丽云错过了去曙光木材厂的末班车,这条线的郊区公共汽车晚八时半末班,比市区的公交车收车要早两个小时。车站卖冰棍的老太太告诉她,末班车刚走了不大一会儿。与季珍分手时,她已哭成了泪人。两个人难舍难分,握住的手分开了又握住,握住了又分开,告别的话反反复复不知说了多少遍才最终分手,仿佛那是一场生离死别。 史丽云招手叫来一辆三轮。车夫是位年近六旬的老人,对方一听说是去曙光木材厂,摸着后脑勺咧着嘴叫苦说:“姥姥的,这钟点儿奔那么远的道儿,让我怎么跟您要 8f66." >车钱啊?得,姑娘您出门也不容易,我也豁出去一回,您给一块六行不行?”史丽云什么话也没说就上了车。她出门常坐三轮,知道对方没多要她车钱,从哈德门到东四牌楼这段路也要三毛钱才肯拉你,而到曙光厂至少是这段路的四个来回那么远。我睡得太死了,邹书记让我给您带话,二号炉应该多烘干两天再……” “你现在才说不是放马后炮嘛!你早干什么去啦?现在说这种屁话还管啥用!你给我一边去!”谷玉森窜起身子吼叫起来,周围一双双惊大的眼睛可能使他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他狠狠扫了大伙儿一眼佛袖而去。 领导的震怒和出自领导之口的训斥,仿佛像一颗钉子将何小波牢牢钉在那里一动不动,一位领导会如此不顾身份有失体面的这番表现大出他的意料之外。这些天里,领导对他一直亲切有加,怎么说变就变了!他也怪自己不该睡过了头。 第一个走上前安慰何小波的是霍希古,他搂住何的肩头忿忿不平地说,炼不了钢谁心里都着急,干嘛找别人出气!一位工人师傅也笑着上前宽慰他说,咱们谷书记就是那么一个急脾气,你千万别往心里去。 谷玉森的震怒吓坏了史丽云,她万没想到几天来一直表现得温文而雅的领导突然变得如此狰狞可怕,变化速度之快,差距之大都令她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全是真的。直到何小波被人劝走,她才如梦初醒追了过去,她觉得应该把接班前她劝过谷玉森的话告诉他,以减轻他内心的压力。 在宿舍前面她追上了何小波,将要说的话全倒出来,何小波充满感激地向她点了点头。望着何小波的背影消失了,史丽云才如释重负地长吁了一口气。她刚要一个人转身回去,就听一个熟悉的声音叫她,定神一看,背光的山墙黑影下蹲着的正是范建国。如不仔细看,她根本看不到那里蹲着一个人。 史丽云见四下无人,上前学着范建国的样子蹲在一旁问道:“这么晚了,你怎么还不睡?你在这儿蹲着跟个大马猴似的,也不怕把人吓着!” 范建国嘻嘻笑着说:“我这个大马猴就是为了能看你怎么指挥炼钢的。”说着,他伸手指向几十米外的篮球场问道:“你瞧,你们干活的球场像不像个大舞台?灯光通明,别人能看清你们,而你们却看不清别人。” 史丽云向球场方向望去,果然可以一览无余,那里人们的一举一动都看得十分清楚。她和范建国待的地方是食堂山墙的墙根,这里比球场那块儿高出不少,居高临下,自然可能尽收眼底。史丽云又好气,又好笑地问道:“你深更半夜不睡觉,在这儿跟个贼似的是来看戏的,你都看到什么啦?” 范建国颇为得意地说:“我也不能总蹲在这儿,让人看见了还以为我要偷馒头呢!我是隔个把钟头上趟厕所,没人就蹲这儿看会儿。今晚我这是第三趟了,可惜只看到了一个末尾,何小波与霍希古不知为什么说起了没完,后来又看到你追了过来,出了什么事啊?怎么好像熄火不炼啦?”99lib. “想知道吗?”史丽云问了一声。 “当然啦!” “可惜呀,我今天是满足不了你的好奇心啦,还是改日吧。”史丽云说着起身想走,却被范建国一把扯住了。她见对方不松手,有些恼火地冲着他的脸小声吼道:“你干嘛!让人看见我们两个鬼鬼祟祟的怎么解释?” 范建国放开了手,口气中带着几分乞求地说:“这个星期天怎么样?你答应请我看电影的!老地方,答应就点一下头。” 史丽云翻了翻大眼睛,点了一下头。 10、采购的木材发不来,车皮都哪去了? 厂区的清晨安祥得很,是一种难得的安祥,更为难得的是还能听到几声鸟鸣,趁着人们在忙碌大事的时候,又有一些不知死活的麻雀开始偷偷摸摸的在这里安了家落了户。 同以往一样,邹晓风早到了半个小时,七点半钟就进了厂。他一进厂门,传达室的老齐就告诉他炉子又烧裂了。其实,他骑车过了小桥仍没听到那熟悉的响动就有预感,知道事情不妙。他先到球场转了一圈,一看就全明白了。谷玉森会如此操之过急他是没想到的,尤其是他留下了条子还会如此,更出乎他的意料之外。留下的条子他不会看不到,况且他还叮嘱了别人给谷玉森捎话。他觉得有股子火在往脑瓜顶上窜,离开球场的时候,他一脚将地上的半块砖头踢飞了老远。 邹晓风打回开水的时候,发现谷玉森已坐在他的办公室了,见了他便说:“老邹,我是给你负荆请罪来了。”说完他还欠了欠身子,脸上堆满了歉意。 谷玉森能主动认错服软,这在邹晓风的印象中还是头一回,他心中的怒气顿时消了大半,他笑笑说:“你要这么说可就言重了。你是不是太急了一些?我给你留了条子嘛!那也不光是我一个人的意见,怎么就这么沉不住气呢?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啊!这下到好,两个炉子全成了摆设。” 听了邹晓风的批评,谷玉森脸上的歉意变成了委屈,他摇头跺脚地说:“你那个条子我是今早上打扫房间才看到,要是头天晚上看到了我能急着炼吗!组织原则总是要讲的,下级服从上级嘛!怪就怪那个何小波,等到我炼第二炉时已经出事了,他才跑了出来,说你让他给我留话的事。我问他早干什么去了,他说睡过头了,让我好一通骂。领导交办的事情怎能这么不上心?我都怀疑他有什么启图,莫明其妙嘛!”谷玉森脸上的委屈又变成了愤怒与疑问。 邹晓风知道他在作戏,就顺势又给了一个台阶说:“也怪我呀!我怕你见不到字条,想给你挂个电话的,后来光想着去看别人炼钢了,也就顾不上了。”他说的是实情,昨晚他吃过晚饭一连跑了两个炼钢的单位,结果是一好,一坏。出钢顺利的那个单位说他们的小土炉出了十几炉钢了,什么事没有。另一家就不行了,时好时坏,小土炉已推倒重砌三回了。 二人聊了一阵,邹晓风想听听谷玉森下一步的想法,因为究竟怎么办他心里确实没有底。继续炼下去,烧裂的小土炉就要推倒重垒,耐火材料首先是个难题。另外,废铁已所剩不多了,再发动职工出去捡也不会有什么效果。就此刹车吧,又似乎与当前的形势相违背,谷玉森是当初主张炼钢最积极的一个,他在领导班中又好标新立异,邹晓风自然想先摸摸他的底。 邹晓风一征求意见,将谷玉森还真的难住了。他又是长吁短叹,又是咂巴嘴的,好半天不知说什么。其实想法他早就有了,只是觉得太难于出口。昨晚的失败,吃过的苦头,已使他的激情一落千丈。早上他洗脸时一擦脸就生疼,他知道那是炼钢时被火烤的结果。他觉得再这么烤下去,恐怕要脱下一层皮。使用小土炉炼钢,远不像报上说得那么容易,更不是他想像的那样浪漫。这么多年了,他从没受过这么大的累,吃过这样的苦。虽然厂里早就制定了干部参加劳动的具体要求,但他很少下车间真干,就是换上工作服下去他也待不住,所以他的工作服几个月也不用洗,总是干干净净的。一时的激情上来,吃点苦受点累成绩辉煌还行,时间一长,光受累不出成绩他就受不住了。 谷玉森想见好就收,剩下的那些废铁的去向他都想好了,区委大院也在炼钢,可以用这些废铁为区委大院的小土炉做点贡献。昨夜他半宿没睡,想的全是下一步的打算。但他毕竟是曙光厂炼钢的积极倡导者,这种话怎么能先由他说出口呢!不过他已打定了主意,钢是不会再炼下去了,再有半个来月就天凉了,在西北风里炼钢会是个什么滋味儿! 在邹晓风的再三盯问之下,谷玉森说:“还是等开会时听听大家的意见吧,我的想法还不大成熟,还是先不说的好。” 邹晓风说:“咱们两个是炼钢领导小组的正副组长,又是支部的正副书记,有什么话不好说?老李现在是指不上,快到年末了,他脑子里装的全是生产任务上的事。只要咱们两个统一了认识,其他同志全好说。” 谷玉森的劲儿挺难拿,他塌着腰不时地摇动着脖子,咂巴着嘴,脸上挤出一点笑很快又收了回去,如此反复了多次,就像个不守妇道的女人要向自己的男人坦白交待似的那么难以启齿。直到邹晓风急得对他拍了桌子说,“有什么想法就说出来嘛!怎么像个女同志一样扭扭捏捏?”谷玉森才挺直了身子,长吁了一口气说:“老邹啊,炼钢炼到这份上,我们是该好好坐下来总结一下了,如果你非要先听听我的想法,我可以说,但我要先问你,这个钢你还想不想炼下去了?” 邹晓风等了大半天等到来个大问号,对方绕了个圈子又把球踢了回来,弄得他哭笑不得,可又不能不回答,便说:“这还用问吗?干什么事情也不能虎头蛇尾,当然要炼下去了!至少要把那些废铁消灭干净。别忘了,那些废铁可是咱厂三百多号职工的一片赤胆忠心啊!我现在考虑的是下一步怎么个炼法儿,这是关键问题。我问你也是想听听你的意见呀!你就这么跟我绕圈子?” “这你就误会了,我们俩想到一处了。”谷玉森显得很激动地说,“关键是怎么一个炼法儿,这话你说到点上了。如果我们的废铁能源源不断,那不用说,两个炉子统统推倒了重搞新的,重整旗鼓从头开始,奶奶的,我就不信搞不出名堂来!可现在的情况是废铁供应不上,矿石也搞不来,就为剩下的那点儿废铁再搞个新炉子值不值?显然不值得。我想过了,区委,区政府不是也正在炼钢嘛,我看不如将这些废铁送给他们,既可以支援上级机关炼钢,又可以使我们厂节省一些财力,岂不两全其美嘛!” 邹晓风听了连连点头。他觉得这个主意确实不错,但这样的主张从谷玉森的嘴里说出来他是没想到的。 见邹晓风有认同的意思,谷玉森又说:“我们不但可以将剩下的废铁支援给他们,如果需要的话,人也可以支援一下他们嘛!经过这一段时间的锻炼,咱厂里有几个还是可以独当一面的,如需要带队的话,你和老李实在走不开,我就当这个大头兵,总之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把废铁变成钢!” 邹晓风说:“我看可以。待会儿开会的时候提出来议一议,我看你这个主意确实是个两全其美的办法。是要有点儿全局观点。这样吧,八点半咱们准时开会,我通知老李,老潘,你去通知老王和小吴。今天就把它定下来。” 谷玉森痛痛快快应了一声,心里美滋滋地去了。 邹晓风去通知李宪平开会的时候,装配车间的主任赵贵臣正在厂长办公室磨着往回要人。这次炼钢从他们车间抽的人最少,总共抽了五个人,甘兴旺是由于过去学过一段时间瓦工才抽的,张槐则是主动报的名,抽史丽云的原因自然与她学过的专业有关,另外两个是赵贵臣点的人,再多要他就不给了,李宪平其实也不想从他那里多抽人,新产品上马,装配车间是关键部门。今早上,赵贵臣一听说小土炉全熄火了,就跑来找厂长往回要人。 邹晓风进门就轰他,说你找的人除了添乱不会干别的,待会儿我全给你打发回去。赵贵臣说当书记的说话可不兴蒙人。邹晓风说不蒙你,我儿子将来成家娶媳妇还指望你给做家具呢。二人逗了一会儿话,赵贵臣咧着大嘴走了。 赵贵臣一走,二人谈起小土炉烧裂的事,李宪平很生气地说:“老谷这人怎么那么急呀,养活孩子也不等毛干,又没人跟他抢功!这下到好,我还要让老王给他买砖,再动员职工满世界找耐火材料去。不是我说怪话,不信你瞧着,到时候他炼出的钢比金子都贵!” 邹晓风说:“你呀,总说不说怪话了还是改不了。你这不是怪话是什么?看一个人也不能一成不变。我觉得老谷有些想法还是满有眼光的。” 他将谷玉森的主意一说,李宪平便乐了,说:“这到好,他这是演了一出捉放曹。当初哭着喊着要炼钢的是他,如今第一个摆手不想干的还是他?我真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不过我到觉得这不是个馊主意,至少人、财、物都可以节省下不少。眼下各车间都是要劲的时候,刚才赵贵臣来要人你看见了。难得老谷能出一个不馊的主意,老邹,我首先表个态啊,同意这么办!” 邹晓风也笑了,将谷玉森想带队去支援区委大院炼钢的打算又说了说。 李宪平听了双手一击掌,两眼闭了一下说:“这就对啦!我说嘛,这些年我从他那儿就没听过一个好主意,今天怎么太阳从西边出来了?我再表个态,我同意他带这个队!人家总怀才不遇嘛,应该给个机会,让人家好好在区领导的面前表现一下。万一让哪位领导看中提上去,也是成人之美嘛!” 邹晓风忍住笑问他:“你这是真心话?” “千真万确!他去‘援外’,我至少可以清静几天。”李宪平说着,极其认真地举了一下手说,“我再表个态,我同意老谷同志带队‘援外’!” 二人正说事,老潘拿着一张头天的北京晚报进了门,冲着他俩扬着手里报纸说:“你们瞧瞧人家的钢是怎么炼的!人家是搞商业的,咱们这些搞工业的怎么硬是搞不过人家?都新鲜了!”老潘一进厂就知道小土炉又烧裂了,也知道是老谷带的班,却故意把火全撒在他两个的身上。 李宪平说:“你这小老头儿站着说话也不怕腰疼,要不然你去炼炼看。你以为这炼钢是吹糖人啊!你在报上又看见什么了?诈诈乎乎的。” 潘树仁将报纸拍在了桌上,说长眼就自己瞧! 邹晓风展开报纸一瞧,上边登了一条王府井百货大楼炼钢的消息,标题是“白天接待顾客,夜里炉前炼钢,”内容是:百货大楼一天之内建起八座小高炉(土炒钢炉),连以前建的坩埚炉,反射炉,已共有小土炼钢炉十座。昨天中午投入生产的“先锋号”到下午七点,已炼钢二百公斤。群众性炼钢运动展开之后,他们经过几次失败,终于炼出了含炭百分之一、二的合格钢。但是坩埚炉消耗材料多,缺少材料不能多炼,他们又学习了反射炉炼钢法,经过一番钻研,不但炼出了钢,还采用了“两侧吹风”,“钭道射火”等方法。“两侧吹风”是用两台鼓风机从两边往炉里吹,使风进炉后形成旋风,加大了风力。“斜道射火”是把风道斜下去,直着对准钢水。此法炼钢省材料…… 李宪平也伸过脖子从头至尾细读了一遍,长叹了一声说:“瞧瞧人家,再看看自己,真是脸红啊!咱们这些干企业的,就不如人家搞商业卖糖果,卖擦脸油的,你不服不行。你们说这是怎么一回事?我是糊涂了。” 邹晓风望着李宪平也是一脸的苦笑。 潘树仁见真的刺疼了两位领导,老大不忍地说:“我知道不能怪你们俩,昨晚的事我一进门就知道了,要不是老谷不听人劝,自以为是,也不至于干成这个德行!得,我这就把报纸拿给他看看去,我看他老小子怎么说。” 邹晓风拦住了老潘说,你就别添乱了。待会儿就开会了。他将谷玉森的主张告诉了老潘,说我和老李两个都同意,我想听听你是个什么态度。 潘树仁将信将疑翻了翻白眼,看看邹晓风又望望李宪平,说开什么玩笑? 李宪平说,哪有功夫跟你开玩笑。老邹说的全是实情。 潘树仁一听就叫起来说:“我听着怎么跟张国涛一个德行!一会儿是冒险主义,一会儿是逃跑主义,当初主张一气垒几个炉子炼钢,恨不得把个木材厂变成钢铁厂的是他!现在刚出现一点儿困难,就想吹灯拔蜡不干的还是他!哪个单位炼钢不失败几次,全像他这样遇到困难就退,猴年马月才能超英赶美?不行,开会的时候我可不能像你们一样妥协,非好好跟他较较真不行!” 老潘的一番话把两个人全说乐了,邹晓风说理论水平满高的,还一套一套的,连张国涛全上来了。李宪平说,你的帽子虽扣得大了一些,但多少还粘点儿边,小老头儿的水平还真见长。二人把潘树仁也说乐了,说水平高个屁呀!我只要一跟老谷抬扛就草鸡啦,说不过那老小子。 说过闲话,邹晓风正色对老潘说:“就我厂目前的实际情况看,老谷的主张还是可行的。支援别人炼钢同样是一种贡献,还可以节省下我们的人力,财力,何乐而不为?我们当初垒起炉子炼钢是为了完成‘一零七零’这个大局,又不是图小团体出什么名,既然是个两全其美的办法为什么不办呢!” 李宪平说:“这事还真不能义气用事,这个办法不管是谁说的,只要他有利于大局,我们就不能含糊,咱今年的生产任务弄不好就泡汤了。敢情你小老头儿就管发发电影票,发发救济金,生产上的事你不操心!” 潘树仁瞥了李宪平一眼说:“别说那么多便宜话啦,我同意就是。待会儿开会时我第一个表态。两位领导放心吧,不但同意,到时候我还要夸老谷几句,夸他站得高,看得远,能统览全局。这么说行了吧?” 说完仨人全笑了。 会上,谷玉森的提议获得一致通过。潘树仁没有失言,邹晓风就这个主张征求意见时他第一个发言,把这个提议夸得左看右瞧全是好,什么全局观点强,眼光看得远,好听的话能使上的全用上了。谷玉森听得自是美不胜收,待老潘发言过后,他竟借着吸烟的时候,隔着桌子递过了一支烟,脸上洋溢着很少见到的微笑,一定是心里舒服极了。 为充分发挥老谷的积极性,邹晓风索性把向区委,区政府送废铁支援炼钢的事项全交由谷玉森联系办理。至于厂里那两座小土炉拆不拆,与会者意见并不统一,最后决定暂缓拆除,看看形势的发展再定。 散了会,谷玉森便去给区委组织部的一位科长通电话,将厂里决定把废铁支援给区委炼钢的决定从头至尾说了一遍,这位科长说,这种事你别跟我说,区委,区政府有个炼钢领导小组,我告诉你一个电话,你跟他们联系吧。谷玉森说找哪位领导啊?科长说,这么点儿事找谁都能办,不一定要找领导。 谷玉森按人家给的号码拨通了电话,接电话的人一听有四五百斤的废铁要支援他们炼钢当即就乐了,说是好事,你们尽快给送过来吧,说越快越好。谷玉森说,去了找谁呀?对方说,进了区委大院看哪儿冒烟往哪儿走,到了找谁都行。谷玉森还想问细一点儿,但对方已把电话挂了。 放下电话,谷玉森来了精神,一头闯进了供销股,把正准备出门的张权斗堵住了说:“先给我办点儿要紧的事。你给我联系一下你那些关系单位,看今明两天能不能给我借辆卡车用半天时间,最好是今儿下午有车最好。” 张权斗不敢怠慢掏出个小本本,当着他的面开始拨电话。也是不巧,他一连拨通了五个有卡车的单位全不行,不是说卡车出长途了,就是说运输任务太忙,实在抽不出时间支援别人。把张权斗急得汗都下来了,放下电话他很难为情地说:“现在都在大跃进,谁家的卡车都忙。我也不知您拉什么,要不然我给您借辆三轮车行不行?” 听了这话,谷玉森气得扭头就甩门走了。 那门“怦”的一声响,吓得张权斗脸全白了,他知道自己说错了话,马屁拍在马蹄上了,因为厂里有好几辆平板..三轮,谷玉森要用三轮还用他借!他后悔得不行,恨不得自己变辆卡车给谷玉森用,说什么都晚了。 张权斗说的话之所以词不达意也是因为心里有事,他股里长驻东北林场的采购员关忠存早上刚给他来了长途电话,说计划采购的三百立方的一等材只搞到不足七十立方,而且采购到手的木材还一时排不上车皮,说铁路现在主要是保障全国大炼钢铁的用车,一切都为钢让路,他听了能不急!张权斗正在琢磨怎么向厂长汇报的时候,偏偏谷玉森来了。 谷玉森气是气,废铁还是要尽快送过去,他决定用孙广财的驴车送,转了全厂一圈才找到了孙广财。一听说赶着驴车奔区委,要走二十几里的路,孙广财心里发怵得很,但一见谷玉森虎着个脸,他立即装出欢天喜地的样子答应下来,说谷书记您就擎好吧,我待会儿就把车装上。 谷玉森说,等你装好车跟我说一声,我跟你一起去。就坐你的车。 孙广财讨好地说,您就放心吧,您说到那儿找谁就行。区委大院我熟得很。您坐这种车能把屁股颠八瓣。您就在家擎好吧,绝误不了事。 谷玉森想了想说,这样吧,你装好车先走,我随后骑车过去,你要先到了就在区委门前等我。 孙广财不识好歹,说这点儿事您有什么不放心的?我一人去就行。 谷玉森没好气地说,费什么话!我去区委还有别的事呢! 孙广财讨了一个没趣,不再吱声,轰他的驴车装车去了。 李宪平听了张权斗的汇报很不满意,因为计划采购的三百立方一等材关系到厂里明年上半年大规模的转产,计划采购的全是适宜制作家具的木材。而这类木种厂里现>..存的数量已很少,恐怕到不了年底就会全部用光了。前些天,材料场的郭子儒已跟他提过这事,因新木材到厂后还有一个烘干问题。 张权斗欠着身子递过一支烟,李宪平摆了摆手,张权斗说:“要不然我跑一趟东北,到那儿托托关系先搞车皮。您要是同意我今晚就走。” 李宪平没理会张权斗去东北的事,绷着脸先问道:“你给我说说,关忠存这个人到底怎么样?办事靠不靠谱儿?这个小关可是你点的将!” 张权斗拍着胸脯说:“厂长您就放心吧!小关的哥哥大关您还不了解,在机加工车间那是出了名的老实人。小关就是比他哥哥活范一点儿,机灵一些,人是绝对靠谱儿,办事也比较蹋实,这回是木材确定太紧张了,小关在电话中说,大量的木材全烧了炼铁、炼钢,本地要炼,还要支援全国大炼钢铁,要不然也不会这么难办,拿着钱买不到木材……” 李宪平笑了笑说:“你说得这些客观原因我也听到了一些。但总不至于那么严重吧?我不放心的到是这个小关,我听人反映,这小子吃吃喝喝,还好和年轻的女同志拉拉扯扯,总之毛病不少,人家说他和大关像是两个妈生的。我说的这些靠谱儿吧?这样的人撒出去,时间长了难免不出问题。” 张权斗边听边点头,一时哼哼哈哈的变得结巴起来,紧张得直冒汗,他既不敢说厂长的话不靠谱儿,又不能说厂长的话没说错,因为关忠存是他积极推荐后从车间提上来的,由一个工人变成了采购员,后来又被长期派驻东北,三五个月才回来照个面。他之所以这么看重关忠存自然不是凭白无故,关忠存和他住过街坊,逢年过节没少给他送礼,当上采购员后更是对他感恩不尽,他早上没进办公室,关忠存早就把茶为他沏好了。要不然长驻东北的美差也不会落到关忠存的头上,天天在林场吃着客饭,还拿着厂里的出差补助,这是让不少人眼红的工作。至于关忠存身上的那些毛病他是清楚的,也没少敲打他。但他觉得干采购员这一行吃吃喝喝是免不了的,这种爱好只要运用得适度,对工作还会有所帮助。再者他当初也是看关忠存确定能干才推荐他。 李宪平依然板着面孔说:“关键是用人问题,还是那句老话,要用人为贤,不能用人为亲。你这个关忠存用对了没有,我现在还不能给你下结论。眼前要紧的是先要把那几十方的木材给我运回来,把计划内没有落实的那部分全落实了!到年根儿满打满算不足七十天了,他还想拖到什么时候?咱们丑话说在前边,到时候要是误了厂里的生产用料,我不找关忠存,找你算账!” 张权斗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定了定神,陪着笑脸说:“厂长,您批评得对!您说的小关的那些毛病我已听说过一些,也没少说他。我回头马上给他挂长途,问他车皮定没定下来,只要他一含糊,我立马奔东北,到那儿如发现这小子扯谎,绝不轻饶他,回来就撤了他!”说到这,他表情变得激动起来,拍着胸脯说:“这回我去了给您钉在东北,不亲眼看着木材装上火车我就不回来!办不好这件事我就死在东北!” 李宪平乐了说:“咱可先要搞清一个问题,你张权斗可不是为我李宪平抗长活儿的,是为曙光木材厂工作,为党在工作!其次是不能说泄气的话,你要活着把事办好,就算事情办得不理想也要活着回来!你死了我处分谁去?要是真的是因为关忠存责任心不强误了事,你也要注意方式方法,有什么问题回来再说。到时候至少也要办你个用人不当之过!你死了我找谁去?” 这一番话说得张权斗也笑了。 张权斗从厂长那儿回来不敢怠慢,回办公室交待了几句便骑车奔了邮电局去挂长途。在邮局打长途电话一是快捷,二是说话方便。李宪平对他一提关忠存的那些毛病,他心里真的有些发毛,怕真的是由于关忠存贪吃贪喝误了公事连累了自己。尽管过去关忠存一直很能干,但还是把他说毛了。 长途电话挂通之后,关忠存在那边赌咒发誓说,先前汇报的情况全是千真万确的实情。说他现在为了搞到车皮,搞到木材,一天到晚四处给人作揖求爷爷告奶奶说好话,就差给人家磕头下跪了。说您要是不信就来亲眼看看,也帮我出出主意。张权斗听那口气不像是在说假话,总算松了一口气。 张权斗当即打定主意亲往东北,但对关忠存说的是活话,他是想出其不意搞个突查,来个眼见为实,看看这个关忠存到底是怎么工作的。更重要的是他知道,采购的木材如真的年底到不了厂,他这个供销股长就当到头了。 李宪平批准张权斗亲往东北督办木材,提到关忠存时再次叮嘱他说,如果真是因为小关个人原因误的事,你也要注意方式方法,先把要紧的事办了,有什么问题回来再说。张权斗提出要多带着差费,因为请客吃饭是免不了的。李宪平批了五百元,比以往的差费多了将近一半。 到财务股领差费的时候,达进士听他去东北就托他回来时捎点关东烟,达进士的烟瘾很大。达进士说得很客气,说您甭当回事,方便的话就给我捎二斤回来。张权斗说,瞧您说的,达股长的事我能不当事办吗! 达进士虽然反右时倒了霉,被撤了股长的职务,但实际上还是财务股的负责人。财务股总共两个人,出纳员姚瑞芳是个三十好几的老姑娘,性格孤僻,不爱说话,是全厂出了名的闷葫芦,上一天班难得听她说一句话。达进士干了多年的财会,责任心又强,财务股的工作自然还是他主事。人们也很少想到他头上还顶着一顶“帽子”,全跟他客客气气的,仍有不少人叫他股长。 一有人托他捎关东烟,给张权斗提了醒,他觉得临行前该跟副书记谷玉森打声招呼,顺便问问他捎不捎东西。头天,谷玉森托他找卡车的事他办得不漂亮,气得老谷摔门走了,他一想起这事心里就说不出的别扭。 张权斗敲了敲门,推门进去的时候,险些被谷玉森屋里的烟味呛出眼泪来。屋内的前后窗全关着,桌上的烟缸里烟头满满的,谷玉森坐在那里还在抽。等张权斗满脸堆笑说明来意,谷玉森不冷不热说了两句,说不麻烦你了,没什么可捎的,出门要注意安全。说完他便不再发话,张权斗知道来的不是时候,更清楚不便多说什么,慌忙给自己找个台阶告退了。 谷玉森确实正在生闷气。头天他辛辛苦若送去的那一车废铁,到了区委大院被几个年轻的后生当装卸工足足实实使唤了一回。他当时帮助孙广财动手卸车是想表现一番的。炼钢的现场那么多人出出进进,说不定全引起哪位领导的注意过来问问的。没想到,先是一个二十多岁的毛手毛脚的小子嫌他把废铁卸的不是地方,他重新装上车换了个地方,又有人怪他们将废铁与挑选过的掺一起了。结果前前后后被人折腾了三个来回,累出他一身的臭汗。他和孙广财两个装了卸,卸了装,忙了一个多钟头,也没见有人出来问候一声,说上一句客气话。 也难怪,赶着个驴车去的,估计人家是将他们当成哪个生产队的了。所以事后他自己生自己的气,急什么呢?为什么不等借到了卡车再去!就为这个,一上班他就没出门,一支接一支抽开了烟,生开了闷气。他刚才还能冲张权斗说句客气话,已是很有涵养了,他也是不愿让人知道自己在生气,挺没面子的。 不久,篮球场上的那两座小土炉不见了,拆下的砖头码在了一边,炼出的那些钢也静静地躺在那里。 一夜淅淅沥沥的秋雨过后,厂里的茶炉房在黎明时分瘫塌了,将刚给茶炉上满水的老张头埋在了瓦砾下。 第一个发现这一惨状的是老马,因有晨练的习惯,住厂的职工里边他起得最早。他发现茶炉房倒塌的时候并没想到会有人压在下面,因露在外面的茶炉是凉的,他还以为老张头起晚了,过去老张头也有偶尔起晚的时候。直到他发觉脚下的一个不大的泥坑之中存满的雨水竟是红色的,才发现不妙,他随手掀起一块石棉瓦发现了半条人腿,终于全明白了。 老马不顾脚下的泥泞,一溜小跑回到宿舍区挨着个砸门叫人,不大功夫就把人全聚到了茶炉房,人们纷纷动手扒人。有人提议说应该叫醒厂长,以便联系医院救人。李宪平闻讯后,穿着背心就赶到了现场,扒出的老张头赤着脚被抬在食堂后门的台阶上,老马正在用一条毛巾为老张头包头,他说人还有口热气,幸许有救。这时,与老张头住一屋的石国栋在瓦砾中扒出了老张头的鞋,上前给他穿上了。 李宪平吩咐石国栋去传达室打电话叫救护车,说我们俩个各打个的电话,救护车来重了不要紧,救人要紧。说完,他匆匆赶回办公室打电话去了。出了这样的事,他心里很不是滋味,觉得自己有不可推御的责任。 老张头终因失血过多没有抢救过来。 李宪平从医院回来已近正午时分,一回到办公室就瘫倒在床上。一个曾经身经百战的军人,死人的场面他见的多了,包括失去最亲密战友的伤痛,都远不如这次意外伤亡事故给他心灵造成的冲击,本来这事故是可以避免的。 邹晓风帮他打回了饭,进了李宪平的办公室打了一声招呼便闷头坐在一边不再吭声。在医院时他们通过电话,他早已得知了这一结果,老张头的死,使他同样感到十分内疚。当初厂里准备翻建茶炉房的那批新砖,正是由于他的提议垒了炼钢的小土炉。厂里一忙于炼钢,翻建茶炉房的事便被拖了下来。 一时间,屋里边只有李宪平“稀里呼鲁”吃饭的声响,他平日吃饭的速度就奇快,这天从早晨忙到正午水米未进,早已饥肠辘辘,一两分钟的功夫就将饭菜扫荡个净光,连菜汤都没剩下。将饭碗推到一边,他点燃了一支烟。如是往日邹晓风在的这种场合,他会美美地哼唱上一句,“饭后一支烟,赛过活神仙”,然后海阔天空聊上一阵,但此时他一句话也不想说,只是眯上眼,一个劲地喷云吐雾。 首先打破沉默的是邹晓风,他说,我跟你的心情一样,不好受,但总要面对现实,上午我已查过老张头儿的档案,他只有一个独生女早就嫁人了。我已让人去查他女儿的详细地址,以便通知她来料理后事。我是这样想的,因公死亡嘛,厂里为他做口棺材,如果他女儿不想埋在老家,咱们就和刘玉怀商量一下,在他们生产队找块儿地算了。说到这,他深叹一口气说,张润田五十九了,再过一年就退休了。不查档案啊,连老头子的本名都一时想不起来。 李宪平挺直了身子,长长地出了一口闷气说,老张头儿的死,咱们这些当领导的是负有责任的。这种事故本来是完全可以避免的啊! 邹晓风也自责地说,要说应该承担领导责任的,第一个是我。 李宪平说,不能怪你。这次要是炼钢的事情一停下来,我就想着翻建茶炉房的事也不至于落一个这样的结果。这个王富达呀,也太扣门了一些。 其实,李宪平并不是没想到翻建茶炉房的事,没拆除小土炉之前,他就指示王富达,不要指望拆下的旧砖,让他赶紧进新砖,力争天气转冷之前完成茶炉房的翻建。但王富达执意要等小土炉拆下旧砖后,视具体情况再进新砖,他是十分善于精打细算的人,干什么事都不想多花一分钱。不想等到决定拆除炼钢的小土炉后,才知拆下的旧砖全烧酥了,基本上没有几块能用的砖,结果这一拖晚了半个月。王富达因犯了气喘的病,这两天休了病假,病休前,他已交待股里的人注意到时候验收新订购的八千块新砖。 几天过后,曙光木材厂的西北角不远处的田埂边上出现了一座 65b0." >新坟,隔着厂里的铁丝网能依稀看清墓碑上“张润田同志之墓”的字样,老张头女儿的婆家远离自己的老家,她同意就近安葬自己的父亲,并以曙光厂的名义立了这块碑。她唯一的要求是每到清明节的时候为她的父亲扫扫墓,厂里答应了。 1、苦中有乐,地下恋情比蜜甜 十一月的头一个星期天已是秋冬之交时节,早上的天气已有了几许寒意,马路两旁的落叶黄了一片,在瑟瑟的秋风中,不少行人开始缩起了脖子。 范建国在动物园门前一个显眼的地方站了十几分钟,仍不见史丽云的影子。他是坐的头班车进的城,赶到动物园正好差五分钟八点。星期六下班后的一个小时是厂里右派分子集中学习的时间,趁人不注意的时候,范建国将事先写好的一个纸条塞给了史丽云。纸条上写道:我非常想与你一起去颐和园散散心,明早八点我们在动物园门口见面好吗?如果你不同意或没有时间的话,见到字条后就冲我理一下头发。 史丽云得到纸条后借故出去过一次,待她重新坐回到座位上,头也没有抬过,除了与她身边的王玉蓉时而耳语几句,就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向范建国这边更是看也不看一眼。这期间她几次将手举到耳边,像是要碰自己的头发,但总是很快又将手放下了,范建国悬起的那颗心也随之几起几落。学习结束的时候,史丽云与王玉蓉并肩往外走的时候,冲范建国这边瞥了一眼,那一眼虽只有千分之几秒,但还是被范建国逮了一个正着,高兴得他晚饭多吃了两个馒头,整个晚上全跟驾云似的。 范建国虽然断定史丽云会来,但等得时间久了心里还是开始发毛。他往西边走了走,离大门远了一些。在门前站久了,他觉得进公园的游人似乎全在打量他,瞧得他混身不自在。将近九点钟了,太阳也变得暖和了许多,但仍不见史丽云的踪影。头天的学习期间,史丽云出去后肯定看过字条,她的手虽举起多次,但没有一次碰到过头发是千真万确的,因范建国的目光就从没离开过她。是她父母不准她出来?但这想法一冒头很快又被他推翻了,因为他知道,只要史丽云想出来总会找出理由的。 正当他望着远处发呆的时候,他的后背被什么捅了一下,回头一看正是史丽云抿着嘴在笑。她穿一件浅色的风衣,头上戴的是一顶线织的帽子,脚上是一双半高腰的靴子,肩上背着一个画夹子,样子很是新潮。 范建国心里美得不行,却故意绷着个脸说;“嗨,看看表几点了!哪有约会迟到一个钟头的道理?” 史丽云也故意绷着脸反唇相讥说:“你那也叫约会啊.?跟特务接头似的!昨天我几次想理理自己的头发,告诉你不来了,又怕伤了你的自尊心。谁叫我这人心太软的,不想来还是来了。星期天也不让人睡个好觉,把时间定在早八点,亏你想的出!”说完了她忍住了笑,弄出了满脸的委屈。 范建国再也忍不住了,脸上乐得开了花似的说:“你骗谁呢?你昨天举起手来是存心想逗我,我会看不出来你的心思,其实见了我的字条心里高兴得很!说不准昨晚就兴奋得没睡好觉,对不对?” 史丽云听了也哧哧地笑起来,说:“你这人脸皮真厚,还真够自作多情的!” 二人在车站等车的时候,范建国问起炼钢的事,史丽云一听就满脸不高兴,眉头一蹙说:“咱们事先说好了,今天出来是为散散心的,咱们只谈天气、谈湖光山色、谈家常、全说废话也行,就是别提炼钢!求你了行不行?” 范建国见她说得极为认真,连忙陪着笑脸换了一个话题说:“行、行、行,那你就先说说你今儿到底为什么晚了一个钟头儿?不是我怪你,是我太好奇了,就请你满足一下我的好奇心吧,要不然我憋在心里总是个迷。” 史丽云笑了说:“瞧你挺大的一个块头儿,心眼小得很!有什么好奇怪的,我过早的出门家里会起疑心,谁出来作画那么早出来?我到想事先告诉你一声,有机会吗?晚上你就不会给我家挂个电话!往后你这套最好别使了,字条上没头没尾的净是人家看不懂的话,让人捡到准送公安局去。” 范建国说:“不是没辙嘛!你以为我愿意这么干,我琢磨这个字条费得脑筋比得上我大学写毕业论文了!” 史丽云一脸得意地说:“幸亏你还算聪明会挑地方,要不然我才不会来呢!人早就累散了,好容易休息一个星期天,谁愿意陪你一个闲人瞎跑啊?” 范建国故意作出一副受宠若惊的样子,点头哈腰地连说了两声“万分荣幸。”史丽云话里有话他自然听得出来,因为一次约会中他提到最喜欢什刹海,而她却说北京的园林最喜欢去的地方就是颐和园,说她从上高中时就常常约上同学来此作画,游玩,那里的景点她至少已经画过七八处了。 一路上,二人只捡轻松的闲话说,厂里的事谁也没提。 进了颐和园,史丽云便说:“今天可要委屈你了,先陪我去‘画中游’作画,如果有时间我再陪你转转。在颐和园我完全有资格当你的导游,别看你没少来过这里,恐怕对这里的不少地方也是一知半解。” 范建国说:“听你这口气,仿佛除了西太后老佛爷,就是你对这里最熟悉了,是这个意思吧?” 史丽云忍住笑说;“你这么理解也不算错。要不然我作画的时候你就一个人转去,说好钟点就行。否则的话,大好时光白白浪费不是太可惜了嘛!” “岂敢,岂敢!”范建国作着揖说,“在下能陪太后老佛爷出巡实在是莫大的荣幸了,怎敢说是浪费大好时光!您作画的时候,我就乖乖在一边侍候着,您饿了,喝了,累了,就发话,我就是您跟前的小李子。” 两个人说说笑笑了一路,到了画中游。待史丽云展开画夹,范建国方知她的一幅画中游已完成了大半:一座八角两层的亭阁端坐于嶙峋有致的假山之中,亭阁气势俊伟华丽,亭的上层重檐脊兽,黄绿两色的琉璃瓦在阳光下显得十分耀眼。看看实景,再看看画,范建国不由得连连赞叹。 史丽云专心作画的时候,范建国就在一旁端坐看她作画,除了偶尔提提意见,半天也不吭一声。史丽云让他到附近随便转转,他执意不肯。许是范建国的态度感动了她,不但笔下的画十分顺手,话也渐渐多了起来,她有些卖弄地问他,知不知道这“画中游”的来历? 范建国有些难为情地摇了摇头说,愿听赐教。 史丽云眯起双眼细心观察了一阵实景,对画中的一处略作了一些修改后笑笑说,看你挺虚心的,就讲个故事给你听。据说当年的听鹂馆后面的山坡上是一片空地,并没有什么景物,乾隆皇帝觉得不舒服,就委派大学士刘墉差人去江南寻防合适的景物照原样画回来。去江南的差人还没有回来时,心急的乾隆爷梦见一老者带着两个使女飘然而至,送给他一幅画,画上画的是一处雕柒画栋的楼阁很是华丽好看,乾隆不知不觉跟着老者走进了画中的楼阁,更觉得富丽堂皇。老者见他喜欢,索性将这幅画送给了乾隆。乾隆一高兴醒了才发觉是南柯一梦。手里的画虽然不见了,但画上的楼阁他却记住了。于是他差人取出笔墨,依照梦中所见将楼阁画了下来,后来就照画样建了今天的画中游。 范建国听她讲过画中游的故事,又看她画得如此专注,突然从中感悟到什么,情不自禁地问道:“你如此喜欢颐和园,究竟是这里的什么吸引了你?” “我喜欢这里的气派。或者说是气势,皇家气派,这里不小家子气!”听了他的疑问,史丽云脱口而出,竟然没有片刻的迟疑,说得又是那样的自豪,仿佛只是她才配喜欢颐和园。 范建国联想到自己喜欢的什刹海正是由于那里的田园风光,平民情调,两者相比一下子将自己与史丽云的距离拉远了许多。一个仿佛是高高在上的公主,一个则是童话中追求公主的牧童。石国栋告诫过他的话也随之在脑海中一闪,情绪突然掀起一阵波澜,他端坐在那里久久无言,望着对方的背影失神,那背影的曲线令他心动神摇。直到史丽云开着玩笑说,“小李子,我真的有点喝了,你能不能去买两瓶汽水啊?”他才醒过神来。 史丽云告诉他小卖部往哪边走,说吃的东西你就不用买了,我带来两个面包四个茶鸡蛋,到时候各赏你一半。 范建国觉得史丽云对他发号施令的样子甚是可爱,不由得一阵冲动,刚刚被僵硬住的情感舜间又被激活了。他兴冲冲应了一声去了。 已是正午时分,画中游已见不到什么游人,这里显得格外幽静。二人在一处干净的角落里铺上旧报纸席地而坐,用起了午餐,吃得虽简单,但二人都吃得格外香甜,尽兴。史丽云说,我家保姆做茶鸡蛋是一绝,吃着香吧?范建国说,能跟太后老佛爷一起进餐,糠窝头能吃出龙虾的味道来,当然香啦!史丽云听了“哧哧”地笑,说你就会耍贫嘴。 趁着史丽云高兴时,范建国又想打听厂里炼钢时的事,被她杏眼一瞪,两句话噎了回去。一提炼钢,史丽云的脑海里就会跑出季时的影子,弄得她心里不舒服。她极力想将这段往事忘掉,再不愿听人提起能勾出季时的话题。 范建国费了好大的劲才将史丽云逗乐了,灿烂的笑容重现她的脸上。但史丽云过渡的反应进而刺激了他的好奇心,他不知究竟是什么原因会使史丽云对很平常的一个话题如此忌讳呢?其实他问的那些事完全是出于好奇。 等史丽云作完画,在她的提意下二人又游了万寿山东北角的谐趣园。那里是个以水为中心的园中之园,是当年依照乾隆皇帝南巡驻跸江苏惠山“寄畅园”时,将园中实景绘画成册带回北京,选了其中一些精典景物建成的。 范建国曾多次来颐和园,却从没来过谐趣园。听史丽云讲过这里的来由,得知她准备要画谐趣园,兴奋地说,下次来我一定要把大师的后勤工作搞好,天冷了要喝开水,我每次来的时候把宿舍里的暖瓶拎来。逗得史丽云“哧哧”笑个不停,说你这人总那么自作多情,还想有下次呀? 二人分手的时候天将黑了,范建国问下次怎么联系,说能不能把下回见面的时间事先定好?史丽云说干吗每个星期天都出来啊!范建国说你还不趁天气好把谐趣园早些画完了!史丽云说好吧,天气好就出来。说还是老办法,只要星期六学习时你没看见我理头发就是来,我要是理了头发你还来可别怨我。范建国说你只要别存心逗我就行。 两个人逗了好一阵闲话,才依依不舍的分手。 天气渐渐变凉了,全福总闹腰痛,路富友拿他取笑,说那两口子的事不能总当糖吃,吃多了准吃出毛病来。全福说,狗屁!八成是睡地铺睡的,我家那位也是这酸那儿?99lib.疼的。你说的那“糖”我十天半月也不敢吃一回了,我家那位不知怎么又有了。说得众人一通笑,说你要不知道谁知道啊! 王河清楚全福说的是实情。全福家住的是东房,地面又是砖地,一到反潮的季节墙跟儿上全挂水。全福搭的地铺只铺了两层砖头,人睡时间长了肯定落毛病。一想到天要冷了,全福家的铁床头又是他撺掇的献出去炼了钢,王河觉得过意不去,尤其是听说全福的媳妇又怀孕之后,就打算在班里敛点儿钱,凑钱给全福买两个旧条凳送去。 下班的路上,王河先将这个打算对路富友说了,因为头一个撺掇全福捐铁床的是路富友,这小子当初是将玩笑话当真事说了。也是全福当时由于自己的臭嘴惹出了麻烦想急于表现一下,就真把铁床捐了。 王河说,谁叫馊主意是咱俩出的,这回咱俩一人掏一块,其他人每个掏五毛,凑个七八块足够了。说全福媳妇说话要生孩子了,总睡地铺也不是个事儿。王河是想这个星期天就到旧货市场把事办了,还不想事先让全福知道。 路富友一听说让他掏一块有些心疼,一块钱能美美地喝上两顿酒,买猪头肉能买二斤,够全家人解馋的,所以觉得冤。他不大情愿地说,给他凑点儿钱我没意见,要说给他出的是馊主意我可不承认。不管怎么说,谷书记到现在再没找他的麻烦是真的,能说那是个馊主意!再说了,谁也没逼他,是他自愿捐的,我出点儿血没事,就怕让别人出血人家不愿意。 王河知道他是心疼钱,话中带话地说,不管怎么说,人家全福上次捐废铁拿了全厂第一,给咱们班全拔了份儿,这回一个人就出两盒烟钱谁能说出什么来?再说谁好意思说什么呀!我看咱班里还真没这样的人。 这下路富友无话可说了,连声答应第二天就把钱带来。 第二天,王河开始背着全福敛钱,带钱的没有二话全掏了,没带钱的就找人去借。也有的让王河先垫上。找到范建国的时候,他一听原由掏出一张五块钱的票子要全捐了。说他光棍一个,没有什么负担。 王河很受感动地拍拍他的肩说,大个儿,我知道你是一个人挣钱一个人花,但你早晚也要成家啊!听我的,每月能存几块钱还是存着好。你要是非多捐点儿,我就收你一块钱。说完硬是将数好的零钱塞给了他。 范建国还想推让,王河一把摁住了他说,调走以后想着有空儿回来看看,什么时候搞好对象要成家的时候,告诉我一声,你的喜酒总是要喝的! 范建国听了鼻子一酸,差点掉下眼泪。与这位古道心肠的班长相处了半年多,他真有点舍不得离开这里了。他刚刚得到车间主任的口头通知,从下个星期一开始,他调到机修车间去上班。 王河见范建国眼圈红了,强作笑脸说,这可是好事!瞧咱哥儿俩难舍难分的怪有意思的,又没调出这个厂,往后打交道的时候多了。你这一去,这回机修车间也算又多了一个娘家人,有求你们的时候方便多了。去吧,到那儿你更能有用武之地。那的孙主任是个厚道人,待人错不了。往后有要我帮忙的事,你让金玲给我带个话儿就行。 范建国知道他与金玲的事,连忙说,记下了,多谢老兄关照。 王河一激动,突然想起了早就惦记叮嘱 4ed6." >他的话,语重心长地说,往后在一起的时候少了,有几句话想嘱咐你,你知道,我没上过什么学,是个粗人,有一肚子的话也说不什么道道来。有些话,我也不便多说,只想叮嘱你一句,?99lib.往后啊,少说话,多干活儿!只要你能记住这句话,估计出不了什么大错。 范建国紧紧握住了王河的双手,清脆地说了一声,我记住您的话了! 2、“老右”重新分配,集中力量要打技术翻身仗 曙光厂接收的两批右派分子重新分配之后,机修车间的人数一下子壮大了一倍,从人数上看,已由全厂最小的一个车间跃居为到数第三。沦为到数第一的是材料场,郭子儒向李宪平央求了半天只给他留下两个学生,他最欣赏的那个霍希古也被分配给了机修车间。 李宪平之所以将精兵强将全集中在机修车间,是经过深思熟虑后的举措,力图集中优势兵力打一场技术改造,技术革新的翻身仗。在他的心目中,这四十几号右派学生不仅是生产上生力军,而且是一支技术含量很高的奇兵,如使用得当定能以一当十,在技术革新当中收到奇效。这次分配到机修车间的十七个人当中,大部分所学专业是电气,机械,有些人到这不久就能熟练地使用车床。石国栋更不必说,连多年的老电工都服他。宋辉来这没几个月,一般的钳工活已能完成得很好。如不是这里的厂房小了一些,设备又有限,李宪平就不会只选了十几个。他心急得很,恨不得曙光厂一天变一个样。 机修车间的主任孙长喜是个多面手,车、钳、铣、刨样样精通,厂里现有的设备他是出过 5927." >大力的。但做为一个车间领导,他致命的缺陷是不太善于调动指挥,他习惯的作法是事必躬亲,自己吃多大苦,受多大累也不吭一声,别人干错了什么他也很少批评,他最能服众的法宝也是自己的技术和那种吃苦的精神。人一下子多了一倍,孙长喜找过李宪平,说要是有合适的能人我这个主任就让贤,李宪平说,这个厂谁打退堂鼓都行,就是你老孙不能打退堂鼓。但李宪平还是动了给他配个助手的念头,他想到了石国栋。 李宪平将自己的想法对邹晓风说了。 邹晓风听了没立即表明态度,却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说:“你把那么多的右派分子全集中到了一起,你就不怕这些人时间长了闹事?” 李宪平有些激动地说:“老邹,咱们别总自己吓唬自己好不好?这些年轻人能闹什么事啊!你就挨个数吧,来的晚的也有半年了,除了范建国事出有因与人打了一架,哪个表现不好!就这个小范的表现来说,要是公正一点儿看,人家表现得满够意思呢!在制材车间搞的那些小改小革的全能看到嘛?还有那个宋辉我就不多说了,其实你也满清楚。我看呀,八成是那个老谷,又闻到什么敌情了。他只要一跟你嘀咕,你就真当回事!我没说错吧?” 邹晓风含笑不语。 李宪平看他的表情就知自己没有猜错。因为谷玉森早就表明过他的主张,将这些右派分散在各车间,各班组使用,说那样既便于群众监督,又利于这些人的思想改造。他冷笑了笑又说:“我今天再说一遍,这些人我们绝不能当壮工使用,那样干我们全是流鼻涕的大傻子!像老谷说的那样撒芝麻盐的办法,纯粹是脑子有病!我们干吗总是自己吓唬自己?” 邹晓风一下子变得有些不快地说:“你呀,老毛病又犯了!别人的脑子全有病,你呢,是发热,热病!提车间副主任竟然想到了石国栋?亏你想得出来!提车间副主任一级的干部虽不用上边批,可是要在上边备案的,提上一个右派分子,一旦上边追问下来,你怎么解释啊?弄不好,咱们这个支部都要跟着你吃挂落儿。这些你想过没有?到底是谁脑子有病!” 论到李宪平不支声了,脸上挂着傻笑。 “你以为自己不是傻子?”邹晓风得理不让人,手指头几乎指到了李宪平的鼻尖说,“总是自以为很聪明,你要是真聪明就不会产生这么蠢的主意。给石国栋安排个小组长不行呀!想让他协助孙长喜工作简单得很嘛,何必非要挂副主任的职务,给人家嘴里递话啊!你自己说,这么办聪明吗?” 李宪平“呵呵”地傻笑,说我只是随便说说而已,想看看你的态度。就是我头脑一时发热也过不了你这一关啊!你的水平我还不知道,一到关键问题从来不含糊。 邹晓风说,用不着给我戴高帽。你那个雄心勃勃的计划,找个时间还是要在支部会上议一议。光你我心里有数不行,取得大家的支持很重要,别总想一个人过五关斩六将,跟关老爷学就免不99lib?了有一天会走麦城。邹晓风是想趁他听得进话时,足足实实泼他一盆凉水,怕他发起热来忘乎所以。 李宪平的技术改造,技术革新的宏伟计划的第一步是想由改造机加工车间的生产环境开始。其次是更新一部分机加工设备,提高机加工程度。 曙光厂机加工车间的噪音能传出很远,夜深人静的时候在公共汽车站都听的见机器响。李宪平初到曙光厂时最怵的是到这个车间来,十几台大大小小?的电锯、电刨,打眼机汇成的声响刺耳得利害,能搅得人五脏六腑都难受。由于当时大部分机器没安装吸尘设备,车间的粉尘如同下雾一般,干上半天人就像个“雪人”了。如今李宪平已经司空见惯了许多,虽然这里的响声依旧,但“雾”小多了,很多机器都安装上了吸尘设备。只是吸尘效果不太理想,干上半天,工人们的眉毛,头发依然全是白的。孙长喜也承认,正在使用的这套吸尘设备当初搞得太简陋了。 李宪平决心更新改造设备,从治理车间的生产环境入手进行技术更新改造。恶劣的生产环境既有害于职工的健康,也难以留住人。这两年,写了申请要求调动工作的属这个车间的人多。有路子已调走的也是这个车间的人多。 为了开阔思路,打开眼界,李宪平亲自带队,先后组织了机修车间的二十多个技术骨干到光华木材厂,北京木材厂及技术革新改造较为成功的南郊木器二厂参观学习。参观后,李宪平亲自组织了一次座谈会,激发起大家开展技术革新的热情。 大厂由于设备较为先进,技术人才多的原故,其优势显而易见是很自然的事。但其规模与曙光厂难分上下的南郊木器二厂在技术革新,改造取得的成绩却令参观者吃惊不小,那里的技术人员与工人自己动手先后制成的燕尾开榫机,净面机、多头打眼机、打蜡机不仅效率高,而且操作安全简便,与曙光厂的设备一比就会觉得比人家差了一大截。一了解才知是人家的技术力量雄厚,这个厂地处城区容易留住人。 参观后的座谈会开得十分热烈,李宪平的讲话带有很大的鼓动性,他讲过后,争先发言的人很多,使本准备只开一个半小时的座谈会开了将近三个钟头。 李宪平说,参观木器二厂的时候,我偷偷地留意了一下大家的表情,发现羡慕人家的多,表情不大明显的也有一些,唯独表现出很不服气的只有一个人,大家猜猜这个人是谁?不是别人,就是咱们的老孙! 大伙儿的眼光一下子全盯向了车间主任孙长喜,看得他心里发毛,表情很不自在,逗得大伙儿全乐了。 李宪平指着孙长喜说,今天说实在的,我一看到你老孙有不服气的意思,我的心里就有底啦。打好曙光厂的技术翻身仗靠谁呀?靠在坐的大家,更要靠你老孙挂帅打好这一仗。不服气是不服输的一种表现,我们需要的正是这种不服输的精神,但我们应虚心承认差距,人家木器二厂就是已经跑到我们前边去了,当务之急是如何迎头赶上!赶超英国要十五年,我们赶南郊二厂有两年应该可以了吧!同志们有没有这个信心啊? 全车间三十几口子齐声喊了一声,“有!”那响动振得人耳模疼。 李宪平说得越发兴奋,他环顾了一下四周说,今天我们关起门来吹个牛,在这个只有三十多个人的一个小车间里,能集中这么多具有大学文化水平的人才,恐怕普天之下也没几个。这也是我们赶超先进单位的一种资本,但你们这些人要想掌握建设社会主义的真本领,还要虚心向工人师傅学习。尤其是咱们孙师傅身上的那些本事,你们要虚心学过来。说到这,他又冲着孙长喜说,你在教这些徒弟的时候可不能留一手啊! 孙长喜憨笑着说,这点就放心吧,不会的。 李宪平指着身边宋辉等人说,宋辉、霍希古、范建国,你们几个都是好动脑筋的年轻人,尤其是小宋和小范,来厂这段时间已经在小改小革方面初露头角,做出了一些贡献,给你们调到这里来也正是为了给你们一个施展才能的用武之地。中国不是有句老话嘛,是骡子是马,拉出来溜溜。我这可不是在施激将法,你们有没有真本事,厂领导就是要在这场技术革新,改造的翻身仗中检验你们每一个人! 厂长讲话过后,第一个发言的是霍希古,他说来厂后的总体印象就是技术设备过于落后,通过这次参观进一步看出了差距,比人家落后了一大截。但我并不觉得南郊木器二厂的技术革新没取得那些成果有多么了不起,只要我们肯干,用心钻研,肯定全比他们干得更好。因为木材加工机械在机械门类中属于比较简单的一种,只要能搞出图纸,什么样的机器都能自己造出来。说两年超过南郊木器二厂,我信心十足,说不定还用不了两年。 霍希古的发言过后,李宪平立即给予肯定,说改变曙光厂技术落后的面貌就是要有敢干向先进挑战的雄心斗志,赶超南郊二厂用不了两年当然更好!小霍带了一个好头,大家接着说。信心十足的可以讲,信心不足的也可以讲,以便把困难讲出来大家一起商讨克服困难的对策。 李宪平的话音一落,坐在孙长喜身边的一个三十来岁的黑脸汉子便站起来嗡声嗡气地冲李宪平问道,厂长,我说几句行不行啊?李宪平说,欢迎,座谈会嘛,就是要让大家畅所欲言,坐下说。他认识这个人,要求发言的人是孙长喜的大徒弟杜新生。论技术水平,这个车间他要算一号。 杜新生99lib?说,我是个粗人,咬文嚼字的不行,说的不对的地方还请大家担待。通过参观,我确实看出咱厂子与人家的差距是有一些,但我觉得曙光木材厂并非一无是处,样样不如别人。当初我进厂的时候什么样呀?没有这么多机器,就那么两台破电锯,这些现有的设备全是孙师傅带着我们辛辛苦苦干出来的!不管你有多大的本事,也别一上来就把这些说得一钱不值,话说得那么大。这俗语说得好,牛皮不是吹的,泰山不是垒的…… 谁都听出来了,杜新生的话里带有极大的情绪,是对霍希古发言不满,冲他来的。可以肯定地说,如果不是有个厂长亲自坐阵,他的话会说得更糙,更白。论技术,在机修车间他就服一个人,他师傅孙长喜,其他的人全不在话下。他技术上强,能干,别人也都认可,但就是总混不出人缘来,每年选各类先进从没他的份。他见霍希古一个奶毛没干的学生又是犯过错误的那种人,说话口气那么大,将他常引以为骄傲的东西说得一钱不值,自然有气。他知道自己师傅的为人,别人说什么也不会反驳的,于是挺身而出,开始反击。 杜新生最后很是激动地说,刚才厂长那句话我特乐意听,是骡子是马,拉出来溜溜。我主张这回搞技术革新分成几个小组,谁行不行,别光练嘴皮子,要真拉出来溜溜,是真李逵还是假李逵要真上来比一比!厂长,我就说这么多,说得不对的地方请大家多批评。我这粗人不会说话。 李宪平笑了,说你张口闭口的粗人,不会说话?还想怎么会说啊!说得已经水平满高啦,连水浒传里的真假李逵全上来了,说明知识面不窄,这一点应该肯定。老话说名师出高徒,看来此话不虚。我看你也和猛张飞一样,是粗中有细。当年孔明取西川谁夺了首功啊?靠得就是粗人猛张飞。 听了厂长这几句话,人们再看杜新生,那个美滋滋的样,刚才气势汹汹的表情不见了。这时就听厂长李宪平的话题一转说,我们今天所讨论的这场技术改造,革新的翻身仗要靠两样东西,一是党组织的坚强领导,二是全体职工的团结协作精神,二者缺一不可!我所说的是骡子是马拉出来溜溜,是提倡最大限度地发挥我们每个人的聪明才智,要八仙过海,各显奇能,可不是各吹各的号,只要个人英雄主义,不要大协作的精神,这个千万要搞清。刚才小杜提出分几个小组的主张,我觉得可以考虑,但分组后既要开展竟赛,更要开展协作。到时候怎么分组,具体怎么搞,老孙你们可以再研究一下。总之是一个原则,一切要有利于我们打好这个技术革命的翻身仗。 霍希古本来是想针对杜新生的发言说几句的,因为他根本没有看不起谁的意思,他就是再狂妄,他还不至于忘记自己的身份,无论如何也不会蠢到不知天高地厚的份上,所以他想解释一下。但他?t>听过厂长后来的那番话,又打消了这个念头,觉得人家当领导的已经讲得很全面了,他又何必多此一举呢? 座谈会开了将近两个小时,下班铃已响过了半点钟,但会场的气氛依然热烈,下班的铃声并没影响人们争相发言的积极性。李宪平与孙长喜商量了一下,决定再延长半小时,让没发言的人都说说。 没发言的几个人当中就有王玉蓉和模具工金玲、车工陶艳芬。机修车间的女工不多,只有小金、小陶还有一个电工小华子,加上后分来的王玉蓉总共四个人。小华子赶上夜班没来开会,三个年龄相似的姑娘挤在了一起。金玲是个很文静秀气的姑娘,她进厂后学的是锉锯工,后来因她与王河交朋友的事招的她母亲常来厂里闹,领导为了减少她与王河的接触才调动了她的工作。 与金玲相比,陶艳芬则活泼得多,几位女性中也属她最小。她也是孙长喜的徒弟,杜新生总好叫她师妹。王玉蓉来后,小陶觉得跟她挺投脾气,一开会学习二人就坐在一起。小陶嘴甜,见了王玉蓉张口闭口的总是“蓉姐”。 三个姑娘坐在一个角落里时而小声说着什么,但有人发言的时候都听得很用心。王玉蓉虽是林业学院的学生,她所学的专业却是园林设计,似乎与木材工业并不搭界。她这次之所以被当成技术骨干抽调到机修车间,是因她通过分到装配车间工作的史丽云参预了该车间的家具图样的征集活动,她画的那幅旧式大衣柜的图样受到了好评,王玉蓉也因此进入了厂长李宪平的视线。王玉蓉的这个图样是按照她家里一件日式大衣柜的实样画的,难得的是她在结构式样上做了一些改动使之更美观,实用,图纸画得也很专业;而且是原样的和她改动过的各绘制了一份。这个图样虽最终没被厂里采用,但她的工作积极性和创造性得到了厂领导的认可。 李宪平似乎察觉到王玉蓉有话要讲,便开始点名,说现在差不多都发言了,三位女将还没有说,你们三个人商量一下看谁带个头。厂长的话将大家逗乐了,人们将目光一下全集中在她们身上。 一身工装的王玉蓉,在深色工装的衬托下显得她的肤色更为白嫩,她身材修长,坐在那里比小陶高出半个头。小陶一见厂长点名,笑着用胳膊肘碰了一下王玉蓉,小声嘀咕了一句什么,王玉蓉习惯地举了一下手。 王玉蓉的发言先重复了一遍大家都说过的参观学习后的感想,接着大胆提出了自己的建议,她说,通过厂里组织的这次参观学习活动,能够看到厂领导立志进行技术革命的决心,她说领导的决心使我们增强了信心。有了决心和信心,是不是还应该在组织结构上相应作出调整,比如我们厂一直是生产股代管技术工作,而我觉得既便今后不单设技术股,也应当充实技术管理工作,生产股改为生产技术股是不是会更好一些?因为这样可以进一步明确职能,有利于开展技术工作。她说技术革命,技术更新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而是一项长期需要加强的工作,不进则退。说到最后,她可能怕自己的话有让领导多心的地方,又夸了一气厂领导的远见和管理水平。 听了王玉蓉的发言令李宪平吃惊不小,他万没想到如此清晰的思路和深刻的分析会出自一位年轻的女学生之口。建立技术股的主张正与他不谋而合,因一直没有合适的人选,他的这一想法从未对人提起过。反观王玉蓉提出的建议,既便不单设技术股,也应将生产股改为生产技术股,他不得不承认,这一主张比之自己的设想更为具体,物实,便于实行。 待又有两个人发言过后,李.99lib.宪平开始小结,他说通过大家的发言,座谈会收到了超过预期的效果。这个座谈会使我本人也很受教育,很受启发,尤其是女将的发言,使我耳目一新,真是巾帼不让须眉,也可以说是山外有山…… 王玉蓉的发言打动了石国栋,也使他为王玉蓉捏了一把汗,因他觉得她的建议多少有暗含批评领导的意思,尽管厂长李宪平是位开明的领导,也难免会产生误解。听到李宪平没点名地表扬了王玉蓉,他悬起的一颗心才落了地。 次日一早,李宪平便对邹晓风通报头天座谈会的情况。他说得眉飞色舞,仿佛又打了一个大胜仗。他之所以情绪不错,不仅仅是由于座谈会开得好,头天晚上十点过后接到了张权斗从东北发来的电报,告知所购木材已装车发运的消息,这使他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所以心情格外的轻松。 提到王玉蓉的那个建议,李宪平说:“既然另成立个技术股不大好办,不如早些改牌子,改成生产技术股。老田仍管生产,把包永刚提个副的主管技术,人员嘛,可以充实一下,你看把王玉蓉调上来怎么样?她虽然是学园林设计的,但改行搞机械设计,家具设计也不是什么太难的事。这个人可是脑瓜满灵的。有了一个头啦,总要配一个兵嘛!” 邹晓风认真地思考了一会儿说:“我看这事不易操之过急。就是办,也要分两步走,先把生产股改为生产技术股,把小包提起来这都没问题,他本来就分管技术工作嘛。至于增加谁,咱们再研究。调王玉蓉不是不可以,只是现在就往上调不合适。调上来就是脱产干部,她现在毕竟是戴帽子的。可以先缓一缓,找个合适的机会再说。我看第一步可以先把生产技术股的牌子挂出去,先过渡一下好。” 李宪平笑笑说:“又是笼统的同意,具体的否定。我怎么觉得老兄现在干什么都像小脚女人走路一样,光左顾右盼的还不行,还要看清了后面再往前扭,让人看得那叫难受。怎么过去的冲劲,魄力一点一点的全丢光啦?” 邹晓风听了不急不恼,笑眯眯地说:“只要你看我是向前扭没向后扭就行。需要大步跑时咱就大步跑,需要扭的时候非要跑就容易摔跟头。办法可不讲究好不好看,而是要看适不适用。你想让王玉蓉专门搞技术设计还不容易,给她在机修车间的办公室添个办公桌,加把椅子,先凑合一段时间不行吗!非要显鼻子显眼的调上来?先过渡一段时间,等她的工作出成绩了,时机也成熟啦,到那时候是水到渠成,谁也放不出一个屁来,你说到底哪种方法好?” 李宪平笑了,是开心地傻笑,别看他有时嘴上说得很刻薄,其实心里对他的这位老搭挡还是满佩服的。不过佩服归佩服,邹晓风的那一套他怎么学也学不会。对付老谷这号的他除了与之争论,往往束手无策,而邹晓风却常常很有办法,让对方说不出什么就把事情办了。 3、想一手遮天,出了事故大事化了 机加工车间的主任莫怀远是个不太好打交道的人,厂里不少部门都不愿意跟他打交道,说他为人有些“青皮”。改造这个车间的吸尘设备是要有一些机台随时停产的,没有车间主任的配合肯定不行。为了使他全力配合工作,李宪平亲自带着孙长喜、石国栋前往车间部署这项工作。 这天早上,李宪平他们一进车间就发现,二号锯台刚安上不久的防护罩被卸掉了,李宪平忙上前示意开电锯的大关停车。他十分生气地问道:“你给我说说,为什么把防护罩卸掉啊?”他眼前的这个大关就是供销股关忠存的亲哥哥,一看到大关他自然立即想到至今还没把木材发回厂里的关忠存,所以火气更大些。 大关憨笑着抓抓头皮说:“安上那玩艺儿碍事,不习惯,也不出活儿。” “非要出了工伤你就习惯啦?你给我安上!”李宪平正在训斥大关,车间主任莫怀远一溜小跑似的跟了过来,指着大关数罗着,“大关呀,大关,领导讲过多少次啦?安全第一怎么总当耳旁风?快给我安上防护罩!” 莫怀远数罗完大关,这才忙着与厂长身后的孙长喜打招呼。李宪平指着石国栋介绍说,莫主任认识一下,这位是新调到机修车间的老石。两个人相互点了点头。其实他们早就见过面,石国栋下车间修过两回电机,只不过莫怀远势利得很,从不主动与地位不如自己的外人打招呼。 进了车间的办公室,关上屋门噪音小了,李宪平才冷笑着说,“我说老莫呀,你也甭在我面前演双簧啦!没有你的默许,大关那么老实的人敢卸那防护罩?当初安的时候你就不积极,你以为我不清楚!没说屈你吧?” 莫怀远装出一副委屈的样子说:“我的李厂长,我就是吃了豹子胆儿也不敢在您面前耍花活啊!您别看大关平时不哼不哈的,这老实人是蔫土匪,蔫人出豹子嘛!”他指了指孙长喜说,“孙主任是咱厂里的老人,您问问,老孙准知道这个大关,那是全厂出了名的蔫土匪。你拿他没办法!” 孙长喜不置可否地憨笑了笑。 “你也甭跟我装相,”李宪平一挥手打断了他的话说,“你给我掰着手指头算算,就这两年不到的功夫,你这儿出了多少工伤了?在锯上,电刨上的人还有几个是十个指头的?还有那个米茹珍的男人,叫什么候……” “候健生。” “候健生的这起重大工伤事故你总不该忘了吧?给厂里造成多大损失不提,给人家一个家庭造成了多大的伤害啊!你说人家能对咱们这些当领导的没意见吗?”李宪平苦笑了笑又说,“你莫主任也伸出手来让大家瞧瞧,说说怎么弄的,你自己不就是一个活生生的例子嘛!” 莫怀远被训得不好意思低下了头,他的中指与食指都少了一截,那是一次突击生产进度的结果,两截手指掉进了刨口,全变成了肉沫。本来刨台的刀口上按上了弹性的防护板,木料走过刨口,防护板会自动挡住刨口,他却嫌防护板碍事没用,结果手指进去了。在全厂的中层干部中,属莫怀远的年岁最大,但又属他最敢干,有时毛手毛脚的根本不像个四十好几岁的人。 李宪平进厂时,莫怀远就是车间主任。听邹晓风说,莫怀远是谷玉森介绍来的,来厂后不久就提了。两个人是什么关系,谁也说不清。据莫怀远的自诉,他解放前在老家当过两年八路军,后来因为患了一场伤寒在老百姓家里养病掉了队,从此与组织失去了联系。解放后他在汽车行干了一阵,曙光厂建厂不久就进了厂。莫怀远的特点是脑瓜好使,又敢干,木工机械又不复杂,所以出了什么毛病他经常自己动手修,日子久了,他也成了内行。也正是由于有了这些资本,他心里傲得很,眼里似乎没有人比得过他。 不知为什么,李宪平总觉得莫怀远是让人难以看透的那种人,似乎眼睛背后还有一双眼睛,毛手毛脚,满不在乎,看似憨厚的表面实则却很有心计。虽然与他打过交道的一些中层干部对他印象不好,但机加工车间里的工人没什么人说他的坏话,不少人还觉得他为人挺仗义。车间里谁请他喝酒都去,有时去了也不白喝人家的,还要带些酒菜。 最令李宪平气愤的是,莫怀远放任下面的工人将废品偷偷处理掉,或瞒报废品数量。前不久的一次夜班,锯工王庆普将四百根椅子的后腿下短了,当班的班长王贵发觉后,他又将锯短的料改成了椅子的前腿。第二天硬是趁着天黑从材料场又偷来了木料重下了那部分椅子腿。后来有工人将此事报告给了莫怀远,他却嘱咐这个工人不要再跟别人提此事,说他要找当事人狠狠批评的。但事后却再没人提起这事了。 李宪平得知此事后非常震怒,四百根椅子腿足有几立方的木材,如此大的责任事故怎能不了了之!他本打算查清原由严肃处理的,但再找那位知情人了解情况时,那人又改了口,因为当时厂里正集中精力忙于炼钢,使他只好暂且罢手。后来他从侧面了解得知,事故的主要责任人与莫怀远日常吃喝不分。种种迹象表明,知情人之所以改口,也是莫怀远从中起了作用。就是这样一个一点原则不讲的人,竟被谷玉森列入了入党积极分子来培养,每次上党课,都有这个莫怀远。 孙长喜见厂长一时顾不上谈改造吸尘器的事,看看李宪平的脸色知道他的火还没撒完,他不愿意让莫怀远当着他的面挨批,两个人全是厂里的中层领导面子上过不去,便借口要带石国栋去看看外边的储尘罐,跟李宪平打了一声招呼先躲了出去。 李宪平已从莫怀远说话当中闻出了一股酒味,冷冷地问道:“老莫,中午是不是又来了二两啊?”他知道莫怀远的酒瘾在全厂是出了名的,一天至少两顿酒,有时中午喝了酒,上班铃响过半点钟了,他还会坐在办公室里瞌睡,这种时候下面有事都不敢打扰他。为这个李宪平没少批过他,挨批评时他表现得总是很虔诚,但过后依旧是老样子。 莫怀远满腔委屈地表白说,“没有,没有。我也挺大的人啦,为这净挨您的批评,我还能没这点儿觉悟!” 李宪平听了笑了笑说:“好啊,但愿真像你说的那样。你给我说说这防护罩人家改进得怎么样?我可是听说有人说了不少怪话!” “不错呀!我挺满意。”莫怀远说完又笑笑说,“就是车间里有个别人光顾进度啦,嫌那玩艺儿有点儿碍事说了些怪话。不过您放心,这回我想定一个制度,谁再不用安全罩,出了工伤自己负责,不享受工伤待遇!” 莫怀远答话时眼神却不敢正视对方。他估摸李宪平这话是冲他来的,他私下说过很多怪话,对宋辉搞出的防护罩很不以为然。宋辉是厂里接收的第一批右派分子中唯一学机械的大学生,分到机加工车间不久就向他提过为圆锔设计防护罩的事,并画出了图纸,莫怀远当时并没当回事。后来不知怎么被李宪平知道了,将这个宋辉当成了能人,把他调进了机修车间很快就搞出了防护罩,并对过去机台上的一些防护设备做了改进。 敲打够了莫怀远,李宪平这才将厂里决定改造机加工车间吸尘设备的事通知了他,并让他全力配合机修车间的工作。莫怀远像是终于找到了拍马屁的机会,冲李宪平说了一大堆奉承的话,有些话说得挺肉麻,令他十分反感。大概莫怀远怎么也不会想到,正是他的那些奉承话,激起李宪平要将那起隐瞒废品事故的事情再查到底的。他觉得那么大的一起事故如就这么不了了之,将来不定还敢弄出什么来。 曙光厂的干部夜间值班基本上是两周轮一遍,轮到邹晓风的时候,将近一半的时候是由李宪平替他代班,李宪平说,反正值不值班我都要住在厂里,何必还要搭上一个,只要我嫂子知这份人情就行。每当邹晓风非要陪上一宿的时候,两个老战友一定要趁机好好喝上一回酒。 这天又轮到邹晓风值班,下班铃一响,邹晓风提着包进来将一瓶衡水老白干,一包花生米放在了李宪平的面前。李宪平瞧了一眼玻璃板下的“值班表”笑了,说真是雪中送炭,我好几天没粘酒了。邹晓风说,我去问问老潘,要是这老家伙不着急回家,让他一块儿喝。李宪平说,好,叫上小老头儿。 李宪平正在看生产技术股报来的五九年的生产规划,他觉得规划中的一些数字过于保守,太令他大失所望。股长田伟光是个七级木工出身,能画图,能设计,工作责任心也强,就是思想观念有些保守,副股长包永刚在这方面比他强点有限。两个人的特点全是求稳。他生气地将那份报告扔进了抽屉,起身捅了捅炉子,抄起饭盒奔了食堂。 他进了食堂的操作间,找到吴素梅说,吴大管理员,帮个忙,上火了,给我弄盘拌心里美萝卜。说完将饭盒,钣票递了过去,要了两个肉片熬白菜,两个镘头,四个窝头。他还想要几个咸鸡蛋的,小吴说早卖光了。 吴素梅一本正经地说,是上火了,还是馋酒了?你可要说实话,要不然做法不一样,治上火的萝卜丝我拌的时候可要掺点黄连,黄连虽苦但去火。 李宪平知是拿他取笑,只好实话实说。他临走的时候说,你也审查完了,待会儿麻烦你给端过来吧。今儿“上火的”可不是我一个人。 吴素梅冲他一笑,挥了挥手。 依然是老办法,三个玻璃杯将一瓶老白干均分了。邹晓风刚分完酒,潘树仁便进了屋。老潘说,老婆子说今晚上吃饺子。他刚给家里打过传呼电话要家里别等他。他说,要是家离厂子近多好,我能把热饺子给你们端过来。 李宪平说,甭着急,咱们好好奋斗几年,将来把西南头儿那块地弄过来,盖座家属楼,你们这些有家有业的全搬过来住,到时候我挨着个吃你们,到那时候潘主席可别总躲着,要做点儿好吃的招待我。 潘树仁翻了翻白眼珠,说还没喝就晕了,就咱们这点家底还惦记盖家属楼?猴年马月吧!老邹你信吗? 邹晓风笑笑说,宪平说得不是不可能。盖不了楼盖几排平房还是不算太难。 潘树仁指着李宪平说,无论是盖楼房还是平房,真有那么一天我天天请你,来,就为你这伟大的设想干一杯。说完,他自己的酒杯先下去了一大截。因为厂里不少职工租住的是私房,租金较贵他是知道的。他当然愿意这些工人能住上自己厂里的房。 李宪平说,潘主席怎么变得这么不开眼啊!曙光木材厂这么发展下去,几年后盖座家属楼也算得上伟大的设想?不是我李宪平吹呀,只要咱们上下齐心协力,曙光厂一年一小变,三年一大变,用七八年的时间赶上光华,应该不成问题。小老头儿,不信你瞧着,明年就许给你一个惊喜。 三个人正说得热闹,吴素梅端着一盘子拌萝卜丝进了屋。让她坐,她不坐,让她喝酒,她摆手。她说,我想再给你们拌盘豆腐丝的,可库里什么全没了,你们就凑合喝吧。她说萝卜丝吃没了还有,说完就要走。 李宪平说,你先别急着走,我正想给您提点不成熟的意见呢。吴大管理员最近的伙食可有些下降,怎么成天是熬白菜啊?甲菜一个没有。往年的冬天不这样,至少还能吃上豆腐。这些日子早点也是,连糖三角都不做了。 吴素梅苦笑了笑说,李大厂长的批评我虚心接受。我到想做甲菜,多做些甲菜食堂还能多少有些节余,但现在什么都不好买,商店一卖排骨就跟不要钱似的排大队,等咱们得到信儿早卖光了。豆腐,糖这类的副食都紧张,一来了就抢光,我过去是两天一出去采购,现在经常是一天出去两趟,还常常买不到要买的东西。我可真不是找客观,职工吃不好我比谁都急。 听吴素梅诉完苦,潘树仁也在一旁帮腔说,小吴说得一点都不假,这老李是不当家不过日子,他哪知道啊!我们院的一个刚生小孩的妇女,硬是买不着红糖,托了多少人才买到。现在连肥皂都难买,还有火柴,都紧张! 李宪平满脸不解地说,今年不是大跃进,各行各业全放了卫星吗!怎么副食品会紧张起来了?让人真不明白! 潘树仁说,有什么不明白的,现在农村全在吃食堂,一个村几百口子全在一起放开肚皮吃。我内弟前些天来了说起我老岳母就乐,过去在自己家开伙时,一顿饭顶多一个窝头一碗粥就齐了。现在到好,一吃食堂饭量见长,一顿饭三个窝头两碗粥,赶上吃白面馒头能吃四个。老太太都这样,像我内弟这号的更不用说了。什么样的家底能钉得住这么一通吃?这农村都这么吃,城里还能不紧张! 李宪平听了直摇头,老潘的解释显然不能让他完全信服,但他自己又找不到更合理的答案。农村吃食堂的事他听人讲过,报上也常报道这方面的消息,列举过不少吃食堂的好处,什么有利于干部社员之间的团结,便于一起研究问题,放开肚皮吃饭也是其中的一条,至于这么吃会带来什么负面的影响,他从没想过。但他觉得农村再怎么吃,也不会这么快就影响到城市的供应。他觉得问题绝不像老潘说得这么简单。 邹晓风也有些不解地说,不是说秋粮丰收了吗!这么快怎么会吃紧张了? 老潘苦笑着说,秋粮到是真丰产了,但丰产没丰收,好多粮食没收上来,烂在地里不少,为什么知道吗?壮劳力全忙着炼钢去啦! 李宪平骂了一句粗话说,把人搞糊涂啦。说完一口将酒喝下一半。 邹晓风怕扫了大伙的酒兴,说搞不清楚的事早晚会清楚,先喝酒。人家小吴恐怕还没吃饭呢,净给咱们服务了。 吴素梅客气了两句走了。三个人又端起了酒。 酒刚喝下一半,一盘萝卜丝见了底,饭盒里的肉片熬白菜也吃得只剩下了菜汤,五香花生米已所剩无几。李宪平说,就这么喝惨点儿,是不是让小吴再给来一盘萝卜丝?邹晓风说,算了,别麻烦她了,人家也正吃饭呢。 老潘说,看来我要做点儿贡献了,你们等会儿再喝。他说完满脸神密兮兮地出了屋门。不大的功夫,他笑眯眯地拿回了一瓶凤尾鱼罐头。 李宪平笑着说,总以为小老头儿是个憨厚人,赶情也是个扣门儿!这么好的东西怎么不早露?邹晓风一旁帮腔说,现在拿出来顶多算个态度还可以。 老潘满脸委屈说,真没好人走的道儿了。这瓶罐头放了快半年了,要不是下酒菜被你俩抢光了,我也想不起来。 老潘说的是实话,这瓶罐头确实放了很久了。那是米茹珍吃上长期补助之后,总觉得过意不去想答谢一下工会的领导,她买了两瓶罐头那天趁老潘来的早送了过来。一个是说什么也不收,一个是死活要送,老潘见实在推脱不掉才只好收下,最后他对米茹珍说,下次再搞这套,你的长期补助就甭打算吃了!不久,厂里一位职工住院,米茹珍送的那瓶水果罐头被老潘送给了病号,鱼罐头一直放着,日子久了就淡忘了。 听他讲完罐头的来历,李宪平一面开罐头,一面逗他说,看你坦白交待的态度不错,就不深究了。待会儿少吃点就行了。老邹,你看这么处理合适不? 邹晓风说,合适,就这么办。 仨人吃上鱼罐头,自然又要提到米茹珍,邹晓风说,谁也想不到,这么泼的女人会变成材料场独当一面的骨干。这个郭胖子用人还真有两下子。 老潘说,也真够小米难的,候健生连饭都做不了,基本上全要靠小米伺候。 一提起候健生的工伤,李宪平自然会想到机加工车间的主任莫怀远。这个老莫不仅是从不注意安全问题,不把厂里的规章制度放在眼里,更恶劣的是利用自己的职权,施以小恩小惠拉小圈子,使车间里对他不满的人也敢怒不敢言,像四百根椅子腿下短了这么大的事故他也敢瞒,厂里调查起来竟没人敢说实话。他深知,厂里的技术改造,更新,机加工车间是关键,如果这个关键的车间没有一个得力的领导,施行起来势必事倍功半。 李宪平提起了那档子“废品事故”,提到了莫怀远,自然也提到了莫怀远与谷玉森的关系。 邹晓风说,莫怀远与老谷的关系你不要考虑那么多。我问过老谷,他说就是通过一个老战友介绍才认识的,他这个老战友与老莫是老乡。老谷说他搞过外调,莫怀远在抗日末期当过两年八路的这段历史基本可以确定。因为生病与组织脱离了关系也是真的。这些就不要纠缠了,要想弄清废品事故是真是假,那个王贵是个关键。他既是那晚的夜班,又是个班长,他应该是全清楚的。 李宪平很气愤地说,王贵肯定是说了假话,那天我看他表情就不自然! 老潘说,按理说不会的,王贵这人我还是比较了解的,这几年他年年是工会积极分子,工会的小组长也是他。我觉得是个挺实在的一个人。 邹晓风说,不行的话,哪天让老潘找他做做工作,就以工会的事找他。 李宪平当即表示赞同这个办法,说就请潘主席出马打开王贵这把锁。 潘树仁有些难为情地说,这可是个得罪人的差事,得罪莫怀远到没什么,到时候就怕老谷挑眼,这类问题应该归他管。我从中插一杠子算怎么一回事? 李宪平显得有些激动地说,你这小老头儿也是这么多年的党龄了,怎么也学会了婆婆妈妈前怕狼后怕虎的?为了工作,就是真得罪了他也值得!你说出了这么大的废品事故,有人就敢隐瞒不报,还在你眼皮子底下耍花活!咱们能视而不见吗?咱们曙光厂还是不是社会主义的企业! 邹晓风说,老潘这事你尽管去办,到时候我会向老谷打招呼,告诉他是我交你办的。其实你们也不要总把老谷想得那么小肚子鸡..肠,只要都是为了工作,不谋私利,尊重事实,一切让事实说话,到时候谁也不会说三道四。邹晓风对李宪平重新调查这起事故的主张是百分之百的支持。他觉得此事不搞个水落石出,就不能弘扬正气,打击歪风邪气,还会助长莫怀远这类人的江湖习气。他正想借此整肃厂规厂纪,严明组织纪律。 潘树仁是个办事性急的人,第二天他听说王贵是夜班,下班就没走。他让财务股的达进士替他去叫王贵,假说家属药费报销的钱数出了一点问题。王贵来到办公室一看是老潘找他,就猜出了八九分。 老潘先递上了一支烟,与他聊了两句家常便扯到了正题,说:“我今天可是代表厂党支部找你谈话,了解一些情况。今天对你只有一个要求,那就是实话实说,不隐瞒事实的真相,要敢于和歪风邪气斗争。你我是比较了解的,一个实在人。不知我今天的这个要求你能做到吗?” 王贵深吸了一口气,点了点头。 等老潘将要问的事情刚一挑明,王贵就挺干脆地说:“我今天也不绕弯子了,先认个错,上回我向领导说了假话,今天我是竹筒倒豆子,一点儿也不留了。说句心里话,从说了瞎话那天起,我就没过一天安心的日子……” 事故的直接责任人确实是王庆普,事故的起因多少与王庆普参加的一档子“公叶”有关。这两年,厂里实行攒“公叶”,即召集十几个人自愿参加,每人每月从工资里抽出十元钱先让一个人使用,先后顺序大伙儿抓阄儿来确定,一般是召集人第一个使用“公叶”的钱。这种方法有利于参加的人买个大件的东西,如手表,自行车,缝纫机这样的大件。 王庆普抓阄儿的时候抓的是六号,十月份正该轮到他使“公叶”的钱。十月发工资的这天赶上他上夜班,当天他特意早来了一个钟头,挨个找那些人去敛钱,没想到钱早被第八个使钱的小英子敛去了。连藏书网他的工资也少了十元,让小英子敛走了。人家还问他,不是你和老白都同意让她先用嘛!老白排的顺序是第七个使钱,他俩全在小英子的前头。 王庆普一听就急了,因他急等用钱买自行车呢!晚使这笔钱就意味着要多买两个月的汽车月票,这多花的钱算谁的?况且坐公共汽车上班每天要早出家门一个小时,赶上夜班更别扭,夜里二点下了班要忍到天明,人家有自行车的一搭伴有半个多小时到家了。那些有车的主,走的时候常逗他,说你在这挨冷受冻的时候,我们都钻进老婆子的热被窝了,那叫舒坦。说半夜二点半到家什么事也不耽误。 王庆普疯了似的去找小英子评理,人家说她请了两个钟头的假早走了,发完工资,敛完了“公叶”进城买手表去了,市场上新到了一批上海全钢手表,样子很漂亮,小英子是为了买手表才攒的“公叶”。 气急败坏的王庆普一走神,四百根下椅子后腿的料锯成了前腿。犯了一个很低级的错误,班长王贵发现的时候,四百根木料只剩下三十几根没锯了。再说什么也晚了。事实并不像传言说的那样,是料下短了又改成了前腿。 出了这么大的废品事故,王贵下了班没有回家,和那些坐公交车的人一起在车间办公室忍了半宿,以便尽快向99lib.主任莫怀远汇报。天明后,王庆普也没急着去赶头班车,他要找小英子算帐,他觉得这一切全因小英子抢先用了他“公叶”的钱引起的。王贵知他一根筋,也不愿跟他多费话。而王庆普呢,自以为没少请莫怀远喝过酒,有些交情,也没太把废品事故放在心上,他想的只是如何将小英子敛走的“公叶”要回来。 莫怀远听过事故的来龙去脉,再看王庆普愣着脖子的那副要和人拼命的德行样就火了,他把门关严实了,回头冲着王庆普一通臭骂,说你这鸡巴人头怎么屁事不懂啊?哪边事大都看不出来!你浪费的那些木材让你赔赔得起吗?你还他妈的还闹腾什么!你挺大的一个站着撒尿的老爷们儿,找人家一个小娘们儿玩什么命啊?说这么大的事故报上去肯定给你处分,吃不了让你兜着走,你他妈的自己瞧着办吧! 莫怀远劈头盖脸的一通臭骂,当即就把王庆普骂傻了,也骂老实了。他开始说软话,他说莫主任您说什么也要原谅我一回,我跟您手下干多少年了,从没给您惹过娄子。王贵在一旁也帮着求情,说王庆普的好话。 苦着一张脸的莫怀远长嘘短叹了好一会儿才说话,说能有什么好办法,除非你们晚上再想法子把那批椅子后腿补上,对谁也别再提这档子事了。这事说出去连我脸上都挂不住,人家要知道了准说,这么多人都他妈的干嘛吃的?到时候谁也别想落什么好!谁叫我这人心软呢,只能给你们扛着。 王庆普与王贵听了面面相觑。能有什么法子既补上料,又不让人知道?只能天黑了去材料场偷!莫怀远没捅破这层窗户纸,但说得彼此都心照不宣。于是,这批下错的椅子腿就这么补上了。偷料的时候王贵没去,让王庆普带着和他一个锯台干活的小连子去的,小推车往返了八九个来回。 小连子是个大脑炎后遗症,三十出头了刚成的家。要说他傻吧,知道发了工资往家里拿,谁想粘他一点光万难,说他不傻吧,人家问他两口子的事他也会实话往外捅。但他听王庆普的,让他不说什么谁也问不出来。 王庆普事后也明白,莫怀远往下压事在很大程度是偏向小英子,她刚被车间提为统计,那小娘们儿没事就跑到莫怀远屋里去犯贱,算得上主任跟前的红人。但毕竟是人家把事压下了,事后他还是请莫怀远喝了一回酒。 不久,这起事故还是传了出去,往外扬这事的是与王庆普一个班的于江泉。莫怀远闻听此事后,把于江泉找去一顿拍唬,说你是吃饱了挣的!给自己的车间脸上抹屎是喜欢臭味儿啊还是觉得好看?说怎么连我都不清楚的事你那么门儿清?你管好自己比什么不强!他这一数落,弄得于江泉大气也不敢出了。后来领导找他了解情况,他也改了口,断不承认自己说过什么。 潘树仁听王贵讲完事情的真相,让他写了一份书面材料。王贵当即写了。很快,他又相继找了王庆普、于江泉,小连子,经过一番思想工作也都如实讲述了事情的经过,在笔录上签了字。这些人所讲的经过与王贵说的分毫不差。 一起废品事故在隐瞒了一个多月之后,终于被查了一个水落石出。 最后找莫怀远谈话是邹晓风会同谷玉森一起找的他。莫怀远事先已得知 自己被人卖了,便争取主动,不但全部招认,而且将责任全揽在了自己头上,十分痛心疾首地责备自己对不起党,对不起组织的培养,说自己全是本位主义在作怪,想的光是如何才能保住车间的荣誉,表示愿意接受组织上的任何处分。他说的时候眼圈都红了,差点落下泪来。 邹晓风当时没过多的批评莫怀远,只是说处分不处分是下一步的事,让他先写一份书面检查交上来。到是谷玉森当场表现的十分气愤,对莫怀远拍了桌子,狠狠地数落了一阵,扣了不少的帽子,有的帽子大的吓人。他说就冲你莫怀远这种包庇纵容的行为和造成的恶果,打你个破坏社会主义生产的罪名也不为过!当时把莫怀远的脸全吓白了。 对莫怀远免职的处理决定,是经党支部研究通过的。对废品事故的主要责任人王庆普给予记大过处分一次,给予王贵警告处分。处理决定是在全厂职工大会上宣布的,党支部决定利用这个机会在全厂职工中开展一次思想教育活动,书记邹晓风,厂长李宪平在会上分别讲了话。 机加工车间原先的统计张祥被提为了车间主任。张祥干过多年的车间统计,只是因在统计废品率上不同意弄虚作假而得罪了莫怀远,年初时终于被莫怀远找了一个碴给他的统计免了,提起了能说会道的小英子。 免了职的莫怀远自然不愿受张祥的管,他找到邹晓风提出调动工作,表示只要能调出机加工车间,到传达室看大门都行。邹晓风和谷玉森一合计,谷玉森出了一个主意,说他既然愿意看大门,不如让他去那儿值夜班。邹晓风表示同意,他知道厂里长期值夜班的老李头已过了退休的年龄,只因没合适的人替他迟迟没办退休手续。既然主管保卫工作的谷玉森愿意接收他,邹晓风自然同意,他清楚得很,厂里没有哪个部门的头头愿意接收莫怀远这号的,不好管,好歹人家也当了这么多年的车间主任。 谷玉森找莫怀远谈话交待了新工作。莫怀远虽对谷玉森心存不满,但还是借机对他千恩万谢了一番,说了不少好听的话。莫怀远不满是觉得谷玉森这次没替他说话,否则不至于被免职。不过这个让他长期值夜班的差使还是令他说的过去,因为好歹用不着干体力活,每月能多拿八块多钱的夜班费,还可以躲过那些仇人的白眼。事已至此,他也只好能忍就忍了。 谷玉森多少能看出他的心思,他说你办的那些蠢事谁想救也救不了你,这回你谁也别赖,是你自己挖的坑自己往里跳。谁出了事处分谁,又不是你小舅子你瞎操什么心?这下好,别人没保住,自己也掉坑里了。接受教训吧,好好干几年,往后还许有机会。说你也别怨 6068." >恨李宪平,他这么办也是没办法,诸葛亮还挥泪斩马谡呢,谁能拦得住呀!.. 谷玉森将他点拨得感激泣令后,把他打发走了。 4、迎接十年大庆,新产品要一炮打响 区工业部的周部长弄来几张“全国工业交通展览会”的票,打电话让李宪平派人去取。说他去参观过了,那里有个森林工业馆,看过很开眼界,深受启发。主张他带队让厂里中层以上的领导都去看看,开开眼界。 李宪平说眼下正是年底要劲的时候,怕抽不出时间去参观把票浪费了。说我还要找您汇报工作呢,汇报一下厂里明年的规划。您是不是把参观票送给别人,等下次有机会再去。李宪平与这位周部长谈话比较随便,说什么都直来直去。 那边的周部长一听就火了,说糊涂观念!怎么连磨刀不误砍柴功的道理都不懂?不打开眼界怎么能跟上形势!马上派人来取票,不看这个展览就别找我汇报工作,你的什么规划我也不听。参观完了先给我谈感想!说完便将电话挂了。至于怎么开眼界,又受了什么启发,周部长没有说,但冲他说的那个冲劲,这个展览会看来是非去不可了。李宪平不99lib?敢怠慢,当即指派人去取票。 取回五张参观票,李宪平自己留下一张,其余四张分别给了孙长喜、赵贵臣、田伟光、张祥四位中层领导。赵贵臣也以工作忙为由不想去,被他用周部长训他的话训了一顿。 一步入“全国工业交通展览会”的大厅,便令人精神振奋。进入了森林工业馆更使人耳目一新,大开了眼界,并不由自主的产生了一种亲近,自豪的感觉。在人们的思想里,一向认为木材只能大材小用,不能小材大用的旧观念。但这里展出的木板,门窗,床、柜、桌椅,以及高级的缝纫机台面,收音机的外壳,全部是用碎木刨花板制成的。 李宪平一行人中,除了赵贵臣都对这类刨花板制成的展品大为赞赏。 木工出身的赵贵臣却对此不以为然,他对李宪平说,不是木头做的,不叫正经玩艺儿。蒙蒙外行人还行,反正这种东西白给我都不要。 李宪平笑笑说,你就认的木头,我看连你的脑袋全是木头做的。这是让你懂得如何充分利用木材,怎么变废为宝。将来木材用光了,我看你还能用什么!这是一个发展方向问题。就你这榆木脑袋什么时候能开窍?我看下次参观你老赵还要来,来一次解决不了你的问题!说得大伙儿全乐了。 展品中引起李宪平极大兴趣的还有纤维板。这种利用木材的板皮,刨花,锯末及植物纤维经过蒸煮,加压制成的人造板,质地坚硬,构造均匀,耐磨,不膨胀,不收缩,在很多用途上可代替木制三合板使用,但成本却大大低于三合板。况且这种纤维板的成分很大一部分是厂里弃之不用的废料,如制作这种纤维板可以就地取材。通过讲解员的讲解,他了解到纤维板的制造工艺并不复杂,他不由的动了心思。展品旁有一首介绍纤维板的打油诗,他细心抄了下来: 纤维板要大发展,耐用美观没缺点, 废料碎料变良材,生产建设用不完。 千把铡刀万盘碾,铁锅煮烂碎木片。 土法生产纤维板,破除保守神密感。 李宪平指着那些纤维板展品,对身边的生产技术股长田伟光说,回去好好琢磨琢磨,看看你老田搞的那个明年的规划能不能加上一点新内容?田伟光很是认真地点了点头。老田观念虽有些保守,但他并不排斥新事物。 参观回来后,李宪平立刻又给周部长打电话要参观卷,说确实令人大开眼界,应该让更多的人去开开眼界,并道出想搞纤维板的想法。周部长乐了说,这回有时间了?不等下一次啦?说你脑瓜先别发热,可以先组织人到北京林业科学院下属的一个森工研究所去参观一下,人家已经搞出了纤维板。如果可行的话,你们再搞一个计划报上来。 周部长很快又帮着弄来十来张展览会的参观卷,李宪平将票全给了机修车间的孙长喜,他指名让老孙带队再去参观,让他尽量安排石国栋、宋辉、范建国、王玉蓉这些人去,重点是参观纤维板,刨花板。他将自己的想法向老孙交了一个底,说如果要生产这些东西,肯定没有现成的设备,要靠你们自己动手搞。去了不能走马观花,参观回来,我要听汇报,让他们一个个的说。要给我说出个一二三来。 孙长喜说,厂长放心吧,我把脑瓜好使的那几个全带去。只要人家弄的出来,咱们就能搞出来。 孙长喜是个有心人,他从展览会上亲眼看到过去厂里大量扔掉,送人烧掉的锯末和刨花制成的纤维板,刨花板后极不平静。因为他知道,厂里制材车间每天都要产生大量的锯沫,这些东西要主动求人家生产队派车拉走,送人东西还要主动求人家要。如今要把这些废料变成成品了,他自然从心里高兴。至于造出能生产这些新产品的设备,他觉得也不会很难。 参观了展览会,又去过了森工研究所,亲眼目睹了纤维板的生产过程,孙长喜与车间里的一班人心气极高,因为去的人没有一个认为那些设备自己搞不出来。车间里上上下下都盼着厂长去听汇报,李宪平却迟迟没有露头。 这期间,李宪平将自己的想法与厂里几位头头分别交换了一下意见,不想都给他泼了冷水,一时令他举棋不定。 邹晓风发表自己看法时用了一句军事用语,批评他战线铺得过长。说又是转产家具,又是技术设备更新改造,现在又想上马新产品搞纤维板,刨花板,想法不错,但战线铺得过长,容易顾此失彼。邹晓风建议暂缓上新产品,待家具产品定型定产后再考虑。李宪平自然觉得他的话有些道理。 同一天他又>..找了潘树仁,因为他怕邹晓风与之通气后影响老潘的看法。不想潘树仁也是这个意思,说上新产品的想法不错,但贪多嚼不烂,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建议他缓上一年半载再考虑上新产品。他说现在不是挺好的,又不是完不成生产任务,干嘛自己一个劲地跟自己较劲! 他又找了田伟光,老田说得比较含蓄,他说参观后确实很动心,但资金,技术,厂房问题都要考虑周到一些。说投产纤维板没有五六百平米的厂房不行,还有设备问题,是不是所有的设备自己全能解决也是个问题。李宪平虽然对投资,厂房,设备问题全有一些设想,但田伟光的消极态度及提到的资金问题,使他懒得再说什么了。他担心也是投产新产品的资金问题。 李宪平虽没去机修车间急着去听汇报,也没闲着,他一有空闲就在厂里到处走,犄角旮旯都走遍了。他在寻思制造新产品的厂房建在哪里会更省钱,更理想一些。不管同事们怎么看,他还是想先拿出一个完整的方案再说。 他在制材车间的锯台下面一待就是半个钟头,锯圆木的锯台下面是个很大的地下室,带动带子锯的两个巨大的传动轮一个在锯台上面,一个在地下,跑车在上面“轰轰”地回跑动,飞溅下的锯末则落在了下面。地下室的锯末如同山丘一般,附近的生产队长期派人在下面清扫,其代价就是拥有那些锯末。对于曙光厂来说,生产队出的一个工,每天换走的是几马车的锯末。机加工车间后面的吸尘罐里的锯末和刨花也被生产队拉走,当柴禾烧掉了。 那天他在锯台的下面待得时间长了,引起那个清扫锯末老汉的怀疑,以为混进了一个破坏分子,否则的话任何人也不会在潮湿,呛人,噪音很大的地下室待起来没完。老汉悄悄溜到上面找人报告,不大的功夫王河便带着两个工人冲了下来,一个工人如临大敌,手里还拿着一根撬杠。 王河一见就乐了说:“李厂长您怎么一个人跑下面来了?这老爷子把您当坏人了。”他的这番话,一下子把那个自以为立了大功的老汉说傻了。 李宪平上前拍着那老汉的肩膀说:“老爷子警惕性满高的!我说你怎么刚才总瞧我呢?敢情是瞧我不大对劲儿。这些锯末拉回去都干什么用啊?” 老汉说:“没什么大用,除了烧烧柴锅,用不了的就填坑了。” 李宪平听得出来,老汉显然是留了一个心眼。他估计一定是刘玉怀对下面的人有过交待。因为据他所知,在农村锯末绝不仅仅是当柴烧,盖房用于房顶的保暖作用也很受欢迎,否则生产队不会如此上心。 走出了地下室,王河小声对李宪平说:“这老爷子心眼太眼多没说实话,我听说他们将锯末买给了酒厂,酒厂生产车间的地上总是水,地面上的水全靠这些锯末弄干了。厂长,白给他们太便宜生产队了!应该收费。” 李宪平听了什么话没说,笑着拍了拍王河的肩。他清楚,就是真能卖给酒厂也换不了几个钱。如不是他对这些锯末另有想法,他到是愿意看到生产队用这些东西换几个钱。他也算是农民出身,知道农民的甘苦。 这天下午快下班的时候,周彦琪乘坐的吉普车驶进了曙光木材厂。他事前并没考虑来这个厂,是在办完事回机关的路上临时改变了主意。 周彦琪天生的大嗓门,人没到声音先到,早惊动了邹晓风、李宪平,二人忙迎了出来。李宪平说他屋里的炉子灭了,将周彦琪让到了邹晓风的办公室。实际是他召集装配车间的几个班长在他的办公室开了一下午的会,几个烟鬼弄了满屋的烟头还没来得及清扫,他是怕让领导笑话。 周彦琪刚一落座,就指着李宪平训斥道:“你这个家伙,前一阵火上房似的追着我要展会的票,票给你搞到了,怎么参观完了又听不到动静啦?” 李宪平望着周彦琪“呵呵”地傻笑,本来他有一肚子话要对这位领导说的,一时却不知从何说起了。 “知道不知道明年是什么年头啊?”周部长的嗓门又高了一度。 “是一九五九年啊。”李宪平大着胆子说。 “明年的十月一日,是中华人民共和国建国十周年大庆。”邹晓风待李宪平回答之后又补充了一句。 “知道就好!”周彦琪分别指了指李宪平和邹晓风很激动地说:“你们想过没有,离这么一个伟大的日子还剩下不到十个月的时间了,你们曙光木材厂准备拿什么向建国十周年献礼啊?到时候就贴贴标语,喊两句口号?” 李宪平,邹晓风都被问得垂下 4e86." >了头。 周彦琪的语气平和下来又说:“对你们厂搞什么产品我绝不发号施令,但建议权我总是有的!我让你们去参观那样的展览会可不是让你们瞧热闹的,这点你们总不会搞错。但你们看过之后一下子没了下文,我就估计到了,一定是产生了为难情绪,顾虑重重,这一点我没猜错吧?” 李宪平与邹晓风尴尬地笑了笑。 周彦琪笑笑说:“这回你们不会再说缺少技术力量了吧?我给你们找来的那些人可不是来给你们当普通壮工使用的!今天我可以在这里向你们露一个底,最近彭真市长有个指示精神,对右派分子还是要安排适当的工作,关键是对他们的思想改造。在这方面我们可以问心无愧地说,接收这些人是完全符合党的有关政策的,对你们厂的发展来说也是办了一件有益的事。今后你们无论是上新产品,还是搞技术革新,这些人还是能派上用场的嘛!” 李宪平一下来了底气,开始辩解,并倒出了厂里的设想。谈到上新产品,他提出了资金问题,他说要搞就不能小打小闹,要有一定的规模。当周彦琪问到邹晓风的态度时,李宪平不待他开口抢先说,老邹想上新产品的决心比我大,关键也是担心投资太大,到时候没地方抓钱。 周彦琪听过哈哈一笑说:“你们想说的意思我明白,两个字,要钱。离年底还有半个月的时间,你们马上拟定一个上新产品的报告,至于是上纤维扳,还是上创花扳,你们自己定。我的意见是先搞一个。资金嘛,部里研究一下,从你们上交的利润里可以解决一部分投资问题。”说到这,周彦琪激动地站起身来说:“关键是你们要搞出个像样的东西来,到时候要是资金还有问题,我去作揖磕头也要帮你们要出钱来!” 一番话说得李宪平二人全兴奋起来,邹晓风立即激动地说:“有周部长这句话,我们心里就有了底气,就是有再大的困难我们也会克服。力争早日拿出新产品,向国庆十周年献礼!”邹晓风说完,李宪平也表示了决心。 送走了周彦琪,邹晓风并没有急着回家,回到办公室又与李宪平聊了起来,彼此的心情都难以平静。这两位从战火中一起走过来的老兵都意识到,“向国庆十周年献礼”这句话是多么的神圣,那将是做儿子的向共和国母亲献上的一份寿礼,向党献上的一片忠心。 李宪平说:“说动就动,明天一上班就召集孙长喜他们开会,你跟我一起听汇报。这次搞新产品,你这个支部书记要挂帅。这次上新产品的意义非同寻常,一过明年的元旦,我们就要把‘向国庆十周年献礼’的口号打出来!早一些让全厂的职工振奋进来,首先是让党团员动起来。” “对,一定要把这个振奋人心的口号亮出来!让全厂都行动起来!”邹晓风说,“不过新产品还是你来牵头,我保证给你当好后勤。你只管大胆的去干,保证不拉你的后腿就是了。”说完他有些内疚地笑了,刚才是李宪平给他解了围。 李宪平认真地说:“话可不能这么说,我这个人你最了解,一热起来难免会顾头不顾腚,到时候该泼冷水时你还是要泼。咱两个是一文一武,一张一弛,珠联璧合,缺一不可啊!”说完两个人都开怀大笑起来。 邹晓风看了看表快七点钟了,抬头向窗外望去,夜空已是满天星斗。他起身要走时,李宪平说:“你干脆给嫂子打个电话,今晚就别回去了。咱两个吃了饭再好好聊聊,周部长要的报告,我想一两天就搞出来。咱俩人先要统一一下思想,我的一些想法还要跟你先通通气。别走了!” “又想喝酒?”邹晓风笑眯眯地问道。 李宪平说:“今晚滴酒不粘,要保证头脑清醒。你要是走了,我今晚准睡不好觉,不知怎么,我现在这会儿的心情,就跟四九年九月三十号那天晚上的感觉一样,真的。你现在就给家里打传呼电话,我去食堂打饭。” 邹晓风会心地笑了笑,抄起了桌上的电话。 第二天一上班,李宪平就派人把孙长喜找来商量开会的事藏书网。 孙长喜建议将会改在下午开,因为他已通知了张祥,上午调试机加工车间新安装的吸尘设备。不到半个月的时间,这个车间新的吸尘器及上百米的管线已安装完毕。那是老孙领着班里的人加班加点干出来的。 李宪平当即表示同意。他觉得改在下午开会也好,既然机加工车间的吸尘设备上午就可大功告成,他和邹晓风正好利用这个机会给老孙他们庆庆功,先给予口头嘉奖。这个时候布置新任务正好趁热打铁。 中午吃饭的时候,邹晓风兴冲冲地将当天的人民日报递给了李宪平,说看看吧,有没有这么及时的了?这上面的文章好像是为咱们曙光厂准备的! 当天的人民日报发表了林业部副部长雍文涛的一篇文章《大力发展人造板》,另外一整版也都是介绍人造板的内容,同时还配发了一组生产纤维板过程的照片。 李宪平看过报纸拍案叫绝说:“真是一场及时雨!”因为昨晚他与邹晓风聊了半宿,两人都倾向搞纤维板,仅仅隔了十来个小时,一组如何生产纤维板的照片就摆在了他们的面前,尤如天助,他自然会兴奋不已。 邹晓风说:“我的意思,下午开会的时候,咱们先不要露这份报纸,听听大家的意见再说,免得造成先入为主,大家不好说话。如果大多数的意见与我们一致,到那时再把报纸亮出来。” 李宪平冲他撬起了大拇指说:“好,像古人定谋设计,不说出来,先各自把想法写在手心上面。孔明和周渝定计火烧战船就是这么干的!” 下午刚上班,张祥便跑到厂部报喜,兴奋得像个孩子说,新安装的吸尘器相当成功,车间里的“雾”和“小雪花”全不见了,连喘气都痛快,把工人全乐坏了。他说完当时就要拉着李宪平去亲身体验一下。 李宪平答应待会儿过去转一圈。 张祥说,车间的工人们要对“机修”老孙他们表示一下,大伙儿想凑点儿钱买两斤糖果送过去。下面工人问我行不行,还真给我问住了。 李宪平一听乐了说,还真有点儿慰劳亲人解放军的意思,我看这就免了吧!你向下面解释一下,不管是哪些人,哪些部门办了好事,也是他们应该做的本职工作。不过大家的心意是好的。你回去要向大家讲清楚。 张祥走后,李宪平也坐不住了,他本来正在拟定新产品研制工作的有关人选,听了张祥的汇报他哪里还坐的住,起身去找邹晓风,把刚听到情况对他说了。 邹晓风也在为下午的会做准备,正在细心研读当天的人民日报,从中了解纤维板和刨花板的使用范围和特点。展览会期间李宪平动员过他,他没去,如今只能从文字资料里找感觉。听李宪平说了机加工车间的情况他也乐了,坐在那里一言不发,眯起了两眼,脸上洋溢着发自内心的微笑。 李宪平燃起了一支烟,望着他的老搭档也一言不发,沉默了足有两分钟才好奇地问道:“看你笑得那么开心,你又想起什么来了?” 邹晓风很动情地说:“你刚才一说机加工车间工人要凑钱慰问老孙他们,我就想起了我们那会儿打完胜仗的时候,老百姓争着往你手里塞鸡蛋的情景。我看呀,这回咱们不仿破一回例,买些糖果,弄几盒大前门借开会的机会表示一下,给大伙儿打打气!你看怎么样?” 李宪平说:“这主意不错。待会儿我让人去办,我掏这个腰包,搞几盒大前门,几斤糖果有五块钱足够了。”邹晓风说:“钱由我们两个出。” 邹晓风、李宪平一进机加工车间的大门,立即吸引过众多的目光,车间里的噪音依然很大,但不那么刺耳了,关键是粉尘不见了踪迹,空气明显比过去清新了许多。这里说话听不清,工人们远远的便冲着他们撬起了大拇指,没有动作表示的,便冲他们报以微笑。在张祥的陪同下,他们不住地向大家招着手转了一圈。工人们发自内心的微笑,他们深深感受到了。 下午的会是在机修车间开的,围着一个大火炉,摆放了几条长橙。孙长喜得知书记,厂长全参加会,还有几位参观过展览会的中层干部也参加这个会,便提前半个小时组织人开始清扫,布置会场,还特意把自己的办公桌放在一个显眼的地方准备当主席台。差几分钟三点的时候,邹晓风和李宪平提着一个包进了门。李宪平一见人都把位子坐满了,唯独办公桌后面两把椅子还空着,笑了说:“怎么还搞主席台啊?今天是座谈会,不要这个了。”说着动手将办公桌搬到了中央。 邹晓风就势将手里的包往桌上一放,掏出了香烟和水果糖大声招呼道:“大伙儿来吃糖,抽烟呀,今天是李厂长请客,都别客气啊!” 李宪平说:“今天是邹书记掏钱我请客。为什么请客?是因为你们刚刚打了一个漂亮仗。我和邹书记开会前去机加工车间转了转,今天在这里可以这样说,新安装的吸尘设备非常成功!这次改造吸尘器也是我们厂技术更新,改造的第一仗,这初战告捷是件可喜可贺的事,条件要是许可的话,那是应该预备好酒的,但咱们条件有限,好酒就免了,弄几块糖吃,整支烟抽一抽,表示表示,意思到了。来,大家伸手!”说完,他先剥了一块糖递给了孙长喜,会场的气氛顿时热闹起来,人们纷纷起身抓糖,拿烟。 邹晓风见石国栋,范建国几个人没有伸手,便抓起糖喊了一声扔了过去。他见坐在角落里的王玉蓉、小陶也没有动手,冲小陶喊了一声扔过去一把糖,大半落在了小陶的身上,小陶捡起糖转身塞给金玲一把。 金玲的情绪低落,眼圈还是红的,她躲在王玉蓉的身后头也不抬。头天的上午,她母亲又到厂里寻死寻活大闹了一场。 杜新生抓起一包烟转着圈地发烟。转到霍希古跟前的时候也递上一支,不会吸烟的霍希古迟疑了一下还是接过了烟,孙长喜随即将火柴递了过去。上回的座谈会,杜新生因对霍希古的发言不满放了一炮,说了些刺耳的话,孙长喜事后狠狠训了他徒弟一顿,说长能耐也要长肚量啊!怎么变得霸道了?人家不说你不容人,会以为我容不下人!训得杜新生大气也不敢吭。身为车间主任,孙长喜很少批语谁,但对自己的徒弟却从不客气,只是他从不当众训人,很注意人的面子。 会开得异常热烈,出现了争相发言的局面,往往是一个人话音刚落,同时有几个人举手,每次都让主持会的邹晓风为难一会儿,不知该叫哪个先说。 会前,李宪平先定了一个调子,他说究竟上不上新产品厂里还没最后确定,但如果决定要上新产品的话也只能先上一种,今天开会的目的也就是想听听大家的意见,是倾向啊一种新产品,是纤维板还是刨花板? 一个多小时过后,十几位参观过展览会的人基本上全发表了自己的看法,只剩下一个没说的是装配车间的主任赵贵臣,今天开会唯一迟到的也是他。其余没说的那些全是机修车间没去参观的人。已发表看法的人当中,主张生产纤维板的占了绝大多数。有些人将生产纤维板的各种有利因素分析得相当全面,显然事先已经过周密的思考。石国栋发言时,连投资兴建一个年产六百吨纤维板所需多少资金全提到了。 李宪平开始点那些没发言的人,他冲着正在闷头“卷大炮”的赵贵臣说:“赵主任,说说吧,别光顾抽烟。你老赵在咱曙光厂也是一路诸候,你不发表意见怎么行?今天开会迟到的就你老赵一个,就冲这也要罚你。说吧!” 赵贵臣咧着大嘴笑笑说:“要我说,这纤维板和刨花板都不算什么正经玩艺儿,它不是木头,尤其是刨花板,你用它弄出来的家具老百姓不认。但我刚才听有的人说得有点儿道理,像这些纤维板你可以给它使在见不得人的地方,后身板,抽屉板,挡板,还可以当包装箱凑合用。让我说,如果非邪了心要上一种,就上纤维板。”说到这,他朝李宪平那里傻笑着又说,“我知道说了也招李厂长不高兴,又要批评我保守,可既然来了都要发言,我挨批也是因公挨批,所以我还是有嘛说嘛。” 全屋里的人都被他逗乐了。唯独李宪平没乐,还夸他说的不错,说今天不批评你。李宪平知道他是人来疯,这时候与他逗嘴皮子,他不定会说出什么来,到时候当众批评他,扫他兴不合适。况且这半年来装配车间的工作相当有起色,在很大程度上与赵贵臣有关。他喜欢赵贵臣说话直来直去的性格,连他的固执有时也很可爱。只是他有时疯上来不分场合,什么话都敢往外抡。 大多数人发表了看法之后,邹晓风亮出了当天的人民日报,将上面有关纤维板的内 5bb9." >容大致介绍了一下,并从头至尾读了“大力发展人造板”的文章,他说,刚才不敢露是怕先入为主,听不到大家真实的想法,现在看来是多此一举了,可以这样说,基本是所见略同,不但咱们厂上下踩到了一个点上,和中央的精神也完全符合。区里的领导对我们上新产品也给予了极大的关怀,保证在资金上支持我们。今年是跃进之年,是个不同寻常的年头,明年又将迎来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十周年的伟大日子,我们要搞的新产品,就是向国庆十周年献的一份厚礼! 邹晓风的讲话感染了在场的每一个人,不知谁带头鼓起了掌,几下势单力薄的掌声过后是暴烈的掌声。 掌声过后,从不轻易激动的孙长喜也坐不住了,他说我在这里再表个态,既然厂领导决心上新产品的大政方针基本上定了,下一步就是具体行动,第一就是设备问题。前不久我带着老石他们参观了森工研究所的纤维板制造厂,看过之后我和车间里的几位同志也交换过看法,我们觉得这些设备完全可以自己解决。这一点也请厂领导放心,什么时候行动,就请领导下命令!孙长喜说完脸憋得通红,他是真的动了感情。 李宪平,邹晓风带头为了鼓起了掌。 5、书记、厂长齐动手,为春节加班的准备了饺子酒 春节期间,按照惯例厂里的领导要走访烈军属和长期病号,给他们拜年。往年,曙光厂的领导总是兵分两路,邹晓风与谷玉森搭档,李宪平和潘树仁一路,两下分别走访个两三家,也就不到半天的功夫。这种活动一般安排在正月初二或初三,避开年三十和初一,免得给人家添乱,影响人家过年。 这年的春节因谷玉森回老家探亲去了,三个人一商量便合为一路,时间定为初三一早聚齐,利用一个上午走访三家军属一个长期伤病号。厂里只有一家烈属是吴素梅,她一人长期住厂,又是党支部的支委,放假前就把过年的话说过了,用不着再专程走访。严格讲,李宪平更应属于烈属身份,但他是领导,似乎只能担当慰问别人的角色。 一个上午走访四家,这四家又没住在一个城区,就是再快,最后走访的那家也会赶上中午的饭口。三个人一商量,决定最后走访孙长喜,午饭就在他家里吃。这四家走访对象中唯独孙长喜算干部,又是厂里的中层领导,老孙也好喝,他是厂里仅有的一个八级工,家里经济条件又好,与他们三人又熟,不吃他吃哪个?邹晓风主张先打声招呼,李宪平和老潘都主张突然袭击。 在军属老董和老刘家都没耽误什么时间,说上一阵过年的话,剥块糖果吃粒花生米喝杯茶就可以告辞了。但第三家是候健生,他爱人米茹珍说什么也不让三位领导走,非要留下来吃饺子。三个人好不容易挣脱出了屋门,才发现停在院里的三辆自行车全被米茹珍的孩子锁了,拿走了车钥匙。三位领导足足费了半个来钟头的嘴皮子,找出了不少理由才得以放行。再看米茹珍,眼泪早下来了,未能留住这几位有恩于她全家的领导吃顿饺子,让人家就这么顶着西北风走了,她心里很不是滋味。 骑上车,李宪平看了一下表说,快十二点了,小米要是不这么玩命的留咱们吃饺子,这会儿差不多喝上老孙家的酒了。一大早,他便顶着风冒着寒骑车进城聚齐,一上午,三个人当中属他跑得路多,他的肚皮早饿了。 老潘说,这会儿到人家说不定正赶上饭口,好像咱们专门奔饭来的,挺没面子。 邹晓风说,你这人挺有意思,本来就是蹭饭去的,还要充圣人,要什么面子!蹭饭的主儿全是没脸的人,哪来的面子?说得三个人喝着风地乐。路过一家副食店时,三人按事先说好的凑钱买了两瓶好酒,几斤苹果。 一到孙长喜家的胡同口,老潘一眼认出一群放炮竹的孩子中有老孙家的儿子小四,去年参军入伍的是老孙家的老大,他下面还有三个全是儿子。 老潘叫过孙家小四一问,小四说他爸爸一早就出门了,干什么去了他不知道。到了老孙家一看,孙长喜果然不在家。他爱人闪烁其词地说,可能是到朋友家拜年去了。说他常常休息也不着家,说走就是一天。 李宪平的胃开始难受,坐下就吃开了花生。老孙的爱人要给他们张罗饭,说过年了,饭菜全是现成的。邹晓风拦住她说,刚刚吃过来的,还是喝杯茶吧,回头还要转几家呢。老孙的爱人是实在人,就沏了一壶酽茶。她说,老孙不在家,我们娘儿几个就凑和了一顿,吃的是头天的剩饭。 喝了两杯茶的功夫,仍不见孙长喜回来,知道他一时半会儿回不来了,仨人只好起身告辞。一出胡同口就全乐起来,老潘说,亏不亏心呀?明明是饿着肚子奔饭来的,还要打肿脸充胖子,点着名要喝酽茶!憋了这么多日子想蹭人家一顿饭,没想却是饿着肚皮灌了人家几杯酽茶!酒没喝上老孙的,反到赔了两瓶好酒。大过年的就没有这么冤的! 李宪平说,小老头儿就别埋怨了。说点实际的,今儿我到底吃你们谁吧? 邹晓风和老潘都争着往自家让,最后邹晓风说离谁家近去谁家吧,去我那儿骑一刻钟到了,去你老潘家没半个钟头到不了。你看宪平那个熊样儿还骑得动吗?在老孙家他就赖着不想走。 李宪平叫着说,你俩就别逗了,我早就笑不出来了。还是去老邹家吧!饿得我早受不了,一灌风我的胃就疼,再骑半个小时怕受不了。小老头儿的那顿饭改正月十五吧。李宪平的胃病还是战争时期落下的毛病。 邹晓风的爱人高娅慧一听仨人这钟点还没吃午饭,就乐了,逗他们说,你们这几个当头头的真该好好检讨一下了,快下午两点了还没吃上午饭?跑了这么多家给人拜年,就没一家留你们的?可见群众关系真够可以啦! 老潘笑着说,弟妹这么说就冤枉人了。不是没人留,死活要留我们吃饭的,那两个死活不吃。一门心思想蹭人家饭的,偏偏又赶上人家出门了,饭没蹭上还白白搭上了两瓶好酒。你要夸的话,这可全是你家老邹出的馊主意! 李宪平也跟着起哄说,老邹本想给家里省一顿饭的,不想没设计好,大过年的给家招两条饿狼来。嫂子您有什么就往上端吧,我反正是早饿坏了,两顿饭并一顿吃能不饿吗! 高娅慧天生的爽快人,好客,来的又是丈夫的好朋友,自然招待得更是热情、周到。家里过年的鱼、肉都是早炖好的,不大的功夫就热气滕滕摆满了一桌。连邹晓风都不知底细的一瓶好酒,她也变戏法似的拎了出来。邹晓风家住的是两间小西房,饭桌就摆在生着炉子的外间。 喝上酒的时候,李宪平问起了两个孩子,邹晓风的两个孩子援朝和爱华是一儿一女,大的刚上小学,小的刚满五岁。 高娅慧说,两个孩子吃过午饭就外边疯去了,什么时候冻得受不了就该着家了。这也是我家老邹教育孩子的方法,说让孩子在外边多活动活动对身体有好处。大冷的天,孩子要是不出去他还往外轰呢!他在家一惯是军阀作风。 李宪平笑笑说,他是用带兵的方法带孩子,狠是狠了点儿,不过对孩子确实有好处。 邹晓风挺得意地说,女人那,就是头发长见识短。她总说我像是后爹。 正说着,两个孩子推门进了屋,小脸都冻得通红,进了屋一个劲地跺脚。援朝手里拿着一支快要燃尽的香头,妹妹爱华手里握着几个炮竹。两个小家伙冻得够呛,叫出的“李叔叔”、“潘伯伯”直打颤。李宪平掏出两张两元的票子给了援朝,他说,这是我和你潘伯伯给你们俩的压岁钱。援朝还要缠着李宪平讲故事,被他母亲轰到里屋去了。 用过酒饭,喝着茶扯到了新产品设备的进度,自然又提到了孙长喜,邹晓风说:“我总觉得刚才老孙的爱人像是没说实话,大过年的,老孙出去干什么她能不知道!这家伙是不是奔厂里加班去了?那..可是个急性子!” 李宪平也猛然醒悟过来说:“完全有这个可能。年三十的上午他们还在忙着调试粉碎机,直到下午厂里没人了还没走。待会儿我回去一问传达室就清楚了。估计是老孙想到咱们可能去他家,事先嘱咐好他爱人了。” 邹晓风有些后悔地说:“早知如此,从老孙家出来就全奔厂里,帮食堂弄点儿好菜招待一下加班的弟兄们。”因为他知道,今年过年期间食堂没留人,只有吴素梅一人代班。春节期间住厂的职工没几个,加上值班人员顶多五六个人在食堂吃饭。因为宿舍里全有炉火,有些人自己做饭吃。 李宪平一下子来了情绪说:“现在想起来也不晚,我去给厂里值班的挂个电话,问清如果老孙他们真的在加班,咱仨个吃完了一起去厂里,晚饭招待大家厂里吃。至少给大伙儿包顿饺子慰劳一下!” 邹晓风和老潘都齐声赞成。邹晓风说,电话我去打,出了胡同口就有公用电话。说完穿上大衣出了门,没过一刻钟他就笑眯眯回来了,说机修车间有十几个人加班,中午吃的是自己带的饭。连中午食堂吃的是面条他都打听清楚了,没几个人吃。当天下午在厂里值班的干部是行政股长王富达。 李宪平听后感叹不已,说道:“曙光木材厂要是有二十个孙长喜,那可是什么都不愁啦!别的大话我不敢吹,五年超过光华,定然不在话下!” 潘树仁笑了说:“要是曙光厂有二十个李宪平呢?” 邹晓风接话说:“那就乱套了,各吹个的号,不知听谁的了。” 李宪平装作生气地说:“潘主席净说外行话,我这样的哪能多了!千军易得,一将难求啊,我这样的一个就行。多了也是一种浪费。”说完仨人大笑,都多少带些酒态。刚才一高兴,一瓶白酒仨人喝了个净光。 仨人商量回厂这顿饺子怎么吃时,高娅慧一旁说,买肉馅要买早些去,副食店今天关门早。头一阵副食供应挺紧张的,肉更难买,但春节前情况变得好多了。邹晓风掏出钱给了她,说你替我辛苦一下吧。他又对李宪平商量说,是不是再弄三瓶白干?过年了让大伙儿意思意思。李宪平说,这帮人里没几个能喝的,咱们仨也就是比划一下,弄两瓶够了。这笔钱回头找小吴报销,从食堂走账。老潘说,小吴给你报不了,我从工会想辙。别总自己掏钱,请十几口子请不起。 也是天遂人愿,仨人出门的时候风住了,阳光照在身上有了几许暖意。仨人边聊边骑,三点半钟赶到了厂里。放好车到机修车间一看,老孙带着十几个人正在忙碌,新产品攻关小组的杜新生、石国栋、范建国,王玉蓉等人一个没落全到齐了。一见面,邹晓风就开玩笑说,老孙真是领导有方,机修车间连保密工作做得都这样好,差点儿把我们全蒙了。 大家相互拜过年之后,李宪平说,今天是大年初三,本应是家人团聚的日子,但大家为了新产品能早日上马,放弃了休息,为了感谢大家,邹书记和工会潘主席今天特意赶来,就是想亲手为大家包顿饺子。晚饭咱们一起吃顿饺子,因为过年了,给大家预备了一点儿酒,咱们今天是饺子酒。 话音刚落大家扯起嗓门喊了一声好,鼓起了掌。 纤维板生产过程的几道工序是先用粉碎机将板皮,枝桠等原料粉碎;再用冷碱法将碎片进行软处理;而后用石碾分离纤维,将纤维浆搅拌均匀;把纤维浆倒入成型模成型并预压;最后把成型好的湿板送到热压机上热压便生产出合乎规格的纤维板。 生产纤维板的设备主要是粉碎机,搅拌机,预压机,热压机,其中粉碎机与成型的预压机,热压机是关键。新产品攻关小组决心在五一节前拿出全部合格的生产设备。试验纤维浆离不开粉碎机,为使设备生产与纤维浆研制同步进行,孙长喜带人先搞出了粉碎机,图纸是王玉蓉和宋辉参照森工研究所的原机绘制的,年前已安装完毕并经过试机,因粉碎效果不十分理想,孙长喜提意带杜新生,范建国,宋辉等人利用春节期间加班,不想大家闻讯后都争着来,结果变成了攻关小组全体成员的会战。调试粉碎机用不了那么多人,其余的人就开始为预压机备料。 厂里经过研究决定,新产品上马分两步走,五一节前搞出设备后先在一栋活动房内进行小批量试产。力争在国庆节前大批量投产,建一座九百多平米新厂房的申请报告已经上报到区工业部。如申请得以批准,这将是曙光厂最大的一座车间。据估算,年生产纤维板能力可达一千吨以上。 几个头头在食堂当起了大师傅,邹晓风说他拌肉馅拿手,负责剥葱搅拌肉馅,潘树仁管剁白菜馅。李宪平自告奋勇负责和面,说他在部队时帮伙房干过。吴素梅帮他放好了面粉,谁知他不是水倒多了要加面粉,就是面和硬了又喊着要加水,他两只手连带胳膊全是面,旁边还要有个人侍候着他,不是吴素梅为他加面粉,就是王富达为他添水。结果面和好了,数量却多出了一倍。 吴素梅取笑他说,李大厂长就是能干,一下子把初四,初五蒸馒头的面也和好了。这些面说不准够吃到正月十五了。老潘说,要不人家怎么哭着喊着抢着要干呢,敢情是和面最拿手。逗得满屋人全乐了。 为了大伙儿都吃好这顿饺子,王富达特意将食堂饭厅的大炉子生着了,将四张桌子拼在了一起。美中不足的是酒杯不够那么多,最后只好全用饭碗来代替。下酒的菜是拌豆腐丝,花生米和咸鸭蛋。食堂把存货全拿出来了。 为使大家能早些回家,五点来钟饺子一包好,李宪平就动员孙长喜他们收工来食堂吃饭。饺子做得香,人又早饿了,头两盘饺子刚上桌就被大家一抢而光。那劲头像几天没吃饭的,都说没吃过这么好吃的饺子。 李宪平在一旁见了高兴,扯着嗓子喊叫:“大家慢着点儿吃,饺子有的是。先吃几个饺子再喝酒,这一年要啥都能有。来,大伙儿把酒端起来,不会喝的意思一下,喝饺子汤也行。现在让邹书记说几句祝酒辞。” 随着大家的掌声,邹晓风端起酒碗说:“我今天没什么要说的,只是诚心诚意希望大家都能吃好这顿饺子。祝大家在新的一年里,争取新的跃进,力争工作,学习双丰收!来,共同喝了这碗酒。”说完自己先干了。除了几个不会喝的,也全干了。第一碗酒都没多倒,全是一个碗底意思一下。 吴素梅为大伙准备的几盘下酒的菜很快抢光了,又上了两盘糖拌心里美萝卜丝,醋拌白菜心,人们喝得高兴,有些人开始相互较劲,碰起了杯,不会喝酒的被人劝得也要比划一下,王玉蓉弄了一碗饺子汤应付那些和她碰杯的人。喝得最兴奋的是杜新生、霍希古,宋辉这几个年轻人。尤其是杜新生,敬了书记,敬厂长,端着个酒碗到处跟人碰杯。 邹晓风见石国栋情绪不高,似乎有满腹心事,端着酒碗在他身边挤了个位子坐下与他聊了起来。先聊些工作..上的事。他知道,石国栋已经办好了离婚手续,孩子归了他爱人。每逢佳节倍思亲,他这会儿一定是想自己的孩子了。 两人的谈话近乎耳语,谈到石国栋的家事,邹晓风轻轻拍着他的肩头说:“你比我还小一岁多呢,对机会再找个适合自己的爱人不成问题。” 邹晓风知道自己刚说的话对石国栋起不了多大的宽慰作用,但他又确实找不出更合适的话来安慰对方。在曙光厂先后两批接收的藏书网右派分子当中,最令他为之惋惜的就是石国栋。对方年龄与他相仿,从事的全是政治工作,论革命资历,比他小一岁的石国栋比他还入党还早。他甚至觉得两人的性格都很相似,所不同的是他属于工农干部,对方则算知识分子干部而以。 李宪平主动与范建国碰杯时,范建国只是抿了一小口,他推说自己不会喝酒。李宪平将信将疑地说,我可是听别人说你会喝酒!范建国说,那是您的情报不准。他借着有人过来给厂长敬酒,趁乱躲开了。 范建国确实练出了酒量,前一阵情绪处于低潮时,他下班常往小酒馆里扎,一来二去练出了酒量。但当天的饺子酒,他却是光吃饺子,没怎么喝酒。当天的晚上他与史丽云有个约会。年前他就将电影票给了史丽云,电影是首都影院上映的宽银幕彩色故事片“柯楚别依”,是部新上映的苏联影片。全北京只有“首都”一两家影院能上映宽银幕,听史丽云说她想看这部片子,范建国为买票排队排了一个晚上。 为了方便晚间出去,范建国前不久从委托商行买了一辆飞鸽牌旧自行车。其实他的积蓄够买辆新车的,但他怕弄辆新车太扎眼,全厂也找不出几个骑新车的,思来想去还是买了一辆七八成新的旧车,为是不显眼。 范建国趁人们喝酒聊天正欢的时候溜出了食堂,回宿舍洗了洗脸,换下了工作服。他的电影票是当天晚上七点整的,就是不顶风骑到首都影院也要一个小时,而他出厂门时,传达室门前?99lib.的电表已指向六点半钟了。一上了大道,他就将身子伏在了车把上开始加速,虽然正片前肯定要加映新闻片,但他担心的是史丽云一耍小性子会不看电影走了。 电影院门前空荡荡的,电影已经开演二十分钟了。检票的是个中年妇女,一见冲进门来的范建国头上冒着热气满头是汗,气喘吁吁的,好心地说,您别急,加片刚完,正片一点儿没耽误。范建国连句谢也顾不上说就一头钻进了放映厅。领位员打着电筒帮他找到了位子,他一眼望见了那熟悉的身影,悬起的一颗心才落了地。一落座他就紧紧握住了史丽云的手。 “你这人真够呛,让我在外面傻站了一刻钟!”史丽云歪过头小声埋怨了一声。 范建国顺势抓起史丽云的手在自己湿漉漉的脸上抹了一下,冲她耳语道:“看在我满头大汗的份上,就请你多加谅解吧!过一会儿再向你解释行吗?” 史丽云将自己的手绢递到他手里,待他擦过汗,小鸟依人似的将自己的头歪在了对方的肩上。对方则将她的手握得更紧,她已隐隐感到手心里冒出了汗水,但她一动不动。彼此之间能感觉到对方的喘息和心跳,连从眼角扫向对方的余光也能感觉到。感觉是那样的幸福与甜蜜,一部如此吸引人的影片,顶多让他们记住了一半的内容。 电影散场后二人余兴未尽,范建国提议吃碗馄饨,二人进了一旁的包子铺。范建国向她解释了迟到的原因,说领导大老远跑来,亲自动手包饺子能不吃嘛!两人十分感慨地议论起厂里的领导,觉得能遇到这样的领导也是不幸中的万幸。尤其是范建国,对书记和厂长赞不绝口。说两个人一个比一个有水平。 史丽云说,厂里的领导都不错。范建国说,那个谷玉森可不怎么样,那眼神看谁都跟看贼一样,净惦记整人,对他可要小心点儿。史丽云批评他太偏激,说我看谷书记这人不错,就是脾气有点怪。范建国说,哪是脾气怪呀?是水平太低。史丽云不爱听,两个人争论起来。最后是范建国只好服软,变了一个话题,扯起了王河与金玲的婚事。 史丽云对这二人虽不熟悉,金玲母亲常来厂闹事的情况却清楚,她很不以为然地说,这老太太也是,既然自己的女儿心甘情愿,干嘛非要给俩人拆开?也是个老法海! 范建国借题发挥说,就是!但愿我的老丈母娘可不是这种人,给咱添乱。说完他冲着史丽云一个劲地傻笑。 史丽云脸一绷说,你这人脸皮怎么这样厚?八字还没一撇呢,就叫上丈母娘了,难听死了!说完扭过身不再理他,范建国说了半天好话才哄乐了她。 范建国问起她当晚跟家里编了什么瞎话出来的?史丽云“哧哧”笑个没完地说,你还好意思提呢!害得我两个多钟头吃了两回包子。晚七点的电影,她要六点钟出家门,而她家每天六点半开晚饭,她只能对家里撒谎,说中学时的老同学请她吃晚饭,结果不到六点就出了家门。她知道首都影院旁边的包子铺包子不错,早早就来到这里等范建国,想一起吃顿包子。结果等到七点不见他的人影,才一人进去吃了二两包子。 诉完委屈,史丽云娇嗔地说,往后你注意点儿,再买这个钟点的电影我可不来!为看一场电影害得人家吃不好饭,净往包子铺跑。 范建国坏笑着说,我说你一进门时,那卖包子的小伙子怎么总盯着你瞧呢,敢情是你让人家误会了。人家准是以为你瞧上他了,要不然大过年的谁也不会两个钟头吃两回包子?净往包子铺跑! 史丽云说,废话,我这不是为了你嘛,不是怕你过不好年我才不来呢! 范建国一本正经地将头伸到她跟前说,人家可不这么想,这小伙子一定是以为你虽然瞧上他了,但自己还拿不准主意,这才到家又把你哥哥拉来了,好帮你参谋参谋。瞧,小伙子又往这边打量呢,你千万别回头! 史丽云被他逗得掩上嘴一通笑,笑得前仰后合。 范建国将史丽云送上公交车,才顶着风往回骑。进了厂门已将近十一点钟,传达室值班的八成是睡着了,害得他叫了好一会儿才喊出人来。 回宿舍觉得冰凉,才发现炉子早灭了。他懒得再生火,见前面石国栋住的屋亮着灯,便想到何小波的铺上凑合一晚上。他兴奋得很,总想找个人聊聊。 石国栋还没有睡,躺在床铺上正在看书。一见范建国来寻宿说,小波这人不大愿意别人动他的东西,你先要看他被子怎么迭的,明天你再照原样迭好才行。说完照旧看他的书,并没有问他当晚去向的意思。 范建国虽知道他说的是实情,但还是觉得石国栋似乎并不欢迎他来。 老张头死后,接替他烧茶炉的老刘仍住自己原来的屋,这个屋里空出了一个床位,范建国觉得和孙广财住一起别扭想搬过来,跟石国栋一提,他却说,死过人的地方你就不觉得丧气!说得他最终打消了这个念头。说石国栋不愿接近他吧,时常又会很关心他,有时说得都是肺腹之言。可要说他与自己知心吧,又常常表现得要与之拉开一定的距离。总之他觉得石国栋过于城府,可敬而不可爱。在这方面他远不如霍希古,宋辉他们好接近。 想说的话他一句也不想说了,上了床便倒头睡去。 6、实干的领导挨了整,该摘帽的没摘帽 国庆十周年的北京秋高气爽,城区的几条主要的街道早早就开始张灯结彩,商店的货架上也突然充足了许多,到处是一派节日的景象。国庆的这一天将举行盛大的群众游行和阅兵;国庆的当晚将在天安门广场举行彻夜的群众联欢活动,届时,五彩缤纷的礼花将装点北京的夜空。 为庆功这一伟大的节日,曙光木材厂上上下下也处于一派忙碌之中。在厂领导层中,最为手忙脚乱的是潘树仁,由厂工会牵头,厂里将在9月30日的下午举办一场灯迷活动,地点设在了食堂的饭厅。这么多年,曙光厂头一次举办这类活动,老潘自己没有经验,他手下那帮工会积极分子也没一个是组织这类活动的料。后来是陈爱兰给他出了主意,从装配车间借出了史丽云,从机修车间又借出了霍希古和王玉蓉,几个人忙碌了三天,才搞出个样子来。 史丽云和陈爱兰帮助忙完了灯迷,又开始换厂里的板报,全厂十几块板报,墙报的内容和报头都要换,中心内容全部与国庆十周年和厂里取得的成绩有关。史丽云蹬着梯子画报头的时候,谷玉森经常亲临指导,在下面比比划划的说个没完。陈爱兰不在的时候,他还会帮助扶扶梯子。 厂里参加国庆游行和广场联欢的各有二十人,邹晓风是这项活动的负责人,去外单位参加排练时他要亲自带队。曙光厂与其他几个单位组成了一个方队,每星期要出外参加三次排练活动。被选中参加这两项活动的自然是根红苗正,年轻身体好,工作表现好的,陈爱兰也是其中的一员。她去参加排练的时候,谷玉森就会自动充当史丽云的助手,扶扶梯子,递个粉笔的,当然更少不了指手画脚.。看得出来,他似乎对这项工作十分认真负责。 这期间,较为轻松的要属李宪平。 厂里的新厂房已于八月底竣工交付使用。新产品的生产设备只用了半个月的时间便全部安装调试完毕。原先在活动房里挤得满满堂堂的设备,搬到新厂房后只占了一半的空间。9月16日正式投产这一天,周彦琪部长亲临现场剪了彩。目前生产的1.2米×0.8米和1.4米×0.9米两种规格的纤维板已投放市场,孙长喜正在组织人力搞更大规模的成形预压机,热压机,以便增加纤维板的品种,来满足生产和市场的需要。 新产品一炮打响,为此忙碌了将近一年的李宪平自然感到松了一口气。 但这半年多来的风风雨雨,也给他的内心深处留下了几个大大的问号。这期间,人们所熟悉的几位领导人从中国的政治舞台上消失了,为首的是赫赫有名的彭德怀元帅。报纸上随之而出现的一些新名词,“右倾机会主义”,“右倾机会主义分子”成了这些人的代名词。有关文件和报纸上称,目前全党正在展开的反对右倾机会主义的斗争,是中国十年来资本主义和社会主义两条道路的斗争在新的历史条件下的继续,是一场很激烈,很深刻的阶级斗争。而这些右倾机会主义分子的反动纲领就是反对党的社会主义建设的总路线,反对大跃进,反对人民公社。 李宪平不是爱钻牛角尖的人,想不通事他就不去想,自己非要让自己想通的时候,最后就会以自身思想水平低不理解为答案,自己开导自己,总之不钻牛角尖。但他万没想到的是这场“反右倾”的斗争会一度波及到自己,连办事素来四平八稳的邹晓风也是作了两次检查才得以过关。 庐山会议之后,全国上下掀起了一场声势浩大的“反右倾”运动。首先是党员干部学习有关文件,端正反右倾的态度;向党交心,自我检查,在此基础上确定本单位的重点批判对象,进行批判,斗争;其后是组织一些专题辩论,如大跃进是否正确,大炼钢铁是否得不偿失等。全厂总共有十一名党员干部参加了这一系列的学习和自查,从始自终是风大雨点小,没有什么问题涉及到本厂或哪个人。几乎所有参加学习的人都觉得很正常,厂里没有什么值得要反的东西。 邹晓风怕李宪平乱放炮,私下给他打了“预防针”,尤其是对大炼钢铁,让他尽量少议论,如非说不可也要百分之百的给予正面的肯定,以免被人误解或抓辨子。他说大炼钢铁我们厂也确实是积极参加了嘛!炼得好不好那是技术上的问题,炼不炼才是政治态度问题。 对邹晓风的担心,李宪平当时很不以为然。他觉得谁右倾,谁反对大跃进,他李宪平也不会粘上边,他恨不得曙光厂一天变一个样,全中国一天一个样,一天一个跃进。这一年多来,他少睡了多少觉,少休息了多少个星期天只有他自己知道。虽然他对自己所敬爱的彭老总会反党,反社会主义心存疑问,但他更坚信党中央,毛主席不会错。每当自己对党的大政方针产生疑问时,他首先想到的是这一切正是由于自己马列主义水平不高所致。这一点他坚定不移。 万没想到,麻烦是突然冒出来的,令他猝不及防。事前没有任何先兆,如同没有云就突然来了一场暴雨。 那是前不久的一次“反右倾”的学习会上,领导干部进行到自检阶段,要向党交心。参加会的除了厂里的党员干部,还有两位区委来的干部,其中一位是区委组织部的老杨,政策水平很高的一位老同志。那是区里“反右倾”斗争领导小组对基层单位的例行检查。照例是两位主要领导先交心,自检,而后接受大家的评议。对邹晓风的评议较为顺利,意见虽提了一些,但都是毛毛雨。人们注意到这类场合一贯不甘寂寞的谷玉森一反常态没有吱声。不料,轮到对李宪平进行评议时,第一个发言的就是谷玉森。 谷玉森说:“党中央发出的《关于反对右倾思想的指示》在这场反右倾的斗争中是个很重要的文件,是个要反复学习才能正确领会其精神的钢领性文件,正如文件指出的那样,现 5728." >在右倾思想已成为工作中的主要危险,它动摇军心,瓦解士气,妨碍人民公社的巩固和顺利发展,妨碍建设事业的跃进,妨碍总路线的贯彻执行。要求立即在干部中,在各级党的组织中,对右倾情绪,加以检查和克服。我觉得党中央的指示精神非常必要,非常及时!” 谷玉森背读完一段文件,习惯地抬起头用目光巡视四周,像是寻求支持,寻找知音。李宪平当时注意到,对方的目光与他接触时是一闪而过,他已意识到来者不善,对方有可能对他发难。因为他太了解谷玉森了,只要一当着上面来的领导,他十之八九会表现一番。况且眼下又正在搞运动,他是一有运动就容易兴奋的人。如同一些戏迷一听锣鼓点响就嗓子痒痒一样。 谷玉森开始接触实质,他皮笑肉不笑,故作轻松地说:“如果让我来评议李宪平同志刚刚作过的交心,自检的发言,我觉得用两句话可以概括,那就是避重就轻,回避实质。通过这几年在一起工作,我觉得李宪平同志还是很有工作朝气的,工作也取得了一些成就。但不足之处也很明显,一是敌情观念不强,二是思想中的右倾情绪比较严重。这里我只举三个小例子……” 谷玉森举的第一个实例,是说李宪平在大炼钢铁的后期散布过带有右倾情绪的怪话。那是年初,厂里搞大扫除,行政股想把球场边上的十几块铁坨子处理了卖给废品站。因炼出的那些钢,交哪儿都不要,说各种指标都不合格。更没想到是,那些铁坨子连废品站都不收,人家说这种东西不能再回炉了,是钢铁厂不收。结果怎么拉去的又怎么拉了回来。李宪平得知这一情况后开了一句玩笑说:“废品站不要咱们就当宝贝自己留着。甭管是不是钢,好歹也是费了九牛二虎的劲儿自己炼出来的,谁叫咱们当初冒傻气来的。”这么一句随便说说的玩笑话,在谷玉森的口中变成了右倾情绪严重的罪证。他用指头轻轻敲击着桌子说,“在这里我要问问李宪平同志,将全民大炼钢铁说成是冒傻气是什么用意?” 谷玉森举的第二个例子牵涉到非党干部,事情的起因是一次支部的生活会上,李宪平谈到领导干部应大兴调查研究之风时,主动谈到自己因为主观险些冤枉了好人,他说去东北的关忠存迟迟搞不来木材,虽然提出了很多客观的理由,但我主观上却认定是由于关忠存责任心不强造成的。又派张权斗去东北督办,结果回来一汇报,确实是由于全国大炼钢铁造成了木材紧张,很多林木被砍掉炼钢了。李宪平的本意是强调领导干部容易犯主观主义的,不料在谷玉森那里变成了他对大炼钢铁不满的右倾情绪的又一种表现。 第三个例子份量更重,而且还多少牵涉到厂支部的其他支委。谷玉森说的是正月初三请孙长喜一班人吃的那顿饺子酒。他说,领导给下面加班的群众包个饺子无可厚非,过年了喝点儿酒也算不了什么。但范建国,石国栋这些人都是什么人呀?是在这里接受劳动改造的资产阶级右派分子,身为领导干部的李宪平同志和这些人交杯换盏,碰杯祝酒就是一个立场问题了。但这样的怪事发生在李宪平同志的身上也不算是怪事,我觉得这正是这个同志思想一贯右倾,没有敌情观念的必然结果。谷玉森显然是集中火力打击一个,他在发言中始终没提与这顿饺子酒有关的其他几个支委。 区委下来的两位干部显然对这突如其来的重炮既感震惊又感意外,两个人在谷玉森发言过程中始终紧张地做着记录,连头也没抬。谷玉森发言过后竟出现了一段时间的冷场,主持会的邹晓风原以为这两位上边来的同志会说点什么的,那两位竟丝毫没有什么表示。一时间,会场的气氛如同被凝固了,与会者大都垂下了头,不知是在思考,还是不愿被人看到自己的表情。 当时的邹晓风注意到李宪平面部的肌肉在微微抖动,他知道那是这位老战友被激怒的表情,他随时会拍案而起。邹晓风有些担心,没有丝毫心理准备的李宪平一旦被暴怒所左右会造成什么样的后果,疯狂的气话是最容易让人抓住辨子的。邹晓风知道不提醒他不行,他努力使自己平静下来说:“既然是同志之间的评议,有什么意见全可以说,畅所欲言。说的不对也不要紧,最终还是让事实说话。下面还有哪位同志发言,有不同的看法也可以说,总之是摆事实,讲道理。” 李宪平刚要发言,却不料被潘树仁抢在了前面。 潘树仁张口第一句话就是“我不同意谷玉森同志的一些看法。”他说:“今年正月初三的那顿饺子宴我参加了,我最有资格发言。孙长喜是厂里的中层干部、党员、又是军属,初三那天我们三位领导去他家拜年发现他不在家,就想到他可能在厂里加班,带领大家突击新产品的设备,他们之所以这么分秒必争,是因为要向国庆十周年献礼。邹晓风同志提议要给这些加班的同志包顿饺子,我和李宪平同志全同意。”说到这,他冲着谷玉森说,“我相信你老谷如果不是歇探亲假没在的话,也会去的。为什么呢?为了社会主义建设放弃了春节休息的人不值得我们这些当领导的慰问一下吗?我说应该,完全应该!” 潘树仁的发言在很大程度上是冲那两位区上来人讲的,讲到李宪平敬酒碰杯时,他显得十分激动地说:“那种场合敬杯酒我觉得是很平常的事,既便这些加班的当中有右派分子,他也是自愿放弃休息来的,对这些人好的表现适当鼓励一下有何不可?广东省委书记陶铸同志还请五百多右派分子和政协委员,党外民主人士一起座谈呢!目的还不是改造他们,你不接触他们又怎么改造他们?彭真同志在这方面也有指示,在这里我就不一一举例子啦……” 提到谷玉森所举的头两条罪状,潘树仁说:“我觉得李宪平同志对大炼钢铁始终是积极支持的,一两句玩笑谈不上右倾情绪。至于他在支部会上讲的思想汇报,本意是提倡调查研究。他只是说大炼钢铁造成木材紧张这一事实,并没说砍树炼钢有什么错,我看谈不上李宪平同志对大炼钢铁有什么不满的右倾情绪。我到是听他不只一次地讲过,‘一个国家的钢铁多,腰杆子就硬’的话。归根到底一句话,我不相信这样的同志会反对大炼钢铁,思想上会右倾。” 邹晓风事后评价说,老潘的那次发言是超水平发挥。 当时人们注意到,谷玉森洋洋自得的样子一下子不见了,脸渐渐地白了,是气的,如不是有上级机关的同志在场,他当即就会反击的。接下来又有三位发言,内容都不是他喜欢听的话,这几个虽不像潘树仁那样反驳他,但是为李宪平唱赞歌的,而且说得有根有据,仿佛曙光厂的变化全是因为有了李宪平。其中王富达的发言最令他哭笑不得,王富达的发言竟借用他的话开头,说“刚才谷玉森同志提到李宪平同志工作很有朝气,我对此深有同感……”接下来便是李宪平有工作朝气的例子,说了足有半个钟头。孙长喜因工请假没有到会,如来的话想必也是一个调子。 李宪平原本要据理力争的,一看有这么多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争相发言,为他说话,便打消了要发言的念头。他觉得一来一往的跟小孩打架似的没什么意思,不如等上面找他谈话时再说。但过后并没有谁找过他,他上交的“交心自检”的书面材料也一次就通过了。他弄不清是潘树仁他们的发言起了作用,还是那两位区委派来的人政策水平高。没想到是邹晓风的“交心,自检”材料第一次未被通过,又令他写了一次才算了事。 纤维板顺利投产本是一件大喜事,偌大的北京城只有三家能生产纤维板的企业,各方面在同行业中都不能与之相比的小厂在新产品生产上跑到了前面,自然是件很了不起的事,但不知为什么,却让李宪平高兴不起来,心里总是疙疙瘩瘩的。一个人在拼命工作的时候,总有人在背后盯着想找你的毛病,是无论如何也难让人高兴的事。 吴素梅本准备9月30日的中午让全厂职工吃一次会餐,国庆十周年,食堂也要表示一下,搞几个甲菜,弄点酒喝一喝。王富达去请示时,李宪平说:“还想找麻烦?到时候喝高兴了,碰杯你碰不碰?算了吧,让食堂搞两个好菜卖便宜一些,职工自己打回去吃,愿意喝的自己弄酒,就甭往一块凑了。” 从本意来讲,李宪平怎会不愿意会餐?他巴不得能借欢聚一堂的机会与奋战一年的职工们一起聚一聚,亲自为那些劳苦功高的主任和劳模们的碗里挟挟菜,斟斟酒,说几句贴心话,相互笑骂几句心里都是舒坦的。利用这样的机会,他还可以和那个“特殊群体”的人们聊上几句家常,以厂领导的身份说上几句勉励的话。曙光厂之所以取得如此大的成绩与这个“特殊群体”贡献是分不开的,不能公开对他们进行褒奖,饭桌上随便说几句奖励的话总是应该的。但他却不能这么做,至少眼下不能,“反右倾”的斗争正处在风口浪尖上,稍不留神就会出差。死不甘心的谷玉森正不声不响盯着他呢! 李宪平过去一直以为谷玉森只是左,是思想认识上有偏差,即便背后打他的小报告也是因为认识太左做崇,但这次“反右倾”使他对谷玉森的看法大变,觉得他是心理阴暗,品格扭曲,甚至将他与水浒传中谋害宋江的黄文炳联系起来,觉得他的身上颇有几分“黄蜂刺”的影子。 厂里对9月30日这一天的安排是上午工作生产半天,下午上班后打扫卫生一小时,而后是自由活动,可以参加厂里组织的娱乐活动,也可以提前回家。食堂为这天的午餐准备了六样甲菜,每个职工凭票可以任选两样,只收两角钱的饭票。餐票提前三天便发下去了,所以不少车间准备以车间或班组为单位会餐,各部门都凑钱准备了酒。这一年的下半年,副食品供应开始明显紧张,但国庆前好转了一些,吴素梅又动手早,四处求人,鸡鸭鱼肉和鲜菜一样不少。 赵贵臣提前两天便来请李宪平,装配车间将在30日的中午举行全车间的会餐,届时他们正组装的几十张办公桌将当作餐桌使用,上面铺上一层纤维板和报纸。全车间长长地摆上两排,会餐完了是象棋比赛,厂工会提供了三副新棋子做为奖品。这半年多来,曙光厂生产的家具在同行业联合质量检查中连得了两次第二名,一次第一名,装配车间上上下下都觉得光彩。 李宪平以当天下午有会为名不想去。赵贵臣说,不给我面子可以,装配车间的面子你可要给,我是代表装配车间几十口子来请你的!过节了,又是国庆十周年的大喜日子,当厂长的还不该和下面喝一杯?车间里不少臭棋篓子还惦记和你杀一盘呢,怎么也要给大家一点面子!赵贵臣硬磨软泡,直到李宪平答应吃饭时去,他还是硬要走了李宪平的餐票才走人。 孙长喜也来请,他说亲戚送了他两瓶茅台酒舍不得喝,拿到厂里准备和大伙儿一起喝。孙长喜既是中层领导又是党员,厂里“反右倾”的各类学习少不了他,但那次谷玉森发难的会他请了假,他去关系单位加工磨具去了。事后得知此事很是生气,这次他弄来茅台酒也有赌气的意思。他说咱们喝咱们的茅台,谁爱生气活该,听拉拉蛄叫还不种庄稼了!孙长喜是实在人,这实在人要生了气也好跟人较劲,不然的话茅台酒他不会轻易往厂里带。 李宪平好言劝慰了半天终于说服了他。李宪平说喝酒的时候替我敬大伙儿一杯吧。 潘树仁想请他节日期间去家里喝酒,也来约日子。他先找过邹晓风,老邹让他挑日子,说就“十一”这天不行,他是厂里参加游行人员的带队。李宪平“十一”这天在厂值班,十月二日和一个老战友又约好了,于是定下十月三日去老潘家,邹晓风也去。这几年,每到国庆或春节期间,老潘和邹晓风总要约他到家里聚一聚,让他感受一下家的感觉。 李宪平要见的这位老战友是抗美援朝期间与他一个部队的营教导员张向东,两人一个团,一起负伤住进了野战医院,又一起回国治疗,渐渐成了无话不谈的好朋友。张向东伤好后又回到朝鲜前线,他则转业留在了北京。但二人一直保持着通信联系。张向东的父亲是位军级干部,参加过长征的老红军,但张向东待人丝毫没有高干子弟的优越感。 前不久,张向东转业分配到交通部门工作,李宪平得知这一消息后打了多次电话才找到他,定下了见面的日子。李宪平隐隐感到对方情绪似乎不高,得知他在一个基层单位只担任了一个副职,而他在部队已是副团级了,猜想一定是出了什么问题,盼望早日见到老战友的念头也更加强烈了。 三十号这天一早,吴素梅就找到李宪平给他派活,让他盯着中午去食堂卖饭。因往日是百十口子吃饭,这天是人人手里有餐票,一个饭口要安排两个卖饭的才行。平日里李宪平常帮着卖饭,这种日子口小吴自然又想到他。. 李宪平说,这种美差别总想着我呀,找老谷,老东西总闲着没事找事,你让他忙乎一身汗对谁都有好处。吴素梅笑笑走了。她刚走,生产技术股的田伟光又过来请,副股长包永刚新近已正式调离生产技术股,出任纤维板车间的主任。股里的人分别准备了好酒,好菜,想用中午食堂发甲菜的机会请过老包喝一次酒,也算是欢送的意思。老田是想请厂长过去凑个热闹。 李宪平说,我已经答应赵贵臣了,你们那儿就不去了,参加国庆游行的人今天最后一次练队,老邹吃不成把他的餐票给我了,我借花献佛,给你们做点儿贡献吧。说完不容推辞,将那张餐票给了田伟光。 田伟光又提出给他股里增加人的事,因小包一调走,股里管技术这一块就没人了。年中的时候,李宪平与他提过一个人选王玉蓉,老田表示没什么意见,还提出不如将宋辉或范建国也一起调给他。邹晓风当时也答应找机会在支委会上议一议,但后来风云突变,全国又掀起了“反右倾”的运动,这事就放下了。王玉蓉虽然始终没调到生产股搞技术工作,实际上却一直干的是专职的技术设计,只不过她的办公桌摆在了机修车间老孙的屋里。 李宪平摆摆手说,眼下时机尚未成熟,还是等一等吧,最晚年底能给你准信儿。你可以把王玉蓉先当作编外人员使用,有什么需要她搞的跟老孙打声招呼就行。对他们车间的其他人也可以这么办。 田伟光之所以此时又旧事重提,是因国庆前夕报纸上刚刚公布了“中共中央,国务院关于摘掉一部分确已改造好的右派分子帽子的决定”。他知道,厂里的这些右派分子肯定将有一部分人要摘掉帽子,这时候点名要谁,肯定有助于这个人摘掉头上的帽子。他早看准了王玉蓉,那是个既肯钻研,又很有灵气的姑娘。他见李宪..平口风很紧,知道不便多问,说了几句闲话走了。 中共中央关于右派分子摘帽子的文件正式下发后,曙光厂党支部已开过两次会进行传达,学习、部署。邹晓风对此事抓得很紧,国庆前事情虽多,他还是硬抽出时间开了两次会。根据中央文件精神,审议右派分子是否摘帽的权力在这些人现所在单位的党组织,邹晓风组织支部全体委员,对文件进行了认真的学习领会。最后统一了基本认识,即曙光厂先后两批接收的四十九名右派分子绝大多数表现较好,其中一部分人表现突出,在工作和劳动中有一定的贡献。而表现一般的是极少数,表现不好的只是个别人。 文件规定,摘掉帽子的人必需具备下列三个条件:(1)真正认识错误,口服心服,确实悔改;(2)在言论行动上积极拥护党的领导和社会主义道路,拥护总路线,大跃进和人民公社;(3)在工作中和劳动中表现好,或者在工作和劳动中有一定的贡献。让各地各部门根据这些条件和实际情况,把右派分子仔细排队,确定哪些人可以摘帽。这次摘帽的比例是可以稍大于或稍少于百分之十。 曙光厂的右派分子总数整整五十人。按照文件规定的摘帽比例,应是五人,即便大于这个比例也多不了一两个。这让邹晓风、李宪平私下都感到有些为难。李宪平主张至少报八个,说能批几个是几个。邹晓风认为报多了明显违背中央文件精神,弄不好会让推倒重新审查报批,他主张最多不能超过七人,比例是百分之十四,接近中央文件精神。 第二次开会即是排队审议摘帽的人选,这个会开了足足四个小时,才初步确定了七个可以摘掉帽子的人选。 第一个被通过的是厂里土成土长的右派分子达进士,审议他时全体支委一致通过。论表现,达进士算不上十分突出,但他的工作精神有目共睹,这么多年始终兢兢业业,认真负责,一年到头连病假也不休一天。更重要的一点是全心里有数,知道如不是当初“反右”有名额限制,他这个右派八成当不上。如同当初戴这顶帽子是“名额”的因素被全票通过一样;如今他摘这顶帽子则是同情因素起了作用,再次被全票通过。 其余的六人是石国栋、宋辉、王玉蓉、范建国、霍希古、史丽云。审议到范建国时出现了明显的分歧,谷玉森明确提出反对意见,理由是范建国说过对除四害不满的怪话,还动手打过人,违犯过厂纪。说第一次摘帽子不应考虑这种人。 后来是李宪平据理力争,例举了范建国在制材车间期间搞技改的一些成果,又用孙长喜说过的话,对范建国调到机修车间后的表现及在研制新产品有关设备起的作用讲得有根有据,驳得谷玉森没有话说,在其他支委纷纷表示同意的情况下,他只好自己找了个台阶说,同意上报,但他保留意见。 李宪平早就憋了一肚子的气,“反右倾”的会上谷玉森笑眯眯地当众对他发难,又抓辨子,又扣帽子,他如当场反驳,会显得他气量狭小没有风度,弄得他有话不好说,有气只能忍着。如不是其他支委仗义执言,为他争辨,说不准会是个什么结果。而这个会上情况则不同,他李宪平是为别人据理力争,也是为了公正。为了公正,他没有什么不好说的,况且他也是有备而来。会前,他就想到了,谷玉森不会轻易放过范建国,他特意找过一次孙长喜,请老孙介绍了一下范建国的情况。李宪平清楚得很,谷玉森之所以盯住范建国不放,很大程度是由于他欣赏范建国,他觉得因为自己的原故使一个年轻人丧失重归革命队伍的机会太不公正,也使自己欠下别人一笔无法偿还的债,为这,他绝不放弃,也不会退缩。他深知谷玉森为人色厉内荏,欺软怕硬。 审议到史丽云时,谷玉森第一个发言同意为其摘帽,他例举了史丽云在大炼钢铁时的积极表现,以及厂里宣传工作中的突出作用,并借陈爱兰的话对其表现予以充分肯定。而在评议同样在大炼钢铁中有积极表现的何小波时,他却吸起了烟一声不吭,支委挨个表决时,他执的是暂不考虑摘帽的态度。 史丽云与何小波相比是显稍好一些,但如若与石国栋、王玉蓉等人相比,论工作中的贡献显然不如这些人,但厂里的宣传工作自从有了她的参与,也确实增色不小,加之邹晓风表态支持谷玉森的意见,最后还是将她列入了可以摘帽的名单中。但按顺序,史丽云排在最后一个。范建国则名列第五。 中共中央为部分右派分子摘帽的指示精神,对曙光厂的几十位年轻的右派分子来说,无疑是一大福音,这一福音来得是如此突然,使他们当中的绝大多数人没有思想准备,幸福的感觉如在梦中。人人盼望着幸运能降临到自己的头上。因为是要给部分确已悔改的右派分子摘帽,这部分是多大的比例虽无从知晓,但足以使他们人人看到了希望,既便一些早已悲观,对能搭上首列幸运之舟不抱任何希望的人,也从中看到了一缕曙光,觉得又有了盼头。 国庆前,厂里右面分子最后一次的学习会,几乎变成了摘帽的“猜迷会”,大家相互猜测第一批摘帽的人中会有谁;猜测摘掉帽子的比例能有多大。几乎每个人都觉得自己应该够格,但自己又不好意思说,便猜测别人,你猜别人会摘帽自然让人家听了高兴,别人也会猜你,相互恭维,投桃报李,先搞了一阵子精神会餐。在那么多次的学习当中,唯独这次学习人人喜气洋洋的。 被人猜测最多的人是石国栋,道理很简单,他是这个特殊群体的头,肯定深受厂领导的信任,更重要的是这次新产品顺利投产他又表现突出,少了谁也少了他。谁都说他最有希望,石国栋当然自己也这么想,甚至他还联想到,摘掉了帽子,会不会也恢复他的党藉?但想归想,心还是悬着的,谁知厂里的领导究竟会怎么看他?别人猜他,他却不猜别人,一个也不猜,不知为什么,他隐隐感到这次被摘帽的比例不会很大,也许只是象征性的。 至于对这次可能有多少人被摘帽?表现最乐观的是霍希古,他说不会少于三分之一。更多的人倾向五分之一或四分之一的人将被摘帽。也有少数几个人没有参加猜测,达进士是其中的一个。谁要是猜到他的头上,他只会傻乐,顶多说声,“谢谢”或“借您的吉言”的客气话。这里的人属他岁数最大,也属他想得最开,他觉得一切全是命中注定的事,胡思乱想没有用。 范建国的心里跟长了草似的,这多少自然也与面临的有关摘帽精神有关,但真正令他心神不宁的是史丽云对他的态度有了一些微妙的变化。 半个多月的时间里,史丽云已几次以各种理由拒绝了他的邀请。国庆休息三天,她同样拒绝同他出去。她的理由总是那么牵强,让他琢磨不透。连这次右派摘帽的好事,也成了节日不出来的理由,她说,这种日子口还是少出来的好。至于为什么少出来好,她又说不出令人信服的理由。而在这之前,史丽云可不是这样,几乎每个星期天都要陪他待上一天,分手时依依不舍。颐和园到处留下了他们的足迹,他陪她几乎画遍了那里的景点。 范建国断定有变,否则史丽云对他的态度不会如此。究竟是什么原因导致她的态度生变,他说不清,因为事先一点先兆也没有,一切都是突如其来的。没有迹象表明史丽云又有了新的追求者,最大的可能是她遇到了来自家庭的压力。他的同类大都处于兴奋与不安之中,想的是自己能否优先摘帽。他却整天神不守舍,丢了魂儿似的,别人跟他说话要上前拍他的肩,否则说什么他也没听见。那天王河来机修车间借机油,本想找他说说话,见他正忙便冲他挥了挥手,又用手指了指头顶,咧嘴笑笑走了。王河的意思在场的人全明白了,唯独范建国望着他的背影发了半天呆,还自言自语嘟嚷了一句,“什么意思?”直到霍希古将意思点破,“人家是说你快摘帽了”。他才不好意思地笑了。 范建国的变化没引进谁的注意,他周围的人没几个顾得上留意别人。 为吃好国庆节前的这顿会餐,机修车间做了精心的准备,统管这次会餐的是杜新生和霍希古,老孙说怎么吃全凭你们俩调度。二人一商量,全车间每人凑了五毛钱,又买了三瓶白酒和下酒的菜,杜新生还由家带来了不少煮好的毛豆。当天上午提前一个小时就开始打扫卫生,将三个工作台案收拾干净准备当饭桌用。全部餐票都聚在了一起,分成了六份,食堂公布的六种甲菜全要,但数量各不相同。分配六个人负责排队买甲菜,两个人负责买主食,八个人一人手里一个脸盆。脸盆是住厂的人提供的,早早就洗干净了。酒杯都是从家里带来的,虽然什么样的都有,但总比端着饭碗喝酒强。 由于两位调度指挥有方,在食堂里还排着长队的时候,孙长喜这边的人已端起了酒杯。茅台酒浓浓的醇香增添了人们的雅兴,不少人是第一次喝茅台,端起杯子舍不得喝,放在鼻子下面眯起眼睛闻了又闻。两瓶茅台酒正好每人分上一杯。有人主张先喝别的酒,后喝茅台。几个会喝酒的不同意,说先喝好的才能喝出味儿来,放在最后喝茅台酒就成一毛一了。“一毛一”是当时的一种散白酒,是最次的粮食酒。 王玉蓉趁人不注意的时候,想将自己的那杯茅台让给石国栋,不料被杜新生发现了,一把拦住说,不行,不行,不会喝慢慢喝,这是孙师傅的心意,谁都要喝了。一旁的小陶也劝王玉蓉把酒喝了。陶艳芬天生有酒量,有些男人都不是她的对手。 没喝酒的只有金玲,她凭票打回的清真菜自己吃,为了与大家凑热闹就以茶代酒。杜新生跟金玲碰杯时逗她说,我替王河兄弟敬你一杯,祝你们的斗争最终大获全胜,让大伙早些喝上你们的喜酒!结果弄得金玲一个大红脸不知说什么是好,不想提的烦心事偏偏被人当众提了起出来,人家又是好心。 善解人意的小陶赶紧上前与杜新生碰杯,说要敬大师哥一杯,才把话叉开了。 石国栋带头起身敬了老孙一杯酒,颇善辞令的石国栋祝酒的话说得极其简单,他语重心长地说了一声“一切尽在此杯中,谢谢啦!”便一饮而尽。宋辉,霍希古,范建国等人也随之效仿,纷纷起身敬酒,话都不多,但表情都十分凝重。于不幸之中,他们又庆幸自己能遇到了这样的好领导,好长辈。 孙长喜也回敬了大家一杯,他说过几句客气话后又语带双关地说:“我衷心祝你们大家都榜上有名!”说完把酒干了,说得大家会心地大笑。气氛变得热烈起来,会喝几杯的相互开始敬酒,有的与人较起了劲。 霍希古喝得兴起,掏出口琴吹了一曲“一条大河”,赢得了大家一片掌声。不甘落后的杜新生取出自己的笛子吹了一曲民间小调,也赢得了一片掌声。 谁也没料到,范建国会喝醉了。从一声不吭闷头喝酒,到主动找别人碰杯,很快就露出了醉意,开始说起了醉话。他时而冲人傻笑,时而又会拍拍人家的肩说:“摘掉头上的帽子有什么好处?到了冬天人会冷的……”人们想笑也不敢笑。老孙叫人给他沏了一杯酽茶让他醒酒。 人们以为他没事的时候,范建国却一把抓住了电工小陶的胳膊,用很伤心的语调说:“你怎么跟我变心了?你就是摘不了帽子我也不会在意的……” 吓得小陶动也不敢动,笑也不敢笑。 在场的只有石国栋和王玉蓉等少数人能听懂范建国说的什么意思。石国栋怕他说出更令人难堪的话来,忙叫过宋辉,两人齐心协力将范建国架回了宿舍,将他一放上床他便鼾声大作。 1、“三分天灾、七分人祸”,跃进后的肚皮成了大问题 1960年在中国人的记忆中,绝不是个令人愉快的年份,留在记忆中最让人难忘的感受是饥饿。头一年的下半年开始初露端倪的粮食紧张,副食品奇缺的现象,一度在国庆十周年的前夕得到缓解,至少是在北京等大都市感觉到了,人们原以为是暂时的困难,挺一挺就过去了。谁也没想到,这会是一场旷日持久的自然灾害刚刚拉开的序幕。 人们的粮食定量普遍下降,副食品供应全部实行配给,居民的家庭中突然多出了各种各样的票证。除了粮票和油票,布票,还有糕点票、饼干票、肉票、烟票……购买茶叶、毛线、人造棉等商品则需要凭工业卷供应。至于芝麻酱,粉丝、淀粉、鸡蛋、豆腐……则凭购货本供应,每个家庭都有自己的购货本,凭家庭人口购买配给的定量,集体户口的则凭个人购货本买其中的一些东西。丢什么也别丢票证或购货本,不少当家的老太太全将这些命根子藏在最保险的地方,有的干脆缝在自己的腰带上。 每月的24日成了一个好日子,因为熬到这一天可以去买下个月的粮食,每到23日的凌晨,各粮店的门前就开始排起了长队。冬季受不了那份冻,全家人倒换班排队。到天亮粮店开门的时候,队伍中少说有二三百口子人。人虽多,但秩序不乱,为排队吵架的不多,来早的人发号,一人手里一个号,一般乱不了。当时人们肚里的食不多,热量不足,火气不壮,这大概也是人们很少吵架的一个原因。 那时候每个家庭都有一杆称,每天吃多少米或面要称好,一两不能多,半两不能少。要准确到这种程度,到24日这一天还够吃两顿的才行。那年头的孩子们都勤快,尤其是喜欢吃完饭涮锅洗碗,以便借机将锅里勺里的米粒扫荡个干干净净。大多数的家庭吃饭要分出份来,要按自己的定量吃。菜里的油少,更难得见到肉,开始一个人每月只有二两肉,一个五口之家只有一斤肉,就是全集中到晚饭时吃,一顿也只能平均到几钱肉。所以也有的家庭干脆每月改善一次伙食,用全家的肉票饨一回肉一顿吃掉,其余的日子索性素着,反正那点肉匀着吃还不够塞牙缝的。 后来,市场上出现了高级食品,一斤高级糖要五元钱,是凭票供应的十倍售价。还有高级糕点,价钱也是凭票供应的十倍,一个普通工人每月的工资多的有五六十元钱,少的只有三十多元钱,一般家庭谁买得起!也有豁出去的,发完工资不管别的先来半斤高级糕点解解馋再说。当然,这么干的大都是那些没成家的单身汉。 那一年的七月,因意识形态上的分歧跟中国打开了嘴仗的苏联人也开始添乱,全部召回了援华的专家,片面撕毁了中苏间已签订的专家合同,和全部援华项目合同。“老大哥”不太仗义的举动,对中国来说无疑是雪上加霜。 北京街头的公共汽车开始顶起了一个大包,大小与车顶差不多的一个汽包,由烧油改为烧气。那时候的汽车和电车都开得很慢,绝没有风驰电掣的劲头。人们也都面带菜色,精神萎蘼,走路也很慢,都懒得与人说话,想尽可能地保持体内的热量,绝不轻易浪费。那时小学每天只上三节课,当时校园里说的最多的四句话是:养精蓄锐,节约粮食,为国分忧,为家长解愁。老师常叮嘱学生的话也是,回家就休息,睡不着就看书,千万别乱跑。 小道消息说,农村开始出现了逃荒,饿死人的现象。灾情最严重的不少省份是当年放“高产卫星”最多的地方。 新冒出了一个新病种,“浮肿病”。这种病是先由人们的脚和腿开始,用手在腿上一摁,就是一个深坑,塌下去的肉好一会儿才起来。这种由于营养不良造成的浮肿病像传染病一样在城乡蔓延,病情严重的可以导致性命的终结。报上说治疗浮肿病最好的东西是黄豆,一时间黄豆成了好东西,身价百倍。如看望亲友或病人能带上一斤黄豆,那将是一份很可观的重礼。 报上不再提“高产卫星”这类新闻,连“跃进”这样的字眼也很少见了,常见报端的是各类“节粮,增粮”的窍门,什么“双蒸法”,用此法蒸馒头一斤面能多出一斤馒头。还有什么“冷水扎面蒸馒头法”,“半烫面蒸馒头法”,窍门多了。但人们一试都说不灵,到是瞧着多了,吃到肚里还是一斤面只顶一斤的事,不少窍门纯属自己糊弄自己。还有厂家出了一种叫“人造肉”的东西,说是肉,吃到嘴里像是嚼锯末一样,商店里卖了一阵,但没多长时间就很少再见到这种“人藏书网造肉”了。 京城的厂矿机关积极响应中央和国务院的号召,广泛开展大种蔬菜的行动,不但所有荒废的空地变成了菜地;还见缝插针利用道边、沟边、房前屋后……种菜;人们逢坑就填,见地就种,市民将蔬菜种在自己的院子里,干部将菜种在办公室的边上,工人将蔬菜种在了厂房的边上;连天坛公园都种上>.99lib.了西红柿,柿子椒,东瓜,黄瓜,成片的洋白菜代替了原先的花草。各色的蔬菜给这座皇家园林增添了几分野趣,只是施肥散发出的气味有些大熬风景。 报上将道边、沟边、房边等等的边归纳为十个边,将这些边上种的菜称为“十边菜”。一时间,“向十边要菜”又成了广大群众的战斗口号。 曙光木材厂在“向十边要菜”的行动中充分发挥了空闲地方较多的优势,各车间,股室划分出了各自的责任区,每个部门都指定了专门的责任人,一般都是有过务农经验的人,全厂各个角落的蔬菜绿油油的,长势绝不亚于农村的菜田。枯燥的厂区增添了许多的绿色,使厂区充满了生机,恼人的是全厂到处是粪尿的气味,挥之不去。住厂的职工晚上想出来纳纳凉,竟难找一个没有臭味的地方。 这年的深秋,为曙光厂立下汗马功劳的那头叫驴死了,它拉着一车木料突然就爬了架,再也没起来。它最后用自己的血肉之躯为曙光厂表现了一番,全厂的职工每人分得一碗驴肉汤,里边只有两三块驴肉,肉块小得比肉末大不了多少。那头驴早已饿得不成样子,只不过没人顾上留意这些。事后有人说,孙广财经常偷吃它的豆饼和黑豆,叫驴只能吃哑巴亏,它是饿死了。孙广财当不成车把式了,只能在材料场当壮工,翻弄三角垛。厂里买了一辆拖拉机运料,老马改行开上了拖拉机。 厂里的会少了,学习也少了,职工下班就可以回家,吃完晚饭早早上床睡觉是保存体力唯一的好办法。厂里的长期病号多了,大半是浮肿病。全福患上这种病歇了,他家里孩子多,又全是男孩,一个个全跟饿狼似的,大人不想让孩子挨饿,只能自己少吃。王河惦记着他,每次厂里分自种的蔬菜都想着为他领一份,就是几个萝卜也要给他送家里去。 全福病休在家没事上街闲逛,无意间发现了一个秘密,倒卖票证,原来这粮票、肉票、布票和工业卷这些票证都是有“明码标价”的,倒卖票证的黑市上,一斤粮票能卖到五六元钱,一斤肉票十元,工业卷一张可以卖到三元,所有的票证全有价。那地方在东单与王府井之间的儿童影院附近,他那天转到那里有人问他要不要粮票?他很快摸清了里边的门道。 工业卷是根据职工的工资多少发的,基本上是二十元工资一张工业卷,买人造棉、手表、自行车,还有香烟等物品全要工业卷。买一块手表要30张工业卷,基本上是一个人全年的配给量。全福除了买菜叶,他的工业卷全送人了,他哪知这东西这么值钱!他头一次小试身手,卖了15张工业卷换回了9斤粮票。一高兴,当天晚上他让全家吃了一顿饱饭。 全福媳妇乐了,便到处找工业卷,找自己娘家的姐妹要,找亲戚要,说是要给全福买块手表。要来的工业卷卖了再买粮票,这个秘密夫妇俩对谁也不说,一是说出去怕丢人,二是也知道这种事违法。基本能吃饱肚子了,一来二去他的浮肿病开始见好,很快就开不出病假条了。 王河见他的浮肿病好得快,问他有什么偏方和窍门,他说自己有个堂兄也得了这种病。全福不无得意地说,这能有什么偏方?窍门只有一个,在家待着要比和尚的心都静,俩口子的事绝对不能办,记住这条就行!路富友犯坏说,没藏书网错,人家全福早就把他那口子托给朋友照看了。他自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什么都不管。二人一来一往逗开了嘴。 王河没心意听他俩逗嘴,不过全福的话却触动了他的心事。他之所以关心全福的浮肿病,其实是他早己察觉到自己的两条腿有了浮肿的现象。全车间属他年轻又是个班长,车间里的这类病号已经不少了,他不想再拖车间生产的后腿一直没有张扬,连家里人都瞒着,他媳妇金玲都一无所知。 王河与金玲的结合在曙光厂算得上一件喜剧性的新闻,头年的深秋金玲最终是挺着大肚子进的洞房,“生米做成了熟饭”使得金玲的母亲不得不认可了这门亲事。如今的王河已是做了父亲的人,孩子尚在襁褓之中,为了孩子能吃上奶水就要尽力让金玲吃好。婚后无房,他们只能与父母挤在一起住,一家八口虽是一个锅里吃饭,每顿饭却是分出份来吃。那时的家庭吃饭不分份的很少,一般都有是按各自的定量分,不能多也不能少,孩子多的为争一口吃的打架是常有的事。王河为了媳妇能多吃一点只能自己少吃,小两口有时为了推让半拉馒头跟打架似的。 回汉两家在一起吃饭本是个难事,但副食品的极度紧张却在很大程度上帮助王河一家解决了这个难题。金玲嫁过不久,就什么都开始凭票证供应,每月一人只有二两肉。那点肉王河的母亲总是一个分两次吃了,每到家里改善伙食的时候就单给儿媳妇炒个鸡蛋,倒也没添什么麻烦。为了孙子,当婆婆的也想尽力照顾儿媳,但心有余力不足,每个月只能用自己的那张糕点票买了糕点偷着塞给她。当婆婆也是难,王河下面还有三个兄弟一个妹妹正在上学要劲的时候,几个孩子整天就知道喊饿,两个最小的吃完饭常常为争着刮刮锅底打得不可开交。 王河有病只能抗着不吱声,他既不想让自己父母操心,也不想让新婚的爱人为他分神。听了全福的那番有关“两口子的话”后他动了心思,从那天晚上开始他就和金玲掉头睡。 金玲问他干嘛非要闻着臭脚睡? 他说要管着点自己,省得一上班就犯眯糊。 金玲说,瞧你这点儿出息! 2、菜里多了两小块肉,漂亮的女支委会同情“老右”? 范建国已从沉重的精神打击下逐渐恢复过来,那是双重的打击,第一批摘帽的右派中没有他的名字,他倾心热恋的女友也离他而去。 有关“摘帽”的名单是在一次全厂职工大会上宣布的,被宣布摘掉右派帽子的六个人中没有他,他听得清清楚楚,第一个念到的名字是达进士,最后一名是史丽云,当时的脑子里一片空白,接下来的讲话他一句也没有听进去。凭心而论,与这六个人相比他的工作表现不比任何人差,车间主任孙长喜多次表扬过他,厂长李宪平对他更是另眼相看,然而到关键时候他却遗忘掉了。他无论如何也想不通,这是为什么? 那次会后,第一个追进宿舍来安慰他的是王何和全福,忿忿不平的全福说:“这不公平!最起码那个史丽云没法跟你比呀!你在机修干得怎么样我听孙师傅说过啊,他对你没挑的!咱们得罪谁了?”全福知道大伙捐钱为他买铺凳有这个大个子一份,所以常念他的好。 王何劝慰他说:“甭往心里去了,还有下一回摘帽呢,咱们赶不上这拨,赶下拨!我看顶多一两年的事,连国民党的战犯、伪满的小皇上全没事了,你们这些说了几句错话的算个什么淡事!全长不了。” 两位普通工人的关心,使范建国的心里热乎乎的,眼圈也随之湿润了,当时如不是孙广财哼着小曲进了屋,他说不定会痛哭一场,那样也许会好受一些。 那个周未的晚饭后,李宪平把范建国找去谈了一个晚上,并将他自己读过的一本 href='2097/im'>《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的书送给了他,书上边有他用红笔画过的很多重点,他说,我知道你一定读过这本书,但我还是希望你多看几遍,每多看一遍都会有新的收获。从此,这部书成了他的好朋友,他在保尔的身上吸取了力量,也仿佛从冬妮亚的身上看到了史丽云的影子。 那次大会后,范建国已经意识到他与史丽云的关系实际上已告终结,只不过彼此双方谁都没给这层已经名存实亡的关系下达“死亡通知书”而以。他清楚得很,如按报上的解释,摘掉帽子就是又回到了革命队伍中,重新获得了政治权利的话,那么他与史丽云之间就有了天壤之别。会前,他始终以为自己摘帽的可能性要比史丽云大得多,两人当中一旦只有自己被摘掉了帽子,他会毫不迟疑地对她表白,对她的感情将始终如一,至死不变。万没想到的是,没赶上“头班车”的会是他自己,而赶上“头班车”的人连声再见都没有说就离他而去。 两个月后,史丽云获准重回钢院插班学习。临走两人也没见上一面,那段时间里,范建国为避免见到她,中午从不到食堂买饭,总是托别人帮他打饭。 根据有关政策,高等学校学生中的右派分子摘帽以后,已开除学藉,实行劳动的可以允许回校学习,根据原来的学习情况插入适当年级。但曙光厂摘帽的人当中,重新返校插班的只有一个史丽云,而宋辉、霍希古、王玉蓉全留了下来。连有可能重回原单位工作的石国栋也自动放弃了这方面的努力,选择留下来工作。不久之后,厂里组建技术股,宋辉和王玉蓉调入技术股工作。石国栋则担任了机.99lib?修车间的副主任。 那一年的初春时节,范建国收到了史丽云的来信。那是她离开曙光厂一个月后,信封是自己做的,比普通信封大了许多,信的落款只写了“内详”两个字,但他还是一眼就认出了是史丽云的字体。随信一起寄来的还有一副颐和园“画中游”的写意画,那是他初次陪史丽云去颐和园完成的一副作品。展开那封信,清秀的字体仿佛那只欢快的百灵又向他扑面而来—— 建国: 这封信到底写不写,我想了许久许久,信写完后到底寄不寄给你,我又想了许久许久。我知道,你一定很恨我。恨吧,连我自己都在恨自己。真的,我自己也搞不明白,我怎么会用最宝贵的东西与人做交易呢!我得到了自己渴望的东西,可天知道我付出了多大的代价。头上的帽子是没有了,但我却从此背上了沉重的十字架,我欠下了你的债,也欠下了自己的一笔债。 我知道,这次摘帽是有比例限制的,我挤占的很可能是你的名额。这是一笔永远无法还清的债,如果苍天有眼,就赐给我一个还债的机会吧!那怕是只能偿还千分之一二,我的心情也许会好受些。忘掉我吧!说心里话,现在的我一点儿都不配你!随信寄去一副画,那是在你的陪伴下完成的第一部作品。就用它留作我们那段交往的纪念吧! 多多珍重! 史丽云 1960年3月16日 范建国的眼圈红了,但他还是忍住了。再看那副画,突然发现画的空白处多了两行飘逸,娟秀的行草:“忆君往日情,心在画中游”,不觉潸然泪下,再也忍不住的伤感,决了堤一般泪水如泉涌。 记忆的闸门被打开了,与史丽云相处的往事如脱缰的野马跑了出来,往事历历在目晃如昨日。去年大半的星期天,都是他陪史丽云在颐和园作画度过的,“画中游”这副画不过是他陪史丽云初次去颐和园的第一部作品,在那之后,他陪伴史丽云几乎画遍了颐和园的景点。使他伤感动情的正是“忆君往日情,心在画中游”,所包含的另一层意思。 待心情渐渐平静下来,重读来信发现很多令他费解的地方。其中“我自己也不明白,我怎么会用最宝贵的东西与人做交易呢!”更令他百思不得其解,她用什么最宝贵的东西与人做了交易?那个人又是谁呢?她怎么会断言自己之所以获得摘帽是挤占了他的名额呢?一切全是迷!他不可能去请教任何人,只能自己苦苦思索,寻找答案。 但有一点他是清楚的,这封来信是他俩关系的“死亡通知书”,那副画则是那段关系的永久纪念,如想使这层关系复活已是不可能的事。他小心翼翼将来信和那副画收藏起来,那毕竟是他倾心相爱过的姑娘,与史丽云的那段交往虽不是他的初恋,却比初恋更具有激情,更令他难忘。如同在黑暗中望见的星辰,那感觉往往会胜过月亮。 住厂的职工晚饭在食堂吃的人越来越少了,尤其是到了冬天更是如此,人们对粮食的精打细算已经到了不能再精确的地步。因为很少能粘到荤腥,肚里没油,一饨饭吃四两米饭就跟扔井里一样,根本没有饱的感觉。如果同样是用四两大米熬粥,熬稠一些的粥能熬半锅,吃下去会有饱的感觉,即便是水饱也是好的。不少的人晚饭就这么打发,反正吃完了上床躺着不动就是了,钉一宿问题不大。人们觉得这种吃法能比在食堂吃省点,省一点是一点。 范建国是少数几个在厂食堂吃晚饭的人,他没置办炊具,锅了,盆的都没有置办,吃过晚饭他不是看书,就是在车间绘图,感到饿了就吃两块奶糖。粮食定量下调以来。发了工资他就买二斤高级奶糖放着,一天吃两三块用以补充热量。他每月46元的工资虽不算多,但在他这个年龄段中已不算少了,如不是跌了那一跤,他现在的工资应是62元。他觉得存钱已没有什么意义了,眼下最要紧的是别让身体垮下来。他个子高,块头大,吃的自然也多,为了能填饱肚皮,他的积蓄已基本花光了。 入集体伙的肉票集中使用,食堂每半个月改善一次伙食,大都是肉片熬白菜,一个甲菜里边要有五六片肉,而往日是难得见到肉的,这一天对住厂的人来说是个节日。最近已连续两次了,范建国在有肉吃的“节日”里感觉不错,他发现菜下面的肉片多了,比以往的“节日”里吃到的肉多,开始以为全是一样的,细心一看别人碗里的肉片依然如故,轮到下一个“节日”还是如此,他醒悟到是自己受到了特殊的关照。 关照他的人是食堂的管理员吴素梅,他两次都是在她的窗口买的饭,后来发展到平日里的菜也多出了一些。这个长期住厂的单身女人的身份没有不知道的,她的丈夫牺牲在朝鲜战场上,那是她结婚不久的事。人们当然还知道她是党支部五位支委中唯一的女性,也是厂里每天工作时间最长,最辛苦的女性。她的工作几乎没有钟点,早上人们买早点时她就在食堂的伙房里,下班后钉着卖完最后一份晚饭的还是她。为了职工能吃好,她每天要蹬着平板三轮外出采购两三回。都说寡妇门前是非多,但从没听有人背后讲她的闲话。 范建国虽然和她少不了碰面,但彼此之间没说过一句话。唯一的一次近距离接触是一次晚间去茶炉房打水,两个人几乎是同时迈进了茶炉房,范建国主动做了一个礼让的手势,吴素梅只是淡淡的一笑接受了他的好意先打了开水,彼此仍没说一句话。他甚至于连她什么模样都不十分清楚。 为了验证一下自己的判断,范建国买饭时开始挑选窗口,来晚了,排队的人多看不清,他会借着张望菜谱的机会挤过去先看清楚,吴素梅在哪个窗口卖饭他排哪个队。结果屡试不爽,普通的熬白菜,炒茄子也会多出半勺,买一个菜给他一个半。这是为什么呢?他百思不得其解。 他想从对方的眼神里找出答案,在递饭票,饭盒的那十几钞钟的时间,他将眼睛睁大了望着她的一举一动,但每次直到找回他饭票也没见她头抬一下。这是为什么呢?两人素无爪葛,一方是共产党员,一方是右派分子,双方的政治地位一天一地,最后他只能理解为是一种同情而以,在这种同情中包含着伟大的母性。 一时间,去食堂买饭变成了范建国生活中很重要的时刻,那种感觉无与伦比,是一种充满温情,美好的感觉。中午下班前他开始注意洗洗脸,疏理一下头发,再不那么邋遢着去食堂。有一个中午,他买饭时没见到吴素梅,向伙房里张望也没见到她的影子,那一个下午他竟神不守舍,别人跟他说话都听不到,直到晚饭时终于见到了她,一颗悬起的心才算落了地。他不想弄清楚自己这份情感到底算什么性质,他知道一旦弄得明明白白反而会痛苦,而这种朦朦胧胧的感觉最好。 范建国总想找个机会对她说两句什么,说上两句与买饭无关的话。那是一个周末,因车间组装一台压刨,全车间的人都晚走了半个多小时。范建国赶到食堂时里边早已空无一人,只有一个卖饭的窗口开着,但伙房里也没有人。他习惯地敲了敲窗口,吴素梅很快从外面进了屋。 范建国想说点什么,不知为什么就像被人封住了口,平日里他嘴皮子利索得很,此时此刻却想不起一句适当的话。憋了好半天,脱口而出的还是买饭的那些内容。直到吴素菜梅把饭菜递给他时,他终于鼓起勇气,拙嘴笨腮地说了一句:“谢谢你啦!大姐。” 听完他的这句话,只见吴素梅的脸一下子变得通红,半天才回了一句,“往后加班也要注意按时吃饭啊!”说完便关上了窗口,隔着玻璃仍能看清她的眼神里边既隐含着羞涩与不安,又分明饱含着几许关爱的神情。范建国对着玻璃凝视了许久,直到对方背过身去他才离开了售饭的窗口。 那顿晚饭他吃得格外香甜,吴素梅的眼神伴随着嘴巴的蠕动,在他的脑海中一闪一闪的出现,他吃得是那么带劲,仿佛是要把那些令他心动神摇的眼神也一起吃下肚里。 其实,范建国之所以能引起吴素梅的关注,在很大程度上与李宪平的一次雷霆之怒有关。那次李宪平拍了桌子,在吴素梅的印象中这是头一回。 那是在一次支部会上,面对上边批下来的右派分子第一批摘帽的名单他发了火。厂里报上的七人名单被勾掉一人,这就是上报时名列第五位的范建国。李宪平之所以发火。是因事先在支部内部已取得共识,上报时名单按这些人的表现排列,表现最突出的列在前边,以此为顺序。如果上报人数超过上限规定,划掉的当然是最后边的人。但结果却是当时名列最后一位的史丽云保留下来,摘掉了帽子,名列第五位的范建国被勾掉了。 谷玉森从中起了作用是显而易见的,名单是经他手上报的,他背着其他支委向上边说了什么只有他自己知道。面对李宪平的发火,谷玉森当时阴阳怪气地用手指轻敲着桌面说:“老李同志,你这是何必呢?这可是上级机关按有关精神审批的最后结果!不是哪一个人说了算的!” 谷玉森的话无疑于火上浇油,李宪平当即拍了桌子吼道:“话说得好听,现在的结果实际上就是某一个人说了算!我们支部讨论的方案哪儿去了?上级机关还不是要听我们的汇报!”身为厂长为一个右派分子摘不摘帽发这么大的火,给吴素梅留下了极深的印象。 那天如不是邹晓风极力调和,谷玉森又心虚处于守势,不知会怎么收场。李宪平为一个右派分子对副书记拍桌子令吴素梅着实吃惊不小,也有些不解。谁是范建国她更对不上号,她只知道一年多前厂里突然冒出来的那些年轻人是接收来的右派分子,这些人绝大多数是在校的大学生。至于右派分子究竟是什么,她说不大清楚,只知道这些人攻击社会主义,是对现实不满的人,对这些人她自然是心存厌恶的。但时间长了,她并没有看到这些人再有什么恶迹,又不时能听到李宪平讲到这些人常带有褒奖的意思,她那厌恶的感觉不知不觉中渐渐淡了许多。 她很快就对上号了,哪个是范建国。原来就是同她一样常年住厂的那个年轻人,那个一手能抓住三个馒头的大个子,那个低头来低头去,脸上带有几分孩子气的书生。她对他的印象谈不上好也谈不上坏。 吴素梅对范建国的印象后来发生了变化也纯属偶然。那是两个月前的一个晚上,她想封火时要在湿煤沫上捅个眼,平常总用的那根铁通条怎么也找不到了。想到机修车间外边能找到代替的细铁棍,她便摸着黑去了机修车间。要找的东西很快找到了,要走时却发现车间里灯光闪亮,出于好奇,她轻手轻脚推门而入,发现车间里空无一人,是远处角落里的那间隔出的办公室里亮着灯,灯下坐着那个人正是范建国。走近一看,范建国正在专心修改一份图纸,对外面的情况毫无查觉。什么图纸会让他如此用心?吴素梅决心看个明白,她歪着脖子几乎顶上了玻璃才看清图纸上面有“B15型压刨平面图”的字样。 过后不久,李宪平有一天外出开会回厂没赶上晚饭时间,吴素梅给他捅开火炒饭,利用那段时间她将前不久看到的情况对李宪平讲了。 李宪平说,这不新鲜,这个小范经常一个人加班,不少的机器是他画图。说着说着,他情绪突然激动起来说:“这是你亲眼见到了吧!你说这么玩命工作的人该不该给人家摘帽子?这就是老谷死活看着不顺眼的人!还有比这可气的呢,我听说人家搞对象他也拆,缺八辈子德啦!” 尽管李宪平对范建国恋爱的故事讲得不是很清楚,但吴素梅还是多少听明白了,更理解了李宪平当初为什么发火到了拍桌子的程度。那天李宪平还讲了范建国的身世,得知他是个孤儿。就是从这一天起,她将这个素味平生的年轻人纳入了自己的视线,决心尽可能地帮助这个年轻人度过难关。这念头初冒头的时候并没有任何杂念,完全是出于一片同情之心,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她开始将对方的命运与自己发生了联想,心态产生了一些连她自己也说不清的变化,是一种很奇妙的变化。 与范建国的情况正好相反,和他同屋的孙广财走道有些打晃,他说是饿的。没了那头驴,也就没了牲畜配给的豆饼和黑豆,当不成车把式的孙广财整天饿得眼珠子发绿,瞧见什么都想吃。他因晚上出来偷吃生产队的玉米,让看青的社员狠揍了一顿,脸上挂的彩半个月后还能看见。厂里种的茄子,黄瓜他没少偷吃过,谷玉森找他训了一次,他老实了一阵。 有道是兔子不吃窝边草,但人饿极了可没那么多的讲究,孙广财很快发现了范建国的秘密,藏在床头柜里边的奶糖。于是他开>藏书网始偷吃范建国的奶糖,一有机会就偷,从一次偷吃两三块发展到七八块。范建国发现后也没声张,将奶糖转移到车间的更衣柜去了。人处于半饥半饱的状态下没有多大的火气,懒得与人吵架,况且范建国也觉得这种事算不了什么,为吃口东西当贼也是出于无奈。他知道孙广财挣的少,家里兄弟多,还要每月给家里十元钱,没钱买高级糕点,高级奶糖,这一点远远比不上他,情有可原。如不是孙广财的人品太次,每次他买了高级食品也会让让他,毕竟是一个屋住着。 入冬后的一个周末,孙广财潜入伙房偷吃馒头险些丧了命。 那个晚上,范建国就觉得孙广财不大对劲,不到半个钟头的功夫他出出进进了四五次,往常的周末他是不住厂的,那天却借口风大没有回家。范建国始终躺在床上看书,起初并没有注意孙广财的动静,是这小子不停的出出进进将屋里的热气全带跑了,才引起了他的注意。 九点钟一过他就叫唤着拉灯睡觉,说什么破书非要看起来没完!范建国不愿和他斗气,封好炉火,洗洗脚也上了床。范建国的睡眠好,钻进被窝便鼾声大作。他后来是被孙广财的叫声吵醒的,睁开眼一看大吃一惊,孙广财抱着肚子在床铺上一个劲地左右摇晃,嘴里边还不住地怪叫,面部表情十分吓人。他看了一下手表刚好凌晨一点钟。起初他还以为是这小子装神弄鬼的恶作剧,细心一看不像,这才慌了神。 他以为是孙广财得了急病,慌忙穿好衣服问他用不用去医院?但这小子仍只是鬼哭狼嚎似地怪叫,听不清他说了些什么。范建国怕出人命,慌忙跑到干部值班室去叫人,当晚值班的是供销股长张权斗,他来宿舍一看,摸了摸孙广财的肚子明白了七八分,问他:“你是不是吃什么撑着了?”孙广财这才点了一下头。这小子的肚子大得像是怀上了孩子。 张权斗心里有了底,料定这小子一定是偷嘴吃撑坏了胃,让范建国喊来了老马,让他俩用拖拉机将他送往医院。这小子已痛得下不了地,范建国只好抱他出门,这一抱从他身上掉下两个馒头,张权斗将馒头捡起来说:“行啊,这种日子口还有撑坏的人!”说完他收好了馒头,他知道八成那就是脏物。 到医院一检查是这小子的胃被撑破了,造成了胃出血,很快给他进行了手术。范建国和老马返回厂里已是上午九点多钟了。两个人这一宿受冻挨饿,气得老马一个劲地骂街,说为这种人受这份罪太冤枉。 周一上了班,主管保卫工作的谷玉森很快带人将周六晚上发生的事基本调查清楚。食堂共丢失了十六个馒头,七个咸鸭蛋,剩菜也有被动过的痕迹。张权斗夜里从孙广财的宿舍捡回两个馒头,谷玉森后来又从他的床铺上搜出一个馒头,一把旧玻璃刀。初步判断是,孙广财用玻璃刀划破了食堂窗上的玻璃,伸进手打开了插销,潜入了伙房,他共偷吃了十三个馒头,七个咸鸭蛋,吃完了还顺手偷走了三个馒头。一个馒头二两,七个鸭蛋有一斤,他实际上吃进了二斤六两的粮食外加一斤鸭蛋,等于他一次吃了六七个人的食量。那把玻璃刀也是一件脏物,是孙广财从..零修班偷来的,其目的就是为了能钻进食堂偷吃的。他选了一个周末,他知道周末住厂的人少。 孙广财在医院住了半个多月才出院,厂里给他一个“开除厂藉留厂查看”的处分。 事后有人问他,这小子说,吃完那么多的馒头和咸鸭蛋要是不喝水就出不了事了。刚开始他没注意到还有鸭蛋,便将馒头泡着菜汤吃,吃得差不多了又发现了咸鸭蛋,一口气全给吃了。吃完了感到口渴,找到暖瓶又喝了一个够。发面的馒头被开水一泡开始膨胀,回到宿舍这小子就疼得受不住了。 为了避免再发生类似的事件,食堂的窗户外边都加安了防护栏。 不久,全福倒卖票证也犯了事,被东城公安分局拘留了三天,审讯记录中涉及到曙光厂许多人,其中就有范建国。 全福主要是倒腾工业卷和粮票。黑市的价格是一斤粮票五元,一张工业卷二至二元五角,工业卷的价格常常起伏不定。全福开始是找亲朋好友要工业卷,最后是用手里的粮票跟人家换工业卷,一斤粮票能换到三张工业卷,他就赚取这中间的差价。生活条件紧张或一般的人不拿工业卷十分看重,而看重的是粮票,谁也不会想到工业卷还能卖钱,就是想到了你也找不到这样的买主,况且这又是违法的事。 吃上甜头的全福之所以浮肿病刚一见好就要求上班,就是想上了班好便于淘换工业卷,朝周围的同事要,或是用粮票换。个把月下来,他卖掉手里的工业卷再买粮票,能干落十几斤粮票,这样一来他家的粮食就不至于那么紧张了。倒腾了几个月,他并没从中赚到多少钱,赚到的大都是粮票,所以他干得十分理得,被抓之后也是由于他的态度不好,要不然他那点事拘不了三天,当天教育一下就能放人。 全福当晚没让回家,进了拘留所他才傻眼,第二天再审他老实99lib?多了,怎么弄来的工业卷一五一十全招了,这其中就有九张工业卷是用一斤粮票从范建国手换来的。几个月前,他找范建国要过工业卷,说他兄弟媳妇想买表,范建国二话没说给了他五张工业卷。这回是他觉得白要人家的工业卷不合适,要了四张工业卷硬塞给了范建国一斤粮票。全福本不想招出范建国,怕给人家找麻烦,况且他那种换法粘了人家好大的便宜,但警察从他身上翻出了那么多的工业卷,他不说实话就对不上数,全福怕将他当成职业票证贩子处理,只能全照实招了。 是谷玉森领回的人,两年前全福说大跃进的怪话,谷玉森找过他,两个人也算熟人了。所以一见面,谷玉森就阴阳怪气地挖苦他说:“这几天在里边住得怎么样?小窝头虽不够吃饱,可总算给家里省了三天粮食!”出了局子,谷玉森让全福先回家,第二天上班一早就去办公室找他。谷玉森是下午到分局接的人,这样可以领了人就回家了,有什么事第二天再说。粮食一紧张,他工作的精神头也没那么大了,一有机会就惦记早些回家。 第二天一早,全福到厂后先到班里报了到。他的事已在车间传遍了,同事们见了他就取笑,这个说,在里边这几天吃胖了。那个说,不错,好歹给家里省了三天的饭。全福说,省个屁!我昨晚上一到家就吃了一屉窝头。吃完了还觉得不饱,瞧见什么都想吃,差点把笼屉也吃下去。把大伙儿全逗乐了。 只有路富友冲他不依不挠地算旧账,挤兑他说:“敢情你小子没一句实话,今儿给你二姨买手表,后儿给你大姑买毛线,实际呢,给你的工业卷全换粮票喂狗啦!这回你小子又省了三天的粮票,这三天的活儿可是我们哥儿几个帮你干的,现在出来了,怎么也要意思一下吧?” 全福说:“怎么意思呀?要不哪天等你犯了事进去了,我买一斤高级点心去看你,行不行?”他是天生的乌鸭嘴,张口就没什么好听的,气得路富友一个劲地翻旧账,骂他。直到他答应午饭给路富友买两个馒头,才堵住他的嘴。其实全福并没白要他几张工业卷,大都是用粮票换他的。 班里的人一和他逗闷子,全福将谷玉森让他上班就去办公室的事忘在了脑后,是谷玉森打发人把他叫去的,一见面就损他说:“怎么,啃了三天小窝头儿长出息了,给曙光厂露脸了是不是?架子还挺大,非要人去请你才来!” 全福满脸陪笑说:“啊儿呀,我是不好意思来见您,昨儿让您大老远的跑了一趟我特不落忍!我心想,上班我就可劲干活儿来赎罪吧,就把正事忘了……” “行了,行了,别说得那么好听!”谷玉森不耐烦地打断他的话说:“说说吧,把自己办的事从头说说,为什么要这么干也说说,挖挖思想根源。平常你的怪话就不少,今儿给你一个机会,好好说说。”说完,谷玉森点燃了一支烟,自顾自地吸了起来。有关全福的审讯记录,他头天在分局已看过了一遍了,牵涉到的一些人还是引起了他的一些兴趣,他更希望能听到新的东西。 “谷书记,您能不能给我一支烟抽?我忘带烟了,瞧您一抽就……”全福显得很难为情地说。 谷玉森挺大方地将烟盒推到全福面前说:“抽吧,抽吧,烟酒不分家。” 全福也吸着烟,将自己交待过的问题又从头讲了一遍,令谷玉森有些失望的是没有什么新东西。问到他与范建国交换工业卷的情况,他一再坚持说那些工业卷是范建国白给他的,是他过意不去硬塞给对方一斤粮票。让他挖思想根源他也没挖出什么,反到是又挖走了两支烟。气得谷玉森将烟收进了抽屉,他自己也不抽了,因为每月的烟票就能买那么几盒烟,根本不够抽的。 谷玉森开始翻他的旧账说:“思想认识上的根子不好好挖一挖还要出问题啊,两年前你说了那么多的怪话,到今天又干了这么多违法乱纪的事,为什么知道吗?还是一个思想立场问题!你不深挖一下根子是不行的……” 全富听他张口闭口提过去的事,挺不服气地说:“谷书记,不是我不接受您的批评,确实是我冤枉,大跃进时我说的可全是实话,后来我又问过我小舅子,当时确实是把十几亩的庄稼弄到一亩多地上密植作假!您想啊,要是真有那么多的高产卫星,咱们今天的粮食会这么紧张?这刚不到两年的事,吃是吃不完的,真有那么多的粮食哪去了?当初全是吹牛逼吹出来的!这农村的干部不像您水平这么高,他们拿吹牛逼当饭吃!” 全福的话一时噎得谷玉森不知说什么是好。 接着找来谈话的是范建国。全福的事牵涉到厂内十几个人,不少涉及到票证的数目要比范建国的多得多,但谷玉森其他的人一概没找。 范建国学得聪明多了,在谷玉森面前头也不抬,大气也不出,问一句说一句。很少为自己争辩什么,连谷玉森说他参与倒换票证就是扰乱了市场,他也点头称是,说一斤粮票数目虽小但性质恶劣。这反而使谷玉森产生一种有劲使不上的感觉。最后,他只能责令范建国写出检查交给他。 检查很快交上来了,范建国的检查不可谓不深刻,那上面就有这样的词句,“一想到我送全福的那几张工业卷,和他硬塞给我的一斤粮票严重扰乱了市场秩序,我就十分痛心!决心痛改前非,永不再犯。”这样的话当然不能让谷玉森满意,可又让他挑不出错来,只能以不深刻为由责令范建国重写。如此折腾了他三个来回,弄得机修车间都知道了,不少人为他忿忿不平。 孙长喜也看不下去了,他找了一个机会向邹晓风说了,说老谷是不是太过份了,小范就收了人家一斤粮票还是对方硬塞给他的,至于这么没完没了吗?人家小伙子干得不错,咱们不表扬人家也别总找邪碴啊! 老实人说话了,邹晓风十分重视,他私下找了一次全福,将涉及范建国的情况搞清之后,又专门找谷玉森交换了一下意见。他先开诚布公地对范建国最近的表现给予了肯定,最后表示了他对此事的态度,说只要说清楚了就不要再深究了。他说票证的数目不大是事实,范建国不是主动倒换也是事实,批评一下就可以了。 邹晓风本以为谷玉森一定会强词夺理的,不想对方的态度极为配合,他说:“我和你的想法一致,他写过检查我看过了,认识得不错。其实我对范建国这号人从严要求也是为他们好,为了利于他们的思想改造。老邹你放心好了,全福的问题全搞清了,主要还是一个批评教育问题,跟范建国也确实没多大的关系。” 在邹晓风的记忆中,谷玉森如此通情达理的表现屈指可数。他哪里会知道,谷玉森之所以对范建国的态度发生突变,与他前两天刚收到的一封匿名信有关。这封来信头上没有称呼,信尾没有留名,只短短的两行字,但足以令他心惊肉跳。信的内容是这样的两行话: 请你不要再找范建国的麻烦,否则的话,我将到你的上级机关检举你!共产党内怎么会有你这样的败类! 虽然没有留名,但谷玉森清楚信是谁写来的,他看过信后烧掉了,足足几天没睡好觉。自那往后,他再没找过范建国的麻烦。 3、“摘了帽”过年好轻松,心里美“田螺姑娘”就在身边 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初期的北京,冬季是个十分难熬的季节,气温下降到零下十几度是很平常的事。清晨来上班的人进屋后的第一件事是围着火炉边烤手,不烤个几分钟手指就没什么知觉。人们大都是戴棉手套,那种只将四个手指与大母指分开的棉手套。戴线手套要戴两双,双层的才行,但骑车来上班的绝对不行,时间一长还是能把手指冻疆了。 1961年的元旦正好是“二九”的第一天,刮了一夜的西北风到天亮时才住。范建国凌晨三点起来小解时就发现火封灭了,屋内的温度至少接近了零下,玻璃上挂满一层厚厚的冰花,像是挂上了洁白的绣花窗帘。 看看手表已过了八点钟,范建国决定起床。他将一切能御寒的东西全压在身上了,被窝里仍然冰凉。后半夜冻得他实在睡不着,他将孙广财的被子也压在了身上。孙广财的被子有一种怪味,被头是黑的,原先的颜色已很难分辨,如不是冻得他难以入睡,他才不会盖这种被子。 他草草洗了几把脸,连牙都没顾得刷便拿上饭盒奔了食堂。头天在食堂买饭时,他看到了小黑板上有个通知,上面写着“元旦期间早7点半至8点供应早餐,过时不候。”范建国看过这个通知后的感觉心中一动,随即感到有一股热流碰进了心房,因他记得很清楚,去年的元旦期间食堂只供应两顿饭,分别是上午十时与下午四时。而今年却冒出了早餐,供应早餐意味着炊事员要如平时一样上班,至少要多工作两个小时,而这种时候一般都是吴素梅一个人值班。“过时不候”这几个字看似硬棒棒的,缺少点人情味,但只有他能看懂里边包含着另一种含意,是无微不至的关爱。这绝不是他自作多情的非份之想,这一段时间来,他已切切实实从每一根神情上感觉到了这种关爱。 早点供应的是白薯大米粥和馒头,值班的正是吴素梅,他一眼就发现她的发式有了一些变化,梳了一个独辨,用皮筋打的结。她的头发不长,只编了几个花,但仍显得年轻活泼了许多。他早已发现她实际是个很漂亮的女人。 正坐在伙房里边吃早餐的李宪平看到他招呼道:“小范,进来吃吧,里边还暖和一些。”还没等范建国有何反应,刚为他盛好粥的吴素梅就势将他的饭盒已放在了里边的面案上,范建国欢快地答应了一声进了伙房。 李宪平为他拉过一个方橙,范建国屁股刚坐定,吴素梅就以一副公事公办的腔调冲着他二人说:“中午准备吃面条,你们谁吃谁说话,免得有人吃不着抱怨。” 李宪平说:“我今天出门,两顿饭都不在厂里吃。但我提个建议,过年了,吴大管理员还不赏大家吃顿饺子?没肉就吃素馅的也行,总共就五六个人吃饭,包一顿饺子也费不了多大事。大部份是没家的,”他说着指了指身边的范建国,“像小范这号的,过年了还不照顾一下!” 吴素梅听了大眼珠子一翻说:“我谁都想照顾,一个人照顾得过来吗!李大厂长要是想吃饺子了就明说,别打别人的旗号!再说素馅饺子有什么吃头?你要非想吃,等明天,过来一块儿包,别让我一个人伺候那么多人!” 李宪平乐呵呵地说:“要人还不是现成的,小范算一个,明儿想着点来帮厨。不会包就干下手活儿。”说完又问范建国过年出不出门,与他闲聊起来。 一顿普普通通的白薯粥让范建国吃美了,身上也不感到冷了,连回到冰凉的宿舍依然兴致勃勃,觉得周围的一切都是那样美好。他准备生着火炉,再拿上个人购货证将过节期间供应的半斤花生,二两瓜子买了,到小酒巴馆再打上几两白酒,回来慢慢品尝一下过年的滋味。他觉得这个新年还有一个特殊的意义,那就是他重新做为一名享有公民权的公民在享受新年,去年底他已被摘掉了右派的帽子。二次摘帽的比例较大,厂里共有他与何小波、赵长江等八人被摘掉了帽子。自那天起,他就暗自发誓要干出个样来。 点上火找手套想出门的时候,他一下楞住了,他的被子上放着一双暂新的棉手套,与一般棉手套不同的是食指与大母指都是独立分开的,缝制这样的手套要比只分一个叉的手套费事得多。深蓝色的卡叽布面,从针眼处带出的棉絮看,里边絮的全是新棉花,看得出,针线活十分地道,因为手套戴在手上非常舒适。两只手套被一条布带子连在一起,能挂在脖子上,十分方便。范建国立即想到是吴素梅,刚才在伙房吃饭时,他似乎留意到她中途出去了一趟。不是她还会是谁! 范建国欣喜若狂,幸福的电流刹那间便全身热血沸腾,他仿佛置身于神话之中,那个甘心助人的“田螺姑娘”就在自己的身边,时隐时现地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他清楚地记得,不久前的一个晚上他从外单位赶回来吃晚饭,一进食堂就双手紧紧地抱住了火炉上的烟筒,他戴的是两层线手套,十个手指已冻得没了知觉,当时的情景肯定是被吴素梅看到了。她的这一举动仅仅是同情吗?包括她为他做的一切,似乎仅仅理解为同情是解释不通的,过去他是有意麻木自己,默默地承受着这一切,愿意使这一美好的感受永久处于朦朦胧胧的状态之中。不知为什么,他认定这美好的一切只有处于朦胧状态才会长久一些,否则就容易失去。 史丽云与他分手整整一个年头了,但他依然没有完全走出失恋的阴影。他与史丽云之间的交往说不清是哪个主动,哪个被动,两个人脾气相投,年龄相仿,又在同一年跌了跤,是如此之多的共同之处使他们一度走得很近,很近。原以为他们之间的最大障碍将来自史丽云的家庭,谁知还远远没走到那一步就出了杈。至使史>丽云变心的原因始终是个迷,后来她的那封信更是令他不解,留下了一个不解的迷团。眼前的“田螺姑娘”会不会又是一场梦,又是一个悲剧呢?原本他不敢往深处想,生怕朦胧过后又是一场梦!但他又时常这样想,连梦也不敢做,也不敢拥有的人活着又有什么意思呢?如今他觉得,拥有好梦的人也是幸福的。 新的一年不又是一个新的开始吗!元旦的这一天就拥有一个好心情,对他来说是个很难得的事,他决心好好享受一下过年的感觉。他戴上那副棉手套,骑上车出了厂门,买回了凭购货证供应的半斤花生、二两瓜子,打回了半斤白酒。他觉得拥有美梦的感觉真好,他忘记了什么是冷,不知道什么是累,仿佛浑身上下有使不完的劲。 他这一年多来,酒已经很少喝了。粮食一紧张,酒也跟着紧张,后来市场上出售的散酒都不是粮食酒,喝到嘴里火辣辣的,喝完了上头,早已没了酒后赛神仙的感觉。开始的时候,这种散装白酒没有多少主顾,老喝酒的主不去碰它。说这种用酒精勾兑的酒不是正经玩艺儿。但时间一长,人们还是抗不住了,因为除了这种酒,很难买到正宗的粮食酒,不喝它喝什么? 取暖的火炉似乎也通人意,火苗窜起老高,放上一壶水不大功夫就开了。宿舍里暖融融的,玻璃上的冰花已抹去了大半,阳光照到了屋里,范建国突然动了打扫卫生的念头,他头一次觉得自己的宿舍该好好整理打扫一番了。他决定打扫干净了再静下心来喝酒,在一个整洁的环境里享受新年。 他自己也弄不清这劲头从何而来,连孙广财的床铺下面也来了一次彻底的扫除,该扔的扔了,该码放整齐的码放整齐,他足足折腾了两个钟头,将屋内的犄角旮旯都打扫得干干净净。屋里收拾完了,又趁着高兴劲把自行车推进来擦了一遍,这辆旧车他买了一年多了,这是他头一回擦车。 酒喝得有滋有味,好心情不仅使他有使不完的劲,还能使人有个好胃口。他的酒桌是个方橙,上边摆放着酒杯和花生,方橙摆放在靠近炉子的地方,人坐在马扎上。他细细品味着酒香,细细品味着好心情。吴素梅能准确无误地将手套放在他的床上,说明她早就知道他住在哪间宿舍,并和谁住在一起,而他呢,只知道吴素梅住在哪一排,哪个门就不清楚了。想一想这些细节,就足以延续自己的好心情,并使那感觉更美妙。能有一个美丽,善良的异性在暗中悄悄地关心着你,世间还有比这更令人感到幸福的事吗!这对于范建国来说,已经足够了。 想到再见到她该做何表示时,范建国犹豫不定了,趁没人的时候说声:“谢谢”?他觉得这么做并不足以表达自己的心情,也俗了一些。见到她无动于衷,不做任何表示?又容易使对方觉得他不近人情,像是冷血动物。如是碰到别的令他左右为难,辣手的事情,想久了头会发蒙,精神上也会感到疲劳,这种事情则恰恰相反,越想心里越美,越琢磨bbr>?越有滋味,想久了,看什么都顺眼,吃什么都是香的。酒快喝尽的时候,一个奇妙的想法脱颖而出…… 中午十二点钟刚过,范建国准时到了食堂,售饭窗口前只有烧茶炉的老刘头一个人。吴素梅正在里边煮面条,午餐是炸酱面。老刘头冲他唠叨了一句,说这点儿细粮过年全吃了,下半个月全啃窝头吧。他听了只是傻笑了笑,因为对方说的什么他根本没听进去。 轮到范建国的时候,他只说了一句“半斤面条”便将饭盒递了过去,头也没有抬。如是往日,饭菜给他盛好的时候,他手里的饭票也早准备好了。而此时吴素梅把面条端过来的时候,他却刚开始往外掏饭票,是从棉手套里边往外掏。而且是故意慢慢吞吞地往外掏。吴素梅这才发现他是将那副棉手套挂在脖子上的,她的脸腾的一下子红了,红到了脖子根,好在范建国始终没有抬头,交过饭票什么话也没说就走了。 范建国走后她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静,这个年轻人独特的表达方式在吴素梅的心目中有些嘎,更透着几分可爱,他什么话也没有说,可又像说了许多的话,耐人寻味。那个高大的背影早已不见了,她还在笑,笑得很甜。 这么多年来,她心静如水,可自从这个范建国进入了她的视线,平静的心湖便似被风吹皱了一片涟漪,再难有片刻的平静。她几次三番想赶走那个影子的,但她的种种努力总是在帮倒忙,赶不走的影子反到像扎下了根,那影子的轮廓也越发的清晰了。她觉得那恼人的思绪仿佛似水,斩是斩不断的;思绪时而又似飘忽不定的雾,让人摸不着看不清;时而就像新奇,温柔的微风,轻轻抚摸着你干涸的心田,平生出几分甜蜜;思绪进而又如飞转的车轮,常常生硬地从你的心上辗过去。 那恼人的思绪也时常令她脸红。这么多年的时间里,她回绝了多少热心肠人的好意已记不清了,在不少人的眼里她是个不近人情,甚至不食人间烟火的怪人。连她自己也没有料到一个脸上还挂着孩子气,在政治上跌了跤的年轻人会这么轻而易举占据了她的心,轻松俘虏了她。是这个年轻人有才,还是他的遭遇太值得同情?她说不清,但事情往往就是这么怪,她的心里就这么有了他,赶也赶不走了。 她曾经拥有过的初恋,婚姻和家庭,以及与爱人相处过的日子都是那样的短暂。那是动乱与战争的年代,连洞房都没来得及捂热他就上了前线,好容易盼到全国解放,抗美援朝战争又爆发了,一年的时间里,她总共收到爱人三封来信,万没想到她盼来的第四封来信竟是爱人的战亡通知书!战争夺走了她的丈夫,也辗碎了一个家庭,破灭了她启盼幸福的梦想。那一年她还不满二十五岁。干涸的心田已被她尘封了将近十个年头,那干涸的心田就这样在不知不觉当中开始复苏,渐渐被一个陌生的影子激活,那复苏的心田生命力之强,使她在一开始就实实在在感觉到了。 元月二日中午的这顿饺子,吴素梅早上就发话派好了活儿,让帮厨的人提前一个小时过来就行,范建国过去的时候,李宪平和烧茶炉的老刘头早就干上了。范建国之所以迟到是他有意磨蹭的,他怕去早了和吴素梅单独在一起不知说什么。过去他对异性从没有胆怯的感觉,对吴素梅却怪了,不知为什么总有些怵头,浑身上下都觉得不自在。 因为没有肉,吴素梅炸了几个油饼,剁碎了拌在馅里。李宪平剁油饼的时候,有一小块溅到案子下面的油饼被他顺手扔进了嘴里。吴素梅看到眼里打趣说:“要知道你这么嘴馋,这个活儿?说什么也不让你干。我该让刘师傅干。” 正在剁馅的老刘头儿弄明白意思说:“小吴你可高抬我了,这一年多闹的,我见什么都想吃,没出息到家了。不怕你们笑话,我前天进城,碰到人家饭馆倒99lib?出来的白菜头,楞捡回来洗吧洗吧煮了煮吃了。头两年那是喂猪的东西,如今见了流口水。你说这人闹得怎么这个德行?” 李宪平听了给他打气说:“熬过今年春天就会好起来的,到时候白菜头请您吃都不知。按说老刘头儿您不至于呀,一个人挣钱一个人花,每月搭二斤高级点心没什么问题吧?”因为他知道老刘头是个老光棍,媳妇解放前就跟人跑了。他每月工资五十多,足够一个人花的。 老刘头听了借机抱怨说:“李厂长哟,您哪知道,上回调整定量,给我定的是轻工种,三十二斤的定量。过去我在材料场干的时候是四十三斤,郭胖子知道这个情况。三十二斤不够啊!大饭量吃惯了,肚子受不了多大的委屈,我的那点工资全搭上买高级点心啦,就这么着,肚子里边还是亏得慌,没什么油水呀!您说前年那会儿,毛主席不是还说往后一天要吃五顿饭吗!这会儿怎么粮食就这么紧张了?” 李宪平一听也犯了难,他“咂咂”嘴说:“这一是自然灾害,二是苏修卡咱们的脖子。不过刘师傅放心吧,有党和毛主席的领导,困难很快就会过去。说不定转过年就会好转。”说着又冲范建国问道:“小范呢,你怎么样,还过得去吧?” 范建国忙说:“我还行。反正每月也要搭二斤高级点心,还过得去。” 李宪平说:“今年开了春在‘十边地’上再想想办法,争取一年两季。去年厂里分了几回菜,我粗算了算,一个职工也合二十几斤呢!今年咱们争取多种点儿早玉米,给大家多分一些。再坚持个一半年,灾情一过去就会好起来。” 李宪平的情况要比一般人好得多,首先是他的工资较高,又没有家庭负担,一个月搭进几斤高级食品没问题。其次是他这个级别的干部每月还有三斤黄豆供应,无形中多了一些营养。但工资与他差不多的邹晓风就不如他了,老邹的两个孩子正是能吃的时候,定量却很低,搭点高级食品都顾了孩子。所以厂里发了几回自种的蔬菜,李宪平将自己的那份全给了邹晓风。李宪平明显感到别扭的地方是粮食酒不容易喝上了,香烟也不够抽了,其次吃不到肉了,每月的工资当月就花光。 几个人正在边干活边闲聊,就见赵贵臣咧着大嘴,满脸冻得通红进了伙房,见了李宪平就吵着要他请客吃饺子。赵贵臣正好轮到干部值班,要到午后两点才能下班。老赵与酒馆的经理关系不错,对方年前就答应给他弄一瓶好酒,他早上来厂值班的时候酒馆还没开门,刚才他跑了一趟,果真拿回一瓶粮食酒,他来找李宪平就是嘀咕这事。 李宪平一听就乐了,小声说:“你小子还算可以,没吃独食,就冲你的表现,待会儿有你半斤饺子吃。我那儿正好还有点儿花生米下酒,你小子还真有点儿口福。” 赵贵臣吵着要帮忙包饺子,吴素梅嫌他太邋遢,借口人手够了,将他打发走了。赵贵臣临走时还不放心他的饺子,说待会儿我那半斤饺子李厂长出饭票,少了我的饺子我吃管理员的。 这顿饺子酒是在李宪平的办公室喝的,赵贵臣弄来的果真是瓶粮食酒,要是在两年前那是很平常的酒,过年请客是拿不出手的,可如今却成了珍品,像喝上了茅台。赵贵臣与酒一起带来的还有几片驴肉,也是酒馆给他留的,三两驴肉收了他两块钱,让人还觉得像得了一个大便宜。 酒过三巡,李宪平谈到装配车间的工作,他说:“最近你那个车间不少人完成不了定额,去年就不如前年,去年的下半年又不如上半年,怎么黄鼠狼下刺胃一窝不如一窝了?一年不如一年了?定额没变呀!” 赵贵臣说:“还不是这两年粮食紧张闹的,那点儿定量半饥半饱的,肚子里又没什么油水,干这么重的体力活钉不住。车间里好几个闹浮肿啦,能钉着上班的就不错了。就拿甘兴旺来说吧,过去那是多棒的主儿!现在就欠走道没打晃了。过去那是一张烙饼卷半斤猪头肉的主儿,现在中午吃的是什么!你这当领导的说说,这种情况到什么时候是一站?” 李宪平听了一个劲地摇头,他知道这一切全是事实,他不好说什么。做为他这一级的干部,他知道的自然比赵贵臣更多一些,也清楚造成目前这种现象的一些原因。大跃进的那一年是丰产没有丰收,全国因大炼钢铁,大搞“小土群”,农民全炼钢去了,造成很多粮食烂在地里没收上来。接下来连续两年是全国大面积的自然灾害,在很大程度上也是因为忽略农业的必然结果。对当前的形势在干部当中流传着一种说法,说是“三分天灾七分人祸”。还传说这话是中央一位高层领导讲的,有人干脆说是国家主席刘少奇说的。不管这话是谁讲的,他从心里是赞同的。他从自己的老战友那里也听到了一些在报纸,广播中无法得到的消息,他知道都是真实的。但这些他对下面怎好乱讲。 他的老战友张向东之所以转业是受了他老父亲的株连。张向东的父亲1955年被授予少将军衔,一直在北京军区担任要职。只因在揭批彭德怀右倾反党的斗争中为彭德怀说了几句同情的话,被免职转业到了地方,很快又株连到张向东。 他还知道,彭德怀之所以落到一个“反党”被罢官的下场,只是因为在芦山会议上曾向毛主席上万言书反映大跃进中一些浮夸风,以及全国大炼钢铁中带来的一些问题,他听到的彭老总反映的问题觉得都应是实际情况,谈不上攻击谁,更算不上反党。至于“万言书”的全文是什么,他这一级的干部无从了解。但他觉得张向东绝不会在这种问题上撒谎。那次国庆节期间的重逢,他是听到李宪平无意间讲到自己在“反右倾”中险些挨整,二人谈得投机,张向东才吐露了一些他父亲“犯错误”的情况。虽然彼此信任,又谈得投机,但一些问题还是点到为止,并没深谈。这些话题,李宪平都没向邹晓风谈起过,他自然更不会随便对自己的下属乱讲。他从内心里已经认定,彭老总十之八九是被冤枉了。 赵贵臣见李宪平半天沉默不语,以为是对他工作的不满,咧着大嘴笑笑说:“这么多人完成不了定额我比你当厂长的还急,我一直琢磨一个主意就是不敢提。今儿借着酒劲我想说说,反正我觉得我这个主意绝不是馊主意。” 李宪平笑笑说:“你还有不敢的时候,有什么主意尽管说,说错了也没什么。” 赵贵臣端起酒来说:“我先喝一口壮壮胆儿再说。”说完饮了一口酒,又扔到嘴里一片驴肉吃了说:“我的主意其实很简单,那就是实行记件工资!一搞计件工资什么问题都解决了。让大伙儿铆足了劲干,到时候按完成的数量发工资,每个月至少可以多挣点儿钱弄几斤高级食品吃一吃,解决肚子问题,生产上去了,肚皮也不饿了,这不两全齐美嘛!” 李宪平笑笑没有说话。赵贵臣说的记件工资不是没有实行过,1956年的时候不少企业试行过一段,效果也不错。但后来报纸上对记件工资展开了讨论,认为记件工资是资本主义产物的看法占了上风,并加以讨伐,不久就全取消了记件工资。如今是困难时期,用这个办法刺激一下生产未尚不是一个好主意,但要带这个头肯定是冒很大的风险,就是报上去区里也不见得敢批。 赵贵臣不死心地又劝道:“我有个亲戚在外地,听他说人家那儿已经有搞记件工资的单位了,实行的当月就见效!上上下下全高兴,当工人的多拿钱,当干部的省心了。灵验得很!不信你就先在一个班搞个试点,先来两个月的计件工资试试。”他说得很轻松,他把事情一贯看得十分简单。 李宪平笑笑说:“不用试,我知道灵验得很。可不符合政策,乱来不行,要搞也要上边批,这种事最好还是别由咱们这样的小厂子挑头儿。就是想挑头儿上面也不会批你。再等等吧,既然计件工资确实对生产有好处,上边或许有松口的时候。” 赵贵臣扫兴地说:“真他妈的怪事,明明是有利于生产的事,可偏偏又不符合政策?你说这政策为什么总跟生产扭着来呀?改一改费什么屁事!” 李宪平打断他的话说:“别说那么多的废话!快吃饺子吧,光顾了聊计件工资了,饺子全凉啦!到现在我才明白,敢情你小子弄来一瓶酒是没憋着什么好屁!让我晕晕糊糊批准你干计件工资,往勾里带我?”说完两个人全笑了起来。 4、困难时期结婚不容易,变着法不留客人吃饭 1961年的2月15日是农历牛年的春节,2月6日是曙光木材厂年前最后一个厂休日,陈爱兰新婚的日子就定在这一天。再过几个月她将年满28周岁,厂里与她同龄的女工,不少人的孩子都会打醋了。 陈爱兰自懂事那天就喜欢军人,崇尚英雄,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她择偶的首选目标就是军人,或有过战斗经历的人,为此她暗恋了李宪平两年。那次她大胆想向李宪平坦露心迹,刚引了一个头,便被李宪平巧妙地慌称自己在农村已成家拦住了她要说出口的话,虽避免了她的难堪,但也使她的精神受到重创。当她终于弄清李宪平说谎之后,深感自尊心受到伤害,实难使自己恢复平静,便鼓起勇气向工会主席潘树仁一诉衷肠,潘树仁听出有让他从中撮合的意思,被其感动不得不告诉她实情。陈爱兰回家大哭了一场,死了那条心,一度变得心灰意冷,但李宪平在她的心目中反而更高大了,想找一位军人做自己的终身伴侣的愿望也更强烈了。 如今陈爱兰终于如愿以偿,她的爱人是位现役军官,年龄比她小一岁,是她表弟的战友。她爱人是河南农村的老家,这次是婚假与探亲假连在了一起,先在北京结婚,婚后随她爱人一起回河南老家过年探亲。 陈爱兰的婚事在厂里弄得动静很大,她是厂里未婚青年中年龄最大的一个,又是厂里宣传工作,工会活动中的骨干分子,群众基础好,不但制材车间为她敛了份子买了礼物,不少与她不是一个车间的人也出了份子。潘树仁牵头,在干部中也攒了一个份子,李宪平,谷玉森、王富达等人都掏了一份,邹晓风去区委党校学习一个月不在厂,潘树仁替他做主算了一份,几个人一合计买了两个暖瓶送她。 陈爱兰有个心愿,想请厂里的领导给她当证婚人,因为男方部队的领导很重视,派来团政治部的一位副主任来做证婚人。她觉得到时候如厂里主要领导不出面会很没面子,如邹晓风在厂这不是什么难事,她当面请他当这个证婚人十拿九稳。想请李宪平吧,她实在没什么把握,也不清楚对方会怎么看待这种邀请。谷玉森她是不想请,她觉得谷玉森笑得太假,跟他打交道心里总不那么自在。能请得动的还有工会主席老潘,人虽不错,又是热心肠,但她觉得老潘没有领导风度,又不善当众讲话,形象也差了一些,关键是他没有当过兵的经历,与对方的领导一比似乎就矮了一头。比来比去,她还是觉得李宪平能当她的证婚人更好一些。潘树仁她当然也要请来,那毕竟是她可以信赖的人。 陈爱兰自有她的心路,她转弯抹角地将自己的想法对老潘说了,说邹书记您去请,实在请不来,这个证婚人只能由您来当了,李厂长我是请不动的,也就不碰这个钉子啦。反正到时候人家部队的领导怎么样说,您也怎么说几句就行了。 潘树仁怎么会看不出陈爱兰的心思!邹晓风在党校休息的是星期天,陈爱兰是利用星期二的厂休日结婚,邹晓风肯定来不了她不会不知道。陈爱兰明明知道他的口才不行,却偏偏要提证婚人在婚礼要讲话的事,显然是让他知难而退,她本意是想请厂长李宪平可又不明着说。老潘理解这鬼丫头的心思,便痛痛快快地说,让咱们李厂长当这个证婚人吧,都是当过兵的,与部队上的人见了面好说话。这事包在我身上,他答应也要答应,不答应也要答应。 陈爱兰听了当然高兴,立即顺水推舟说,这事我听您的,您说怎么办就怎么办。 老潘找了一个机会对李宪平说了,李宪平听了百感交集,抓了半天头皮才说话,他说:“我这样的光棍汉给人家当证婚人合适吗?我听说这种角色不是讲究要找有家有业,上有老,下有小的全福人嘛!” 老潘说:“不懂就别瞎说,非要找全福人的是媒人,懂吗?人家是请你当证婚人!证婚人是什么?是那种德高望重的人,就像阁下这样的。” 李宪平打量了一下老潘,眼睛一亮说:“这么说,证婚人也是你来当最合适呀!厂工会主席,又长得慈眉善目的,干这种事不正对路嘛!到那天我可以去照一个面,向新人道个喜。你就别给我派活儿了,你来当这个证婚人!” 老潘嘴一撇说:“净说外行话。人家男方的证婚人可是个团政治部副主任,我呢,连个厂里的主要领导都算不上,往前边一站不对称。你就不同了,厂长,支部副书记,你这个资格要是还在部队,起码是副团级,往那一站就盖他一头。给小陈争了面子,也给咱曙光厂争了面子。再说了,要个头儿有个头儿,要风度有风度,讲几句话也能讲出彩来,你就别让我这小老头儿受这个罪啦!” 李宪平仍没有点头的意思,到不是他难求架子大,他是觉得充当这种角色心里有些别扭,是一种说不出来的别扭。因为不是给别人当证婚人,是陈爱兰。 老潘有些发火地说:“李宪平啊,李宪平,你要是不答应可不是伤我的心,是你伤小陈的心,太伤人家的心啦!你以为是我非要给你派这个活儿?”他压住火,将陈爱兰如何在他面前动心眼的事告诉了李宪平。 李宪平苦笑了笑说:“好吧,那就赶着鸭子上架,当一回证婚人。”一听老潘道破实情,他很是感动,是被陈爱兰的一片心意所打动,突然觉得自己欠了人家很多,很多。 困难时期的婚事是很令人头痛的事,要是两年前,花上四五百元就能把婚事办得很风光,一桌酒席二三十元就能吃得相当不错,能上好酒好烟。如今就是翻上十倍的价钱也办不来,首先是没那么多的肉和油,烟和酒也难买到,粮食也是个主要问题,你不能让客人带着粮票肉票来。所以这时期办婚事不请人吃席,只请人抽支烟,吃块糖,意思一下,谁都能理解。 办婚事不办酒席,但饭总是要吃的,您不能让两边的至爱亲朋全饿着肚子走。留下吃饭的全是娘家人,自己人,吃什么好说,一般的平民百姓这种日子口有请盖饭的,这是困难时期最流行的饭食,白米饭上浇上两勺卤,用不着炒菜了。再次一点的请人吃汤面条,弄个水饱,好在谁都能理解,青菜每人只凭本供应七两,老太太们早上五点钟就要到商店门外排队,去晚的买不到。冬瓜切得块儿跟西瓜似的往外卖,能买到就算不错。总之炒不了菜,能用细粮待客已经是相当够意思了,当时的粮食定量粗粮的比例要大于细粮,而且客人交的粮票全是粗粮,不会是面票。谁家办一回婚事,办完了要吃一个月的玉米面窝头。要是哪家办婚事能请人吃一顿炸油饼,或是打卤面什么的,那就够得上新闻了。 即便如此,办婚事所要花费的费用仍很惊人。不置办酒席,但喜糖,喜烟必不可少,再少也要预备二十斤糖,十来条烟吧,这就是钱! 糖要凭购货本供应,每人每月有二两水果糖定量;香烟是每个烟民每月就那么几盒,不够抽的可以到黑市上去买烟票,或是弄点叶子烟抽。那时候烟瘾大又没那么多钱的主,有抽蓖麻叶的。高级奶糖五元一斤,是平价糖的十倍,买二十斤糖就要一百元,是一个二级工两个半月的工资。在黑市上买了烟票再弄烟,99lib?一盒大前门钉十盒烟的钱,这两项的开销就比两年前高出了十倍开外。 新人休完婚假是要还礼的,至少要向周围的同事发发喜糖,一般这时候发的喜糖就不全是高级奶糖了,有些水果糖的包装纸都揭不下来,谁都清楚,那是存放时间过久的原故。为准备婚事,一个家庭往往多半年不吃糖,每个月将凭本供应的水果糖存起来,一个五口之家,半年能存上六斤水果糖,存放时间久了,水果糖就自然变成了“软糖”。 供应放开的时候,糖算什么稀罕物,谁家办喜事不可劲地让客人吃!客人带孩子的还要往孩子的兜里塞,亲戚走的时候要带上一包喜糖给家里没来的吃。困难时期这么办可不成,发不起。况且这个时候的客人嘴都“勤快得很”,高级奶糖一块接一块地往嘴里填,用不着主人家费好大劲地让,剥了糖纸往您嘴里送。那时候的人只要是吃东西,都很主动,自觉,不用主人太客气。抽烟也是,跟逮着贼似的,抽上了就没够。 为“保障供应”,那个时候办喜事要指派两个人负责发烟,发糖,将喜糖,喜烟放在盘子里捧在怀里在客人当中转,一块块地发,一支支地往外递,嘴正在动着的绝不再让你。主人家有专职人员这么盯着你,谁也就不好意思总玩命吃,狠着劲抽了。两个专职发糖发烟的绝对是“娘家人”,责任心没的挑。这也是以往的教训逼得人不得不这么小气,发生过不少这样的情况,婚礼还没举行,喜糖,喜烟早被抢光了,肚皮弄得人已经不太顾面子了。 这种时候能在饭店办喜事的更是凤毛麟角。供应放开的时候,一个普通的溜肉片只要三四毛钱,供应一紧张翻上了十几倍,只要是肉菜,一个至少要五元钱以上。但这种饭店供应的主食可以不收粮票,只要有钱,请多少桌都行。但平民百姓,工薪阶层哪个吃得起,请得起? 陈家兰的婚事办得不算寒酸,可以算得上相当体面。 陈家人口少,负担轻,经济条件一直不错。男方又是个现役军官,收入相对较高,因婚后还要长期分居,并没置办什么家具,将钱大部分花在了婚礼上。高级奶糖,高级香烟随便吃,随便抽,没指派专职人员发烟,发糖。除了有小孩子不顾大人的喝斥往兜里塞糖,到也没有太不顾面子的客人,这多少也与双方都有领导参加婚礼有关。陈爱兰往日素面朝天,上下班总是一身工装,只不过下班后的工装是一身干净的。做了新娘的陈爱兰浓妆艳抹,身着红色的丝绸棉袄,笔挺的西服裤,显得异常亮丽。 新郎官是位上尉,长得虽不算英俊,但高大结实,十足的军人气质。陈爱兰将他介绍给李宪平、潘树仁时,他一一向这两位新娘单位的领导敬了军礼。随后,新郎又操着地地道道的河南腔将他的领导,一位中校介绍给李宪平他们认识。 当李宪平得知年龄与他相仿的中校同他一样,也曾赴朝参战时,两个人一下子拉近了距离。二人再一聊方知还是一个军的,彼此都能说出当年各自团首长的名字,彼此都觉得很是激动。 陈老爷子见闰女的领导与姑爷的领导聊得如此投机,心里透着高兴,惦记着说什么也要留领导吃顿饭,便和帮着操办喜事的堂侄商量。他的这位堂侄是一家大饭店的厨师长,这次帮了大忙,从后门帮着弄了几瓶好酒和几个鱼罐头,两斤自家饭店制做的“人造肉”。据说这种“人造肉”做得相当地道,里边掺进了正宗的猪油,粉丝、豆腐一类的东西,味道比商店里卖的“人造肉”强得多,市场上的“人造肉”嚼在嘴里跟嚼锯末一样。 堂侄是个很有外面的人,他说应该喝点酒吃顿饭。但因来的客人过多,他主张先把两边领导留住,午饭可以耗晚一些吃,待扛不住的客人走得差不多了再摆饭,否则就那么一点吃的,喝的不够客人用的。 陈老爷子说只能如此。他找了一个机会对女儿说了这个打算。陈爱兰虽然觉得这么办法挺没面子,容易事后让人议论待客不能一视同仁,但觉得确实别无良策,只能到时候耗走谁算谁,耗走几个算几个。从她的本意说,她宁可自己几天不吃饭,也愿意自己车间来的人全留下。 制材车间来参加婚礼的最多,来了十几位,全被让到院里的两间西屋里吃糖,抽烟,喝茶。西屋住户?99lib?与陈爱兰家的关系不错,人上班去了,屋子留下给陈家办事用。抽烟的人都没闲着,弄得屋里的人跟在雾里一样。厂里的人陆陆续续地来,陆陆续续地走,屋里总能剩下十来口子人。 依王河的意思,抽支烟,吃两块糖就走人,但路富友非要拦下他,王河几次要起身,他都扯住了王河的衣角。王河能体谅主人家的难处,当年他办喜事的时候供应还不像这样紧张,但那感觉已经如同抽筋剥皮一般。 这次制材车间的“份子”是王河与路富友牵头敛的,王河出了双份,另一份是替他爱人金玲出的,金玲与陈爱兰在锉锯房共过事。买的礼品也是王河做的主,那是两床人造丝的被面,光工业卷就用了二十几张,也是大伙儿出的。陈爱兰的婚礼,全车间都出了份子钱。陈爱兰负责宣传工作,车间里先进事迹,先进人物都被她宣传表扬过,在人们的眼里,她也算是厂里的一号人物。 路富友坚持留下想吃这顿饭,半斤粮票他都准备好了。他自执出了那么大的力,劳了那么多的神,吃顿饭是完全应该的。困难时期的人们没有什么奢望,就是盼着能吃上一顿饱饭,那种日子口心里想的全是吃,做的梦都与吃有关,要是能梦见自己吃猪肉饨粉条,那是最上等的美梦。 全福也没走,他吃了几块高级奶糖有了精神,正在跟大伙儿讲他大表弟头年办婚事的故事。全福家七姑八姨的多,故事也多。 全福的大表弟是他小姨妈家的大儿子,他小姨妈养了七个孩子,五男二女,老话说是最有造化的人。可在困难时期却造了罪,几个孩子一个比一个能吃,全家唯独吃饭的时候热闹,不是小五抢了小六的窝窝头,就是小六偷吃了小七的米饭。常常打成一锅粥。有时为抢着刮刮锅底也打架。 大儿子结婚总要留自家亲戚吃顿饭,事先说好要来的亲戚每人带半斤粮票。全福的小姨妈是精细人,生怕撒开了吃容易吃亏了,就动员家里的老大,老二一起动手连夜做捞饭,采用“双蒸法”,往软了做好出数,要做出三十几口子的捞饭。不想这一折腾几个孩子全不睡觉了,躺在床上睁大了眼睛盯着,趁大人一不注意就钻出被窝偷吃捞饭,结果弄得被窝里全是饭粒,后来气得他小姨妈实在没辙,每个孩子赏了一碗捞饭,吃完了才去睡觉。全福说,那次大表弟的婚事,弄得他小姨妈家亏了二十多斤粮食,满世界找人借粮票,最后还是他帮了忙。 路富友逗他说,你能帮什么忙?还不是到黑市去倒弄粮票!这些你小子在分局全交待了吗?没交待回去写清楚,把检查交谷书记那儿去,这时候交待还算你主动坦白。逗得大伙儿全笑了,不少人跟着起哄让他交待问题。 全福怕人揭他的老底,便伏在路富友耳边威胁他说,你的臭嘴要是不留德,我可不客气啦!你小子以为别人全是瞎子?我可是全看见了! 路富友不再吱声了。他知道,刚才他偷着往兜里塞糖的时候让全福瞧见了。虽然陈家有专人负责发糖,但还是让他钻了空子。他怕全福说出来太没面子,他知道没有这小子不敢说的事。 简单的婚礼仪式过去老半天了,眼瞧着已过了十二点钟,主人家除了过来让让烟,让让茶,根本就没提吃饭的意思。王河坚决要走,说体谅体谅人家罢,这么多的人个个饿狼似的谁管得起!他这一说,全都起身往外走。 新娘和他的父母全跟着送出门来,脸上全挂着歉意,陈老爷子说,不吃饭也再坐会儿啊!他老伴说,等会儿吃了饭再走吧?唯独新娘没说这些连自己都觉得口不对心的客套话,只是不住闲地表示谢意。 天气还算不错,虽然气温很低,但没有风。王河和路富友、全福骑车走了一道。路富友为没吃上这顿饭忿忿不平叨唠了一路。 王河说,也没咱们这么没出息的,厚着脸皮非要吃人家。这么多人怎么管饭?吃什么?喝西北风今儿都没有! 路富友开始打别的主意,对全福说,今儿你小子还不表现表现!我跟王河为你的事可没少操心,你小子别总舍不得出血! 王河说,算啦,我请你们吃盖饭,我们二壮刚过完满月,今儿算我请客,自己掏个人的粮票就行。酒就免了,那种酒精兑的酒也他妈的没法喝!两个同伴一听有人请客都说好,说这个客该请。 虽然正是午饭时间,但饭馆里边冷冷清清的,十几张桌子只有两三张桌子有人。这里也经营炒菜,至少有十几种炒菜列在黑板上,只是由于菜价过高如同虚设,无人问津。 盖浇饭五毛钱一碗,收半斤粮票。是那种大海碗,满满的一碗水捞饭,上面浇的是卤。捞饭一般都做得很软,米粒泡得老大,数量显得多,只是吃进肚里不钉时候。卤的颜色很重,里边除了淀粉也能见到一点黄花,木耳,运气好的也能碰到卤里边有片肉。供应放开的年月,这种饭是没人吃的,但眼下就算得上可口的饭食了。 仨人不大功夫就吃光了盖饭,个自用碗里的剩汤沏了一碗高汤,边喝边聊。全福说他的浮肿又有些厉害,说完将裤子挽起一截往腿肚子一摁就是一个坑,好半天肉才弹起来。自出了那档子事之后,他不敢再倒腾粮票了,家里的工业卷放着也不敢拿出去换粮票。粮食一紧张,已见好的浮肿病又犯了。 王河出主意说,快到通县的地方有卖老玉米的,六块钱能买五斤。 全福说,他试过,不合算。说老玉米去了核儿没多少东西,不如花五块钱买一斤粮票,再花一毛钱买斤玉米面,又省钱,又能钉事。 路富友说,看样子你小子是贼心不改,还惦记着重操旧业是不是?你小子要是再干可要拉上我,两个人干不容易出事,至少能有一个望风的。路富友自从知道了票证的一些门道,早就想试试,但全福始终守口如瓶,一直不肯告诉他黑市交易的具体地点,只说在东单那块儿,他去了几次也没找到。 全富说,我要跟你搭帮干就快倒大霉了,一个人干不算团伙儿,两个一起干就算有组织啦!逮着了,我要判个劳教三年,你至少也要两年!说不定你小子判得比我还重。不信你就试试看。 路富友没好气地说,你小子真他妈的丧喇叭!我是初犯,你小子是屡教不改,凭什么我比你判得重? 全福慢条斯理地说,我干是小打小闹,倒腾点儿粮票也是自己家里吃。够吃了就行。你就不行了,贼大胆,干什么都没够,摸清了这里边的门道就恨不得把各种票证全弄你们家去,你这号的犯了事能轻得了? 全福的一番话说得他哭笑不得,嘴里不住地骂人。 王河一旁说,全福你还真不能教他,教会了他敢班不上了,一门心思干邪的歪的。真要出事就是藏书网大的,没准还能招出一大堆的人,说不定就有装配车间的张槐,有了好事你还能忘了他!王河之所以这样说,是因路富友事后跟他吹过,炼钢的时候和张槐合伙偷过修理厂的汽车水箱,他知道这两个人住得近,又谈得来,全是那路贼大胆,所以才这么说。 全福听了王河也这样讲,一下子得了理说,这种事确实不能干。不是我不告诉你在哪儿,是真怕你陷进去,真出了事我怕对不起人。 路富友说,你小子说的比唱得好听,你是怕我在黑市上碰见你! 全福满脸委屈地说,那种事我要是还在干,我的浮肿会犯了?进局子的滋味儿不是好受的,里边关的没一个省油的灯。还要连累全家都跟着现眼! 王河说,你这浮肿还不算厉害的,上回我在澡堂子瞧见孙广财了,这小子的浮肿比你严重得多!一摁一个深坑,老半天没见起来。 一提孙广财,路富友想起了一段闲话,他说听孙广财背后讲,食堂的吴素梅跟“大个儿”有点意思,说孙广财亲眼看见她给“大个儿”送去一副套袖。 王河说,小吴跟范建国?根本不可能的事!你能听那小子瞎说八道,那小子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上次要不是“大个儿”救了他,这小子就撑死了!人家小吴是什么身份?和“大个儿”根本不是一路人,怎么会呢? 全福却不以为然地说,这种事可不分是不是一路人,有时候邪得很。 路富友也以行家的口气说,无风不起浪,一旦真有事,就是女方主动。他坏笑着说,当初要不是小金那么追王河,早让她家里打散了。你瞧现在多美,结婚没两年,大壮、二壮俩大儿子! 王河苦笑着说,美他妈的屁!大壮生下来就挨饿,二壮生下来更惨,比下的猫大不了多少。我是真没打算要老二,可一不留神就有了,我自己都恨自己没出息!他的一番话把两个同伴全逗乐了。王河说的是实话,由于处处注意,他的浮肿虽说渐好,但跟两年前已大为不同,他清楚这时候不适合要孩子。 饭馆里的客人早就走光了,午餐的营业时间也过了,服务员见这三位闲聊起没完,便开始打扫卫生,而且故意弄得尘土飞扬。困难时期的餐饮业都牛得很,这种行业的人员吸收的热量比较足,火气也盛,没人惹得起他们。 仨人坐不住了只好走人,出了门各奔东西。 5、吻着手叫声“姐”,一层窗户纸就这么捅破了 一场流感将范建国击倒了。他生病生得很不是时候,腊月二十九还没事,第二天就险些起不了床,身子沉得像灌了铅。上班后,..他到医务室要了一些药吃了,头痛得轻了一些,但走路还像踩在了棉花上。大年三十厂里只上半天班,老孙索性让他回宿舍休息,说吃了药再发发汗就好了。 年三十的晚饭,厂里没几个在食堂里吃。吴素梅等到六点钟过后仍不见范建国来打饭,心里开始发毛。午饭时,她就没见到他。当时她想快过年了,也许是有人请客,或是几个人到外面吃去了。晚饭为什么也没来呢?在她的印象里,范建国最近一年似乎还没有过年节的时候不在厂里吃饭,而且是一整天不见他的影子。她感到心里发慌,一种没着没落的感觉。多少年来,她最怕的就是逢年过节,无形的孤独感是那样的强烈,足以能使人感到窒息。但自从心里有了一个人,她变得开始喜欢年节和厂休日,因为这种时候可以躲开人们的眼光,会使人感到更自在一些。 吴素梅估计不会再有人来打饭,便锁好伙房的门转到范建国的宿舍门前探望究竟。傍晚的时候飘了一阵雪,天一黑就住了,地上薄薄的盖了一层雪花,薄得还能看到地面的本色。瑞雪兆丰年,然而人们启盼的大雪并没有出现。 整个厂区都很静,这晚厂里没有夜班。从远处传来“劈劈啪啪”的鞭炮声时有时断,显得有声无力,这两年的腊月三十,火爆的鞭炮现象少多了。几排宿舍只有两处亮着灯,住厂的人基本全回家过年去了。范建国的宿舍里也黑着灯,吴素梅发现他门前的雪没被人踩过。她仍不死心,站在门前小声叫了两声“小范”,听不到回应才不甘心地回了伙房。 正月初一的早点,吴素梅熬了大米粥,蒸了糖三角。她准备的早点都是范建国爱吃的东西。但过了九点钟,范建国仍没有露面。李宪平在伙房吃早点的时候与她闲聊,她心不在焉几次走神,搭的话牛头不对马嘴,闹出了笑话。 李宪平说:“过年这几天不出去转转,逛逛厂甸?”吴素梅却将一个椅子垫递了过去。伙房的老韩是个关节炎,家里给他做了一个棉垫子放在伙房。吴素梅的举动弄得李宪平莫名其妙,但还是接过去垫在了座位上。 过会儿李宪平说:“大年初一还不吃顿饺子?”吴素梅楞了一会儿神递过去一个水舀子,还问他要水舀子干吗?逗得李宪平大笑,说吴大管理员的魂是不是让人勾走了?弄得吴素梅一个大红脸,说我正琢磨这几天吃什么饭呢!李宪平也没在意,吃完哼着小曲走了。 李宪平走后,吴素梅决定再去看个究竟。 范建国宿舍的门前依旧没有响动,四周只有鸟的叫声,门前的那层薄雪被一夜的风吹得只剩下少许雪花已结成了冰,看不出有人过走的迹象。吴素梅上前轻轻敲了两下玻璃,犹豫了一下推门而入,屋里的情景令她大吃一惊。 范建国合衣躺在铺上,被子只盖在了他的腿上。吴素梅上前摸了一下头吓了一跳,额头火一般的烫手。她拿起床头的药袋一看上面的日期方知他已病倒了两天,她后悔昨晚太粗心了,如果当时进来看看就好了。这时她才觉出屋里边冰凉,显然是炉子早就灭了。吴素梅轻轻晃动了一下他的胳膊,见没什么反应又用力摇动了两下,范建国终于微微睁开了双眼,随之又合上了,眼神显得极度乏力。 吴素梅为他把脉测了一下心速,心跳基本正常,她总算放宽了心。屋里的暖瓶是空的,她去伙房灌满了水,带过来碗和汤匙,小心翼翼将药片碾成沫,弄成药水状,再将范建国的头垫高,将药水一点点喂了下去。又去伙房热了一碗粥加了点白糖,费了好大劲才喂下去了半碗。 接下来,吴素梅很快生好炉子,使屋里有了热气。接着她又坐在床头为他掐头,一掐额头就出现一个紫红的点,很快额头上就布满了红点。这期间,范建国始终紧闭双目任凭她摆布,乖得像个孩子。掐完头,吴素梅去自己宿舍取来了铜钱,用力翻过他的背为他刮痧,铜钱粘上水刮,后背上一刮就是一道紫印。一切她都干得那么熟练,老道,那种自信是发自内心的,那种责任感无异于是对自己的家人。她从小生长在农村,小病不吃药扛着,大病就用那套土办法对付,医院是绝对去不起的。她后来进了城才知道医院是什么样子,才知道大夫还要穿白大褂。但进城后她依然..没有去医院的习惯,扛不住才吃点药。 范建国是在外国人办的孤儿院,教会学校长大的,生平第一次用这种最古老的办法治病,不知是上苍垂怜,还是吴素梅的精诚所至,这种土得掉渣的办法竟产生了奇效,到中午的时候他就烧退了?,也知道饿了。吴素梅连续喂了他两碗粥他才摆手。他的周身仍很沉,想动一动都很疼,但感到有些力气了,至少眼皮不那么沉了,睁开眼的力气有了。 吴素梅又为他捏了一遍头,他已能感受到轻松,感受到异性的温柔。她捏完头又用热毛巾为他擦了擦脸和眼睛周围的眵目糊。做完这些,她为他掩好被子说:“你好好睡一觉,我傍晚再来看你。” 范建国微微点了一下头,眼睛合上的时候,泪水顺着眼角流了下来。 吴素梅回到伙房便开始准备晚上的饺子,本来这顿饺子是准备午饭吃的,上午因为照顾范建国中午凑合了一顿,弄得是鸡蛋炒饭。好在吃饭的就那么几个人。李宪平打饭时半认真,半开玩笑地说:“大年初一吃蛋炒饭?恐怕找遍全国也找不出第二家!”吴素梅本想实情相告的,但话到嘴边又改了口说:“李大厂长怎么这样难伺候?晚上吃饺子行不行?不行我现在给您包!”两个人一打哈哈过去了。 吴素梅来曙光厂的这些年里,逢年过节值班是经常的,但并没到大包大揽的程度,一年至少会有一两个节假日是其他人钉班做饭。她是天生的勤快人,劳动对她来说愉快的,会令她感到充实,一旦闲下来反而会使她感到孤独,心里发慌。自从节假日赋予了她新的内容,这一年来的节假日值班她基本是大包大揽,再没安排其他人。考勤上的存休,她已积累下一百多天,是全厂存休最多的一个。 这个春节,每个居民多发了一张肉票。为了使几个长期住宿的能过好春节,吴素梅年前就准备好一斤多肉馅,二斤多排骨。肉虽不多,但总算能吃上两顿过年饭了。只是青菜的品种少得可怜,除了过冬的大白菜只买到几斤空心萝卜和土豆。为了晚上这顿饺子,她早早就动手准备,和好了面,拌好了馅,并特意为生病的范建国拌了一点素馅。一切准备好了,就剩下包了她才去找人帮忙。 当天下午值班的干部是潘树仁,年前李宪平就跟他打过招呼,说他初一不出门,可以为老潘代班让他不要来了,但老潘还是到点就进了厂。潘树仁觉得总让人代班过意不去,尤其是春节,李宪平单身一人他该过来陪陪他,喝一次酒。他不仅带来了好酒,还带来了花生米。花生米是他老家来人带来的,那可是稀罕物,城里过年一个人只能凭本供应半斤带皮的花生。 潘树仁在李宪平的屋里聊得正欢的时候,吴素梅进了门,见面两人先说了几句拜年的话。老潘问,过年了,晚上给我们弄什么好吃的? 吴素梅笑笑说,知道是潘主席值班,哪敢吃次的,吃饺子。就是有一样对不住您,弄不了什么下酒的菜,萝卜全是糠的,白菜也全放得烧心了,就剩下仨鸡蛋是准备做汤的,想吃的话,我狠狠心给您炒了。她之所以这么说,是看到了桌上放的那瓶酒。 潘树仁一摆手说,行了,咱不搞三光政策,有饺子吃足以。 吴素梅说,馅我拌好了,就等人动手包了,我再去叫俩人。着急吃你们就快过去帮忙,伙房我没锁门。说完便出了 95e8." >门,她惦记的是范建国又该吃药了。 小吴一出门,老潘就向李宪平问道:“小吴最近有什么高兴的事啊?怎么瞧着那么喜兴!” 李宪平笑笑说:“你这小老头怎么也学得不正经啦!过年嘛,人家还能哭丧着脸?观察得还很仔细,哪学的这套?做地下工作的可没听说有这项内容!” 潘树仁没在意他说了些什么,若有所思地摇了摇头,不知为什么,他总觉得吴素梅的神情里有些异样的东西,不过是什么他说不清。 老潘和李宪平在伙房包上饺子了,方见吴素梅回来。 李宪平问她,你去了这么久,招的那些兵呢? 吴素梅嫣然一笑说,今儿我就练你们这两位领导啦,小范病了,老刘头儿在烧水,我没叫他。不过传达室的那两位自己带的饭,吃饭的一共就五个人,还有个病号,包不了多少。包够你俩的就下锅,你们先吃去。 包的差不多的时候,吴素梅催老潘他们洗手。李宪平洗过手说他去看看病号。 饺子快煮好的时候,李宪平回到伙房,进门便说,这傻大个儿还懂得自己给自己治病,把自己的脑袋掐得全紫了。说完又冲吴素梅叮嘱说,回头你给小范弄点儿素馅的吧,有十几个足够了,饿着一点儿好得快。 吴素梅觉得那些话像是全冲她来的,她不便搭话,借着捞饺子的忙乱劲没有搭腔,捞完饺子先把他们打发走了,才觉松了一口气。她取出那碗素馅,动手包了十几个小饺子,剩下的馅准备第二天再包。忙完了又去招呼老刘头儿。 十几个小饺子范建国一口气吃下去了,吴素梅望着他狼吞虎咽的样子比自己吃都香甜。范建国的体质好,病好转得也快。他吃完还想吃,吴素梅说,你刚见好,不能吃那么多。给你留着呢,明天还有。 范建国乖得像个听话的孩子,听了她的劝告顺从地又躺下了。吴素梅为他掩好被子起身要走,他竟拉住她的手说:“姐,我头疼的厉害,你给我揉揉头行吗?”说话的时候,他的眼睛眨也不眨地望着她。 吴素梅抽出了手,又坐了下来,果真为他揉开了额头。刚才的那一声“姐”叫得她心发颤,脸发烧。他叫过她“大姐”,在她的印象里总共叫过两次。当时听到叫大姐的时候,可远远没有今天的感觉,简化了一个字,亲近了一大截。激动过后,她心里又暗自发笑,没想到这个满脸孩子气的大个子会这么嘴甜。刚才范建国告诉她,李宪平问到是谁给他掐的头,他说了谎。至于他为什么说谎,她没有问,他也没有说。 屋里静得很,连人的喘息声都听得到。范建国幸福地紧闭双眼,享受着这无言的关爱。吴素梅利用这个机会细心端详着那张脸,神态就像年轻的母亲在注视熟睡的孩子。她突然发现那张脸的面部肌肉在微微颤动,两边的眼角流出了晶莹的液体。当她意识到那是泪水的时候,正在用力揉搓的右手突然被一双大手紧紧握住了。 范建国笨拙地在吻她的手,口里喃喃地小声呼唤着:“姐,我喜欢你!姐,我真的喜欢你……”泪水像决了堤的小溪,顺着他两边的眼角流了下来。 吴素梅惊呆了,一动不动地望着他,任凭自己的手粘满了唾液和泪水。她万没想到,看似隔着万水千山的那层关系,却像窗户纸一般被轻轻捅破了…… 1、几年经济调整刚见成效,阶级斗争就开始天天讲 曙光木材厂的两座家属楼终于赶在国庆十六周年前夕竣工。 那是两座五层的砖楼,一座楼三个单元四十五套房,每套房内都有厨房、厕所、阳台,美中不足的是只有暖气,没有煤气。尽管如此,周围二十几个单位中盖起家属楼的也只有曙光厂一家。曙光厂的这一举动招来四周一片嫉羡的目光,曙光厂的工人在外面都觉得自己风光得很。 九十套新房外加可以滕出来的旧房,首次分房就使厂里一百多户职工解决了住房问题。因分房工作着手早,家属楼竣工的时候,无论新房旧房早已各有其主。大部份分到新房的人准备利用国庆假期搬家。 范建国、吴素梅一家四口分到了一号楼一个两居室,在这之前他一家租的是附近的农民房,属于无房户。范建国与吴素梅是四年前的国庆节结的婚,第二年吴素梅就生了一对双胞胎,全是男孩。当年他们的结合是轰动全厂的新闻,烈属身份的吴素梅还担任着支部委员,过去给他介绍的对象全是政治,经济条件好的,她都没有答应,却甘心嫁给了一个摘帽右派,而且男方比女方整整小了六岁。虽然厂里的主要领导对吴素梅的选择表示理解和支持,但转过年支部改选时为了不让领导为难,她还是主动提出不再担任支部委员。 当了两个孩子妈的吴素梅已不再担任食堂管理员的工作,调到行政科协助王富达分管后勤。厂里领导这么安排也是为了便于她照料孩子兼顾家务。范建国两年前担任了纤维板车间的副主任,主要负责技术工作。为了支持丈夫的工作,吴素梅心甘情愿地承担了全部家务。好在厂里建起了托儿..所,租的房就在厂跟前,她干什么又手脚麻利,家里家外的事并不十分吃力。 厂长李宪平分到一个一居室,是个中单元,在范建国的楼下。以他的条件他完全可以要个两居的,分房小组最初也是这么定的,但后来他还是把那个两居让给了别人。邹晓风的女儿和儿子到了分居的年龄,分到一套三居室,在二号楼,只有二号楼有三居室。本来谷玉森也可以分到三居室,但后来他改了主意,旧房没交,又要了一间半旧房,是想找机会调到一起。他说是嫌住楼没有煤气不方便,实则是舍不得城里的那两间大北房,另外他也不大愿意和本厂的人全住一起,他觉得别扭。 三居室不多,分到三居室的还有米茹珍、 5019." >候建生一家。候建生上不了楼,分到了一层,不巧的是与老冤家张槐住了一个楼,而且是一层,门对着门。米茹珍发现后要求调换楼门的时候已经迟了,米茹珍当初用开水浇过张槐,两人至今见面都不说话。别的门有主动提出跟她调换的,但那是一套两居室少了一间房,她自然不愿意吃这种亏。 潘树仁三代同居,只住了两小间平房,按条件也可以分到一套三居室。但他老伴和儿子都不愿往郊区搬,嫌住着不方便,只好学谷玉森,也要了一处平房,厂里将全福住的那处平房给了老潘。全福分到了一套两居室,和王河住上下层。路富友也申请要房的,但因他住的是自家的私房,旧房交不出来,其它条件也差些,这次没有分上房。他因此怨气很大,逢人便说他这个当班长的还不如摘帽的右派吃香。一年前,王河提了车间的副主任,路富友当了班长。他挺拿这个班长当回事。 路富友之所以如此抱怨,是因这次分到新房的摘帽右派不仅一个范建国,还有石国栋,宋辉,达进士等人全分到了房。而且这些人当中不少是按无房户分的,用不着交房就可以住进新楼房,让他忿忿不平。石国栋与王玉蓉结婚后一直住在女方家里,这次是按无房户分的房。宋辉与电工小陶结婚后租的是当地的农民房,这次也按无房户分到了房。 全福逗他说,谁叫你们家是房产主呢!我要是你,厂里一盖楼我就先找主儿把房卖了租间房住,先落个千儿八百的吃什么不香!租间房住才能花几个大子儿?到时候分房你也是无房户,一套两居室准没跑!说得路富友哭笑不得,后悔得不行,他觉得全福说的还真是个不错的主意,只可惜说什么也晚了。 过去的五年的时间里,曙光木材厂发生了巨大的变化,纤维板的产量已跃居全市第二位,曙光牌纤板畅销全国;家具生产已形成规模,其产量已连续两年稳居全市第四位;两年前投产的硬木家具已有部分产品挤进了海外市场;过去空闲的地方盖起了高大的厂房,厂里之所以各类产品都获得很大的发展,也与前几年国家进行经济调整政策,实行了将近三年的计件工资有关。厂里先后有七八种产品和工种实行了计件工资,极大的激发了工人的积极性,提前上班,延时下班是经常的事。手慢的,技术稍差些的,每个月也能多拿到百分三四十的工资,技术好的,手快的工资翻一番的不稀罕。三年的经济调整结束,粮食与副食供应开始充足,人们的脸上没有了菜色,浮肿病也随之消失了。但情况刚一开始好转,阶级斗争,路线斗争的弦又绷紧了,计件工资再次被当作资本主义的尾巴一刀砍掉了。 厂里于两年前接收了近百名当年的初中毕业生,如今这批即将出徒的青工已成为各车间的生力军,其中心灵手巧的技术水平已与自己的师傅不相上下。厂里新添的这批小青年异常活跃,很快带动起那批“沉闷的文化人”,使厂里各类文体活动渐渐活跃起来,曙光厂的乒乓球队很快在四周的单位中没了对手;每到年节,厂工会就能组织一场满有水平的文艺节目。 陈爱兰已当了孩子妈妈,不再负责厂里的宣传、广播工作。接替她这项工作的是六三年进厂的两位青工,一个是油工车间的辛春妮,一个是纤维板车间的张玉玲。两个人各有特长,辛春妮是文章写得好,字也写得漂亮。张玉玲是美术工底厚实,又有一副好嗓子,她的广播声字正腔圆。自她们担当了厂里的宣传工作之后,报头好看了,广播的内容丰富了。头一年的10月16日,中国的第一颗原子弹爆炸成功后,厂里板报的报头是戈壁滩上的一朵蘑菇云,张玉玲将其画得极为壮观,受到一致的好评。陈家兰婚后一直住娘家也属无房户,她又是个军属,这次分房属于特别关照之列,分到了一个独居室。 为了帮助厂里分到房的职工利用国庆节休息期间搬家,行政科除了动员汽车队的三辆卡车两辆拖拉机加班之外,还通过关系从外单位借了一辆卡车帮助搬家。这样一来,厂里急于国庆节搬家的职工基本都排上了队。 也有一些不急于往新楼搬的,拿到新房钥匙先忙着利用三天休息请来同事做家具,想利用这个机会使家里焕然一新。新楼里“叮叮铛铛”响了几天,好不热闹。 这几天,李宪平脸上挂着笑在两个楼里挨家转。他也分了一个独居,拿到钥匙后只看了一次属于自己的家,便抛在了脑后,依然住他的办公室。赵贵臣张罗给他找几个人做几件家具,说要什么样的都不费事,但被他谢绝了。他不想这个时候凑热闹,想过些时候买几件现成的就行了。看到这么多人高高兴兴地搬家,他比什么都高兴,是从心里高兴。 搬进新家的必要请客庆祝一番,如今请上一桌酒饭也不是什么难事,况且能请到一桌的客人是件很有面子的事。那段日子请李宪平这些厂领导的更多,有人请到他时他就会说,吃饭的时候别等我,到时候我去喝杯酒就行。要是往日,他和邹晓风对请饭的邀请十之八九会谢绝的,但今日不同,乔迁新居是大喜事,做领导的也不愿扫大伙的兴,况且家属楼离厂子又那么近,请客的人又都集中在一起,一顿饭的功夫转几家全照顾到了。 范建国一家是国庆节这天搬进的新楼,他租住的房离新家只有半里路,东西又不多,用老马的拖拉机一车就全过去了。他和吴素梅两头都没亲戚,两个孩子又离不开人,只能全靠同事帮忙,王河,石国栋,杜新生几个帮忙,不到半天的功夫便将新家布置好了。范建国夫妇俩之所以紧紧张张非要安排在国庆节这天搬家,是他俩都觉得这一天是好日子,四年前的国庆节他们结的婚,一年后又是国庆节的前夕,他们有了一对宝宝。大儿子取名国庆,二儿子取名国荣。如今两个儿子刚满三岁,长得虎头虎脑,正是人见人爱的时候。 范建国的幸福是写在他脸上的,那双有神的眼睛分外明亮,面部表情显得成熟与明快,抑郁与苍桑早已一扫而光。他觉得自己的幸福完全是吴素梅给的,不当着人的时候总是叫她“姐”,叫得很甜,很亲。有时当着孩子也这么叫,一次国庆歪着头问他妈:“爸爸为什么叫妈妈姐呀?”吴素梅只好信口说,那是大人叫着玩的,小孩子别乱打听。 后来国庆把自己在家里弄不明白的事对托儿所的阿姨说了,结果当成笑话很快传遍了全厂,有人开始开他们玩笑。范建国再不敢当着孩子乱叫了。 邹晓风一家是十月三日上午搬的家。两间小屋的家具摆进了三居室显得空荡荡的。别人家乔迁新居喜气洋洋,唯独邹晓风两口子闹得别别扭扭,高娅慧的脸上就始终没见过什么笑模样。结果帮他们搬家的人连饭都没吃,都借故走了,邹晓风一个人没留住。他买的那些下酒的熟食全便宜了孩子。 高娅慧不赞成往家属楼里搬,邹晓风带她看完房就明确表示反对,理由是她今后上班太远,更主要的是两个孩子都要转学,援朝上初一了,而离家属楼最近的中学也有七八里路远,况且这的中学教学质量不如城里,不利于孩子的学业。女儿爱华正在上高小,也即将面临一个升学问题。高娅慧力主在城里再要一处平房,有机会调到一起。但她最终没拗过邹晓风。 邹晓风的理由似乎也很充足,他觉得爱人上班远将来可以调过来,不愿夫妇俩一藏书网个单位工作可以调附近其它单位,高娅慧是做财务工作的,不愁找不到需要的单位。至于两个孩子上学远的问题,他觉得可以给孩子买辆自行车,认为这也是个锻炼。最主要的一条理由是他答应过李宪平搬过来,两个老战友住得近了可以多陪陪他。两个早就说好了,再苦干几年让曙光厂再上一个台阶,这几年厂里的变化,使他觉得更有了奔头,也从工作中获得了最大的快乐。 援朝似乎也不大高兴,远离了城区,自己从小熟悉的地方,远离了朋友和同学,他真的有些舍不得。唯一显得高兴的是爱华,她可以一个人有一间自己的屋了,一搬过来她便扎在自己的屋里,觉得这是最开心的事。 草草吃过午饭,高娅慧连碗筷也没收拾便往床上一躺生开了闷气。家里的大事她拗不过邹晓风,只能事后生点闲气做给他看以表示自己不满,直到什么时候对方把自己哄乐了,消了气为止,多少年来一直是这样。 邹晓风关上屋门往她身边一躺,半是玩笑,半是埋怨地说:“你瞧你刚才,脸拉得能拧出水来!肯定这回要传出去,人家不知道内情的,还以为书记家的女人是个不通人情的母老虎,准以为我平日里多受你的气呢!” 高娅慧知道是想逗她说话,便故意扭过身去不理他。 邹晓风故伎重施,又说:“你说搬到新楼里有什么不好?最起码到周末干点儿什么不用再担惊受怕,总怕孩子睡不实,七个提着心,八处留着神的。这儿多好,关上门想怎么折腾都行!你说是不是?”他说着,开始捅她的后背,嘻皮笑脸的逗她说,“乔迁之喜可是件大事,今儿晚上说什么也要庆祝一下啊!” 这时就听门外一阵敲门声,老口子刚起身,援朝已把客人让进了门,进来的是李宪平和潘树仁,老潘人末到声先到,声挺大地说:“怎么两口子这种日子口儿还睡午觉?也不注意影响!”他上午干部值班,到点来家属楼转转,很快就听到邹晓风夫妇闹别扭的事,他找到李宪平一起来看看。 老潘进屋没坐住便四处转,看过几个房间说豁亮,看过阳台说痛快,见到哪儿都说好。说好的时候他一定要冲高娅慧说,一口一个弟妹,一口一个好。李宪平觉得他的戏虽然演过了但也满有趣,坐在一边偷着乐。 高娅慧又好笑,又好气地说,潘主席既然这么喜欢住新楼,你怎么不搬过来?偏偏要了一间城里的平房分两下住!喜欢新楼咱两家换换吧。 潘树仁说,我喜欢管什么?我这人没出息,惧内!老伴不同意,说住高了晕。儿子,儿媳妇全听我老伴的,我是我们家户口本上第四篇,没地位。 李宪平一旁搭话说,老潘说的是实情,他要做的了主,第一个搬来。嫂子,你要是嫌上班远,就调曙光来,老达的财务科还真缺一个成本会计。 高娅慧说,我才不来呢!在家受他的管制还不够?还要来单位也受他的! 几个人扯了一会儿闲话,说到要添几件家具,潘树仁建议他们到甘兴旺的家里去参观一下,说甘兴旺做了一套家具全是带洋味的,大方,好看不说,也比较实用。 8001." >老潘尤其对其中的一件角柜赞不绝口,说既不占地方又美观实用。 李宪平对甘兴旺还是比较了解的,目前厂里家具陈列室里摆的样品不少是经他的手组装的,那是全厂共认的技术尖子。六七年前厂里刚开始投产家具的时候,甘兴旺虽是本行出身,但并没显山露水,质量和数量全是随大流。自然灾害那几年闹了一阵浮肿,基本上是月月将能完成定额任务或超一点,处于中下流。他一度还因身体不好调到了零修班,为用户修理家具。零修班全是快退休的老人,唯独他是壮年。但实行计件工资之后,甘兴旺如同变了一个人,质量全优的是他,完成任务翻番的是他,每月工资最多的还是他。别人任务超额不少是靠超时加班,但却很少看他加班加点。 那一阵部队搞大练兵,大比武,工厂也进行类似活动,组织大家向甘兴旺学习,取经,让厂里几个技术尖子当众进行操作表演,激发起技术练兵的热情。后来上边提出了“政治第一”的口号,阶级斗争更是要天天讲,这类活动不搞了,到最后连计件工资也取消了。但全厂职工的技术水平还是提高了一个台阶。 李宪平一度想将甘兴旺调到技术科的,想让他专门参与家具设计做开发新产品的调研工作。但厂里的领导层有不同意见,认为甘兴旺平日好说怪话,思想觉悟不高,而且是典型的拜金主义,说提这种人等于树了一面白旗。后来连邹晓风也主张缓一缓,这事就这么放下了。 搞了几年的计件工资,使甘兴旺的生活有了明显的改善,为解决上班路远的问题,他换了一辆带加快轴的英国产“三枪牌”自行车,一辆八成新的旧车花了三百出头,是两辆国产车的钱,那可是很多人想都不敢想的事。他想置办的东西很多,只是由于住房太小不能如愿。他女人想买个缝纫机想了几年了,去年单位发票轮到他爱人,但还是不得不让出去。 他一儿一女四口人,住的只是一间十米开外的小西房。屋里摆不开那么多的床,他为两个孩子做了件双层床,就如同集体宿舍的那种床。几年前是儿子睡上铺,女儿睡下铺,如今女儿大些了,不大方便了,就掉了个,由女儿睡上铺,拉上一道帘。甘兴旺精于设计,他家里空间小,他便做了几个吊柜,能利用的空间全被他充分利用起来,东西虽多,但并不显乱。 新房的家具他动手最早,厂里的家属楼一开工,他便开始动手准备新家具。因为他认定自己的条件能分到新房。他利用厂休,节假日在院子里干起来,每件家具的部件准备好后不组装,而是捆好放在一个干松的地方存起来,所有的家具都是如此。等到他拿到新房钥匙后,再将全部的部件拉到新楼里组装。他请来了一个班组的张槐,只花了一个厂休日几个晚上的时间便全部完成。这套家具样式新颖别致,在市场上是见不到的,令张槐很是眼红,说师哥说什么也要帮我弄这么一套。 经过计件工资时真刀真枪的一比试,张槐最终服气了。吃大锅饭时,张槐自执与甘兴旺技术不相上下,偶尔还能占个上风,一实行计件工资时,他傻了眼,他拼死拼活加班加点的干也追不上甘兴旺,手忙脚乱不说,还常常挂彩,手指头缠胶布是常有的事,他这才知道自己技不如人。他清楚嘴硬不行了,否则不但多拿不上工资,落在后面还常出丑,他开始和甘兴旺拉近乎,一口一个“师哥”地叫,想从对方身上学点真玩艺儿。甘兴旺见他学乖了,也真教他几手,能帮他就帮帮他。俩人一来二去的关系也拉近了许多。 甘兴旺不用自己吹,张槐早满世界替他吹开了,弄得那些日子到他家参观的同事最多。有时一天就七八拨,不少来的人要画完草图才走。材料场的主任郭胖子来看过说,甘兴旺的家阔气得赛过厅局长的家。 前些年,甘兴旺在零修班的时候去使馆修理过家具,捡回一本外文的旧画报,上面有几页全是家具的照片,他家的高低柜,组合柜,包箱床,沙发,角柜全是照画报上来的,有些他做了改动。美中不足的是组合柜当中书柜里放的全是用过的中小学课本,显得寒酸了一些。那时候普通家庭哪有沙发、组合柜啊!即便有的话,家具也不会像他家里这么讲究。 2、风流事引来了中学红卫兵,曙光厂一下子闹翻了天 谷玉森一年前正式主管曙光厂的宣传工作,除此之外仍负责保卫工作,厂里成立了劳动人事科,由支部书记邹晓风主管,谷玉森不再兼管人事工作。厂党支部改选后,已提升为副厂长的孙长喜接替吴素梅进了支部。 不到半年的功夫,谷玉森就组建起一支颇有实力的宣传队伍,将板报,广播搞得有声有色。厂里的宣传工作之所以如此得心应手,得力于那近百名新分配来的青工,里边涌现出不少的笔杆子。像辛春妮、张玉玲,还有机加工车间的韩京生和杨茹都是他手下的宣传骨干。谷玉森经常召集这些人开会学习,布置任务。 跨入1966年后,各报纸对新编历史剧《海瑞罢官司》的讨论越发热闹了,但在曙光厂的板报,广播宣传中并没什么反映。谷玉森早就发过话,说那是学术界的事,什么清官,脏官的全是扯淡!几百年前的陈芝麻滥谷子翻出来干什么?他不感兴趣的就不让搞。海瑞是谁他也不大清楚,他对历史一贯兴趣不大。 反之,倒是经常能在厂里板报看到的是对一些电影的批判,谷玉森对这些感兴趣。报上刚批《早春二月》是毒草,他就说早看出里边净是小资产阶级情调,说肖涧秋不是个好东西。报上一批电影《抓壮丁》是笑里藏刀的反动影片,他仍说早看出了里边的问题,说看完了让你笑,实际上是在笑声中解除了无产阶级的武装,至于批判反动影片《兵临城下》,批判大毒草《舞台姐妹》……他都有“早知道”的见解;他不仅组织宣传骨干批,自己还亲自动手写稿批,好在那时批判文章一翻报纸到处都是,东借两句,西借两句换个题目就是一篇,好写得很。 后来报上一批“三家村”,调子提高了不少,还点了一批市委领导的名字,谷玉森才察觉自己的判断有误,这才及时调整宣传口径,很快跟了上来。厂里的板报很快也出现了“奋起千钧棒,捣毁三家村”,“坚决向反党,反社会主义黑线开火”,这类的大字标题及醒目的报头。 形势急转直下,随着宣布北京市委改组,人民日报《横一切牛鬼蛇神》社论的发表,北京大学第一张“马列主义大字报”的诞生,文化大革命的惟幕终于徐徐拉开了…… 大字报在社会上满天飞的时候,曙光厂相对而言显得冷冷清清,除了板报上抄写的那些应景的批判文章,厂里基本上见不到有分量的大字报。直到七月初的时候,食堂的山墙上才贴出了一张标题为“文化大革命为何在这里静悄悄?”的大字报,署名为“向阳红”,是个化名。是谁贴的不清楚,从大字报贴得很歪推测,大字报的作者显然是利用晚间偷偷摸摸贴上去的。其内容是暗指厂领导压制群众,压制运动。看大字报的人不少,但响应的却没见一个。一场小雨过后,那张大字报已残败不全,孤伶伶地待在墙上任凭风吹日晒面目全非了。 好说怪话的全福一次酒后对王河说:“刚吃了几年的饱饭,又瞎折腾什么?”如今住上楼了,他挺知足的。说到那张大字报,他说:“八成是那批徒工里的谁写的,初生牛犊不怕虎。瞎折腾能有什么好?厂里那么多的老右,当年哪一个不是折腾出来的麻烦!眼前有这么多活生生的例子要是还折腾,那可真是傻瓜到家了!”王河听了没表示什么,只是劝他少说话。 素来各种运动都表现积极的谷玉森这次并不活跃,甚至在私下还对邹晓风表示对运动不理解,说彭真市长这么大的领导干部怎么说撤就撤了?对那张大字报的作者他更是很气愤,主张应调查清楚是谁。支部几次组织学习文化大革命的有关文件,他连发言都懒得多说,与以往的表现大为不同。 邹晓风虽然忧心仲仲,但也不愿与人深谈,他摸不清这次运动的走向和最终的目的,史无前例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似乎开始就与以往的运动不同,其矛头对着党内,指向高层……按“反右”时的标准够得上罪大恶极的行径,如今却是上边最支持的革命行动,政治工作者在例次运动中积累的判断经验完全失灵了,正确与错误,正义与谬误的界线已难以区分。 李宪平并没想那么多,他照旧工作,一上班就下车间,厂里新研制了一套生产胶合板的设备,目前正在纤维板车间安装调试,如进展顺利八月底即可试产胶合板。厂里每当有新产品即将面世的时候,李宪平总处于精神高度集中的状态,是新产品分了他的心,使他对社会正在轰轰烈烈展开的一场运动竟没有过多的留意。直到两天前他去区委工业部开了一次会,才如梦初醒,觉得一切并不像他想得那样简单。 区委大院的大字报铺天盖地,区领导章华等人都被大字报点名炮轰,他们的名字前边的新头衔是“旧北京市委的黑干将”或“旧北京市委的黑爪牙”;其揭发的内容都是大帽子和罪名大得吓人,并没什么要紧的实际东西。令李宪平吃惊的是他还看到了炮轰周彦琪的大字报,他十分尊重的这位领导被子人称为了“修正主义黑线的马前卒”,大字报上让他必须老老实实交待问题。 开过会,李宪平去看望周彦琪,发现他仿佛一下子老了许多。但谈起话来,周部长依然笑声朗朗,他问了曙光厂运动的情况,李宪平照实说了。 周彦琪将信将疑地笑了笑说:“真难得呀,现在到处轰轰烈烈,你那里竟然会是‘静悄悄’?依我看啊,这种‘静悄悄’的现象不会长久,你也该有个心理准备,你那个世外桃园说不定会来场暴雨!我这里你全看到了吧?要有个心理准备才行。” 李宪平苦笑着点了点头,一连说了几个“不理解。” 周彦琪哈哈一笑说:“大丈夫就该处变不惊,该怎么工作就怎么工作。用老百姓的那句话说,听啦啦蛄叫,还不种庄稼了!这些年的成就全摆着嘛,就拿你们曙光厂来说,变化有目共睹,只要是实事求是,站在党性的立场上说话,是成绩就抹不掉!”他越说越激动,似乎站在他面前的就是贴他大字报的人。 李宪平能感觉到,对方之所以如此激动,是由于憋了一肚子的气无从发泄,在他的印象中,这位周部长还从没动过这么大的气。 激动过后,周彦琪向他问道:“如果哪一天,你们厂也有针对你的大字报,上面也全是不实之词,罪名也是大得吓人,你李宪平怎么办?” 李宪平略一沉思说:“我会据理分辩,让事实说话,因为我自信,对党,对社会主义事业我问心无愧!对大是大非的问题,我是当仁不让!” 周彦琪摇摇头说:“我有些不放心的就是你的脾气,弄不好会吃亏的。这次运动与以往不同,但有一条规律应该是不变的,那就是运动一开始粗,最后还要细,假的变不成真的,要把心放在肚子里,要沉得住气!还是那句老话,要相信群众,相信党。记住主席说的这两条。” 分手时,二人依依不舍,反复互助珍重,如同一方要出门远行。 回厂后,他将在区委看到的情况讲给邹晓风听,说到激动处,他压低了音量问道:“你说说看,这经济形势刚刚好转,工作也好不容易走上了正轨,这又搞个天翻地覆到底是为什么?这刚过了几天松心的日子!” 邹晓风苦笑笑说:“你问我啊?我问谁去?我劝你还是那句话,少说多看为好!以我看,让人看不透的事情还在后头呢!” 在那以后的十几天里,曙光厂情况依旧。在此期间,“静悄悄”的作者仍以“向阳红”的化名又贴出了一篇题为“发人深省的寂静,这是为什么?”的大字报,矛头指向与上篇相同,不同之处是措辞更激烈了一些。大字报仍然是偷偷摸摸贴出来的,同样没人捧场喝彩,这里依然是静悄悄。 最后是邹晓风沉不住气了,曙光厂的形势与社会上的动向反差太大,令他心里发毛,他连续两次召集座谈会,动员群众积极参加运动,关心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他是怕厂里再“静悄悄”下去会落个压制运动的罪名。他的苦心总算有了回报,厂里陆陆续续贴出了一些大字报,但内容都是鸡毛蒜皮的小事,措辞和风细雨。最有楞有角的要算“向阳红”的第三张大字报“这里为何成了右派分子的避风港?”但依然没有引起什么波澜。 谁也没有想到,文化大革命的暴风雨是以戏剧性的形式闯入曙光厂的,一开始就令人膛目结舌,大吃了一惊。 1966年的8月24日是社会的星期三,曙光厂的周一,清早来上班的人们一见厂门就楞住了,传达室的门前五花大绑跪着一男一女,身后站着七八个气势汹汹的红卫兵,这些小将全是十六七岁的样子,无论男的女的全身着一水的绿色军装,个个戴着一顶军帽,只不过帽徽的位置上别的是毛主席像章。这些带着红袖标的小将们人人手里拎着皮带或木棍,满脸透出一股子杀气。 人们都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因为被五花大绑强迫跪着示众的不是别人,是谷玉森和辛春妮。人们不是通过模样看清是谁的,因两个人早已伤痕累累,面目全非,尤其是谷玉森,不但被打得鼻青脸肿,还被剪了一个“阴阳头”,那是红卫兵小将的一个创举,比美国的绷克头怪异,发明得也早。人们之所以能认出他俩是缘于个自脖子上挂的大牌子,上面分别有“大流氓谷玉森”,“小流氓辛春妮”的字样,名字上还被红墨水打了叉。 样子最惨的是谷玉森,不知是腰被打坏了,还是跪得太久受不住了,他几乎是处于半瘫痪状态,地上湿了一片,显然是早尿了裤子;鼻涕流得老长,与血迹渗在一起,惨不忍睹。精神尚可的是辛春妮,她一直低着头,但腰板挺得很直,脸上虽然也有被打的痕迹,但头发没被剪,挂着的牌子也不同,她脖子上的牌子是一块三合板,谷玉森脖子上挂的是一个包装箱的盖子,至少有五六斤重。两个人受的待遇显然不同。 胆小的早被这阵势吓坏了,瞧一眼就躲开了。有些胆量的也大都远远地站在一边观看动静。胆子大的个别人则凑过去向那些红卫兵打听究竟,但那些小将似乎不愿多说,只说这两个人昨晚乱搞被他们抓了一个现行。 赵贵臣气不过,看不下去了,上前对一个为首的红卫兵说:“小兄弟,我跟你们几位商量一下,这两位不管犯了什么事也不至于这样,咱有话好好说别来鲁的呀!这位还是我们厂的副书记呢……” 那小将一指赵贵臣的鼻子打断他的话喝道:“你什么出身?” “贫农,祖上三代全是贫农。我现在是工人,是工人阶级一分子!”赵贵臣一楞楞眼,用手一指自己的鼻尖,毫不显弱地说,“干嘛,不让人说话呀?” “我现在郑告你,”那小将又一指他的鼻子历声喝斥道,“要不是你出身也是红五类,我们对你绝不客气!你们厂的副书记有什么了不起?市委书记还不是照旧被打倒了!告诉你,这个谷玉森不但道德败坏,他还胆敢动手打红卫兵,攻击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你们厂已经有人向我们揭发,你们厂的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一直在压制群众,对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消极抵抗,我们今天就是来帮助这里的革命群众造反来的,我们的人已经占领了你们的办公室和变电室!警告你不要执迷不悟……” 这位红卫兵小将说得滔滔不绝,理论水平满高,那张娃娃脸上正气凛然,充满了鄙视,愤怒的表情,那带着一股杀气的表情不是装出来的,而是发自内心的。 一旁看热闹的甘兴旺赶紧将赵贵臣拉走了,拉到一边后他说:“跟这一帮吃屎的孩子较什么劲儿呀?”他告诉赵贵臣,红卫兵来了一卡车,不少人手里拿着棍子和皮带,变电室的总闸早已拉了。赵贵臣这才查觉到上班时间已过了半点钟,厂里还没有什么响动。他意识到事情大了,觉得应当到办公室那边看看。 邹晓风和李宪平的办公室都挤满了红卫兵。两个办公室的外边也全是红卫兵,一个个气势汹汹。 在邹晓风的办公室里,一个头领模样的大男孩正以命令的口气强迫邹晓风马上召开全厂职工大会,说如果继续对抗的话,绝没什么好结果。邹晓风想打个电话请示一下,也被这些小将粗暴地制止了。面对这些年龄与自己的儿子一般大小的孩子,邹晓风耐住性子想说服他们,但对方根本不容许他说话。他刚要说理,这些小将就一齐挥舞着毛主席语录本,齐声朗读语录: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作文章,不是绘画绣花,不能那样雅致,那样从容不迫,文质彬彬,那样温良恭俭让,革命是暴动,是一个阶级推翻另一个阶级的暴烈的行动。 邹晓风无奈地说:“红卫兵小将受了委屈,提出这样的要求可以理解,但我做为这个厂的领导,总应该让我知道谷玉森究竟犯了什么错误吧!” 那个为首的红卫兵似乎听出邹晓风有松口的意思,便将身边一个像是头目的女孩拉到一边嘀咕了几句,随后他重回到原先的位置上横眉立目,气宇轩昂地将谷玉森与辛春妮的问题叙述了一遍,事情的经过大致是: 头天晚九时左右,两个初中的红卫兵发现三道口附近路旁的大水泥管子里边坐着一男一女,二人年龄相差不小却在一起搂搂抱抱的,便上前盘查。不想那中年男人张口就来了一句,“你哪儿来的小流氓?你管得着吗!”说完几下就将两个孩子推搡到一边去了。当时四下无人,又是晚间,两个小家伙不吃眼前亏跑掉了。这一男一女便是谷玉森与辛春妮。后据谷玉森为那晚的事辩解,说是辛春妮因有一篇批判稿受了他的批评想不通,二人约好了谈谈心,交换一下意见,不经意遛到那里,才发生了想不到的事。说辛春妮交待的情况是被红卫兵屈打成招的,当然这是后话。 那两个跑掉的孩子不大功夫就招来一大帮红卫兵,这次来的全是高中的学生,个头与成年人不相上下,手里不是拎着棍子就是挥舞着皮带,杀气腾腾就将已离去的谷玉森二人追上围成一团。 为首的喝问了一声,“你们哪个单位的?”谷玉森刚回了一句,“你们管得着吗?”便被一阵乱棍打翻在地。谷玉森什么时候吃过这种亏,人翻了嘴没软,可着嗓门骂,“你们这帮无法无天的小混蛋!老子革命的时候还没你们呢!老子十七岁就参加县大队打日本啦!他妈的敢打我……”但很快就听不到他的骂声了,他最后是一滩泥似的被红卫兵拖回学校的,也是谷玉森该着倒霉,他和辛春妮“谈心”的地方挨着一所中学,他轰走的那两个小家伙其中一个正是这所中学红卫兵头领的弟弟。 进了学校就将谷玉森五花大绑了,灯光下那个惨相早把辛春妮吓傻了,刚才谷玉森挨打的情景已让她着实领教了一番,审她时已用不着再吓唬她,便问什么说什么了。连谷玉森摸她哪儿了,怎么摸得都说得十分清楚。她虽然不承认和谷玉森有那种事,但却说谷玉森有那种意思,并许愿培养她入党。 红卫兵对审讯这类事已锻炼得相当老道,事后让辛春妮在审讯记录上一一签字画押,摁了手印。按说事情到此就该告一段落,是扭送派出所,还是游街示众,或是放人全凭首领一句话。也不知当时这位红卫兵小将动了哪根神经,竟对企业的运动形势发生了很大兴趣,向辛春妮问起单位的运动进展情况,还极为人道地给她倒了一杯水喝。 辛春妮大受感动,也是急于立功脱身,将厂里的情况说得十分详细,不但说到了那张“静悄悄”和“为什么”的大字报,还提到厂里几年前一下子接收了几十个右派分子,并说这些人当中有的已当上了厂里的中层领导…… 首领和他同伴的眼睛都听直了,接着便是极大的愤怒,觉得这么大的问题捂着盖着绝不是个小事,红卫兵有责任帮助工厂里受压制的革命群众,前去解放他们,揭开那里的阶级斗争的盖子!那时候,红卫兵最爱朗读的语录有这么一段,“问苍茫大地谁主沉浮?我们,我们……”这些刚开始懂得关心国家命运的孩子们,是发自内心的将自己看作是系国运于一身的主角,舍我其谁的英雄气慨人人有之。 于是,便有了“8·24”的革命行动,一清早便杀奔了曙光厂。首都的红卫兵刚刚受到伟大领袖毛主席的亲切接见,人民日报又接二连三发表“红卫兵的行动好得很”这类社论,全市成千上万的“牛鬼蛇神”刚被这些小将抄了家,专了政,学校里执行修正主义路线的师长和校领导们也被他们批得体无完肤,无力反抗。视解放全人类为已任的小将们正在兴头上,全有一种有劲无处使的感觉,听到眼前就有受压制的革命群众哪有不去解放的道理! 听完这位头头的介绍,邹晓风心里更有了底,他忍着气,耐着性子说:“如果确有其事的话,我们一定会对他严肃处理。你们红卫兵小将的政治水平高,最听党和毛主席的话,一定知道这种生活作风败坏的问题并不是这次文化大革命所要解决的主要问题,是不是……” “你住嘴!”小将猛地一拍桌子吼道,“红卫兵用不着你来上课,我们知道文化大革命的大方向是什么,是要横扫一切牛鬼蛇神!是要防止党和国家永不变色的一场触及人们灵魂的大革命!是要对准那些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进行坚决的斗争!”说到最后一条时,小将的指头几乎已触到了邹晓风的鼻子。接着他又带头呼喊口号,“敌人不投降,就让他灭亡!”口号声一浪高过一浪。 邹晓风想说什么,一张口就被一片口号声淹没了。 李宪平的办公室也挤满了红卫兵,连他的办公桌上也坐着人,但气氛要比邹晓风那边平和得多。李宪平习惯穿旧军衣,就是他那件已洗得发白的旧军上衣,引起了为首的一个梳着短发姑娘的注意,得知他是厂长后问他:“你当过兵?” “当过。比你还小的时候就当兵打鬼子!接着就是打国民党反动派,一干又是好几年,再接着又是抗美援朝,保家卫国。”李宪平答得很痛快,他觉得有必要在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娃娃面前摆摆老资格。 “你哪一年从部队下来的?”对方又问了一句。 “什么叫下来?那叫转业!”李宪平有意鸡蛋里挑骨头,纠正完对方的用词又借机玄耀说,“转业是在五三年,那是我在朝鲜战场负伤之后,组织上为了照顾我,安排我到地方工作。伤残军人嘛,不便在部队上工作了就该到地方上来参加建设。”这么多年,他是第一次这么“自吹自擂。” “你是伤残军人?受的什么伤?”那姑娘果然十分感兴趣,继续追问。 李宪平笑笑说:“这还有吹的!二等甲级荣军不会有假。至于是受的什么伤,你一个姑娘家我就不便细说了。” 女红卫兵的脸红了一下,但马上又很自豪地告诉李宪平,她的父亲仍在部队工作,当初也曾赴朝鲜参战,与他同样是抗日时期的老兵。 双方友好地聊了一阵闲话,李宪平借机让她放人,劝对方撤回学校,双方一下子就谈僵了,女红卫兵说:“我们在大是大非问题上绝不妥协的,你们单位已经成为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死角,我们是来帮助你们革命的。红卫兵小将誓死捍卫无产阶级专政,绝不允许这里变成黑五类的避风港!”最后她义正严辞,情真意切地奉劝李宪平转变立场,尽早回到毛主席的革命路线上来。她的表情极为认真,颇像是一位良师在教育失足青年,弄得李宪平哭笑不得。 这时,办公室外面围的人越来越多,有相继赶来增援的红卫兵,也有曙光厂的干部和工人。厂一级的领导,副厂长孙长喜到外单位办事去了,工会主席老潘去医院探望病号,谷玉森厂门口跪着示众,邹晓风和李宪平则被红卫兵分别围在了办公室。王河、张祥、赵贵臣等一帮中层干部找不到一位能拿事的厂领导急得乱转。他们之所以心急也是怕红卫兵对两位领导动粗。 王河几次想挤过去看看都被红卫兵粗暴地推了回来,最后那次他急了眼,冲着那几个朝他挥动皮带的红卫兵一指自己的脑门喝道:“干嘛?还想打人是怎么的,我他妈的也是贫下中农出身!穷了好几辈了,解放了才翻了身!”他这一嚷,那几个孩子还真收敛了一些。同事们怕事情闹大,将他拉到了一边。 郭子儒小声劝他说:“这帮小爷爷,小姑奶奶全在砸四旧中杀红了眼,千万别惹他们。前些天,我二闺女的学校一宿的功夫就把校党委书记给打死了,那老太太是延安时的老红军,当过延安保育院的院长,十四级的干部……” 郭子儒说这番话的时候脸全白了,也不知是气的还是吓的。 王河忿忿不平地说:“我操,一帮奶毛没干的孩子倒成了爷爷,小孩子管起大人的事了,不尿坑刚几天啊?不行,我把车间的人都招呼来跟他们干!” 郭子儒听了连忙劝阻,说千万不能火上浇油。 这时,就听几声汽车的喇叭响,接着便是一片歌声,又有两卡车的红卫兵开进了曙光厂。双方僵持不下,红卫兵小将打电话招来了援兵,一水军绿,手里全拿着自制的武器,唱着红卫兵战歌跳下了车。在砸“四旧”时,红卫兵学会了联合行动,经常几个学校连起手干;开始横扫牛鬼蛇神后继续保持这一传统,人多势众,一干起来就催枯拉朽势不可挡。 王河一见这阵式,不顾郭胖子等人的劝阻回到车间招呼来几十个工人,一些不是制材车间的人也跟了过来。这一来,足有二百来口子人在办公室外面乱成一团,双方的人相互推推搡搡,红卫兵人数虽占优势,手里又拿着家伙,但面对这些身高体壮的工人还是不敢过于放肆,只能将厉害全放在了嘴上,不是背读语录就是高呼口号。双方就这样对峙着,谁也不肯示弱。 邹晓风见外面乱了营,红卫兵越来越多,本厂的工人也渐渐压不住火了,他怕一旦失控会酿成武斗,造成人员伤亡,他决定妥协,同意马上召开职工大会,由自己承担一切后果。他让门外的一个工人找来了广播员张玉玲,让她广播立即召开全厂职工大会的通知。张玉玲去了一会儿回来说,广播不了,没电。红卫兵的头目这才想起通知占领变电室的部下合闸给电。 开会的通知播出之后,邹晓风对为首红卫兵头目说:“已经答应你们的要求了,我现在总可以自由活动一下了吧!开会的决定是我一个人定的,我总要和其他领导打声招呼。”说完他起身就往外走,在那头目的示意下,两个块头较壮的红卫兵跟了出去,大该是怕他出去捣鬼。 邹晓风一出来,王河、张祥等一帮人见了都上前问候,刚才被红卫兵堵住门谁也不能上前。邹晓风得知制材车间的人全来助战之后对王河语带双关地说:“千万注意方式方法,不能激化矛盾,今天的事要多动动脑子,靠动粗反而会事得其反!别忘了他们还是孩子,这些小大人是吃顺不吃戗!” 在厂长办公室门前,邹晓风对刚刚挤出门的李宪平说:“开会的通知是我让人播的,既然这些小将们非要关心咱们厂里的运动,开这个会,那就开吧,这个责任我一个人承担好了。刚才出不来,也没法跟你商量一下。” 李宪平一扬手说:“我同意你这个决定,有什么问题共同承担。既然这些孩子非要在工厂长长见识,一块儿开个会也没什么了不起……” “你住嘴!什么孩子,孩子的?我们是毛主席的红卫兵!是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闯将!再胡说八道就对你不客气啦!”对他发出喝斥的是一位威风凛凛的红卫兵,袖口挽起了老高,手里拎着一条宽皮带,黄色的铜头闪闪发光。 李宪平笑笑改口说:“对,不是孩子,是红卫兵小将,也是革命的闯将。” 会场黑压压挤满了人,中间部分大都是本厂职工,四周挤满了男男女女的红卫兵,大都挽起了袖子,手里提的不是木棒就是皮带,一水的旧军装,大半穿得不太合体显得肥大了一些,但脸上的表情基本一致,那种肃杀之气与他们的年龄极不协调。再看那些本厂职工的表情,大都紧张不安,平日大会没开之前下面“叽叽喳喳”全是小会,此时却没什么人交头结耳,静得很,眼睛或紧紧盯住了前边,或偷偷打量着四周的红卫兵。 主席台上站满了红卫兵,昂着头,双手插着腰,为首的几个正在小声嘀咕什么。邹晓风提出要主持会,被他们粗暴地拒绝了,他和李宪平只好在下面随便找了个地方坐下了。那个和邹晓风过招的红卫兵头目宣布大会开始,他很内行地先挥动手里的语录本,祝福我们伟大的统帅毛主席万寿无疆!万寿无疆!祝林副统帅身体健康!永远健康!而后又带领大家背诵了两段毛主席语录:“凡是反动的东西,你不打他就不倒……”,“革命不是请客吃饭,……是暴动,是一个阶级推翻另一个阶级的暴裂的行动。”接着又带领大家呼喊了几个口号,什么“横扫一切牛鬼蛇神!”,“誓将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 待隆重的仪式过后,那头目冲着门外的方向大吼了一声:“把道德败坏的大流氓谷玉森押上来!” 就听门外一阵乱响,谷玉森如同一滩泥似的被架到了台上,身上依旧五花大绑。他身后左右各有一个身长粗壮的红卫兵架着他,衣服上全是污物,头垂得很低,根本看不清他的脸,也不知头是被脖子上的牌子坠的,还是已经失去了知觉。随后被押上台的辛春妮其状况要好得多,人们看到她还抬起眼皮偷着打量了一下会场,引得台下一阵骚动和骂声。 骂声主要来自厂里年长的女工,平日里她们就瞧不惯辛春妮的表现,觉得她好巴结领导,眼里没人,走路好挺着胸脯,疯疯癫癫的没个姑娘样。如今出了这种丑事竟还敢偷偷打量台下的群众,怎不令她们感到忿恨! 邹晓风怎么也没想到朝夕相处的同事会是这个样子出现在他面前,他再也抑制不住心中的怒气,站起来冲着台上大声说道:“红卫兵小将们,毛主席教导我们,要文斗不要武斗,你们是不是把绳子解开?总不能随便绑人吧!”他的话立即引起一片附和声,李宪平也大声叫喊不能随便捆人。 就见那头目对着扩音器厉声吼道:“谷玉森打伤了我们红卫兵!他打伤的是毛主席的红卫兵,我们绝不能答应!”接着是一片红卫兵的口号声,都是“敌人不投降就让他灭亡!”这类宣战性质的口号,呼口号的时候小将们个个挥舞着手里的木棒和皮带,表情万分激愤,大有一触即发之势。。 邹晓风万没想到,这些奶毛未干的对手政治斗争的经验会如此老道,“打伤红卫兵”一说显然是那孩子的即兴之作,但他一下子就煽动起同伴们的激愤,也使不明真相的职工再无话可说。邹晓风身后的张祥拍拍他的背,劝他坐下了。 接着是红卫兵的头领让人宣读谷玉森的罪状,红卫兵当中一个戴眼镜的小白脸奶声奶气地读了一遍审讯辛春妮的供词,其内容如同一篇蹩脚的黄色小说,听了令人作呕。最后边的两句是,“当我红卫兵小将当面向其斥责时,胆大妄为的谷玉森竟敢对我红卫兵小将大打出手,是可忍,孰不可忍!” “小眼镜”退下之后,是那位头领慷慨激昂地演说,他挥舞着做出各样的手势说:“如果仅仅是这些令人不齿的流氓行为,我们红卫兵小将就不会来了,谷玉森的问题只是曙光木材厂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丑恶面目的一个缩影!广大的无产阶级革命派的战友们好好想一想,为什么全国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轰轰烈烈,唯独这里冷冷清清?伟大统帅毛主席教导我们说,哪里有压制,哪里就有反抗。据我们所知,你们厂已经有了要求革命的呼声,发出了强有力的呐喊,‘这里为什么静悄悄’的大字报就是这种反抗的呐喊……” 为了给头领的讲演烘托气氛,站在一边的“小眼镜”带头呼起了口号,红卫兵跟着喊,曙光厂的职工也跟着呼起了口号,那种狂热的革命激情有极强的感染力,有时是自觉地感染,也有时是稀里糊涂地相互感染。 暴烈的气氛显然极大鼓舞了讲演者的激情,他的语调已接近声嘶力竭:“……你们厂果然是阶级斗争的世外桃园吗?不,绝不是这样的!无产阶级革命派的战友们,千万要警惕呀!好好想一想,看一看吧,都是些什么样的人占据了这里各级的领导岗位?一个几百人的工厂竟然会隐藏了五十多个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右派分子!请问这是为什么?活生生的阶级斗争现实触目惊心啊!” 又是一阵口号声,所不同的是,这次带头喊口号的不是红卫兵的“小眼镜”而是台下坐的一位青工,他带头呼喊的第一句口号是,“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 人们扭头一看是机加工车间的韩京生,一个还没出徒的青工。熟悉韩京生的人都知道他为人很傲,好显示自己。韩京生个头很高,生得浓眉大眼,据说很讨厂里姑娘们的欢心,每天的午饭都有人争着给他打。 讲演者突然在工人队伍中发现了知音,情绪大振,他即兴发挥道:“工人阶级历来是最先进的革命阶级,我们红卫兵热切地希望那些敢于革命的工人阶级革命战友站出来!天下的无产阶级革命派本来就是一家人!” 台下的目光全盯向韩京生藏书网,几百双眼光表达的神情各异,大多的是疑问,焦虑,也有好奇或是鼓励的神情。那么多的眼神一齐射向自己,使韩京生兴奋中多少有些不安,他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他毕竟刚满十八岁,还是个没出徒的青工,没经历过这样的风雨。会场上出现了难得的寂静,虽然只是一舜间。 演讲者并没有灰心,而是略微变换了一下策略吼道:“是革命者就要随时牢记伟大统帅,伟大导师,伟大舵手,伟大领袖毛主席的谆谆教导,革命就要有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的精神!不要怕打击报复,任何打击报复无产阶级革命派的人都没有好下场!在这里,我希望‘文化大革命为何在这里静悄悄’这张大字报的作者能站起来让我们认识一下,我们红卫兵把你看作是一个战壕里的战友!请你勇敢地站出来吧!” 迟疑了片刻的韩京生在众目睽睽之下终于站了起来。曙光厂的人们这才明白,闹了半天“向阳红”就是韩京生,平日不声不响的一个学生娃。 “请问你是什么出身?”既便是在激动人心的时刻,讲演者也没忘记了政审。当听到对方响当当回答了一句,“出身是工人”时,他带头鼓起了掌。 在红卫兵战士发出热烈的掌声中,“小眼镜”适时地呼起了“向无产阶级革命战友致敬!”,“向工人阶级学习!”的口号,那气氛很有几分革命队伍胜利会师的味道,场面异常热烈,掌声、口号声经久不息。一些开始发呆,看傻的职工也不知不觉中凑起了热闹,稀里糊涂又被感染了一回,也跟着振臂高呼口号,喊完了都不知道自己是站在哪边的。 讲演者以激动万分的语调请无产阶级革命的战友上台和他一起主持大会,韩京生这次没再迟疑,他很从容地挤出了人群,在热烈的掌声,口号声中走上了台,与台上的红卫兵头目热烈握手,很有几分相见恨晚的意思。 掌声过后,讲演者夸张地作着手势吼道:“现在我请同意这位革命战友大字报观点的革命群众把手举起来,勇敢一些!沉默不是战斗,要勇于革命!” 青工当中率先有几个人举起了手,接着在老职工当中也有人举起了手,举手人当中不少是和韩京生一批进厂的青工,一些对当年分房不满的职工也举起了手,还有一些人是稀里糊涂举手,为什么举手自己也说不清,总共有五六十人陆续举起了手,又是一阵经久不息的掌声和口号声。 坐在后排的莫怀远也举起了手,而且将手举得很高。他是夜间值班的保卫,白班的人一接班他就该下班回家的,但他一看谷玉森出了事就没走。他觉得自己忍了这么多年,谷玉森早把许过的愿忘了,心中多少对他有些怨恨。虽然他知道当年力主撤他职的是厂长李宪平,但看到谷玉森出了事还是有些幸灾乐祸。莫怀远已看出红卫兵是冲着当权者来的,心里自然高兴,他急切地盼望着矛头早一些指向李宪平,邹晓风,好让他出一口胸中的闷气,这一天他已盼了多年。 讲演者换成了韩京生,他的表情变得异常严厉,语气格外的沉重,他一口气向厂里的当权者斥问了几个为什么;第一问就足够吓人的,问烧茶炉的老工人张润田是怎么死的?第二问也是重炮,问厂里的中层领导岗位为什么安排了众多的右派分子?第三问仍和右派有关,问为什么这么大的一个小厂收留了那么多的右派分子?……这一连串的重炮过后,韩京生指名道姓的提出要厂长李宪平当众解答这些问题。 韩京生的话音一落,便是一阵火爆的口号声,“小眼镜”带领的口号声依然是老套子,不是万岁,就是誓死捍卫,血战到底什么的。口号刚要停顿下来的一刹那间,突然从下面冒出了一句与众不同的口号,“走资派李宪平必须老实交待!”那语调有些声嘶力竭,也显得有几许苍老缺乏底气。与那些发自小大人的口号声有很大的差别,显得很另类,人们这才发现呼口号的人是后边的莫怀远。也许是人们还没从震惊当中醒过神来,还没来得及被稀里糊涂地感染,或许是别的什么,这口号喊出之后显得孤孤伶伶,连红卫兵都没来得及做出反应。直到台上的韩京生楞了一会儿神又照原样喊了一遍,才听到响应者的呼声。 李宪平从容地站了起来,他微笑着环顾左右,不紧不慢地说:“我很愿意回答刚才提出的这几个问题,至于问题的顺序嘛,就从最容易解释清的问题开始,没必要再按‘向阳红’的一二三来回答了。”听得出来,李宪平有意提到韩京生三次使用过的化名带有明显讥讽的意思,他确实觉得对方幼稚可笑,缺乏最起码的常识,可偏偏这类的“小大人”好以权威的口气发号施令。韩京生如果初中毕业不进工厂,肯定也是个高中生里的红卫兵。 李宪平依旧以讥讽的语气说:“刚才‘向阳红’同志提到为什么有众多的右派分子占据了厂里的中层领导岗位的问题,我首先澄清两个问题,一是称这些同志为右派分子不大准确,二是一共有三位这样的同志担任中层领导的副职,另有一位只是个临时负责人,并没正式任职。我想称之为众多是不是不大准确。首先要说明的是这几位同志都是摘掉了帽子的,对他们的使用也是根据他们的表现和具体能力任命的,符合我们党的有关政策。其次是这些同志担任的都是部门的副职,负责的也全是技术工作,用的是他们的一技之长……” 他的第一个问题还没回答完就被红卫兵小将愤怒的口号声打断了,“走资派不投降就叫他灭亡!”,“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的口号足喊了几分钟才告一段落。 李宪平在主持者的喝斥下又接着说,谈到了为什么当初接收了这么多的右派分子,他说:“批判从严,处理从宽,给出路的政策历来是毛主席倡导的方针,我们能把旧社会的皇帝和战争罪犯改造好,安排他们适当的工作,为什么我们不能把右派分子也改造好!我们应当相信工人阶级有这个能力,当时厂里又正需要技术力量,这些人又无条件可讲,愿来这里工作,接受改造。我们厂当时条件很差,又远离城区,留不住大学生。而我们接受的这些人全是各大学大三,大四的学生,都是一些年轻人,边改造,边使用嘛!大家也看到了,这些年我们厂发生了多大的变化!年产值和利润翻了两番还多,两栋家属楼解决了一百多户的住房问题。这些成绩当然是在党和毛主席的领导下取得的,但这当中也有我们每一位职工的努力,实事求是地说,厂里的很多技术改造,技术革新与我们接收了这批人有很大关糸……” 不知是谁带头鼓起了掌,掌声无疑是对台上红卫兵的挑战,于是口号声再次响起,“小眼镜”带头喊的,“绝不允许给阶级敌人涂脂抹粉!”,“打倒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火药味越来越浓,跟着振臂高呼的人越来越多,几个刚才鼓了掌的也开始跟着喊,似乎不喊口号就是不赞成革命,除了盲目的追随者,也有自觉自愿跟着卖劲喊的,那是因为李宪平又提到了家属楼,没粘上光的人自然愿意借机发泄一番。 关于张润田的死因,李宪平解释的相当客观,并且承认自己负有一定的责任,但在红卫兵的眼里,这一由于历史原因造成的意外事故立刻变成了血债问题,口号的用词也变得挺吓人,是“向走资派讨还血债!”和“杀人犯李宪平必须低头认bbr>罪!”喊着喊着,突然就拥上了几个红卫兵将李宪平一下子架上了台,不顾反抗硬来了一个“喷气式”,动作之快令人眼花缭乱,那种日子里,有些特定的动作红卫兵已练得十分熟练了。 会场形势的突变,使韩京生大受鼓舞,他声嘶力竭地冲台下喊道:“广大的革命群众千万要擦亮自己的眼睛啊!我们厂的阶级斗争错综复杂,大家冷静地想一想,曙光木材厂的财权掌握在谁的手里?是大右派分子达进士长期掌握了全厂的财权!我们革命群众能答应吗?不能!绝对不能!” 于是一声“把大右派达进士押上来示众!”眨眼的功夫,达进士就像一只散了架.的大虾米似的被架上了台,往台上拖的时候他的眼镜落在了地上,被坐在一边的米茹珍捡了起来。达进士的“喷气式”可能被红卫兵做过了位,他一下子跪在了台上,等他被拉起来后又重重地挨了几皮带。 接着又点到了石国栋、范建国、王玉蓉的名字,一个个被押上了台。那个领头的红卫兵将皮带折了一个圈拿在手中,气势汹汹地用皮带指着被他们专政的“几个大右派”叫道:“广大的无产阶革命派的战友们,睁开雪亮的眼睛看一看吧!就是这些阶级敌人把持了这里各部门的领导岗位,他们就是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进行复辟的急先锋!是推行修正主义的四大金钢……”他愤怒的表情并没完全掩盖掉脸上的孩子气,但那副钢牙利齿信口开河而出的一条条罪状,一个个大帽子都足以把人压倒,吓出毛病来,能让人稀里糊涂随着他的调门唱,似乎那震得人耳模生疼的口号声就是他绝对正确的证明。 不知是谁向台上传递了一张纸条,那头目看过也不问清红皂白,一声喝问:“谁是郭子儒?站出来!” 郭子儒硬着头皮站了起来,他体胖好出汗,会场挤得人多气氛又紧张,他的后背早湿透了,他本来还等着台上的红卫兵问话,没料身后突然窜出几个红卫兵将他一架就拖上了台,就听他发疯一般叫:“我招谁惹谁了!”等挨了几皮带之后他才不再喊叫。事后他对人说,不是他怕挨打,而是肚子大,一让他坐“喷气式”就出不了大气了,想喊也出不来声,并不是挨了打才老实了。 郭子儒的罪名是“阶级异已分子”,说他历史不清。本厂职工队伍中跳出几个青工帮忙,帮助红卫兵制作出不少的牌子,厂里有的是胶合板,又有电锯,做这类东西易如反掌。很快这些被押上台的人都有了各自的牌子,上面有不同的“头衔”,什么“阶级异已分子郭子儒”,“走资派李宪平”,“大右派石国栋”…… 出来推波助澜的只是厂里青工中的少数人,这些人的年龄与红卫兵相仿,在那种特定的政治环境下很容易受感染,挺身而出拥护这种革命行动是很自然的事。而会场突现的暴烈行动及弥漫的血腥味,却令大多数职工无法接受,连对分房有些怨气的人也觉得太过火了,他们揪着心注视眼前的变化,机械的跟着呼喊口号,有时只是伸出了胳膊,嘴巴象征性地动了一下。厂里的老人只有莫怀远与众不同,丝毫不想掩饰心中的兴奋,跃跃欲试。他此时正在自己跟自己较劲,是不是该有所表示?他之所以如此兴奋,是因为韩京生的表现在很大程度上与他有关,上夜班的时候他没少给韩京生讲厂里的事。他的苦心终于结出了果实,他当然会兴奋不已。 令莫怀远最开心的是看到李宪平终于遭到了报应,只是开心之余,他感到还是不够解气。李宪平虽然也坐了“喷气式”但一直没挨上打,他觉得台上的一个女红卫兵似乎总护着李宪平,当一个红卫兵举起皮带想打他的时候正是那个丫头片子阻止了自己的同伴,对他耳语了几句,使得李宪平的“喷气式”都不像其他人那么标准,头扎得不低,两只胳膊也厥得不高。 那种不够解气的感觉终于使莫怀远脑子一热,探着身子举起右手来向台上喊一嗓子:“红卫兵小将们,我能不能说几句?”他这一嗓子,如同一个休止符,乱轰轰的会场一下子静了下来,全体人员的眼光都转向了后面。 “你什么出身?”混乱中,主持会的小将仍保持着清醒的头脑,没忘记了政审。 莫怀远站起来一拍胸脯,朗朗答道:“我祖上三代全是雇农,本人在抗日的时候帮助八路军做过事。” “说吧。” 莫怀远四下扫了一眼,咽下一口吐沫,努力使自己的情绪平静下来说:“我想揭发李宪平的生活作风问题,平日里他李宪平道貌岸然,像个正经人似的,实际上却是个玩弄女性的老手!我的工作是夜间保卫,护厂巡逻,前几年我经常看到一个年轻的女人偷偷摸摸进厂长办公室,屋里没有亮灯,进去能有什么好事!再说他李宪平为什么长期住在厂里?这不是明摆嘛!……” 莫怀远的这一番话尤如投下一枚重磅炸弹,会场立刻炸了窝,口号声,漫骂声连成一片,一直没挨打的李宪平连挨了几皮带,“喷气式”几乎变成了倒栽葱。李宪平拼命喊出一句,“他这是血口喷人!是蓄意报复!”就再也喊不出话来,下面早已乱了营,根本听不清他刚才喊的是什么。 莫怀远受到极大鼓舞,接着往下说:“至于这个女人是谁我不想挑明了,我一说大伙儿就明白怎么回事了,等李宪平玩够了就把这个女的甩给一个右派分子当老婆了。”说完,他还带头喊了一句:“李宪平必须老实交待!”这才美滋滋地坐下了。 会场再一次引起骚动,谁不知这话指的是谁! 吴素梅发现人们将目光一齐转向了自己,丈夫刚刚被揪上了台,一盆脏水又突然浇在自己的头上,她觉得浑身是口也讲不清,心里一急,眼前一黑就失去了知觉,她身边的一个女工一把将她揽在自己的怀里,坐在她身后的金玲慌忙上前掐住了她的人中。坐在后边的米茹珍也挤过去帮忙。 始终老老实实任凭红卫兵摆布的范建国在台上看得真切,大叫了一声:“不能血口喷人!”他叫喊着,开始不顾一切地反抗。他块头大,他这一折腾两个红卫兵眼看就摁不住他了,这时几个红卫兵一哄而上,木棍,皮带齐下,不到半分钟就把范建国打倒在台上,只见血顺着脑门直往下流。李宪平那边也跟着挣扎,再次挨了打,台上台下一下子又乱了营。 邹晓风再也坐不住了,忽的一下站起来,冲台上一指喝道:“你们不能随便这么打人!刚才的揭发纯属造谣污蔑!是因私报复!……”但他的话很快被口号声淹没了,“阶级敌人不投降就让他灭亡!”之类的口号有要掀翻房顶的劲头。不待头目发话,就窜出几个红卫兵小将把邹晓风也押上了台,台上密密麻麻挤满了人,一个个挂着牌子的“牛鬼蛇神”后面至少站着两个红卫兵,人挤人排了前后两大溜。 张槐觉得出气的机会到了,可着嗓子发疯似的来了一句,“把大破鞋米茹珍揪出来!”但喊过并没人跟着响应,人们吃惊地朝张槐这边打量,大概是不理解这会儿的人为什么这么容易疯狂,像疯狗似的乱咬一气。而米茹珍因凑过去照顾晕倒的吴素梅竟没听到有人咬她,否则肯定又是一场热闹。 还没容台上的红卫兵对张槐这突如其来的吼叫作出什么反应,人们就听一个女人的声音尖声尖气地喊了一句,“大家都听我来说几句!”随着话音台下人群中站起一个脸都气白了的女工,锉锯班的陈爱兰。厂里的老人难以相信这变了调的尖叫会是她喊出来的,陈爱兰在厂里做了多年的广播员,人们熟悉她那清脆悦耳的声音,但那声音已由于激动走了调。 主持批斗会的红卫兵对这个发出怪异刺耳尖叫的年轻女工也是满脸的惊疑,愣过神误以为这就是刚才有人要揪出的被人称为“大破鞋”的女人,冷冷地喝问了一句,“你就是那个叫什么珍的人?” “我不是你说的那个人。我叫陈爱兰,是厂里的工人,现役军人的家属,我的爱人是驻济南某部队的营长。我们是五年前结的婚。我说这些没有丝毫想玄耀自己的意思,是因这多少与我要讲的问题有关,我能把话讲完吗?”陈爱兰的语气变得出奇的平静,与刚才的那声令人发麻的尖叫判如两人。 “欢迎你站出来革命,请你把要说的话讲完。”那头目很客气地发了话,显然是现役军人妻子的身份起了作用,那年月红卫兵最崇敬,最信任的也是亲人解放军,要不然不会都穿上他们父兄的军衣,不合身也引以为荣。 陈爱兰回过头瞟了一眼莫怀远说:“刚才某个人揭发的李宪平的作风问题不是事实,而是出于不可告人目的,是报复!因为这个人在担任机加工车间主任期间严重违法乱纪受到了撤职处分。当然,仅仅这些还不足以说明问题,为了更有说服力,我今天也顾不得自己的面子了,把我知道的一切都原原本本说出来,由大家来判断谁说的是真话,谁又是别有用心!” 接着,她将自己从当初暗恋李宪平到当面示爱被对方巧言婉拒,以及自己不死心托出工会主席潘树仁,才得知李宪平曾在朝鲜战场肢下体严重受伤的经过说了一遍。全场哑雀无声静得出奇,都屏住呼吸在听这一不为外人所知的故事。这中间,只有莫怀远喊了一嗓子,“臭不要脸的在为走资派涂脂抹粉!”但那喊声招来一片白眼,他也就老实了,再没敢吭气。 讲完自己的故事,陈爱兰淡淡地一笑说:“我知道,说完这些我会成为人们议论的中心,但我必须坚持真理。我当初崇敬李宪平是因为他为革命立过功,负过伤,打过日本鬼子,打过国民党反动派,参加过抗美援朝,我看中的并不是他的领导的职位。还有一点我觉得也有必要提出来,李宪平的父亲是位革命烈士,这是我从邹书记那里听到的,他的父亲是我们党的地下交通员,是死在日本鬼子的屠刀之下的。至于某个人污蔑的那位女同志,全厂更是有目共睹,那是一位好同志,是作风一贯正派的好人!红卫兵小将们,我把你们看作是自己的弟弟、妹妹,你们可要把眼睛擦亮啊!自己人千万不能伤害了自己人!” 这时,只见那个女红卫兵上前对那个头目耳语了几句,他立即冲李宪平身后的红卫兵做了一个手势,头已经快能触到地的李宪平又被拉直了身子,他身后的两个红卫兵只是一左一右象征性地架着他的胳膊。 陈爱兰看出自己的话起了作用,又说:“阶级斗争是错综复杂的,我相信红卫兵小将有这个判断能力。至于我的话是不是真实,你们也会有自己的判断,只可惜厂工会主席老潘不在,如果他在的话会站出来证明这一切的。” 她的话音刚落,就见潘树仁在门口的地方站起来大声说道:“我在这儿呢!去医院看望病号刚刚回来,但小陈的话我全听到了,她说的全是事实!厂长李宪平同志是甲级伤残军人,这是政府根据他的伤情定的,他为革命失去了娶妻生子的权利!说大白话,就是他根本干不了某些人说的那种事……” 这时,早已憋了一肚子火的张祥猛地站了起来,振臂一呼:“莫怀远是脱党分子!绝不允许阶级敌人反攻倒算!”由于过分激动,他额头上的青筋绷起了老高。他的声音虽然很响,但由于语速太快像嘴里含着东西,很多人一时没听清他喊了什么,但明白他是冲莫怀远来的。“脱党分子”是张祥气急之下想出的帽子,因莫怀远过去跟下面的人吹过他当年参加过八路军,后来是因生病失去了组织关系。他对莫怀远的说法一直将信将疑,今天一见他跳出来给李宪平栽赃,便认定他不是好人,情急之下想出了这顶“脱党分子”的帽子。 红卫兵小将的革命警惕性极高,尽管张祥刚才喊的口号太急,但“脱党分子”还是被那个头目听清了,联想到莫怀远自报家门时提到他“抗日时帮八路军做过事”,越发觉得可疑,便伸手指着下面的莫怀远喝道:“莫怀远,人家检举你脱党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你站起来向大家说清楚!” 莫怀远没想到自己会引火烧身,正在追悔未及,听到台上的喝问汗都下来了,但到了这份上他只能硬到底,他扯开嗓门吼道:“说我是脱党分子才是血口喷人!说这种屁话的是死抱走资派粗腿的马屁精!我当年参加过八路军是铁的事实,后来是因得了伤寒病在老百姓家养病失去了组织关系,一直在家种地。这些都是有证明人做过结论的!” “那是哪一年的事?在家种地到哪年?” “一九四三年的春天生的病。在家种地一直到解放才进城找事做。” 红卫兵小将一听就翻了脸,“啪”的一拍桌子险些把扩音器震到地上,吼道:“这不是临阵逃脱是什么?这么多年会找不到组织!回家种地当日本人的良民还有脸提参加过八路军?把这个老混蛋给我押上来!”只见几个红卫兵一拥而上,像拖死狗似的将他架上了台。会场上口号声立即响成一片,喊什么的都有。 利用会场上乱劲,王河与身边的人嘀咕了几句站了起来,对着台上的红卫兵自报家门说:“我是这个厂的老工人,出身于贫雇农,我想代表我厂广大的工人说几句,第一个意思是,红卫兵小将的革命行动好得很!大长了我们无产阶级革命派的威风,我表示坚决支持!”说完他还带头鼓了一阵掌。 台上台下的红卫兵听了这话当然高兴,“小眼镜”很懂规矩,当即带头喊起了“向工人阶级致敬!”,“向工人阶级学习!”的口号来回敬对方。 口号过后,王河接着说道:“我要说的第二个意思是,我们要把红卫兵小将的革命精神学到手,因为革命主要靠我们自己解放自己,我们不能总占用小将们的宝贵时间。我表示一下态度,也是代表广大革命群众表个态,在红卫兵小将撤兵之后,我们会将形形色色的阶级敌人统统揪出来批倒批臭,不获全胜绝不收兵!我问大家有没有这个决心啊?” 曙光厂的大多数人已渐渐听懂了王河的意思,可着劲喊了一声,“有!” 王河颇动感情地说:“红卫兵小将们已经连续战斗了十几个小时还饿着肚子,我们是不是站出几个敢于革命的,把这些有问题的人接管下来,以便让红卫兵小将早些返回他们的战斗岗位,谁能大胆站出来?”说着又指了指台上发呆的韩京生叫道,“小韩,你也帮我召集几个人帮助维持一下。” 从本意来说,韩京生并不愿红卫兵现在就撤。在很大程度上事端是由他引起的,红卫兵一撤他就会成为受攻击的对象,他看出来了,敢于支持他的人只是很少的一部分。他万没想到如此明显推行“刘邓资产阶级反动路线”的李宪平会有这么多人死心踏地跟着他,为其说话,受他的毒害如此之深!他正不知想什么办法留住那些红卫兵时,忽听到王河指名点他找人帮助维持秩序,像是与自己一个观点,尽管他与王河并不熟,但还是痛痛快快应了一声,开始招呼人。 王河的话音刚落,立即站出了一批人,全福,赵贵臣、路富友等人个个撸胳膊挽袖子奔到台上准备接管那些挂牌子的,韩京生从青工里也招呼出一些人。王河又带头呼起了“向红卫兵小将学习!”,“向红卫兵小将致敬!”的口号,对方回敬内容相同的口号,气氛一下子又变得热烈了,大大冲淡了那浓浓的火药味和血腥味。 那红卫兵的领头人也早折腾累了,肚皮饿了不说,天气热又喝不上水,还要不住地吼,玩命地喊,身上的汗已湿透了,嗓子也早冒烟了,另外他也怕再闹下去下不了台,有人给这么好的台阶不下还等什么!只见他与身边的两个同伴小声嘀咕了几句,便可着劲来了一嗓子,“全体红卫兵外面集合!” 随着他这一声喊叫,只见眼前一片军绿色一阵涌动,小将们呼着口号,挥舞着语录本拥向了外边的卡车。 王河、韩京生带着一帮人鼓着掌一直将他们欢送到大门外。 3、想报私仇失算,反被“母大虫”抓破了脸 红卫兵一出门,张祥等一帮人就奔到台上搀扶受伤的人。 李宪平没用别人搀扶,扔掉脖子上的牌子自己走了下来,上去几个问候的老职工七嘴八舌说着宽心的话,他一时不知说什么,捂着后腰只是苦笑。邹晓风并没挨什么打,但“喷气式”使他的腰伤复发,是被人搀下来的。范建国被打得头破血流,但毕竟年轻体壮,被人扶下台便奔过去先看望自己的妻子。吴素梅早已缓醒过来,只是身子发软一直依在金玲的怀里,夫妻凝视,相互苦笑。 李宪平在一旁见了发话说:“小范,快到医务室包扎一下,你们帮帮忙,把小吴先送回家,休息一下。”立即上来几个女工搀起了吴素梅。 这时就听台上一阵乱七八糟地叫喊,是给谷玉森松绑的人发现他已不省人事了,李宪平又忙着招呼司机班的人把车开过来,让王富达送他去医院抢救。医务室的郝大夫上前摸过脉说是虚脱了,估计没有生命危险。 辛春妮被松绑后,头也不抬,走道一瘸一拐先出门奔了厕所。她刚出门就招得背后不少人的臭骂,大都是一些年岁大些的女工,在这些人的眼里,辛春妮似乎没有.一点值得同情的地方,仿佛她才是这一切的祸根。 石国栋与王玉蓉夫妇俩是相互搀扶走下台的,宋辉和小陶两口子上前安慰他们,让他俩想开点儿。王玉蓉苦笑着说,有什么想不开的,两位厂领导都是老革命啦,不是照旧和我们一起挨斗!石国栋没想到年轻的妻子会表现得如此坚强,在某些方面竟超过男人。“坐喷气式”时两人紧挨着,头扎向地面的时候,两只胳膊被厥得生疼,石国栋猛地发现妻子的一头秀发已触到了地,他急切地将目光扭过去的时候,首先碰到的是妻子关切的目光,那目光里没有悲哀,满含着信心与力量。 王玉蓉就是李宪平提到的那个一直没有正式任职的临时负责人,这些年在技术科领着几个“老右”一直默默地干着,每天最晚下班的常常是她的科室。当年摘掉帽子她放弃了调走的机会留了下来,她早已把曙光厂当成了自己的家。 “大近视”依旧不忘礼貌,霍希古和杜新生把他搀下台的时候,口中不住闲地道谢。他没了眼镜等于没了眼睛,没人搀他根本走不下来。米茹珍上前将眼镜还给了他扭头就走了,他没看清是谁,更不知对方是男是女,只是不住地作着揖,口中一个劲地说:“好兄弟谢谢了!”引得人们忍不住地笑他。 郭胖子也是被人搀下来的,他的肚子大,坐了那么长时间的“喷气式”又挨了打,受了惊吓,身子软得面团都不如。他闹不清那张条子是谁写的?他觉得自己没得罪过谁,直到后来听到了张槐的那声怪叫才使他意识到了什么。 当他又想到张槐刚才的举动时,就听一个男人一声尖叫,接着就是女人的叫骂声:“你这臭流氓!你们家的女人才是没人要的破鞋呢……”骂人正是米茹珍,脸上挨抓的是张槐,五道血手印,米茹珍是趁他正在瞧热闹时抓的他,又来了一个冷不防,像几年前把他烫伤那次一样。刚才不知哪个多嘴的女工将张槐对她泼脏水的话告诉了她,米茹珍不信又问了别人,那人说,你没听见是因为你当时正照顾小吴。她这才信了,她不动声色地先把眼镜还给了达进士,很快就完成了对张槐的偷袭。张槐吃了亏也想动手,被人拉住了。米茹珍不依不饶,跳着脚的骂,被潘树仁说了几句被人架走了。 王河送走了红卫兵回来就找莫怀远,发现早已不见了踪影,老小子鬼得很,已趁乱溜走了。他和韩京生带着一帮人一直把几卡车的红卫兵送出了厂门,双方喊了一路的口号。返回的路上,韩京生问王河,“批斗会还开不开?”王河冲他一瞪眼说:“你还没开够啊!”说完便不再理他,韩京生这时才知自己被人涮了。 批斗会虽然散了老半天了,但还有不少人留下来没走,有些人还坐在原处抽烟,发楞。短短的几个小时对不少人来说恍如隔世,人们还在怀疑刚刚发生的一切是不是真的,不知道这刚刚拉开序幕的运动将朝何处发展,更不清楚这场狂风暴雨会不会落到自己的头上,尤其是那些出身不大好的人更是忧心仲仲。 李宪平冲没走的人们招呼道:“同志们都散散吧,回去准备吃饭,下午照常生产。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要搞,生产也不能耽误!这种时候更不能忘了安全生产!” 王河走过来想说什么,李宪平将手重重地拍在他的肩上,轻声说了一句,“今天的事,多亏了你!”王河想说什么,但始终没有开口。他有一肚子的话要说,只是这种时候不知从何说起。 李宪平想找陈爱兰道声谢的,却没见到她的影子。 一直吓得大气没敢出的张权斗走到王河跟前一挑大母指,声音压得很低的说:“王主任今儿是这个,真高!没你这手,今儿这场乱子不定闹到什么份上呢?” 王河笑笑说:“有什么高不高的,这也是急中生智逼出来的招,你想来硬的也不行啊!这帮孩子跟咱家的孩子没什么两样,也是顺毛驴,吃软不吃硬,夸他们几句,戴戴高帽哄走了完事。请神容易,送神难呀!再闹一个钟头估计还要有几个倒霉的,台上就站不下了。今天要说表现最好的是人家小陈,一个年轻的女同志这种时候敢站出来说话不容易!”张权斗听了也跟着挑起了大拇指。刚才他始终提心吊胆的,头两年搞“四清运动”时他因多吃多占的问题写过检查,生怕刚才时间闹长了也找到他头上。 王河对陈爱兰的赞叹是发自内心的,他今天的举动在很大程度上也是受了陈爱兰的感染。刚才陈爱兰和金玲搀扶吴素梅回家属楼时,他和陈爱兰她们走了一个碰头,因韩京生在一旁他不便说什么,只是冲她挑了一下大拇指,相视一笑。 快吃午饭的时候,孙长喜办完事回到厂里,一进厂门就有人把上午发生的事告诉了他。听了这话他直接奔了李宪平的办公室,正好邹晓风、老潘也在,仨人见了他就笑,邹晓风说,孙厂长办事真会挑日子!要不然今天也保不齐坐飞机。 等孙长喜弄明白“坐飞机”的意思也笑了,说这要怪老李啊!前些日子他瞧我和老石坐飞机眼馋,还抱怨呢! 那是厂里自己研制的胶合板设备上的一些零件只是广州才有,因为急需,孙长喜与石国栋坐飞机去的广州,李宪平签字的时候开玩笑说,行啊,比我强。什么时候咱也坐坐飞机!等孙长喜将话的原由一说,几个人全笑了。 李宪平说,坏事也是好事,是浓总要挤出来,是人是鬼全能看清了。不过莫怀远这老小子能一口就咬得那么狠,我可是万没想到,真是贼咬一口入骨三分啊!我今天算是开眼啦!不到半天的功夫,长了二十年的见识! 邹晓风说,我看咱们今天瞧见的只是一个开头,这场戏要是再演下去,还能冒出几个让人大吃一惊的角色。郭胖子就是有人给红卫兵递条子才揪出来的,你说那帽子扣的,都邪性!是谁?都不知道。今后这运动怎么发展谁心里也没数,咱们这些当领导的只能顺应形势,慢慢适应。 潘树仁说,哪天我见了韩京生这小混蛋非好好训他一顿不可!他刚来了几天?懂个屁呀!我刚才听人讲,这小子跟莫怀远关系不错,说不定全是从老莫那儿趸来的。等我见了他非好好问问不可! 邹晓风连忙摆手说,你可别惹他。现在是运动时期,只允许群众说过头的话,咱们说过头了就是问题,到时候扣你个压制群众的帽子你都说不清!韩京生懂什么?他背后肯定有人! 中午的下班铃响了,孙长喜说,你们俩歇歇吧,我和老潘帮你们把饭打回来。 老潘说,对,没坐飞机的伺候坐飞机的。我那儿还有半瓶酒,回头也拿过来给你俩压压惊。 邹晓风说,酒不喝了,这种日子口别找事! 吃饭的时候,王富达从医院打回电话,说谷玉森的伤势很重,被打掉了两颗牙,打断了两根肋骨,需要住院动手术。动手术要家属签字,他不知道谷玉森爱人单位的电话。邹晓风说,你问老谷本人啊!王富达说,老谷一直说不了话,嘴里像含着热茄子似的。邹晓风指示他守在医院,厂里想办法和谷玉森爱人单位联系。 邹晓风挂了电话顾不得饭吃完便拨“114”查号台,他依稀记得谷玉森的爱人姓余,在市里一家橡胶厂的电话总机工作。他费了好大的劲总算跟谷玉森的妻子通上了话,告诉她丈夫受了一点伤,现在医院里准备手术。邹晓风从对方的嘴里得知,谷玉森头天傍晚就借口到厂里值班离开了家。邹晓风也只能先瞒着真实情况,他知道这种事能瞒一天是一天。 李宪平在一旁听得清清楚楚,待邹晓风放下电话后骂道,这老小子真没屈枉他!昨晚根本不是他值班,老小子肯定没打算办好事。只可惜的给这种人垫了背,他倒霉不说,这么多人也跟着。平日说的比唱得好听,手电筒总对着别人,他自己却是这个德行!不是他,咱俩哪会有今天的这一出? 邹晓风苦笑着说,行了,他这个跟头跌得可以啦!就别再说什么了。你明天是不是和我一起去趟医院看看老谷? 李宪平说,我就不去了,代我问候一声吧。胶合板那边还有些问题,东西还是不大过关,老孙准备从外边请位专家一起研究一下,他非要拉上我。小范也是这个项目的主力,今天碰上这么一出又挨了打,晚上是不是陪我过去看看?莫怀远那老小子怎么想的,楞把我和小吴扯到一起了!还说的有鼻子有眼儿的。弄得我明儿见了小吴都不好意思,你说这事闹的! 邹晓风见他越说越气,笑笑说,这种人自然可恶,可也怪你,自己的情况总愿意瞒着,负了那么重的伤那是光荣!有什么怕见人的?你不让说不算,还要编个瞎话说老家有个家。我和老潘也不敢给你宣传,也要照你的话瞎说一气,到了这种节骨眼上没人给你造谣才是怪事!结果怎么样?关键时刻还要人家一个女同志站出来为你说话,要说小陈真是不简单呢! 两个人由陈爱兰又扯到王河,不由的发了一阵感叹。最后两人说好下午分别到下面各车间转一转,安定一下人心。李宪平说,闹出大天来,工厂也要生产,光靠嘴皮子的功夫没用!他心里想的还是当月的任务不能泡汤。 下午的上班铃响过一刻钟了,装配车间还没几个干活的,绝大部分的工人还在发楞,或是在议论上午的事;干上活的人也心不在焉,没有了往日的利索劲。上午突如其来的那场急风暴雨把人们弄蒙了,闹傻了,心也飞了,一时半会收不回来。虽然人们也见识过红卫兵怎么打人,怎么抄家,但毕竟那些事离得远些,人也陌生,不像上午的事,一切都在眼皮低下进行,受难者又都是熟悉的人,有些人一下子变成了鬼,变得那么狰狞可怕。 张槐脸上的血手印比刚挨抓时更清晰了,五条血印长短不一,三条深,两条浅,一看就是被人抓的。车间里没人主动跟他搭话,更没人上前慰问他。他上午的表现让人们感到吃惊,都觉得他挨了抓是报应。当年他被米茹珍用开水烫了还有人逗他,如今却不同,没人理他。张槐自己也觉得丢了面子,心里恨得牙根发痒,但还要装出无所谓的样子。他脸上的伤出不得汗,总出汗不容易好不说也杀得他伤口钻心的疼,害得他至少一个星期不能好好洗脸。 这拨活又是大衣柜,刚组装起的柜子将个自的工作台围了一个圈,人如同躲在影背里,谁也难看到谁。张槐的圈大,八个柜子将两个工作台围在了一起,另一个工作台是他徒弟小黄的。小黄个头不高,挺有心眼,看他师傅吃了亏,满脸官司,给他师傅的茶杯里续了一回开水就不知躲哪儿去了。将近三年的徒弟,技术正是和师傅不相上下的时候,小黄怕完工在师傅前头惹他生气。 张槐憋闷得难受,凑过去找甘兴旺,他俩的工作台挨着。甘兴旺带了两个徒弟一个是屈文书,一个刘杰,三个人各围了一个圈。学徒工的定额低,甘兴旺说不占徒弟的便宜,师徒从年初就开始分着干。甘兴旺正在慢吞吞给大衣柜上门子,见了张槐笑笑说,甭往心里去,好在家就在厂门口儿,上下班见不着什么人,就当是两口子拌嘴动了手,这点事千万别没完没了! 张槐发着狠说,这回跟那骚娘儿们没完!住的又那么近,治她还不是小菜。 甘兴旺一板脸说,我劝你别把事做绝了,说句不怕你不爱听的话,今儿是你做的不对。捉奸要捉双,捉贼要捉脏,你凭什么说人家是破鞋?你那么做容易犯众怒,米茹珍伺候一个半残的男人,又拉扯一帮孩子不容易!她还有功夫跟人乱搞?她不是那种人!要是那种人能看出来。 张槐双眼一瞪说操,哪个猫不吃腥!那‘大电铃’要不犯骚,郭胖子能让她脱产顶我师傅差事?她爷儿们不行了,那娘儿们能不找人!我他妈的不信! 甘兴旺说,这种事能想当然吗!是那路人她爷儿们再管事也看不住,不是这路人你教也教不会。反正我知道你师傅老花镜临到退休也不说米茹珍的坏话。我丑话说到前边,你要是再找她的麻烦准没你好果子吃。那女人可不是省油的灯,不是一般的泼,闹起来能跟你玩命。你吃了亏没人说什么,一旦她吃了亏,你的脸都没地方搁!没人向着你说话。 甘兴旺苦口婆心劝了他好一阵,张槐才不吱声了,其实他对自己上午的举动也有些后悔,说几句横话也是为了面子。要是前几年,甘兴旺非但不会管他的闲事,还要看他的笑话,这两年张槐主动靠近他,师哥长,师哥短的将两个人的关系叫近了。张槐听得出来劝他的话是出自一番好意。 张槐见隔壁没有屈文书的影子说,上午小屈这小子可是闹得挺欢,给揪上台的人做牌子的有他。听说小屈这小子跟韩京生是一个班的同学? 甘兴旺没好气地说,谁爱折腾就让他折腾去,反正该说的我都说了。张槐见话不投机,仍回到自己的圈里发呆去了。 下午,邹晓风转到纤维板车间一眼就瞧见了范建国,他头上扎着雪白的绷带,个头又高,站在那里挺显眼。他正冲着那套生产胶合板的设备出神,安上这套设备后使车间里显得有些臃肿,尽管这是一台只能生产小型胶合板的设备,还是将那点空闲的地方全挤满了。厂里申报建新厂房的报告已递上两三个月了,但区机关里边早乱了套,一时怕是批不下来。 与往日相比,纤维板车间显得冷静了许多,设备正赶上例行检修,至少要两天后才能恢复运转。车间主任包永刚正带着人进行检修,见了邹晓风便放下手里的活迎了上去。对上午的事,包永刚仍心存余悸,他的出身不太好,他家过去是开桌椅铺的,最火的时候雇用过六七个伙计,他的技术就是跟他父亲学来的。解放后不久他父亲就过世了,是与劳累过度有关,说是老板但要比伙计干得时间还长,钱不好挣只能苦撑着。父亲去世后,他接过了当时只剩下一个伙计的铺子,直到公私合营才觉得松了一口气。。 邹晓风问他;“小范没事吧?” 包永刚说:“好像没什么大事,我劝他回家歇半天,他不听。胶合板试了几次总不理想,他也着急。本来计划今天再试一次的,这不,事全赶一块儿了……” 邹晓风说:“你忙吧,我过去看看。” 范建国见了邹晓风只是苦笑,很无奈的苦笑,他怎么也不会想到自己会和厂领导一起挂牌挨斗,而且是被一帮不大懂事的中学生收拾了一回,他觉得残酷之中又多少有些滑稽。他有一肚子话要说,但又不知说什么是好。这些年的风风雨雨,尤其是担任了车间领导之后,他锻炼得沉稳多了,这里边自然也有吴素梅对他的影响。这些年他很知足,厂领导对自己是信任的,吴素梅顶着那么大的压力嫁给了他,就为这些他觉得也应该干出个样来。 邹晓风说:“我看你还是听老包的,回去歇半天,也照顾一下小吴。晚上有空儿我再过去看她,告诉她,天塌不了。”说完他淡淡地一笑走了,显然是在这种场合不愿多说什么。 范建国望着他背影心头一热。这种时候那怕是一个善意的眼神也会使人感动。中午吃饭的时候他回过家,妻子已经没事了,只是浑身发软,但她还是坚持着在厨房准备午饭,每天的午饭都是她头天晚上做出来,吃的时候热一热就行。两个孩子午饭在厂里的托儿所吃,用不着她操心,但她总想方设法要让范建国吃好,在她的眼里丈夫也是孩子,是她的眼珠子,结婚几年了,两口子好得还像刚刚相恋时那样热乎。 范建国进门一见妻子脸色不好还在厨房硬撑着,不由分说,上前拦腰一抱如同托着婴儿一般将她放在了卧室的床上,埋怨她说:“你就不能歇会儿等我回来?我又不是不会做饭!” 吴素梅顺从地依在了丈夫的怀里,摸着他额头上的绷带眼泪就下来了。 范建国为了使妻子放心,使劲向左右摇晃了几下脖子说:“你看什么事也没有,只是打破了一点皮。你还不知道,我壮得很,挨几皮带屁事没有!” 吴素梅依在丈夫怀里笑了,笑时眼皮一动,碰掉了眼眶中的泪珠。她依旧没说什么,她知道一说话就会止不住泪水,她怕让范建国见了揪心。不知为什么,她本来是个很坚强的人,也有主见,她经历过磨难,经历过生离死别,她本该是那种临危不惧,敢向恶人拍案而起的女性。但自从重新组织了家庭,有了孩子,她不知不觉变得脆弱了,她最怕的是丈夫受到伤害,也许是经历过失夫之痛使她怕了。当时她一看到丈夫被揪上台就发蒙了,当脏水向自己泼来的时候,与其说她害怕自己的名誉受到损坏,不如说她更担心自己的丈夫受到伤害,怕他被这说不清的不白之冤压得抬不起头来,在她的眼里,丈夫是个顶天立地的男人,是她的精神支柱,她愿意用自己的生命保护他不再受到伤害。 范建国紧紧地搂住妻子,在她的脸上亲呀,吻呀,好一会儿才抬起头凝视着妻子含着羞涩与娇气的眼神。吴素梅喃喃地说:“多亏了小陈,如不是她站出来说话,怕是跳到黄河也洗不清了。”范建国再次搂紧了妻子,他发着狠说:“那老王八蛋一张嘴我就知道他是胡说八道!” 晚上,国庆和国荣一到家就问爸爸的脑袋怎么了?范建国信口说厂里正排戏,他要演沙家浜里的伤病员。总算糊弄过去了。晚上吃过饭,国庆给弟弟告状,说国庆今天下午又被阿姨罚站了。范建国正在想心事,听了儿子的小报告一笑,信口说:“哟,我儿子也罚站了!怎么跟他爸爸一个样?” 正准备收拾碗筷的吴素梅瞥了他一眼说:“别跟小孩子胡说!”说完将国庆揽过去问国荣为什么罚站,一问才知儿子罚站是因动手打了托儿所的小朋友大军。至于两个孩子为什么打架,国庆则说不清。这小哥儿俩虽长得一个模样,性格却不大一样,老大老实,老二淘得很,小嘴也比老大能说。 范建国一嗓子把老二叫了过来,他坐在那里将国荣用双腿一夹说:“儿子,今天跟爸爸妈妈说实话,为什么罚站?为什么动手打人家大军?”他之所以如此重视,不仅是因为儿子又惹了事,更是因为大军是陈爱兰的宝贝儿子。 国荣一双大眼睁眨了眨毫不畏怯地说:“大军跟我要手枪玩我不给,他就说我爸爸是坏人,还说他爸爸是抓坏人的解放军。他老这么说,我这才打了他,他也打我了,王阿姨就知道向着他,罚我站,不罚他站。” 范建国听了心里挺不是滋味,在儿子的后脑勺拍了一下说:“小孩子打架的话当什么真?往后别学得那么独,要枪你就给他玩嘛!为这点小事也打架?” 吴素梅一把将儿子揽了过去,亲了亲儿子的额头说:“往后跟大军好好玩,陈阿姨多好啊!带来好吃的总忘不了你和国荣,对不对?”想到孩子也莫名其妙受了委屈,心里很不好受,她怕当着孩子落泪,叮嘱了几句让儿子回自己屋玩去了。 吴素梅知道,大军说的肯定是从王秀芬嘴里听来的。厂里办起了托儿所,阿姨全是由各车间里抽调的,只受过短期的幼教培训,素质普遍不是很高,大人说些什么往往不知避开孩子。王秀芬是厂里有名的长舌妇,车间里不愿要的人物,调到托儿所主要负责给孩子做饭。吴素梅在厂行政科负责管托儿所,平日里她当着吴素梅的面总把国庆和国荣夸得一朵花似的。有一次托儿所的孩子因吃了不卫生的东西全拉了肚子,吴素梅狠狠批评了王秀芬,并扣了她当月的奖金。按理说,她处理得一点不重,但还是让对方记了仇。上午王秀芬参加了会,会上发生的事显然让她很开心,觉得是自己出气的时候了,从她嘴里当然说不出什么好话。 范建国正在开导妻子的时候,王河与全福过来探望。一进门见吴素梅的神情不大对劲,王河便先扯别的,全福却不管不顾数落开了红卫兵,骂了一阵莫怀远和韩京生。 全福说,全是一帮睡觉刚不尿炕的孩子,似懂事又不懂事的小混球,这帮孩子出来闹腾那才叫麻烦,一个个都觉得自己挺明白,还没法儿跟他们说理,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红卫兵也是兵!全福说起来就没完没了,一套一套的。 王河一旁说他,你那张破嘴少说点儿吧,就因为好说吃的亏还少呀? 全福满不在乎地说,我怕什么?翻上三代我们家就没一个念过书的,能把我怎么样!过去总找我碴儿的是谷玉森,如今他都顾不过命了,还顾得上管我啊!不是我说话丧,老谷这回够呛。爬在大门口的时候就一摊泥似的,裤子尿得能拧出水来。他要能捡一条命,就该念你王河的好!说着他又夸开了王河,将他比作智退曹兵的诸葛亮,夸得王河都不好意思了。 王河他们要走的时候,邹晓风和李宪平恰好来了,二人又留下了。 邹晓风夸了几句王河。王河谦逊地说:“邹书记,这不全是您嘱咐的那些话起了作用啦!您让我多动动脑子,别对这帮孩子来粗的,您忘了?我的后台是您藏书网呀!”他的这番话说得大伙全乐了。 闲聊了几句,邹晓风冲着吴素梅开门见山地说:“小吴,你可要顶住!老党员啦,在这个节骨眼上可要经得住考验。要记住毛主席的话,要相信群众,相信党。人正不怕影子歪啊,群 4f17." >众信任你,党组织信任你。我这个支部书记不是还没撤吗,今天我就代表组织说一句话,组织对你那是完全信任的!小范的工作取得成绩也有你的一份,这一点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 吴素梅落泪了,落下的是激动的热泪,这种时刻,没有比来自组织的关心与信任更能产生力量了。是啊,她是个有十几年党龄的共产党员,意志为什么变得如此脆弱?变得如此儿女情长了!她觉得自己是该坚强起来了。 李宪平为了缓和一下气氛,向范建国问道:“小范,你那两个宝贝儿子呢?快叫出来!叫小哥儿俩出来接见我们一下,别那么大的架子!” 范建国吼了一嗓子,国庆、国荣小哥儿俩跑出来冲着客人挨个地叫了一阵伯伯。 李宪平对邹晓风挤挤眼说:“都说老二最聪明,老邹,我看看你的眼力能不能认出哪一个是老二。”他的话音一落,就见国荣情不自禁地小脑袋一歪,晃动起身子望着几位客人。大人们都忍住了笑。 邹晓风拍着国荣的脑瓜说:“肯定是这个呀!” 李宪平一把将国荣揽在怀里说:“我看不一定。不信我考考他。”说着板起脸一本正经地冲着国荣问道:“你说说看,你们家里谁管谁叫姐姐?你要是能答得上来,就是那个聪明的老二。说不上来肯定是老大。” 国荣眨了眨眼,看看父母,又看看客人,冷不丁扯着嗓子叫了一句:“我不告诉你!”说完就跑掉了,逗得屋里的人大笑。李宪平差点把眼泪笑出来。 4、斗来斗去跳梁小丑风光,大势难转“地下支部”巧周旋 谁也没有料到这场史无前例的运动会旷日持久地发展下去,时而像脱缰的野马让人心惊肉跳,时而又像醉汉眼中的万花筒令人眼花缭乱。如同全国绝大多数企业那样,曙光厂的领导班子靠边站了,“夺权”的是由韩京生、屈文革为首的“千钧棒革命造反战斗队。”屈文革就是甘兴旺的徒弟屈文书,运动开始后不少人就把自己的名字改了,什么“要武”、“学武”、“文革”……怎么显得革命怎么改,屈文书就变成了屈文革。 与“千钧棒”誓不两立的则是“井冈山战斗队。”井冈山的牵头人物是杜新生。王河、张祥、赵贵臣等一大帮过去的中层干部和老职工大都参加了这一派。杜新生是车间副主任,又是副厂长孙长喜的徒弟,所以这一派具有很浓的“保皇”色彩,对立面骂他们是铁杆保皇派。在人数上这一派占了很大的优势,不足之处是“笔杆子”较少,打起嘴仗,笔仗来不如对方的火力猛,弹药足。厂里那些“老右”心里向着他们,但没一个敢伸头。 韩京生,屈文革的“千钧棒”,战斗力很强,一宿的功夫就能把大字报贴满全厂。李宪平十大罪状,邹晓风八大罪状能批得有根有据,有鼻子有眼。而“井冈山”为了证明自己不是保皇派,也要把火力冲着这两个发炮,但贴出来针对邹晓风或李宪平的都显得没劲;批的内容全是“只拉车不看路”,“忠实执行刘邓资产阶级反动路线”什么的,在那种火药味十足,敢扣大帽子,敢于栽脏才算革命的年代,这类帽子就显得太温和了,就如同与人打架拉不下脸似的,与那些一下手就是满脸花的没法比。两边都开针对“走资派”的批斗会,“千钧棒”那边是“喷气式”真刀真枪地干,“井冈山”这边则是和风细雨。 某一天,区军管会派了两位工作人员来曙光厂考察摸底,正赶上“千钧棒”召开批斗会,两位工作人员应邀参加。那次会主要批斗李宪平、邹晓风,但拉上石国栋、范建国,王玉蓉、达进士等人陪斗,结果批斗会的气氛极佳,韩京生宣读的那十几条罪状很快就将那位王排长打动了,他带头喊出了“向千钧棒的无产阶级革命派战友致敬”的口号,把韩京生美得不成,第二天就将此事出了一张“特大喜讯”贴了出来。从此,千钧棒开始得势,与区里的军管会也建立了联系。 李宪平和邹晓风被赶出了自己的办公室,李宪平被“千钧棒”勒令到材料场去劳动改造,后来发现那里的人暗中照顾他,又将他弄到机加工车间的大锯上干活。腰上有伤病的邹晓风则被发配到制材车间去滚元木,当重劳力使用。好在那里有王河一些人暗中照顾,才使他少吃了一些苦头。 潘树仁本来没什么事,虽然也靠边站了,但开始还能待在自己的办公室。但后来“千钧棒”派人去搞他的历史问题,查出解放前他所在的地下交通站出过变节分子,受过破坏,就得出了他也是叛徒的结论,批斗了几次,把他也弄到下面劳动去了。“千钧棒”则将自己的队部搬进了工会,控制了广播室。这些人也不管上班不上班,屁大的事就扯着嗓门广播一通。 厂里唯一还管点事的是副厂长孙长喜。老孙是个老黄牛式的人物,从他身上找不出什么能上纲上线的事。他的儿子又是现役军官,军属的身份让他粘了一点光。他最大的缺点就是拼命工作,从不计较个人得失,属于“拉车不看路”的那一类,况且无论哪一派也不愿落个破坏生产的罪名,厂里的生产总要有人管,这一来他成了厂里的大忙人。厂里的生产已处于半瘫痪状态,上班干不干活没人管,干多干少凭的是个人觉悟,孙长喜到下边分派生产任务跟向人家借钱似的,要耐着性子说好话。需要盖公章办的事他要找韩京生他们盖,“千钧棒”把那几个木头疙瘩当成了命根子。盖章的时候,韩京生几次借机警告过孙长喜说,“别总拿生产压革命!阶级斗争是纲,其它全是目,要懂得‘纲举目张’的道理。” 谷玉森的家属几次找到厂里闹事,来了人不找造反派专找孙长喜说理。谷玉森出院后,生活始终不能自理,他家里边自然有气,这气就只能撒到孙长喜的头上,人家找来了他只能说好话,仿佛把人打残的是他孙长喜。 孙长喜从没领导过这么大的摊子,棘手的时候就只好偷偷他去找李宪平或邹晓风拿主意。孙长喜的家还在城里,厂休的时候几个人常在他家聚齐,一起喝喝酒,诉诉苦,发发牢骚,再给孙长喜出出主意怎么对付造反派。五个支委中唯独缺少了一个谷玉森。潘树仁曾无限伤感地说,想不到解放都这么多年了,开个支部会还要在地下开! “大联合”之前的一个厂休息日,邹晓风等人又在孙长喜家聚齐。 有件事把老孙愁得不行,韩京生一伙人找他谈了一次话,毫不掩饰地向他摊牌说,只要孙长喜站出来“亮相”公开表示站在“千钧棒”这边,他们就正式宣布解放孙长喜,就支持他进即将组建的“革委会”,代表革命领导干部参加“三结合”的新领导班子。这是一笔赤裸裸的交易,孙长喜一听就拒绝了,说你们结合别人吧,我不行,让我进班子是赶着鸭子上架。韩京生说我们就欣赏你这种谦虚劲。你也别把话说死了,回去你好好考虑一下再说。 李宪平听了当即表态说,答应他们,不就是表个态嘛!站在“千钧棒”一边怎么了?那里边大多数都是革命群众,又不是冲他一个韩京生。他随后仔细分析了一下情况,认为孙长喜进“三结合”的希望最大。说就是为了领导权不落入韩京生这号人手里,孙长喜也应该不放过这个机会。 邹晓风和潘树仁都同意李宪平的看法,说曙光厂不能毁在野心家的手里,更不能让莫怀远这号人得逞,斗争也要讲讲策略。邹晓风还举了毛主席当年上重庆和蒋介石谈判的例子来说服孙长喜,几个人费了挺大的劲总算把他说话了心思。 自从莫怀远投靠了“千钧棒”,韩京生一伙针对李宪平、邹晓风整理出的罪状越发“言之有物”,也较比更注意突出重点,集中火力往要害的地方下手。对李宪平的罪行主要对准了三条,一是重用坏人,招降纳叛,指的是重用石国栋,范建国、达进士、王玉蓉、郭子儒等这些摘帽右派与所谓历史有问题的人。二是所谓的血债问题,将茶炉工张润田的死因不顾当时的环境和其它因素全扣在了他一人头上,三是疯狂推行物质刺激,用金钱毒害广大革命职工,指的是前几年搞过的计件工资。至于那些年厂里取得的成绩,他们说那是典型的“推行刘邓资产阶级反动路线的铁证”。 而针对邹晓风整理的罪状除了以上三条都有份,另外一条罪状便是压制革命群众,抵制文化大革命。八月二十四日那次突发事件也变成了邹晓风的一条罪状,说他下令召开大会是为了挑起群众斗群众,转移斗争大方向,以达到保护自己的目的。还说邹晓风那天之所以也被揪斗,是因广大革命群众识破了他的阴谋。 对付潘树仁虽不像对李宪平,邹晓风这么下功夫,但扣在老潘头上的罪名吓人――叛徒。其根据很简单,解放前老潘所在的地下支部受过破坏,有地下工作者被捕入狱,可潘树仁没事,?99lib.这不是他暗中通敌是什么?那时候揪出的叛徒大都是根据推理得出的结论,坐过牢的可以说你有变节行为,没坐过牢的可以说你有通敌情节,总之躲不过“叛徒”这顶帽子,让你浑身是嘴讲不清楚。既然一顶叛徒的帽子就足以不让老潘翻身了,所以人家就不再下功夫整理,搜集其它罪行了,就这么简单。 好在老潘想得开,他说让那几个小兔崽子胡扯八咧去吧,他们懂个屁!老子跟国民党特务玩捉迷藏的时候,韩京生还在他爹的腿肚子里转筋呢! 一场人鬼颠倒的运动将李宪平的性子磨出来了,用他自己的话说他变得比过去狡猾了,他知道怎么对付无有休止的批斗,知道怎么对付造反派。连“坐喷气式”怎样能少受罪他都积累了一些心得,一有机会就对邹晓风他们传授。至于怎么样对付批斗,他说与其顶着干吃眼前亏不如把什么都认下来,反正到最后绝不是这伙人说了算。他态度好得有时将成就也当成罪行说。最后让批斗他的造反派都觉得不是味。 一次批斗会,主持会的韩京生没完没了地让他交待新问题。李宪平说,要说新问题想不起什么了,老问题到想起来一件事,觉得对不起组织,对不起革命事业。不知道该不该说? 韩京生以为挖出了宝,厉声让他老实交待。李宪平不紧不慢地说,那是一九四四年的秋天,在吴家岭打的一场伏击战,他五发子弹才打死两个鬼子,还让鬼子的一个中队长活生生从自己的眼皮子底下骑马跑了,三发子弹全打飞了。他挺遗憾地说,要是平日将枪法练好一些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结果气得韩京生一拍桌子,说这是你交待问题呢?还是在为自己评功摆好! 还有一次批斗会上,造反派有人提到分房不公问题,说李宪平虽当时不是分房小组成员,但一切全是他背后指使干的。李宪平照样老老实实承认自己参预了一些意见。他借题发挥说,我现在通过反省深刻地认识到不仅是一个分房不公的问题,而且还导致了不团结的问题,腐蚀了职工的革命斗志。因为人的居住条件大大改善了,也自然会产生革命意志衰退的现象,这两栋楼真不如不建…… 起先造反派还注意听,但听着听着觉得不对劲,说谁让你说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了?捡大的说!这时李宪平会装得很委屈地说,这问题还小呀?腐蚀了广大职工的革命斗志!助长了人们贪图享受的思想!总之,他学会了变着法儿的跟造反派兜圈子,充楞装傻拿人家开涮。 面对逆境,紧锁双眉忧心仲仲的是邹晓风,反倒是李宪平经常开导他,两个人的角色完全掉了个。刚满四十岁的邹晓风两鬓已生出许多白发,仿佛一下子老了许多。他变得少言寡语,人们难得见他一笑。令他眼晕的运动望不到头,他发愁,厂里厂外乱成这个样子看在眼里他揪心。他也知道发愁,揪心不顶用,想使自己想开一点或变得麻木一些,但他做不到。 两派群众组织“大联合”之后,成立了厂革委会,孙长喜“亮相”后得到群众组织的“谅解”结合进了领导班子,担任了革委会的副主任。上边的军管会为了搞平衡,让两派的群众组织各有一人进了班子,韩京生与杜新生分别担任了厂革委会的委员。领导班子的第一把手则是区里派下来的窦耀迪担任。 窦耀迪原是区工业部的一个办事员,因在运动中表现积极深受军代表的赏识提了起来。窦耀迪嘴皮子能说,笔头上也能写,当年他一调进工业部,周彦琪也欣赏过他,但很快就发现这个人太飘,过于自负,理论又常脱离实际,后来开玩笑管他叫“窦马谡”。 窦耀迪最突出的一个毛病就是好表态,他来厂没几天便在领导班子的一次会上肯定了韩京生,说小韩对厂里阶级斗争形势的分析我完全赞同,是彻底的无产阶级唯物主义的观点。这话让孙长喜他们听的极为反感,但又不能说什么。结果弄得韩京生尾巴翘上了天,根本不把孙长喜这个副主任放在他眼里。成天围在窦耀迪的屁股后面转,“窦主任”不离口,俨然他就是厂里的二把手,在他的身上,野心比心眼长得还快。他已深深体验到权力的好处和美妙。 窦耀迪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是“竹筒子倒豆子,有什么说什么。”他到下边找人了解情况时念叨这句话,要生产进度时也要挂上这句话,他的名字又有些绕嘴,一来二去落了个绰号“窦要底儿”,不少职工这么背后叫他,有的干脆叫他“要底儿”。窦耀迪习惯下车伊始,又好大喜功,自认为在区工业部干了多年,领导生产是行家里手,所以常常脑门一热就发话,瞎指挥造成的麻烦还要孙长喜给他擦屁股。 生产上窦耀迪没搞出名堂,但他不久即在狠抓阶级斗争中大显了身手。在“清理阶级队伍”中,曙光厂成了区工业系统的一个典型。一个时期,连本区“头号走资派”区委书记章华,“黑线干将”周彦琪等人都被送到这里接受劳动改造。窦耀迪那一阵到处去作报告,介绍经验,出尽了风头。 曙光厂在这方面的成就主要表现在措施得力,经过内查外调不但挖出了几个埋藏很深的“阶级敌人”,并在右派分子之中挖出了一个反革命集团,不到五百人的单位清理出各类阶级敌人六十多人。后来因关押的牛鬼蛇神太多,牛棚不够了,窦耀迪便开始区别对待,分化瓦解,准许一部分问题较轻的回家去住,不过要比革命群众早上班一个小时,晚下班两个小时。谁也没想到,他这个解决牛棚不足的主意后来竟成了他的成就,当成了对敌斗争的经验来推广。 窦耀迪能在“清队”中大出风头,得力于他组建了一支能打硬仗的“无产阶级专政战斗队”,这个专政队由屈文革与张槐担任正副队长,其成员全是根红苗正对敌斗争性强的分子。他们的战斗口号是“重拳之下出敌情。”那个隐藏在“老右”当中很深的反革命集团就是他们挖出来的。 事情的起因是有人捡举摘帽右派赵长江用了一张印有林副统帅画像的旧报纸包饭盒,导致副统帅的脸破了一个洞,人家将这张报纸交到了革委会主任窦耀迪的手里,他当即表态说这绝不是一般的小问题,责令“专战队”进行深究。“专战队”将赵长江抓起来一严审,不到半宿的功夫就整出了一个反革命小集团,其成员有与赵长江同车间的何小波、李世林、韩启培,这四人中除了何小波外全是邮电学院原大三的右派学生,李世林和韩启培至今还没摘帽。其罪行是四个人经常在一起开会,散布对现状不满的言论,韩启培还非常恶毒地攻击过副统帅的长相像奸臣。韩启培因为态度不老实掉了两颗牙,后在宽大与从严的政策感召下终于认罪了,承认恶毒攻击过副统帅。这一“清队”中的突出战绩,窦耀迪在外边介绍经验时不知讲了多少遍。 早上上班前,被专政的牛鬼蛇神要挂上牌子在“专战队”的监视下到广场上的主席像前请罪,时间为一刻钟,那六十几号人是足足两个排,往那里一站黑乎乎的一片,人人胸前挂个牌子,让人看了很是别有一番滋味。这帮人中也有个头,是“专战队”指定的头,这个人就是定性为坏分子的孙广财。 孙广财之所以被揪出来完全是出于偶然,曙光厂的“清队”取得巨大成绩之后,窦耀迪在一次分析敌情的会上很感慨地说:“现在我们挖出的阶级敌人,反革命有了,漏划的地主、富农也有了,右派分子挖出来的更是不少,唯独没挖出坏分子,‘黑五类’中缺少了一类!”这品种不全成了窦耀迪的一大遗憾。最善于为领导分忧的韩京生记住了这句话,下去按这个标准摸情况,他在这方面很能干,没几天就摸到了孙广财的头上,很快整理出一堆过硬的材料。 窦耀迪一听汇报就表态了,说这种人不是坏分子谁是呀?揪!其实那些问题全是孙广财的陈年老账,因流氓问题被劳教过,困难时期偷吃牲口的豆饼导致公家的驴饿死,还有就是偷吃食堂的馒头险些撑死的事,及对女职工有调戏行为等。如公正一些讲,孙广财的现行表现还可以,除了干活爱偷个懒没什么大毛病。他的胃切除了大半,身体已大不如以前,再就是他也成了家,找了当地的一个社员,对方是个寡妇,他是倒插门。有人管他了,规矩多了。 孙广财之所以当上了“黑帮”的头,是因他不仅认罪态度好,还常有立功的表现,哪个黑帮分子背后说了什么,谁与谁又私下串联了,他都报告给专战队,他在屈文革,张槐面前乖得很,屈队长,张队长的不离口,很快受到了重用。 范建国住“牛棚”期间没受太大的罪得益于甘兴旺。屈文革是他的徒弟,张槐又与他关系不错,王河与赵贵臣都出面找过他,让甘兴旺给那俩人递话,让他们别把事做绝了,说吴素梅一人拉扯两个孩子不容易。结果挺管事,小吴给范建国送点吃的,用的,“专战队”都没为难她。 甘兴旺属于逍遥派,两派群众组织当时都拉过他,但他哪边都不参加。张槐则被他的徒弟屈文革动员参加了“千钧棒”,并由于能冲敢干很快成为骨干分子,“大联合”之后一搞“清队”又在韩京生的推荐下当上了“专战队”的副队长。手里有了权,他便开始寻思借机报仇,郭子儒被揪斗之后,他勾结屈文革等人利用一个厂休息日对其进行夜审,打得郭胖子鬼哭狼嚎,直到逼的他违心承认与米茹珍发生过两性关系才罢手。 在研究是否揪斗米茹珍的关键时刻,是孙长喜极力反对才说服窦耀迪改变了主意。要揪斗米茹珍的理由除了所谓的作风问题,还有一条莫须有的罪状是说她打遍了全厂,是出了名的母老虎。孙长喜说,这几条哪条也不够敌我矛盾啊!照这个标准揪就没完了。再说这个米茹珍得罪人很多是为了工作,生活问题就是真有也是小节啊!孙长喜的意见窦耀迪是听不进去的,但老孙提到“小节”的论点让他听进去了。他最后表示说,米茹珍的问题还是一个内部矛盾的性质,是个如何教育的问题。林副主席的教导不能忘,生活作风问题是小节,咱们主要还要看大节,看这个人是不是反..党,反社会主义。 窦耀迪表了态,张槐的私仇没报成,但郭子儒却无故吃了大苦头,他身上的伤两个多月才好。这种亏心事张槐自然不会对外说,但时间一长还是传了出去。所以一有机会,甘兴旺就敲打张槐,说张队长可要悠着点儿干,别把踢寡妇门,挖绝户坟的事都做绝了。能积点儿德就积点儿,给自己留条后路,你这个队长总干不到退休!他说你不能跟小屈他们比,那些人毕竟还是小青年,不碰破头说什么也听不进去。他说,到最后一句年轻不懂事什么都了啦,你行吗?说得张槐一个劲地点头,提到要他照看范建国的事他也满口答应。 张槐虽然心术不正,好赖话还能听出来。他当时虽然横着膀子走道,人们都表面敬着他,但他能看出人们心里鄙视他,疏远他。能对他说点知心话的只剩下一个甘兴旺。连过去与他关系不错的路富友如今对他也是敬而远之。听了甘兴旺的几次劝告之后,他虽然表面上仍对那些黑帮分子凶神恶煞似的,但背后常常做些人情,黑帮家属来探望时,他尽量提供一些方便,还允许石国栋与王玉蓉干活时在一起,以利于两个人说说悄悄话,相互照顾点什么的。 5、“四人帮”倒台的消息不胫而走,群情振奋欲一醉方休 李宪平后来总喜欢说,十年“文革”有两个星期三的日子让他难以忘却。这两个日子是十年中的一头一尾,全是星期三。他之所以记得清,是因厂里这些年一直是休息星期二。头一个星期三弄出一个“8.24”事件,红卫兵在厂里闹了一个人仰马翻,曙光厂的上上下下还没来得及“热身”就稀里糊涂地卷入到“文革”的风暴中,谁也没想到这场运动一搞就是十年。 第二个给他印象最深的星期三是十年后的十月十三日。因要错过用电高峰,厂里已改为早九点钟上班,他早上刚进办公室的门就接到老战友张向东的电话,开口便说一早给他拨了三次电话,总没人接。听得出来,对方的声调有些异样,接着又问了一句说话是否方便,得到肯定的答复后说:“老战友,今天打电话告诉你一个天大的好消息,知道后暂不要外传。江青、张春桥、王洪文那伙人被抓起来了……” “不可能吧?你的消息准吗?”李宪平听了是又惊又喜,也有些将信将疑。但从内心讲,他多么希望这个消息是真的! “有什么不可能!这几个家伙哪个不该杀?你好好看看这些天的报纸,看看这几块料儿还出来吗!等哪天找机会聚一聚再细对你说。”对方的情绪显得异常激动,可能是身边来了旁人,他突然扯了几句闲话就挂了电话。 李宪平顿时坐不住了,他急忙找出最近几天的报纸翻了起来,果然不差,一连翻了七八天的报纸也没见那几个“政治明星”的消息。尤其重要的一条有关巴布亚新几内亚总理访华的报道,按以往的贯例,身为副总理的张春桥总该露个面的,但无论是会见,或是会谈全没张某人的影子。另一不同寻常的迹象是,各种纪念毛主席的文章中都出现了“要警惕企图搞分裂的修正主义分子”类似的词句。总之,能看出一些细小的变化。虽然报上仍旧提“批邓,反击右倾翻案风”,但最后他还是确信这消息是真实的。当年林彪叛逃的“913”事件也是张向东最早告诉他的,比上边正式向下传达早了至少半个月。张向东的父亲虽离开了部队的高层,但他的不少朋友是高干子弟,他的消息应该是准的。张向东早就向他露过,部队对江青那几个人是不买账的。 这些年来,张向东成了他最知心的朋友。给他印象最深的是“913”事件后他俩的那次聚会,张向东极为激动地对他说,“九大”是党史上的一大耻辱,竟然将林彪这样的阴谋家当接班人堂而皇之的写入了党章!难道说,我们把国家弄了一个天翻覆地就是为了换一个这样的接班人?老人家精心挑选的接班人竟然是最想害死他的人,这真是个莫大的讽刺!这一切都正常吗?那一天李宪平没多说什么,反劝老战友也少发牢骚,但老战友的话在他的心中却产生了强烈的共鸣,他深信这种反常的现象不会太久远了。如今这一天终于盼来了,他能不激动万分吗! 李宪平首先想到的是应该给区委的周彦琪挂个电话,他既想从老领导那里核实一下情况,也想给对方一个惊喜,但那边的电话一直没人接。 这些年的风风雨雨已使他与周彦琪成为患难知已,周彦琪在曙光厂劳动改造期间,窦耀迪可谓小人得志,不可一世,对自己昔日的老领导极尽刁难之能事,幸亏李宪平,邹晓风暗中托了不少人给予关照,才使其少吃了一些苦头。后来随着邓小平的复出,一大批各级领导干部陆续得到解放,周彦琪重新主持工业部的工作之后,曙光厂的革委会也随之改组,窦耀迪调走了,由李宪平,邹晓风出任革委会正副主任,潘树仁为委员。孙长喜仍保留副主任一职,原先的两位委员中的杜新生主动提出下基层,经过研究让其兼任了机修连的连长。当时工厂实行的也是部队建制,车间改连队,班组改为班排。后来才又改回来。 韩京生挺不知趣,他非但没有提出下基层,一开会研究个事还时常阴阳怪气提出些意见。李宪平和邹晓风,孙长喜一商量,决定把他打发到机加工二车间里去,名义上是协助张祥工作,实际上挂了起来。这小子当初就是从机加工车间出来的,他自然觉得这么回去没面子,无奈已是势单力孤,只能硬着头皮下去。张祥给他在车间办公室添了一把椅子,但没给他添办公桌。办公室里两张桌子对着摆,一个是张祥的,另一个是车间统计的,韩京生的椅子只能打横。韩京生提出要桌子,张祥说,屋里搁不下那么多桌子,明儿我给滕出两个抽屉,咱俩使一张桌子,但说是说一直没给他滕。他知道人家是耍他,但生气也没有办法。 李宪平难忘一年前的工业整顿,重新回到最高领导层的邓小平以一代杰出政治家的魄力,领导起草了《工业二十条》,《汇报提纲》,《论总纲》等重要文件,在工业、农业、交通等重要行业开始了大刀阔斧地整顿,使全国的经济形势出现了转机。曙光厂死气沉沉的局面也随之开始复苏,停顿多年的胶合板生产终于起死回生,于半年后开始正式投产。 原以为工业的春天刚刚开始,谁料进入1976年之后风云突变,由纪念敬爱的周总理引发的天安门事件之后便是“批邓,反击右倾翻案风”的恶浪铺天盖地而来,搞得天怒人怨。老实了两年多的造反派们又开始蠢蠢欲动,曙光厂的韩京生走路又扬起了脖子,与他要好的几个小兄弟来找他也不再偷偷摸摸。不久,一张署名“夜光眼”的大字报又上了墙,大字报的标题是“也说走资派还在走”,目标直指李宪平等人。但厂里对此反应是出奇地平淡,连看大字报的人都不多。人们早已厌倦了,一场运动折腾了十年,人生能有几个十年?能不厌倦吗! 谁也没有想到,在短短八个月的时间里中国会有这么多惊天动地的大事发生,先是敬爱的周总理在这一年的元月八日撒手人寰,使大多数中国人经历了一番大厦将倾的感觉;接着就是由纪念周总理引发的天安门事件导致了不得人心的“批邓”;盛夏之初,万民敬仰的朱德委员长突然辞世,人们尚未从悲痛中的阴影走出来,华东地区便遭受到百年不遇的强大地震,一个将近百万人口的工业城市唐山,一夜之间被夷为平地,伤亡达二十余万人。唐山周边地区的人们尚在防震棚躲避地震的余波之时,九月九日,又传来毛主席逝世的不幸消息,中国的命运又一次处在历史的十字路口,冥冥中的天意似乎也在预示着什么。 李宪平像所有关心国家命运的人一样揪过心,担心党和国家的大权落入那些只会唱高调的假马列主义的手里。但没想到这么快就看到了希望的曙光。他此时的心情是一种按奈不住的欣喜,急于与更多的知已共同分享这一喜悦,尽管他素来守口如瓶,老战友在电话中又叮嘱他先不要外传,但他还是想犯一次“自由主义”。他第一个想到的是邹晓风,但他知道这时的邹晓风还在去火车站的路上。 邹晓风上午要了车,请了假,送儿子援朝回延安。援朝去延安地区插队已走六年了,他去的地方穷,挣一年的工分还不够自己吃的用的,穿的用的要靠家里寄,一年回一趟家就跟鬼子扫荡一样,吃的用的要带足了再走,往往是过年时回家,过完正月再返回去。而这次他是为生产队办事,队里为其掏半程的路费,跟他一商量就应了下来。因有为生产队买的东西和为同伴们捎的东西太多,他这才向父亲张口要辆车送他到车站。 李宪平突然冒出了要喝一杯的念头,他知道邹晓风午饭前肯定能回来。孙长喜在闹胃病,要歇一阵子。这头老黄牛干了二十几年没歇过几次病假,这回一批“三株大毒草”他病犯了,是气病的。当初贯彻学习《工业二十条》时他最积极,他敲着桌子激动地说:“扯藏书网出大天来还是要实干!光看道不拉车行吗?那共产主义光看就能着到了?”没想不到两年的功夫,《工业二十条》、《汇报提纲》、《论总纲》又成了大毒草,领导干部必须谈认识,带头批,孙长喜想不通闹开了情绪。孙长喜本来就认死理,年岁一大了性子更倔。李宪平怕他被人揪辨子,就让他歇一阵病假,尤其星期三要休息,因为这一天的下午是本系统的学习时间,内容就是批“三株大毒草”。 邹晓风和孙长喜既然都不在,李宪平决定先把这一喜讯告诉潘树仁。 李宪平推门进去的时候,老潘正在浇花。靠边站了这几年,他成了大闲人,学会了养花。工会的工作早已名存实亡,他依然是个闲人,上了班不是政治学习就是开会,没他什么事,他便伺候花。他养的那几盆花都十分水灵,不像他,十年的光景过去了,他背驼了,头发也没剩下多少,更像小老头儿了。 李宪平一屁股坐下便?99lib.开始数罗他说:“你这‘小老头’也是老同志了,怎么也学得不务正业啦?明儿是不是也学学甘兴旺,弄两盆热带鱼养养!同志,失去正确的政治方向可是要跌跤的。”他的最后一句话是模仿窦耀迪的腔调,他学得很像。 老潘一听就笑了说:“怎么,怀念‘要底儿’同志啦?咱厂里有人看见过他,说这小子在城里卖菜呢。人家说他业务练得还挺熟,要说那小子是聪明,搁在哪儿都是一把好手。有机会你见了周部长也打听一下,这小子到底在哪儿?有时间我想看看他去。” 他的话里充满了讥讽,老潘的所谓历史问题就是窦耀迪当权时得出的结论,害得他不明不白被挂起了六年的时间。其实窦耀迪的去向他很清楚,从曙光厂调走后先落在了区商业部,在机关没待住就被分配到基层的一个菜站当临时负责人去了。这小子好做表面文章,偶尔站站柜台也是完全可能的。 李宪平见他始终没放下手里的喷壶,眼睛没离开过花,咂咂嘴说:“你能不能干点儿正事!你成天鼓弄这些破花算怎么一档子事?我想找你说点儿正事吧,你给我一个后脑勺。你说你像不像话?” 潘树仁听了一笑,终于放下了手中的喷壶坐了下来,他朝门外边看了一眼说:“你给我说说,现在这种日子口儿什么算是正经事?‘邓大人’是想干点儿正经事!又给一棒子乎下去了。你凭良心说说,咱们现在会上说的那是真话吗?那三个好好的文件会成了大毒草?亏心吧!我再过几年也该退休了,也不怕犯自由主义了,混一天算一天吧。我觉得伺弄这些花啊,草的挺好。我不能跟老孙学,钻牛角尖?再把自己气病了更不上算了!” 李宪平笑了,随之又一绷脸正色说:“中午想不想关起门来喝点儿?想喝就麻烦你出去一趟弄点儿下酒的菜,我走不开。待会儿老邹准回来,就咱仨。” “什么日子口啊?中午喝!下午不是有会吗?”潘树仁听了满脸狐疑。 李宪平有意卖弄关子说:“有好事告诉你,喝酒的时候再说。绝对是好事!” 老潘一下子来了情绪,讨价还价地说:“你要是不说,这顿酒我不喝!” 待李宪平将刚听来的好消息一说,惊得他嘴好一会儿没合上,愣了半天神才追问道:“这消息可靠吗?” ?99lib?尽管他知道,这种事李宪平没有十足的把握不会说,但他还是将信将疑。直到李宪平又将能证实这一消息的有关迹象讲了一遍,他才猛地一拍大腿说:“这酒该喝!那几个王八蛋早就不得人心啦!党中央英明!” 二人正在兴奋地交谈,传达室的老齐送来了当天的报纸。二人翻遍了报纸也没见到那几个人的消息,头条新闻是华国锋总理会见外宾,参加会见的有副总理李先念。另一条重要新闻是中央两项重大决定,建毛主席纪念堂和出版《毛泽东选集》及筹备出版《毛泽东全集》的决定。报头的毛主席语录栏中是,“要搞马克思主义,不要搞修正主义;要团结,不要分裂;要光明正大,不要搞阴谋鬼计。” 李宪平指着中央两项重大决定的报道说:“要是那几个家伙没抓起来,这类重大事项肯定要出头露面招摇一番的。这回你信了吧?” 老潘笑了,笑得一双眼眯成了缝,他头年得孙子都没这么开心。想了一会儿他说:“我有个主意,这顿酒咱们改在晚上喝。到老邹的家里去喝,喝个痛快。我回头给老伴打个电话,今儿晚不回去了,喝多了就在你那儿忍一宿。憋了一肚子话了,总想找个机会说说,听了这么好的消息,不正是个机会嘛!” 李宪平不大甘心地说:“又要多忍半天!我恨不得现在就痛痛快快喝上几杯!行,这回听你的,到时候让高娅慧好好给咱们弄几个菜,他两个孩子全不在家,正好得聊。老邹这一阵也烦,正想找机会喝一回呢!” 这时,郭子儒找上门来,他是来请示李宪平准备为材料场更新一批灭火器的。前两天有人无意间碰藏书网翻了灭火罐,方知里边的东西早失效了。材料场的两座烘干室虽然已于“文革”前进行了更新改造,这么多年没发生过一起火灾,但为人一贯谨慎的郭子儒还是不敢大意。郭子儒依旧那么胖,但明显老了许多,头顶稀得没剩几根头发,害得他成年要顶着帽子。“清队”时折腾得他半死不活,到定性时一内查外调哪件事也没落实,错案一桩。但窦耀迪怕自己面子过不去,还是硬挂了他几年。直到李宪平重新任职后才重新使用他,仍管材料场。至于深挖出的那几个漏划的地主、富农也没有一个是真的。 天黑的时候,高娅慧进的家门,见邹晓风与两位好友早喝上了,又弄了一桌的炒菜,好奇地问:“今儿是什么好日子?哥儿仨躲在家里喝上了!” 邹晓风说:“老潘来是想瞧瞧咱们援朝的,他不知这小子上午刚走。我一想难得凑一起,就把宪平也找来了。这两个还想指望你给他们炒两个菜呢,哪知现在连我都指不上你这大忙人。” 高娅慧与客人扯了几句闲话,推说累了想先歇一歇回了自己的屋。她看出这几个凑一起准有话说,她不想添乱。也是将近五十岁的人了,上班又远,她刚刚担任了财务的负责人,下了班一回到家就有要散架的感觉。当初儿子援朝插队刚走了两年,便是女儿爱华插队,好在女儿是在本市的郊县插队,一个月能回来一次。这次儿子回来是兼办公事,女儿闻讯也向生产队请了假,一家四口总算团团圆圆过了一回国庆节。女儿,儿子说走就走了,当母亲的自然一时缓不过劲来,感到心里空荡荡的。 邹晓风中午一听到那个小道消息就连声叫好,说这就对上碴了,他说早就从报纸上看出一些门道了,他就是闷在心里没说。李宪平提到老潘的那个建议,他说现在老伴指不上,要想喝好,除非下午的会早些散。李宪平当即说,以我的意见,下午的会干脆取消,待会儿我去通知他们改日子,就说你和老潘有事参加不了。这种扯淡的会估计长不了,要让我这样的心情再说亏心话比打我都难受。结果吃过午饭邹晓风就回了家,悄悄准备了一桌好菜。 与李宪平相比,邹晓风明显老了许多。头发几乎全白了,黑发已成了点缀。他家里家外操心,不比李宪平,一人吃饱了全家不饿。在这场浩劫中,二人受的磨难大致相同,但李宪平的心理承受力似乎要比他强得多。是邹晓风提出这个消息先不要告诉高娅慧,说女人心里搁不住事,怕她一高兴睡不好觉闹心。 老潘的酒喝得太冲,那种兴奋劲是什么力量也抑制不住的,这些年他受了多少委屈只有他自己心里最清楚。好像地下党与叛徒之间只是个约等号,就因为你过去干过地下党,就可以先给你安个变节,叛徒的罪名再去寻找证据,一切都是想当然,凭靠的是人的想象力,似乎只有往最坏了想才能有收获,只有往坏了想才是最革命的表现。找不到证据就把你当“准叛徒”先挂起来。当初是脑袋别在裤腰带上干革命,为了革命的事业随时随地准备牺牲自己生命的,如今被人上嘴唇一碰下嘴唇就成了革命的敌人,搁在谁头上谁想得通!如今听到那几个造孽的遭了报,他能不欣喜若狂吗! 李宪平劝他悠着点喝,他知道老潘喝多了有吐酒的毛病,这毛病是这两年才落下的。别人是越老喝酒越油,他却是一让就喝,一喝就多,为这他不敢轻易请老潘喝酒,怕他喝多了伤胃。李宪平半认真,半是玩笑地劝他:“悠着点儿喝,回头万一这消息要是不准,你这小老头儿不白醉了一回!冤不冤啊?” 老潘一摆手说:“不冤。今儿假的我都当真的庆祝。如果这消息真是人编出来的,就充他编得这么精彩,这么让人痛快,就值得让人痛痛快快喝一回!让老邹说说,我这话有没有毛病?”他已喝得有了三分醉意,但话说得格外明白。 邹晓风说:“没毛病,说得对极了!今儿你痛痛快快喝好了,别喝冒了就行。回头也甭去宪平那儿睡,援朝这屋的被子是新拆洗过的,比宪平的被子干净得多。这两用沙发一拉下就是个床,你今天也新鲜一次。” 儿子援朝长年不在家,他住的屋子被家里当作客厅用,室内不摆床,双人沙发是两用的,样式是甘兴旺带头搞起的,由于能节省空间,家属楼不少人都跟着效仿。前两年张槐非要帮老邹家也做一件,还拉上甘兴旺来做他的工作,拦都拦不住。那小子因“清队”时得罪了不少人,在厂里混得很臭,便想着法子往回找,谁家做家具他都往里伸头。甘兴旺说,大人不记小人过,您就给他个机会吧。老邹这才做了一件。 仨人由这件两用沙发扯到张槐,聊起了厂里这些年的人和事,自是十分的感慨。李宪平说:“人心都搞乱了,是非也搞颠倒了,再不刹车,这个烂摊子就不好收拾了!说心里话,我也是真怕那个消息不实,让咱们空欢喜一场。” 邹晓内搭话说:“我看这消息不会有假……” 这时高娅慧冷不丁冒了出来,冲着他们问道:“你们仨到底听到什么消息啦?什么真的假的呀,我可在外边听半天了!” 仨人先是一阵傻笑,笑完了邹晓风还想瞒,他刚要张口就被李宪平拦住了,将今晚喝酒的原由实情相告,他说,嫂子又不是外人,说出来让她也高兴高兴。 不料高娅慧听完激动地双手一击掌说:“这事很可能是真的!今上午我们科里的小韩对我说‘高姐您家可要预备两瓶好酒,等有喜事的时候好庆贺一下。’我问她什么喜事,她说到时候就知道了。后来办公室一来人我就没再问她。” 这时邹晓风一旁插话说:“她们科里的小韩她公公是个副部级的老干部。这小韩跟她关系不错,什么话都敢说,还特看不上江青。主席的追悼会上江青穿的一身黑沙她就特看不上,指着报纸对她说,高姐您瞧这妖里妖气的像个什么样儿?她回家跟我一学,我还嘱咐过她别搭这种话。” 李宪平听了当即给高娅慧斟了一杯酒递了过去说:“嫂子,就冲你刚才提供的这条信息,我今儿要好好敬你一杯!”说完一饮而尽,兴奋地满脸通红。 一个星期后,“中共中央关于王洪文,张春桥,江青,姚文元反党集团的通知”正式下发至基层,北京城一度成为欢腾的不夜之城,锣鼓之声彻夜不停,鞭炮声赛过往年的除夕。全国各地连续数天暴发了庆贺“四人帮”倒台的大游行;亿万民众将粉碎“四人帮”比作二次解放。京城的白酒一度脱销,据说外省市也有类似现象。这期间,发行量很大的《参考消息》刊载了香港《明报》一篇题为“打垮江青,普天同庆”的社论,里边有一段精妙的概述说,“任何国家的政治斗争,双方总是各有拥护者,但要像江青那样做到‘国人皆曰杀’的地步,那倒也是十分不易。”这家报纸的另一篇社论认为“江青应得国民党勋章”,意思说,国民党反动派想办没办到的事,全由这位“三十年代的电影明星”完成了。 文件传达的当晚,曙光厂的家属楼里就有几个喝多了吐酒的,一进楼道门就有一股浓烈的酒味。全福没买到白酒,只好买了一瓶红葡萄酒凑合。他家的老四和小五一尝那酒有些甜味也抢着喝,结果一瓶酒干了倒把他的酒瘾勾上来了。他的日子过得较为紧张,平常藏书网喝酒全几两,几两的零打,他五个孩子有三个插队,用他的话说,家里的钱全捐给铁路了。他估计这时候王河肯定也在庆贺,便想到他家去蹭酒喝。他不好意思空手过去,将买的一挂小钢鞭提在了手里。 王河家里挺热闹,赵贵臣、张祥,范建国全在,弄了一桌酒菜,金玲一个人在厨房忙乎。赵贵臣和张祥是散了会便被王河拉来了,范建国则是准备请王河到家里喝几杯的,过来的时候这边早半瓶酒下去了,他也被留下来一起热闹。王河的大儿子大壮美术学得好,用他画的四张王、张、江、姚的漫画糊了四个纸人,准备挂楼外树上去,几个家伙的特征画得很像。 全福进门说是想找王头儿一块出去放放炮仗。王河说,过来一块儿喝点儿,喝够了再下去折腾。大壮说,全叔您来的正好,这挂小钢鞭等我待会儿挂“四人帮”时再放,准能招人! 全福也不客气,咧着大嘴冲金玲傻笑说,真是想尝尝我们弟妹清真的手艺。金玲说,嘴馋不说自己嘴馋,干嘛说那么好听? 全福坐下喝干了王河递过来的的一杯酒,抹抹嘴对他们说,实说吧,真是嘴馋了,白酒我没买着,弄一瓶红葡萄酒还让我那两个小子干了一半,我这才过来,我是觉得这么大的喜事要是落不着二窝头喝太冤!说得几个人全笑了。 范建国斟满了一杯酒双手递了过去说,来,我今天借花献佛,敬全师傅和各位一杯!全福听了高兴,接过酒碰了一下杯一饮而尽。大伙儿也全干了。 范建国显得异常地兴奋,这个消息他听到的较晚,是从石国栋那听来的,比正式传达只早了三四天,他也足足兴奋了三四天。他的两鬃虽已花白,但精神头十足,体魄依旧那样健壮。这些年的风风雨雨之中虽饱受磨难,却也锻炼了意志,结交了不少知心的朋友,家庭的温暖,领导的信任,工人师傅的关心,尽管一路磕磕绊绊,他还是感到很满足。 几个人正在谈笑风生,吴素梅突然找上门来,进门就埋怨范建国,说你这个请人的到好,人没请来自己到跟人家喝上了。也不告诉家里一声!这些年她只是稍微有些发福,人却不见老,一双眼神依旧那么有神,两边的鱼尾纹只是笑的时候才能看到。陈爱兰、金玲她们曾私下开玩笑说,吴姐驻艳有术,是爱情的力量。 金玲让她和孩子一块儿过来吃晚饭,吴素梅笑笑说,有我们家一个能吃,能喝的给你这儿添乱就够可以的了。来的时候说是请王师傅的,这到好,在你们家喝上了。 等吴素梅跟大伙儿扯了几句客气话走了,全福带头开上了范建国的玩笑,他坏笑着说,大个儿的姐姐真知道疼人。刚几分钟不见啊,就找来了,你们听听刚才小吴的口气,就像说自己的孩子一样,关心得真是无微不至啊! 王河也说,大范修来这么好的媳妇真是福分。你瞧人家那两个儿子长的,跟大范站在一起就像哥仨个差不多。小吴呢,愣不见老,反到越来越年轻啦!按说我这做大伯子的没有这么夸兄弟媳妇的,但我是从心里为大范高兴! 张祥提议说,咱们就为建国有这样的好爱人,好姐姐干一杯吧!他说完几个人一起哄全举起了杯子。范建国拗不过大家,只好举起酒与大伙儿干了一杯。 又扯到正题的时候,范建国趁着酒兴说,我现在有个强烈的预感,“邓大人”还要出来工作!几个人都表示赞同,张祥兴奋地说,咱们就为预祝“邓大人”早些出来工作干一杯! 众人听了同声叫了一声好,王河举起杯子率先站了起来,脆脆地和大伙儿一一碰过杯,几个人同时喝干了杯中酒。 这时楼外突然一阵欢叫,接着便是“劈劈叭叭”地鞭炮响,全福过去往窗外楼下面一望,大壮做的那几个纸人已挂上了树,引得有上百口子人围过来看热闹,都说江青、张春桥画得最像。不少大人孩子将手中的电筒射向树上的纸人,在无数交插的光亮中,四个不可一世的家伙显得面目更加狰狞,也更为可怜。而欢乐的人群则像是过年,人们的表情又远比过年还喜悦。 屋里的人全来到窗前,范建国凝望着窗外感慨万千,他已依稀感到,一个暂新的时代即将来临。 1、都说他运气好,“改正”后一顺百顺 曙光厂的上上下下全说范建国的运气好,福气大,这些年好事不断。 先是1979年右派问题得到改正,很快恢复了..他的党籍;一年后,他的两个孩子国庆考入了人大,国荣考进了清华;接着便是他被提为副厂长,主管技术、设备;不久前孙长喜退休,他又接替了老孙过去主管的生产和销售工作,他原先主管的工作则由新提为副厂长的王玉蓉负责。 人们之所以说他福气大,是因他刚刚接替孙长喜的工作不久,便迎来了家具行业的黄金时期。家具市场出现了少有的供不应求的局面,很快再度实行凭票供应,各厂多年的库存全被抢购一空。人家说他这个销售厂长只要坐在屋里点票子就行。十一届三中全会以来,农业改革首先获得极大成功,粮票再不是什么稀罕物,在自由市场上,一斤全国粮票只能顶两毛钱使用。而谁要是能送人一张家具票可是好大的人情,是件很有面子的事情。 曙光厂的办公楼建成很快就能使用了,连李宪平都对他说,你小子运气是好,我当了二十多年的厂长一直在破平房里办公,冬天冻个贼死,夏天又热得一身痱子,你小子到好,刚干两年就进新楼了。说得范建国只是傻笑。 办公室要大搬家的时候,正赶上范建国要上广州参加在那里举办的“十省市家具博览会”,同去广州的还有生产科科长田伟光和销售科长关忠存。因届时将有很多外商参加这次博览会,厂里对这次广州之行很是重视。 临走的头天下午,范建国将自己办公室的钥匙交给了王玉蓉,他知道王玉蓉办事心细,搬家的时候有她钉着他才放心,尽管要紧的东西他已打包,他还是不敢大意。 王玉蓉接过钥匙笑笑说:“难怪人家都说你运气好,连这种要用体力的苦力活儿你也能躲过!天下的美事全让你占了,北京天气冷的时候奔广州!”人到中年的王玉蓉虽已有些发福,但依旧显得精明干炼,尤其是她那特有的女人气质极好,使人感受到那表现出的自信是她天生具有的,那待人的亲切是发自内心的自然流露。 “怎么你也说这种话?咱们彼此一样嘛!”范建国嘴上这么说,心里还是美滋滋的。他觉得也是,怎么恰好要搬家了,他又偏偏赶上出差?他不是那种怕出力的人,可是阴错阳差还是让他躲过去了,弄得他自己都觉得好笑。 王玉蓉苦笑了笑说:“我可没法跟你比,家里有贤妻还有一对争气的儿子,家外边的事业又顺风顺水。全厂挨着个找谁比得上你啊!” 范建国看得出来,她的表情里隐隐含着几分难言的酸楚,这可是极为少见的现象。右派问题改正后,石国栋恢复了党籍和原先的行政级别十四级,他本意是想继续留厂工作的,但上边考虑到有关政策和他的个人能力,将其调往区计委工作,现已担 4efb." >任了区计委副主任。半年前区里新分了他一套房,开始王玉蓉每天下班往城里跑,但最近却每晚就住在家属楼,到是石国栋常回来住,夫妻俩处于一种不冷不热的状态。霍希古前些天私下对他讲,王玉蓉石国栋夫妇正在闹家庭危机,起因可能是因石国栋与前妻的往来造成的。王玉蓉升任副厂长后,霍希古调技术科任科长,接替了她原先的工作。这些情况是霍希古听科里人讲的,说王玉蓉有一次在电话中就对石国栋发了火。霍希古对他说这些是希望和他一起从中调解一下,范建国自然也愿意做这类好事,但他觉得还是应该先搞清了情况再说。 范建国觉得眼下正是个机会,他试探性地问道:“你们的姑娘学习也满好啊,明年高考准备考哪儿?老石的意见呢,是文科还是理科?” 王玉蓉哼了一声说:“老石整天穷忙,哪儿顾得上女儿?再说还有让他操不完心的事。好啦,不扯这些了。这次去广州要是遇到老朋友也替我问声好。” 范建国不死心还想再提老石,却见杜新生风风火火撞进来找王玉蓉,像是有急事要找她谈,他只好打声招呼告退。静下心一想,他觉得还是哪天见了石国栋将其让进家去谈更好一些。这些年老石对他还是肯交心的。 范建国刚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就见全福满脸堆笑跟了进来。 全福是向他来要大衣柜票的,说是亲戚家的孩子结婚想要个大衣柜。说完他连说不好意思,因头两个月他向范建国要过一张衣柜票。本来全福是想晚上到他家再张口的,后来无意间听说范建国要出差,这才上着班就堵上了门。 范建国笑笑说:“你老兄家里不缺家具,不会是又倒……”他想说倒票的,但话到嘴边又打住了,将手里仅有的一张大衣柜票给了他。厂级领导每个月手里都掌握着十张家具票,为的是开展工作方便,应付一些关系单位的,但这些票只能买本厂的产品。黑市上的票证是有价的,据说一个彩电票能卖到五百元,而三张大衣柜的票能换一张彩电的票。范建国将票交到全福手里后还是说了一句,“老兄可别胡来。”因为他知道,曙光厂的内部票在市场上更受欢迎。 全福接过票先装到兜里,而后才一本正经地说:“倒票的事我是不会再干了,困难时期是饿得没辙了,现如今的日子这么好过,我还能去丢人现眼!再说我舍得出去这张老脸,我不能让两个孩子跟着我现眼,是这个理吧?”前两年,全福的两个孩子陆续返城,厂里全给他安排了。现如今一个儿子在家具一车间学木工,另一个在胶合板车间。按有关政策,两个孩子进厂就是一级工待遇,这一点全福相当知足。 范建国站起身准备送客,因他还有很多事要办,全福却全然不觉,坐在那里数落开了谷超,说这小子跟他爹一个德行,一点人情不讲。 谷超是谷玉森的儿子,是第一批返城的知青,去年刚被提为销售科的副科长。谷玉森早就坐上了轮椅,三年前就提前办了离休手续。销售科因求人的时候多,正副科长手里都有拉关系用的家具票。那天全福去销售科是想找关忠存要票的,但只有谷超在科里,他一急就向谷超张了口,但说了不少套近乎的话也没要出来,所以他气。 全福说:“那天给我气坏了,最后气得我说,‘你爹当头儿的时候可没少找我的麻烦,检查就让我写了够一本聊斋了,你小子还不给你爹还点人情!’你猜这小子说什么,他说,‘您让我替他给您磕三个头都行,这票我不能随便动,上边有规定’。你说跟他爹是不是一个德行?” 范建国笑笑说:“我看小谷这么做没错。他怎么能刚提起来就破坏厂里的规章制度!您以后别再难为人家,那些老帐也别总挂在嘴边上,再说打人别打脸,揭人别揭短,您有什么说什么,提人家老子干吗!再说小谷一直干得不错。” 全福咧开掉了半口牙的大嘴笑笑说:“得,你和李厂长他们都是大人大量。反正我是做不到,我要是当头儿,提谁我也不提这小子!得,谢谢啦!”走到门口他又转身含着坏笑叮嘱说,“我说这次去广州可要留点儿神啊!我听说那边开放得很,深更半夜就给你打电话问要不要特殊服务?”他猛地发现厂党委书记邹晓风已进了门,才吐了吐舌头溜了。 再过两年才到离休年龄的邹晓风早已完全榭顶,只有头顶的边上还有少许头发,他儿子邹援朝用“中间一块足球场,边上全是铁丝网”的话形容他的头发。他知道范建国就要出差了,是随便过来坐一坐的。厂里一年前新提起一位年轻的副书记,他现在的工作相对轻松了一些。 两个人聊了一阵,扯到了邹援朝。范建国旧话重提,还是打算将邹援朝调进曙光厂,因他所学的专业厂里需要。“文革”一结束恢复了高考,邹援朝当年就考入了北京林业学院,毕业后被分配到林业科研所工作。二人在接触中,范建国知道他有意到企业搞些实际工作,并对曙光厂的发展很感兴趣。 邹晓风摆摆手说:“那小子心高气傲,来了一般人摆弄不了他,还是别打他的主意。再说咱曙光厂的家底就属技术力量雄厚,你们这批人还少啊?不缺他一个!” 正说着话,李宪平推门进了屋,他见邹晓风也在这里笑了说:“范厂长的谱儿是够大了,出一趟远门,我们俩个老家伙全过来给你送行。”说完一屁股坐在沙发上,抄过茶几上的一杯茶就喝。他还是过去的老习惯,好喝熟人的茶根。 范建国笑笑说:“厂长来的正好,我正动员邹援朝来咱厂工作呢!” 李宪平一挥手说:“援朝的心思我清楚,人家不愿意来并不是看不上咱这个厂,是不愿接受他那军阀父亲的管制,怕失去自由!老邹我没说错吧?” “扯淡!是我不愿他来,父子俩在一个单位有什么意思?我不是个领导还好说,他来了确实很不方便嘛!再说这小子傲得很,心里不一定看得上这个厂。” 李宪平一笑说:“这你可就犯主观啦!人家援朝跟我一聊起曙光厂那是赞不绝口。成就明摆着嘛,全行业无论是产值还是利润连续两年居第二位,这几年的变化还小啊!过一两年再把生产队东头儿那块地吃下来,又是一个变化。” 邹晓风一摆手说:“好、好、好,你们要是非想要他,等我退下来再调他不迟。聊点儿别的。”他一指李宪平说,“你来这不会是专为谈邹援朝的事吧?” 李宪平常听邹援朝背后说他父亲正闹更年期,一见邹晓风又犯了倔脾气,忍住笑说:“我找你俩真是有点儿别的事,霍希古和赵长江、何小波搞了一个调研报告给我,建议搞中密度复合板。他们说事先跟玉蓉打过招呼,认为是个方向。我不知道建国知不知道这事?我看到是个发展方向。” 范建国说:“我听玉蓉念叨过这件事,听说小霍他们是下了功夫的,我觉得可行,也确实符合发展方向。现在看这个问题可能有些超前,但从我们国家木材人均占有率很低来看,大力发展人造板是迟早的事,先走一步的意义也许很快就能突现出来。依我看,他们这个建议还是很有眼光的。” 李宪平做了一个强有力的手势说:“人无远虑,必有近忧。我同意你的看法,这次你们出去正好是个机会,考察一下这种复合板家具的市场前景。等你回来咱们再专门研究一次。”他说完又冲着邹晓风颇为得意地说,“咱们的优势是什么不能忘啊,就是你常说的那个家底,技术力量。有了这么多的技术人才,还要有领先一步的指导思想才行。老邹,你说搞不搞?” “搞啊!守着那么多的技术人才不用干吗?当摆设呀!”邹晓风的情绪受到感染,也一下子显得兴奋起来。 李宪平忘形地猛拍了拍邹晓风的大腿,哈哈笑道:“老伙计,当初咱们检的这个大便宜现在看来没错!”说完二人不约而同瞅了一眼范建国全大笑起来。 范建国先是一愣,但很快也跟着会意地笑了。 中央落实知识分子政策以来,曙光厂这方面的工作尤为突出,“大跃进”那年进厂的那批知识分子全部得到妥善安置,恢复了干部待遇。除范建国,王玉蓉担任了厂级领导外,另有十几位分别担任各车间、科室的领导,这些人当中先后已有九人入了党。为了最大限度发挥这部人的自身优势,两年前厂里专门设立了一个“技术开发部”,给了八个人的编制。用李宪平的话说,“技术开发部可以三年不鸣,但要做到一鸣惊人。”赵长江与河小波即是这个部门的副主任。赵长江在“清队”中没少吃苦头,落实政策后本想调开曙光厂的,是李宪平动员出霍希古、宋辉、韩启培等人做他的工作,最终使他留了下来。当初的那批人,算上最早离开的史丽云,正常调动的石国栋,离开曙光厂的总共才七个人,绝大多数留了下来,有几个人找的配偶还是本厂的女青年。 李宪平内心有个愿望,就是希望在退下之前再建两座家属楼,帮助这些人改善住房条件。当初这些人是他当成“大便宜”抢来的,如今他们的命运已经与曙光厂的命运紧紧连在了一起,他觉得自己有这个责任,让他们生活得更好一些。那天他在一篇报导中看见了这样一句话,“为官一任,造福一方”,他从心里喜欢这句话。三年前,周彦琪有意将他调到区工业部工作,他知道老领导的用意,老领导即将退休,工业部里又缺少一位能干的副部长。但他还是谢绝了老领导的好意,说就让我这一百多斤全交给曙光厂吧。周彦琪说给他一个星期的考虑时间,他也固执地谢绝了。他觉得自己离不开曙光厂,离不开曙光厂的人,他觉得自己在这里的使命还没有完成。这几年厂里的纤维板、胶合板、家具生产经过设备更新改造,虽已形成规模生产,但他依然并不满足,他还要做得更大些。 跟往日一样,范建国进家门洗手的功夫,吴素梅就将炒的第一道菜端上了桌。估摸丈夫要回来的时候,她就不停地向楼下张望,直到看到他的影子或听到他的说话声才进厨房点火,每晚至少两个菜一个汤,事先全收拾好,她炒个菜也就两三分钟,年轻时她在食堂工作了多年,早练出了厨艺。她炒的什么菜范建国都说好吃,说她做的汤也比外边馆子的好。 去年岁数一到,吴素梅就主动提出申请退休。退休前她是行政科的副科长,她在这个岗位上已干了多年,工作上尽职尽责,身体又好,领导上劝她再干两年,但她还是坚持退了下来。她觉得科里有年轻人,自己不能总占着位子,况且丈夫又进了厂领导班子,她可以全身心为丈夫做好后勤,让他把精力全用在工作上。她依旧不显老,尽管又有些发福,但脸色是红润的,甚至找不出什么皱纹,头发还是那么黑亮,穿着总是那么得体。她家里人的衣服总是她自己动手做,她设计出的样子家属楼里常常有人模仿。 对她来说,节假日是她最幸福的时光,两个孩子的个头都像她的丈夫,望着这三个与她血肉相连的大男人的一举一动她都会感到快乐。她喜欢小儿子撒娇时猛地搂住她的肩膀晃动,就是晃疼了她也高兴。老二国荣的性格好说好动,像他的父亲,而国庆的稳重劲与内热外冷的性格很像她。 孩子不在家的时候虽然冷清了一些,但夫妻俩无论在家待客还是两个人聊些家常都别有情趣。范建国的工作需要开夜车的时候,她会守在一旁织毛活相伴到很晚。她偶尔变个发型也会先征求丈夫的意见,她会说,老大,看看姐这样好吗?她跟丈夫常开玩笑说,她是拉扯三个孩子过日子。“老大”成了她对丈夫的爱称。她知道,人们夸丈夫福气好在很大程度上是由于有了她这样的好妻子。在这点上她相当自信。 像往常一样,范建国出差需要带的东西妻子提前为他装进了旅行箱,并将装进了什么全列在一个小本子上,连为他准备了几块刮胡子的刀片都列得清清楚楚。这次出差因要与外商接触,吴素梅特意为他准备了一身西服,两条领带。范建国不喜欢西装革履,更不喜欢系领带,尽管他知道自己穿上西装十分精神,他还是讨厌西装,他觉得脖子上系上领带说不出来的难受,举手投足都不自在。他喜欢的是夹克衫一类的服装,觉得不受约束,穿上显得随便。这一点上,他和李宪平的习惯极为相同。 吃过晚饭,范建国提起石国栋两口子闹家庭纠纷的事,将霍希古想拉上他一起帮助调解的意思也说了。吴素梅显得很为难地说:“清官难断家务事,尤其是因为前妻引起的矛盾不太好管。当初人家俩人分手也是迫不得以,如果真是那头儿想复婚,咱们向着哪头儿说?向着哪边都不好说。等你回来,找个机会把老石请过来坐坐,我给你们弄两个菜喝两杯,把情况搞清楚了再说吧。” 范建国听了一笑说:“咱老两口儿又想到一块儿去了,我也是这个意思。”说得吴素梅也笑了。 2、博览会“巧遇”昔日恋人,忆往事百感交集 “十省市家具博览会”占满了整个展览馆的三层,北京展区设在首层,曙光厂的产品占了一个半展台,现代家具两组大型组合柜与别的厂家合占了一个展台,几件仿明代的红木家具单独占了一个展台,显得分外抢眼。 这个红木家具展台的展品包括一座仿明晚期的紫檀大宝格,两件浮雕翻莲云头搭脑扶手椅则是仿清早期的,这类真品在故宫才能见到;另有几件仿明家具是花梨木制做的,一件陈列柜,一件长低柜和三件卧室家具及一件六角柜。这几件展品基本是一套客厅和一套卧室的家具。展品做工精细,用料极为讲究,透射出凝重高贵的气派,观后令人感到古意盎然。因用料要靠进口,且木价趋于上涨势头,曙光厂的硬木家具生产规模不大,李宪平为其总结的八字方针是,“精品配套,外销为主。” 这次博览会的宗旨是以展促销,其展品是先展后销,谁看中哪件展品可以先交定金,将为期十天的博览会的最后一天定为正式交易日。此次博览会正值家具市场的黄金时期,门票虽算不上便宜但前来参观的人依然火爆,曙光厂两组大型组合柜没过两天就被人看中交纳了定金,对其表现出浓厚兴趣的经销商也有不少索要了材料。只是那些红木家具的展品因售价过高,三天过后尚无人问津,只有几家外商对其表现出兴趣,索要过材料。 范建国这些天显得格外忙碌,除了洽谈生意上的事,还要与有合作意向的单位领导会吾,接待同行业领导的礼节性拜访,抽时间和工作人员一起站台解答问题。他和两位下属到了广州几天了,除了利用一个晚上去了一趟月秀公园哪儿也没去。只要一有时间,他就在各展台来回转。在三楼的展台,他见到了两件复合板的家具,其样式虽不令他满意,但他还是看了一个够问了一个够。 正值深秋时节,这是广州最好的季节,气温除了中午还有些燎人,一整天的大部分时间气候怡人,秋高气爽。由于广州的条件得天独厚,改革开放以来始终处于领跑的角色,到处显得生气勃勃,北方人来到广州,一切全是新鲜的。初次来广州的范建国何尝不想多走走,多看看,但他更珍惜的是这次博览会,好在随行的田伟光和关忠存都多次到过广州,逛的兴趣不是很大,也都死心塌地跟着他忙,跟着他转。 这天上午,范建国正在展台解答观众的 63d0." >提问,一位白领装束的年轻小姐来到他面前,彬彬有礼地问道:“不好意思打扰了,请问,您是北京的范建国先生吗?”对方得到肯定的答复之后又微笑着说:“我的老板想请范先生今晚一起吃饭,地点在星月大酒楼。还请范先生务必光临!这是酒楼的详细地址。” 范建国接过印有“星月大酒楼”烫金字样的请贴,好生惊疑,请贴上的一行绢秀的仿宋字写着“今晚六时请来六号包房一聚,还望范先生务必光临!”没有落款,但那笔仿宋字使他想起了一个人。他紧紧地盯住了那位小姐问道:“请问你的老板是谁?至少要告诉我他的姓名啊!” 那位小姐依旧微笑着说:“范先生,您去了就知道了,她是您的一位老熟人。” “你不告诉我是谁,我是不会去的。”范建国故意绷起了脸,做出随时要走开的样子说,“对不起,我很忙的。” “那好吧,这是她的名片。”对方终于妥协,递上了一张很考究的名片。 接过名片,范建国激动地许久没说出话来,名片上的名字正是他想到的史丽云,上面印的头衔是“香港富华商贸集团股份有限公司总经理。”屈指一算,二人分手已将近二十五个年头,如同当初她突然飞走一样,事先一声招呼没打;如今又似是从天而降,一点先兆也没有,一切都是那样的突然。 “范先生,您还没给我答复呢!”望着失神的范建国,那位小姐又盯问了一句。 范建国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他定了定神微笑着说:“请你转告你的老板,我今晚一定准时赴约。”他本还想从对方那里再了解一下史丽云的情况,但他终于没有开口。 送走那位“信使”之后,范建国的心情再也难以平静下来,在回答观众的提问时竟两次出错,弄得提问者一头雾水。最后他干脆借故离开了展台,躲到楼上一条没什么人的安全通道里抽开了烟。这里的钢窗高过人的头,又扁又长,窗外只能看到蓝天和白云,除此之外看不到任何景物,他觉得这里有助于使自己的心情平静下来。眼下他需要的就是平静。 他觉得心头的思绪就像打翻了五味瓶,酸甜苦辣一起涌了出来,多年的往事如同一团乱麻,使人难以捋出一个头绪。甚至连自己到底想不想见这位昔日的情人他都说不清。他与史丽云的恋情虽不是他的初恋,但却是一段患难之交,是一段令他刻骨铭心的热恋,对方既是他曾深爱过的人,也是对他造成伤害的人。二十多年前的那封来信,当初对他还是迷,但随着岁月的流逝和某些人的暴露那个迷团也随之破解了。只是令他不能理解的是如此聪明的人为什么也会办那样的蠢事?是她当时身不由已,还是一时糊涂铸成大错?曾在很长一段时间困扰着他,总想有机会当面向她问个明白,不想这机会就这么突然地来了。但此时他自然明白,过去的事一风吹了,尤其是这种事不能再提。 不难想象,史丽云能找到他,肯定是来过这个博览会,甚至已在暗中端详过他,但对方急于见他是什么目的却难以判断,只是为了叙旧?还是想当面表示一下歉意?当年她的来信提到欠了他许多和要补报的话,但这些话谁能当真呢!他觉得对方或是单纯为了生意上的事找他也是可能的,人是会变的,况且已分手了二十多年!真要是如此,他觉得到也轻松。 范建国为赴宴的着装颇费了一番脑筋,想到史丽云是港商的身份,他觉得还是西装显得庄重一些,但临到出门时他又换上了一身休闲装,到底是为什么他自己也说不清。总之,他的心情仍还有些忐忑不安。bbr> 坐上“的士”才发觉星月大酒楼离展览馆很近,他的思绪还没展开已经到了。他向酒楼门前的迎宾小姐一提六号包房,满脸灿烂的迎宾小姐立即点头笑道:“您是范先生吧?请随我上楼。”将他带到了二楼的一间包房。 范建国进屋只迈了两步便停住了脚步,里边沙发上的一位女士起身准备出迎,但也向前迈了一小步便站住了,双方隔了一段距离相互注视着对方,脸上全挂着微笑,但表情全有些不大自然,谁也没急于开口说话,相互沉默端详了足有半分钟,但那半分钟时间显得好长好长,这久别重逢的场面就像有人事先设计好,又经过多次排练一样,双方的表现竟如此的一致。 “你好啊!史丽云。”先开口表示问候的范建国伸出手迎了上去,对方也重复着同样的问候,两只手紧紧握在一起晃动着。 “范建国,二十多年没见,你的变化不是很大。当然,我不是指你的事业。”史丽云完全是一种赞赏的口气,她很温情地凝望着对方,手也越握越紧。 “哪呀?我这两鬓净是白发!”范建国趁机抽出了手,用手在自己的两鬓比划着说,同时又将相似的赞美送了过去,说道:“我看真正变化不大的是你,这么多年不见青春依旧,如果说有些变化的话,就是你那超人的气质,一种成熟的女性特有的气质,足以令人刮目相看!” 史丽云听了爽朗地笑道:“好了,这么多年不见,一见面就相互送高帽子戴,难道我们的帽子还没有戴够啊!坐吧,有什么好听的话坐下接着说。我可知道你,特会耍贫嘴的。” 范建国说的并非是言不由衷的客套话,过去了二十多个年头,史丽云的身段依旧,皮肤还是那么细嫩,脸上看不出一丝的鱼尾纹,说话时的表情还是老样子,语调虽发生了一些变化,但还能多少看到那只快乐的小百灵的影子。她的穿着打扮依旧追求的是典雅,没有珠光宝器的贵族气派,但她从里到外折射出的气质令任何人不敢小视。气质是任何珠光宝器也帮不上忙的。 点过菜,品着茶,史丽云首先介绍了自己的这段经历,她离开曙光厂后回原校续读到大学毕业,毕业后分配到宣武区的一个钢铁厂干了几年,于一九六五年初随家人迁往香港定居,她的一个姑姑,一个叔叔解放前就在香港经商办厂,她父亲在她姑姑的厂里有股份。那年她的姑父突然病故,留下两个女儿又难当大事,这才再三邀请她父亲赴港理事,也正是由于这一变故,使她一家逃过了“文革”一劫,这才有了史丽云后来的发展。谈到她个人问题,她只是轻描淡写的提到结过婚,后来又分了手,至于那段婚姻有多长时间,又为什么分手,有没有孩子,她只字没提,范建国也没有多问。 谈完自己的经历,史丽云笑眯眯地说:“我知道,这么多年你很不容易,也受了不少的苦,但苦尽甘来,现在是事业有成,家庭美满。你有一对可爱的儿子是双胞胎,现在都在大学读书。只是我对你的夫人,那位吴管理员的印象不深,大致的印象那是一位很干净,利索的女人,皮肤很白的……”她在进行描述的时候,始终歪着头注视着对方。 范建国吃惊不小,分别二十多年的史丽云竟然对他的家事如此了解!这是谁告诉她的呢?他还注意到一个细节,史丽云在提到吴素梅时尽管口称印象不深,但对其描述得却十分全面,形容词也用了不少,唯独没有使用漂亮,美丽这类词汇。他当然知道,女人在自己爱过的异性面前赞美另一个女人是很难得的,在用词上自然会显得十分吝啬的。 “你怎么会对我的情况了如指掌?”范建国急不可奈地打断对方的话问道。 “难道除了你范建国,我在曙光厂就不能有别的朋友了!”史丽云俏皮地一笑说:“你是不是太小看我啦?” “王玉蓉!”范建国脱口而出。他猛地想到,临走的头一天王玉蓉提到他这次出差很可能遇到老朋友,还说如见到了代她问声好。当时范建国还以为她说的老朋友是指那些与厂里有关系的老客户或同行业的熟人,没有多琢磨这其中的含意,他哪里会想到王玉蓉指的却是史丽云! 聊起来他方知,史丽云走后一直与王玉蓉保持着联系,只是“文革”当中中断了多年。1975年的中秋,史丽云曾随母亲探亲到过北京,与王玉蓉又重新建立了联系,二人在一起吃了一次饭。半月前,史丽云到广州办事期间给王玉蓉挂过电话,对方将范建国即将去广州参加博览会的事告诉了她。史丽云还告诉他,过去是她再三叮嘱过王玉蓉,不让他知道她俩有联系。 这层窗户纸一捅破,两个人全笑了起来,心情也一下子轻松了许多,仿佛又回到了当年。范建国有意不提史丽云的那封来信,他怕这段旧事重提会勾起伤心事,也许会令对方尴尬。既然史丽云对他的情况一清二楚,想必对厂里发生的一切也会十分了解,他打定主意,那封信如对方不问他也不提。 菜上齐了,范建国才发觉这顿晚宴过于侈奢了,但很合他的口味。点菜时,史丽云曾征求过他的意见,他说吃粤菜你是行家,你点什么我吃什么。问他要什么酒,他也是这个意思。结果没想到上了一瓶法国干红,还有一瓶五粮液,再说什么为时已晚。史丽云在香港生活了将近二十年,学会了一口流利的广东话,她与范建国相互交谈用的是纯正的北京话,京腔京韵,与当年丝毫不差,但她与服务小姐的对话却用的是地道的方言,范建国一句也听不明白,那里知道她会要了这么多的菜和酒。 范建国坚持只饮干红,不动那瓶五粮液,史丽云一笑说:“你别忘了,刚才你说过我喝什么你就喝什么!放心吧,绝不会让你过量。你能喝多少酒我还是比较清楚的。来吧,为了我们这次久别重逢干一杯。”她说着端起了那杯五粮液一饮而进。 酒过三巡,史丽云“嘻嘻”笑道:“你还记的我头一回进你住的那间宿舍的情景吧,是个中午,你给我打的饭,当时厂里正在炼钢,跟你住在一起的那个孙什么财赶着驴车进城了,那顿饭就在你的宿舍吃的,记起来了?” 范建国点了点头,听她接着说,“我一进屋就说,怎么这屋里酸臭酸臭的?你当时说,驴棚里就种味儿,跟一头活驴住一起有什么办法。还说什么,‘不过在驴棚里吃什么东西基本上还是什么味儿,溜肉片绝吃不出烤鸭的味儿来。’我记的你那天给我买的就是溜肉片,对吧?”说过她又笑个没完。 忆起了往事,史丽云显得很激动,脸上始终挂着微笑,但眼圈里边却是亮晶晶的,她悄悄抹去泪水的时候,范建国垂下了头。她提到了首都电影院旁边的那家包子铺,二人看过电影吃过那儿的包子;她自然也提到了什刹海;但提到二人经常留恋忘返的颐和园时却是一带而过。也许是怕更令自己伤感,也许是怕触动更沉重的话题,总之能使范建国感觉到她是有意在回避什么。 为使气氛轻松一些,范建国几次试图变换话题,但新话题没扯上几句总会被史丽云又拉回来,她问起了厂里的很多熟人,当她得知陈爱兰几年前已跟丈夫随军调离了曙光厂时,她喃喃地说:“那是个好人。”她连孙广财都问到了,却对谷玉森只字没提。想到她与王玉蓉始终保持着联系,谷玉森的情况她肯定十分清楚。提到孙广财时,范建国为活跃气氛多说了几句,将当年孙广财偷吃食堂馒头险些撑死的经过说了一遍,终于使她笑出了眼泪。 史丽云笑过正色说:“古人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啊,功德不可小看。来,就为这个我再敬你一杯。”碰过杯,她又是一饮而尽。 范建国没想到对方这么能喝酒,更不知她的酒量,怕时间久了史丽云饮酒过量,况且对方又是个港商的身份,万一醉了酒会多有不便。他便有意当着她的面抬腕看表,并流露出几分焦燥之色,他是想为早些告退做些铺垫。 史藏书网丽云看在眼里有些不快地说:“怎么,这么多年没见,好不容易聚在一起,刚刚见面就坐不住了?” 范建国陪着笑脸解释说:“有个客户今晚和老田他们会面,想要那些展品,展期已经过半,那些硬木展品还没有着落,再运回去很麻烦,也容易损坏,那些展品价值十几万,不是个小数目啊,我放心不下。” 史丽云笑笑说:“我还以为是什么大事,不就是那些红木家具吗?你报个价,我全要了。”她见对方有些吃惊,又解释说,“见面光顾叙旧了,正事我到忘了,家父早就对他房间的家具不大满意,想换一套古色古香仿古的硬木家具,你的那些展品我已看过了,较为满意,怎么,你不想卖给我?” “你不会是开玩笑吧?或是想帮我的忙才动这种念头!” 史丽云说:“怎么会呢!用咱北京话说我是想讨我们老爷子一个欢心,想法儿拍他老人家的马屁!”说着她爽朗地笑了起来,笑过又说;“至于价格嘛,你也不要拿我的大头,我想在你的底线再加三四个百分点总可以了吧?我们双方来个皆大欢喜岂不更好!如果你认可的话,我明天就让人过去把合同签了,范厂长你看呢?” “你既然如此爽快,我还能说什么呢!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一切按你说的意思办。来,为我们首次合作敬你一杯!”范建国说着为对方斟满酒,率先端起了酒杯。能这么轻松地将那些硬木展品出手他当然高兴。 史丽云没动自己的酒杯,佯做不快地说:“俗气了,太俗气了!这杯酒你就不能换个理由敬我?”说完歪着头,一双大眼眨也不眨盯着范建国,眼神里渴望与责怪交替出现,既想表达什么,又似乎想掩饰什么,很是微妙。 范建国没有回避对方火热的目光,仰天大笑连说:“是俗气了,俗气了!”笑过定睛端祥了史丽云片刻,重新举起杯来说:“那就为你青春永驻,敬你一杯!” 史丽云虽有些失望,也只好举起杯子干了一杯。 二人聊到今后的发展,范建国建议她到大陆投资办厂。史丽云则借机建议对方到香港发展,并表示愿意全力相助,她很直截了当地表示在她的公司可以给他安排一个合适的位置。范建国对这番美意婉言谢绝了。他说,我如果再年轻十岁,也许我会考虑的,这把年岁了,就把剩下的十来年全交给曙光啦! 史丽云郑重其事地说:“我的邀请可不是随便说说的客气话,如果你愿意的话,你可以带上你的夫人一起来香港,全由我来按排。”她笑笑又说,“我知道你范厂长是个有情有义的老公,怎好意思让你们长期分开呢!” 范建国将右手放在胸前冲对方鞠了一躬说:“谢谢,你的这番美意我心领啦!说实在的,目前我哪儿也不想去。我舍不得曙光,也舍不得那里的人,那儿的领导和工人都待我不薄,况且大好的局面刚开了一个头,这个时候我怎么能往外跑呢!我希望你能理解。现在内地流行一句话,理解万岁。谢谢啦!” 史丽云轻叹了一口气说:“人各有志,我能理解。不过我还要重申一句,我的邀请可是长期有效啊!”说罢,她端起酒杯一本正经地说:“那就让我为一个有情有义的男人干一杯吧!” 范建国也端起了杯子,学着同样的口吻说:“也让我为一个有情有义的女人干一杯!”说完俩人全笑了,嘻嘻哈哈地碰了杯,喝干了酒。 谈到曙光厂今后的发展,范建国提到厂里的设想,生产复合密度板。史丽云听后表示赞同,她同时建议范建国关注一下建筑装饰业,如室内装饰用的木地板。说木地板中的复合地板所占的比例很大,市场前景广阔。 史丽云讲过香港发展中的一些实例之后说;“大陆这些年发展很快,房地产业热起来只是个时间问题,而一旦热起来,势必要带动装饰业的发展,木地板及相关产品需求很大。依我看,曙光厂如这个时候考虑会占先机。” 史丽云之所以在这方面说得头头是道,是因她的下面有个装饰公司,经常要和各类装饰品打交道。她对大陆今后装饰市场的展望则是经验之谈,她从商已近二十年,这么多年的商海搏杀,使她常常能捕捉到别人还没看到的商机。她深信不疑,祖国大陆的房地产迟早会成为国民经济的龙头产业。 交谈中,史丽云表示如曙光厂上这类新产品资金有困难,她可以帮助在香港找合资伙伴。其实,愿意合作的就是她的富华总公司,她既有这样的意愿,又有这样的实力,但她不愿意急着捅破这层窗户纸。 3、“五七届”甘当改革主力,二次解放干劲冲天 范建国一行是上午九点到的北京。 来接站的是车队小车班的路宽。小路是路富友的儿子,在农村插队时学会了开拖拉机,返城后安排在厂里的车队接替老马开拖拉机,只是在厂里运料。是他父亲总找头头们磨,终于给儿子弄下一个本子,开上了卡车。后来领导见他勤快,车开得也稳,才让他开上了小车。路宽是个很招人喜欢的小伙子,没什么坏毛病。王河看上了他,经人撮合把自己的侄女嫁给了他。 关忠存的家在城里,一出火车站他就奔了公共汽车站。田伟光住家属楼,与范建国一道,他一上车就闻到一股子腥味,问小路是不是买鱼了? 小路说:“真不好意思,我早出来半个钟头,在鱼市买了几条活鲫鱼放在了后背箱,结果还是让您闻见了。”他刚得了一个八斤重的胖小子,为了给他媳妇催奶,他才一早去了农贸市场。因当天是曙光厂的厂休日,他头天晚上把车开回了家。 田伟光听了说:“这么说你小子当爹了?去年刚结的婚,一点儿功夫没耽误。” 小路一笑说:“田头儿您真行,不但鼻子尖,还什么都门儿清。” 范建国说:“田科长人称田大学问呀!你不知道?” 说了一阵闲话,小路突然想起在农贸市场看到莫怀远的事,他进厂时莫怀远还没退休,认识他。小路说,老莫发了,买了一辆卡车,市场里好几个摊位是他的,家里人全跟着干。他的鱼就是从老莫儿子的摊上买的。 田伟光说,这老小子抓弄钱有个狠劲。贼心眼又比人多,一改革开放他到合适了,厂里拿着退休金的小钱,外边挣着黑人的大钱。 莫怀远?99lib.自退休后从没露过面,领退休金,或偶尔报个药费全是他家里来人办,他清楚自己在厂里混得挺臭,知道躲着熟人。 范建国一进楼门就有人告诉他,吴素梅到医院看病号去了。他一问方知是王河的老伴犯了心脏病。金玲这些年大概是日子过得顺,心宽体胖跟气吹的一样,家属楼里官称“胖嫂”。进屋他就看到门厅的饭桌上有吴素梅留的字条,上写: 老大: 金玲昨晚犯病住进了医院,我趁上午大壮有车去看看她。 饭菜我也做好,吃时热热就行。我想多陪陪她,可能午后回来。 姐字于今日晨 看过留给他的字条,范建国竟有几分激动。这么多年来,夫妻俩朝夕相处,很少分开这么久,这一走就是十几天,他真的有些想家了。虽然能经常和家里通个电话,他还是很想。这次博览会上的伙食相当不错,但他还是觉得没有家里的饭香。他们婚后几乎没红过脸,但如果仅仅是用“相敬如宾”来形容他俩的关系又不太准确,因为孩子不在家的时候,两口子也“拌嘴”的时候,玩笑开得很特别,搞不清哪是红了脸,哪是在调情,两个人相处得既像姐弟关系,又像一对粘粘糊糊的恋人。 他想到了李宪平大半不会出门,便抄起了电话。那头一听他的声音就乐了说;“回来啦?跟你姐请个假,过来聊聊吧!”只要不是公众场合,李宪平总忘不了开上一两句玩笑。 一进门范建国就闻到一股墨香,李宪平正在客厅的案几上写条幅,屋里到处是废弃的和准备选用的条幅。他为人家写幅字,自己要是看着不十分满意绝不罢休,往往是要扔掉七八张才行。 他用于练书法的案几是甘兴旺给他设计的,用的时候能拉开,能拉到将近两米的长度,不用时推到一起是个不到一米见方的饭桌,为的是少占地方。 李宪平年轻时就能写笔好钢笔字,“文革”靠边站那几年又练开了书法,借以修身养性,打发时光,如今他的墨笔字也颇见功底。平日里向他索要字的人不少,但家属楼的人跟他要字一律不给,他说自己的字太臭,要挂远远的挂去才行,不能在他眼皮底下挂现眼。 李宪平告诉他,字是给老潘准备的。老潘几个月前搬进了劲松小区,分到了一个三居室,他原来的住处拆了。上次,厂里给他贺新居时,他提出要字,说要弄一幅条幅挂在家里。至于写什么字,他让李宪平给他琢磨,说反正要喜兴点的。老潘两口子全退休了,和老儿子一家住一起,日子过得悠哉悠哉。 李宪平指着那些条幅说:“你给参谋一下,哪幅给他合适?” 范建国一看条幅写了不少,但内容只是两种不同。一个是,“几处早莺争暖树,谁家新燕啄春泥”。另一种是,“土膏欲动雨频催,万草千花一响开。”全是一派欣欣向荣的意思,范建国知道前者是出自白居易的《钱唐湖春行》,后者他只知道是宋人的,作者和出处他却说不上来。 李宪平告诉他是宋人范成大,说这可不是你们当家子的一首诗。李宪平信口又吟出了这首诗的后两句,“舍后荒畦犹绿秀,邻家鞭笋过墙来。”他说喜欢前两句。他开着玩笑说,除了范建国,你们老范家还真有几个能人呢! 范建国听了连说惭愧。他知道,李宪平虽没上过什么学,但他自幼受父亲的影响,喜欢中国的古典文学,他平时爱看书,理解能力也强,不少地方他是无师自通。谈起什么,李宪平常常能引经据典运用自如,这点上范建国自愧不如。 范建国一一看过说:“我还是喜欢白居易的,写得生动。我们当家子那两句也不错,只是田园气息太浓了,不太适合咱们潘主席家里挂。您看呢?” 李宪平觉得有理,歪着头从几幅相同的条幅中选出一幅较为满意的小心收好,其余的则好歹卷在了一起搁在了一边,他自嘲地说:“书法家都像我这样当,非卖掉裤子不可。”让过座又说,“怎么样,这次广州收获如何?我听财务科讲,那笔硬木家具的汇款已落在账上了,我看还可以吧!” 范建国大致介绍过情况,笑笑说:“您可能说什么也想不到我们那些展品是让谁买走了?说起这个人,您肯定有印象!” 待范建国讲过史丽云的事,李宪平也笑了。他对史丽云岂止是有印象,一提到她,李宪平就会想起小土炉炼钢的日子,厂里建造的两座小土炉的图纸就是出自史丽云之手,采用谁的图纸,当时正是他一锤定音。他与谷玉森发生的最激烈的一次冲突也跟这个史丽云相关,他当然更清楚范建国与她的关系。 李宪平笑笑说:“你小子这次不虚此行,既办了公事,又见了旧日的情人。看意思那边是旧情难忘,你可要小心点儿别又陷进去,别做出对不起人家小吴的事来!你们两口子算得上患难夫妻了,我想还不至于吧?” 范建国大笑说:“怎么会呢!什么年龄啦?我们家小吴对我可是一百个放心,您这老领导怎么倒放心不下了?” 李宪平脸一绷说:“给你打打预防针!不行啊?小吴跟了你那是你的造化,那可是个打着灯笼难找的好女人!”他见范建国望着自己一个劲地傻笑,不觉自己也乐了说,“我知道这是三个鼻子眼多出一口气,瞎操心!不过我还是想知道,这次会旧情人的事,回来后跟你姐姐坦白交待了吗?” 范建国说:“放心吧。这事我没必要瞒她。”他觉得有些好笑,他发现李宪平这样性格直率,办事果断的老领导身上也有了几许老年人的特征,变得说话婆婆妈妈的了。他知道,李宪平对史丽云的印象不会太好,话里话外敲打他一下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聊起史丽云对曙光厂今后发展的一些建议,二人看法倒是较为一致,觉得她的建议有些远见。随着本市规模宏大的劲松小区、团结湖小区的兴建,及外资对房地产领域的介入,不难看清全国的房地产业潜藏着巨大的潜力和机遇。二人又扯到霍希古、赵长江、何小波主张开发复合密度板的建议,觉得也是个发展方向。搞这种复合密度板在国内市场看虽有些超前,但在国外一些发达国家已有几十年的历史了。他们认定,在木材人均占有量大大低于世界平均水平的中国,这种复合板的市场需求潜力极大。显然,如两个项目全上资金会成为问题,因为这两类产品必须引进国外先进的流水线。 李宪平说,曙光厂的产品不能太杂,既要考虑上新产品,也要考虑下马一些项目,要搞优胜劣汰。至于淘汰那些项目,我先不讲,你也先好好过过脑子,改日咱们专门议一下。范建国表示认同,觉得应该下力气调整一下产品结构。 其实下马哪些项目李宪平早已成熟在胸,但他还是愿意先听听别人的意见。况且一些老项目已搞了二三十年,一下子搞掉还很难下这样的狠心。他最想拿掉的是制材这个项目,因为那只是个单纯的加工项目,绝大部分是靠收取的加工费获得利润。虽然制材下来的那些锯末可以做为加工纤维板的原料,但随着厂里纤维板生产规模的扩大,厂里自产的那部分原料所占比例已很小。制材的利润有限,但该项目占用的生产区的比例却很大,显然不尽合理。 李宪平说,先研究上什么新产品,再决定淘汰什么,你明天一上班就准备筹备这个会,跟玉蓉商量一下,谁参加你们定,提前告诉我一声就行。没有重要推不开的事,我肯定参加。 二人正谈得热乎,吴素梅打来了电话,李宪平跟她斗了两句嘴将电话交给了范建国。就听那边说,去哪儿怎么也不留个条?这边说,我以为你真要午后回来呢!好啦,待会儿就回去。 挂上电话一问,李宪平才知道他们夫妻俩还没见面呢,忙下逐客令说,走吧,走吧,跟小吴分开半个月了,快回去点个卯,省得她惦记。咱俩什么时候聊都行。他知道,范建国两口子粘乎是全厂出了名的。临出门他还没忘了史丽云的事,说会旧情人的事向你姐交待不交待自己瞧着办,我可管不着。 吴素梅正在厨房洗菜,既然提前回了家,她就要让丈夫吃新鲜的,这是多年的习惯。范建国进去从她身后搂住亲了一口,亲热完才问起金玲的病情。吴素梅说脱离危险了,但还要观察一段时间,病人需要静养。 吃饭的时候,范建国轻描淡写聊起见到史丽云的经过。 吴素梅细心听完,立即问道:“哟,她怎么知道你在广州啊?”她的脸微笑着,但一双大眼中的问号清清楚楚。 妻子的这一“哟”将范建国逗乐了。女人是敏感的,他的妻子不仅是敏感,而且聪明,她一下子就问到了要害上,马上就想到了自己的丈夫与史丽云会不会是早有联系?他转而坏笑着说:“刚才老李已审查我老半天了,但老领导就不如你,一下子就能问到要害上。告诉你吧,跟这个史丽云一直有联系的是王玉蓉!”待他一口气将这些年王玉蓉与史丽云的交往告诉了妻子之后,又说,“还有什么要审查的吗?尽管问!” 吴素梅白了他一眼说:“人家只是随便问问,你就心虚得很。别说见见面,吃吃饭啦,就是你真对她还有意,姐也会成全你的。你干吗那么看着我,姐说的是真心话!” 妻子的话刺疼了范建国的心,他一下子推开饭碗站了起来,随之用双手左右一挟就将妻子拉起搂入怀中,他搂得是那样紧,连对方的心跳都感受到了,他喃喃地说:“我不许你说这种话!再别说这种傻话!这么多年了,你还信不过我?” 吴素梅的眼圈也红了,她后悔不该用那样的话试探丈夫,她从没有怀疑过丈夫的人格,但这些年在自己潜意识中的危机感却从没间断过,当这种危机突然降临时,她就会情不自禁本能地作出反应,她的话说得貌似大度,实则却小气得很。当她意识到伤了对方的心,后悔已晚了。 “我是说着玩的,谁想要姐也舍不得呀!真把你送了人情,两个宝贝儿子还不跟我玩命!”吴素梅说这话时不敢让丈夫看到她的脸,她的头依偎在丈夫宽大的胸膛上,细心听着里边的跳动。 范建国能够理解妻子的心思,妻子毕竟比他大了整整六岁。这种年龄差距在年轻时还不显什么,一旦步入中年之后,这种老妻少夫的差距就会越拉越大。有些男人步入中年后还会生出几许年轻时没有的风度,无形中又增添了魅力,反显得年轻了许多。范建国也属这类,为此他很“爱惜”两鬓生出的白发,从不染发,衣着上也很随意,愿意往老了打扮自己,为的是拉近与妻子的差距。步入中年的女人往往没有什么优势可言,妻子虽不显老,但家属楼里已经有人教着怀里抱的孩子?管她叫奶奶了,她听了脸上挂着笑,实则叫得她心烦。年龄差距就如同一块无形的石头压在了妻子的心头,这些范建国已深深感受到了,于是赞美妻子年轻的话他就常挂在嘴边,吴素梅变个发型他会赞不绝口,做件新衣服穿上他也会转着圈地欣赏,夸起来没完。他自己这样做,还要背地里教两个孩子也这样做。他要悄悄帮助妻子搬掉那块心理上的石头,使她永远年轻快乐,他要用加倍的爱回报她。 曙光厂研发新产品的座谈会开得异常热烈,二楼的小会议厅全坐满了。新办公楼除了二层与三层各有一个小会议室,一层还有一个能容纳百十人的大会议室。小会议室是按照圆桌会议的形式设计的,室内的桌椅全部是本厂的产品,无论是样式还是质量都是一流的,显得很有气派。美中不足的是因装修时间不长,室内还有一股油漆味,外边天气凉了,开会时门窗也要留个缝。 冲着门的上方挂了一幅“研发新产品座谈会”的会标,是霍希古用美术字写的,“研发”是研究开发的简称。霍希古喜欢发明这类简化的用词。来参加会的人除了田伟光和包永刚,还有几个技术员是八二年进厂的大学生,其余的全是五八年接收的那批人。好说笑话的李世林一进门就说:“哟喝,今儿‘五七届’全到齐了!”引得众人一阵笑声。不知是谁开的头,“五七届”成了当年进厂那批“老右”的代名词。 参加会的厂领导是副厂长范建国和王玉蓉,厂长李宪平因临时有事未能到会。主持会议的是技术科长霍希古,他先请王玉蓉讲了几句话,范建国简单介绍了一下“十省市家具博览会”的情况,而后便是围绕研发新产品,及如何调整厂里的生产结构进行座谈讨论。后一项内容是李宪平临时向范建国交待的。 王玉蓉在讲话中着重介绍了霍希古与赵长江、何小波开发新产品的主张,及范建国参加博览会带回的信息。她说二者其实是一个主张,或说是不谋而合。因为无论是中密度板还是木地板砖,全属于复合板的范畴,不过是一个偏重于家具业,一个偏重于建筑房地产业而以。她和范建国在讲话中都没提到提供另一个建议的恰恰也是“五七届”的史丽云。 座谈会整整开了一天,这个会原准备只开上午半天,但到该吃午饭时,还有将近一半的人没有发言,有些说过的还想说,结果当即决定下午接着开。除了老田有个生产会要参加,其余的人全留下来。下午的会依然争论得很热烈,赞同新产品偏重家具业和则重于房地产建筑业的不分上下,因为曙光厂的产品如胶合板和纤维板用途广泛,早已不是家具业的专用产品。另有一部分人主张两翼齐飞,两类产品全上,形成了“三分天下”的局面。至于哪些项目该下马,则分歧较大,看法不下十几种。 下午的会,李宪平进来听了一会儿又被人叫走了。但争论不休的场面他看到了。范建国、王玉蓉找他汇报的时候,王玉蓉说,上什么新产品现在是三种主张难分高下。范建国也为难地说,开完会反到不知哪头炕热了?还不如不开这个会。 李宪平则不这么看,他说三种主张难分高下不假,但三种主张全是主张上,没有一种主张是说新产品不能上的,这就是这个会的最大收获,至于上哪一个,还是两个全上不是什么问题。他说哪头炕热这要靠过细的调研,没有调查没有发言权。如果全热,两个炕全上也没有什么不好,不过不能一齐上。可以先吃着一个,再盯住一个,待条件成熟了再吃下一个。先吃哪个,我看还是你们俩先统一了认识再定,这个决策过程要抓紧,但不能急了,粗了,要细,要稳,要准。定下新项目的再考虑下哪个老产品。 看似为难的事,经李宪平这一点拨日出云散,令人心明眼亮。范建国听了心里佩服,觉得几天前,在小事上表现得婆婆妈妈的老领导面临大事时,依旧那么果断。 4、换个环境啥都行,给点阳光就灿烂 下班前,霍希古就跟何小波说好了,让他吃完晚饭到家里来坐坐。霍希古住家属楼,何小波则占了厂里集体宿舍的一间平房安了家。两家离得很近,二人经常相互走动,但霍希古住得宽敞一些,何小波去他家的时候多些。最近霍希古听到传闻,何小波的爱人正在跟他闹离婚。他注意到,头天开座谈会的时候何小波就发蔫儿,打不起精神来,到会的人里就他没发言。 在“五七届”的这批人里,何小波成家是最晚的一个,他是右派问题改正的两年后才结的婚,这自然与他个头矮,性格较为内向有关。他结婚两年多了,还没有孩子。他爱人姜欣欣也是本厂的职工,是六九届的初中毕业生,“七七”年被招工进了曙光厂。她那届的初中生应该下农村插队的,但她父母以孩子体弱为名没让她去插队。来厂后,姜欣欣被分到了活动房子车间,那时何小波也刚从机加工车间调到这里当技术员。 姜欣欣在同年进厂的这批青工中算不上漂亮的,但她有个儿,皮肤也白,年轻的姑娘只要长得白,再有个好身条,就丑不到哪里去。而何小波最大的不足是身材瘦小,给人一种弱不禁风的感觉,太缺少男人的阳刚之气。也正是因为个子矮,形象差,政治条件又不好,使他的个人问题成了老大难。姜欣欣则是眼光高,人家看中她的,她瞧不上人家,她看上人家的,对方又是看不上她,不知不觉也成了大龄未婚青年。 改革开放后,知识分子开始吃香了,车间里有好心人开始将这俩人往一块撮合,何小波这边当然乐意,但姜欣欣那头一直没痛快话,但说不愿意吧,她又没把话说死。这一年,何小波搞的一项新型活动房子的设计得了部级大奖,拿回了一个大奖杯外带一千元的奖金,厂里还追加了他三百元的奖金。何小波一下子风光起来,姜欣欣那边才终于点了头。当年的国庆节他们结的婚,厂里特从集体宿舍滕出一间给他们当了新房。那一年何小波四十四岁,姜欣欣二十九岁,俩人站在一起女的个头比男的还显得猛点。 这种接近于老夫少妻的组合,如果双方脾气相投,也会是个很美满的组合,但如果脾气性格不相容,一出问题就容易导致家庭破裂。霍希古从他爱人张玉玲那里得知,何小波可能是那方面不行。姜欣欣性格内向,这种事不会轻易往外说,那是她的大媒人追问她为什么闹离婚,问急了她才甩出的一句,“我不能总守活寡呀!”那位大媒人的嘴虽然很严,但还是在小范围传了出来。霍希古觉得问题可能出在心理和环境上,觉得他应当找何小波聊聊,帮他闯过这道坎。何小波的母亲去世多年了,他继父又找了老伴,他与继父基本断了往来。 霍希古与何小波虽不是一个学院的,多年来又不是一个部门,他二人能建立亲密的关系是因“文革”当中搞“清队”时住了一个牛棚。何小波因赵长江的原故被打成了反革命小集团,当时吃的苦头最多,竟产生了自杀的念头。那天他趁人不注意溜回了牛棚想用触电的方法结果自己,他将一根铜丝的一头捆在胳膊上,另一头与照明的灯口相连,只要一拉灯绳就一切全结束了。在这紧要关头霍希古进了门,他是回来取套袖的。霍希古一看就全明白了,他上前一把推开了何小波,将他“臭骂”了一顿。 霍希古说你死了对得起谁?你想过你父母受得住吗?不到三十就死冤不冤啊!从此霍希古处处关照他,连家里送来的好吃的也要给他一些,使何小波终于打消了自杀的念头。平反后,何小波、李世林、韩启培都不理赵长江,恨他倒了霉乱咬一气,又是霍希古从中做工作,终于说服他们原谅了赵长江。 为了谈点什么方便,霍希古把妻子打发到岳母家去了,他的孩子一直生活在张玉玲的父母家。霍希古在家属楼的两居室是头几年用城里的一间平房换的,原来的那户是怕调出曙光厂房子丢了,就于提出调动前与霍希古换了房,让他捡了一个便宜。论年龄,张玉玲比霍希古也小了八九岁,但他俩相处得极好。他们的结合纯属自由恋爱,并且在很大程度上是女方主动,张玉玲相中的是他的才华。当初张玉玲和辛春妮二人全是厂里的宣传骨干,但张玉玲要比小辛稳重得多,政治上也远比小辛成熟。辛春妮弄得挺臭,后来找了个单位调走了。张玉玲却一直干得不错,几年前就被调进了厂工会,成了脱产的工会干部。 两个好朋友在一起没什么话不好说,霍希古开门见山,何小波也没绕弯子,承认是自己那方面不行,说结婚两年多,只是偶尔行过两三次。至于为什么偶尔成功过,他又说不清。说反正总是紧张,越怕不行越不行。说不行吧,还总想再试试,一试又不行。他说离婚吧,离了也许心里还好过些,总觉得对不起人。 霍希古说:“扯淡!不行主要是你心理上的问题,还有你那住的环境可能也是个因素。”他之所以说的这么肯定,是觉得何小波虽然身材瘦小,但体质并不差,他见何小波做过俯卧撑,一气能做五十多个,比他强得多。 何小波听了说;“环境可99lib?能是有些问题。” 他的家,是集体宿舍中间的一排当中的一间,前后左右全是单身宿舍,有个什么响动都听得很清楚。他新婚的头几天,他的屋刚拉灭了灯,外边总有坏小子敲他的窗户,要不然就摔碎个什么瓶子弄出响动来吓人。后来没人犯坏了,但屋外有人咳嗽一声也能吓他一跳。四十多岁的男人头一回碰女人本来就有个心理问题,这一惊一吓就更出了问题。 霍希古问他:“小姜是不是非想离不可?” 何小波摇摇头说:“也不是非要离,他一直就劝我去医院看看。我偷着去过医院,也吃了一阵药,但不管事。我去医院的事她不知道,吃药也背着她,我是有点怕……” 霍希古听了笑笑说:“看来不光是环境,你心理上的问题要严重得多。这种事瞒什么?怕什么?要夫妻俩密切配合才行!环境不好,我可以帮你换个环境试试,这个周末我和小张回我母亲家去住,周一早上再回来,你和小姜在这儿住两天试试。” 何小波有些不好意思地说:“这怎么行?让人知道了笑话。” “你呀,活得真累!您什么事都怕别人说什么,”霍希古生气地说,“你是为别人活着还是为自己?你要怕人知道,等天黑了再来。我这冰箱里什么全有,足够你俩吃两天的。晚上睡觉前看看电视,听听轻音乐,最好办事的时候都听着轻音乐,心情要放松,别跟做贼似的。我这儿是顶层,清静得很。我们小张都同意了,你还怕什么?”终于?将何小波说得点了头。 霍希古的家彩电、冰箱、音响,应有尽有,房间也装修过。论经济条件,在这个楼里他无人可比,他父母家经济条件好,底子厚,在经济上他常粘父母的光,别人买件彩电要攒一两年才行,他回家一念叨老母亲就将存折递过来了,让他用多少自己取。霍希古为人很大方,厂里谁有事他都肯帮忙。 周一上班铃刚响不大功夫,何小波就美滋滋的将霍希古叫出了办公室。他将房门的钥匙塞进霍希古的口袋,伏在他耳边说:“头一天不大行,但昨晚获得巨大成功!特棒,一点儿问题没有。谢谢啦!”看那神态,他的设计获部级大奖时也没这么高兴过。 霍希古一听乐了说:“好啊,这个周末再住两个晚上。” “不啦,不啦。总麻烦你们多不好意思啊!” 霍希古说:“这有什么,再来两个晚上巩固提高嘛!” 他这一兴奋,后边的这句话说得嗓门挺大,被从门前路过的王玉蓉听到了,向他俩搭话说:“什么事这么高兴,还要巩固提高啊?”结果问得那两个一个大红脸,愣了一下神全傻笑起来。霍希古顺口胡说了一句,“我刚教会小波打麻将,不巩固提高哪儿行?净点炮!” 王玉蓉抿嘴一笑走开了,霍希古望着她的背影突然发现有些异样,王玉蓉不仅发型变了,穿着也变了,从背影看俨然一位妙龄女郎。联想到王玉蓉正闹家庭危机,他闹不清这变化是什么兆头?直到有人喊他去接电话,他才回过神来。 周日休息,王玉蓉准备洗衣服时,无意中从石国栋的衣兜里翻出了一封信,从字体看是位女士,信是寄往石国栋单位的。王玉蓉没有偷看别人来信的习惯,但来信者的地址使她产生了莫大的兴趣,因为她知道那是丈夫的前妻郑雅华的地址。打开信一看,写信的人果然是郑雅华,一笔有些潦草的字体写道: 国栋: 首先要感谢你给我买的发套,又让你费心啦!头发全掉光了,否则真不知怎么出门。 出院后我查阅了有关医书,知道我的病如果手术成功的话,可以最长存活五年。你放心吧,我会珍惜这段时光,打起精神过好每一天的。前天亮亮来过电话,说他过段时间可能有机会回国,他如回来,一定会去看你的。感谢你为我做的一切,今生不能报答,如有来世,再做一名合格的妻子回报你吧!衷心祝愿你的家庭幸福美满! 雅华 于11月18日 王玉蓉看过来信落了泪。为郑雅华的不幸,也为自己错怪了丈夫而愧疚。她知道,石国栋对自己的前妻始终评价很高,最终的分手虽是对方提出的,但他并没有丝毫怨恨过前妻。石国栋为使儿子石亮能出国深造,曾背着她拿出一笔钱来资助,她知道后闹过一次别扭,但很快就过去了。他毕竟是孩子的亲生父亲。但这次她是真动了肝火,石国栋不仅常常找出各种借口夜不归宿,连星期天也时常不着家,找出的借口也时常不能自圆其说。她断定这一切与郑雅华有关。 她从丈夫那里得知,郑雅华离婚后重新组织过家庭。男方是一位铁路工程师。七十年代援建坦赞铁路时,郑雅华的丈夫因公牺牲在非洲。石国栋讲到这些时总是十分伤感。她知道因为孩子的关系,他与郑雅华始终保持着联系。 王玉蓉将信放99lib?回原处,衣服也没有洗,她不想捅破这层窗户纸。当天的晚饭在她的提议下是在外边吃的,她破例要了一瓶红酒。石国栋难得见妻子高兴,当晚的酒也喝得很尽兴。提起当年孙长喜请大家喝茅台酒的事,王玉蓉说:“我的那杯酒想让你喝,不想还是被小杜发现了,非要我喝。那是我平生第一次饮酒。” 石国栋取笑说:“你头一次喝酒就是茅台,看来你这人干什么起点都高。” 王玉蓉笑笑说:“头一次嫁人,就是你石国栋,起点也满高呢!”说得俩人全笑了。 那一晚她喝多了,是被石国栋搀回了家。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