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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乃伊的诅咒》
第一章 法老的信徒
对于圣玛格莉特医院附属学院而言,法医学专业——有时也称医事法律学专业——能够拥有优秀的讲师是件十分幸运的事情,因为在某些学校,教这门课的通常都是在其他学科混不下去的教师。可是在我们这里,情况则大不一样:担任讲师的约翰·艾文林·桑戴克先生,不但学识渊博、热心助人,而且还是位称职的教师:讲起课来神采飞扬、激情澎湃;授课内容也丰富有趣,对于许多曾见诸于报端的著名案例,他都颇有研究;一切带有法医学意义的知识——不管是化学、物理学还是生物学,甚至是历史学——哪怕只是有着很细微的联系,都会被他纳入研究的范畴;至于他那些离奇古怪的亲身经历,则更是数不胜数。当他像这样将所有的精力都投注到对乏味的死亡议题的研究上时,他最拿手的一种讲课方式就是,分析和评论藏书网报刊上登载的某些案例(当然了,他的讲述总是兼顾合法性与著作权的)——也正因为如此,我才会一头栽进一连串的、惊世骇俗的事件中去,让我的生活也跟着发生了巨大的变化。
刚刚结束的一堂课,讨论的是有关生存者财产权的问题,内容有点枯燥。大部分学生都已离开了教室,那些留下来的则聚到讲台前,围着那位倚在桌边、手上夹着粉笔,在黑板上写下授课重点的桑戴克博士,聚精会神地听他以闲聊的方式随性发表的评论。
“有关生存者财产权的问题,”他就一个学生提出的问题作着解释,“一般出现在当事人的尸体被发现,或者能够判定其死亡时间——大概能得出其死亡时间的案子里。可是如果当事人的尸体没有被发现,而必须依靠旁证加以判定其死亡事实时,问题就出现了。”
“当然了,这个时候的关键点就落在如何确定当事人是在什么时候咽气的。而要弄清楚这一问题,很多时候就要靠一些十分细琐且不易被发觉的线索来加以佐证。比如,像今天报纸上刊登的一则新闻就刚好能够说明这一问题:一位绅士神秘失踪了。在此之前,最后一个看到他的人,是他曾拜访过的一位亲戚家的女仆。好了,假如这位绅士到此就不再露面了——不管是活着还是已经死了——那么,除了要弄清楚他活着的最后时刻外,还要注意另一个问题,那就是:当他去拜访那位亲戚的时候,身上是否佩戴了珠宝首饰?”
他停了下来,盯着手中的粉笔,好像在思索着什么问题。突然,仿佛又察觉到了我们热切的好奇,继续说道:
“可以说,这起案件十分蹊跷,甚至是异常复杂的。倘若一定要诉诸法律的话,恐怕会非常难办。这位失踪的绅士——约翰·伯林汉先生,在考古界可是一位非常有名的人物。前不久他从埃及回到国内,并带回了一批异常珍贵的文物,还将一部分——包括一具非常贵重的木乃伊和一整套的陪葬品——捐给了大英博物馆,目前尚在展出。办理完捐赠手续后,他好像就准备到巴黎谈生意。不过在他动身前往巴黎的时候,那批陪葬品还没有运抵国门,而那具木乃伊则已经被送到了伯林汉先生的家。10月14日那天,大英博物馆的诺巴瑞博士在伯林汉先生和他的代理律师面前对木乃伊进行了仔细地检查。这名律师已经获得授权,当那批陪葬品抵达后,他要将它们转交给大英博物馆;这样任务就算完成了。”
“据说他在11月23日从巴黎回来,然后直接赶到了住在查令十字路的亲戚家,一位单身住在艾尔森的赫伯特先生那儿。他在下午5点20分到达那里,但此时赫伯特先生还在回家的路上,而且他要在5点45分才会到达。因此他便向仆人介绍自己,并且说他想在书房等赫伯特先生回来,顺便再写几封信。于是女仆便将他带进书房,还为他准备好了纸和笔,然后就离开了。”
“5点45分,赫伯特先生回来了。他用弹簧锁钥匙把大门打开,女仆还没来得及向他通报说有客人,他就径直走进了书房,并且顺手把门关上了。”
“6点整,晚餐铃响了,赫伯特先生独自一人走进餐厅。当他看到餐桌上摆着两人用的餐具时,女仆解释道:”
“‘我还以为伯林汉先生会留下和你共进晚餐呢,先 生。’”
“‘伯林汉先生?’赫伯特先生惊愕地大叫,‘他来过吗?我怎么不知道他来了,你为什么没向我通报?’”
“‘但是我以为他同你一起在书房里呀,先生!’女仆委屈地说。”
“然后,他们找遍了整个书房,却没发现半个人影。难道伯林汉先生就这样消失了?更加奇怪的是,这名女仆十分肯定地说伯林汉先生没有走出大门,因为她和厨子都不认识这位约翰·伯林汉先生,而且当时她一直在厨房里——从那儿可以看清前门的情况,偶尔她会到隔着走廊、书房对面的餐室里。书房里有一扇漂亮的落地窗,外面是块小草坪99lib.,旁边有一道通往小巷的边门,伯林汉先生没准就是从这条偏僻的小路离开的。不管怎样,结论就是:他不在屋里,也没有人看见他离开。”
“赫伯特先生没好好吃顿晚餐就匆匆回城了,他往伯林汉的诉状律师兼股票经纪人杰里柯先生的办公室打了个电话,告知了他事情的经过。杰里柯先生显然不知道自己的客户已从巴黎回来了。随后两人乘火车赶往伍德弗——葛德菲尔·伯林汉的家,也就是这位失踪绅士的弟弟的住处。他的仆人说他出去了,他的女儿倒是在书房里,于是两人来到后花园边上一处被灌木丛包围的小屋。他们运气不错,在那儿不仅找到了伯林汉小姐,她的父亲也刚好从后门进来了。”
“父女俩听完赫伯特的讲述,惊讶不已,并向他保证他们已经很长一段时间没有约翰·伯林汉的消息了。”
“随后他们一起离开书房,准备回到正屋去。就在这时候.99lib.,杰里柯发现离书房门口不远的草坪上有什么东西在发着亮光,于是就指给葛德菲尔看。当葛德菲尔把东西拾起来的时候,大家一眼就认出那是约翰·伯林汉常戴的一个配在表链上的圣甲虫圣甲虫,蜣螂,金龟子科,俗称屎壳郎。在古代埃及,人们将这种甲虫作为图腾之物,当法老死去时,他的心脏就会被切出来,换上一块缀满圣甲虫的石头。形状的宝石饰品。绝对错不了,因为这个由青金石雕刻而成的埃及第十八王朝的宝物实在很特别,而且它上面还刻有法老王阿孟霍特普三世的椭圆形徽章。此外,表链上还串着一个有个缺口的金环。”
“毫无疑问,这一发现让事情变得微妙起来。再加上此后警方在查令十字车站的行李寄存处发现的一只标有JB名字缩写的行李箱,事情就变得更加奇怪了。从车票本上留下的票根来推测,箱子放在那儿的时间大概是在11月23日大陆号快车到站的时候,所以箱子的主人肯定直接赶往艾尔森了。”
“这就是事情的经过。假如这位先生真的失踪,或者说一直没有发现他的尸体,那么,首先要澄清的问题就是:他生前最后被人看见还活着的确切时间和地点。有关地点所涉及的问题的重要性,我想大家已经很清楚了,我们也就没必要再罗唆了九九藏书。而时间则是另一项具有特别意义的问题。课上我也曾提到过,在很多案例中,不到一分钟的死亡时间差距,也可以证明生存者的财产权,确保财产得到继承。”
“现在再分析眼前的这件案子。人们看到这名失踪男子还活着的最后时间是在11月23日下午5点20分。他似乎也曾到伍德弗去看望过他的弟弟,不过他的到访并未得到那家人的证实,所以到目前为止,我们还不能确定他是否是先到的伍德弗,随后再去找的赫伯特。假设他的确先到的伍德弗,那么11月23日下午5点20分就是他被证实还活着的最后时间;而如果他是后来才到的那里,那么他往来于两处地点所需的最短旅行时间也要被算进去。”
“关于他造访的先后顺序,问题的关键还要看那件圣甲虫饰品。假如他到赫伯特家时佩戴着它,那他一定是先去的那里;而如果当时饰品不在他的表链上,那么他很可能之前去了伍德弗。由此我们可以得知,一个能够判定财产继承的关键时间点的问题就是:这名女仆是否注意到这一极为微小的细节。”
“关于这一问题,女仆说过什么吗,先生?”我问道。
“很显然没有,”桑戴克博士回答道,“确切地说是新闻稿里没提到这点,尽管有关这件案子的报道已经十分详细了:很多细节——连两幢房子的平面图都被刊登出来了。单是这一现象本身就十分引人注目,可见案子的重要性。”
“这指的是哪方面的重要性呢,先生?”一个学生问道。
“我想,这问题就留给你们吧。”桑戴克笑着说,“目前案子还没审理,我们必须时刻关注这些当事人。”
“报上有这位失踪者外貌方面的描述吗,先生?”我又问。
“当然,而且描述得相当细致,简直有些小题大做了,毕竟,这个人说不准哪一天就会好端端地出现在众人面前。失踪者的左脚踝好像有一处波特氏骨折的旧伤,两条腿的膝盖处各有一条细长的疤痕,原因不难猜到;除此之外,他的胸部还有一块非常精美的朱砂色刺青——欧西里斯欧西里斯(Osiris),古埃及神话中的冥神。之眼的象征图形,也被称做荷鲁斯之眼或拉之眼。当然,尸体的辨识工作并非难事,但我想情况应该不至于是这样的。”
“好了,我必须得走了,你们也一样。我建议你们都去买份报纸,认真看完这则报道,并给它建份档案。这是个很有意思的案子,日后很可能会有进一步的发展。再见,各位!”
对在场的学生而言,桑戴克博士的建议有着非同寻常的影响力,要知道,在圣玛格莉特医院附属学院,医事法律学可是个热门科目,大家都非常喜欢。毫无疑问,博士的建议很快被实行了,学生们拥到最近的报摊,各买了一份《每日电讯报》,成群结队地来到宿舍交谊厅,津津有味地读起那则报道,并热烈地讨论案情的发展。尽管此前博士提出了诸多扰人的疑点,但我们的热情丝毫未受影响。
第二章 蛊惑之音
人与人之间的相识必须通过适当的引荐——长久以来,这就是被受教育之人视为世俗规范而谨守(当必要时)的礼仪。为了弥补我在上一章未能遵守这项礼仪的过错,在此章我将马上作出补充,何况下面叙述的事情已是两年后发生的了。
自我介绍一下:我叫保罗·拜克里——前不久刚毕业的医学博士,这一天正穿着整洁的长礼服,戴着高帽子,小心翼翼地穿行在装满煤炭的布袋与高高堆着马铃薯大托盘间的窄道上。
这是我在百花巷的一家商店时的情形。我之所以会在那里,是为了打听一位出诊病人的地址。这位病人是我这天早上最后要出诊的对象,住在奈维尔巷49号——老天才知道这地方究竟在哪儿,所以我打算向煤炭店老板娘问问路。
“请问——奈维尔巷怎么走?”
这位贾柏雷太太知道路,而且十分热情地为我指引。她死死地抓着我的手臂——此后的几周,我衣袖上的褶子一直都没有消失——用颤抖的食指指向前方的一条小巷。
“就是那条小巷子。”贾柏雷太太微笑着说,“穿过一道拱门就是了。从菲特巷往右转,再往前就是布尔姆住宅区。”
我向这位好心的太太道了谢,庆幸这天的出诊任务终于要结束了,可以早点回去美美地泡个热水澡。
实际上这天我是替别人出诊的——可怜的迪克·巴纳老医师,他是圣玛格莉特医院里出了名的老顽童,前一天刚搭上一艘红醋栗货船到地中海旅行去了。虽然已不是第一次在早晨出诊,但我仍觉得这好似一次地理探险。
我穿过菲特巷,很快就看到刻有“奈维尔巷”字样的一道狭长的拱门,随后,就像许多在伦敦小巷中穿梭的游客那样,我也同样经历了一连串惊奇的事情。原本以为这只是伦敦常见的那种阴暗的小巷,可等我穿过那道拱门后,一排整洁热闹、色彩明快的小店铺顿时映入了眼帘——暖色调的旧式屋顶和墙面,它们在鲜绿嫩叶的映衬下显得格外引人注目。在市中心,偶然看到一棵绿树便会令人窃喜万分,而这里不仅绿树成荫,还有成片的灌木丛,甚至还有花丛。巷道的两边分布着花圃、老旧的木篱笆与修剪一新的矮树丛,为这块小地方平添了几分雅致。随后我与一群女工“狭路相逢”了,她们穿着颜色鲜艳的工作服,微卷的发丝在阳光下闪闪发亮,犹如一簇摇曳在树篱间的野花,为这宁静的角落增添了几分活力。
一个花圃的甬道上铺着环状的砖块,我仔细一瞧,原来那是由很多造型古朴的石头墨水瓶底儿朝天埋在地里铺成的。当我瞥见大门上刻着的门牌号正是我苦苦找寻的,不禁想到这位病人也许是个文人,或是律师、作家,甚至是个诗人,要不怎么会有如此雅兴装饰宅院呢?因为没见有门铃和门环,所以我直接拉开了门闩,推开门径直走了进去。
如若说巷子里的景象带给人惊喜的话,那么眼前的一切可以算是真正的奇观了,犹如梦境一般,这里距离喧嚣的舰队街仅几步之遥。我置身于一座高墙内的旧式花园中,一关上庭院的大门,一切属于城市的声光瞬时被挡在了外面。我被四周的景象怔住了:绿树镶着金边,花圃里百花绽放,羽扇豆、金鱼草、金莲花与塔尖状的毛地黄和茂密的蜀葵构成了前景;飞舞在花丛中的一对黄绿色的蝴蝶,随着花下一只毛色光洁、体态丰满的白猫追逐嬉戏,一起一伏。白猫忽地跃起,雪白的爪子在半空中一阵捞捕;后方的景致也同样赏心悦目:一幢老旧的古宅,浑厚的屋檐,颇具沧桑感。或许在那些纨绔子弟乘着马车驶过小巷去风流快活的时候,温雅的艾萨克·沃尔顿艾萨克·沃尔顿(Lzaak Walton),英国17世纪著名的传记作家,因《高明的垂钓者》而蜚声文坛。悄悄地离开了他位于舰队街的铺子,穿过菲特巷到神殿园去享受垂钓时光的时候,这栋宅子就已经存在于这世上了吧!
我被这超然的景致所震惊,以至于手一直拉着门铃的拉绳都未能察觉。直到理智很不合时宜地苏醒,提醒我来访的目的时,我才注意到门铃下有一块刻着“奥蔓小姐”字样的铜牌。猛然间门被打开了,一位中年妇女射过两道锐利的目光,从头到脚打量着我。
“难道我拉错门铃了?”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真够蠢的。
“我怎么知道?”她反问一句,“或许是吧,男人常做这种傻事,然后道歉个没完。”
“我不是那种过分的人,”我辩解道,“不过现在看来,我的目的似乎达到了——你已经开始关注我了。”
“你找谁?”她问。
“伯林汉先生。”
“你是医生?”
“是的。”
“快随我上楼去,”奥蔓小姐提醒道,“当心别踩着油漆。”
在这位女向导的引领下,我穿过宽敞的大厅,登上雅致的橡木楼梯,谨慎地踏在阶梯中央铺的一张长条垫子上。到了二楼阶>..梯的平台,奥蔓小姐打开一扇门,指了指里间的屋子:“在那儿等着吧,我去告诉伯林汉小姐你来了。”
“我说的是伯林汉先生——”我的话还没说完,门就在我面前“砰”的一声关上了,只听到门外奥蔓小姐迅速下楼的脚步声。
我很快意识到自己正处于尴尬的境地。我所在的房间跟另外一间是相通的,尽管中间的门关着,可我还是能隐隐听到隔壁房间的谈话声。一开始很模糊,时断时续,但随后突然爆发出一阵异常愤怒的喊声:
“是的!我是说过!而且我还要再说一遍:贿赂!狼狈为奸!你想收买我,不可能!”
“冷静点,葛德菲尔,根本不是这么回事。”另一个声音低沉地说道。我故意咳嗽了几声,还移动了椅子,隔壁的争吵声立即降了下去。
00为了使自己不再去注意隔壁的动静,我好奇地打量着我所在的房间,依据房内的摆设猜测着主人的癖好。这个房间十分特别,既带着可叹的旧时尊荣与个性,又充满着错综的矛盾。就房间整体的基调而言它略显清贫,几乎没有什么家具,即使有,也是最便宜的那种:一张小型餐桌与三把温莎摇椅,其中一个没有扶手;地板上铺的条纹毯子,已经洗得发白了;桌上铺着廉价的棉织桌布,此外再加上一组书柜——如果码起来的杂货箱也算是书柜的话——这些就是房内的所有家具。虽然略显贫寒,却充满一种居家的闲适感;虽然近乎清教徒式的简约风格,却不失其品位。黄褐色的桌布配上淡绿色的旧地毯,毫无俗气之感;温莎摇椅同餐桌漆成了低调的褐色,看得出桌腿都经过精细的打磨;摆在桌子中央的深褐色花瓶里,插满了新剪的花枝,这为素朴的房间增添了一抹鲜亮的色彩。
但最令我感到困惑的还是刚才所提到的矛盾性。比如那个书柜,几乎是自家手工制作、上漆的产物,而上面却摆满了古代艺术品与稀有的考古精品,甚至连壁炉架也被利用上了,上面放着一块十分精美的青铜——绝不是塑胶的——希腊睡神头像的复制品,还有一对埃及陪葬俑乌沙伯替的塑像。除了墙上挂着的一些饰品外,还有几幅铜版画。这几幅珍贵的画作都有署名凭证,全都是东方的真迹,另外还有一张十分精致的埃及草纸画的高级仿真品。简陋普通的家具与昂贵稀少的精品、寒酸相与极致品位的结合所产生的矛盾,实在让人费解。我不禁想象:即将面对的会是一位怎样的病人呢?是隐居在秘密巷子里的守财奴?还是孤芳自赏、自命清高的学者、哲人?抑或者是一位名副其实的怪人?
就在我沉浸在自己的想象中时,隔壁再一次传来了愤怒的争吵声:
“你这是在诽谤我!你的意思分明就是在说是我把他弄走的!”
“难道不是这样吗?”另一人反问道。
“我只是认为由你去查出他的下落更合理,因为这是你的责任。”
“什么?我的责任?”第一个声音惊讶地说,“那你呢?你的责任又是什么呢?如果真的追究起来,我想你的嫌疑最大!”
“不要乱说!”另一人大声地吼着,“难道你在暗示约翰是被我亲手杀死的吗?”
在这场精彩、激烈的谈话过程中,我只能悄悄地站在那儿,吃惊地听着。后来,我好像突然清醒过来似的,找了一张椅子坐了下来,双手捂着耳朵,静静地待了一分钟,接着我的背后传来了很大的关门声。
我顿时跳起身来,难为情地转身——我知道我当时的样子一定很可笑。我发现门口站着一个身材修长、十分迷人的女孩。她的手正放在门钮上。见到我则向我恭谨地鞠了一躬。我虽然只是稍稍地一瞥,但却发现她和周遭的环境非常契合。她穿着一件黑色的长袍,头发乌黑,象牙白的脸上嵌着两颗灰黑色的眼珠。她站在那儿,就像特波赫——十七世纪荷兰巴洛克时期的一位画家——所描绘的人物画中的形象,整体的色调是那么低沉,只有黑、白两种颜色。虽然她穿着朴拙的旧衣服,但是仍然不乏为一个淑女,而且眉宇间透出一股在逆境中越挫越勇的气势。
“很抱歉,让你等了这么久。”她不好意思地说。在她说话的时候,我发现她严肃的嘴角变得柔和了起来,不禁使我想到自己刚刚被她撞见时的窘态。
“迟到一会儿没有关系的。”我喃喃地说,事实上我很高兴能够有机会喘口气;可就在我言不达意时,隔壁房间的争吵又开始了。
“我不是已经说过了,根本就没有这回事!该死,你为什么要这样说,你这是指控我跟人串通!”
伯林汉小姐——我猜想她就是——急匆匆地穿过房间,涨红着脸。其实也难为她了,就在她快走到房门口时,门突然被撞开了,一个矮胖的中年男子冲了出来。
“露丝,快跑,你父亲疯了!”这位男子大叫着,“他真的是彻头彻尾地疯了!我拒绝和他进行任何沟通。”
“可是,这次会面并不是他主动提出来的啊!”伯林汉小姐冷冷地说。
“你说得没错,”对方明显已经恼羞成怒了,但他继续辩驳道,“好吧,是我自作多情了。但是结>藏书网果呢,我又有什么好处呢?我真的是已经尽力了,而且现在我已经无法再为你做什么了。你可以留步了,我自己出去。再见了。”他硬生生地鞠了一躬后,向我瞥了一眼就快步走出了房间,狠狠地把门关上了。
“实在抱歉,让你看了笑话,”伯林汉小姐不好意思地说,“但是,我想你不会被吓到,是吧?请随我来,我带你看一下病人。”说着,伯林汉小姐把那扇门打开了,带我走进了隔壁的房间,接着说道,“亲爱的父亲,你有客人。这位是——”
“哦,见到你很高兴,我是拜克里医生,”我急忙说,“是替我的朋友巴纳医生来出诊的。”
这位病人是一个大约五十五岁的英俊男人。当时他正靠着枕头坐在床上,一只手颤抖着,但我仍然热情地握住了它,内心不禁产生一阵悸动。
“哦,你好,拜克里医生。”伯林汉先生缓缓地说,“但愿巴纳医生此刻很健康。”
“哦,是的,他没有生病,”我回答,“他只是坐着商船到地中海旅行去了。因为机会难得,所以我敦促他还是把握机会赶紧出发,不然他又会改变心意。对于我的冒昧,还请你们原谅。”
“你这样说真是太客气了,”对方诚恳地说,“说实在的,我很感谢你把他赶走了。他真的需要请假好好休息一阵子,这个可怜的家伙。当然我也很高兴认识你。”
“你真好。”我高兴地说。然后,这位中年男人以在病床上所能展现的最大优雅向我颌首致意。在我们互换了必要的礼节之后,我便开始问诊了。
我谨慎地问了第一个问题:“你不舒服多长时间了?”我这样问,就是为了避免让他看出我的委托人在临走前没有向我交代他的病情。
“差不多一星期了,”他痛苦地回答,“那个邮车是一辆漠孙双轮马车,我就是在法院对面被它撞倒在路中央的。当然,这起事故是我不对,因为车夫这样说的——我想他一定不会弄错。”
“伤势严重吗?”我急切地问。
“还好,只是我的膝盖有一块很大的淤青,当时我吓出了一身冷汗。你也知道,我现在年纪大了,禁不起这种撞击。”
“换了谁都受不了的。”我安慰他说。
“是的,但是我想二十岁的人应该比五十五岁的人耐摔。总之,现在膝盖好多了,你一会儿检查的时候就知道了;而且你也能看出来,我已经尽量不移动它了。但这并不是最麻烦、最糟糕的事情,关键是我的脾气因此变得十分暴躁,很容易发怒,有时还像猫一样敏感,所以晚上也休息不好。”
这时我想到刚刚和他握手时,他颤抖的手。可他看上去并不像酗酒的人,但是——“你经常抽烟吗?”我委婉地问道。
伯林汉先生诡异地望着我,没有回答,最后咯咯地笑了起来。
“这真是一个高明的问法,我亲爱的医生,”他笑着说,“但是不,我不是经常抽烟,请相信我,这是实话。我想你是注意到了我颤抖的手,但是没关系,我并不介意。当医生的本来就要时刻睁大眼睛观察嘛!平时我拄拐的时候就很稳;但是只要受到一点刺激,它就像软软的果冻一样,不仅抖而且没有力气。而且刚才,我的确同一个人进行了一番不愉快的谈话……”
“拜克里医生,”伯林汉小姐打断了父亲的话,“其实,街坊四邻都听到了。”
这时,伯林汉先生不好意思地大笑起来,说:
“我想我的脾气真的很坏,可是,我本来就是一个爱冲动的老头儿。医生,每当我发脾气时,总是有话直说,有些莽撞。”
“而且你的嗓门特别大,”他的女儿补充道,“你是不知道,当时拜克里医生在门外被逼得不得不把耳朵捂住。”说着,她向我瞥了一眼,深灰色的眼珠一闪,似乎给我传递了什么暗号。
“我真的大吼大叫了吗?”伯林汉先生虽然有些疑惑,但看不出有一丝悔意,然后他补充了一句,“很抱歉,亲爱的露丝,我保证以后不会再这样了。而且我想那个讨人厌的家伙以后也不会愿意再来了。”
“希望你以后不会这样了。”伯林汉小姐说,“拜克里医生也不会介意的。好了,我不打扰你们了。如果有事就叫我,我就在隔壁。”
伯林汉小姐微微向我鞠躬,我为她开了门,她便出去了。我回到床边坐下,继续问诊。伯林汉先生的情况属于意外事故引起的神经衰弱。至于他的旧病史,也就和我没什么关系了。可伯林汉先生却不这样认为,他念叨着:
“知道吗,其实这起事故并不是最主要的原因,我现在之所以如此虚弱,是因为我的身体早已走下坡路了。在过去的两年里,我遇到了很多麻烦,但我想我不应该用自己的私事烦你。”
“不,只要你不介意,只要与你的健康有关的事我都有兴趣知道。”我微笑着说。
“你不介意?”他大叫了一声,“你看过哪个病人在谈论自己的时候不是开开心心的?事实上,介意的人应该是那些无辜的聆听者。”
“那好,我这个聆听者不介意。”我说。
“好吧,”伯林汉先生说,“那我就自私一点,将我全部的烦恼都说给你听。平时我也很难有机会向我这个阶层的人发牢骚。但是在我说完之后,你也一定会认为我向命运之神的宣战是有道理的:就在几年前的某个晚上,睡觉前,我还是一个十分富有、境遇优越的绅士,但是就在我第二天醒来时,我发现自己变成了乞丐。对我来说,这实在是让人难以接受,这种痛苦你能够体会吗?”
“是的,对谁都一样。”我赞同地说。
“然而,事情还没有结束,”他继续说,“就在这个时候,我的哥哥竟然不见了,他是我最亲近、最忠诚的朋友。他失踪了——无缘无故地从地面消失了。我想你大概听说过这件事,那时报纸上几乎天天报道。”
说到这,伯林汉先生停了下来,因为他发现我的表情有了变化。而当时我确实回想起了他说的这起案子。当我走进这间屋子时,记忆中的某个角落似乎就已经蠢蠢欲动了,而他最后说的这几句话点醒了我。
“是的,”我说,“我记得报纸上刊登过这则新闻。但是,当时如果不是我的法医学讲师提起了这个案子,我想我也不会有这么深的印象。”
“的确。”伯林汉先生肯定且不安地说,“他说了些什么?”
“他担心这起案子会牵扯出许多错综复杂的法律问题。”
“上帝啊!”伯林汉再一次大叫,“这个人简直就是先知!法律问题,说得太对了!但我敢说他一定没有想到,我被何等可怕的法律困扰着。哦,对了!你说的这位讲师叫什么名字?”
“桑戴克,”我回答说,“约翰·艾文林·桑戴克博士。”
“桑戴克,”伯林汉先生若有所思地重复着,好像想起了什么似的,“我对这个名字有印象。对了,难怪嘛!我有一个法律界的朋友叫马奇蒙,他曾跟我提到过这个人。他说桑戴克在几年前处理过一起同样离奇的失踪案,失踪者是一个叫杰佛瑞·布莱克莫的人,最终桑戴克博士十分高明地破了此案。”
“我敢说他对你的这起案子也一定颇感兴趣。”我试探地说。
“我也是这样认为的,”他回答,“但我总不能让这么一位专业高手白白浪费时间,而且我又没有钱聘请他。这样说来,我想此刻我也是在白白浪费你的时间,竟和你说这些没有意义并且令人头疼的事。”
“怎么会呢?我今早的出诊任务已经结束了,”我说,“而且你说的这些事很有意思。但我想冒昧地问一个问题,你说的法律困境是什么呢?”
“至于这一点,我想你就是在这待上一整天听我说,到夜深恐怕我都说不完。但要是简单地说就是一件事——我哥哥的遗嘱。首先,我没有权力执行这份遗嘱,因为我找不到可以证明我哥哥已经死亡的证据;另外,即使我可以执行这份遗嘱,可他的全部财产也会落到一些与我们毫不相干的人手上。可以说,这份遗嘱是一个神经错乱的人绞尽脑汁想出来的极度荒谬的设计。就是这样,好了,你现在想看看我的膝盖吗?”
看到伯林汉先生在回答我的这个问题时声调不断激昂,最后几乎是吼出来的,而且脸色也开始发紫,我想这个话题也该结束了。于是我按他的要求检查了他的膝盖,他的膝盖几乎痊愈了,然后我为他作了彻底的检查;最后告诉他一些必须遵守的生活戒律,于是我便准备起身离开。
在我和他握手告别的时候,我说:
“记住,不准抽烟,不准喝酒,而且要避免受到刺激,心态要平和。”
“你说得很对,”他咕哝着,“但是万一有人跑来惹我发火呢?”
“那你就不要理会他们,”我说,“你可以阅读《惠特克年鉴》《惠特克年鉴》,由英国出版家约琴夫·惠特克(Joseph Whitaker)于1868年创刊,被誉为英国最好的年鉴和一部微型百科全书。”说完,我便向另一个房间走去。
当时伯林汉小姐坐在隔壁房间的桌边,面前放着一叠蓝色皮的笔记本,其中有几本摊开着,上面写满了整齐的字。看到我走了进来,她立刻站起身,以一种询问的眼神看着我。
“刚才我听到你建议我父亲读《惠特克年鉴》,”她说,“这算是一种治疗的方法吗?”
“可以这么说,”我?回答,“而且按我的经验,这很有效的。因为它很有医疗效果,能够作为避免精神刺激的良方。”
“但是很难说它是一本感情丰富的书。”伯林汉小姐淡淡地一笑,接着说,“不知道你还有什么指示?”
“还有一项老掉牙的建议——乐观,远离烦恼。但我想我这样说你不会认同。”
“怎么会呢?”她酸涩地说,“你的这番忠告实在很有用。毋庸置疑,我们这种阶层的人算不上是快活的族群,但我们也不会自寻烦恼,往往都是麻烦自己找上门来的。当然,这也不是你可以帮得上忙的。”
“很遗憾我不能给你更具体的帮助,但我诚恳地希望你父亲的事能够尽快解决。”
伯林汉小姐向我致谢后,便送我走到了大门,礼貌地同我握手后,我便离开了。
当我穿过拱门时,菲特巷的噪音肆无忌惮地向我的耳朵涌来,这与旧花园那种庄严宁静的气氛格格不入,它使小巷显得格外污秽。至于油布地板、医师办公室外墙上贴着的金光闪闪的、俗气的保险广告牌,更让我觉得刺眼无比。于是我用写日记的方式转移我的注意力。当酒鬼阿多弗俏悄地走进来,告诉我该吃午餐时,我还在忙着写这一天早上的出诊记录。
第三章 恶魔的克星
哪怕是最不讲究外表的人也会承认,一个人的衣着往往可以反映出他的性格。这种说法不仅适用于个人,也适用于群体。即使今天,那些从事战斗事业的人也依然像非洲战士以及美洲印第安勇士那样,用一些羽毛、夺目的色彩和金银饰品来装扮自己,以此彰显自己在现代文明中的战争地位。罗马教堂的神父们在登上祭坛时不也依旧穿着罗马帝国灭亡前的僧服,象征着教堂无法动摇的历史嘛!还有,时代颠簸前进的同时,我们的司法不也依然沿袭着安妮皇后时代的头饰,以表示对前人的尊崇嘛!
在此我应该向读者们致歉,本不应插入这么一段莫名其妙的话语。但是,因为在炎热的下午,我多次跑到圣殿法学院的回廊上纳凉,当时我发现那里有一家假发商店,里面有些很有趣的商品,所以才有感而发。我站在那家小商店的橱窗前,痴迷地看着里面摆放的假发,脑袋里迅速涌现出我上一段提到的种种遐想。突然,我的耳边响起了一个低沉、轻柔的声音:“假如我是你,我就会选全罩式的。”
我猛地转过身来,眼前出现的竟是我的老朋友兼校友——里维斯。在他身后,正以一种庄重的微笑凝视着我们的是我的恩师——约翰·艾文林·桑戴克博士。这 4e24." >两人十分热情地和我打招呼,顿时我感到受宠若惊,因为此时的桑戴克博士已经是业界的知名人士,而里维斯又是高我好几届的学长。
“愿意和我们一起喝杯茶吗?”桑戴克问,我自然欣喜。于是我们三人并肩穿过厅堂,向旧财政部走去。
“刚才你为什么望着那些法庭装饰品出神啊,拜克里?”桑戴克笑着问,“难道你有意加入我和里维斯的队伍,要弃医从法?”
“什么?里维斯学长当了律师?”我惊讶地大叫。
“出乎你的意料吧!没错,我当了律师!”里维斯回答道,“我现在已经是桑戴克的寄生虫了!你知道,就好比大臭虫身上的小臭虫,或者说我是整数小数点后面拖着的附带数字。”
“不要听他胡说,拜克里,”桑戴克连忙插话说,“他才是首脑级人物。我所能提供的仅仅是信誉和精神支持。对了,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你究竟为什么在炎热的午后站在假发店的橱窗前?”
“我在替我的一个同事巴纳出诊,他在奈维尔巷有一个病人。”
“我知道他,”桑戴克说,“有时我们还会碰面,但他最近看起来有些憔悴。难道他去度假休息了?”
“是的。他搭乘了一条商船去希腊小岛度假了。”
“如此说来,”里维斯笑嘻嘻地说,“你就是本地的全科医生了?怪不得看上去如此威风。”
“刚才看到你十分悠闲的样子,”桑戴克说,“猜得出你这次出诊很顺利。病人都是本地人吗?”
“是的,”我回答,“他的病人基本上都住在街道巷弄里,距离医院只有半里路,一部分人的住处十分简陋。差点忘了,我刚才遇到了一件非常奇特的事情,我想你一定感兴趣。”
“人生就是由一连串的巧合组成,”桑戴克感叹道,“只有那些小说评论家才会对巧合惊讶。说吧,是什么事?”
“我所说的这件事同你两年前在医学院课堂上提起的一桩案子很相似,是一个男子突然失踪。不知道你是否还记得?这个人的名字叫约翰·伯林汉。”
“你说的是那个埃及考古学家?当然,我记得十分清楚。怎么了?”
“他的弟弟就是我今早出诊的病人,他同女儿住在奈维尔巷。从他们屋子里的摆设可以看出他们生活得比较拮据。”
“真的?”桑戴克惊讶地问,“这倒是有趣了。但我想他们一定是突然陷入了困境。因为我没记错的话,他的弟弟当时是住在一栋豪宅里的,而且拥有大块的土地。”
“没错,的确是这样。看样子你想起这桩案子了。”
“我亲爱的朋友,”里维斯说,“桑戴克从来不会忘记那些重要的案子。他倒很像一只骆驼,在驼峰中储藏着大量的法医案例。闲下来的时候,他就会反刍,仔细咀嚼这些案例。桑戴克可以将报纸或法庭上出现的案子全部吞下去。然后,当事过境迁,没有人再记得那些事情的时候,他会让它们以新的面貌冒出来;这时人们会为之震惊,而桑戴克早已经将它们采收晒干了。我知道这段时间他一直都在思考这起案子。”
“我想你看到了,”桑戴克说,“我这位博学的合伙人经常沉迷于复杂的隐喻之中无法自拔。虽然有时爱用一些晦涩的词语,但是他说得倒都是事实。待会儿咱们喝茶时,你可要多告诉我一些关于伯林汉先生的事。”
我们就这样一边走一边谈,很快我们就来到圣殿法学院步道大楼,二楼就是桑戴克的办公室。这间屋子宽敞堂皇,而且还装饰着嵌板。当时有一位年纪稍大的男子在屋子里,他身材矮小,穿着整洁的黑色衣服。我好奇地打量着他,虽然他一身黑色装束,但看上去并不像仆人。其实,他的外貌十分耐人寻味,神态沉静庄重,从他那副严肃而充满智慧的脸庞可以看出,他是一个很有学问的人。可从他灵巧的手来看,他又很像是一个技术娴熟的技匠。
桑戴克看着茶盘,对老人说:“你准备了三个茶杯,亲爱的彼得,你怎么知道我会带一位朋友回来喝茶?”
这个身材矮小的男子笑了笑,带着一丝感激的意味解释道:“因为你们绕过街角时我正巧从实验室的窗口看见了,先生。”
“唉,单纯得教人失望,”里维斯遗憾地说,“我还以为这里面有什么玄机,像是超感应之类的呢!”
“先生,但是你忘了单纯是效率之本。”彼得说了句精辟的警语。在他检查完茶具后,确定没有遗忘什么,便悄悄地离开了。
“好了,让我们都回到伯林汉的案子上吧!”桑戴克严肃地说,“你现在可以回忆一下那些关于当事人的事情吗?我的意思是,你可以在这儿说吗?”
“我只是听说了一两件,当然提出来也无妨。例如,我知道葛德菲尔·伯林汉,也就是我的这位病人,在这桩失踪案发生的同一时间,失去了全部财产。”
“这真是很怪异,”桑戴克说,“如果情况相反,那就很容易理解;但是不管怎样都不会窘迫到这个地步啊!除非另外设立了什么津贴之类的。”.
“并没有什么津贴,所以这才让我惊讶。而且这起案子存在很多令人无法理解的地方,里面牵涉的法律问题也很多。举个例子,虽然有遗嘱,但遗书执行起来却十分麻烦。”
“除非能找到证明当事人已经死亡的证据,不然这份遗嘱恐怕就很难执行了。”桑戴克说。
“的确。而这只是问题之一。除此之外,遗嘱本身好像也有问题。但我不了解具体是怎么回事,我想伯林汉先生迟早会告诉我的。对了,我和他提到了你,说你对这种案子很有研究,我猜测伯林汉先生大概会来找你帮忙,但这个可怜的家伙说自己没有钱聘请你。”
“如果其他相关的人都有钱,而单单他没有,这事就更奇怪了。也许只能诉诸法律了。但是法律又不会维护穷人的利益,所以他恐怕要吃苦头了。这一点他需要得到别人的忠告。”
“我也想不到谁能够帮助他。”我遗憾地说。
“我也同样,”桑戴克坦诚地说,“没有任何一个单位能够协助身无分文的诉讼者,法院似乎只有有钱人才能进去。当然,像我们认识当事人或者熟悉案情的还能帮他一把;但事实上情况并不是这样,他有可能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无赖。”
那天,我无意间听到了一段对话,但我不知道如果我把这番话说出来,桑戴克会有什么反应。现在我不方便说,所以只能大概说一下我的印象。
“我并不觉得他有什么可怕的,”我说,“当然,人不可貌相。总之,他给我留下的印象还是不错的,与另一个家伙相比好多了。”
“另一个家伙?是谁啊?”桑戴克问。
“这起案子里还有另一个重要人物,是吧?但我忘了他叫什么了,我在出诊的时候看见过那个人。感觉不太好,他好像一直在给伯林汉先生施加压力。”
“我想,拜克里对这人的了解应该比我们要多,”里维斯说,“我们可以查一下档案,看看这位陌生人究竟是何方神圣。”说着,他从书架上取下一本厚厚的剪报,放在桌上。
“快来看看吧,”他的手指顺着索引向下滑着,“桑戴克有一个习惯,就是将所有的悬案归档,我知道他十分关注这些案子。我猜他此刻正想象着这位失踪绅士的尸体会从谁的家中突然冒出来。有了,这个人叫赫伯特,是他们的表兄弟,这位绅士失踪前最后现身的地方就是他家。”
“你认为是赫伯特先生从中操控?”桑戴克随便浏览了一下档案,问道。
“这只是我的印象,”我回答,“说实话,我什么都不知道。”
“好吧,”桑戴克说,“如果你有关于这起案子的新发现,而且得到允许的话,就请告诉我们,对此我是很感兴趣的;还有,假如我的非正式意见能够帮上你什么忙的话,我也很愿意效劳。”
“如果另一方请了律师,那倒是有些帮助。”过了一会儿,我接着说,“你是不是花了很长的时间来研究这起案子?”
“其实也不能这么说,”桑戴克思索了一会儿说,“当初报纸上刚登出这件事时,我仔细地阅读了一回,之后偶尔会思考一下案情。就像里维斯说得那样,我比较喜欢用空闲时间思考这种特殊的案子,例如在火车上,为那些悬案寻找些合理的解释。我想这算得上是一个好习惯,因为,我可以在进行思考训练的同时获得一些经验,而且很多案件最后都要交到我手上,这样一来也就节省了再思考的时间。”
“对于这桩案子,你有什么推论?”我问。
“我倒真有几个推论,其中一个是我特别偏好的,其实我一直都在关注这起案子是否有新的发现,从而让我判定哪个推论才是正确的。”
“拜克里,你不必这样拼命地打水了,”里维斯说,“桑戴克的脑子里就像装了一个反向节流阀的水泵,你所能做的就是往里面注水,想从中打出一点水来,是不可能的!”
听到这话,桑戴克不禁咯咯地笑了起来。
“我这位博学的朋友,说得还挺准确的,”他接说,“要知道,尽管我现在可以随时被征询对这起案子的意见,但是如果现在我就将自己的观点全部吐露出来,那岂不是太蠢了?不过,我倒很想知道你和里维斯对报 7eb8." >纸上的报道有什么看法。”
“你看看,又来了,”里维斯假装痛苦地大叫起来,“我就说吧,他这个人只想吸你脑子中的信息。”
“既然这种事关系到我的大脑,”我笑着说,“而他吸取的方式又颇像吸尘器,那我只好退到一边去。毕竟你是一个专业律师,而我仅仅是一个小医生。”
里维斯把烟斗填满,其动作有些夸张,然后点燃,深深地吸了一口,向空中吐出一团烟雾,说:
“如果你真的很想知道我对这起案子的看法,那么我只能说两个字——没有!”
“上帝啊!拜托!”桑戴克说,“你‘没有’是因为你懒得去想。拜克里可是等着见识你的法医素养呢!对于这起案子,即便是那些很有经验的律师都会感到困惑不解,但他们绝不会直截了当地将自己的想法表达出来,他们只会用委婉的词汇加以诠释。好了,快告诉我们,你得出了怎样的结论,让我们听听你钻研之后的成果。”
“可以,”里维斯说,“现在我就向二位展示一下我高超的分析能力,虽然目前还没有什么结论。”里维斯又深深地吸了口烟,脸上带着一丝尴尬。说实话,我很同情他。他吐出一小朵烟雾后就开始发表评论了:
“我的推测是这样的:一个男子被人看见走进了一栋房子,然后被仆人带到书房,随手关上了门。但是并没有人看到他走出来。然而,就在书房的门被再次打开的时候,屋子里却空无一人,这个男子好像在地平面消失了一样。不管他现在是否还活着,故事的开始就充满了诡异的色彩。”
“很明显,事情有三种可能:第一,他或许仍然活着待在那间书房里,或者是那栋房子里;第二,他可能死在了那个房间或那栋房子里,而尸体则被藏匿了起来,至于死因无非就是自然死亡和非自然死亡;第三种可能是他已经离开了那栋房子,只是没人察觉。按第一种情形来看,他绝对不可能活着待在那栋房藏书网子里两年之久,而且还不被人发现。例如仆人打扫房间时,不可能看不到他。”
“看起来,我这位博学的朋友没有认真对待我的问题。”桑戴克带着宽容的微笑望着自己的学生,接着说道,“好吧,我们暂且接受他的结论,认为那名男子不可能活着待在那栋房子里而且不被人发现。”
“谢谢你这么说。但是,能说他死在了那间屋子里吗?这种说法显然也不成立。据报道,这名男子失踪后,赫伯特就命仆人们彻底、仔细地搜索过所有房间。如果他死掉了,凶手也不可能有机会或充分的时间将尸体处理掉,唯一合理的结论就是那里根本就没有尸体。甚至可以说,如果我们承认他死掉了,而且是谋杀——因为只有这样才有必要匿藏尸体——那么问题就来了:他是被谁杀掉的呢?当然不会是仆人。至于那位赫伯特先生,我们现在还不清楚他与失踪者有什么样的关系。总之,我不清楚——”
“我也是,”桑戴克附和着说,“我所知道的除了报纸上提到的,就是拜克里今天告诉我们的。”
“这样看来,我们对此一无所知。赫伯特或者具有杀害这名男子的动机,抑或没有。但问题在于,他好像没有机会动手。即使假设他有办法将尸体暂时藏起来,但他还是要找机会将它处理掉。况且他不可能将尸体埋到花园里吧?这样一来会被家里的仆人看到或发现,他也不可能把它烧了。所以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把它切成小块,然后将它埋在某个荒僻的地方,或者丢到池塘、河流里。但是,直到今天我们也没有发现这类的残骸。照理说,我们现在至少应该会发现一小部分的。所以这种说法也是不成立的。”
“那么现在就剩第三种假设了——他离开了屋子,只是没有人看到他离开。这种情况是存在的,但这又是十分奇怪的现象。或许这名男子是一个极度冲动或奇怪的人。对于这个人的性格,我们毫不知晓。唯一知道的就是这两年里,他一直没有现身。如果说他真的在当时悄悄地离开了那栋房子,那么他一定是跑到哪个地方藏了起来,而且一藏就是两年多,直到现在。当然,大概他就是那种举止怪异的疯子,这也说不定。”
“另外,在他弟弟位于伍德弗的住所庭院里发现的那只圣甲虫宝饰,也让这起案子变得更加神秘与复杂,它好像在暗示我们什么——他曾经在某个时间来过那儿,但是又没有人确定看过他。所以,我们无法判定他到底是去了他弟弟家还是赫伯特的家。如果他在抵达赫伯特位于艾尔森的房子时佩戴了那件饰品,那么就说明他真的悄悄地离开了那间书房,然后来到伍德弗;如果没有,那么就说明他是先到的伍德弗,然后去的艾尔森,并在那里失踪了。对于他在失踪前最后一刻被赫伯特家的女仆看见的时候,是否真的佩戴了那件饰品,到现在还找不到可靠的证据。”
“如果他是在造访赫伯特家之后才来到他弟弟的家,那么我们就可以很容易地理解他的失踪。假设谋杀的可能性依然存在——因为只有在这种情况下才有可能弃置尸体。但问题是没有人看见他走进那间房子,即使他曾经进入过,那也应该是从与书房——和主卧室有一定距离的独立小屋——相通的那道后门进去的。假如真是这样的话,那么他的弟弟就有很长一段时间可以避开别人的耳目去丢置尸体。因为没人看到他进入那间屋子,也没有人知道他去过那里——如果他真的去过。很显然,那间屋子始终没有人搜查过。其实,如果有证据证明这名男子曾活着离开赫伯特家,或者在他到那儿时他佩戴着圣甲虫宝饰,那么情况则对伯林汉父女非常不利——父亲涉案,女儿自然也逃脱不了干系。但并没有证据bbr>.证明失踪者是活着离开赫伯特家的。若他真的没有离开,那么,就像我刚开始说的,不管你如何推理,最终一定会钻进死角。”
“真是虎头蛇尾的解析。”桑戴克评价道。
“我知道你会这样说,”里维斯说,“那么你又得出了什么结论呢?或许也有很多种推论,但其中只有一种是真的。可是我们又该怎样判定呢?我想,我们只能进一步研究当事人的财务状况或利益纠纷,不然我们不会有任何线索。”
“这点,”桑戴克说,“我真是完全反对。事实上,我们已经掌握了十分丰富的线索。你认为我们无法判定究竟哪一种推论是真实的,但我认为,假如你认真、仔细地阅读过那些相关报道的话,你一定会有所发现,所有的事实都清楚地指向一种推论,而且不会有其他的可能。或许那并不是真实的案情,但我也不这样认为。不过,我们一直都在针对案情作出理论性的推测,并且我坚定地认为我们手上的资料足够作出结论。你说呢,拜克里?”
“哦,我认为我现在应该回去了,晚上6点我还有一个诊疗会议。”我尴尬地说。
“那好,”桑戴克说,“希望我们没有耽误你的工作,那个可怜的巴纳此刻应该还在希腊小岛上采红醋栗呢!记得一定要来看我们。你可以在下班的时候来,不要担心会打扰我们,我们一般在晚上8点之后就不怎么忙了。”
对于桑戴克的热情邀请我深感亲切。于是我便离开他的办公室,沿着中殿巷和河堤区向家的方向走去;虽然这不是通往菲特巷的直线路径,但是刚才的谈话让我对伯林汉一家产生了很强的好奇心,也刺激了我的推理神经。
听过他们的分析和推论,我发现这个案子的阴谋意味突然变得很浓重。失踪者约翰·伯林汉先生有可能是被那两位可敬的先生谋杀的——我并不否定这种可能。从那两人赤裸裸的、充满愤怒的谈话中不难看出,他们能够让邪恶的念头轻而易举地进入心中——仅仅只差一步,就能变成具体的怀疑。我的头脑因为他们的话变得活跃起来:这起案子谜团重重。
紧接着,我的思绪突然从问题的本身游离到了那位迷人的女孩身上。虽然是第一次见到她,但在我眼里那是多么迷人,且令人难忘啊!
此时我想起了里维斯说的一句话:如果父亲涉案,那么女儿也逃脱不了干系。这种说法让人恐惧,虽然这只是猜测,却令我非常反感,我很惊讶于自己的这种感觉。然而,我无法否定记忆中浮现出的那个穿着黑袍的灰暗的身影,的确带着一丝神秘、悲剧的色彩。
第四章 被困羔羊
由于陷入了沉思,竟没有察觉自己迂回绕了远路。大约在十分钟之后,我才来到菲特巷尾。沉静的心情顿时转变成一位忙碌医生特有的高度警觉,我大步流星地向前走去。但是我的眉头却紧锁着,看起来就像刚从一个棘手的患者那儿回来似的,而就诊室里只有一名病人在等我。看到那位病人时,我轻轻地哼了一声,就当跟她打了个招呼,而她则朝我鞠了一躬。
“原来这儿就是你的办公室?”她说。
“是的,奥蔓小姐,”我回答道,“说实话,我正打算到府上拜访你呢!有什么能为你效劳的?”
“谢谢,没有。”她回答,“我的私人医生都是女性,今天到这来是替伯林汉先生带个信儿。”说着,她掏出一封信递给我。
看后得知,我的病人已经好几晚无法安然入睡了,而且白天疲倦不堪。所以他希望我能给他开点治疗失眠的药。
对于这个请求,思索了片刻。因为医生不能随便为病人开安眠药,但是失眠也真是让人非常苦恼的事。最后,我决定先给这位病人开一剂低量的溴化钾处方,晚一点的时候再打电话问病人是否有提高剂量的需要。
“奥蔓小姐,请转告我的病人,让他立刻服用这剂药,”我将药瓶交给她,接着说,“稍后我会到府上去看望他的。”
“我想他要是看到你一定会很高兴的,”她微笑着说,“因为今晚家里只有他一个人,他一定非常郁闷。伯林汉小姐出门去了。但是我要提醒你一点,他是一个很可怜的老人,只是脾气很坏。对不起,我不应该这么说。”
“哦,不,奥蔓小姐,很感谢你提醒我这一点,”我说,“当然我并不是非要看望他不可,但我真的很想去看看他,和他聊聊天。”
“是的,我想这会对他很有帮助。你有很多优点,除了不守时以外。”奥蔓小姐挖苦道,然后便匆匆离开了。
晚上8点30分,我来到了奈维尔巷。奥蔓小姐带我走过一段宽敞却较为阴暗的楼梯后,便招呼我进了房间。当时伯林汉先生正低着脑袋丧气地坐在椅子上,望着空荡的壁炉,看样子好像是刚吃过晚饭。当他看到我时,眼睛一亮,只是精神还是有些委靡不振。
“真不好意思,你辛苦了一整天之后还要来看我,”伯林汉先生说,“但是见到你我很高兴。”
“不辛苦。我听说你今天一个人在家,所以就过来和你聊聊天。”
“你真是个好人,”他诚恳地说,“但是,恐怕你会发现我这人并不好相处,整天为一大堆琐事烦恼着的人是很难有知心朋友的。”
“那么假如你想独处,千万要告诉我。”此时我突然感觉自己好像打扰到他了。
“哦,亲爱的拜克里医生,你并没有打扰我。”然后大笑着说,“事实上是我打扰了你。说句心里话,如果不是担心你会感到无聊,我真愿意将我全部的烦恼都倾吐于你。”
“我当然不会感到无聊了,”我说,“在不给对方造成不便的情况下能够分享别人的经验,总归是件让人愉快的事。你知道的‘想要研究人,就得去找人’,对于医生来说更需要这样。”
听到我这么说,伯林汉先生苦笑了一下,然后严肃地说:
“你让我感觉自己就像一个细菌。但是,假如你想通过显微镜观察我,我会乖乖地趴在镜台上供你观察,即使我的行为并不会为你的研究提供什么帮助。我可怜的哥哥,他才是主角,不知道他在哪个坟墓里面操纵着细绳,导演着这场傀儡戏。”
说完,他停顿了片刻,凝望着壁炉思考着,仿佛忘了我的存在。过了半晌,他缓缓地将头抬了起来,继续说道:
“说起来这件事还真古怪,拜克里医生,太古怪了。我知道你已经了解了其中的一部分的内容——中间那段,但我还是想从头说起,这样一来,你和我知道的就一样多了。至于这件事的结局,我们都不知晓,它依旧是一个谜。毫无疑问,所有这些都是命中注定的,只是我们还要静静地等待着结局的到来。”
“从我父亲去世后,悲剧就开始了。他是一个没有什么家产的神职人员,而且还是有两个孩子——我的哥哥约翰和我——的鳏夫。父亲想尽办法使我们进了牛津。毕业后,约翰便到外交部工作了,而我准备着到教堂任职。但是当时我突然发现自己的宗教观发生了变化,并不适合做这份工作。就在这个时候,我的父亲意外得到了一笔相当可观的财产。因为他曾清楚地说过,他会把这笔财产留下,然后平均分给我哥哥和我。所以对我来说,工作就不是谋生的工具了。我一直对考古学有很大的兴趣,因此我下决心,要追求自己的梦想。顺便说一句,其实我是追随了家族的嗜好,才喜欢上考古的。因为我的父亲非常热衷于研究古代东方史,而且约翰,你是知道的,他也是一个狂热的埃及古物学家。”
“结果,我的父亲突然去世了,没有留下任何遗嘱。虽然他曾找人草拟过一份遗嘱,但因为当时一再拖延,终究没有完成。我父亲留下的财产几乎都是不动产,而我的哥哥则全部继承了下来。但是,由于众人都清楚我父亲生前的愿望,所以我哥哥为我设立了一笔每年五百镑的津贴,其数目大约是我年收入的四分之一。当时我催促他将我应得的部分一次性支付给我,但他总是拒绝那么做。相反的,他竟然指使他的律师将我的津贴数额降低为之前的四分之一,直到他去世为止。按理说,他去世之后,我应该是他财产的继承者,或者我先死掉了,那么这些财产则应归到我女儿露丝的名下。可你知道的,后来他突然失踪了。一方面各种迹象表明,他已经死了,因为我们找不到任何能够证明他还活着的证据。因此,他的律师杰里柯先生认为他已经无法继续付给我津贴了。但另一方面,因为没有证据可以证实我的哥哥已经死了,所以他的遗嘱也不能执行。”
“我想知道你所说的那些能说明你哥哥已经死亡的迹象,是什么迹象?”我追问道。
“主要因为他失踪得非常突然,而且还是彻底的失踪。或许你还记得,火车站寄存着他的行李,但却迟迟没人领取;另外,还有一件事更坚定了我的想法。我哥哥定期都要到外交部领取退休金,这笔钱必须由本人亲自去领取;如果本人在国外,在代领取时必须出示此人仍然活着的证明。对于领取退休金这件事他从不含糊,而且他从来不会偷懒,也不会出现忘了把必要的文件交给他律师的情况。但是,自从他神秘失踪以后,他的退休金就没有被人领取过。”
“这样说来你的处境的确很艰难,”我说,“但是,要取得法院认定他已经死亡以及执行遗嘱的许可,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你说得很对,”伯林汉先生紧皱着眉头说,“但是这对我仍毫无帮助。就像你知道的,在当时那种情况,杰里柯先生等了很长一段时间,但我哥哥一直没有出现。于是杰里柯先生采取了十分明智的做法:他将我和其他当事人都召集到他的办公室,然后向我们宣读?99lib?了遗嘱的内容。结果让我很震惊,遗嘱中的那些条款简直太怪异了。其中最夸张的一点是,我那可怜的哥哥竟然认为自己已经将所有的事情都安排得尽善尽美了。”
“或许人都是这样的。”我只是简单地回应了一句。
“也许是这样。”伯林汉先生无奈地说,“但是可怜的约翰,他的遗嘱内容怎么会如此离谱,我认为那绝非他的初衷。我们家是伦敦古老的家族之一,在皇后广场附近有一栋房子,这栋房子名义上是用来居住的,但实际上是我哥哥用来存放收藏品的,而且它也是伯林汉家族世代居住的古宅。大多数去世的家族成员都埋葬在宅子附近的圣乔治墓园,只有极少数的几个成员葬在了那一带教堂附属的墓地。我哥哥——这个单身汉——十分热爱家族传统,因此,他在遗嘱中要求,在他死后必须要葬在圣乔治墓园,让他和先人们在一起,或是把他葬在他出生的教区的墓地。可是这绝非单纯地表达他的愿望,或希望遗嘱的继承人帮助他达成心愿,事实上这是作为影响遗嘱执行的一个条件。”
“影响?怎么影响呢?”我疑惑地问。
“这种影响是很要命的,”伯林汉先生严肃地说,“我的哥哥将所有的房产都留给了我,如果我先死掉了,那么这份遗产就由我的女儿露丝继承。但是,想顺利地继承这笔财产是有条件的,就是我刚才说到的——必须把我的哥哥葬在特定的地点——如果我们没有完成这个条件,那么所有的财产都将转而由我的表弟乔治·赫伯特继承。”
“但是,在这起案子中,”我说,“既然一直没有找到尸体,那么你们谁都无法得到这份遗产啊!”
“这一点我就不敢确定了,”他摇着头说,“假如我哥哥真的已经死了,那么我们可以确定一点,他并没有被葬在圣乔治墓园,或者是他所提到的其他地方。对于这一点,我们可以根据登记数据得到证实。但是,如果通过这种方式获得了死亡认定,那么这份遗产就要交到赫伯特的手里了。”
“那么遗嘱执行人是谁?”我问道。
“唉!”伯林汉先生叹了口气说,“这是另一个让人困惑的问题。遗嘱有两个执行人:一个是杰里柯,另一个就是直接受益人,所以根据遗嘱内容,这个直接受益人就是赫伯特或我。但问题是,我们俩谁都不能执行这份遗嘱,因为法院没有判定我们当中谁是直接受益人。”
“那么该由谁向法院提出申请呢?这应该是遗嘱执行人的职责啊!”
“你说得很对,赫伯特也在为这件事发愁呢!上次你来的时候,我们就在讨论这件事,当时讨论得非常激烈,”伯林汉先生苦笑着说,“事实上,杰里柯并不愿意单独淌这个浑水。他说他必须得到另一个遗嘱执行人的支持才行。然而目前,赫伯特不能成为共同执行人,当然我也不能。确切地说,我们两个应该一起扮演这个共同执行人的角色,因为不管怎样,受影响的不是他就是我。”
“情况真是太复杂了。”我感叹道。
“是的,但是,赫伯特竟想出了一个很有趣的提议。他提出,既然埋葬约翰的地点的条件没有被执行,那么这份财产就应该归他所有;同时,他还提出了一个简洁的安排:只要我支持他,并同杰里柯一起向法院申请死亡认定,然后使他成为遗嘱执行人,那么他将每年付给我四百镑的终生津贴。无论在什么情况下,此种安排永远有效。”
“这是什么意思?”我疑惑地问。
伯林汉痛苦地皱着眉头,向我解释道:
“他的意思就是,哪天如果尸体突然被找到了,那么关于遗嘱中提到的埋葬地点的条款在实施以后,他仍继续持有遗产,并且继续向我支付每年四百镑的津贴。”
“真是太可恶了!”我愤愤地说,“他倒是很懂得谈生意啊!”
“他的如意算盘打得响着呢!如果尸体一直没有被找到,那么他每年最多也只是损失四百镑,直到我死;哪怕最后真的找bbr>到了尸体,他也没有什么损失。”
“我认为你一定会反对这个卑鄙的提议,是吗?”
“是的,我会反对到底的,我的女儿也很支持我。但我不知道这样做到底对不对。我想,人总是要为自己留后路的。”
“那么你和杰里柯先生讨论过这个问题吗?”
“讨论过,今天我还同他碰过面。杰里柯为人十分谨慎,他并没有给我什么建议。可是我知道,他其实并不赞成我拒绝赫伯特的提议。虽然他没有明说,但他暗示过我:掌中雏胜过林中鸟,而且这片树林现在还没有影儿。”
“你认为杰里柯先生会不顾你的意见而擅自向法院提出申请吗?”
“其实我认为他自己不会这样做。但是如果赫伯特向他施加压力,我想或许他会屈服。况且,赫伯特作为遗嘱执行人之一,也完全不会在意我的拒绝,他会径自提出申请。杰里柯也是这么说的。”
“哦,上帝啊,这真是一笔糊涂账!”我感叹道,“但有一件事让我感到很奇怪,你哥哥在立遗嘱的时候,杰里柯律师就没有提醒过他这份遗嘱的内容有些荒谬吗?”
“这个当然有。杰里柯告诉我,他曾建议我的哥哥允许他草拟一份比较合理的遗嘱,但是约翰不听。可怜的老家伙,有时他真是蠢到了极点。”
“那么赫伯特的提议现在还有效吗?”我继续问道。
“没有,都怪我这火爆的脾气。当他和我说完这个狗屁提议时,我断然拒绝了他,然后毫不客气地将他撵了出去。上帝保佑我这样做是对的。当时,我真是气极了。你是知道的,我哥哥在失踪前最后一次出现就是在赫伯特家——唉,可能是我太激动了,你今晚好意来陪我聊天,我却说了一大堆自己的琐事来烦你;当然,我之前是警告过你的。”
“不是这样的,我倒觉得你很有意思,而且我对你的这起案子也颇感兴趣。”
伯林汉先生笑得有些勉强。“我的案子?”他重复道,“看你说的,好像我是一个丧心病狂的罪犯。但是,我很高兴你觉得我很滑稽。这一点我倒是从未发现。”
“不,我并不是说你滑稽,而是说你很有趣。我是十分敬重你的,我认为你是混沌情势中的主角。而且并不仅仅是我一个人这样认为,还记得我上次和你提到的桑戴克博士吗?”
“哦,当然,我记得那位先生。”伯林汉回答道。
“说来也巧,今天下午我遇到了他,然后在他的办公室里聊了半晌。有件事还要请你原谅,我擅自将我们认识的事告诉了桑戴克博士。不知道我这样做会不会……”
“哦,不,我并不介意。这没有什么关系,不知道他是否还记得我家的——按你的说法——那笔糊涂账?”
“桑戴克博士一直都在关注这起案子的进展,他对此案很有热情。”
“唉,我何尝不是呢!”伯林汉叹了口气说。
“我在想,”我说,“如果我将你刚才告诉我的事情转述给他,你是否介意?因为我知道他一定很想了解更多的细节。”
伯林汉陷入了沉思,他又一次凝视着空荡的壁炉。过了一会儿,他抬起头来,缓缓地说:
“我想不出什么理由拒绝你的请求。当然这件事又不是秘密;即使它是秘密,也并不是只属于我的秘密,如果他真的感兴趣,那你就告诉他吧!”
“但是我向你保证,他不会说出去的,”我说,“他是个守口如瓶的人;而且我想那些线索对他来说会更有意义,说不定他能够从中找出一些有用的东西。”
“哦,我可不是一个爱占便宜的人,我不会占他便宜的99lib?t>,”伯林汉突然说道,而且还带着一点火气,“我不是那种四处求讨专业人士建议的人。懂吧,拜克里医生?”
“这个我懂,”我赶紧解释,“我不是这个意思,请不要误会。我听到了开门的声音,是伯林汉小姐回来了吧?”
“我想应该是我的女儿,没错。怎么要走啊,难道你怕见到我的女儿?”伯林汉看到我匆忙地起身拿起帽子,说道。
“我不确定是否真的害怕见到她,”我说,“因为她实在太迷人了。”
听到这话,伯林汉先生捂着嘴咯咯地笑了起来。这时,他的女儿走了进来。尽管她一身朴素的黑色衣裙,而且手提袋也很旧,但她看起来依然那么楚楚动人。
“你好,拜克里医生。”她礼貌地和我握了握手。
“你好,”我说,“你父亲打哈欠了,我呢,正准备离开。我想我是有点贡献的,通过和我谈话,你父亲的失眠一定会有所好转的。”
伯林汉小姐微笑着问:“难道你是因为我才急着走的吗?”
“怎么会,”我十分狼狈、羞涩地回答,“是因为我已经完成了任务,就是这样。”
“那你就再留一会儿吧,医生,”伯林汉先生催促道,“也让我的女儿露丝见识一下你的神奇疗法。如果你一看到她回来就离开,那么她会因此感到不舒服的。”
“好吧,但是希望不会妨碍你休息。”我说。
“哦,不用担心,我想睡觉了自然会告诉你。”伯林汉笑着回答。这样一来,我又重新坐了下来——但没有一丝不情愿。
这时,奥蔓小姐端着一个托盘走了进来,露出了难得一见的笑脸。
“亲爱的,把你的吐司和可可趁热吃了好吗?”奥蔓像哄小孩一样地说。
“好的,我会吃的,菲莉丝,谢谢你。”伯林汉小姐回答道,“但是我要先脱掉 6211." >我的帽子。”说完,她离开了房间,后面跟着这位差距明显的老姑婆。
不久,伯林汉小姐回来了,他的父亲连打了几个哈欠。当伯林汉小姐正准备坐下来吃点东西时,她父亲说了句让我摸不着头脑的话:“你回来晚了,孩子。牧人王的事一定很棘手,是吧?”
“不,”伯林汉小姐回答道,“我只是想尽快解决这件事,因此在回来的途中我绕到了奥蒙街的图书馆,把事情办妥了。”
“这么说来,你已经做好填塞他们的准备了?”
“当然。”她有些骄傲地回答。当她发现我一脸的不知所措时,竟大笑起来。
“哦,父亲,我们不该在拜克里医生面前打这种哑谜,”她说,“不然他会诅咒我们变成石头的。拜克里医生,我父亲是在说我的工作。”她向我解释道。
“哦?难道你是制作动物标本的吗?”我问。
听到这话,伯林汉小姐将举到嘴边的杯子迅速放下,扑哧地笑出了声来。
“我想你一定是被我父亲的奇怪言论给误导了。就此他应该好好解释一下。”伯林汉小姐笑着说。
“对不起拜克里医生,是这样的,”伯林汉先生解释道,“露丝是文字搜查员——”
“哦,请不要称呼我搜查员,亲爱的父亲!”伯林汉小姐抗议道,“这听上去很像是在警察局负责搜身的警察。”
“好吧,调查员,女调查员,随便你了。她的工作就是专门为那些写书的人到博物馆里搜寻参考资料以及文献,然后将与某一个主题相关的所有文字进行整合处理。当她收集到的资料快要把她的脑袋填满的时候,她就会到客户那儿去交代工作,将自己收集的所有东西都吐出来,装到客户的脑袋里,最后再由这些客户把这些东西全部吐出来修订成一本书。”
“哦,父亲,你的这种说法有点恶心!”伯林汉小姐说,“但是大致上就是这样。我就好像是一只搜索文字的豺狼,专门为狮子猎捕文字作为食物,这种说法应该很形象了吧?”
“真是再清楚不过了。但你们说了这么多,我还是不明白填塞牧人王是什么意思。”
“哦,需要接受填塞的是写书的人,并不是牧人王!这只是我父亲在故弄玄虚。其实事情是这样的:一个德高望重的主辅祭写了一篇关于约瑟夫大主教的文章。”
“但实际上他对大主教一无所知,”伯林汉先生接着说,“然后被一个学者识破了,因而恼羞成怒……”
“不是这样的,”伯林汉小姐反驳道,“他所拥有的知识毫不逊色于普通的主辅祭,只能说那位学者的学问更高深一些。所以,这位主辅祭委托我去搜集关于埃及第十七王朝末期体制的文献,我明天就要去找他,就像我..父亲说的,将所有的数据都吐给他,然后……”
“然后,”伯林汉先生突然打断她的话,说道,“主辅祭将会用牧人王和赛科南拉王,以及一大堆埃及第十七王朝的信息把那位学者猛轰一顿,到时候一定会吵翻天的!”
“没错,我想一场争执是免不了的了。”伯林汉小姐看起来像是能预示未来似的说。然后停了下来;而这时她的父亲又大声地打了几个哈欠。
我以一种仰慕和不断滋长的好奇感注视着伯林汉小姐。撇开她那苍白的脸、疲倦的眼神以及十分憔悴的面容,她的确是一个标致的女孩。我发现,在她的神情中有种不同于普通女孩的专注、威严和坚强。这一点是我在无意间偷瞄她,以及转头答话时观察到的;同时我还发现,虽然她的语言中总带着一丝忧郁,但是却也不乏犀利和幽默。她真是一个神秘且有趣的女孩。
吃完饭,露丝将托盘推到一旁,将她的旧手提袋打开,说:
“你对埃及历史感兴趣吗?我们对这个主题颇为狂热,甚至可以说是一种家族病。”
“哦,很遗憾,我对这方面的了解并不多,”我抱歉地说,“读医学院时,就十分辛苦,所以也没什么时间读其他书籍。”
“当然,”她点点头说,“没有谁能够样样精通。但是,假如你对文字调查员的工作方式有兴趣,我很愿意把我的笔记拿给你看看。”
我立刻接受了这项提议。当然,我很清楚自己的想法——醉翁之意不在酒。于是她从手提袋里拿出四本蓝色封面的四开笔记本,上面分别记录着从第十四到第十七王朝四个王朝的历史。我浏览着上面摘录的整洁有序的内容,开始同她讨论关于那段谜一般的历史。渐渐地,我们压低了声音,因为伯林汉先生已经将头垂在椅背上,闭上了眼睛。就在我们谈到阿培巴二世统治时期的艰难政局时,屋子里突然传出一阵巨大的鼾声,不禁使我们轻声笑了起来。
“很明显,你的谈话真的很有效果。”露丝小声地说。
我笑了笑,拿起帽子。然后我们便蹑手蹑脚地向门口走去。露丝开门时竟然没有发出一点响声。当我们走出房间后,露丝热切地对我说:
“很感谢你能抽出时间来看我的父亲!你给了他很多的帮助,我非常感激。晚安,拜克里医生!”
露丝诚恳地同我握了握手,然后我便向嘎嘎作响的楼梯走去。因为乐昏了头,竟然忘了要称赞她。
第五章 泥潭中的碎骨
与大多数执业诊所一样,巴纳的诊所,总会给人带来希望与绝望交错的复杂心情,使执业人员万般痛苦。忙碌的高峰期又夹杂着几乎停滞的间歇期,而在我到奈维尔巷之后的第二天,就遇到了一个间歇期。中午11点的时候,我便闲了下来,因为感觉闲得有些发慌,于是我来到河堤区漫步。倚在栏杆上,静静地欣赏着河边的风景。不远处是壮观的灰石拱桥和子弹塔,西敏寺和圣史蒂芬教堂就坐落在稍远的地方。
在石桥中央的拱口处,滑过一艘驳船用来运货物或旅客的一种船,一般没有动力装置。由拖着或推着行驶。桅杆上还飘着一面梯形的帆,一个穿着白色工作裙的女子正操作着舵柄。这般景象着实让人感到宁静、祥和,同时还充满了生命的跃动和明朗的浪漫气息。我痴迷地望着在微波中前行的帆船,望着那位谨慎老练的女舵手,以及甲板上正朝着远处吠叫的狗,此刻我想起了露丝·伯林汉。
这位陌生的女孩为什么会令我如此着迷?其实这个问题我已经问了自己很多次,但我仍然不知道其中的原因。难道是因为那栋神秘的房子?或者是因为她那份特殊的工作和不凡的学识?或者是她所具有的独特性格及迷人的外貌?或者是因为她与她那位失踪伯父的关系?
可以说,这几点都是问题的答案。与露丝相关的一切都是那么的奇特且吸引人。但是,除了以上几点,我强烈地感受到自己内心深处还存在着一股特殊的感情,那就是对她的同情和微妙的情愫,而且还暗暗希望她能够有所察觉并给我回应。总而言之,我是深深地被她吸引了。虽然认识的时间不长,但我的心已经被这个女孩牢牢地占据了,任何人都无法替代。
后来,我的思绪从露丝·伯林汉跳到她父亲告诉我的那起奇案上。这件案子真是诡异透了,一份离谱的遗嘱,一个从中阻挠、令人困惑不解的律师。我想整件事的幕后定有一双黑手在操控着,再加上赫伯特先生作出的相当耐人寻味的提议,更是十分可疑。只可惜我帮不上什么忙,这种事是律师的专长,应该请教律师。于是我决定晚上去见一下桑戴克,将我知道的所有情况都告诉他。
就在我作出这个决定时,一件神奇得让人无法相信而实际上又恰恰出现的事情发生了。当时,我注意到从布雷克弗莱桥的方向走来了两名男子,我一下子就认出他们是我的老师和他的助手里维斯。
“我正想着要去找你们呢!”当他们走近时,我兴奋地说。
“太荣幸了,”里维斯说道,“我还以为你在同魔鬼说悄悄话呢!”
“我想他只是在自言自语,”桑戴克笑着说,“但我想知道你为什么想见我们,有什么事情吗?”
“是的,因为我正在想伯林汉的案子。昨天,整晚我都待在奈维尔巷。”
“哈!那你有什么新发现吗?”
“真是要命,真的有一点新情况!伯林汉先生将遗嘱的内容详细地告诉了我。”
“那么他同意你将遗嘱的内容都转述给我吗?”桑戴克急切地问。
“当然,我特意问了他一下,他并没有反对。”我笑着说。
“很好。我们现在要到苏活区吃午餐,因为彼得忙不过来。和我们一起去吃午餐吧,你也可以在路上和我们说说你昨晚了解到的情况,怎么样?”
在诊所里没有等待就诊的病人的情况下,这个提议正合我意,所以我没有遮掩我的欣喜,立刻接受了他们的邀请。
“那好,”桑戴克说,“咱们可以慢慢地走,在没有走进人潮前,将这件事谈个清楚,以免将秘密泄露出去。”
于是我们三个人沿着宽广的人行道悠闲地走着,我也开始叙述昨晚发生的事情。从目前处理遗产的各种阻碍,到遗嘱中列出的条件,我的讲述让两位朋友听得津津有味。桑戴克偶尔还让我暂停,给他一点时间做记录。
“这个家伙一定是疯了!”听我说完,里维斯大叫道,“我想他一定是被自己精心设计的荒唐遗嘱给害了。”
“也不能这么说,许多立遗嘱的人都有这种怪癖,”桑戴克解释道,“那种直接且容易理解的遗嘱反而属于特例。但是,我们还是要等看到原始文件之后才能下定论。我想伯林汉先生手上应该有一份遗嘱副本。”
“这个我就不太清楚了,”我说,“但我可以找机会去问问他。”
“如果他手上真有,我真希望能亲眼看一看,”桑戴克说,“我发现这些条款十分特别,而且就像里维斯说的,好像有人蓄意设计要违逆立遗嘱人99lib?的心愿——如果它的内容果真是这样的话。另外,这些条款一定与失踪事件有着密切的联系。我想你也一定注意到了。”
“我所知道的是,如果没有找到约翰的尸体,那么受益的人就是赫伯特。”
“的确。但是还有其他几处值得注意的地方。不管怎样,只有等我们见到遗嘱原件之后才能进一步讨论它。”
“假如伯林汉先生有遗嘱的副本,”我说,“那么我会尽力把它拿过来给你看。但伯林汉先生担心被人指责他四处找律师进行免费咨询。”
“你能这样做自然好,”桑戴克微笑着说,“这种事情一点都不丢脸。你一定要协助他克服这种顾虑,你和在学校时一样,还是那么优秀,令人欣赏,而且,我感觉这家人好像已经把你当成了朋友。”
“是的,他们一家人都很有趣,”我解释道,“而且非常有教养,家族里每一个成员都对考古学很热衷,就好像是家族遗传似的。”
“你说得很对,”桑戴克说,“考古是他们的家族兴趣。你挺喜欢葛德菲尔·伯林汉,是吧?”
“的确。虽然他的脾气有些暴躁,爱冲动,但总的来说还算亲切和善。”
“那他的女儿呢?”里维斯问道,“是个什么样的人?”
“哦,你说露丝小姐啊,她是个博学的淑女,她的工作就是在博物馆寻找文献和资料。”
“什么?”里维斯惊讶地大叫了起来,“我了解那种女人!她们的手指上沾满了墨水,身材扁平,特别傲慢做作,总戴着副眼镜,而且镜片很厚。”
“你错了!”我愤慨地大吼道,里维斯对那位可人儿的恶劣描述使我气愤,“露丝小姐是十分漂亮的,而且女人味十足;或许她有些拘谨,但我们毕竟是初次见面——甚至可以说是陌生人。”
“那么,”里维斯追问道,“她到底是什么样子?我指的是外表,高矮胖瘦,描述得详细一些。”
于是,我开始在记忆中寻找露丝的样子。
“露丝大约有五尺七寸高,身体修长而且十分丰满,从外表上看,她是一个仪态端庄、优雅的女孩;乌黑的头发略为中分,自然、漂亮地向下垂着;她的肤色白皙,五官秀丽,深灰色的眼珠很有神,眉毛笔直,鼻梁不仅直而且很美,嘴巴虽小但很丰润;下巴略圆——喂,里维斯,你在傻笑什么?”眼前这位朋友突然像猫一样龇着牙、咧着嘴,一副取笑我的样子。
“如果那份遗嘱真的有副本,桑戴克,”里维斯说道,“那我们一定要拿到手。不知道你这位高才生是否同意我的说法?”
“我已经说过了,”桑戴克为了缓和气氛插话道,“我对拜克里是很有信心的。好了,我们可以暂停这个话题了,餐厅到了。”
说着,桑戴克推开一扇朴素的玻璃门,我们便随他一起走进了餐厅。餐厅里弥漫着一股提高人们食欲同时还夹带着脂肪的有害蒸汽的香味。
大概过了两小时,我便在圣殿法学院步道边的法国梧桐树下与我这两位朋友道别了。
“我现在不能邀请你到我的办公室去,”桑戴克说,“因为下午我们与客户有个会议。但是,希望你能够在有时间的情况下来看望我们,当然并不一定要带着遗嘱副本来。”
“是啊,”里维斯跟着说,“晚上下班后你就可以过来。当然了,如果你今晚没有浪漫的约会的话。哦,你的脸怎么红了,孩子!不要害臊,我们都是过来人。即使桑戴克也曾在埃及前王朝时期年轻过。”
“别理他,拜克里,”桑戴克一脸严肃地说,“这个家伙的乳牙还没掉光呢!等他到了我这个年龄或许才会懂。”
“等到变成老古董?”里维斯大叫道,“那还是祈祷我不要活那么久!”
桑戴克看着自己的助手和蔼地笑了一下,便热情地同我握了握手,然后走进了律师事务所的大楼。
我从圣殿法学院走到皇家外科学院,在那里研究了几个钟头的浸泡标本、温习病理学和解剖学的知识,同时惊叹于现代解剖学的完美技术,暗自庆幸开设了这门学科,而自己正好学习了它。钟声和喝杯茶的渴望,敦促我暂时放下手上的工作,离开实验室休息一下。而此时,我满脑子想的仍然是病理档案以及标本玻璃瓶。突然我发现,自己走到了菲特巷却不知道要做什么。就在这时,从我的背后传来一阵刺耳的叫喊声,我顿时清醒了许多。
“悉德卡镇有骇人听闻的新发现!”伦敦的报童尖声大喊着,听上去就像是清脆的耳光声。
我气冲冲地转身,看到报童正高举着一个黄色广告牌子,上面的文字吸引了我的注意:
“水芥菜田里有骇人的发现!”
也许有些人会否认,但是“骇人的发现”这几个字却有一种莫名的吸引力,其中充满了悲剧、悬疑以及浪漫的暗示,好像为灰暗平淡的生活注入了一剂戏剧性的调剂。乡村的淳朴也因此增添了几分恐怖的色彩——无论是什么事。
于是我买了一份报纸,夹在腋下,匆匆走回诊所,准备了解这个“骇人的发现”。然而,就在我将诊所的门打开的时候,一个圆圆胖胖、满脸粉刺的女人向我迎面走来,然后带着重重的鼻息朝我鞠了一躬——原来是百花巷煤炭店铺的老板娘。
“晚上好,贾柏雷太太,”我惊讶地同她打了声招呼,“你不会是来看病的吧?”
“你说得没错,就是。”她直起腰来,闷声地说,然后随我走进了诊疗室。我让她坐在了病人椅上,而我则端坐在办公桌前。“医生,最近我感觉身体有些不对劲。”她慢悠悠地对我说。
此时我满脑子想的都是报纸上的骇人发现,所以我只是静静地等她进一步说明情况。很快,贾柏雷太太停了下来,用她那双暗沉、泛着苦水的眼睛肯切地望着我。
“啊!”我回过神来,说道,“你身体不舒服,是吧,贾柏雷太太?”
“是的。我的耳朵也有问题。”她补充道,然后叹了口气,整个房间顿时充满着黑巧克力般的浓烈、怀旧的气息。
“那么,你现在头很痛,是吗?”
“是啊,痛了很长时间呢!”贾柏雷太太说,“脑门总是一开一关的,当我坐下来的时候会痛得很厉害,简直就要爆炸了!”
她对于自己感官的生动描述与她这个人倒是很一致,这样一来我对她的病情也有了很具体的了解。我向她解释人体皮肤的弹力是多么地惊人,从而使她安心一些,然后便开始竭力地思索着她的情况。无意间,我的思绪漫游到了“黑巧克力”上面。最终我不得不敷衍她,请她先回家休息。此时我勉强地打起精神,打开一瓶由巴纳用密封罐装的威士忌与汽水的混合饮料。开始阅读那篇关于骇人发现的报道。但是,还没等我将报纸摊开,另一名病患又来了。他是一名患有脓疱病的病人,一个菲特巷的少年也感染了这种病。紧接着,又来了一个病患。就这样,整整一晚我都没闲下来,最终使我彻底忘了水芥菜田的事件。直到我用热水洗脸,消除一天的疲惫后,准备坐下来吃顿简便的晚餐时,才突然想到那则新闻。于是我便迅速地从办公室的抽屉里抓起张报纸——这是刚才在匆忙中随手塞进去的。为了方便阅读,我将报纸折成小块,让它靠在饮料罐上竖立着,一边吃饭一边阅读。
这篇报道很长。很明显,报社将这篇报道当作独家新闻大篇幅地进行了报道,因为它被安排在了头版头条的位置。
悉德卡镇的水芥菜田里有骇人的发现!
昨天下午,清理人员在肯特郡小镇悉德卡附近的水芥菜田里,发现了骇人的物体;对于那些经常享用清爽蔬菜的人们而言,这将带来极大的不快。在详细描述发现这一物体的经过之前,先简单地透露一点,这个物体正是人体残骸。我们先来回溯一下这次意外发现的奇妙巧合。
这片水芥菜田位于克雷河支流所灌溉的小型人工湖上。相对其他菜田来说,它的深度较深一些,水流不断,但是非常缓慢。正因如此,残骸才得以被很好地掩盖起来。这条支流流经很多牧场草地,水芥菜田则位于其中一座牧场。为了满足人们食肉的欲望,几乎整整一年那些受害的羊群,一直在进行着将牧草转化为羊肉的工作。近几年前,一种俗称“肝蛭症”的传染病侵袭了这片牧场上的羊群。在此,我们必须暂时岔开话题,进入病理学来解释一下这一病症。
“肝蛭症”的感染过程非常浪漫。病因起源于一种扁平的小虫——肝吸血虫,它能够寄生在羊的肝脏和胆管内。
那么这种虫子是如何进入羊的肝脏的呢?这便是它浪漫的地方了。
变态循环刚刚开始的时候,吸血虫在流经牧场上的某条小河时,会在阴暗的角落里产下卵。每一个虫卵都有类似盖子的器官,它们会立刻打开,然后让毛茸茸的幼虫游出去寻找一种特定的水螺——生物学者称这种水螺为截口土蜗。当幼虫寻找到这种水螺的时候,它会钻进水螺的体内,然后迅速变大变肥;接着它便开始大量繁殖,产下无数外形和它完全不同的幼虫——雷蚴。随即,这些幼虫会立即产下无数的小雷蚴,它们会代代相传,直到某一代雷蚴产下完全不同的后代:头大、尾巴长、类似蝌蚪的小虫——尾蚴。很快,最后这代尾蚴便钻出水螺的体外,展开一场复杂的生存斗争。99lib?这种水螺会经常离开水面,游到草原上,当那些逃出水螺体外的尾蚴发现自己处于草地之后,它们便会立刻甩掉尾巴,将身体吊挂在草叶上。这样一来,那些不知情的绵羊吃草时,便将尾蚴也吃进了肚子。尾蚴发现自己来到了绵羊的胃里,便直捣它们的胆管,然后游往肝脏。几周之后,尾蚴就会全部长成吸血虫成虫,接着开始产卵、繁殖后代。
这就是“肝蛭症”的病理学传奇。但是这与骇人的残骸有什么关联呢?情况是这样的,这种传染病爆发之后,地主约翰·伯林汉先生便让他的律师在菜田租约中加入了一项条款,这项条款规定租户必须定期清理菜田,并且由专家亲自鉴定,确保没有水螺才可以。然而,两年前最后一期租约已经到期,因此菜田一直荒废着没人管理;但是,为了邻近牧场的安全,他们开始了定期的检查,这才有了在水芥菜田中的骇人发现。
两天以前,这项工作正式展开。三名工人依照次序打捞水草,然后将各种水螺收集起来,交由专家检验是否有寄生虫存活。昨天下午,就在他们打捞完半边菜田的时候,一位在深水域打捞的工人发现了几根骨头,骨头的形状让他顿生疑虑。于是他呼喊同伴,三人细心地将骨头上的杂草剔除,很快,呈现在他们眼前的是一只人类的手骨。他们非常警觉,立刻停止了打捞工作,并且通知了警方。没多久,警察以及地方的法医一起来到了现场,他们仔细检查了被妥善保留在原地的尸骨。就在这个时候,他们发现一个不同寻常的现象:那只埋在烂泥里的左手臂,竟然缺失了无名指。这一点立刻被警方列为鉴定尸骨身份的重大依据,毕竟失去左手无名指的人是极少的。彻底搜索了整个现场之后,他们将尸骨完整地收集了起来,然后送到验尸室,进行下一步化验。地方法医布兰登在接受本报记者采访的时候,作出了以下说明:
“尸骨属于一位中高年龄、身高大约在五尺八寸的男性所有。手臂完整,包括肩胛骨、锁骨,唯独缺少第四根手指骨。”
“是本身就残缺,还是之后被切除了?”记者问道。
“经鉴定确认是被截肢过。”法医回答道,“假如先天残缺,相连的掌骨,应该出现发育不全或者畸形的现象,但是掌骨完整且正常。”
“那么,骨头在水里浸泡多久了?”记者接着问。
“据我推测,至少超过一年。因为骨头没有一丝残留的肌肉组织,非常干净。”
“在你看来,这条手臂为何被弃置在那里?”
“这个很难回答。”法医特意保留了一些想法。
“另外,”记者继续追问,“那里的地主约翰·伯林汉先生,几年以前不就失踪了吗?”
“嗯,据我的了解是那样的。”布兰登医生回答。
“你能不能告诉我们,伯林汉先生的左手是完整的吗?有没有缺失无名指?”
“无可奉告。”说完,布兰登医生微笑地补充道,“你可以去询问警方。”
这就是本案的最新发展。据我们了解,警方已经开始对缺失左手无名指的失踪人口展开了调查。如果读者中有人知悉这一.
特征,希望你能立刻通知本报或者警方。另外,我们相信警方已经开始对死者其他部位的尸骨进行全方位搜索。
放下报纸,我陷入一阵沉思。还有什么事情能比这更让人费解的呢?记者的疑问正是我的疑问。那尸骨会是约翰·伯林汉的吗?很显然,这个可能性相当大。但我只能这样认为,尸骨是在他的土地上被发现的,这无疑具有某种暗示,但这也仅仅是种可能。其中的关联,也许只能用偶然来解释,毫无因果关系。
至于死者缺失的无名指,失踪报告中并没有提到伯林汉先生也有类似的特征。当然,也有可能是被忽略了。这几天,我会与桑戴克见面,如果这则新闻和约翰·伯林汉的失踪有关系,那么我一定会有所耳闻。我一边想着,一边离开了餐桌,我决定引用后人编订的约翰逊的名言,入睡之前“去舰队街散会儿步”。
第六章 复制遗嘱
我多次思考过煤炭与马铃薯之间的关系,但是始终只得到一个答案,那就是两者都来自大地,都是土地的产物。而巴纳的出诊路线所提供的,除了位于百花巷贾柏雷太太的店铺以外,还有就是菲特巷西侧,那间窝藏在旧房子中间、比巷道地面矮了大约一尺的黑暗诡异的地下店铺。那是一栋木制的三层楼房,仿佛悬在半空中,随时都会有倾倒的可能。
我路过这间贩售奇特产品的店铺时,看见了奥蔓小姐站在阴暗的店里。她也看见我了,立刻伸出还拿着西班牙大洋葱的手跟我打招呼。于是,我走了进去,微笑着跟她回礼。
“这真是个漂亮的洋葱,奥蔓小姐。你真的愿意将它给我?”
“才不是呢!不过你看看它,是不是跟男人很像?”
“跟男人很像?”我诧异地打断了她,“难道洋葱……”
“喂!”她提高嗓音制止道,“不要在这里胡言乱语!还是一个精通医学知识的大男人呢!你应该很清楚的。”
“是的。”我难为情地说。
奥蔓小姐没有理会我接着说:
“刚刚我还往诊所打过电话呢!”
“找我吗?”
“当然了,不然我找打杂的吗?”
“那倒不会。奥蔓小姐,你是不是终于发现女医生没有多大用处了?”
“哼!我打电话是为了伯林汉小姐。”奥蔓小姐咬着她那美丽的牙齿,狠狠地对我说道。
“伯林汉小姐生病了吗?”我焦急地问道。突然间,我再也没有心情开玩笑了。
“没有,只不过把手割伤了;而且是右手,挺严重的。她又不是无所事事的人,经常会用到右手的。所以,你赶紧去看看她吧!”奥蔓小姐满脸讥讽地对我说。
话音刚落,她已经消失在阴暗的店铺深处了。我一秒也没有停留,立刻赶回办公室拿上医药箱,往奈维尔巷赶去。
奥蔓小姐家年轻的女仆接待了我,并告诉我,伯林汉先生出门了,只有伯林汉小姐在家。
说完,她便回厨房忙自己的事了。我上楼去找伯林汉小姐,只见她的右手用白布包了一层又一层,就像拳击手套一样裹成一团。
“很高兴你能来。”她笑了,“菲莉丝——就是奥蔓小姐,她很细心地帮我包扎了伤口,但是你能帮我检查一下那再好不过了。”
我们去了起居室,然后我将药箱放在桌子上,开始询问她受伤的经过。
“真是不走运,在这个节骨眼上竟然发生这种事儿。”她沮丧地说。
“怎么这么说呢,有什么特别的事吗?”我问道,同时试着解开缠在她手上的、充满了女性巧思的布结,它们好像在故意为难我一样,一点也不听话。最后那个布结竟然在某个瞬间自动松开了。
“我必须完成一些很重要的工作。有一位才学渊博的女士,拜托我搜集有关阿马纳土丘的所有文献资料。你应该知道吧,阿孟霍特普四世——那些刻在泥版上的楔形文字!”
“这个嘛……”我安慰她,“放心吧,你的手很快就会康复的。”
“不行!我必须立刻投入工作。这个周末以前,我要将完整的资料送出去。可惜现在……我该怎么办才好?”
而这时,我已经将绷带解开了,伤口暴露在我的眼前。深深的一道伤痕处于手掌中间,幸好没有切中动脉。看来,这只手需要修养一个星期才会好了。
“我在想,你会将它包扎得很好,也许能够让我写字?”她的眼神充满了期待。
“对不起,伯林汉小姐。”我摇了摇头说,“看来我要用夹板固定你的手了,伤口太深了,我必须这么做。”
“那这次的任务我只能放弃了。但是,我担心我的客户不能及时地完成这本书。古埃及文学是我最擅长的,而且这次的任务不但酬劳很高,还非常有趣。唉,也许我只能认命了!”
我一边小心地为她上药,一边思考着。很明显,这件事情让她很失望,失去工作就等于失去钱。只要看一眼她那身寒酸的黑裙,就能明白她的生活有多么拮据了。更何况,这件事情也许对她还有更重要的意义。是的,就她的反应而言,似乎确实是那样的。突然,我有了一个主意。
“那也不一定。”我说。
她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一样,用渴望的眼神看着我。我继续说道:“我有一个建议,但愿你能接受。”
“看来你的建议有些不同寻常,”她说道,“不过我会考虑的,你说吧!”
“我还在念书的时候选修过速写课。你知道的,我虽然不是一个优秀的记者,但是我的速写能力也很强。”
“嗯,这个我知道。”
“每天下午,我都有足够的休息时间,一直到晚上6点。我想,上午你可以去博物馆找资料,然后用书签做上记号,当然了不许使用右手;下午我就过去帮你做速写,你只要将你挑选出来的段落念给我听就行了。我想,这样一来应该可以达到你平时的抄写量。”
“天啊,拜克里医生,你真是个好人!”她大声叫了起来,“真是太好了!但是我不能这样占用你的私人时间,虽然我很感激你能这么说。”
伯林汉小姐坚定地回绝了我的提议,我虽然很沮丧,但是仍旧坚持着:“希望你能接受我的建议!的确,一个相对陌生的人对一位女士提出这样的建议,真的是有些冒犯。不过,假如你是一位男士,我也会作出相同的建议。所以,你应该接受!”
“可是,我毕竟不是男人。有的时候,我真的希望我是呢!”
“还是不要吧,在我看来还是维持你的现状比较好!”我直率地说道。接着我们一起哈哈大笑起来。就在这时,伯林汉先生提着一堆用皮带捆着的新书进来了。
“你们还真热闹!”他和蔼地看着我们,笑着说,“有什么喜事吗?看看你们,一对医生和病人竟然笑得像两个女学生一样开心,什么事情让你们这么高兴?”他把那一堆书放在桌上,接着说,“医生说得很对,孩子,你还是做女人吧!我实在无法想象,你变成男人会是什么样子,你就听拜克里医生的吧!”
看见他心情很好,于是我趁机向他说起了我的建议,想要让他帮我说服伯林汉小姐。等我说完后,他转身看着女儿,问道:
“你为什么不答应呢,孩子?”
“会给拜克里医生带来很多麻烦的,这可不是轻而易举就能完成的工作!”她回答道。
“也会给我带来很多乐趣的,真的。”我的态度非常诚恳。
“既然这样,你就答应了吧!”伯林汉先生说,“我们就施点小恩惠给医生吧!”
“天啊,我不是这个意思!”她急忙叫道。
“好的,那你就接受他的好意吧!他真心想要帮忙,这当然是好事,我相信他会乐在其中的。医生,她答应了。是吗,孩子?”
“哦,你都这么说了,我只好接受了。”
她笑了笑,这优雅的笑容本身就是最大的回报?了。做完一些必要的安排之后,我满心欢喜地赶回去完成早上的工作,然后简单地吃了个已经错过的早餐。
几个小时之后,我再次来到伯林汉小姐的家,只见她拎着手提袋,站在花园里。我顺手接过袋子,然后一起走了出去。走到庭院大门的时候,我看见了奥蔓小姐嫉妒的目光。
难以置信,此刻的我竟然与这位佳人并肩走在巷子里。因为有她,让原本杂乱的环境变得光彩四溢,即使平日里最普通的事物,也变得那么美丽;而那条充斥着诡异趣味的菲特巷,原来也那么美好。我深深地呼吸着高丽菜的味道,就像是在嗅着日光兰的芬芳。就连我们搭乘的去往西区的公车,仿佛也变成了荣耀的战车;而人行道上拥挤的人群,此刻也变成了纯真的天使。
爱是愚蠢的,以至于让平日里琐碎的事物都变得美丽;而恋人之间的思绪和行为更是愚蠢的。但是,以生活琐事作为评判爱情的标准毕竟是荒谬的,因为功利主义让我们的眼睛只专注于那些微不足道的细节,以及短暂的利益上,从而忽略了背后那伟大、永恒的爱的真谛。寂静的仲夏之夜,夜莺的歌声比所罗门王的智慧更有意义。
进入图书室之前,在入口处的小玻璃房里,管理人员对我们进行了检查,我将手杖交给一个秃头僧侣保管,并换取了一张护符,然后我们就进入了庞大的圆顶图书室。
我经常这样想,假如能将某种具有高度防腐功能的物质——比如甲醛——这种致命的蒸汽注入这个大厅,那么这里所有的藏书和书呆子都将被保存,成为博物馆另外一道流传于后世的人类学风景线。毫无疑问,除了这个地方以外,全世界再也找不到一个能聚集这么多怪胎的地方了。但是最让我们好奇的是:这些人是从哪里来的?当那只巨大的钟表(专门为近视者设计的大钟)敲响关门的钟声时,这些人又会去哪里呢?就像那位满脸愁容,走路的时候螺旋形的卷发不停跳跃的绅士;或者那位身穿牧师黑衣,头戴圆顶礼帽,猛然回头会把人吓到的身材矮小的“中年男子”——其实是一位妇人,他们都将去哪里呢?这些我们从来没有遇见过的人,也许他们会在闭馆之后,消失在博物馆阴暗的角落,然后躲进古老的石棺里,或者木乃伊的棺材里,直到天亮?也许他们会抱着书本,在书架之间的空隙里匍匐爬行,整夜沉浸于皮革和纸张的香味里?谁也不知道!而我只知道,与那些怪人相比,露丝·伯林汉就仿佛是另外一种生物,几乎可以与少年安提诺乌斯的头像媲美——原本被安放在罗马战神雕像当中,后来被移开了;她就仿佛是一尊神祗雕像,被立在了摆满面目狰狞的野人画像的画廊之中。
“我们从哪里开始?”找到座位之后我问她,“要先看看目录吗?”
“不用了。我的手提袋里有借书证,想要的书就摆在‘珍藏书’那里。”
我将帽子放在了皮革书架上,然后刻意把她的手套也放到了上面——多么亲密的暗示啊!接着更改了借书证上的数字,便一起往“珍藏书”的方向走去,开始了今天的工作——一个无比快乐的下午。我在光滑、油亮的皮革书桌上迅速抄写了两个小时的文字,这两个小时是那么的幸福甜蜜。我仿佛进入了一个既新鲜又奇特的世界,那里有爱、有学习、有互动,还有死板的考古学,这个世界奇特诡异到了极点,却又无比甜美。在这之前,历史对我而言是一门非常深奥的学科,就像著名的埃及异教徒法老——阿孟霍特普四世,他推翻了埃及传统的多神信仰,主张只尊崇太阳神,并且还将自己封为神,因此遭到了埃及人民的反对。但是在这之前,阿孟霍特普四世对我来说只是个名字;还有西台人,他们是一个拥有神秘居住地的种族;至于写有楔形文字的泥板,对我而言也不过就是适合鸵鸟口味的粗糙的化石饼干。
可是现在所有的一切都变了。我们并肩坐在一起,她在我的耳边轻轻说着那段混乱不堪的历史,缓缓飘来的耳语美轮美奂。(因为图书室内禁止交谈,所以我们可以这样亲近的接触。)古埃及语、巴比伦语、阿拉姆语、西台、孟斐斯、哈玛、密吉多……我兴奋地将这些全部抄写下来,希望她再多说一点儿。但是有一次我失态了,那个表情严肃,像是苦行僧的神职人员经过我们旁边时,鄙夷地看了我们一眼,很明显他以为我们正在图书室里调情。或许这位牧师也正在对我耳边温柔的声音遐想联翩呢!想到这里,我忍不住笑了起来。而我那美丽的工作伙伴,此时已经将手放在书上,微笑中带着谴责的意味看着我,然后继续读了起来。她工作起来的样子,就像鞑靼人一样严肃凶狠。
有一个时刻是我最为自豪的,那就是当我问伯林汉小姐“然后呢”,她回答我“结束了”的时候。两个半小时的时间里,我们完成了六大册书的去粗取精的工作。
“你真的太厉害了!”伯林汉小姐说,“如果只有我一个人抄录的话,至少要花上整整两天的时间呢!真的太谢谢你了。”
“不要那么客气。我不但很开心,而且还温习了速写。接下来我们做什么呢?要不要找一下明天需要的书?”
“嗯,我已经将清单列好了。我们现在去目录区吧,我来找编号,你来写借书证。”
我们用了半个小时去找新书,然后将那些被我们榨干的书还了回去,这才离开了图书室。
“现在我们去哪儿呢?”走出大门之后,她问我。大门口站着一个身材魁梧的警卫,就好像天堂的守护天使一样,好在他的手里没有拿着禁止进入的火剑。
“去博物馆那条街上吧!”我说,“那里有一家很好的牛奶铺,我们去喝杯东西。”
她虽然有些勉强,但是最终还是跟我去了。不一会儿,我们已经并肩坐在了大理石台面的小桌前,一边享用着茶水,一边回味着刚刚结束的工作。
“这个工作你已经做了很久了吗?”当她为我添满第二杯茶的时候,我问道。
“真正专职也就两年的时间。实际上,是从我家破产之后开始的。只不过在这之前我经常跟着约翰伯父——就是那位神秘失踪的伯父——去博物馆帮助他查找资料。我们俩是很好的朋友。”
“他是不是很有学问?”我对此非常好奇。
“是的,可以这么说。对于一个上流社会的收藏家而言,他的确是。他熟悉博物馆收藏的所有的埃及古物,并且对每一件都很有研究。埃及古物学本来就是一门深奥的学科,而且他也称得上是一个博学多才的埃及学研究者。当然,他真正感兴趣的是研究古物,而不是研究历史。但是,他对埃及的历史还是很了解的,毕竟他也是一个收藏家。”
“假如他死藏书网了,那么他所有的收藏品将归谁所有呢?”
“根据他的遗嘱,大部分收藏品会捐赠给大英博物馆,剩下的归他的律师杰里柯先生所有。”
“杰里柯先生,为什么呢?杰里柯要那些埃及古董有什么用呢?”
“他原本也是埃及学研究者,并且对此非常狂热。他收集了大量的圣甲虫宝饰,以及一些家用古董。我经常想,如果不是因为他对埃及古物的热爱,也许不会和我的伯父这么亲近。当然他是一个很优秀的律师,同时也是一个非常谨慎、细腻的人。”
“是这样吗?看看你伯父写的遗嘱,我很怀疑这点!”
“不,这不能怪杰里柯先生。他已经跟我们解释过了,他不止一次地劝说伯父再草拟一份内容合理的新遗嘱,可是伯父不听他的。事实上,伯父是一个相当固执的人。杰里柯先生也拒绝对此事负责,他说那份遗嘱简直就是精神不正常的人写的。我觉得也是,几天前我第一次看见了那份遗嘱,很难想象,一个脑袋清醒的人会写出那样的东西来。”
“你有遗嘱的副本吗?”我突然想起了桑戴克的嘱咐,于是急切地问道。
“嗯,有啊!你想看吗?我的父亲向你提过,对吗?你倒是值得读一读——当作是一些疯话。”
“我想让我的朋友桑戴克看看,他说他对这份遗嘱有兴趣。”我说道,“让他看看,或许能看出些端倪来。”
“我实在想不出反对的理由,”她接着说,“但是,你也了解我父亲的现状;我的意思是,他有所顾忌,怕人们误会他在到处寻求‘免费的法律服务’。”
“他不必为这个担心。桑戴克只是对这个案子很感兴趣,所以想看看遗嘱。说实话,他是一个十足的侦探迷,对他而言,能亲眼看看遗嘱是求之不得的事。”
“嗯,他真是个热心肠的人。我会跟我父亲说说这件事情的,假如他同意的话,今天晚上我就将遗嘱的副本给你送过去或者寄过去。我们现在要走吗?”
我不太情愿地点了点头,然后付了茶钱,一起向外面走去;不一会儿,我们不约而同地掉转了方向朝罗素大街走去,目的是为了避开繁华的街道和车流。
“你的伯父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漫步在宁静的街道上,我不紧不慢地问她,但是我还是补充道,“希望你不会觉得我很奇怪,因为在我的印象中,他好像是那种漫不经心,经常会惹上法律纠纷的人。”
“我的约翰伯父……”她沉思了一会儿,说道,“他的性格很古怪,而且也很倔犟,向来都是我行我素,有人说这就是‘霸气’;不过,最要命的是他很不讲理,还有些老糊涂。”
“嗯,从他的遗嘱上能看出来他是这样的人。”我点点头。
“是的,不仅仅是这份遗嘱,还包括他为我父亲设立的津贴,简直荒谬到了极点。不但是个可笑的安排,而且极其不公平。他应该遵从我祖父的心愿,将遗产一分为二的。当然,也许他并没有恶意,只是喜欢按照自己的意愿办事罢了,可惜他那一套真的是行不通。”
“我记得这样一件事,足以证明他有多么固执难缠。虽然这件事情微不足道,但也颇能显示出他的个性。他所收藏的物品里面,有一枚非常精致的第十八王朝小戒指,据说阿孟霍特普四世的母亲泰皇后是这枚戒指的拥有者。但是,我认为这种说法是有偏差的,戒指上的图案是欧西里斯之眼,你也应该知道,太阳神才是泰皇后所尊崇的。不管怎样,这只戒指真的非常漂亮。约翰伯父对这个神秘的欧西里斯之眼有着没有来由的迷恋,因此他特意找了一位技艺精湛的金匠打造了两只仿品,一只给了我,一只留给了他自己。当金匠准备为我们测量手指大小的时候,约翰伯父坚决不让,他说两只戒指必须与真品一模一样,甚至连尺寸也要相同。可想而知,我的手指太细了,而戒指太大根本无法佩戴;约翰伯父则是戴上去之后,紧得再也拿不掉了。幸好他的左手比右手细一点,否则连戴都没有办法戴上。”
“你的意思是,这枚戒指你从未戴过?”
“是的。我原本想将它改小一点,但是约翰伯父坚决反对,所以我只好将它放在盒子里了。”
“真是个怪异的老家伙。”我评价道。
“是的,他就是这么不可理喻。而且,他还经常为了他那些收藏品惹我父亲生气,他动不动就改动我们在皇后广场的那栋房子。我们对那栋房子有着很深的感情,在建造之前我们家族就已经住在那里了,那个时候是安妮皇后主政,以她命名的广场才刚刚开始规划。那是一栋非常有特色的房子,想不想去看看?就在前面不远的地方。”
我丝毫没有犹豫,就点头答应了。其实,即便那是间煤炭棚或者炸鱼店,只要能与伯林汉小姐继续散步,我都乐意去。另外,我对这栋房子的确也很感兴趣,毕竟它与神秘失踪的约翰·伯林汉有着某种联系。
不一会儿,我们来到了丰宙广场——这里陈列着许多奇特的加农炮形状的铁柱,我们在这儿停留了几分钟,欣赏了一会儿这片威严的旧式广场。一群男孩在广场中央——由石柱环绕,中间竖立着古朴的灯柱——喧闹玩耍;除此之外,整个广场都被悠远的历史,以及肃穆的氛围笼罩着。在这晴朗的夏日午后,广场被浓密的梧桐遮挡着,显得格外宜人,阳光透过枝丫将成排的、黝黑的砖造屋顶照得灿然透亮。我们沿着阴凉的西侧街道走着,就要到达终点时,伯林汉小姐突然停了下来。
“就是这栋房子。”她说,“这会儿看起来似乎有点落寞,但是在我的祖父、曾祖父他们居住的时候,它应该非常迷人吧!那个时候,他们可以透过窗户眺望大片的广场,广场不远处是大片的草原,再远一点就是汉普斯德和海格高地。”
她神情沉郁地站在人行道上,仰望着这栋古老的房子;她的身影是那么的凄凉,我看着她心里想着:这样一个秀丽、端庄的淑女,穿着破旧的衣服,戴着磨碎了的手套,站在家族世代居住的房子跟前;这栋房子原本应该归她所有,可是如今却不得不拱手让给外人。
我好奇地跟着伯林汉小姐仰起头望着它,一阵哀伤、阴森的气氛扑面而来。从地下室一直到楼阁,所有窗户都紧紧地关着,没有一丝生气。死寂、悲凉弥漫了整栋房子,仿佛披上了麻衣,为失踪的主人哀悼一样。华丽的门廊内的大门上积满了灰尘,好像与那些古老的灯架和生锈的熄灯器一样,已经老旧得不能再使用了。看着这栋旧式的房子,想象着安妮皇后的年代,家仆准备熄掉火炬,而某一位伯林汉家族的贵妇,正坐在镶了金边的椅子上休息。
停留了片刻,我们决定甩掉这伤感的一幕,往家的方向走去。伯林汉小姐一直陷入沉思之中,肃穆的神态与我初次见到她时一样。不由得,我也被她的惆怅感染了,就好像失落的灵魂从那栋沉寂的屋子里飘了出来,与我们并肩行走一样。
当然,我们仍然是愉快的。当我们到达奈维尔巷口时,伯林汉小姐停了下来,与我握手之后,说道:
“再见了,非常感谢你的帮助。能不能将手提袋还给我?”
“当然,不过我要先把笔记本拿出来。”
“为什么?”她非常好奇。
“难道不用我将这些速写内容用正常文字抄一次吗?”
我的话音刚落,她便一脸惊讶地大叫道(她甚至忘记放开我的手):“天啊!我的反应太迟钝了。但是,这是不可能的,拜克里医生!做完这些,至少要花上好几个钟头!”
“怎么会不可能?一定要这么做,否则这些笔记就毫无用处了。要拿回你的手提袋吗?”
“不,真的不用了。我实在是受宠若惊,不过你还是放弃这个想法吧!”
“那么,我们的合作关系就这么中止了吗?”我大声问道,并且紧紧地握住了她的手。她这才发现我们的手相互握着,于是急忙抽了回去。“我可不想就这么放弃整整一个下午的工作!”我解释道,“明天见吧,我会尽量早去博物馆的。借书证就放在你那里吧,另外,不要忘了答应我的,给桑戴克博士的遗嘱副本!”
“不会忘的,只要我的父亲答应,今天晚上我就给你送去。”说着,她接过了借书证,再次跟我道谢之后,转身走进了巷子。
第七章 肢解狂魔
我兴高采烈地投入到了工作中,结果,真像伯林汉小姐所说的那样——很费时间。两个半小时的速写——大概每分钟一百字,的确需要很长的时间将它转换成正常的文字。我只能立刻开始工作,否则明天是不能准时交出笔记的。
想到这里,我丝毫不敢耽搁,刚刚踏进诊所不到五分钟,我已经坐在书桌跟前,将那些潦草的简写字改写成工整、可以辨识的正体字了。
假如不是因为有爱,这种事情实在谈不上有趣。当我再次记录那些字句的时候,伯林汉小姐温柔的声音也再度传入我的耳中,顿时让这件苦差事变得有趣起来。而我,仿佛对生命有了新的认识,我跨进了一个崭新的世界——一个有着伯林汉小姐的世界;而那些不时打断我思绪的病患,虽然让我得到了暂时的休息,但是我一点也不感谢他们。
一个晚上过去了,奈维尔巷始终没有传来任何消息。我开始担心起来,难道伯林汉先生始终无法打消他的疑虑吗?实际上,我并不是特别关心遗嘱副本,我只是比较在意伯林汉小姐今晚是否能来。哪怕她只能与我相处片刻,我也会非常满足。
7点30分左右,“砰”的一声诊所大门被打开了,我满怀期待的心立刻打蔫了——进来的是奥蔓小姐,只见她手里拿着蓝色的大信封,满脸严肃地将信递给我,说道:
“这是伯林汉小姐让我转交给你的,信封里还张有纸条。”
“我可以看看吗,奥蔓小姐?”我多少有些失望。
“简直就是个愚蠢的男人!”她大声叫了起来,“我带它来就是要给你的。”
对啊,看来我真的有些糊涂了。于是,感谢她之后,我便拿出里面的纸条看了起来。内容只有简单的一句话,同意我将遗嘱副本拿给桑戴克博士。当我若有所思地抬起头时,发现奥蔓小姐正不以为然地盯着我看。
“看来你得到了某人的欢心了。”她讥讽地说道。
“我一向都很招人喜欢,天生的!”
“才怪!”她不屑地哼了一声。
“难道你觉得我人缘不好吗?”我笑着问道。
“油嘴滑舌!”奥蔓小姐瞥了我一眼,然后看了看桌上的笔记说,“你在忙这些?看来你真的变了不少。”
“是的,一个令人愉快的改变。你一定读过艾萨克博士所写的那首‘如果撒旦能够……’的圣诗吧?”
“你所说的是‘游手好闲’那首吗?”她回答,“看来我得奉劝你一句了,千万不能游手好闲太长时间。我非常怀疑那块夹板的真正作用,你应该明白我的意思。”我还没来得及跟她辩论,她已经趁着几名病患进门的空隙离开了。
晚上8点30分左右,诊所就要关门了;时间一到,阿多弗就会关上诊所的大门,今晚也不例外。他做完最后一项工作之后,将煤气灯关小了一些,然后跟我打了一个招呼,便离开了。
他的脚步声越来越远,接着传来一阵关门声,这表示他已经离开诊所了。我站起来伸了个懒腰,桌子上躺着那个装着遗嘱副本的信封,我突然想到,应该尽早将这个交给桑戴克博士,并且只能由我亲自送去。
我看了看那些笔记,接近两个小时的抄写,进度已经相当显著了;只不过剩下的部分,还需要继续拼命。我想了一会儿,决定睡觉之前再抄一会儿,剩下的明早再有两个小时就能弄完。于是,我将摊开的笔记本原封不动地挪进了书桌抽屉,然后将其锁上,这才拿起信封,动身赶往桑戴克那里。
当旧财政部敲响9点的钟声时,我正拿着手杖轻轻敲着桑戴克办公室那道厚重的橡木门,里面一直没有回应。这时,我突然想起快要到这里时,看见窗口并没有灯光;我想也许他在楼上的实验室里。就在这时,石阶上传来一阵熟悉的脚步声。
“你好,拜克里!”桑戴克礼貌地招呼道,“等了很久吗?彼得正在楼上研究他的新发明呢!以后如果你发现办公室没人,就去直接去试验室吧!他几乎每个晚上都在那里。”
“并没有等太久。”我说,“我正准备去打扰他呢,结果你就来了。”
“哈哈,就应该这么做!”桑戴克一边说着,一边将煤气灯开得更亮一些,“有新的进展吗?我似乎看见有只蓝色的信封正跃跃欲试呢!”
“是的,一点也没错。”
“是遗嘱的副本?”
我点了点头,接着说道:
“我已经得到允许,将副本拿给你看了。”
“看我说得没错吧!”里维斯大声叫道,“只要副本真的存在,他肯定能弄到手!”
“是的,我们承认你有这样预知的能力,但是也不用自夸吧?”桑戴克望着我说,“你仔细看过了吗,拜克里?”
“没有,连信封都没有打开呢!”
“你的意思是说,我们都是第一次看了?好的,让我们来确认一下,它与你的描述是否一样。”
说完,他在煤气灯周围摆放了三张椅子。里维斯看着他的举动,笑着说:
“看来桑戴克又找到好玩的东西了。对他而言,又有什么能比内容复杂难解的遗嘱更有趣呢?尤其是它还可能牵扯某种卑鄙的阴谋。”
“我不能确定这份遗嘱是否表达得明确。”我将话题转向正轨,“但是,也许它的问题就在于它的要求太过明确了。反正,我将它拿来了。”说着,我将信封递给了桑戴克。
“我想这份副本应该没有问题,”他抽出里面的文件看了看,说道,“是的,没错。这的确是葛德菲尔·伯林汉所持有的副本,不但与原件相同,而且还签了名。里维斯,请你逐字逐句地将它念出来,我会大概地抄写一些内容作为参考。咱们先轻松一下,抽会儿烟斗再看吧!”
他准备好记事本,我们点燃烟斗,坐稳之后,里维斯打开文件,清了清喉咙开始念了起来:
奉天父之名,阿门。本文是由约翰·伯林汉先生于1892年9月21日,在密德塞克斯郡伦敦市伦斯拜瑞区圣乔治教堂教区立下的最终遗嘱。
1.住在密德塞克斯郡伦敦市林肯法学院新广场184号的亚瑟·杰里柯律师,将得到我全部的印玺和圣甲虫宝饰,以及编号为A、B、D柜中的收藏品,外加两千英镑财产,并免缴遗产税。剩余的古董收藏品全部捐赠给大英博物馆。
另外,住在肯特郡艾尔森白杨大道的表弟乔治·赫伯特,将得到五千英镑,并免缴遗产税;我的弟弟葛德菲尔·伯林汉,将得到其他所有的地产、房产,以及私人物品,假如他在我之前死亡,以上所有财产将转赠给他的女儿露丝·伯林汉。
2.将我的遗体与我的祖先们一起葬在圣乔治大教堂教区墓园;假如不能如此,就将我的遗体葬于圣安德鲁大教堂、圣乔治大教堂、布伦斯拜瑞区圣乔治教堂,或者圣吉尔斯教堂所属区内;或者上述教区任何一个教堂、礼拜堂的墓园,以及任何一个允许埋葬死者遗体的合法场所。但是,如果以上条款均不能达成,则——3.将上述地产、房产改赠给我的表弟乔治·赫伯特所有;另外,在此之前,本人所立的全部遗嘱将自动失效。在此,我指定亚瑟·杰里柯成为这份遗嘱的执行者;主要受益人和剩余遗产受益人为共同执行者。假如所述第二个条款得以实施,那么葛德菲尔·伯林汉为遗嘱的共同执行者;假如第二个条款无法实施,那么乔治·赫伯特为共同执行者。
约翰·伯林汉
最后,此文件由立遗嘱者约翰·伯林汉签署;并由我,以及在场数人共同作证、签署。
菲德列克·威尔顿,执事,伦敦北区梅弗路16号詹姆斯· 5df4." >巴柏,执事,伦敦西南区新月广场魏伯瑞街32号里维斯放下了手里的文件,说:“就是这些了。”同时,桑戴克也将记事本最后一页撕了下来,里维斯接着说,“我见过很多愚蠢的遗嘱,但是没有哪个比这个更荒谬了!我实在不明白,这份遗嘱将怎么执行。共同执行者在两个遗嘱中二选一,这是多么不切实际的做法,就像无解的数学难题。”
“我倒觉得这并不难办到。”桑戴克若有所思地说。
“我觉得很难,几乎没有办法做到!”里维斯反驳道,“假如在某个地方找到尸体,那么就由A担任执行者;如果没有找到,就由B来担任执行者。可是,目前为止并没有人知道尸体的下落,也没有什么能证明尸体在某个特定的地点,而尸体是不会自己出现的。”
“里维斯,你将问题想得太复杂了。”桑戴克说,“是的,尸体也许就在某个角落,假如不是在那两个教区之内,就是在那以外的地方。假如尸体被弃置于那两个教区之内,那么,只要调查一下失踪者生前最后一次活动,以及那天之后的所有丧葬证明;或者查询两个教区的墓园登记,立刻就清楚了。假如在这两个教区内,都找不到任何有关的土葬记录,那么这件事情可以由法院采证,判定这两个地方没有举行过相关的土葬仪式。所以,尸体肯定是被弃置在了其他地方。因此,乔治·赫伯特就成了遗嘱的共同执行者,以及剩余遗产的受益人。”
“你朋友这下可郁闷了,拜克里。”里维斯说,“有一点可以确定,尸体并没有被埋在这两个教区之内的墓园里。”
“是的,”我沮丧地说道,“这是毋庸置疑的。但是,哪个笨蛋会拿自己的臭皮囊大做文章呢?人都已经死了,葬在哪里又有什么不同呢?”
“现在的年轻人真是太没有礼貌了!”桑戴克看着我们笑着说,“你说这话可有些不公平了,拜克里。专业训练让我们变成了唯物主义者,因此也让我们对于那些怀有单纯信仰和情感的人少了些理解和同情。有一位受人尊敬的牧师来我们解剖室参观,他曾跟我说,天天面对这些支离破碎的肢体,他很难想象学生们还会对永生或者复活有着深刻的认识。他这个人,有着相当厉害的心理分析能力。事实上,在这个世界上,除了解剖室以外,没有哪个地方会比这更加死寂;而静静地面对人体被解剖的过程——就像分解老时钟或者废旧的引擎一样——并不会让人联想到如永生、复活这样的教义。”
“是的,一点都没错。可是坚持必须将自己埋葬于某个特定地点的荒谬心理,与宗教信仰根本毫无关联,这只不过是一种可笑的情感罢了。”
“嗯,我也赞同这是一种情感,”桑戴克说,“但是我并不觉得它可笑。这种情感不但流传久远而且分布也很广泛,我们必须以敬重的心态去对待它,并将它视为人类天性的一部分。约翰·伯林汉肯定这么想过,古埃及人一生的愿望就是追求长生不老,他们绞尽脑汁为了达成这一目的而努力。想一想大金字塔或是阿孟霍特普四世金字塔,那里面的迷宫暗道,以及隐藏的墓穴密室;雅各布死后为了与父亲葬在一起,不远万里回到迦南地;还有莎士比亚,为了能够在墓中获得安宁,向后人立下神圣誓约。拜克里,这绝对不是可笑的情感。当然,我跟你一样,并不在乎自己这身臭皮囊会被怎么处置,但是,我能够理解有些人为什么如此执著,如此看重它。”
“可是,”我说,“就算他渴望死后能够埋葬在一个特定的墓地,那么,也应该以合理的方式去达成吧!”
“这个我当然赞同!”桑戴克回答,“这份遗嘱的确很荒唐,它不仅带来了很多难题,而且在立遗嘱的人失踪之后,它也变得离奇的重要。”
“为什么这么说,这是什么意思?”里维斯惊讶地问道。
“现在我们来仔细研究研究这份遗嘱吧!”桑戴克说,“我首先要提醒你们的是,立遗嘱的人有一个资历很深的律师可以咨询。”
“可是杰里柯先生根本不赞同遗嘱的内容,而且他也强烈地建议过约翰·伯林汉草拟一份更合理的遗嘱。”我反对道。
“但是我们仍然要注意这一点。”桑戴克的态度很坚决,“对于这份遗嘱的条款,最引人注目的地方应该是这其中极大的不公平性。葛德菲尔·伯林汉的继承权,因遗嘱人遗体的处置变化而受到影响。可是,这种事情又不是葛德菲尔能够控制的,遗嘱人也有可能死于船难、火灾或者意外爆炸,或者死在另外一个国家,并埋葬在某个不知名的墓园中。这种可能实在太多了,更别提要找到尸体了。”
“而且,就算找到了尸体,也会存在另外一个难题。遗嘱上提到的那几个教区的墓园,很早以前就已经关闭了。除非可以得到特别的许可,否则根本不可能重新开启使用。而且当局也绝对不会核发这种许可。假如是火葬,问题也许可以简单一些,但是没有人可以肯定这一点;更何况,葛>.德菲尔·伯林汉也不能决定这一点。所以,不管怎样只要有一个条件不符要求,他都不会拥有继承权。”
“这太不公平了,真是可恶到了极点!”我气愤地大声叫道。
“的确是这样。”桑戴克点点头,“但是,你们看看第二条和第三条,也许会发现它并不是完全荒谬的。要注意,立遗嘱人特意强调要将自己的遗体葬在某个地点,而且他还明确表示了想让他的弟弟继承他的遗产。就第一个条款而言,他做了某些安排并达成了自己的愿望;再仔细看看第二、第三个条款,就会发现,他的种种安排反而让他的愿望难以实现。他希望将遗体埋葬在 7279." >特定的地点,并且将这一责任交付给葛德菲尔,但是他并没有将执行这些条款的权力给予葛德菲尔,而是设置了阻碍他去完成这些任务的条款。除非葛德菲尔能够成为遗嘱执行者,否则他没有任何权力去实行那些条款;而只有那些条款得以执行,否则他将永远无法成为执行者。”
“太欺负人了!”里维斯也愤怒了。
“是的,不过这个状况还不是最糟糕的。”桑戴克继续发表言论,“假如约翰·伯林汉真的死了,那么他的尸体将成为问题的核心。就目前的状况而言,尸体应该还在他死亡的地点。但是,除非他正好死在遗嘱上指定的教区范围内(不过这个可能性很低),否则尸体就在这些地区以外。这样一来,就目前的状况而言,第二个条款还没有达成;而乔治·赫伯特自然而然也就成为了遗嘱的共同执行者。”
“那么,乔治·赫伯特会不会执行第二个条款呢?这当然不会。因为遗嘱里面并没有指定他必须这么做,而需要完成这项任务的是葛德菲尔·伯林汉。从另一方面来看,如果他执行了第二个条款,结果又会怎样呢?他不仅会失去遗嘱执行者的权力,而且还会损失约七万镑的遗产。我可以肯定,他绝对不会做这种事情。所以,这样看来,除非约翰·伯林汉正好死在他所指定的教区范围内,或者死后他的尸体被立刻送进这些教区墓园,否则他的愿望是不会实现的——他的遗体肯定没有如他所愿被埋在指定的地点,而他的弟弟也会一无所获。”
“天啊!约翰·伯林汉肯定不想见到事情发展成这样。”我很遗憾地说。
“是的,”桑戴克也很赞同我的观点,“对于这一点遗嘱上的条款可以充分证明。你们看,只要第二个条款得以实现,乔治·赫伯特将得到五千英镑;但是遗嘱上却没有注明,万一条款无法实现,依然为他的弟弟预留遗产。很显然,他从未想过这一可能性。在他看来,第二个条款一定能够实现;对他而言,那些补充条件只不过是形式罢了!”
“但是,”里维斯反驳道,“杰里柯应当看出其中的荒谬之处,并提醒他的客户才对啊!”
“是的。”桑戴克接着说道,“这一点的确令人费解。我们都知道,当时他坚决反对立下这份遗嘱,只不过约翰·伯林汉非常固执。这是可以理解的,人也许会固执到用荒谬的方式来处理自己的遗产;但是,假如已经被告知这样做会违背自己的意愿,却依然坚持采用这种形式,那么我觉得这其中必有蹊跷。”
“假如杰里柯与这其中的利益息息相关,”里维斯说,“那么我们有理由怀疑他在撒谎。只不过,第二个条款对他没有丝毫影响。”
“的确是这样,”桑戴克说,“乔治·赫伯特于此倒有利害关系。但是我们并没有证据证明他也参加了遗嘱撰写,想必他并不清楚遗嘱的内容。”
“目前的问题是,”我接着说道,“接下来会有什么事情发生,伯林汉一家又该怎么办?”
“我猜,”桑戴克想了一下回答道,“赫伯特会首先采取行动。他是利益关系人,他可能会向法院申请死亡认定,好执行遗嘱上的条款。”
“可是法院会怎么判决呢?”
“这个问题很难回答!谁也不敢肯定法院会怎99lib.样判决。”桑戴克苦笑着说,“但是我敢肯定,法院是不会轻易作出死亡认定的。那会是一个相当复杂烦琐的过程;另外,法院会以立遗嘱人仍然活着为前提去审查证据。就目前对于这起案件已知的事实而言,约翰·伯林汉很有可能已经死了。假如遗嘱内容简单一些,所有利益人集体申请死亡认定,那么法院就会作出核定。但是,就葛德菲尔而言,反对申请死亡认定对他是有益处的;除非他有证据证明第二个条款的内容已经得到实行——当然这一点他根本做不到;或者他有办法证明约翰·伯林汉仍然活着。因为他是主要受益人之一,所以法院仍然会尊重他的反对意见。”
“是这样吗?”我焦急地问道,“难怪赫伯特会提出那么不同寻常的建议!我真是太糊涂了,有件事情还没有告诉你们呢!他曾经私下想要与葛德菲尔·伯林汉达成协议。”
“真的吗?”桑戴克有些惊讶,“是什么协议?”
“是这样的,为了实施遗嘱条款,他建议葛德菲尔支持他与杰里柯向法院提出死亡认定。只要取得成功,赫伯特每年会支付给他四百镑的津贴,直到他去世,并且这一协议将不受任何突发状况的干扰。”
“这样做的用意是什么?”
“我想,赫伯特是担心万一哪天找到尸体,第二个条款得以实施,他就需要归还所有的财产。可是如果这一协议达成的话,他只要继续支付给葛德菲尔每年四百镑的津贴就可以了。”
“天啊!”桑戴克惊呼道,“这个提议真是奇怪到了极点!”
“嗯,真的很可疑。”里维斯赞同道,“但是,法院应该不会赞成这种协议吧?”
“是的,法律不会赞成任何遗嘱以外的内容。”桑戴克说,“虽然这项提议几乎没有什么问题,除了‘不受任何突发状况的干>扰’。假如遗嘱内容荒诞无稽,受益人为了避免执行遗嘱时无聊的诉讼,彼此可以订立私人协议,这是合情合理的。比如,在尸体找到之前赫伯特提议,由他每年支付给葛德菲尔四百镑津贴;但是尸体一旦找到,那么就由葛德菲尔付给他相同的津贴。如果是这样平等的协议,两人的机会均等,也就没有任何可以挑剔的了。但是偏偏加上一句‘不受任何突发状况的干扰’,这就完全变成另外一回事了。当然,这也许只是单纯的贪念,不过其中的微妙之处还是很值得深思的。”
“对极了!”里维斯说道,“我猜想,他已经预料到总有一天会找到尸体。当然,这只是我的猜测罢了。也有可能他想利用对方贫困的处境,来确保自己可以永远持有遗产。但是,他这样做是不是太心狠了点?”
“我想,葛德菲尔并没有答应他的提议吧?”桑戴克问。
“是的,他坚决地拒绝了。另外,这两位先生就失踪事件,还进行了一番赤裸裸的、毫不留情的争辩。”
“真是太遗憾了!”桑戴克说,“假如真的上了法庭,肯定会出现更多的不愉快,也许还会闹到报纸上。假如受益人之间彼此猜忌,那么事情就更难以收拾了。”
“唉!这还算不上什么,”里维斯说,“如果他们指控对方蓄意谋杀,那才是真正的不妙呢!那样的话,他们只能在刑事法庭上见面了。”
“必须想办法阻止他们制造无谓的丑闻,”桑戴克说,“看来案情曝光是不可避免的了,但是还是需要做好准备。拜克里,现在回到你的问题上,接下来事情将会如何发展。我想,很快赫伯特就会有所行动。你来说说看,杰里柯会跟他联合起来吗?”
“不会的,我想他不会!除非葛德菲尔同意,否则他不会采取任何行动。在不久前他这么说过,态度也算中立。”
“不错,”桑戴克说,“但是不排除上了法庭之后,他会有另外一番说辞。从你所说的种种情形来看,杰里柯希望执行遗嘱,好了结这件事情。这很自然,尤其是他可以通过这份遗嘱,获得大量收藏品以及两千镑的遗产。看得出来,即使他在表面上保持中立,但是上了法庭,他很可能作出有利于赫伯特的证词,而不是葛德菲尔。所以,葛德菲尔不但需要寻求专业意见,而且出庭的时候,更需要一个称职的法律代理人。”
“可是他没有钱聘请律师。”我说道,“他穷得就像教堂里落魄的老鼠,而且自尊心又很强,他拒绝接受免费的法律帮助。”
“哦……”桑戴克沉默了一会儿说,“这真是奇怪。但是不管怎样,我们一定要坚持到底,绝对不能让这起案件不战而败,并且还是因为缺乏技术性的协助而失败。更何况,这是一件非常罕见、有趣的案子,我不想看到它无疾而终。葛德菲尔实在不该拒绝他人善意、非正式的建议。就像老布洛德经常说的:‘人人都需要法庭之友。’再说了,任何人也不能阻止我们做一些粗浅的调查。”
“那是什么样的调查?”
“我们目前所要做的就是,确定第二个条款并没有被实施。也就是说,约翰·伯林汉的尸体并没有被葬在他所指定的教区内。虽然他被葬在那里的可能性很小,但是我们依然不能掉以轻心。其次,我们必须确定他是否真的死了,而且无法寻获尸体。也许他还活着,假如真的是这样,我们一定要全力以赴找到他的下落。我和里维斯可以私下调查,也不用通知伯林汉先生;而且我还可以让我那博学的弟弟,帮忙调查伦敦地区所有墓园的登记资料,包括火葬的记录;同时我还有一些其他的事情需要处理。”
“你真的觉得约翰·伯林汉还活着吗?”我强调道。
“当然可能,至少他的尸体还没有被找到。虽然我也知道这种可能性很小,但是必须经过调查去证实。”
“可是我们一点头绪也没有。”我有些沮丧,“从哪里着手呢?”
“从大英博物馆开始调查吧!也许那里的人可以提供一些有关他的线>?99lib.索。据我所知,最近他们正在埃及太阳城进行一项非常重要的研究工作。而且,博物馆埃及部主任现在已经在那里了,替代他位置的是诺巴瑞博士,恰好他是约翰·伯林汉的老朋友。我去问问他,也许伯林汉一直待在国外,或许去了太阳城。另外,他可能还会告诉我,伯林汉在失踪以前为什么突然去了一趟巴黎,也许那是至关重要的线索。对了,拜克里,你有一个艰巨的任务,尽力说服你的朋友让我们参与这起案件。你就直接告诉他,我这么做纯粹是因为个人爱好。”
“我们难道不需要一个诉状律师来协助吗?”我问道。
“名义上的确需要,但这只不过是一种形式罢了。我们亲自来完成所有的工作。对了,你怎么想到问这个了?”
“我在想诉状律师的酬劳是多少,实际上,我存了一点钱……”
“亲爱的朋友,你就留着自己用吧!我想,等你自己开诊所的时候会需要的。我可以找个朋友,请他担任名义上的律师,马奇蒙一定乐意帮忙。对吧,里维斯?”
“嗯,没错!”里维斯说,“老布洛德里也可以,就用‘法庭之友’的名义。”
“两位对我朋友这起案子的热情实在让我感动。”我看着他们说道,“但愿他们能够放下自尊,不要太固执。越是贫穷的绅士越是这样。”
“我看还是这样吧,”里维斯大叫起来,“在你那儿准备一些佳肴,然后邀请伯林汉一家吃晚餐。当然,我们也去。我跟你一起游说老先生,伯林汉小姐就由桑戴克来解决。你也知道,很少有人能拒绝我们这种厚脸皮的单身汉。”
“我的这位小助手,经常劝说我不要当老光棍。”桑戴克继续说道,“不过,他这次的建议倒是很不错。我们虽然不收取酬劳,但是也不能强迫他们接受我们的帮助。让我们祈祷能够在餐桌上圆满解决这件事情。”
“嗯,我也赞同这个主意。”我说,“只是未来几天我会有些繁忙;有一份差事,必须占用我全部的休息时间。说到这儿,我想起来我该告辞了。”我猛然想到,自己完全沉迷于桑戴克对案件的分析,竟然忘记了还有那么重要的事情等待我去完成呢!
我的两位朋友满脸疑惑地望着我,我觉得我有必要将这件差事,以及楔形文字泥板的事情解释给他们听;于是我带着几分羞涩,不安地望着里维斯说完了我的心事。本以为他会龇牙咧嘴地笑话我一顿;可是相反的,他竟一直静静地听我说着,直到我说完,他才语气温和地喊了一声我念书时的昵称,说道:
“波利,我必须说,你真是一个好人,并且一直都是。真心地希望,你那些住在奈维尔巷的朋友,能够心怀感激。”
“是啊,他们非常感激呢!”我望着他说道,“回到正题上来,我们可以把时间挪在一周之后的今天吗?”
“行,没问题。”桑戴克看了里维斯一眼说道。
“我也没有意见,”里维斯说,“只要伯林汉一家可以接受,这事就这么定了。如果不行,就麻烦你另约时间吧!”
“好的,这件事情就交给我来办。”说完,我站起身来将烟斗熄灭,“明天我就向他们发出邀请。我得走了,还有一大堆笔记等着我去整理呢!”
回家的路上,我满心欢喜地幻想着在自己家中(实际上是在巴纳家)款待朋友的情景;当然了,前提是他们愿意离开那座隐秘的老屋。其实很早以前我就这么想过,但是只要一想到巴纳家那位古怪的管家,这个念头就会立即打消。因为嘉玛太太可不是位一般的主妇,每次她都喜欢大张旗鼓地准备,但是端出的成品却总是极其寒酸。可是这次我可不能任凭她折腾了,如果伯林汉父女愿意接受我的邀请,我打算就直接从外面叫菜。一路上,我美滋滋地想着那顿晚餐,当我回过神时,我已经站在书桌前,面对着那些描述北叙利亚战事的笔记本了。
第八章 诡异的诅咒
也许是因为这件差事激发了我潜藏已久的爆发力,也或许是伯林汉小姐过高地估计了工作量。总之,第四天下午,我们的工作就已经接近尾声了。我不禁在心里祈求,能留下一些工作,好让我有机会与她再次到博物馆去。
虽然这次合作的时间很短,但是我与伯林汉小姐的关系却有了突破性的进展。因为这样轻松、愉悦的工作关系很少见,尤其是在男女之间,像这般坦率、真诚的,就更不多见了。
每一天,等待我的是一大堆已经标好重点的参考书,以及一叠四开的蓝皮笔记本;每一天,我们都在同一张书桌前工作,然后交换彼此的书籍,接着一起去牛奶铺享受下午茶。之后,我们沿着皇后广场的方向往家走去,一路上我们聊工作,聊阿孟霍特普四世主政时的埃及,以及埃及人仍在用泥版作为书写工具……那真是一段愉快的时光,愉快极了。可是当我们最后一次交换书籍的时候,我忍不住叹息,一切马上就要结束了。我们的合作接近了尾声,作为这位可爱病患的医生,我的职责也马上要结束了——她的手已经康复了,夹板也被拿了下来……总之,她不会再需要我的帮助了。
“现在我们做什么呢?”走进中央大厅的时候,我问她,“现在喝茶是不是有点早了?不然我们去展览场看看吧?”
“嗯,这个主意不错!”她愉悦地回应我,“那里有些展品跟我们看过的书有关,第三展览室有一尊阿肯那顿阿肯那顿(A),古埃及第十八王朝第十位法老,约公元前1379-前1362年在位,即阿孟霍特普四世。浮雕,我们可以去看看。”
我立刻响应她的建议,在她的带领下,从罗马展览场开始,一路上看见了很多外貌与现代人相似的罗马帝王塑像。
“说真的,”走到一尊标着图拉真图拉真(T),古罗马帝国皇帝,五贤帝中的第二位。而实际上分明是菲尔梅菲尔梅(P M),十九世纪英国漫画家。的半身塑像前,她停了下来,“我真不知应该怎么感谢你,或者报答你。”
“并不需要这些。”我回答,“和你一起工作我感到非常愉快,那已经是最大的回报了;不过……”我继续说道,“你要真想报答我,其实也很简单。”
“我应该怎么做呢?”
“认识一下我的朋友桑戴克。我曾经跟你说过,他是一个非常热心的人。目前,他很关心你伯父失踪的案子。就我对他的了解,如果这个案子进入诉讼阶段,他会很高兴为你们提供私人帮助的。”
“那么我要做些什么呢?”
“我只希望当他有机会给予你父亲某些建议或帮助的时候,你能尽量说服你的父亲接受。不管怎样,不要表示反对。”
伯林汉小姐看着我想了好一会儿,说:
“我明白了,我能报答你的,就是通过你的朋友得到更多的恩惠。”
“不是这样,”我辩解道,“不要误解我的意思。对于桑戴克博士而言,这并不是施舍恩惠,而是满足他的专业癖好。”
她疑惑地笑了笑。
“你不相信吗?我给你讲个例子吧!”我急切地说道,“一个外科医生竟然在寒冬的夜晚赶到医院进行紧急手术,并且没有任何报酬,你觉得这是为什么,只是利他主义在作祟吗?”
“是的,难道不是吗?”
“当然不是!他之所以这么做,是因为这是他的工作,他有责任对抗疾病,救死扶伤。”
“可是,我并不觉得这其中有什么差别。”她有些茫然地说道,“为了爱,而不是为了报酬工作?不管这些了,如果有机会见面,我会按照你的意思去做;但是,我不会将这视为对你的报答。”
“我不在意这些,只要你答应我这样做就行了。”说完这句话,我们沉默了好一段时间。
“真奇怪,”她突然说道,“我们每次的话题最后总会回到我伯父身上。这倒提醒我了,他之前捐赠给博物馆的那些宝物和阿肯那顿浮雕放在同一个展览室里,你想去看看吗?”
“嗯,很想。”
“好的,那我们去看看那些展品吧!”她突然停顿了一会儿,接着脸颊上泛出一些红晕,羞涩地说道,“然后我还想让你认识一位我非常知心的朋友。当然,如果你愿意的话。”
她最后匆忙补充的那句话,让我的心情一下跌入低谷。我在心里咒骂着她的这位朋友——如果是位男性的话!但是,表面上我仍然客气地表示,很乐意见识一下这位赢得她的友谊的人。不过,她随后一阵莫名的大笑,声音美得犹如鸽子咕咕的鸣叫,顿时让我窘迫起来。
我迈着大步走在她的身边,虽表面很平静,但是内心正在焦虑地揣测着即将面对的场面。他也许是博物馆里一位深藏不露的大人物,让人厌恶的第三者,破坏我与伯林汉小姐之间完美的亲密感;他也许是位帅气的青年男子,让我心中的幻想瞬间破灭。她羞涩的笑容、腓红的脸颊对我而言是一种不祥的预兆,这让我一路上不停地揣测,其中也带有一丝沮丧。直到走到展览室宽敞的入口时,我才忧心忡忡地瞥了她一眼,而她只是冲着我神秘地笑笑。这时,她停在一个展柜跟前,清了清嗓子然后看着我郑重其事地说道:
“这就是我要介绍给你的朋友,”她说,“让我来介绍一下,雅特米多鲁斯雅特米多鲁斯(A),公元二世纪希腊解梦家。出土于费尤姆省……不要笑!”她哀求着说道,“我是非常认真的。你应该听说过吧!有些虔诚的天主教徒会全心全意地信仰年代久远的圣徒。例如我,我对雅特米多鲁斯就怀着这样的感情。你肯定想象不到,在我孤独、寂寞,没有朋友倾诉的时候,是他安慰了一个寂寞女子的心灵。他的脸上时刻充满了温柔、睿智的神情,就单凭这一点,我相信你也会喜欢他的。我希望你能分享我们秘密的友谊。我是不是有些傻,或者有些感情用事?”
听她说完这些,我着实松了口气。我的感情温度计,原本已经跌到最低点,但是现在正在逐渐的上升,而且几乎达到了顶点。那是多么可喜,而且让人心疼的心意啊!她竟然希望我能分享她这份神秘的友谊。而她总是在孤单的时候,来到这里与这位古希腊人沉默地对话,这又是多么奇妙的行为啊!这与她神秘的气质恰好吻合。我被她深深地打动了,此时我正沉醉在刚刚萌生的亲密感里。
“怎么?你觉得我很可笑吗?”也许是因为我半天没有反应,她略显失望地看着我说道。
“不,不是这样。”我急切地解释道,“我想让你感受到我的同情与欣赏,可是又害怕表现得过分夸张,让你有被冒犯的感觉,所以我有些不知所措。”
“哦!不要理会这些,只要你能理解我就好!我知道,你一定会明白的。”说完,她又是微微一笑,这让我立刻心花怒放。
我们静静地站在那里,观赏着眼前这具木乃伊——我们的朋友雅特米多鲁斯。看起来,这不像是普通的木乃伊。从形式上而言是属于埃及的,但是感觉上却又有着十足的希腊风味。放置木乃伊的盒子上,装饰着颜色鲜明的线条,这不仅蕴涵着埃及风味,而且又如此的纤细优雅。相比之下,四周的木乃伊就显得过于粗俗和野蛮了。不过,最引人注目的莫过于那幅取代了原本放置面具的画像。这幅画,的确让我大开眼界。主要是因为,它并不是一幅油画,而是一幅蛋彩画蛋彩画,一种古老的绘画技法,用蛋清或蛋黄调和颜料进行绘画,多画在敷有石膏表面的画板上。
不管从哪个角度观察,它都与现代画非常相似,几乎没有一丝陈旧或者古朽的味道。奔放的画法,以及恰到好处的光彩,看起来就好像昨天刚刚完成似的。真的,丝毫没有夸张,假如用普通的金框将它裱起来,放在现代画之中,绝对不会有人怀疑。
伯林汉小姐发现我一脸的仰慕,顿时赞许地看着我,微笑着说:“这是一幅漂亮的画像,对吗?”她像是在自言自语,“他的脸很迷人。亲切、温暖,又带有一点忧郁,总之充满了魅力。当我第一次看见他的时候,我就爱上他了!你看,希腊风味很浓厚,对吗?”
“嗯,一点也没错,虽然四周都是埃及的神祇和象征符号。”
“也许正因为这些神祇和符号,”她说,“我们才更深刻地体会到希腊人温和、谦逊的中庸态度,他们喜欢并且愿意去欣赏所有的异国文化。棺木旁边站着的是犬头神、诸神之后和死亡之神,底下是王权守护神和智慧之神。可是,我们并不能因为这些,就判定雅特米多鲁斯崇拜这些神祇。这些神之所以出现在这里,是因为他们成为了美丽的装饰品,并且也都是非常重要的人物。对这位古人真挚的感情,恰好就体现在这里。”
她指了指木乃伊胸饰下方的那块儿横匾。
“是的,”我郑重其事地回应她,“非常高尚,非常有人情味。”
“非常的诚恳,”她补充道,“那的确很动人,‘别了,雅特米多鲁斯!’淋漓尽致地表现了人类诀别之时的哀痛情感。比起那些浮夸、矫情的哀悼文字,或者现代人丝毫没有诚意的‘并未失去,只是先走一步’的墓志铭,真是显得高雅多了!他永远地离开了自己的族人,他们再也无法见到他,再也无法听见他的声音了,他们知道这就是诀别。简单几个字,却蕴藏了深厚的爱与悲伤!”
我们半天没有说一句话,似乎被这久远的动人哀愁淹没了一样。我安静地站在心爱的女孩身边,心里非常满足,还带着一些冥想的喜悦。正当我专心地思索着这百年来不死的人类情感时,她突然转身看着我,一脸的率真模样,说:“你是一位非常难得的朋友,你的同情心是与生俱来的,甚至还蕴涵着女性丰富的想象力。”
我想在这种情况下,大多数男人都会继续夸奖自己的好脾气,可是我还是忍着没有说出口。这时,表扬自己似乎没有太多的好处。能够赢得她的赞赏,我已经很开心了。当她终于离开展柜,走进旁边的展览室时,站在她身边的我,已经摇身变成一个得意的年轻男子了。
“这是阿肯那顿,但是博物馆翻译象形文字的时候,却将它译成了库恩那顿。”她指着那块儿写有“绘着阿孟霍特普四世肖像的石板碎片”的彩色浮雕碎石说道。
我顺着她的手望了过去,这位伟大的国王有着阴柔的、女性化的容颜:头骨奇大无比,鼻梁尖峭。他的身后伸出无数太阳神爱抚似的光芒触手。
“我们不要在这里停留太久,否则就没有时间欣赏伯父的捐赠品了。因为今天展览馆只开放到下午4点。”说着,她向另一个房间走去。最后停在了一个装有一只木乃伊,以及大量展品的大型落地展柜前,黑底白字的牌子上写着简单的说明:
第二十二王朝赛贝霍特普木乃伊和陪葬物。其中包括四只礼葬瓮,里面所保存的是内脏器官;还有陪葬人俑、墓穴用品,以及死者的私人物品,如他用过的椅子、头枕、调墨板。陪葬物品上面刻着的是他与当时的国王奥索肯一世的名字。
约翰·伯林汉先生捐赠
“他们将所有的捐赠品放都在一个柜子里,这样一来人们可以清楚地看见当时上流社会棺墓的样子。”伯林汉小姐解释道,“你看,这个人的陪葬品很奢华:日常用品、家具、还有生前写字用的调墨板,以及服侍他的仆人。”
“哪里有仆人?”我好奇地问道。
“就是那些小人俑啊!”她回答道,“他们就是死者的仆人,这是让他在冥府里使用的。这个想法很诡异吧?可是我倒觉得合情合理,因为在他们看来,人死后会得到永生。”
“嗯,我赞同。”我点点头,“这是一种表现宗教信仰的做法。不过,从埃及将这些东西运回伦敦,应该很费事吧?”
“是这样,但是相当值得!因为这是一批非常精美的收藏品,而且很有意义,工艺也非常精致。你看,那些人俑,还有礼葬瓮上的头像雕塑多么细致、入神。当然了,木乃伊本身就很俊美,虽然他的背部被那层沥青弄得有些不好看,但是赛贝霍特普生前肯定是个美男子。”
“脸上的面具只是画像吗?”
“嗯。但事实上,那几乎就是他原本的面貌。这具木乃伊被保存在木乃伊盒子里,就是那种类似人体模型的盒子。木乃伊盒子是由多层亚麻布或者纸草纸草,一种生活在沼泽中的植物,曾经广泛分布在尼罗河的两岸,但现在已经濒临灭绝。纸草可做绳、筐、鞋等,甚至还可以制造小船。古代埃及曾经盛产纸草。用胶水粘合而成的。”
木乃伊就由这层外壳密密地包裹着,然后形成一个模子,这样一来,人体和四肢的形状就得以保存了。等到粘剂干了之后,盒子就会覆盖一层灰泥,脸的轮廓也就更加明显了,接着就可以在上面刻上铭文或者彩绘了。尸体被密封在木乃伊盒子里的时候,就好比果仁包裹在壳里一样。那些年代久远的木乃伊,是用布包裹着装在木棺里面?99lib.的。
这时,我们的耳边传来一阵客气但又坚定的声音——关闭展览室的时间到了;而恰巧此时我们也有一种去牛奶铺喝茶的欲望,于是我们一边继续讨论古墓,一边在警卫的驱赶下,从容地走过长廊,来到入口。
相对前几天而言,今天我们离开博物馆的时间有些早,更何况今天可能是我们最后一次独处(就目前的状况而言),所以我们在牛奶铺坐了很久,以至于引起了老板娘的不满。回家的路上,我们特意挑选了几条小路,当我们到达林肯法学院广场的时候已经6点了。途中我们穿过了罗素广场、红狮广场,又拐到了红狮街、贝德福街、骑士路、汉德巷,以及葛瑞特步道。
在最后的路道上,我们被报摊上火红的海报标题吸引了:“再现谋杀案,发现男子残骸。”
伯林汉小姐看着海报哆嗦了一下。
“很可怕,对吗?”她问我,“你看过这则新闻了吗99lib.?”
“没有,我已经好几天没看报纸了。”我回答道。
“嗯,那些讨厌的笔记一直在打扰你。其实我们家很少看报纸,反正不会经常买,但是奥蔓小姐偶尔会将几天以前的报纸拿给我们看。有时感觉她是个变态狂,非常喜欢恐怖的东西,而且越恐怖她越是喜欢。”
“那么,报纸上讲什么了,他们找到了什么?”我很好奇。
“某个可怜人的遗骸啊!据说被谋杀之后,切成了小块。实在太可怕了!只是看报纸我就已经发抖了。因为我总是会想起不幸的约翰伯父,我的父亲也很难过。”
“是悉德卡镇,那则在水芥菜田里发现尸骨的新闻吗?”
“是的,但是他们又发现了新的骨头。警方很积极,他们彻底搜查了那个地方,找到了尸体的其他部分。尸骨散布得非常广,悉德卡镇、李镇、圣玛莉克莱镇。昨天的报纸上说,又发现了一只手臂,就在我们老家附近,那个叫作‘杜鹃坑’的池塘区其中的一个池子里。”
“在艾瑟克斯郡?”我惊叫道。
“对啊!就在埃平森林、伍德弗附近。实在太恐怖了!也许我们住在那里的时候,尸骨就已经存在了。我想,可能正因如此,我的父亲才会那么激动。他看这份报纸的时候,难过得将报纸扔出了窗外。可怜的奥蔓小姐只好冲到巷子里再去捡回来。”
“也许他认为那或许就是你伯父的遗骸。”
“我觉得应该是这样。不过,他什么也没说;我也没有暗示他什么。我们始终抱着约翰伯父还活着的希望。”
“你真的认为他还活着?”
“不,我觉得他死了。我想父亲的看法跟我一样,只是他不愿意承认。”
“你还记得被找到的残骸都是什么部位的吗?”
“这个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在杜鹃坑发现了一条手臂,在圣玛莉克莱的池塘里捞出一条大腿。假如你很感兴趣,可以问一下奥蔓小姐,她会把全部内容告诉你的。”伯林汉小姐微笑着补充道,“能够认识你这个知己,她一定非常开心。”
“我什么时候成为变态狂的知己了?”我假装生气地问道,“并且是一个脾气极坏的变态狂。”
“不许你这样说她,拜克里医生!”伯林汉小姐大声说道,“她的个性其实并不坏,只是脾气有些冲。你不应该说她是变态狂。如果你能认识她,就会发现她很温柔、很善良,而且还很慷慨,就像个天使般的小刺猬。你知道吗?这几天她一直忙于修改我的旧衣服,因为她想让我打扮得体点去参加你的晚餐邀约。”
“你一定会很出色的!”我鼓励她,“我要收回刚刚对她的评价。我也是说着玩的,其实我一直很喜欢这位女士。”
“我很高兴你能这样想。要进来跟我的父亲聊聊天吗?虽然我们走了很多路,但是时间还早。”
我欣然地接受了她的邀请。原本我是打算向奥蔓小姐讨教外办伙食的事情,但是不想让伯林汉父女听见,于是只好与伯林汉先生聊一会儿我们工作的情况,然后便告辞了。
下楼梯的时候,我故意放慢了脚步,并且将靴子踢得直响。不出我的所料,当我走到奥蔓小姐房门口时,她突然探出头来。
“假如我是你,我肯定会换一个鞋匠。”她说。
我突然想起伯林汉小姐形容她是“天使般的小刺猬”,害得我差一点笑出声来。
“我相信你会立刻换掉的,奥蔓小姐。但是,我要提醒你,可怜的鞋匠并不是故意长得那么丑。”
“你啊,真是个轻佻的年轻人!”她严肃地说道。
听完她对我的评价,我不禁咧嘴大笑起来,而她则斜眼瞪着我。这时,我猛地想起我来这里的目的,于是立刻恢复了认真的态度。
“奥蔓小姐,”我说,“我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需要你的帮助(也许这么说她就会上钩)。”这招果然很灵,她立刻急切地问道:
“什么事?不要站在这里了,进屋里说吧!”
我并不想在这里谈这件事,更何况时间不多了,于是我故作神秘地说道:
“不行,奥蔓小姐。现在我必须赶回诊所。如果你碰巧经过,并且有空闲的时间,欢迎你来诊所坐坐。唉,我真不知应该怎么办才好!”
“是的,我想也是,大多数男人都是这样。相比之下,你比他们好多了。至少你清楚自己需要帮助,并且懂得向女人求助。你现在告诉我,我可以先帮你想想办法。”
“是件小事,可是我不知道——天啊!”我瞥了一眼手表,急切地说道,“我必须走了,不能让病患等太久。”说完,我便迅速地冲了出去,身后留下了满脑子疑惑的奥蔓小姐。
第九章 远古的召唤
在某些人看来,二十六岁或许不能代表经验老到。但是,其中累积的人生体悟足以让我拥有充分的自信。我有预感,今晚奥蔓小姐一定会来造访。事实证明,我的预感的确很灵。晚上6点50分,诊所响起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是的,她来了。
“我碰巧路过,就顺便进来看看,听你跟我说说到底是什么事。”她解释道,我忍着笑意,心里想不会这么巧吧?
她在病患椅子上坐了下来,将一叠报纸放在桌上,然后期待地望着我。
“非常感谢,奥蔓小姐。”我真挚地说道,“你实在太好了,愿意来看望我。我很愧疚,竟然要拿这种事情来打搅你。”
她着急地、不停地用手指关节敲着桌面。
“别说这些客套话了!”她扯开嗓子说道,“你到底想问我什么呀?”
于是,我就将安排晚餐的事告诉了她。她听着听着,脸上逐渐浮现出厌恶、失望的表情。
“真是不明白你,这种事情有什么神秘的地方!”她阴沉着脸说道。
“我并不是故意弄得这么神秘,我只是不想将事情闹大。是的,我也可将餐桌上的百般嘲讽当成乐趣,但是,那毕竟不是我们应有的待客之道。特别是我们通常将生活清贫、精神富裕奉为圭臬。”
“这种解释太牵强了,但还算中肯。”奥蔓小姐说。
“非常感谢你。说实在的,假如我将这件事情托付给嘉玛太太,她极有可能会端出爱尔兰炖汤,上面浮着一层脂肪,里面应该还有一些硬邦邦的类似牛油布丁的东西,而且她会将这件事情弄得天翻地覆。所以,我决定另请高明,但是希望也不要太过铺张。”
“放心吧,他们还是见过世面的!”奥蔓小姐说。
“是的,我也这么认为。但是,你应该明白我的意思。你认为,应该去哪里买晚餐所需要的材料呢?”
奥蔓小姐想了一会儿,说道:“我看你还是将采购的事情,以及其他杂务都交给我吧!”最后,她作出了这样的决定。
我欣然地接受了她的提议,因为这正是我想要的结果。这会儿,我无暇理会嘉玛太太的感受。然后,在一阵谦让之后,她勉强地将我给她的两英镑装进了皮包。这一动作费了她很多力气——那个皮包除了装着一堆又脏又皱的钞票以外,还挤着一团布料样本、线头、纽扣、钩眼,以及一小块儿蜂蜡和一小段像是被老鼠咬过的铅笔,此外,还有很多不知名的杂物。好不容易,她才将快要挤爆的皮包合上。然后,认真地看着我,将嘴一撇。
“年轻人,你.99lib?真的很厉害!”她说。
“为什么这么说?”我问道。
“借着工作的名义,在博物馆跟漂亮的女孩调情。”她接着说,“工作?才怪呢!是的,我的确听到她向她的父亲说起你们工作的情景。在她看来,你已经被那些木乃伊、动物标本和石头之类的垃圾吸引了。哼,她不懂男人,男人是最虚伪、最会伪装的!”
“奥蔓小姐……”我刚准备开口,她就打断了我。
“别说了,我可是看得很清楚,不要妄想在我面前装傻!我能够想象得到,你看着那些玻璃展柜,拼命地怂恿她说话,而你一边听着,一边流着口水,眼珠几乎都要掉出来了,甚至想要将她扑倒在地,对吗?”
“扑倒在地?这也太夸张了吧!”我很佩服她的想象力,“那里的地板的确很滑,也许真的能够做到。是的,我的确非常开心,如果有机会我依然会想要和她一起工作。至少到目前为止,我从未见过像伯林汉小姐这样聪明、又有学问的女性。”
我知道,她对伯林汉小姐的忠诚和仰慕之情决不低于我。所以,即便当时她很想反驳我,可是她又做不到。为了掩饰自己的挫败,她顺手抓起桌上的那叠报纸,将它摊开来。
“hibernation是什么?”她突然问道。
“hibernation?”我大声重复了一遍。
“是啊,他们在圣玛莉克莱镇那个池塘里找到的骨头上长了这种东西,而在艾瑟克斯发现的那一块儿骨头上也有这种东西——一样的东西。‘hibernation’到底是什么?我真想知道。”
“也许是eburnation(骨质象牙化症)吧?”
“但是报上写的是‘hibernation’,他们不会弄错啊!假如你不知道这是什么,也没什么不好意思承认的。”
“好的,我不知道。”
“那么你就看看报纸吧,把它弄懂!”她没头没脑地说道,接着她突然问我,“你喜欢谋杀案吗?我喜欢得要命!”
“你真是个变态狂!”我说。
她冲着我抬了抬下巴,说:
“请你说话客气点。我这种年纪,已经够资格当你的母亲了!”
“怎么可能!”我嚷道。
“是真的!”奥蔓小姐肯定地说道。
“嗯,”我停了一会儿说,“其实年龄并不重要。何况现在所有的空位都已经满了,你根本来不及申请老人病房。”
奥蔓小姐将报纸丢在了桌上,猛地站起身来,说:
“我想你最好将这报纸认真读一遍,让你的大脑清醒些!”之后立即转过身去,就在她准备离开的时候,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说道,“哦,别忘了看手指头那段!”似乎是在热心地作补充,“相当恐怖!”
“手指头?”我有些好奇。
“嗯,他们找到了一只缺了根指头的手。警方认为这个是非常重要的线索。我也不明白他们是什么意思,不过你可以先看报纸,然后再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说完她才匆匆走出诊所。我一直将她送到门口台阶上,礼貌地跟她道别。我看着她踏着轻快的碎步,慢慢进入菲特巷,娇小的身影也渐渐消失了。待我正要转身回诊所的时候,却猛地瞥见一个中年男子的身影,就在对面的街上,长相有些奇特,高高瘦瘦的,歪着脑袋,看样子好像还戴着深度近视眼镜。他远远看见我,就立刻穿过马路向这边走来,下巴向上仰着,一双碧蓝的眼睛透过镜片热切地注视着我。
“能请你帮个忙吗?”他礼貌地向我行了个礼,说道,“我忘记了一位朋友的住址,可否请你帮我找找,他姓伯林汉,好像住在附近某条巷子里,不过那巷子的名字我突然想不起来了。你是不是刚好听说过这个人?医生的交际面总是很广的。”
“你说的那个人是葛德菲尔·伯林汉先生吗?”
“对啊,这么说来你认识他?太好了,总算找对人了。他是你的病人吗?”
“嗯,是的,同时也是我的朋友。他家就住在奈维尔巷49号。”
“真是太感谢了。哦,对了,我想你或许对他们的作息时间很了解吧,你们是朋友嘛!我感觉自己是个不速之客,希望不会打扰到他们。伯林汉先生一般几点吃晚餐,不知道在这个时候去拜访他,会不会不方便?”
“我通常在8点左右去做晚间问诊,我想那个时候他们肯定吃过晚餐了。”
“啊,要等到8点呀?那我还是先到附近逛逛,一会儿再去,我可不想打扰到他们。”
“你进来坐坐抽支烟吧!或者如果你愿意,我可以陪你去。”
“哦,你可真是个好人,”我的新朋友用探询似的眼光看着我,“好吧,我就进去坐一会儿。我想到街上闲逛也没什么意思,更何况现在这个时候回到我在林肯法学院的办公室也不合适。”
“我在想,”我领着他进来,就在奥蔓小姐刚刚离开的房间,“难道你是杰里柯先生?”
他没有立即回答,扶着眼镜,用充满怀疑的敏锐目光不断地打量着我,缓缓说道,“为什么你会认为我是杰里柯?”
“哦,因为你刚才说你住在林肯法学院。”我很快答道。
“哈哈,原来是这样啊!杰里柯先生住在林肯法学院,我也住在林肯法学院,那么我就是杰里柯先生。哦,上帝,多么奇特的思维逻辑!不过,你的结论是正确的。我就是杰里柯。那么,你对我的了解又有多少呢?”
“这个嘛,不多。事实上,我只知道你和已逝的约翰·伯林汉先生是工作伙伴。”
“等等,你刚刚说‘已逝’?哈哈,你凭什么认为他已经过世了?”
“哦,关于这一点嘛,我并不是很清楚。不过据我了解,你似乎是这么想的。”
“据你了解?你是从哪儿了解到的?是葛德菲尔·伯林汉吗?哼,他怎么会知道我的想法?我从没告诉过他。先生,随意揣测别人的想法是非常危险的!”
“这么说来,你认为约翰·伯林汉先生现在还活着?”
“嗯?这又是谁说的?我可没有说过。”
“可是,如果他没死,那么就是还活着。”
“当然了,关于这一点我完全同意,”杰里柯先生从容地说,“这是无可争辩的。”
“可是,这似乎没什么启发性。”我大笑道。
“是啊,通常来说,无可辩驳的事实皆是如此,”他说,“一般说来都是极为平常的。我想说的是,对于一项已知的陈述来说,它的正确性总是与 5176." >其普遍性成正比的。”
“或许是这样吧!”我说。
“确实是这样的。以你的职业举例,你可以十分肯定,在一百万个二十岁以下的人当中,大部分都会在达到某个年龄之前,因为发生意外或者疾病而死亡。然而,如果从一百万个人里头挑一个个例,你能预知他会如何吗?这是没办法估计的,也许他明天突然就死了,也许他会活到一百岁,他也许会死于伤风或者手指割伤,或者是从圣保罗教堂的十字尖塔跌下摔死。对于特定例子,你无法作出任何预测。”
“是的,你说得很对。”我坦言道,之后我觉得我们的谈话似乎离约翰·伯林汉的案件越来越远了,于是我尝试着绕回到主题上来。
“这件事真是有些蹊跷啊!哦,我说的是关于约翰·伯林汉失踪的事。”
“有什么奇怪的?”杰里柯说,“人失踪的事情时有发生,而当他们再度出现的时候,总能给出合理的解释。”
“但是事发当时的情况还是很可疑的。”
“哦?怎么可疑?”杰里柯接着问道。
“我说的是他从赫伯特先生屋中失踪的方式很可疑。”
“怎样的方式?”
“这个嘛,我就不知道了。”
“就是啊,我们又怎么能够确定那算不算得上可疑呢?”
“我们甚至不能确定他是否离开了。”我不假思索地加了一句。
“是啊,”杰里柯继续道,“如果他没有离开,那么他就一定还在那儿。而如果他还在那儿,那么又何来失踪呢——根据常理推断应该是这样的。既然他根本就没有失踪,也就不足为奇了,没什么可疑的了。”
我大笑起来,可杰里柯却还是一脸肃静,依旧透过他的眼镜将我上下打量着。作为律师,他的好辩与谨慎达到了近乎可笑的程度,而他特有的幽默气质以及那带着夸耀意味的拘谨态度,更激起了我要拿各种古怪的问题来刁难他的兴趣,而且越冒失,就越是过瘾。
“我想,”我说,“就目前这种情况来看,对于赫伯特先生提出的用来换取申请死亡认定的建议,你恐怕很难接受吧?”
“目前的情况是怎样的?”他问。
“正如你刚才所说,约翰·伯林汉先生是否死 4ea1." >亡,你也无法确定。”
“哦,先生,”他说,“我不懂你的意思。要是这个人的确还活着,那么我们肯定无法申请死亡认定。然而就算他真的已经死了,我们还是无法申请死亡认定。因为对于一个确凿的事实来说,是不需要申请任何认定的。律师职业之本便是寻找不确定性的因素。”
“但是,”我追问道,“要是你真觉得他或许还活着,那么我很难相信你会贸然去对他申请死亡认定,并且分配他的遗产。”
“我当然不会,”杰里柯先生说,“我不想承担任何责任。我会完全遵照法院的判决来办,没有任何选择的余地。”
“但是法院很可能会作出他已经死亡的认定,但实际上他还活着。”
“不,倘若法院裁定了他的死亡,那么他一定是已经死了。当然,也有可能事实上他还活着。但是从法律程序上和执行遗嘱的角度来看,他就是已经死了。这两者的差别,你压根就没看出来吧?”
“嗯,是的,我没看出来。”我回答道。
“唉,这是你们职业的通病,因此几乎所有的医生在法庭上都很难扮演称职的证人角色。从科学观点和法律的观点看问题是不一样的。科学家总是会凭借自身的知识来进行观察和判断,而往往忽视证据的重要性。如果现在有一个人告诉你说他一只眼睛瞎了,你会相信吗?当然不会。你一定会用仪器来检查他的视力,当发现他的两眼视力都非常bbr>正常的时候,你就会认定他的一只眼睛并没有瞎掉。也就是说,你是通过自己的求证将他的证言否决掉的。”
“这不正是获得结论的合理方法吗?”
“从科学的角度来看确实如此,然而法律则不然。在法庭上,法官必须根据证据来作出裁决,而那些所谓的证据,往往也就是经过宣誓的证词。假使一个证人将黑说成白,又没有反对的证词被提出来,那么这仅有的证据就是黑即白,法庭也必将由此作出裁决。虽然法官和陪审团也可以有其他想法,甚至,他们每个人或许都有能力提出反证,可是他们还是必须得根据这个证据来进行判决。”
“你的意思是,法官即使作出了和事实相反的裁决,也是情理之中的?他可以将一个在他看来明明是无辜的人判定是有罪的?”
“这种事情是时常会发生的。曾经有一个法官,他将一个人判为死刑,而且立即签发了执行令,可是这位法官事实上知道凶手是另有其人。不过,如果提出修正意见,又会非常耗时耗力。”
“真的很遗憾。”我点头道,“但是我们回到约翰·伯林汉的案子中来,如果在法官判定他已经死亡之后,某一天他又突然出现了,这又该如何处理呢?”
“如果真是这样,他可以提出申诉,而法庭也会根据新的证据作出他还活着的认定。”
“不过他的财产要怎么办呢?似乎已经被分配出去了。”
“是啊,这很有可能。不过死亡认定也是根据他本人所呈现出的种种迹象作出的。倘若一个人的所作所为,让别人误以为他已经死了,那么由此而造成的后果必须是由他自己承担。”
“这样听起来倒是有些道理。”我听了一下,问道,“那么现在有什么解决办法吗?”
“哦,还没有。我也是刚才听你说了才知道,赫伯特先生此时正考虑着要提出某项建议。难道你有非常可靠的消息来源?”杰里柯一直定定地望着我,说这话时连眉头都不皱一下,仿佛是一尊雕像。
我苦笑了一下,觉得在杰里柯先生这里打探消息,就好像是跟一只豪猪打拳击,对方的表现总是显得很消极,让人丧气。不过我决定继续试探,只当是逗逗他,根本不奢望能问出什么东西来。想到这里,我终于说到了关于“遗骸”的话题。
“最近报纸上刊登了有关人骨的新闻,你看了吗?很恐怖的。”我问。
他没有立即回答,只是木然地望着我,过了一会儿,才缓缓说道:“似乎那些骨头主要是散布在你们这区,我们那边并不多。不过听你这么一说,我倒是想起来了,我确实看到过这则报道,上面说发现了很多骨头的碎片。”
“是的,那些骨头是被肢解了的人骨!”
“上帝啊,真是难以置信!我之前根本没有仔细看过那则报道,每个人的兴趣点不同,我比较喜欢财产让渡的案子,至于那些惊人的命案,相信刑事律师会更感兴趣。”
“我原以为你可能会将这则新闻同你客户的失踪联系在一起。”
“哦?它们之间会有什么关联呢?”
“这个嘛,”我说道,“据调查,那些人骨属于同一个男子……”
“的确,我的客户中也包括长有骨头的男子。这或许也是种关联吧,尽管这显得有些牵强,但或许你可能会有更具说服力的观点?”
“是的,我的确有,”我答道,“因为有一些骨头是在你客户的土地上被发现的,依我看,单凭这点就应当引起重视了。”
“真是这样吗?”他沉思了一会儿,抬起头来,仔细打量着我说,“我不明白你的意思,好像是说因为那些人骨是在某一块土地上被发现的,那么住在那里的人或者是那块土地的所有者就有嫌疑,就可能被认定成弃置尸骨的凶手。再说了,我认为你所说的情况完全没有可能发生,因为任何一个人都不可能将自己的遗骸丢弃掉。”
“这当然是不可能的!实际上我的意思并不是说他将自己的骸骨丢弃掉,只是想要指出在他的土地上发现了人骨的事实,这表明那些人骨可能与他有着某种关联。”
“不,我还是不明白,”杰里柯说,“除非你是在暗示说这个凶手将肢解后的尸体残骸弃置在受害人自己的土地上。我对你的这种观点不敢苟同,我还从未听说过哪个杀人犯有这样的习惯。再者说了,在伯林汉先生的土地上只是发现了一小部分的残骸而已,别的尸骨都散落在各地,这难道和你所说的不矛盾吗?”
“嗯,我承认是有些矛盾之处。”我诚恳地回答,“不过这儿还有另外一个事实,可能你会觉得重要得多。残骸最先是在悉德卡被发现的,而悉德卡就在艾尔森,也就是伯林汉先生最后一次现身的地方附近。”
“哦?这有什么重要的?发现残骸的地方那么多,为什么你偏偏只对这一个感兴趣?”
“这个嘛,”我被他这一针见血的问题惹得恼火起来,“从各种情况来看,这个弃置残骸的凶手可能是从艾尔森附近的某个地方开始行动的,也就是伯林汉先生最后现身的地方。”
杰里柯摇头道:“你好像是将发现残骸与弃置残骸的先后顺序弄混了。有证据表明在悉德卡发现的那些残骸就是凶手最早弃置的一批吗?”
“这个就不清楚了,我现在还不知道是否有证据。”我坦白地回答。
“既然如此,”他说,“我就不明白了,你为什么会一再说凶手是从艾尔森一带开始弃置残骸的呢?”
“说实话,我确实缺乏可以支持我想法的证据。好吧,我想在这场实力相差悬殊的辩论结束之前,我们应..
该换个话题了。”
“这几天我到过博物馆,”我继续说,“我看伯林汉先生捐赠的那批宝物被放在了展览室中央最显眼的位置上。”
“嗯,他们给了这么好的展览位置,这让我觉得很高兴,我想我可怜的老朋友一定也会感到欣慰的。当我在展览柜旁欣赏那些宝物的时候,真希望他也能够看见——毕竟他或许依然活着。”
“我坚信他一定还活着!”我这么说着,心里也是这么想的,不过可能这位律师并没有察觉到这是我的真心话。因为如果约翰·伯林汉还活着,那么对于我的朋友葛德菲尔现在所处的困境,会起到很大的缓解作用。
“你对埃及学很感兴趣吧?”我问道。
“是啊,兴趣非常浓厚,”杰里柯的回答中多了几分生动,僵硬的表情也顿时缓和了不少,“埃及文化博大精深,研究埃及学也非常有趣,可以回到人类的幼童期,你会惊讶地发现,它就像琥珀里的苍蝇一样依然原封不动地保存在那儿,供我们研究。埃及的一切都是那么庄严而神圣,仿佛有一种穿越了时空的恒久、稳定的感觉,使得它的土地、人民与遗迹都感染了这种永恒神秘的气息。”
真没想到这位严肃苛刻的律师能够说出这样感性的话,不过我喜欢这样充满热情的他,让人觉得比较有人情味。
“可是,”我说,“那里的人民在经历了好几个世纪之后,一定也发生了诸多改变。”
“嗯,没错,是这样的。就连同波斯国王甘比希斯对抗的人民也已经不是五千年前迁移到埃及的人了——已经不是我们在早期的遗迹中看见过的那个王朝的人了。古埃及人在这五千年的时间里,陆续同希克索人、叙利亚人、伊索比亚人、西台人和其他许多种族的人民融合为一体,但是在这个过程中,它的文化根基始终没有发生改变,绵延至今——新移民不断地被古老文化所熏陶,逐渐变成了埃及人。这可真是奇妙啊!我们站在现在这个时代回首古埃及文化,感觉它就像是地质学的一环,而不仅仅是一个国家的历史。对于这些,你感兴趣吗?”
“当然,虽然我纯粹是个门外汉,但是对于埃及文化的兴趣可以说在不久前被培养起来了,最近我越来越觉得埃及的事物真是美妙至极啊!”
“这或许是在你认识伯林汉小姐之后的事吧?”杰里柯气定神闲地问我,仿佛一尊埃及雕像。
我的脸一定已经变红了,说实话这种话实在让人有些难为情,可是他竟然还若无其事地继续说着:
“我知道她对这方面很有兴趣,并且也很有研究,所以才这么说的。”
“你说得没错,她确实懂得很多古埃及文化,事实上我就是在她的带领下去参观她伯父的捐赠品的。”
“哦,原来是这样。”杰里柯说,“那批收藏品确实很有教育意义,非常适合在公共博物馆展出,虽然在行家看来似乎没什么特别之处。但是其中的陪葬家具非常精致,木乃伊盒子也相当漂亮,上面的装饰非常华美。”
“嗯,我也这么觉得。可是你能解释一下他们为什么在装饰上下了那么大的工夫,却又将它用沥青涂黑吗?”
“呵呵,这个问题非常有趣。”杰里柯说,“木乃伊盒子涂上沥青是很平常的,就像隔壁展览室的一具女祭司木乃伊,她除了脸部镀金以外,身体其他部位全都被沥青涂满了,事实上这层沥青是用来掩盖木乃伊身上的铭刻,使得盗墓者很难辨别死者的身份。不过说到这具赛贝霍特普木乃伊,倒是有一个独特之处,只有它的背部和双脚被涂了一层厚厚的沥青,也许是当时的工匠临时改变了主意,将铭刻和装饰的部分保留了下来。他们原本想要加以掩饰的,最终却只涂了部分的沥青,这是为什么呢?恐怕这永远都是个谜。还有一点,这具木乃伊似乎不曾被盗墓者搬动过,因为是在它原来的坟墓中被发现的,这让我可怜的老友伯林汉感到非常地不解。”
“提到沥青,”我接着说,“我立刻想起了之前的一个疑问。你知道,现代画家对于沥青这种物质的使用也是非常普遍的,它有一个非常奇怪的特性,在它干燥很长一段时间之后有时会突然软化,弄不清楚是什么原因。”
“哦,这个我知道。不是有一则关于雷诺蒂雷诺蒂(Reynlds),英国十八世纪伟大的学院派肖像画家。用沥青作的一幅画的报道吗?我记得那是一幅仕女画,后来因为沥青软化了,其中一位仕女的眼睛滴垂到了脸颊上面,为此,他们不得不将那幅画倒挂起来,想要使她的眼睛滑回到原来的位置上。那么,你想说的是……”
“我只是在想,那些埃及画匠所使用的沥青经过这么长时间,是否也出现过软化的现象。”
“有过,我曾听说有些沥青涂层因为软化而变得黏糊糊的……哦,不好!光顾着跟你在这儿瞎扯了,现在都快9点了!”
杰里柯先生说着便迅速地站了起来,我则跟在他后面准备陪他到伯林汉家去。我们匆匆地赶路,将埃及的神秘光华渐渐地抛在了脑后。到了伯林汉家大门外,杰里柯一改刚才的活络与热情,神态生硬地同我握了握手,再度变成了那个不苟言笑、难以接近,甚至有些多疑的律师。
第十章 第五根手指
大辞典编纂者似乎是在一个老饕的引诱下对“吃”这个词作出了定义——“吃,即用嘴吞咽食物”。这个我们每日里都必须做的动作竟他被定义得如此不雅,更让人生气的是,这种说法非常到位,你不得不服。的确,如果要解释得直接点,吃不就是像他所说的那样吗?但是像“摄取营养的过程”这一生物学bbr>上的定义,听起来就较为现代,也是唯物的,甚至可以说是某种肉欲的暗示。你无法否认,这种说法它除了侧重心理层面,同时也有着令人非常愉悦的、意想不到的效果。
在位于菲特巷的一栋公寓的二楼小餐室里亮起了灯光和烛火。餐桌上进行着宛如以刀叉为配乐的友善而爽朗的谈话,同时夹杂着酒杯铿锵的碰撞声以及汩汩的斟酒声。对于葛德菲尔·伯林汉先生来说,这是一场难得的盛宴,从他面对一桌简单菜肴所表现出的孩子般的兴奋可以想见,在过去的岁月中,他经历过多少艰难困苦而又刻骨铭心的往事。围绕着一些风雅趣事,我们谈了很久,不过自始至终都没有人提及约翰·伯林汉所立下的遗嘱的问题。我们从萨卡拉金字塔萨卡拉金字塔,位于开罗南郊30公里,为古埃及第三王朝国王左塞尔的陵墓,约建于公元前2700年。该金字塔是埃及现有金字塔中最早的,也是世界上最早用石块修建的陵墓。釉烧砖瓦的巧夺天工谈到中世纪教堂地板的古朴厚拙,又从伊丽莎白女王时期木器的古色古香谈到迈锡尼陶器的美轮美奂,最后又从石器时代工艺制品的稚拙粗糙谈到了阿兹台克文化的神秘恢弘。我甚至开始怀疑自己的两位律师朋友是不是已经聊得忘乎所以,完全忘记了此次会面的真正目的。因为直到甜点摆上桌子,他们对那个“案子”都绝口不提。不过,桑戴克看起来好像是在寻找机会,想要等到气氛足够热络的时候再提起这个“案子”的事情。等到嘉玛太太端着托盘和酒杯从餐室消失的时候,桑戴克觉得机会来了。
“医生,原来昨天晚上你有客人啊?”伯林汉先生说道,“我说的是我的朋友杰里柯。我已经从他那里得知了你们见面的事情,他似乎对你非常好奇,因为我还从见过他如此穷追不舍地打听过谁。那么你感觉他这个人怎么样呢?”
“他啊,感觉是一个有意思的怪老头。昨天我们围绕着一些稀奇古怪的问题互相逗弄了好一阵子,我故意不断地追问,而他则一味避重就轻地回答。呵呵,真是一次有趣的会面!”
“他根本没有必要跟我们太亲近,”伯林汉小姐说,“现在全世界都在等着看我们家的笑话呢!”
“也就是说他们决定向法庭上诉了?”桑戴克问道。
“嗯,是的,”伯林汉先生平静地回答,“昨天杰里柯告诉我,我的表弟赫伯特已经向他的律师明确表示,要向法院提出申请,同时邀请我加入。昨晚他实际上相当于是替赫伯特下战书来的!唉,千万别让这些恼人的事情破坏了我们现在愉快的心情。”
“哦?您有什么难言之隐吗?”桑戴克问道,“干吗要刻意避开这个大家都感兴趣的话题,你应该不会介意谈这件事情吧?”
“嗯,当然了。可是我实在不好意思强迫医生来听我唠叨自己这一长串的病痛啊!”
“这就要看那都是些什么病痛了!”桑戴克答道,“如果是一个脾气不好的病人强求医生给他开些莫名其妙的药,这就很惹人厌烦了。不过假如他正被某种罕见的病痛——例如锥体虫病或者肢端肥大症所折磨,那么医生一定非常乐于倾听,并且会尽量给他提供帮助的。”
“那么从法律上来说,”伯林汉小姐问道,“我们的案子算得上是罕见的案例吗?”
“当然,”桑戴克斩钉截铁地回答道,“不管从哪个角度来看,约翰·伯林汉的案子无疑是一个极其独特的典型案例,任何法律界的人士都会对其给予极大的关注,尤其是法医。”
“哦,医生,这可真是个好消息啊!”伯林汉小姐说,“说不定我们的案子还能在教科书或者论文中留下记录呢!不过,还是不要太过张扬的好。”
“是的,”她的父亲接着说道,“我们并不是想要出名,相信赫伯特也是这么想的。拜克里跟你说过赫伯特的提议吗?”
“嗯,他已经告诉我了,”桑戴克回答道,“看来他一定又向你提起了,是吧?”
“是啊,他派杰里柯来告诉我,说再给我一次机会。我本来打算接受的,不过却遭到了我女儿的强烈反对,她不同意妥协,我想也许她是对的。对于这件事情,她比我还要关心呢!”
“那杰里柯怎么看?”桑戴克问道。
“他显得比较中立,然而还是能够看出,他觉得与等待一笔遥遥无期的遗产相比,接受这个条件显然要明智多了。他当然希望我这样做了,事情越早了结,他就能越早卸下身上的担子。”
“最终你还是拒绝了?”
“嗯,我非常坚决地拒绝了。接下来赫伯特将会申请死亡认定,同时对遗嘱进行查验,而杰里柯表示会支持他——他说自己别无选择。”
“那你打算怎么做呢?”
“我想我会提起反对诉讼,虽然我不清楚自己要以什么立场来做这件事。”
“我觉得你最好先将整件事情想清楚,然后再采取具体行动。”桑戴克建议道,“对于你哥哥的死亡,你好像非常肯定。倘若他真的死了,所有你在遗嘱规定下获得的利益,都会受限于死亡认定的条件。哦,或许你已经跟律师谈过这个了?”
“不,没有。可能你已经听我们的医生朋友说过了,我现在的经济状况不允许我请律师,也正因如此,我才在要不要与你讨论案情上犹豫不决。”
“那你的意思是,你准备亲自出庭?”
“嗯,我是这么打算的。倘若提出反诉讼的话,那么我必须得亲自出马。”
在片刻的沉思之后,桑戴克抬起头来,正色道:
“伯林汉先生,我建议你不要亲自处理这件案子,我有我的理由。有一点可以确定,赫伯特先生那里会有一名精明能干的代理律师。如果真到了法庭之上,很可能你无法招架得住对方的猛攻,而只得屈居下风。同时,你还需要考虑法官的因素。”
“但是,面对一个请不起律师和法律顾问的人,法官应该是公正的,不是吗?”
“那是自?然,法官一般会尽量给一个没有代理律师的当事人提供协助和忠告。虽然有很多英国法官都是非常有荣誉感和责任心的人,不过你未必担得起这个风险,因此你必须要将特殊状况考虑进去。因为许多法官都做过法律顾问,所以在很大程度上会将职业偏见带到法庭之上。想想看,虽然某些法律顾问在对待人证的方式上非常荒谬,可他们依然能够拿到执照,而一些法官则对出庭作证的法医和其他专家采取敌对的态度,所以我说,并不是所有的法官都正义凛然,先不说他们所享有的特权与豁免权。总的来说,如果这件案子由你亲自出庭,那么必将带来诸多麻烦。因为对于法律程序和细节你并不熟悉,这就很有可能会造成一些拖延。如果法官性情暴躁,那么他可能会不耐烦。当然我并不是说这一定会对他的判决产生影响,而且我也相信情况不至于如此,只不过我还是觉得最好尽量避免触怒法官。更为关键的是,专业人士能够快速在法庭上掌握住对方律师的辩护策略,并及时采取有效的应对方案,而你一定没有办法做到这一点。”
“桑戴克博士,非常感谢你的建议,”伯林汉带着一丝苦笑说,“不过我恐怕不得不冒这个风险了!”
“哦?这倒不一定。”桑戴克说,“我有个提议,如果你能够敞开心怀,仔细考虑的话,我想这应当算是一个互惠互利的协议了。正如伯林汉小姐所说,你的案子存在特殊性,它或许真的会被当成范例列入教科书中。此外,鉴于我在法律方面的兴趣,我将一直会追踪这个案件的发展。如果能进入案件的内部进行调查而不只是旁观,那就太好了。更别说如果我能将这件案子处理得妥当的话,将会给我带来多大的成就感啊!因此,在这里我想请求你将这个案件交由我来处理,看能不能想出什么办法。”
伯林汉陷入沉思之中,片刻之后,他瞥了自己女儿一眼,带着一丝迟疑,说:
“桑戴克博士,你真是太慷慨了……”
“哦,抱歉!”桑戴克很快打断了他,“我并不是那么慷慨,我已经解释过了,我原本的动机完全是出于对自己的考虑。”
听了这话伯林汉显得有些不安,他大笑起来,又一次瞥了他女儿一眼,只见她头也不抬的只顾削手里的梨。见她没有理会自己,伯林汉便开口问道:
“你觉得我们成功的机会大吗?”
“哦,我想依目前的情况看来是非常渺茫,不过倘若我觉得这件案子一点儿胜算都没有,就会直接建议你任其发展了。”
“如果这件案子能够有不错的结果,那么你愿意接受我按照一般的标准来补偿你吗?”伯林汉问道。
“假使我有选择的权利,”桑戴克说,“那么我一定会说‘非常乐意’。然而事实并非如此,这个行业对于所谓的‘投机’行为向来是极为不齿的。还记得著名的道森佛格公司吧?他们虽然有极其可观的收入,但是风评却非常差。哦,好了,不说这些假设性的问题了。说真的,如果我能办成你的案子,对我来说就是非常大的成就了,并且我们彼此都能够从中获得利益。”桑戴克将脸转向伯林汉小姐,继续说,“我真诚地恳求你,伯林汉小姐。现在我们已经共进了晚餐,并且还吃了鸽子派和蛋糕,难道你还不愿意支持我,同时也对拜克里医生表达一点善意吗?”
“可是我们要怎样决定跟拜克里医生有什么关系吗?”伯林汉小姐不解地问。
“当然有了,你要知道,他曾经想要拿自己的钱出来聘请我呢!”
“有这种事情?”她说着转向我这边,用令人心惊的眼神询问着我。
“嗯,有,不过也不算是,”我开始觉得惶惑不安,心底暗自希望有一天桑戴克的秘密也被泄露才好。“我只不过跟他提过……提过律师的……费用之类的事。不过伯林汉小姐,请你千万别生我的气,其实桑戴克博士已经非常明智地婉拒了我。”
听着我结结巴巴地做着解释,伯林汉小姐若有所思地凝视着我,说:
“不,我怎么会生气呢?其实我只是在想,贫困原来自有它的报偿。二位对我们父女实在是太好了!我非常感谢桑戴克博士的慷慨建议,并且也非常乐意接受。真的很感谢你们给予我们的帮助。”
“亲爱的,”伯林汉先生接着说道,“咱们就来尽情享用贫困带来的回报吧!说起来以前我们也尝过了很多苦头,现在就让我们安心地接受他的慈悲与善意吧!”
“真是太好了,”桑戴克说,“伯林汉小姐,你果真没有令我失望,也非常感谢拜克里医生的成全。那么,你们已经想好了要由我来处理这件案子了?”
“是的,拜托你了,桑戴克博士,”伯林汉先生说,“我们会无条件支持你的,你想怎么做都行。”
“太好了,”我说,“让我们一起举杯,预祝这次的案件能够顺利解决吧!伯林汉小姐,也请拿起波特酒来,这酒虽然不是很出名,不过对身体还是极有益的,并且还是我们友谊的催化剂。”我为她斟满酒,当大家的酒杯都被斟满的时候,我们起身庄重地举杯敬酒,为这新的盟友关系庆祝。
“哦,对了,我想补充一件事情,”桑戴克说,“能够拥有自己的律师是件好事。等到诉讼正式开始,也就是你收到赫伯特律师的通知时,可以找葛雷法学院的马奇蒙先生,将文件都交给他。当然,他只是在名义上代理你的案子,事实上他不会有任何行动,不过我觉得形式上必须有个律师来作指导。此外,还有一点非常关键,那就是在受审之前,绝对不能让杰里柯或者任何人知道我和这件案子有关联,我们要尽可能保持低调。”
“嗯,我们一定会严守秘密的,”伯林汉先生说,“说实话,这非常容易,因为巧得很,我和马奇蒙本来就认识,他曾经当过史迪芬·布莱克莫的律师,还记得当时你们打赢了一场非常漂亮的官司,而我与布莱克莫家的人素有来往。”
“哦,是吗?”桑戴克说,“这世界还真是小。当时那个案子的确是错综复杂,辩论也很激烈,真的是很有意思。那次也是我和里维斯的初次合作,对我来说也是弥足珍贵的回忆。”
“是啊,我当时还算是帮了大忙呢,”里维斯说,“虽然仅是无意中发现了一两个关键点。哦,想起来了,你的这个案子跟布莱克莫的倒有几分雷同呢!也是有人失踪,都有荒谬的遗嘱,同时失踪的那个人也是立遗嘱人和一位古董收藏者。”
“呵呵,我们经手的案子总会或多或少有些相似之处。”桑戴克说着向我使了个眼色,我一下子就了解到了他的用意,因为他立马就转移了话题。
“对于你哥哥的失踪事件,伯林汉先生,报纸上的报道可真是面面俱到啊,甚至连府上和赫伯特家房子的平面图都刊登在了报纸上。那么,提供给报社这些东西的人你知道是谁吗?”
“这个我不知道,”伯林汉先生答道,“不过有几个记者曾经向我打探过消息,最后都被我赶走了。据我所知,赫伯特也是。而杰里柯,他的口风向来都很紧。”
“总的来说,”桑戴克说,“那些记者总是能够通过一些渠道弄到‘题材’,但是一定是有人将你哥哥的容貌特征以及那些房子的图纸给了他们,如果能够知道这个人是谁就好了。现在先将这问题暂且搁置一下,我们必须要讨论几个法律相关的问题。哦,非常抱歉,这是非常必要的步骤。”
“还有,”我补充道,“请各位先到客厅那边——实际上是巴纳的狗窝——将接下来清理的工作交给管家处理吧!”
很快,我们便来到那间简朴而温馨的小房间。随后,嘉玛太太沉着脸,将咖啡送了上来,不过她的表情似乎在告诉我们,你们要喝这玩意儿请便,但出了事可别怪我!伯林汉被我安置在了一张两侧松垂的安乐椅上,这是巴纳的最爱,它上面扁塌的坐垫简直像是长期被只大象盘坐着压扁的。之后,我又将钢琴盖掀开,做了一个邀请的手势,说:
“不知可否请伯林汉小姐为我们弹奏一曲?”
“她会弹琴?”
“呵呵,不过我已经将近两年没有碰过钢琴了!那一定很有趣,可是如果失败了,你们的耳朵可就要受罪了。你们自己选吧!”她笑着答道。
“我的选择是以实验为准,”伯林汉先生说,“当然,我的意思并不是要让实验浪费在一些没用的地方,免得糟蹋了巴纳医生的钢琴。不过,露丝,在你弹琴之前,我要说件事,丑话说在前头,免得等会儿扫了大家的兴。”他猛地停了下来,在场的人都用期待的眼神注视着他,“桑戴克博士,我想你大概也看报吧?”他问。
“不,我从不看报,”桑戴克答道,“可是有时为了工作上的需要,我会对某些报道进行有针对性地查证。”
“哦,也就是说,”伯林汉说,“你可能看过那则关于发现残骸的新闻报道吧,报上称那是被害人的部分残肢。”
“嗯,这些报道我读过,并且还建立了档案,以供日后参考。”
“那正好,那么我对于那些无疑是某个可怜人遭到谋杀和肢解的遗骸的沉痛和似曾相识的感觉,现在就不必跟你说明了。我想你一定能够明白我的意思,我想要问你的是,你对这是不是也有同感呢?”
桑戴克眼睛低垂,若有所思地凝视着地板,许久都没有作声,我们都焦急地等着他的回答。
“我想你一定会将你哥哥的神秘失踪同那些残骸联想在一起,”他终于开口道,“当然,这也是很自然的。其实我真的想说你错了,不过这么说似乎很难让人信服。从某个角度来看,的确是非常相似,并且直到现在依然没有明显的证据证实那些残骸不是属于令兄的。”
伯林汉先生开始在椅子里不安地扭动起来,叹了一口气,粗着嗓子说:“这太可怕了!桑戴克博士,可怕极了!你可否现在就告诉我们,依你看,哪些事项是相符或不相符的呢?”
桑戴克又一次陷入了沉思,看起来好像并不十分愿意谈论这个话题。不过问题既然已被提了出来,他也只有勉为其难地回答了:“其实现在还不是谈论正反可能性的时候,现阶段案情还不 660e." >明朗,我们在许多方面的看法都仅仅是臆测而已。截止到目前所找到的骸骨都是些不能用作身份辨识依据的部分。仅凭这一点就非常令人惊讶。从那些骸骨的特征来看,只能从大体上说,死者是一名身高与令兄相仿的中年男子,并且弃尸的时间也同他失踪的时间大体上一致。”
“你的意思是弃尸的时间基本上已经能够确定了?”伯林汉说。
“从悉德卡镇发现的骸骨来看,基本上能够推算出大概的日期。那儿有一片水芥菜田,大概在两年前清理过一次,据此可以断定,那些人骨被弃置在那儿的时间绝对不会超过两年;不过从骨头的状况分析,弃置的时间又绝不会少于两年,这是因为在那些骨头上面没有发现一丝残存的肌肉组织。不过我所说的这些都是报上刊登的信息,我们并没有任何直接证据。”
“尸体的重要部位被发现了吗?我一直没看报纸,奥蔓小姐时常带很多报纸给我看,不过我无法忍受,便将整叠的报纸扔到了窗外。”
此时我好像看到桑戴克眼里闪过一丝笑意,然而他还是严肃地回答:“我能够根据我记得的逐条给你讲述,然而我不能够保证日期完全准确。最早发现骸骨是在7月15日,在悉德卡镇,显然,这是一次意外的发现。其中包括一只完整的左手臂,不过缺..了无名指,并且与肩膀相连,也就是连着肩胛骨和锁骨。这次的发现,使得当地的居民,特别是年轻人都集体出动,对那一带所有的池塘、溪流展开了大规模的搜索行动……”
“唉,多么残酷啊!”伯林汉忽然插嘴说。
“结果,在肯特郡圣玛莉克莱附近的池塘里,他们又捞到了一块右侧的大腿骨。并且,这段骨头有一个微小特征,可以用来辨识受害人的身份:在它的关节部位,有一小片骨头发生了‘骨质象牙化’现象,如果关节软骨的天然表层发生了病变,那么将会出现这种非常光滑的组织,这是由于骨头的受损表层相互摩擦而造成的。”
“单凭这一点怎样作身份辨识?”伯林汉先生问道。
“哦,从这一点可以看出死者生前似乎患有类风湿性关节炎,”桑戴克说,“这种病被称为风湿性痛风,此外,说不定他的腿还微微有些瘸,会常常抱怨右臀部疼痛。”
“恐怕这并没有什么帮助,”伯林汉先生说,“事实上约翰的腿的确瘸得很厉害,但是那是由于他左脚踝的旧伤所引起的。不过说到抱怨疼痛,因为他的性格很倔犟,所以很少会听到他的抱怨。啊,对了,还是别叫我打断你的话!”
“接着是在李镇附近被警方发现的骸骨。”桑戴克继续道,“他们好像迅速展开了一次更大规模的搜索行动,在西肯特郡李镇附近的池塘发现了一些右脚骨。假如发现的是左脚骨,那么或许我们就有线索了,刚才听你说,你哥哥的左脚踝上有旧伤,那么你是否知道他的脚上有没有遗留伤痕?”
“我想应该有,”伯林汉回答,“听说那种病叫作波特氏骨折。”
“是的。确实,好像也是同属于一具尸体的。”
“没错,”伯林汉说,“我也听说了这事。我们的老房子离那里很近。哦,这太可怕了!我每每想起来都会不住地打哆嗦,想着可怜的约翰可能是在探望我的途中,被人拦截下来并杀害的。或许他是从后门进来的,假若那里没上锁的话。他一路被人跟踪到那里,然后又被残忍地杀害了……还记吗?警方曾经在我们家后院发现了一只圣甲虫宝饰。不过我还是想确认一下,这只手臂同悉德卡发现的那只确实是属于同一个人吗?”
“从各种特征和尺寸来看,好像是的。”桑戴克回答,“此外,自那两天之后又有了一个新发现,这个发现更加能够证实这点。”
“哦?能说说是什么发现吗?”伯林汉先生急切地问。
“在劳夫顿森林边的一座很深的叫作史戴波兹的池塘中,警方捞出了一具半身尸体,这具尸体有骨盆,即两片臀骨和六片脊骨,也就是脊椎关节。警方立即将溪流堵住并抽干了池水,希望能有更多发现,结果却没发现其他骸骨。这非常令人惊奇,因为缺少了第十二节胸背脊椎骨,这就涉及了肢解时的诸多技术问题。可是现在我不想谈论这些令人不愉快的细节。最为关键的是,在被发现的骸骨中,右臀骨关节腔的骨质也发生了象牙化症现象,并且同之前在圣玛莉克莱发现的那根右大腿骨的病变情况相符。由此我们几乎可以肯定,这些骨头都是属同一个人的。”
“哦,原来是这样,”伯林汉咕哝着,在沉思了一会儿之后接着说,“那么那些骨头到底是不是我哥哥的遗骸呢?桑戴克博士,你怎么看?”
“从现在掌握的事实情况来看,我不能作出回答。我只能说这种可能性是有的,很多迹象也表明确实就是他!不过我们现在不能妄下结论,只得等待警方的进一步发现。警方随时都可能找到重要部位的骸骨,到那时,所有的问题都会水落石出。”
“嗯,也许,”伯林汉说,“对了,关于身份辨识的问题,我能帮上什么忙吗?”
“当然,”桑戴克说,“到时候我会请你来帮忙的。那么请你按我说的做:将有关你哥哥的一些特征列一份清单,包括他身上的所有毛病和伤口,还有疾病名称,尽量把你知道的一切都列上去;假如你能够找出曾经给他看过病的所有医生的信息——包括外科医生和牙医,那么最好也列上去,这是求之不藏书网得的,特别是牙医!如果有一天找到了头骨,那么牙医将能够给我们提供无可限量的帮助。”
伯林汉听完不由地哆嗦起来。
“这个想法多么可怕!”他说,“但是,你说得对,必须要有真凭实据才能形成信念。我会尽量将你想知道的一切都写下来送去给你。好了,我们暂时撇开这个梦魇,不去想它了吧!对了露丝,巴纳医生的乐谱里面有你会弹的曲子吗?”
虽然巴纳医生所收集的大部分曲子都是较为严肃的古典音乐,但是我们还是从中找到了几首轻快一点的传统曲子,像门德尔松的《无言歌》。于是伯林汉小姐开始演奏了起来,她的琴技相当纯熟,并且极具韵味。起码在她父亲的眼中是这样的。至于我嘛,似乎觉得光是坐在那儿欣赏她,就已经是一种莫大的享受了,这种静谧的感觉,就算是美妙的《银波》或者 href='/article/3044.htm'>《少女的祈祷》都难以替代。
在这美妙温馨的乐曲声以及轻松、机智的谈话声中,我度过了一生当中最难忘的一个夜晚,感觉时光飞逝,一下子就溜走了。当我和我的访客逐一道别的时候,圣丹坦大钟也恰好敲响了十一下。看着伯林汉父女离去的背影,我的心中有着无限的失落,桑戴克和里维斯本来也想告辞的,不过他们似乎是察觉到了我没落的心情,于是出于同情和理解,他们决定再抽会儿烟斗逗留一会儿,和我做个伴,以表示对我的慰藉。
第十一章 制胜王牌
“真正的好戏马上就要上演了!”桑戴克划了根火柴,说道,“对方非常谨慎地开始——非常谨慎,看起来不是很有把握。”
“你所谓的‘不是很有把握’是什么意思?”我问道。
“很明显,就目前的情况来看,赫伯特非常急切想要瓦解伯林汉的反对力量,甚至不惜付出任何代价!我估计杰里柯也是一样的。虽然对于他哥哥的死亡认定伯林汉没有太多的反对的余地,可是好像赫伯特手里也没有太多筹码。”
“是这样的,”里维斯说,“如果他手里有王牌,那么就不会心甘情愿地将每年四百镑的津贴白白送给对方;这也许是好事,毕竟我们手上现在也没有什么好牌。?”
“是啊,我们还是先仔细看看我们自己手里究竟有什么吧!”桑戴克说,“现在,我们唯一的王牌,或许可以说只是一张小牌——立遗嘱人好像已经认定了他的大部分遗产会归他的弟弟所有。”
“那么你已经对此展开调查了吗?”我问。
“嗯,是的,调查已经有一段时间了。从你将那份遗嘱副本交给我们的第二天,调查就已经开始了。里维斯将所有墓地登记名册看了一遍,已经证实在失踪事件发生后,并没有叫约翰·伯林汉的死者入葬。事实上我们早就预料到了这点。另外,他发现还有别人也在进行这项调查,当然,这也在我们的预料之中。”
“那么你的调查结果呢?”
“大部分没什么用。我发现那位大英博物馆的诺巴瑞博士,对我的态度极其友善,并且他还非常热心。也许是因为太友善了,我觉得很难请他来协助我完成一些私人的研究,主要是一项观察,关于某些物质经过一段时间的演化而产生的物理变化。”
“这件事情你都还没跟我说过呢!”里维斯插嘴说。
“没错,因为我的实验还没有真正开始,或许不会有任何结果!在我看来,像木头、骨头、瓷器以及灰泥等常见物质,在若干年之后或许会产生某种分子变化,而这些变化又有可能对它的分子传导或者分子震动能量产生影响。如果真是这样,那么这将会为法医鉴定和其他方面的论证提供极有参考价值的理论依据。这样一来,我们就可以通过观察某种已知成分的物质在电、热和光的作用下所出现的变化和震动,来对它的年代作出判断。我本来想要请他帮忙,他能够为我们提供实验所需的物质,并且都是些年代非常久远的物质,这样的物质一定更容易测出反应来。现在再谈谈我们的案子。我从诺巴瑞博士那里得知,约翰·伯林汉在巴黎有很多朋友,都是些收藏家和博物馆的工作人员,他将常去拜访他们,同他们一起研究或者交换古物样本。之前我已经将这些人都调查了一遍,他们都说在他到访巴黎的期间没有见过他。并且到目前为止,我还没发现谁在他那次巴黎的旅行期间同他有过会面。所以,可以说他的这次旅行对我们来说依然是个谜。”
“我不认为那有什么重要的,因为毕竟他还是回来了。”我说。
“谁都无法预测未知事物的重要性!”桑戴克驳斥道。
“凭我们现有的证据,”里维斯问,“究竟该如何看待这个案子?我们只知道约翰·伯林汉在某天失踪了,可是有什么依据可以判定他到底是如何失踪的?”
“我们现在掌握的证据大都是来自报纸上的报道,”桑戴克说,“而从这些证据中,我们可以推断出几种可能。我们有必要对这些证据先加以检视,因为在即将到来的审问中,这些证据无疑将要受到法庭的检验。对于这件案子,我们现在设?定有五种可能。”桑戴克停顿了一下,边掰弄着手指说,“一,他可能还活着;二,他可能已经死了,而且还被秘密埋在了一个不知名的地方;三,他可能被人谋杀了;四,他可能是被赫伯特谋害的,然后赫伯特将他的尸体藏了起来;五,他可能被自己的弟弟谋害了。好了,现在我们对这些可能性来逐一进行分析。第一种情况,如果他还活着。假如是这样的,他如果不是自愿失踪,那么有可能是在忽然之间失去了记忆以致不能确认身份,或者就是被关进了监牢之类的地方。而自愿失踪的可能性是很小的。”
“但杰里柯可不会这么想,”我补充道,“他觉得约翰·伯林汉或许还活着,而且在他看来,人失踪一段时间是常有的事情。”
“可是如果他是这么想的,又为何要申请死亡认定呢?”
“这个我问过他。不过他说这是他应该做的,一切责任都应该由法院来担负。”
“简直是胡说!”桑戴克有些愤怒,“作为失踪者的委托人,他既然认定自己的客户还活着,那么就有义务来保护客户财产的完整——这点他应该是非常清楚的!所以我想,杰里柯一定和我的想法是一样的,那就是认为约翰·伯林汉已经死了。”
“可是,失踪几年又突然出现的事情似乎也是时有发生的啊!”
“说得没错。可是如果这个人不是一个不负责任的浪子,那么做出这种推卸责任的事情,他就一定会陷入难堪的处境之中。比如说一个律师、公务员或者是生意人发现自己被困在一个地方,并且还受困于单调乏味的工作。他可能有一个脾气暴躁,却伪装成温柔甜美女性的妻子,这个妻子将自己的丈夫视为无法逃脱的笼中鸟,便更加显露本性。而这人在忍受多年之后,终于到了忍无可忍的地步,于是他在忽然之间失踪了。当然,他的这种做法是令人同情。可是伯林汉的情形却不是这样的。他是一个快乐的单身汉,对生活充满了热情,并且他来去自由,可以为所欲为。那么他为什么会失踪呢?这似乎一点儿都不合情理。”
“而说到因为失去记忆导致不能辨识身份的这种情况,对于一个口袋里装着名片和地址,并且内衣上还绣着名字、警方正在四处寻找的人来说,这就更是不可能的了。至于入狱,我想这个更加可以排除了,就算他真的成了犯人,那么还是能够在被判刑之前或者之后找到机会跟自己的亲友联络的。”
“二,他可能已经死了,而且还被秘密埋在了一个不知名的地方。我想这种可能性也非常低。可是,他也可能是在死后遭到了抢劫,从而遗失了能够用来辨识身份的证件。所以说,虽然这种可能性很低,不过还是存在的。”
“三,他可能被某个人谋杀了。就目前的情况来看,这种可能性还是有的。然而现在警方正在全力侦查这件案子,并且还将失踪者的外貌特征登在了报上,这样一来,除非尸体已经被非常小心地藏了起来,否则……不过如果真是这样,就又可以排除一个最常见的犯罪形式,那就是暴力劫财谋杀的可能。这样看来,虽然这个假设有它的可能性,但概率仍然很小。”
“四,他可能是被赫伯特谋害的,然后赫伯特将他的尸体藏了起来。但是根据我们的了解,赫伯特并没有谋杀他的动机。杰里柯曾说过并一再强调,他是唯一一个知道遗嘱内容的外人。当然,关于这点目前还没有证据可以证明。如果真的是这样,赫伯特就不可能知道他表兄的死将会为他带来许多财富。如果抛开这一点,这个假设的可能性还是非常大的。因为有人看见失踪者最后一次出现是在赫伯特的房子里,但是只看见他走进那屋子,却不见他离开,当然,这只是报上的报道。不过如今他为了继承遗产,好像开始变得非常积极了。”
“不过,”我反驳道,“赫伯特和仆人在伯林汉失踪之后就马上对房子进行了彻底搜查。”
“是的,这个我记得,那么他们想要搜到什么呢?”
“很显然是伯林汉。”
“是啊,他们想要搜索的是伯林汉——一个活人。我们通常会怎样在房子里寻找一个活人?当然是检查所有房间,打开房门,看看他有没有在里面。假若没有看到他,那么就认定他不在那里。可是却不会对沙发底下或者钢琴后面进行检查,更不会将抽屉或者衣橱打开,或许只是将头探进房间看一下。好像这些人就是这么做的,然后他们在检查之后声称并没有在屋子里发现伯林汉先生。但是有可能伯林汉的尸体就藏在他们已经搜索过的某个房间的隐蔽角落。”
“哦,这个想法真是吓人!”里维斯说,“可是非常真切。现在并没有证据表明他们搜索过的屋子里没有藏着尸体。”
“好吧,就算是这样,”我说,“那么处理尸体的问题呢?他总不可能将尸体丢了却没有被任何人发现吧?”
“嗯,”桑戴克解释道,“说到问题的关键了。倘若有谁想写一篇有关谋杀艺术的技术手册,他完全可以将所有的枝节问题省略,只要将几种可行的处理尸体的方式阐述清楚就够了。因为对谋杀来说,如何处理尸体是最大的难题。”他凝望着烟斗,继续说着,“人类的尸体是不可小视的。它本身具有的诸多特质,使得它很难真正的从这个世界上消失。它拥有庞大的体积,形状也是不规则的,并且非常沉重,又不易燃烧,化学状态非常不稳定,在腐烂的时候会发出大量的恶臭气体。同时它还包含了很多能够用来辨识身份的不会腐朽的成分。你很难令尸体永远保持原样,而将它彻底地摧毁就更难了。有关人体的不朽特质,有一个令人惊奇的例子:埃及第十七王朝末期的国王塞凯南拉三世,他的尸骸在沉寂了四千年之后,科学家们不仅能够推断出他的死因和死亡方式,甚至能够推测出他跌倒的方式和造成致命伤口的凶器的种类,甚至连凶手的行凶姿势都能够推断出来。此外,1849年美国波士顿的帕克曼医生被哈佛医学院化学教授谋杀,这位教授还将他的尸体肢解后藏于自己的实验室中。而警方最终是通过对火炉里收集的残留的骨灰进行化验分析之后,才成功地辨识了死者的身份,破获了这起谋杀案。”
“这样的话,我们是不是仍然有可能会看见约翰·伯林汉?”里维斯说。
“当然,这是毫无疑问的,”桑戴克斩钉截铁地回答,“现在唯一的问题是他到底会在何时再度出现?可能是明天,也可能是在几个世纪以后——当人们将这起案件已彻底遗忘的时候。”
“如果,真的是赫伯特谋杀了伯林汉,”我说,“在他们搜索屋子的时?99lib?候,伯林汉的尸体就藏在书房里,他要怎样将尸体处理掉呢?倘若你是赫伯特,你会从何处着手?”
面对我这个愚蠢的问题,桑戴克笑了笑说:
“呵呵,你似乎是在套我的认罪供词嘛,并且还是在有证人的情况下。不过说实话,我们在这里猜测未知的事情是毫无用处的,所有的推论都要以事实为基础,虚构出各种条件来,到头来也是白白浪费工夫——我想我只能说,无论多么不道德,不会有哪个正常人会处于你所假设的那种境地。谋杀常常是一种冲动的行为,而凶手通常是一些缺乏自制能.力的人。对于这样的人来说,他们不大可能会对受害者尸体的处理方式进行精心地设计。就算是最冷血、最工于心计的凶手,也有可能会临场畏怯的。凶手通常是在真正面对尸体的时候,才会突然觉醒,发现弃尸工作原来是这么棘手。弃尸工作的方式在你所说的这种情况下,如果不是埋于一地,就是先肢解,然后再分散弃置于各地;不过这两种方式被发现的可能性都非常大。”
“散布的地点正如你刚才跟伯林汉先生所叙述的那样。”里维斯补充道。
“是的,”桑戴克说,“虽然我们很难想象有哪个头脑清楚的凶手会想到将尸体藏在水芥菜田里。”
“是啊,藏尸的地点确实非常奇怪。哦,对了,刚才在你和伯林汉先生谈话的时候,有件事我一直忍着没说,那就是我发现,你在分析所有那些骸骨是属于他哥哥的可能性的时候,都没有提到左手上那个缺失了的无名指。当然,应该不会是你在看报时漏读了吧?这难道不是一个关键点吗?”
“你是说对于身份辨识的重要性?我看这没什么重要的,起码就目前的情况来看是这样的。如果现在发现有个缺了无名指的人失踪了,相信会为我们提供很重要的线索。不过我还没听说有这么一个发现。或者,如果有证据表明无名指是死者生前被截下的,那么这也是很值得重视的发现。如今,这类证据同样相当缺乏。也可能是死者在死后才被截下来的,这就得深究其原因了。”
“你的意思是什么?我不太明白。”里维斯一脸茫然地说。
“哦,我是说倘若警方档案中没有任何一个失踪者是缺了无名指的,那么就可以推测死者可能是在死后才被截下了无名指。如果真是这样,有关动机的问题就会浮现出来了。凶手为什么要将死者的无名指截断呢?这就不大可能是意外了,你觉得呢?”
“说不定那个手指本身是有问题的,比方说指关节畸形之类的,那样辨认起来就很容易了。”里维斯说。
“是的。但是与刚才所说的情形相同,如今并没有发现手指畸形或者有类似特征的失踪者。”里维斯望着我,眉毛向上挑了挑。
“那么我想不出别的理由了,”他说,“拜克里,你怎么看?”
我无奈地摇了摇头。
“我要提醒你们,缺的是那根手指,是左手的无名指,这一点可不容忽视。”桑戴克说。
“啊,我明白了!”里维斯兴奋地说,“那是戴结婚戒指的手指!你的意思是,或许凶手因为无法取下戒指,所以干脆强行将手指截断了。”
“对,你说的没错。事实上这并不是没有先例。有的受害者在死后被截断了手指,而有的甚至在生前就被切下了手指,仅仅是由于戒指太紧了没有办法取下来。特别是人们总是习惯于将比较紧的戒指戴在左手上,因为通常左手会比右的手指细一些……拜克里,你怎么了?”显然,桑戴克看出了我神态的变化。
我忽然大叫了一声:“我真太糊涂了!”
“快说,是怎么回事?”里维斯急切地问。
“唉,我应该早点想到的!约翰·伯林汉手上确实戴了戒指,并且非常紧,一戴上去就再也无法拿下来了!”
“你记得他戴在哪只手上吗?”桑戴克问道。
“记得,他戴在左手上。这件事是伯林汉小姐告诉我的,如果不是他的左手指比右手指略微细了一点,恐怕他永远也不能将这枚戒指戴上。”
“啊,这就对了,”桑戴克说,“这项新依据可以给我们提供很多线索,我们能够从这个缺了的手指出发,得出更多、更有趣的推测。”
“比方说?”里维斯问。
“就目前的情况来看,我不方便作过多的推测,因为现在我已是伯林汉先生的法律代理人了。”
里维斯咧开嘴笑了一阵,一边补烟草,一边思索着什么,然后他将烟斗点着,继续说道:
“现在我们回来讨论失踪的问题吧!难道你真的不认为伯林汉有可能是被赫伯特谋杀的吗?”
“我并非有意要指控任何一个人,我只是凭空作出各种假设而已。对伯林汉一家也是这样。他们之中有谁犯下谋杀的罪行,这完全取决于个人的性格。我在同伯林汉父女见面之后,很难怀疑是他们,而我对赫伯特几乎一无所知,换句话说我不知道有什么对他不利的证据。”
“你到底知道多少?”里维斯问。
桑戴克没有立即回答,似乎在犹豫什么,不过在一阵沉思之后,他还是继续道:“这样对一个人的过去刨根问底,似乎是很不厚道,但除此之外,我们别无选择。当然,这个案子的几个当事人,我都已经作了例行调查,这就是我目前所做的。”
“你也是知道的,赫伯特是一位股票经纪人,是很有声望和地位的。然而大约在十年前,他的一个失误几乎使他陷入绝境。他好像是做了数量惊人的投机买卖,之后在一次突发的市场崩盘中,擅自挪用了客户的资金和股票。当时状况好像非常严重,不过令人惊讶的是,他竟通过提高持股量,从而渡过了难关。但是他的钱到底从何而来,这一直都是个谜,并且很值得怀疑,因为当时的差额高达五千镑以上。不过最关键的是他确实获得了这笔钱,并以此补足了所有的亏损,所以他并没有真正犯下侵吞罪。虽然这件事情对他的名誉有所损害,但是却没有任何迹象表明它与现在这个案子有什么牵连。”
“是的,”里维斯表示了赞同,“然而这或多或少会影响人们对他的看法。”
“这当然,”桑戴克说,“一个胆大包天的赌徒是最不能信任的,因为,他随时有可能会在财务紧迫的状况下犯下新的罪行。许多侵占财产的行为都是在财务突然吃紧的情况下发生的。”
“假设这起离奇失踪案该由赫伯特和伯林汉父女共同承担责任,”当提及我朋友的名字时,我感到有些不安,“那么你认为哪方应该负主要责任?”
“当然是赫伯特了,”桑戴克坚定地回答,“根据目前已揭露的事实,虽然赫伯特表面看起来好像没有杀害死者的动机,然而确实有人看见死者生前进入了赫伯特的房子,并且再也没有离开过,之后就音讯全无,失去了踪影。此外,伯林汉也是有动机的,因为他早就清楚自己是那份遗嘱的最重要的受益人。然而死者并没有出现在他家里,也没有证据表明死者当时到过他家或者在其附近出现过,仅仅是在他家后院发现了一个圣甲虫宝饰,而这并不能说明什么问题。况且发现这枚宝饰时,赫伯特恰好也在场,而它出现的地点又是赫伯特几分钟之前才经过的,那么这样看来,除非赫伯特已经摆脱了嫌疑,否则这项证物并不具备很高的价值,对于伯林汉父女也不会构成什么威胁。”
“是不是可以说,你对这件案子的一切推测,都是基于已经公开的事实?”我问。
“是的,差不多是这样的。我并不完全相信报上所刊登的所有证据,因为我对这个案子还有保留自己的看法,不过我现在还不想谈论。现在我们只是凭借相关当事人所提供的意见和事实对案子来进行分析。”
“桑戴克博士总喜欢吊人胃口,”里维斯起身磕了磕烟斗,接着说,“他会使你觉得自己已经充分掌握了内情,不过到头来你才发现,自己只不过是个局外人,对内情几乎一无所知,只能惊讶地张着嘴,不知说什么好——对手也是一样。行啦,我们该走了,可敬的前辈,我说的是吧?”
“嗯,我想是的。”桑戴克边说边戴上了手套,转头问我,“你最近有没有巴纳的消息?”
“有,”我答道,“我曾经写信到士麦那土麦那,土耳其西部港市,濒临爱琴海伊兹密尔湾。告诉他诊所里的各项业务都进行得非常顺利,我也很开心,并告诉他随便他在国外玩多长时间都可以。他在回信中说,如果有机会他一定会延长假期,等到确定回来的时候再通知我。”
“上帝!”里维斯感慨地说,“还好伯林汉有个漂亮可爱的女儿,巴纳的运气真不错,是吧?我就是随便说说,老兄,你的努力是很值得的,是这样吧,桑戴克?”
“伯林汉小姐真的很迷人,是位很有魅力的女士,”桑戴克说,“我对他们父女俩都很有好感,并且真心实意地希望可以给他们提供帮助。”
桑戴克说完这番客套话,就和我握手道别。我站在门口目送着两位友人离去,直到他们的身影变得模糊,渐渐被菲特巷的阴暗所吞噬。
第十二章 尸破天惊
在这次小聚过后的一天清晨,我正在问诊室刷我的帽子,准备开始一天的工作。这时,阿多弗来到房门口,告诉我有两位先生正在诊所里等着要见我。我叫他带他们进来,很快,就看见桑戴克和里维斯走了进来。我发觉在这个小房间里,他们的身躯显得尤为庞大,特别是桑戴克,不过我还没来及欣赏这难得的奇景,他就说明了来意。
“拜克里,我们有事想请你帮忙,是关于你的朋友伯林汉父女的事。”
“哦,什么事?你知道的,我非常乐意帮忙。”我的语气中充满了感激。
“嗯,那就好。是这样的,不知道你是否知道,警方已经把那些找到的人骨都收集了起来,暂时存放在了伍德弗的停尸房,等待着死因调查庭的审判。因此,现在是获得比新闻报道更准确、更可靠的消息的最佳时机。我本来应该到现场去查验那些人骨,然而就目前的情况来看,我必须避免将自己与这个案子有关的消息泄露出去,所以我无法亲自到现场。同样的,我也不能让里维斯去。此外,从报道上看,警方目前已经确信那些骨头是属于约翰·伯林汉的了,而你以葛德菲尔·伯林汉医生的身份,代表他前去查看他哥哥的骸骨也是很自然的事。”
“好的,我非常乐意。”我毫不犹豫地说,“无论如何我都要去。不过相信这一去得花上至少一整天的时间,那么诊所怎么办?”
“这不是什么问题,我们会帮你解决的。”桑戴克说,“况且这件事对我们来说太重要了!其一,死因调查庭明天就要开庭了,必须有人代表葛德菲尔去旁听才行;其二,赫伯特的律师已经正式通知我们的客户,说过几天他们就要对遗嘱向法院提出申请,对遗嘱进行认证了。”
“是吗,怎么这么快?”我问。
“毫无疑问,这表明他们的行动非常积极,比我们想的要快得多。总而言之,这件事情的重要性你也清楚。对于这件案子来说,死因调查庭相当于是遗嘱认证法庭的一次预演,我们一定不可以错失这次机会。”
“我了解。不过如果遇到出诊怎么办?”
“放心吧,这个我们自会办妥的。”
“是通过医师经 7eaa." >纪人吗?”
“对,”里维斯答道,“波西瓦将会给我们找到人手,实际上他已经找到了。我早上遇到他时,他手上正好有个合适的人选,为了赚点外快,正等着当代理医生的机会呢!而且这个人也是相当可靠的。只要你同意,我立马到亚当街把他叫过来。”
“那也好,那么你就去找这位医师的代理人吧!等他来了,我立刻准备出发。”
“哦,真是太棒了!”桑戴克高兴地说,“这下就好了。不过如果今晚有空,最好能来陪我们抽抽烟,顺便谈谈我们接下来的战略,还有明天的注意事项。”
我说好了将于晚上8点30分之后去一趟圣殿法学院,等我两位朋友离开了之后,我就怀着饱满的情绪去处理了今天不多的出诊业务。
任何事都有它的两面性,从不同角度去观察,就会得到令人意想不到的结果。然而我们在对待各种生活方式和境遇的评价上常常是非常主观的。对那些在?t>城市里日复一日窝在同一栋大楼里埋头苦干的人,比如技工、面包师、裁缝师来说,能够在假日到汉普斯泰德西斯公园散步闲逛,便算得上是一趟美好的旅行了;可是对水手来说,即使是纷繁不断的异国风景,也仅仅只是每天的工作场所。
第二天,我从利物浦街上了火车,一到座位上就开始胡思乱想起来。以往坐火车到埃平森林的旅程,不管怎样都不能称得上是非常刺激的经历,可是这次似乎是因为在菲特巷的狭小世界里待得太久了,连这趟旅程也开始变得不一般了。
我想我必须思考的事情很多。我的生活在过去几周里发生了重大变化,不但发现了新的兴趣、结识了新的朋友,更让我感到意外的是,一股强大的力量正悄然闯入我的生活,不知是好是坏,全要看我的运气了,不过这势必会影响并占据我整个生命,直到走到它的尽头。因为那几日在图书室里的亲密接触,喝下午茶时所感受到的温馨的家庭气氛,以及牵手走在伦敦街道上的闲适与惬意,凡此种种,让我的生活有了新的追求,而露丝·伯林汉的优雅更让我觉得她就是我生命的主宰。我在车厢角落的位子上找了一个舒适的姿势靠着椅背坐好,手上的烟斗并没点燃,我满脑子都在想过去这几天的许多事情和那不可预知的未来,几乎忘了自己眼前的任务,直到火车开到临近伍德弗的时候,我才被从肥皂和骨粉肥料工厂传来的气味拉回到了现实。
而说到此次旅行的真正目的,事实上我并不十分清楚,我只知道,我是桑戴克的代理人。想到这里,我禁不住有些得意,不过此次行动到底能不能给充满悬念的伯林汉的案子带来帮助,我真的不清楚。为了能够理清头绪,我将桑戴克写给我的备忘录从口袋里掏了出来,仔细阅读了一番。里面的内容很详尽,就算是对我这个没有多少法医事务经验的人来说,也还是相当受用的。
备忘录的内容如下:
1.尽量不要让人觉察到正在调查案子,千万不能被人注意到。
2.一定要确认从各地搜寻而来的人骨已经全部陈列了出来,如果没有,要注意观察缺了哪些。
3.对主要骨头进行测量,弄清其最大长度,对身体左右两侧的骨头长度进行对比。
4.通过对骨头进行检查分析来判断死者年龄、性别与肌肉的发展情况。
5.注意检查骨头及其周围组织有没有先天性和局部的疾病,或者是有新、旧伤痕和其他异常现象。
6.察看有没有尸蜡,并且记住它的位置。
7.留心是否有残留的肌腱及韧带等软组织。
8.注意观察在悉德卡镇发现的手掌骨,判断无名指是在生前还是在死后被切掉的。
9.判断骨头浸泡在水中的时间长短,并注意尸骨由于水量、水质或者泥土而产生的变化。
10.弄清骨头被发现的过程,记住相关人员的名字。
11.尽快将所有的发现都记录下来,如果可能的话,多用图表来呈现。
12.一定要时刻保持被动的态度,尽量少问多听,切不可急躁,要努力对疑点多作询问。
以上便是桑戴克给我的指导守则了。想来仅仅是检查几根骨头,好像有点小题大做了。不过,等我读了一遍又一遍之后,渐渐开始担心自己是否能胜任这项工作。
等我渐渐接近停尸房的时候,才发现,原来桑戴克的某些告诫并不是毫无意义的。一位警佐负责掌管这里,当我走近的时候,他用狐疑的眼神打量着我;另外五六名男子显然是报社的记者,如豺狼般守在门口。我将马奇蒙先生替我领取的验尸官命令书交给了那个警佐,他好像是为了避免被身后的记者偷瞄到,特意背对着墙壁开始读了起来。
很快,我的文档便通过了审查,他将门打开,放我进去。身后有三名记者本来也想跟着我进去,不过警佐马上把他们赶了出去,并且迅速把门锁上。他回过头来,催促我到停尸房去,之后,就站在一旁,好奇地打量着我,用略带羞涩的眼神看着我开始工作。
我想他可能因为我木然的态度而感到些许失望,因为在我看来,那些人骨仅仅是一堆非常普通的学生作业。他好心地告诉我说,这些东西是他照解剖学的位置摆放的。我仔细检查了一番,确定并没有缺什么,之后就按桑戴克给我备忘录上的提醒开始工作了。
“你们也找到左边的大腿骨了,是吧?”我问,因为清单里并没有提到。
“是的,先生。”警佐回答道,“昨晚我们在小僧侣森林附近的池塘里发现了它。”
“那里离这儿远吗?”我问。
“就在前往劳夫顿途中的森林里面。”他答道。
我立刻将这个记录了下来,警佐看见了,表情有些怪异,似乎很后悔告诉我。之后我对这些骨头进行了整体观察。倘若是经过整理的,那么它们的表面应该会干净一些,而且也更容易观察,不过眼前的这些骨头看起来像是刚从弃置地点搬来的一样,上面的褐黄色物质到底是污斑还是沉淀物都很难断定。因为全部骨头表面都有这种斑点,我觉得非常有趣,于是将这点也记录了下来。这些骨头上面或多或少都带有一些它们在各个水塘中滞留时所留下来的痕迹,不过这对于推测浸泡时间似乎没有多少帮助。此外,所有的骨头上都沾了泥巴,还有少量水草,然而这还是无助于判断准确的时间。
不过有些痕迹还是比较有用的。比如有几根骨头上黏着已经干了的水蜗牛的卵串,这种水蜗牛在池塘中是很常见的。我还在右肩胛骨的某个凹洞里,发现了藏于其中的隧道形的虫窝,那是红色河虫用泥巴建造的。这些残留物可以充分证明骨头已经在水里浸泡了相当长的时间。因为这些东西只可能在肌肉组织完全消失之后才会生成,并且至少需要一到两个月的时间,才可能长到现在这个程度。另外,从它们的分布状况也可以判断骨头在水中的方位。尽管目前还看不出这些发现有什么重要意义,不过我还是小心翼翼地将我所发现的黏着物都记录了下来,还画了草图以说明它们的位置。
警佐一直面带微笑地看着我工作。
“先生,感觉你好像在做产品目录啊!”他说,“就像是要举行拍卖活动一样。我感觉那些蜗牛卵对于身份辨识似乎并没有太大的帮助。况且死者的身份已经得到了证实。”当我拿出测量卷尺的时候,他又补充了一句。
“嗯,这个我知道,”我说,“可是我的工作就是要进行客观的调查和分析,不仅仅是针对这个案子的。”说着,我开始对所有大骨头进行测量,而且还将左右两侧骨头的长度对比了一番。从它们的比例和特征来看,的确可以证明这些左右成对的骨头属于同一个人,这是毋庸置疑的。同时存在于左大腿骨关节头和右臀骨关节腔的象牙化症的痕迹,则更是证明了这一点。待我测量完毕,就按照桑戴克之前的指示,小心地观察这些骨头的细节处,不过并没有发现存在不寻常的病变。看着这些正常的骨头,我觉得有些失望。
“怎么样,先生,有什么新发现吗?”看我合上了笔记本,直起身来,警佐满脸关切地问,“你对这些骨头是怎么看的?是伯林汉先生的吗?”
“我可能难以判断这是谁的骨头,”我说道,“因为骨头都是非常相似的。”
“我也是这么认为的,”他附和道,“我只是觉得,你在做那么多的测量和笔记,很可能你已经有了答案。”很明显,他对我相当失望。当我对照了一下我所做的调查笔记和桑戴克的精密指示时,不禁也对自己感到失望。我的观察有何意义呢?我在笔记本里的胡乱涂抹对案情的进展又会有什么帮助呢?很明显,这些骨头是属于一个肌肉健全但并算不上发达的男子,年龄在三十岁以上,但准确年龄我无法推断出。按照我的推测,他的身高应该约为五尺八寸,不过桑戴克根据我的测量数据,应该能够推算出更加精确的数字来。除了这些,那些骨头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完全没有局部或整体的病变,也没有任何新旧伤口或者异常病变出现。凶手在对骨头进行肢解的时候一定非常小心,因为一条划痕也没有出现在骨头的横截面上。尸体上也完全没有保护尸体的尸蜡的影子,唯一的一个软组织痕迹是在右手肘骨顶端的一小片肌腱,但看起来就如同是一小滴已经干掉的胶水。警佐刚要将盖尸布盖在尸体上——就像杂技艺人结束一场表演时谢幕那样,门口突然传来了一阵急促的敲门声。警佐精准地将盖布铺平,然后带我走出了大厅,拉开门,让那三个人进来,并扶着门让我出去。但是,我看着那三个人,迟迟不想离开。其中有一个人很明显是负责这起案子的辖区警官;另一个是位工人,他全身湿透并且沾满了泥巴,手里拿着一只小纸袋;而第三个人,我的直觉告诉我,我们是同行。
警佐依旧扶着门板站着,他亲切地问道:
“还有什么事吗,先生?”
“那位是不是分局法医?”我问他。
“是的,我是分局法医。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吗?”新来的那个人回答道。
“这位先生是医生。”警佐解释道,“他得到验尸官的准许,来这里检查那些骸骨。他是代表死者家属来的——我的意思是——伯林汉先生的家属。”看着法医质疑的眼神,他立刻补充道。
“原来是这样。”法医若有所思地说道,“据我所知,躯干的其他部位都已经找到了,里面包括原先缺失的那些肋骨吧,戴维斯?”
“是的,医生。”警官回答,“柏杰督察说过,肋骨全部在这里了,以及所有颈骨。”
“这位督察很了解解剖学吧?”我说。
警佐笑着说道:“柏杰督察是一个非常博学的人,一大早他就来了,一直在那里观察那堆骨头,还做了很多笔记。我猜,他应该发现了什么,可是他口风很紧。”
警佐突然不说话了,也许是意识到自己不应该说这些。
“我们一起将这些新骨头放在桌子上吧!”法医说道,“把布掀开,不要像倒煤炭一样将它倒出来。大家小心点!”
工人小心翼翼地,将那些潮湿的、沾满了泥巴的骨头一块一块从袋子里拿出来,轻轻地放在桌上。法医将它们挨个排列开来。
“看来这人手法很巧,”他说,“不像你们挥斧头、拿锯子一样笨拙。这些骨头被分割得既干净又利落。这家伙一定很了解解剖学,不然他就是个屠夫,否则不可能做成这样。他的刀法非常熟练,你们看,两条手臂的肩胛骨都连着呢!这与屠夫分解羊肩肉的手法一模一样。纸袋里还有骨头吗?”
“没有了,医生。”工人一边回答一边将手放在长裤后臀处擦了擦,然后松了一口气,补充道,“就这些了。”
法医专注地看着那堆骨头,然后说道:
“督察说得一点儿也没错,所有的颈骨都在这里了。可是还是感觉有些奇怪,你觉得呢?”
“你的意思是……”
“我是想说,这个凶手费了这么多力气,究竟是做给谁看的呢?你看这些颈骨,很明显他是非常小心地从第一个颈椎位置将其与头骨分离,并不是直接将颈子切断;另外,他分解躯干的手法也很古怪,第十二对肋骨与这堆骨头是刚刚一起被送进来的,但是与之相连的第十二对胸背脊椎骨竟然还连在下半身的躯干骨上。这么做很费事,并且完全没有将骨头砍碎,太神奇了!简直叹为观止。你看这个,也很有意思,小心拿着。”
他轻缓地将沾满泥浆的胸骨拿起来递给我,然后说道:
“这是目前为止最确凿的证物。”
“你是指这组胸骨证明了这的确是一具中年男子的骸骨?”我问道。
“嗯,可以这么说。这些肋骨软骨内的骨质沉淀量,也能够确认这一点。戴维斯,你去告诉督察,我已经检查过这批新骨头了,没有缺失。”
“你能将它记录下来吗?”警官说,“因为柏杰督察让我交给他文字报告。”
法医掏出一个小巧的笔记本,一边找着空白页,一边问我:
“你觉得死者身高是多少?”
“据我推测,大约在五尺八寸。”说这话的时候,我瞥了一眼警佐,他正以一副不以为然的神情看着我。
“我的推测是五尺八寸半。”法医说,“但是,还需要看了小腿骨之后再确定。戴维斯,这批骨头是在哪里被发现的?”
“沿着这条路走,不远处有一个池塘,在罗兹灌木区,就是在那里发现的。医生,督察已经过去了……”
“他去哪儿并不重要。”警佐打断他,“回答我的问题就行,不要多说什么。”
警佐谴责的态度应该是想掩盖什么,因此我立刻采取了行动。这些警方人员虽然摆出一副友善的态度,但是他们并没有真正地把我当作一伙人,反而有意将我排除在外。我随即向他们致谢,并约定在死因调查庭上再见,然后便匆匆离开了。我找了个角落远远观望着停尸间的入口,没多久,戴维斯警官出来了,接着便沿着来路返回了。
我一直等到他的背影变成一个模糊的小黑影,这才动身尾随着他。离开小镇大约半里路左右,他便往森林外围地带走去。这时,他突然转入一条林荫小路,不见了踪影,我立刻加快脚步,不一会儿,就看见了他的身影。他走进了一条四周都是高大灌木的细窄小径。我继续跟踪着他,并且逐渐缩短了与他之间的距离。就在这时,一阵节奏分明,大概是水泵抽动的声音传了过来。没多久又传来了一阵男性的交谈声,那名警官离开小径后便往树林里走去了。
我继续前进,并且再次提高警觉。我想借助水泵的声音,去寻找警方的位置。直到我绕了一小段路,好不容易才从另外一头接近了他们。..
在水泵声的引导下,我走到了一片不大的林间空地,然后停下脚步环顾四周。空地中央有一片十几码宽的小池塘,池塘旁边停着一辆施工用的手推车。很显然,这辆双轮推车是用来运送地面上那些工具的,其中包括一只装满水的大桶,还有铁铲、耙子、过滤器,以及连着一条水管的小型水泵。警官身边站着三个人,其中一个正在操作水泵,还有一个正在阅读警官刚刚带来的文件。当我走近他的时候,他抬起头来,很不客气地打量着我。
“喂,你不能来这里!”他说。
也许发现这样说不太妥当,因此他立刻改口:
“这里不准许你来。我们属于私人作业。”
“我很清楚你们在干什么,柏杰督察。”
“是吗?”他露出狡猾的微笑,“我想,我也猜出你在做什么!请原谅,我无法允许你们这些记者来窥视我们的工作,请你走吧!”
我打算立刻跟他解释我的身份,于是拿出验尸官许可证。他看着我的证件,满脸愤怒。
“好极了,先生。”说完之后,便将许可证还给了我,“但是,这上面并没有授权你可以窥探警方作业啊!所有骸骨都将会陈列在停尸间,到时候,你去那里看个够就是了。这里不允许你停留!”
起初我并不觉得有必要在这里观看他们的工作情况,但是警佐无意的暗示让我顿时感到好奇;另外,柏杰督察坚持要将我赶走的行为,让我更加疑惑。还有,我们在交谈的时候,水泵已经停止运转,池塘泥泞的部分已经露出一大半;这时,督察的助手正手拿铁铲,不耐烦地等着。
“督察先生,这样说吧!”我语气笃定,“难道你想遭到批评吗?将一个当局已经授权的死者家属代表拒之千里?”
“你这是什么意思?”他说。
“我想说的是,假如你新发现的骨头,能够证明是伯林汉先生的遗骸,那么这件事情对于他的家属而言是多么重大!想必你也知道,这件事情涉及一大笔遗产,还有一份棘手的遗嘱。”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也不知道这之间有什么联系。”他看着我说,“但是,你要用这个理由坚持留在这里,我也无能为力。但是请你不要妨碍我们工作!”
说完这些,那个助手立刻举起铲子,向池塘底部的泥浆里走去,然后在那堆露出水面的东西里不停地搜寻。督察在一边焦虑地看着,并不停地提醒他“当心脚下”。操作水泵的那个工人,此时站在泥浆边缘,伸着脖子往里看。而我则跟督察站在最有利的位置看着。但是,迟迟也没有结果。期间,助手曾蹲下捡起了什么东西,结果却很失望——那是一段腐烂的木头;随后,又发现了一只腐烂很久的松鸦的尸体。突然,他在一处小水洼旁弯下腰,凝视着泥浆,然后直起身子,大声叫道:
“这个东西看起来像是骨头,长官!”
“暂时先不要挖它,”督察说,“轻轻地用铁锹将那团泥巴铲起来,放在筛子里。”
助手按照他的要求做了,用铁锹铲着一大团泥巴走向池塘,其他人也纷纷往放置筛网的地方跑去。督察将筛子放在木桶里,指挥着警官和工人围过来,意思是让他们将木桶四周围住,尽量不要让我参与进来。这次的行动倒是步调一致,当他们将泥巴放进筛网里的时候,四个人一齐弯下腰来,几乎是完全将我的视线遮挡住了。我只好伸长了脖子,拼了命地向里面看,才很吃力地看到一点。他们将筛子泡在水里,不停地晃来晃去,慢慢地,泥巴被洗刷干净了。
督察慢慢地将筛子从木桶中拿出来,弯下腰仔细地检查起来。很明显,他并没有发现什么,因为他一直愁眉不展。
警官站起身来,转过头来对我诡异地笑了笑,把筛子举到我的面前。
“你想看看是什么吗,医生?”他说。
我说了声谢谢,然后凑到跟前仔细地看了起来。里面尽是一些小树枝、枯叶、水草、水蜗牛、死甲壳类虫子的尸体以及池塘底层泥浆中常见的清水贻贝;除此之外,另有三块小骨头,刚刚看时感觉有些困惑,慢慢地,我看出那是什么了。
督察看着我说:
“没错吧?”
“是的,”我说,“很有意思!”
“我想应该是人的骨头,是吧?”
“我想是这样的,没错。”我说道。
“那么,”督察说,“你说说看,这些是哪根手指的骨头呢?”
我忍住笑说道:
“警官,哪根手指骨也不是,这是左脚的大拇指。”
“见鬼!”督察喃喃地说,“怪不得看起来粗壮了点。”
“要依我看,”我说道,“如果你继续在这附近挖的话,有可能会发现整个脚骨的。”
那位便衣警员马上照着我说的干了起来,并且把筛子带着到池塘里去筛。果然,在捞了两大筐烂泥之后,终于出现了完整的脚骨。
“这下你可得意了。”在对所有骨头都检查了一遍,并确定是完整的之后,督察说道。
“如果能知道你们究竟是在这里捞什么,我会更得意的。”我说,“脚骨并不是你们的目标,对吧?”
“我们并没有特定来找寻什么,”他回答道,“我们会继续寻找,直至整具骸骨全部出现。这附近所有的池塘和溪流我都会搜索遍的,当然康诺池塘暂先不考虑,得最后再作打算,它可和这种小池塘不一样,到时候必须是乘船去打捞。说不定头骨就扔在那里,它比别的水池深多了。”
这时我突然想起,我要调查的内容大致是有了答案,虽说收获没有多大,但我还是离开的好,让督察继续他秘密的打捞工作。于是我向他道谢了之后,就循着来时的路回去了。
但是当我顺着来时的小路走出树林的时候,我思考着刚才在现场的情况。我在仔细检查了那只被截掉手指的掌骨之后,得出的结论是,那根手指应当是死后或者是死前不久被截下的,但是比较可能的是死后。很明显,也有另外的人和我得出了相同的结论,并且将这个结论告诉了柏杰督察,要不然这个人不会如此着急地来寻找手指骨的。我有点不明白的是,他们怎么会知道来这边搜索,手掌骨可是在悉德卡镇被发现的呀!还有,即便他能够找到,又能够证明什么呢?手指头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至少手指骨是这样的,况且目前的工作重心应该是对遗骸身份进行确认。这事的确很蹊跷,似乎是柏杰督察掌握了某种还未公开的信息。可是,到底是什么信息呢?他又是在哪里得到的呢?这些问题我完全搞不明白,直到我回到举行死因调查庭的小酒馆时,脑中仍然是一片空白。我强打起精神,午饭胡乱地吃了一点东西,就准备上庭去。
第十三章 颅骨之谜
为了对在诉讼期间可能会发生的不公正的待遇有所补偿,死因调查庭这个古老制度的法定程序被保留了下来。调查庭将在酒馆旁的一个长方形房间举行,往日这房间是村民在举行较为重要的聚会时使用的。
慢慢吞吞地吃完午餐,懒散地抽了根烟之后,我来到了法庭。我竟是第一个到达的,陪审团已经宣完誓了,也去了停尸间看遗骸等证物。于是,为了打发时间,我开始打量起这间屋子里的摆设来,设想一下通常到这里来的都是什么样的人。我的正前方墙上挂着一只木头镖靶,上面插着两支飞镖,可能村里的罗宾汉会常常来这里玩两把;橡木桌上磕痕累累,看来村民们对掷铜板赌博的游戏非常热爱;还有那只大箱子,里面装了假发、颜色艳丽而俗气的袍子和木头长矛、刀剑,以及金纸做的假权杖等非常幼稚的道具,似乎是举行某些神秘礼拜活动时用的。
正当我对这些摆设已经感到无趣,并逐渐将视线>转移到墙上成排的照片上时,其他旁听者和证人都陆陆续续地进来了。我找了一张舒适的椅子坐下,舒适程度只比为验尸官准备的主席椅要略差一点。刚一坐稳,验尸官和陪审团便一道走了进来。他们后面跟着柏杰督察、一位警佐和两位便衣警察,最后是分局法医。
验尸官在主席位坐了下来,打开书本。陪审员也都陆续在会议桌一侧的几张长凳子上坐了下来。
我好奇地看着那十二名“公正人士”,他们都是英国生意人的典型代表,安静、神情专注而庄重。不过一个矮个男人吸引了我的注意力:他有着一颗硕大的脑袋和一头竖起的乱发,瞄了一眼他那油亮的长裤的膝部之后,我判断他应当是村里的鞋匠。肩膀宽阔的陪审团主席坐在他旁边,我猜他是名铁匠。另一边是个相貌粗豪的红脸男子,健硕的体型让人想到他或许是个屠夫。
“各位,”验尸官宣布,“本调查庭将要讨论两个问题。第一是身份问题:尸体你们已经看过了,他究竟是谁?第二,他是什么时候、怎么死的以及死亡的原因。首先,有关身份问题,让我们从尸体被发现时的有关情况开始讨论。”
这时那位鞋匠站起身来,高举着他那双脏兮兮的手。
“我有个问题,主席。”他说。其他陪审员都用异样的眼神望着他,有的甚至撇开嘴笑了起来。“你刚才说,”他继续说,“尸体我们已经看过了。我想说的是,我们看到的并非是尸体,不过是一堆骨头而已。”
“哦,这样啊,那我们就叫它遗骸吧,你觉得怎样?”验尸官说道。
“我觉得这样没问题了。”那位鞋匠坐了下来。
“好。”验尸官接着主持会议。他开始传唤证人,第一位证人是在水芥菜田发现这些骨头的工人。
“那片水芥菜田上一次被清理是在什么时候,你知道吗?”听证人叙述完事发过程之后,验尸官问他。
“那还是塔普先生卖掉这块地之 524d." >前,已经过去两年了。五月份那次也是请我清理的。我清理得很仔细,那时候并没有发现骨头。”
“各位有什么问题吗?”验尸官看着陪审团问道。
鞋匠满面怒容地对着证人问:“你发现那些骸骨的时候,是不是正在寻找人骨?”
“我?”证人大叫,“我寻找人骨做什么?”
“别遮掩了,”鞋匠严肃地说,“回答我的问题:是或不是。”
“不是,当然不是。”
陪审员摇了摇那硕大而显得很滑稽的脑袋,似乎是在说,先不追究了,下次决不轻饶你。询问仍在进行着,不过这之后再没出现什么出人意料的事情或意外插曲。接下来警佐开始叙说在杜鹃坑发现右手臂的过程。
“这次发现完全是巧合吗?”验尸官问。
“不是。我们早就接到苏格兰场的指示,要我们将所有池塘进行搜寻。”
验尸官不想再对这个问题深究了,但是我们的鞋匠先生显然正说得起劲呢!我预料,等对柏杰督察问讯的时候,恐怕要进行很激烈的辩论了。督察好像和我的看法是一样的,因为我发现他狠狠地瞪了一眼鞋匠。然后轮到他出场了,只见鞋匠已经兴奋得在位置上坐不住了。
在劳夫顿镇史戴波兹池塘发现的一半尸骸都是督察亲自努力的成果。然而他却完全没有将功劳往身上揽,只说,这次发现是在杜鹃坑之后水到渠成的结果。
“是不是有什么人对你说了要在这个特定的地点进行搜索?”验尸官问道。
“不,没有什么人对我说过这些。”柏杰回答。
“那我请问你,”鞋匠指着督察说,“这些骸骨在悉德卡发现了一部分,在圣玛莉克莱也发现了一些,然后在李镇也发现了一些。这些地方全都在肯特郡境内。奇怪的是,你竟然会跑到艾瑟克斯郡的埃平森林去搜寻,而且还被你找到了!”
“我们是在对所有类似的池塘进行全面性的搜索。”柏杰回答。
“没错,”鞋匠露出狞笑,“是这样的,在肯特郡你们找到了那么多骸骨,那里离这里少说也有二十多里吧,中间还隔着泰晤士河,可你却直接跑到这里来了,并且就像事先得到了通知一样,直接到史戴波兹池塘打捞,更巧的是,你们真的找到了,这难道不奇怪吗?”
“要是我们直接跑到那个地方,却什么也没打捞到,那才真的奇怪!”
陪审团席发出一阵哄笑,鞋匠也咧开大嘴笑了起来;他还没来得及继续追问,验尸官就介入说:
“这个问题很模糊,”他说,“请不要和警方无理取闹。”
“我认为,”鞋匠说,“他肯定是早就知道骸骨在那里。”
“证人已经说了,他并没有什么特殊门路。”验尸官说着,示意问话继续进行。
所有骸骨的发现过程逐一叙述完毕之后,警方的法医上了证人席,并且进行了宣誓;陪审员们挺直腰杆,好像万分期待。我也将笔记本翻过了一页。
“目前放置在停尸间的所有骸骨你都检查完了吗?可以在本庭报告了吗?”验尸官问道。
“是的。”
“你能告诉我们到底发现了什么吗?”
“我发现那些骨头都是人骨,并且都是一个人的。这些骨头几乎已是一具完整的骸骨,只是少了头骨、左手无名指、膝盖骨和腿骨。”
“你知道手指骨为什么会缺失吗?”
“不清楚。似乎不是畸形或者手术造成的,我感觉这应该是死后被切除的。”
“你能就这些向我们大致描述一下死者的生前状况吗?”
“他应当是个老年男子,年纪大概六十多岁,身高五尺八寸半,体格很壮硕,肌肉结实,保养得非常好。没有什么疾病,除了右臀关节有风湿性痛风的老毛病。”
“什么死因你能推测出来吗?”
“推测不了,没有任何重创或外力。不过,头骨还没找到,死因没法推测。”
“你还有别的发现吗?”
“有。肢解尸体的人似乎掌握了非常丰富的解剖学知识,这点让我感到非常惊讶。因为这具尸体的肢解方法是非常专业的。比如说,颈部的骨头很完整,脊椎最顶端的环椎骨非常完整,不懂解剖学的人很可能将其弄断。还有,肩胛骨和锁骨还都连在两只手臂骨上,和解剖人体标本是完全相同。凶手的手法很熟练。从这些解剖的痕迹来看,几乎所有的分割都是在关节处,而且手法非常细腻,所有的骨头上都没有被刀子刮碰的痕迹。”
“你觉得什么人能够有这样的本事?”
“只可能是外科医生或医学院的学生了,还有屠夫。”
“你认为这个肢解尸体的人,是外科医生或者是医学院学生?”
“是的,还有可能是屠夫。总之,是对此非常擅长的人。”
“主席,我反对这种说法。”这时鞋匠又站了起来说道。
“什么说法?”验尸官问。
“这是对一项正当职业的污蔑!”鞋匠激动地说。
“我不明白。”验尸官说。
“苏玛斯医生是在暗示凶手是一名屠夫。我们在场的就有好几位屠夫。”
“别扯上我。”屠夫叫了起来。
“我会替你辩护的,”鞋匠说道,“我希望——”
“哦,闭嘴,波普!”陪审团主席发话了,他一边说着,一边用毛茸茸的大手拉住鞋匠的后衣襟,“咚”的一声,鞋匠被拉下了座位。
但是,尽管已经坐下,波普先生仍继续说:
“我希望调查庭能考虑一下我的抗议。”
“反对无效。”验尸官说,“同时,我不准你继续干扰证人。”
“我这么做是为了我的朋友,还有从事正当行业的——”波普大声说道。
可是这时屠夫转过身来,用他那破铜锣嗓子大喊道:
“别猫哭耗子了,波普!”
“别吵了,各位!”验尸官严肃地宣布,“不要再吵闹了。这可是严肃的场合,各位的责任重大。请认清这一点。”
现场立刻静了下来。过来一会儿才响起屠夫沙哑的声音:
“真是猫哭耗子——假慈悲!”
验尸官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然后转向证人,继续问讯。
“医生,你能告诉我们死者的死亡时间大约是什么时候?”验尸官问。
“据我观察,至少有一年半的时间了,甚至更久。至于准确的时间,单单凭借肉眼观察,是很难判断的。因为那些骨头上什么也没有,我的意思是骨头上一点肌肉或别的什么都没有了,这样的话,就可以保持很多年不变。”
“发现骨头的那位先生说,那些骨头肯定不会超过两年。你觉得呢?”
“是的,我完全同意这种说法。”
“还有,医生,这很重要,仅观察这些骸骨,你能辨别死者的身份吗?”
“辨别不了,”苏玛斯医生说到bbr>藏书网,“我没有发现任何能提供死者身份的证据。”
“我们这里有个失踪人员的资料,”验尸官说,“男性,五十九岁,高五尺八寸,健康状况良好,体格非常健壮,左脚踝有一处波特氏骨折旧伤。你刚刚看过的骸骨符合这些描述吗?”
“是的,初步看来是很符合的。几乎是完全符合的。”
“这样说来,这个骸骨有可能就是这位失踪者的遗骸?”
“有这个可能,不过还是没有十足的证据可以证明。除了这个骨折,很多老年人都符合那些描述。”
“这些骸骨中没有那个骨折的部分?”
“还没有。波特氏骨折旧伤是在腓骨部位。到现在为止还没找到那段骨头,所以就无法来证明了。死者的左脚非常正常,一般说来,没有骨折的话,都是会很正常的。”
“你推算出死者的身高约是五尺八寸半。这是否和事实不相符?”
“不会的。我仅仅只是假设。因为死者的臂骨很完整,虽然腿骨还没找到,但我是通过臂骨来推算的,虽然通过腿骨也能推算出。死者大腿骨的长度是一尺七又八分之五寸。”
“这样说来,死者的身高很可能不止你推测的那么高?”
“是这样的,约是五尺八寸到五尺九寸之间。”
“非常感谢。我的问题问完了,医生。陪审团还有其他问题吗?”
波普怯怯地看着肃穆的陪审团席,又控制不住开始了提问:
“嗯,我想说说手指,”这位鞋匠说,“你说是死者死后被割下的?”
“我是这么认为的。”
“你能告诉我们凶手切下手指的原因吗?”
“对不起,我无法得知。”
“苏玛斯医生,我觉得你一定是会知道一些什么的。”
验尸官再次说话了:“医生只负责对自己的证据作出问答,任何个人的臆测和踹度都可以拒绝回答,请各位不要再提这些问题了。”
“但是,主席,”波普反驳说,“我们想知道的是,为什么那只手指会被砍掉,总不会没有原因吧?我想问,主席,那位失踪者的那根手指是什么样的呢?”
“这点报告中倒没提到。”验尸官说道。
“或许柏杰督察能对这个作出解释。”波普说。
“照我说,”验尸官说,“我们就不要问警方太多的问题了。他们若想让我们知道的话,自然会告诉我们的。”
“哦,好的。”鞋匠说道,“你们想掩饰事实,我也没办法。我只是在纳闷儿,如果我们不了解真相,我们如何能作出裁决呢?”
这时,所有的问讯都已经结束了,验尸官开始总结了,他面朝着陪审团说:
“各位陪审员,所有证人的证词你们都已经听完了,你们恐怕已经发现了,证人的证词是无法对我们的两个核心问题作出解答的。我们现在只知道的是,死者是个老者,年约六十岁,身高大约在五尺八寸到五尺九寸之间,死亡时间约为一年半到两年前。我们只能知道这些。从尸体本身来看,我们仅能猜测出一些死者生前的情况,可是不能得出准确具体的结论。至于死者的身份、死因,我们统统不得而知。所以,我们得暂时休庭,在新的物证被发现之前是不会开庭的。开庭时,会再次通知各位的。”
这时,肃静的法庭出现了一阵骚动,大家都在低声私语。趁这个机会,我偷偷溜了出去。在门口我碰见苏玛斯医生,他的马车在一旁.99lib.等着。
“你是要回城里吗?”他问。
“是的,”我回答,“如果能来得及赶上火车的话。”
“坐我的马车吧!我送你坐下午5点的火车,步行的话是绝对没法赶上的。”
我接受了他的好意,马车向车站的方向飞驰而去。
“波普那家伙,真麻烦!”苏玛斯医生说,“怪人一个,社会主义分子,劳工党,煽动分子,怎么看都不顺眼,唯恐天下不乱的家伙。”
“没错,”我附和道,“他就是这种人。陪审团有这么个家伙,验尸官恐怕头都大了。”
“这也不好说,”苏玛斯笑着说,“他还是缓和了下气氛。而且,你要明白,这些人还是有用的,他提出的某些问题还是相当尖锐的。”
“柏杰督察似乎有些理屈词穷了。”
“你说得很对,”bbr>苏玛斯笑道,“柏杰非常讨厌他,我觉得督察在回答问题时的眼神显得闪烁不定。”
“你觉得他真的会有什么特殊渠道吗?”
“这得看‘特殊渠道’到底是什么了,警方也不是完全相信理论的,如果不是已经掌握了十足的证据,他们是不会开展如此大规模的调查的。伯林汉父女现在还好吧?他们住在这里的时候,我曾见过他们。”
我正想着如何来回答这个问题时,我们已经到了火车站。火车也刚好驶进了站。我们匆匆道别,我说了声谢谢,便跳下马车进了站。
在回去的路上,我又重新去读了我的笔记,想努力把这件事理出个头绪来,但却徒劳无功。接着我又猜测,不知道桑戴克对于我这次所找出的证据会有什么看法,我收集的材料他会不会满意。这样一路想着,来到了圣殿法学院,我匆忙跑上楼,来到了我朋友的办公室。
可是,我很失望,屋子里空荡荡的,只有彼得一个人。他系着白色围裙站在实验室门口,手拿着一把扁嘴钳子。
“博士到布里斯托去了,有一件紧急案子需要他去处理,”他解释说,“里维斯博士也一道去了,再过个一两天应该就会回来了。这里有一张博士留给你的便笺。”
他在书架下拿出了一张纸递给我。是桑戴克留的便笺,他说突然离开,向我致以歉意,还说了让我将笔记本交给彼得就行了。
“你或许会有兴趣知道,”他在信中补充道,“后天遗嘱认证法庭就要审理他们的申请案了。当然,那时我不会在那儿,里维斯也不在。所以我希望你能睁大眼睛来关注审判的过程,因为有些细节马奇蒙的助理或许会遗漏而没有记录下来。我已经让沛恩医生随时待命,代替你出诊,让你能没后顾之忧来出席庭审。”
我简直受宠若惊,非常感激桑戴克对我的信任,刚刚的失落感完全消失了。我将便笺装进口袋,把笔记交给了彼得,和他道了晚安,便回到了菲特巷。
第十四章 遗嘱背后
当我和伯林汉小姐以及她父亲来到遗嘱认证法庭时,发现里面异常安静。很明显,好奇的大众对这场即将举行的诉讼程序并不是很有兴趣,或者对于它和轰动的“肢解案”之间有什么关联也并不明白,但是辩护律师和消息灵通的记者都已经齐集这里了,他们嗡嗡的说话声,好像教堂礼拜仪式中的管风琴奏出的乐曲般在大堂里回荡着。
我们刚走进去,有个慈眉善目的中年绅士便立刻站起身来,走过来迎接我们,并和伯林汉先生热情地握手,殷勤地招呼伯林汉小姐。
“这是马奇蒙先生,医生。”伯林汉为我介绍道。这位诉状律师先是说了一番感谢我不辞劳苦地来参加调查庭之类的客套话,然后他就领着我们入座。长凳子的那头坐着一个人,我认出那是赫伯特先生。
“哎呀,那个无赖也来了!”伯林汉先生扯着嗓门叫道,“还装作没看见我,因为他没脸见我,可是——”
“嘘!嘘!我亲爱的先生!”律师可吓坏了,连忙大叫道,“我们要文明点,特别是在这样的地方。求求你,我恳求你稍微收敛一下,千万可别闹出什么乱子来。”他又补充道,“您最好什么话也不要说。”这最后的一句话,似乎是在说伯林汉先生所说的话一句都没有得体的。
“非常抱歉,马奇蒙,”伯林汉满脸懊恼,“我会注意的,我肯定会非常小心的。我再也不看他了,我一看见他,就恨不得跑过去揪下他的鼻子!”
这恐怕正是马奇蒙所担心的,他坚持要求伯林汉小姐和我坐在长凳的另一头,这样就能将老先生和那个家伙隔离开了。
“和杰里柯说话的那个大鼻子是什么人?”伯林汉先生问。
“是罗蓝勋爵,赫伯特先生的律师。坐在他身边的那位开朗的绅士是我们的出庭律师奚斯先生,一位非常有才干的人——”接着马奇蒙小声说,“他和桑戴克博士可是一对好搭档,相当有默契的!”
话音刚落,法官已走进法庭并且就坐了。书记官领着陪审团成员一起宣誓,法庭的气氛渐渐严肃了起来,一直到结束,都将持续这种肃穆的气氛,只是间或能听见旋转门被忙乱的律师助理或记者碰得乱响。
法官是个相貌奇特的老绅士,短脸,阔嘴巴,加上圆突的大眼珠,很容易就让人想起青蛙。他有个动作还真的和青蛙极为相似,眼皮懒懒垂下,就好似是吞下一只大甲虫那般:这就是我们所能观察到的他仅有的表情。
陪审团一宣誓完毕,罗蓝先生马上就开始介绍这个案子;他的委托人靠在椅背上,紧闭双眼,似乎是要接受可怕的手术一样。
“本案源于住在布伦斯拜瑞区皇后广场141号的约翰·伯林汉先生的无故失踪,时间约为两年前,更准确地说,是在1902年11月23日。伯林汉先生自那天之后就一直杳无音讯。有一些证据,让我们深信他已经死亡,因此,他遗嘱的主要受益人——乔治·赫伯特,在此向法庭申请立遗嘱人的死亡认定许可,以便来执行遗嘱。由于立遗嘱人在世的最后一次出现是在两年前,本申请案是基于两年前的失踪事实,也就是说,种种迹象都表明当时的情况异常特殊,更让人觉得奇怪的是,失踪事件发生得十分突然。”
这时法官以细微但却沉稳的声音说:
“要是立遗嘱人失踪得缓慢又不彻底,或许会更加惹人注意吧?”
“是这样的,庭长,”罗蓝先生回答道,“但是重点是,立遗嘱人一直以来都是生活有规律的一个人,但是却在上述的日期突然失踪,也没有对自己的私人事务作任何交代,从此就杳无音讯了。”
说完,罗蓝开始叙述约翰·伯林汉失踪事件的背景。他所说的和我在报纸上读到的别无二致。在向陪审团陈述了所有的事实之后,他继续对此作着解释:
“如果说一个头脑清醒的人来客观地分析这桩怪异、神秘的失踪事件,”他说,“会有什么样的结论呢?这个人从他表弟或弟弟的房子出来之后,一转眼就消失了,对此该作何解释呢?他是否会悄悄溜走,毫无先兆地坐上火车来到了某个海港,然后去往了遥远的国度,弃一切于不顾,也不让他的朋友知道他究竟去了哪里?再或许此刻他正躲在国外或者家里,不在乎他可观的财产被别人瓜分,以及亲友们对他的担心?抑或是死神突然就降临到他身上,因为疾病、意外,甚至是因为被某个不知名的杀手谋杀?这种种可能,让我们来分析一下。”
“首先,他的失踪是否会是他有意为之?为什么不可能?——你可能会发问。毕竟,我们经常见到有人会突然失踪,几年之后被找到了,或者自动出现了,他会发现自己的名字早已被人们遗忘了,自己的家成了陌生人的家。没错,不过这种情况通常都是有原因的:有可能是因为对家庭纷争感到厌烦,遇到了财务困境,或是生活无法继续下去了,生性喜欢流浪等,因而选择了离开人们的视线。”
“本案和这些完全没有相似点吗?是的,一点都没有。家庭失和——尤其是指足以使人长期焦虑的那种,这只可能是已婚人士的困扰。因为立遗嘱人是单身,所以这个可以排除。财务紧迫,还是不成立,因为立遗嘱人的财务状况非常好,可以说十分宽裕。他的生活过得非常逍遥自在,兴趣广泛并且绝对充实自由。在他那儿,旅行已经是一种习惯,根本不要遮遮掩掩。他的生活很有规律,种种固定的习惯都是长久以来养成的,而非一时的冲动或欲望——我一会再对此作出解释。他最后出现在公众面前的那阵子,他正准备出国,并且也做好了回国之后要完成的工作计划。可是他回国之后就消失了,剩下了很多未完成的工作。”
“假如我们认为他是主动失踪而且藏了起来,这个假设更是和事实完全相悖。另一方面,假如我们认为他是突然死亡——不管是遭到意外或者被谋杀,便和已知的事实几乎完全符合。至于种种详情,各位将在我所传唤的各位证人的证词里得到答案。立遗嘱人已经死亡的假设不但远比他还活着的假设可信,甚至我认为这也是唯一合理的解释。”
“不仅如此,由立遗嘱人突然且神秘的失踪事件,让我们作出了他已经死亡的假设,在最近更有了进一步的确认。去年7月15日,悉德卡镇发现一条人类的左臂骨,左手无名指缺失。经鉴定证明,死者为男性。对那条手臂作检验的法医将会告诉各位,那根手指是在死者死后或者生前不久被截下的。他所发现的证据还表明,那条手臂被丢弃的时间约为立遗嘱人失踪的那段期间。在这之后,警方又陆陆续续地在其他地方找到同一具尸体的其他部位的骨头。更奇怪的是,这些骨头被发现的地点均在艾尔森或伍德弗一带。我对各位作个解释,立遗嘱人最后出现的地点正是在艾尔森或伍德弗。”
“现在来看看这究竟有多少处巧合。等会儿一位在人骨检查方面非常有经验的法医将会告诉各位,这具骸骨是属于一个约六十岁,身高五尺八寸、体格健壮结实且健康情况良好的男子,更让人惊讶的是,立遗嘱人生前在左手无名指,也就是遗骸主人被截下的同一根手指上——戴了一枚非常罕见的戒指。那枚戒指非常紧,一戴上就再也拿不下来了,并且它的样式也非常特殊,若是仍然留在尸体上,必定会让人一眼就认出死者的身份。换句话说,这具遗骸的种种特征和立遗嘱人别无二致;而死者被肢解也表明了凶手有意掩盖死者的某项特征;况且骸骨被丢弃在各个地点的时间也和立遗嘱人的失踪时间大体上相符。因此,我在此恳求各位在对多位证人诚实公允的证词作出判断之后,能够作出符合真相的裁决。”
罗蓝先生说完便坐了下来,用手推了一下夹鼻眼镜,然后迅速瞄了一眼他的辩护摘要。这时书记官开始为第一名证人进行宣誓。
杰里柯先生走上了证人席,他木然注视着表情呆滞的法官。在照例作了陈述之后,罗蓝先生开始质询证人。
“据我所知,你的身份是立遗嘱人的诉状律师和关系密切的股票经纪人?”
“以前是,现在仍然是。”
“你认识立遗嘱人有多长时间了?”
“二十七年。”
“就你对他的了解,你认为他这人会任性地突然失踪,并和亲友断绝联系吗?”
“我认为不可能。”
“能否说出你的理由?”
“照我看,这种行为完全不符合他的性格和习惯。他是个严于律己的人。每次出国他都会时刻向我报告行程,即便是他不方便和我联系的时候,也都会事先跟我说一声。我的工作之一是到外交部去为他领取退休金。在失踪之前,他从未忘记过将该准备的文件交给我。”
“据你所知,他会有什么值得失踪的理由吗?”
“没有。”
“你最后一次见到他是在什么时候?”
“1902年10月14日,晚上6点钟,在布伦斯拜瑞区皇后广场141号。”
“请你将当时的情形叙述一遍。”
“那天下午3点15分,立遗嘱人来到了我的办公室,让我陪他一起去见诺巴瑞博士。于是我陪着他来到了皇后广场141号的房子里。不久诺巴瑞博士就来了,准备对立遗嘱人捐赠给大英博物馆的古董进行检查。这批捐赠品包括一具木乃伊和四只礼葬瓮等一些陪葬品。立遗嘱人指定这些东西必须按照原来的摆设方式,在同一个展柜里展出。其中,木乃伊当天已经送达,其他的陪葬品当时还在国外,但是据说一周内就会运抵英国。诺巴瑞博士代表博物馆前来对这批捐赠品进行验收,但他表示必须先和馆长联系且得到他的同意之后,才能正式接受。于是立遗嘱人对我做了一些关于运送、捐赠这批古董的指示,因为当天晚上他就要出国了。”
“这些指示和本庭今天的主旨有关系吗?”
“应该有的。立遗嘱人决定到巴黎去,接下来他可能会去维也纳。他让我在那批陪葬品运达的时候负责接收,并把东西打开,然后和木乃伊一起存放在某个房间,在那儿放置三周。如果在这期间,他回来了,他将亲手将捐赠品交给博物馆的负责人员;如果到时候他还没回来,就直接通知馆方来自行运走。从他的指示来看,我觉得立遗嘱人对于他这趟出国旅行的长短并不能确定。”
“他明确地说过要到哪里去了吗?”
“没有,他只说有可能会再去一趟维也纳。可是他却没有明确说接下来要去哪儿,我也没有问。”
“你知道后来他又去哪里了吗?从布伦斯拜瑞区皇后广场141号离开以后?”
“不知道。6点钟他离开了房子,穿着一件长大衣,拎着只手提箱和一把雨伞。我将他送到门口,看他向着南安普顿街的方向走去了。可他究竟去了哪里,我真是一无所知。自那以后我就再也没看见过他。”
“他没带别的行李,除了那只手提箱?”
“我不知道,不过我看好像没有。他习惯轻装上阵去旅行,如果有什么需要的他会在途中置办。”
“他对仆人们提过什么时候回国吗?”
“他屋子里除了一名看门人,没有别的仆人。那房子其实不能算是他家。立遗嘱人一向吃住都在俱乐部里,虽说他的衣服是在那房子里放着的。”
“他离开后,你一直都没有他的消息?”
“没有。自那以后,我再也没听到他的消息。依照他的指示,我等了三周,然后去通知了博物馆的人,告诉他们说可以来搬走捐赠品了。五天之后,诺巴瑞博士就过来了,并正式签定了协议,捐赠品就被运往博物馆了。”
“那么你再次听到立遗嘱人的消息是在什么时候?”
“11月23日晚上7点15分,乔治·赫伯特先生来找我,他对我说立遗嘱人之前到过他家,仆人将其带到了书房。可是等赫伯特回家时,却发现立遗嘱人不在那儿了,他没有告诉仆人他要离开,也没有任何人看到他离开那座房子。赫伯特先生觉得事态非常严重,于是专门赶来通知了我。我很紧张,因为我也已经很久没有听到他的消息了。我们两人决定尽快联系立遗嘱人的弟弟葛德菲尔·伯林汉先生。”
“赫伯特先生和我迅速前往利物浦街,并坐上了最快的一班去往伍德弗的火车。当时葛德菲尔就住在那儿。8点15分我们到了他家,仆人告诉我们他出去了,他女儿在书房里——后院里的另一间小屋。仆人点了油灯,领着我们到了书房。我们在那里看见了葛德菲尔·伯林汉先生和他的女儿。葛德菲尔刚刚回家,他是从院子的后门进来的,后院门上的门铃会在书房里鸣响。赫伯特先生将详情告诉了葛德菲尔之后,我们便离开了书房,往主屋走去。借着葛德菲尔手里油灯发出的光线,我发现离书房仅仅几步远的草地上有个发亮的小物体。于是我指给他看,他便捡了起来,那正是立遗嘱人总是串在表链上的一只圣甲虫宝饰。这东西连同一个金环被一条金线串起。金线和金环都还在,可是金环上却有个缺口。我们回到主屋,问仆人那天都有些什么人来过,没有人看见过立遗嘱人,所有仆人都说那天下午一直到晚上都没有任何人来访过。伯林汉父女也声称他们一直都没有立遗嘱人的消息,对于他回到英国的事情更是一无所知。由于情况让人非常担忧,次日早上我便报了警,请他们协助调查。经过一番搜寻,警方仅在查令十字车站的寄物柜里找到了一只无人认领、上面刻着‘J.B.’字母的手提箱。那只手提箱正是立遗嘱人离开皇后广场时提着的那只,同时里面装着的物品也可以证实手提箱是伯林汉先生的。我曾询问过寄物柜的管理员,他说那只手提箱是在23日下午4点15分被存放在这的。那个人的长相他记不太清楚了。车站保管了那个箱子三个月,可是还是没人认领,于是就交给了我。”
“可以通过一些标志或记号看出它曾经到过哪些地方吗?”
“只有一个‘J.B.’的缩写,标签和记号都没有。”
“立遗嘱人的年龄是多大?”
“据我所知,到1902年10月11日这天,他整整五十九岁。”
“可以把他的身高告诉我们吗?”
“可以,他的身高是五尺八寸。”
“那么,他的健康状况怎么样?”
“我认为他的身体很健康,因为我从没听过他有什么病痛。当然,我这么说也只是从外表来判断,他的身体看上去确实很健壮。”
“是不是可以说,他保养得很好?”
“以他这个年龄的人来说,可以这么说。”
“他的体型是什么样的?”
“他的体格相当健硕,而且肌肉很结实,但不算发达。”
罗蓝飞快地记录着,又追问道:
“杰里柯先生,你在之前说,你已经认识立遗嘱人二十七年了。那你是否注意过他的手指上是否佩戴了戒指?”
“他在左手的无名指上戴了一只仿制的古董戒指,上面有欧西里斯之眼的刻花。我印象中他只戴这枚戒指。”
“他总是戴着这枚戒指吗?”
“是的,因为那只戒指太小的了,勉强戴上之后就>藏书网很难摘下来了,他不得不一直戴着它。”
杰里柯的证词到这里就差不多了。结束的时候证人望着伯林汉的律师,似乎想问点什么,但奚斯一直坐在那儿专注地看着供词。杰里柯发现不需要再交叉质询,于是走下了证人席。我往椅背上靠了过去,一转头,发现伯林汉小姐正低着头沉思。
“你认为供词如何?”我问她。
“听起来没什么可以怀疑的地方,滴水不漏。”她叹了口气,低声说,“他们怎么能这样冷酷地谈论我可怜的约翰伯父,这太不应该了。说他是什么‘立遗嘱人’,这完全是市侩商人的口吻,好像他老人家只是一个符号似的。”
“遗嘱认证庭里很难给人温情和善意。”我笑着答道。
她点点头,表示同意,接着问我:“那位女士是谁?”
她所说的女士是一位穿着时尚的年轻女人,她刚走上证人席,此刻正在宣誓。宣誓完成之后,她回答罗蓝律师——同时也在回答伯林汉小姐——关于她身份的问题的疑问。她的名字叫作奥古斯汀娜·关杜莱·多柏斯,是乔治·赫伯特在艾尔森那栋房子里的女仆。
“赫伯特先生是一个人居住在那儿吗?”罗蓝问。
“我不知道你是什么意思。”多柏斯小姐说。
“我的意思是,他是否单身,明白吗?”律师解释道。
“那又如何?”证人轻佻地回答。
“你只需回答‘是’或者‘不是’就行了。”
“我知道你的居心,”证人看上去比较难缠,“但我认为你不可以对一个洁身自好的年轻女孩作出这种影射。再说,还有一个管家和一个厨房女仆也住在这屋子里,而且赫伯特先生已经老得够资格做我父亲了……”
法官嫌恶地微微低下头。
罗蓝回答她的话道:
“我并没有影射你,我只是在问你,你的雇主,赫伯特先生,是不是单身,是或不是?”
“我又没问过他这个问题。”证人沉着脸说。
“请回答我的问题——是或不是。”
“我不知道答案,怎么回答你的问题?”证人有点失去理智地大喊,“也许他结婚了,也许还没有。我凭什么一定知道?我又不是私家侦探!”
罗蓝律师似乎愣住了,一脸错愕地望着证人。一阵沉默之后,法官传来求饶似的声音:
“这点真的很重要吗?”
“当然,法官大人。”罗蓝回答说。
“既然这样,那你可以等传唤赫伯特先生的时候问他吧!他总会知道的。”
罗蓝鞠了个躬,算是同意了,于是回头继续质询这个嚣张的证人。
“两年前的11月23日,你还记不记得这天发生了什么事?”
“记得,约翰·伯林汉先生在那天来访。”
“你怎么知道那是约翰·伯林汉的?”
“我不知道,他自己说他是伯林汉先生。”
“他什么时间去的?”
“下午5点20分。”
“然后发生了什么事?”
“我告诉他赫伯特先生还没回来,他说他可以在书房里等,顺便写几封信。于是我就带他到书房去了,然后关上了门。”
“接着发生什么事?”
“没什么特别的。赫伯特先生在5点45分的时候回来了——和往常一样——他拿钥匙开门进了屋子,然后便直接走进了书房。我没有多注意,以为伯林汉先生还在那里,便准备了两份餐具和晚餐。6点钟,赫伯特先生走进餐室,看见桌上摆了两个人的餐具,觉得奇怪,就问我原因。我告诉他我以为伯林汉先生还没离开,会留下来用餐。对于我的回答他很是惊讶,他说他并没有看见伯林汉先生,还责怪我在他回来时为什没有及时向他汇报。我说,我把他带进了书房,以为他会在书房里看见伯林汉先生。可是他说,他根本就没有见过他。于是,我们就来到客厅,以为伯林汉先生会在那儿等赫伯特先生,可是在那儿我们也没有看见伯林汉先生。赫伯特先生又说,也许是伯林汉先生等得不耐烦了,自己先离开了。但是我告诉他,我确信他没离开,因为我一直在留意着大门。然后他问我,伯林汉先生是独自来的,还是和他女儿一起来的。我说不是那个伯林汉先生,而是约翰·伯林汉先生,他听了之后非常惊讶。于是我提议最好搜查一下屋子,看看他究竟有没有离开。赫伯特答应了,于是我们所有人把房子几乎翻了个底朝天,仔细查看了每个房间和角落,确实没有发现伯林汉先生的踪迹。这时赫伯特先生变得急躁起来,他匆匆地吃了晚餐,然后离开家赶乘6点30分的火车进城去了。”
“你的意思是伯林汉先生一直没有离开屋子,你一直都在留心?那么,当时你在哪里?”
“我当时在厨房里,在那儿我正好可以看见前院大门。”
“你是在哪里准备用餐的餐具的?”
“在餐室。”
“从餐室,你还能看见前院大门吗?”
“在餐室不能,但可以看得见书房,书房在餐室对面。”
“到餐室你必须要经过厨房上楼吗?”
“是的,必须经过。”
“那会不会就在你上楼的时候,伯林汉先生离开了屋子?”
“不,他做不到。”
“为什么?”
“因为他不可能做到。”
“为什么不可能?”
“因为他不可能那么做。”
“也许伯林汉先生在你上楼的时候一个人走了?”
“不,这不可能。”
“你如何知道他没有离开?”
“我确信他没有。”
“你可以这么肯定吗?”
“如果他真的走了,我一定会看见的。”
“我的意思是,他有没有可能趁你上楼的时候,离开了。”
“我上楼的时候他正在书房里。”
“你怎么知道?”
“因为我带他进去之后,他就一直没有出来过。”
罗蓝停了下来,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这时,法官的眼睛已经眯了起来。
“那栋房子有侧门吗?”律师也已经疲惫了,但是仍然继续质询道。
“是的,就在房子的侧面,有一个可以通往小巷子的侧门。”
“书房里是不是还有一扇落地窗?”
“是的。窗户外面是一小片草地,那道侧门就在它对面。”
“当时那扇窗户,还有侧门上锁了吗?伯林汉先生会不会是从这两个地方出去的?”
“窗户和门的内侧都有把手。是的,他的确可以从那里出去,但是他并没有那么做。”
“你怎么知道?”
“在我看来,绅士是不会像贼一样,从侧门溜出去的。”
“当你发现伯林汉先生不见的时候,检查过落地窗是不是关着的吗?”
“当天晚上,在我就寝之前检查过所有门窗了,当时都已经从里面关紧了。”
“那么侧门呢?”
“侧门也已经锁上了。那道侧门必须花很大力气才能关上。因此,假如有人从那里出去,一定会弄出很大的声响的。”
重要部分已经询问完毕了,罗蓝律师松了一口气。正当多柏斯小姐准备离开证人席的时候,奚斯站了起来,准备进行交叉质询。
“看见伯林汉先生的时候,屋子里的光线怎么样?”奚斯问道。
“光线很亮。虽然屋外很暗,但是走廊开着灯。”
“请你仔细看看。”他在证人面前将一个小东西晃了一下,“据说这是伯林汉先生经常佩戴在表链上的饰品。你还记得在他到访的时候有没有戴着它吗?”
“没有,没有戴。”
“你这么肯定?”
“是的,非常肯定。”
“谢谢。现在我来问问有关你刚刚提到的,搜索屋内的情况。你说过,整间屋子你们都找过。那么,你去书房找过吗?”
“没有。赫伯特先生去伦敦之后,我才进去的。”
“那个时候书房的窗户有没有关上?”
“是关上的。”
“那扇窗户从外面可以关上吗?”
“不可以。外面并没有把手。”
“好的。书房里都有哪些家具?”
“有书桌、旋转椅、两张安乐椅、两只大书柜,还有一只赫伯特先生放外套和帽子的衣橱。”
“衣橱可以锁上吗?”
“当然可以。”
“你进去的时候,衣橱是锁上的吗?”
“我不知道,因为我没有去翻那些柜子和抽屉。”
“客厅里又有哪些家具?”
“一只壁柜、一张沙发、钢琴、银桌,还有六七把椅子和一两张小桌子。”
“钢琴是哪一种类型的?”
“直立平台型的。”
“它被摆在客厅的什么位置?”
“靠近窗户的墙角。”
“钢琴后面有没有空间藏一个人?”
这个问题逗得多柏斯小姐毫不避讳地笑了起来,然后回答道:
“嗯,有。后面的空间很大,应该可以藏个人在那里。”
“那么,你有没有检查过钢琴后面?”
“没有,查看客厅的时候我并没有看过那里。”多柏斯小姐不屑地答道。
“沙发底下检查了吗?”
“当然没有!”
“那你到底是怎么搜查的?”
“打开房门,看了看里面有没有人。我们找的是一位中年绅士,又不是小猫或者猴子。”
“看来,其他房间你们也是这样搜查的吧?”
“是啊!我们只是看看房间的内部,并没有检查床底或者橱柜之类的地方。”
“那栋房子里所有的房间都是用来作为起居室或者卧房的吗?”
“不,三楼有一间堆放杂物的储藏室;二楼还有一个房间,赫伯特先生在里面堆放了很多皮箱和一些没有用的东西。”
“你在搜查的时候,看过这两个房间吗?”
“没有。”
“那么在那之后呢?有没有去看过?”
“进去过一次储藏室,另外一间没有去过。那个房间一直都是锁着的。”
就在这个时候,法官的眼皮不停地跳动着,就像是有什么不祥的预兆。
奚斯没有进一步发问,坐了下来。
在多柏斯小姐准备再度离开证人席的时候,罗蓝突然走了出来。
“刚才你已经对伯林汉先生经常佩戴的圣甲虫饰品作了说明。”他说,“你说1902年11月23日,伯林汉先生去赫伯特先生家的时候,并没有佩戴这个饰品。你真的可以确定吗?”
“是的,我可以。”
“对于这一点,请你一定要特别谨慎。这是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你可以发誓,那个时候他的表链上确实没有挂圣甲虫宝饰吗?”
“是的,我发誓。”
“那你留意过他的表链吗?”
“没有,我并没有特别留意。”
“既然这样,你怎么能那么确定圣甲虫宝饰没有拴在表链上呢?”
“因为不可能。”
“什么不可能?”
“因为如果它挂在那里,我肯定会发现。”
“伯林汉先生的表带是什么样的?”
“最普通的那种。”
“我的意思是,它究竟是链子、缎带还是皮带?”
“我想应该是链子吧!也有可能是缎带……当然,也许是皮带。”
法官白了她一眼。罗蓝继续追问道:
“你究竟有没有注意,伯林汉先生到底戴的是哪一种表带?”
“没有。我为什么要注意?跟我又没有关系。”
“那你为什么偏偏对那个宝饰如此肯定?”
“是的,十分肯定。”
“你的意思是,你注意到了?”
罗蓝停了下来,无奈地看着证人。旁听席传来一阵窃笑声。这时,法官终于按捺不住了,他问道:
“这个问题你到底能否明确地回答?”
多柏斯小姐不再吭声,突然她低下头啜泣起来。
罗蓝赶紧坐了下来,停止了提问。
多柏斯小姐离席之后,进入证人席的有诺巴瑞博士、赫伯特先生,以及车站寄物柜的管理员,但是这三个人都没有提供新的线索,只不过进一步证实了杰里柯和女仆的证词。接着走入证人席的是在悉德卡发现尸骨的那名工人,他复述了一遍曾在死因调查庭中说过的话——弃置在水芥菜田里的骨头不会超过两年。苏玛斯医生最后一个被传唤。他简短地叙述了自己检验骸骨的过程,然后罗蓝律师开始了提问:
“你听到杰里柯先生对立遗嘱人外貌的描述了吗?”
“是的。”
“你检查的死者的骸骨与那些描述吻合吗?”
“大致是一样的。”
“请你明确地回答,是或者不是。”
“是的。但是,我要强调一点,对于死者身高的看法,只是我的推测。”
“这个我能理解。根据你的检查结果,以及杰里柯先生对立遗嘱人的特征描述,能不能说那些骸骨是属于约翰·伯林汉先生的?”
“是的,有这种可能。”
听完这句证词,罗蓝坐了下来;而奚斯立刻站了起来,开始对他进行询问。
.“苏玛斯医生,在检查那些骸骨的时候,有没有发现特别的特征让你认定骸骨是属于某一个人,而不是属于身高、年龄、体格类似的一群人的?”
“很遗憾,没有。”
奚斯没有再发问,于是苏玛斯医生离开了证人席。
这时,罗蓝站起来陈述了他诉请本案的目的,法官昏昏欲睡似的点了点头;接着奚斯代表辩方作总结,他的陈词非常简短,也没有华丽的辞藻,只是简单地反驳了申请人律师的说辞。在指出立遗嘱人失踪时间过短,不能作出死亡判定的请求之后,奚斯说道:
“所以本次申请案应该建立在确凿的证据之上。原告律师认为立遗嘱人已经死亡,那么就必须有证据来证明。可是他提出证据了吗?我认为没有。他只是一再指出,立遗嘱的人无依无靠,没有任何牵挂,是一个独身主义者,可以自由来去,所以没有任何失踪潜逃的理由和动机。这些便是对方申辩的内容。另外,他巧夺天工的演说,也许不止是想证明这一点。因为,如果立遗嘱人果真是像对方辩解的那样,立遗嘱人是一个充分拥有自由的人,他不会无缘无故失踪;那么,我们是不是也可以说,因为他拥有自由,所以他可以毫无顾忌地不告而别?对方律师声称,立遗嘱人能够凭借心情随意去任何地方,因此没有潜逃的必要。我倒想说,既然他拥有绝对的自由,可以随意来去,那么他利用这种自由,也不足为奇!对方律师指出,立遗嘱人在没有通知任何人的情况下就消失了,也没有告诉任何人他准备去哪里。我倒想问,他要通知谁呢?他无依无靠,不需要为谁负责,他的存在与否和任何人都没有关系。假如有突发情况,需要他立刻出国,他没有理由不去!对方律师还说过,立遗嘱人在没有作出任何安排的情况下,不顾一切地离开了。我要问问在座的各位,对于一个多年来习惯于将所有事物交给谙熟一切业务,并且值得完全信任的律师去处理的立遗嘱人,这种说法成立吗?当然不!”
“在最后,我要强调的是:在我看来,立遗嘱人的背景没有丝毫不寻常的地方。他经济宽裕,并且没有任何责任束缚,他喜欢旅行,经常去偏远的国家游玩。这次离开的时间相对以往久了一些,但是,这不能作为宣判他死亡的依据,以及窃据他财产的理由。”
“至于最近被找到的骸骨,我不想多说什么。将它们与立遗嘱人硬扯在一起,这简直是胡扯!各位已经听过苏玛斯医生的证词了,这些骸骨并不能证明属于某一个特定的人。所以辩方律师想要以此作为证明立遗嘱人死亡的证据,并不成立。在此我还是要提出辩方律师提到的让我疑惑的一点:”
“辩方律师说,骸骨是在艾尔森、伍德弗附近被发现的,立遗嘱人最后现身的地方正巧也是这两者之一。在他看来,这是至关重要的证据。但是,我无法认同他的观点。我们假定立遗嘱人最后出现的地方是伍德弗,而骸骨也是在伍德弗发现的;或者他是在艾尔森失踪的,而骸骨正好也在艾尔森被找到,那么这件事情就值得我们重视了。可惜,他最后出现的地方我们并不能确定,而在这两个地方都找到了骸骨。很显然,对方律师的推断太不切实际了。”
“我不想再浪费各位的时间了,不过我要再次强调,想要合理地认定立遗嘱人的死亡,那么就必须明确地提供证据。但是,目前并没有证据出现。所以,立遗嘱人是随时都可能现身的,另外他有权要求财产得到保障。在此,我请求各位作出正义的裁决。”
奚斯的总结结束之后,法官终于如梦初醒般的睁开了眼睛。他将厚重的眼帘向上卷起,出人意料地露出一双睿智的眼睛。首先,他朗读了一段遗嘱内容,以及他的笔记——这应该是在眼皮半闭的时候写下的——接着,他开始回顾律师的辩词和证据。
“各位,讨论证据以前,”他说,“我准备针对本案综述一下。当某个人去国外或离开自己的住所以及常出现的场所一段时间,并且在这段时间内没有任何消息,那么从他最后一次出现的时间开始算起,七年为申请失踪人员死亡认定的有效期限。换句话说就是,如果某人失踪长达七年,就可以自然认定此人已经死亡。当然,如果有充足的证据显示他在这七年内的某一个时间依然活着,那么死亡认定就是无效的。假如在比七年还要短的失踪时间内申请死亡认定,那么申请人必须向法院提供此人已经死亡的可靠证据。其实,死亡认定本来有假定的成分,跟实际证据有区别。因此,这类案件所提供的事证证据必须更具有说服力,可以充分地证明这人确实已经死亡。失踪的时间越短,提供的事证证据就越要充足可信。”
“现在回到本案上来,约翰·伯林汉失踪不到两年,不足以构成死亡认定的条件。当然,以前有过失踪时间比这还短的案件都作出了死亡认定,并且得到了保险赔偿。所以现在,找到支持死亡确实发生的证据是最为重要的。”
“如果本案中立遗嘱人是一位船长,而且他在船队从伦敦驶向马赛的航程中突然失踪了,那艘船连同船上的员工一并没了消息。那么,这艘失踪的船和不见踪影的船员,就为船长的失踪提供了更加合理的解释和证明。虽然也缺少必要的实际证据,但是这一事证,却也可以成为判定船长死亡的可信证据。举这个例子主要是让大家做一个参考,所有的推测也都是要有一定事实根据的,切不可凭空捏造。”
“本案的诉请人要求作出对立遗嘱人约翰·伯林汉的死亡认定,这样他们就可以根据遗嘱内容来?分配立遗嘱人的财产。我们的责任重大,裁决稍有偏差,就会严重损害到立遗嘱人的利益。因此,大家要认真仔细地思考已有证据,只有严谨地分析过各项证据以后,才能作出最后的裁定。”
“本案有两部分相关证据:一是立遗嘱人失踪的相关背景;二是骸骨事件的影响。关于后者,我很诧异并且感到很遗憾,此项申请没能等验尸官报告全部出来后再提出,所以请大家仔细考虑一下。要提醒大家的是,苏玛斯医生很明确地指出,到现在为止还无法确定死者的身份,不能证明那些骸骨是属于特定某个人的。不过,立遗嘱人和这位无名死者也很有可能是同一个人,因为他们之间有很多相似之处。”
“大家已经听了杰里柯先生关于失踪事件的发生背景的证词,立遗嘱人之前从未有过出国旅行而不向他交代行踪的先例。在此要注意的是,在立遗嘱人约翰·伯林汉先生和诺巴瑞博士会面结束之后,并准备前往巴黎的时候,他并没有向杰里柯先生交代他的行程,以及他在巴黎的住处和回国的确切时间。所以杰里柯先生也无法告诉我们立遗嘱人到底去了哪里,什么时候回来。由此看来,杰里柯也无法掌握立遗嘱人的行踪。”
“多柏斯小姐和赫伯特先生的证词中有着很多混乱甚至矛盾的地方。比如他们说立遗嘱人约翰·伯林汉先生进了书房后,就没了人影。因为在屋里没找到他,所以他们认为他已经离开了。在他离开的时候,也没有人告诉仆人他要走了。而且之前他还说要留下来等赫伯特先生,所以他的不告而别显得很突然。一个人可以这样鬼祟地离开别人家,并且没告诉仆人一声,那么他会不会经常也用同样的方式离开平日出现的场所,而事先不告知别人,也不向任何人交代去向呢?”
“现在,我们有两个问题:一,立遗嘱人的失踪跟他的生活习惯和个性是否相违背?二,是否有证据可以证明立遗嘱人已经死亡?这两个问题的答案,加上刚才大家已知的各种证据,会引导我们得出一些结论。”
法官做完以上陈词之后,就开始读起了遗嘱内容,但没过一会儿就被打断了,因为陪审团主席宣布,他们已达成了一致意见。
法官随即直了直身子,望着陪审团席,当主席发表声明说,他们认为没有足够证据可以认定立遗嘱人约翰·伯林汉已经死亡的时候,他点了点头表示赞同。于是,在对罗蓝律师正式传达法庭驳回死亡认定申请的时候,他谨慎地解释说,他个人的意见也是如此。
这项裁决让我终于松了一口气,我想伯林汉小姐也一样,伯林汉小姐的父亲也很开心,他抑制不住胜利的愉悦。因为天性善良,他很快离开了法庭,以免让遭到挫败的赫伯特看到,伯林汉小姐和我也随即离开了。
当我们离开法院的时候,伯林汉小姐笑着说:“看来,我们并没有走上绝路。我们还是可以摆脱厄运的,或许可怜的约翰伯父也一样可以。”
第十五章 寻访墓园
第二天早晨,我很高兴地开始了这一天的出诊工作。因为名单上还是那几名老病号,所以这天我心情很愉悦,而且出诊任务也很轻松。法庭的判决是一个意外的惊喜,至少让我那两位朋友对这桩案件的关注不至于中断。我听说桑戴克已从布里斯托回来了,我想去看看他。让我格外开心的是,伯林汉小姐答应和我共度这个美好的下午,我们将会去大英博物馆看展览。
差不多10点45分的时候,我已经给两位病人看过病了,三分钟后我来到了菲特巷,迫切地想听听桑戴克对我的调查庭笔记的评价。当我赶到他办公室时,发现橡木大门敞开着,我轻轻叩响了门上的小铜环,昔日的恩师桑戴克出现在了我面前。
“拜克里,很高兴看到你。”他一边说着,一边和我亲切地握手,“没想到你这么快就到了,我正看昨天的作证记录呢!”
他给我拉过了一把椅子,拿来一叠稿纸,放在桌边。
“昨天的裁决,您觉得意外吗?”我问。
“一点都不意外,”他翻着稿纸说,“两年确实太短了,不过也很可能会是另外一种结果。现在我安心多了。有了这段时间的空当,我们的调查工作就不必那么紧张了。”
“我的笔记,您觉得对侦破这桩案件有帮助吗?”我轻声问道。
“奚斯觉得有。彼得把笔记给了他,这个对他作交叉质询有帮助。我刚从他那里拿回来,还没顾上看呢,一会儿我们一起讨论一下。”
他站起身来从抽屉里拿出了我的笔记,又坐回到椅子上,然后专注地看着。我起身站在他身边,静静地看着笔记。突然,我发现他的嘴角浮现出一丝微笑,我仔细看了一下笔记,原来他看到了那张画着在悉德卡被发现的、上面黏着蜗牛卵串的手臂骨的素描。
我的脸不禁一阵燥热,急忙说:
“这些素描没有多大的用处,但是我还是把它记下来了。”
“我以为你想传达什么呢!”
“那些卵串很引人注意,所以我就把它们画下来了。”
“谢谢你,拜克里。要是别人一定不会把这些看似细小或者不相关的东西费心地记录下来。有些人只是重视一些貌似重要的线索,其实有时候那些线索对案件的侦破没有一点作用。不过,你真的觉得这些卵串对本案来说很重要?”
“不是。从这些卵串的分布状态来看,这些骨头应该在水中。”我冷静地回答。
“没错。这条手臂骨是平放着的,伸展开的时候手臂外侧向上。另外,这条手臂在丢进池塘以前就已经被切除了手掌,这一点我们应该重视一下。”
我又瞄了一眼素描,暗暗吃惊,他竟能从那些分散的骨头素描中拼凑出手臂骨来。
“因为不是特别明显,所以我并没有注意到。”我挠了一下头说。
“你来看看,肩胛骨、肱骨和前臂骨的外侧都有卵串。可是,你画的这六块手掌骨,包括两块掌骨、一块头状骨、三块指骨,全都在掌心这一面黏有卵串。所以,这只手掌应该是掌心朝上的。”
“但是,这只手掌也许是翻转的呢?”
“你的意思是翻转成和手臂外侧同一平面?那不太可能,从这些卵串的位置来看,手臂骨是以手掌朝下的姿势平放着的。所以,如果手连在手臂上,像这样手臂骨外侧和手掌骨内侧都向上,从生理构造上讲是不可能的。”
“手掌在池塘里浸泡一段时间后,会不会和臂骨脱离开呢?”我疑惑不解地问。
“这种情况也不可能。除非韧带腐烂,否则手掌是不会脱离的。但是,假如骨头是在软组织腐烂后藏书网才脱离的,那么它会分散开来,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你看素描就会发现,这些卵串密集地排列在每块骨头的掌心面,这就说明这些骨头仍然在正常的位置上。所以,这只手掌是先被切下来,然后才被丢到池塘里的。”
“为什么要这样做?到底有什么目的呢?”我不解地问。
“呵呵,有些问题要靠你自己去想。还有,我觉得你这次探险行动很成功,而且你观察力确实很敏锐。你唯一的缺点就是只注意到了某些现象,却不能分析清楚它的重要性,不过那是因为你还很年轻,比较缺乏经验。在你收集的这些材料里面,有很多重要的线索。”
“我的表现你还满意吗?”我兴奋地问道,“可是除了这些卵串外,我倒没看出来自己收集了哪些重要的材料。而且,事实上这些卵串对于我们侦破这桩案件也没起到什么帮助呀!”
“拜克里,对于我们来说,哪怕是一点点的蛛丝马迹也不能放过。也许,现在这只被切除的手掌到底有什么特殊意义,我们还不清楚——但是,你没觉得这些骨头的数目和状态有一些问题吗?”
“这个……”我慢吞吞地说,“我只是奇怪,为什么在手臂骨上会连着肩胛骨和锁骨,是不是从肩关节切下来比较合理一些啊?”
“你说得很对,”桑戴克点头,“我也是这样想的。以前我处理过的很多肢解案都是这样。一般人看来,肩关节才是手臂和躯干的连接处,肢解的时候也都会从这个位置下手。所以这种肢解方式,很不寻常,如果不是肢解高手的话,应该做不到这点。你有什么看法吗?”
“您觉得凶手是屠夫?”我皱着眉问道,“我记起苏玛斯医生说过,羊肩肉就是这样被切割下来的。”
“不是,屠夫将羊的肩胛骨同肩膀肉一起切下来是为了取下大块的羊肉。因为羊没有锁骨,所以这是肢解羊腿最容易的一种方式。假如屠夫用这种方式来肢解人的手臂的话,那情况会很棘手。锁骨对于屠夫来说,是一个新的挑战。还有,屠夫一般不会拥有如此细腻的手法。你应该看到过那些卖肉的屠户,当他们切除关节的时候,会用力将其斩断,而不会这样费心地避免在骨头上留下刀痕。不知道你注意到没有,这些骨头上没有一道刀痕或刮伤,甚至连手指骨上都没有。如果你看到过博物馆在处理人骨时的方式,你就会发现,他们在肢解关节骨时非常谨慎,极力避免在关节上留下一丝痕迹。”
“那么,您的意思是肢解这具尸体的人,通晓解剖学知识和技巧?”
“表面上看是这样。但是,这不是我的推论。”
“您不同意这种看法?”
“拜克里,你应该知道,现在我不能发表任何意见。不过,希望你能通过这些已知的论证中推论出一些东西来。”桑戴克微笑着说。
“假如我的推论正确,你会暗示我吗?”我问。
“不会,”他神秘兮兮地笑着说,“当你完成这幅拼图的时候,自然你就会明白。”
“太折磨人了,我好想现在就知道真相啊!”我紧皱眉头,苦苦思索起来,惹得桑戴克哈哈大笑起来。
“我觉得,本案的关键在于死者的身份,这得需要具体事证才可以证实,容不得半点含糊。”我严肃地说。
“你说得很对。不管那些骸骨是谁的,只要能将骸骨完整地拼凑起来,答案自然就会浮出水面。随着一个疑问的破解,更多疑问就会随之而来:谁把它们丢弃到池塘里的?为什么不把它们藏起来,而放在易被人发现的池塘里?现在谈谈你的观察工作吧,关于其他部分的骨头,你有新的发现吗?比如说,为什么颈椎骨会被切下来?”
“我也觉得很奇怪,为什么凶手会把第一颈椎骨从头骨那里分离出来?照这种情形来看,他一定擅用解剖刀。但是,我实在不明白他何必如此大费周章。”我百思不得其解,只是摇头。
“凶手的肢解手法确实很特别,他没有按照一般的手法,将颈椎从脊椎较低的地方切下,而是把头部从颈椎最..顶端切割下来;他没有从肩关节切断手臂,而是将手臂和整片肩胛骨也一齐切掉。大腿的部分也是一样的切割方法,迄今为止他们努力搜寻到的两条大腿骨都没连着膝盖骨。事实上,将膝盖骨连在大腿上是肢解腿部最容易的方法。但是在本案中,膝盖骨是留在小腿上的。为什么这个人会使用这样繁杂的手法呢?他这样做的动机是什么?一个人会在什么情况下才采取这种肢解方法呢?”桑戴克问了一连串的问题,当时我只觉得一头雾水。
“我也搞不懂。我怀疑,他也许是按照解剖学的方法来肢解尸体的。”
“你觉得这是合理的推论?”桑戴克咯咯地笑了,“这不一定是事实,很可能里面隐藏了很多问题。从解剖学上看,膝盖骨不属于小腿,而是属于大腿的..区域,但是本案里的膝盖骨竟跟小腿连在一起。其实,这个凶手并不是在为博物馆准备人骨样本,而是把尸体肢解成比例相同的小块,然后丢弃到池塘的各个角落。什么情况会让他选择这么做?”说完,桑戴克看了看我。
“我理不清头绪,您是怎么认为的?”
“我想这应该可以想得出来,”桑戴克神秘地对我笑笑,“如果你努力地想,也一定可以。”
“看了死因调查庭的报告,您有什么新的发现吗?”我问。
“到现在为止,我对本案的了解大都建立在间接证据上,没有一项确切的事证可供我作出具体的评论。要记住,最小的事件也能积累成极具分量的证据,而我手上的微小证据正在逐渐增加。忘记了一件事情,我和马奇蒙约好的,有事情要商量。”
于是,两分钟之后,桑戴克朝隆巴街的方向走了,我去了菲特巷。途中想着将要来临的约会,不禁偷偷地笑了起来。
诊所里有一条病患留言,一听阿多弗说完,我就拿着听诊器,赶往了火药巷——我的患者所居住的文雅社区。路上很愉快,一会儿工夫我就穿过了葛夫广场和酒馆巷,这些静僻的小巷经常沉浸在奇特的文学氛围之中。《雷斯勒斯王子传》的作者的灵魂好像依然在他这部充满讽刺意味却又兼具幽默色彩的寓言小说的场景中萦绕徘徊。书卷气和油墨味弥漫着整条小巷,浑身沾满油墨的男孩推着摆满字模的台车在小巷里缓慢前进着,有路人经过的时候,台车就不得不停靠在阴暗巷口的走道上;从地下室的窗口可以清楚地窥见里面正在忙碌作业的印刷工人;胶水、糨糊和油墨的气味弥漫在空气中;硕大的一个社区瞬间成了印刷厂和装订商的势力范围。我的病人是一个切纸工人,真没想到他竟有着这样一个彪悍的职业,这跟他保守、温和的形象似乎不太相符。
现在所有的场景都被我抛到了脑后,我得赶紧约会去,这才是最重要的。我提前了一个小时到达伯林汉小姐家,却看到她已经在花园里等着我了。
“一起逛博物馆,”她微笑着对我说,“感觉像回到了从前,我突然想起刻着楔形文字的泥版和你的慷慨相助了。我们今天走着过去吗?”
“这主意不错,”我点了点头,“挤公车,有点委屈你了。我们可以一边走一边聊天。”
“嗯,吵嚷的街道会让人更珍惜博物馆的清静。那么等下我们参观什么呢?”
“你决定吧!”我很绅士地说,“那些展览品,你比我更熟悉。”
“那好,”她想想说,“英国古瓷不错,值得一看,尤其是里面的福尔汉瓷器。我想带你去那儿看看。”
当我们快走到史戴波法学院的时候,她突然停了下来,出神地望着葛雷法学院路。
“最近这桩案子让你费心了,你一定投注了很多心力。我们现在也不赶时间,我想带你到约翰伯父指定的墓园去看看,不过,得需要再走一会儿。”
“我很乐意。”其实,我是多么想延长我们在一起散步的时间,为了这个我什么都愿意。只要她在我身旁,去哪儿都无所谓,哪怕路途很遥远。先前我就对这座墓园很好奇了,因为它是遗嘱第二个条款的核心内容。于是,我马上答应了。在葛雷法学院路口我们拐了进去。
当我们穿过一条昏暗的甬道时,她问我:
“你想没想过某个你很熟悉的地方,在几百年前会是什么景象?”
“经常会想,但是首先你得设想很多可供重建的材料,它现在的样子总会不断地跃入眼前。不过,有些地方想象起来好像很容易。”
“我也这么觉得,”她撅着嘴说,“比如霍尔本,这个地方就很容易让人想起它的过去。虽然想象和现实存在着一些差距,但是这个地方有不少昔日的建筑群,史戴波法学院和葛雷法学院正门就是。因为以前见过旧密德街和一些老酒馆的照片,所以多少会有点帮助。至于我们脚下这条甬道,看到它我总是很困惑,因为它不仅老旧,而且让人感到陌生,怎么也想象不出,当年柯维利德罗杰爵士就是从这条路漫步到葛雷法学院的步道上的,或者弗朗西斯·培根在法学院设有办公室的时候,这里是什么光景。”
“也许它周围的环境太复杂了。你瞧,葛雷法学院在它的一侧,从培根时代以来改变不多,他的办公室应该还在那里,就在入口进去一点;靠近克勒肯维尔这一侧是人口密集的区域,这里的特色是聚集了很多乡村人口和游民,里面又脏又乱;像巴格尼吉威尔斯和霍克莱汀这些地区,本来就没有什么可以观赏的古老建筑。有时候,在缺少历史素材的条件下,我们很难发挥自己的想象力。”
“你说得很对,克勒肯维尔周边的旧社区总是给人一种很混淆的感觉,就拿达奥蒙街这条老街来说吧,拿掉它的现代建筑,换上漂亮的老房子——就像现在仅存的那几栋一样,然后把大马路和人行道换成碎石路,再竖立几根挂着油灯的木柱,重建工作就完成了,而且重建得十分漂亮。”
“这想法真令人忧心啊!我们本来就应该比祖先做得好,我们只知道拆毁古老建筑,换掉博物馆大门、柱廊、板饰和壁炉架,之后在原地改建出一些廉价、乏味的大楼。”
伯林汉小姐望着我,轻轻捂着嘴,笑了起来:
“对于一个年轻人来说,你的想法有点悲观。你的身上似乎弥漫着杰里迈亚的哀伤,所幸只是针对建筑而发的。”
“哀伤?该高兴的事情太多了。这会儿不正有一位佳人陪着我嘛!去逛了博物馆,她会用木乃伊盒子来取悦我,用瓦片来慰藉我,难道这样也会哀伤?”
“瓷器。”她纠正道。
这时,一群神态端庄的女孩从岔路走了过来。“我猜,她们是医学院学生。”伯林汉小姐说。
“没错,她们好像要去皇家自由医院。她们很严肃,一点都不像男孩子那样轻浮。”我指着那些女孩说。
“奇怪,为何从事专业工作的女生都那么认真?”她调皮地眨了眨眼睛。
“也许,这是她们的选择吧!有一类女孩会被这些职业所吸引,但是男生却不一样,每一个男人都得找份职业来谋生。”
“原因就在于此……哦,我们得转弯了。”
转进了希兹柯特街,在路的尽头有一道开放的铁栅门,里面是伦敦旧市区几座已经废止使用,并且早已失去原貌的墓地。墓园里好多空间都让活人给占用了,而死者都被挤到了角落。一些墓碑依然竖立在那里,一些却被挤到了墙角,上头的碑文也早已失去了意义,很多空间都放置了柏油墙和座椅。比起刚刚经过的老旧街道,这个地方还算宜人,尤其在这夏日的午后,虽然草地已经枯黄了,鸟鸣中也夹杂着寄宿学校孩童绕着石椅和几个残余墓碑追逐喧闹的声响。
“这就是伯林汉家族安息的地方?”我说。
“是的。除了我们家族,这里还很多名人的坟墓。理查德·克伦威尔理查德·克伦威尔(Righard well),英国十七世纪资产阶级革命的领袖、政治家和军事家奥利弗·克伦威尔的长子,后继承父位,因没有治国才能,政权被推翻后流亡法国。的一个私生女就埋在这里,墓碑还立着呢!你来过这里吗?”
“没有。不过,这地方倒有一丝熟悉的气息。”我环顾四周,努力回忆这似曾相识的感觉。突然,我看到一座房子,它的周围被一道用格子棚架加高的围墙围住。
“没错,”我大叫起来,“我记起来了!我是没来过这里,不过,那道围墙里头的地方我去过,它的另一头对着亨利塔街,那里曾有一所解剖学院,也许现在还在。我医学院的第一年就是在那里度过的,而且在那里做了人生中的第一次人体解剖。”
“这学校的位置有点可怕。”伯林汉小姐哆嗦了一下。
“以前我经常一个人在实验室里。自己拿钥匙开门进去,用铁链把水槽里的尸体吊起来,现在想起来还真是很恐怖。刚开始的时候,那些尸体在水槽中浮起的样子真叫人害怕,就像某些老墓碑上描绘的那种景象:死人从棺材里飘出,代表死神的骷颅被击溃,它的标枪断裂,王冠摇摇欲坠。我们解剖学的讲师经常穿着蓝色的围裙,就像食人狂一样。”说完我摆了一个恐惧的姿势,“你不害怕吗?”我笑着问她。
“不啊。每种职业都有无法向外行人展示,或者难以告人的一面。比如,雕刻家在工作室里进行创作的时候,看着他雕刻图像或黏上一些东西的时候,你会误认为他是个水泥匠,或者是清洁工。你看,这就是我向你提过的坟墓。”她指着一座墓碑对我说。
在一块古朴的石碑前,我们停了下来。可能因为历史久远,墓碑已经严重剥落、风化了,但碑文依然清晰可见:护国公理查德·克伦威尔之女安娜安息于此。非常朴素的语言和碑身,带着它那个时代所特有的气息。不免让人回想起那个动荡不安的年代:那时,这片墓地还是一座简陋的教堂庭院。葛雷法学院一带的静僻巷口时常响起震耳的枪炮声,大片绿野和灌木丛中埋伏着大队军旅……拖着各种家当和马匹准备逃向伦敦城的乡民经过这条巷子时,常会在这儿驻足,隔着围墙远眺着战火。
我静静地站着,陷入了沉思。伯林汉小姐在一旁看着我,继续说道:
“我觉得我们的思考方式有很多相同的地方。”
我抬起头,有些不解。
“我注意到你看到那块墓碑时的神情,你好像很有感触,我也一样。每当我看见那些古老的石碑,尤其是墓碑,总是忍不住盯着上面的日期,回想起那个年代的种种。为什么一块普通的石碑能激发我们如此多的想象,还让人如此感动呢?你认为这是为什么?”伯林汉解释并反问道。
“我想是因为……”我一边思索,一边回答,“那些年代久远的墓地石碑本是极其私密的物品,同时又是某个特定时代的产物。当周围的一切都已随着时代的变化而日新月异时,唯独它独居一隅,亘古不变。无意间看到它们,你还能无动于衷吗?至于那些乡村工人或农夫的平凡墓碑,来自乡村石匠粗拙的雕刻工艺和乡下读书人毫不矫饰的朴素诗文,往往比那些正统的碑文和华丽考究的名人石碑,更能生动地呈现那个时代的真实面貌。你不觉得吗?不过话说回来,你家族的墓碑到底在哪里呢?”
“在远处的那个角落,不过好像有个人正在那里抄写墓志铭。唉,来得真不是时候。真希望他能赶快离开,我好带你过去瞧瞧。”
沿着她指的方向,我这才注意到,有个人正拿着笔记本,神情专注地浏览着一组古老的墓碑,一边用手指摸索着上面雕刻的字体,一边临摹碑文。
“他正在抄写的是我祖父的墓碑。”伯林汉小姐说。
这时只见那人突然转身,朝我们看来。他戴着一副眼镜,让我们惊讶的是,这个人竟然是杰里柯先生!
第十六章 爱意初萌
杰里柯好像对于在这里能看到我们一点都不觉得意外,至少从他的表情上看不出来。就这点儿来说,他的五官可以说是一大败笔。他的脸实在和伞把上的人脸雕像没什么两样,同样的冷酷无情。
看到我们,他走了过来,99lib?但并没有放下翻开的笔记本和笔,然后朝我们僵硬地欠身鞠躬,并抬高帽子以示招呼。握完手后,站在一边,好像等着我们问话。
“很高兴在这儿遇到你,杰里柯先生。”伯林汉小姐说。
“你太客气了。”杰里柯仍旧面无表情。
“我们竟然在同一天来到这儿,真是太巧了!”
“嗯,确实很难得!”他随声附和道,“但如果我们都没来——这并不稀奇——那也算是一种巧合。”
“也许吧,但愿我们没有打扰到你。”
“没关系,看见你们的时候我刚好都弄完了。”
“我想你是在收集案子的参考材料吧!”我有意鲁莽地问道,只想看他那副因极力掩饰与闪躲而呈现出来的窘态。
“案子?你是指史蒂芬与教区委员会的案子吗?”
“我想拜克里医生说的可能是关于我伯父遗嘱的案子。”伯林汉小姐插了进来,嘴角挂着一道似有似无的笑意。
“那是桩什么案子,诉讼案?”杰里柯说。
“我是说赫伯特先生提出的那桩。”我接着说。
“哦,你说的那个案子已经结束了,不过是向法庭提出一个申请罢了。当然,这只是我个人的了解,正确与否,还有待商榷。你们也知道,我并非赫伯特先生的律师。事实上——”停顿了一会儿,杰里柯继续说道,“我刚才正在思考这些墓碑上的铭文,特别是你祖父——法兰西斯·伯林汉的。我在想,倘若他们在死因调查庭上所说的属实——你伯父死了,那么我们应该在这里为他立一座石碑才是,可是这墓园已经关闭了,恐怕没有空间再立新的墓碑了。不过,若是在现有的墓碑上再加一座,应该是没有什么问题。如果你祖父的墓碑上已经写着‘法兰西斯·伯林汉安息于此’,若再加上一句‘其子约翰·伯林汉安息于此’似乎就有些不合适。不过幸好,这上头只写着‘谨此纪念法兰西’,而没有指明死者具体的名字。啊,我好像打扰你们了!”
“没有,你太客气了。我们准备到博物馆去,所以顺便绕过来看一下。”伯林汉小姐说。
什么没有,他根本就是坏了我的好事!伯林汉小姐太仁慈了。我心里暗暗想着。
“是吗,我正好也要去一趟博物馆,去见诺巴瑞博士。又是巧合,对吧?”杰里柯先生说。
“一点儿也没错!不嫌弃的话,我们一起走好吗?”
“好的。”那个讨厌鬼居然答应,真该死!
于是我们回到了葛雷法学院路。马路很宽,我们三个人并肩而行,为了避免被这家伙从中打岔,我再度提起了失踪案。
“约翰·伯林汉先生的身体会不会有什么问题,导致他突然死亡?”
“你对约翰·伯林汉的事似乎很感兴趣。”杰里柯狐疑地望着我答道。
“没错,不仅我感兴趣,我的朋友对他的事也很关心。从专业角度看,这件案子并不普通。”
“可是你的问题对解决这个案子有什么帮助吗?”
“当然!如果一个失踪者患有心脏病、动脉瘤或动脉硬化等方面的疾病,就很容易发生猝死。”
“我对医学不太了解,不过你说得应该没错。可我是伯林汉先生的律师,而不是他的医生。他的健康状况不是我的职责范围。不过,你应该已经听到了我在法庭上的证词,据我粗略的观察,立遗嘱人的健康状况非常好。”杰里柯说。
“如果这个问题这么重要的话,我不明白法院为什么不传唤他的医生,问个明白。不过在我看来,他的确很健壮。至少他在发生意外之后康复得非常快。”伯林汉小姐接过话头。
“什么意外?”我问。
“我父亲没跟你说过吗?那时候他跟我们住在一起,有一次他在人行道上被绊了一跤,摔断了一根左脚踝的骨头,叫什么氏骨折——”
“波特氏骨折?”
“对,就是这名字——波特氏骨折。他的两边膝盖骨都跌伤了。好在摩根·柏奈医生替他动了手术,不然他早成瘸子了。不过,手术后几星期他就已经能到处跑了,只剩左脚踝还有点儿不舒服。”
“他上得了楼梯吗?”我问。
“那还用问,骑单车、打高尔夫球都没问题呢!”
“你确定他两腿的膝盖骨都跌伤了?”
“我确定。我还记得他们说手术难度很大,过程会非常复杂,但摩根医生也说很高兴能替他动手术。”
“这话听起来有些让人伤心。不过,你的意思应该是说,摩根医生很高兴手术有不错的结果吧!”
说到这儿,谈话戛然而止。我努力想找个难题让杰里柯先生觉得难堪,没想到他趁机转换了话题。
“你们要去埃及展览室吗?”杰里柯问道。
“不,我们想去看瓷器展。”伯林汉小姐回答说。
“瓷器?古代的还是现代的?”
“我们目前对十七世纪的福尔汉古董瓷器比较感兴趣,不知道那该算古代还是现代?”
“我也不太清楚,其实古代和现代,只不过是相对的说法,本来就没有明确的定义。对一个家具收藏者来说,都铎王朝的椅子和詹姆斯一世的箱子都算是古董;但是到了建筑师眼里,这些都属于现代建筑,十一世纪的教堂才称得上是古代建筑;在那些见惯了古董的埃及古物学者眼里,同样如此。”杰里柯稍微停了停,若有所思地补充道,“对一个研究地质学的人来说,人类开始发迹的浑沌时期也属于现代。时间概念,同其他概念一样,都是相对的。”
“你看起来很像赫伯特·斯宾塞赫伯特·斯宾塞(Herbert Spencer),英国十九世纪哲学家,社会达尔文主义之父。哲学的信徒。”我插了一句。
“不,我是自己的信徒,医生。”杰里柯反驳说。
我们到达博物馆时,杰里柯的态度已大为改观,几乎可以拿友善来形容了。至少谈话时他已不再有所保留,甚至相当逗趣,让我忍不住想继续逗他。就让他畅谈他偏爱的各种话题吧!因为我发现我的女伴在相当专注地聆听着。
进了博物馆之后,仍然不见杰里柯有要和我们道别的意思,我们只好默默地跟在他后面,他带着我们经过了尼微城的神牛雕像和许多宏伟的坐像。突然之间我.们已经来到楼上那间陈列着众多木乃伊的展室,这是我和伯林汉小姐友谊萌发的地方。
“在我离开前,我想带你们去看看那天晚上我们讨论过的那尊木乃伊。”杰里柯说,“就是约翰·伯林汉在失踪前不久捐赠给博物馆的那尊。也许我的疑问现在看起来无足轻重,但也说不好哪天它就可能变成重要的线索。”他领着我们走到约翰·伯林汉捐赠品的展览柜前,停下了脚步,然后深情地注视着那尊木乃伊。
“伯林汉小姐,我们现在要讨论的是它上面的沥青涂层。当然,你已经看过了。”杰里柯说。
“是的,它看起来很碍眼,对吧?”她回答。
“从美学角度来说,它确实很不堪。不过从对样本的保护上看,或许它很重要。你应该也观察到了,因为有这层黑色的涂料,木乃伊上的重要装饰和所有铭刻都被完好地保留了下来。不过,按理说铭文不会刻在木乃伊的双脚和背部,不知为什么这两个部分也被涂上了一层厚厚的沥青。如果你们蹲下来看,就会发现它背部的沥青甚至盖过了不重要的地方,甚至连头部饰带也都涂上了。”杰里柯满脸不解地注视着从支架之间露出的木乃伊的背部。
“诺巴瑞博士可曾作出什么解释?”伯林汉小姐问。
“没有,他也觉得这是个谜。他认为从部门主任那里或许能得到合理解释,他是这方面的权威,在古物挖掘工作上很有经验,不过那要等他回国之后才行。”杰里柯说到这儿,态度一转,“我该离开了,耽误了你们欣赏瓷器的时间,真抱歉。祝你们玩得愉快!”杰里柯回到了他惯有的冷漠神态,和我们僵硬地握手和行礼,然后朝馆长办公室走去。
“真是个怪人!”看着杰里柯的背影渐渐从展览室的走廊里消失,伯林汉小姐发了一句感慨,“不,应该说真是个怪物!他实在不像是人类,我从没见过哪个人像他这样。”
“他确实很古怪,是个老顽固!”我赞同她的看法。
“是啊!他不只顽固,还很冷血,对一切都漠不关心。他在人群中走动,只是冷冷地旁观,不带一丝情感。”
“你说得没错,他实在是冷漠得可怕,就如你所说,他处在人群中,却总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就像《小气财神》里的‘马里的鬼魂’。但是他一谈起埃及古物,就不一样了,马上就活了过来。”
“虽然活了过来,但还是不像个人。他真的很没有人情味,即使在他对某样东西或事情表现出极大兴趣和无比热情的时候,也让人觉得他不过是个知识狂罢了。造物主应该给他一个像埃及智慧之神那样的朱鹭头,以满足他的求知欲。”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他肯定会在林肯法学院引起一阵骚动。”
我们不由得假想着杰里柯顶着一颗尖嘴、红冠的朱鹭的头,在律师办公室和法院之间来回奔忙的情景,竟忍不住开怀大笑起来。
说笑间,我们来到了雅特米多鲁斯木乃伊的跟前。伯林汉小姐在展览柜前停下了脚步,然后静静凝视着那张正望向我们的脸庞。我在一旁偷偷地打量着她,她看起来是那么迷人,在她神魂所依的对象前面,她那张甜美可爱的脸变得无比虔诚,充满了女性的尊严与优雅。我突然感觉到,自我们初次见面之后,她变了很多。她变得年轻、妩媚、温柔了许多。原本她是一个哀伤的女人,神情淡漠,看起来疲惫、阴沉,近乎抑郁。可现在,她成了一个柔媚的可人儿,偶尔有点儿严肃,但却坦诚得可爱。
难道是我们的友谊改变了她?我思忖着这个问题,一颗心不禁雀跃起来。我真想对她说出我的感觉,让她知道我的心思,真希望有一天她对我亦能如此。
我鼓起勇气,打断了她的冥思。
“亲爱的,你如此专注,在想些什么呢?”
“我在想……他是否会嫉妒我的新朋友。啊,我在胡说些什么呢!”她迅速转身,露出一脸灿烂的笑容,开心之余又带着些许娇羞,与我四目相对。
“他为什么要嫉妒?”
“这个嘛……是这样的,以前他是我的朋友,他独占了我生活的全部。在此之前,除了我的父亲,我从不曾有过男性朋友,更不要说知心朋友了。在家里遭遇困境的那段时间,我非常孤单。可以说,我天生就孤僻,遗憾的是我又不是哲学家,只是个女孩子。于是,每当我感觉孤独的时候,就会跑到这里,向雅特米多鲁斯诉说衷肠,假装他了解我的感伤并且怜惜我。我知道,这有点儿傻,可是对我来说,没有什么比这更能让我感到安慰了。”
“你一点儿也不傻。就像你在这幅画里所看到的那样,他温柔俊秀、讨人喜欢,他是一个好人。你将生命中的孤苦寄托于这样一个历经了几个世纪仍然散发着魅力的完美男子,正证明了你的明智。你一点儿都不傻,我相信雅特米多鲁斯也一点儿都不会嫉妒你的新朋友。”
“你说的是真的吗?”她轻柔地问道,嘴角带着微笑。
“我不会骗你的,我向你保证。”
“真是这样的话,那我就安心了。我相信你说的都是真的。这儿居然有位懂得心电感应的奇男子,连木乃伊都难不倒他,太让人惊喜了。你倒说说你是怎么知道的?”她开心地大笑起来。
“我当然知道。是他让我们成为朋友的,你忘了吗?”
“我不会忘记的。”她柔声回答,“那天我太傻了,幸亏你来了。也就从那时起,我开始对你有所信赖,把你当成了真正的朋友。”
“彼此彼此。谢谢你对我的信任,谢谢你将心中的绮想向我吐露,我珍惜它胜过一切,一直都是。”
她有些不安地瞥了我一眼,接着低下了头。沉默片刻之后,她说:“有件很有趣的事不知你发现没有,这个画像分为两部分。”她有意岔开了话题,仿佛为了淡化我们谈话中的情感因素。
“你说来听听!”突然冷却下来的气氛让我有些失望。
“它只有一部分是具备情感和表情的,另一部分纯粹是装饰。它的设计和装饰,表面看来透着希腊式的情感,形式上遵循的..却是埃及传统。不过它终究还是带着点希腊式的精神,包括这最后的告别,都是用他们的语言和他们熟悉的文字完成的。”
“是的。他们居然能够将铭刻的文字隐藏得如此巧妙,并且没有破坏绘画的美感,实在让人叹服。”
“我也这样觉得。”她凝视着那幅画像,心不在焉地附和道,仿佛在想着别的什么事情。我静静地望着她,她有一副姣好的容颜,一头柔软的长发从鬓角处优雅地披散下来,她实在是世间少有的尤物。突然,她把视线投向了我。
“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吗?我在想,为什么我会把雅特米多鲁斯的事告诉你,这念头回想起来既痴傻又孩子气。搁到现在,说什么我都不会告诉别人,包括我父亲在内。我有些不明白,当初我为什么会那么相信你,知道你一定能了解并且理解我。”
她问得如此率直,一对深情的双眸探询地望过来,我的心狂跳不已。
“我来告诉你原因吧!”我有些按捺不住,不禁脱口而出,“那是因为我爱你,这个世上没有人比我更爱你了。你感受到了我的爱,可是你却把它当成了同情。”
突然,她涨红了脸,有些不相信的样子,用怀疑的目光看着我。
“你不相信吗,露丝?我是不是说得太唐突了?请原谅,可是我还是要告诉你,我说的都是真的。在我第一次看到你的时候,我就爱上你了。或许我不应该急于表白,可是露丝,如果你知道自己有多么美好,我想你也不会怪我。”
“我不怪你,要怪也只能怪我自己。你对我这么好,你那么诚恳善良,而我待你却如此糟糕。这样的事情本不应该发生——因为我们之间不应该这样。我说不出你想听的话,保罗,我们永远都只能是朋友。”她的声音有些轻飘。
从来没有过的恐惧占据了我的心,它仿佛被一只冰冷的手给攫住了,生命中最珍爱的东西正在离我远去。
“为什么我们不能在一起,为什么你不能接受我的爱?难道你的心已另有所属?”我有些不甘心。
“不,我当然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的意思是你不爱我,对吗?这是可以理解的,为什么你要爱我呢?但我相信,总有一天你会改变心意的,我会耐心地等待那天的到来。我不会对你纠缠不休,我会像雅各布等待瑞秋那样的等着你。因为深爱着她,所以对于雅各布来说,三年五载犹如一瞬。对我也一样,只要你不离开我。”
她低垂着头,脸色看起来有些苍白,表情也极度痛苦:“你不会明白的,也不可能明白,永远都不可能。我们之间不可能有未来,请相信我。我不想再多说了。”
“一点儿机会、一点儿办法都没有吗,露丝?我可以等的,我不会放弃你,哪怕前面有不可逾越的障碍。”我近乎绝望地恳求道。
“恐怕非常困难,甚至可以说毫无希望。真的,保罗,我实在不忍这么说,但事实确实是这样,我们之间没有可能。好了,我得走了,就此道别吧!我们暂时也不要见面了,也许有一天我们还能继续做朋友,如果你肯原谅我的话。”
“原谅你?为什么要这么说,露丝?”我有些诧异,“没什么可原谅的,无论发生什么事,你都永远是我最好、最亲爱的朋友。”
“谢谢你,保罗!你对我太好了。让我走吧,我想一个人静一静。”她好像要虚脱了,说着她伸出颤抖的手。握着她的手时,我才惊愕地发现她是多么得激动。
“要我陪你一起走吗,露丝?”我不由得有些担心。
“不,不要!”她失声尖叫起来,“我不要你陪我,我只想一个人走,再会了!”
她的嘴唇颤抖着,欲言又止的样子。
“你一定要答应我,要是哪天横挡在我们之间的大山消失了,你一定要马上告诉我。要记住,我爱你,永远爱你,在我有生之年会一直等着你。”我紧追不舍。
她深深地吸了口气,强忍着眼泪,使劲握了一下我的手。
“好的,我答应你。再会了,保罗。”她又一次紧握了一下我的手,然后转身离去。
我呆呆地望着她一直走到走廊的尽头,透过玻璃中的映像,突然发现她在经过楼梯平台时,轻轻擦拭着眼角。不知为什么,我觉得这么做很不妥,于是匆匆转过头。然而她哀伤的眼神和对我诉说的情愫,却又让我有种自私的满足感。
她走后,一股突然袭来的孤寂感将我占据。也唯有此刻,才让我真正感受到这份悄悄闯入我生命的爱情对我的意义。它照亮了我的现在,也为我暧昧不明的未来点燃了一丝希望。我所有的喜悦、悲伤、憧憬、欲望全都围绕着它,它是我生命中唯一真实的存在,剩余的一切都不过是可有可无的背景。如今这份爱已经远去,再也无法挽回,留下的只是一幅没了画面的寂寞画框。
在她离去的地方待了多久我已记不清了,只觉得整个人昏昏沉沉的。最近几天发生的事梦境般地不断在脑海中闪现:我们在图书室的快乐相处、第一次去逛博物馆,还有这次本应充满浪漫气氛的聊天。这些快乐的时光如幽灵一般,来了又去。展览室大多数的时候都是空荡荡的,偶尔有游客进来,朝我投来好奇的目光,然后继续走他们的路。我越来越觉得胸口有一股难忍的痛楚,这或许是我仅存的知觉了吧!
这时我抬起眼睛,注视着那幅画像中的人物。这位希腊古人俊美睿智的脸庞正冲着我微笑,似乎在安慰我,告诉我当他还活在阳光普照的费尤姆时,也曾经历过同样的苦痛。一股隐隐的慰藉,有如远古玫瑰的淡淡芳香,从那张清秀的脸上飘散开来。这张脸,曾见证过我的快乐,如今又看着我枯萎悲伤。我转过身去,在无声的沉默中,我看见他仿佛正在向我道别。
第十七章 控诉的手指
在那个沉郁落寞的日子,从博物馆出来之后,我究竟又干了些什么,已记不得了。我想我肯定一个人在外面游荡了很久,走了很长的一段路,因为我竟然花了两个钟头才走回诊所。我匆匆地走过街道和广场,对周围的一切都视而不见,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我甚至有股冲动,想要寻求体力的宣泄。精神上的压力逐渐累积,而负面的兴奋感会转化成肌肉能量,从而安全地释放出去。这种肌肉装置相当于精神的安全阀:当肉体的引擎在奔驰了一段时间之后,精神的压力便会随着肉体的疲乏而逐渐减轻。
我现在的状态就是这样。我一直沉浸在对逝去之爱的沉痛哀悼中,在喧嚣的人群里穿梭了好久,我的心情渐渐地平复了。毕竟,这一切对我来说并不算是损失。露丝对我的意义仍然没有改变。要是我一味沉浸在这种无法弥补的遗憾中而抑郁难平,对她来说也是极不公平的,因为她并没有做错什么。一路上,我不断地开导着自己,等回到了菲特巷,我沮丧的心情已经好了大半,我下定决心让一切尽快恢复正常。
大约晚 4e0a." >上8点左右,我一个人坐在问诊室,一次又一次企图说服自己是该认命的时候了,阿多弗送来了一个挂号包裹。上头的字迹我很熟悉,我的心几乎就要狂奔起来了,手也抖得几乎无法签写收据。阿多弗离开后,我迫不及待地打开了包裹。里面有一封信,我把信抽出来时,有一只小盒子掉到了桌子上。
信很简短。我有些激动,如同一名罪犯念着缓刑令那般,急切而又反复地读着:
亲爱的保罗:
下午匆匆一别,想必令你极不开心,还请原谅。现在我很平静,也理智多了,所以就写了这封信向你问好,希望你不要为了毫无希望的事而痛苦难过。这件事是全然不可能的,如果你真的关心我,希望你从此不要再提起这件事了。不然,面对你的慷慨相助,我会因为无以回报而内疚。同时,也希望你暂时不要来找我。我将十分想念我们在一起的那些日子,我的父亲也是,你不知道他有多喜欢你。除非你能接受我们的关系仅止于友谊,否则,我们还是不要见面的好。
另外,我有一件小小的礼物送给你,如果我们就此在茫茫人海中各奔东西,那就以此做个纪念吧!这是我向你提过的我伯父送我的那枚戒指,我想把它送给你,也许你能够戴上它。无论如何,请永远保存着它,以纪念我们的友谊。戒指上的图像是欧西里斯之眼,对这神秘的图像,我一向有种近乎迷信的情感。我那可怜的伯父也一样,他甚至在胸膛上按照它的样子文了一个深红色的刺青。它象征着伟大的死亡审判之神正在俯看着人世,以确保正义和真理得以昭显。现在,我将你托付给神圣的欧西里斯,在我无法陪伴在你身边的时候,希望它能保佑你永远健康幸福,愿它的慧眼永远眷顾着你。
您的挚友
露丝
这封信让人看起来很舒服,尽管起不了什么安慰作用,但它就像写它的人一样,恬静自然,隐隐流露着深厚的情感。盒子里的戒指虽然也只是复制品,却散发着古董浓浓的奇趣味道,更重要的是,它包含了赠与者的款款心意。这枚用金银打造、镶嵌着黄铜的戒指看起来是如此优雅细致,就算拿印度的钻石和我交换,我都不会愿意。我把它戴在手上,那颗涂着蓝色瓷釉的眼睛静静地凝视着我,我顿时感到那古老世界的神秘气息似乎也悄悄渗入了心底。
奇怪的是,这晚没有一个病人上门,不管对病人还是对我来说,这未尝不是一件好事。我利用这段时间写了一封很长的回信,以下是这封信结尾的部分:
亲爱的,我想说的都已说完。我已了无遗憾,我听你的,今后也绝口不提此事——我的嘴正紧紧闭着呢——直到情况有所转变。哪怕在遥远的未来,我们已经变得白发苍苍,只能拄着拐杖,互相搀扶着、依偎着,喃喃叨念着要是当初伟大的欧西里斯介入我们之间,事情又会是个什么样子……即便如此,我依然会觉得快乐——因为你的友谊。露丝,对我来说,你的爱比任何人的爱都重要。我希望在挨了重拳之后依然能微笑着站起来——请原谅我用了这个比喻。我诚挚而郑重地向你承诺,我将尊重你的想法,不再提及这件事,也绝不再令你烦忧。
我写好地址,贴了邮票,勉强地带着笑容——我知道这是在自欺欺人,出门把信投进了邮筒,一路上都在告诉自己这场美丽的邂逅就此结束。
可是不管我如何自我安慰,接下来的几天我仍旧过得悲惨无比。对某些人来说,这也许可以写成一段乏味的失恋故事;但对我来说,却完全不是这么回事。要知道,当一个天性严谨的男人,好不容易找到了他心目中的理想情人——几乎可以说是万中挑一了,而他也为此付出了全部的爱和倾慕,可没想到这原本美好的一切转瞬就化为了泡影,这对他是多么大的打击啊!这是我的切身之痛,我任由这种情绪折磨着我,缠绕着我。一有空闲我便跑到街上瞎逛,企图将思绪放空,但每次都是徒然。一股强大的不安笼罩着我。后来,我接到迪克·巴纳的来信,信中说他已经到达马得拉,正在回家的路上。这时,我才算松了口气。对于未来我还没有打算,只是希望能够随意自由地生活,并且摆脱眼前这种乏味的例行看诊的工作。
一天晚上,我独自吃着晚餐,实在没什么胃口,一股孤独感又席卷而来。原先那种只想一个人静静咀嚼忧伤的渴望骤然消失,想找个人做伴的念头越来越强烈。当然,我最想念的那个人暂时还见不到,我不能辜负她的期望。不过幸好我还有住在圣殿的两位朋友,已经一个多星期我都没见到他们了。事实上,从我生命中最伤心的那一天早上开始直到现在,我们一直不曾碰面。他们对我的消失,一定也会觉得奇怪。于是我匆匆离开餐桌,往手提袋里塞了包烟,便动身前往他们的办公室。
我在黑暗中到达了那里,刚好遇到桑戴克抓着躺椅、台灯和一本书走了出来。
“真是没想到啊,拜克里,居然是你!”他有些惊异,“我们一直在猜疑你发生了什么事情呢!”
“确实,我很久没来拜访你们了。”我说的也是实情。
“菲特巷好像不太适合你,孩子。你苍白消瘦了许多。”他借着门口的灯光上上下下打量着我。
“那儿的工作马上就要结束了,巴纳再过十天左右就会回来。他的船停靠在马得拉补充燃料,顺便载些货,然后就会回来了。你拿着这些东西准备去哪儿?”
“我想到步道那头的栅栏旁边坐一会儿,外边比较凉快。你等一下,里维斯也许过一会儿就会回来了,我再进去替他拿把椅子。”说着,他跑上楼,又抱着一把椅子下来了。我们带着那些东西来到了步道边的清静角落。我们把台灯挂在栏杆上,摆好椅子,坐了下来。他问我:
“这么说你的诊所工作就要结束了,有别的什么事要忙吗?”
“没有,你呢?”
“我也没什么事。我的调查工作现在也还没什么进展。不过,我发现了不少证据,似乎全指向一个方向。但是在结果尚未确定之前,我不想妄下结论。我在等待某项新证据,好证明我对这个案子的分析。”
“你指的都是什么证据?”
“你真的不知道?这不可能,你知道的绝不亚于我,并且你已经掌握了基本证据。不过很显然,你没有把它们串联起来,进一步挖掘其中的内容,否则你一定会明白这些证据的重要性。”桑戴克说。
“什么重要性,能告诉我吗?”
“现在还不行。我有个规矩,处理案件的时候绝不把我的推论讲与任何人,以免有人泄露秘密,里维斯也包括在内。别说我不信任你,要知道,我必须对客户负责。只有让对方摸不着头绪,我们才有制胜的可能。”
“我想我能了解。我原本就不该问的。”
“你其实不需要问,你应该试着将所有事证整理归纳,自己进行推论。”桑戴克微笑着说。
谈话过程中,我注意到桑戴克不时以一种探询似的眼神打量着我。在沉默的间隙,他突然问道:
“有什么不对劲吗,拜克里?你在为你朋友的事心烦,是吧?”
“可能吧,但也不全是。当然了,我很担心他们的期待会落空。”
“也许情况也并非你想象的那样,不过我看得出来,你似乎有心事。你不像以往那样爽朗了。”他停顿了片刻,接着又说,“我不想打听你的私事,但如果有我帮得上忙的地方,一定要说出来。毕竟我们是老朋友,而且你又是我的学生。”
基于本能,开始的时候我含含糊糊地否认了几句,然后就愣在那儿了。我为什么不把事情的真相告诉他呢?他是个好人,也是个聪明人,尽管在专业领域里有些神秘兮兮,但待人绝不乏温情与同情心。而此刻,我也正迫切需要这样的朋友。
“不是什么重要的事,也不是我该拿来与你谈论、让你操心的事。”说话的时候,我略微显得有些羞涩。
“既然它让你如此不开心,那当然值得我们认真讨论了。如果你不介意的话,就说来听听吧!”
“我当然不介意了,博士!”我大叫。
“那就说吧。另外,也别叫我博士,我们现在是工作伙伴的关系。”
经他这么一鼓励,我便将我小小的恋爱故事一股脑地说了出来。起初支支吾吾的,还有些害羞,后来轻松了许多,什么顾忌也没有了。他非常专注地聆听着,并在我少有停顿的时候提一两个问题。他静静地等我把故事说完,然后轻轻拍着我的臂膀,说道:
“我很遗憾,拜克里。但是谢谢你告诉我这些,难怪你愁容满面,我真替你难过。”
“你真好,谢谢你!耐心地听我讲完了这些,拿感情的事来烦你,让我觉得很难为情。”
“不要这么讲,拜克里,我一点儿都不这么认为。我们不能低估了自然法则的意义,否则我们便无法成为好的生物学家或医生了。生物学一个不可忽视的真相就是性的重要作用。我们放眼这个世界上的一切生命,当我们听见春天的鸟叫,看到原野中的百合花时,如果还无法察觉它的存在,那我们必定是聋了,或是瞎了。相较于低等动物,人类的爱也不仅仅是单纯的性功能的反射。我必须强调,我想你或许也会同意,一个认真而有荣誉感的男人对一个女性的爱是一切人类情感中最重要的,它是人类社会的基础。而它的失败对整个社会来讲,都是一场重大的悲剧,而不只针对受伤的男女双方。”
“的确,对这两方来讲都是伤害,但如果因为这样就把它当作给朋友添麻烦的理由,我还是于心不忍。”
“一点儿都不麻烦。相反,我觉得很荣幸,朋友本来就该互相帮忙。”
“嗯,我知道你热心肠,如果遇到困难,我想我不会羞于找你帮忙。可是这种事根本没人帮得上忙,连你这位法律专家也一样。”
“拜托,拜克里!”桑戴克抗议道,“你太小看我们了。就像艾萨克·沃登所说,再渺小的生物,即使小蝼蚁,都有它的贡献。像蚯蚓、苍蝇这些低等生物在自然界亦都占有一席之地。要知道,还有个收藏邮票的人曾经帮过我大忙呢,何况我这个法律专家。”
昔日恩师的率真自嘲,使我有些哭笑不得。
“我的意思是……现在我唯一能做的或许只有等待了,也许得等上一辈子。我不知道她为什么不能嫁给我,她甚至不告诉我原因。她该不会已经结婚了吧?”我无奈地说。
“我想不是,她不是已经说了她目前还没有爱人吗?”
“的确,不过我也实在想不出其他理由。我能想到的就是或许她还不够爱我。但即使这样,也不至于像她说的那样,是永远克服不了的阻碍。事实上,我们一起共处的时候,非常愉快。但愿这不是某种病态的心理因素在作祟,我觉得不会。不过,女人有时候确实很难琢磨。”
“或许是你想得太多了,我们何不排除病态的心理因素,认真考虑摆在眼前的比较合理解释呢?”桑戴克说。
“有吗?”我大叫,“我想不出是什么!”
“一些对伯林汉小姐而言很重要的情况显然被你忽略了,不过她自己却清楚得很。她现在的处境你都了解吗?我是说关于她伯父失踪这件事。”
“你的意思我不太明白。”
“情况是这样,如果约翰·伯林汉真的去过他弟弟在伍德弗的家,那么有一样可以肯定,那便是这应该是发生在他离开赫伯特房子之后的事。请注意,我说的是‘如果他去过’,这并不代表我真的这么认为。不过依照当前的种种证据来看,他似乎的确是去过,而在那之后他便消失了踪影。如果此说法成立的话,那他应该不是从前门进去的,因为没人看见他走进那屋子。那他只有走后院的门了,约翰·伯林汉知道这道门,而且这道门的门铃在书房会鸣响。你应该记得,当赫伯特和杰里柯到访时,伯林汉先生刚刚踏进家门。在那之前,伯林汉小姐一直独自在书房里。也就是说,伯林汉小姐当天在书房里有可能见过她的伯父约翰·伯林汉。这就是她的处境,拜克里。虽然目前还没有充分的证据,但如果约翰·伯林汉持续失踪,这问题迟早会被揭露出来的。还有一点可以肯定,赫伯特为了自保,将会充分利用这个事证来让自己摆脱嫌疑,并且将嫌疑转嫁到伯林汉小姐身上。”
听完桑戴克的分析,我一脸的惊愕,继而又转变为憎恶。
“可恶!”我大吼了一声,过了一会儿才又重新平静下来,“请原谅我的失态。可是,我实在想不出有谁会恶毒到指控这位美丽温柔的小姐,她怎么可能谋杀自己的伯父呢?”
“即便不是赤裸裸的指控,我想也会是某种暗示。若果真如此的话,也就不难理解她为何会拒绝你的追求了。因为她害伯会拖累你,败坏你的名声,会害你变成警察局或刑事法庭的常客。她会觉得你跟她在一起就是跟一个臭名昭著的杀人犯在一起。”
“老天,这也太骇人听闻了吧!我才不在乎自己的什么形象,如果有必要,我宁愿分担她受到的诋毁。只是,我实在没有想到竟然会有人想要对她作出这种指控,这纯粹是诽谤!”
“是的,你现在的感受我很了解,也很同情。”桑戴克说,“我对这种小人之举同样感到愤慨。这都怪我,鲁莽地把这事说了出来,你不要太在意。”
“放心吧,你不过是点醒了我,使我豁然开朗。不过,你似乎是在暗示已经有人存心要这么做了,是吧?”
“确实是这样,这可不是猜谜游戏。不过我并不以为这就是事实的真相,肯定有人在刻意这么安排,借以误导我们作出错误的结论。我正在等待,等我逮住这个卑鄙的家伙,一定要好好教训他一顿。”
“你在等什么?”我进一步追问。
“我在等水到渠成。”桑戴克回答,“即使最精明的罪犯也难免会露出马脚。目前他虽然躲在暗处,但他终究会有所行动,到时候就别想逃出我的掌心。”
“如果他就这么躲藏下去,永不露面,你又能怎么办?”
“完全有这种可能。目前我们面对的是有史以来最难对付的歹徒也说不定呢!他懂得在什么时机下手,什么时候抽身。我以前从没遇到过这么精明的对手,但谁知道呢,也许真有这种人。”
“如果真是这样,我们岂不是要眼睁睁地看着我们的朋友落难,而我们却无能为力?”
“也许吧。”说完,我们两人同时陷入了沉思。
和伦敦其他的偏僻地区一样,这个地方异常平静安宁。伦敦桥下偶尔会传来一两声拖船和汽船的鸣叫,街道上隐隐的车流声、报童的吆喝声也从加默罗街的方向一波波涌至而来。因为隔着很远的距离,这些叫声还称不上喧嚣,然而却翻搅着我的神经,让我不断地想起桑戴克所暗示的种种,感觉有一场悲剧即将上演。
不知道此时的桑戴克在想什么,或许他的脑中也有相同的联想吧!
他的感觉几乎跟我一样。“今晚肯定要有大事发生,说不定会是什么灾祸。你没看见吗,报童在街口巷尾穿梭吆喝,报社的记者像搜寻猎物的秃鹫般警惕敏感,就像饥饿的食尸鬼那般,出来争食残屑。”桑戴克喃喃地说,之后又是一阵静默。
片刻之后,我忍不住开口问道:
“关于你们的调查工作,我能帮得上忙吗?”
“我也正在想这个呢,要是你能帮忙那就好了!不过,我想你应该会愿意帮助我们的。”桑戴克说道。
“那我该怎么做呢?”我很想知道答案。
“这个现在还不好说。不过,里维斯马上就要去度假了——事实上,今晚他就要卸下手上的工作,可关于这件案子的调查一点儿进展都没有,没了他的协助我还真头疼呢!如果你愿意过来接替他的职务,那我会非常高兴的。假若伯林汉的案子有需要你的地方,我相信凭借你的热情和努力,必定能够弥补经验方面的不足。”
“要取代里维斯的位置我倒不曾想过,我觉得没这个必要,你愿意让我从旁协助,我已经非常感激了。哪怕我只是替你擦靴子也行,我不想置身事外。”
“好吧,就这么定了。等巴纳诊所的工作结束,你就过来,你住在里维斯之前的房间就可以。要不,我现在就把钥匙交给你,楼上还有一把备用的。从现在开始,我的办公室也就是你的了。相信你在这儿一定会非常开心。”
我满怀感激地从桑戴克手里接过钥匙。我知道,他这么做并不是因为我对他能有多大的帮助,他是在替我着想,希望我能找回内心的平静。我刚要向他表示感谢,突然听见石子步道上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说曹操,曹操到。”桑戴克说,“是里维斯来了。我们得赶紧告诉他,他可以放心地去度假了,因为已经有个能干的代理人可以接替他留下的空缺了。”他拿着台灯朝对街晃了晃,不久他的年轻搭档就匆匆走了过来,胳膊下还夹了一份报纸。
让我感到奇怪的是,里维斯在昏暗的灯光下竟认出了我。他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我,好像我的在场令他有些尴尬,平常的诙谐谈吐也不见了踪影,他那略带好奇与不安的眼神令我困惑不已。
听完桑戴克的建议,他淡淡地说道:
“没问题,你一定会发现拜克里和我一样能干。反正,他待在这里总比留在巴纳那儿好。”
里维斯一反常态的举动桑戴克看在眼里,他疑惑地望着里维斯,沉默了一会儿,终于忍不住问道:
“都带什么消息来了,我的博学老弟?刚听见外头那些人大叫大嚷的,你正好还带了份报纸,到底发生了什么大事?”
“哦,确实是……”里维斯有些迟疑,吞吞吐吐地说,“确实是发生大事了。拿去吧,再隐瞒也没有用——与其让拜克里从那些疯狂的报童手上发现这则新闻,还不如由我来直接告诉他……”说着他从胳膊底下的那叠报纸中抽出几张给了我,另外几张给了桑戴克。
我忐忑不安地摊开报纸,里维斯的异常举止让我有些恐惧。我发现无论你开始时做过怎样的心理准备,可一旦遇上某些出乎你意料之外的事情,你还是无法招架。当报童的叫嚷变成可怕而又刺眼的标题映入我的眼帘时,我感到一阵晕眩。
报道相当短,不到一分钟我便读完了。
缺失的手指骨现身
伍德弗
本报讯:近日,已在肯特郡及艾瑟克斯等多个地区发现部分残骸的分尸疑案又有了惊人进展。一直以来,警方怀疑这具尸骸属于大约在两年前离奇失踪的约翰·伯林汉先生,如今警方的怀疑已经得到证实。因为在悉德卡镇挖出的手掌上缺失的那根手指,已经在一座废弃的水井中寻获,手指上的戒指经证实为约翰·伯林汉生前一直佩戴的物品。该座水井所在的花园住宅原属于死者所有,失踪事件发生时,那栋房子由死者弟弟 845b." >葛德菲尔·伯林汉暂住。但是后者不久即迁离,之后该屋便一直空着。最近该座房子正在进行整修,连带清理水井。当时柏杰督察正在那一带搜索残骸,结果最终在井底发现了那三块手指骨和戒指。本案受害者身份至此已经确认,接着的问题是,谁杀害了约翰·伯林汉?
据悉,死者于两年前失踪的当日,警方曾在屋子前面的草坪上发现一个疑似为死者表链上掉落的饰物。在那之后死者便杳无音讯。此后案情将如何发展,尚待警方进一步调查取证。
看完全文,报纸轻轻地滑落到地上。我怔怔地望着里维斯,他坐在那儿什么话也不说,两眼凝视着靴尖。怎么可能会有这种事?太可怕了!我只觉得全身麻木,有好一阵子,甚至无法正常的思考问题。
“别慌,拜克里。一切还有待时间来证明,我们可别乱了阵脚。先回家去吧!吃一剂安眠药,加点儿酒,好好睡一觉。这打击对你来说太大了。”桑戴克冷静而沉着的声音把我从失魂的状态中拉了回来。
我梦游似的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虽然灯光黯淡,而我也晕眩得厉害,但我还是看见了桑戴克脸上如花岗石面具般的严酷与冷峻,这是一种我从未见过的表情。
他们二人陪着我一直走到了法学院位于巷头的出口。这时,一个人匆匆从巷子那端走来。经过我们旁边时,我发现他迅速回头瞥了我们一眼。尽管他没有停下脚步,但借着酒馆门口微弱的光线,我仍然认出了他——杰里柯先生。可是看到他我并不感到惊讶,我说不清原因。之前是,现在也是。
和里维斯、桑戴克握手道别后,我大步向奈维尔巷走去。我究竟在想什么,我自己也搞不清楚。强烈的意念催促我迅速赶到那儿去,我要去守护她,一场厄运即将降临在我心爱的那个女子身上,而她对此还浑然不知。在奈维尔巷口,我发现墙边站着一个高大壮硕的男子,紧紧盯着我仔细打量。但我并没有放在心上,继续快步走进了窄巷。我在那栋老房子的院子门前停下,仰头望着围墙上的几扇窗户。屋内一片漆黑,看来人都已经睡了,这让我安心不少。后来我绕到房子面对新街的一侧查看了一番,发现有一个壮汉正在四处闲晃,而且打探似的望着我。我转身回到巷子里,再度来到那所老房子的院子门前,准备重新查看一下它的窗口。不料一转身,发现刚才那名男子就站在我背后。原来这两个人是便衣警察,一阵惊恐之后,我终于意识到了自己的处境。一股莫名的愤怒涌上心头,我甚至萌发了一种向这两个入侵者宣战的冲动,所幸这股冲动很快便消退了。我马上装出一副安然无事的样子走开了。
这两名警察的出现仿佛已经为正横在眼前的灾难以及恐怖的现实作好了铺垫,想到这儿,我不由得直冒冷汗,耳鸣得也厉害,接着步履蹒跚地转向了菲特巷。
第十八章 无辜的幽灵
这些天一直都不安宁,处处都充满了恶梦和阴郁。我拒绝接受露丝向我下达的“逐放令”,因为我不想在她遇难的时候离开她,我是她的朋友,至少目前还是如此。后来,她也终于认清了现实,默许了我再度自由进出她的家门,而且还对我表示感激。唉,可怜的女孩!
事已至此,舰队街的报童们每天从早到晚不惜体力地嘶喊着这则新闻,市民们也目瞪口呆地望着惊悚的海报,一窝蜂地抢着揭露关于这件事的“骇人内幕”,这也算不上什么秘密了。
好在,罪名还未正式成立。可是两年前关于失踪事件的报道因为再度上报,而引发了一系列离谱的猜测和评论,这让我气得咬牙切齿。
不得不承认,这段充满磨难的日子会成为我这辈子挥之不去的记忆。我想我绝对不会忘记当我偷偷瞄着街上的海报时,胸口上那股沉重悬宕的压力。不过,时间久了,在奈维尔巷巡逻的那些警察在我眼中竟也成了一种慰藉,至少表明事情还未真正爆发,尽管他们的存在对露丝来说是一种莫大的威胁。但后来,我们甚至也开始有了很有默契的眼神交流。我猜想,他们可能也在为她和我感到难过,可是因为工作的关系,又觉得很无奈。
我一有空便往伯林汉家跑,这差不多已成了我的习惯,尽管这里比任何地方都更令我心痛。我努力装出一副开心的样子,像以往那样谈笑自如,甚至假装和奥蔓小姐拌嘴。可惜,这些都是在白费工夫。尤其是最后这个,更是失败。原本妙语连珠的奥蔓小姐,有一天突然情绪失控,伏在我胸口低声啜泣起来。没办法,后来我不得不放弃在这方面的努力,重新面对现实。
老房子里总是弥漫着一股低迷沉闷的气氛。只见可怜的奥蔓小姐沮丧着脸,不是楼上楼下地奔忙,就是窝在房间里整理她的国会请愿书——如果我记得没错的话,它的内容是主张任命女法官来处理离婚及婚姻相关的诉讼案件——可惜的是它始终躺在她的桌子上,没有任何人签署过。至于伯林汉先生,他可能是因为过于愤怒和惊慌,精神越来越差了。唯一能够保持镇静的反而是露丝。她的谈吐举止没有丝毫改变,或者说,她又恢复到了我最初所认识的露丝——恬静自持而沉默寡言,一贯的友善里带着酸涩的幽默。但即使是这样,有的时候她还是难以掩饰她的愁容以及对未知命运的挂虑。只有在我们单独相处时,她才会褪去矜持,露出甜美温柔的一面。看着她日复一日消瘦憔悴,我心如刀绞。
那真是一段惨淡的日子,总是有各种莫名其妙、令人心惊的疑惑笼罩着我:这恐怖的一切究竟会在何时降临?警方在等待什么?他们如果采取行动,那桑戴克又会说些什么?
不知不觉,我们已熬过了四天。就在第四天晚上,诊所里挤满了候诊的病患时,彼得送来了桑戴克写给我的信,并坚持要亲手交给我。我接过信,读了起来:
诺巴瑞博士告诉我说他最近听他住在柏林的朋友——一位研究东方古董的权威人士海尔·立德波根提起,大约一年前他在维也纳遇见过一名研究埃及古物的英国人。可惜他已不记得那个人的名字了。不过,根据他信中的若干描述,诺巴瑞博士怀疑那人可能就是约翰·伯林汉。
所以,我想请你今晚8点30分带着伯林汉父女到我的办公室来一趟,和诺巴瑞博士一起谈谈这事情。鉴于此事的重要性,希望你能不负所托。
桑戴克
看完桑戴克的信,我心中不免升起了一丝希望。让我觉得眼前的困境或许还是有办法解决的,而救援也会适时到来。我马上给桑戴克写了回函,另外又写了一封信给露丝,告诉她这件事。我把两封信都交给了彼得,然后情绪激昂地继续我的看诊工作。所幸病患已经没剩多少,诊所业务恢复了这个时段常有的清闲,这让我不必编造虚假的借口,可以直接找个空当前去赴约。
我到达奈维尔巷时还不到晚上8点。夏日的最后一道阳光正从古老的屋顶和烟囱之间慢慢地褪去,夜色渐渐袭来。距离约会时间尚有几分钟,我干脆放慢了脚步,边走边欣赏着道路两侧的商店和那些熟悉的面孔。那些纷纷拉下遮帘的店铺,以及从摩拉维亚老教堂传出的庄严的圣歌,暗示着一天的工作已进入尾声。多才多艺、热爱绘画和彩漆的费尼莫先生此时正一身白围裙坐在花园里,一边抽着烟斗,一边得意地望着他的大丽花;一扇敞开的窗口边有个年轻人,手里拿着一支油漆刷,耳朵上还夹着一支,正站起来伸展着四肢,旁边一个妇人灵巧地卷起一张大地图;一群孩子尾随着点灯人,陪着他执行今晚点燃路灯的任务;理发匠正把店内的瓦斯灯捻熄;蔬菜店老板叼着香烟走了出来,扣子孔里插着支紫菀花……和他们的父亲以及祖先们一样,这些淳朴善良的人都是土生土长的奈维尔巷居民。奥蔓小姐就自称是他们的后裔,住在隔壁的那位面貌和善的摩拉维亚妇女也是。他们和《旧集会法》时期著名的拉托布人有着渊源,其历史也可远溯至戈登暴乱戈登暴乱,因为新教徒对诺斯放宽对天主教的政策而感到不满,1780年6月7日晚示威者在伦敦街头到处放火。时代。至于住在巷尾那栋灰泥木屋里的老先生,据说从詹姆斯一世开始,他的祖先就一直世世代代住在那里了。
我一边望着这奇妙的街景,一边赞叹着。一个来自旧时代的村落,它的生命力是如此顽强,有如惊涛之洋中的宁静岛屿,又如躁动不安的沙漠中的绿洲。走着走着,我来到了伯林汉家的旧院子门前。远远地便看见露丝正站在房门口和奥蔓小姐说话。她显然在等我,她穿着一身暗沉的黑外套,戴着帽子和黑面纱。她看见我,便关上门,走了过来。
“你来得正是时候,圣丹坦大钟刚刚敲响。”
“是的,你父亲呢?”
“他已经上床休息了。他身体不太舒服,病得很厉害,我也没想强迫他起来。我想要是警方再这样拖下去,肯定会要了他的命。”
“但愿不会这么严重。”
眼看伯林汉先生为了女儿所受的可怕磨难而精神崩溃,我却没有任何字句可以抚慰,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悲伤。
带着露丝我又一次走进了深深的小巷。刚才路过时见到的那个妇人正在窗口朝我们点头微笑,费尼莫先生也拿下烟斗,轻轻抬起帽子和我们打招呼,露丝优雅地鞠躬还礼。在通过盖着遮棚的小道进入菲特巷时,我发现露丝突然左顾右盼起来。
“你在找什么?”我问。
“这儿附近有警察。”她的语气很平静,“还好,今天倒是没看见他。要是让那可怜人等得太久,那可就罪过了。”说着我们转入了菲特巷。她小心翼翼地搜索着暗中监视她的便衣警察的踪影,这让我很难受,而她语气里的嘲讽和无奈尤其令我心痛,让我想起我们初识时她那种令人不快的冷静和自持。然而,我又不得不佩服她在身处厄运时的那份淡然。
“我们还是说说关于这次会面的事吧!你的信写得非常扼要,我想你当时一定很忙,没时间写得更详细。”露丝突然说道。
“确实如此,不过详细的内情我还不能告诉你。我只知道,诺巴瑞博士手上有封很重要的信,是他住在柏林的一位名叫立德波根的埃及学专家写的。这个人在信中提到,大约一年前他在维也纳遇见过一个英国人,这个人诺巴瑞也认识。不幸..的是,他已不记得那个英国人的名字了。可是根据信中的一些描述,诺巴瑞认为那人可能是你的伯父约翰·伯林汉先生。倘若他的猜测没错,这个案子就有希望了。所以,桑戴克才急着让你和你父亲跟诺巴瑞见个面,好谈谈这件事情。”
“哦。”露丝陷入了沉思。
“看你的表情,你好像并不兴奋啊?”
“没错,这也太不可思议了。我不能像傻瓜似的还抱着那样的希望——我可怜的约翰伯父还活着,那根本不是他,一定是他们搞错了,更何况他的尸体都已经被找到了。”
“或许他们弄错了呢?说不定那不是他的尸体。”
“可那枚戒指又该如何解释呢?”她苦笑着问。
“说是巧合也并非不可能,假若有人和你伯父有一模一样的戒指呢——毕竟翻制这类古董戒指也是常有的事。再说了,我们还没见过那枚戒指呢!说不定根本就不是他那枚。”
“亲爱的保罗,”她猛摇了摇头,“不要再自欺欺人了,好吗?现在所有证据都表明那的确就是他的尸体。约翰·伯林汉已经死了,这点已没什么可怀疑的了!而乔治·赫伯特和我是两个最有嫌疑的人,自从那枚戒指被找到之后,矛头更是直接指向了我。在所有人看来,除了那个不知名的凶手和几个信任我的朋友之外,他的死无疑是我一手造成的。”
没想到她居然会如此消沉而认命,我惊愕得几乎说不出话来。
“可有一位你的朋友——桑戴克,仍然在坚持不懈地努力,并坚信你与此事毫无关系。”
“我知道,可他所依赖的也只是像这类可怜的、毫无希望的猜想罢了。不管如何,再看吧!”
话已至此,我也不好再说什么。两人一路无言地走到了巷口。穿过黑暗的入口和僻静的小径,我们出了法学院,来到旧财政部大楼门前。
“桑戴克办公室没亮灯。”我指着一整排漆黑的窗口说。
“我也看见了,并且窗帘也是拉开的。他或许出门了。”
“桑戴克一向谨守约定,我想他不可能约了我们又跑了出去。”
于是我们决定上楼看看。果真不出所料,我们在镶金边的橡木门上发现了一张小纸片,上面写着:给保罗·拜克里的便笺在桌上。
我拿出钥匙打开橡木门,然后又打开里面较轻的室内门,看见便条纸就放在桌子上。我把它拿到办公室外,借着楼梯间的灯光看了起来:
因为约会有变,谨以此向我的朋友们致歉。简单点说,诺巴瑞希望我在埃及部门主任回国前完成我的实验。他要求我今晚就开始进行,并且说他会在博物馆等待和伯林汉父女见面。
麻烦你立刻把他们带到这儿来,这次会面肯定会有意想不到的收获。
桑戴克
我把便笺递给露丝。
“请你不要介意。”我歉疚地说。
“不会的,我很高兴。刚好我们和那间老博物馆关系颇深,不是吗?”她望着我,带着一种奇怪的、眷恋的神情,转身下了楼梯。
走到法学院门口,我叫了辆马车。在清脆的马匹铃声中,我们往博物馆的方向飞奔而去。
“你知道桑戴克博士在做什么实验吗?”露丝问。
“不好意思,我知道的也不多。”我回答她,“不过据我所知,他做这项实验的目的是为了求证有机物质经过时间的催化之后,它的X光穿透率是否会改变。好比说一块古老的木头是否会比新木头更容易被X光穿透。”
“可是知道这个又有什么用处呢?对本案有什么帮助吗?”
“我也说不好。不过一般做实验是为了求知,而忽略它的实用性。有了知识之后,然后再去寻找它的用途。就这个案子来看,倘若真能借着有机物质对X光的反应来确认它存在的时间,说不定可以运用在某些案件的侦破上——好比可以用来检验旧文件上的封蜡是不是新盖上去的。目前,我还不清楚桑戴克究竟有什么想法,可他的准备工作却是相当惊人。”
“怎么这么说?”
“昨天早上我到他的办公室,看见彼得正在组装一种大约有九尺高、类似小型绞刑台的装置。当时他刚漆完两个起码有六尺长的巨型木头浅盘。我感觉他和桑戴克似乎想动用私刑,对受害者进行尸检。”
“天啊,真是太可怕了!”
“我是从彼得那里知道的,他说话时还带着神秘的笑容。可是,他怎么也不肯透露那装置的用途,不知道待会儿我们是否能见到那个装置。对了,博物馆到了,我们该下车了。”
“是的。”露丝拉起马车后窗的帘子,往外面看了看,又把它放了下来,“他肯定在等我们。对他来说,我们也算得上是个小小的惊喜吧!”
马车在进入罗素大街的时候转了个大弯。就在这时,我看见有一辆马车紧跟着我们,但没来得及看清车上乘客的样貌,我们就已经来到博物馆的大门外。门卫像是等了很久的样子,催促我们沿着车道驶入前庭,接着又进入中央大厅。在那儿,他把我们交给另一位馆员便转身离去了。
“诺巴瑞博士在哪儿?”我问道。
“他正在埃及第四展览室隔壁的房间等你们。”馆员说完,拿起一盏罩着铁丝网的油灯在前面带路。
阴暗的的大厅楼梯似曾相识,这使我想起我们第一次来到这儿的情景。接着我们又穿过中央展览馆、中古世纪展览室和亚洲馆,进入迷阵般的人类学展览区。这是一段相当怪异的旅程,一路上,摇晃的油灯照亮了长廊的各个角落,恍惚中我隐约看见了高大的神像朝我们怒睁着眼睛,古怪的面具也被瞬间照亮,冲着我们挤眉弄眼。而那些真人大小的雕像更是骇人,在跃动的光影中,它们仿佛动了起来……展览柜里的物品也在油灯的映照下,一明一灭。
显然,露丝也注意到了这些幻象。她紧紧地挨着我,低声说:“你看见那个波利尼西亚人没有,我觉得他马上就要跳出来了。真是恐怖!”
“是很可怕,好在现在都过去了,我们已脱离他们的势力范围了。”我安慰她说。此刻,我们已来到了楼梯平台上,向左转然后沿着北廊直走,便是埃及第四展览室了。
就在这时,对面的门突然打开了,里面传出一阵刺耳的响声。接着里维斯踮着脚尖走了出来,边走边抬起手打招呼:“轻点儿,我们正在拍照呢!”
馆员提着油灯走了,我们跟着里维斯进了那个房间。房间里光线很暗,除了门口,房间的其余部分都被黑暗包围着。我们打过招呼之后,在早已准备好的椅子上坐了下来。我仔细地观察着周围,除了里维斯,我看见房间里还有三个人:正拿着手表坐在那儿的是桑戴克;一个灰发绅士,想必是诺巴瑞博士;在较远的角落里还有一个小身影,无法辨识,我想大概是彼得。房间一头放置着我在办公室见过的那两个大浅盘,现在已经安装在支架上了,分别连着一条接着水桶的排水管。房间另一头耸立着那座巨大的、类似绞刑台的东西——我突然发现那根本不是什么绞刑台——在它顶端的交叉木条上固定着一个无底的大玻璃水盆,里头是一只亮着诡异绿光的球状玻璃灯,中心微微泛着一丝红光。
我恍然大悟,很显然他们正在进行X光拍照,刚才那“轰”的一声应该是断电器的声响。他们在照些什么呢?我眯起眼睛,细瞧着阴暗的“绞刑台”底部,想看个究竟。我依稀看见灯球底下的地板上躺着个长长的物体,却无法辨识那是什么。
“我真不明白,你为什么要选择木乃伊这么复杂的物体来做实验。”诺巴瑞博士提问解答了我的疑惑,“为什么不选简单点的,容易操作的,好比棺木或者木头人像之类的?”
“你说得没错,不过像木乃伊这种复杂的物体也有它的优点。”桑戴克只是点到为止,并没有进一步解释他为什么要选择木乃伊,转而又把话题投向了露丝,“你的父亲怎么样了,伯林汉小姐?”
“他身体不太好。”露丝说,“我们商量了一下,觉得还是由我单独来赴约比较妥当。海尔·立德波根到英国访问时曾经在我家住过一阵子,我和他很熟。”
“那就好,希望我没有给你添麻烦。”诺巴瑞博士说,“有件事我想告诉你,根据海尔·立德波根的描述,我觉得那位乖僻的英国朋友,也就是名字长得让人记不起来的老头,很可能就是你的伯父。”
“我绝不会用‘乖僻’二字来形容我的伯父。”露丝强调说。
“当然!”诺巴瑞像是说错了什么似的,赶紧迎合道,“先不说>藏书网这个吧,你先看看那封信再下定论……博士,进行实验的时候我们不该扯些无关紧要的话题,对吧?”
“最好等结束了再说,我马上就要熄灯了。”说完,桑戴克喊了一声,“切断电源,彼得!”
随着灯球的绿光熄灭,刺耳的断电器的鸣叫声也戛然而止99lib.了,整个房间一片漆黑。不久,一团鲜橘色的灯光在一个木头浅盘上亮了起来。这时桑戴克和诺巴瑞走到木乃伊面前,将它轻轻抬起,彼得从下面抽出了一个黑色大信封。
一群人全都围了过去。彼得仿佛是在扮演神秘仪式的大祭司,从黑色信封里抽出一张巨大的溴素纸,轻轻放在了浅盘上,接着拿起一支在水桶里浸过了的大刷子将它打湿。
“一般这步骤都是用金属板完成的。”诺巴瑞博士有些疑惑。
“通常来说是这样,可是我们找不到六尺长的金属板,所以我用特殊纸张做了相同尺寸的替代品。”桑戴克解释道。
看冲洗照片是一件非常有意思的事情,看着金属板或照相纸的空白部分逐渐浮现出影像,那种感觉很奇妙。而X光照片又不同于一般照片,会显现出我们经常见得到的影像,X光照片呈现的影像往往是我们前所未见的部分。所以,当彼得将显影剂倒在已经沾湿的照相纸上时,我们全都好奇地伸长了脖子。
这种显影剂成像效果非常缓慢,过了半分钟还不见照相纸上有任何改变。过了一会儿,才发现相纸边缘部分的颜色在一点点加深,整个木乃伊的轮廓慢慢浮现了出来。接着,成像速度稍有加快。相纸边缘也从深灰色变成了黑色,但是木乃伊的成像虽然轮廓极深,但其他部分仍然只是一块长形的空白区域。过了一会儿,这片白色区域才开始慢慢变灰,并且逐渐加深,继而浮现出一个颜色较浅的形状来,幽灵似的占据了整个暗灰色的区域——一具骷髅,阴森,恐怖,发着寒光。
“太神奇了!”诺巴瑞博士感慨地说,“我有一种参加某个秘密仪式的感觉,瞧那玩意儿——”
我们发现了一个相当诡异的现象——木乃伊盒子、裹尸布和尸体逐渐淡化成背景,白色骷髅的形状变得更加鲜明。
“要是再这样冲洗下去,我敢断定,骨头会消失不见。”诺巴瑞博士说。
“我想让骨头的颜色再深一点,说不定里面有金属物质。”说完,桑戴克又补充道,“信封里还有三张照相纸。”
随着时间的推移,只见白色的骷髅逐渐变成了灰色,果真如诺巴瑞博士所说,成像越来越模糊了。这时,桑戴克弯下身,盯着浅盘、仔细观察着骷髅胸口中央的一点。其他人都紧张地望着他。突然,桑戴克直起身子,叫道:“行了,彼得,快倒定影剂。”
握着排水管旋转阀,彼得一直在旁边等着桑戴克的命令,于是迅速把显影剂倒入水桶,然后在照相纸上小心翼翼地注入定影剂。
“现在我们可以好好观察了。”桑戴克松了一口气。几秒钟后,他扭开了一盏白炽灯,光线投射在照相纸上。
“骷髅的形状还很清楚。”桑戴克感觉很满意的样子。
“是的!”诺巴瑞博士戴上眼镜,朝着浅盘弯下腰。
我隐隐地感觉到露丝扶着我的肩膀,有些颤抖。我转过头去,发现她一脸苍白。
看见房间里所有的窗户都紧闭着,有些闷热,于是我提议道:
“我陪你出去透透气吧?”
“我没事,我要留在这儿。”她虽这么说,但仍紧紧抓着我的手臂。
桑戴克这时也注意到露丝的表情,有些担忧地望着她。不过马上就转过头去,因为诺巴瑞博士有事问他。
“注意到没有,有些牙齿的颜色比其他的白很多,为什么会出现这种情况?”
“特别白的部分可能是因为金属的关系。”桑戴克回答。
“你的意思是他的牙齿装了金属填充物?”
“我是这么认为的。”
“真是有趣。我确实听说过古埃及人已经懂得用黄金补牙,甚至还有人造牙齿,可是我们博物馆还没有这样的标本。应该把这具木乃伊解开来研究一下才是。而且这些白色有深有浅,你认为它们是用的是同一种金属吗?”
“不是,特别白的这些显然是黄金,带点灰色的也许是锡。”桑戴克回答。
“有意思,太有意思了!那你觉得他胸口附近靠近胸骨顶端的那个浅色小点又是什么呢?”诺巴瑞追问道。
“是欧西里斯之眼!”露丝禁不住脱口而出。
“老天!”诺巴瑞大叫,“果然就是。那正是死神之眼,也就是如你所说的欧西里斯之眼,我猜那或许是别在裹尸布上的镶金纹章吧!”
“不,纹章的轮廓不会这么凹凸不平,我认为那是一枚刺青图案,并且是朱砂刺青,因为碳化合物刺青不会呈现明显的阴影。”
“你肯定弄错了。如果主任准许我们把这木乃伊解开的话,那就好了,究竟是什么就一清二楚了。”诺巴瑞博士说,“对了,这么说他膝盖前面的那些小碎片也是金属物质了?”
“没错,是金属物质。不过它们在膝盖里面,而不是在膝盖前方。它们是银线碎片,是用来修补膝盖骨骨折的。”
“这一切你都确定?”诺巴瑞有些诧异,一双眼睛盯着那些白色小线条看,“事情如果真如你所说的那样,那么这具赛贝霍特普木乃伊就可谓是无价的珍宝了,举世无双!”
“我非常肯定。”桑戴克坚信地说。
“这是个多么伟大的发现啊!可怜的约翰·伯林汉,他要是知道他给我们送来了何等珍贵的宝物,那该多好啊!真希望今晚他也在这儿!”说完,诺巴瑞再次注视着照片。
“你的愿望实现了,诺巴瑞博士。约翰·伯林汉就在这里,他就是约翰·伯林汉。”桑戴克以他一贯内敛和冷静的语气强调道。
桑戴克的话让诺巴瑞博士大吃一惊:“你的意思该不会是说……这具木乃伊就是约翰·伯林汉的尸体吧?”
“你说对了,我正是这个意思。”
“怎么可能?要知道,在他失踪前这具木乃伊已经在博物馆里躺了足足三个星期了!”
“不对!约翰·伯林汉最后一次活着现身是在10月14日,也就是和你以及杰里柯见面那天,三周之后木乃伊才离开他在皇后广场的住所。那天之后,再也没有人看见过他,无论是生是死。”桑戴克说。
诺巴瑞博士沉思了一会儿,问道:
“你是通过什么想到约翰·伯林汉的尸体在这个木乃伊盒子里呢?”
“能够回答这个问题的人,我想也只有杰里柯先生了!”
“那赛贝霍特普——我是说,原来的赛贝霍特普——他的尸体又到哪儿去了呢?”
“至于赛贝霍特普的遗骸,至少是部分遗骸,我想——目前应该正躺在伍德弗的停尸间里,静静地等待着迟来的尸检。”
桑戴克说完这话,瞬时间我惭愧不已,这才发现自己的后知后觉。他很仔细地解释着,我脑子里自然就很清楚了。我,自认为精通解剖学和生理学,而且还是桑戴克的门徒,按说不应该把那些古代人骨误认为是现代人的骸骨的。
最后一句话使诺巴瑞很困惑。他坐在那儿,想了半天,有些迟缓地说:
“有一点我确信,你说的这些想法很有说服力,让人听了会信服。但是,你想过吗,这……太不可思议了,也许你把它弄错了!”
“我保证,不会弄错。”桑戴克坚定地说,“我知道你会这样说,现在我给你分析一下:第一是牙齿。伯林汉的牙医给我看了他的就医记录。记录显示,他曾经补过五颗牙齿,其中右边上腭的智齿,边上的臼齿和左边下腭的正数第二颗臼齿大部分都用黄金修补过。所以在X光照片中可以清楚地看到,在他左下腭侧门牙里有一粒很小的黄金填充物。此外,伯林汉在国外旅行的时候,还给左边上腭第二颗臼齿做了锡汞合金修补。这些都是充分辨识他身份的有力证据。第二是在他胸前的那枚欧西里斯之眼的刺青。”
“死神之眼。”诺巴瑞小声嘀咕着。
“对,死神之眼——照片上显示的位置与死者胸前刺青的位置、颜料基本上是一致的。第三,膝盖骨上的银线。为他做膝盖手术的摩根·柏奈医生告诉我,他的左膝盖处植入过三条银线,右膝盖处有两条。此外,伯林汉的左脚踝上还有一处波特氏骨折的旧伤,虽然现在伤口已经很难看出来了。伯林汉的下落,我想现在已经真相大白了。”
“这样看来,事实确实如此。”诺巴瑞博士拉着脸,点了点头,“我想证据已经很确凿了。约翰·伯林汉真可怜,你觉没觉得,他好像是遭人暗算才丧命的。”
“有这个可能,”桑戴克点点头,“头骨右边有一个很小的黑点,好像是挫伤的。因为挫伤在侧面,所以X光照片中显示得不太清楚,要想让它清楚地显示出来,必须得冲洗底片。”
“凶手可真残忍,”诺巴瑞博士身体一颤,猛吸了一口气,声音颤抖着,“天哪,太可怕了!对于本馆来说,这件事也很难堪啊!但是,事情既然已经发生了,接下来我们该做些什么呢?”
“首先,通知验尸官,然后联系一下遗嘱执行人。至于警方那里,由我来负责。”
“联系杰里柯?”诺巴瑞博士疑惑地问。
“不,不能联系杰里柯。现在,你还是写信给葛德菲尔·伯林汉吧!”
“但是,我知道赫伯特先生才是遗嘱的共同执行人。”诺巴瑞博士反问道。
“遗嘱是这样规定的,他的确是遗嘱的共同执行人。”里维斯说。
“不是,”桑戴克摇摇头,“按照遗嘱的规定,他本应该是,可是现在他不是。我们可以很清楚地看到,虽然遗嘱的第二条规定葛德菲尔·伯林汉可以继承所有的财产,但是想成为遗嘱的共同执行人,必须具备以下的条件:首先,已故人的遗体一定要安葬在某个特定的可以接纳他遗体的合法场所。其次,墓地须位于布伦斯拜瑞区圣乔治教堂、圣吉尔斯教堂、圣安德鲁大教堂、圣乔治大教堂所属教区范围内或者上述区域里的某一个礼拜地点。死者的遗体就在这个埃及木乃伊盒子里,这个博物馆就是那个可以接纳死者遗体的合法场所。这座建筑位于布伦斯拜瑞区圣乔治教堂的教区范围之内。所以,第二项条款里的条件完全符合。很显然,根据遗嘱的内容,葛德菲尔·伯林汉完全符合遗嘱的共同执行人的条件,估计立遗嘱的人也是这样希望的。”
“好的,就这么定了。”诺巴瑞博士回头看了看露丝,“小姐,你怎么了,你的脸色很不好看,要不要休息一下?”
这时的露丝,嘴唇泛白,身体一软,便瘫在了我的怀里。
“拜克里,”桑戴克着急了,“快把伯林汉小姐扶到外面,呼吸一下新鲜空气,她可能是受了太大的刺激,一时难以承受。”他轻轻按了按伯林汉小姐的肩膀,柔声说,“趁冲洗底片的时间,我们也休息一下吧!这时候谁都不能垮下去,黑暗马上就要过去了。”说完桑戴克微笑着朝门外走去。
“我们得把门锁上,因为这个房间暂时要当做暗房使用了。”桑戴克说。
随着“咔嚓”的一声关门声,我们走出了阴暗幽森的走廊。其实这个走廊也算不上阴森,只不过月亮穿梭在云缝间,不时会洒下几缕微弱的光。我们走得很慢,露丝一直紧紧地挽着我的手臂,我们都没有说话。这时,大展览厅出现在我们的面前,庄严而祥和,而周围静肃、神秘的塑像,好像也呼应了我们此时心里充满的平和之感。
走在展览室的路上,不知不觉中我们的手握在了一起;当两只手相互摩擦、碰触的一瞬间,突然露丝叹道:
“可怕的悲剧!我的约翰伯父,好可怜!他好像从另外一个世界回来了,来揭露这丑陋险恶的一切。”
她在发抖,并且不住地抽泣着,这时我的手被握得更紧了。
“亲爱的,没事了,”我安慰道,“都已经是过去的事情了,就把它忘了吧!面对新的生活,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该做什么,这才是最重要的!”
“我心里好难受,一时真的无法接受,”她喃喃低语道,“我好像在做噩梦一样。”
“别去想了,”我轻轻拍拍她的肩膀,“想想我们以后幸福的生活吧!”
她没有说话,继续哽咽着,好像在宣泄许久以来深藏在她心底的、惨痛的悲伤。
我们继续向前走,穿过了宽敞的走廊,来到了另一个展览厅。周围很寂静,只能听到我们“噔噔”的脚步声。靠近墙边有一排展览柜,里面陈列着各种木乃伊,隐约感觉到这些静寂、沉默的守夜人,将他们封存了百年的诡秘记忆深埋在心底。看到了他们,突然觉得战战兢兢的,这让人畏惧的族群!他们是已逝世界的幸存者,他们栖身于现世,静静地凝望着这世间,往事涌上心头。他们对这个世界没有任何的恶意,只有对苍生的无限祝祷。
在展览厅的中间还有一个特殊的展品,鬼魅傲然地树立在众多神像之上,他脸部有一块地方泛着白光。我们驻足在他面前。
“露丝,你知道他是谁吗?”我问。
“知道,”她有点害怕,把我的胳膊搂得更紧了,“他是雅特米多鲁斯。”
我们站在那儿,牵着彼此的手,看着那尊木乃伊,此时记忆慢慢地填满我们那模糊却又非常熟悉的剪影。
我下意识地握紧了她的手,轻轻地说:
“露丝,还记得我们最后一次站在这儿的情景吗?”
“保罗,”她很激动,“我怎能忘记那些伤楚和难过,当我说出那些话的时候心里有多么难受!那时候你也一样,对吗?”
“嗯!从那一秒开始我知道了痛苦的滋味。我的生命瞬间变得黯淡无光,只剩下一点点微弱的希望。”
“什么希望?”
“亲爱的,是你给了我承诺——神圣的承诺。我知道只要我耐心地等待,终究会有那么一天,你会回到我身边。”
她听了,挨近我,将头靠在我的肩膀上,脸蛋轻轻地擦过我的面颊。
“我的最爱!”我轻吻她的额头,低语道。
“我爱你!”她在我耳边呢喃着。
我将她揽入怀中,让她仔细倾听我这颗全心全意爱她的心。从此,我们再也不要被任何厄运、悲痛所羁绊,因为在漫漫长夜里我们将携手,走过一段段长路,在坎坷道路上,渡过一次次难关。
对于正义和邪恶、快乐或悲伤,时间的沙漏留下的痕迹也许会不同。对于正埋头在暗房中工作的人来说,无疑是一种度日如年的痛苦。然而,对于我们来说时间飞逝得太快,钥匙转动门锁的声音把我们从快乐的梦境中唤醒。
露丝抬起头,我轻轻地吻了她的嘴唇。我们跟展览柜里的那位见证过我们伤痛和快乐的朋友道别,然后按原路回去了,空荡荡的长廊里顿时又响起了我们的脚步声。
“暗房,我们就别回去了——也许,现在已经亮了。”露丝说。
“为什么?”我疑惑道。
“刚才离开的时候我很不舒服,现在好点了。但是约翰伯父还在那里,而我……我不想怀着快乐的心情去见他,那样的话我会很不安的。”
“你不应该这样想,”我摸了摸她的脸颊,“今天,是一个对于我们来说非常重要的日子,我们没有理由不开心啊!不过……”我迟疑了一下,“如果你不想进去,那我也不勉强你了。”之后,我护着她朝那扇房门走去,此时,门已经敞开了并且里面亮着灯。
“四张底片已经冲洗出来了。”桑戴克和其他人从房间里一起冒出头来,“接下来的事就交给诺巴瑞博士去处理吧,这些照片会成为证物。你们打算去哪儿?”
我看了看露丝,想征询一下她的意思。
“请原谅我的失礼,今天晚上我想在家陪我父亲,因为他身体不太好,而且……”
“我明白。”我迅速接过她的话,“你确实应该早点回去,伯林汉先生现在的情绪很不稳定,如果知道了事情的真相,再加上他哥哥的死讯,他会崩溃的。”
“那你们先去忙吧!等你把伯林汉小姐送回家后,再来一趟我的办公室吧!”桑戴克说。
我点头答应了他。大家开始忙碌了起来,诺巴瑞博士提着灯领着大家走出了博物馆,只是我们两个人的心情已经跟来时不一样了。在博物馆入口处,我们和两位先生挥手告别。
“晚安!”桑戴克握着露丝的手。
此时她眼里满是泪水,望着桑戴克说:“谢谢你,博士,”她拭了一下眼泪,“真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你,你对我们父女的帮助不是一个‘谢’字能够表达的。你曾经救了我父亲三次,也帮助我逃离了恐怖的梦魇。真的很谢谢你,我该走了,上帝保佑你!”
马车往东疾驰而去。街灯的余光时时洒在车厢里,我仔细地看着露丝的脸庞,发现她原先苍白的面颊已渐渐显出了红润,她紧张的表情和自我的压抑也荡然无存,那曾经让我神魂颠倒的妩媚神态又悄悄回来了。当她扬起长长的睫毛,甜美地冲我一笑,露出两个小酒窝的时候,多么惹人怜爱啊!
在马车上,我们几乎没有说过话,只是静静地坐着,手拉着手。我们都明白磨难已经过去了,命运再也不会捉弄我们,我们再也不会分开了。
老车夫按照我们的吩咐把车停在了奈维尔巷口。白天喧闹的巷道现在已经恢复了宁静,街道上没有一个人,更没有人会注意到我们。我四下看了看,也没有好奇的邻居从窗户里探头出来,偷窥我们的行踪。
“明天,你会来吗,亲爱的?”她依偎在我怀里说。
“嗯,我一定过来。”
“那你早点过来吧!我父亲想见你,我想把我们的事情告诉他。还有,我现在所有的幸福都是你赐与的。晚安,保罗!”
“晚安,亲爱的!”
我低下头亲吻了她的面颊,之后看着她朝旧院子走去。走到大门的时候,她停下来向我挥手,最后说了一声“晚安”。生锈的铁栅门随即被关上了,她消失在了我的视线里。然而那股暖暖的爱意一直伴随着我,使得黑暗的街道瞬间也亮了起来。
第十九章 地狱之门
那张留言纸依然钉在桑戴克办公室的门上,我不由得一阵惊诧。那么短的时间里发生了太多的事情,再次看到它竟恍如隔世。我拔去大头钉,把它拿了下来,然后走进了办公室,点燃了灯,开始在房间里踱来踱去。
很奇妙的一段经历!由于桑戴克的启发,整个世界开始彻底地改变了!我这位伟大恩师的推理逻辑实在太强了,他总会得到无比惊人的结论。要是以前,我的好奇心肯定会驱使我去探究它。只是,眼下我的所有思绪都被幸福独占了,露丝总是出现在我的脑海。此刻,我仿佛又看到她沉思的面颊和低垂的眼帘,触摸她柔嫩的脸颊,吻轻轻落下,这一切是多么的迷人!
也许我在房间里待了很长时间,当我的两位朋友到达的时候,使劲地向我道歉。
“你肯定想知道我为什么叫你来。”桑戴克说。
其实我早就想问他这个问题了。
“现在,去见见杰里柯先生吧!”桑戴克补充,“这件事情背后一定另有隐情,除非弄明白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要不然这桩案子永远都不算完。”
“明天去,可以吗?”我说。
“可以,”桑戴克瞪大眼睛盯着看我,“但是要是等到明天估计就有些迟了。抓鼬要趁它睡着的时候,这样才会手到擒来。杰里柯先生是一个非常机警的人,我们应该把他介绍给柏杰督察认识认识。”
“鼬和獾要是遇到了藏书网一起,免不了要厮杀一场。”里维斯耸了耸肩膀,“难道……杰里柯会招供?”
“让他招供很难,其实他也没什么可招供的。不过,我希望他能作一个声明,你们等着吧,他会有很精彩的故事要说。”
“尸体在博物馆里,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我问。
“在你知道之前的三四十秒钟吧!”
“你的意思是……”我惊诧地大叫出来,“你看到了冲洗出来的照片才知道的?”
“老兄,”他拍拍我的肩膀,“如果我一开始就知道尸体在哪儿,露丝就不用忍受那么多折磨了。如果我有证据,那么我就不会浪费时间搞那些烦琐复杂的实验了。”
“至于那些实验嘛,即便没有它,如果是你去说服诺巴瑞博士,他也一定会相信你的。”里维斯说。
“他也许会相信,可是我指控他的是一个非常熟悉、并且很有社会声望的人?虽然可疑的地方很多,但是缺少证据啊!”
就在这时,楼道里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又是一串紧急的敲门声。
里维斯把门打开,柏杰督察一下子冲进了房间,很兴奋的样子。
“桑戴克博士,怎么回事?”他气喘吁吁地说,“我知道,你掌握了一些杰里柯的犯罪线索,我已经做好逮捕他的准备了。我们手中已经有很充分的证据了。”
“杰里柯?”桑戴克说,“可是我刚刚检查了捐赠给大英博物馆的那具木乃伊,而且这具木乃伊是由杰里柯送去的。虽然藏书网貌似是他杀了约翰·伯林汉,但我也没下这个结论啊!我只是觉得他和这具被秘密放置在博物馆的尸体有关。”
柏杰督察呆住了,而且有点恼火。杰里柯的巧妙布局让警方手足无措。
“混蛋!我们花了那么多时间,浪费了那么多精力去打捞那些人骨,到头来却白忙一场,原来这些都是陷阱!”柏杰督察两手插在口袋里,生气地说。
“大家的辛苦没有白费,你千万不要小瞧那些骨头,”桑戴克扬了扬眉毛,“它们对我们来说也很重要,凶手一定会露出马脚。好了,现在该是我们一展身手的时候了。”
“我们都去?”督察故意往我这边看了一眼,好像在说我只是个局外人。
“我们都跟着你去,至于怎么抓捕他,就是你的事情了。”桑戴克笑笑说。
“那就按程序来吧!”督察嘴里轻轻地嘟囔着。
于是,我们出发了。
从圣殿法学院到林肯法学院只需要五分钟,我们很快便来到了位于法学院钱斯里巷的入口,之后便聚集在了新广场那栋壮观的律师大楼前。
“二楼的灯好像还亮着,你们最好暂时回避一下,我去按门铃。”柏杰督察说。
正当他准备上前按门铃的时候,对面街道一扇敞开的窗口里探出了一个头。
“谁啊?”那人说。当时我就听出来那是杰里柯的声音。
“我是柏杰督察,犯罪调查小组的。亚瑟·杰里柯先生在吗?”
“我就是。”
“我要逮捕你,这是拘票,杰里柯先生。你被指控谋杀了约翰·伯林汉先生,他的尸体在大英博物馆被发现了。”
“谁发现的?”
“桑戴克博士。”
“他也来了?”杰里柯说。
“对。”
“哈哈,你真的要逮捕我?”
“我来这里,就是为了这件事情。”
“好,你可以抓我回去。不过,我有几个条件。”
“现在你还跟我讲条件?你已经没有这个权利了,杰里柯先生!”
“先让我把话说完,我的条件,你非接受不可。否则你是抓不走我的。”
“你倒挺会讨价还价啊!快把门打开,要不然我就破门而入了!我告诉你,”柏杰撒了个谎,“这房子已经被警方包围得水泄不通了。”
“你要是不接受我的条件,即使拿着拘票也无法逮捕我。”杰里柯很镇定地说。
“那好,你说吧,什么条件?”柏杰问。
“我想发表一份声明。”杰里柯说。
“没有问题。不过我要提醒你一点,现在你所说的每句话都可能成为呈堂证供。”
“我明白。不过,我想当着桑戴克博士的面发表这份声明,并且我希望他也能写一份声明,解释一下他是通过什么样的调查发现尸体的。”
“还是我们面对面说清楚吧!”桑戴克向前迈了一步说。
“好。我的条件你们也清楚了,就是桑戴克博士作出声明,而我也要发表一份声明。在此之前,我仍是自由之身,警方不得影响我的正常活动。上述的程序完成之后,你们可以逮捕我。”
“不行!”柏杰督察说。
“是吗?”杰里柯冷笑了一下,继续说,“老兄,话别说得太绝对。”
柏杰督察烦透了杰里柯那傲慢嚣张的语调。他把头转向桑戴克,悄悄地说:
“他到底在搞什么?他明知道自己无法脱身。”
“具体的情况还需要进一步了解。”桑戴克说。
“嗯,也对。”柏杰无奈地摸了摸下巴。
“就按照他的意思办吧!也许他的声明可以给我们减少很多麻烦。”
“怎么样?”杰里柯扶着窗框说,“别浪费时间,到底同不同意?”
“那好吧,”柏杰阴沉着脸说,“我同意。”
杰里柯把窗户关上了。不一会儿,我们便听到“哗啦”的钥匙声,接着是门锁被转动的声音,铁制的大门拖着沉重的声音被打开了。杰里柯镇定地站在那里,手上拿着一个老式的烛台。
“这两人是谁?”他锐利的目光透过眼镜片,散发出一种冰冷肃杀的寒气。
“他们不是我带来的。”柏杰答道。
“这两位是拜克里医生和里维斯博士。”桑戴克补充道。
“是吗?”杰里柯轻蔑地说,“这么多人来探望我,真是感激涕零啊!请进来吧,我想你们会对我们今晚的谈话很感兴趣的。”
他热情地请我们进屋,一大帮人在柏杰督察的带领下进入了房间。他轻轻关上了门,然后把我们带到了办公室。刚才,他就是从这间屋子的窗户里探出头的。他办公室里的摆设很特别:精巧的旧式房间,宽敞而尊贵,几件古丽典雅的家具,木纹墙板和浮雕壁炉架,炉架上方的家族盾徽上刻着“J.W.P”,日期是“1671”。房间的另一头是一张很大的书桌,后面放着一只看上去非常沉重的铁制保险箱,箱子上有一把密码锁。
“很早以前我就知道你们一定会来拜访我的。”杰里柯指着书桌对面摆得很整齐的四张椅子,阴沉着脸说。
“很早以前,是什么时候?”桑戴克问他。
“上星期一,那天我看到你跟我的朋友拜克里医生在圣殿法学院门口谈话,当时我就已经知道你要参与到这件案子中了。先生们,来杯雪利酒,怎么样?”
说着他便将酒和酒杯放到了桌子上,他想撬开酒瓶盖,然后用征询的目光看着我们。
“那就来点吧,杰里柯先生。”柏杰督察轻松地说。
于是杰里柯给柏杰督察倒满了一杯酒,他抿着薄薄的嘴唇,僵硬地鞠了个躬。杰里柯继续往酒杯里倒着酒,说:
“桑戴克博士,我给你也倒一杯吧?”
“谢谢,不必了。”桑戴克坚定地说。
督察感觉到他的语气有些不对劲,迅速回头看了他一眼,赶忙将快要送到嘴边的酒停在空中,然后慢慢地放下,搁到了桌上。
“杰里柯先生,时候不早了,你还是尽早发表你的声明吧!”柏杰督察说。
“我会针对这件事情发生的经过作一个全面系统的说明,但同时,我希望桑戴克博士可以详细叙述一下他是怎样研究出这个结论的。这件事情一完成,一切悉听尊便。我想邀请桑戴克博士先为我们说明一下,或许这也是大家所期待的。”
“当然。”桑戴克鼓掌说道。
“那么,就将你的调查经过向大家叙述一下吧!”杰里柯说。
桑戴克点点头表示同意。杰里柯拉了一把扶手椅坐了下来,并为自己倒了杯水,然后从烟盒里拿出一根烟,点着了,悠闲自得地往椅背上一靠,准备聆听。
“两年前,我从报纸上看到了这桩案子。”桑戴克开门见山,直接切入了主题,“首先,我承认对它的兴趣只是鉴于职业需要——纯粹的研究性质,但我对它还是很关注。报纸上的报道仅仅停留在对案件本身的叙述,但是对于几个当事人之间的关系并没有特别交代,所以根本没有办法判断他们的犯罪动机。其实,这也不是没有好处,这样一来我们就不需要考虑犯罪动机,可以直接进入案情,避免凭借貌似充分的理由而作出错误判断。但是,今晚的实验正是基于这些貌似充分的理由而展开的。所以,首先我得阐述一下我根据一开始的新闻报道所推出的各种结论。根据报纸的报道,这桩案件有四种可能:一,约翰·伯林汉还活着,并已经躲了起来。这个推论几乎是不可能的,就像罗蓝先生在法庭中所说的那样,至于进一步的理由,我一会儿再补充。二,他死于意外或疾病,并且无法找到尸体。这点也是不可能的,因为在他身上有很多可供辨识身份的特征。三,他遭到抢劫,并被谋财害命。这个的可能性更小,理由是:他的尸体应该会被辨认出来。这三种可能的产生,都没有牵连任何一个当事人,很明显会被人们轻而易举地推翻。而且有一个事实可以把这三种可能彻底地否定掉——在葛德菲尔·伯林汉院子里发现的那枚圣甲虫宝饰。因为这三种假设都不成立,所以我暂且将它们搁到一边,现在我们来考虑一下第四种可能——失踪的那人是被报道中所提到的几位当事人中的一位所谋杀。由于报纸上曾提到的当事人有三位,所以根据这个,我作出了三种假设:一,约翰·伯林汉是被赫伯特谋害的;二,伯林汉父女联手杀死他;三,凶手是杰里柯。”
说到这里,桑戴克咳嗽了一声,清了清嗓子,继续说道:
“调查诸如此类案件时,我会提醒我的学生们,要注意一个不可避免的问题:失踪者最后一次被人看到或者能够确认他还活着的确切时间。读了报道以后,我不停地问自己这个问题,最后的答案是:1902年10月14日,布伦斯拜瑞区皇后广场141号大楼,有人看到他在这里出现过。在这个时间和地点他依然活着,当时有两个人看到了他,而且都是跟他很熟的人,其中一个就是诺巴瑞博士,所以时间、地点是确信无疑的。但是那天以后,再没有一个人看到过他,更不知道他的生死。据称,赫伯特的女仆曾在那年的11月23日看到了他,但是这个女仆和他一点都不熟,所以我们也无法确定她看到的那个人就是约翰·伯林汉。因此,约翰·伯林汉失踪的日期不是11月23日,而是10月14日。所以案件的核心是,在皇后广场他和朋友见完面之后到底发生了什么,而不是约翰·伯林汉去了赫伯特家之后发生了什么。”
“当我发现那次见面,才应该是调查的真正起点后,意想不到的发现便一个接着一个来了。很显然,假如杰里柯想杀害约翰·伯林汉先生,那么这个时机可是千载难逢啊!大家可以思考一下当时的一些情况。约翰·伯林汉正准备一个人乘船出国旅行,去哪儿不清楚,出国的时间至少需要三周。这样的话,他失踪了几周也不会引起警方注意,而在这段时间里,凶手可以有很长的时间来处理尸体,掩盖他的罪行。这些条件对于犯案者来说简直太好不过了。”
“还有一件事情很蹊跷,在约翰·伯林汉消失的时间里,杰里柯正好有一项任务,就是将一具据称是埃及木乃伊的古物移交给大英博物馆,而这具尸体的外盒是密封的。这样一想,把尸体放到那里是最理想,也是最安全的选择。但是有一点迟早会让人怀疑:约翰·伯林汉失踪之后,木乃伊才从皇后广场被转送出去。至于这一点,稍后我再作分析。”
“现在,我们先来考虑另外一种可能:赫伯特杀害了约翰·伯林汉。曾经,有一个自称是约翰·伯林汉的人拜访过赫伯特,但是这个人最终是离开了那间房子,还是留在了那里,我们就不得而知了。如果他离开了,那么肯定是偷偷溜掉的;如果他留下来了,那么也许是被杀害了,并且尸体被藏了起来。现在,就来分析一下这两种可能。”桑戴克停了一下,看了看在座的人,发现大家都惊诧地睁大了眼睛。
“多数人认为,来访的客人就是约翰·伯林汉,那么我们先从这个假设开始分析。一位中年男子到了别人的家里,说要留下来等主人回来,之后却又匆匆离去,这实在让人费解。因为约翰·伯林汉的来访目的很明确,所以他应该不会临时改变主意离开赫伯特家。他应该是一回到英国就乘火车到了艾尔森,之后把行李寄存在了查令十字车站的寄物柜里。如果是赫伯特杀害了约翰·伯林汉,这个假设并不合理,而且也只是推测而已。假如赫伯特回到家,看到伯林汉在自己的书房里等候,那么他很有可能会杀害约翰·伯林汉,之后把尸体暂时藏在衣柜之类的比较宽敞的地方。但是,可能发生并不能说明实际上可行,赫伯特没有充分的时间这样做,风险太大了。而且也没有一点确凿的证据可以表明当时确实有谋杀案发生,赫伯特随后便离开了,屋子里只留下了仆人,这也和屋里藏尸体有点矛盾。所以,很难相信约翰·伯林汉会突然离开那间屋子,更难相信他会留在屋子里。”
“奇怪的是,很少人会提及到第三种可能。假如有人冒充约翰·伯林汉,那么冒名者是一定会开溜的,要不然等赫伯特回家后他就惨了。假如真有人冒充约翰·伯林汉,那么假冒者是谁?他冒名的目的又是什么?”
“首先,这个假冒者一定不是赫伯特,因为他的仆人一眼就可以认出他来。所以,这个假冒者可能是葛德菲尔·伯林汉、杰里柯或者其他人。因为报道中没有提到其他当事人,所以暂且假设这两人中的一位是假冒者。”
“假如葛德菲尔·伯林汉是假冒者,我们也不知道仆人认不认识他,那么我们假设仆人不认识他,因此他有可能是那名假冒者。可是,我们要考虑一下他为什么要扮成他哥哥,那时他并没有时间作案。因为约翰·伯林汉离开查令十字车站的时候,他刚从伍德弗出发。假如他已经作案,他根本没有必要引起这场纠纷,而且可以很低调、不动声色地静看事态的发展。所以各种迹象都表明,那个冒名者不是葛德菲尔·伯林汉。”
“那么,是杰里柯呢?”柏杰首先发问了。
“在回答你这个人问题之前,我先要回答一个更重要的问题:这个人冒名的目的是什么?这个人以约翰·伯林汉的身份去了赫伯特家,之后又忽然消失的动机是什么?最可能的动机只有一个,那就是从确定约翰·伯林汉的失踪时间开始,给大家炮制一个他最后出现的确切时间。”
“可是,到底谁有这样的动机呢?”柏杰直了一下身子问道。
“刚才我已经说了,假如是杰里柯杀害了约翰·伯林汉,他可以把尸体藏在了木乃伊盒子里,至少在一段时间里不会有人发现,他也会安然无事。可是,约翰·伯林汉失踪了将近一个多月,警方肯定会开始注意,并调查出他离开皇后广场后就再也没有人看到过他,而杰里柯就是他生前见过的最后一个人。最终,警察会发现那具木乃伊被送到博物馆的时间,和失踪者最后一次出现的时间相隔很短,接着他们就会展开调查。可是,假如可以制造出约翰·伯林汉最后一次是出现在赫伯特家的话,那么木乃伊被送到博物馆的时间就不会被警察过多地关注和怀疑。这样的话,杰里柯就可以摆脱嫌疑了。”
“所以,在我很仔细研究完这些报道后,我得出了结论:赫伯特家的神秘来客并不是约翰·伯林汉,而是杰里柯先生假冒的。”
“现在,就留下最后一个假设了,假如冒名者是伯林汉父女。”听到这里,柏杰督察苦笑了一下,桑戴克接着说,“我知道大家听了这个肯定会笑,但是我们在他们院子里找到了圣甲虫宝饰,这让他们跟这桩案件发生了点关联。而且正常来说,他们的嫌疑很大。然而却因为某个事实使它变得一点也不重要了,那就是赫伯特在几分钟之前曾经从发现宝饰的地方经过。总之,这宝饰的发现有个很重要的意义。很可能约翰·伯林汉当时已经遇害了,在发现宝饰的时候,在场的四个人中,至少有一个人是知道伯林汉已死的事实的。到底是谁杀了他呢?当时的情况提供了一个线索:假如圣甲虫宝饰是被故意放在那里的,那么最有机会发现它的人,也就是把它放在那里的人,而当时发现它的人就是杰里柯。”
“循着这个线索,我们就可以知道,假如杰里柯先生是凶手,那么他为什么要把宝饰放在那里呢?其实这只是他的一个小策略而已,不是将嫌疑固定在某一个人身上,而是制造出各种互相矛盾的、纷繁复杂的假象,让警察纠缠在里面,而没有时间去考虑他。”
“那赫伯特呢?”柏杰捋了捋八字胡,慢慢悠悠地问。
“赫伯特?假如凶手是他,他确实有充分动机把圣甲虫宝饰放在那里,这样对杰里柯的指控我们就要保留了。而且,根据当时报纸对案件背景的初步描述进行分析,我们可以得到以下几个推论:一,失踪者应该已经死亡——那只圣甲虫宝饰的发现可以证明这一点;二,失踪者很可能是他被四人中的一人或者几个人杀害了,因为发现圣甲虫宝饰的地点是在其中的两人家中,并且另外那两个人也可以及时到达那里;三,在四个人中,杰里柯是案件发生的时候跟死者最没有牵扯的,也是最有机会作案的一个,而且他很有可能将尸体转交给了博物馆;四,假设杰里柯是凶手,那么一切都真相大白了。如果是别人的话,那么无法解释的地方就更多了。”
“根据报纸提供的这些线索,我们得到了一个明确的结论——约翰·伯林汉是被杰里柯杀害的,并且他把尸体藏在了木乃伊盒子里。”
“大家也许认为我一开始就确定杰里柯是凶手。其实并不是你们想得那样,报纸上的报道涵盖了所有重要事实,我只把它当作一种研究的素材进行研究推论。但是有一点我得承认,这个结论确实是我根据各种事证所得出的唯一合理的一个。”
“已经两年了,这桩案子没有一点进展。前段时间,拜克里医生突然跟我提起了这个案子,并且很多新的证据也开始出现。接下来,我就按照这些简讯的先后顺序逐一加以说明。”
“这桩案件的第一个新信息来自遗嘱,一看到它的内容我就发现其中有很大的问题。立遗嘱人很希望他的弟弟继承他所有的财产,而遗嘱的内容却跟这一心愿互相违背。遗产的移交受到葬礼条款的限制,可是葬礼事宜大多是由遗嘱执行人来负责的,而遗嘱执行人就是杰里柯先生。就因为这项约束,所有的财产都有可能会属于杰里柯所有。”
“这份遗嘱虽然是约翰·伯林汉草拟的,但却存放在杰里柯的办公室里,而且是在两名客户作证之下签署的。他是立遗嘱人的律师,有责任保证遗嘱内容的合理性,但是他并没这样做,这一点也很让人怀疑;或者他跟赫伯特是不是有什么勾结,因为赫伯特是遗嘱不当执行下的受益者。这也正是遗嘱的蹊跷之处,杰里柯是为遗嘱内容负责的人,赫伯特却是受益者。”
“而且,这份遗嘱有一点很特别,它跟案件的很多地方很吻合。尤其是第二项条款,简直就是为整个事件量身定做的。不过,因为遗嘱是在十年之前写的,所以这一点说起来也有些牵强。那么,假如没有方法修改第二个条款来符合现实情况,那可以改变现实状况来实现第二个条款吗?是的,不是没有这种可能,按当时的情况来看。假如这是一个计谋,那么谁是这个计谋的策划者呢?赫伯特是受益者,可是没证据显示他知晓遗嘱里面的内容,那么只剩下杰里柯了。并且有一点可以肯定,他为了一些个人利益,干预了这份遗嘱的制订。所以,这份遗嘱证明杰里柯和这个案件有直接的关系。”
“但是,怀疑归怀疑,总得拿出证据才行。没有足够的证据,谁也不可能在提出正式指控前妄下断论。这起案件的最大困难是我找不到一点犯案的动机,我不知道杰里柯为什么能凭借这个获得好处。他的继承权很牢固,不管立遗嘱人什么时候或者以何种形式死亡都不会影响他,可是会因立遗嘱人被谋杀而受益的显然只有赫伯特一个人。因为缺少让人信服的动机,所以很多事证必须谨慎地看待。”
“关于动机,没有查出来?”杰里柯质疑道。他的语气很平静,好像只是在参与某个与他没有关系的讨论一样。他听桑戴克分析的时候,显得很镇静、严厉而不带任何感情,当他听到桑戴克叙述得很正确的时候,就会点头表示赞同。
“我有一个想法,”桑戴克微笑着,“但还在猜测中,一直没有证据来证明。大约十年前,我发现赫伯特曾一度陷入财务困境,后来突然不知道从哪儿筹到了很多钱。我查过,没有人知道钱是怎么来的,或者用什么来担保的。后来,我发现这件事情发生的时间和遗嘱签署的时间刚好吻合,所以据我推测,它们两者之间也许有一定的联系。但这只是我的推测,口说无凭,眼见为实。我怎么都找不到杰里柯的犯案动机,到现在也没有。”
“真没有找到?”杰里柯好像根本不相信桑戴克的话,当他把烟放下时,我看到他的手指在烟蒂上留下了潮湿的印记,“我想,这是你的精彩分析中最耐人寻味的一部分,这要是传出去会有损你的英名。一般来说,缺乏犯罪动机是不会被起诉的,但是我仍然很佩服你追求真相的耐力和执著。”
杰里柯朝桑戴克鞠躬致意,桑戴克也同样的弯身还礼。杰里柯点了烟,往椅子后面坐了坐,就像聆听音乐会一样的聚精会神。桑戴克继续说:
“因为证据不充足,所以根本没有办法采取下一步的行动,只能静观其变,等待案情的新发展。以前,我研究过很多精心策划的谋杀案件,发现它们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不论凶手多么谨慎与狡猾,一旦为了趁早脱身,往往会操之过急,而这恰恰会成为破案的契机。这种情况相当常见,尤其是那些正在侦破中的案件,看似错综复杂的案件,最后毫无例外的被调查得一清二楚。我有预感,这桩案件也会出现同样的状况。”桑戴克看了看在座的人,接着说,“正当我的委托人开始绝望时,警方无意中在悉德卡镇发现了一些人骨。当天晚上的报纸就对这个事件做了深入地报道。虽然报道有些脱离实际,但是我已经嗅到里面的一些讯息,我坚信凶手已经为我们留下了证据。”
“是吗?”杰里柯向空中吐了一口烟,“那仅仅是些贫乏、无聊、拙劣的东西!根本没有一点可供参考的价值!”
“你说得很对,”桑戴克很平淡地说,“但是,大家不要忘记报纸里有发现人骨的时间和地点,更重要的是还提到了那骨头是属于哪些部位的。时间——那些已经安静地沉睡了几年的骨头,突然在本案当事人消失了很久之后,在我们正要针对遗嘱采取一些行动的时候被发现了!而且很凑巧,就在他们申请法庭进行死亡认证后的几周内被发现了。假如我们考虑一下发现人骨时的背景,就会发现更多的巧合。骨头被发现的地点正好在约翰·伯林汉的土地上,而这些骨头又是怎么被找到的呢?是工人们在清理田地的时候,这很显然是地主的代理人杰里柯先生下的命令。所以,这些人骨的出现,也跟杰里柯先生有一定关系。真是惊人的巧合啊!”桑戴克直直地盯着杰里柯。
“当我看到那篇报道时,让我最诧异的是那条手臂骨被肢解的方式,因为除了手臂骨之外,它还连着一部分——解剖学称这部分为‘肩胛带气’,也就是肩胛骨,以及锁骨。这点很奇特。这表明了凶手是一个具有解剖学知识的人,当然凶手不会在这个时候拿这些知识来炫耀,一定是另有原因。后来的时候,一些地方也陆续发现了骨头,警方把这些骨头都集中起来放在了伍德弗的停尸间里。于是,我请拜克里查看了那些骨头,他回来告诉我,以下的观察:两条手臂以同样奇特的方法被肢解了,骨头很完整,属于同一个人。所有的骨头都处理得很干净,一点残留的软组织都没有。上面没有一点刀痕,也看不到一点尸蜡尸蜡,尸体长期浸泡在水中或埋在空气不足的湿土里时,腐烂进度缓慢,而尸体的脂肪组织会因皂化或氢化作用,形成黄白色的蜡样物质,使部分或全部尸体得以保存。在手臂被丢到池塘之前,右手掌就被截断了,其中左手的无名指也被切除。最后一项让我很好奇,先将它放在一边,待会儿再讨论。”
“你是怎么知道手掌在丢入池塘之前就被截断了,而不是其他时间?”杰里柯插话问。
“根据它被浸泡的程度,还有它在池塘里的陈列方式,这一切都表明它根本没有连在手臂上。”桑戴克回答。
“我很惊讶,难道法医专家就是这样在水中探求秘密,在骨头中寻找真理,在细枝末节中查找证据的吗?我的话说完了,请继续。”杰里柯说。
桑戴克点头,继续他的分析:
“依据拜克里医生的观察,再加上关于死因的调查和一些证据,我得到以下几个结论。当然,在没有说结论之前,我先列举一些事实。”
“除了头骨、一根手指骨和包含膝盖骨在内的两条小腿骨外,找到的几乎是完整的人体骨骼。有一点很值得注意,这些遗失的骨头,恰好是可以用来准确地辨识这具遗骸是不是属于约翰·伯林汉的。而根据已经找到的那些骨头,根本无法作出最终的结论。所以,我怀疑这是凶手故意摆下的布局。”
“那些已经找到的骨头也大有学问,每块骨头的肢解手法都很特别。比如,大多数人会把小腿从膝盖关节处截断,把膝盖骨留在大腿骨上,但是本案却不是这样——膝盖骨被留在了小腿骨上;通常,头骨是从颈部中央切断,而不会从颈椎骨截断。所有的骨头上都没有刀痕、刮痕或者尸蜡。”
“那么,现在来说说结论。首先,本案的肢解手法很奇特。凶手并没有按照解剖学来进行肢解。看来,这些被肢解的骨头都包含韧带,肢解的时候是从有肌肉连接的关节部位开始的。比如说膝盖骨,本来是属于大腿骨的,应以肌肉和大腿骨连接在一起,可被肢解的时候却是和小腿骨以韧带连接的;手臂骨也是一样,以韧带相连接,但是和躯干相连的却是肌肉,只有锁骨的一端例外。”
“这个案子很罕见。肌肉的腐烂速度比韧带快,所以当所有骨头还靠韧带连接在一起的时候,尸体的大部分肌肉都已经腐烂。这表明,这具尸体好像是在只剩下骨骼的状态下被肢解的,只不过是用手分开来的,而不是用刀。这也就可以解释为什么骨头上根本没有刀痕或刮痕。”
“还有就是也没有尸蜡的痕迹。假如手臂、大腿置在水中的时候,它腐烂的肌肉组织表面超过一半会形成很多的蜡状物质,也就是尸蜡。没有尸蜡的痕迹,说明骨头在放进水里时就已经没有了肌肉组织的残留,也许已经有人把它剔除了。简而言之,尸体并没有被丢弃,丢弃的是骨头。”
“大家现在肯定想知道,这到底是什么样的骨骸。假如这具骨骸的主人是最近被谋杀的,那么凶手一定很小心地把骨头上的肌肉组织都剔除了,留下一套完整的韧带,可是这是绝对不可能的。我查看了很多资料,都找不到与保存韧带有关的方法;骨头上根本没有刀痕和刮痕,也否定了这种可能。”
“这些骨头太完整了,不像从坟墓中被挖出来的。这么多的小骨头在坟墓里是很难被找到的。而且坟墓里的骨头或多或少都会风化或变脆。这些骨头也不像是买来的,因为通常那些可以买卖的骨头都会被打上孔,这样就可以让软化液流入骨髓腔。还有就是这种骨头一般都是来自不同的尸体,手指骨上会穿着洞,以方便绳线可以穿过。但它们不像是来自于解剖室的骨头,因为那里的骨头在营养动脉的出口都会有红铅的痕迹。”
“很多迹象都表明,这些骨头是尸体在很干燥的环境下腐烂的结果,所以不会产生尸蜡,而之后又被弄散了。另外,那只脱离的手掌骨表明了,这些骨头的韧带组织很脆弱,当然也不排除手掌可能是意外脱落造成的。不管怎么样,眼下只有埃及木乃伊完全符合这具尸体的特征。虽然木乃伊多少要经过防腐的处理,但是如果暴露在潮湿的空气中,就会迅速腐烂,韧带也会随之腐烂了。”
“说到木乃伊,我们便想到了杰里柯。假如他把约翰·伯林汉的尸体偷偷藏在木乃伊盒子里,那么,那具真正的木乃伊他会怎么处理呢?如果把它暴露在空气中,就永远也没有办法恢复原状了。”
“现在,我们谈谈那个消失了的无名指,对于整个案件来说,它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通常情况下,死者戴戒指的手指会被凶手截断,目的是为了让戒指不受损伤被取下来。假如这只手是约翰·伯林汉的,那么这种可能显然会被推翻。因为截指的目的不是为了保护戒指,而是要掩盖死者的身份。所以更简单、有效的办法就是直接废掉那枚戒指,将它锯断或砸碎,然后从尸体上摘下来。所以这样看来,截去手指的做法和目的似乎不太合理。”
“那么,还有其他更好的理由吗?”杰里柯问。
“当然。假如人们知道约翰·伯林汉手上经常戴着戒指,而且这戒指太紧了一时半会儿也取不下来,那么截指的目的就很明显了。截指人为了不让人看出来是为了戒指而截掉手指的,借以避免作为身份辨认的依据,因而让人们怀疑这只手是约翰·伯林汉的。由于缺了这根手指,身份辨认也无法开展下去。事实上,约翰·伯林汉确实戴着一枚戒指,并且很紧,都摘不下来。所以,那丢失的手指给杰里柯又加了一些嫌疑。”
“那么,现在来看看我们收集到的所有证据吧!我把它们逐条列出来了,有些很细微,所以只能是揣测。在实验结果还没有出来之前,我没有拿到任何新的事证和线索。虽然每一个证据都很细琐,但是都指向了杰里柯先生。跟死者见最后一面的人,将木乃伊转送到博物馆的人,唯一有机会冒充死者身份的人,有时间做这些事情的人,故意丢掉圣甲虫宝饰人——都是杰里柯。而且,是他发现了这枚宝饰,而他是近视眼,根本不可能在昏暗的晚上发现草地上的宝饰,所以一切都是他预谋好了的。对于遗嘱的内容,杰里柯也动过手脚。那些骨头根本不是约翰·伯林汉的,而是那具木乃伊的,唯一可以得到木乃伊的人也只有杰里柯。杰里柯是唯一有动机把这些骨头假扮成死者遗骸的人。杰里柯又让人们在关键时刻找到了这些骸骨。”
“这是遗嘱认证法庭开庭以前我掌握的所有证据,其他的证据暂时无法提供。很显然,杰里柯老早就因为遗嘱执行的事情伤透了脑筋,想在约翰·伯林汉的尸体寻获之前把它执行了,可惜他的企图没有得逞。死因调查庭拒绝确认那些尸骨的身份,同时遗嘱认证法庭也拒绝针对立遗嘱人进行死亡认定,由于这些使得遗嘱无法获得执行。”
“他下一步会怎么做?”我追问道。
“毫无疑问,他必须制造一些证据来蒙骗警方,让他们相信那些骨头是立遗嘱人的遗骸。”桑戴克回答。
“什么证据?”我继续问道。
“这问题的答案就包含在另一个问题的答案里面。假如我破解这个案子的方向是错的,警方也会找到真正的约翰·伯林汉的骸骨。假如我是正确的,那么在法庭拒绝作出死亡认定的时候,持观望态度的杰里柯一定会使出撒手锏。他必须巧妙地安排让木乃伊的手指跟约翰·伯林汉的戒指一起被找到。杰里柯安排发现手指骨和戒指被发现的地方,不仅要方便自己前往,而且还要在自己掌控的地方,这样他才可以决定手指和戒指被发现的时间。我一直想看看自己到底是对,还是错。结果不出我所料——在葛德菲尔·伯林汉曾住过的老房子的水井里发现了它们。那房子属于约翰·伯林汉,代理人是杰里柯。这样一来,杰里柯想让水井里出现什么东西,水井里自会出现。”
“这些手指骨其实并不是约翰·伯林汉的。但是,假如那些骨头不是约翰·伯林汉的,而戒指是他的,那么布置这些手指骨的人一定是藏匿约翰·伯林汉的尸体的人。毋庸置疑,那人就是杰里柯。得到这些结论后,我向诺巴瑞博士提出请求,彻底检查赛贝霍特普木乃伊。”
桑戴克说完话,杰里柯注视了他半天,端起他的酒杯,轻蔑地说:“你的调查手法很精辟,我很欣赏。难道你不想喝一杯吗?”
柏杰督察瞟了一下腕上的手表,又看了看杰里柯。
“时间不多了?”杰里柯不紧不慢地问道。
“确实。”柏杰督察点点头。
“为了不耽误各位的时间,我开始发表一下我的声明——关于这件事情的始末。”杰里柯一边说,一边打开烟盒,抽出一支,点着,深深地吸了一口。
柏杰督察端端坐在那里,把自己的一个笔记本摊开放在腿上,其他人都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等待着杰里柯的供词。
第二十章 死神来了
不寻常的静默笼罩着整间房子和在场的所有人。杰里柯紧闭双眼,带着挣扎与不安,他眉头紧锁,陷入了沉思。他一手夹着冒着烟圈的香烟,另一手握着水杯。
柏杰督察有点着急了,轻轻咳嗽了一下,然后慢慢地抬起头说:“现在,我们开始吧!”
杰里柯拿起水杯,杯子快到嘴边的时候,却改变心意,又将它放下,开口说道:
“这场悲剧是从十年前开始的。那个时候,我的朋友赫伯特突然面临了一场严重的财务危机。”杰里柯停顿了一下,看了看柏杰督察,问道,“我的语速不快吧?你能记得下来吗,柏杰先生?”
“不用担心,我会速写。”柏杰回答。
“好的,”杰里柯继续说,“之后他来找我,希望我能够帮忙他,他要我借给他五千英镑。当时,我手里也有点钱,但是我担心赫伯特的信用不好,所以就委婉地拒绝了他。第二天,约翰·伯林汉来找我,拿着一份遗嘱的草稿,让我在文件签署之前替他看一下。”
“打开遗嘱我吓了一大跳,里面的内容很荒唐,我特别想直接告诉他,但此刻我突然想到了赫伯特。我发现假如立遗嘱人草拟的这项葬礼条款不更改的话,赫伯特有很大机会能继承这份遗产。当然,因为我是遗嘱执行人,所以我对这些条款的执行有很大的控制权。所以我建议立遗嘱人把遗嘱放在我这里,然后让我再考虑一下遗嘱的内容。之后,我向赫伯特提了一个想法:我可以无条件地先借他五千英镑,不要求他偿还;但他必须在继承约翰·伯林汉遗产后分给我一万英镑,或者他所得遗产的三分之二。我肯定地告诉他约翰已经立了遗嘱,并且打算分配他的财产。我认为约翰应该会把他所有的土地、房产留给他的弟弟葛德菲尔。”
“赫伯特欣然接受了我的建议。我把钱借给了他,同时也签了份遗产转让同意书。之后,我把遗嘱草稿给了约翰,告诉他没有问题。你们现在所看到的这份遗嘱就是立遗嘱人亲自拟订的,也就是原稿。赫伯特跟我签署转让同意书两周后,约翰也在我办公室里签署了那份遗嘱。从那时起,我便成了这份遗嘱的主要受益人——如果葛德菲尔拒绝承认赫伯特的继承权,而法院又否决第二项条款的效力。”
“现在,你们知道我的动机了吧!确实,桑戴克博士的推论很接近事实。而且,赫伯特先生和我将要讲述的整件事情没有一点关系。”杰里柯喝了一口水,继续说:
“1902年10月14日,皇后广场的那次会面地点在四楼,那里存放着约翰从埃及带回来的很多成箱的古物。木乃伊和另外一些他不准备送给博物馆的东西已开箱了,但是还有几箱是密封的。谈完事后,我和诺巴瑞博士一起下了楼,在大门口又谈了十几分钟,之后诺巴瑞博士走了,我上了楼。”
“皇后广场的那处房子其实就是一间博物馆,楼层之间隔着一道厚重的门。开在前厅和通向楼梯间的门上都装着弹簧锁,我和约翰各有一把钥匙,我把它存放在身后的保险箱里。大楼的管理员没有钥匙,除非我俩其中一个人同意,否则谁都不可能上楼去。”
“我进屋子的时候,身边一个人也没有,诺巴瑞博士已经走远了,管理员也在地下室里忙着,隐约可以听到他敲打着煤炭,准备烧开水的声音。刚才我下楼的时候,约翰一个人在四楼,借着瓦斯灯的光线,正拿着铁锤撬开余下的几只装古物的箱子。当我和诺巴瑞博士说话的时候,还可以听见到他撬开木箱的声音,这声音一直持续到我走上楼梯。就在我把楼梯间的门关上的时候,突然楼上传来一阵巨响。”
“我赶紧往楼上跑去。楼梯很黑,于是我便把瓦斯灯点着了。当我正要转弯上楼梯的时候,一只手突然从楼梯边上伸了出来。我赶忙跑上楼梯,看到约翰躺在平台上面,他的额头上有一个伤口,血正从那儿一点一点地流出。那把铁锤躺在他的身边,上面还粘着血。我抬头看看楼梯顶端,发现那儿有一块破了的地毯。”
“很明显,他一定是很匆忙地走出楼梯,手上拿着那把铁锤,结果脚下被那块破地毯绊了一下,于是手里抓着铁锤落到楼梯的底部,不巧铁锤的刀口朝上,他的额头正好磕到了上面。”
“我仔细地看了看他的伤势。他的头扭得很奇怪,我甚至怀疑他的颈子折断了。他的伤口流了很少的血,但是他躺在那儿,一动不动,当时,我以为他已经死了。我吓坏了,马上想到我的处境很不好。开始我想让管理员去找医生和警察,可是仔细琢磨了一下,发现这么做很不明智。”
“当时没有证据可以证明我没拿那铁锤将他打死,当然,更没有证据证明是我做的。可是那时只有我们两个人在屋里,而管理员在地窖里,什么都听不到。等警察调查死亡原因的时候,肯定会牵扯遗嘱的问题。如果提到了遗嘱,赫伯特一定会起疑心。或许他会向验尸官提交证词,而我将会被指控谋杀。假如我没有被起诉,赫伯特也会怀疑我,也许会拒绝屡行遗产转让书。那么,他就会拒绝付钱给我,而我也无法向法院提出申诉。”
“我一个人坐在楼梯上,反复思考着这件事。看着躺在我脚下的约翰,我心如刀割。最坏的情况是我被判刑,最好的是我可能得到大约五万英镑的遗产。这两者我都不想选择。我又换了个角度想了想,如果将尸体藏起来,之后逢人便说约翰旅行去了。其实我也想到了如果尸体被发现了,到时候我同样会面临谋杀的指控。但是,假如尸体不会被发现,我不仅可以不被怀疑,还可以成功保住五万英镑。无论哪种情况都有很大的风险,第一种情况我肯定得损失,第二种有可能会获得很多的钱。当时最大的问题是,怎样藏匿尸体。如果可以找到一种方法,就既可以赚到钱又不用冒很大的风险。但是尸体很难处理,我对解剖学也知之甚少。我花了很长时间思考这个问题。我想了将近十几种弃尸的方法,最后由于不可行,所以全部都放弃了。突然,我的眼睛一亮,想到了楼上的木乃伊。”
“刚开始,我想把尸体藏在木乃伊盒子里。考虑再三,发现这个办法确实不错,容易并且安全。只要是把木乃伊盒子送到博物馆,就万事大吉了。”
“当时的条件很理想,没有不休的吵嚷纷争,也不需要急躁焦虑,有很充分的时间让我做准备。而且木乃伊盒子的大小很合适放置一个尸体。而且这个木乃伊盒子是由很有弹性的材质制成的,背后有开口,还有用来保护木乃伊盒子在打开时不会受损的饰带。除了系带外,不需要割断别的地方,并且系带是可修复的。当我将木乃伊从盒子里面拉出来,放入尸体的时候,盒子出现了一点小裂痕,但所幸没有大碍。因为木乃伊盒子的背部涂了一层沥青,所以我只要在把尸体放进去之后,再涂上一层新的,就可以覆盖所有裂痕和新的系带了。”
“我经过一番仔细谨慎的考虑,决定采用这个办法。于是,我支开了管理员。将尸体移到了四楼的一个房间里,脱掉了他的衣服,让他平躺在木乃伊盒子里。接下来我把他的衣服弄整齐了,放在他曾经准备带往巴黎旅游的行李箱里。当我彻底完成这一切的时候,管理员也回来了。我告诉他伯林汉先生去巴黎旅行了。当然,为了谨慎起见,通向楼上的门和放置尸体的那个房间被我一并上了锁。”
“我稍微懂得一些古人常用的尸体防腐的知识,可对于这具尸体还是不行。因此,我成天都待在大英博物馆的图书室里,阅读了很多最新的防腐知识的图书,突然发现这些古人使用的技术再加入现代新科技,居然有了非常惊人的进展,这令我兴奋不已。最后,我决定用一种最简单易行的方法——福尔马林注射。因为博物馆没有这方面的资料,所以我就到直接到书店买了几本。书上说一般解剖用的防腐专用针筒和普通针筒效果一>99lib.样,并且买防腐专用针筒也会引起别人的注意,所以就买了普通的针筒。”
“我从来都没有注射过,所以技术很差,尽管我很仔细地研究了《葛雷氏人体解剖学》。虽然我的技术很差劲,但是效果还不错。后来我终于可以仿照正确步骤实施了。那晚,当我锁上门,离开大楼的时候,心里很满意,因为约翰的尸体将永远都不会腐烂,也没有人会发现。”
“可是,我知道木乃伊的重量要比刚死的尸体轻很多,这一定会引起木乃伊专家的注意。另外,尸体的湿气会很快地破坏木乃伊盒子,并在玻璃展览柜里形成一层雾状水气,这个很容易就会被馆方检查出来。所以,将尸体放到木乃伊盒子的时候,必须让它完全干燥。”
“我的知识面还是太窄了,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做了,于是请教了一位动物标本制作专家。我说自己想收集一些小动物的标本,想迅速将它们干燥处理以便运送。他建议我把动物尸体放在甲醇罐子里泡一个星期,然后再放在干燥的空气里风干。”
“可是,将尸体泡在一罐甲醇里,肯定不行。就在这时,我发现在我们的收藏品里面有一个赤紫色斑岩石棺,里面可以容得下一具尸体。我把尸体轻轻放在里面,正好还有一些空隙。几加仑的甲醇倒了进去,正好淹没了尸体,之后盖好棺盖,用油灰将其密封。”
杰里柯看了看在座的各位,发现大家除了在认真听他的供词之外,没有一个人附和他,便忍不住问了一句:“难道大家觉得这些都很无趣?”
“简短一些,你的供词太冗长了,时间不等人啊,杰里柯先生!”柏杰督察说。
“我觉得,你的这些供词倒不错,正好弥补了我的某些推测。”桑戴克笑笑说道。
“那么,我继续。”杰里柯回应道。“我将尸体泡在酒精里,几周之后拭干,把尸体放在热水管上方的椅子上,然后开窗换气,保持房间里的空气流通。第三天晚上,我惊奇地发现尸体的四肢已经开始干燥、起皱、坚硬了,因为手指的干瘪了,那枚戒指也掉了下来,鼻子皱得像羊皮纸一样,尸体的皮肤干硬但是平滑。前几天的时候我时不时会把尸体翻个身,这样它会均匀干燥。接下来我开始准备木乃伊盒子,首先得弄开盒子后面封口的系带,把木乃伊拉出来。因为木乃伊受了点伤,所以我更得小心。当我把它拉出来的时候有几处都已经裂了,可见它的防腐情况很一般。我正要把它包起来的时候,突然头跟身体分开了,两个手臂也掉了下来。”
“第六天的时候,我把从赛贝霍特普木乃伊身上取下的布条很小心地包裹在约翰的尸体上,之后在尸体和布的缝隙之间我撒了一些药粉和安息香胶,它们可以掩盖尸体上福尔马林的味道。折腾了很长时间,尸体的整个外观看起来还不错,有时候,我也不得不佩服我自己啊!”
“这件事情其实很复杂,我已经是很小心谨慎了,但是盒子破了好几处,最后总算是弄妥当了。在盒子的封口处我系上一根新的绳带,为了遮住裂缝和新的系带,我粉刷了一层新沥青。等它干一些的时候,又在上面撒了一层尘土,这样一来盒子就显得更旧了。万事俱备,于是我通知了诺巴瑞博士,希望他在五天后把木乃伊运走。”
“好不容易闯过了最大的关卡,可接下来又一个难题出现了——关于约翰·伯林汉的下落。在他消失之前,应该再露一次面。于是,我制造了一起他拜访赫伯特家的事件,当时我是这样考虑的:首先,为了让我跟这件事情没有一点关系,要伪造一个确切的失踪日期;其次,如果让别人怀疑赫伯特的话,他就会乖顺一点,不至于当他知道遗嘱内容的时候对我大动干戈。那时候,赫伯特家正好换了几个新的仆人,另外我也很熟悉他的一些生活习惯。于是行动开始了,我来到了查令十字火车站,把随身携带?的行李箱寄放在寄存处,之后打电话确认赫伯特在办公室,便搭乘了去往艾尔森的火车。快到赫伯特家时,我乔装打扮了一番,摘下眼镜,穿上了跟死者风格一样的衣服。在书房里我装作是在等赫伯特,之后仆人离开了书房,我偷偷地从落地窗出去了,走的时候随手把它关上,但是没有关严实。之后我从侧门走了,同样也是把门关上了,我用便携式折叠刀抵住了门闩,以免必须用力撞门它才会关闭。”
“就在那天,我故意丢置了圣甲虫宝饰。在那些骸骨上,我犯了几处小的错误。我低估了科学专家的能力,我没有想到,他们会凭借几根骨头,找出那么多的线索。”
“后来,由于赛贝霍特普木乃伊长时间暴露在空气中,所以开始慢慢地腐坏。其实它的存在是非常危险的,毕竟它跟失踪事件有联系。于是,我决定摧毁并丢弃它。但是,后来我觉得实在是弃之可惜,便琢磨怎么利用它。”
“这时候我想到,法庭很有可能会拒绝死亡认定的申请。这桩案件宜速不宜迟,若时间延宕下去,也许这辈子我都别想看见遗嘱执行了。但是,如果能把赛贝霍特普的骸骨伪装成死者的,这样一来情况对我来说就比较有利。我知道,因为木乃伊的骨骸很完整,所以也不可能被错认成死者的。以前死者跌伤过膝盖,踝骨也被弄伤过,我猜测一定留下了永久性的伤口。但是假如将木乃伊的部分骸骨和死者的私人物品放置在合适的地点,一起被发现,那么问题就很容易解决了。为了节省时间,细节我就不多说了。在座诸位也很熟悉我弃置骸骨的路线以及相关的一些细节。还有一件事情就是我把那只手臂骨装到袋子里的时候,突然意外脱落了。我承认我的某些手法并不高明,但是如果诺巴瑞博士不介入这桩案件,我想我可能会成功的。”
“整整两年过去了,我似乎也过得很安然。有时候,我会去博物馆查看一下死者的状况。每当这个时候,我就会心怀感激:虽然我没有获得任何利益,但是事情赶得很巧,也算是歪打正着。遗嘱第二项条款毕竟真的实现了。”
“那天晚上,当我发现桑戴克博士跟拜克里医生在圣殿法学院门口说话时,便立马感觉到事情出了差错,而且已经挽回不了了。从那时开始,我就开始等着你们的来访。今天你果真来了,你赢了,而我好像一个老实巴交的赌徒一样,准备着偿还我的欠下的所有债务。”
杰里柯不说话了,手里的香烟已经燃尽,只留下一个烟蒂。
“说完了?”柏杰督察稍直了一下身子,把手中的.99lib?笔记本放了下来,“我得把速写改成正常的字体,这样会花费很长的时间。”
杰里柯拿开噙在嘴边的香烟呼出一口烟雾,然后捻熄香烟,淡淡地说:
“忘问你了,你把那个木乃伊解开了?我是说,死者的遗体。”
“那个木乃伊盒子,我根本没打开过。”桑戴克回答。
“没有?”杰里柯大叫起来,“没打开木乃伊盒子,那你怎么证明你的推论?”
“我拍了X光。”
“啊!”杰里柯瞪大眼睛盯着桑戴克,然后他喃喃地说,“厉害!现代科学技术实在令人惊叹。”
“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要是没有的话,就此结束吧!”柏杰问道。
“还有什么?”杰里柯缓慢地重复着,“还有什么?没有了——我——我想——我想——时候到了。”
他一边说,一边眼神怪异地看着桑戴克。突然,他的脸开始发生了奇怪的变化,缩皱——惨白——嘴唇成了鲜艳的樱桃红色。
“杰里柯先生,你怎么了?”柏杰督察明显地慌张起来,“你……不舒服?”
杰里柯根本没有听到他的话,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无力地靠着椅背,两手平摊在桌面上,诡异的眼神落在桑戴克的身上。
突然,他的头垂到胸前,身体瘫软的像一团棉花,“嗖”的一声滑下椅子,消失在了桌子下面。
“天啊,他昏倒了!”柏杰惊叫道。
柏杰迅速地爬到了桌下。他把昏倒的杰里柯从桌下拖了出来,之后大家都跪在他身边,注视着他。
“他怎么了,博士?”柏杰转头问桑戴克,“中风?还是心脏病发作?”
桑戴克一边摇头,一边蹲下来,用手指按着杰里柯的脉搏。
“好像是氰酸或氰酸钾中毒。”桑戴克回答道。
“有办法吗?”柏杰问。
桑戴克把杰里柯的身体放平了,然后放开他的手臂,让它松软地垂在地上。
“对死人我没有办法。”桑戴克说。
“死人?你的意思是说他死了?还是让他给脱逃了!”
“很简单,他一直在等死。”桑戴克语气平淡,而且显得无动于衷,这让我很诧异。杰里柯的死来得太快了,而他却没有一点吃惊的神色,好像早就料到会是这样的结果。
柏杰督察站了起来,两手插在口袋里,皱着眉,懊恼地凝视着已经死去的杰里柯。
“我真是傻瓜一个,竟然会答应他的条件。”他暴躁地狂吼起来。
“你说错了,”桑戴克有条不紊地说,“就算你破门而入,在你眼前的也只是一具尸体。刚才,你还见到了他,并且得到了一份口供。”
“桑戴克博士,他是怎么服毒的?”柏杰问。
“大家看看这个。”桑戴克指着他桌上的烟盒。
柏杰从桌上拿出那个烟盒,里面整齐地摆着五根香烟,两根是普通滤嘴,三根是金色滤嘴。桑戴克将两种烟分别抽出一根,轻捏着烟嘴。他并没有看金色滤嘴,而是特别地研究起那根普通滤嘴,他撕开烟纸尾端大约四分之一的位置时,突然有两颗黑色小药片掉到了桌子上。柏杰急忙拿起一颗想用鼻子闻闻。
“小心!”桑戴克立刻抓住了他的手腕,制止了他。
接着柏杰小心翼翼的嗅着那药片,并和鼻子保持很远的距离,然后说:“氰酸钾,没错。”
“看他嘴唇变成那种怪异的颜色,我立刻就猜到了。这就是他抽的最后那根烟。你看,他把滤嘴都咬掉了。”
我们呆呆地站在那里,望着地板上已经死去的杰里柯。
柏杰慢慢地抬起头来,对着桑戴克说:
“一会儿经过门房室,麻烦你让他们叫一名警员过来。”
“没问题。还有,柏杰,那杯雪利酒和那个酒壶你最好把它处理掉,里面或许也有毒。”桑戴克说。
“好的!那会儿幸好你提醒了我,要不然跟他一齐躺在地板上的还有一个我。”柏杰感激地望着桑戴克说,然后又和我们热情地道别,“晚安各位,请慢走!”
于是我们便离开了,留下那个已经不再顽抗的人犯。当我们经过大门时,桑戴克向门房简短转达了督察的要求,之后我们走进了钱斯里巷。
我们沿着巷子静静地走着,心情很沉重,我发现桑戴克的情绪好像有点动摇了。也许是因为杰里柯临死前怪异凝注眼神——我觉得桑戴克当时已经知道那是濒死的神情。那眼神久久萦绕在他的脑中,挥之不去,其实我也一样。到了钱斯里巷中途的时候,他终于开口了,然而也只是一声惊叹:
“可怜的家伙!”
“他就是一个天生的坏胚。”里维斯不以为然地说。
“不能这么武断地评价他,我宁愿说他没有道德意识。其实,他并不凶狠,也不会顾虑或者懊悔不迭。他的行为只不过表现出一种心态——只图私利。这很可怕,人一旦有了这种心态就会变得没有人性。但是他也是一个很强韧的人,胆识、自制力都很过人。说实话,我真不希望最后送他上绝路的人是我。”
我此时的心情和桑戴克一样——懊悔自责。虽然这个神秘而难测的人给我所爱的人们带来了莫大的痛苦和煎熬,但是我没有责怪他。渐渐地我也淡忘了他的铁石心肠和残酷无情。因为是他把露丝带入了我的生活;是他让我初体验了爱情的绝美境界。慢慢地,我的思绪转移到了阳光灿烂的美好未来,我坚信我和露丝将携手走过人生的每一天。我会用身心去爱她,直到我生命的终点。
此时,我们那位严酷的律师朋友,也一定受到了庄严挽钟的召唤,回归到了沉寂浩瀚的海洋。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