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 《帝国夙愿》 第一章赤色铸权 艾楷贤,终于实现了他梦寐以求的夙愿,当他提着血淋淋的剑一步步走上御阶时,权利的交替便已经完成。 “如何?!” 他咆哮着,质问高高在上曾经不可一世的太后钟氏,让她瞻仰他现在的地位、所取得的一切。 钟后,不屑一顾。 一旁的艾冲被这腥风血雨所呵斥,本就懦弱的他更为之害怕。艾楷贤见钟后不理他,便向艾冲走去,艾冲怕了,真的怕了,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艾楷贤离他越来越近,手上的剑也越来越近,艾冲冷汗直流,畏缩求饶:“不……不要杀我。” 楷贤冷笑,他故意将剑架在艾冲脖子上,让后者恐惧。 “你就是让这么个玩意,登上宝座的?”他反问一旁的钟后,钟后却依旧正襟危坐,面无惧色,不置一词。 开纪十二年深秋,裕阳侯艾楷贤发动政变,将艾冲拉下皇位,取而代之,成为大和第十六任皇帝。 风雨过后,百废待兴,凝望着如今属于自己的山河,艾楷贤百感交杂。 “母亲,您看到了吗?” 于嫔过世已逾十年,不过她的野心丝毫没有随躯体被带走。 “殿…陛下,废帝该如何处置?”最大的功臣,也是他的心腹黄晋问道。 “如何处置?”艾楷贤反问。四下无人,一片寂静,眉宇间的挑动仿佛衬出了他永不罢休的内心。 “微臣明白了。”君臣会意,黄晋遂退下。 艾楷贤处死艾冲的诏书引起了多数大臣的反对,他们纷纷为艾冲求情,而艾楷贤不予理睬。艾冲并无大错,但他必须死。 “陛下为何要杀死自己的亲叔叔呢?”一向冷漠的钟后,也开始为艾冲求情。 “那您为何要如此排斥自己的亲孙子?”艾楷贤的回答让钟后一时语塞,这让她想起了一张张曾经如此鲜活的面孔,现在,她面如死灰。 见钟后无话可说,艾楷贤更为孤傲:“朕不杀你,已经是对你最好的怜悯,想想你之前的所作所为吧,你应该谢恩才是!” 钟后有些被气到,她把脸侧了过去,不愿意再看到他。 “那就劳烦皇祖母以后,就在这慈宁宫永远地呆下去,艾冲之事,你没必要劝阻……哦不,是没资格劝阻朕。” 艾楷贤扬长而去,留下重重侍卫的团团把守,钟后长叹了一口气,杀尽了她毕生的威严。 这年,是弘启元年,艾楷贤二十四岁,他任命黄晋为丞相,对前朝大臣进行了大规模清理,逆者必诛,他追封生母于潋为睿敬皇后,与先帝合葬景陵。 夜深深,宫阙万间,雾重重,难见五指。艾冲被赐死后,其膝下三子亦被冠以罪名,皆被处死。 “现在朝野刚刚稳定,还请陛下广施仁政,以获民心。”东阳长公主来到宣室,劝楷贤道。 艾楷贤直言:“处置轻重,朕自有安排,公主管好自己便好。” “可……” “陛下,城门守将吴何有要事禀报!” 正商讨间,总领太监褚裕匆忙进来,打断了二人的对话。 艾楷贤将目光转向另一边:“宣。” “带上来!” 两个粗壮的军士将一名瘦弱的女子架了进来,女子头发凌乱,衣衫也被划破。 “禀陛下,犯人试图逃跑,被我等抓住!”吴何报告。 “辰燕!”东阳一眼就认出了被抓的女孩,那是艾冲唯一的女儿。 艾辰燕一脸生无可恋,她盯着艾楷贤直哆嗦,是害怕又或是咬牙切齿。 缔物的艾楷贤眼中自然不存在丝毫恻隐,他嘲弄的目光施舍给了仰视他的辰燕,仿佛一切理所当然。 “立刻处死。” “陛下!” 东阳跑了下去,一把抱住孤零零的辰燕,不让侍卫碰她:“陛下就不能饶了她吗?她可是无辜的啊!” “罪人之子,岂曰无过?”他冷漠道。 “这些人都是你的至亲啊!”东阳热泪盈眶。 艾楷贤不语,看着吴何,吴何会意,遂命侍卫:“带下去!” “你们谁敢动!”东阳始终护着辰燕,呵斥左右。 气氛一时僵硬,侍卫们也不知所措,皇帝与长公主眼神交锋,良久,前者选择了退让。 “既然你如此护着她,朕就不杀她了。” 闻言,东阳悬着的心一下子放了下来,人也瘫了下来。 “传旨,将艾辰燕削去宗籍,充当官婢,给朕带下去!”艾楷贤话锋一转,不容东阳多辩,吴何等立刻将艾辰燕拉了下去,空留下东阳近乎嘶吼的不舍。 “艾楷贤!你不得好死!你个畜生!不得好死!”艾辰燕一边被拉下,一边不甘地倾吐着她极度的不满。 而艾楷贤不在乎这些,他故作可怜的眼神望着瘫倒在地的东阳,言:“朕看在你是朕亲妹妹份上,就不治你不敬之罪了,好好在家呆着吧,朕不需要你来教。” 窗外凛冽引来瑟瑟寒风,天已暮,月钩如故,恐怕此时的艾楷贤,早已不知天地为何物了。 适时,钟疏已故,钟恪年过六十,楷贤遂将钟疏二子、钟恪及其子满门抄斩,并在当日,邀钟后去午门,让她亲眼目睹这一切。 弘启二年深秋,钟后病重,陪伴着她的,只有东阳。 “钟疏、钟恪、钟协、钟博、钟绚、钟焕、先帝、凛儿……”躺在病榻上的皇太后,喃喃地回忆着她亲眼送走的人儿,“于嫔、顾融、傅传、许客、艾冰……” “皇祖母……”东阳不忍心钟后如此折磨自己。 钟后空白的眼神呆呆地望着上空,眼泪似乎早已流干。 “凛儿……”她念念不忘的,始终是自己日思夜想的亲生骨肉,“是凛儿要报复哀家,所以艾楷贤这样对我么?!” “皇祖母!这不是您的错!”东阳赶紧宽慰道。 “哀家想要的,都得到了,也够久了……”钟后叹了口气,“如今,都结束了……” 东阳手中苍老的手缓缓放下,钟后也已驾鹤西去,曾经是权御天下,不可一世的骄纵,如今都被弹指一挥,匆匆消散后成灰。 钟采,就如此走完了她跌宕起伏的一生,然而艾和的故事,还远远没有结束。 第二章文曲归位 天气异常寒冷,东阳在驸马安焕的陪同下,回到自己的府邸。 沿途景象,不甚荒凉。满眼都是黄色,光秃秃的泥墙,坑坑洼洼的地上填满了浑浊的泥水,两排路上乞讨的可怜人儿更是随处可见。 “大爷,给几个钱吧。”这时一个小男孩跑了过来,把一只残缺的碗伸到安焕面前,渴望的眼神望着他。 安焕警觉地把东阳往自己这边拉了拉,想就此绕道而走。东阳心生怜悯,遂从银袋里拿出一锭银子,放在了男孩乞讨的碗里。 “谢谢公主!”小男丐喜笑颜开。 “诶?你怎知我是公主?”东阳好生奇怪。 男丐笑言:“看你们的装束,不是富豪就是当官的;您站在右边,这位爷又这么护着您,您的身份肯定高他一等,听说公主与驸马就住在前面这条巷子里,而您这么美丽,恐怕您就是东阳公主没错了。” 见男孩机敏的模样,东阳也笑了:“你可真会说话,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涂振。”男孩一字一句答道,“涂改的涂,振奋的振。” “涂振。”东阳默念,她重新打量了一番涂振,看他穿着草鞋的脚不停地原地哆嗦,遂又问,“你的父母呢,他们在哪?” “我父母早就去世了。”涂振言。 “哦……”东阳埋怨自己的失礼,她与驸马互相看了一眼,遂转问涂振,“你愿意随我入府吗?” “当然愿意!”涂振很是兴奋,笑上眉梢。 “真可爱,来。”东阳丝毫不介意涂振邋遢的手,牵着他,将他带回府中。 “等一下公主。”涂振突然停了下来,他从碗里拿出所有积蓄,将这些分给了街上的其他乞丐,东阳问其缘故,其答曰:“我跟着您,以后就不愁吃喝了,所以要把这些钱分给其他人。” 公主被其言所感动,遂拿出银袋将里面所有银子施舍给了周遭讨饭的人。 转眼,新的政权已建立五年,按礼,**之位早应有人占据,然而现在,凤鸾空待,迟迟不见其主。 不久前,皇宫进行了第一批秀女的选拔,后宫妃位,名花有主,唯独皇后之位仍空置至今,众臣劝艾楷贤早册皇后,以安后宫,楷贤不以为然,他担忧的,正是曾经发生在他身上的悲剧。 “庶子为帝,便不是庶子,其子又论嫡论庶,无以异也。”艾楷贤睥睨劝他册封皇后的臣子们,结果了话题。 话说涂振进了驸马府,看到的景象让他眼前一亮:干净的房屋、豪华的装饰,仆人们井然有序地忙着自己的事情,时不时还有一股香喷喷的味道从厨房飘来。更让他为之一振的是,敞亮的书房里堆着一层又一层的书籍,仿佛能看好长时间了。 “养……性……轩。”涂振一字一字地读着书房上的牌匾。 “你认识字啊。”驸马问他。 “以前我爹教过我几个字。”涂振笑道,“怕是一辈子都不会忘了。” 东阳招呼管家近前,吩咐他给涂振准备几件新衣裳,接着问涂振道:“以后你有什么想要的,可以和我说。” “我想要在这读书!”话音未落,涂振马上答道。 东阳与驸马俱是愣了一下,反观涂振一双明眸确是呼之欲出地等待二人的回答。 “嗯……要不以后,你就当我的书童吧。”安焕点头。 “好!谢谢驸马!谢谢公主!” “好了,先去吃饭吧。” 午后,阳光正暖,御花园传来的欢声笑语给冰冷的皇宫增添了几分活力。 “皇上驾到!” 闻讯,“哒哒哒”小脚丫一步跟着一步,飞快地跑到艾楷贤跟前,笑眯眯地伢伢启齿:“父皇!抱!” 一向冷酷的艾楷贤看见眼前这个肉嘟嘟的小脸蛋,终于露出了久违的微笑,他遂如其愿将其抱起,帮她掖了掖衣服,点了点她灵巧的鼻头:“哎呀,朕的银雨啊,又长高咯。” 银雨公主,艾楷贤第一女,因是在新年所生,火树银花,故名‘银雨’,今年已经三岁了。 “臣妾参见陛下。”银雨公主的母亲,德妃汤氏近前行礼。 “嗯。”艾楷贤轻轻一应,继续逗着怀中的小公主。 碍于皇帝的威严,德妃始终不敢多发一言。艾楷贤将银雨放到地上,紧紧牵着她幼小的手,慢慢跟着她的脚步,陪她前行。 “禀陛下,礼部尚书郑预求见。”此时,褚裕过来禀报。 “让他过来吧。” “是。” 顷刻,郑预走近,礼仪过后,其言:“陛下,秋高气爽,万物肃杀,正是围猎之际,陛下英明神武,臣等钦佩已久,不如以示群臣,好让诸位臣工一饱眼福。” 艾楷贤不看滔滔不绝的郑预,他继续牵着银雨的手,带着她走路:“好,那就依你所言,吩咐下去吧。” “微臣遵旨。”郑预作揖行礼,“陛下,按礼以往帝王行猎,都命宗室子弟共同前往,不知此次陛下要唤哪几位殿下同去?” 闻此言,皇帝停下了脚步。一阵冷风卷起落叶,弄得漫天飞舞。 “宗室子弟?你以为,还有什么宗室可来么?”龙目视去,与这秋风一般,阵阵刺骨。 郑预大惊失色,忙跪下求饶:“微臣惶恐!还请陛下恕罪。” 此时,银雨吸了下鼻涕,艾楷贤注意到她,便将她抱给德妃,先让她回去了。 “就让驸马安焕一起狩猎,告知五品以上官员,一并到场。”艾楷贤声色低沉,边往回走,边吩咐道。 “微臣遵旨。”明明是秋日,郑预却留下了一滴汗珠。 皇帝将于三日后在东郊围猎的消息,逐渐传达给了相关人员。东阳公主将一副崭新的铠甲亲手给安焕穿上,仔细端详了番。 “嗯!很合身!”她拍了拍安焕的胸脯,“我们驸马穿这身出去,肯定能凯旋归来。” “打个猎而已。”安焕微笑,他将公主的手轻轻放下,握在自己的手心里。 一旁的涂振仿佛有心事一般,闷闷不乐的,见公主夫妇不说话了,这才启齿:“公主、驸马,小人有一事,特别想求求驸马。” “何事啊?” 涂振吞吞吐吐,有些不好意思:“明天……明天小人也想跟驸马一道前去。” “你?你一个小小书童,去了干什么?”安焕问之。 涂振立马抬头回道:“我……我能见驸马是三生有幸,如果还能亲眼见到陛下,我这辈子都值了!” “哈哈哈哈……”东阳与安焕闻言大笑,“好,就满足你这个愿望!” “啊!谢驸马、谢公主!”涂振甚是开心,连忙跪下谢恩。 “快起来吧。”东阳扶起他,“涂振啊,最近都在看什么书啊?” “小人最近在看《平史》。”涂振答。 “平史?”安焕奇怪,“平史这类书籍,你看得懂吗?” “大部分能看懂,看不懂的就去请教了账房先生。”涂振如实回答。 东阳又问:“那你看到哪了?” 此时,涂振面露微笑:“我已经把它看完了。” “看完了?”东阳与安焕异口同声。 “那么厚一册书,你这几天功夫就看完了?”安焕实在不相信,他走近涂振,“我且问你,平将郝洲,是如何收复的中原故土?” “平将郝洲,官居三品,世代事平,于武帝天苍三十二年,率师二十万,借道西境,沿途弃辎重领兵将轻行渡江,措手不及以致叛军溃败,以此收复故土。此事在平史下册,第一百三十二卷和一百三十三卷,均有记载。”涂振舌不打卷、语不停顿,胸有成竹,脱口而出。 公主夫妇听得是目瞪口呆,二人面面相觑,还是不敢相信的样子。良久,东阳问他:“涂振,你今年几岁了?” “回公主殿下,小人今年九岁了。” ………… 夜色将至,人行渐远,仿佛是这看似有错的秋风,卷走了寥寥无几的生机。大和,想来也已立国三百年了,依旧如此,依旧如此。 夜雾弥漫,街上再也没有人影,连一盏朦胧的灯火都显得难能可贵。或许正是因为如此,所以才会有人乘机而动吧。 第三章围猎惊魂 弘启五年,深秋,京城东郊。 皇帝将于此狩猎,禁卫军围成一团,五品以上文武百官分列两侧。秋风掠过,旌旗猎猎,艾楷贤伫于高处,额缠龙纹赤色巾、头戴金簪,一副将帅模样。 涂振站在安焕身后,偷偷瞄了一眼左右,“哎。”他叹了一口气,还是看不到皇帝的龙颜。 正当他将目光收回到地面的时候,突然一方蓝色的手绢包裹着不知何物掉在了地上,听声音倒是清脆,涂振下意识弯腰去捡。 “是我的,是我的。”旁边的小太监一步过来,马上捡了起来,赶紧藏到自己的口袋里,他悻悻地看了涂振一眼。 涂振一愣,他先站回了原地,再刻意看了下那位“失主”,小太监正用衣袖擦拭着他鬓角流下的汗珠,刚刚匆忙捡起手绢的手指还有点出血。涂振将目光回到自己脚下,若有所思。 “不过短短五年,太平盛世已然降临,百姓腰缠万贯、夜不闭户,大和五谷丰登、兵强马壮,全赖陛下文治武功,此世间,非陛下您不能赐!非陛下您不能守哇!”郑预开场贺词,说得是眉飞色舞、唾沫横飞,底下大臣纷纷附和、拍手称赞。 “好,郑爱卿所言,朕甚是欣慰。”艾楷贤虽如此说道,但他的神色并没有显得多开心。没过多久,士兵们打开几个栅门,将里面的野禽悉数放出。 “咚!咚!咚!”鼓声渐渐响起,逐渐变得急骤如雨。 艾楷贤翻身上马,他接过太监递给他的箭篓,双手整理了下冠冕,不带片刻拖拉。 “驾!”一声嘶鸣,艾楷贤拍马而出,显得威风凛凛。 “驾!”安焕等陪同狩猎的大臣也一并出发。 大家的目光都集中在了前方渐行渐远的权贵们身上,刚刚丢东西的小太监手又放到了口袋里,不知捣鼓些什么,遂趁其他人不注意,溜了出去。 “陛下射中啦!”没过一会,林中就传来了侍卫们的高呼。 “陛下真是神武盖世啊。” “是啊是啊!” 留在原地的大臣们听闻,纷纷称赞起来。 ………… 丹凤所视,所向披靡,艾楷贤拉满一弓,马不停蹄,箭至如梭,如雄鹰划破碧空,正中鹿首。跟随的侍卫立马从身后拔出红旗,高呼:“陛下又中啦!” 兴许是习惯了如此,艾楷贤的神情依旧如往常一般严肃,他没有过多停留,快马加鞭,立刻往前方跑去。 反观另一边,倒是截然不同的景象。 “今日可看到皇上了?”安焕丝毫没有想打猎的欲望,对他来说不过是走个过场,此时的他正骑着马漫步在这林间,仿佛是来郊游的。 “没有。”涂振牵着马,“下人们只能低着头,再者人太多了,抬头也看不到。” “嗯,不急,我看你天性聪慧,以后定有机会名正言顺地觐见陛下。”安焕安慰他。 “谢驸马褒奖。”涂振闻言,心情也变好了很多,“不过驸马,我们就这样真的没事嘛?” 望着空空如也的两侧,一箭未发的篓子,二人面面相觑,只好付之一笑。 “管他呢,本来我也无心于此,再者做臣子的没能打到猎物,于陛下,岂不更美?”安焕如是说。 “也是。” 秋风呼乍而起,沙沙作响的树,铺满落叶的路,喧嚣地宣告着季末的来临,远方杂乱的声音分不清是落叶的翻滚还是急促前行的脚步。 “驸马,您刚刚有看到什么么?”涂振突然问道。 “刚刚?”安焕又向两边看了看,“没有什么东西啊。” 二人谈话间,身后又传来了皇帝得手的捷报。 涂振不语,他分明是看到了一个模糊的身影从不远处疾驰而过,那衣着似曾相识。 半个时辰过后,皇帝的马匹两旁已经满载着被射杀的猎物,艾楷贤依旧没有罢休的打算,他继续张弓搭箭,聚精会神地瞄准前方。 然而,正当艾楷贤一箭射去的时候,周遭四名侍卫忽然倒下。他们喉中各插着一枚银镖,眼睛瞪得很大,鲜血直流,未几便倒在了血泊之中,根本没有反应的机会。 艾楷贤一惊,他随即扫视四周,没有发现异常。 “嗖。”一枚银镖迎风而来,艾楷贤翻身落马。 “是何人敢如此放肆?!”手握着左臂血痕,艾楷贤怒不可遏。 沙沙作响的树叶,巴掌大的天空,一个身影从树上纵身而下,傲然伫立在艾楷贤面前——正是之前掉东西的小太监。他手提银光闪闪的长刀,凶狠狠的眼神仿佛要一口吃掉面前的人。 艾楷贤不作犹豫,随即拔出佩剑:“说吧,又是哪家余孽来寻仇的?” “艾楷贤。”小太监丝毫不容他多说,“拿命来!” 他飞快地跑向前者,举起长刀,力劈华山。艾楷贤立马执剑横握,只听得金属交融的声音,电光火石之间,二人仗剑对峙,不分伯仲。 “暴徒!受死吧!”小太监使出全身力气,奋力将刀往下压,咬牙切齿之情溢于言表。 艾楷贤眉头紧蹙,豆大的汗珠顺流而下,越来越颤颤发抖的双手,终究抵挡不住刺杀者的武艺高强。他招架不住,遂迅速将阵势拉开,小太监不依不饶,砍杀过去。 楷贤力尽,剑被太监挑飞,一个踉跄,遂单膝跪于地,小太监乘隙将刀挂在了皇帝的脖子上。 “呵呵!你也有今天!”小太监俯视着狼狈不堪的艾楷贤,不禁嘲讽一番。 艾楷贤喘着粗气,缓缓闭上了双眼,仿佛在等待命运的安排。 小太监卯足力气,迸出满眼火花:“下地狱去吧!” “啊!” 正当此时,艾楷贤被溅了一脸血,他睁开双眼,看到小太监额角流血,倒在了地上。他惊奇地向前方看去,正好与涂振对视。 涂振赶忙跑了过来,跪言:“陛下受惊了。” 艾楷贤艰难起身,打量了一番这个跪在地上的小男孩:“你是谁?” “回陛下,小人涂振,是安驸马的书童。” “你怎知朕有难?” “小人在陛下还没出发的时候,见一太监模样的人掉了块手绢,落地有声,其捡起时手指还被刺破,想必里头定裹有利器。刚刚小人听得陛下捷报,又见一人飞速跑向传来方向,隐约见其服饰,怕是奔陛下而去。小人又想起这厮带有利器,恐怕对您不利,故而前来。”涂振如实说道。 艾楷贤听言,目光又回到了涂振手边,发现了一把弹弓:“你就是用这个东西射杀刺客的?” “是的,用磨尖了的石子弹了出去。”涂振有点兴奋,单行救主,恐怕是大功一件。 而艾楷贤,只是盯着涂振,龙颜不展。 不一会儿,一行人马赶到,安焕赶紧上前:“陛下,臣救驾来迟,还请陛下恕罪。” 安焕看了一眼跪在一旁的涂振,自涂振察觉不妙后先行一步,安焕随后便也赶了过来。 “他是你府上的人?”艾楷贤将一切都看在眼里。 “是,这是微臣府上的书童。” “他倒是聪明得很。”皇帝轻佻眉间,点了点头,微微上扬的语气,让涂振听了感觉不是在表扬他的即时救驾。 “这奴才来时逆贼已死,是陛下神武,杀了这区区逆贼。”突然,安焕的说辞让涂振大为震惊,他惊讶地望着自己的主人,一度怀疑安焕是在嫉妒自己的功劳。 艾楷贤闻言,龙颜大悦,遂赏赐了安焕诸多珍宝,之于涂振,只是用余光掠过。 回去的路上,涂振噘着嘴,闷闷不乐。 驸马看出其所想,笑言:“我已富有公主,还需与你争功?” “那您为何不说是我救了陛下。”涂振不满,嘀咕道,“还说是陛下杀了这刺客……” “今日本官若不说这话,恐怕你小命不保哇。”安焕收起笑容,严肃说道。 “什么?”涂振不解其意。 安焕言:“弗帝王者,最忌臣子有恩于他,与有把柄无异。今日你救了陛下,陛下就要还你这个人情,再者若你张扬出去,此事弄得满朝皆知,岂非有损陛下威严?” “可我……” “我知道你不会说出去。”驸马打断了着急辩解的涂振,“你可是个小君子。然而陛下,并不会信任一个素不相识的书童。陛下行事,当断则断,绝不会留有变数。” 涂振听到这里,不说话了,他低下了头,“谢谢……谢谢您今日救了我。” 安焕抚摸了下他的头:“你是个聪明人,不过以后切记,要低调。” “嗯,谢驸马教诲。” 起首凝望远方,夕阳西下,分不清是日出还是日落,安焕叹了一口气,引来无限惆怅。 “陛下啊,您能不能稍微听听微臣的谏言啊。” 行刺之事,不胫而走,艾楷贤当然不会就这样让这件事白白过去,他立刻下旨刑部彻查此事。 “为什么,为什么上天这么不长眼,不让你这个畜生早点去死!”将死之时,刺客满心不甘地发泄着他最后的怨言。 “命硬的人,不会死。”如杂草一般,他嗤笑着,如是说道。 第四章无功而返 围猎之事,硝烟未尽。在刺客的尸体上,找到了一枚郑预府上的腰牌,作为围猎发起者的郑预,本就心有余悸,听闻此消息,一下子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陛下!陛下!您听臣说,这定是有人要陷害臣,挑拨君臣关系啊!”郑预十万火急地赶到宣室,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求饶之词脱口而出,三叩九拜但求饶命。 艾楷贤不屑看郑预这副极其狼狈的模样,他对黄晋说道:“他不是做大事的人。” “陛下明鉴!”郑预满头大汗,“臣就算千刀万剐,也万万不会行这种大逆不道的事啊!”他说着,爬到了艾楷贤脚边,连连叩首。 “滚。”艾楷贤很是瞧不起郑预,他嫌弃地让这个平时阿谀奉承、此刻却胆小如鼠的臣子迅速离开他的视线。 自行刺以来,连坐者数千,艾楷贤将那日的管事太监拘捕,严刑拷打以求逼供,老太监实不知真相,不堪重刑,遂毙命。 自从那件事以后,涂振便乖乖读书,再也没有多逞口舌了。这日,见驸马回来,他便问安焕道:“驸马,可查出刺客是谁派遣的了?” “没有。”安焕边更衣边言,“陛下抓了一堆认为有嫌疑的人,但是没有一个人招供。” 涂振遗憾,接着问道:“刺客的尸体,有检查出来什么么?” “嗯……”安焕想了想,“说是搜到了一块郑尚书家的腰牌。” “那郑尚书会不会……” “诶,怎么可能。”安焕笑了,“郑预为人,胆小得很,只是个嘴上谄媚的小人罢了。” “平时谨慎的人突然不谨慎一回,恐怕众人都不会想到是他吧。”涂振言。 安焕一愣,细思之下,看向涂振:“你的意思是……” “我也不知道,只是瞎猜测。” 与此同时,宣室。 “你是说是郑预指派的?”艾楷贤一惊。 “微臣只是猜测,一来郑预是前朝旧臣,当时陛下换了许多老臣,唯独没换郑预,还不是因为他一嘴的奉承。”黄晋眼神森森,阴阴说道,“二来他平时胆小,说他指使行刺,还真让人难以置信。” 艾楷贤听了,一时不语,细细回想了一番。 黄晋又言:“此次他主动请陛下狩猎,正好给了他安排行刺的机会,行刺之事暴露,固然有人怀疑到他头上,但暴露腰牌,会让人觉得是欲盖弥彰,结合之前此人言行举止,以此打消真凶是他的念头,陛下不险些被他所骗了么?” 艾楷贤双手负后,稍稍皱眉,忽明忽暗的视线,飘忽不定。 “当然,这是臣的揣测之词,毕竟没有什么真凭实据,如何处置,还请陛下圣断。”黄晋微笑,鞠躬行揖。 “杀。”艾楷贤面不改色,吐出一字。 “什么?”处置之彻底,黄晋都有些出乎意料,“杀郑预?” “朕不喜欢留着不稳定的人。”深邃的目光看向黄晋,黄晋遂得令,下去了。 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艾楷贤回到龙吟殿,孤零零的坐在龙塌上,掀去龙袍,身上血淋淋的伤疤又何止一条,有的出于战火,而有的则迹于私情…… 昼夜交替,星光欲淡,每一轮星月的退去皆预示着新火的到来。 东阳见涂振孺子可教,特意为其安排了先生,好让他安心读书,涂振对此万分感激。 “听说陛下杀了郑预?”东阳问刚下了早朝回来的安焕。 “陛下怀疑是郑预指示,所以便杀了。”安焕叹了口气,“这郑预临死之时还在喋喋喊冤,抄查其府宅,也没什么特别的东西。” “虽说郑预是小人,可……可这也太无辜了吧。”东阳不忍心。 安焕拍了拍她,东阳又问:“那真凶知道是谁了吗?” “不知。” 安焕踱步,再一次仰天长叹:“其实也知道。” “什么?”东阳不解其意。 “行刺陛下者,何止一家。”安焕感慨,“自陛下极位以来,废帝、废太子、废皇子、钟姓一族……真的太多太多了。” 东阳抿了抿嘴,于心不忍,她曾经亲眼看着那一个个亲人残忍死去,而高高在上的另一个至亲,仍是头也不回的在这条不归路上大步走远。 “我要去见一见陛下。”她擦掉了夺眶而出的眼泪,坚定地说道。 在宣室的皇帝正与黄晋单独商议着什么,未几,东阳求见,艾楷贤面露不悦,遂屏退左右,宣见东阳。 “参见陛下。”东阳郑重行礼。 “起来吧。”艾楷贤随意一语。 东阳平身,言:“陛下抓到主谋了吗?” 艾楷贤似有叹息地将奏折翻过:“没。” 她睁着那双灵巧的眼睛,灼灼地凝视着艾楷贤,缓缓道:“陛下可曾想过,为什么总会有人意图行刺您么?” 楷贤听言,骤然停下笔,抬起头注视了东阳一会,徐徐起身走到她面前,杀气顿现:“你是来教训朕的?” “不敢。”东阳低了下头,“但这并不是不能解决,您只要……” “朕不需要你教朕怎么做!”皇帝震怒,呵斥之,“朕没有做错任何事情,这些反贼朕必将逐一诛杀!” “您为什么就不能听一听劝呢!哥哥……”东阳控制不住自己,激动的情绪一触即发,她迸出泪花,着急的语气紧贴着那时刻戒备着的灵魂。 见公主如此,楷贤的怒火被浇灭了半截,他轻轻叹了口气,“朕,是看在你是先帝公主的份上,步步让你三分,你不要得寸进尺。” 他看似无力的语气伴随着厚重的脚步,一步一步重回帝王的宝座,扔给了东阳最后无情的通牒。 东阳哏咽,泪濛濛不知为何。 ………… “你饿了吗?”皇帝的掌上明珠悄悄地问坐在角落里的小皇子。 小皇子惊恐地看了一眼,发现是东阳之后松了口气,“不饿。” “真的吗?”古灵精怪的东阳再一次问道。 “咕噜噜…”小楷贤的肚子戳破了他的倔强,他不好意思地将头转向一边。东阳笑了,一会会便拿来了许多吃的,小楷贤狼吞虎咽,被塞满的嘴里硬生生挤出一句话:“谢谢你。” 她笑眼如月,柔言似蜜:“没关系啊,哥哥。” 存于皇帝的一时冲动,自艾楷贤诞生之日起,便不被皇子礼遇,一再打压。 “我想见父皇。”小楷贤哭唧唧地诉说,日夜期盼地乞求看到几近一年未见的父亲。 “叫'陛下'。”冷漠的钟后斩钉截铁地 打破皇子唯一的心愿,“你是庶子,无权面圣。” 睿帝崩时,未满而立。遗子二,长子楷贤,**东阳,而东阳母亲受宠一时,又因为东阳的聪明伶俐,连一向严厉的钟后都将她捧在手心。对于钟后而言,他极其讨厌庶子的出头,至于楷贤的母亲于嫔,在钟后看来不过是一个魅惑皇帝以求权位的女人,事实也的确如此。 若干年前的那个夜晚,睡梦中的皇子突然被惊醒,数名侍卫硬将他请出宫阙,送往遥远的封地。 “娘!娘!”小楷贤哭喊着,他奋力挣脱侍卫的束缚,只为不离开于嫔的身边。 “贤儿!”于嫔何尝不是崩溃着,她伸手去抓儿子,却被太监们牢牢摁住。 哪怕艾楷贤是她唯一的孙子,钟后也并不打算立他,她一反常态地迎立与她毫无血缘关系的艾冲,为的只是自己的一腔私愤。 楷贤远走封地的第二年,于嫔便含恨而死,没有人知道她到底是怎么死的。 这时,谋士黄晋来到了他的身边,教他读书,授之以帝王之术,激活了他几经埋没的野心。与此同时,随着钟后的霸政、艾冲的懦弱,满朝文武对朝廷不满的声音越来越多,艾楷贤,这个先帝的唯一皇子,一下子成了众人眼中炙手可热的新星。 被欺骗、被玩弄,一直以来的不公使得艾楷贤终于爆发,他遂起义兵,伐九州,入主京师,成为这个帝国真正的主宰者。 时间一晃,五年过去了。东阳从宣室出来,失落地离开这伤心之地,她回首这瑰丽的宫殿,再也找不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冬日,使这本就寒冷的皇宫更加寒冷。 “查不到主谋是吗?”傍晚,艾楷贤问责于刑部官员。 刑部尚书王定远战战栗栗,“微……微臣有罪。” “陛下,此案若草草结案,恐有失陛下威严啊。”黄晋进言,“依臣之见,不如就说是郑预指派,按律处置,也好有个结果。” 王定远听了,跪在地上的他瑟瑟发抖,若这弑君的罪名扣在了郑预头上,死的不光是替罪羊郑预,及其九族皆难存留。万一哪一天同样的事情再次发生,身为刑部尚书的自己就没有可能变成郑预第二了吗?想到这里,他心里直发毛,心中的恐惧不言而喻。 “算了。”出人意料的是,艾楷贤一改以往作风,他松了口。 黄晋难以置信:“什么?” “朕说算了,此事就到此为止,不要再调查下去了。”楷贤遂转身,扬长而去。 “臣遵旨!”王定远长舒一口气,大行叩拜。 第五章初出茅庐 弘启八年,春,安焕下朝回来,单独把涂振叫来书房。 涂振倒了一杯茶给安焕奉上,安焕喝了一口,言:“今日朝上,陛下下旨,将在不日举办科举,这可是陛下登基以来,第一次科举啊。” “真哒?!”涂振有些兴奋,转而回想起自己,“可等我参加科举,恐怕要下次了吧。” “本官倒是觉得,你这次去参加,也没什么不妥。”安焕正言。 “可我的年龄……” “诶,太祖十二岁东渡南洋、燕枭十岁把持中见,你这参加科举也不算什么啊。”安焕鼓励他道,“听闻临安有个神童,年纪与你相仿,已然闻名于天下,俗话说自古英雄出少年,岂能因年少而畏惧呢?” 涂振听了这番话,自信心一下子就上来了,他感谢安焕:“小人明白了,小人定当考取功名以报答驸马的知遇之恩!” “嗯……不错不错,你年纪轻轻,学识已有如此程度,也算是奇才一个了。”安焕十分欣慰。 涂振笑答:“谢驸马夸奖。” “切记,切莫过度张扬。”安焕拍了拍他稚嫩的肩膀。 “小人谨记。” 这天,也是贞宁公主满月的日子,下午,皇帝于麟云台设宴。 明黄色襁褓中的贞宁,水汪汪的,冰雪可爱,她睁着洁净的眼睛张望着崭新的世界,吮吸着肉嘟嘟的小手表现她的好奇。 此刻的艾楷贤,眼中更多的是爱怜。 “妹妹好可爱啊。”七岁的昭妍不知何时跑了上去,她迫不及待地戳了戳贵妃怀中的小公主。 坐在下面的东阳一惊,忙小心翼翼地唤道:“昭妍,快过来,你这样太无礼了。” 昭妍噘嘴,依依不舍:“可我想和妹妹多玩一会。” 艾楷贤听到了二人的对话,他朝东阳看去,东阳一惊,连忙起身上前,跪言:“是臣妾教导无方,还请陛下恕罪。” “无妨。”楷贤一反常态地笑了,他摆摆手,任昭妍逗着贞宁,东阳这才放下心来。 清风拂过,鸟语花香,绿柳依依,沁人心脾,湖心的点点晕花,像是把时间悄然禁止,暂时忘却了旋涡中的所有。 此时,文枢阁学士沈鹏像是突然来了灵感,他见歌舞升平,大家有说有笑的样子,遂站了起来,举杯道:“陛下,不日便是恩科,又适逢公主殿下满月,此乃喜上加喜啊,微臣欲作诗一首,以祝贺陛下。” 楷贤龙颜大悦,遂允其所请。 沈鹏清了清嗓子,慷慨激昂,徐徐吟道:“澄寰玉宇俱开眼,圣雨贞明兆丰年。待到圣子承皇业,执天仗地四海疏。” 他诵完,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就,自我感觉还不错,丝毫没有意识到气氛的缓坠以及皇帝面色的逐渐暗淡。 “来!大家鼓掌!”沈鹏沉醉其中,带头鼓掌。 他独自鼓着掌,这才发现场面有些尴尬,众人面露怯色地望着他。 “沈大人,不知你这诗中的‘待到圣子承皇业’……说的是,哪位皇子啊?”黄晋明知故问。 沈鹏这才意识到自己闯了祸,马上跪下:“陛下恕罪。” 艾楷贤年过而立,膝下唯有银雨、贞宁二位公主,宫中已有十几年没有皇子的啼哭声,这令一些大臣对帝国的未来感到担忧。 艾楷贤有些恼怒与尴尬,他自然不会表现出他的尴尬,他遂下令,将‘出言不逊’的沈鹏逐出文枢阁,旋即挥袖而去,宴会不欢而散。 话说三日后,涂振来到了考场,眼前的人山人海一度让他迷茫,书生们有的布衣粗服,有的锦衣玉带,有的成群结伴千里赶路而来,而有的则一张珠帘卷尽了十年寒窗。 看着一个个比他高很多的考生,涂振有一点喘不过气来,一边说着‘请让一下’,一边往前边挤。忽然间,他见一旁有一个与他差不多高的人,旁边还有许多围观者,涂振好奇地走了过去。 “这就是李隽啊?” “这不就是那个临安神童吗?” “我的天啊,他来考试了?” 周遭议论纷纷,人们都是一脸新奇地瞻仰这个被称作是神童的人。涂振有些不服地看着眼前这个与自己差不多高的考生,他好像听安焕说过这个名字——李隽,著名的神童,极其能说善道,人送外号“三张嘴”。 “嘿!你叫什么名字啊?”就在涂振思考间,李隽悄然来到了他的面前。 涂振一愣,“哦,您好,我叫涂振,涂改的涂,振奋的振。” “我叫李隽,想必你之前听说过我的名字吧。”李隽笑着,“我十一岁你呢。” “我十二岁。” 李隽握住涂振的手,“你比我大啊,我看你个子和我一般高,想和你交个朋友,走吧,我们一起进去!” 涂振还没反应过来,便被李隽带了进去。 弘启八年,皇帝任命安焕为钦差,再度前往扬州选妃。 “哎呀,看来这次陛下是真的急了呀。”礼部,几个官员开始了饭后闲聊,“我还第一次看见陛下这么着急。” 礼部侍郎方元缙,年过六十,头发花白,他驼着背走了过来,有些担忧道:“近枝皇室,要么无子要么因罪削去了宗籍,往上追溯……”他想了一会,“只有元帝之后有嗣,想来都是陛下的六世祖了,关系疏远啊。” “就是啊。”主事史大喻大大咧咧,“你说陛下后宫佳丽三千,怎么这么多年了,就生了两个女娃啊。” 这时,另一名官员轻声说道:“我可听说了啊,据说是因为陛下杀了废帝的子嗣,所以才迟迟得不到皇子……” “瞎说!”方元缙使劲踩了这名官员一脚,疼得他直叫唤,“再乱说把你交给陛下处置。” 听言,众人都不敢乱说话了,纷纷散去。 考试正式开始,所有考生皆是奋笔疾书,有些从容自得,有些则时不时拭汗,显得十分焦急。 “啊呀。”主考官看到中间一排明显矮了一截,走过去一看,原是两个小孩,大为惊奇,他偷偷看了一眼二人的卷子,啧啧叹道:“不得了不得了,小小年纪就这么有出息,不得了真不得了。” 涂振听了微微一笑,李隽见怪不怪。 两个时辰后,考试结束,众人陆续走出考场。 “这次的命题很简单,我看到题目之后,脑中就有了一长篇的论述,下笔如有神助,一个时辰,便已经写完了。”李隽骄傲地告诉涂振。 “这么厉害啊。”涂振应付道。 就在二人说话时,一个大块头书生突然站在了二人面前,挡住了二人去路。 “站着!”他粗犷的嗓子朝两个小孩吼道。 李隽与涂振俱是一惊,“有何贵干?” 那大块头本就对李隽满是不屑,又听考场上考官的称赞,更为不满,遂要来亲自验证一下:“在下庐阳考生袁之益,有一事不解,想要请教一下这位神童。” 袁之益趾高气扬的样子,完全不像是在请教,李隽回言:“愿闻其详。” “我家养了一条狗,按常理,每条狗有一张嘴,没有狗有两张嘴,我家的狗比没有狗多了一张嘴,岂非我家的狗有三张嘴?”袁之益话音刚落,嘲笑之情溢于言表地看着绰号“三张嘴”的李隽。 李隽嗤之以鼻,旋即对言:“你家养了条狗,狗是会生儿育女的,那狗是你的,你骂他,就是骂你的父亲。” “你!”刚刚还嬉皮笑脸的袁之益一下子被气得说不出话,赶忙溜了。 “哈哈哈。”李隽与涂振哈哈大笑。 “李公子真是奇才,涂振佩服。” “像这种狗xxx,我真的想好好把他骂一顿。”李隽忽然骂了一句脏话,以发泄他刚才的不满。 夕阳西下,一天转瞬即逝,李隽与涂振在门口告别,两个小男孩抱拳行礼,约好下次再见。 夜幕降临,夜色将皇宫的红墙绿瓦洗劫一空,从不饮酒的艾楷贤,却在此时将自己关在殿中,一杯接着一杯。朝局的逐步稳定并没有给他带来想要的欣慰,他仍感到不安,对这看似风平浪静,实则暗流涌动的天下。 第六章君心难测 次月,清晨。 “陛下您醒了。”惠德宫,新纳的惠妃柔声细语道。 “嗯。”艾楷贤睡眼朦胧,他有些睁不开眼,缓缓起身,“几时了?” 惠妃拿来衣物,先给楷贤披上:“刚到卯时。” “怎么不早点叫朕?”艾楷贤完全醒了,他责备一旁的总领太监褚裕,“今日是殿试的日子,可不能迟到。” 褚裕有些委屈,他问言:“陛下,是否传膳?” “朕不想吃,走吧。”皇帝急匆匆地穿好衣服,起身便走。 “陛下,早膳怎么能不吃呢?”惠妃莞尔,将匆忙的时空巧妙化地为宁静,她轻轻颐使,身后的宫女便端来一碗粥,惠妃接过,吹了吹,“是臣妾让褚公公晚些叫陛下的,臣妾知道时间紧促,故而早些命御膳房做了碗粥,陛下还是喝了这碗粥再去早朝吧。” 气氛变得尤为安详,让艾楷贤感到了从所未有的安心,他望着惠妃,她楚楚动人且落落大方的模样,此刻显得尤为知性。 “嗯。”他应下,遂缓了脚步,回到惠妃身边,将这碗粥喝完。 旭日东升,浮云划过飞檐的皇宫,令人神往。宣政殿内,早已备好二十张桌椅,虚席以待。话说涂振与李隽,纷纷中举,一路过关斩将,杀到了殿试,此事轰动了天下,弄得人人皆知。 一扇朱门缓缓开启,通往大殿的大道一望无际,众考生被眼前的景象所震撼,迟迟不敢迈步。 云,似乎不再是云,天,似乎也不在是自己曾经见到的那片天了,考生们张望着四周,宫阙万间,一眼望不到边,高大巍峨的建筑造就了无数至高的权力,万里祥云,几乎令所有人心向往之。 涂振虽不说话,瞳孔中却也将迫不及待呼之欲出,他的万丈豪情一涌而上,促使着他鼓起勇气一步一步迈上御阶,回首眺望,他的信心骤然倍增,顿时对未来有了无限的遐想。 考生们走进大殿,正襟危坐的皇帝等候着他们的到来。三叩九拜,欣喜的同时更多的是尊敬与畏惧。 “朕登基八年,首开科举,夫观众生,皆一表人才,朕甚是欣慰。”艾楷贤扫视殿下诸位考生,一眼就看到了涂振,心中一紧,他仍缓缓而谈:“今日是科举最后一天,朕希望尔等尽过往之所学,以为来日之国家。” “学生谨遵圣意。”众考生异口同声,低头行礼。 楷贤摆正身姿,肃问道:“前朝有一县令,名叫高文,所治之县,适逢灾年,颗粒无收,百姓没有东西可吃,高文请奏开仓放粮,平帝应允,但所赈之粮难解灾祸,百姓依然挨饿,高文便自己作主,将县里所储之粮全部放出,这才让百姓填饱了肚子。”他说完,扫视殿下,“朕想问问诸位,高文所做,善乎?” 考生们听到问题之后,有些迟疑,大臣们听见之后,忐忑不安。 “学生临安考生李隽,奏请答题。”李隽胸有成竹,迈着他小小的步伐,一步跨出了列。 诸臣小声嘀咕,褚裕悄悄告诉皇帝:“陛下,这便是那位十一岁的小神童。” 艾楷贤一笑:“说吧。” 李隽收礼,挺起身躯,言:“古语有云,‘得民心者得天下’,百姓者,国之根本也,高文所做,虽与法不合,但其衷心是为百姓着想;试想,倘若高文没有将全部粮食放出,则百姓定会怨声载道,亦或叛乱,此时国家的问题,早就不是一县之粮仓可以解决的了。所以学生认为,高文所做,善哉。” 大臣们听了,觉得神童名不虚传,个个点头表示认可,艾楷贤不表态,把目光向其他人投去。 目光所去,正好与涂振对视,“学生觉得,高文的自作主张,虽然得到了很好的效果,但违背圣意在先,于臣子不适,所以学生并不认为他做的都是对的。”涂振言。 “那你认为,高文应当如何处置呢?”艾楷贤又问。 涂振略思,遂抬首:“高文,益民而悖君,所以不当处罚也不应当褒奖。” 楷贤闻言,很是满意。殿试最后,按照和制,下发文章命题要求考生作答。 考试结束,出大殿时已是下午,书生们都是一副释然的样子,他们加快了前行的脚步,这脚步比之前几次来得轻快许多,然而得到认可的涂振并没有感到喜悦,他走在最后,低着头走下台阶,脑中不断回忆着昨天晚上安焕与他的对话。 “驸马,小人有一事很担心。”涂振忧心忡忡。 “什么事?说吧。” “你说陛下……还记得我吗?”涂振对围猎之事难以忘怀,对常人来说无上光荣的救驾,几乎对他造成了心理上的阴影。 “陛下记不记得你?什么?”安焕一时间没反应过来,但他见涂振怯怯的样子,一下子就明白过来了,“哦~你是说那个啊。” 涂振点点头,安焕接着说:“好办啊,你明天殿试的时候,陛下问你什么,你千万别说实话,就行了。” “别说实话?”涂振奇怪。 “对,别说实话。”安焕喝了口茶,显得十分悠闲,“陛下很讨厌那些说着大义凛然的话、口若悬河的人,他要是问你什么,你就万句话不离为他着想就行了。明白?” 涂振思考了下,拨云见雾:“小人明白了。” 时间拉回到现在,涂振有些难过,殿上的一番言语并非他的初心,虽然得到了皇帝的首肯但他仍为此感到不安,他想到自己在驸马府中苦读了数年的圣贤书,此刻却因为功名而变得烟消云散。涂振感觉自己撒了个谎,甚至产生了一种负罪感。 次日,宣室。 艾楷贤已经将所有试卷阅完,此刻他将考卷分发下去,让重臣们参与评判。 “陛下,李隽的这篇文章,洋洋洒洒,气势磅礴,破题直中要害,老臣认为,李隽,可以获头甲。”方元缙直言。 黄晋不以为然:“李隽文章虽好,但他才十一岁,小孩一个,若点了他为状元,难以服众,况且他年纪轻轻,若一下子就身处高位,未免也太露锋芒了吧。” “燕枭十岁执掌朝政,太祖十二岁东渡南洋,你怎能拿他年少作借口?”方元缙反驳道。 “你将李隽比作太祖、燕枭?”黄晋反问,“那你将陛下置于何地?” “你!”方元缙被气得无话可说。 “好了。”艾楷贤中止了二人的舌战,他的心中早已有了定论,“李隽,还远没有当状元的资格,同理,涂振也是。” “陛下……”方元缙想再劝一劝。 艾楷贤不予理睬:“就点河南考生朱阳为状元,李隽为探花,涂振为二甲头等。” “吾皇圣明!”黄晋心喜,遂行叩拜,方元缙看着迅速行礼的黄晋,颇为恼怒。 此次科举,一共录用了两百零三名考生,其中殿试十一人,榜单公布之后,自然有人欢喜有人愁。 是日,殿试录取的十一名考生按礼前去上书房面圣谢恩。 “真不知这群人怎么评的卷子,我那文章怎么评也不应该只有个区区探花吧!”一路上,李隽骂骂咧咧,很是不服气。 “小点声。”涂振劝他。 “那朱阳,书呆子一个,就会死读书,不知道用了多少钱,竟白给他个状元。”李隽不依不饶。 十一书生走着走着,便到了上书房御前,李隽只好先把气憋回肚子里,整理整理衣装,走了进去。 “即日起,尔等便是大和之臣了,朕希望尔等能够殚精竭虑,事事以国为重。” “臣等遵旨。” 一番寒暄后,艾楷贤问道:“尔等新入朝廷,朕想知道尔等毕生之志为何?” 他遂向站在第一个的朱阳看去,朱阳有些紧张,其言:“臣……微臣定当用毕生之所学报效陛下。”他语**促,磕磕绊绊,倒也回答得中规中矩。 轮到李隽时,他依旧自信地侃侃而谈:“微臣愿为天下先,成为有功于苍生之人,留名青史,万古流芳。” 艾楷贤皱着眉头听他讲完,默许之。 涂振一直没有说话,当其他人都将自己的志向说完之后,皇帝看向了他。 “朕好像见过你?”艾楷贤明知故问。 “微臣三生有幸,在殿试的时候,第一次得见龙颜。”尽管心中一惊,涂振还是佯装镇静的模样。 楷贤嘴角悄然勾勒出一抹微笑,“那你有何志向呢?” 涂振松了口气,直言:“微臣年少,还远不及当陛下的能臣,愿意入阁深造,以报陛下赏识之恩。” “入阁?”艾楷贤很是奇怪。 入阁,即入文枢阁,这是一个天下儒士聚集的地方,他们得令便在此修书造籍,没有任务的时候便在此闲聊。想要参知政要,这里肯定不是首选之地。 “微臣素来对文枢阁心驰神往,心心念念想与那些天下名儒交谈,毕生所学,只愿写一部史书,千秋万载,歌颂陛下的文治武功。”涂振说得十分诚恳。 “哈哈哈……”艾楷贤听完龙颜大悦,“好,那朕就准尔所求,封你为文枢阁见学。” “微臣谢陛下隆恩!” 皇帝对涂振的偏见似乎正因为后者的机敏而逐渐夷为平地,当日,朱阳被封为吏部主事,涂振入阁,唯独李隽,艾楷贤只封了他个小小的谏议郎,弄得李隽暗生闷气。 第七章未雨绸缪 春暖如夏,阳光正好,这日午后,后宫的几个妃嫔来到了惠妃宫里闲聊。 “哎呀,姐姐真是愈发得漂亮了。”静妃端详了一番惠妃的身段,“怪不得皇上越来越喜欢您了呢。” 惠妃不好意思地笑了:“瞧你说的,明明是我这个人太笨了,陛下才特意关照吧。” “啧啧啧,连说话都这么会说。”惠妃的一语双关引来了贞宁公主母亲周慕仪的称赞。 惠妃的笑容停滞了时光,她接而问道:“对了,公主殿下最近怎么样了?” “哎呀,本来想带贞宁过来玩的。”周慕仪说到自己的女儿就来了劲,“这小孩子现在在地上一个劲地爬,爬着爬着不知怎的,就头往前一栽,整个人都栽到了地上,哈哈哈。”她说着说着自觉好笑,赶紧用手帕遮掩。 众嫔妃听了,也不觉发出笑声,“公主可真可爱啊。” 正当众人聊得正欢,褚裕来到了惠德宫。 “娘娘。”褚裕面带笑容,行了个礼。 惠妃还沉浸在童趣之中,她稍稍收敛笑意,“怎么了?” 褚裕起身,拍了拍手,几个小太监就担着几个大木盒子上来了。 “哟,这是什么呀?”众人好奇。 褚裕将其中一个盒子打开,笑眯眯道:“惠妃娘娘,这是西域刚刚进贡来的天山雪莲,陛下有旨,将这些赐给娘娘。” 妃嫔们听了,交头接耳,惊呼不已。 惠妃站起身,有条不紊地行了万福礼,遂对褚裕说道:“代我谢陛下隆恩。” “请娘娘慢慢享用。”褚裕缓步退出,“奴才告辞。” 褚裕走后,众人再也隐藏不住好奇心,纷纷走近将这金贵物看了个仔细。 “姐姐,看来陛下可把您惦记在心里呢。”静妃羡慕道。 周慕仪摇了摇头:“哎,要是我当初生了个皇子就好咯。” “姐姐怎么能这么说呢!”惠妃埋怨,她转而看着众人脸上一副爱恨交融的样子,遂道:“这么多东西,我一个人也吃不完,不如分给大家,一起享用。” “这怎么行呢。”静妃的神态,倒不像是在拒绝,“这可是陛下赐给你的。” “诶,大家都是一家人。”惠妃边说,边示意身边的太监将这些分掉,“再说了,这新鲜的东西,吃不掉坏了,反倒不美。” 惠妃都这么说了,众人也就没有推辞,过了一会,她们面带笑容,一个个心满意足地打道回府了。 “要乘着现在,好好把握,啊。”周慕仪最后一个离开,她细声交代惠妃。 二人双手紧握,慢慢走到殿外,周慕仪拍了拍她的手:“早点给陛下生个儿子。” “姐姐!”惠妃有些害羞,两个人都笑了,周慕仪遂离去。 宫里宫外,显然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前殿后宫,也不例外,日渐偏移,照得宫阙愈发炽热。 艾楷贤偶有兴致,此刻的他在御花园内闲庭信步,看似得空。 “陛下似乎,不太欣赏李隽的样子?”跟在后面的黄晋说道。 皇帝伫立在溪水边,他双手负后,不知是在看这荡漾的碧波,还是自己波澜的倒影,“朕不喜欢夸夸其谈的人。” “是。”黄晋想必也早已料到,他亦看向这条细流,“陛下认识涂振?” 艾楷贤的视线转向黄晋,又渐渐回到刚才的视野,他稍稍眯着眼:“朕见过他。” 黄晋点了点头,得到答案的他并没有过多的询问。湛蓝的天,朵朵白云似在随风游动,暖风拂得人心荡然,勾出了无限往昔的回忆。 艾楷贤仰望天空,闭上双眼,任惬意的风儿走过他久经沙场的脸庞:“师傅,你跟随朕多少年了?” “老臣是从陛下十四岁开始跟着陛下的,今日,正好整整二十年。”黄晋朝着远处看去,这笑容,第一次出现在他那张老谋深算的脸上。 “二十年了啊……”楷贤感叹,风儿骤停,他亦睁开那双如狮的瞳孔,“有时候,朕分不清应该是待你如师,还是待你如臣。” “这便是政治。”黄晋不愿深究这其中的敌意,他深邃的目光向皇帝投去,“如师也好,如臣也罢,终有两者都沾染却又不完全染指的灰色地带……微臣,只求最后能呆在这个灰色地带。” “哼。”艾楷贤哼笑,他遂回头往宫殿走去,不多言语。 黄晋没有继续跟上,他目送着皇帝的远去,彼时少年,此时俨然已成雄主。黄晋至始至终挂着这抹不常见的微笑,又或许他的心中,早已有了答案。 且说这一日涂振入了文枢阁,文枢阁领阁张谙亲自到门口迎他。 “想必您就是张阁老吧,晚辈涂振有礼了。”一身正气的官服,恰好合身,十二岁的涂振声音已不是那么稚嫩了,剑眉如霜,神采奕奕。 张谙,年过六十,一头华发,银白的眉毛垂下眉梢,他仔细看了番涂振,瞧他朝气蓬勃的样子,很是认可:“后生可畏啊,请。” “请!” 张谙将涂振领进门,眼前的一幕幕让涂振大为惊叹:数十名与他穿着同样制服的学士分席而坐,他们有的在默不作声地看书,有的三三两两,手指不住地在空中笔画,像是在辩论着什么。他们虽是一群儒生,却充满着让人不可低估的活力,似乎一进门,就能感受到他们的神采飞扬。 涂振大开眼界,他随张谙走到里头,享受着沿途的景象,学士们见有新面孔进来,便抬头看看,只是一眼,便又各自按部就班,没有过多动作。 讲道理辩论定有嘈杂之声四起,然而此时的涂振却觉得,文枢阁的辩论声,再怎么嘈杂都是安静的。 文枢阁自然有的是书,两边的书架规规矩矩地按一定距离摆好,一眼望去,俱是蓝皮书籍,摆放得整整齐齐。 走到尽头,来到了张谙的办公地方,一张木桌,两旁放了些花花草草,倒也实在,后面挂着一幅匾额,上面题着四个大字——“吾血吾书 ”。 这四个字好似金蛇狂舞,宣泄一气,却又显得浑然一体,不失内敛。涂振第一次看见有墙上题这四个字,“吾血吾书……”他默默念道。 “嗯?”有些驼背的张谙向墙上看去,又慢吞吞看向涂振,“这字好看吧?” “好看!晚辈喜欢这笔法,也喜欢这四个字。” 张谙沉沉发笑,“这字啊,可是当年元帝亲笔写下的呢。”他说着,难掩内心的激动与自豪,敲了敲面前的木桌子,像个孩子一样,“现在,归我了。” 涂振亦笑,他见张谙从办公桌上拿起了个小匣子,慢慢从里头抓出两粒糖果,颤颤巍巍地伸到自己面前:“吃吗?” 他一愣,见张谙眼睛弯成了一条缝,宛如一个老顽童,笑眯眯地看着自己……别无他法,只好双手接过。 “嗯……”张谙坐回了自己的位置,他摆正衣冠,问道:“涂见学可想建立功名?” “当然想。”涂振毫不犹豫地回答。 “既然想建功立业……”张谙又拿起一个橘子慢悠悠地剥着,故作好奇,“那跑到文枢阁来干什么?” 近年来,文枢阁似乎都成了朝臣口中‘吃饱了没事干’的书呆子聚集之地,能参与早朝的,只有领阁与佐阁,几乎是艾和所有机关中上朝资格最少的单位。 涂振自己也清楚,他听张谙这么说,默默低下了头,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张谙吃着橘子,抿巴抿巴,“现在反悔来不及咯……” “我在文枢阁,也能闻名于天下!”涂振觉得自己被误解了,有些生气。 “哦哟。”张谙拍了拍手上,“小孩子志向倒是不小嘛。” “我来文枢阁,只是想与这些前辈交谈,多丰富下自己的阅历,多看些民间不常有的书,我来日出阁,定能……” “知道了知道了。”张谙听不下去了,他打住一腔抱负的涂振,“你说你想出名是吧?” 没等涂振回话,张谙指了指:“喏,看到那个书架上的书没有,一册一册的,一个月,把它读完。” 涂振看了看身后那厚重的书架,又看了看面前这张老态龙钟的脸,气不打一处来:“下官得令,告辞!”他说完,转身便负气走了,风风火火地走过那个被指定的书架,又停下来,垫着脚将书架上的一册书捧下来,抱在怀中,‘哼’地一声,离开了。 张谙,尤为得意,他捋了捋自己花白的胡须,长叹了一口气:“后生可畏啊,后生可畏。” 话说涂振自那日后,日夜攻读这些书籍,不出半月,便已全部读完,张谙视察他,对答如流。之后的日子里,艾楷贤下旨命文枢阁修撰《睿帝本纪》,闲置了数年的文枢阁终于迎来了自己的本职工作,然而正当涂振跃跃欲试的时候,张谙却没有分配给他任何任务,而是又要求他读完另一册书,这令涂振一气之下,差点辞官而去,亏得安焕相劝,这才相安无事。 第八章日出东方 涂振为之前的事,愤愤不平,不过没有几天,他再也没有发出过抱怨。 清风徐徐,一束阳光照了进来,干净的书桌,涂振正聚精会神地读着张谙推荐给他的书——《归南书》。 一个眼神,一个色彩,一声话语,一声惊雷,书中的每一句描写仿佛就是故人的每一个动作,跃然纸上,历历呈现在眼前。涂振没看多少就完全沉浸在其中,书中有书,脑中有树,似乎开花结果,树枝向四海伸张,映入脑海。 他读得手里直痒痒,恨不得立马执笔,为自己所想所书,他爱上了这尔虞我诈的往事,当他读到“君不见刀光剑影血中游,君只见青史留名险中求”时,直呼痛快。 次月,文枢阁。 “以往老夫给你看的书,你最多用半个月就看完了。怎么这次,花了这么久时间啊。”张谙捋须问言。 “回阁老,您这次推荐晚辈看的书,精彩绝伦,晚辈看了一遍之后实在不过瘾,故而多读了几遍。”涂振恭敬地回答道。 “是吗?”张谙隐约笑了,他漫不经心地翻开《归南书》,“这本书是文帝时期的大学士陈璋所写,除了记录了明帝的实事之外,还夹杂了些符合逻辑的编造故事,所以与那些帝王实录不同,读上去也不会干巴巴的。” 涂振听得很认真,张谙遂看向他,“那你说说,这本书哪些地方吸引你,竟让你看了这么多遍。” “明帝跌宕起伏的一生,尔虞我诈的两朝斗争,你来我往,刀光剑影,明明是一本书,明明是一张纸,却可以如此鲜活,却可以如此扰人心头,有的是这番性格,有的又是那般言语,有的是有名有姓的曾经活过,有的则是编造而成的冠之性格,犹如教一个孩童写字,不知写出的是哪种笔风,这字体世间又找不出完全一样的另一个。天地玄黄,尽落笔上,宇宙乾坤,尽在我的掌握之中,有趣,简直是有趣之极!”涂振说着,他的眼神如临其境,渴望而饱含热情,越说越激动,大呼过瘾。 张谙发笑,他看出了涂振十分享受读这本书的过程,他起身带涂振走到了文枢阁中另一个院子,这个院子与之前的书房比起来严肃不少,大门紧锁,张谙从袖中拿出一把钥匙,将门打开。 五名文枢学士在这房间里埋头书写,两旁还有数名学士手捧着书籍亦或是几张资料疾步走过,他们脸上没有一丝笑意,鬓角流过的汗珠,桌上残留的蜡烛,所有的一切都预示着他们在执行一项艰苦且极其重要的工作。 “这,便是编写。”张谙肃言,“他们是奉陛下之命,在此编写先帝的本纪。” 涂振看着这些学士一边翻看着眼前的资料,一边奋笔疾书,完全没有功夫理会外人。 “他们只需耐心地参照资料,分工明确,整理整理,便可大功告成。”张谙转而看向涂振,“你觉得是写这个辛苦,还是写《归南书》辛苦?” “写这个辛苦。” 涂振断言。 “哦?为何?这本纪每个人要写的并不多啊,归南书可是集一人之力,而成全书啊。”张谙奇怪。 涂振自信地笑了:“因为他们编写本纪,不能享受其中。” “哼哼。”张谙摸了摸胡须,“那你意欲何为呀?” 看着那充足的资料,似乎只有在这里可以一览而尽,心里因归南一书而发痒难耐,涂振恳求道:“请您允许下官,可以在这里自由行走,随意阅读,晚辈不会打扰编写工作,也不会行违规之事,拜托了!” “好。”出人意料的是,张谙没有多想便答应了他,转身便推门而去,行过涂振,拍了拍他稚嫩的肩膀,再次感叹道:“后生可畏呀,后生可畏。” 涂振没有多想,便再一次扑进了这知识的海洋,他拿起一本本罕见的史料,他知道这次的书将比以往的都枯燥,但这些都是为了以后更好地享受。 风檐展书读,即使无声而口干舌燥,沉浸其中,年轻的昨天在不知不觉中时过境迁…… 弘启十一年,六月初八,这天对于大和朝来说,意义非凡。 惠德宫外,艾楷贤踱步四周,显得十分着急,不光皇帝如此,连太监褚裕都有些站不住。 恍然,一声啼哭打破了这异常的宁静,一名宫女从殿内破门而出,众人的目光迫不及待地向她看去。 “恭喜陛下!是位小皇子!”宫女兴高采烈。 “是嘛?!哈哈哈哈。”艾楷贤久违地仰天长笑,身边的宫人亦拍手叫好。 反观另一边,艰难生产完的惠妃虚弱不已,她的汗水早已湿透了鬓角。明黄色襁褓中的小皇子哭唧唧地挥舞着小手,惠妃轻轻掰开襁褓的一角,无尚澄澈的眼神泪汪汪地与她对视,欣慰与喜爱顿时填满了所有疲惫。 不一会儿,艾楷贤便闻讯走了进来,他急匆匆坐下,赶忙抱起孩子,看宝贝似地细看了个遍。 “朕等了你好久啊。”楷贤的欣喜不言而喻,这个孩子对他而言不仅仅是为人父母的惊喜,他爱不释手,恨不得让这个孩子即刻能说会道。 惠妃微笑着看着丈夫喜悦的模样,她苍白的嘴唇无力地张口:“陛下,你看孩子的眼睛,就像月亮一样,明净似水。” “对,这眼睛像你。”艾楷贤哄着皇子,“不哭了啊,朕的元子。” “所以陛下……”惠妃慢慢吐露道,“臣妾想给孩子取个小名。” 艾楷贤依然逗着孩子:“你说吧。” “善皓。” “善皓?”楷贤看向惠妃。 “是,心地仁爱曰‘善’,皎洁如月,为‘皓’,善皓也算是臣妾这个为娘的对他的希望了。”惠妃如是说道。 “嗯……”艾楷贤略思,“‘善皓’一名,寓意不错,不过作为朕的长子来说,还远远不能以此冠其正名。用善皓作为小字,也算可以,行,就依爱妃所言。” “谢陛下。”惠妃吃力地点头,以示简礼。 一个时辰之后,皇帝才不舍地离开惠宫,他恨不得整日整夜地呆在儿子身边。 下午,宣室。 “微臣参见陛下。”黄晋与礼部尚书刑温、吏部尚书杨韧行礼。 “免礼!”皇帝心情显然还没从喜悦中抽离,还没等众人完全行完礼,便命平身。 黄晋亦然知其所喜,故祝贺道:“陛下喜得龙儿,我大和再添圣子,可谓双喜临门啊。” “是啊是啊。”另外二人附和。 艾楷贤笑了,他遂又说道:“朕叫你们前来,有几件事想让你们去做。” “陛下请吩咐。” 艾楷贤正坐,稍稍收敛了兴致:“一来,元子还没有取名,朕意让钦天监先看看相。” “微臣明白了。”刑温领命。 “二来,东宫荒废了十几年,再者它是废帝太子居住的地方,早就不能用了。朕要礼部重新勘察个地方,建造新的宫殿,殿名便命为‘青麟殿’。” 众人面面相望,“微臣遵旨,即刻去办。”刑温说完,便先行退下了。 吩咐完礼部后,艾楷贤转对杨韧言:“命文枢阁,挑选十名渊博之士,好好准备,以便以后为元子伴读。” “微臣遵旨!臣告退。”杨韧领命亦退下。 殿内,此时只剩下艾楷贤与黄晋二人。 黄晋抬首,他没收了之前摆在脸上的所有喜悦,言:“陛下的意思,是要立惠妃之子,为太子了?” 艾楷贤见黄晋神色,似乎有些反对,他走下殿,站到黄晋面前:“朕不光要立其为太子,还要册封其母为皇后。” 充满敌意的眼神,仿佛要一口吞掉自己,黄晋一笑:“陛下,微臣并不是想要劝阻陛下……” “朕这不是来问你意见的,朕只是告诉你。”艾楷贤打断了黄晋的对话,留给后者冷陌的背影。 黄晋挑眉默许,他走近,作了一揖,低了声调:“老臣只是想告诉您,太子之封,择贤为妙,一但成定局,想反悔,恐要天翻地覆啊,您此时是正在兴头上,万一……” “君无戏言。”艾楷贤再一次斩钉截铁。 黄晋只好把话都咽了回去,“臣告退!”他亦有些生气,旋即退了下去。 不知从何时开始,年复一年,帝相之争似乎愈演愈烈。 三日后,天坛。 风起雨住,开阳万里,袅袅青烟徐徐走向天边;十二冕旒衣冠庄肃,堂堂迈向至尊。文武百官山呼万岁,祥云瑞兆,惹出天边金黄一片,刹那云烟。 “旼旼穆穆,君子之态;星明炫烂,熠熠生辉。朕赐尔名‘旼炫’,立尔为太子,冀来日不负朕望,统承四海,孝泽天下,亦无愧于列祖列宗。惠妃杜氏,举止端庄,温良贤淑,朕上承天意,下顺民心,册为皇后,治理后宫,母仪天下。” 霞光四海而来,前所未有的荣耀批在了杜文溢的身上,她看着襁褓中的小旼炫,代其授书,旼炫不哭也不闹,倒也新奇。 杜后授冠,畅望天下,凤目所去,欣欣向荣。 第九章暗流涌动 弘启十一年,秋,早朝。 “防御蜀洲的探寒关,兵马十万有余,是其他关隘的两倍不止,如今陛下入主京师,探寒关的兵马是否按律裁减?”兵部尚书彭元灏问道。 艾楷贤,言:“探寒关,是朕起义兵时最大的障碍,如今兵马堆积如山,不知有谁可防,真是可笑。” 黄晋出言:“陛下,蜀地自古是兵家必争之地,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先天地理优势,兵马过十万,是多了,但裁剪也不能裁剪太多,以防有人有不臣之心。” “是,臣附议。”彭元灏禀言,“蜀地太守高毅,自陛下登基后一直托病未来朝贺,更有消息称其在蜀地越制招募私兵,不可不防啊。” “也不尽然。”安焕,言:“高毅为人,虽然高傲,但也颇为忠义,再者其年过六十,若真有伤病,也符合情理,蜀地距离京城路途遥远,想他一个老人,如何来得了?再说,探寒关兵马若还是这么多,岂不明示了高毅有不臣之心么。若如此将高毅逼急了,反倒不好。所以微臣觉得,理应将兵马裁与其他关隘一样。” “驸马爷!”黄晋驳斥,“人心焉能从表面看出?老夫觉得还是不可不防为妙。” 众人各执己见,此时大家都看向皇帝,听其裁决。 艾楷贤瞥过黄晋,言:“传旨下去,将探寒关的兵马,裁剪与其他一样。” “陛下!”黄晋猛然叫道。 “臣遵旨!”安焕言。 艾楷贤没有理会黄晋,继续问道:“众爱卿还有什么事吗?” 礼部尚书刑温,言:“启禀陛下,太子殿下即将满月,微臣请旨,礼部是否开始操办相关事宜?” 皇帝听闻,笑容隐现,整个人轻松了不少:“开始准备吧。” “微臣遵旨。”刑温笑言,“那这次宴会陛下意让哪些大臣为太子殿下祝寿呢?” “嗯……就让六部尚书、驸马安焕、枢阁张谙、议部张欣一起去,另外命枢阁和议部各带两名学士,届时为太子贺词。” 此言一出,众臣觉得不对劲,这其中怎么感觉少了个人。 “陛下……就这些人了吗?”刑温小心翼翼地试问。 艾楷贤扫视殿下,目光在黄晋身上驻足,嘴角露出一笑,遂转而对刑温说道:“没错,就这些人。” “微臣遵旨。”刑温应下。 黄晋的学生,工部侍郎石岚心中不平,出言:“陛下,丞……” “散朝!”未等石岚说完,艾楷贤随即宣布散朝,黄晋盯着他,面色如铁,众臣面面相觑,颇以为奇。 待大臣们渐渐散去,石岚走到黄晋身边,问:“丞相,以往无论哪种宴会,陛下所请的大臣里边,您总是第一个,这次陛下为何唯独漏了您啊。” “哼。”黄晋嗤笑,“他哪是漏了老夫,他那是根本不想让老夫去。” “这是为何呀?” 黄晋的眼神渐渐淡漠,他没有回答石岚的不解,他回身看了看这张汇聚了毕生心血的宝座,缓缓说出口:“您,终究连个灰色地带,都不愿意留给老夫吗?” 下朝之后,艾楷贤立刻去了风鸣宫。 “炫儿,让父皇抱抱你。”艾楷贤迫不及待地抱起小旼炫,只要看到儿子,艾楷贤一天的烦恼立马烟消云散。 小太子发出咯咯的声音,好似在微笑,白白的皮肤,澄澈的双眸,微微上扬的唇角,很开心的样子。 “善皓今天一天都没有哭呢。”杜后欣慰地告诉皇帝。 “是嘛。”艾楷贤将孩子抱在怀中,用手指轻轻摸着他的小脸颊,“我们炫儿可要多吃些,好好长大。” 帝后二人其乐融融地看着襁褓中的小太子,爱不释手。 “对了,七月初八那日中午,朕要在麟云台设宴,给炫儿过满月,届时你让你的娘家人,也一起来吧。”艾楷贤对杜后说道。 杜后闻言,甚是高兴,她站起行礼:“谢陛下隆恩。” “是朕应该谢谢你才是。”艾楷贤微笑言,他的目光继续留给了旼炫。 话说张谙回到文枢阁,叫来了涂振。 三年的时间,涂振已长成,他的个子约有七尺三寸(今约1.73m),剑眉依旧,与之前不同的是,他的眼神越发坚定,却不像以前那般单纯可见。 “最近书读得如何了?”张谙与往常一样问他。 涂振回答:“臣最近依旧在攻读先帝的相关书籍。” 就在今年年初,《睿帝本纪》终于撰写完成,涂振有幸陪同张谙一起检查了这本书,成了这本大作的第一批读者。 不过,这本大作在涂振眼里,却不是那么价值连城,他直言:“《睿帝本纪》虽然是本心血之作,但章体循规蹈矩,依您所言,无非是资料合成而已,行文枯燥,只能当做查阅资料翻读,若将用以饭后闲趣,怕是要硬着头皮了。” “你所言不差。”张谙默许,“但,这就是本纪,是大和的**所在。” “晚辈明白。” 张谙有些欣慰地看着已然成长起来的涂振,三年的时间,他几乎将所有的时间献给了文枢阁,这三年里,他没有争没有抢,只是默默地面对那些书,有不懂的便向自己请假,显得十分恭顺。 “没有多久便是太子殿下的寿辰了,陛下要在麟云台为小殿下摆满月酒,圣上有言,可命枢阁与议部带两名学士同往。”张谙说着,将目光抛向涂振,“老夫决定带你一起去。” “啊?”涂振没有马上反应过来,他听张谙说着前面的话,以为又与自己无关。 呆愣愣的模样,倒显得反常可爱,张谙被其逗笑:“说了!带你去麟云台,吃太子的满月酒!” “真的吗!”这怕是自殿试一别后,涂振第一回见到皇帝了,他有些激动,兴奋地只能用一跪来表达自己的喜悦,“谢阁老!谢阁老!” “诶,你这又是干什么。”张谙笑着,“快起来吧,这是你应得的。” ………… 五日后,麟云台。 “李议郎!”涂振一来,便见到了李隽,他微笑作揖,“好久未见啊!” “涂见学,好久不见。”李隽稍稍回礼,他上下打量了一番涂振,又指了指自己,“不过在下,现在可不是一个小小议郎了。” 涂振仔细看了看,李隽的官服已是条云绸袍,“许久不见,您已官升御史了啊。”他又伸出双臂,低头看了看自己,自嘲道:“在下不才,荒度三年,原地不动,自愧不如。” 李隽的笑容中,多少带着点骄傲:“有才的人,就算没有夺得头筹,也会迅速追上去,也就这样吧。” 涂振心知肚明,将其迎入宴内:“请入席吧。” “请。” 少顷,皇帝就位,众臣行礼过后,依次而坐。 杜后怀中的小太子依旧不哭不闹,张望着四周,艾楷贤的心情自然不错,宴上诸官面带笑容,喜气洋洋,唯独杜后娘家人,神情复杂。 杜后的父亲杜松,母亲刘氏,俱是一脸开心的同时又有些束缚,他们一边为自己的外孙茁壮成长所高兴,一面又碍于皇帝的威严,始终不敢向前多看,想看又不敢看的样子,倒显得举足无措,有些尴尬。 与以往一样,在众臣的祝福后,皇帝命众人作诗以赋,担心把握不好准度而退怯的众人,使得场面一度冷淡几分。 “怎么,今天众爱卿,都不说话了?”艾楷贤故作惊奇。 “陛下,微臣议部御史李隽,前来贺寿。”李隽站起来,显得底气十足,他满脸的自信似乎在告诉艾楷贤,正是那个神童,他又回来了。 艾楷贤自然没有忘记他,见这人是李隽,楷贤心里一愣,继而有些反感,不过他并没有表现出来:“嗯,说吧。” 正是少年,血气方刚。李隽扫视在座诸位,胸有成竹,慷慨吟道:“殿澄极皇登位,百年大有可为,龙吟千秋万世,凤仪四道八荒,日月凌空高作耀,星光熠熠步殿堂。”他出口成章,平仄有声,显得大气磅礴,浑然一体。 “好诗,好诗啊!”话音刚落,其他大臣情不自禁地鼓起掌来。 得到大家的褒奖,李隽更为高傲,他十分自豪,享受着这四起的掌声,久久方才坐下。 艾楷贤盯着他,笑容渐渐磨平,他干脆不语,将杯中之酒一饮而尽。议部作完诗,按理轮到枢阁,张谙拍了拍涂振的手,“去吧。” 涂振遂站起,先行一礼,遂吟诵道:“泱泱四海仰凤来仪,浩浩九州慕龙御祚,君子协未开而粲然,图天下而等闲治,万国来贺,天地臣服,皓夜星空光为喆,日月孤仙旼作中。” 涂振的诗,虽比不上李隽的铿锵有力,却也柔中带刚,一派正气,小太子闻声望去,注视着涂振,一眨也不眨。 话音刚落,李隽面露不屑,艾楷贤率先鼓掌:“不错。” “谢陛下!”涂振跪下谢恩,群臣随后亦拍手称赞。 随后,艾楷贤奖赏了李隽与涂振,宴会进行到后半,大家酒过三巡,歌舞升平,热热闹闹。艾楷贤借机唤来吏部尚书杨韧,问其:“议部内负责议郎升迁的人是谁。” 杨韧一思:“回陛下,是议部辅长王胜。” 楷贤举杯,冷冷道:“罢免了。” “是……” 第十章夙愿之火 下午,黄晋府中。 “今天宴上,陛下奖赏了枢阁和议部的两个出来作诗的学士,快结束的时候还和微臣提起了换营之事。”兵部尚书彭元灏如实禀报。 “换营?”黄晋眉间一挑。 “是,陛下意让威海卫与陵成卫互换统帅。” 黄晋思量,反问彭元灏:“你说说,陛下这是为何啊?” “威海卫与陵成卫乃是陛下初登大宝时创立的新军,各营有三万人,负责监视京城邻州的动态,如今距离两营成立已有十年,下官不才,陛下应该是担心这两军统帅,有非分之想,故而如此。” “嗯。”黄晋默许,“陛下要的是兵不识将,将不识兵的效果,如此一来,这两营统帅纵使有不臣之心,也难成气候。” “不过……”彭元灏想说又不想说的样子,有些为难,“威海卫统帅,不是您的公子吗?” 黄晋捧茶而饮:“是啊。” “您难道没有发现吗,近年来您的进言,陛下都置若罔闻,要么就干脆反其道而行,这次连太子殿下的寿宴都没有邀您去,威海卫换营,说到底防的是您啊!”彭元灏急言。 “老夫,当然知道。”黄晋一点都不着急,他饶有兴致地品着茶,悠然自得。 这让彭元灏有些不明所以:“这……” “有的事,不是想干就能干成的。”黄晋放下茶杯,沧桑而灼灼精明的眼神看着彭元灏,“陛下,是我教出来的学生,他的所思所想,老夫当然知道,也必然会有应策。” “这下官就放心了。”彭元灏松了口气,“那下官这就告辞了。” 黄晋亦起身,笑对其言:“彭大人且放心,有老夫在,便有您的一杯羹。” “谢大人。” 送走彭元灏后,黄晋眯起了双眼,望着写满阳光空荡荡的大堂,一些往昔的碎片不禁涌上了脑海…… “殿下,您该去主持政会了。”那是正值壮年的黄晋,第一次以蜀地国相的身份来到艾楷贤身边。 而那时十四岁的艾楷贤,则是一脸的颓废:“主持什么政会!命都保不住了。” 他将两个美女左拥右抱,敞衣开衫,今朝有酒今朝醉。 黄晋叹了口气,他遂将两名美女赶了出去,一把抓住艾楷贤,拼命将他唤醒:“您远远没有结束,不要放弃!您是先帝唯一的血脉,振作起来,有朝一日,可以主宰所有人的命运!” 黄晋,是第一个对艾楷贤说这番话的人,然而彼时的楷贤颇为愤怒,一把甩开黄晋:“我被皇太后赶了出来!我的母亲被她害死了!那老太婆讨厌我,她很快也要把我处死!” “所以您不能坐以待毙!”黄晋厉声言,“您要完成先帝未竟的愿望,来主持这天下的正义!” “正义?你说正义?”艾楷贤自觉可笑,“你看看先帝吧,他可算正义了?如何呢!” “那是善,那是帝王不该拥有的善良!”黄晋义正言辞,“善者,即使对恶,也会给予包容和接受;但是正义却绝不容许恶的存在!您要主持的正义,是将天下之恶赶尽杀绝!” 黄晋的话语,一字一震地,艾楷贤眼睛发红,他与黄晋对视,显得有些不知所措。 黄晋则握住他的肩膀,缓和了声调:“我会帮您的,殿下。” 这一帮,就是二十年。 ………… 黄晋回过神来,想来可笑,如今到底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还是教会了徒弟饿死了师傅呢? “这世间是有变数的,陛下。唯有这变数,才能改变世间,而这变数,不易让人察觉。”黄晋负手,嘴角露出一抹邪笑,“就像您不知道彭元灏是老夫的人一样。” 次日早朝,艾楷贤正式提出换营一事,黄晋的学生们纷纷站出来,表示不可,然而黄晋却点头同意了,没有一点辩解,就连艾楷贤本人都自觉奇怪。 “换营而已,又不是解了兵权。”黄晋宽慰他的儿子——调任陵成卫统帅的黄琪。 话说是日,涂振下班后,便带了些薄礼准备去驸马府蹭顿晚饭。虽然如今出仕了的涂振早已不住在驸马府,但他仍对当年的救命之恩而心存感激,此番前去,一是为了感恩叙旧,二是为了有要事相问。 “哥哥!”再进驸马府,迎面而来的就是安焕与东阳的女儿,十岁的昭妍。 隔了这么久了,昭妍还是像以前那样称呼自己,这令涂振的心里有些感动,不过,涂振还是按规矩给昭妍行了个礼。 “啊呀,这不是涂见学嘛。”安焕两只手互相插在袖子里,笑眯眯道。 涂振亦笑,作揖:“驸马,无恙否?” “安好安好,安焕岂能不好?”安焕兴致不错,邀涂振入内。 室内,东阳长公主早已准备好一桌酒席,见涂振进来,大为惊奇:“涂振啊,都这么大啦。” 涂振有些难为情:“小人只是痴长,公主您倒是一点都没变,还是那么美。” “哈哈哈哈。”东阳拂袖掩笑,“你的嘴皮子,也一点都没变啊。” “可不是嘛,这小子比我还会夸你。”安焕故作不服气状。 三人有说有笑,东阳抱着昭妍入了座。 家长里短寒暄了一番,安焕问涂振道:“张谙待你如何呀?” “张阁老是个饱学之士,老成持重,他时常推荐小人该读哪些典籍,除此之外,还教了小人好多为人处世的道理,这令我受益匪浅。”涂振如是说道。 安焕点点头:“他是个深藏不露的人,你听他的话,不会错的。” “嗯。”涂振给安焕倒酒,二人碰杯而饮。 东阳则起身为涂振夹菜:“涂振啊,最近在忙什么呢?” 涂振双手捧着碗接过那一筷子:“小人最近在攻读睿帝的相关书籍,准备试着写本书。” “哦?”安焕与东阳俱有些惊奇,他们互相看了看对方,安焕转问言:“写本书?是怎样的书?” “小人这几年读了许多记叙睿帝的书籍,我十分喜欢睿帝,但觉得这些书对睿帝的描述,浅尝辄止,完全没有饱和的画面感,读了也不过瘾,所以想‘自给自足’,自己写本睿帝演义,像《归南书》一样。”涂振眼中满怀希望,微笑言之。 口中咀嚼着的安焕慢慢停下动作,神情也逐渐变为严肃:“涂振啊,你写这本书,是为何呢?为名?为利?” “都不是。”涂振直言,“这只是我的兴趣,手痒罢了。” 气氛一时有些停滞,安焕颔首:“嗯,但你可要做好心里准备啊。” “什么准备?” “你要写书,这没有错,可你要记得,你写的是先帝,是帝王,处处都有可能触犯禁条,你若写,必然为人知,需当小心才是啊。” 安焕犹如一个老父亲一般,为其计之深远,涂振自然心知肚明,他抿了抿嘴:“小人明白。但,明知不可为而不为,也不是我的作风……您放心,我会小心的。” 安焕起身,亲自给涂振斟酒,郑重其事:“勇气可嘉,是成大事者的作风,敬你一杯。” 涂振亦站起来,举杯道:“请!” 一饮而就,拭掉嘴角痕迹,男儿豪情,壮志凌云,一旁的东阳,也不免被感动,眼角噙着泪花。 二人坐下,安焕就事问其:“到底喜欢睿帝的什么?以至于这般痴迷?” “世人皆责睿帝未杀钟疏,以致政变,振不以为然。睿帝英明,重用顾融、傅恺,命钟焕盗取虎符,重振乾坤,治罪外戚,是为正义;钟疏终究是其舅父,废而不杀,是其德也,如此刚柔并济的帝王,实乃为小人所害,择酒色而自戕,而不是选择做钟氏的傀儡,真乃大丈夫也。”涂振说出心声。 听到涂振为先帝正名,东阳不禁泣涕,没有人比她更清楚先帝的心境,她擦掉眼泪,对涂振说道:“你去写吧,若是出事,我全力保你。” “承公主厚爱,涂振定当尽毕生之力而为。”涂振郑重行一礼,“小人还有一事想拜托公主。” “何事?” “先帝的一些事情非公主不能知……”涂振委婉言。 东阳答应:“你放心,你所缺的资料本宫会尽可能告诉你。” “谢公主!” “不过啊涂振。”这时,安焕启齿道:“《归南书》成书,陈璋用了十年,《睿帝本纪》集众学士之力,也用了整整三年,你若要以一人之力,完成这本演义,道阻且长啊……” “道阻且长,行则将至!”涂振没有犹豫,他立刻回答道,“我要做的,便是坚持。” “哈哈哈哈。”安焕哈哈大笑,“如此,我还需再说什么呢?”他张袖摊手,望了望东阳,东阳亦是解颐,三人再次坐下,把酒言欢,一直看着众人的昭妍眨巴眨巴眼睛,不知他们在说什么…… 这天,涂振再一次回到了他的家,与他的亲人诉说衷肠。他将在这住上安心的一晚,也许,也是最后一个安心的夜晚。 月,皓洁如玉,星光点点,静谧深沉;万间房屋,烛光莹莹,其乐融融。大业,在此起航。 第十一章亦正亦邪 弘启十三年,文枢阁佐阁王浣远告老还乡,张谙举荐了涂振为继任,安焕附议,于是乎,十七岁的涂振成为了文枢阁历代佐阁中最年轻的一位。 次年盛夏,天降暴雨,河水泛滥,京城邻边的津州受灾严重,在一连数天的雨水浸泡之中,津州城仿佛失去了根基。百姓们的庄稼全都低下了头,颗粒无收,雨水过膝,道路难以行走,有的甚至被大水夺去了房屋,无家可归,更有婴儿,不知哪家父母大意,搬迁渡船之时,飘落在了江上,令人痛心疾首。艾楷贤下旨赈灾,除此以外,还命黄晋之子所统帅的陵成卫前往津州筑堤。 是日夜晚,龙吟殿。 “来,美人,倒满倒满。”三更已过,龙吟殿依旧灯火未眠,艾楷贤抱着新欢,兴致正高。 “是,陛下。”新纳的琪嫔张氏声色妩媚,她给艾楷贤斟满了酒,送到他唇边,喂他喝下。 琪嫔年方二八,闭月羞花,那双娇俏的桃花眼更是称得她有姿有色,艾楷贤望着她娇羞的脸庞,一度愣了神。 待这酒喝完,琪嫔便依偎在皇帝的胸口,用她软绵绵的双手抚摸着艾楷贤的颈肩,艾楷贤哪里还有心思喝酒,一把拖过琪嫔,去其衣裳。 次日,早朝。 大臣们许久都没有等到皇帝的来朝,等了好久,见杜后慢慢走上大殿,众臣奇怪。 “陛下龙体微恙,今日不朝,按祖制,由皇后娘娘代为临朝。”褚裕说道。 “陛下今天是怎么了?”杨韧小声嘀咕。 “我看这几天陛下脸色差得很,怕是真得了病。”彭元灏压低声音议论道。 此时,安焕肃立,他清了清嗓子:“咳咳,请诸位静听皇后娘娘懿旨。” 群臣这才反应过来,纷纷整理整理衣冠,规矩站好。 杜后第一次面对这么多大臣,不免有些紧张,她直言:“本宫乃一介妇人,不知政事,今日朝会还是请黄丞相代为主持,本宫听着便好。” 黄晋一笑,继而出列:“既然皇后娘娘如此说,那么老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丞相请便。”杜后柔声道。 黄晋遂转过身,面向群臣:“陛下有恙,故而早朝由本相代为主持,诸位知道,津州受灾严重,百姓早已民不聊生、怨声载道,长此以往,朝廷的威信将逐日剧减,亦将失去津州民心,后果之重不堪设想。”黄晋有条不紊,振振之词直逼要害,“与以往一样,每逢大灾,朝廷必派一名钦差,前往灾地,以慰民心,现在的当务之急,便是如此,诸位同僚以为如何呀?” “丞相所言不错。”张谙说道。 “下官认为也当如此。”彭元灏同意。 “那好。”黄晋捋了捋胡须,“不过……这钦差人选,不知何人可担任啊。” 大家闻言,面面相觑,彭元灏眼珠一转,进而说道:“还请丞相指定。” 石岚、刑温等听彭元灏如此说,便立即附和,一些中间的大臣见大部分人都如此,便也附议。 “那么……”黄晋如鹰般的眼神划过所有朝臣,他的目光去了又来,但很快,他找到了一个满意的人选,“议部御史李隽。” 李隽一惊,赶忙出列:“下官在。” 众臣的目光集中到李隽身上,一时间鸦雀无声。 “久闻神童李隽,才干杰出,如今已长大成人,是该为国家出力了。”黄晋问其,“命尔为钦差,前去赈灾,可有信心完成此次任务啊?” “下官敢不效命!”李隽激动万分,他犹如一块几近干竭的土地,正苦苦等待着雨水的洗礼。 “不妥!”安焕突然站出来,他义正言辞道,“陛下未在,怎可由你一人仓促决定钦差人选?” “驸马爷。”黄晋指责其,“如今都什么时候了,救灾迫在眉睫,指派钦差刻不容缓,陛下又因病未朝,老夫身为当朝宰相,最食大和俸禄,理当做出抉择!” “就是!”石岚也站出来,他不怀好意地反问安焕,“难道驸马爷您想自己当钦差,好捞一份油水?” “放肆!”安焕斥责石岚,“休要血口喷人。” 站在边列的涂振此刻想站出来为安焕说几句话,却被张谙摁了下来。 黄晋没有继续争论下去,他回身请示杜后:“皇后娘娘,您以为如何?” 杜后哪里知道他们谁是为谁,听黄晋所言有理,再者其一向是艾楷贤信任的家臣,便许可了:“就依丞相所言吧。” “谢娘娘。”黄晋嘴角一勾,露出笑容。 时至中午,艾楷贤方才苏醒,周边有周慕仪在此侍奉。 楷贤睁眼,只觉头昏眼花,周慕仪搀扶着他坐起来,艾楷贤腰间一阵酸痛,不免龇牙。 “父皇。”小太子两只小手扒着床榻,担心地凝视着。 艾楷贤见小旼炫的眼神一丝一毫都在牵挂着自己,于心不忍,便忍着伤痛,宽慰他道:“父皇没事的。” “陛下可要保重龙体呀。”周慕仪接过汤药,盛起一勺子,轻轻吹了吹,缓缓送到皇帝嘴边。 “朕不用你多说。”艾楷贤有些反感,喝过汤药。 听艾楷贤这么说,周慕仪的心里自然有些磕绊,她遂不多语,安静奉药。 气氛有些尴尬,适逢褚裕进殿禀报:“陛下,安焕驸马求见。” “宣。” 少许,安焕进。 “微臣参见陛下。” “平……咳咳,平身吧。”艾楷贤屏退了左右,又笑对太子说道:“炫儿,站这么久也累了吧,父皇有事情要做,你先回去休息一会吧。” “好。”小太子很听话,临走的时候还不忘行个礼,他边往回走,边抬头看了看安焕,朝他笑了笑,这笑颜纯真,让后者心里恍然炽热,安焕愣了一下,遂回以笑容:“恭送太子殿下。” 太子离开后,褚裕将殿门带上,也同时带走了温暖的气氛,龙吟殿陡然**。 “今日早朝,黄丞相意欲派钦差前往津州赈灾,皇后娘娘同意了。”安焕叙述道。 “嗯,朕本来也准备如此。”艾楷贤喝了口水,“你说说派谁去比较好呢?” 安焕俯首:“刚刚早朝……已经决定派谁去了。” “什么?”皇帝皱眉。 “黄晋说派遣钦差刻不容缓,理当马上决定,故而命了李隽为钦差,其他大臣纷纷赞同,丞相又请示皇后,皇后应允了……李隽已经准备出发了。”安焕如实禀报。 “他放肆!咳咳咳……”艾楷贤勃然大怒,一口气没稳住,呛得直咳嗽。 “陛下息怒。”安焕言,“微臣觉得黄丞相此举,有越权之嫌,故马上来告知陛下,不知陛下以为如何。” “他私自指派钦差,还,还命李隽为使……”艾楷贤显然被气得不轻,他怒火冲天,暴然将茶杯猛摔在地,“朕只是一日不在朝,便如此猖狂,真是反骨尽现!” 安焕有些不敢说话了,他没有意料到皇帝尽会如此龙颜大怒,他便恭顺站着,等皇帝怒火熄灭。 “李隽去赈灾,他日津州平民肯定对他感激万分,而且又是黄晋举荐,会不会背着朕在津州搞小动作……”艾楷贤脑中有些杂乱,他害怕李隽从此青云直上,更担心黄晋借赈灾之事,从中作梗。 “这也是微臣所担心的。”安焕谏言,“所以此来,微臣是想请示陛下,是否再派一名官员为监察使,监督李隽所作所为。” “派,肯定要派!”艾楷贤一口咬定,“要派一个不太显眼的小人物,给朕暗中盯着李隽。” “请陛下指定!” 艾楷贤长舒了口气,冷静下来,仔细想了想,“李隽……李隽……”他嘴里嘀咕道,忽然灵光一闪,“你觉得,涂振人品如何?” 安焕有些惊讶,言:“回陛下,涂振是个志虑忠纯之士,他痴迷读书,是个书痴,对朝廷权位之事也不那么热衷。不过他天性敏感,为人低调,微臣倒觉得,若将其派为监察使去监督李隽,倒也不失为一步奇招。” “那就下旨,封涂振为监察使,跟着李隽去津州。”皇帝压低了些声调,“你告诉他,稍有不对,即刻向朕禀报。此事顺利结束之后,朕会着重奖赏他。” “微臣遵旨!”安焕行礼,回身告退。 愁惑的疑云密布在皇帝的眉宇之间,艾楷贤思量,他蹙眉凝望着即将离开自己视线的安焕,低沉的声音随阴冷的天气追去:“安焕,于公乎?于私乎?” 安焕刹一驻足,余光倒退,没有回头,坦然道:“为陛下,也为朝廷。”遂起步,直径离开。 艾楷贤松了口气,只觉头疼难耐,继而躺下。 虽是夏日,但许久未出的太阳以及那暴雨所带来的寒冷早已让人没有了热情,出了殿门,安焕赶紧伸了个懒腰,瞬间抖擞了一下,竟觉得外头比里面温暖得多。 春山秋山一脉连,春山秀罢秋山瘦。为公乎?为私乎?于公于私两相违,反复无常去又回,谁与同醉? 第十二章千钧一发 次日上午,李隽便与涂振一起出发前往津州。 “丞相大人和陛下乃是故交,我听说以前陛下在潜邸时,多次受到黄丞相的指导,可以说大和能有今天,黄丞相功不可没。”一路上,李隽与涂振说道,“你看近年来陛下与丞相的意见越来越格格不入,与其说意见相左,不如说是陛下有意为之,此次丞相推荐我为钦差,无非是想借此与陛下抗衡。” 涂振不想说话,李隽朝他看了一眼,又说道:“我知道,陛下素来不待见我,丞相这样无非是想拿我气一气陛下。” 见他如此说辞,涂振反倒有些刮目相看,他‘嗯’了一声,也没有在素以口才著世的李隽面前多言。 这一路上,李隽见山言山,见水言水,说的话能顶涂振十倍。 话说艾楷贤病情稍有好转,是日在宣室,他诏来了驸马安焕与兵部尚书彭元灏。 “威海卫与陵成卫,虽然已经完成换防,但统帅终究是其二人,十四年了,依然如此,历朝历代皆没有这个规矩。”艾楷贤说道。 二人听出其意,安焕出言:“陛下,威海卫与陵成卫二军统帅在职十四年,没有差错,再者其二人年富力强,正值当打之年,又有领军经验,微臣觉得,还是不要换为好。” “陛下,微臣认为驸马所言有理。”彭元灏也持相同意见。 皇帝脸上明显有不悦之色,他提高了声调:“难道就因为没有出错,就可以干一辈子吗?!” 皇帝的质问让彭元灏不敢发声,而安焕直视艾楷贤阴鸷的目光,坦言:“微臣觉得还是不换为妙,陵成卫不日便要前往津州筑堤,此时多事,不宜换帅,以免扰乱军心。” “微臣附议。”彭元灏紧随其后,连忙说道。 艾楷贤的双手渐渐攒拳,胸口起伏,勉强应了下来。二人即出,彭元灏离去,唯留安焕。 “陛下还有何事要吩咐?”安焕恭敬道。 艾楷贤走下御阶,直立于安焕面前,双目灼灼地盯着他,久而启齿:“你除是朝廷的内阁都尉外,也是东阳的丈夫,说回来,也是朕的妹夫。” “是……”艾楷贤话中所言自是温暖,但语气却显得尤为高挑不羁,安焕自觉有些变扭,不知其意欲何为。 “既如此,朕希望你,好为之。”艾楷贤步步紧逼,逼迫着安焕做出抉择。 “微臣素来秉公而言,当然陛下要微臣办,微臣也会尽力去做。”安焕坚定自己的原则,如是而言。 得到答案后的艾楷贤放其离开,并告诫他:“这世间没有灰色地带,孰重孰轻,望驸马自重。” 安焕离开宣室,神情黯淡,一路回去,一路思考。 下午,黄晋之子黄琪准备出门,调集陵成卫前往津州,黄晋叫住他。 “父亲还有何事?”黄琪问道。 黄晋,言:“你到达津州之后,要去和那些将士一起修坝,他们什么样,你也要什么样,一点都不能有差。” “这是为何?”黄琪一想到那肮脏的泥水、赤膊上阵的架势,就显得一脸嫌弃,“我是长官,指挥他们就行。” “你刚调到到陵成卫不久,和那些士兵不熟,你要做出表率,与他们共苦,让他们能放心地跟随你,你若也弄得一身脏水卖力筑堤,这最得军心。”黄晋耐心地解释道。 “该熟的还是会熟的嘛。”黄琪不解其意,“以后有的是机会,我大不了回头给他们发点银子,请吃顿饭就行了!” “那不一样!”黄晋变得严肃,“你照我说得去做,不准有差!” “是……”黄琪拗不过他父亲,委曲地答应了。 待黄琪走后,黄晋唤来管家,吩咐其给彭元灏府上送去一箱白银与几盒珠宝。 深夜,安焕回到府内,轻轻推开房门,残烛一盏,摇曳地等候着未归的亲人,他脚步轻悄,缓缓靠近床榻,见东阳和昭妍俱已入睡,神情安然,昭妍还喃喃说着梦话:“爹爹回来了吗?” 望着妻儿沉睡的模样,安焕百感交集,他的脑子又不断呈现白天艾楷贤的那番话,想着想着,竟也毛骨悚然,不寒而栗。 次日,李隽与涂振到达津州,在州府内等候了半个时辰,津州长史——方辉才急急忙忙赶到。 “下官见过钦差大人、监察使大人。”方辉气喘吁吁,仓促行礼。 涂振端详了一番,见方辉满头大汗、裤脚散开了一只,内领参差不齐,细看之下还有胭脂粉末,便知其为何迟到了。 “你身为津州长官,不去救灾现场反倒沉迷女色?”李隽开口斥责方辉。 方辉大惊失色,汗如雨下,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大人饶命!大人饶命!” “留你在岂非是大和之祸?来人……” “大人!”方辉昂首,窃窃言,“大人,下官是陛下年初钦点的津州长史,俗话说,不看僧面也要看佛面不是……” 李隽听其话中有话,更为恼怒:“你还敢搬出圣上不是!” “算了。”涂振适时拉了拉他的袖子,“依我看,就饶他这次,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谢监察大人!”方辉马上叩首。 李隽心存不甘,涂振又对方辉说道:“过会我等要亲自去街道视察,你负责带路。” “是!” 方辉灰溜溜地离开了,李隽反问涂振:“你刚拉我干什么?这种人留着,岂非祸国殃民?” “他是陛下指派的人,不能轻易动他。”涂振眼光回到李隽身上,“再者,尔非陛下钦点,再如此行动,小心引火上身。” 李隽听涂振所言,无言以对,一记闷拳砸在了桌子上。 离开州府,涂振与李隽先回了驿馆,放置行李。驿馆虽离州府不到三里路,却走得尤为艰难,积水过膝,马不敢蹄,只得由几个轿夫抬过去,一路上,雨还在不大不小地下着,眼见这积水越来越深,真是为这津州城着实捏了把汗。 千辛万苦好不容易到了驿馆,一楼已成水库,自然不能居住,二人被迎上三楼,涂振一进自己的房间,赶忙将雨衣退去,急忙从包袱里拿出自己的手稿,下意识吹了吹。 “还好,没怎么湿。”他自言自语道,悬着的心终于落了下来。 几年来,涂振每天都在写着他的书,他将之命名为《基准风云》,当作自己身上的一块肉一样,片刻不愿割舍。 涂振将木桌吹了个干净,又把手稿摊开,整齐地摆在桌上,等着边角晾干。 “大人,长史大人已经到楼下了。”店小二过来敲门。 “好,我这就去。”涂振应声,他又弯下腰来盯着稿子,仔细检查了遍,确认没有笔墨化开后,这才安心地离去。 “这日子可怎么活呀!” “我的孩子,我的孩子走到哪里去了……” 津州的街道上,哭嚎之声四起,分不清是流水还是人泣。浑水肆意咆哮着百姓的家,将本该热闹的街道冲刷地一干二净,有的母亲迷茫地趟着浑水,踉踉跄跄在寻找什么,有的老人拄着拐杖,着急却又缓慢地在狂澜中冒进,自身难保。 “平时为何不把地基起高些?”李隽觉得这些本可以避免,涂振没说什么,他对眼前这番情景,感到麻木与无力。 若非亲眼所见,涂振实在难以想象,原本璀璨的副都,如今已经已是这般模样,他与李隽、方辉在楼梯上眺望,只见得那一条浑浊的街道以及两边残破的楼房。 哭喊的爹娘,早已不顾洪水为何物,老人一步一寒颤的样子,让涂振深为揪心。 “我最讨厌把老人家独自丢外面,自己却在家里逍遥快活的人了。”李隽见景说道,“我觉得这种人,根本不配活在这世上。” “那你为何不去帮帮她?!”涂振对李隽这番几近评判的说辞感到恶心,他不顾自己穿着好的官袍,丢下所有东西奋力跑向那个拄着拐杖的老人,浑水淹没了绸缎,盖掉了官靴,涂振全然不顾,他很怕越来越近的老人会在触手可及的瞬间一去不复返,纵使脚下似有千斤阻力,也贯力拔起,愈来愈快。 所幸,他抓住了那踉跄的老人,老人惊奇地回身,看到了松了口气终于露出笑容的涂振,就连头发,都快与这脚底下一色了。 李隽也有些为涂振捏把汗,他问方辉:“抓紧时间,全力排水,越快越好!” “已经在排水了,州府三分之二的兵力都派去了。”方辉禀报道。 李隽咬牙:“不够!再派一些,等陵成卫来了,我再去请他们出把力。” “是!” 当晚,涂振亲临排水现场,指挥着这些士兵争取用最快捷的方法排出积水,李隽则领着方辉,挨家挨户发放赈灾银两,以慰民心。 夜色笼罩下的津州城,不再能看出街道的颜色,大雨滂沱逐渐变得淅淅沥沥,上天或许听到了苍生的呐喊,雨,停了。 次日,陵成卫到达津州。 第十三章雨止未止 陵成卫刚到津州,李隽便连夜赶往军营,见了黄琪。 “不行。”黄琪一口回绝了李隽的要求,“陵成卫是奉陛下之命,来津州修堤筑坝的,怎么能听你一人之言,随意调派呢。” “黄将军,人命关天,现在的当务之急应该是解救津州百姓,请您分一些兵力去帮助排水吧。”李隽再三恳求。 “修坝也是救命!”黄琪如磐石一样,丝毫不让步,“本将军给这些草民把外头的堤坝修修好,这是为他们长远着想,你退下吧!” 李隽无奈,只得告退,出了军营,甩袖气言:“真是头死牛,不知民生苦乐。” 次日,清早。 “一二三!一二三!” 江边,一阵士兵脱去上衣,赤脚踩在水中,他们将粗大的麻绳栓在打好的木桩上,一个接一个就像拔河一样握住绳子。待口令传下,众汉子一并发力,硬邦邦的胳膊顿时鼓起两块大。 “再用把力!”为首的正是黄琪,他一边卖力地吆喝着,一边使出九牛二虎之力往后拔,麻神渐渐被染红,他却浑然不知。 不远处,李隽、涂振与方辉正在监察着现场。 “这黄家公子什么时候这么会吃苦了?”看着黄琪卖命的模样,方辉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昨日我去军中求他,他像头死牛似的,怎么劝都劝不动。”李隽回想昨天,再放眼现在,“果然人不可貌相。” 涂振看在眼里,听在心里,他仰视苍天,滚滚乌云消退得无影无踪,白云翻滚,逐渐露出千疮百孔,天地恍然光明,光芒向东而来,顿时开阳万里。 经过一个月的苦苦努力,黄水终于退出了被折磨数日的津州。街道终究露出了埋藏已久的真面目,只是人是物非,它已变得遍地污垢,如同一条干涸的河流。 忙碌了这么多天,总算是大功告成,李隽迫不及待地向皇帝传去捷报,而涂振终于回到了驿馆。 这几日他都住在了外头,好些时候没有和自己的心头肉碰面了,一进门,涂振便急匆匆地走向书桌,见书本俱在,大舒了口气。 稿子显然已被晒干,涂振心情不错,可谓喜上加喜,他双手将他的宝贝捧起,吹了吹,细细察看了一遍。 涂振脸上的笑容逐渐消失了一半,他皱着眉细细回想着什么,挠了挠头。 忽然间,一阵细风迎面吹来,涂振向前一看,正是一扇没关牢的窗户,正对着书桌。 “这几天风真大啊。”涂振放心下来,便把门关好,将稿子放入包袱,自行其事去了。 宣政殿,早朝。 “禀陛下,今早吏部接到钦差李隽的加急奏报,言津州水灾已定,正逐渐恢复秩序,苍生安定,未来可期。”吏部尚书杨韧笑意盈盈,如实禀报道。 “好啊好啊!”余音刚落,群臣皆喜。 如此大的灾害被平定,皇帝自然龙颜大悦,不过没有多久,艾楷贤便开始思考下一步棋该如何着落。 “陛下,微臣有事要奏。”正在此时,安焕突然站了出来,他面色凝重,心事重重。 艾楷贤有些意外,对于安焕,他捉摸不定:“说吧。” 安焕遂言:“禀陛下……陵成卫与威海卫,虽互换了统帅,但其二人俱已在兵权重位任职十年有余,虽无过,但毕竟有违法制,对那些有志之士来说,也是不公平的,所以微臣请求,更换新人,对这二帅,加以褒奖。” 此言一出,群臣脸上立刻转喜为忧,彭元灏瞄着安焕,长大了嘴巴。黄晋听这话是安焕嘴巴里说出来的,也有些吃惊。 艾楷贤先是一愣,继而心喜,他嘴角微微上扬,笃定道:“驸马所言,朕觉得不无道理,这二军统帅虽无过错,但也不能在职这么久。” “陛下,陵成卫赈灾有功,一回来就将他们统帅换掉,不妥啊。”黄晋言。 “黄丞相!”安焕呵斥,“我朝连三岁小儿都知道,州县审案,但凡案中有县令的亲戚,县令都得回避,不得亲自审问此案。陵成卫统帅黄琪,是您的嫡亲之子,您又是本朝丞相,最食大和俸禄,难道您不应该以身作则一番嘛?” “是啊,丞相。”张谙眯着眼睛,驼着背,声如沉重,慢悠悠走出来:“您应该为大和长远着想,图个清名,岂不美哉?” 黄晋被这义理赌得哑口无言,加之皇帝早已表明立场,彭元灏等也不好再说什么,艾楷贤大喜,遂颁布了圣旨,准备陵成卫一回京,便立即撤换黄琪。 津州郊外,道路渐明。 两个垂髫衣衫褴褛,草鞋哒哒,踏踏溅起一滩泥水,你追我赶,徒然生乐。陵成卫沿路走来,士兵们虽是灰头土脸,却也不胜愉悦,圣意显然还未及传达,只见得他们有说有笑,领头大摇大摆,大功竣工,不知今上要赏赐何物与他,又或是加官进爵。 涂振心情亦然不错,李隽搭话过来他也回他几句。 “给我吃一个!”那两个孩童,其中一个拿出了一袋橘子,另一个见了,自然垂涎三尺,二人剥了,各将一片果肉送入嘴中,双眼顿时发亮,好似天堂。 “环儿,可慢些吃。”不远处,一瘸腿妇人靠在墙边,她担心地望着他的孩子,害怕他呛着。 李隽见此景象,面露不悦,他说道:“你看看这两个小孩,再看那妇人,哎,只顾自己快活,完全不顾父母死活。” 涂振还未开口,李隽又言:“这小孩长大了,怕也是个祸害。” 然而,两个儿童吃了一片橘子后,乖乖收好,跑了回去,将剩余的橘子全部送到了妇人面前,妇人将橘子剥开,又平分给二子,其乐融融。 李隽见状,一时语塞。 “李大人,您知陛下为何不待见您么?”涂振挑眉,问他。 “为何?”李隽实为不解。 涂振看向远方,依稀可见芸芸向往的城门,“怕是自以为是,无论何事都要凭空评判一番,以显示自己的高深了。” “你不必和我说。”李隽听涂振这样说,很是来气,“虽我年纪少你一岁,但我自幼饱读诗书,经历的事也比同龄的多一点,你完全没必要用这样的语气来教训我。” “好好好。”涂振好言相劝被严词驳回,自然有些愤愤不平,“就当在下,一言未发。” 于是乎,二人相处比来时更为糟糕,无顾无言。 时至中午,艾楷贤来到凤鸣宫。见楷贤面色比之前好多了,杜后自然开心,二人坐下,一同用膳。 帝后欢笑,而坐在一旁的艾旼炫却显得闷闷不乐,半天也没吃下一粒米。 “善皓,有哪里不舒服吗?”杜后察觉到儿子的异常,轻声问他。 “没有,母后。”太子回答完后依然低着头,难以下咽。 “小小年纪能有什么心事。”艾楷贤嗤笑,“炫儿,和父皇说说,何事以致于此啊?” 小太子撅了撅嘴,站了起来,小小的身姿朝向艾楷贤,双手恭顺放在正中,忧心忡忡:“父皇,母后告诉我,有个地方下了大雨,好多人的家都被冲走了,也没有东西吃,他们好可伶啊!”太子言至此,声音含糊,不断哽咽。 长长的睫毛下,一滴滴眼泪夺眶而出。皇帝与杜后相视一愣,楷贤继而哈哈大笑。旼炫渐渐止住了哭泣,呆呆地望着艾楷贤,不知其为何发笑。 “真是朕的好太子。”艾楷贤下来,抱起了旼炫,拭干他的眼泪,越发喜爱:“我们炫儿,真是德孝兼备,看来皇后,教导有方啊。” “陛下过奖了。”杜后亦走了过来,浅浅欠身,笑意微微,爱惜的眼神投向旼炫,“善皓,他们现在都有房子住了,雨已经停了。” “那太好了!”旼炫破涕为笑,迸出星光的双眸无比清澈善良。三岁的太子,也像个小男子汉一样,掷地有声了。 这天下班,彭元灏有些着急地紧跟在黄晋身边:“丞相,陛下要收回陵成卫的兵权,这……这可如何是好啊?” 黄晋的脸色倒是丝毫看不出着急,反倒是云淡风轻,一身轻松。 “哎呀!”彭元灏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您倒是说句话呀!兵权没了,以后陛下想怎么动我们就怎么动了啊!” 彭元灏的冷汗模糊了他的脸,像只蚊子一样,在黄晋的耳边不断嗡嗡作响,黄晋有些嫌弃:“老夫都没急,你在这瞎着急什么。” “我……不您……”彭元灏惶急慌忙,“我这不是为您着想么。” “着急成不了大事。”黄晋悠然向前走去。 马车早已等候在宫门外,仆人四肢跪地,献出平坦的后背,黄晋至此,踏其背上去,坐上了马车,彭元灏扶着车,左右张望,望眼欲穿,黄晋卷起珠帘,给话道:“谁说兵权没了?”遂放下帘子,一声鞭响,蹄疾而去,彭元灏赶紧闪往一边。 第十四章六尺宫巷 十日后的京师,拨云见日,天气看似不错。 “奉天承运,皇帝制曰,陵成卫统帅黄琪,自朕即位起,便任陵成卫统领大将军一职,在任期间,勤勤恳恳,事事躬亲,于朕忠心不二,然国家泰然,远消金戈铁马,而卿仍供职于此,朕心不忍,着即退去尔统帅一职,封为忠勇伯,赐洛阳府邸一座,白银五千两,回去好生修养罢。钦此!” 褚裕宣读完圣旨,便将圣旨双手握住递了过去,跪着的黄琪面色不善,嘴角一瘪,站了起来。 “黄将军,还没谢恩呢。”褚裕提醒他。 黄琪不以为是,一把夺过褚裕手上的圣旨。 “您……这……”褚裕十分惶恐,左右不是。 黄琪用看猴一样的眼神,看着惊慌的褚裕,又掂了掂手中明黄色的圣旨,傲慢道:“你说说,陛下他这不是让末将我滚出京城么。” 褚裕紧张,赔笑道:“陛下是念您劳苦功高,体谅……” “少它妈给我废话!”黄琪破口大骂,迈近步子理直气壮,“老子们刚从前线回来,他就给老子来这招,像话嘛,这天下哪有这样的皇帝?!” 越发强势的黄琪咄咄逼人,唾沫横飞到褚裕脸上,褚裕强装镇定,弱声反问:“黄……黄将军,这旨……你到底是接还是不接了?” 黄琪闻言,看了眼手中的圣旨,“接不接?哼。”他阴鸷一笑,只听得蚕丝拉裂之声,一张号令百万的圣旨,瞬息被撕成两半。 “你……你放肆!”褚裕大为震惊,他指着黄琪怒不敢言,“你这是欺君之罪……” “欺君?”黄琪好笑,他回头看了看,“陛下不讲道理,本将得帮他改错啊,有道是法不责众,叫我交出兵权,你也得问问我身后这帮兄弟同不同意啊?” 他说完,振臂一呼,身后的陵成卫将士个个挺了出来,高呼不满:“陛下凭什么要让我们黄将军交出兵权?!” “我们黄将军不顾自身安危,赈灾的时候都是跑头一个,这样的将军哪里找!” “就是就是,不能让黄将军走!” ………… 士兵们为黄琪打抱不平的声音一浪高过一浪,望着一个个胡子拉碴的模样,再看看他们腰间明晃晃的佩剑,褚裕心里发毛,不寒而栗,赶忙跑了。 “哈哈哈……”黄琪见状,自然志得意满,好不嚣张。 此刻,宣室。 “解去黄琪兵权,黄晋再怎么位高权重,也便蹦跶不了几天了。”艾楷贤捧茶,神色悠然。 而下面的安焕面色凝重,“陛下不觉得这过程,太过简单吗?” “你想多了。”艾楷贤放下茶盏,“朕的旨意,所到之处,焉敢不从?况且……” “陛下!”正说话间,褚裕哭喊着跑了进来,一把跪倒在地。 艾楷贤看去,褚裕手边,撕碎残破的圣旨,直愣愣地刺入了他的眼帘。 “陛下!您不知道,奴才受了那黄琪多大的羞辱……不,那黄琪哪是在羞辱奴才,分明是在羞辱您啊,您知道那黄琪做了什么嘛,他居然……” 适时,安焕打住了褚裕,褚裕一愣,遂抬头看向皇帝。 艾楷贤显然已没有了之前那番谈笑风生的悠然自得,他虽没有发话,但见得胸口起伏,嘴唇微微颤抖,龙目隐怒,怕是要迸出火花。 “你先退下吧。”安焕吩咐褚裕。 “是……”褚裕声音压低了不少,偷瞄了艾楷贤一眼,便迅速退出。 安焕想说什么,但见艾楷贤双拳紧握的样子,便转身想退下了。 “调动五千琅犇军,严密监视陵成卫军营的一举一动,如有异常,先斩后奏。”艾楷贤的声音穿透且颤抖,咬牙之恨,不显自现。 安焕一惊,琅犇军,素来是大和最精锐的武器,以一敌十,是沙场上御敌制胜的法宝。现在艾楷贤如此做,对此事的重视程度自然不言而喻。 “是。”安焕应下,离去。 待众人皆去之后,艾楷贤重重地向御案捶去,眼睛暴出血丝,唇齿出血,怒火中烧。 中午,黄琪回到府中,笑眯眯地去见黄晋。 “爹,我都照您说的去做了,果真不假,那褚裕夹着尾巴逃了,狼狈至极!”黄琪兴奋地叙述着他今日的英勇表现。 黄晋刚要开口,一个仆人便赶了进来,附耳言语了几句。黄晋面不改色,赏了这人一些银两,便让他退下了。 “爹,怎么啦?”黄琪问道。 “宫里消息,陛下在宣室昏了过去。”黄晋拿起茶杯,“怕是气急攻心咯。” “哈哈哈,叫他不尊着您。”黄琪开心。 “嗯,可不,调了五千琅犇军,在你的军营外面围了一圈。”黄晋又说道。 “什么!”黄琪一下子跳了起来,“琅犇军?!” 喝完一口茶,黄晋叹了口气,望其子言:“你先退下吧。” “可……可是……” “你放心,老夫自有办法保我黄家周全,你,该干嘛干嘛去吧。” “可……哦。”黄琪有些不甘,但见其父严厉的眼神,便只好退下了。 时间,会在午时为阳光停留,秋风无味,花香淡然。看着今日这般龙争虎斗的景象,黄晋颇有感慨,他想起了刚见艾楷贤的时候。 “您根本不是在畏惧钟后,您比谁都要恨她。”望着口口声声嚷着小命朝不保夕、只求在酒色中快活度世的十六岁楷贤,黄晋直戳要害,“您是恨没有权力,没有伙伴帮您,您心里早就想把那高高在上的钟采,剥皮食骨了。” 腥言血语,刺穿了被迫麻痹的神经,传达到了楷贤的脑中,艾楷贤脸上挂着的嘻嘻哈哈,骤然退去,瞬间严肃。 “你就不怕,我把你这番话,告诉朝廷?”艾楷贤反问黄晋。 黄晋眉间轻挑:“若此,无人再帮您。” 艾楷贤陷入沉思,黄晋看出其所想,继而说道:“话既出,微臣亦无退路,唯有与君共进退。” “好!”艾楷贤焕然,他立刻起身,郑重行礼,“今后大业,全靠黄先生鼎力相助。老师在上,受学生一拜!” “诶,殿下使不得。”黄晋赶忙扶起其。 三月桃花,烈日酷暑,暴雨磅礴……无数个昼夜,师生二人在密室相谈甚欢,黄晋能感受到艾楷贤的迫切与渴望,眼前这个年轻人,像一盏永不熄灭的蜡烛,活力四射,竭其所有以达心中之光明。 ………… “哼。”想到这里,黄晋自嘲起来,他不禁感慨此一时彼一时的时过境迁,昔日那个生机勃勃的少年,俨然已成一代君王。 “皇帝,是点头与问责的存在,而不是用来出谋划策的。”他摇摇头,遂展开一页白纸,提笔沾墨,如是写道: “启奏陛下,犬子黄琪,粗鄙之人,目无尊卑,口无遮拦,情绪之下,未免以下犯上,不慎撕毁圣旨,酿成大祸,还请陛下体谅其忠纯之心。陵成卫赈灾有功,臣身为大和宰相,为公计之,置换统帅,实不可行,臣建议,陵成卫可减员五千,以安朝廷。家之兴旺,人和一气;国之昌盛,君臣一体,老臣北望,叩拜再三,恭请陛下圣安。” 奏折到了龙吟殿,艾楷贤读罢,靠着垫子,闭了下眼。 “陛下,有哪里不舒服么?”褚裕担心道。 “传旨。”艾楷贤有气无力的声音,“削去陵成卫五千兵马。” “啊……可……”褚裕害怕,他想起了被黄琪恐吓的时候。 艾楷贤瞥了他一眼,斥道:“还不快滚去办!” “是!是!” 转眼,日渐移落,持续已久的帝相之争暂告一段落,黄晋之党羽对黄晋的让步心存疑惑,而支持皇帝的臣子也对艾楷贤的退让表示不解。 次日清晨,文枢阁,阔别已久,涂振的日程也回到正轨。 “小崽子,你说说你不在的这几天,都没人陪老夫唠嗑。”张谙向涂振埋怨。 涂振赔笑:“阁老,都是下官的错,您瞧,我这不赶回来了嘛,今天您想聊多久,我就陪您聊多久。” “这可是你说的!”老顽童很是满意。 待清扫的宫人退下,张谙谈道:“昨日陵成卫裁军之事,可听说了?” 涂振点头:“听说了。” “陵成卫一共才三万人,五千裁员,不是个小数目了。”张谙将桌上的镇纸石压好,“你说黄晋他,为何如此啊?” 涂振一思,对曰:“黄晋老谋深算,想必他也知道纵使陵成卫整个军队与陛下为敌,在琅犇军面前,终究是不堪一击。如此,裁多裁少,也不重要了。” “嗯,一语中的。” 涂振虽然正答,却心存疑惑:“阁老,下官有一事不解,您说陛下为何也选择让步?琅犇军骁勇天下皆知,黄琪如此欺主,陛下一声令下,荡平异类,岂不省事?” 闻涂振所问,张谙停下手中事,捋了捋胡须,沧老的脸庞抬首而望,像是看破了一切世事:“战事起,死的是陛下的军队,不是黄琪的士兵,害的是大和的臣民,不是黄晋的朋党。” “是下官考虑不周……”涂振听了张谙这番解释,自觉羞愧。 “你无需自责,这是他等造孽。”张谙叹了口气,往窗外看去,外头淅淅沥沥地开始下起雨来,奔腾逐浪的江河湖海似乎一点都不在乎刚刚脱离劫难的苍生。 第十五章不速之劫 是日,宣室,大门紧闭,光线昏暗。 艾楷贤高坐在上,大病初愈的他,唇色苍白,眉宇间却显得异常凝重,他用中指间隙地敲击着桌案,似乎在等待命运的相逢。 “微臣涂振,叩见陛下。”未几,涂振进来了,伴随行礼,身后的大门缓缓合上。 “平身。” “谢陛下。” 短暂无言,内外庄重,君臣像这样的单独见面,怕是要追溯到数年前那惊魂一幕了。 “津州赈灾,你有功劳,朕赏你白银一千两,加封议执侍郎。”皇帝开门见山道。 涂振跪下谢恩:“微臣领旨,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瞬息又没人说话了,涂振感到紧张,他似有心事想要禀报:“陛下,微臣有一事,不知当讲不当讲。” “你说吧。”艾楷贤倒是不怎么在意。 “津州赈灾的时候,黄琪表现得比谁都要积极,他总跑在第一个拉桩筑堤,宛若贤臣良将,但微臣听津州长史方辉和其他一些大人所言,黄琪平日里是个纨绔公子,像这种脏活累活,断不会首当其冲……他前日的悖逆之举,竟然有这么多士兵站在他这边,微臣想他会不会是这样以此来收买人心的。”涂振如是禀告。 艾楷贤被提醒到,他回想了一下:“那时朕裁军的想法,还未正式颁旨,知之者,不过一二。” “恐怕是这知之者中。”涂振眼睛如锋,“有人去告诉了黄丞相。” 艾楷贤仔细地想了想当日在场的是哪几个他信任的人:“安焕,和……”突然,他不说话了,像是想到了什么陡然紧张。 涂振看出其所想,坦言:“这只是微臣的斗胆猜测,孰是孰非,还请陛下圣断。” 皇帝咳嗽了声,摆正身姿,略显满意:“果然神童涂振,如朕第一次看见你一样,还是那么会察言观色。” 听艾楷贤说了这话,涂振心悬了起来,皇帝终究还是没忘掉救驾一事,此时的涂振感到前所未有的危机,只想着尽快脱身:“陛下如果没什么事情,微臣就先告退了。” “嗯……”艾楷贤故意将话音拖长,涂振以为他应允了,赶紧转身,着实松了口气。 “凛瑈之母,皇后钟氏,虽然为人强势,但是颇识大体,睿智大度,常有奇策频出……”恍然,艾楷贤看着御案上的纸念道。 涂振开始但觉耳熟,稍微入耳便觉不妙,再听下去宛若晴天霹雳,眼珠子仿佛要蹦出眼眶,他一个转身扑倒在地,大拜:“陛下!” “这是你写的吧?”艾楷贤拎起两张被撕下来的纸张,“这是方辉呈给朕的,说是在你客栈桌上,看到的。” “是……”涂振供认不讳,他的双手颤颤发抖,汗出如浆,不安与恐惧填满了所有。 “你在写书啊?”艾楷贤摆弄着这两张纸,故作闲情地问涂振。 “是,微臣是在写一本书,来称颂先帝的伟绩。” “先帝的伟绩……”艾楷贤说着,将两张纸撕成粉碎,“朕看在你与安焕的交情,饶你一命。” 届时,褚裕和两个小太监从外头进来,手捧着厚厚一册,涂振被惊恐支配,手指被指甲刺出了血。 褚裕将书放在地上,禀报道:“陛下,都搜出来了。” “嗯。”艾楷贤颐指气使,太监们便将火盆拿来,打开书匣。 “不可!”近乎力竭的嘶吼,涂振一把扑了上去,死死地抱住他整整三年的心血。 “来人!”艾楷贤一声令下,两名侍卫又进来,将涂振拉到一边。 褚裕等继续将书打开,撕扯的声音,将涂振整个人撕裂,他使出毕生之力而奋勇向前,试图挽救那张张笔墨,却终究是徒劳无功。 “不可啊……陛下……”眼见鲜活化为灰烬,涂振自觉无望,泪如涌泉,双脚不甘地踩向地面,惨叫连连。 整整一个时辰,涂振就这样看着他的血肉消失殆尽,只给他留下灰飞烟灭。 终于,侍卫放开了他,他两步并作一步,扑到了火盆前,双手捧起一张张乌黑的残云,不敢置信。 艾楷贤负手,看着他这副模样,只觉活该。 “陛下,请赐臣一死。”完全虚脱了的涂振,对这世间毫无留恋。 “什么事情该做,什么事情不该做,身为人臣,不应该早就知道了么。”艾楷贤不理会他,遂离开了宣室,空留下涂振的死心。 “悠悠苍天,此何人哉!此何人哉!”他不断地捶击着地面,心如刀绞,理想不能,生死不能,只觉肝肠寸寸断。 反观另一边,黄琪等对裁军一事,反倒有恃无恐。本该是当差的日子,黄琪竟约了几个玩得好的将领以及一些平日里奉承他的官员,一起去了烟花柳巷。 “黄将军,丞相大人让了一步,没想到这陛下非但不进,反倒也退了一步。您说这是为何呀?”议郎丁程问道。 “为何?”黄琪反问,他拿起酒壶往嘴里倒,胡须湿了半截,用手一擦完事,“你说为何,陛下怕了呗。” 众人面面相觑,副将贾胜一拍大腿,不可思议道:“神了啊,真神了,末将长这么大,还从来没有见过做臣子的撕掉圣旨,居然这么三言两语就糊弄过去了,皇上还就这么默认了,神了!” “黄丞相老成持重,毕竟陛下说到底还是丞相大人的门生呢,丞相大人怎么着也能把陛下的心理摸个透啊。”丁程和在座众人讲道,他偷偷看了一眼,又抱拳作给黄琪,笑眯眯道,“没有将军那日的这番英武决绝,丞相大人就是有再多的良策都是白计说,从某种意义上,将军您才是真正的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哇。” “哈哈哈哈!”黄琪听罢,放肆大笑,众人见他笑了,便也跟着大笑起来。 黄琪兴致大好,将酒一饮而尽,“好!今天本将军高兴,你们随意喝,随意玩,有什么要求随便说,都包在本将军身上了!” “诶,下官怎么敢和将军您提要求呢。”丁程摆出不好意思的样子,边说着边拿出一个红木匣子,打开尽是些稀奇珍宝,“下官求您罩着还来不及呢,这是卑职的一点心意,还请您笑纳。” 其他人见丁程开了头,急忙拿出自己准备已久的各色珍宝。 “这是下官孝敬您的!” “这是末将献给您的!” 官员们蜂拥而至,挤着给黄琪送礼,黄琪乐开了花,一一收下。 “今后,有什么事就包我身上了,诸位放心便是!”黄琪酒过三巡,飘飘欲仙,众人左拥右抱,好不快活。 自打书籍被毁之后,涂振便像丢了魂,整日里没有精神,没有多少时候便生了病,卧榻在床,心灰意冷。 梦醒时分,他就呆愣愣地看着天花板,绝望透顶,感叹时间为什么过得这么慢,他甚至拒绝进药,以求速死。 “大人,安驸马和张阁老来看您了。”仆人进来通禀,涂振依旧是不动于衷。 安焕等进来,就涂振这副模样,不免叹气。 “涂振啊,命要紧,你年纪轻轻的,可万万不能自断其路啊。”张谙劝他。 涂振何尝不是叹息,他一想到前些日子里发生的事,便悲痛欲绝,他无话可说,一动不动。 “涂振,听话啊,可别自寻短见。”张谙再三劝道。 涂振的泪水早已流干,思之又流下了血泪,他但求一死,无望道:“三年心血,毁于一旦,我现在只求入梦一避,不再醒来……” “区区三年,何至于此?!”安焕猛然拍案,厉声质问,“我且问你,你书写完了没有?” “没……没有。”涂振被吓了一跳,“还有一半多没写。” “若是全书烧毁,你这样本宫倒也能理解,可现在仅仅三年时间,况且你书都没有写完,你这么垂头丧气的干什么!” “可毕竟……” 安焕容不下涂振丧气的样子,便一把将他从床上揪起,揪着他的衣领,狠狠对视:“凡是成大作之人,必是要遭受一番磨难,这样的书才能算是有血有肉!你今日之难,与陈璋趟风冒雪取材北见、严撰皮开肉绽忍受大刑相比,又算得了什么!” “小人何尝不知此理。”涂振埋下头去,“只是陛下下旨焚毁我书,从头再来岂非触犯禁条。” 安焕起身,稍有宽慰,坚定道:“大丈夫,应该有韧性,既不贪生,何惧人言,再来一次又何妨?” 有了安焕这番话,涂振终于被敲醒了,他此时只觉浑身热血沸腾,任督二脉尽被打通,之前的无力感一扫而尽,整个人充满了能量。 涂振连忙下床,跪下,抱拳作揖:“驸马,您救过涂振一次,今天,您又救了我一次,涂振唯有将书写成,方能报您万一!”言毕,叩拜再三。 “快起来吧。”安焕开颜,扶起涂振,张谙亦笑。 步入中年的王朝,每日带着期待与不安,踌躇前进,日子就这样,日复一日,等待着崭新的主角扭转它直行的脚步。 第十六章如约而至 弘启十六年,春,安礼节。 每到安礼节,各地藩王进京朝贡,远的近的皇亲国戚都要进宫,宫人们端茶倒水,布置这里打扫那里,忙得不可开交。而对于帝王来说,安礼节却是短暂的休息。 “等等我等等我!” “这里善皓!” 稚嫩的童声传遍了御花园,为春日的皇宫增添了欢快的气氛。太子旼炫(5)正和贞宁公主(8)玩着小游戏。 银雨公主(14)在一旁插着手看着弟弟妹妹你追我赶,笑意盈盈。 “哎呀!”旼炫追着追着,一个踉跄,跌倒在地,哭了起来,太监们一个个大事不妙,连忙跑过去,然而银雨早就飞奔至此,她一把扶起小旼炫,仔细瞧了瞧他的脸,接着拍去他身上的灰尘。 贞宁听到声音,回过头发现自己好像闯了祸,怯怯地走了过去,银雨见了,责备道:“你说你们两个小短腿,跑什么跑。”她见旼炫一直在哭,便捧着他的小脸蛋,安慰道,“不哭了啊善皓,乖。” “长公主,要不奴才去请太医来给小殿下看看哪里伤着没有啊。”太子的贴身太监徐种生怕出事,忙建议道。 此时,艾楷贤从御廊那走来,龙颜大悦的他逗着琪妃怀中刚满月的小公主——旼雅,琪妃张氏见皇帝如此喜爱,心情自然也不错。 行至御花园,艾楷贤见众人围在一起,不知何故。一声皇上驾到,御花园众人吓得脸色苍白,跪倒一片,见太子在哭,皇帝的脸色也由晴转阴了,他得知原由后,勃然大怒,斥问徐种的照顾不周。 “是……是二公主一直在和殿下玩,殿下追着她,这才摔倒了的。”徐种情急之下,急忙道出。 艾楷贤遂将怒火转移到贞宁身上,贞宁害怕,埋下头去,无措的她只好拨弄着指甲,等待着惩罚。 “算了算了,以后都给朕当着点心。”艾楷贤作罢,“都散了吧。” “是!”众人总算松了口气。 旼炫的哭声虽然没有刚才大了,但他仍然哭哭唧唧,圆圆的眼睛哭得通红,粉嘟嘟的小嘴倔强地宣告着他受了委屈。 “善皓啊,还哭呢。”艾楷贤的音量降了一半,“男子汉大丈夫,不许哭了啊。” 艾旼炫不理会他,呆在原地继续抽泣,鼻子冻得像个红萝卜一样。艾楷贤拿他没办法,只好将他抱起来,小太子这才慢慢停下哭泣,趴在父亲的肩上寻求安慰。 “以后不许这样跑了,听到了吗?”楷贤抚其项背,心疼地告诉他。 “嗯。”小旼炫吮吸着手指,答应下来。 平日里雷厉风行的帝王突然这般柔情,一旁的琪妃看了,心里不是滋味,羡慕太子、嫉妒太子以及恨自己没能生个太子。 兴许是大人们的声音太大,怀中的旼雅被闹醒了,晶莹的双眸左右张望,正好与艾旼炫对视。 “她是小妹妹吗?”奶里奶气的嗓音问道。 艾楷贤看去,“对,我们善皓当哥哥了。” 旼雅盯着旼炫,一眨也不眨,小旼炫挣着下来,他走近襁褓,歪着头观察着小公主。 “她好可爱啊!”太子兴奋地说,他朝琪妃抛去笑颜。 “谢谢殿下的夸奖。”琪妃亦笑。 “我可以摸摸她吗?” “当然可以。”琪妃低下身子。 小旼炫把自己的小手放到嘴边呼了呼,小心翼翼地伸过去,摸到了妹妹像糯米团子一样的脸颊,小公主一直这样看着旼炫,竟然不哭也不闹。 看着太子冻得鼻涕都出来了,艾楷贤便说:“好了,在外面也玩了这么久了,回去吧。”他示意徐种,徐种便跑了过来,躬着腰对太子说道:“殿下,咱们回去吧。” “好吧。”太子恋恋不舍地准备离开,他走到艾楷贤面前,将两只手交叉放在正中,低下头行礼:“儿臣告退。” “去吧。”艾楷贤目送他远去。 琪妃不禁感叹道:“太子殿下真是聪慧可爱啊。” “朕年近四十,止此一子,必是百般爱惜,幸其聪明孝顺,朕心甚慰。”楷贤实言。 大和,这个曾经以储位斗争著世的王朝,现如今竟变得子嗣单薄,未免让人唏嘘,近枝宗室,竟然要追溯到五世祖圣宗孝澈之兄——汉王孝沅,方才有后。人们不禁对王朝的未来,感到担忧。 涂振当日也在宫中,吃过午饭后,他在可行走之处走动,入眼的是春色宫廷的美景,脑中想的却是重新再写的书籍。 “涂副阁!”正构思着细节,身后忽然有人叫他,涂振回眸一看,正是李隽,顿时后悔自己不应该走这条道。 李隽却觉得很有缘分,他上前,二人寒暄行了番礼,李隽提议一同散步,涂振内心虽万般拒绝,但嘴上还是同意了。 “你说安礼节,按礼陛下应该坐于朝堂之上,皇亲国戚一一接见,可今上倒好,接见了几个便散了朝,留得亲王空对酒,岂不尴尬。”果不其然,李隽又开始了他的夸夸其谈。 “李御史,你怎么总喜欢教别人该怎么做呢。”涂振问之。 “那又怎么了?”李隽不以为然,“做臣子的敢于谏言,这才是忠臣应该做的。” 涂振叹了口气,二人话不投机半句多。 下午,凤鸣宫。 “草民叩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杜后的家人进宫拜见,艾楷贤在此接见了他们。 “起来吧。”春光明媚,皇帝今日心情大好,他一边说着,一边问杜后,“炫儿怎么还没来?” “已经让人去催了,兴许是睡了午觉,起得晚了。”杜后小声回答。 “嗯。” 杜家缓缓起身,一阵和风吹过,阳光照得姑娘的耳坠格外耀眼,艾楷贤望去,依稀见得窈窕模样,问言:“后面站着的是何人?” 杜后伴声望去,回曰:“回陛下,那是臣妾的侄女,杜仪君。” 艾楷贤招招手,杜仪君徐徐走到前面,微微行礼,倒显得有条不紊,落落大方。 “把头抬起来。” 杜仪君遂抬首,白嫩嫩的肌肤,细眉杏眼,樱桃小嘴,细挺的鼻梁,宛若玉雕,如琢如磨,暗带笑容,乍一绽放,如沐春风。 艾楷贤沉醉其中,竟看得入了神,半响方才缓缓问道:“几岁了?” “回陛下,民女今年十七岁。”杜仪君莞尔。 “可愿入宫?” 她遂笑言:“谨遵陛下安排。” “好。”艾楷贤喜上眉梢,“传旨,封杜仪君为‘映妃’,纳入后宫。” 杜后与家人闻言,俱是开心。 美事成全之后,艾楷贤让众人入座,宫人一一倒酒,楷贤说道:“朕上次见尔等还是两年前了,此次赴京,朕自然高兴,希……” “皇上,草民有一事相求!”眼见着皇帝岔开了话题,杜后的哥哥杜文浚急得脸都红了。 刚刚还喜气洋洋的气氛,骤然降到了冰点,艾楷贤略有不满,不过这丝毫没有影响他的兴致,遂继言:“说吧。” 杜文浚站起来,说道:“皇上,俺妹妹入宫这么多年了,连孩子都生了,这下子俺女儿也当了贵妃,您看以前,哪个贵妃的家属不封点官什么的,您不封俺个一官半职也就算了,就连俺爹,现在还是个农民,天天种地,要不是俺妹妹接济,家里都快揭不开锅了!” 杜文浚言语着这番不入世的话,杜家人的脸色听着听着就变黑了,杜松如坐针毡,话音未落,便赶紧跑到前面,跪倒在地:“陛下,犬子是个粗人,没读过几天书,胡言乱语,大逆不道,请您莫要跟他一般计较!是草民教子无方,草民有罪!” 杜后低头,亦对楷贤说道:“陛下,家兄一贯如此,行为鲁莽,说起话来不经思考,无规无矩,请陛下莫要动怒,若是要责罚,就罚臣妾吧。” 杜文浚见这副架势,发现自己貌似闯了大祸,慢吞吞地也跪到前面去了。艾楷贤望着这一家人情急的模样,再看看杜文浚,倒也憨态可掬,他遂哈哈大笑:“既然皇后都这样说了,朕也就既往不咎了。” “谢陛下!谢陛下!”杜松三叩九拜,大为感激,他又见儿子无动于衷,便掐着他的脖子给皇帝叩首,“还不快谢谢陛下。” “罢了罢了。”艾楷贤看着都觉得费劲。 按礼,皇后册立之日,家属便当有封赏,艾楷贤多年不封杜氏,他心中自然有他的打算,不过此次,他将之前的担虑一消而散:“传旨,封杜松为‘宋国公’,杜文浚为‘鄱阳侯’。” “多谢陛下!多谢陛下!”杜文浚这才自动叩了头,弄得艾楷贤是哭笑不得。 “陛下!不好了!”谈话间,太子的贴身太监徐种闯了进来,他神色仓促,上气不接下气。 见是徐种,再见他这副神态,皇帝与皇后惴惴不安。 “快说!”帝后二人异口同声。 徐种大口喘气,硬生生将自己挤出说话的时间:“太……太子殿下,血症……血症!” 但听得酒杯碎地之声,艾楷贤旋即出殿,杜后紧跟在后,杜家众人均急迫地跟了出去,恨不得马上到达东宫。 唯有杜仪君,安坐在座,喝了口茶,隐约见得一抹微笑。 第十七章周而复始 脚步叠叠,东宫之内乱作一团,太医们围在一起,各施其术。 小太子额头上敷着一方毛巾,高烧不退,双目紧闭的他,面色惨白,吐了一盆子黑血,此刻早已沉沉昏睡过去。 见儿子这副模样,杜后大惊失色,她不敢相信地握住旼炫滚烫的小手,早已泪如涌泉。 “怎么会这样?!”艾楷贤也着实吓了一跳。 “启禀陛下,殿下怕是受了惊吓,导致其体内隐藏的血病提前发作了。”太医院掌事王毓说道。 溃血症,又称之为血症、血病,是艾氏的遗传性疾病,患者多发于幼童,其病本身虽不会致命,但发病过程犹如刀绞,极其耗神,频繁发作更有血流过多致死的危险,故名曰‘溃血’。从古至今,无数帝王、皇子染此疾病,幸运的人最多少活两年,不幸之人短折而死,和朝太医院医术虽与时俱进,但时至今日依旧无法根治此病。 艾楷贤的心里,自然不是滋味,他何尝不知个中细节,他凑近两步,看着旼炫疲惫的脸颊,不禁自语:“明明早上还那么活泼的……” “善皓,善皓你不要吓娘啊。”杜后泣涕如雨,她推了推旼炫,后者没有反应。 皇帝强忍泪水,转而告知在场的所有太医:“治好了,朕给你们加官进爵,治不好,你们也别活了。” “是!臣等遵旨!”太医们无路可走,只好硬着头皮跪下,他们拭去脑门上的白汗,再次投入到现场。 紧张的东宫,忙得不可开交的众人,望着痛哭的杜后,一动不动的旼炫,艾楷贤徒生了一种无力感,他只觉殿内的喧闹不再嘈杂,只留得彷徨在耳边嗡嗡作响。这是他生平第一次如此,第一次感觉到手握天地的自己百无一用,甚至怎么做都决定不了胜负。 一个时辰后,皇帝走出了东宫。 “陛下小心。” 不知怎的,艾楷贤踩空了阶梯,幸好褚裕眼疾手快,扶住了他。 “陛下,要不您先回宫歇息吧。”褚裕劝道。 双目呆滞,面色无光,艾楷贤叹了口气,迈开灌了铅的步伐,朝北走去:“去天启殿。” 天启殿,是供奉艾和历代帝王灵位的宫殿,平时的艾楷贤只有在特殊日子才会移驾至此,走形式地拜一拜。不过这次,他亲自上香,然后屏退左右,遂脱去外衣、冠冕,诚恳地跪在重重牌位前,闭目祈祷。 东宫殿内,依旧如斯。 太医们见太子迟迟不能醒来,便取来银针,银针扎满了太子的十根手指,可怜的小旼炫,手指还没针长就要忍受这般痛楚。 王毓的三根手指缓缓扭动着银针,他挑动的眉间琢磨着该如何治疗,忽然,他将针拔起,太子猛然大哭,将腹中残留的最后一口黑血吐了出来。 “呼!”其余众人如释重负,双腿一软,纷纷瘫倒在地。 “母后,我好难受啊。”太子捂着肚子,有气无力地依靠着杜后。 “没事的善皓,没事的。”杜后止不住地流泪,她紧紧地将旼炫抱在怀里,不停地抚摸着他的头,“醒来就好,醒来就好。” 褚裕得到消息后,兴奋地破门而入:“陛下!殿下醒了!殿下醒了!” “是吗!”艾楷贤欣喜若狂,他对着灵位又磕了三个响头,“多谢列祖列宗保佑!多谢列祖列宗保佑!”旋即出殿,向东宫奔去。 一整天,艾楷贤一直陪伴着旼炫,恨不得一刻都不要眨眼,生怕儿子病情反复。 这日傍晚,杜后家人准备离开皇宫。 “今后在宫里,什么事情都要小心着点,少说点话,遇到不顺心的事,就去和你姑妈说说。”临别之际,杜松再三交代。 “是,仪君记住了。”杜仪君欠身回曰。 “对了仪君。”杜文浚奇怪道,“下午太子殿下发病,你怎么没去啊?” “下午我有些不适,殿下本来就病着,怕去了带去不祥之气。”杜仪君的眼神始有不安,不过很快化为平常,她笑言,“殿下吉人自有天相,不必担忧。” “哦,这样啊。”杜文浚点点头,“那我们走了啊!” “嗯,一路顺风。” 太子患病的消息不胫而走,可谓有人欢喜有人愁。次日一大早,驸马夫妇便来到东宫探望。 东阳给小太子带来了一把小木剑,太子爱不释手,他的身体依旧很虚弱,靠着垫子,笑容在苍白的脸上,时有时无。 “来就来了,还带东西干嘛。”杜后客气道。 东阳笑曰:“听说善皓生病了,我急着来看看他,也没来得及准备什么好东西。” “没有,我很喜欢这把剑,姑母。”小太子用沙哑的嗓音急着告诉东阳,生怕后者误会。 “我们善皓怎么会这么懂事啊。”东阳很喜欢小太子,恨不得将他捧在手心。 安焕与东阳的孩子昭妍,几年过去,长成了一个亭亭玉立的大姑娘,在众人中,显得尤为突出。 “这是昭妍姐姐吗?”艾旼炫一眼就看到了站在后面的昭妍。 昭妍上前,微微行礼:“是的,殿下。” “哇,好漂亮啊。”旼炫不禁发出感叹,“我以后的妻子要像昭妍姐姐这样漂亮,就好了。” “哈哈哈!”众人哄堂大笑,倒弄得小太子不好意思,刚刚还惨白的脸上顿时映出两朵桃花。 未几,驸马一行便离开了东宫。 三人还沉浸在刚刚愉悦的气氛之中,拐角处赫然出现隆重的仪驾,三人渐渐将欢喜的神情掩默下去。 “参见陛下。” “平身。” 艾楷贤眉头紧锁地望着几人,似乎防备在先,问道:“何故进宫?” 安焕答:“闻太子殿下患病,前来探望。” “既是探望,为何不先禀报与朕。”艾楷贤鹰视狼顾,逼问着安焕,深邃的瞳孔让人不寒而栗,昭妍害怕,全程埋着头。 “陛下,我不光是大和的臣子,也是善皓的姑母。”东阳挺身而出,“我来看看自己的外甥,不是天经地义的吗?” 艾楷贤灼灼地望着东阳,警告她:“东宫重地,你是外人,以后不要擅自进宫。”遂扬长而去。 每逢与皇帝对话,东阳都会失望,此次自然也不例外,她如寻常一样,叹气连连,安焕知其内心所想,便把着她的手,回家去了。 驸马府距离皇宫并不遥远,安焕便拉着东阳的手穿过热闹的集市,陪她散散心。 “也不知此次一别,何日才能再看到善皓了。”东阳恋恋不舍,心生遗憾。 安焕轻轻拍了拍妻子的手,意其心安。 街边,伴随着一声声吆喝,一阵阵香气扑面而来,东阳环顾四周,小贩们各就其位,折腰以待客,始终面带笑容地推销着他们的东西,有人买了,便愈加开心,淳朴的笑容,似乎对未来有了新的期待。 此情此景,东阳的内心被治愈了不少,安焕看到了她久违的微笑,心里也安定了许多。 “啊!” “快让开!” 突然的惊呼让本该寻常的街道一下子乱了起来,但听得马蹄频频,尘埃迭起,后方一阵骚乱。 安焕等赶忙回头看去,见得一行人马急速开来,鞭声不休,响彻天空,沿路的妇女惊慌失措,路过的老少大惊失色,纷纷把手中的东西无措地随地一扔,心里没了底似地乱跑一通。 “都xx给老子让开!”粗人野马越来越近,安焕定睛一看,为首的正是黄琪,他带着一帮小喽啰穿过街道,一边喊着脏话,一边嘻嘻哈哈,似乎极其享受这刺激的过程。 喧嚣声逐渐散去,空留下一团团尘烟,小贩们赶忙检查自己的货物,总算是逃过一劫。 “呜呜呜呜……”此时,一位孩童的哭声引起了大家的注意,安焕寻声望去,一位老丈倒在了血泊之中。 一根拐杖都被碾得变了形,何况老爷爷其人呢。安焕至此,心中不是滋味。 “哎哟,亲娘也。”凑近来看的路人见到这副死相,迅速把脑袋侧了过去,悔不该看。 “这……这也太惨了吧。” “我的老天……”街上的人,无一不感到揪心。 “爷爷!爷爷!”孩童无助地跪在尸体旁,他拼命地试图唤醒老人,却终究是徒劳无功。 安焕的心被狠狠地扎了一下,自从那件事后,黄琪愈发嚣张,目无王法,为所欲为,如今竟然虐杀了人命,也这么无动于衷。火冒金星的安焕回身望那罪人逃逸的道路,双拳紧握,恨从中来:不除此贼,家国何为?! 第十八章国士无双 弘启十六年,夏。 “请皇上处斩黄琪!”一连几天,皇宫门外,一大批百姓跪在这请命,他们的头上统一系着白带,为首的是当日死于非命的老汉的孙子——徐骅。 “请皇上处斩黄琪!”徐骅呼喊,身后的群众也一并高呼,声声震天,震得皇宫不得安宁。 黄琪之事,很快便被传开,朝野上下,议论纷纷,听着百姓紧逼的呼声,彭元灏等也实在找不出理由给黄琪开脱,人多势众的他们唯一能做的,就是缄口不言。 “你吃了豹子胆了?老夫打死你!” 当得知黄琪犯事后,一向沉稳的黄晋气得从凳子上跳了下来,他拿来一根竹条,逮着黄琪抽了个遍。 “爹!爹!哎哟……”黄琪边逃边争辩,“不就不小心踩死了个老头子嘛,给他们家点钱,安抚一下不就行了。” “你!你真是要气死我!”黄晋追不动了,停了下来,插着腰喘着气,拿竹条指着黄琪道:“现在已经有好几百人在天华门外请命,你知道百姓请命是什么概念么!” “不就一群穿着破铜烂铁的人跪那么!”黄琪见他爹不追他了,也停下脚步,整理整理衣装,拍了拍身上的灰尘,“那又怎么了,您不是位高权重嘛,肯定会保我没事的。” “你真是个畜生!”黄晋好不容易消了点气,一下子又被点了起来,他立马抽起竹条。 “哎哎,怎么又来了啊!”黄琪见情形不对,撒开脚丫子一溜烟跑了出去,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哎……哎……”黄晋实在是跑不动了,他望着空旷的大门,又悲又气,“我黄晋早晚要死在这小子手上。” 日上三竿,龙吟殿却依旧是大门紧闭。 “陛下,听说今天天华门那,还有好多百姓跪那呢。”杜仪君给艾楷贤揉着腿,随意一说。 “那又怎么了?”艾楷贤慵懒地躺在榻上,闭目养神。 “陛下就不管管他们?” “哼哼。”艾楷贤笑笑,“跪吧跪吧,把事情闹大了才好。” 杜仪君奇怪,望着艾楷贤,不解其意。 门外,褚裕禀报道:“陛下,安焕驸马求见。” “好,等朕……” “哎呀陛下。”艾楷贤刚要起身,杜仪君立马贴在他身上,娇言:“您都忙了这么多天了,今天就不能多陪臣妾一会嘛。” 杜仪君细声蜜嗓,小鸟依人的她像头小鹿一样在皇帝心中左碰右撞,艾楷贤哪里还有精力去理会朝政,遂搂过杜仪君,“好好好,朕陪你,行了吧。” 龙吟殿外,烈日高照,安焕的汗水一滴滴落在手上,他见褚裕关上殿门出来,遂投去迫切的目光。 “驸马爷,您请回吧。”褚裕笑着迎道。 “怎么?陛下不肯接见我?”安焕问言。 “这倒不是……”褚裕露出为难的表情,他回头看了眼紧闭的龙吟殿,遂凑近安焕,轻声言,“陛下现在,正在兴头上呢。” “兴头上?现在这个节骨眼了他在兴头上?”百姓请命,是艾和史上屈指可数的事情,这个奉行‘得民心者得天下’的王朝,对百姓极为重视。如今,王朝的*****竟然在这种关头行这种事,安焕只觉不可思议。 “哎呀您小点声。”褚裕提醒他。 安焕叹了口气,正色道:“是哪位娘娘在侍寝?” “新纳的映妃,皇后娘娘的外甥女。” “哼,要臭都臭到一块去了。”安焕瞥过龙吟殿,甩袖而去。当他转身的那一刹那,耳边响起模糊的声音,像是山呼海啸。隐约还能听到前门百姓的呼声,再看看身后,万民之主却迟迟不肯为他们打开圣听,那日惨死的老汉模样硬生生刻在了他的脑海中,挥之不去,孩童的啼哭声音犹在耳,若不在此时为他们主持公道,死掉的恐怕不只有一个无辜的百姓,还有整个大和。 铿锵一声,他正跪到龙吟殿前,目光坚定,誓不罢休。 “诶,您这是干什么呀!”褚裕一惊,上前准备扶他起来。 “臣!驸马都尉安焕,有要事要觐见陛下!”安焕脖子上青筋暴出,他运足浑身气力,奋力呼喊,语音刚落,一遍又起。 褚裕见劝阻不能,便只好退去一旁,摇了摇头,自言自语:“怕是要出大事咯。” 艾楷贤被安焕这么一闹,自然没有了心情。 “好了好了,朕今晚再去你那。”艾楷贤安慰着不开心的杜仪君,“都怪这安焕太不识抬举。” “您说的,今天晚上您会来的。”杜仪君翘着嘴,看上去委屈得很。 “嗯嗯,去吧。” 待杜仪君离去,艾楷贤宣了安焕。 “启禀陛下,臣有事要奏。”安焕行礼,对过往之事只字不提,单刀直入。 艾楷贤心知肚明,“你不就是要为那百姓请命之事么?” “既然陛下知道,为何不采取行动呢?”安焕的眼神,坦然而坚决。 “朕自有安排。” 安焕紧张起来,猜测言:“莫非陛下,已决定调动琅犇军勤王?” 楷贤一时语塞,掩盖神色,看向一边。 “不可啊陛下!”安焕急谏,“战事一起,生灵涂炭,百姓怎么办,这些将士怎么办!” “朕自己都保不了,还有功夫管他们?!”皇帝怒言,他早已厌烦了安焕一口一个黎明苍生。 安焕的热血霎时全凉了,他的内心失望至极,当艾楷贤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他明白自己再多的劝告终究是徒劳……他再次下跪,拱手行礼,郑重其事道:“请陛下下旨,收回黄琪兵权。” “下旨?他们听得懂圣旨吗?”艾楷贤可笑,他想起了那张被撕毁的圣旨。 安焕明目直视,始终如一,堂堂言:“不管他们接不接旨,这圣旨,您都应该下,这是对天下万民的第一个交代。” “黄琪无法无天,现如今,哪个人敢去宣旨?” “微臣去。”安焕二话不说,答应下来,信誓旦旦,“微臣自有办法,让那黄琪,交出兵权。” 皇帝这一下倒是对安焕刮目相看,不过他还是不抱期待:“那你去试试吧。” “是!” 当日下午,安焕领着圣旨就来到了陵成卫,他挺直腰板,身配御剑,行走如风。 “哟,这次来了个官大的。”黄琪看样子刚吃了顿大餐,嘴里还咬着一根牙签,身后站了群懒懒散散的官兵,一个个站没站相地蔑视着安焕。 安焕无惧,展开圣旨,大声读道:“奉天承运,皇帝制曰,陵成卫统帅黄琪,目无王法,竟于光天化日之下公然虐害百姓,其心当诛。弘启十四年至十六年,犯事累累,其罪如山,纠其过往之错,罪无可赦,着即罢免黄琪所有官职,交付刑部查办。钦此。” 安焕读罢,鸦雀无声,黄琪等鄙夷的目光嘲笑着他。 “怎么?陛下的圣旨,你们都不听了嘛。”安焕边说着边卷起圣旨,游刃有余。 黄琪插着手一摇一晃地走近安焕,像是喝多了酒,开口就是一阵酒气,“我说安驸马,省省吧,兵权我是不会交的。” 身后的官兵们跟着起哄,他们饶有兴致地注视着他们的长官会怎样戏弄这位驸马大人。 安焕瞧着这张越走越近的丑恶嘴脸,恨不得将其捏得粉碎,他再三质问黄琪,苍生之命,如何偿还,过往之错,是否认罪。 “我黄琪,何罪之有?”黄琪伸张双臂,故作无辜,叫嚣安焕,又转过身去面向众人,“何罪之有?何罪之……啊!” 黄琪猛然一声惨叫,惊了所有人,他突然口喷鲜血,迟愣愣地往下看,只见红刀子进白刀子出。 ‘哗’的一声,宝剑拔出,黄琪应声倒在了血泊之中,当场死亡。 安焕将剑收起来,朝地上唾弃:“哼,禽兽不如,死有余辜。” 那些刚刚还张扬跋扈的官兵,现在一个个都被吓破了胆,他们颤颤发抖,面面相觑,安焕看向他们,喊话道:“今日之错,错在黄琪一人,与尔等无关,陛下宽宏大量、爱民如子,亦不会责怪尔等。” 陵成卫官兵听了,松了口气,纷纷跪下:“愿凭陛下调遣。” “呼。”安焕仰天长叹,日洒千秋,大和宫殿的上方终于盼来了光明,那些百姓,可以安心了。 “你说什么?”艾楷贤难以置信。 “黄琪被安驸马杀了,陵成卫的士兵都望风而降归附陛下了。”褚裕欣喜地禀告着。 艾楷贤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本能地疾步走到大殿门口,向外张望,自顾思量,惊喜似乎来的有点突然。 黄琪一死,陵成卫兵权被收回,等于黄晋无兵可调,此大好时机,何不趁热打铁?艾楷贤心中暗喜,兵贵神速,遂立刻下旨封安焕为兵部尚书,趁敌不备,取代彭元灏,并命其率领一百琅犇军,前往丞相府,拿下黄晋,釜底抽薪。 第十九章似是而非 二十年前。 “哈!” “哈!” 裕阳的练兵场上,生气勃勃的士兵正在操练,负责训练他们的正是裕阳丞相黄晋。 “把手再抬高一点!”黄晋走下点兵台,亲自指导士兵。 未几,十九岁的裕阳侯闻声跑了过来,当他看到荒芜的操场被训练有素的士兵填满时,顿时欣喜若狂,他遂跑到黄晋身边,惊喜又好奇地问道:“老师,这些兵都是哪里来的呀?” 黄晋见楷贤满头大汗的模样,便先将他请入帐内喝茶。 “您快说呀,这些士兵都是哪里来的呀?”艾楷贤迫不及待想知道答案。 黄晋神秘一笑,边倒水边说:“殿下莫急,这些士兵是微臣贩卖了些府库的军粮,加上包括微臣在内的一些官员自发倒卖家产,征集而来。” 黄晋来到裕阳已经有三年了,他每日勤劳王事,恪尽职守,人比刚来的时候消瘦了不少,楷贤看在眼里,疼在心里,激动之余感激尤甚:“老师,你如此真心待我,让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黄晋摆摆手:“诶,殿下这是何话,我帮您也是为了让先帝的正统血脉得到他该有的东西,这也是我对先帝的报答,天经地义罢了。” 楷贤按耐不住内心的激动,他只好用一跪来表达对黄晋的感激:“老师,您对楷贤的倾囊相助,楷贤无以为报,以后您就是我的亚父了!亚父在上,受儿子一拜!” “您这又是干什么呀,使不得使不得!”黄晋连忙止住艾楷贤,拉他起身。 ………… 遥想当初,君臣和睦,犹如骨肉,其乐融融,年过花甲的黄晋思至此,情不自禁露出甜蜜的笑容。 一睁开眼,天地变色,换了人间。 “呵。”他不由得自嘲,那声亚父在一场又一场的胜仗过后再也没有喊过,而艾楷贤和他的关系也越来越陌生。 黄晋拿了张椅子,坐在了堂前,消息灵通的丞相早就在第一时间得知了儿子的死讯,一夜白头的他早早遣散了家仆,孤零零地坐在这昔日辉煌的相府之中,等待着命运的安排。 没有多久,趵趵的脚步填满了周遭的寂静,安焕的身影也从府门出现,愈来愈近。 “黄丞相真不愧是丞相,料事如神。”安焕明褒暗贬,手握黎祚之剑的他堂堂正正地站在黄晋面前,望着老态龙钟的他。 黄晋,乱发覆面,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在安焕四周踱步,安焕的目光缓慢地追随着黄晋,从容而警觉。 “走吧。”黄晋伸出双手,等待着枷锁。 安焕一挥手,士兵将黄晋用铁链铐了起来,推着他往外走。 ‘叮铃’、‘叮铃’,拖地的铁链拖着沉重的步伐,向毕生理想的殿堂缓缓前进…… “亚父,这么多兵,是不是已经越制了呀?”十九岁的艾楷贤高兴之余仍表露出他的担忧。 “兵权是实的,皇权是虚的。”黄晋眺望山河,夕阳的余晖洒落在他的肩上,他转对楷贤道,“殿下想要的,不就是一支天下无敌的军队么?” “亚父,还是你懂我!”艾楷贤像个孩子一样露出得到礼物的笑容,双眼发亮,似乎拥有了整个世界。 ………… 黄晋眯着眼,向囚车外看了看,如今‘护送’自己的军队,才是真正的天下无敌吧,那些年老臣帮您募集的子弟兵,恐怕早已尸沉沙海,入土无名了。 沉重的铁链终于拖进了大殿,黄晋从一进殿门起,便直视着高坐在上的艾楷贤,而后者,则抛给他嘲笑与得意的目光。 “罪臣黄晋,叩见陛下。”有气无力的黄晋屈膝下跪。 “怎么,昨日还冠冕堂皇地在早朝上呼风唤雨的黄丞相,今日怎么这番模样了。”艾楷贤再三嘲讽,内心宣泄着他多年的不满,“您这样子,倒像极了丧家之犬,哈哈哈哈。” “哼。”黄晋嗤笑,他注目着上位,心酸和欣慰取代了怒火,化成了一滴眼泪。 喜悦的光芒总是与失势的悲伤相对应,昨日座上宾,今朝阶下囚,此情此景,一旁的安焕心中百味杂陈。 褚裕上前,面对黄晋,摊开圣旨,宣读道:“奉天承运,皇帝制曰,逆臣黄晋,在职期间利职之便,犯下滔天大罪,其一纵容底下官员,欺君罔上,越权行事,目无王法,致使朝廷言路难开,天下只知有你黄晋不知朝廷。其二,贪污岁银……”累累罪状,沉甸甸一张圣旨,记述了黄晋二十四条谋反罪名。 艾楷贤正色,肃然质问:“黄晋!你可知罪?” “我根本毫无谋反之心!”黄晋坚如磐石,一口咬定。 艾楷贤发笑,反问道:“你的行为像是这样么?” “君疑臣,则臣必死。我不愿意坐以待毙,我这是被你所逼!” “朕只是想让你乖乖辞官而去!”步步紧逼的对话,使得君臣二人极具**味的心声开始吐露,艾楷贤拍案,怒斥黄晋。 “我会相信……你的本性会让我这样好受么?”黄晋摇摇头,露出笑意,早已欣然决定赴死,“皇权如梦,陛下沉迷其中,不愿醒来。” 艾楷贤不再与他对话下去,像是默认了这一切,他默默坐下,挥挥手,招来了侍卫,将黄晋拖了下去。 “放开,老夫自己能走。”黄晋挣脱了侍卫,拍了拍身上,抬头挺胸往回走。 临走之际,或是永别,黄晋回眸,最后一次看了那位自己亲手扶植起来的帝王。 “人,都是矛盾的,渴望被理解,又害怕被揭穿。”他仰天长叹,看透世事的双眸看透了自己的一生,遂向前迈步,不再回首。 艾楷贤撑着额头,昔日亦师亦友的故人丝毫没有在他心中留下恻隐,他念念不忘的,只是自己的行为总是被黄晋看透。 “传旨,将黄晋处以极刑。” “是。” 安焕应下,他目睹了这场师生斗法的最终战役,目睹了黄晋留给自己的最后辩解,也目睹了艾楷贤内心的真实想法。听到这番处决,安焕心中有些不是滋味。 “安焕。” “臣在。” 艾楷贤点点头,像是很满意他此番表现:“除掉黄晋,你居功甚伟,朕加封你为‘靖国公’,就暂时任这兵部尚书吧。” “臣谢主隆恩。”安焕跪下谢恩。 黄晋一案,以安焕杀黄琪为转折点,以黄晋被斩而告终,事后,艾楷贤将黄晋家产全部抄没,夷其九族,将黄晋的门生、依附黄晋的官僚悉数问罪,彭元灏被五马分尸。此案被牵连者数以千计,腥风血雨笼罩着京师,整整三月,未曾安宁。 “数朝师生情,不及帝王一柄剑。”窗外开始下起小雨,安焕负手而望,感慨万千。 东阳为安焕披上一件外套,安焕察觉,轻轻拍了拍她的手。东阳知道丈夫的所思所想,宽慰道:“自古都是这样,何况当今陛下呢?” 安焕一笑应之,他展望窗外,街上行人脚步加快,四散避雨而去,他叹言:“寄身于国家,寄身于未来,不知寄身于何方。” ‘哗啦啦’,倾盆大雨不期而至,雨水冲刷着被血腥笼罩着的街道,但愿它能一洗而尽,使得黎明苍生再无后顾之忧。 次日,雨过天晴。 “贞宁姐姐,这次我当官兵,你当小偷,我来追你好不好?”御廊里,大病初愈的小太子缠着贞宁,求她陪自己玩游戏。 “才不要呢,上次你摔了一跤,我母妃把我骂了个半死。”贞宁插着腰,脑袋瞥向一边。 “求求你了呀。”小旼炫晃着她的手臂,再三央求,“我如果再摔了,我就说是我自己不小心摔的,好不好啊!” “嗯……”贞宁故作思考状。 “求求你了求求你了!” “好吧!”贞宁同意了。 艾旼炫笑开了花,兴奋得手舞足蹈。此时,旁边传来了脚步声,二人循声望去,见得杜仪君一行。 杜仪君入宫有一个月了,完全不像是初入宫廷的新手,雍容华贵的她显得极其精干端淑。艾旼炫愣住了,他眨巴眨巴眼睛,这是他在宫里第一次看到杜仪君。 “臣妾见过太子殿下、公主殿下。”杜仪君走至跟前,先行行礼。 “我好像见过你?”旼炫看着杜仪君,努力思考,细细回想,“你不是仪君表……” “殿下。”杜仪君的侍女柳红说道,“这是陛下新纳的映妃娘娘。” “哦……您好。”小太子带着一脸疑惑,低头行了个礼。 “太子殿下真是越来越可爱了。”杜仪君轻风一笑,抚过艾旼炫的颌下,便走了过去。 “怎么了善皓?”贞宁见旼炫的神情有些不对,问他道。 “没什么。”旼炫挠了挠头,笑言,“我们继续玩吧!” 第二十章冬去春来 一年年花开花落,冬去春来草木又蓬勃。转眼到了弘启十八年的暮春,日复一日,史书散尽,倒给执笔者徒添了一种耀眼的烦恼。 一晃涂振重新书写这本书已经有两年了,每日孜孜不倦的编写意味着他离理想又近了一步,同时也给他带来了困惑——他感到了烦躁。 “是我书读得太少了吗?”涂振感到词穷。刚开始写书的时候他下笔如有神助,洋洋洒洒不费吹灰之力而自成一章,如今的他甚至有几次笔停一处,脑中构思不知所云,常自扮读者,想着读后的感受。 久而久之,甚至产生了一丝对写书的厌烦。 “不行啊,这可是我的信念啊。”此时的信仰,对涂振而言更是一种压力,他扶额,有些不知所措…… 时光荏苒,太子已经到了入学的年纪,艾楷贤对旼炫的期望很大,每逢几天,便会亲临东宫,检查太子学业。 “圣帝有云,为人仁者,广施恩泽,而过犹不及,理应仗剑执枢,于正于邪,以立君威……”朗朗且稚嫩的童声,艾旼炫正滚瓜烂熟地背着《龙耀通要》。 艾楷贤很是满意,他问道:“圣帝所说,仁君虽要广施仁政,但不能过度仁爱,该惩治的还得惩治,太子可明白要怎么做了?” “儿臣明白。”艾旼炫答曰,“就像父皇那样。” “啊?哈哈哈哈。”艾楷贤听了大笑,每次他发问旼炫,后者都能给予他出乎意料的惊喜答案。 太傅朱琛亦笑,他起身恭贺道:“太子殿下真是聪明伶俐,陛下有此圣子,何愁四海不平。” “这也是你教得好啊。”皇帝示意让朱琛坐下,“赏。” “谢陛下。” 艾旼炫听到别人这样夸奖他,很是骄傲,他眨巴着那双颇有灵气的眼睛,满脸尽是自信。 艾楷贤正色:“炫儿,圣帝在位虽然只有短短十年,但其文治武功,影响深远,你要好好读懂这本书才是。” “是。” “嗯。”皇帝起身,离开东宫。 “儿臣恭送父皇。”太子规矩行礼。 是日,涂振没有写书,他迷茫了,不知道该怎么写了,他只好去见安焕,以求正道。 “我每次写的时候,都想着要是读者不喜欢这里该怎么办,读者读到这里会不会觉得我是个学艺不精的人,竟然用这么俗气的词语。”涂振倾泻着自己的苦衷,“驸马,我是不是还没有达到写一本书的境界,又或者我根本就不是写书的料啊?” 安焕笑言:“怎么了?写不下去了?” 涂振讪讪低下头:“当初信誓旦旦地说了大话,我现在感到十分羞愧,但是又不想放弃……” “涂振。”安焕踱步四周,绕到涂振身后,拍了他的肩膀,“你写的话尚能成一本书,不写,就什么都没有了。” 涂振依旧低着头,抿着嘴,心有不甘,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你明白文枢阁墙上那四个字嘛,‘吾血吾书’。”安焕继续说道,“写书本就是一件劳心的事,不过话又可以这样说,只要你付出心血,真心待它,无论如何,它总能成一本好书。” “驸马……”涂振有点明白了,他的眼神逐渐由迷茫转变为感激。 安焕轻轻一笑:“继续写吧,只要写完便是成功。如果累了,休息一段时间也无妨,当然不休息的话也不错,说不定能更进一步呢,总而言之,要真心对待这件事。” “嗯!涂振明白了!”涂振抱拳行礼,整个人振奋了不少。 从驸马府出来,涂振精神抖擞,他畅望天空,即将到来的烈日似乎正是为他高涨的斗志所准备的,万里晴天,似乎可以一览而尽。 暮春时节,艾和祭祀先祖的节日又要到了。这天中午,艾楷贤来到杜仪君宫中小憩。 “陛下,臣妾也想去祭祀。”杜仪君柔声说道,国之大事,在祀与戎,此番祭祀,杜仪君想看看自己在皇帝心中的地位究竟如何。 “你身怀六甲,还是在这宫中安心养胎吧。”艾楷贤闭目养神,慵懒地说道。 杜仪君轻轻抚摸着肚子,朝皇帝瞄了一眼,试探地问道:“陛下,您去祭祖,是不是皇后娘娘也要去呀?” “她去干什么,她就留在这宫中,治理后宫吧。”艾楷贤说道,“让太子跟着朕去就行。” 杜仪君有些惊讶:“太子殿下还小,往年都没去过呢……” “炫儿七岁了,该去了。”言至此,艾楷贤的语气有些不耐烦。 “臣妾说到底入宫之前也是太子殿下的表姐,再说太子殿下这些年身体不大好,有些担心才这样说的。”杜仪君马上面露担忧,低声之余又有些委屈。 艾楷贤坐起来,搂住她,笑道:“朕知道你一片好意,但愿这次你能给朕生个儿子,也好让太子有个弟弟作伴。” “陛下……”杜仪君害羞地躺在皇帝的怀中。 青草滴滴,河畔依依,马蹄漫步在画中。这日一大早,皇帝便前往景陵祭奠先祖。艾楷贤漫不经心,对他来说,不过是走个过场。 皇帝在一个个牌位前一一鞠躬,身后的小太子也像模像样地跟着做。 移步换景,当走到艾凛瑈牌位前,艾楷贤眉间一颤,他愣是多站了一会,才开始不慌不忙地行礼。面对艾凛瑈,艾楷贤感到陌生,却又有一种莫名的亲切,这是位总能让世人感到惋惜的帝王。三下礼毕,艾楷贤直起腰板,迅速走过,似乎一点都不愿意多留。 “黄晋就这么交代了,真是让人唏嘘。”休息时间,李隽邀涂振来到小河边,放松放松。 “是啊,这么大的人物,说没有就没有了。”涂振也感慨道。 李隽叹了口气:“所以说呀,陛下是这世间的正统,意图夺权的人,受到惩治也是情理之中的。” 遇方则方,遇圆则圆,眼前这条波光粼粼的小河是那么的自在。当官这么些年了,朝中大大小小的腥风血雨,涂振也慢慢见怪不怪了,此时的他迎合正午的阳光,眼神也变得柔情似水:“权力,本就是人为地制造,世人却要在其中患得患失。” 午时,皇帝与太子一道用膳。 艾楷贤问言:“太子可知埋在这的是哪几位先帝?” “回父皇,是儿臣的高祖宏帝陛下、曾祖纯帝陛下以及祖父睿帝陛下。”旼炫井井有条地回答道。 “不错。”艾楷贤点头,“你可知道下午要去祭拜的宏帝,是个什么样的帝王?” “高祖父是个英雄,他拨乱反正,秉公执法,雷厉风行,把当时日渐腐败的大和重新振作了起来,是位中兴之主。” “嗯,他早年也是被遗弃的皇嫡,他在位整整四十年,是大和在位最长的君王。”艾楷贤触景生情,颇有感慨。 说到这里,小太子不禁放下了碗筷,面色相比之前,略显沉重,嘀咕道:“儿臣想要父皇在位的时间比他更长。” “嗯?”艾楷贤不明其意,“这是为什么?” “这是帝王家的孝道。”太子言。 面对太子坦率的回答,艾楷贤龙颜大悦,他问太子要什么赏赐。 “儿臣想放一天假,让我好好睡个饱觉。”艾旼炫毫不犹豫地说道。 “哈哈哈,好,朕准了。” “谢父皇!”太子兴高采烈地拿起筷子,开心地吃起饭来。 眼下七岁的太子已经能够对答讲官,举一反三,举止投足之间,已颇具帝者风范,艾楷贤看着逐渐成长的善皓,欣慰之情不言而喻。 懒洋洋的阳光照射进来,酒过三巡,艾楷贤感到困倦,他便自称身体不适,让太子代行祭祖,艾旼炫不负众望,顺利完成了祭祀。 回宫路上,安焕与涂振走在一块儿,安焕看了眼涂振,言:“中午时,我见李隽与你在一起聊天。” “他邀请我,我不好拒绝。”涂振言。 “你做得不错,有些事也没有必要讲明白,反倒伤了和气。”安焕望着前头那辆黄蓬马车说道。 涂振没有看出安焕的心事,他自言其事:“虽然是这样,但是他每次都讲些自以为很了不起的话,仿佛自己是个审判者一样不参与其中,不能就事论事,让人作呕。” 安焕目光拉回到涂振身上,笑言:“那你为何不反驳他,反而要弄得自己心里不愉快呢?” 闻言,涂振笑了,他埋下头,自嘲:“我是个懦弱的人,不敢和他直说,我只会躲进书里发泄。” “所以,能救他的人,只有他自己。”安焕抬头,仰望留声的过客,叹言,“何况是个固执又强势的人呢。” 时间如流水,日子踏着日子,仓促翻篇。人颜渐老,少年逐日长大,舞台的主角慢慢地发生变化,争权逐利的热浪从未消失,反倒是此起彼伏,一浪高过一浪,懦弱的人难道除了变强就只剩下死亡了吗?或许,这并不能称之为懦弱。 第二十一章十面埋伏 赵珂儿,是睿帝艾凛瑈之父纯帝艾珺枢晚年所纳的嫔妃,她生下了废帝艾冲,纯帝驾崩之时,她年仅二十七岁,与继任的睿帝只有七岁之差。艾凛瑈极位后,宫中多次传言他与赵珂儿有染,基准十年,艾凛瑈驾崩,没有几天,赵珂儿也跟着去了,她的死亡成了千古之谜。 “公主殿下,涂振有一事,不知当讲不当讲。”涂振写此书遇此问,他知道这个谜团的答案,只有东阳知道。 “你说吧。”东阳如平常一样,招待了涂振。 涂振正色道:“太妃赵珂儿,宫中多有传言,说先帝与她如胶似漆;小人执笔写到此事,不知该如何落笔。” 闻‘赵珂儿’三字,东阳脸色突变,笑容骤然消失,她低眉不语,显得心事重重。 涂振观察到公主的神情,便急忙请罪:“是小人失礼了,公主若不想说,小人也就不问了。” 东阳是艾凛瑈失意时唯一一个日常召见的人,她当然知道最后自暴自弃的父亲是怎样的心境。 “先帝为人,断不会做出这种出格之举。”东阳严肃道。 “是,是小人亵渎了。”涂振道歉,转身欲走。 艾凛瑈死后的漫漫史书,多载其不智之举,能为其伸张正义者,少之又少。东阳想到这里,又有些后悔,今有涂振为人,更待何时。于是,她叫住了涂振。 “你说过,先帝是个聪慧的仁君。”东阳试问。 “是,没有错。” “你应该知道先帝后来为什么沉迷酒色。” 涂振直言:“壮士断腕,英雄自戕。” 得到涂振肯定的答复后,东阳这才放下心来,她告诉涂振:“自古嫁入帝王家的女子,大多是为了权势,厌恶权力的先帝之所以喜欢外表妖艳的赵珂儿,是因为她并不是为了权利而靠近先帝的。” 涂振有些明白了,东阳继续说道:“先帝驾崩之时,钟后已然同意让艾冲继位,赵珂儿为何还要自刎,个中细节,你难道还看不出来吗?” “小人明白了,多谢公主实言相告。”涂振行一礼,“果然先帝为人,有情有义。” 东阳的眼睛里不知不觉泛着泪花,她再三告诉涂振:“他是个好人,也是个好皇帝。” 涂振从驸马府出来,仰天长叹,他回到自己的府中,躲进书房,仔细确认之后,关上门窗,坐到书桌前,提起笔来,继续书写。时值盛夏,烈日高照,涂振便拿出一块布,裹在手腕处,防止汗水滴在书上。 是月,艾楷贤下旨建立幕卫,其下卫士由皇帝直辖,由其信服的大臣担任指挥,专门负责间谍工作。艾楷贤旨意让幕卫暗中帮助其调查他不放心的大臣,以便管制。 此举引起安焕等的强烈不满,安焕坚决不同意推行幕卫制度,他直言这是一个弄得满朝文武人心惶惶的政策,一但幕卫指挥者公报私仇、为所欲为,皇帝也只能听之任之,刑部更是形同虚设。 艾楷贤不予理睬,他环顾殿内,什么张谙、涂振、安俨、骆青……几乎都是安焕一派的人了,于是,他任命自己亲手提拔的袁沇为幕府指挥使,统管幕府。 出宫时分,已是傍晚,火热的天气散去八分。 “陛下独断,不知要我等何干?”说话的是刚满二十岁的安俨,他是安焕的侧室所生的长子,也是去年的武状元。 “小点声!”安焕提醒道,“都是出仕的人了,怎么说话这么没分寸?” “是……” 张谙捋须,银白色眉毛下眼角眯成了一条缝,他拄着根拐杖,颤颤巍巍:“大和能有像公子这样的诤臣,真是幸事啊。” “您说笑了,他那是满口胡言。”安焕长舒一口气,“陛下啊陛下。” 近来,诸事顺利,艾楷贤的心情自然也不错,这日中午,他考察完太子的功课后,便趁性来到华和园,一边观赏着盛开的桃花,一边与近臣们把酒言欢。 “朕的太子,聪慧之极,无论朕如何问他,都能巧言对答。”艾楷贤骄傲地与众人分享他内心的喜悦。 “恭贺陛下,此乃我大和之福,天赐我大和如此上德之人。”方文缙附和道。 “上德?”艾楷贤忽然发问道,“尔等说说,何谓‘德’啊?” 这种问题,最难不倒李隽,精明能干的他旋即起身,对答言:“减少战乱,使得黎民百姓少受战乱之苦,是为德。” 方文缙言:“李大人说的极是,忠君爱民,恩泽万世,是为德,此乃君子也。” 二人的话倒不说不对,反正艾楷贤听了是耳朵起茧,他看向不发一言的安焕,“驸马,你的看法呢,说说吧。” “微臣认为,临阵能制胜,不使将士枉死是德;治国能安邦,不使百姓受冻馁之苦是德。”安焕说到这,瞧了方李二人一眼,“至于那些坐而论道大言欺人、只会摆架子装清高,却无实惠于家国的伪君子,必然不配为德者。” “你……”方文缙颇为恼怒。 “哈哈哈哈。”艾楷贤大笑,他满意地拍了拍安焕的肩膀,“要不怎么都说安驸马是国之栋梁,天下读书人的榜样呢。” 安焕受到表扬,脸上却没有一点高兴的神色,他仍有心于国事,难以自安。 自烈帝统一五见,至今已有二百多年,因五见版图过于辽阔,不便于管辖,导致各地多有复辟,东见本为好战之地,先帝在时,东见应泰推翻艾和在东见的统治,建立齐朝,自立为帝,他上书睿帝,称愿与艾和永结同好,互不侵犯,当时的艾和疲于内患,不得已同意应泰所请。 这日,边疆来报,说是东见增派了一倍的兵力在两见交界处,东见新主应俨,更是一个野心勃勃的青年,近年来更不派使臣与中见来往,对待艾和的态度也愈发恶劣。 此番增兵,艾楷贤心中担忧,他便命令边境加强守卫,如有异常,第一时间通禀。 “想那东见,屁大点地方,争来争去还不是为了个皇权,加兵就是要与我大和宣战了呗。”李隽下朝后直言。 “李大人,你怎么每次一件事都不仔细往里面看,就好像知道真相了一样。”涂振看不过。 “我哪里不仔细看,我这说的是事实。” “哦。”涂振懒得和他争,免得反弄得自己一肚子气,他挥挥衣袖,离开了皇宫,李隽也生气了,二人不欢而散。 六月初八,是太子的寿辰,艾楷贤下旨将东宫宫女太监更换一批新的,打算重新修缮修缮东宫。 “姑父,请喝酒。”宴席上,小太子亲手给一个个皇亲国戚斟酒。 安焕接过酒杯,笑道:“谢谢您,殿下。” 旼炫亦露出微笑,他的笑容是没有出世的孩童,保持着他本该拥有的烂漫。每次见旼炫笑,安焕的内心也像是春日暖阳照过一般,一扫刚才阴霾。 杜仪君也在受邀之列,艾旼炫走到她的桌前,停住了,没有再倒酒,杜仪君不解。 “怎么了,炫儿。”艾楷贤坐在上面问他。 太子为难:“映妃娘娘有孕,儿臣不想让她饮酒,想换茶水给她。” 众人听言,大为感叹,纷纷称赞太子孝道,皇帝龙颜大悦,遂吩咐左右去取茶来,唯杜仪君表面高兴,内心不悦。 “今日是我的寿辰,承蒙各位长辈莅临,旼炫年少,礼数不周之处还望尊位海涵。”艾旼炫走到上边,举起酒杯,像个小大人一样慷慨陈词,“这杯酒是本宫敬诸位的,希望来日诸位能与过往一样,辅佐本宫,尽忠大和。”他说完,一口饮了,酸溜溜且辣舌头的酒一下子就刺激到了小太子的眉头,不过他硬是忍住了,表现得像个君子,名副其实。 众人起立,共同举杯:“臣等恭贺太子殿下,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今日的太子为艾楷贤博得了满面荣光,他趁兴多喝了几杯,酒过三巡,昏昏欲睡,杜后遂让人搀扶皇帝先行退去。 艾旼炫一看皇帝不在了,立马就放松了警惕,他像是解开了束缚,跑下了殿,坐到东阳身上,奶声奶气地粘着东阳。 “姑母多来看看我好不好。”旼炫撒娇道,“我每天都快无聊死了。” 东阳点了下他的鼻子,笑道:“你不是每天都要学习吗,怎么会无聊呢?” “父皇总让我看那些绕来绕去的书,隔几天还要经筵,听那些老大人讲经,讲得我都快睡着了!”太子抱怨。 “且忍耐吧,殿下。”旁边的安焕说道,“我们做的事不是为了今天,而是为了明天,不是嘛?” “嗯……” 小旼炫明白却又不想承认的样子十分可爱,安焕不由自主地摸了摸他的头,眼里满带着爱怜,迫不及待想看看他长大的样子。 大家都沉浸在一片欢乐之中,唯独杜仪君愁眉不展,他一边抚摸着自己的肚子,一边望着对面开心的太子。 “没有多久了,没有多久了。”她默念着。 第二十二章无独有偶 弘启十八年,七月,宣室。 一个月来,东见异常的报告频传,应俨仍不做出回应,只是不断地往前线增加兵力。艾楷贤派去的使者总是有去无回,面对东见如此挑衅的行为,朝野内外几乎可以断定,两见必有一战。 “陛下,万万不能打啊,两见开战,损伤的是两国百姓,得不偿失啊!”李隽劝道。 “是啊陛下,我大和泱泱大国,以民为先,现在情况不明,不能因此开战啊。”骆青亦劝。 艾楷贤很反感李隽,他干脆看都不看他,若非朝中人手不够,他断不会允许李隽上殿议事。 “一口一个为百姓?难道任凭他东见张扬跋扈,直到欺害我大和子民,我等才要出手吗?”涂振驳斥二人,“微臣以为,我大和也当派遣兵力与东见对峙,随时准备开战,如有变动,微臣恳请陛下,立马踏过东河,收回本该为我朝拥有的东见之土!” “好!”涂振的话很符合艾楷贤的心意,他准其所请,立刻下旨安排。李隽不满之余,失落不已。 完事后,艾楷贤提到太子太傅一职,他嫌弃现在的太傅朱琛老朽迂腐,没有什么实质性的东西能教给太子。 “朕封张谙为太子太傅,朱阳为少保,共同辅佐太子。”艾楷贤言。 “臣等遵旨!”张谙领旨谢恩。 明明还是晌午,天空却像是被蒙上了一层灰尘,灰蒙蒙地难见天日,东宫上方乌云密布,狂风席卷着残云。 “咳咳咳。” 但听得杯碗碎地之声,太子旼炫口喷鲜血,面色惨白,紧紧揪着胸口,瞪大了眼睛望着前方。 “太子殿下,对不起了。”一名宫女,面色阴鸷,她眯着眼注视着挣扎的太子。 小太子疼痛之至,整个人摔到了地上,他张着右手伸向前方,嘴唇已经泛紫:“求求你,救救我……救救我。” 不明白原由的旼炫只想活下去,微弱的瞳孔渴望求生,就这样望着自己,宫女隐隐有些恻隐。 没有多长时间,艾旼炫的鼻孔开始流血,整个人发出痛苦的**,像是心脏被撕裂了一般,左右翻滚。 “再忍一会吧小太子,马上你就可以安息了。”宫女一咬牙,还是狠下心,“要怪,你就怪你是那个畜生的儿子。” “太子殿下,您看谁来了。”就在此时,徐种笑盈盈地推开房门,领着前来拜访的张谙、涂振二人。 “殿下!”眼前的景象,令三人迟愣了一下,瞬间神经紧绷。 宫女见有人来,立马拿出袖中的死药一饮而尽,涂振眼疾手快想要阻止,却被宫女捷足先登,犯人转而毙命。 “殿下,殿下!”艾旼炫已经没有了知觉,徐种急得泪流满面,又惊又慌,一下子举足无措。 “来人!快去叫太医!”涂振大声吼道。 “是,是!”门外的太监更是惊慌,四散跑去通知。张谙上前,把手指放到太子鼻子前。 “殿下啊,是奴才照顾不周,才会这样啊!”徐种哭得像个泪人儿,上气不接下气。 “别哭了!”张谙拄拐猛一敲,“你的殿下还没死呢,快去通知陛下。” “哦哦!” 太子遇刺的消息很快便传散开来,朝野轰动。 艾楷贤得知消息后,第一时间赶到东宫,见得艾旼炫安置在床,双目紧闭,满脸发黑,周围的太医围了一圈又一圈。 见着自己脚下还有未打扫的血迹,艾楷贤的双拳紧篡,“呜呜呜。”心急如焚的杜后,此刻早已泣不成声。 “别哭了!”艾楷贤呵斥杜后。 此刻的皇帝一半是伤心,一半是愤怒,他的伤心不言而喻,而他气愤的是,竟然有人敢在光天化日自己眼皮子底下公然投毒太子。 “查!”艾楷贤对褚裕言,“去给朕查,刨地三尺也要把主谋给朕找出来!” “是!” 届时,太医走了过来,恭敬行礼,弱弱地说:“陛下,太子殿下……恐怕……” “恐怕什么?!” “恐怕时日无多了。” 艾楷贤当即给了太医一巴掌,怒火冲天的他揪起太医的衣领:“朕只有这一个儿子,你如果治不好他,朕让你们整个太医院陪葬!” “是……是!” 眼前的景象,艾楷贤实在是不忍心看下去,他退出东宫,依旧跑到天启殿,默默祈祷。 次日上午,安焕与涂振前去面圣。 “那个行刺的宫女,左掌和右手食指、中指,均有老茧,想是久用弓箭所致。”涂振回忆道。 “一个宫女,为什么会长期习箭?”安焕奇怪。 “听闻前段时间太**中更换了侍从,想这人混了进来,试图杀害太子。”涂振分析,“陛下仇家那么多,以此报仇,也不是不可能。” “嗯,有道理。” 二人说着说着就到了宣室,进殿,见得艾楷贤已一夜未眠。 “陛下,那名宫女的信息可查过了?”安焕问道。 艾楷贤满眼布满血丝,疲倦的脸上写满了无力,根本不想与安焕说话。褚裕见状,说与安焕:“驸马爷,查过了,那刺客根本不是宫女,尚仪局里找不到她的资料。” “哦……” 殿内一时安静下来,涂振思之,遂禀道:“陛下,微臣想查理此案。” “你?”艾楷贤瞥了涂振一眼。 “是。毕竟微臣和张阁老是第一时间发现刺客的人,请陛下让臣试试。” “是啊陛下,涂振为人心细,天性敏感,又与此案有关联,是查办此案再合适不过的人选。”安焕也推荐道。 皇帝扫视二人,点了点头。 “谢陛下应允。” 映容宫后花园,杜仪君挺着肚子在侍女柳红的搀扶下,慢悠悠地走着。 “太子,怎么样了?”杜仪君问之。 “听说还是那样,昏迷不醒。” “这个小东西,半死不活的,害得陛下这几天都没来看我。”杜仪君埋怨道。 “娘娘您别生气。”柳红警惕地朝四周看看,轻声言语,“奴婢听说啊,太子就这两天的事了。” “哼。”杜仪君嗤笑,一边摸着自己的大肚子,“等那小崽子腿一蹬,本宫再给陛下生个龙子,岂不双喜临门!” “是啊是啊。”主仆二人想想就激动,美滋滋地溢于言表。 一连多日,案件毫无进展,真相像被自尽的凶手带进了坟墓一样,毫无头绪,不知主谋为谁。 “哈……”安俨打了个哈欠,是日,涂振等又来到了现场勘查。 “真是奇怪,难道还有这种道理,这假宫女连个姓名都查不出来,这么多天了,毛都没查出来。”安俨挠了挠头,发了发牢骚。 涂振蹲下身,扫描着地板上,生怕遗漏了什么蛛丝马迹。 “涂副阁,这事多半就是陛下仇家所为,不如就这样禀告陛下吧。”安俨显然打起了退堂鼓。 “出去!”安焕嫌他吵,把他轰了出去。 “哦……”安俨倒是听话,委屈巴巴地站外面去了。 殿内安静下来,张谙眯着眼,拄着拐杖四周观察,安焕叹了口气,心中焦虑。 半个时辰后,奴仆进来送水。涂振从地上爬起来,接过茶盏,兴许是蹲久了,忽然一阵头晕,手没拿稳,不慎将茶盏摔碎。 “怎么了!”门外,安俨听到动静破门而入,以为发生了什么大事。 “哦,没什么事,涂副阁茶杯没拿住。”张谙笑言。 “谁让你进来的?出去!”安焕斥责道,安俨碍于父亲的威严,又灰溜溜地走了出去。 “没事吧,涂振?”安焕转而问向涂振。 此时的涂振,双目空洞,他的目光由安俨的背影回到地上的碎杯,“他能听到,为什么当时听不到?” “什么?” 涂振激动,告诉二人:“安俨在门外,尚能听到茶杯碎地的声音,为什么当日太子殿下的碗碎了外面站着的仆人却不动于衷?” 安焕会意:“你的意思是……” “来人!传当日值班的太监!” “大人!大人!我真的没想害殿下啊!”那天站在门口值班的小太监本就心虚,涂振没说几句话,他便立马跪下求饶。 “我知道,你若有此心,那日我让你去叫太医的时候,你完全可以拖延一会。” “是……大人英明!” “说!是谁指使你这样做的!”安焕厉声质问。 小太监泣言:“是徐公公!”三人倍感震惊,“徐公公那天再三吩咐,说这宫女是小太子的玩伴,就算小打小闹也让我不要进去打扰。” 说到这,小太监三叩九拜:“三位大人,奴才真的是不知情啊,求求你们,求你们饶奴才一条狗命吧!” “先将他带下去。”涂振唤言。 “大人,大人要救我啊,大人!”小太监就这样一边哭喊一边被带下。 第二十三章不期而至 日渐黄昏,涂振叫来了徐种。 “大人,您叫奴才有何吩咐啊?”徐种笑脸盈盈地迎了上去,期待着看着涂振。 涂振却没有和他嬉皮笑脸的闲心,他注视着这个跟随太子多年的仆从,渐渐地,徐种意识到了气氛的不同寻常,他遂直起腰板,作一脸疑惑:“大人,怎么了?” “那日行刺殿下的宫女,是艾冲旧部吧?”涂振踱步周围,言语道。 徐种一惊,直愣地杵着,未几方才开口:“您……您问奴才,奴才哪能知道呢?” 刚才一直在观察徐种的涂振猛然将前者的手抓起,“听闻废帝曾组建过一支箭队,防止钟后加害,这军队里动用了宫女太监,只是这军队没有几个月,便被钟后发现遣散了。你的左掌与右手食指、中指与那宫女一样,都有老茧,想必你也是为废帝报仇的吧?” 徐种不说话了,他战战兢兢,不知该说什么为自己开脱和辩解这一“天大的巧合”。 “那日本官一行觐见太子,你先是推托太子正在用膳不便接见,太子中毒,你第一反应竟不是叫太医而像是笃定了一样失声痛哭,莫不是有未卜先知之明?”涂振见他还不说话,一笑,又言,“况且,那日值班的小太监已经招供了,是你让他不管殿内发生了什么声响,都不闻不问的。” 安焕转而盯着疑犯,厉声呵斥:“快说!” “对,您说的不错,我的确是先帝的旧臣。”徐种坦然,他不友好地笑着与涂振对视,“那宫女也是先帝箭队招募的一员,也曾侍奉过先帝的太子。” 涂振点点头,全明白了。 “那么,您打算如何处置我呢?”徐种虽早已视死如归,内心却仍感不安,他深知一但落入艾楷贤之手,自己可不仅仅是身首异处这么简单了。 此时,安焕将佩剑拔出,扔到地上:“你自行了断吧。” 徐种内心稍有惊喜,但此情此景,不知该说什么,涂振说道:“你在殿下身边多年,有无数机会可以行刺,却偏偏忍到了现在,本官可不觉得是因为机会好的缘故。此次投毒,太子虽生死未卜,但我看见你跪在地上痛哭的模样,个中原由,你我心知肚明。” 徐种释然,不再犹豫地拿起剑:“我与太子是无仇,但与艾楷贤,血海深仇,他活着一日,我做鬼也要缠他一世!”言罢,挥剑自刎。 “什么?徐种自杀了?”宣室,知道事故后的艾楷贤一脸震惊。 “是,臣等去逮捕他的时候,他已经畏罪自杀。”涂振禀报道。 想起这两天的种种,从所未有的怒火一下子井喷上来,艾楷贤暴怒:“去!去把徐种的尸体给朕五马分尸!还有,艾冲、与其三子的尸体给朕扒出来,朕要狠狠地鞭笞他们!” “陛下!”安焕重言,“现在殿下还未醒来,您不应该再如此大动干戈了。” 艾楷贤心烦意乱,他将桌案掀翻,“都给朕滚!” “是……微臣告退。”众人只好撤退。 艾旼炫昏迷已有整整七天,无论如何,艾楷贤都不想失去这个宝贝儿子,冷静下来之后,他扶额细细思考了一番。 “传旨,恢复艾冲及其三子宗籍,追封艾冲为陈王。”最终,艾楷贤为之妥协。 第八天。 “救救我……救救我……” “罪人之子,岂曰无罪?!” 宫女默念的声音好似地狱的钟声,每一撞击都像要把心撕裂。 “救救我!” 艾旼炫在不安中猛然醒了,满头大汗的他像是刚从噩梦里挣脱出来一般。 “陛下!殿下……殿下醒了。”得知消息的褚裕第一时间跑到了宣室,将消息告知皇帝,艾楷贤自然欣喜若狂,但褚裕的表情却不是那么明朗,他怯怯道,“殿下好像……好像不太好。” “什么意思?不是醒了吗?”艾楷贤急问。 “是醒了,但……您去看看就知道了。”褚裕不知该怎么说,艾楷贤来不及多问,更为着急地前往东宫。 “别碰我!”艾旼炫哭着喊道。不管是谁,只要靠近他,便会引起激烈的反抗。 “善皓,是母后呀。”杜后眸中带泪,她张开怀抱,却换不来孩子的依靠。 小太子的眼中毫无生气,他茫然畏惧地看着金碧辉煌的四周,陌生地望着这似曾相识的熟人,整个人畏缩成一团,不停哭喊:“我要回家!我不要在这里!” 此刻,艾楷贤进来了,他迫不及待地想要去抱抱自己的儿子。 “别过来!别过来!”艾旼炫的反抗尤为激烈,他甚至拿枕头去扔艾楷贤。 这一下让艾楷贤的心一下子就凉透了,他的笑容也转换为担忧,他质问旁边的太医:“怎么回事?!” 王毓禀言:“回陛下,殿下体质本就柔弱,这下又受了如此大的惊吓,怕是需要些时间适应啊。” “我不要在这,我要回家,我要回家,我要回家!”旼炫发了疯似地嚎叫,让艾楷贤的内心彻底崩溃了,他无比悔恨自己没有照顾好他。而杜后,再也经受不住这么大的打击,她不顾仪态地扑了上去,一把抱住了善皓,紧紧地抱着他。 “放开我!放开我!”艾旼炫用力锤击杜后,杜后却怎么也不放手。 “你们,退下吧。”艾楷贤望着天,将眼泪憋回去,遣散众人。 “是。” 自古王权相斗,得道者应运而生,有多少无辜的人,要为此付出代价,以至于一生一世,难以相忘。 一连数日,艾楷贤都没有上朝。 弘启十八年,十一月初三,映妃杜仪君诞下一子,这对于艾楷贤来说无疑是一种莫大的宽慰。 “看看,看看,朕的儿子长得多有福气。”艾楷贤抱着小皇子爱不释手,“这鼻梁挺的,一看就是天生的贵种,哈哈哈哈。” 杜仪君莞尔,她虚弱地说道:“陛下,给我们的孩子取个名字吧。” “嗯。”艾楷贤想了想,“不如,就叫旼玘吧。” “旼玘?” “对,朕的儿子将来一定像朕一样有出息,如玉般宝贵,就叫旼玘吧。” 杜仪君笑言:“臣妾代玘儿谢过陛下。” 说话间,杜后带着太子进来了。 “臣妾见过陛下。”杜后低腰行礼。 太子看上去恢复了不少,他有些抵触地往杜后身后躲,声音一点点:“儿臣见过父皇。” “嗯,炫儿,过来。”艾楷贤招呼道。 旼炫看了眼母亲,杜后点点头,轻轻推他出去,这才迟疑地走上前。艾楷贤又把他往自己这拉了点,将小皇子递给他看:“这是弟弟旼玘。” 杜仪君观察着太子的神情变化,艾旼炫咬了下嘴唇,看了眼襁褓中的小旼玘,没有说话。 “陛下喜得龙子,是大和之幸,臣妾也为陛下、为妹妹感到高兴,在此恭贺陛下与映妃妹妹了。”杜后笑言。 “谢谢姐姐。”杜仪君寒暄。 烽火燎原,狼烟四起,次日,东见先发制人,应俨派大将莫如初率十万铁骑出其不意踏过中见防线,连夺十三城,就连夕凉一都都落入敌手。 朝中武将多年不战,老则老矣,畏惧的畏惧,唯独安焕信誓旦旦,定要出征讨贼以收复失地,艾楷贤便封其为‘定安元帅’,率兵十五万,前往御敌。 临行之际,艾楷贤在点将台亲自为安焕斟酒。 “爱卿此去,朕甚为挂念,愿平定异类,朕待尔凯旋归来。”艾楷贤说道。 红袍一展,安焕捧杯而饮,一饮而尽,豪言:“微臣谢过陛下,请陛下放心,犯我中见者虽远必诛!” 不由多说,一声嘶鸣,安焕趋马远去,浩浩荡荡,十五万雄狮,众人昂扬目送他们离去。 “殿下,为何总是心不在焉呢?”太傅张谙问道,自从他开始教艾旼炫起,就发现他总是在课上开小差,有时甚至几经叫唤才能回过神来。 “太傅,我如果不当太子,是不是就可以不用学习了?”旼炫忽然问道。 张谙有一些吃惊,他一笑:“殿下这是学累了嘛,怎么说出这种不着边际的话。” 太子的眼神看上去灰蒙蒙的,他低下头拨弄着手指:“我没有开玩笑,我不想学。” 张谙一时语塞,在他来到东宫之前,印象里的太子可不是这个样子的,此刻的氛围,让他不知如何是好。 “殿下有什么心事,可以和老臣说说么?”张谙久久问道。 艾旼炫欲言又止,他的失落写在脸上,又有一丝绝望若隐若现。就在这时,褚裕过来宣旨,说是晚上艾楷贤要在御花园宴请几位重臣,让太子一同前去。 “我不去。”旼炫拒言。 “殿下……您这让奴才怎么交差呢。”褚裕为难。 张谙也劝他:“殿下,您可是一国之本,不是儿戏,这么重要的场合您理所应当在场啊。” “我都说了我不想当太子!”艾旼炫气急败坏,摔下书本,推门而去,张、褚二人四目相望,无奈地叹了口气:“这成何体统啊。” 第二十四章斗转星移 弘启十九年,春,皇帝的长女银雨,年满十七,艾楷贤将其许配给幕卫指挥使——袁沇。 “银雨这丫头长得亭亭玉立,知书达理的,这下可算长大了,还是嫁给了陛下的近臣,就住在京城,以后进宫也方便,可谓双喜临门啊。”杜后笑言。 德妃汤氏有点害羞:“谢娘娘夸奖。” 杜后点点头,遂看向东阳:“安焕驸马可有捷报了?” 东阳捧茶:“还没,可俗话说没消息就是好消息,我想快了。” 殿上,尊贵的妇人们你一言我一语,聊得热闹,和旼炫坐在一起的贞宁却倍感无聊,她暗戳戳地碰碰旼炫的手臂,想让他和自己一起玩。 艾旼炫只是回应她没味道的笑容,未几,他便起身,在众目睽睽之下,不发一言地离开了。 “娘娘,你得让太医好好给咱们殿下看看,我看他自从那次事情之后就像没了魂一样,一点都不像他。”周慕仪说道。 杜后面露忧色,说辞道:“太医说了是受了惊吓,得过会时间。” “这都多久了,再说他可是太子啊,老是这样,这怎么行呢。”周慕仪又说,“我可听说了啊,现在陛下来您这宫里的次数可越来越少了,您别忘了,陛下现在可不止太子一个儿子了啊。” “姐姐多虑了,陛下身后三宫六院,当然要雨露均沾了。”杜后言。 “娘娘您难道看不出来吗,映妃平日里的作风,明显就是想和您争夺后位的,现在她又生了皇子,殿下如果再这样下去,也会失去圣宠的。”德妃也说道。 杜后左右为难,宴会没过多久,便不欢而散。等众人散去,东阳走到杜后身边,她看出了杜后的一脸忧愁,遂宽慰道:“娘娘,如果有困难就找我吧,我和驸马都很喜欢太子殿下的。” 杜后凝视,点头不语。 “来,给朕抱抱。”这天下了朝,艾楷贤便和往常一样,迫不及待来到映妃宫中,抱起快满三个月的小旼玘,“嗯,又重了些。” “马上玘儿就三个月大了,朕意十天后在章泰殿设宴,让枢阁那些学士都去,给玘儿诵诗祝贺。”艾楷贤言。 杜仪君谢恩,看向皇帝:“陛下,臣妾有一事相求。” “你只管说。” “如果太子殿下能在十天后的宴会上给旼玘写篇文章,那真是莫大的光荣。”杜仪君满脸期待。 “哦?为何?” “久闻殿下文采出众,说是当世神童也不为过,太子殿下修养了一阵子,想必现在定是精神焕发;再说殿下也是玘儿的长兄,以后更是玘儿要一生侍奉的人,给玘儿下赐一篇文章,也算是礼物了。”杜仪君看似好意,说尽美辞。 艾楷贤心悦,遂允。 朝廷每年年初要派遣官员去检查津州堤坝,适逢此日,以往都是安焕前往,如今安焕领兵在外,便由下属的李隽填任钦差前去视察,后者也十分积极。 次日,艾楷贤驾到东宫,距离上一次莅临已别十数日。 艾旼炫听见皇帝驾到的声音,连忙从座位上弹了起来,万分警惕。 “儿臣参见父皇。”随着皇帝身影的逼近,太子的神情也越来越紧张。 “嗯,起来吧。”艾楷贤如往常一样,走去上座,随口唤道。 礼毕后,艾楷贤端详了会,问言:“最近身体还好吗?” “还好。”艾旼炫低着头,回答道。 “十日后旼玘生满三月,朕在章泰殿设宴,你届时也一块来,想想该给弟弟写些什么祝贺一下。”艾楷贤下达任务,语气匆匆。 “是。”太子神经紧绷,仿佛有人刻意催促他似的,很快就应了下来。 没有多久,皇帝便离开了东宫,没有像之前那样询问学业,这对于艾旼炫来说却是莫大的幸事,这让他松了一口气。 但接踵而来的,是数日的忧愁。 “母后,我不想去。”夜晚,太子跑到凤鸣宫,向杜后诉苦。 “怎么了嘛,前几天不是还好好的。”杜后拉着太子的小手,“就一会,一会就结束了。” “那里有好多人,我不想看见那么多人。”旼炫欲哭,撒娇的语气请求着杜后为他开脱。 “你应该已经习惯这种场面了呀。”杜后将善皓搭在脸上的头发撩开,“况且你也已经答应父皇了呀,听话啊。” 见请求无果,艾旼炫脸上的怒气与内心的失落一并发作,他沮丧地往回走,口中嘟囔着:“我不要住在这,我要回家。” 杜后没有办法,毕竟她做不了什么主,他只能望着曾经落落大方的孩子一步一步走向迷茫。 十日后,章泰殿。 “微臣祝映妃娘娘越活越美,祝小皇子长命百岁!”杜仪君的父亲杜文浚拿着个酒杯晃荡晃荡就走到前面,扯着他的破锣嗓子说道。 艾楷贤很嫌弃他,皱着眉点点头,示意他可以下去了。 “谢谢父亲大人,多亏了您的教导,女儿才能享着今日的洪福。”映妃抱着孩子,神采焕发的脸上洋溢着微笑,微微欠意,已是倾国倾城。 “啊呀,映妃娘娘真会说话。” “娘娘竟如此谦逊,真是后宫楷模啊。”大臣们一一附和。 艾楷贤见杜仪君被如此夸奖,一下子心花怒放,赏赐了杜文浚好多银子。 酒过三巡,杜仪君余光扫到了一旁埋头想心事的太子,又瞧了瞧身边开怀畅饮的皇帝,遂提醒道:“陛下,也不知太子殿下愿不愿意……” “哦对了,太子,给弟弟做首诗吧。”艾楷贤倒是反应得快,朝太子说道。 大臣们也不说话了,齐刷刷地朝太子看去,饱含期待,艾旼炫始终低着头,他站起来,额头上一滴豆大的汗珠滚落下来,双唇紧抿。 “殿下,臣妾洗耳恭听。”杜仪君言。 “作吧。”艾楷贤亦言。 自太子五岁起,便出口成章,这种宴会作诗更不在话下,可如今他不敢再抬头对视任何一人,他明白此时的尴尬气氛与无地自容,但确是没有余地去想一词一句。 时间在流逝,大臣们的期待逐渐变成了疑惑,最终成为了彷徨,他们似乎在替太子难为情,又在悄悄观察皇帝的反应。 “哼!没用的东西!”皇帝勃然大怒,他失望至极,颜面扫地,遂起身离去,宴会猝然结束。 而本应是最尴尬的杜仪君,她看了看太子变红的脸颊,内心暗喜。 好几天,太子几乎没有进食。 杜后去看他,他没有搭理杜后,坐在地上,背对着杜后。 “善皓,和母后说说话好吗?”杜后真的真的不知道为什么儿子会变成这个样子,她现在害怕了。 艾旼炫不置一词。 日渐消瘦,才八岁的旼炫身上没有一丝孩童的活力,连存在都变得让人沮丧。 “炫啊,究竟是听了怎样的话,才会变成这样的啊!”杜后泪如泉涌,不成形的声音撕裂着她的心脏,她恨,却又不知该恨谁。 太子的一滴眼泪,也顺流而下。 “炫儿,母后不求你出人头地,你不喜欢皇宫,母后也不勉强你,母后也可以不当这个皇后,陪你离开这里,陪你去过你想要的生活,母后只求你健健康康的,每天高高兴兴的,求求你了。”杜后真心诉说。 抽泣的声音越来越重,艾旼炫爬起,一把扑进母亲的怀抱,母子二人抱头痛哭。 “母后,我真的好难受,每天都好郁闷,可我又不想让你因为我而改变。” 深夜,艾旼炫从凤宫出来,他抹干泪痕。 “殿下,小心着凉了。”新来的贴身太监周奉给他披上衣服。 艾旼炫想脱开,却见了新面孔,想想作罢。 深夜,杜后与旼炫,迟迟不能入睡,深夜,无眠者何止一人。 “去,把太子的那些太师太保太傅,统统革职。”艾楷贤撑着额头,低沉着语气,有气无力。 “张老大人……也要革职吗?”褚裕提醒。 “朕的话你听不懂么?” “是!奴才这就去办!”褚裕马上收住。 “还有,今日起太子就不要来上朝了,任何宴会都不用通知东宫,经筵什么的也取消。” “是……” 待褚裕退下后,艾楷贤的手重重地放下敲击了桌案,他细细想了想,又宽慰自己:“幸好,上苍有眼,又给了朕一个儿子。” 早入深夜,一轮蜡烛不仅在宫中驻足,也停留在了涂振的府中。 年复一年,日日如此,现在这本《基准演义》也已经恢复到了被毁前的进度,涂振内心的悔恨也逐渐消失,现在他只需平静地一步一步地走下去,就快接近黎明了。 “如果能这样成书,就算官道上碌碌无为,也无愧于来这世间走一趟了。” 第二十五章天机难测 话说李隽被派去津州视察堤坝,无独有偶,这年盛夏,津州溃堤,艾楷贤当即召见了李隽,严厉问责于他。 “堤坝乃人所筑,岂能万全。”李隽秉心而言。 艾楷贤拍案:“先前几次视察均无事故,怎么到了你这就溃堤了呢?!” “津州堤坝三年前也曾溃堤,此次情况远不如先前严重,小修小补即可息事宁人,绝非臣一人之过错。”李隽见状不妙,急忙奏明。 皇帝语塞之余愤怒不已:“你是这次视察的钦差,事无巨细,堤坝的事你都得承担起来,安敢如此放肆地与朕说话?!” 李隽跪倒在地,再三言明:“是微臣之过。但微臣不住在堤坝上,怎能知道这堤坝会出事呢。” “就是你的问题!”艾楷贤暴立,指着李隽的鼻子,“你身为钦差,前往津州,莫非惹怒了上天,怎会无缘无故地溃堤?还是说你动了什么手脚,有什么非分之想。” “微臣冤枉!苍天明鉴,微臣赤胆忠心,绝无一丝一毫的非分之想啊!”李隽不停叩头,内心的急躁与惶恐不言而喻。 “来人!”艾楷贤下旨,“李隽,图谋不轨,任职不忠,害得津州溃堤,民怨滔天,其心当诛,遂抄没其家财,三日后西市问斩!” “陛下!微臣无罪,微臣无罪!”李隽嘶吼,侍卫将其拖下,他仍是不甘心,顶天长哮,“微臣到底何罪之有,陛下竟如此容不下我!” 三日后,李隽殁于世,年仅二十二岁,与此同时,津州的堤坝也修好了。 涂振知道消息后,叹了口气,继续提笔写他的演义,叹言:“正因为是你,所以对的东西,也变不对了。” 弘启十九年,秋。安焕剿灭东见侵略军七万有余,其余全部归降,其领军将军莫如初更是被安焕削了首级,东见的降表也随即送达。 安焕大胜而归,举国上下欢喜,皇帝更是封其为‘靖国公’,其子安俨封晋侯,随军将士各有封赏。 回府后,安焕邀请了张谙、涂振、骆青等人来其府上一聚,众人多日未见,相见格外泪目。 “驸马得胜,可不知我们这些人天天担心着那,尤其是公主殿下。”张谙揪着长眉,故弄玄虚地笑眯眯道。 坐在一旁的东阳听了,给张谙使了个眼神,显得不好意思。 “哈哈哈。”众人玩笑。 安焕亦笑,举杯敬众人:“安焕能有诸位挂念,真是三生修来的福分,我敬大家一杯,请。” “请!” 酒礼过后,安焕问道:“我不在朝中之时,不知有什么大事发生。” 骆青想了想:“倒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太子殿下似乎失了圣宠。” “哦?”安焕奇怪,涂振将事情原由说与他听。 安焕正色:“朝廷内外危机四伏,国本不可再生动摇,诸位要尽力辅佐。” “嗯,驸马与我等想的一样。”张谙捋须道。 众人继续举杯,谈论他事。 ………… “他真是这样说的?” “是,末将句句听得真切。” 一晃到宣室,奉命调查的幕卫指挥使袁沇将这一切报告给了皇帝,他眼珠一转,“张谙等人还说,陛下您骨子里还是关心着太子的,所以有的是时间……” “有的是时间干什么?”艾楷贤追问。 “有的是时间……”袁沇低下头,“帮太子扫清障碍。” “放肆!”艾楷贤觉得不可理喻,“朕如此信任他们,他们竟然敢存二心?” “末将只是据实禀报。”袁沇生怕怒火波及到自己身上。 楷贤思之,挥手:“你退下领赏吧。” “谢陛下,末将告退。” 及出殿门,袁沇边走边视察左右,他并没有走出宫,而是拐到了宫中一隅。 “这是娘娘赏给你的。”一包飞锭放到了袁沇手上。 袁沇打量打量,沉甸甸的,黑纱上的眼睛眯成一条缝:“哎呀,这映妃娘娘倒是出手阔绰啊,为了这包好处,我可是连命都搭上了。” “袁驸马放心,只要您以后帮娘娘和小皇子说话,好处可远远不止一包这么简单。”说话的正是杜仪君的贴身宫女柳红。 袁沇将这包东西绑好,“那我就继续这样添油加醋咯,回见。”擦肩而过,柳红望了望他,背道而驰。 晚上,艾楷贤摆驾凤鸣宫,艾旼炫正好在殿与杜后一起用膳。 艾楷贤皱眉俯视着太子,太子终不能对视,是害怕又或是其他。 “以后离安焕张谙这帮人远一点。”皇帝嘱咐道,“听到没有?” “是。”艾旼炫低声应答。 楷贤叹气,“也不知这帮太医整天忙忙碌碌的,有什么用。”小太子只是不停地下咽,杜后见状便让他先回去了。 “这都多久了,他是太子,整天不说话不见人怎么行?”艾楷贤埋怨,边与杜后走入内室。 杜后言:“善皓自那次受了惊吓……” “闭嘴。”艾楷贤不想再提起往事,“他是你儿子,你要多督促着,别整天惯着他。” “是……”杜后自觉歉意,遂不再多言。 帝后二人也没什么话可说,次日天一亮,艾楷贤便早早离开了。 秋高气爽,杜仪君打算回娘家探亲,皇帝欣然应允。 她回家之后,嘱咐其父,多散钱财,广交朋友。 “你不要和他们多说闲话,打赏打赏就行。”映妃再三叮嘱。 “知道了诶。”杜文浚应下,笑嘻嘻道,“自个的妹妹和女儿之间,肯定是偏着女儿的。” 杜仪君心满意足,杜文浚接着问起:“对了,小皇子最近咋样啊,陛下是不是特别喜欢我们旼玘啊。” “那是当然。陛下每天都要来我这宫中望好几回,旼玘刚开口说话,第一声叫的就是‘父皇’,陛下龙颜大悦,还赐给旼玘一个小名,叫作‘灿’。” “灿?啥意思?”杜文浚一头雾水。 “就是灿烂的意思。”杜仪君不耐烦,“陛下对旼玘期望很高,你做外公的,可不要给他帮倒忙。” “哎哟,你这话说的,俺知道了知道了。” 是年,朝廷开恩科。对于科举,艾楷贤并不是这么重视,若非朝廷越来越缺乏人手,加上自己最近高兴,他断不会做如此决定。说来也可笑,距离上次科举已经隔了整整十一年。 十一年,许多寒窗苦读的学子报国无门,黑头等变白头,这届科举没有那么多矮小的身影,反倒是中年人占了一大片。 “在下襄阳裕城邵彦。”考试院门前,许多考生已经聚在了一起,有些埋头思考古文伦理,有些则胸有成竹地与来往的学子攀谈。 “这么巧。”一长须考生破笑,抱拳道,“在下裕城王商合。” 老乡见老乡,二人立马熟悉起来,这位叫邵彦的学子自报家门:“哎,说来惭愧,在下不才,今年已经三十五岁了。” “这有何妨?”王商合大笑,“在下今年三十有九,你看看这些考试的,哪个不是这把年纪,有道是有志者事竟成,我看建功立业,就在当下!” 邵彦觉得眼前这人好生自信,并与其闲谈了一会,不一会,钟声鸣起,二人便进去考试了。 考生们进去时,正值中午,等他们考完,日落一边。 “考得如何?”邵彦问王商合。 “你考得如何?”商合反问。 邵彦谦虚道:“马马虎虎,希望能走运入榜吧。” “马马虎虎?我看你定能入榜。”王商合嗤笑,一口咬定。 “你可别乱说,你又没看我文章。” “我看你谈吐,可不像是个名落孙山的人。”王商合拍拍他的肩膀,“走,我们去前面那个客栈,小饮几杯,放松放松。” “好。” 越是到考试的时候,求签问卦的人就越多,邵王二人也不例外,走去客栈的路上,二人蠢蠢欲动。 “先生,问卦。”两人来到街角一个问卦的老人处。 “两位公子,问什么呀?”老人姓木,白眉长到遮住了眼睛。 “问功名。”王商合笑言。 “哦~”老先生把装签的小筒给二人,二人诚恳地摇了摇,各摇出一支签。 “嗯……”老人眯着眼看了看,抬头看着二人,“两位的功名怎是区区一个科举可以缚束的。” “老先生可否具体些?”邵彦问之。 “您二位将来,能穿紫服,只是要小心用计,以免末路不善。”老人言明。 邵彦与王商合激动对视,继而拱手:“多谢先生!” 此时回宫的杜仪君坐在马车上,她撩开窗帘,见得学子们围在这摊子上,问柳红缘故。 “这老先生算命有点准头,这学生们个个跑来找他算功名。”柳红阐明。 杜仪君来了兴趣,闲来无事,她便让人赶走了求签的人,把木先生单独请到马车上。 “您能算出我是谁嘛?”杜仪君雍容华贵地坐在正中间,试问其。 “您的座下是明黄色的。”老人点到为止,他驼着背踉踉跄跄,此刻倒也恭敬。 杜仪君满意,“你帮我算算,算算这十年后,小儿子和大儿子的命运。” 木先生捋须:“问卦有三,摸骨、求签与测字,前二者皆于您身份不便,还请您赐个字。” 杜仪君便写下一个‘玘’字。 老人拿过来,仔细瞅了瞅,“王,己。”稍有停顿,他又意味深长道,“娘娘放心,十年之后,您的孩子不再是单单一个皇子这么简单,而如今的太子,也不在太子位上了。” 杜仪君听了,高兴不已,不管真假,她信了,她赏赐了算命先生一对金镯子,很是满足地离开了。 而算命的先生下车之后,马不停蹄地卷了摊子就走,从此再也没有在京师看到过他的身影。 第二十六章四海沉浮 随着皇帝对安焕的猜忌,袁沇的行动也越来越频繁,没有多久骆青便被革职。一些大小官员也都因此被罢免,朝野上下对幕卫躲之不及。涂振察觉到了变动,于是更加小心。 弘启二十二年,春,太子在迷茫与惶恐中度过了四年,这四年里他频频发作的溃血症与抑郁,几乎让他丧失了对生活的信心,他不愿意在这皇宫中生活,却又没有能力与勇气挣脱。 河水清清,这日艾楷贤摆驾皇场踏青,同行的还有太子与后宫一众。 温暖的阳光洒入粼粼的河流,溪水淅淅流淌,惬意而安详。旼炫坐在石头上,畅望这一切,多日的愁眉得以舒展,换来了短暂的安心。 “哥哥!”也不知从哪里蹦哒出来的,五岁的小旼玘一把扑倒在了旼炫怀里。 旼炫吓了一跳,轻轻扶起旼玘,惊奇地看着他,转而微笑:“怎么不去和姐姐玩啊?” “我要和哥哥玩。”旼玘粘着他,撒娇起来,“哥哥陪我玩嘛。” “玩什么啊?”太子有趣地望着他。 “蹴鞠!我最喜欢蹴鞠了!”旼玘兴奋了,他一下子就跳下来,两条小短腿很快地跑去阴凉地,拿出一个球儿,又很快跑回来,生怕旼炫不等他了。 闪着期望的眼神,可怜兮兮地望着旼炫,艾旼炫不由发笑:“知道了,陪你玩就是了。” “好诶!”旼起顿时欢欣鼓舞,他肉嘟嘟的小手将球放在草地上,右手还定一下球,接着瞧了瞧太子,再一副气势汹汹的样子,鼓起腮帮子猛然一踢,球滚到了艾旼炫脚边。 太子轻轻一踢,球又滚到了旼起身边,这么一看过去,旼起就两个球大,小脚丫一踢过去,整个人都甩出半截,差点摔一跤。 艾旼炫大笑,他转身小跑过去捡球,乐此不疲地继续和弟弟玩耍,旼起也不服输,二人就这样玩了半天。 “玘儿说了,将来要像他父皇一样英勇,上阵杀敌,建功立业。”另一河畔,杜仪君倚着艾楷贤,漫步草地,分享着儿子的趣事。 “玘儿像朕。”艾楷贤言,“等他再长大些,朕就教他骑马射箭,教他如何平定四方叛乱。” “玘儿知道了,肯定会开心得不得了。”杜仪君莞尔。 正二人说话间,褚裕近前禀报,说是袁沇从京城赶来,有要事求见。 “陛下,臣妾就先告退了。”杜仪君识趣地离开。 “嗯。”艾楷贤一边点头,一边示意召见。 回到殿内,屏退旁人,袁沇觐见。 “禀陛下,骆青临走之际,安焕等前去送别,骆青再三嘱咐安焕,要小心对付陛下您的猜忌,安焕与他击掌为誓,更新之日,定会邀他重返庙堂。”袁沇说道。 “更新之日。”艾楷贤的那双丹凤眼此刻眯成一条缝,阴鸷而不漏声色,“好一个更新之日。” 袁沇进而说道:“陛下,安焕是天下读书人的表率,他又是驸马,天下慕其名而趋其势者何乎一二,去年他又打了胜仗回来,百姓们对他更是崇拜不已,微臣得知已有不少的百姓私自建庙,供奉安焕,请求他的庇佑。” “朕烦他很久了。”艾楷贤言,“他这样的人,留不得。” “只是眼下缺乏证据。”袁沇叹气。 “证据?”艾楷贤低沉的嗓音缓缓而言,“你不就是证据么?” 袁沇一思,马上明白了:“微臣遵旨。” “朕想让他死。”低眉所向,如锋如利。 “是。”袁沇不敢直视,应下出去了。 袁沇后脚刚出去,艾旼玘就兴冲冲地跑了进来,一头撞在了袁沇身上。 “微臣该死。”袁沇低下身谢罪。 “这不是您的错,袁驸马。”后面的杜仪君走上前来,笑容中带着别有他意,“您还有事情要做吧。” “是,微臣告退。”袁沇与杜仪君对视一眼,便迅速离开。 杜仪君笑容过后,便牵着旼玘顺势进了殿。 “父皇!”生气勃勃的声音一下子席卷而来,艾楷贤刚刚还阴云密布的脸上顿时笑开了花,他抱起旼玘,亲了他一下。 “玘儿想父皇了,这才冲了进来,还请陛下恕罪。”杜仪君说。 “没事。”艾楷贤自然不在意,他和旼玘对着笑,似乎只有旼玘能让他如此开怀大笑了。 是日下午,太子没有禀报,便离开了皇场,艾楷贤得知太子擅自离开后,暗怒。艾旼炫回去后,将自己关在了殿中,他感到胸闷,一阵一阵的冷汗流下来。 “要是能早点解脱就好了……” 太子萎靡不振多年,随着皇次子旼玘的日渐长大,朝廷上逐渐有了更换太子的声音,安焕等一压再压,这才勉强相安无事。 “陛下,太子是为嫡长子,不能随意更换啊。”下了朝,安焕又来到宣室,想继续劝一劝。 “你没看到现在太子是什么样子么?”皇帝显然也动了更换国本的心,“现在唯有更换太子,才是有利于大和的,才是忠臣应该说的话。” “太子无过,您只需派一良师好好开导,殿下依然是可靠的储君,何必如此而凉了天下人的心呢?” “良师?”艾楷贤可笑,“张谙可算是良师了,又有何用呢?” “张谙儒者老矣,治书可,治心不可。” “当初力挺张谙的人是你,现在说他不行的也是你,你这是在玩弄朕么?” “此一时彼一时啊陛下,您真的想放弃殿下么?”安焕前额的青筋都暴了出来,言语激动。 “正是太子亲近了你们这帮人,才会变成这样!”艾楷贤发怒,他指着安焕的鼻子破口大骂,“现在又要来糊弄朕,简直是狼子野心!” 安焕听罢,跪下之余震惊不已,也不再说了。 想来已有二十二年,辛辛苦苦为了什么。 本着赤子之心,抱着一腔热血,满怀希望的目光抛向崭新王朝的时候,可有多么高兴啊。现如今,年过半百,徒生华发,当初的热血与希望,渐渐变成了沮丧。 安焕回到府中,见涂振早已在此等候,问其缘故。 “涂振虽不才,但也知道如今的形势,所以想献出自己的微薄之力,不知现在该怎么做呢?”涂振见安焕这几日忙忙碌碌,想着应该做些什么。 安焕欲言,脑中辗转,遂伸出手拍了拍涂振的肩膀:“不,你什么都不要做,不要参与进来。” “这是为何?!”涂振不解,“您信不过我?” 安焕笑笑,负手向窗边走去,明月悄然升起,夜色骤然凝聚,他的眼中映入了点点星光:“朝廷谄媚之臣,大奸似忠;映妃窥窃储位,枕边吹风;袁沇如暗夜之鬼,不明真身。陛下生性多疑,猜忌之心日重,今日他对我的态度,我自己心里有数。” 安焕说着说着,眼睛一热,他抬头看了看天空,继而转身对涂振说道:“如今陛下信任幕卫,只听得进小人之言,所以你不能参与进来,以免被无辜伤害。你要保留这最后一股正义的力量,以待来日。” “您这话什么意思……”涂振为之气愤,“我这条命是驸马您给的,当然要陪着您一起上刀山下火海啊!” “涂振!”安焕怒斥,“不要做无谓的牺牲,陛下现在的目的,你难道还看不出来吗?你既然还认我这个恩人,我说的,你就要照做!” “可驸马……” “来人,送客!”安焕打断他的话,背过身去。 管家已经上来,送涂振道,“涂副阁,请。” 涂振抿嘴,眼泪已经不争气地流了出来,他握紧双拳,迟迟不肯挪出步伐,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涂振连着叩了三个响头。 “驸马,您的大恩大德涂振铭记在心,您放心,有朝一日,我一定会帮您实现您的愿望。” 说完,他坚毅地站了起来,转身离开。 安焕的内心何尝不是煎熬的,他不光要安抚曾经无条件信任他的人,他还要安抚自己的妻儿。 昭妍早已出嫁,安俨身授重爵。 “父亲,您唤我?”一会儿,安俨应声来到了正厅。 “嗯。”安焕正襟危坐,“让你办的事情都办好了么?” “父亲放心,孩儿已经和张谙褚桓几位大人说了,他们一听说父亲您有意联名上奏陛下的打算后,马上就答应要一起参与了。”安俨回答。 “嗯,果然我当初没有信错人。”安焕点点头,将欣慰的目光抛向儿子,“俨儿,爹问你,上战场怕吗?” “不怕,为国死,无惧。”安俨的回答迅速笃定。 “好!你也下去准备把。” “是!” 夜深深,宫阙万间,安焕坐到桌案边,提笔沾墨,书写他的赤胆忠心,一晃眼,旭日东升,分不清是黎明还是落日。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第二十七章暗夜之鬼 十日后,早朝。 本着读书人毕生所愿,安焕等五名重臣问心无愧,他们大步走向朝堂,联名将奏折递上,而等待着他们的,却是前所未有的灾难。 “兵部尚书、靖国公安焕,偷制玉玺,企图谋逆!”袁沇将他精心准备的假玉玺献上,振振有词,“安焕,你可知罪!” 朝野哗然,安焕瞳孔地震,刚刚的一腔热血瞬时烟消云散,他满心疑惑地看着那莫须有的证据一步步送到皇帝的手里,而皇帝只是掂量了一下,便立马问罪于他:“安焕,你可知罪?” “陛下,这定是袁沇的诬陷,安驸马志虑忠纯,他的为人天下皆知,怎么会做出这种事情呢!”褚桓替安焕开脱。 “可现在证据确凿啊,这可是我从安焕的柜子里找到的。”袁沇笑眯眯地对褚桓说道。 “这是诬陷!就你一个人的所见所闻,你完全可以自己做一个玉玺说是证据啊!”安俨不服气,站出来指着袁沇的鼻子说。 “放肆。”艾楷贤指责安俨,“袁沇是朕亲封的幕卫指挥使,哪会无缘无故诬蔑朝廷大臣。” 言毕,其他大臣脸上面露的恐惧之色已呼之欲出,他们纷纷低下头,不再作声。安焕抬眼望,皇帝的表情没有一丝愤怒,细看之下,甚至有一丝得意,明显是偏向了袁沇一边。 “陛下,微臣想过一百种死法,但却没有想过您会这样,诬蔑臣。”安焕挺直了腰板,正视皇帝。 “朕可没有诬蔑你,证据确凿。”嘴角藏不住的一抹笑容,出卖了艾楷贤的义正言辞。 安焕回之一笑,他将乌纱帽摘下来,慎重地放到地上。 “安焕,居心叵测,结党乱政,遂革去其所有职务,押入天牢,抄没其家,其罪交由台阁问审,张谙安俨,同上。”艾楷贤如是说道。 “陛下,冤枉啊陛下!” “陛下你不能听袁沇一人之词!陛下!” 无论褚桓和安俨怎样奋力呼喊,终究无用,而安焕释然,他朝皇帝看了最后一眼,挣开侍卫的推搡,自己离去。 “陛下,您难道不清楚安焕是个什么样的人么!”一下朝,艾楷贤刚回到宣室,东阳就闯了进来。 艾楷贤见到她就头疼。 “长公主,您不能进来。”看门的小太监一脸惶恐地拉着东阳。 皇帝示意让小太监退下,他坐下来,不善地看着东阳:“朕意已决,你无需多言。” “我能拿我的性命担保,安焕他绝无谋反之心。”东阳还是再三劝解,迫切地期望能挽回丈夫的性命。 艾楷贤没有搭理她。 东阳见他无动于衷,急言:“当初亲自迎你入京的是他,帮你除掉黄晋、平定叛乱的也是他,你不能这样恩将仇报!” “朕是皇帝!”艾楷贤拍案,猛得站立,驱着身躯双手撑着桌案,如狼似虎地扑盯着东阳,“就是因为他有恩于朕,所以他必须死。” “你不能这样!”东阳激动至极,她泣言,“你怎么能因为他功劳太大,就要杀了他呢!身为皇帝,不应该就事论事么!” “朕从来就是对人不对事,否则你安能活到现在!” 面对皇帝如此直接的回答,东阳显得无话可说,相视无言,一点一滴的过往涌上脑海,使得东阳不住地摇头:“我当初就不应该救你。” 艾楷贤下意识回避了眼神,“出去吧。” “我恨你!”东阳的咬牙切齿宣告了她注定悲惨的一生,她扭头就走,恨不得与眼前这个人此生不复相见。 安焕得胜,难得君心,这年秋天,他便被以谋逆罪名,凌迟处死,三族之内,除了东阳与昭妍外,具被问斩,因是谋逆,连个坟墓都没有。 张谙老臣,历仕三朝,晚节不保,行将就木之人被砍掉了脑袋,下场与安焕似,不过他临场倒是显得轻松:“反正要死了,也好。” 涂振听闻噩耗,悲痛欲绝,他暗自为安焕父子收尸,他对这个朝廷早已失望透顶,又悲又气之下,弃官不做,带着未竟的书籍,远走江都,并发誓不再踏入京城一步。 安焕的死,不仅代表着皇权的进一步集中,更意味着支持太子的最大力量已被铲除。如此,朝中本是中立的大臣,也纷纷开始望风而投,当下更换太子已成必然。 “玘儿今天又学了一首诗,要不要我让他背给陛下听听?”晚上,皇帝驾临映妃宫中,杜仪君兴冲冲地对皇帝说。 艾楷贤手放在一边躬着腿的膝盖上,脸色并不好看,看上去像是在想心事。 “陛下?”杜仪君又试探道。 “你,想当皇后么?”皇帝突然发问。 心脏跳得很快,杜仪君有些猝不及防,遂尴尬地笑言:“陛下何出此言?” 艾楷贤没有理会映妃的疑惑,继续说道:“朕当初立你姑母为后,不是因为她有多么贤明,而是她什么都会听朕的,不会有自己的想法。” 杜仪君听罢,颇有感触。她毕恭毕敬地低下头,柔声似水:“臣妾明白了。” 艾楷贤下塌,食指抬起杜仪君的下颔,眼神迷离:“你真是个聪明的女人,朕也的确很喜欢你。”说完,一把抱起杜仪君送上了床榻。 次日,杜仪君便让人告知杜文浚,让他在家好生休养,不必出门奔走。 弘启二十三年,春。 “这是下人在御廊上捡到的,娘娘想由您呈给陛下,会更合适些。”柳红来到袁沇府上,将玉佩交给他。 袁沇仔细琢磨了玉佩,上下两条飞蟒,明黄的穗带:“这玉佩像是太子的。” “正是。”柳红的意思很明显,“现在就差一步了。” “我知道了,告诉娘娘,让她放心。” “好,奴婢告退。” 太子旼炫已经十三岁了,他仍旧不想和任何人说话,这两年里将所有宴会都推了个干净,平日里遇见路过的大臣,也总是低着头迅速走过,他似乎很期待皇帝能够尽快地将他废掉。 现在唯一能让他开心的,只有小旼玘了。 因为弟弟喜欢踢球,旼炫就让人做了一个小一点的球给他玩,旼玘也十分喜欢这个礼物,睡觉都要放在枕边。 御花园内,太子坐在树荫下,望着不远处的弟弟在草坪上玩耍,旼炫的眼神像是看透了一切的平淡,望穿了宫墙。 见哥哥一直闷闷不乐,旼玘也不想踢了,他抛下球跑到旼炫身边,睁着圆溜溜的大眼睛仰视着他。 “怎么了?”旼炫低头问道。 “哥哥,你哪里不舒服吗?”小旼玘的表情写满了担忧。 太子掩饰笑容,“没有啊。” “那……”旼玘的表情略有好转,“后天你陪我一起去皇场好不好?” 因皇帝历年这个时候都会去皇场踏青,本来艾旼炫已经打算不去了,可旼玘这个请求,他又有点犹豫了。 “陪我去嘛,要是哥哥不去,我也不想去了。”旼玘嘟着嘴,满脸委屈与撒娇。 “好好,我陪你一起去就是了。”拗不过弟弟,太子答应下来。 “真的吗?!哈哈哈哈!”也不知为什么小旼玘就高兴成这样,望着他开心的样子,旼炫也露出了久违的笑容。 兄弟二人没玩多久,旼玘就被映妃派来的人叫了回去,太子也准备打道回府了。 “臣参见殿下。”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袁沇,吓了艾旼炫一跳。 早有听说过袁沇其人,艾旼炫自然对他没有好感且万分防备:“你有事么?” 袁沇从口袋里拿出玉佩,弯腰呈给太子:“这是殿下您昨日在御廊上丢的。” 太子一惊,这的确是他的玉佩,可袁沇这样子又是何意。 “殿下还是请保管好,以免被不知趣的人捡去报告了圣上,陛下又该斥责您的不慎了。”袁沇语气恭恭敬敬,让人捉摸不透。 艾旼炫拿下玉佩,又打量了袁沇几眼,皱眉走过。 “微臣恭送太子殿下。” 袁沇回眸,嘴角一笑,他想起了昨晚的事情: 柳红走后,银雨公主从内屋出来:“她不是映妃宫里的人么?” “是的。”袁沇将手中的玉佩给公主看,“她的意思,让我将这块玉佩呈给陛下。” “这是太子的玉佩。”银雨察觉,“陛下若知太子将这块玉佩丢了,定会怒责于他。” “是啊,反正如今墙倒众人推,只差最后一根稻草了。”袁沇倒是无所谓,“反正两个都是公主您的弟弟,都一样吧。” 银雨严肃起来,她警告袁沇:“本宫不许你加害太子。” “嗯?”袁沇被这猝不及防的告诫弄得有些惊慌,“您什么意思?” “本宫不喜欢映妃,本宫要你帮着太子。”银雨言明。 “可太子已经这样了呀,满朝文武都嚷着要立映妃的儿子为太子。”袁沇摊摊手。 “我不管,我就不要让映妃的儿子当太子,袁沇,你我夫妻一场,你到底爱不爱我?”银雨威胁袁沇。 “爱爱爱。”袁沇脱口而出,“我都依您的。只是眼下,有些难办啊。” “依夫君你的聪明才智,肯定不成问题。”银雨给了一巴掌又给了口糖。 “好吧,就交给我来办吧。” 银雨心满意足地准备离开,只是一个转身,神情变得完全不像是蛮不讲理的人。 “话说公主殿下,您这是要让我袁沇,变成一个大不敬的人啊。”袁沇慢悠悠的声音追随过去。 “你放心,你是我的夫君,本宫也不想让我腹中孩子的父亲有任何意外。” “中中中。” 第二十八章啮鼩之祸 接连几天,风平浪静。杜仪君奇怪,差人又找到袁沇,袁沇说自己确实将玉佩交给了皇帝,只是皇帝没有动作。 “映妃不敢亲自将玉佩交给圣上,肯定也不会告诉圣上太子丢了玉佩的事。”袁沇笃定,“只是这样下去,又不知她会用什么手段,将太子推下悬崖了。” 银雨若思,对袁沇说道:“兵贵神速。” “我借机行事。” 是年,津州爆发鼠疫,死伤无数,城内人心惶惶,大臣们劝皇帝不要出去春游,以免招惹非议。而艾楷贤不顾这些,他派遣完安抚的钦差之后,还是去了皇场。 一连数日,皇场上空乌云密布,阴雨连绵,艾楷贤的心情也随之糟糕到了极点。 “母妃,为什么父皇这几天都不高兴呀?”咿咿的小旼玘问杜仪君道。 “你看这天气,黑压压的,父皇本来是想带你出来玩的呀,可这下只能呆在屋子里了。”杜仪君告诉他。 旼玘脸上的笑容逐渐被担忧替代,他噘着嘴思考着什么。 傍晚,皇场殿内,袁沇过来例行汇报。 “高烜、唐扬这些三品大人们聚在一起,似乎在商讨更换太子的事,今年恩科新入朝的那些人,邵彦、王商合、毕儒进等在家里看书,没有什么异常。” “嗯,朕知道了,你退下吧。”皇帝心中有数。 “是,微臣告退。” 袁沇走到殿外,碰到了艾旼玘一个人迫不及待地跑过来,又撞了个满怀。 “我说小殿下,您怎么总撞我呢。”袁沇拍拍身上的灰尘,“见过殿下了。” 旼玘拭掉额头上的汗水,眼眨巴眨巴像只小兔子一样抬头望着袁沇,一会呆愣的表情马上笑开了:“姐夫!” 袁沇倒是一愣,看着小旼玘这天真无邪的表情,反应过来:“微臣不敢当,还请不要这样叫微臣了。” “啊~”旼玘似懂非懂,不过他已经等不及了,又迈开了他的步伐,“我先走了!” “人不大,跑得还挺快。”袁沇望尘莫及,“要是我儿子,我就教你怎么做幕卫了,啧啧啧。” 皇帝见小旼玘来了,把他抱在怀里,旼玘却呆在原地,面色凝重,显得煞有心事。 “父皇我有话想和你说。” “嗯?你说吧。”艾楷贤倒是想看看这个小不点有什么话憋着。 “玘儿这几天看您一点都不高兴,想到父皇你平时总是想很多办法让我开心,所以我很苦恼不知道该做什么,才能让父皇高兴。”小旼玘的脸渐渐红了,“总觉得很对不起父皇。” 艾楷贤听了他这番话,迟愣了一会。 “哈哈哈哈哈!”他开怀大笑,将艾旼玘抱了起来,如视珍宝,“朕的玘儿这么小就这么懂事,真是帝王之材。” 艾旼玘可不知道帝王之材是什么,他还是觉得问题没得到解决,艾楷贤也看出了他的心思,遂宽慰他:“你是朕的孩子,朕从来都不需要你回报朕什么,你只要能健康成长,每天开开心心的,不要哭,就算是给朕最大的礼物了。” “真的吗?”旼玘破涕为笑,“那我以后每天都笑给父皇看。” “好,哈哈哈哈。”皇帝龙颜大悦。 淅淅沥沥的雨,本以为快停了,却在入夜后再一次瓢泼而下,伴随着阵阵春雷。旼玘害怕打雷,他躲在被窝里,吓得睡不着,旼炫知道后便来陪着旼玘,给他讲故事,哄他入睡。 时近午夜,旼玘总算睡着了,太子本想着陪他一起睡,这时,袁沇进来了。 “殿下,您还是回去吧,万一被映妃娘娘知道了,恐怕她再也不会让小殿下和您一起玩了。”袁沇劝道。 艾旼炫本奇怪袁沇为何出现在这,不过想他身份,倒也见怪不怪了。 “好吧。”他确也觉得袁沇说得有理,看了一眼熟睡的弟弟,便离开了。因疲惫了一天,太子也很快睡着了。 次日清晨,随着一声惊叫,整个皇场骤然戒备起来。艾旼玘的贴身公公王铮第一时间发现了他的异常,旼玘昏迷不醒,高烧不退,嘴唇发紫,以及身上有多处啮迹。 “你们这群奴才,是怎么看的?!”知道情况的皇帝怒火中烧,斥责宫人的照顾不周。 “陛下,小殿下得了鼠疫……”随行的太医小心禀报。 杜仪君捂着嘴,惊恐的眼神浸没在泪水之中,难以置信。 “这是皇场,哪来的老鼠!”艾楷贤怒发冲冠。 “皇场靠着津州,老鼠这种小东西跑进跑出,一时疏忽,难以发现也是有可能的……”太医解释。 艾楷贤两步并一步,一把揪住太医的领子,狠狠地赏了他一记耳光:“朕不要听你的屁话,朕只问你,多久能治好?” 踮着双脚的太医惶恐万分,结巴启齿:“此……此病危急,臣……臣实在是束手无策啊!” “朕要你有何用!”艾楷贤一把将他扔倒在地,他不忍心再看病榻之上惨不忍睹的小旼玘,焦急之下,他忽然想到一人,朝褚裕喊道:“快去传王毓过来!” “是!”褚裕应下,马上赶回宫。 “玘儿,朕的玘儿!”泪水轻易取代了怒火,他双手无措地摊开着,零零靠近病榻。 “陛下,陛下您不能碰啊。”太监们赶紧阻止。 “滚开!”艾楷贤管不了这些,他坐到床榻上,把旼玘枕在自己的腿上,肉肉的脸颊,一遍遍抚过。而杜仪君,早已哭晕过去。 外头哒哒的脚步声,太子闻讯赶了过来,他神色忧虑,急迫地想看看旼玘。 艾楷贤见他来了,还带着泪痕的脸上顿时肃杀,他过去毫不犹豫地给了太子一个巴掌,怒吼:“你身为兄长,就不知道照顾好弟弟?!” 这一巴掌不轻,艾旼炫只觉脸上火烧似地疼,他自责却又委屈,跪在地上不敢吱声,眼泪也忍不住地往下流。周遭的宫人劝皇帝冷静,艾楷贤的内心简直冰火两重天。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了,艾楷贤一直守在儿子身边,他亲眼目睹了旼玘的面色逐渐苍白,周围太医使出浑身解数,旼玘依旧气若游丝,时有时无。 一个半时辰后,王毓赶到皇场,听到的却是一片哀嚎。 握着旼玘冰凉的小手,艾楷贤心如死灰,他放空的眼神,欲哭无泪。他在褚裕的搀扶下,站了起来,步履蹒跚地朝殿外走去,一摇一摆,仿佛被抽空了力气。 太子跪在路上,艾楷贤直走过去,踹了他一脚,空出了道路,继续往前。艾旼炫的心情何尝不是悲伤的,他嚎啕大哭,悲泣自己的委屈,更多的是痛失兄弟的断肠。 “是太子做的!就是他做的!”崩溃的杜仪君难以接受事实,她不断往艾楷贤身上捶击,“太子嫉妒玘儿,他不想让玘儿当太子,所以才害他的!” 一时间,艾楷贤的心理也变得和杜仪君一样,他认定艾旼炫是为了保住太子之位而杀害手足,遂迁怒于他。 大雨一直下个不停,三日后,艾楷贤回到宫中。 “父皇!儿臣没有害旼玘!”面对艾楷贤劈头盖脸的责骂,艾旼炫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冲击,他在失去至亲的基础上,无法接受这份非人的罪名。 太子跪在宣室殿外已两个时辰,大雨如瀑布般倾泻而下,他高呼冤枉,却无人理睬。 “他知道他的太子之位朝不保夕,所以才会想出这种畜生办法。”殿内的皇帝满眼都是丧子的悲痛与愤怒。 “您不能仅听仪君一人之言呐,太子怎会做这种事?”杜后苦口婆心地一遍又一遍劝他。 “他是你儿子,你当然帮着他说话。”艾楷贤对杜后的态度也很强硬。 杜后见门外雨下个不停,太子身体又不好,又担心又急切,遂跑了出去。 “母后,您这样干什么,还不回去。”杜后给太子撑着伞,自己在外面淋雨,艾旼炫看了一阵心疼。 “母后更心痛你,既然陛下不肯原谅你,我就陪你一起!”艾旼炫见杜后铁了心,咬咬牙便继续高呼,只不过声音也越来越弱了。 一些大臣也看不过去了,纷纷来劝解,艾楷贤无动于衷。 未几,袁沇进来了。 “你也是来给他求情的?”艾楷贤充满敌意与不耐烦。 “微臣不敢。”袁沇别有用意地一笑,“只是微臣想请示陛下,若这太子废了,您打算立谁为储?” 皇帝心中一惊,瞪大双眼盯着前方。 “殿下身体本就虚弱,现在又有几个时辰了,这声音都快听不到了。”袁沇察言观色。 没有说话,艾楷贤起身走向殿外,褚裕赶紧撑伞追过去。 “父皇……儿臣真的没有,没有害旼玘。”干裂的嘴唇被雨水冲洗,洗不掉艾旼炫内心的无助,他被泡的满是褶皱的双手前,出现了熟悉的身影。 “父皇……”艾旼炫抬起头,警戒却又渴望。 “滚。”艾楷贤依旧厉色。 “父皇,儿臣没有……” “朕让你滚回去。”艾楷贤打断他的话。 “父皇不原谅儿臣,儿臣不走。”虚弱的眼神,此刻却尤为坚定。 深呼吸,艾楷贤看着他,语气稍稍变得柔和:“明天,朕会好好跟你谈谈,你先回去。” “可……” 正说话间,一旁的杜后支撑不住,倒在了雨中。 “母后!” 第二十九章与我为敌 弘启二十三年,四月。艾旼玘被追封为太子,谥‘孝怀’,葬礼不日举行,皇帝拒绝了艾旼炫的出席。 凤鸣宫中,杜后病卧榻上,用过药后,沉沉睡去,太子守候在侧,百感交集,他的眼神先是由之前的无助、畏惧,逐渐变得反感与恼恨。 “您一定要杀了太子,给玘儿报仇!”映妃始终接受不了旼玘的暴卒。葬礼结束后,她一而再再而三地央求皇帝。 “仪君,你先坐下。”艾楷贤按住她的肩膀。 “我们玘儿多么健康啊,她前几天还对我笑呢。”思之落泪,杜仪君满眼的不甘与痛心。 艾楷贤触痛,他一边强忍泪水,一边安慰映妃:“朕会给你个好交代的。” 出了殿,艾楷贤如释重负,他闭了下双目,一阵头晕。 “陛下!”褚裕赶快扶着他。 踉跄之中苏醒,艾楷贤抓住褚裕:“去,宣袁沇至宣室。” “是。” 自事发那日起,艾楷贤就命袁沇暗中调查太子,同时命刑部彻查此事。 “小皇子的贴身太监王铮昨晚畏罪自杀了,太子那日晚上哄小皇子睡觉后,回了自己房里,就再也没出来过,倒是凌晨的时候小皇子醒来解手,见着的小太监都说小皇子那时还好好的。”袁沇如实禀报。 皇帝听罢握紧双拳:“难道还真有意外不成。” “微臣几乎出动了所有刑部官员,那天深夜没有人再进过小皇子的屋里,倒是在墙外一个小洞里,逮到了一窝老鼠。”刑部尚书王定远道。 “好,朕知道了,你们下去吧。”艾楷贤疲惫不已,他已经三天没有合眼了,此刻终于低下了头。 青山幽幽,处江湖之远,泊船柳岸。 “听说了嘛,陛下的小皇子前些日子过世了,说是得了鼠疫死的。”船上,一张茶几,几个渔民你一言无一语,反正天高皇帝远。 “天子不忧其民而独享其乐,自有天意来主持公道。”一年轻渔夫说道。 “这话可不能乱说啊。”老渔民堵住他的嘴。 年轻人大笑,“老丈休要慌张,我也只是说实话而已。”箬笠之下,熟悉的面孔恍然若现,正是涂振其人。 没有多久,皇帝便命新科状元邵彦作为艾旼炫的太傅,并为其重新选了太子的陪读班底,这一举动,极大地刺激了刚经历丧子之痛的杜仪君。 “朕以后可以每天都到你这来。”艾楷贤急言。 “那有什么用!我的玘儿能活过来吗!”杜仪君撕心裂肺,“你为什么不杀了太子给玘儿报仇!” “太子是无辜的,他与玘儿的死没有关系。” “玘儿不可能就这样不明不白死的,他是受庇佑的人不是吗?他都没得过什么大病!”杜仪君再一次癫狂,她拿起柜子上的瓷器一通乱砸。 “好了!”艾楷贤呵斥,“朕好言相劝到这地步了,你自己好自为之吧!”说完,他甩袖而去。 “娘娘……”待皇帝走后,柳红上前欲搀扶她。 短暂的平静后,杜仪君再一次爆发怒火,她继续砸着珍贵的瓷器,心里满是不服:“你就是偏心艾旼炫!就是偏心他们母子!” 夜,再一次深了,艾楷贤却怎么也睡不着,他双目通红,不顾劝阻,不停地饮酒,也许只有用酒精麻痹自己,才能短暂忘却这错综复杂的人情世故。 随着艾旼玘的死,杜仪君精神的崩溃,朝中势力也跟着此消彼长。也难怪会当上京官,都是些眼力价好的出奇的人,换边换得也快。 弘启二十四年,春,东宫。 “邵彦跟朕说,你这个月断断续续有十八天没有上课?”艾楷贤坐在上座,检查太子的功课。 艾旼炫一如既往地低着头,不说话。 太子和以往一样,不参加任何活动,连话都不怎么说,更别说是上课这种对他来说很不自在的东西了。皇帝无奈地只好发笑,这一年艾楷贤每天都在煎熬,银丝的头发不经意间多了许多。 “你最好在朕发火之前,给朕一个解释。”艾楷贤放出话,对于太子,他其实也是束手无策。 相比之前,艾旼炫不会那么紧张了,他变得有些无所谓,甚至用无声来反抗这种拘束的生活。 “哼!”他不说话,艾楷贤也无话可说,再一次被气走了。 因为儿子自闭的情绪一直没有得到缓解,这日昭妍陪其夫进宫,杜后便委托她带太子出宫散散心。 算得上是人生真正意义上的第一次出宫,出人意料的是,太子并没有感到新奇。一路上,昭妍和他搭着话,后者也总是爱理不理的。 热闹的街边,一派生气勃勃的景象,刚出宫门,一阵香味就扑鼻而来,太子望去,见得前面有一家包子铺,黑压压的人群排着队,刚点着兴趣的太子循着味道走过去,嘈杂的声音一下子就涌了上来:“我要个肉馅的!”“我要仨,老板!” 一大叔从后面赶来,一头扎进了队伍里,用他那耐打的身躯左挤右挤挤到了前头,“老板,四个肉包!” 明明有很多人,队伍却不是竖着排的,他们一窝蜂地挤在前面,你挤我我挤你,插队的插队,生怕晚了就没了。 “殿下,想吃吗?”昭妍看出他的心思。 “不,走吧。”瞥过那没有秩序的人群,艾旼炫望而却步,刚刚还新奇的眼神一下变成了灰色。 迅速走过,艾旼炫对宫外的世界从开始的好奇、期望,慢慢变成了失望,他甚至觉得这个外面的世界,出人意料的肮脏,“什么时候回去啊?”不到短短一炷香的功夫,太子便有些不耐烦了,昭妍与马岩劝他多逛一会,看在昭妍的面子上,艾旼炫硬着头皮往前走。 “大爷们,给点钱吧……”一路上,不少的乞丐管他们要钱,开始太子总会施舍,渐渐地,也变得不耐烦。 “公子,给个钱吧,看您这绸缎挂子穿得,肯定家里发了大财。”来了个身材高大的乞丐,理直气壮得像个做生意的,捧着个碗管艾旼炫要钱。 “走开。”艾旼炫不敢抬眼望这个比自己高出好多的男子,小声拒绝。 “公子,给几个钱怎么了,别这么小气嘛。”那乞丐死缠烂打。 “哎呀,叫你走开就走开了,怎么还跟着呢!”昭妍发火,站到太子那一侧,将乞丐赶跑。 停下脚步,回头看看这宫人们都向往的外面世界,艾旼炫却异常失望:“我再也不要出宫了。” “父皇!儿臣是冤枉的!儿臣没有害旼玘!”犹记得那日磅礴大雨下的绝望,无论怎样呐喊,不相信的就是不相信,甚至只相信自己的臆断。 回到宫中,艾旼炫胸口又开始郁闷起来,太医再三叮嘱一定要舒畅身心,否则溃血症很容易复发。 “如果能早些解脱就好,重来就行了。”太子默念。 昭妍回去后,将情况告诉了东阳。 “我素闻太子生了久治不愈的病,只是没想到这么严重。”东阳感叹,“这孩子,我是真想帮帮他。” 昭妍不以为然,她对其母言:“娘,爹怎么死的您忘了?您还要帮他?” “为娘不是教过你,做人要对事不对人吗?”东阳正色,“我是恨皇上,可善皓有什么错?他和你一样,也是我眼前看着长大的的,他和他父亲可不同,不能把大人做的孽,归到一个小孩子身上。” “是,是我肤浅了。”昭妍认错。 “你呀。”东阳敲了下昭妍的额头,“我们要记住那件事没有错,但,不要让仇恨迷住了自己的双眼。” “嗯。”昭妍对东阳微笑,点了点头。 因马上就是安礼节的缘故,这算是杜后母子这几年第一次能安安稳稳过的节日,为了让善皓高兴一些,杜后亲自为他缝了一件新袍。 “善皓,来试试,母后给你做的衣裳。”这天一大早,杜后来到了东宫,她迫不及待地想看艾旼炫穿上她亲手缝纫的衣服。 艾旼炫打了个哈欠,慢悠悠地爬起来,不走心地张开双臂。 “啊。”袖子刚套到太子手臂的时候,太子突然叫了一声,旋即条件反射地把手缩了回去。 “怎么了?”杜后也被吓了一跳,她近前探望,却发现艾旼炫左手手臂上有数条刀子划过的血痕。 “炫儿,怎么回事?!”杜后惊道。 艾旼炫抿了抿嘴,收回手臂,抖了抖衣服,装作无所谓的样子:“我自己不小心弄的。” “你到底怎么了?!”杜后震惊,她数日的担忧还是不巧成真,“你在做什么傻事?” “都说了是我不小心弄的了。”艾旼炫的声音也提高了一些,他的身躯在不经意间回避,心里埋怨自己为什么穿衣服前没有想起这件事。 杜后怕了,她丢下衣服走到艾旼炫近前,“善皓,你不要吓娘啊,知道了吗?” “我知道了,真的是不小心弄的。” 嘴上这样说着,可杜后还是将信将疑。 第三十章疑神疑鬼 春日的山上,说不上是暖还是凉,说它是暖的吧,却又打心底里发冷,说它是凉的吧,抬头看看这满山的春晖,又觉得它暖和。 打探到了涂振的住处,这日闲来无事,东阳想来看看这位老相识。翻过峻岭,东阳总算是看到了一间茅草屋,孤零零地筑在这山上,波澜不惊却又显得岌岌可危。 眼前的人越来越近,熟悉的身影也越来越近了,涂振眯着眼一看,难以置信。 “长公主殿下!”涂振惊呼,跑去迎接,近前又觉失礼,遂跪下大拜:“草民涂振,叩见公主殿下!” “好了好了,快起来吧!”东阳亦喜,热泪盈眶,将涂振扶起,扶起的臂膀久久难以释开,二人相视,分外关切。 寒暄过后,四周环顾,粗茶淡饭,农耕工具,蓑衣斗笠皆缝缝补补,东阳怜惜:“涂振啊,你就住这么个的地方啊。” 涂振随目光望去,笑言:“都是些寻常物件,这里远离世事,倒也快活。” 东阳定睛,她看出了涂振笑中的无奈,遂问他:“你可愿意搬去我的府上?” 涂振摇了摇头,转身回到书桌前,坐下,提笔沾墨继续写他的东西,苦笑:“涂振久受公主恩惠,现在年近而立,大丈夫哪有寄居人下的道理。” 东阳走近,低头看了一眼他笔下所写,遂想起了一些往事,正色问其:“尔等区区枢阁,既不重拥兵权,也不坐拥天下,辛辛苦苦,为什么?” “只是想让大家看到我这本书的时候,讨论即可。”涂振叹了口气,轻描淡写,“我呀,无非是尽我所有的才能,硬生生榨干了而已。” “那你打算一辈子就这样呆下去么?” “我涂振是个懦弱的人,只会写写书发泄一下。”涂振笑言,“吾血吾书,吾思吾想,亦歌亦狂,也没什么不好的,若是留下一本书给世人,倒也不枉来这世间走一趟了。” 东阳不懂文人的抱负,却理解涂振的所为,二人闲聊了一会,东阳便离开了。 春日的阳光同样洒到了皇宫,只是这里,冷暖自知。 路过御花园,艾旼炫短暂的停留,他想起了和旼玘在这里踢球的那段时光,只是一去不复返。 “殿下,快走吧,陛下等着您呢。”周奉催促道。 太子瞥了他一眼,遂迅速走过。 宣室。 “朕上次都已经这样训斥过你了,为什么还不好好读书?!”刚行完礼,还不及起身,太子就迎来皇帝劈头盖脸的一顿痛骂。 上次艾楷贤去了东宫之后,艾旼炫继续我行我素,他依旧不听邵彦的授课,有时因为杜后的劝诫会去上课,却总是心不在焉,以至于每次抽查功课,总是白纸一张。 “你倒是说话啊!”艾楷贤气愤之极,将一碟奏折扔了过去。 “陛下息怒!”宫人们赶紧跪下。 所幸奏折没有打到艾旼炫,他松了口气,小眼神看向皇帝,言:“儿臣不喜欢读书。” “什么什么?”艾楷贤插着腰,走到太子面前,气氛一时凝滞。 艾旼炫望着他,眼中的畏惧也逐渐消失。 刚举起的一只手想想又放了下去,艾楷贤左走走右走走,接着指着艾旼炫,气得发抖:“好好,随你,滚,给朕滚!” 艾旼炫毫不犹豫地爬起来转身就走,周奉左右慌张,急忙行了个礼便也跟了出去。 一阵头晕,艾楷贤扶额,褚裕见状赶忙上来搀扶,艾楷贤一把推开他,怒气未消:“朕怎么会生有这种儿子。” “到底有什么困难呀,炫儿。”傍晚,杜后把太子叫过来一起用膳,“别整天把自己关里面,和母后说说呀。” “我不想当皇帝,也不想当太子。”艾旼炫直言。 “可……你父皇只有你一个儿子,你不当太子谁当呀。”杜后一时语塞。 “所以我不想说了。”艾旼炫继续吃饭,“您也解决不了。” 杜后给儿子夹菜,宽慰他道:“别多想了,听父皇的话,啊。” 出了凤鸣宫,天色已黑,艾旼炫看到了黑暗中漫天的繁星。 “不知什么时候才能找到真正的平静之地。”他自语道。 “啊?”周奉不知太子在说什么,“奴才不懂。” 太子低头看他,嗤笑:“就是因为你不懂,所以才说给你听的。” 周奉挠了挠头,“殿下,天色不早了,回宫吧。” “嗯。” 深夜,杜后还没有休息,她坐在桌前,迎着烛光想着心事。 “善皓啊,娘也想带着你过寻常人家的生活,开开心心的,可是这不可能啊。”杜后自语道。 “皇上驾到~”突然,门外一声嘹亮的声音传来,让杜后心里一惊,她赶忙起身,检查穿戴,准备接驾。 “臣妾参见皇上。” 艾楷贤走入殿,负手而立,目光落到杜后身上:“你睡了吗?” “还没。”杜后低声回答。 “你们退下吧。” “是。” 屏退宫人后,艾楷贤走近了些,杜后实则害怕,因为皇帝已经有些日子没来这里了,艾楷贤就这样打量着她,也不说话,气氛一时冷清下来,杜后开口道:“陛下想吃点东西吗,臣妾去让御膳房做些吃的送来。” “善皓。”皇帝没有理会她的话,“他今天来过这里么?” 杜后惊之,她揣测不出皇帝问这话的用意,不知隐瞒为上还是坦白为好。 “他只会到你这来诉苦。”艾楷贤一眼就看出了杜后的心思,怒气又开始涌上来,“朕说什么他都不听,你看看你教的好儿子!” “臣妾知罪。”杜后立刻屈膝,她深知这几年艾旼炫和艾楷贤的关系一直不好,生怕自己做错了事回头迁怒到儿子身上,可谓如履薄冰。 见她害怕地跪了下来,艾楷贤忍住了怒火,他深深吸了口气,“你起来吧。” 待杜后平身,艾楷贤言:“朕累了,你伺候朕休息吧。” “是……” 屋内的烛光逐渐熄灭,夜也静了下来,殿外,准备去休息的褚裕与刘灿边走边攀谈了起来。 “你说陛下和娘娘这是隔了多久啊?” “哟,我也记不得了,一年?” “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嗨。” “小兔崽子你可别多说了,洗洗睡吧。” ………… 次日,东阳进宫来看望太子,她约太子一道出来走走,太子本不情愿,奈何碍于东阳,还是去了。 “殿下,您还记得您小时候吗?那股子积极活泼的劲儿,至今我还记忆犹新呢。”东阳笑言。 艾旼炫苦笑:“小时了了,现在,我是一个废人了。” “你这是何话呢。”东阳不解,“你可是一国之本,未来的皇帝,多少人想要还求不到,怎么可能是废人呢。” “呵,我什么都做不了,什么都不会做,如今都活在绝望里了。”艾旼炫的愁眉不展,终日不得笑颜。 东阳看在眼里,急在心里,想着该如何是好,忽然,她心生一计,转而前往宣室,觐见皇帝。 “朕说过让你不要进宫的吧?”皇帝见到东阳,全身警戒,厌烦的神情一表无疑。 “臣妾进宫,是有良药要呈给陛下。”东阳不卑不亢,严词振道。 “朕有御医,更无疾病。” “陛下是无病,而太子有疾。” 闻此言,艾楷贤有一丝心动了,他的眼神变了,却开不了口。 东阳进而言:“太子的病,是心病,需要有人来开导。” “朕给他派了多少有学之士,又有何用。” “那些学士固然有才,但不知教育为何物,更不懂因材施教,他们说的话,殿下的心里能不能接受,这是个大问题。” “呵,你倒是说说,你有什么办法?”艾楷贤嗤笑。 东阳笃定:“臣妾有一人,相信可以开导太子。” “谁?” “涂振。” “你放肆!”东阳没想到自己的一句话会引起艾楷贤的勃然大怒,“你到底是何居心?!” “涂振善懂人心,他天性敏感,这您也是知道的,他肯定能理解太子的心境,也是唯一能开导殿下的人。”东阳真切,她确实迫切地希望涂振能来到太子身边,帮助他走出迷茫。 而艾楷贤不这样认为,他认为东阳突然的举荐只是为了报复自己先前的行为,更何况涂振与安焕的关系。 “你给朕滚!” “陛下!殿下已经这样了,您难道不应该反省一下吗!只有涂振才能帮他!” “滚!”他咆哮道,褚裕赶紧拉着东阳退下。 东阳无奈,失落地走出了宫,宫门关上的那一刹那,她抹掉了两行不争气的眼泪,不知为谁而泣。 第三十一章宿命交响 “皇帝昨天刚来过,这两天应该不会来了。”艾旼炫心里打着小九九,有着自己的打算,他准备收拾收拾行李,去宫外找银雨。 这个,这个,还有这个。一边警戒地注意着被支开的宫人,一边摸不着头脑地把要带的东西塞进包袱里,桌上杂乱地摊着各类物品,精瘦的手短暂地一件件停留过。 忽然,他的视线被眼前的物件吸引——一个红色的香囊,这是去年旼雅小公主送给他的生日礼物。 “哦对了,今天是旼雅的生日。”旼炫突然记起来。 因为皇帝近期来心情不好,小公主的生辰也没有特意举办,太子想起了去年和小旼雅互送礼物的约定,临走之前打算去看望她一下。 “树芽儿,树芽儿,一来二去三开花,树芽儿,树芽儿……”琪祥宫后花园里,旼雅蹲在刚撒下种子的树坑前,拿着树枝敲打着泥土,嘴里哼着歌谣。 突然,她的眼睛被蒙住了。 “啊呀,是谁呀!”旼雅吓了一跳,急忙喊道。 艾旼炫故意逗她,调皮地笑了,小旼雅迫不及待地用她那双软绵绵的小手扒开,旼炫也就顺势松了手。 “哥哥!”见到真身后,刚刚还有些生气的小公主表情立马来了个大反转,她欢呼雀跃地跑过去一把抱住,贴着他撒娇,“我好想哥哥啊。” “我也很想你啊。”太子低头关心地看着她,“生日快乐啊。” “哦对了!”小旼雅像被戳到了一根神经一样,一下子竖了起来,“礼物呢!” 艾旼炫堂皇:“我……还没准备呢。” “我上次还送你礼物了!”旼雅嘴翘鼻头高,头一甩就不理人了,“你说话不算话,哼!” 太子拿她没办法,见她不理会自己,便只好哄她:“你想要什么礼物呀?” “嗯……”艾旼雅像个小大人似的,拖着下巴思考,“上次父皇过生日的时候,我吃了那个有很多很多层的糕,特别好吃。” “很多层的糕?” “对啊,就一层绿的,一层白的,最上面还是绿色的,有很多层,真的特别好吃!”她回忆着,不安分的舌头不由自主地舔了嘴角,“我每次和母妃说我想吃那个,可母妃总是骂了我一顿,说我不守规矩。” 她说的,应该是九层糕,只有皇帝才能品尝到的东西。 “太子哥哥,送我那个当礼物嘛,送我我就原谅你了。” 见着艾旼雅炙热的目光,都快映出星星了,太子忍俊不禁:“好,我就送你那个。” “真的啊!我就知道还是太子哥哥对我最好!”旼雅又抱了过去。 艾旼炫见妹妹消了气,也很高兴。 “对了太子哥哥。”古灵精怪的旼雅觉得奇怪,“你的声音好像变了。” 不知不觉,艾旼炫十四岁了,额头上不经意间冒出的几颗痘痘标志着他又长大了一些。听旼雅这么说,太子也是一笑而过。 从琪祥宫出来,时不我待,艾旼炫立刻吩咐周奉去取九层糕。 “周公公,您可让殿下好好吃啊,可千万别让多嘴的人看着了。”御膳房管事的再三叮嘱,“我是看在太子的份上,其他人怎么求我我都不可能给的。” “知道了,知道了。”周奉说道。 “话说回来,殿下怎么突然想吃九层糕了?” “我也奇怪啊。”周奉叉手,“咱殿下平日里也不喜欢吃糕点啊,可能就突然想吃了吧。” 说话间,糕点盒子已经装好了,管事的把他交给周奉,笑眯眯道:“周公公,您可要告诉殿下是奴才亲手装进去的,这里头足足装了十五个呢。” “知道了知道了。”周奉拿过盒子就往外走。 “周公公,您走好嘿!” 艾旼炫即将出逃,本来答应保密的周奉迫于压力,还是告诉了皇帝,艾楷贤当即前往东宫,与将要逃跑的太子撞了个正着,给了他禁足十日的惩罚。 是日夜晚,凤鸣宫。 “皇上,臣妾有一事相求。”杜后替皇帝揉肩,她看上去心事重重。 艾楷贤躺在榻上,闭着眼睛:“说。” “兴许……可以让涂振回来试试。”她一字一句小心翼翼地吐露着,似乎稍有不慎,就会万劫不复。 皇帝厌烦地睁开眼,坐了起来,眉头紧锁地注视着她。 “臣妾知罪。”杜后认错,“可是,可是臣妾也觉得涂振能救善皓啊。” “他是安焕的人。”艾楷贤戒告杜后,“万一他有帮他主子复仇的心怎么办?朕不能把他放在太子身边。” “他的为人不会的,东阳一家都很喜欢善皓,他会帮他的。”杜后很是信任涂振,她迫切地央求着皇帝,“善皓和我说他每天都很痛苦,孩子的眼神都是灰色的,我那天还看到他在手臂上自残了……”说着说着,杜后不争气的眼泪掉了下来。 艾楷贤沉默不语,转过身去,回避的眼神透露着震惊的担忧和重重的顾虑。 “皇上。”杜后拉了拉艾楷贤的手臂,“臣妾求您了,让涂振回来试试吧,善皓是臣妾十月怀胎生下的,臣妾实在看不了他每天闷闷不乐的样子,就像在割臣妾的肉哇!” 全天下的母亲,纵使九分铁石心肠,那唯一柔软的一面便是对自己的亲生骨肉了。那个已经被野心吞没的女人,又何尝不是如此呢。艾楷贤叹了口气:“那就试试吧。” 杜后破涕为笑,立刻磕头:“谢陛下!” “你不必如此。”皇帝一只手扶起她,“善皓也是朕的儿子。” 虽是关切的话语,可艾楷贤的脸上却没有一点笑容,冷冰冰的语调索然无味,但杜后的心里却是久旱逢甘霖,像是得到了肯定般的喜悦,更为之高兴的是,旼炫似乎能得到解脱了。 天气日渐炎热,江都阔别山中住的农民乘着白昼方长,每日辛勤劳作,早出晚归,力尽不知热。 涂振这天背着锄头,也跟着大部队前往田里耕地。 看看左右娴熟的老乡,似乎闭着眼睛都能把地耕好,再瞧瞧自己,不知如何下手,涂振觉得怪尴尬的,一咬牙,便一锄子使了下去,把刚种好的秧苗又翻了个跟头。 “哎呀,你看看你,我都教你多少次啦。”旁边的老汉看不下去,接过涂振的锄头亲手示范给他看,“看到没有,要这样耕。” 涂振怪不好意的笑了:“谢谢。” “涂先生!涂先生!”此时,身后传来了呼唤声,涂振擦了擦颌下的汗水,手遮挡着阳光向身后看去。 叫他的人是村头的小徐,他笑盈盈地不顾炎热,走到涂振面前:“涂先生,有人找您。” 涂振伸出头一看,小徐背后站着的,正是前来请他出山的东阳。 “您请回吧。” 东阳道明来意后,涂振没有多想,一口回绝了。 “涂振啊,我知道你恨陛下,我比你更恨。”东阳清楚涂振不会这么容易地出山,“但这次,你要救的不是陛下的孩子,而是这个国家的未来。” “涂振早已没了功名之心。”他坐下,背对着东阳,“涂振只求过闲云野鹤的生活,在这深山里度过一生。” “太子自残了。”东阳告诉他。 涂振有些吃惊,但他仍镇静下来,不动如山:“我无法面对当今圣上,他与我有血海深仇。” “我可以保你周全。” “涂振并非怕死之人。” “你的书可以放到我那里,由我亲自看护。”东阳什么都替他想到了,她一咬牙,拿出破釜沉舟的气势,“若有一丝损坏,东阳愿与它同归于尽。” 涂振闻言,叹了口气:“您就别逼我了,涂振一无此心,二无此能,您还是另请高明吧。” 见他像块石头一样,不为所动,东阳急了,噗通一声跪倒在地。 “您这是干什么!”涂振闻声,赶忙跳起来,扶她起来,“使不得啊!” “救救太子吧!炫儿他可是我的亲外甥,我真的很喜欢他,安焕在世的时候,也希望你能够辅佐太子啊!”东阳声泪俱下,她紧紧抓住涂振的手,迫切地央求着,“就当是报还我们夫妇当日的救命之恩了,行不行?” 肝胆俱裂的内心呼之欲出,眼见自己昔日的恩人竟如此央求于他,涂振的内心是百味杂陈。 “哎!”涂振作罢,“您都这样说了,我再不答应岂不是禽兽不如。” 见涂振答应了,东阳喜极而泣,一时说不出话。涂振搀扶她起来,询问道:“您没有事吧?” 东阳抿着嘴,摆了摆手,语重心长地嘱咐涂振道:“拜托你了啊,涂振,一定要好好开导他。” “嗯,我会尽力的。” 当天下午,涂振便整理好行李,与山上的村民一一道别。 “会相见的,涂振余年还希望做个垄亩之民。”抱拳再行一礼,他便跟随东阳下山而去。 几年了,又回到了终身不再回到的地方,蒙尘尘的太阳啊,依山傍水,分不清是旭日还是夕阳。 第三十二章不可而为 皇城屋檐几经修,骄阳余晖不曾留。 红墙绿瓦新变旧,一朝圣恩夕仇雠。 弘启二十五年,夏。涂振重返帝都,迈入朱红色的大门,他回首望去,不曾想过还有这么一天。 堂堂的蓝天白云,映衬着金碧的飞檐,肃然整齐,这与江都的那些山山水水大相径庭,而在涂振眼里,却是一模一样。 “草民涂振,叩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挽叠双手,涂振重操旧礼,恭敬以行。 艾楷贤见到涂振,很多想法一涌而上,深沉的他免去涂振的礼仪,阔别多年的君臣竟又重聚一堂,唏嘘不已。 “朕听东阳说,你辞官后在江都以种地为生?”皇帝率先打破了这尴尬的氛围。 “是。”涂振微微低首,双手摆放在前,应声答道。 “地种得如何?”艾楷贤别出心裁地左右指问。 涂振答:“尚可。” 皇帝一改前态,又言:“朕有一秧苗,久旱企盼甘霖,垂垂不能自已,遍寻良医而不能治,不知江都来人,可有本事?” 涂振看去,看出了皇帝的别有用心,不妨多想,倾其身作一礼:“草民愿前去一试。” 艾楷贤点了点头,遂颐使褚裕,后者上前宣旨:“奉天承运,皇帝制曰,前枢阁副使涂振,才学出众,志虑忠纯,自其辞官之日起,朕寝食难安,恨国家少一栋梁,殿前缺一贤臣,故诏其回京,授之以要职,再为大和尽忠。着封涂振为太子太傅,领文枢阁长史之职,钦此。” “臣领旨谢恩。”涂振跪下接旨,“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起来吧。” “谢陛下。” 艾楷贤思之,又说道:“朕闻善养鱼塘的农夫,养家糊口囊有余钱,结怨者知之妒之,遂乘夜色毒害鱼苗,世间恩怨屡见不鲜,然鱼苗何其无辜。涂太傅,可有耳闻此事?” 涂振一笑,言:“国士者,断不会行此下流之举。” 皇帝紧盯着涂振的眼神一时放下,挥挥衣袖。 “微臣告退。”涂振行礼,徐徐退出。 清晨的东宫,没有太傅进进出出的脚步,艾旼炫倒是偶得清净,他呆在后花园里,低身玩弄着罐子里的两只蛐蛐,看上去玩得津津有味,而神情上却显得心事重重。 “殿下,这是新任的太傅大人。”周奉将涂振引来。 太子显得有些不耐烦,一年内至少有五名太傅进出东宫,他自顾自逗着蛐蛐,不理会这位坐不了多久的客人。 眼见着艾旼炫不理会太傅,周奉尴尬,涂振倒显得随意,他让周奉先下去了。 不知不觉当初那个襁褓之中的小皇子已经长这么大了,遥想宴会上给他吟诗作诵的画面还依稀如昨,涂振浅笑,走近几步,行礼:“臣新任太子太傅涂振,参见太子殿下。” 闻其名,太子确是心中一惊,他转而回身,记忆中的涂振历历在目。 他遂站起来,走到涂振面前,端详了番:“你是前枢阁副阁涂振?” “正是微臣。”涂振笑言。 得到确认后,太子并没有露出兴奋的神情,他知道涂振此来的用意,故不待见:“您请回吧。” “殿下还没有行师礼,今日的课还没有毕,微臣岂能就此打道回府呢?”涂振双手摆放在前,恭敬说道。 艾旼炫试探的眼神上下观望着他,微微叹气,反问道:“你为何教我?为升官?为发财?” 笑眯眯的眼睛一直没有离开过,涂振欠了下身,顾左右而言他:“天气越来越热了殿下,我们不如进屋去,坐着说。” ………… 知了的叫声越来越猖狂了,小太监们搭着梯子爬上树捕捉,屋宇下的贵人们享用着上等的茶叶,皇家的冰柜也蓄势待发地粉墨登场了。 艾旼炫始终没有放下戒备,在他很小的时候,便已听说涂振的名声,从安焕那隐约了解到这是个好人,然而遁隐山林多年的人物突然出现在他面前让他不得不警惕起来,此刻的太子眉头紧锁地盯着眼前这个颇有城府的男人,迟迟道:“先生,您为何读书啊?” “好茶!” 不知是有意为之,还是话音刚落正好卡到了点,涂振刚喝了一口茶,痛快惊呼。太子一阵尴尬,有一丝丝恼怒的他转而单刀直入:“你为什么来教我?” “好玩。” “好玩?”涂振的回答似乎在羞辱自己,“你认真的?” “我想看看我会把您塑造成一个怎样的人。”涂振兴趣盎然。 “请回吧,我会让你失望的。”话音未落,艾旼炫立刻拒绝,灰蒙蒙的眼神也由失落变得抗拒,甚至自弃。 涂振哼笑,摇了摇头,继续倒茶,不动于衷。 “我一直都是一个人,我知道他们在私底下嘲笑我,说我懦弱,我确实也没有兴趣学什么治国之术,你要是为了前途大可不必跟着我。”艾旼炫拿起茶盏,一饮而尽。 “我可以陪您一起。” 涂振用最简单的回答告诉了迷茫的太子,旼炫出乎意料,眼前的涂振,严肃而笃定。 “您刚不是问我为什么读书吗?”涂振站了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灰尘,负手向窗外踱步,那耀眼的阳光,逼得人勉强睁开眼,渐渐地,奔腾的山河似乎皆所能及。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涂振之心坚如磐石,他回身看着太子,决绝道,“这便是涂振,毕生所愿。” 久而不语,泪水不经意间在太子眼眶中停泊,片语不得推行,不知为何而泣,他见得涂振背后越发耀眼,指引着自己,心向往之。 涂振知道太子此时的眼泪绝非是懦弱,他看见了太子的将行未行,进言之:“犹豫的话,良药也会变成毒药。” “我可以相信你吗?” “您试试就知道了。” 抹去夺眶而出的眼泪,艾旼炫起身,恭敬行三礼:“师傅在上,请受徒弟一拜。” “哈哈哈哈。”涂振边笑边握住他的手,“殿下免礼。” 自东见被中见打败以来,便一直畏缩做人,一时难振过往之雄风,向中见称臣,更是不得已而为之。近日,东见皇帝应俨请求大和下嫁公主,以维护两邦之谊。 宣室之内,吏部侍郎王商合提议,将贞宁公主远嫁东见:“贞宁公主年满十七,正是当婚之际,嫁去东见,一来完成了两邦之交,二来嫁给东见太子,也算是门当户对。” 听其言,艾楷贤不置可否。 “陛下,断不可行。”礼部侍郎邵彦出言,“东见自夕凉一战后,元气大伤,我朝所遣去的观察使都说,东见街头饿殍遍地,偷盗者比比皆是,这样的国家,何来邦交之谈?东见早已是我大和的藩邦,此次所求,无非是为了攀亲自保,贞宁公主血统何等尊贵,陛下大可派一宗室之女,册为公主,下嫁东见。” 邵彦觉得东见不会再有东山再起的资本,所以不必动真,此话听得入耳,皇帝愁眉略展,然王商合直言:“应俨其人,何等奸诈,先前出兵不意,致使大和损兵折将,生灵涂炭,此为前车之鉴。不管东见是真心臣服,还是假意依附,陛下将贞宁公主嫁去,皆有益处。” “说。”皇帝不悦又好奇地注目着王商合,让他继续说下去。 “贞宁公主是陛下的亲生骨肉,若嫁给他东见,东见上下必然对您感恩戴德。”王商合眉头微微一挑,“若东见真有二心,风吹草动,公主也比那些个宗室郡主来得忠心。” 皇帝紧盯的视线渐渐移去,挺直了身板,略有所思。 “陛下,贞宁公主刚满十七,您不能让她像个幕卫一样,背井离乡,纵身火海啊!”邵彦诚恳劝告,艾楷贤抿了抿嘴,微微低下头去。 王商合亦劝:“贞宁公主不但是陛下的女儿,更是大和的公主!理应身先士卒为万民先,陛下莫不要因怜爱之心而伤天下之民,届时悔之晚矣呀!” “可……” “好了!”艾楷贤止住了二人的争论,他不经意叹了口气,坚定道,“传朕旨意,封贞宁为‘和康长公主’,不日与东见太子,成婚。” “微臣遵旨!”王商合高呼,“吾皇英明。” 艾楷贤顿感疲惫,他挥了挥手,便回了寝宫,空留下邵彦唉叹空跺脚。 消息传至周慕仪宫里,贞宁哭闹不止。 “为什么姐姐可以嫁在京城,我就要嫁到东见去!就因为我比她晚生几年吗!”泪水流淌在贞宁细嫩的脸颊上,冲垮了所有热情,“为什么偏偏是我,为什么!” 贞宁的母亲周慕仪比她更难过,仿佛要把心与骨肉活生生分离,一把鼻涕一把泪,安慰也安慰不成,劝诫也改变不了皇帝一言板上钉钉的事。 或是心中有愧,没过多久艾楷贤就过来探望贞宁,贞宁一见了艾楷贤,立马扑上去,哭诉道:“父皇,我不要嫁到东见去,我求求您了,我以后再也不调皮了,您不要把我嫁到东见去好不好!呜呜呜……” 见她哭得心碎,艾楷贤红了眼眶,他双手握着贞宁的肩膀,一遍遍一缕缕看过她,欲言又止。 “陛下,臣妾求您了,不要把贞宁嫁到东见去。”周慕仪跪倒在地,三叩九拜。 “父皇,我再也不挑三拣四了,您只要在京城……不,在大和随便给我找个驸马就行了……” “不行,你要嫁去东见,成为东见的太子妃。”艾楷贤斩钉截铁地关上了最后的希望之门,让气氛一时无言。 望着父亲深邃而高傲的目光,遥不可及却又依依不舍,到头来徒生憎恨。 “我讨厌你!”贞宁一拳打在皇帝身上,挣脱了他的双手向门外跑去。 “贞宁!”周慕仪哭喊。 “看住她。”艾楷贤回身,告知左右。 “是!”侍卫得令,跑去抓住贞宁。 第三十三章绝渡逢舟 “师者,传道受业解惑也,故……” 清晨,涂振如常来到东宫,给太子授课。而太子旼炫又开始心不在焉了,他的目光是在书本上,可心思却早已飞出了窗外。 昨日贞宁出嫁,她挣开了父母不舍的双手,给了艾楷贤一记重重的脸色,头也不回地登上了异国他乡的马车。 “今天的课就到这了。” 才开始没多久,涂振忽然放下书本,结束道。 “嗯?”太子回过神来,以为涂振生气了,“对不起,太傅。” “不,殿下。”涂振莞尔,“您似乎有事情要去处理。” 没落的情绪涌了上来,艾旼炫低下头,沮丧且悲哀:“我不知道为何,几天前我和姐姐还一起开开心心的,一下子就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见面了……” 太子的心思,十有八九被涂振所猜中,他坐到太子面前,微微一叹:“你们是宫里的孩子,从出生时便拥有无尚的权力。宫廷即是史书,你们出生后的一举一动便已是发迹于历史,你们的婚姻也注定了是政治的要求。” “可笑。”太子嗤笑,“从出生时便拥有无尚的权力,却没有资格主宰自己的婚姻?” “上天是公平的。你们有着数万万百姓羡慕的地方,与此同时,也注定要剥夺一些相匹配的权力,例如,人生。” 太子紧抿双唇,闪着点点泪光,身边的亲人开始一个个离他远去,他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孤独与害怕。 师生正谈论着,门外褚裕造访,艾旼炫赶紧拭去眼角的泪水。 “殿下,涂太傅。”褚裕笑嘻嘻地问好,“陛下有旨,明日狩猎,让太子与太傅随从。” 太子不说话,看表情就知道心里并不愿意,褚裕走近几步,嘱咐道:“殿下,皇上这几日心情不大好,您可一定要按时出席啊。” “他心情什么时候好过?”艾旼炫反驳。 “这……”褚裕一时语塞,左右不得。 “褚公公,请您转告陛下,太子与微臣,定按时到场。”涂振解围道。 “好,好,那奴才告退。” 待褚裕离去后,艾旼炫旋坐了下来,无心地翻着书,面色冷峻,像是徒生闷气。涂振望望他,言:“殿下,今天的课就到这吧,你我好好准备明日的狩猎。” “再怎么准备,都是要被骂的。”艾旼炫颇有一丝赌气地说道,“我不想去。” “那你我就在那骑马散步罢了。”涂振摊摊手,“反正我也不会狩猎。” 太子抬头望了他一眼,遂放下书本,‘哼’地一声就走了出去,涂振撅了撅嘴,也出去喝茶去了。 秋风时节,旌旗猎猎,次日上午,皇帝便在东郊举行狩猎,入朝官员无论品级一并到场,鼓声累累,号角长鸣,铠甲重重,气势如虹。 皇帝高坐在上,穿着金色为佐的铠甲,戴着明黄流苏为缀的头盔,手指不耐烦地敲点着木桌,时不时向两列看去。 涂振早已到达,只是他的身边一直空着一个位置,辰时已过,迟迟不见太子踪影,底下大臣也不禁躁动起来,互相奇怪。 届时,周奉慌慌张张从一侧跑来,附耳与皇帝:“太子殿下不见了。” “不见了?这是什么屁话。”艾楷贤反问。 周奉着急:“今儿一大早,殿下就不见了,奴才带人找了一圈又一圈,还是没找着。” 艾楷贤但觉不可思议,生怕艾旼炫独自溜出了宫,恨不得亲自将他找回,但又观底下众臣好奇地向前探望,自觉不妥。 “还不快滚去找。”皇帝怒言。 “是!” 周奉急忙下去,空出了远处涂振默默站立的恭敬身影,只是看不清他脸上挂着的是笑容还是疑惑,艾楷贤遂轻声吩咐褚裕道:“让太傅也去找太子,告诉他,今天若找不着,提头来见。” “是。” 叹了口气,艾楷贤站了起来,拿起桌上的黎祚,堂堂走下阶梯,翻身上马,观望天下:“开始!” 皇帝是狩猎去了,周奉一行可是忙坏了,急得直跺脚,往宫里找不是往宫外去也不是。 “周公公,不必着急。”涂振宽慰道,“我看太子殿下还在皇宫里。” “啊?”周奉满头大汗,一时摸不着头脑。 “殿下若是出宫,肯定要换身衣服,可他房间里一件换下的衣物都没有,说明他就是穿着太子的衣裳出去的,八成是在宫里一僻静处躲着。”涂振分析,“要不这样,你带人去西边找,我去另一边找。” “好好好。”周奉脸都红了,不由分说,拔腿就带人出门了,前脚跟后脚,涂振也开始行动起来。 在皇宫的北面,有一座刚被废弃不久的宫殿,名曰‘极翰殿’,因它距权力中枢遥远,加之权杖的频繁交替,使得统治者疏于打理,久而久之竟废弃下来。 淡黄色的绸子盘膝在地,腰间青绿色的玉佩垂膝而落,太子艾旼炫呆愣愣地望着地砖,波翻浪涌地翻滚着记忆。 静悄悄的周围忽然传来吱哑哑的开门声,艾旼炫一惊,赶紧起身躲到柱子后面。 涂振开门进来,环顾四周,定睛一探,遂露出微笑,负手而立:“殿下,我看见您的衣服了,出来吧。” 柱子后的太子叹了口气,咬了下嘴唇,遂强装镇定地走了出去。 “微臣参见殿下。”涂振弯腰行礼,随后端详了番太子,并无异样,“回去吧殿下。” “不回去。” “陛下很担心您,还是快回去吧。”涂振继续劝说。 “我回去干吗?回去找骂吗?”艾旼炫瞥向一边,厉声驳回涂振。 涂振见状,又走近了几步,和气言:“狩猎之事,您不想去就不去呗,告诉陛下一声就行了,何必如此呢。” “他肯定不会给我好脸色看。”太子脱口而出,“就算同意了,事后肯定要往死里骂我。” “那您躲在这里也不是个事啊,你早晚要去见陛下的啊。” 艾旼炫听了这话,开始回避起涂振,迟迟方才开口:“我想永远地躲避他,躲避这座皇宫,躲避这个世界。” 若非亲耳所闻,涂振并不相信太子果真有如此消极的想法。 “事情没有您想象的那么严重啊。”涂振苦口相劝,“您要向远处看,向更宽阔的世界看,然后再看看您现在,就知是多么微不足道的一件事啊。” “哼。”太子苦笑,“我的世界太小了,小到不知进退。” 望着逐渐迷失自我的太子,涂振心里又悲又愁,渐渐地,他攥紧双拳,猛然正色:“您不想活,可您有勇气去死吗?!” 艾旼炫被突如其来的高声质问吓了一跳,接踵而来的,是无声的犹豫。 “您贵为太子,且陛下如今就只有您一个儿子,这是历代多少皇子梦寐以求的事。”涂振进言,“既然陛下责骂你,你觉得委屈,大可以反驳回去,反正他又不敢拿你如何。” “这……” “陛下说的做的就全部都对吗?你何必因为他过意不去,自私一点,行使太子的权力,去做去拿去抢你喜欢的东西,享受这个位置,消除这个位置带来的负担。”涂振的怒火井喷式地爆发了,他斥责太子过于让步。 “我没有权力选择出生……” “你又没有勇气去死,又不能重新投胎,事已至此,就既来之则安之吧!”涂振打断他。 太子仍抱有希望:“我可以不当这个皇子,愿为一百姓。” “醒醒吧殿下。”涂振直言,“就算您不当皇帝,继任者会放过你这个皇室嫡子么?” 一席话语如雷贯耳敲击着艾旼炫,他默默低下头不说话了。 “死,太痛苦了,死时的挣扎让多少人悔之晚矣,恐怕当百姓,结局更为痛苦吧。”涂振轻轻拍了拍旼炫的肩膀,炽热的眼神变得柔和,“我会帮您的殿下,只要跟着做就行了。” 不知不觉,日上三竿,想狩猎应该已经结束了。一滴滴泪水滑落在地,太子背过身去,隐隐抽泣,涂振转身,向殿外走去,嘱咐太子:“殿下,该用午膳了,微臣在宫里等您。” 让情绪失控的太子缓和一会,涂振先行离去,不过他刚走没几步,就被一位熟悉的故人挡住了去路。 “行啊,涂太傅,大逆不道。”身着紫袍的袁沇不知从哪杀了出来,“竟教太子这些!” 一看到袁沇,过去的恨事就会一连串地浮现在眼前,涂振见他犹见暗鬼,自然如视仇雠。 “缓兵之计耳。”涂振不想与他一般计较,但此非常之际,生怕这探子又故技重施,陷害自己,“请你不要断章取义!” “别紧张啊涂太傅。”袁沇一下子又笑了,“我如果要害你,刚刚就不用告诉你太子殿下在哪了。” “你到底想干嘛?”面对着阴阳怪气的袁沇,涂振又恨又惧,完全不知此人意欲何为。 袁沇交叉着双臂,游刃有余:“哎,涂太傅,其实你我是一路人,从今往后,您大可不必对我如此提防。” 见涂振一动不动,显然不相信他说的话,袁沇只好摆摆手:“算了算了,你们这些读书人啊,连死都要想这么许多,也难怪,告辞!” 他说完,慢悠悠地往拐弯口走去,涂振跟过去,却发现人已经不见了。 “切!” 第三十四章峰回路转 听闻太子找着的消息,杜后望眼欲穿地往东宫赶去,见了太子,一把抱住,再仔仔细细检查儿子身上有没有磕着碰着,艾旼炫过意不去,始终将目光回避。 没有多久,狩猎归来的皇帝驾临了东宫,太子与杜后一时紧张起来。 “儿臣参见父皇。” “臣妾见过陛下。” 艾楷贤将头盔卸下,交予褚裕,面若冰霜,参透不了他的神情。他目光横扫过去,停留在了欠身行礼的涂振身上,遂启齿言:“你们都下去。” “是。” 太子有些不舍地看着涂振,待他们都下去后,气氛陡然凝聚起来,熟悉而又陌生。 艾旼炫不敢直视,他默默低着头,不知将有怎样的雷霆大怒将要劈头盖脸落在自己身上,杜后的心也悬着,担心皇帝将如何惩罚她的孩子。 “把头抬起来。”眉头紧锁的皇帝,低沉言语。 稍是犹豫,艾旼炫战战兢兢地抬起头,只是对视了一眼皇帝的眼睛,便立马将目光转向别处。 “你真是越来越不像话了啊。”虽是责备的话语,可艾楷贤说得十分丧气,反讽地点着头,不知下一步会做什么,让人惶恐不安。 “陛下,善皓还没用膳呢,有什么事,您等他吃了饭再说吧。”这时,杜后往前一步护住太子,鼓起勇气对艾楷贤说道。 冷清清的宫殿,空用粉饰,艾楷贤的眼神,凛冽如锋,他低头见旼炫嘟着嘴,惶恐的瞳孔强拧镇静,却又无处安放,像只小狗,委屈巴巴。 “小东西。”未几,只听得铠甲重重之声,皇帝转身准备离去,余光回拨太子:“下不为例。” “是。”太子低声应下,杜后总算是松了口气。 “母后……”艾旼炫哽咽,“对不起。” 杜后先是一愣,继而摸了摸他的头:“傻孩子,自己娘,哪有什么对不起的。” 太子的事,忙碌了一早上,上百的宫人进进出出,连久居深宫的那位都被惊动了。 “红儿,今儿个上午,那些人在忙什么,吵吵闹闹的,都把我弄醒了。”梳妆台前,一脸憔悴的映妃空看着镜中的自己,询问柳红。 柳红边给她梳着头发,边回道:“听说是太子不见了,东宫里的人都急着找。” “哦?”杜仪君有一丝兴趣,“那找着了吗?” “找着了。” 得了答案,映妃又没落下去。这么些日子了,皇帝一次都没有来看过她,从痛失爱子的悲愤中渐渐冷静下来,杜仪君想着何时才能重获圣宠。 “有了,柳红,你帮我去请皇后娘娘。”杜仪君心生一计。 “啊,请皇后来做什么?” “别管那么多,照我说的去做。”杜仪君很有把握,柳红只好疑惑地应了下来。 果不其然,听到杜仪君求见自己的话,杜后当日下午便起身去了映妃宫中,见自己的外甥女半年时间憔悴了这么许多,杜后于心不忍,再瞧宫内,宫人数量骤减,瓷器珠宝也大不如以前,又想之前突发意外,旼玘暴亡之事,杜后自觉有愧,没有照顾好这个外甥女。 杜仪君倒是争气,在杜后强烈的关怀之下,硬是哭了起来,梨花带雨的脸颊惹人心疼。 “仪君啊,你可是皇贵妃啊,宫里怎么成这个样子了,这群人怎么这样对你?”杜后环顾四周,替她打抱不平。 杜仪君听了这话哭得更为带劲,一边哭一边扇自己巴掌:“都怪我那时太过伤心,不经思考说错了话,害苦了太子殿下,惹怒了皇上,我罪有应得,就让我在这深宫里悔过吧。” “这算什么话,这些事哪能比得上你失去亲……”杜后赶忙住嘴,生怕戳到了外甥女的痛处,话锋一转,“仪君,你才二十四岁,大好的年华,不能这样白白浪费啊。” “可我……可我见不到陛下,陛下也不来这里。”杜仪君抽泣,伤心得很。 杜后叹气,杜仪君紧接着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杜后为之惊,忙问:“你这是干什么?有什么要求尽管和姑母讲呀。” “姑母!皇后娘娘!我求求您,求求您让陛下见见我吧,只要能见到陛下,我死也值了!”杜仪君不住地摇晃杜后的手臂,恳恳切切。 “死什么死!”杜后扶她起来,“这事你不说我也会去求陛下的。” 扶她坐下,杜后交代:“你可不许做什么傻事,听到没有?” “好。”映妃含泪应下,拿起手帕拭泪,嘴角情不自禁露出一抹微笑。 傍晚,袁沇例行去宣室汇报工作。 “你盯紧了涂振,每天都要向朕汇报。”皇帝再三嘱咐。 “是!” 艾楷贤从高高的一堆奏折上面拿起一本,“若没有事,就跪安吧。” “额……陛下,还有一事。”袁沇露出一副犹豫为难的模样。 皇帝看了看他,“说。” “是,这事也有些日子了,映灿宫映妃娘娘……” 艾楷贤对杜仪君颇为敏感,刚还全神贯注披着奏折,现在就猛然看向袁沇,袁沇识趣地认错:“微臣知罪。” “说下去。”艾楷贤停笔。 “映妃娘娘似乎还是对太子殿下怀恨在心,她时不时就和宫里的人抱怨,说是太子杀了小皇子。” “这个女人……”皇帝恨从中来。 袁沇见风使舵:“陛下,这件事要不要再查查,太子殿下若真派人杀了……” “杀个屁。”艾楷贤拍案,“他胆子这么小,杀什么人。” “是……” 艾楷贤一不做二不休:“今后宫里如果还有人说这种大逆不道的话,朕允许你先斩后奏。” “微臣领旨。”袁沇乖乖顺势而下。 “太子一下午都在干嘛?”皇帝询问。 袁沇如实禀报:“殿下一直在东宫,看样子是在自己房里没出来过。” 艾楷贤想了想,遂言:“你去传旨,这两天让涂振不要授课了,让太子自己调整调整,他不是喜欢蹴鞠么,就让他去和球玩去。” “是!”袁沇领旨,“微臣告退。” 是日深夜,皇帝和往常一样,到了凤鸣宫歇息。期间,艾楷贤问及太子的身体状况,杜后回以寒暄,慰藉不必担忧。未几,帝后同塌,杜后将床帘拉上,留下外头微微几根残烛。 早出狩猎,加上处理了一天的政务不单单是身体上,艾楷贤颇为疲惫,两只眼睛睁都睁不开。杜后却没有睡意,她始终有桩心事挂在心里,不吐不快。 “皇上,臣妾有一事相求。”想了又想,她还是提了出来。 “说。” 杜后缓缓起身,望着枕边人,慢声开口:“臣妾年老色衰,陛下日理万机,恐侍奉不好陛下,再说臣妾的孩子已是太子,此乃莫大恩典,再不敢有其他奢望……” 杜后言至此,见皇帝依然闭着双眼,一声不吭,便试着唤其:“皇上?” “嗯,朕听着呢。” 杜后索继续说道:“臣妾家中,唯有一兄长,说穿了也不成器,所以寄希望于仪君……”说到这,她又观察了番皇帝的表情,见其神色不改,便又说下去,“仪君前些日子是触犯了龙颜,但其毕竟刚经历丧子之痛,有些极端也是情理之中,再说她只有二十四岁,正是花枝招展的年龄,臣妾恳求陛下多去看看仪君吧。” 话音落下,皇帝迟迟没有表态,杜后见得他胸口起伏,眉头紧蹙,自知不妙,低头认错:“臣妾有罪。” 艾楷贤睁开眼睛,猛然坐起,刚刚的睡意一消而散,他盯着低着头的杜后,冷冰冰道:“杜仪君不是你的外甥女,她是朕的妃嫔。” 杜后不敢吱声。 “丧子之痛?就她有丧子之痛吗?”艾楷贤责备言,“她发疯的时候你在场啊,她怎么诬陷你儿子的你不知道吗?她要让你儿子死。你还这么帮她说话?” “可陛下……陛下当时不是也想杀善皓吗?”杜后被戳到了伤心处。 “放肆!”艾楷贤恼羞成怒,一巴掌挥了过去,“朕怎么会杀自己儿子!” 这一巴掌扇得不轻,杜后整个人倒在了一边,不过她马上爬了起来,赶紧跪到了地上,叩头谢罪。 “朕本来今天心情就不好,你就不要在这里火上浇油。”艾楷贤无语地瞥了她一眼,调整呼吸,让她起来。 杜后弱弱起身,蹑手蹑脚地回到榻上,皇帝警告她:“以后,该管的管,不该管的问都不要问。” “是……” 杜后的脸色看上去不太好,艾楷贤降了声调:“你放心,炫儿再怎么说都是朕的嫡长子,以后朕有了其他皇子,也不会更换太子了。” “臣妾谢陛下。”杜后放心下来。 “你呀。”皇帝的目光收了回来,语气中多少带点无奈,“朕死了之后,你们母子怎么办呀。” 杜后的心刚落下来一下子又惊恐万分:“陛下万不可如此说。” “哼。”艾楷贤嗤笑,遂躺了下来,“睡吧,朕累了。” 杜后将残烛吹灭,安静的殿内,只见得一轮明月。 第三十五章侍疾风波 话说这几天,太子没有了学习的任务,得空便在东宫后花园的树荫底下踢球,只是形单影只,略显单薄。 用服饰上的玉钩把衣摆扣在腰带上,展露功夫的腿脚干净利索地花式玩弄着眼前的球,有时都不要用眼睛,就能辨出球的所在。艾旼炫就这样玩了两天。 涂振寻来,伫在一边观看了番太子的球技,称赞道:“您这球技在宫中,恐怕无人能及。” 太子仍专注于踢球,他时而脚尖铲球,将球抛于空中,落在自己的膝盖上,颠了两下,便轻轻发力,球又正好落到了脚上:“我以为会有呢。” “可殿下,一个人踢多没意思,找几个高手组个队伍,一起竞技吧。”涂振建议。 猛一发力,皮球往天空飞去,二人的目光滞于空中,孤零零的球缓缓降落,正好落在了太子怀中,艾旼炫抱住球,看向涂振,付之一笑:“不用了。” 周奉上前给太子拭汗,端茶送水。此时,见褚裕从不远处跑来,急急忙忙,艾旼炫看见他就知准没好事。 “殿下,陛下抱恙,请您速去侍疾。”大口喘着粗气,褚裕硬是把音量压了半截。 艾旼炫并没有在意,反问:“是他要我去的吗?” “哎呀小祖宗。”褚裕急了,贴近说道:“陛下晕倒了,现在都还没醒过来呢。” 听言,二人俱是一惊,涂振问他:“陛下昨天还好好的,怎么就晕倒了?” “这奴才也不知啊,今早皇后娘娘怎么唤陛下都没动静,这才知是生了病。”褚裕又对太子说,“殿下,您快过去吧。” 涂振亦对太子言:“您快去吧。” “嗯。” 赶到凤鸣宫,发现汤德妃、周慕仪、琪妃都已经到场,她们闻声望去,纷纷给太子行礼,艾旼炫反倒有些紧张,他点头以示礼仪,然后乖乖站到一边去,九岁的旼雅像个跟屁虫似的,也粘着太子站了过去。 “太医,怎么样了?”杜后心急如焚。 王毓把完脉,站起身先行一礼:“启禀娘娘,陛下这是劳累所致,加上体内心火过旺,肝气郁结,故而昏迷不醒,待微臣为陛下开几副药,陛下服后,便能苏醒。” “这就好,这就好。”杜后一下子腿都软了,众人听罢无不是松了口气,“有劳王太医了。” “娘娘客气了。”王毓收拾好东西,褚裕便引他下去了。 站了好长时间,琪妃也站累了,她坐了下来,捶了捶腿,周慕仪打了个哈欠,赶忙用手遮掩。杜后见状,便劝道:“各位姐姐妹妹,陛下由我来照顾便好,大家也累了,先回去休息着吧。” 妃嫔们听皇后这么说,便准备散去。 “走吧旼雅。”琪妃走到旼雅跟前。 “啊,我不回去。”旼雅不乐意了,拉着旼炫的手就不放开,“我好不容易才见到太子哥哥的,让他多陪我玩一会。” “玩什么玩。”琪妃留意杜后脸色,训斥旼雅,“你父皇生病,你怎么可以只想着玩耍呢?你贪玩,太子殿下也贪玩吗!” “没事的妹妹。”杜后微笑,小声道,“你让旼雅留这吧,呆会我会让人把她送回去的。” 琪妃也不好多说什么,这才让旼雅留了下来,再三叮嘱旼雅,方才离去。 “唠唠叨叨,烦死了。”小旼雅噘着嘴,自言自语。 艾旼炫听了反倒觉得可爱,他过来握着旼雅的肩膀,摸了摸她的头,“你要吃九层糕吗?” 一听九层糕,旼雅眼睛都亮了,欢欣鼓舞:“要!要!要!” 太子发笑,带她出去。 “善皓。”杜后叫住了太子。 “嗯?” 杜后快步走到将要出去的太子面前,“你留在这。” 太子奇怪:“我留在这干嘛?” “等你父皇醒来。” “我不要。”艾旼炫立马拒绝,“谁知道他什么时候醒过来。” 杜后不重不轻打了他一下:“你是太子,如果不在这侍疾,反倒去玩耍,让别人看见了,成何体统。” “那又怎么样,反正我不要呆在这。”艾旼炫反抗得很坚决,他不容杜后多说,便带着旼雅出去了,杜后无奈。 太子引旼雅过去吃点心,见到自己爱吃的九层糕,旼雅二话不说,抓起来就吃,且吃且抓,一手一个,还嫌嘴巴不争气。旼炫惊呆了,从未预料到小不点还这么能吃,他回过神来,生怕妹妹噎着,边劝她慢些吃,边给她倒水。 “有这么好吃吗?”太子趴在桌上,枕着手臂,看着吃着连话都来不及说的旼雅。 旼雅一个劲地点头,使劲一咽,赶忙喝了口水,拍了拍胸脯:“你不知道,这是天底下最好吃的东西,我和贞宁姐姐可喜欢吃了呢!” 一听贞宁,旼炫不免略显恻隐。 “对了!”旼雅倒是毫不忌讳,“我看贞宁姐姐出嫁的时候,那么伤心,为什么呀?我母妃可常说公主出嫁是件很幸福的事。” 无言了一会,太子稍显严肃道:“她只是嫁给了不想嫁的人。” “噢……这样。”旼雅似懂非懂,她转念凑到太子面前,“那以后,我不要嫁人了,我要留在宫里,留在哥哥身边,好不好?” 望着面前这个古灵精怪的小女孩,旼炫笑了,逗她道:“好,你就不要嫁人了,一辈子呆在这吧。” “哈哈哈哈。”旼雅朗声笑开。 待旼雅吃好了,太子又带到她到御花园玩耍,准备教她蹴鞠,可惜小旼雅实在对这项运动不感兴趣,颠了几下,见实在颠不起来,便没了耐心,拍拍屁股走人了。 这天到傍晚的时候,皇帝终于苏醒了。 “咳咳,咳咳咳……”止不住的咳嗽声充斥着整个殿内,艾楷贤面色惨白,双目浑浊,有气无力地倚着枕头,看上去并不好受。 “陛下。”杜后担忧地将汤药送到皇帝嘴边,艾楷贤只喝了半口,便皱起了眉头。 “这什么药,这么难喝。” “皇上,良药苦口哇,喝了这药您才能好起来。”褚裕一旁劝说。 杜后将汤药又舀了舀,吹凉了喂给皇帝,艾楷贤直接把碗拿了过来,硬着头皮一饮而下,苦不堪言,杜后拿过手帕,为他拭了拭嘴角。 “太子呢?” 杜后最担心的事情来了,她实在找不出任何理由来搪塞这个板上钉钉的违规祖制,只好掩首,沉默不语。 艾楷贤猜出了八九分,他接过褚裕递给他的茶,抱怨道:“连君父生病都不愿意来的太子,这就是所谓的仁孝么。” “是臣妾教导无方。”杜后自责。 “咳咳。”喝过茶水,皇帝转过头问褚裕,“邵彦家的女儿,今年多大了?” 褚裕想了想,答曰:“奴才也不大记得清了,应该十五六岁的样子。” 艾楷贤点了点头,看着杜后说:“过几天,让邵彦带着他女儿来见朕。” “是。”褚裕应下。 “善皓也十四岁了,整天不知道在干些什么,不如让他早点成家,好懂些事理。”皇帝如是对杜后说,“你觉得呢。” 杜后自然不敢有任何异议:“全凭陛下做主。” 用过晚膳,太子也没有再去龙吟殿探望,他只是在东宫的后花园里重操旧业,漫不经心地玩着球。 涂振下班了,他准备回去,见太子仍在外头踢球,便谓言:“殿下,您为何老是一个人呢?” “因为没有同伴。”他看上去漫不经心的回答反倒显得心事重重。 “那为何不去寻找同伴呢?” “我喜欢一个人,一个人呆着最好。”太子不经思索的回答看上去是直言所想,又像是不愿意展开谈话。 涂振岔开话题,告诉他:“陛下醒了。” “我知道。”他不闻不问,继续玩耍。 涂振了解了,遂不多言语,稍行一礼,便离开了。 一个失误,球滚落在地,差点滚到池塘里去,太子跑过去止住球,自语道:“要是有人主动来和我一起玩就好了。” 夕阳西下,夜幕填满了皇宫,金碧辉煌,一时荡然无存,稍后燃起的几盏灯火,勉强让人辨得来去的方向,指引人回家的道路。 第三十六章丛生恩怨 一大清早,只听得东宫后院嚷嚷的人声,时不时传来球飞脚踢的喧嚣,艾旼炫睡着睡着被惊醒,他睡眼惺忪地打开窗户,眼前的景象让他陡然清醒。 六名身着统一棕色便服的年轻人在后院里竞技,汗水浸透了衣衫,他们踢得不亦乐乎。 艾旼炫莫名有些激动,他好奇地跑到外面,擦了擦眼睛,兴奋地目睹这突如其来的一切。 “啊呀。”一个不小心,一名球手一不留神把球踢歪,眼见将砸到太子,望着空中孤零零的球,艾旼炫毫不示弱,起脚就是一套还击,把球踢给了球手,旋转的皮球刁钻的角度乘隙而袭,球手猝不及防,皮球滑落在地。 众人愣住了。 “好!”涂振带头鼓掌,其余众人紧跟其后,纷纷称赞太子的技艺高超。 艾旼炫很自豪,他好奇又略带些羞涩地朝涂振望去,涂振走到他身边,介绍道:“殿下,这些都是京城有名的蹴鞠高手,让他们陪您一起玩,肯定很有意思。” 他点了点头,兴奋之余,艾旼炫的脸上划过一丝担忧的神色,涂振看出他所虑,进言:“殿下只管放心,这些高手都是微臣亲自造访、上门聘请而来,他们一听是为太子效力,一个个开心得不得了。” “真的吗?!”见涂振这么用心良苦,艾旼炫想到之前,反倒显得不好意思,“我也知道我的行为懦弱……” “您不是懦弱,是骨子里的谦逊所致。”涂振宽慰他,“需要再自私一些。” “嗯!”旼炫用力点了点头。 涂振看去站立等候的球手,邀请道:“好了,请您也尽快加入吧。” “好!”许久未见艾旼炫如此开朗的双眸,涂振自感是大功一件,竟是前所未有的满足。 是日晌午,皇帝在章泰殿宴请了邵彦父女与王商合父女。 开宴之前,皇帝先与诸人闲聊了一会,邵容仪态端庄,温文尔雅,回答问题有条不紊,是个知书达理的姑娘,艾楷贤十分满意,届时他让褚裕将太子唤来,一同赴宴。 君臣几人开怀大笑,场面似乎十分热闹,不由得让人放下戒备。 艾楷贤笑问二女:“怎么样,初进宫殿,和平时所闻有何不同?” 王商合看向其女,王茗叶脸蛋泛红,羞答答道:“回陛下,小女听父亲所言,宫殿巍峨壮观如画,今日一见,皇宫比想象中的更加壮丽,小女三生有幸,得以拜见。” 王商合满意,艾楷贤不置可否,反期待邵容的回答,邵容则言:“陛下,家父从未给小女描述过皇宫的样子,今日得见,实在是大为惊奇。” “十分聪慧。”艾楷贤赞言,听了这回答,王商合心中大为懊恼。 正好艾旼炫来了,众人起身行礼,太子小心翼翼地回以寒暄,坐到第一张位置上去。席间,皇帝并未提及婚配之事,只是四处闲聊,太子自顾自用着膳,偶尔目光滑过,正好与邵容对视,艾旼炫赶紧看向别处,邵容不由捂嘴发笑。 宴会持续了一个时辰便结束了,太子走得比谁都快,邵王二人各自领女眷回去。 “你觉得太子殿下如何啊?”马车上,王商合问其女。 “他几岁了?”王茗叶好奇,“他看上去好小。” 王商合捋了捋胡须,想了想:“嗯……殿下今年应该是十四岁。” “他好可爱,不笑的时候又很俊朗的样子……我……”见女儿支支吾吾,欲言又止的模样,王商合看出了八九分,不由自主露出微笑。 反观另一边,邵容似乎没吃饱,走回去的路上还买了个烧饼啃着吃。 “容儿啊,爹问你呀。”邵彦酝酿了一会,“你觉得太子殿下怎么样啊?” “他?”邵容不假思索,“一个小屁孩,能怎么样嘛。” “诶,可别乱说话。”邵彦踩了她一脚,“问你正事呢。” “哎哟,爹你问就问嘛,踩我干嘛,你看,馅掉地上了吧!”邵容望着地上的韭菜,可惜得不行。 她回想了番,啃了口韭菜饼:“我觉得吧,他长得有点像小恐龙。” “小恐龙?”邵彦无法理解。 “对,就是小恐龙,整张脸有棱有角的,别说还蛮可爱。” “哎,我是越来越无法理解你们这些年轻人的思维了。”邵彦无奈,叹了叹气,“如果皇上问你你就不是这番德性咯。” “嘻嘻。”邵容将韭菜饼一口吃掉,挽着邵彦的手,高高兴兴回家去了。 太子回到东宫,向涂振提及此事,涂振听罢,猜出皇帝用意,于是乎问太子:“殿下您怎么看这二位姑娘呢?” 艾旼炫丝毫没有察觉,他说道:“邵尚书家的女儿能言会道,感觉话有点多,还是王尚书家的姑娘文静一些。” 涂振颇有意味地笑了。 弘启二十六年,年初的时候,银雨诞下一子,艾楷贤亲自取名为‘袁珵’,封为‘裕卿侯’。 “麻烦通禀一声。”宣室殿前,涂振求见皇帝以汇报太子的学业。 褚裕赔笑:“对不住涂太傅,长公主在里面呢。” “哦这样。”涂振自觉今日求见无望,“那我晚些时候再来吧。” “您慢走。” 走下石阶,刚迈出几步,就见袁沇手持鞭子,吊儿郎当地穿过去,余光发现涂振,二人对视,袁沇走了过来。 “驸马,喜得贵子啊。”涂振神情冷漠,抱拳祝贺。 “哪里哪里。”袁沇很开心,“您不也是节节高升嘛。” “您这是往哪里去啊,瞧您这鞭上,怎么还有血迹。”涂振注意,随口一问。 袁沇告诉他:“啊呀,这刑部尚书王定远,滥用私刑,公报私仇,本官抓了他他还不承认,我可不得以牙还牙,请君入瓮嘛。” “呵,了不起。”涂振反讽,“你这么做,真的不怕有朝一日陛下察觉,治你的罪么?” “哈哈哈哈哈。”没成想袁沇竟然大笑,笑过之后,他耳语道:“陛下只听他想听的话,只信他信得过的人,这才是为臣之道。” 涂振不为所动,心中仍是嫉恶如仇。 “公主,您出来啦。”正说话间,袁沇看到银雨过来,赶忙问候连连。 涂振转身,见得银雨:“微臣涂振,见过长公主。” 几年不见,银雨已经为人母,她的脸上一脱先前的稚气,变得知性优雅,成熟稳重。 “好久不见,涂副阁。”银雨叫着涂振第一次入朝时的称呼,这让涂振亲切却又为难。 银雨看了看身后丫鬟怀中的袁珵,邀请涂振道:“涂大人,珵儿刚满月,今儿晚上,您不妨到驸马府上吃顿便饭,也好和您聊聊近况。” “不用了公主。”涂振哪里敢去。 “您不必担心,在狗腿的府上做客,我谅他不敢拿您怎样。”银雨直白,说完还看了眼袁沇。 “是是是。”袁沇连连点头。 “既然长公主都这么说,涂振不去,岂不是不识抬举。”涂振作揖。 “那好,我们呆会见。”银雨一笑而过,袁沇想搀着她,却被银雨嫌弃他的手脏。 这天傍晚时分,艾楷贤前往凤鸣宫,同时召太子过来一起用膳。席间,艾楷贤提到迎娶太子妃之事,遭到了艾旼炫的强烈反抗。 “儿臣与那邵容仅仅是一面之缘,又没有任何言语交谈,怎么能和她结婚呢。” “怎么就不能和她结婚?”艾楷贤反感,“邵彦是吏部尚书,将来朕还会重用他,这邵容也算配得上皇室了。” “善皓。”杜后想从中和解,她拉了拉太子,太子不情愿地坐了下来。 “善皓,你是太子,理当要娶一位娘家对你有帮助的妻子啊,你要明白你父皇的用心。” 杜后的苦口婆心使得艾旼炫更为不满,突如其来的婚配大事让他完全没做好任何心理准备,激动之余不争气的眼泪跑了出来:“你们说婚就婚,完全没有告诉过我,况且儿臣还没有到大婚的年纪。” “皇室婚姻哪有早晚之说,朕让你娶她,你就得遵旨。”艾楷贤命令道。 抬眼望望艾楷贤阴沉沉的脸,似乎在给自己脸色看,太子一把把眼泪擦掉,气呼呼道:“我不喜欢邵容。总之,我死也不会娶她的!” “放肆!”皇帝大怒,“朕已下旨,不日就让邵容入宫,册为太子妃,月底大婚。” “哼!”艾旼炫见拗不过,一气之下,将筷子丢到地上,愤然离席。 “善皓!善皓!”杜后留他无果,忙去看皇帝脸色。 “这事由不得他。”艾楷贤举杯一饮而就,“不管他愿不愿意,他都得娶邵容。” “是……”杜后虽应下,但心里还是担心得很。 话说太子回宫后,四下寻找涂振,得知涂振去赴宴后又觉无助,把自己关在殿里,他想起了先前涂振说的话,自感毫无尊严,得不到一点尊重,又萌生了逃离皇宫的想法,不断用手锤击着墙壁,哭得泪满襟裳。 第三十七章何处是家 早春寒夜更似冬,一壶温酒再惬意不过。 前脚迈出宫门,后脚天就黑了,只有这长公主府,能与夜阑珊的皇宫相提并论了。这顿饭从一开始涂振就吃得战战兢兢,不过与其说是惶恐,倒不如说是不自在,银雨倒是有心安排,饮过几杯,她就让袁沇退下,单独与涂振闲聊。 “涂大人,你我明人不说暗话,我希望你与袁沇能够不计前嫌,共同辅佐太子。”银雨给涂振斟酒。 涂振双手捧杯,接住倒酒:“公主说笑了,涂振哪有胆量敢与袁驸马计较。” 银雨听涂说辞,倒是听出了几分怀恨,她言道:“本宫知道安焕的死你念念不忘,但你别忘了,那是皇上的意思,袁沇只是个臣子,他只有照办的份。” 安焕之死,虽是皇帝授意,但袁沇也在责难逃,更何况袁沇平日里陷害忠良,大奸之臣莫过于此,安焕对于涂振是何等重要,哪能就此与仇人冰释。 长公主如此,涂振只能以笑掩饰,不作多辩。 “今日邀请你来,本宫只是想告诉你,映妃的儿子已经死了,父皇没有第二个皇子可以继承皇位,你尽可全心全意教导太子,不必有所顾忌,袁沇是不会再陷害太子的。” 同样的话语,记得去年在极翰殿外暗夜之鬼的袁沇也同样说过,涂振心底里其实不解,为什么前脚在陷害太子,后脚又这么帮助他,仅仅是因为旼玘之死,公主夫妇就迫不及待地邀宠新君么。 想起平日里袁沇的诡计多端油嘴滑舌,此番相谈,涂振万不可信。 见涂振警备的样子,银雨又言:“你不要误会,本宫向来讨厌映妃母子,袁沇先前陷害太子的事情,全是映妃收买指使,本宫并不知晓,直到后来知道了,便不让袁沇这么做了。” 涂振听着公主说的话,半信半疑。 “你只要好好教导太子并与袁沇冰释前嫌,除了大逆不道之罪,本宫可保你一生无忧。” 大逆不道之罪?涂振想想就觉得好笑,袁沇逮捕的那批忠良,哪个不是安以大逆不道的罪名:“真不知在公主眼里,什么叫做大逆不道的事?” “弑君。”这两个字说出来,银雨的眼睛眨都不眨一下。 气氛一时安静下来,涂振咽了口口水,略表震惊,从头到尾银雨单刀直入不假思索的回答,让他觉得长公主所言句句属实。 “能问问公主为何讨厌映妃吗?” 锋利的眼神瞥了涂振一眼,目光继而转向别处,她站起来,像是回想了番过往,感慨而言:“她是后来的女人,她的孩子最小,怎么能容许他一下子僭越呢。” 涂振明白了,起身抱拳行礼:“涂振定不负公主厚望,悉心教导太子殿下。” “涂大人。”银雨微笑,声音也变得温和,“善皓是我看着长大的,俗话说长兄如父,长姐如母,你把他教好了,本宫自然开心。” “是。” 一壶温酒下肚,风雪夜路也安然踏步,涂振有些高兴,兴许自己的梦想就可以拿出来完成了,寒夜漫漫,久违了春的消息。 满天飞雪的东见,此刻正值白茫茫一片,自从贞宁下嫁以来,东见的贡品就一季不如一季,更有传闻应俨暗自收养死士百万,欲模仿琅犇,卷土重来。似乎并非空穴来风。 艾楷贤一面派使臣前往东见,一面听取王商合之意,秘密使人接触贞宁,以探明情况。次日上午,君臣于宣室正为此事犯愁,忽闻殿外急报,太子昏厥。 旼炫自昨日深受打击后,晚上郁郁寡欢,泪流不止,自弃之心愈重,也不知什么时候才入的睡,天刚亮就呕出斗血,吓得周奉魂飞魄散,太医赶到之时,已然昏了过去。 “回陛下、皇后娘娘,殿下这是溃血又犯了。”王毓稍稍诊治,便得出结果,虽说这病折腾人,但王毓老成持重,见怪不怪了,“容老臣扎上几针,殿下就可醒来。” 杜后安下心来,艾楷贤却觉事有蹊跷:“太子数年未发之病,怎么无缘无故就发了?” “殿下肝气郁结,精神耗损,此乃抑发之症,故而发之。”王毓边诊治边言。 “怎么回事?!”艾楷贤话锋一转,直逼周奉。 周奉吓得连滚带爬:“奴才不知!” “周公公。”杜后走到他身边,让他起来,温和言,“你不用害怕,告诉我,殿下昨天都干了些什么?” “是……”周奉头也不敢抬,支吾言语,“殿下昨儿回来就一直不高兴,晚膳也没用,深夜奴才进去送饭的时候还见殿下哭了。” “他哭什么?”艾楷贤质问。 “奴才哪敢问啊,奴才送个饭还被殿下数落了一顿,奴才真只知道这些了。”周奉愁眉苦脸,一五一十地交代。 杜后十有八九知道儿子是为何哭泣了,她轻轻拉了拉艾楷贤的衣袖,遂引皇帝到偏殿。 “善皓定是不想娶邵容,才这么难过的。” “这有什么好难过的。”艾楷贤觉得不可理喻,“邵容有仪表有才气,知书达理,况且邵彦是个能臣,以后定会帮助他,再说,他娶了邵容,又不是不能纳其他女子。” “善皓他肯定懂,但他一时半会接受不了,况且他现在这个年纪,正是想要独立的时候啊。”杜后理解,她试着劝皇帝回心转意。 “笑话,他是太子,哪能和平常人家一样,要是人人如此,朕怎么治理天下。”艾楷贤不容多说,“等他恢复得差不多了,就和邵容完婚,省得那么多屁事。” “陛下!” 皇帝挥挥衣袖就走了,杜后无奈。 然而出人意料的是,半个时辰后太子是醒了,但在当夜却又再次发病,太医院出动了全部的人力,整个东宫忙成一团。艾旼炫本就身体羸弱,这么一折腾,哪还有力气活动,皇帝知后,只好允许他安心养病,把婚姻之事暂搁。 一连数日,天气阴沉,冷风刺骨,太子身体也不见好,终日卧病在床,没有力气,整个人相较之前,瘦了许多。 “邵彦尚书为人忠厚,才德兼备,我听闻前日贞宁公主下嫁,是邵尚书力阻陛下收回成命,王商合圆滑狡诈,诡计多端,我观他权欲熏心,恐为家国之患,此人越壮大,麻烦越大,陛下意将邵容嫁与殿下,是为您、亦是为国家着想。”涂振坐在病榻前,说与太子。 太子依旧闷闷不乐:“这世故为何如此?忠于朝廷不是理所应当的吗?怎么一个个都顾及这顾忌那,婚姻本来就是两情相悦之事,怎么能弄得这么利益。” 想来也是十四岁还未出世的年纪,恰似温室中的鲜花,艾旼炫对这官场似乎一窍不通,可他仍伸张正义,保有着内心该有的憧憬。 “为将者披坚执锐杀人,为王者运筹帷幄诛心,天底下,官场上,皇宫里,没有亲情可言,陛下于您也是一样,是父,更是君,您没有选择。” 本以为涂振会好言劝解自己一番,没想到竟是如此直面残酷的话语,艾旼炫的内心很想拒绝,这一生似乎就要死死地钉在这冰冷的宫墙之上了。 “您想改变这一切不是吗?”涂振又恢复本色笑言,“想改变这浑浊的官场和毫无色彩的皇宫。” “嗯……” “以一人之力,想要改变这世道,太难了。只有待到来日,您君临天下,教化九州,致使人人如此,世道方能改变。” “可,如何教化天下的人呢?”太子追问。 涂振一愣,久而大笑:“这便是您毕生要去解答的问题了。” 见着涂振发笑,艾旼炫的目光先是疑云密布,但很快便拨云见雾变得透亮。 “您明白该怎么做了吗?”涂振笑过之后,问其言。 “嗯。”太子向门外唤道,“周奉,周奉!” 周奉闻声,跑了进来:“您有何吩咐?” “我饿了。” “啊?哦,奴才这就给您弄吃的去。”话音未落,周奉又急匆匆跑了出去,置办膳食。 “哈哈哈哈。”涂振见状,再次发笑,艾旼炫也笑了。 话说邵容那边,对于嫁入皇室不舍之余欣喜尤甚,邵彦则是忧心忡忡,每日嘱咐女儿各种事宜,生怕出错,而邵容,已经开始憧憬那宫墙之内的世界了。 落入皇家,焉知是福? 第三十八章举棋不定 一年一度的蹴鞠大赛在京城富商的支持下于南门盛大举行。太子应下了这桩婚事,皇帝龙颜大悦,自然同意这位蹴鞠爱好者去观赛。 时比赛八九过半,艾旼炫一行赶到时,正是比赛的关键时候,原本连连叫好的观众一下子闭气凝神安静了下来,全场肃立。 红队由邵彦之子邵琰领衔,只见他脚步灵活,将蓝队的球断了下来,蓝队为首的是王商合之子王灏,他自然不甘示弱,全速追了上去,邵琰带球左右迂回,不紧不慢不停球,八脚相缠,而蓝队连球都碰不到一下,邵琰乘隙将球踢出,随后人到,一个假动作再过一名球手,此时前方再无阻挡,起脚便射,正中门框,双方持平。 “呼。” 群众无不大呼一口气,看得人惊心动魄。 “这局邵琰赢不了。”亦在现场的王茗叶说道。 “为啥?邵公子这么厉害。”丫鬟奇怪。 “他虽然技高一筹,但他的队友技艺平平,屡被断球,这是一个团队游戏,孤胆英雄赢不了的。” 艾旼炫闻声,侧过头去,但觉此人好生面熟,正好此刻王茗叶也看了过来,四目相对,互相惊讶。 “您不是太……” “嘘!”艾旼炫下意识将食指贴到嘴边,十万火急。 王茗叶先是一愣,继而微微一笑,左右观望,静悄悄移步到了太子身边,轻声问言:“您也喜欢蹴鞠吗?” “嗯。”艾旼炫看着场上正在休息的球手,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 “您有喜欢的球手吗?”王茗叶问言,“我喜欢蓝队的辅攻周袭。” “为什么?他这场被邵琰耍了好几次,刚刚和王灏一起夹击他,邵琰却连人带球地跑了,岂不是很丢人?”艾旼炫不理解。 王茗叶噗嗤一下,掩绢笑言:“周袭虽然每每如此,却总是任劳任怨,从不失职,不会因为对方技艺高超而心中作罢,更不会认为这是耻辱而愤然离去,他这样的球手迟早有一天会修成正果的。” 太子奇之,想想却也觉得她说得有理:“没想到你还懂球。” “我喜欢这类运动,喜欢看男孩子在草场上挥洒汗水的样子,不瞒您说,我也经常拉着我哥哥一起玩。” ‘咚咚咚’,裁判敲鼓,红蓝两队又回到了场上,观众们的视线也一齐望去,唯艾旼炫迟迟不肯将目光收回,仍驻留在茗叶的身上,他开始仔仔细细端详着她,记住了她的脸,是这么的文静活力。 “你叫什么名字?” “王茗叶,吴人作茗的茗,茶叶的叶。” 这场比赛不出王茗叶所料,果然由蓝队获胜,太子更是对她刮目相看,快散场时二人闲聊了一些关于蹴鞠的事,二人聊得十分投机,艾旼炫也是平生第一次找到这么聊得来的同伴。 春节的时候,涂振带着贺礼以拜年为由,造访长公主府,记得前些年,这还是一座赫赫有名的驸马府,看着面前的牌匾,涂振不免唏嘘。 三下寒暄,东阳引他走到地下室,自己把门带上。涂振环顾四周,铜墙铁壁,偶有一扇小之又小的窗户,通进来的只是烈烈的寒风。 他赶紧走到里边,迫不及待地翻开一摞书,正是《基准风云》。自打决定回京那日起,他便将这本集他毕生之力而未竟之作交付东阳,在这暗无天日的密室之中奋笔疾书,他又不能常来,只能借过节之名短暂滞留。 “道阻且长,行则将至啊。”涂振慨叹,以此来勉励自己,话不多说,遂拿起笔,发挥思绪。 直到傍晚,东阳开门,提醒他时候不早了,涂振这才意犹未尽地准备离去。临别之际,他到偏堂中,给安焕上了三炷香,郑重行礼,未几,遂离去。 春节刚过,早春的寒意还未全然散去,太子在圣旨的催促下完成大婚。洞房之夜,艾旼炫神情严肃,心事重重,似在赌气又似不服。 邵容头顶红盖,浓妆艳抹,迟迟不见夫君掀开盖子,未免心生疑虑,她遂追寻缝隙中的目光,看向身旁,见得太子身影,疑云遂去。 “只有待到来日,您君临天下,教化九州,致使人人如此,世道方能改变……”涂振的嘱托言犹在耳,艾旼炫想想便也作罢,遂起手漫不经心地将盖子掀开,御敌的眼神与憧憬的渴望四目对视,后者一下子就回避了起来,气氛不对。 “臣妾邵容,见过殿下。”邵容察觉,还是毕恭毕敬地行了个礼。 艾旼炫冷脸一扫而过,没有理会,起身径直走到门口,开了门:“今晚你就睡这好了。” 他说完便出了去,听他的话似乎想让自己一个人睡觉,邵容说实在有些生气,却也无可奈何。 新婚之夜,太子竟然没有和太子妃圆房,真是古今罕见。周奉想将这事隐瞒下来,可谁知第二天一大早,皇帝就将艾旼炫叫了去,呵斥再三。 “你看看你做的荒唐事,真当朕好糊弄吗?!”屏退旁人,艾楷贤并没有给太子好脸色看。 艾旼炫神情摆明了无所谓,想想反驳也没必要,干脆就不说话,任艾楷贤责骂,反正自己已经仁至义尽了,他还能强迫自己不成。 骂了几句,艾楷贤也看到了太子的表情,更为来气,恨不得下来拳脚相加。 “还有那个周奉!他当的是什么差,朕留着东宫这群狗有什么用?一个个都欺君罔上!” “不关他们的事!”艾旼炫随即辩解。 “你倒是会帮他们说话。”皇帝点点头,看上去怒火已经将整个人湮灭。 “朕要是有第二个儿子,断不会立你!”艾楷贤指着艾旼炫的鼻子说道。 出殿门的时候,太子很快将眼角的泪水拭掉,他看到等待他的周奉满脸害怕的神情,也不用多说,和平常一样回去。 坐上轿子,四周没有别人,艾旼炫的眼泪止不住地往外流,比起生气,更多的是委屈,用手抹了又抹,依旧不敢吭出一声。 无论如何,他都拿我没办法了,是吗。 是日,夜,凤鸣宫。 “娘娘,天黑了,您歇息一会吧。”整个下午,杜后都在缝制衣服,一针一线的,刘灿看着都觉得费眼,“这种活交给宫女们就行了。” “善皓开始窜个子了,如今他已经成了家,不管怎么说,为娘的也要亲手给他做这件衣裳。”杜后说着,满脸俱是欣慰。 “皇上驾到~” 门外传来太监的呼喊声,杜后赶忙把手里的活放下,摸摸装束,准备接驾。 “臣妾见过陛……” “都给朕滚出去!” 艾楷贤火冒三丈地走了进来,没等杜后行完礼,就把宫人都赶了出去,刘灿等立马紧张起来。 杜后见状,小心翼翼。 皇帝一把扯过眼前还未完工的衣裳,怒不可遏:“做什么做!” 杜后跪下,闻到艾楷贤身上的酒气,她实在清楚此时的皇帝是容不进一句劝诫的话的。 艾楷贤盯着她,如似火烧。 “陛下!” 谁知皇帝将杜后一把提起,又推到了床上,如狼似虎地发泄着自己憋屈已久的怒火。 半个时辰后。 艾楷贤敞着胸膛,大口喘着粗气,额头上满是汗水,仍是不愿作罢。 “陛下,您要保重龙体啊。”杜后担忧,为其拭汗,简略穿戴后,下去端了杯水。 艾楷贤喝过水后,一下子倒在了床榻上,如释重负。 “朕早晚有一天,要被那个小畜生给气死。” 杜后闻言,心虚不已,继续拭汗:“陛下是喝醉了。” “朕没醉!”艾楷贤一把推掉杜后的手,“朕十岁丧父,继而丧母,被老巫婆赶出皇宫,到那穷乡僻壤的弹丸之地,周遭耳目重重,举步维艰,几经丧命,好不容易有了今天!他呢,一生下来朕就立他为太子,把他当成珍宝捧在手里头,有点小毛小病,朕就要去祖宗灵位前再三央求,可他呢!还不知足,处处欺瞒着朕、悖逆朕,他就那么迫不及待想当这个皇帝吗!” “善皓不会这样的。”杜后辩解,“陛下您和善皓定是有误会,善皓定是因为之前……” “你不要替他开脱!”艾楷贤打断,“也是你教导无方,才会让他这样,真是慈母出败儿。” “是……”杜后不再多说,一一接受。 又过了一阵,皇帝兴致已过,发泄的也发泄完了,便没有留宿,起驾回宫去了。 第三十九章冷暖自知 一封来自东见的军机密报急匆匆传往宣室,宣室的殿门随即关了起来。 “应俨暗养死士十万,偷袭夕凉边防,致使我军损伤惨重,华安、卫街二县陷落……”艾楷贤读罢,将密奏掷于桌案上,“这就是应俨的臣服之心。” 殿下几位重臣面面相觑,不敢妄议。 “陛下,请速命夕凉刺史徐正率军御敌,同时朝廷再派征敌元帅前往,收复失地,可保无虞。”王商合说道。 “陛下,东南用兵,贵在粮草接济,派兵同时也请陛下命一干将押运粮草,如此万无一失。”邵彦补充。 “那就这样办吧。”艾楷贤目光扫过众人,“封兵部侍郎李成浩为征敌元帅,率十万迅狼军前往,协助徐正共同退敌,再封殷川为东南道总督,负责搬运粮草,不得有误。” “是。”兵部侍郎季存立应下。 “就这样吧。” 正当众人准备散去之时,艾楷贤忽然想起,遂问季存立:“贞宁公主呢?” 季存立支支吾吾:“额……公主殿下还没有消息,不过应俨知道敌不过大和,相信不敢怎样。” “再去探查。” “是……” 即出殿,众人的心暂时都落了下来,王商合与邵彦边走边谈论东见之事,说着说着正撞见迎面走来的银雨。 “微臣参见长公主。” “见过长公主。” “二位大人免礼。”银雨微笑,看二人神色,遂问,“出了什么事,二位大人脸色这么难看。” “额……”二人相望,都不想道破。 “禀公主,是军机之事。”邵彦委婉说辞。 “东见出事了是吗?” 银雨一下道破,二人只好掩笑,王商合言:“请您不必担忧,以卵击石耳,不出半月定能平息。” “贞宁没有消息是吗?”银雨转而问王商合。 王商合看了一眼,低下头去:“是。” “是你当初力谏父皇,将贞宁嫁到东见去,现在她凶多吉少,你倒好,高坐朝堂,倒是不关你的事。”银雨直言。 “您说笑了。”王商合笑之,“臣是秉着君为轻、民为重的本意,劝嫁公主,怎奈世道本不是预料之中,瞬息万变,致使如今,臣实在是有愧陛下之信任。” “少拿这套书呆子的说法糊弄本宫,不过你有句话说对了,你的确辜负了父皇对你的信任。” “微臣不敢,长公主折煞微臣了。” “哼。”银雨嗤笑,高傲略过,不再理会二人。 王商合弯了半天的腰这才挺了起来,回首望望:“哎呀,这长公主说话倒是直来直去,像极了陛下,弄得老夫一脑门子白汗。” “行了。”邵彦皱眉,“现在不是鼓弄口舌的时候,还是想想东南战事,为陛下分忧吧。” 听邵彦说这话,王商合倒感觉自己被教训了,本就对邵彦有一肚子不服气的他拍了拍衣服:“东南战事板上钉钉,您也别因为自己是陛下的儿女亲家而太过分忧,省得陛下责骂您,妄猜圣意,不知好歹啊。” “你这话何意?!” “呵!”王商合白了他一眼,扬长而去,道不同,不相为谋,邵彦嗤之以鼻,遂亦去。 自球场一别后,在刚过去不久的安礼节,艾旼炫与王茗叶又见过一面,随着婚姻之事的不如意,加之种种,太子更对这个趣味相投的落选女子有了好感。 “你认为的天下应该是怎样的呢?” “正如圣宗所言,礼遇,民之乐事,那些为了维持秩序的官员本就是为了不用维持而存在的,只有人人受了教化,以礼待之,才能如此待别人,这天下才会一团和气。” 想起那日二人闲聊的几句,艾旼炫觉得王茗叶所说与他所想一拍即合,更对后者有如此见解而大为叹服。 “殿下,请用茶。”周奉端茶过来,唤醒了发呆的艾旼炫。 “哦。”太子放下书本,看着周奉把茶盏小心翼翼地放到他面前。 “周奉。” “奴才在。” 艾旼炫欲言又止,周奉看出他似乎有心事,遂言:“您有什么事吩咐就是。” “你说……我以后如果有喜欢的女子,可以把她接进宫里吗?”太子一字一句地试问着。 周奉一愣,继而笑言:“看您说的,您可是万金之躯,只要您喜欢,想纳多少妾都可以。” “如果她的家人不知情,她万一也不想嫁给我呢?” “这由不得她。”周奉将端盘收起,“只要您高兴,由不得她商量,想如何便如何,她家里人非但不会埋怨您,还会对您感恩戴德呢。” “这是为何?” “您想啊,您可是太子啊,未来的万岁爷,这家里人要有一女儿嫁给您,今后的荣华富贵可多了去了。”周奉说着说着,仿佛身临其境,满脸得意。 “知道了,你下去吧。”艾旼炫听罢,又独自沉思。 “诶。”周奉刚转过身去,转念一想,寻思着不对劲,赶忙问言:“殿下,您该不会……您现在刚和娘娘完婚,陛下盯着呢,可不能……” “闭嘴。”艾旼炫呵斥,“快滚出去。” “是……” 次日下午,皇帝单独召见了涂振,向他询问太子的学业。 “太子殿下天资聪慧,有的东西一点就通,用不着微臣叨叨半天,相信不日即可出阁讲学,经筵众儒。”涂振禀告。 “是吗?”艾楷贤反问,“朕怎么觉得太子非但没有进步,反而越来越不成体统了呢。” 涂振抬起头,缓而言:“微臣所言,句句属实。” 艾楷贤不屑,言道:“许多大臣给朕上折子,说太子天性软弱,不堪大任,朕也因此烦忧。” “太子并非柔弱,实乃仁慈所致,微臣相信殿下还是秉承公道,该下手的时候,绝对不会心慈手软。”涂振实言。 艾楷贤虎视眈眈,他迟疑不语,久而发话:“你最好尽心尽力,不要耍什么花招。” 涂振不改面色:“微臣遵旨。” 再过几日,便是皇后的寿辰了,杜后准备请族人进宫,并恳求皇帝让杜仪君出来一同赴宴,艾楷贤虽有犹豫,但还是拒绝了。 太子命周奉乔装去王商合府上,乘王商合未回府,暗自联络到王茗叶,二人相约极翰殿内。 “民女见过殿下。” 等了好久,艾旼炫终于等到了王茗叶,他扶她起来,二人相望,含情脉脉,不多言语。 欲滴的纤柔面庞,是如此的清纯,发梢垂下的短暂流苏,是锦上添花的栩栩动人,太子抑制不住内心的冲动,他从腰间抱住了王茗叶。 “殿下……”王茗叶的心也跟着跳得很快,脸颊很快红了,她下意识地握住太子冲动的双手,却有意识地不想挪开。 炙热的双唇很快亲吻了上去,久久不愿离去,艾旼炫将衣带解去,迫不及待地抚向王茗叶的颈间。 “殿下!殿下!”此刻,周奉在外面呼唤。 艾旼炫一惊,“何事?” “太傅还在宫里等着您呢,您快回去吧。”周奉催促。 还以为是见人来了,原来是虚惊一场,艾旼炫大为恼怒,王茗叶顿时冷静下来,她劝太子道:“殿下,您还是先回去吧,下次,下次再见吧。” “可是……”艾旼炫显然不愿作罢。 王茗叶为其穿好衣裳,整理了自己的装束:“您出来这么久了,再不回去宫里的人该着急了,陛下也会知道的。” “好吧。”太子踌躇,方才答应下来,临走之际,他又亲吻了一下王茗叶的额头,遂依依不舍地离开了。 夜,王商合府中。 “今天见着殿下了?”王商合问道。 “嗯。”王茗叶实话实说。 踱步其周围,王商合捋须:“太子殿下嘛,少不更事,老夫闻其和邵容不合,你要抓住机会,他想怎么样你顺着他就是了。” “是……”王茗叶稍有疑色,仍言听计从。 “嗯。”王商合拍了拍女儿的肩膀,“陛下只有太子这么一个皇子,你要向长远看,是为你好,也是为了为父好。” “女儿都明白。” 夜,已经深了,太子也准备歇下。 “殿下,您回来了。”邵容欠身行礼。 艾旼炫不望她一眼,走进去坐了下来,漫无目的地翻着书。 邵容早已习惯,遂端过茶来,奉给太子,冷暖自知。 第四十章一朝之患 “玘儿!” 夜尽,天将明,艾楷贤突然从梦中惊醒。 “怎么了陛下?”杜后闻声醒来,见着皇帝满脸虚汗。 不住地吞咽,艾楷贤大口喘着粗气,久而平静下来。 “朕梦见旼玘了。”艾楷贤喝过水,“他对朕笑着,朕跑过去抱他,却消失了。” 杜后心生怜悯,亦触境生情,温柔地说道:“玘儿是个懂事的孩子,他在天有灵,也会祝福他的父皇身体安康的。” 幽幽梦境,恍惚即逝,天边泛起的一道白光区分着现实与梦幻。艾楷贤很快便清醒了,他掀开被褥,呼唤褚裕,他整理整理了衣领,微微回过头抛言与杜后:“你再睡会吧,朕先回宫了。” 早早醒来的不止艾楷贤一人,还有太子艾旼炫,而他则是因为要早起上课。 “太傅,你说今年的蹴鞠大会,谁会优胜呢?”还未开课,艾旼炫问涂振道。 蹴鞠大赛已进入白热化,最终由王灏率领的队伍决赛会晤卫冕冠军徐阳之师。 “嗯……殿下觉得呢?” “虽然我希望王灏获胜,但见了好多老先生占卜,说是徐阳将会胜出。”太子言道,“先前预赛时王灏之队两次输给徐阳,所以现在我觉得应该徐阳会获胜吧。” 涂振不急着表态,他迎着旼炫好奇的目光:“殿下,明知占卜结果,又何必再比赛呢?” “可是……我也是这么听听的。” “常言道‘盈缩之期,不但在天’,天命固然有之,但人若懂得养生,注重生活,延长几年寿命也是可以的。”涂振肃言,“王灏率队虽预赛双败于徐阳,但其过五关斩六将,历经磨难,战胜了赛前号称不可战胜之师的邵琰,晋级决赛,已绝非当日之队伍,肯定有所进化。如今局势逆风,大家都不看好,正应奋力一搏,岂能因占卜而自丧其志呢?” 太子闻言,低下头去。 “纵使那占卜是准的,那也要去争他一争,这才是蹴鞠的热血所在。”涂振又笑,“殿下您没有错,您应该相信自己的判断,坚持自己的信仰,王灏定能赢。” “多谢太傅教导。” 兰之猗猗,扬扬其香,众香拱之,幽幽其芳。兴许是天还未完全亮透的缘故,于道不明,人心渐清。 “树芽儿,树芽儿,一来二去三开花……” “娘娘,我来吧。” 定睛一看,才见得是映妃杜仪君,她还未梳洗装扮,逃脱束缚的发丝肆意被风吹拂,凌乱而自由,而她哼着童谣,握着水瓢,自娱自乐地在浇灌她的兰花。 “好了,浇完了。”杜仪君站起身来,捶了捶腰,在柳红的搀扶下往回走。 “皇上……” 水瓢恍然落地,主仆二人又惊又喜。循着层层的雾气,艾楷贤来到了许久未踏步的映灿宫,此刻他就站在门口,默默地看着映妃。 缓过神来,杜仪君收敛起了即将露出的笑容,走到前来,行了个礼:“臣妾参见陛下。” 艾楷贤看着她在自己的面前缓缓下跪,在许她平身之后,走进了殿里,杜仪君与柳红对视了一眼,旋即跟了进去。 乘着夜幕未散,点起几盏明烛,合起殿门,余温尚存。 “先前是臣妾被悲痛冲昏了头,惹陛下动怒了。”杜仪君柔声道歉。 皇帝从后面搂着她,拂过几缕颈间的乱发,眯着眼寻着肌肤闻醉:“朕知道。” 杜仪君握住艾楷贤的双手,起始微笑,声音越发柔脆:“那陛下,还爱臣妾吗?” 艾楷贤没有回答,只是他的手将衣襟躲过,深入骨髓,愈发地贴近。 今日午时皇帝会在元延殿设宴为皇后庆生,所以亲贵们一个个都早早进宫,先到能问安的地方问安。 到了辰时,太子仍在授课,此时听得门外吵杂之声,旼炫看去,周奉已跑进来禀报。 “殿下,国舅在门外,嚷着要见您。”周奉为难,“我说您在上课,不便接见,让他等会再来,谁知他就骂起我来了。” 杜文浚与艾旼炫虽是舅甥,但实则并无往来,况且杜文浚其人生性粗鲁,艾旼炫着实有些担心。 太子看向涂振,涂振视其言:“殿下,微臣陪您出去看看。” 言罢,周奉引着二人到了东宫大门口,确实见得杜文浚脸红脖子粗、叉腰见仇雠的样子,太子上前,杜文浚也没有要行礼的意思。 “舅父。”艾旼炫先开口。 ‘啪!’谁曾想,杜文浚出其不意,上来就给了太子一记重重的耳光,在场众人无不大惊失色。 “杜文浚!你放肆!”周奉气不过,指着杜文浚责骂,门口侍卫瞬间将剑出鞘,但太子示意他们不要举动。 “小兔崽子,反了你了。”杜文浚根本没在意,撸起袖子就往前迈,“知道老子来了,也不出来迎接,还派个下人来,给谁下马威呢!” 涂振跑了下来,担心地端详着太子:“殿下。” 艾旼炫捂着脸,莫名其妙地看向气势汹汹的杜文浚,在他逼近的步伐下一步步往后退。 杜文浚似乎苦大仇深,怒道:“小东西,你娘是老子的亲妹妹,她都得听老子的,你还敢在这摆臭架子作威作福?啊,映妃娘娘是谁,那是老子的亲生女儿,你个小畜生害死了老子的亲外孙不说,还到处为难俺女儿,真是歹毒至极!”显然为女儿讨个说法才是他的真正目的所在,此刻的杜文浚伸着手指就要往太子的眉心上戳。 “你再说一遍?!”刚刚还显得冷静的太子突然被激怒了,他暴跳如雷地顶着杜文浚粗大的身板,死死地掐住他的脖子,将他扑倒在地。 “咳咳咳,你个小畜生放手!”杜文浚一下子丧失了战斗力,“你松手啊!” “我没有害旼玘,我再说一遍!”太子的眼神坚如磐石,侵略如火,“你要敢胡说,就去死。” “你先放手……咳咳,要死人了嘿……” 周奉等见局势不妙,赶紧呼应侍卫将二人分开,场面乱成一锅粥。 消息不胫而走,很快传到皇帝的耳朵里,艾楷贤勃然大怒。 “是太子殿下掐住臣的脖子不放的。”杜文浚恶人先告状,“微臣只是说了他几句。” 杜文浚很快被押往宣室,艾楷贤背对着他,撑着桌案,没有说话。 “陛下,皇后娘娘求见。”褚裕喊道。 “让她在外面呆着。” 皇帝的声音咬牙切齿,杜文浚心有不安。 “你掌掴了太子,是吗?”艾楷贤回过身,走向跪着的杜文浚。 “臣……臣只是……” “你为什么要打他?” “臣只是觉得太子殿下做的太过,臣好歹也是他的舅舅,他怎么能对臣这么没礼貌。”杜文浚闪烁其词,不敢抬头。 “他对你没礼貌?”艾楷贤嘴角抽搐,似笑非笑,“不是应该的么。” “微臣说到底也是太子的舅舅,于情于理……” “你给朕把这张烂嘴闭上!”皇帝终究还是发怒了,他质问杜文浚,“你骂太子是畜生,那你把朕当什么了?” 杜文浚一惊,叩首不止:“微臣知罪。” “你算个什么东西,敢跑到皇宫之中闹事,还敢殴打太子?”艾楷贤又好笑又好气,“太子的舅舅?你不过是朕的一条狗。” “是,是,微臣就是一条狗。”杜文浚害怕,连忙请罪。 “别以为朕不知道你脑子里想的是什么。平日里给你脸不要脸,又蠢又笨的东西,蹬鼻子上脸,真以为自己是皇亲国戚、朕拿你当回事了?”艾楷贤警告他,“光凭你殴打太子这一条,朕就恨不得将你千刀万剐。” “啊!皇上饶命!皇上饶命啊皇上!”杜文浚哭声震地,爬过去抱住艾楷贤的腿,“皇上您饶了我吧!俺再也不敢了!” 艾楷贤一脚将他踹开:“狗仗人势的东西。” “娘娘您不能进去!”兴许是听到了杜文浚的哀嚎,杜后闯了进来。 “娘娘,皇后娘娘!救我,救救我!”杜文浚见到了救星,又爬去向杜后叩头,场面极其狼狈。 杜后见状,也自觉尴尬,先跪下向皇帝认错:“陛下,臣妾听见哥哥的哭声,担心不已,一时急躁闯了进来,请您……” “炫儿呢。”艾楷贤问她,“太医看过没有?” “……看过了,没什么大碍。”杜后眉间一颤,继续说道,“皇上,臣妾的哥哥是个不知礼数的粗人,他一向这样,心直口快,也没什么算计,再说善皓也确实动手打了他呀。” “对对对,太子也打微臣了,微臣的脖子都被掐紫了。”杜文浚恨不得把衣服掀开给皇帝看证据。 看着殿下跪着的兄妹,皇帝的眼神都变了,变得死寂。 “就算这样,你也要帮着你的这个没用的哥哥是么?”艾楷贤问杜后。 “皇上,臣妾求您放我哥哥一条生路吧。” “朕不知道你是真傻还是假傻。” 杜后含泪:“善皓确实没有大碍呀,臣妾知道兄长犯了死罪,但是只想留他一条命,他好歹是臣妾的血肉手足啊。” “呵。”艾楷贤冷冷地发笑,扬长而去。 没用多久,皇帝下令将杜文浚贬为平民,让他不许再住在京城,发配到夕凉去住,同时,他没有出席皇后的寿宴,一时间亲贵揣测,人心惶惶。 第四十一章股掌之中 “嘶~” “别碰。” 夜晚,寿宴终于结束了,杜后强撑微笑的一天也终于结束了,她来到东宫,亲自给太子换药。 很明显,艾旼炫的嘴角流了不少血,手上还有一道道被抓过的痕迹。看出杜后的心事重重,艾旼炫也没有开口问,不知怎的,开始心生愧疚之意。 没有一会,皇帝带着一身的酒气也来到了东宫。 “这就是你说的并无大碍?”艾楷贤问杜后,语气很重。 杜后沉默,皇帝转而看向微微低着头的太子,两三下摸了摸他的脸颊,“听说你出手打杜文浚了是么?” “是……”心想着又要骂自己不成体统的艾旼炫有些顾虑。 艾楷贤低头紧紧盯着他,轻声重言:“你就应该打死他。” “皇上。”杜后实有不忍,拉住其,“您喝醉了,请先回去吧。” “朕没有醉。”艾楷贤挣开杜后的手,继续对艾旼炫说,“你做的对,这才像朕的儿子,人人都说太子像皇后,都是屁话。” 旼炫与艾楷贤对视,又很快回避了目光。 “炫儿你记着,这皇宫里头的人,你都可以像使唤狗一样使唤他们,包括你的母后。”艾楷贤就这样告诉他。 杜后在一旁听着,只觉冷风刺骨。 直起身子,艾楷贤呼了口气,瞥了皇后一眼,告知褚裕:“皇后禁足十日,不许踏出凤鸣宫一步,另外赐胙肉给太子,这几天就让涂振不要授课了。” “是。” 他说完,便走了。 “娘娘,请回吧。”刘灿催促杜后道。 “母后。”艾旼炫其实有些不明白,他并不清楚当中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父皇怎么了?” “他喝醉了。”杜后没有多言,拍拍儿子的肩膀,“记得要按时吃饭,乖乖喝药,听到了吗?” “哦……” 出了东宫,褚裕问皇帝:“皇上,今晚您还去皇后娘娘宫里嘛?” 摸了摸额头,艾楷贤眯着眼:“去映灿宫。” “是。” 当晚,皇帝再次临幸了映妃,赏赐给了她许多珍宝,并命工部修缮映宫。 次日,邵容回家探亲,邵彦很是欣喜。 见邵容面色,并不开心,邵彦问之原由,容答曰:“入宫之后,未曾侍奉一夜,太子从不正眼相待,如履薄冰。” 彦笑之,度其神色,不慌不忙:“夫妇不和,大和宗室古来有之,然正室从未有被废者,反倒是其子为储。” 邵彦说的话,让邵容想到了纯帝的皇后钟采,钟后一生从未受到过纯帝的青睐,但她所生之子照样因为板上钉钉的身份在众皇子中脱颖而出,而钟后本人一生也受尽荣光。 可转念想想,钟后尚能有出,而自己呢,嫁入皇宫多日,顶着太子妃之名,却无夫妻之实。 “殿下尚幼,难以顾全大局,等到来日,必有良时。”邵彦看出其女所思,坦言道。 邵容破涕为笑,心情也随之开朗许多:“多谢您的教导。” “德不孤,必有邻。”邵彦肃言,“可你要记住,应独善己身,不可使小伎俩。” “女儿记住了。” 涂振不来授课,太子等同放假,皇帝也准许他出宫玩耍。艾旼炫按耐不住自己,又去找王茗叶了,不过这一次不同,他没有约在极翰殿,而是相约在了京城的一家客栈之中。 “你为什么愁眉苦脸的?”见了王茗叶,艾旼炫问她,生怕她是因为自己而有负担。 王茗叶说道:“我哥哥三月前被陛下诏去封为议郎,这次回来言语之间,觉得他说话圆滑了不少,总感觉不能像以前那样,自在地谈心了。” 艾旼炫深有同感,对于那些儿时玩伴最后一个个升官发财、变得四海沉浮的人,他再清楚不过。 “世人步入世尘,就会变得混浊,我希望人们能不忘初心,到时见到家人、朋友,放下那套官场伪装,不为利益,促膝而谈。”王茗叶憧憬。 她所说如涂振所言一样,也是艾旼炫心中所想,太子越来越仰慕这个还未出世的女子,她拥有与大多数官宦人家不一样的沉着与远见,她爱好蹴鞠,爱好一切热血的运动,她向往自由与和平,正如他心中期盼已久的那份海是一样的风平浪静。 皇宫,宣室。 “微臣袁沇,参见陛下。” “平身。” “谢陛下。”袁沇起身,按例退去他人。 按照习惯,袁沇每三天就会向皇帝汇报近期所探,不过这次,他显得尤为神神叨叨。 “说。”艾楷贤只是瞥了他一眼,就知不是好事。 “禀陛下,太子殿下似乎对王尚书家的女眷……”袁沇点到为止。 “嗯?”艾楷贤立马放下了手中的奏折,“怎么回事?” “他们好像是安礼节……又或是更早的时候好上的,殿下经常在极翰殿见那位王姑娘,算上也有四五次了吧,至于他们在干些什么,微臣就不得而知了。” “他和什么人不好,偏偏对王商合的女儿情有独钟。”艾楷贤自言自语,思之,遂散退袁沇。 “殿下,您怕死吗?”王茗叶突然问道。 “死?”艾旼炫思之过往,笑中泛着苦味,“那是解脱。只是死时的那份痛苦……若能速死,求之不得。” “您与我想的一样,世人都说人世间多活是福,我觉得苦还是人世间最苦。” 太子微笑地看着卧于身旁的茗叶,额头上挂着点点的汗珠,王茗叶亦是莞尔,将太子的里衣稍稍往胸膛掖了掖。 半个时辰后,周奉来催,二人这才慢慢起身。 王茗叶穿好了衣裳,戴好了耳坠,呆愣愣地坐在镜子前,佯装镇定的面容实则隐现出一丝后怕。 艾旼炫一边系着腰带,一边观察着她,待穿戴完毕,他走到王茗叶身后,轻轻握住她的肩膀:“你放心,我不会抛下你不管的。” “殿……公子,快点啊!” 太子对着镜子里的茗叶微笑,遂离开了。王茗叶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不知该高兴还是担忧。 “我的小祖宗诶,您总算出来了。”周奉急得站都站不住。 见他像只热锅上的蚂蚁,太子哼笑只管往外走,突然想起一事,遂警告周奉:“这件事你得给我保密。” “我能不给您保密嘛。”周奉愁眉苦脸,“陛下要是知道了,我命还要不要了。” “那就好。”艾旼炫笑言。 是日下午,宣室如往常一样进行着商讨,傍晚时分重臣们方才散去,临行前皇帝叫住了王商合。 “朕听说,你的女儿似乎有心上人了?”艾楷贤明知故问。 王商合一惊,随之笑言:“微臣每日与小女相见,未尝得知。” “你的女儿年初的时候方才进宫参选,怎么这么快就有中意的情郎了呢。”皇帝云淡风轻,丝毫没有在乎王商合刚刚的回答。 “额……不知陛下从何得知小女有心上人了?”王商合仍作不知状,小心试问。 “袁沇告诉朕的。”艾楷贤把话挑明。 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怕是王商合的拿手好戏,他也不再和面前的上司打马虎眼,先跪了下来,然后装作恍然大悟的样子:“是微臣管教不严!” “微臣府上有一俊俏奴仆,小女与他两情相悦,私定终身,此事实在是不堪入耳,微臣是怕有损家门名声,故而隐瞒,还请陛下治罪!” 王商合装作实在不知道的样子,仿佛是有人在逼他迫于无奈,就差得两行热泪。 “哦~是这样。”艾楷贤调侃。 “是,确是如此,还请陛下不要声张出去,给臣留一个面子。”王商合委曲求全。 “那好啊,既然你家女儿这么喜欢这个奴仆,朕岂能不成全他们呢。”艾楷贤颔首讥笑,“朕下旨,你的女儿十日之内,务必与你府上的那个什么俊俏的奴才,成婚。” 空气突然安静,王商合傻了,他仰望艾楷贤,顿时不知该回答什么。 “行了,没你什么事了,退下吧。”艾楷贤提起笔,摊开奏折,“下月初一,朕会派袁沇代表朕,去你府上喝你闺女的喜酒。” 看着奋笔疾书的皇帝,王商合面如土色,他只好行礼退下:“谢陛下……” 听得沉重的步伐声,大殿门缓缓合上。 “切。”艾楷贤着实嗤笑了一声。 第四十二章姻缘之事 “臣妾见过殿下。” 对于艾旼炫来说,他想要一个私人空间,把殿门反锁起来最好,不过这对于皇宫来说,似乎要求有点高,时不时就有太监宫女进来嘘寒问暖,又或是什么紧急事件禀告。 本来就这样了,现在又多了个邵容,每每回到自己的空间,总有一个让人看了就不高兴的陌生面庞出现。 如往常一样,太子甚至没有多余的停留,把邵容当作空气,迅速走过。每天都元气满满的太子妃这次也不改先前作风,她跟着过了去,给艾旼炫倒了水。 只是太子一个微妙的神情,周奉便觉大事不妙,他独自忐忑,恨不得立刻掣走邵容。 “殿下,请用茶吧。”邵容热情地奉茶。 “你能不能……先下去啊?”艾旼炫说道。 邵容停滞了一刹,迎刃而上:“天色不早了,臣妾身为太子妃,理应侍奉您安寝。” 艾旼炫一下子站了起来,头也不回地往外走,邵容黯然神伤。 “今晚我就在偏殿睡了。”太子嘱咐周奉。 “可……可娘娘还在那……” “你到底是谁的奴才?!”压抑了许久的艾旼炫朝周奉吼道。 “是……”周奉赶忙低头去办。 次日,清早,东宫书房。涂振如平常一样来授课,艾旼炫也按时就班,仿佛一切都没发生过。 “太傅可惧怕过死亡?”太子发问。 “人固有一死。”涂振答。 “既然人固有一死,为什么还有那么多为长远计之的打算?岂不是把这些寄托给生死未卜的明天?” 他鱼贯而入的仓促语气,似乎正应对着着急不满的心灵,涂振凝视着那清澈而又泛着点点混浊的瞳孔,担心他又在胡思乱想、心生异志。 “殿下,微臣告诉过您吧。”涂振叹言,“若知不可为而不为,与坐着等死何异?” “一代人只能做一代人的事,人活着把每天该做的事情都做好了,才能不心虚。”涂振的反问将艾旼炫的提问堵了回去,他随之放下书本,正对太子言道,“人活着,就是要让这天下记住的,就算只活二十年,若能在此期间有所作为,哪怕是写一本书,留给这世上,这也死得其所,不算白死了。” 涂振走到太子座前,肃言之:“善恶是非之事,其实您心里再清楚不过了。” 每每与涂振交谈,艾旼炫就会觉得心上堵住的一块石头瞬间挪开了,哪怕只是好得了一时。 “殿下!”周奉突然跑了进来,附耳了几句。 “什么?!”只见得艾旼炫瞪大了双眼,未及行礼,立马跑了出去。 涂振还从未见过如此仓促的太子,便知情况不妙。 太子跑出书房,却一时不知如何是好,他仓促更衣急着去见王茗叶,却怎也敲不开王府的大门,得知是皇帝的命令如此,便带着满腔悲愤急匆匆闯入殿去。 “还请父皇收回成命!” 未及禀报,艾旼炫就这样闯了进去,他马上跪下,再三恳求,“儿臣与王茗叶互相喜欢,请父皇将她赐予儿臣。” 殿内除了皇帝外,还有前来商议政事的王商合与邵彦,本是一头雾水的王商合渐而脸色大变。 同样的神情也出现在了艾楷贤脸上,他实在难以置信。 “你果然如此。”艾楷贤点点头。 “还请父皇收回成命。”事已至此,艾旼炫不顾其他,唯有乞求方能挽回王茗叶。 “朕圣旨既下,概无收回之说。” “儿臣真心喜欢茗叶,她若嫁给了别人,我无论如何都接受不了。” “区区一个女子,就值得你如此这般么!”艾楷贤厉声呵斥,“朕就是要将她嫁给别人,才能断了你的非分之想。” “她如果嫁给别人,儿臣也不想活了!”艾旼炫声泪俱下,爆发出持续已久的心声,极端地控诉着他的不满。 “你是在威胁朕么?”本就对此事持续不满的艾楷贤也大发雷霆,他抽出挂在墙上的黎祚,快步走下阶来,扔到艾旼炫面前。 二臣皆惊,艾旼炫也有些不敢相信的样子,他试着对视,看到皇帝不屑的眼神,愈加气愤,遂踌躇地拿起剑,抿嘴,不再犹豫地挂到脖子上。 “殿下不可!”邵彦情急之下赶忙扑过去,遏制住太子,王商合见邵彦跑去,前脚跟着后脚,也跟着去阻止。 “让他去死!”艾楷贤没有一丝怜悯的意思,“你懂什么生死之道就整天妄言生死,小儿郎真不知天高地厚,你以为你做的出格的事情还少吗!” 艾旼炫更是激愤,他不住发出哀嚎,奋力挥剑,邵彦哭泣着双手紧紧握住剑刃,血泪横流。 皇帝与太子俱是失去了理智,褚裕见场面失控,便叫门外侍卫进来,将太子救下。 事后,艾楷贤气昏了头,遂回了宫,王商合惶恐不已,跪在龙吟殿外。 “拿开。”艾楷贤躺着休息,见是杜后来奉药,怒气未平又起,“看看你养的好儿子。” 每每儿子与丈夫发生矛盾,杜后总是第一时间过来劝解,担心这又担心那的,脸上的泪痕抹了又湿。 “朕是只有他一个儿子了没错,但这不代表他可以捏着这点肆无忌惮地威胁朕!” “善皓不会这样的!”杜后一直觉得是皇帝在误解太子,“陛下您总是臆断太子,这让他怎么能不心生不满呢?” “他是你儿子你当然帮他说话!”艾楷贤一点就着,“朕让他娶邵容,结果呢!他表面答应,至今未和邵容有夫妻之实,这就是他的忠顺么!” 杜后跪泣:“都是臣妾教导不好,是臣妾教坏了太子,请您废去臣妾的皇后之位,只求您与善皓今后能够和睦。” 闻言,艾楷贤头疼不已,他揉着太阳穴,闭目休息,良久方言:“你让他去和那个女人见一面,然后,此生都不要来往。” “谢陛下。”杜后哽咽,将泪水仓促擦掉,起身离去。 太子经御医检查,并无大碍,反倒是邵彦流了很多血,不过他简单地处理了下伤口,便马不停蹄地去了东宫探望。 “你都看到了?”太子坐在冰冷的榻上,看着宫人给他换药,“他有多讨厌我。” “殿下……”邵彦愁眉不展,“陛下是一时气愤,难免措辞激进,您不要多想。” 看到邵彦手上厚厚的一层纱布,艾旼炫自感歉意:“给你添麻烦了。” “哦,这点伤不足为道,只是您一定要……” “你先下去吧。”药正好换好了,太子唯独留下涂振,邵彦无奈,亦只好应下。 “在这皇宫里能干嘛?一点自由都没有,还不让我解脱算了。” “您不能死。”涂振斩钉截铁劝告太子,“您一但死了,陛下定会迁怒于王姑娘,定不会是简单的斩首了。” 换来了短暂的沉思,涂振所言不差,但艾旼炫仍是惋惜:“她要嫁给别人了,还是个给不了她幸福的人。” “她并没有嫁给别人。”涂振意味深长,“现在还没有结束,只有您明媒正娶地接她进宫,才是给她真正的幸福。” 望着瞳孔中的浑浊一点点的澄清,涂振又一次化险为夷,太子起身:“这次,你又救了我。” 次日天方破晓,太子便去见王茗叶最后一面,他呼唤周奉,却不见人影,想来也罢,多一个人也碍手碍脚,便没放在心上,遂出宫去。 事情还远远没有结束,周奉已在诏狱中关了一晚上。 “奴才……奴才知罪。”身上满是鞭痕,周奉就这样吊在架子上,被竣刑折磨了数个时辰。 审问他的,正是艾楷贤本人。 “朕信得过你,把你提拔为太子的身边太监,你倒好,处处欺瞒朕。”皇帝颐指气使,袁沇受意,又是一猛鞭下去,周奉奄奄一息。 “夷尔十族,尚不能平朕之怒。”当他得知艾旼炫已私幸过王茗叶,恨不得自己上手,活活抽死面前这个知情不禀的叛逆之徒。 或许知道自己必死无疑,周奉强屏着一口气支撑着血肉模糊的模样,告诉皇帝:“殿下仁纯,请陛下宽厚待之。” 见着一个区区太监,且是犯罪之躯,反倒自恃有理,艾楷贤用他的行动狠狠地教训了周奉——凌迟处死。 日头渐上,艾楷贤出诏狱,顾左右而谓袁沇:“太子何在?” 袁沇回:“说是一早出宫去了。” 皇帝一听便知缘由,心生悔意,命袁沇去寻,立刻回宫。 第四十三章潜渊激荡 “父亲已经帮我准备好了嫁妆,后天……不,也许明天,我就要出嫁了。”王茗叶诉说着,水溶的眼睛平淡地望着太子。 “请你务必要等待。”艾旼炫坚定言,“总有一天,我会把你接到我身边。” 对于艾旼炫来说,这个世界是有理解他的人的。这唯二的两个人便是涂振与王茗叶。 在这之前,他从没见过像王茗叶这样的女子,出身官宦人家,浑身上下却没有一丝千金大小姐的架子,也没有因为知道自己是太子,便各种阿谀奉承。更难能可贵的是,喜欢蹴鞠的女子本就是万里挑一,可她却与自己有着相同的爱好,别人斥责自己的行为,她却尝试着包容与理解。 “从第一眼看到您的时候就感受到了。”王茗叶回忆初遇,不禁露出笑容,“您是我喜欢的人。” 太子欲言又止,他当然也是如此。 正因为这样,在即将要失去她的时候,才会显得无比郁闷与失落吧,今后的日子也将和过去一样,没有盼头,只剩下平淡无光的煎熬。 “那些日子,你根本不知道我是怎样度过的……” “我懂,殿下。从第一眼看到您的时候就感受到了。”王茗叶走近,她拥抱住了旼炫,治愈伤口的嗓音,关怀问道,“很累吧,殿下?” 抑制不住分别的情感,太子哭了,他趴在王茗叶的肩膀上,无声地倾诉别人无法理解的他的委屈。 茗叶何尝不是,就是这种百味陈杂的感情下,她边流泪边轻轻拍抚着面前这个十五岁的少年,“没有关系啊,旼炫。” 未几,想起王商合的嘱托,没有多久,王茗叶让太子回去:“殿下,我该回家了,您也回家吧。” “家?那里不是我的家。”艾旼炫将眼泪抹干,“那里不得平静。” 茗叶听闻,一笑避之:“回去吧。” 太子也不再逗留,他揽腰而抱,亲吻茗叶,在其耳边轻语:“我无论在哪,都是你的。” 走出客栈,他刻意避开街道,往人少的胡同里走,然而令他意想不到的是,袁沇就在那等着他。 “参见殿下。” 在这碰到了嬉皮笑脸的袁沇,艾旼炫心里自然一惊。 见太子不说话,袁沇上前,禀报道:“殿下,末将奉命,前来接您回去。” “你一直在跟着我?”艾旼炫问道。 “殿下说笑了。”袁沇露出不好意思的笑容,“微臣例行工作而已。” 他遂没有理会袁沇,冷脸走过,而袁沇倒也无所谓,在后面紧跟着他,直到回宫。 凡是过去,皆为序章。当早春的寒意逐渐被烈日取代,盛夏的果实也即将化为悲秋,旭日再一次从东方升起,远山的号角传来了悲鸣。 弘启二十六年,秋,早朝。 “启禀陛下,襄阳樊传县令陈有德奏报,称其抓住了一名行医走骗的行家,此人名叫王梦,自弘启二十一年起,便扮起了假医生,专门为百姓治病,治疗效果了了,却总有人不断前去问诊,费用也水涨船高,后经人举报,县衙命人逮捕,此人携家逃亡,十月,方才落网。”邵彦叙述。 朝臣闻之,议论纷纷。皇帝不齿道:“弘启二十一年?至今已有五年之久,坑蒙拐骗这么多年,当地的百姓都是傻子吗?” “额……陛下。”议郎王灏出言,“此事臣也有所耳闻,听说那王梦对来问诊的百姓客客气气,总是以礼相待,耐心诊断,虽然治疗效果一般,却颇受那些百姓的欢迎,以至于陈县令逮捕他的时候,竟有百姓相继助其藏匿。” “岂有此理。”艾楷贤不能理解,“这些人恐是患病成魔,疯癫至极。” “陛下。”涂振不以为然,“微臣觉得王梦的手段,用意颇深。” “哦?” “多数行医者只会指责那些未经自己诊断,就迫不及待诉说自己往来病历的患者,却不知那些天性敏感的人对于这些将经历多少个日夜的煎熬。”涂振直抒己见,“王梦正是利用这种心理,耐心倾听每一位问诊百姓的病情,好言相告,如此,就算治疗效果不佳,也得了人心。” 邵彦捋须,闻之称赞:“微臣认为涂太傅所言有理。” “哦,原是这样。”王灏想起前些日子,自己生病急得不行,一下子就明白了。 大臣们纷纷点头赞许,唯艾楷贤,面有不悦。 下朝后,他将涂振单独诏到了宣室。 “太子不努力读书,将来何以服众?你这个当老师的,应该尽心尽责才对。”艾楷贤直接对涂振讲明。 涂振不慌不忙:“殿下读再多的书,终究是纸上功夫,若能让其实践,可事半功倍。” 艾楷贤思之,“以你之见,该当如何?” “陛下可允殿下上朝,并审阅部分奏折。” 面对涂振的建议,艾楷贤不置可否。 午后,皇帝亲临东宫视察。 “奴才叩见皇上。”见着一排宫人端着盘子出去,为首的是艾楷贤亲自挑选的新的东宫总领太监——马瑞。 “太子用过膳了?”皇帝询问。 “是。” 看马瑞手中的碗里还有一大盆子米饭,艾楷贤疑之:“他就吃了这么一点?” “额。”马瑞一时为难,“是……” 一挥手,马瑞等赶紧退下。艾楷贤加快了脚步前往正殿。 听闻皇帝驾到,艾旼炫还未及更衣,睡眼惺忪地从榻上坐起,不慌不忙地跪下行礼。 “起来。”艾楷贤进了殿,只是瞥了一眼太子,就迅速坐了下来。 叹了口气,喝过太监奉的茶,皇帝忍了又忍。 “你是朕的长子,理应努力,替朕分忧。”艾楷贤不同寻常地耐心劝告,“怎能一天到晚这么荒唐呢?” 艾旼炫低着头站在他面前,看不透神情。 接二连三的叹气,艾楷贤又言:“今年寿辰,朕也没好好帮你过,有什么要求就说吧。” “我想出宫。”宫中实在是太过郁闷,艾旼炫有些渴望外头的空气。 担心艾旼炫又去找王茗叶,皇帝断然拒绝了他的要求:“不过,你一个人读书的确乏味了些,朕会择一名侍读陪你一起。” 既然如此,为什么又要问自己有什么要求呢,艾旼炫心里恼火。 兴许是看出了太子的逆反,艾楷贤又道:“你是读书的年纪,其他事情不要做,也不必担心,朕在死之前,都会替你做好。” 不是谆谆教诲,平和的语气下艾旼炫听出了怒火的压制,难道该谢恩么? 皇帝起身,准备离去,停留到太子身边,打量着。 “你好像长高了不少啊?”艾楷贤些许是欣慰,点点头,“明天早朝的时候,你就站在朕旁边吧。” 看见皇帝离开,马瑞赶忙跑了进来,给太子更衣。 无法忘记当得知周奉死亡的那天,自己所受到的惊恐,艾旼炫挪开了马瑞的手,继续回到榻上,回忆刚刚那副冷峻的面孔。 “真是越来越吓人了。” 艾旼炫死心不改,他穿着好之后去了凤鸣宫,再三恳求杜后让其出宫。 “就一会,我不会去找她的,就去看看蹴鞠比赛。”太子倒是有点撒娇,黏着杜后,信誓旦旦。 杜后犹豫了:“真的?” “真的。”旼炫噘嘴,“儿臣整日在宫里都快烦闷死了,您就让我出去嘛,我保证天黑之前会回来。” “那……好吧。” “谢母后!”艾旼炫喜笑颜开,赶紧站起来。 “诶,善皓。”杜后叫住其。 “母后还有什么吩咐?” “你要常去给父皇请安,知道了吗?”杜后一字一句告诉其子,叮嘱了好几遍。 “嗯。”太子马上回复。 总算是出了宫,艾旼炫猛地吸收了一口新鲜空气,心情舒畅不少,不过他立马发现了一个棘手的问题——马瑞。 真像个狗腿一样一直跟着自己。 “我要去城东门看比赛,你就在这等着。”艾旼炫言。 “奴才跟着您。”马瑞笑盈盈。 没办法了,艾旼炫只好硬着头皮往前走,忽然,他灵机一动,想出了个法子。他突然快步往热闹的巷子里走,马瑞有些慌张,他一边呼唤太子慢些,一边紧追不舍。艾旼炫笑了,马上加速,等马瑞追上来,发现太子已经消失在茫茫人海之中。 摆脱马瑞后,艾旼炫又走了一段路,路人也变少了,再拐进一个胡同,只见一座府邸,抬眼望,赫然写着六个大字。 华阳长公主府。 第四十四章秋风似笔 至弘启朝,艾和在世且有封号的公主仅三人,分别是华阳长公主东阳、元明长公主银雨以及和康长公主贞宁,甚至在品级上,银雨还略高于东阳。 自安焕死后,除其名爵、没其府邸,东阳的住处也不再是驸马府,而是挂上了华阳长公主的匾额。 今天是安焕的祭日。 安焕过世已经有五年,艾旼炫却是第一次祭拜。 “姑姑,是我不对,这几年间没来拜过一次。”太子心有愧疚。 “别这样说善皓,你能来我就很开心了。”东阳说道,她将目光放到那孤单的灵位前,“他那罪名,怎么会让人不请自来呢?” 艾旼炫朝着牌位磕了三个响头,慎重接过东阳手中的香火,拜了又拜。 “姑父在世时,对我很好,您放心,来日,我定会为姑父正名,还他一个该有的荣耀。” 东阳听了,为之感动。 未几,引太子从偏房出来。 “善皓,如今你也成家了,怎么样?太子妃还满意吗?”东阳边走边说道。 “嗯。”旼炫浅笑,“还行。” “那就好。”东阳放心,“天底下哪有父母不爱护自己孩子的,你平常没事的时候,要多多去给你的父亲请安,这样父子之间才能融洽。” “姑母,我就不懂了。”太子停下脚步,“当初安焕姑父冤死,您为什么一点都不恨他,反倒替他说话?” 东阳沉首,略略一笑,继而看向前方,不停脚步:“恨,当然恨,但又能怎样?他再如何,都是我的亲哥哥。” 太子不解,东阳回首招呼:“走吧,去喝杯茶,我们好好聊聊。” 从停留的记忆中苏醒,眼前的外甥的确长高了不少,东阳不禁感叹小孩的快速成长,不过她也发现了,太子的举止神情总是在不经意间流露出心事重重。 “有什么话就对姑母说说。”东阳给他倒茶,再为自己倒了一杯。 “姑姑,我真的很想住您这。”太子说道,“宫里郁闷得让人发疯。” “你要多想想安焕的话,我们所做的事不是为了今天。” 想到了那时场景,艾旼炫虽心中有怨,但还是应了下来。 “皇后娘娘,身体安康否?”东阳询问。 “嗯,母后很好。”艾旼炫回道,继而想到一事,“哦对了,母后打算举办选秀。” “选秀?” “嗯,她说父皇总是心情不好,想给他充实后宫。”太子想到就来气,“母后也真是的,自己受了那么多委屈,反倒为他着想。” 东阳思之,遂劝告太子:“善皓,总之你要在你父皇面前乖乖的,以后若是有其他皇子出生,陛下就不会对你这么包容了。” “我巴不得他废了我。” “诶!”东阳轻轻拍了他一下,“你若是这样想,安焕姑父的在天之灵会被你气哭的。” “哦……”旼炫撅噘嘴。 “你啊。”东阳笑了,捏了捏他的脸颊,“还是像以前那样,一点没变。” 太阳要下山了,气温开始急转直下,艾旼炫踏出府邸,往外走,落叶沙沙作响,他猛然回头,确是空无一人。 “哎哟我的小祖宗,您总算出现了!”马瑞在原来的地方等着他,仿佛是见了救星,顺带捡回了一条命。 回到东宫,太子妃邵容亲自将晚膳端上来。 “殿下,这是娘娘亲手做的菜。”马瑞笑言。 “不饿。”艾旼炫依旧是爱理不理,邵容见状,埋藏已久的女中豪杰气息实在忍无可忍了,她将旁人支走,直接一屁股坐到太子旁边。 “你要干嘛?”艾旼炫表面生气,心里有点害怕。 “让你吃你就好好吃不行。”邵容一手拿过碗,一手拿过筷子,“本姑娘除了爹妈还没做过菜给别人吃,你小子别不识好歹。” 她说着,一边夹了一碗菜,放到太子面前,又撸起袖子,将盘子里的鸡拧下个腿,在太子面前晃悠。 艾旼炫惊呆了。 “嘿嘿,饿了吧?”邵容已经吃过了饭,但见了这个鸡腿还是有点想吃,“我跟你说,饿的时候吃的东西,最好吃了。” 艾旼炫看看鸡腿又看看她,邵容虽说垂涎欲滴,但还是把鸡腿放到他嘴边,笑盈盈道:“吃吧!” “那是你。”艾旼炫没有给邵容一丝好脸色,他起身俯视邵容,“我从未饿过肚子。” “切!”邵容咬了一大口,看着艾旼炫走出去,“不吃我吃!” 眼见着夜幕降临,这天相安无事,艾旼炫悬着的心逐渐放了下去。 之后的几天,太子便跟随早朝,他伫立于皇帝一侧,倾听着朝臣们的谈论,从中获取经验,一切看似风平浪静地进行着。 这天午后,涂振按例给太子授课,谁也不曾想到,这竟是他最后一次授课。 “殿下,这几日早朝,微臣观您大部分时间总是低着头,一言不发,这是为何?”涂振奇怪。 “那些大臣时不时就看向我。”艾旼炫想起来就烦,“我讨厌和他们对视。” “您还是害羞,还是害怕他们心里所想,是吗?” “是。”太子直言不讳,“每当他们看我,就觉得他们心里在对我指指点点。” 涂振语重心长:“殿下,您不必在意大臣们的目光,您有您自己的闪光点。” 翻开桌案上的书籍,见得太子在看《归南书》,涂振颇有感慨,他不禁想到自己立志成书的那天,正是受了归南书的启发。 “师傅看过这本书?”见涂振发愣,艾旼炫问言。 “嗯。”涂振将书放好,“每每看到这本书,总想写一本类似的传记。” “类似的传记?” 涂振试图转移话题,遂问太子:“这本书,您看了多少了?” “快看完了。”太子回言,他继而提出疑问,“师傅,我有一事不解。” “请讲。” “书中说太祖见街上乱马奔袭、百姓无处可逃,遂泪满襟裳,心生定要为万民做主的想法。陈璋怎知太祖所思所想,岂非这书中加入了自己的想法?”艾旼炫不解,“我也有看过前平史官的回忆录,他在书中说平帝并无过错,实属太祖诡计所致,学生实在不知该信哪边?” “问得好。”面对太子的种种疑惑,涂振倒显得格外欣喜,“任何书皆有立场,小说有笔者的立场,史书有朝廷的立场,这是在所难免的,只要立场正确,便能流传千古,你看贩《归南书》者比比皆是,而那本前平的回忆录,只能藏在皇家的书橱之中,可见一斑。” “我懂了。”艾旼炫点了点头。 说到这,涂振想到了自己那本《基准风云》又何尝不是因为立场,而难以见得天日。他也数次尝试,如果仅仅用记叙的手法,能否让它免于一难?可毕竟是文字,怎么写都会被赋予灵魂,难以平常。 那就这样吧,凡书皆有立场,立场随着时间而改变是非,拨开云雾的日子遥遥无期,但只要没有过去,就都能到来。 是日下班之后,涂振去了东阳府上。他自然没有忘记安焕的祭日,当东阳告诉他太子也曾来祭拜后,涂振隐约有一丝不安。 祭拜之后,他如往常一样钻入地下室,开始续写他心中的怅望。 “凡大作,首是态度,文笔其次。” 安焕的话言犹在耳,涂振不会再犹豫了,他奋笔疾书,如有神助,在这紧蹙的时间内,他也曾数次将先前写好的段落删掉重新规划,为的只是告诫急躁的自己,要认真对待这本书。 “不要让爱好成为你的负担,慢慢来吧。” 如今,涂振也不会再扮演读者来从另一个角度审判自己的文章了,他只想写自己的书,想原汁原味地把心中的蓝图挪移到写作的片段之中,随之哭泣、随之大笑。随着《基准风云》的逐步完成,涂振心里也踏实许多,这书仿佛是他的支柱,外头的风吹雨打似乎只要进入书中,就可以全身而退了。 “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涂振停笔,放下袖子,看着这十载岁月的痕迹,恍然大笑。 如是而已。 第四十五章黎明如剑 夜,皇后让太子前往凤鸣宫用膳,艾旼炫兴冲冲地去了,前脚刚跨入殿内,眼前的人让他的心情一下就降到了冰点。 “儿臣见过父皇。”不知何故,皇帝也在,满桌的珍馐,摆好的碗筷,看似就等着自己一个人了。 “坐吧。” 艾旼炫小心翼翼地入了座,周围的宫人也开始运作起来,但他心里仍是觉得不愉快,这顿饭注定要吃得憋屈。然而没有多久,艾楷贤便让他人下去了,殿内唯独留下了杜后与太子,这样的场面某种意义上倒是难得的团聚。 紧闭的宫门使得此刻感受不到秋意的寒冷,烛火映得殿内温黄。杜后一边给儿子夹菜,一边给皇帝斟酒,太子如往常一样,埋头吃着自己碗里的,想着草草了事、迅速走人。 艾楷贤不紧不慢地拿起御著,夹起早已放好的食物,一口送入嘴中,咀嚼之余摸了摸嘴角的胡须。 “你去祭拜安焕了,是吗?” 犹如这殿内的烛光,不温不火地在自己身后摇曳,却又以炙热的身躯咄咄逼人。冷不丁来这一句,艾旼炫饭自然难以下咽。 “善皓?”杜后也是初次听说,她惶恐不安的眼神看向其子。 放下筷子,艾旼炫的瞳孔急速晃荡,放在双腿上的手不知不觉攒拳,而艾楷贤则是和之前一样,吃着晚饭。 “你的母后不相信你会做这么多悖逆的事情,说朕总是误解你。”艾楷贤拿过杜后手中的酒壶,将自己的酒杯倒满,“正好,今天你就当着她的面,说说这件事。” 皇帝显然不是方才得到的消息,所以才故弄玄虚地让自己过来一同用膳么?要责骂就骂好了,干嘛要摆这么一出。 杜后彷徨,而皇帝像是看戏一样毫不在意地等待着自己认罪。像是受了羞辱,一股前所未有的怒火从太子心中迭起,“我不光要去祭拜安焕,我还要为他平反!” “你再说一遍!”‘啪’,皇帝猛然将筷子掷到碗上,太子的话激怒了他。 艾旼炫直言不讳,他对视着皇帝的怒火,迎刃而上:“我要给他平反!” 昔日自己大费周章铲除的安焕,如今自己唯一的儿子却要恢复他的名位,艾楷贤决不允许这种事发生,此时的他只觉胸口一阵阵疼痛,撕心裂肺。 “陛下!陛下!”杜后见状,慌忙上前搀扶。 “你……”还没有罢休,艾楷贤揪着胸口,指着太子,牙齿气得咯咯作响:“涂振……是涂振教你的这些!” 听他迁怒涂振,艾旼炫生怕涂振被波及:“没有,是我一人的决定。” “没有涂振,你怎么会去祭拜安焕,他是安焕的狗,肯定想为他主人报仇!”多年的疑虑使得艾楷贤应证了自己的臆想,他断定定是涂振蓄谋已久,“朕要把涂振千刀万剐!” “你要杀他就先杀了我!”太子绝不让步,“就会凭自己的瞎想乱杀人。” “你……你……”艾楷贤疼得快喘不过气。 “炫儿!别说了!”杜后斥责太子,遂朝外头喊,“快宣太医。” 星火如昼,摇曳着骚动的皇宫,太医们进进出出,脸上无不挂着焦急之色,夜色如幕,想来已是深夜。 站在龙吟殿外,出于种种,艾旼炫不进去,比起皇帝的身体,他其实更担心涂振的下场。这样又过了一炷香的时间,杜后出来了。 “母后。”太子上前搀扶着杜后下阶,迫切问道,“涂振呢,涂振怎样?” “你呀。”刚想责怪艾旼炫的不知礼数,却瞧见了他可怜巴巴的小狗眼神,杜后叹了口气,“皇上没有下旨拘捕涂振。” 呼,艾旼炫心里石头落地。 “陛下下旨贬涂振为民,永不录用。”杜后接而说道。 “为什么!”太子心情一下子转喜为忧,“这与赐死有何异,我照样见不到他了。我找父皇去。” “炫儿!”杜后拉住了旼炫,凤目如炬,肃言之,“你父皇现在病成这个样子,你还要去烦他,岂非是给涂振添麻烦?” 从未见过如此严肃的母亲,艾旼炫一下子有些不知所措,他哽咽道:“可涂振对我来说也很重要啊!” “母后知道,可这没有办法,比起处死,这已经再好不过了。”杜后宽慰其,“你现在如果去求情,涂振必死。” 刚刚还武装着自己的太子想到即将要失去最后一个理解自己的人,顿时潸然泪下,破冰而泣。 杜后懂他,遂用手指擦干儿子的眼泪,轻抚其背。 次日,天还没有亮透,艾旼炫便马不停蹄地赶往涂振府上,处罚的圣旨先他一步,此刻涂振已经收拾得差不多了。 “太傅,是我的错。”离别之余,愧疚犹甚,终是因为自己气头上的一句话导致了祸端,艾旼炫别样难过。 “这并不是您的错,殿下。”涂振将书放进包袱,“其实也没什么,当初再进宫就是为了开导您,如今您已长成,微臣也算是功德圆满、全身而退了。” 听涂振此言,太子愧疚的心被弥补了不少。 “今后,您要自己走这条路了。”涂振将包袱背上,转身看向太子,坦然笑言,“也谢谢您,替本已沦落为历史弃子的涂振再次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不知该说些什么,在艾旼炫犹豫的期间,涂振又嘱咐道:“陛下生性多疑,未来也可能有其他皇子出生,您为嫡长,定要以恭顺为上,如此,国本不可动摇。” 艾旼炫低头,轻声应下:“学生记住了。” “嗯。”涂振抱拳,郑重行一礼,“殿下保重。” “您也是。”太子亦抱拳行礼。 艾旼炫一直送涂振到城门口,与他各饮了一杯酒,以此饯行。一起送行的,还有匆匆赶来的邵彦。 “太傅,经此一别,不知何日才能相见,愿上苍怜悯,你我还有再见之日。”邵彦拱手相别。 涂振点头,向城门外走去,放步坦然,如释重负:“二位请回吧。” 回首这京城二字,这次,再也不会回来了吧。涂振抿嘴,目中含泪,黎明的旭日从城门升起,耀得京师一片璀璨。 “终有一人,担得起这天下的兴亡。”涂振有感而发,遂去之。 “涂振,真是大和不可多得的人才啊。”邵彦叹气,“可惜,可惜啊。” 太子依依不舍,目光紧随其后,望其渐行渐远:“他是我人世间从未见过的星光,以指引我前进的方向。” 艾旼炫失落地回到宫中,已是一夜未眠,杜后见他回来了,拉着他去龙吟殿赔罪。不情不愿的太子走进内殿,一股浓浓的药味扑面而来。 紧锁双眉入内,环顾四周,一片死寂,床榻之上,躺着的艾楷贤用他那双浑浊却依旧阴鸷的双眼灼灼警惕着自己。 “儿臣见过父皇。”太子的气势相比以往明显弱了下去。 皇帝仍然不发话,依然是那样恐怖的凝视。 “善皓。”杜后拉了拉艾旼炫,别样着急,“快说呀。” 艾旼炫只好跪下,乖乖按照之前所嘱咐的那样说道:“儿臣有罪,还请父皇息怒。” 听到了这句话,艾楷贤这才罢休,他招呼杜后搀扶他坐起来,又唤太子近前,坐在床沿,艾旼炫实则心怯,心存戒备。 “安焕和涂振,都是心怀不轨的人,你不要学错了道。”艾楷贤告诫太子,他虚弱的语气格格不入着杀意四起的话语,似乎随时都将置人于死地。 “是。”太子显然除了遵从命令,别无选择。 微微地叹了口气,艾楷贤上下打量着这个仅存的儿子,扶额说道:“朕给你安排的事情,你老老实实做就好,不要给朕再生枝节。” “是。” “朕会另外派一名太傅,你要好好读书。”艾楷贤说罢,挥了挥手,叹气再三。 艾旼炫起身,行礼:“儿臣告退。”回退的同时,看了一眼杜后,点头遂退出。 江都,虽不是涂振的故乡,却胜似故乡。那里依山傍水,泊船柳岸,孤舟蓑笠,独钓寒江,大有遗世而独立之风,对于涂振来说,再合适不过。 大约是什么时候决心教导那个看似无可救药的孩子的呢?涂振一路回想。应该是那个时候,当自己说明为何读书,那个沮丧的孩子听罢便热泪盈眶,是从那个时候看出了他的内心,过于真纯而又雄心万丈。 这一路来走走停停,当走到码头的时候,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眼前,涂振定睛一看,正是东阳公主,还有她身边已为人母的昭妍。 东阳见涂振来了,顿露笑颜,为其送行,涂振颇为感激,相谈无几,匆匆踏上归途,旭日初升,秋日的天边清冷而拖沓,犹如落日,分不清是黎明还是黄昏。 第四十六章难知如阴 “让开!” “让开!让开!钦差大人来了!” 衙役们边吆喝边空出一条道来,钦差瞿扬过来视察。几名灾民坐在树下,丝毫没有在意钦差的到来,他们啃着手中朝廷刚派发的赈灾粮饷,如饥似渴,有滋有味。他们衣衫褴褛身上散发出的阵阵恶臭,令在场的衙役捂嘴嗤鼻,不想靠近。 瞿扬心生恻隐,他蹲下身来关心面前这个灰头土脸的小男孩:“能吃饱吗?吃不饱再去领。” “吃得饱吃得饱。”小男孩看都不看他,自顾自地啃着破碗里的食物,牙齿沙沙作响。 瞿扬点了点头,看向他的碗,目光所去,令他大吃一惊。 “这碗中是何物?!”瞿扬惊呼,他发现碗里根本不是发放的米粥,而是满满一碗的糠,外带着几片树皮儿。 “这……这……”县丞上前,也是一脸懵,“小人不知啊!小人拿到的时候麻袋里装的就是这些。” 瞿扬五雷轰顶,他望着这一大片席地而坐的灾民,一眼望不到边,他们一个个嚼着这些麸糠,全然不觉反倒是津津有味,瞿扬呆住了。 弘启二十七年,春,梁州蓟县全县灾荒,百姓颗粒无收,饿殍遍野,朝廷拨二十万两白银赈灾,到了蓟县粮饷却变成了麸糠和树皮,朝野震惊。 自开春以来,皇帝的身体就一直不太好,他听从王商合的建议,搬去京城郊外的皇家园林修养,与其同行的除了新纳的一众妃嫔外,还有映妃。 殿内,香烟袅袅,艾楷贤坐在榻上,闭目养神,映妃为他捶背揉肩。 “这是太傅刘瑜的奏章……”褚裕按照惯例给皇帝读奏折,当他拿到这本奏章时,硬是没敢读。 “念。” “是。”得到皇帝的许可后,褚裕这才放心大胆地读出来,“启禀陛下,本月微臣给殿下授课三次并劝告殿下理应习读圣贤之书,殿下置若罔闻,微臣实不知该如何是好,微臣无能,请辞去太傅一职……” 自涂振被贬之后,艾楷贤任命枢阁长史刘瑜为太子太傅,并命邵彦之子邵琰为伴读,然而效果看起来并不好。 杜仪君听了这番奏报,期待着皇帝将如何表态。 “叫人头疼的东西。”艾楷贤揉了揉太阳穴,想来自己移驾园林已经有两个月了,这期间太子从来没有来请安过,“你让太子明天过来。” “是,褚裕应下。” “陛下,该用药了。”时太医进来,褚裕将药端过去。 “我来吧。”杜仪君说道,褚裕看了她一眼,便将药递过去,而后退下。 艾楷贤打了个哈欠,稍稍坐起,映妃淌起一勺汤药,轻轻吹了吹,送到皇帝嘴边,只是一口,便觉苦涩。 “您把药喝了,病才能好。”笑容映衬出了一对月牙,杜仪君柔软的音色宽慰道。 艾楷贤望着她,有感而发:“如果旼玘在,朕该有多省心。” 已经不是第一次这么说了,杜仪君没有忘记皇帝对旼玘的喜爱,更没有忘记几年前算卦的老先生所说的话,在她看来,这局面还远远没有到结局的地步。 虽如此,她嘴上仍然如是说:“皇上可别这么说,太子殿下如今都这么大了,仪表堂堂,聪慧得很,您应该高兴才是啊。” “哼。”艾楷贤嗤之以鼻,将药一饮而尽,“他除了长得像个人,还有其他像人的地方么。” 映妃不多说,内心自然高兴,她拿起手帕给皇帝擦拭了嘴角,正当此时,门外通禀,邵彦赶了过来,有急事禀报,皇帝遂退去杜仪君,接见邵彦。 “陛下!蓟县出事了。”邵彦急言。 “又怎么了?”艾楷贤慵懒地说道,“不是刚拨了粮饷么。” “下去视察的瞿扬奏报,说蓟县拿到的根本不是米粥,而是麸糠和树皮,灾民只能以此果腹。”邵彦如实说,“有人贪污了赈灾的银两。” “灾民呢?”艾楷贤不动神色,“灾民怎么样了?” “情况没有恶化。”邵彦继续道,“陛下,有人贪污朝廷的赈灾粮饷,这是天理不容的大事啊,还请陛下明察!” “这事就交给刑部去查吧。” “微臣觉得此事事关重大,试想朝廷银两拨发下来,再由户部去办理采购,再经运输至梁州最后到蓟郡,竟无人察觉,定是上下串通一气,包庇所致,所以微臣想亲自审理此案。” “如此复杂的过程,定会牵连一大批官员。”艾楷贤一时间不置可否。 “事关民生,如果不处置妥当,朝廷颜面何存。”邵彦十分坚定。 艾楷贤蹙眉,良久答应了邵彦:“你去办吧。” “谢陛下,微臣告退。” 门外的太监将殿门开起,邵彦出去后立刻返回京师,小太监们再推动吱呀呀的殿门,皇帝脸上的那束光也越来越暗,直至消失。 虽说艾旼炫对新来的太傅很不待见,但他对于这个伴读还是很满意的。当他知道邵琰要成为他的伴读时,第一反应就是这个人球踢得不错。 邵琰是个活力四射的年轻人,他是太子妃邵容的弟弟,与太子同岁,别看他外表看起来书生气十足,实际上骑马射箭样样精通。 是日午后,阳光明媚,太子如常与邵琰在东宫后院切磋起了武艺。二人执剑相峙,刀光剑影,你来我往,脚步叠叠,层层递进,但听得剑器摩擦发出的声响,阵阵入耳,邵琰抵挡不住,往回撤步,太子得势,承隙追进,剑悬于颈。 “殿下,您赢了。”邵琰露出笑容,放下手里剑。 艾旼炫并不高兴,他慢慢放下挂在邵琰脖子上的剑,颇为指责:“下次你不必让我。” “是……” 太子仍不作罢,挑起邵琰掉在地上的剑,走回原地,擦掉额上不经意间流出的汗珠,摆好架势:“再来。” “殿下!殿下!” 艾旼炫刚要发起进攻,就见马瑞火急火燎地赶了过来,只觉扫兴,相反邵琰,倒是松了一口气,暗自庆幸。 “殿下,这小奴才昨晚上想跑出去,被逮了个正着。”马瑞恶狠狠地把身后绑着的小太监揪出来,推到太子面前。 “奴才知罪!奴才再也不敢了!”这小太监看上去也就十来岁,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衣领还被抓破了,看上去没少挨打,这下子吓得不轻,直呼饶命。 艾旼炫看了他,问言:“你为什么要跑出去?” 小太监畏畏缩缩:“回……回殿下的话,奴才的父亲病了,母亲又有残疾,奴才真的想回家看看。” “殿下,马上就是陛下的寿辰了,到那天新进宫的太监都会放一天假,这小兔崽子就是耐不住性子,需要好好****。”马瑞一边回话,一边阴狠狠地说给小太监。 艾旼炫看着那小太监,他跪在地上,泣涕不止。太子转而问马瑞:“是谁发现的?” “是奴才。”马瑞身后的一个太监露出脸来,嘴角还带着微微得意,“奴才是昨晚的值夜太监黄选,追这厮追了半天才拿住了他。” “赏。”艾旼炫将剑收回剑鞘,且说道,“你退下吧。” “诶,谢谢殿下!”黄选谢恩,开心地走了。 目光又回到小太监身上,太子问与马瑞:“像他这样,该当何罪?” 马瑞略思即回:“无故离职,私自逃出宫廷,应仗打五十,罚俸禄一年。” “就这样么?” 马瑞一愣,继而殷勤笑言:“宫规上是这样,但您想如何惩罚他便如何。” 小太监战战栗栗,汗出如浆,畏惧之情不言而喻,再三俯首:“请您饶我一命啊。” 俯视着如此低微的生命,太子又问其言:“你家在哪?” “在……在津州。” 艾旼炫点头:“你去吧,我给你十天假,记得回来。” 在场的人皆是一惊,小太监还没缓过神来,太子轻描淡写地转过身去,对邵琰道:“走,去习武场。” “谢殿下!谢殿下!”小太监泪如涌泉,一个劲地磕头。 “哎,算你小子运气好。”马瑞摇摇头,“别跪着啦,还不赶紧去。” “诶!”小太监这才跑了出去。 邵琰追随太子过去,余光回过,一改之前对太子的印象。 因是早春,天黑得也比较早,到了傍晚,太子前往凤鸣宫请安。 “善皓,下月初就是父皇的生日了。”用过膳后,氛围惬意,杜后提到此事,“想好送什么了嘛?” 艾旼炫躺在茶塌上,玩弄着小玩意,没有回答。 “得送啊善皓。”杜后不放心,再三敦促,“你不送寿礼,怎么能让父皇知道你的孝心呢?” “哦。”太子漫不经心地应下。 “对了,褚裕下午回来告诉我,让你准备准备,明日去园林。” “去园林干什么?”太子停下手中玩物,坐了起来。 “叫你去你就去。”杜后声音稍提,“今晚早点睡,听到没有?” “哦。”旼炫噘嘴,遂起身,行一礼:“那儿臣告退。” 看他满不情愿的样子,杜后叹了口气。 第四十七章不动如山 “下官参见宰辅大人。” 邵彦一大早就来到户部,户部尚书丘韫接待了他。此时的户部人人自危,见邵彦前来都面带恐惧,避之不及。 邵彦谈及赈灾粮饷之事,丘韫已经料到,他有条不紊地告诉邵彦,此事是侍郎邹愚改负责,与自己无关。 “丘大人,将麸糠兑与灾民,是何等的有违人道,此事天理难容,还请您如实相告。”邵彦肃言之。 “哎哟邵宰辅,卑职所言句句属实啊。”丘韫愁眉苦脸,遍观左右,凑近耳语,“您也不是不知道,六部尚书这个职位,说白了就是吃干饭的,事情都是交由底下人去做,哪有自己亲自去动手的。” 邵彦听罢,见他模样倒也不像是说辞,便又问其:“邹愚改现在何处?” “他一大早就去清点仓库了,估计要近中午才能回来吧。” “你最好派人传信给他,本丞就在这等着!”邵彦走进,端坐下来,放下衣摆,郑重其事。 “这……”丘韫显得不知所措,接着吩咐左右,“快给宰辅大人沏茶。” 话说这天天一亮,太子便被早早叫醒,梳洗过后,马瑞连催带拉地把他送去了皇场。赶到皇场之时,亦不过辰时。 “殿下您来啦。”褚裕远远地就瞧见太子,赶忙跑了过来。 “嗯。”艾旼炫腻了腻眼睛,嗓子发哑,睡眼惺忪,看上去在车上又小憩了一会。 褚裕忙道:“陛下刚起,您进去请安吧。” 他领太子向温元殿走去,半路上遇到了刚从殿内出来的杜仪君,太子与其对视,二人开始俱是不动声色。 “见过殿下。”未几,杜仪君露出笑容,欠身行礼。 艾旼炫颔首,端详着她,奇怪她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但看到她又对旼玘之事抱有歉意。 “殿下快走吧。”褚裕见状,催促太子,急着把这尴尬的气氛化解。太子过去后,杜仪君回首望了一眼,笑容瞬凝。 两个月没有看见皇帝,艾旼炫再次见到自己的父皇,确切地感受到他消瘦了不少。此刻的皇帝身着白色中衣,外头披着一件衣服,坐在地榻上,矮矮的桌子上是刚刚呈上的早膳。 “用过膳了吗。”皇帝问其。 自己的肚子差点叫出了声,艾旼炫走得匆忙,自然未及用膳,皇帝颐指气使,褚裕便将一副碗筷放到了太子面前。 往往越是这样,艾旼炫越觉得有一颗定时**在自己面前,他颇为怀疑地执起御著,夹着自己面前的菜,等待着皇帝的责骂。 “蓟县的事听说了吗?” “听说了。”出乎自己意料,艾楷贤竟然没有指责的意思。 “朕意让邵彦去查办此事。”皇帝突然把话锋转向太子,“你怎么看?” “邵宰辅为人公直,他定能秉公执法将此事查个水落石出。”太子回言。 帝闻言嗤笑,或对旼炫言:“朝中大事多留心观察,辨其利弊。” “是。”太子没有多想便应下。 用过膳后,汤药进来,碍于颜面,艾旼炫只好亲奉汤药,艾楷贤这次倒也不嫌苦了,竟一勺一勺地耐着性子喝完。 等到未时,椅子都要坐穿了,仍不见邹愚改来人,丘韫受邵彦之令数次派人去催,得到的结果都是快好了。 “邵宰辅,他来不了了。”丘韫再一次得到回复,不好意思地朝邵彦说道。 “来不了了?”邵彦把茶盏重重放到桌案上。 丘韫吓了一跳,“他说他盘点完仓库头昏脑涨,一时嘴巴都不利索了,先回去躺着了。” “呵。”邵彦发笑,捋须道,“你们这位邹侍郎,莫非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哎哟,瞧您说的。”丘韫一个劲地赔笑,“邹侍郎是户部的人,户部是大和的户部,哪能不光明正大呢。” “但愿如此哦。” 正说话间,邵彦的属下进来,耳语了几句,邵彦遂起身,微笑着对丘韫作揖:“打扰了丘大人,明日我再来会会这位很忙的侍郎大人,愿他明天可别还是头昏脑涨。” “您慢走。”丘韫送走邵彦,连忙擦了擦汗。 邵彦出了户部,脸色突变,刑部左侍郎钱生浩告诉他,邹愚改在朝廷拨发赈灾银两的当天夜里,就命户部司方主事何有为去找了一个津州的马商,他怀疑就是这个马商换给了何有为麸糠,至于贪污的其他银两,经调查很有可能分批次存在了京城银号中。 “挨个查。”邵彦绝不纵容,“另外每个钱庄最近转出的账本有超过一万的,或者频次较高的,都要汇报给本丞,以免让这群贼人拿去销了赃。” “是!”钱生浩得令,仍有犹豫,“不过大人,卑职还查出一件事。” “你说。” “这个邹愚改是王丞相的门生。” 太子这天回到京城,天都已经黑了,早出晚归,困得不行,吃也没吃好,艾旼炫自然很不满意。 “殿下,请就寝吧。”马瑞提醒。 艾旼炫遂张开双臂,宫人们上前为他宽衣。但觉腰间频繁揉动,太子俯首,见一名年轻的宫女正用她纤细的双手徘徊在其腰间,为他解开玉带,不知是紧张还是刻意为之,这名宫女解了半天硬是没解开。 “啊呀你怎么这么笨呢!”马瑞替她着急。 “啊,殿下恕罪。”宫女一颤,赶忙跪下认错。 艾旼炫非但没有生气,反而饶有兴致地让她抬起头,那宫女粉扑扑的脸颊,温润如玉。 “你叫什么名字?”太子问她。 “奴婢……奴婢柳珊。” 马瑞上前解围:“殿下,她刚进宫,不懂规矩,您千……” “你们退下。”艾旼炫挥手止住马瑞,目光仍停留在柳珊身上。 “这……”马瑞迟疑。 “退下!”太子重言,马瑞等只好离去。 待众人退去后,艾旼炫还是展开双臂:“接着解。” “是……”柳珊起身,小心翼翼地把手伸入太子腰间,柔软的双手层层穿梭,这种感觉让太子倍感舒适。 “啊!” 艾旼炫一把抱住了她,眼神迷离,柳珊则是受宠若惊,“殿下……” 太子托住她的腰,又使劲往自己怀里紧了紧,得知好事将近,柳珊变化得倒是快,她立刻露出了娇媚的笑容,将手缓缓地伸入到太子的衣领中去,而艾旼炫则将她抱到床榻之上,三两下扯掉腰带,扔于地上。 烛光幽幽,春意正浓。 深夜时分,外头伸手不见五指,王商合府上,仍是灯火通明。 “老师!老师您一定要救救我啊!”户部侍郎邹愚改跪倒在王商合面前,涕泗横流,一连磕了几个响头。 “啧啧啧。”王商合翘着二郎腿,看不下去,“瞧你这点出息。” “大人!大人!”邹愚改一把鼻涕一把泪,连爬带挪地用膝盖走到王商合近前,摇着他的腿,“大人,大人是您让我这么做的,您当初可答应会保我的啊。” 王商合猛然站起,刚还把着他的邹愚改一下子差点一屁股摔到地上。 “你再敢如此胡说,就是十条命也没人救得了你!” “是我胡说!是我胡说!”他边说着边抽着自己的大嘴巴,唯恐救之不及。 “行了!行了!”王商合摆摆手,又问其,“怎么样了,邵彦查到你头上了?” “是……听说他已经查到了那个马商,还派人去查京城的钱庄。” “这个邵彦,动作倒是快……”王商合捋须,深眉微皱。 邹愚改想想就害怕:“他明天肯定还要来找我,该怎么说啊?” “事已至此,在劫难逃。”王商合一笑,又坐下,“这事儿你不是让那个何有为去办的么。” “是。” “那不就行了,谁办的事,谁承担咯。” “可……他不过一个小小的司方主事,万一把我供出来。” 王商合冷笑,盯着邹愚改,讳莫如深:“先他们一步,嗯?” 见他手势,邹愚改恍然大悟,遂磕头谢恩:“多谢老师教诲。” “行了行了,别把我府上的地给磕窟窿了,赶紧回去吧。” “是!那……学生告退。”邹愚改说完,又磕了个头,这才离去。待他走后,王商合隐隐而笑。 第四十八章无声之火 次日,邵彦天一亮就到户部来等邹愚改,与之前不同的是,他还带了侍卫数人,没等多久,邹愚改进来了。 “下官见过宰辅大人。”经过一夜调整,邹愚改已想好了应对之策,他不慌不忙地行了个礼。 “邹侍郎,您可让本丞好生等候啊。” 邹愚改痴笑:“昨日下官清点完仓库,**病又犯了,只好请了个假回去躺着了。” 邵彦笑笑,遂从袖中拿出一张纸,“这是本丞昨天夜里从刑部那里取来的,上面写的是一个叫何有为的与津州马商任嘉安的来往交易,共计十万石麸糠。” 邹愚改一哆嗦,邵彦继续道:“这个何有为,不正是你手底下的那个司方主事么?” “这个何有为!”邹愚改一跺脚,正义凛然,“竟然敢做这么大逆不道的事情,您等着,我这就把他叫来。” 他说完真的转身要走,侍卫将他拦下。 “邹侍郎。”邵彦又走到他面前,负手而立,“这个何有为为何这么做呀?” “卑职这不是要去问他么。” “他一个司方主事,做事不得经过你的同意么?” “这何有为素来我行我素,下官的确给他挡过几次箭,您等着我去问他。” 面对着面前这么一个油腔滑调、装模作样的人,邵彦勃然大怒,他厉声呵斥:“邹愚改!本官今日不是来听你提供线索的,你给我老实交代,你把赈灾的银两都藏哪里去了!” 邹愚改且战且退:“大人您息怒啊,我实在不知道啊,这事全是何有为干的,我咋知道他藏哪了。” “那昨天你跑什么?种种证据表明,就是你贪污了银两。你身为户部侍郎,光天化日之下竟敢做此不臣之举。”邵彦步步紧追,“你知道你贪污的这些银两是干什么用的么,那是救人的钱啊!尔俸尔禄,民脂民膏,真是枉读圣贤之书!” 邹愚改被逼得毫无喘息之机,他望了望周遭铠甲重重的侍卫,内心叹息,要不就招了吧。 “邵大人。” 邵彦只觉这声如洪钟的嗓音熟悉如故,看去正是大腹便便的王商合踏声而来,他面带笑容,打断了二人的对话。 “王丞相。”邵彦作揖,“不知您来此有何贵干。” 王商合看去堂内,邹愚改央求的眼神扑面而来,王商合瞟了一眼他,遂对邵彦道:“邵大人,陛下有旨,封本相为督查御史,协助您审理此案。” 邵彦起疑,但见圣旨,确是皇帝旨意没错,但王商合此时到来,真不知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不可不防。 “案件进展如何?”王商合问言。 邵彦将刑部的纸张给他看,蔑视邹愚改道:“这厮身为户部侍郎,却说是何有为一人所为,岂非笑话?” 商合看罢,淡然言:“既然他说是何有为一人干的,那去审问下何有为便知,俗话说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万一这何有为把着这种心理嫁祸他人,可不冤枉了这位邹侍郎。” “对,下官真的是冤枉啊!”邹愚改忙哭得梨花带雨。 见王商合执意如此,邵彦便派人去传何有为,想着多审一人也无妨,大不了将他们一网打尽。 “大人,何有为今早请假了,没有来户部。”未几,丘韫进来告诉邵彦。 邵彦疑心其中有诈,看去王商合,王商合捋须道:“不妨明天再审,他总不能一直逃吧,对吧邹侍郎?” “啊?是是。”邹愚改一愣一愣的。 邵彦听从他的意见,以防万一他命侍卫将邹愚改看管了起来。 上午,东宫。 太子醒来,见身边睡着柳珊,衣衫不整,有些后悔自己的一时冲动,他起身欲走,却不知这柳珊何时醒的,一把抱住了他。 “殿下,您要去哪呀。”柳珊小鸟依人模样,不断撒娇,“您再陪我一会嘛。” 妩媚的嗓音一直萦绕在艾旼炫耳边,他说着要走,却迟迟迈不开步伐。柳珊乘机用指甲轻轻挠动太子腰间,扰得他心神不定,“别走嘛。” 艾旼炫越来越坐立不安,头脑逐渐发热,柳珊最终将他唤了回去,拉上帘子。 又过了一个时辰,马瑞觉得不对劲,便来唤他。 “殿下,殿下该起了。”马瑞在门外探头探脑。 “知道了。”太子闭着眼,吩咐下去。 柳珊把乱发挂在耳后,用手绢轻轻擦拭着艾旼炫额头上的汗珠,“殿下出去后可别忘了我。” “咳咳。”艾旼炫清了清嗓子,坐了起来,“不会。” 得到保证后,柳珊安下心来,她仍不罢休,又抱住了他:“殿下您晚上可要来看我啊。” “知道了。” 未几,太子出来了,马瑞赶忙迎上去,见他神情不对,更忍不住偷偷抬起头瞄他几眼。 “怎么?”艾旼炫察觉,“要去禀报?” “奴才不敢。”马瑞低头认错。 “去啊。”太子故意为之,且走且讥讽,“狗奴才一个。” 邵彦刚从户部出来,便赶往皇场,意让皇帝早日回宫审理此案。 “朝政虽说有丞相与微臣分担,但毕竟您乃一国之主,已有整整三月不返宫中,长此以往底下定会放松警惕,再说蓟县一案搅得朝野内外人心惶惶,还请您早日回宫主持公道。” “这案子不是已经查得差不多了么。”艾楷贤似乎并不放在心上,“该怎么样就怎么样吧。” “可……”邵彦心中存有疑虑,“王丞相与侍郎邹愚改乃是师徒之交,微臣怕他们串通一气,欺君罔上。” “他没有那个胆子。”皇帝言之凿凿,“再者,他身为宰相,怎能明知故犯?” “是……” 邵彦欲言又止,艾楷贤注视其,又启齿道:“此案你是主审,当然,王商合要是有异常,你也要向朕禀报。” “微臣遵旨。”邵彦准备跪安,想了想,又启奏道,“陛下,还请您早日回京。” “知道了。”艾楷贤不耐烦地挥挥手,邵彦遂退下。 褚裕端着汤药进来,他先给皇帝披上外衣,检查香炉,待汤药冷却后再进给皇帝,未几,袁沇求见。 “邹愚改昨儿个夜里去了王商合府上,一个时辰后才出来。”袁沇汇报。 艾楷贤服了药,没有理会袁沇,对着褚裕道:“王毓这药倒有些用处,让他明日再过来。” “是。”褚裕应答。 袁沇埋着头自觉尴尬,琢磨着自己也没说错什么话啊。半响,艾楷贤方才理会他:“这件事你不要管,让邵彦王商合他们自己处理便可。” “末将知道了。” 艾楷贤站起来,打了个哈欠,张开双臂,褚裕会意,遂拿衣服过来。 “陛下,末将还有一事不知当讲不当讲。” “讲。” 袁沇瞳孔飞速转了几圈,回言:“太子殿下宠幸了一名宫女。” 虽说东宫宠幸侍女之事,艾和古来有之,但艾楷贤就是对这事听了反感,一来是太子迟迟不愿与邵容合房,二来是自己前不久方才教育过他,一下子就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皇后呢?她知道了么?”良久,艾楷贤发话。 “额,昨晚的事,恐怕还未及告知。” “你告诉太子,如果他还要这样……”穿戴完毕,艾楷贤坐到铜镜前,修剪鬓角与胡须,且说与袁沇,“东宫那群奴婢,皆夷九族。” 褚裕手一哆嗦,把梳子掉在了地上,慌忙跪下:“奴才知罪。” “捡起来。”艾楷贤只是看了他一眼。 袁沇领命准备下去,皇帝突然提到:“珵儿也快三岁了吧。” 第四十九章众人皆醉 王商合的计划是这样的,他准备抛出何有为,并在这天晚上派人去结果了他,造成自裁的假象,并留下伪造的遗书,以何有为的口吻将这些贪污罪状全部承担下来,自己这边就可以逃之夭夭了。然而这天深夜,他派去的杀手潜入何府时惊奇地发现——何有为跑了。 机智的何有为怕是有第六感,他嗅到了不祥的气息,请假的这天他早早收拾好了行李,乘着夜色准备逃离京城。然而人算不如天算,半夜天降大雨,泥泞的山路深深地留下了他的脚印,第二天一大早何有为便被邵彦的人逮住了。 “我怕他把我灭口,所以逃了。” 事已至此,何有为一连串地把贪污赈灾银两、与津州马商买卖麸糠等一系列事情全都交待了个遍。 “是……是邹侍郎交待我这么做的,他说事成之后能分我点钱。”何有为供认不讳,“还有押运粮食的士兵长、蓟县县令吴潞都收了封口费。” “剩下的银子都放哪了?” “京城的景福钱庄与汇通银号。” 何有为签字画押,三叩九拜只求能够恕罪。 “大人,这案子终于破了。”钱生浩高兴地对邵彦说道。 可是案件的告破,丝毫没有给邵彦带来喜悦,他不敢相信天日昭昭的大和,竟然存在如此官吏,他们的生意术语是用得这么顺口,为贪污这救命钱竟然布置了如此缜密的计划,真是闻所未闻。 邵彦当即下令抓捕邹愚改,并派兵抄封何有为所供钱庄。 当日,早朝。 “启禀陛下,三月前,上天不悦,蓟县蒙难,百姓企盼甘霖,如饥似渴,朝廷顺应民心,力解苍生之苦而拨发赈灾银两,谁知到了蓟县竟然成为麸糠百万,骇人听闻,此事微臣调查数日,终于水落石出。”邵彦禀告。 朝臣们细声细语,议论纷纷。 “咳咳。”艾楷贤咳嗽了一声,朝堂瞬间安静下来,“接着说。” “户部侍郎邹愚改,嫌疑颇大,银两下发之后,他撺掇司方主事何有为将一部分赈灾银两与津州一个叫任嘉安的马商交易,换取了倍计的麸糠,又恐押运途中被人发现,遂贿赂了此次负责押运的士兵长王军与蓟县县令吴潞,剩余贪污银两存入了京城的景福钱庄与汇通银号。”邵彦一字一句地阐述着此案经过,“事发之后,邹愚改将何有为供出,并深夜派人去灭口,何有为不安,遂连夜逃离,天亮时分被守城士兵发现。” 朝臣哗然,面面相觑,王商合神色不改,直立朝堂,且听且闻。 “安静!”褚裕大声喊道。 大臣们又安静下来,邵彦接着说道:“陛下,微臣刚刚派人去带邹愚改过来,请您稍等。”他说完,眼神划过王商合,王商合笑笑。 皇帝攒拨着手中的珠子,微微蹙眉,群臣焦急地等候,时不时向殿外张望。未几,钱生浩进殿,而后跟着一副用白布蒙着的担架,邵彦望去,恐生变故。 “陛下,微臣带人去逮捕邹愚改……”钱生浩回身望了望,“发现他已经服毒而死。” 话音刚落,殿内又炸开了锅,王商合闭眼,舒了口气。 钱生浩呈上手中的书信:“这是在他桌案上发现的一封血书。” “念。” “是。”钱生浩展开来读,群臣们马上竖起耳朵听,“罪臣邹愚改利令智昏,见得赈灾白银,心生邪念,铸成大错,悔之晚矣,唯有一死以报陛下。” 简单的话语,将一切带入了地下,钱生浩将白布掀开,正是邹愚改发紫的面容。 “看来真是这邹愚改所为啊。”王商合有感而发。 “陛下!”邵彦站了出来,“此事恐怕没有那么简单,邹愚改一个户部侍郎为何要做下这十恶不赦的事,他昨天还油嘴滑舌全然没有承认罪状的样子,为何今日就这么莫名其妙地死了?怕是有人从中掣肘,不想让元凶浮出水面。” “邹愚改的遗书上都承认了,再说了邵大人。”王商合问他,“不是您派侍卫监管了他,难道还有人进去杀了他不成?” “王丞相,您这么……” “好一个邹愚改。”艾楷贤的讥讽打断了邵彦的对话,“朕的一片好心,就让他这么吃了。” 王商合顺势而下:“陛下,请您严惩此案所有的逆臣贼子!” “请陛下处置!”诸臣皆跪,唯有邵彦孤零零地站着。 “传旨下去,户部侍郎邹愚改贪污赈灾银两,罪不可赦,其尸不可留,遂刑其尸,诛其九族;户部司方主事何有为,虽然助纣为虐但迷途知返,遂免去死罪,流放夕凉,永世不得录用;受贿官员吴潞、王军,皆处死,所贪污银两皆存入国库。”艾楷贤说罢。 “陛下圣明!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群臣高呼,望去高耸的邵彦,艾楷贤对其言:“邵彦与钱生浩,功不可没,加封邵彦为岭安伯,钱生浩升任刑部尚书。” “谢陛下!”钱生浩大喜过望,再行叩拜。 邵彦叹了口气,缓缓屈膝:“微臣……谢陛下。” 跪着的王商合听闻圣旨,笑了。 午后,皇帝来到凤鸣宫中休息。 “陛下,睡一会吧。”杜后为艾楷贤揉着腿,见他一直按着睛明穴,便劝道。 艾楷贤坐在榻上,看上去并不高兴,他有气无力道:“朕都回来一天了,太子影子都没见着。” 杜后低眉,声音也小了很多:“臣妾会去说他的。” “他怕是不想朕回来……朕的话他不听,你多去教他。”艾楷贤并没有如之前一般发火,兴许是累了,眼神也没有像以往那般锋利如芒,他嘀咕埋怨,“宫中的女人,哪有单纯的。” “臣妾知错。”杜后未经多想,便低头认错。 “朕没有说你。”艾楷贤躺了下去,枕在靠垫上,“朕只是担心,担心他罢了。” 眯着眼睛,和煦的春风稍稍从透着一丝光芒的窗户外吹来,拂过面庞,艾楷贤累了,转过身沉沉睡去,杜后给他盖好被子,便退下了。 轰动一时的赈灾案就此告一段落,然而大臣们发现还不能松口气,因为皇帝的五十大寿快到了,礼物的好坏可以直接影响自己在皇帝心中的地位,当然富有天下的皇帝肯定不会在乎礼物的轻重,所以怎样送出别出心裁的礼物才是重中之重。 艾楷贤的生日与其**旼雅的生日只差两天,加上其母琪妃如今不得宠,宫人们便总是有意无意地忽略了小公主的寿辰,简单地准备些粗礼,也没有大臣正儿八经地赴宴,恐怕这普天之下,只有三个人能记得旼雅的生日——旼雅自己、琪妃张氏以及太子艾旼炫。 东宫的书房内,只有太子与邵琰二人,太子踩在椅子上,在茫茫书橱中寻找着什么。 “殿下,您要找什么书?”邵琰仰着头,不知艾旼炫要干嘛,“要我帮忙吗?” “不用。”艾旼炫拒绝了他,“找陈璋的《归南书》,奇怪了,我前不久刚看完的。” “问问马公公吧,他应该知道。” “不要,我不喜欢别人翻这里。”艾旼炫目光搜寻,定睛一看,“找到了。” 他纵身一跃,遂下了来,欣喜地翻阅着这本书,且往桌边走,边看边对邵琰说,“听说你父亲早上把那件大案破了,可喜可贺啊。” 邵琰不好意思:“您过奖了。” 太子走到书桌边,将《归南书》和另外两本书整齐地放在一起,合上书匣子,再用绸布包裹好。 “怎么殿下,您要把这些书带哪去?” “送给旼雅。”艾旼炫嘴角隐藏不住笑意,“她马上要过生日了。” 见他生疏地打的结没过多久就自动散开了,邵琰摇了摇头,过去帮忙打了个结,“陛下不知公主生日吗?” “他那么忙,哪有空记这些。”太子独自嘀咕,“对了,你等会去御膳房,要……十一个九层糕,就说是我要的。” “是。” “然后陪我去博元殿,挑几件玩物送给她。” “这些事派下人去做就好,不用您亲自动手的。”时不时洋溢在脸上的笑容,邵琰还从未见过如此的开心的太子,渐渐地也被他高兴的神情所感染。 “宫人准备的东西当然和亲人准备的不一样。”艾旼炫不假思索道,“我可是她哥哥啊。” 不知怎的,邵琰想到了自己的姐姐,一别数日,度日如年,而此刻太子的眼神却是如此的洁净透亮,邵琰不知从何说起,别是一番滋味。他刚进宫的时候心里的确一直埋怨着太子对待邵容的方式,可是久而久之地相处下来,他发现艾旼炫是一个极其敏感的人,他并非如传闻中所说的那样不知好坏,甚至在他稚嫩的肩膀下,能若隐若现地看到自己所不具有的担当。 “可是殿下。”邵琰突然想起,“陛下的寿礼,您准备好了吗?” “随便送一下吧。”手里的动作戛然而止,四目相视,艾旼炫不以为然,他打开门,走了出去。 第五十章独自清醒 弘启二十七年,四月初三,艾楷贤迎来自己的五十岁生日。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照射进来,他坐在铜镜前,回首往昔,铁马冰河的日子已经一去不复返,各路敌人皆被他一扫而空,登上宝座的日子已经整整二十七载。 “朕,是不是老了?”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点点银白不知何时窜上了鬓发,艾楷贤有感而发。 “皇上真会说笑。”褚裕为他梳好发髻,“您可是万岁爷,怎么会老呢。” “哼。”楷贤释然,“这天下,哪有不老之人。” 与往年一样,宗室亲王、封疆大吏都会在这天进宫赴宴,又与以往不同的是,五十大寿非同小可,庆典仪式格外隆重。 银雨很早就进了宫,她牵着三岁的小袁珵,准备先去拜见自己的母亲汤德妃。 “长公主,好久不见。”冤家路窄,一拐弯就见到了映妃。 “映妃娘娘,怎么,从丧子之痛中走出来了?”银雨没给她好脸色看,话中带着讥讽。 杜仪君听了,火从中来,又不忍发作,抽搐的嘴角强拧笑容,把话题转移到袁珵身上,“哟,这是小侯爷吧。” 两边冷战不浴硝烟,袁珵不知所云却望而生畏,他下意识地躲到银雨身后去,防备着杜仪君,杜仪君一阵尴尬。 “父皇真是老眼昏花了,竟然允许你这样的人出入宫廷。”早就听闻映妃复宠的消息,银雨显然很不满意,追着她一顿狂轰猛击,“区区一个庶妃,见着本宫与裕卿侯竟不行跪拜之礼,还像话吗?” “公主不要恃宠而骄了。”杜仪君方寸不乱,冷冷一笑,“本宫是庶妃不错,可您又是什么呢?您的母亲不也是一介妃嫔,大家都是乌鸦站在煤堆上,谁也别嫌弃谁黑,可您非要捋捋干净的话,我应该是您的庶母,您与小侯爷应该给我行礼才对。” “怎么说话呢?!”话音未落,三丈大火来到了银雨这边。 “是您无礼在先的。”杜仪君充盈着自信的微笑,“时候不早了,陛下还在等我,先告辞了长公主。” 低眉只管浅笑,杜仪君一行直径走了过去,袁珵被此起彼伏的高声厉语所吓倒,哇地大哭起来。 “呵。”银雨深吸了一口气,想着不与她一般计较,遂安慰袁珵,拉着他往里走。 虽说进献寿礼的官员不计其数,但真正能够到章泰殿赴宴的,只有寥寥数人,他们要么是近枝宗室,要么是站在权利中枢的朝廷重臣。由于皇帝近来心情不佳,在茫茫后宫中,他只让养育过皇嗣的妃嫔参加这次宴会,宗室方面,除了自己的子嗣外,他还特令汉王艾铠宏赴宴,但唯独没有宴请东阳。 时近中午,以王商合、邵彦为首的朝廷要臣陆续进场,他们往左列依次而坐,不一会,其他人也进来了,旼雅和太子有说有笑,十一岁的旼雅粘着旼炫,要不是琪妃阻拦,她就跟着坐在太子身边了。 “臣等参见陛下、皇后娘娘。”见得帝后出来,群臣们纷纷起身行礼,个个喜气洋洋。 “都起来吧。”艾楷贤龙颜大悦,“都坐下吧。” “谢陛下。” 待到皇帝坐下,礼乐官鼓掌两下,奏乐响起,舞女们徐徐入场,翩翩起舞,众人举杯相庆,其乐融融。 扫视殿内,皇帝的目光停留在了抿着嘴的旼雅身上,遂招呼其至。 “哎呀,朕的小旼雅都长这么大了啊。”艾楷贤端详着旼雅,欣慰之情不言而喻。 “您看她的眼睛,和贞宁小时候真的一模一样呢。”杜后笑道。 杜后无意间的话语却让皇帝的脸色骤然变暗,他立马阴下了脸迁怒杜后:“她是旼雅,和贞宁像什么像!” “臣妾知错……” “父皇!女儿有个请求。”开朗的旼雅拉了拉皇帝的袖子,“您让我去坐太子哥哥旁边好不好?” 艾楷贤朝堂下的艾旼炫看了看,又对旼雅道:“坐他旁边干什么?” “我喜欢太子哥哥,想和他聊天,求求你了好不好。”说着说着,旼雅嘟着嘴撒娇起来。 “好好好。”艾楷贤哪经得住小女儿这般依赖,他大笑之,“只要旼雅开心,朕什么都满足你。” “谢谢父皇!”旼雅听到同意,欢快地跑了下来,往旼炫旁边一坐,琪妃见状,大惊失色,小公主便朝她道明,这才安下心来。 艾旼炫将自己桌上的九层糕递到妹妹身前。 “哥哥你不吃吗?”旼雅虽然嘴上这么说,但她还是下意识地咽了口口水。 “你吃吧。”太子忍俊不禁,可他虽表面高兴,但实际上并不开心,他确实看到了皇帝朝杜后皱眉的表情,以及母亲低声下气的自责。 酒过三巡,有文笔的大臣们开始祝酒词,拍马屁的拍马屁,会画画的画几幅画,接着众人将准备好的礼物送了上来,王商合献上了家里祖传的一套编钟,邵彦送了自己抄写的一百篇祈福经文,汉王将一颗特大号的麦穗献给了皇帝,意寓祥瑞兆丰年,总之一个比一个新奇。 “皇上,请命人将灯盏暂时熄灭。”轮到杜仪君献礼的时候,她提出了请求。 众人奇怪,何故如此,艾楷贤命褚裕照办,殿内陡然暗了下来。杜仪君转动了手中的水晶球,恍然间,墙壁上映出了几条锦鲤,循循游动,忽有一鲨鱼飞驰而过,惊得众人一抖索,再看下去,点点波纹,仿佛把整个宫殿浸入其中,宛若龙宫。 烛火亮起,众人回过神来,艾楷贤大悦,“朕今日所受诸礼,唯爱妃之礼心意犹盛。” “谢陛下赞赏。”她谢恩之余还看了一眼一旁的银雨。 寿宴继续进行,由来自西见的五名婀娜多姿的姑娘献西见之舞,他们翩若惊鸿、婉若游龙的记忆使得在场众人拍案叫绝,温酒入喉,沉醉其中。 整个过程,唯独邵彦闷闷不乐,眼前的是歌舞升平的皇宫,脑袋里不断鞭击他的,仍是那蓟县灾民,我等真的可以如此吗? 他难以忘怀邹愚改之死,认为其中定有蹊跷,他不禁朝王商合望去,意难平。 午后,皇帝让银雨陪着他去御花园走走。 “父皇身体好些了吗?” “朕今日见了珵儿,看他活泼的样子,身体也不由得好了许多。”艾楷贤直言。 想起早上令人生气的杜仪君,银雨怀恨在心,便对皇帝说道:“映妃妖言惑众,为人奸猾,还请父皇远离她。” 艾楷贤回头望着她,对银雨的这番言语感到突然,“映妃陪了朕近十年,她是什么样子的人,朕再清楚不过。” “她儿子当初死了,她第一反应竟然是嫁祸善皓,儿臣实在是担心她会整天在父皇耳边逼逼叨叨,搞得父皇对待善皓像敌人一样。” “好了,休要再说。”艾楷贤每每听人说起旼玘便觉心如刀绞,“太子的事情,不是映妃所致,是他实在太不像话了。” “善皓现在的年纪,正是寻求独立的时候,儿臣希望父皇对他多宽容些,善皓并非是不知好歹的孩子。”银雨替太子辩解。 “你不必说了。”皇帝回过身去,继续往前漫步,面色也不如之前温和,银雨见状,也不再多说。 良久,艾楷贤谆谆嘱咐其:“你是朕的长女,没事要多去开导开导太子,以免他再生事端。” “是。” 在寿宴结束之后,王商合和邵彦又领着一些没来过京城的王公贵族四处转了转,寒暄一番,待到一切结束后,已是夜晚。 皓月当空,邵彦胸中憋着的一股气始终难以平复,这驱使着他独自前往邹愚改府邸,寄希望于蛛丝马迹。 府中空无一人,没有一点儿星火,空荡得可怕,邵彦进入书房,这是邹愚改尸体被发现的地方,茶杯破了一角凌乱地倒在桌案的边缘,岌岌可危,被风吹得乱颤的纸张,还有地上已经变得陈旧的血迹,一切的一切预示着这宗案件并不如眼前那样简单。 皎洁的月光从窗外照进来,使得本是黑暗的屋内偶得光明,雾气蒙蒙,阴森如斯。邵彦蹲下身来,全神贯注地沿着地上的血迹希望能发现什么。 “你果然来了。” 一惊,这熟悉的声音,莫非……邵彦抬头看去,正是王商合。 “王丞相,你怎么来了?”在这地方碰见老熟人,不见得是一件好事。 “你别误会。”王商合首先挑明,“本相见你宴席上那面如土色的样子,就知道你在想着这件事,我还不了解你吗,邵宰辅。” 邵彦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尘,环顾四周,问言:“既然如此,下官就有一问,想请教丞相大人了。” “请讲。” “这邹愚改真的是自杀而亡么?”邵彦单刀直入。 “你觉得呢?” “他一个区区侍郎,不过三品,纵使在我面前油腔滑调但不难看出是个胆小怕事之人,如此的人去干瞒天过海之事,非幕后有人指使不能为,他显然不愿死,却在事发当日自杀?定是有人将其灭口。” “哈哈哈哈哈。”商合听罢,竟朗声大笑。 “你笑什么?” “我笑邵大学士,才高八斗,却无一点政治头脑。” 面对王商合的奸笑,邵彦犀利的眼神直指着他,“邹愚改没有胆量、也没有能力把从京师到蓟县这一路的官员都一一买通,纵观朝野,能压制六部且疏通各关隘的,只有你,王商合。” 第五十一章举世皆浊 皓月当空,枯寂的夜晚,悄无声息,死寂的城府,偶有夜鸦成群飞过,留下阵阵扣人心弦的悲鸣。 “不错,是本相干的。”王商合浑然无惧,他踱步到桌边,吹了吹椅子上的灰尘,坐了下来,放下衣摆,翘起了二郎腿,“你看护他的侍卫之中有我的人。” 果然如邵彦所想如出一辙,他嫉恶如仇地坐到王商合对面,追问与他:“为什么要这样做?你可是大和的丞相啊,怎能视人命如儿戏?!” “可是,那群灾民,现在吃饱了啊。” “什么?” 王商合见邵彦的表情,想来好笑,便娓娓道与他听:“宰辅大人,您见过灾民吗?您饿肚子的时候,是不是也是饥不择食呢?” 邵彦没有回答。 “行将饿死的人,已经不是人了。” “你说什么?” “饿到极致的人,树皮、草根!只要是能吃的他们都能吃下去,更有甚者,易子而食,这样的人,还算是人吗?”王商合神色逐渐严肃,“这些灾民,只要能喂饱,就足够了,殊不知一石大米可以换三石麸糠,将这些喂给他们,绰绰有余,还能替国库省下一大笔银子,岂不美哉?” “荒唐!”邵彦拍案,猛然站了起来,指着王商合的鼻子斥责他,“如此谬论,竟然敢出自于堂堂丞相之口,实在是难以置信,历朝历代更是闻所未闻,彦听之不觉毛骨悚然、羞于启齿!” “好好好,你是圣人。”王商合亦起立,拍了拍他的肩膀,“我这话虽然粗了些,但是理不粗啊,时至今日你看看蓟县哪里还有灾民,细细想来是不是这招比那些什么民为天下先的理论管用得多?” 邵彦思之,继而嗤笑,转而看向又坐下的王商合,摇了摇头:“王丞相,你我皆出身科举,何故如此?” “那只不过是一个跳板。”王商合天真地望着邵彦,“还有,你该不会丝毫没有怀疑,这件事其实还有人在幕后指使吧?” “什么?”绞尽脑汁,真相扑朔迷离却越发让人惊悚。 “啧啧啧。”王商合自觉高看了邵彦,“你之前所说不错,但有一点,普天之下,能压制六部且疏通各关隘的,除了身为丞相的我,还有一个人。” 听了这话,邵彦不寒而栗,此刻的他眼中已全无先前的怒火,反倒是直愣愣地看着,只要循着王商合的话稍加思考,便觉得身上的汗毛根根竖起,骇人听闻。 “你……休要诋毁当今圣上。”邵彦仍是不敢相信,他想挽救的不光是皇帝的形象,更是自己的三观。 “呵呵。”王商合再一次冷笑,“想想吧邵大人,你一向以公正执法出名,这案件交给你绰绰有余了,为何还要派我来协助你查理此案。还有,本相又有几个胆子去做这件事,京师到蓟县,路途千里,中间会发生多少差错,一但有失,我王某人就算是一万个脑袋都不够砍的。” “不妨想想这些贪污的银两最后到底进了谁的私囊。”王商合站到邵彦身侧,轻声耳语,“灾民之事,你懂,陛下更懂。” “但陛下不该做啊!”邵彦突然大泣,“这事你可以做,我可以做,唯独他陛下,是万万做不得的啊!” “你这么激动干嘛。”王商合故作惊奇。 激动的邵彦眼眶泛着泪水,即将崩溃,他读了一辈子的圣贤之书,到头来却是自己发誓要效忠的人亲手摧毁了他心中的一切美好,将他那本就快燃烧殆尽的热情一下子全然扑灭。 “君视民如草芥,民视君如仇雠……”紧握双拳,邵彦显得无比沮丧。 “行了行了,天色不早了,回去歇着吧啊。”王商合不和他多啰嗦,大摇大摆地出去了,嘴里还直嘀咕,“要不怎么说你没什么政治头脑呢。” 风雨欲来,树叶沙沙作响,画得壁上似有千军万马,脑海中一片空白,如似火海,邵彦浑身颤抖,膝盖不知怎的,跪倒在地,痛哭流涕。 点点星光,微微烛火,照得人昏昏欲睡,龙吟殿内奢靡的气息与窗外的夜阑珊交相辉映,殿内不断传来嬉笑之声,原是皇帝召幸了新进宫的瑜妃。 瑜妃丘瑛敏,是户部尚书丘韫之女,今年只有十八岁,她生得小巧玲珑,五官柔和,尤善音律,最会哄皇帝开心,因此短短一月,便坐上了妃位,艾楷贤驾幸园林期间,除了杜仪君外,便与瑜妃在一起的时间最多。 “哈哈哈哈。”艾楷贤被瑜妃的谜语逗笑,“朕竟然没有猜出来。” “皇上,您可要罚酒哦。”瑜妃声色空灵,将酒杯递给皇帝,艾楷贤将拿之时,她又欲擒故纵,“要不,臣妾喂您喝。” 还未等皇帝反应,瑜妃便将酒水噙在嘴中,吻向艾楷贤,接吻之时将酒吐喂与他。艾楷贤兴致盎然,大呼过瘾,一把将瑜妃搂进自己怀里。 “陛下。”褚裕没有眼力价地敲了敲门,“陛下,太子殿下来请安了。” “让他等会来。”艾楷贤有些扫兴,可他转念一想,还是叫回了褚裕,“算了,宣吧。” “是。”褚裕着实深呼了一口气,他知道把门外那位小祖宗赶走着实不太好。 瑜妃是最被扫兴的一个,她心里一个劲地埋怨皇帝,只好乖乖地把刚脱下的衣服又穿了上去,老老实实坐好。 “儿臣给父皇请安。”未几,艾旼炫进了殿,他本就是在杜后的催促下心不甘情不愿地来了,又在外面等待了许久,这不连问候的声音都显得不耐烦。 “起来吧。”艾楷贤透着帘子与他说话。太子站起,见得帘中女子,不知又是哪位娘娘,不过他迅速把头低了下去。 皇帝察觉,看了一眼身旁,便言:“这是新进宫的瑜妃。” “见过太子殿下。”瑜妃细声道。 艾旼炫本不想行礼,她实在对艾楷贤身边层出不穷的女人感到反感,可碍于场面,他还是点了下头以示简礼。 “那儿臣告退。” 没有多久,太子退下,皇帝继续与瑜妃嬉戏,然而瑜妃的心情却与之前截然不同,她似乎迷恋上了那略带磁性的嗓音,以及好奇床帘之下那张若隐若现的年轻面容。 太子从龙吟殿出来,格外难受,他没有如往常一样去凤鸣宫给杜后请安,而是径直回了东宫。 外头淅淅沥沥地下起了小雨,艾旼炫的心情也如这天气一样,阴沉得很,他屏退了左右,关上殿门,捂着发闷的胸口,紧皱双眉。 不知从何时起,信任的人开始一个一个消失,从最开始的徐种到周奉,都是一睁眼一个转身,就不见了的人,茗叶、涂振,再如何珍惜的人到头来都是转瞬即逝,害怕,已经没有办法再信任任何一个人了。 他兴许是发现了,艾楷贤总是指责杜后,而杜后每次都不会为自己辩解,低声下气的模样看着让人心痛。眼睁睁地看着皇帝枕边越来越多的新面孔,艾旼炫的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愤怒,就是因为我是太子,所以才要承受这些吗?这样的太子,我宁可不做。他稚气未脱的脸上流下一道道泪水,太子黯然神伤。 至半夜,太子突然发病,高烧不退、呕血不止,整个东宫顿时灯火通明,太医院脚步重重地奔向东宫。 “陛下!陛下!”褚裕疾声呼喊。 迷迷糊糊的瑜妃先被吵醒,她拭了拭眼睛,问褚裕道:“什么事呀?” “太子殿下血病又犯啦,您赶紧把陛下叫起来吧。”褚裕急得直跺脚。 瑜妃有些被吓到,她推了推身旁的皇帝,告知原由,艾楷贤一下子就清醒了,他迅速起身赶往东宫,理都没理瑜妃一下。 瑜妃噘着嘴,把刚要戴的耳环往地上这么一扔:“今天的好心情,全被这太子给搅和了。” 艾楷贤至东宫,太医已经医治完毕,艾旼炫的血是止住了,底下一大盆污血,人早就虚脱昏了过去,杜后哭得像个泪人一样给儿子擦拭嘴角,这一幕似曾相识,唯一不同的是,身旁多了邵容。 “殿下和之前几次一样。”王毓老成持重,收起银针,行了个礼,“老臣去开药了。” “奴才……奴才真的不知道啊。”马瑞对到皇帝的眼神,吓得三叩九拜,他的确也是第一次见,不知所措。 “都出去。”艾楷贤一声令下,众人赶紧走开,邵容见状,也识趣地退了下去,空留下帝后二人。 走近床榻,看到了太子面无血色的脸颊,艾楷贤又望之杜后伏在床头颤抖的背影,遂问其:“他是不是又和你说什么了?” 杜后将眼泪擦了擦,奇怪道:“陛下此言何意?” “太子晚上才来给朕请过安,怎么这一会就发病了?” “善皓今晚没有来过臣妾宫里。”杜后给太子掖好被褥,遂直起身来,“皇上回去吧,善皓要好好休息。” 艾楷贤一时无语,没过多久便回去接着睡了,而杜后一直陪着太子,直到他醒来。 第五十二章投石无声 弘启二十七年,春,东见应俨病死,其子应亢继位,其斗伐之心不亚于应俨,故屡屡骚扰艾和边境,艾楷贤震怒,遂派遣大将军董桓为主帅,率兵讨伐,不出三月,东军败退,应亢献降表,楷贤不受,命董桓东进,连夺二十一县,至九月,应亢割三线以表诚意,战斗中止。 弘启二十七年,多事之秋,南疆的硝烟暂时熄灭,可高墙内的风声却从未停止过。 “呕……呕……” “主子您没事吧?” 瑜庆宫中,瑜妃一阵一阵呕吐,把中午吃的、早上吃的、昨天夜里吃的全都给呕了出来,这还不止,干呕了一阵,把胃里的水给抖落了个干净。 “别管我,我这是……这是自然反应。”丘瑛敏勉为其难地挥挥手,告诉她的侍女绣春。 这哪能得了,绣春见主子吐出这副鬼样,赶忙询问叫来把脉的王毓:“王太医,娘娘这是怎么了?” “王太医!”丘瑛敏下巴上还滴着泔水,猛然抬起头,期待的目光抛向王毓,“我是不是……是不是……” “没错,您吃多了。” “啊?”主仆二人俱是一愣,出乎意料。 王毓将医疗器具收起来,问瑜妃:“娘娘,您不妨告诉老臣,您午膳进了多少?” 瑜妃想了想:“额,也就两碗半饭吧。” “那早膳呢?” 瑜妃又想了想:“四个馒头,两碗粥,五个九层糕……” “还有两个鲫鱼饼!”绣春提醒道。 “哦对对。”瑜妃一机灵,“就吃了这么多。” 王毓无奈得摇摇头,站起身来:“老臣给您开副消食的方子,您吃那么一剂也差不多了,没事多走动走动,切记少吃些。” “诶,王太医!”丘瑛敏叫住他,“本宫当真不是怀孕了?” “当真不是,您就是吃多了。” “哦……”待王毓走后,丘瑛敏气馁地把手绢往地上一扔,欲哭无泪,“皇上这个月都来了好几趟了,这么久了,连个龙种都没怀上。” “会有的会有的,您还年轻着呢。”绣春安慰她,“对了,您还吐吗?不吐奴婢把盆儿端走了啊?” “都没怀孕我还吐什么,不吐了!” “诶。”绣春瞟了她一眼,乖乖地把吐得昏天黑地的地上收拾了一通,走出去脸都憋紫了。 话说袁沇接到马瑞的信,在极翰殿外呆了快一个时辰,他坐在墙角边上,嘴里叼着根野草,漫不经心地等待着。 差不多又过了两炷香的时间,一宫女服饰的女子从殿内出来,她神色慌张,左右观望,见没人发现便赶忙跑了出去,袁沇偷偷看着,不免嘴角一勾。 没有多久,艾旼炫从极翰殿中出来,他也是本能地朝四周看了看,抹了抹额头、鼻子,再摊开手看看,确认汗珠擦拭干净后从容走出。 “微臣参见太子殿下。”袁沇突然冒出来,吓了太子一跳。 “真是走到哪跟到哪啊。”太子镇静下来后,气氛变得非同寻常,“我是犯人吗?劳您这么费心?” “微臣不敢。”袁沇尬笑,收起礼节,“只是陛下再三交代过,不让您随意纵欲的,再说这宫女奴婢,哪配得上您呢。” “我就是这样做了怎么了。” 艾旼炫白了他一眼,擦肩而过,“哦对了,你大可以这样禀报给狗主人,我并不介意。” “您都这样说了,微臣岂敢呢。”袁沇苦笑,“不过这宫中趋炎附势的女人多得很,殿下您要小心才是。” “你还是有时间多陪陪姐姐吧。”太子说完,头也不回得走开了。 ‘呼’,袁沇撅了撅嘴,直犯嘀咕,自太子上次生病之后,宛如变了个人似的,无法无天地撞击着边边角角的结界,简直是个加强版的**桶,稍有不慎,一吹就炸。 处理完一盆子呕吐物,绣春请了一炷香的假,回自己屋里去换了身衣服,生怕主子怪罪,她换装后火急火燎地跑向瑜庆宫。 “哎哟,疼死我了。”她一头撞上了正欲前往龙吟殿的太子,“是谁这么不长眼啊。” “大胆!见到太子殿下还不赶快跪下!”马瑞一拂尘劈头盖脸地下去了。 “太……太子。”萦绕着脑袋的星星烟飞云散,绣春赶紧跪下行礼,“见过殿下。” 马瑞咽了口口水,观察着艾旼炫,然后厉声指责绣春:“你是哪个宫的,竟然敢如此放肆,你……” “算了。”艾旼炫很不耐烦,他揉了揉自己的胸口,绕开了她。 “快,快跟上。”马瑞等一行宫人二话不说拔起腿紧跟不舍。 刚刚还兴师动众,一下子就被冷若了的绣春第一反应竟然不是爬起来,只见她回头依依不舍,口中还念念有词:“好像又比之前俊俏了许多。” 昨天晚上,皇帝摆驾映灿宫,在里头呆了许久,今儿个晌午,映妃又被召幸,不过没有多久便传来了皇帝昏迷的消息,这不,各宫娘娘们都跑去龙吟殿侍疾去了。 王毓此时成了全天下最忙的大夫,他刚出了瑜妃宫还没走两步,便被褚裕一把拉了去,好像太医院除了他就没别的太医了一样。不过此时,他露出了罕见不安的表情,把着脉的双手细看之下甚至在微微颤抖。 “陛下面色发紫,精气皆损,四肢疲软无力,像是服用了欢愉散,过度纵欲所致。”王毓轻声说道。 “刚刚是谁在服侍皇上的?”瑜妃问道。 “回娘娘的话,是映娘娘。”褚裕弱弱回话。 众人齐刷刷地朝杜仪君看去,见过大世面的杜仪君自然不怕,她简单梳妆打扮后从容应对:“皇上喜欢本宫,怎么了?” “那你也不能用催情之物啊。”周慕仪指责,她转而对杜后道,“娘娘,映妃违反宫规,滥用药物,致使龙体违和,您要按宫规处罚!” “就是就是!”显然杜仪君早已引起众怨。 “这……”杜后为难,“还是等陛下醒来再作处置吧。” “等陛下醒来她又什么事没有了。”琪妃看不惯,“这小狐狸精也不知施了什么法术,让咱们皇上天天围着她转。” 杜仪君闻言,岿然不动,反倒忍不住自傲。兴许是看出了杜后的纠结,汤德妃劝解道:“映妃也是宫里的老人了,当下处置自然有欠妥当,不如先将她禁足,具体处罚还是等皇上苏醒吧,免得他怪罪。” 众人一听,倒也是,要是惹得皇帝不高兴反倒不美,杜后也应下了。 此时,王毓整理好东西,提着医箱走到杜后身边,细声道:“娘娘,借一步说话。” 其他妃嫔跟着好奇,就在此时,艾旼炫到了,众人的注意力又转移到他身上,使得杜后全身而退。 至偏殿,王毓面色阴沉,长长的白眉垂下眼梢,显得深不可测。 “王太医,到底怎么了?”杜后问他。 “陛下脉象不祥,身体已经亏损至极,这绝非一日之效,恐怕这欢愉散,陛下已经服用多时了。” 王毓缓缓道出,杜后大为震惊,然而王毓接着说道:“恕老臣直言,陛下可能无法再生育了。” “什么?!” “今日,幸亏发现得及时,要是稍有怠慢……”王毓欲言又止,继而抱拳行礼,“老臣告退了。” 杜后直愣愣地伫着,脑中一片空白,不知如何是好,良久,潸然泪下。 每次皇帝生病,艾旼炫都要被召进宫去,且一站就要站一天,这次也不例外,当其他妃嫔陆陆续续返回自己宫中时,他要独自站在这里等待皇帝的苏醒了。 “哎哟,对不起殿下。” 走在最后的瑜妃不留神一个踉跄,差点摔了下去,仓促之下拉住了艾旼炫的手,而艾旼炫下意识扶住了她,瑜妃也不甘示弱,顺势躺进了太子的怀抱。 “没事吗?”艾旼炫虽然如此问候,神色却冷若冰霜。 “没……没事。”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看到他的脸,瑜妃瞬间熟了,她回过神,赶忙站起来,匆匆离去,太子摇了摇头。 这天直到深夜,邵容一直在东宫等候。 “娘娘,睡吧,殿下今个在宫里侍疾,不会回来了。”她的贴身公公万安劝她。 “唉。”邵容撑着头,双眼无神,“等不等都是白等。”万安跟着叹气。 “对了,你有没有告诉殿下,我快过生日了?” “告诉了……”万安看到邵容期待的眼神,不忍再说下去,埋头不语,邵容也猜出了八九分,兴奋的神情逐渐失落了下去。 “算啦,本娘娘活了那么多年,帮我过生日的多他一个不多,少他一个不少。”邵容自顾自地点点头,“睡觉咯!” 第五十三章不依不饶 不知不觉到了后半夜,看着病榻上面如死灰的皇帝,太子不觉打了个哈欠,褚裕见状便把他引去偏殿,稍作休息。 自从上次血症病发之后,艾旼炫的腰就时不时疼痛,这下站久了,自然有些不适,他坐下来捶了捶腰间,却意外发现了塞在玉带间的一张纸条。‘朝思暮想,夜不能寐’,这纸条上的字让艾旼炫好生奇怪,他细细回想了下,八成是瑜妃所为。 “又一个疯子。”太子自言自语,遂将桌案上的灯罩打开,把纸条烧毁。 此时还迟迟不能入眠的不光太子一人,还有瑜妃本妃。 “绣春,我睡不着!”丘瑛敏辗转反侧愈发烦躁,干脆坐了起来。 “哎哟,娘娘您就睡吧。”绣春被搞得精神崩溃,“明天您还要去侍奉皇上呢。” 瑜妃闻言,双目放光,突然兴奋:“就是因为要去龙吟殿,要见着太子了,我越想越激动,睡不着啊。” 绣春不可思议地望着自己主子,“您还想着这事呐?” “啊……他真的好好看啊。”瑜妃不由自主地进入了花痴模式,“上次他寿辰的时候,我见着他笑,一笑起来太可爱了!可他不笑的时候又那么冷峻,哎绣春,你说你喜欢他笑的时候还是不笑的时候呀?” “我嘛,那肯定是不笑的时候啊。”说着说着绣春莫名其妙被带了进去,她立马拍了拍自己脑袋,“您想什么呢!他可是太子殿下啊,您可是他的庶母,可不能一直盯着他看啊。” “本宫当然知道啦!”瑜妃叉腰,心生怨气,可转念一想到太子的脸,又变得归心似箭,“啊,明天就要见到殿下了。” 绣春望着丘瑛敏这副模样,无奈地摇摇头。 次日清晨,瑜妃一个老早就醒了,绣春见她顶着黑眼圈,十分怀疑她没有睡觉。 “您该不会没睡吧?”绣春自觉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平时怎么叫都叫不醒,今天竟然自己醒了。” “哼。”瑜妃没搭理她,坐在镜子前梳妆打扮,硬是要自己亲自上手。 “您是去侍疾,这样不大好。” “哦对对,你不说我还忘了。”她又把刚插上的金簪拔下来,“对了,殿下出发没有?” “刚去打听了,殿下还没起呢。” 瑜妃兴奋起来,“好诶,那我就慢慢画。” 与瑜妃不同,艾旼炫想到一大早又要去龙吟殿,不免由内抗拒,马瑞催了他好几次,褚裕又来敲偏殿的门,太子这才不紧不慢地起来。 马瑞为其更衣,小眼神时不时观察着他,伺机说道:“殿下,明天就是太子妃娘娘的生日了……” “都说了好几遍了,啰不啰嗦。”艾旼炫厌烦,让他更厌烦的是一早起来腰还是不舒服,待穿好一件衣服,他忍不住锤了捶腰,双眉紧锁。 马瑞察觉,遂对他言:“殿下,要不等会让王太医来给您看看吧。” “他之前不是看过么。”太子懒得跟马瑞多言,转过身去,“要不是侍疾,哪来这么多事。” 这边宫里还在闹小脾气,宫外的东见急报已经传达到了兵部。以往不管两见是敌对还是君臣关系,东见的书信都会源源不断,有时候是挑衅有时候是索要,这封书信的内容也八九不离十,大致是说东见已经穷得揭不开锅了,要点粮食和钱,但是唯一不同的是,这是以贞宁口吻写的。 “大人,贞宁公主自从嫁去东见之后,渺无音讯,这突然来了这么一封书信,着实可疑啊。”董桓说道。 “用脚指头想想都知道这不是她写的。”王商合白了董桓一眼,“这个应亢,和他爹一样,贼心不死。” “那我们是答应还是不答应啊?” “当然不能答应。”王商合斩钉截铁,“这应亢可是小人,这回若给了他,他就会贪得无厌,就会有第二次第三次,哪能因为一个公主就把我天朝威严一扫而光呢。” “是,卑职明白了。”董桓刚准备走,想想又不对,问王商合,“是不是要问问陛下再做打算?” “问个冬瓜,陛下现在昏迷不醒,东见之事不可懈怠。”王商合训斥董桓。 “是,卑职告退。” 太子洗漱完后便前往龙吟殿,早有先见之明的瑜妃娘娘已经埋伏在了偏殿通往龙吟殿那条必经的走廊上,蠢蠢欲动。 听得脚步重重,瑜妃与绣春赶紧站好,瑜妃多留心了自己的妆容,咳嗽两声,装作路过的样子,自然地走过去。 太子一行愈来愈近,见艾旼炫看着自己,丘瑛敏赶忙低了头,红了耳朵却又忍不住偷笑。 “瑜妃娘娘。”艾旼炫先问好,不过他又觉得奇怪,“您不应该在龙吟殿里侍疾么,这是要去哪里?” “啊……那个……”瑜妃心想失了算,忘记这一‘偶遇’自己是反其道而行,不过她急中生智自有方法解决,“我刚去看望过陛下,这肚子不争气突然有些不适,先回自己宫里一下,哎哟哎哟……” 她说完,手还捧着肚子,看上去马上就要一泻千里了,艾旼炫盯着她怪异的举动。 “我不行了殿下,我先走了!”瑜妃说完,一路小跑带闪电往自己宫里奔去,绣春朝他鞠了个躬也马上跟了过去。 “这瑜妃倒是挺会吸引注意啊。”太子言语中不免带着讥讽,边看向一旁的褚裕,褚裕怪尴尬的,老脸一红,只好找话催促他快点过去。 进了龙吟殿,只有杜后、汤德妃与周慕仪三人在场,原是那些年轻的妃嫔,见皇帝还未醒来却要在此站着,渐渐的不情愿了,心里的不耐烦都写在了脸上,杜后三人见了也不免来气,还不如让她们回了去。 “陛下病成这个样子,该如何是好啊。”杜后坐在床沿,用手帕给刚灌进去药的皇帝擦拭嘴角,不由得担心起来。 “皇上吉人自有天相,不会有事的。”汤德妃也只好说些诸如此类的客套话。 太子听闻,抿了抿嘴,略表无奈,这种话他实在听了太多了。过了一会,褚裕见他一直在揉腰,想到早上他与马瑞的对话,便去给他搬了张椅子来,请他坐下。 “不许坐!”艾旼炫刚要坐下就被杜后打住,她快步走到太子面前,批评太子,“父皇病着,你身为太子,理当衣不解带侍奉在父皇面前,怎么能坐下呢?” “娘娘,殿下他不太舒服。”褚裕提醒。 “那也不能坐着啊。”杜后潜意识认为这是在外头,大庭广众之下,不能坏了规矩。 “我腰疼。”艾旼炫弱弱的说了一声,用可怜兮兮的眼神请求杜后能让他坐下,遭到了后者的拒绝。 没有得到自己想要的结果,艾旼炫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他理所当然地认为杜后应该向着他,再说自己确实有难处,他索性破罐子破摔,朝自己母亲发火,一怒之下,骤然出了殿去。 “善皓!”杜后慌张地叫他,他头也不回地就走了。 周慕仪跟到门口,和杜后一起看着太子远去的身影,感叹道:“啧啧啧,我们这太子脾气倒是和他父皇越来越像了。” 杜后着实有些担忧,眼下艾楷贤重病,她又从王毓口中得知了噩耗,却又不便告诉除自己之外的第二个人,她真实希望儿子与丈夫之间能够互相体谅,如此艾楷贤醒来的时候,艾旼炫就不会挨训了。 太子出了宫,气呼呼地往自己宫里走,他看到马瑞一行人就烦,这下怒火磨灭了他的耐心,他厉声呵斥马瑞等不要跟着他,马瑞见他这样发火,也不好意思紧跟不舍,只好等他走远了,再默默起步。 瑜妃虽然回去了,但绣春还在那等着,她见太子后面居然没人跟着,便想到机会来了,俗话说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她等艾旼炫走到广场中央,坦然走上去,装作行礼的样子。 “你不是……”艾旼炫对面前这个人眼熟,却又想不起来了。 “奴婢是瑜妃娘娘宫里的宫女,绣春。” 听到瑜妃二字,联合之前种种行为,想都不用想准没好事。 时间就是金钱,绣春赶紧说道:“早上实在是冒犯了您,娘娘过意不去,所以将这个玉佩送给您。” 眼见着绣春就要拿出点什么了,太子断然拒绝:“你回去告诉她,老老实实当她的瑜妃,不要有非分之想。” 绣春一愣,动作停在了那一刹那,自己主子整天朝思暮想却换来这么一句话,颇有不甘,“可是……” “若再如此,我就去告诉陛下。” 面对艾旼炫的警告,绣春也只好知难而退了。 第五十四章言行不一 “什么?他真的是这样说的?”丘瑛敏有些不敢相信。 “是……”绣春将太子的原话告诉她。 “呜呜呜……”丘瑛敏哼哧哼哧哭了起来,“他为什么不喜欢我!难道是因为我长得不好看吗?绣春,你看看我,我哪里不好看?” “哎呀不是的啦。”绣春赶紧安慰自己主子,“您好看极了,可您毕竟是皇上的妃子,还是少做这些事情为妙吧。” “我当然知道了!”瑜妃再一次将肉拳冲击到桌子上,用她那迷倒众生的嗓子发出了八个度的高音,“哼!本宫对他这么好,竟然丝毫不领情!” “您小点声。”绣春情急之下上去捂住她的嘴,看了看门外,反应过来自己失礼,赶忙放下手。 “不领情就算了!还说要告诉皇上,呜呜呜……”瑜妃生气半截,伤心半截,让人哭笑不得。 次日早上,太子说什么都不愿再去龙吟殿,杜后过来怎么劝都没用,想来想去,只好去让邵彦帮忙。 “微臣参见殿下。”邵彦来到东宫,先行一礼。 “免礼。”艾旼炫自当知道他此来为何,虽不待见,但拗不过他老成持重。 “殿下可知陛下病了?” 面对邵彦的明知故问,太子倒觉得莫名其妙,“知道。” “陛下病势沉重,您不去探视,让臣子们知道了,恐惹非议。” 艾旼炫无所谓:“任他们非议。” “殿下来日需御天下,龙吟殿距此仅百步之遥,殿下心胸阔达,何必为了这百步之遥而弃朝臣之心呢?” 见太子埋头不语,邵彦继续说道:“平民家的孩子,若知自己的父亲生了病,便会日夜侍奉在病榻前,衣不解带,谓之以孝。陛下之于您,一是父子,二是君臣,无论从哪方面,您都要去侍疾,这不光是出于人性,更是要给文武百官、给天下人做表率。” 他说的话的确很有道理,可惜艾旼炫已经听了太多次了,不过他最终还是答应了邵彦,起身前往龙吟殿。因为邵容,使得太子每次见到邵彦都会心虚一阵,既然老丈人亲自来了,这个面子还是要给的。 太子离去后,邵容听闻消息,追出门去来见父亲。因为今天是邵容的十八岁生日,她倍感思亲之情,又因艾旼炫的冷漠,使得东宫上下都没上心准备,邵容感觉到孤独,恳求父亲把自己带回去过生日。 “你已经是太子妃了,应该呆在宫里过寿,怎能就这样逃回娘家去呢?”邵彦责备。 “这不是逃!”邵容纠正,“这是回家省亲!”她说完,三下蹬上马车,紧闭门帘。 邵彦摇了摇头,拿邵容没办法,只好带着她回家了,虽然嘴巴上排斥女儿的做法,但心里还是很开心的。 “陛下,感觉好点了吗?” 艾楷贤已经醒来,只是有气无力,连坐起来都要搀扶,他没有回应杜后的问候,只是用虚弱的眼神扫视四周,除杜后外还有汤周二妃,以及瑜妃。 “朕睡了几天了?” “两天两夜了。”杜后为他掖好被褥,甚是担心。 汤德妃道:“皇上醒来就好,这下臣妾们也能安心了。” 寒暄期间,太子适时进来,他并不知道皇帝已经苏醒,故而没有禀报,瑜妃瞧见了他,初始开心了一下,转而白了他一眼。 “陛下先把药喝了吧。”杜后端过旁边放了一会的药,吹了吹。 “朕呆会喝。”艾楷贤一脸厌弃,轻轻推了推递过来的碗。 杜后担心他又不吃药,遂再进言:“您的身子还没好透,请先进药吧。” “皇上说了等会喝就等会喝。”本站在一旁乖乖听话的瑜妃突然开口,“陛下自然知道良药苦口利于病的道理,皇后娘娘您侍奉了陛下这么久,难道连陛下的旨意都不清楚么?” “放肆。”周慕仪指责她,“娘娘在说话,你怎能这么没有规矩?” “好了。”艾楷贤咳嗽了两声,挥了挥手,“等会喝吧。” 杜后没有办法只好把药先搁置在案,此举引来了艾旼炫的极度不满,他满目憎恨地望去丘瑛敏,却见她朝自己得意地一笑。 “都退下。”一醒来就在唇枪舌剑,图个清静都不成,皇帝顿感烦躁,遂遣退堂下诸人,“炫儿。” 不知道艾楷贤什么时候看到了自己,艾旼炫本想乘机一并出去,这下只好将刚迈出一半的腿撤回来,安安稳稳地近前行礼。 “皇上,善皓这几天一直都在您跟前侍奉着。”杜后说道。 “是么。”艾楷贤望着他,将信将疑。 “皇上,映妃她……该如何处置?”杜后打破这僵持的氛围,谨慎问道,“臣妾已命人将她看管在映灿宫,等候您发落。” 听闻此言,皇帝的脸色暗了下去,灰茫茫的瞳孔之中恍惚闪过一丝犹豫,他似看着太子,脑海中却在回忆别的事,“如何处置……” 忽然,他眼神一明,遂启齿道:“禁足三月,朕不要再听到这件事。” “是。”杜后不知不觉双手紧握,实在是替杜仪君捏一把汗。 艾楷贤的目光转移到太子身上,说道:“朕昏迷这几日,朝廷上有什么事你可知道?述与朕听。” 不知道,当然不知道,连掩饰都不想掩饰。 “平时没事的时候,你要多去与邵彦、王商合交谈,咨询他们、请教他们,这样他们才能帮你。”短暂的叹息后,皇帝告诫了太子一番。 “是。” “退下吧。” “儿臣告退。” 待太子退下后,杜后又把刚才的药端起来,嘱咐道:“陛下,药快凉了。” “他看上去是比之前懂事了些。”皇帝微微颔首,遂将药饮下。 傍晚时分,邵容留在娘家吃饭,席间她有感而发,遂问邵彦:“不知父亲认为,何为‘夫妻’呢?” 邵彦放下手里的筷子,继而笑道:“夫妻嘛,便是能够相伴、共度百年的人。” “听这个词,多美好啊,所谓夫妻,理应恩爱美满,互相弥补。”邵容莞尔,畅想着心中的美好,“爹,我有时候真的很羡慕你和我娘,相濡以沫地过了一辈子。” 见着女儿说这些话,邵彦自然知道她的心事,遂宽慰言:“你与太子不同,你们不仅仅是夫妻,你们得到了平常人不能拥有的权力,便要为此付出代价,这是平等的交换。” “我本想着如此,可当我踏入皇宫的时候,才发现和我想的一点都不一样,他连表面的敷衍都不愿意,女儿甚至不知道要怎样面对那些看向我的宫人。” “你不用着急。”邵彦沉着地告诫其女,“殿下现在还小,又总是意气用事,自然不知道你的好,你只要没有过错,便动摇不了你的地位,困难的时候多想想来日母仪天下之时,又有几人敢对你指指点点。” 一番教导,致使邵容觉得自己太局限于眼前困境,她受益良多,遂拨云见雾,“谢谢父亲教导。” 夕阳西下,马瑞早将太子妃回娘家的消息告诉了太子,而太子只是‘哦’了一声,便没有了下文。 “殿下,请用膳吧。”黄昏,东宫后场,艾旼炫拉弓搭箭,注视着前方箭靶,蓄满整整一弓,箭在弦上,迫不及待,铿锵一发,正中红心。 “不饿。”他说着,继续从旁边的箭篓子里捏出一支箭。 冲着他最近的脾性,马瑞不敢多说一句,邵琰见状,便轻声劝他言:“殿下,还是先进晚膳吧,用了晚膳才能进药啊。” 一箭又发,偏了一些。 “邵琰,你觉得,什么才叫夫妻啊。” 太子没有回应邵琰,反倒是如此问他,邵琰一愣,但还是回过神来努力想了想,艾旼炫见他迟疑,便又问其:“你父母是什么样子相处的?” “回殿下,微臣的父母做平头百姓的日子多,父亲白日里读书,母亲白日里操持家务,有时候娘手里的活干不完了,爹就会去帮她。” “那现在呢?” “现在……”邵琰神色变得凝重,“我娘已经去世七年了。” 艾旼炫转过身看着他,心存歉意。 “你说的不错,所谓夫妻就应该要相互体谅,甚至应该比起子女更爱护对方,作为男人,更应该保护自己的妻子,不让她遭受委屈……”艾旼炫再次拉弓,凝视前方,瞳孔中的准星呼之欲出,“我的母亲,嫁给了一个配不上他的男人。” 目光随离弓之箭追去,刹然刺靶,入木三分,惊得众人心中一颤,邵琰与马瑞相觑,不知所云。 “殿下,东西来了。”这时,太监黄选面带喜色地跑过来,拎着一桶点心盒子,艾旼炫拿过,掂量了一番,又将之交予邵琰。 “殿下,这是……” “送给你姐姐的礼物,十八个九层糕。”艾旼炫还想说些什么,几度开口,硬是没出声,“就……祝她生日快乐吧。” 他说完这句话,转身离开用膳去了,邵琰拎着这颇有分量的糕点,久而久之,露出了笑容。 第五十五章顾此失彼 入了秋,冷的时候多,偶有一天太阳当头,人们就会火急火燎地抱着被子出去晒个遍,心情都因为天气而好了许多。艾楷贤也不例外,他少有地出来晒晒太阳,漫步太液池边,顺道把邵彦叫来,问问国家大事。 邵彦最近可谓好事连连,不久前,他刚被加封岑国公,其子邵琰也被封为承安侯,准许他入枢阁行走,皇帝更是挑选了宗室郡主亲自赐婚与他。 行至湖心亭,艾楷贤停下脚步,负手而立,他怅望前方,波光粼粼的湖面在碧空的照耀下越发金光闪闪,看去彼岸宫阙,原来自己已经走了这么长一段路了。 “陛下龙体可好些了?”邵彦询问道。 艾楷贤老气横秋地‘嗯’了一声,一方挑眉,他将随波逐流的视线退回到眼前:“太子还小,又生得内向,有的事不会主动去问你,你身为朝廷重臣又是他的老丈人,多多去教他吧。” “微臣遵旨。”邵彦行礼,望及皇帝背影,近前说道,“殿下天资聪颖,稍加点拨便能化解难题,相信假以时日定是一代明君。” 这样的话,艾楷贤听了不少了,从安焕到涂振,还有那群阿谀奉承的大臣,哪一个不是这样说辞,以至于邵彦说出这番话的时候,他哭笑不得。 “皇后心软,过于仁慈,她连太子都管不了,更别说将来控制群臣……”艾楷贤突然不说下去了,他放眼寰宇,瞧见的终究是那方被红墙绿瓦所禁锢的天空,“朝野内外,朕寝食难安。” 听出了皇帝的话中有话,邵彦顺其意宽其言:“陛下放心,微臣定当尽全力辅佐太子。” “嗯。” 此时,褚裕进前禀报:“陛下,袁驸马来了。” 艾楷贤回身,与邵彦对视,邵彦识趣地告退了,未几,袁沇上。 “朕让你去查的事情查清楚了吗?” “查清楚了。” 刚刚还茫然若失的眼神一下子变得孤傲无比,皇帝遣退旁人,走到拱手行礼的袁沇跟前,浑浑之声沉沉问他。 “殿下临幸过的两名宫女,一个都没有怀孕。”袁沇如实禀告。 “那就好。”艾楷贤点头,“你把他盯紧了,随时向朕禀报。” “是!” “不过。”皇帝转而言,“若是真有人怀孕了,不许擅自处置。” “末将遵旨。” 天高云淡,白云悠悠井然让出几道天空,有似流星划过天际,时过境迁,短短四年,也快随着时间被遗忘了。皇帝不但解了杜仪君的禁足,还赐给了她许多珍宝与吃食。 “娘娘,都一天了,您不吃点怎么行呢?”映灿宫内,侍女柳红端着饭菜,苦苦劝着呆呆坐在铜镜前的映妃杜仪君。 杜仪君就这样双目放空地干坐着,她的眼神毫无色彩,就连头发都没有梳妆打扮,这与以往精明华贵的映妃大相径庭。 这一天,是十一月初三,艾旼玘的生日。 “他今年,九岁了。”杜仪君那面无表情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抹微笑,“应该给他过寿才是啊。” 旼玘去世已经四年,杜仪君始终不相信自己的孩子已经死了,每逢旼玘的生日,她都会空空对着桌案,摆上一桌好菜、两副碗筷,黯然神伤。今年,她被禁足,可能是人在周遭冷寞的环境下,更加为之伤感吧。 “他应该被封为亲王,稍微长大些,再一展雄风,继而为太子,来日登九五之尊。”映妃畅想着美好的一切,脸上随之洋溢起骄傲之色。 柳红也不知该不该劝醒她,不过提起旼玘,必定会想到太子,主仆二人在这一点上是一致的。 “艾旼炫!他要是不存在这个世界上,我的玘儿又怎会……”映妃不由握紧双拳,咬牙切齿,恨不得一把撕碎太子。 “娘娘小声点。”柳红往门外看了看。 “怕什么!”杜仪君肆无忌惮,她直指窗外,“就因为现在陛下老了,所以那群幕卫就到处讨好艾旼炫么!” “不是啊……”柳红止住她,扶她坐下,劝她冷静,低语道,“娘娘可别忘了那算命老先生说的话,说十年之后,您的孩子不再是皇子,太子也不再是太子,可没有说您的孩子就只有旼玘小殿下呀……” 权力,如同**。有了它,便能精神抖擞,容颜焕发,而一但失去了它,便会变得蓬头垢面,一蹶不振。 杜仪君看着自己的侍女,她何尝没有如此想过,可到了如今这般地步,自己容颜渐老,皇帝枕边新人日增,加上艾楷贤每况愈下的身体,是个傻子都能参透这句话的意思。 真正给予杜仪君打击的,是在旼玘死后没有几天,皇帝便下旨给东宫新选太傅以及陪读班底,这让她怀恨在心,在此之后,杜仪君再也没见皇帝提过旼玘,见他稳坐庙堂,凌驾他人之上,杀伐果决,丝毫没有丧子之情。 种种不满,终于爆发,遂发生了那一晚皇帝病倒前的一幕。 那日夜晚,已经一连数日留宿瑜妃宫中的艾楷贤终于来到了映灿宫,杜仪君也是和往常一样,恭顺侍奉,就在皇帝出去解手的那段时间,她拿出了欢愉散,放到茶杯里,等皇帝回来给他奉上,果不其然,艾楷贤毫无防备地饮下了茶,遂发生了之后的事。 “他活该。”想起那日的事情,杜仪君丝毫没有悔恨,反而徒增怨念。 时间拉回到现在,这天深夜,皇帝迟迟未眠,他将宫人退去,紧闭殿门,唯留下一樽孤酒,相伴残影。 “皇上,您来了。”回想起那日,他到访映宫,杜仪君如往常一样给他行礼,替他宽衣。 “嗯,起来吧。”艾楷贤扶起她,将去如厕,让她稍等一会。 就在这短短的路上,他忽然想起袖中藏有前日南见刚进宫的珍珠一串,预备送给映妃,想至此皇帝有些兴奋,遂折返宫中,却见到了非同寻常的一幕。 杜仪君从袖子里拿出一小包药纸,打开是一些白色粉末,注入茶杯之中,艾楷贤偷偷见了,笑容渐失,但仍是装作没有事一样,回到殿中。 “皇上,请喝茶。”杜仪君没有露怯的神情,她端起热腾腾的茶杯,递给艾楷贤。 艾楷贤看着手中这盏茶水,嘴角一笑,没有多说什么,一饮而尽。 旼玘去世的这四年间,他再也没有去过皇场,萧条的皇场总是能勾起他的伤痛,这四年里他无一日不想着已经故去的旼玘,以致于每当别人提起,皆心如刀绞。 正因为如此,渐渐地转悲痛为自责,身为父亲,却连自己的孩子都保护不了,他想尽办法弥补杜仪君,包容她所做的一切,可是却换来了更大的痛楚。 不由得,两行热泪潸然而下,艾楷贤借酒消愁,愁思难平。 “陛下您怎么喝了这么多?”杜后听了褚裕的禀报,匆匆赶来寝宫,见他还要喝,便把他手中的酒杯夺下,“陛下您不能再喝了,保重龙体啊。” “别管我!”艾楷贤甩开杜后的手,踉踉跄跄地站起来,杜后见他面带泪痕、双目通红,为之一震。 “朕称帝二十七年,手刃之敌何止千万,到头来,连自己的孩子都保不住,朕算什么父亲!算什么父亲!” 他将酒杯对着御案,奋力一砸,遂七零八落,破碎的杯盏向四周溅去,杜后赶忙掩面,却为时已晚。 褚裕本就提着一颗心在外面等候,听了这么大动静,赶紧进来看看。 “娘娘,娘娘您没事吧?”杜后的脸颊上一条鲜红的伤口显而易见,随之渗出鲜血,褚裕大惊,“快传太医。” 皇帝见状,亦是酒醒三分,非常后悔自己的举动,一时间手足无措。 “陛下快休息吧。”杜后语气微弱,依旧是劝着艾楷贤,遂在褚裕的搀扶下出了殿。 夜深人静,艾楷贤望着杂乱的周遭,一屁股坐了下来,狠狠地拍打着自己的脑袋,叹气连连。 杜后的伤势并不重,简单处理过后,没有多久便止住了血,可是毕竟伤在脸上,要想完全好起来不留疤痕,就要多需一段时日了。 “不要告诉太子。”杜后再三叮嘱刘灿。 第五十六章东窗事起 “母后,怎么回事?!” 尽管杜后遮遮掩掩,但来请安的太子还是看出了母亲的异样,当他见着这么长一条痕迹留在了杜后脸上,惊诧之余愤怒犹盛。 “没事,母后做针线活的时候不小心划到的。”杜后仓皇之中急忙说辞。 鬼才相信一向以手巧著称的杜后会被针线划成这样,在这云云后宫之中,也没有人敢如此欺辱皇后,敏感的太子稍加思考便能得出答案。 “是父皇,父皇打你了是吗?” “不是的善皓……” “他为什么打您?疯了吗?!”杜后美丽动人的脸上留下这条令人惊悚的伤痕,加之若是皇帝打的,为什么要打脸?这是多么粗鲁的举动。艾旼炫难以平息怒火,质问之声越发高涨,杜后无法,只好将昨日之事全部讲与他听。 太子听后,情绪稍稍是稳定住了,但是仍然有些愤怒:“那他也不能这样对您啊。” “好了善皓。”杜**住他的双手,“这件事就这样过去了,你就当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啊。” “可是……” “听娘的话!” “哦。” 杜后郑重其辞,艾旼炫拗不过,只好先应下来,杜后又言:“你今天还没去给父皇请安吧,快去吧。” 自打杜仪君解禁之后,皇帝便没有再去映灿宫,一连几日都在瑜庆宫中下榻。是日中午,用过药后的皇帝在瑜妃的软塌上沉沉睡去。 丘瑛敏完全睡不着,她撑着头望着躺在自己身旁胡子拉碴的艾楷贤,无可奈何,这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娘娘,娘娘。”像蚊子叫一样,绣春在门口唤她。 “啊?” 只见绣春指了指外边,说了几句,看口型也捉摸不出,瑜妃只好小心翼翼地穿戴好出来。 “太子殿下来了。” “他来干嘛?”丘瑛敏抱着手臂,嘴翘鼻头高。 “他肯定是来给皇上请安的呗。” “你就去和他说,皇上睡着了。” “您……您不亲自去和殿下说吗?”绣春总觉得不太好。 “啊呀!”瑜妃呀完还下意识捂住自己嘴,往里头探了探,“你就说我也睡着了不行吗!快去!” “是……” 杜后跟着艾楷贤,风里雨里十几年了,每次皇帝生病的时候,她总是第一时间过去照顾,不嫌苦不嫌累,而艾楷贤似乎从来没有把她当回事,像牛马一样驱使着她,不高兴的时候就肆意惩罚,宠幸那些以色侍人的妃嫔,致使她们不把中宫皇后放在眼里。 艾旼炫心里是这样认为的,他走到龙吟殿门口吃了闭门羹,褚裕告诉他皇帝去了瑜妃那,想起自己母后的样子,心里很不是滋味。 “奴婢参见太子殿下。”绣春从殿里出来,急急忙忙跑下来行礼。 “通禀了么?”太子望着不远处紧闭的殿门,冷冷问她。 绣春瞳孔左右晃动,与之前交代过的一样,回言:“皇上和娘娘已经睡着了,请殿下改日再来吧。” 艾旼炫的眼神骤然拉到绣春面前,愁眉略锁,负起双手,无声的恐惧使得绣春紧握的两只手涔涔冒出冷汗。 “你该不会不让我见陛下吧?”想起之前自己与瑜妃的过节,太子甚是怀疑。 “奴婢冤枉。”绣春跪下,“奴婢就算有十万个胆子,也不敢如此对待殿下。” “量你也不敢。”艾旼炫作罢,他眯着眼望去那深不可测的瑜庆宫,若有所思,“你起来吧。” “谢殿下。”绣春松了口气。 “瑜妃娘娘近来身体好吗?” 不问皇帝,反问瑜妃,绣春摸不着头脑,“好……好着。” “前些日子,是我冲撞了她,颇为后悔。”艾旼炫打量着绣春,“你告诉她,今日戌时,我在极翰殿等她。” “啊……?”绣春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 艾旼炫瞥了她一眼,转身欲走:“如果她不想来,就当我没说过。” “知道了殿下!我一定会转告娘娘的!” “哼。”太子一声嗤笑,遂离去,行至宫门口,故意告知马瑞,“今晚我有事要办,你不用跟着我。” “是。”马瑞应下。 绣春把消息转告给瑜妃,瑜妃高兴得像个孩子,她一股脑握住绣春小姐妹的手,激动得语无伦次。 “我没听错吧?他要见我!哇哇哇!” “您小点声。”绣春虽然劝她检点,可到底是见着她一步步花痴过来的,“您晚上得换身衣裳出去,万一被发现了,可是要掉脑袋的。” “好好好!”之前还一个劲埋怨太子的丘瑛敏,此刻将先前的不快全部忘记,想想都开心。 绣春算是看透了这位小孩子气的主子了,心想刚刚为什么要传给她这个消息,“不过,娘娘,皇上可在您宫里呢……” “没事不用担心,他晚上就走了。” 果不其然,傍晚的时候,皇帝便离开了瑜庆宫,只不过他回去的理由很简单,还有一堆奏折等着他审阅。 ‘元明长公主前些日子进宫频繁,还随意进出刑部重地,翻阅案宗,实有不妥。’邵彦上书说到此事。 “银雨什么时候来的?朕怎么不知道?”艾楷贤问端茶上来的褚裕。 褚裕回言:“长公主这段时间经常进宫,但是都没有来见陛下,所以您不知道。” 出嫁公主回宫,理应奏报皇帝获得许可,可银雨如此冒然进宫却没有面圣,换谁都觉得是鲁莽之举,何况翻阅刑部资料这么反常的举动。不过看着堆积如山的奏折,艾楷贤不愿多管,遂将邵彦所奏放于一边,交代褚裕:“她要进宫就进好了,告诉礼部,不用再奏了。” “是。” “皇上,马瑞求见!”门外的小太监禀报道。 “宣。” 今天的天黑得似乎比平常慢一些。戌时时分,盼星星盼月亮终于盼到头了的瑜妃兴冲冲地去了极翰殿,一袭黑斗篷批在身上,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个女中侠客夜闯皇宫。 “你在这看着啊。”丘瑛敏迫不及待地把披风解下,匆匆交予绣春,整理整理自己的头饰,“哎帮我看看我的妆花了吗?” 伸手不见五指,衬着屋内的微弱烛光,绣春很认真地帮她看了,“没花放心吧,好着呢。” 瑜妃这才放心:“我去了啊!” “您可要快点出来啊。”绣春再三叮嘱。 “知道了知道了。” 胸口似有小鹿乱撞,未进门脸先红,瑜妃抿嘴藏不住微笑,轻轻推开殿门,支身进去,合上殿门,环顾殿内,冷清无芒,只有靠南边的屋内露出烛光,丘瑛敏心喜,遂踏步入内。 “殿下。” 不出所料,太子在这里等着她,瑜妃再也不用偷偷摸摸地看他了,虽然紧张与激动早已让她口干舌燥,但此时此刻,她只觉得喉咙里甜蜜蜜的。 “你来了。”与以往不同的是,艾旼炫并没有板着一副刀枪不入的面孔,反倒是笑脸相迎。 瑜妃喜出望外,可她不知道该做些什么,手指挠了两下脸颊,身体不由自主地左右摇晃起来,显得格外害羞。 艾旼炫看出她的无措,遂走过来,再走过来,几乎是贴近了她,丘瑛敏下意识往后退了两步,主观马上唤醒了自己的真正需求,于是乎她清了清嗓子,挺胸抬头,正视着这副朝思暮想的面孔。 “殿下,您长得真好看。”瑜妃鼓起勇气,“我真的,仰慕您好久了。” “我知道。”艾旼炫笑言,“其实,我也喜欢你很久了。” 不得了,丘瑛敏听了这话,喜上加喜,太子弯弯的月牙就像是她心头的月光,只要一笑,那少年的气质便侵袭了她的胸膛,扑通扑通,波翻浪涌,久久不能平静。 “你叫什么名字?”艾旼炫只知她是瑜妃,却不知她真实姓名。 “啊……”瑜妃缓过神,“我叫丘瑛敏。”” “丘瑛敏。”太子默念,“的确是个很吸引人的名字。” “殿下……” 艾旼炫忽然托住她的下颔,嘴唇缓缓靠近,丘瑛敏毫无防备,反应过来并不拒绝,只觉得双唇触动,如沐春风。 明黄昏沉的殿内,墙上两个人的影子紧紧贴合在一起,艾旼炫不由分说将她抱进床榻之上,二人慢慢也由开始的拘束变得轻车熟路。 “你不去侍奉陛下,为什么会来找我?”艾旼炫将瑜妃放在床上,解着她的裙带。 “我喜欢你呀。”丘瑛敏放声嬉笑,手臂挂在太子的颈肩,“那个糟老头子,有什么好伺候的。” “这样啊。”艾旼炫挑眉。 万事俱备,太子敞开里衣,循着瑜妃雪白的肌肤抚去,二人对视,瑜妃且解开太子里面的腰带,且说道:“等您继位,我侍奉您一辈子。” 艾旼炫不羁地笑了,二人闭上眼睛,徐徐贴合。 “皇上驾到!” 宛如霹雳惊雷的一声,猛然睁开双眼,四目相对,皇帝怎会到极翰殿来,定是大事不妙。丘瑛敏还没缓过神来,赶忙掇拾衣物,拉开床帘,准备逃跑。 床帘之外,早已是灯火通明,瑜妃看到的是褚裕、马瑞、袁沇以及几名幕卫站在一人身后。 为首的,正是皇帝艾楷贤。 第五十七章失道寡助 皇帝的眼神,像是冰冷的地狱,荒芜地看着这角落,身旁的宫人也好、侍卫也罢,均是凶神恶煞地盯着慌忙探出身来的瑜妃。 “皇上!皇上是太子勾引娘娘的啊。”早就捆在一旁的绣春爬过去使劲摇艾楷贤的腿,试图替瑜妃开脱。 而艾楷贤,狠狠踹开了她。 无限惊恐的瑜妃赶忙爬到皇帝脚边,“臣妾知错了,臣妾知错了,您不要杀我。” 艾楷贤看都不想看她一眼,袁沇会意,遂带人将她拖下去。 “殿下!殿下你要救我啊殿下!”无助的丘瑛敏只得阵阵高呼,声音渐行渐远。 艾旼炫的神情并没有因为瑜妃拖他下水而变得慌张,他只是默默坐在那里,稍微看看远方那死寂的双眸,不作停留。 待清静得差不多了,殿内也只剩下了褚裕,艾楷贤的目光从一进来时便从未改变过方向,一直盯着太子。这副情景与艾旼炫预料的出入不大,只是现在,那种无形的压迫感再一次咄咄逼迫着现如今狼狈的自己。 见二人随时剑拔弩张,褚裕自感不妙,遂到太子跟前,“殿下,奴才侍奉您更衣。” 只是穿了里衣,艾楷贤便让褚裕下去了,殿内,唯独留下了皇帝与太子。烛火烧得正旺,墙上的两个影子却越拉越远。 太子反感地走到皇帝跟前,清晰地直面他即将爆发的怒火。 ‘啪!’‘啪!’两下耳光,艾楷贤眉头紧蹙地俯视着这个不像话的儿子,“你就这么等不及朕死吗?” 若非愤怒至极,皇帝断不会如此言语,艾旼炫的脸颊火烧似地疼痛,他也不妨将自己的不满一泄而就。 “我就是要这样!”他正过身,声音轻而易举盖过了皇帝低沉的话语。 “你说什么?”真正点燃艾楷贤的是艾旼炫倔强的态度,他看上去丝毫没有想要认错的样子反而变本加厉。 太子手指门外:“就因为像那样的女人,只要几句谄媚之言,你就可以听之任之,冷落母后了吗!” 艾楷贤盛怒之余,倒生了几分疑惑,他看着艾旼炫苦大仇深的模样,往前走了两步,艾旼炫下意识向后退去,“你给朕说清楚。” “母后勤勤恳恳侍奉了你这么多年,你连一句话褒奖她的话都没有,有了新欢,便把她扔到一边,纵容这些居心叵测的女人肆意挑衅皇后的威望,而你就像驱使牛马一般驱使母后,你可有一天把她当作过自己的妻子?”太子说着,泪流而下。 艾楷贤对此番肺腑之言,并没有产生恻隐,在他眼里胆小的太子何时有了这番与自己争吵的勇气。 “谁教你的?是涂振?果然,你还是忘不了……” “没有人教我!”艾旼炫打断其言,一而再再而三的随意臆断,已经让他感到无比厌恶,“我只是为我的母后感到不公!” “那你想要怎样的母后!像钟采那样的吗!” 彻底震怒的皇帝咆哮着质问艾旼炫,他素来将钟后当作仇人,此番言语之重可见一斑,艾旼炫心生畏惧,没有回答。 无言,将火热的气氛稍作冷静,脸颊上的血泪却喋喋不休,太子低着头,不住地哭泣,看上去很是伤心。 “朕从来没有亏待过你,你还想怎样?” “那是因为旼玘死了!” 艾旼炫再一次被激了起来,一不做二不休,遂将一连数年的不满,通通发泄出来:“儿臣被投毒后的那段时间,你根本不知道我是怎样熬过来的,你何曾关心过我?你想立旼玘为太子,所以对我漠不关心,现在旼玘死了,你没有办法了,只好硬着头皮,还说什么没有亏待过我。” “你在胡说些什么东西!” “你还怀疑是我杀了旼玘,反正安焕是你诬蔑的,涂振是被你逼走的,贞宁姐姐是这样,王茗叶也是这样,你根本就不喜欢我!” 艾旼炫脖子上的青筋暴了出来,宣泄着他埋藏过深的痛楚,本是暴怒的艾楷贤听到这番话,心都碎了。 “朕这么做是为了谁……”一滴眼泪从皇帝孤高的眸中落下,轻而易举取代了怒火,“从你出生之日起,朕就把你立为太子,请了全天下最好的老师去教你读书,就算是旼玘……朕也从没有动过把你废掉的心思,朕为你扫清朝廷上的所有障碍,之所以这么做,难道不是处处为你着想么!” “你又不是我,怎么会知道我的想法呢?”艾旼炫泣言,“动不动就夷灭九族的方式,令我感到窒息,这难道就是明君所为吗?” 艾楷贤的眼眶中浸满了泪水,他遂转过身去,不再与他争论,萧条的背影,一摇一晃,只觉无力。 行至门前,起脚跨过门槛之际,艾楷贤突然觉得胸口一阵疼痛,差点摔倒在地。 “皇上。”褚裕眼疾手快,搀住了他,“皇上您没事吧?” 缓过神来,他捂着胸口,吃力地迈过门槛,“朕累了,回宫吧。” “是。”褚裕应下,但觉不妥,观皇帝神色,弱弱问道,“陛下,太子殿下……” “回宫!” “是是……” 半个时辰后,龙吟殿。 相比之前冰冷的极翰殿,寝宫的确暖和了不少,艾楷贤盖着被褥,坐在榻上细细地回想着太子小时候的模样。 在艾旼炫出生之前,坊间多有传言,说是艾楷贤杀戮过甚,受到了艾冲的报应,不会再有适嗣,而旼炫的出生让这一谣言不攻自破。年过而立的艾楷贤看着襁褓中的孩子,喜悦的心情可想而知。 “明明出生的时候巴掌那么小一个,现在都长这么大了啊。”他不禁感叹,眸中少有地浸溺着宠爱。 童年的太子聪慧可爱,生了一副古灵精怪的淘气模样,却意外地乖巧懂事,他从没有在干燥的宴会上表现出那个年龄孩童该有的哭闹,他甚至能听懂皇帝与大臣间的谈话,而每每回答都令人刮目相看,那时的大臣无数次夸奖太子的聪慧,艾楷贤也总是满面荣光。 他想想那时候的艾旼炫,多讨人喜欢,再看看如今,看看刚才,太子荒唐的举动,简直让他恼火。 “陛下,皇后娘娘求见。”褚裕进门通禀。 果不其然,每当太子出事,杜后就会第一时间过来。 “不见。” “可皇后娘娘……” “朕说了不见!” 褚裕不敢再多说什么,于是就这样回禀了,送走了杜后,褚裕再进来侍奉皇帝用药。 “她走了吗?”艾楷贤看着忙碌的褚裕,问他。 “走了。”褚裕把药倒出来,于心不忍,“娘娘她好像哭得很伤心的样子。” “她知道这件事了?”皇帝直觉敏锐,“谁告诉她的?” 褚裕把药端过来,赔笑着说:“娘娘能不知道嘛,殿下都那个样子了。” 艾楷贤思之,遂告知褚裕:“这件事不许散播出去。” “是。”褚裕吹了吹药,又问皇帝,“那瑜妃该如何处置?” “这种贱人,当日是凌……”艾楷贤说到这,突然想到了什么,“不,先把她关在诏狱,朕自有安排。” “是。” 皇帝接过药,一口气喝干,擦了擦嘴,接着说道:“倒是太子,把他关到宗庆府去,好好想想。” “这……” “朕说的话你听不懂是吗?”艾楷贤倒是觉得奇怪,“难道你还要替他求情不成?” “是,奴才遵旨。”生怕皇帝多疑,褚裕赶紧答应下。 自打投毒事件后,艾旼炫仿佛变了个人似的,对周遭的所有人都感到陌生与害怕,一向不怯场的小太子突然变得畏畏缩缩,始终没有走出那块阴影。 他同意涂振进宫,不是因为东阳、杜后的谏言,而是他实在没有办法了,涂振来了之后,太子是好了许多,但同时也变得越来越叛逆,原本一个人躲在宫里胆小如鼠的太子,竟然也敢挑衅宫规、不听自己的圣旨了。 艾楷贤想到这里,不由觉得好笑,每次惹怒了自己,刚想教训他,见他畏惧地像一只小狗,却硬是要装作不在害怕的样子,甚是可爱,怒火也陡然退了半分。 皇帝想来太子的种种行为,是多么的幼稚,至于杜后,立她为后的原因很简单,一方面是她的确诞育了皇子,而另一方面则是她的娘家人并没有威胁。显然后者的因素更为重要,艾楷贤不止一次地试探过杜松及其子杜文浚,彻彻底底地发现了这是个老实巴交的家族,至此,方才安心地立她为后,为的就是避免钟后的情况出现。 “要到何时,你才会理解朕啊。”艾楷贤仰望着龙盘虎踞的屋宇,付之一笑,“算了,朕从来没有被人理解过。” 第五十八章镜中水月 宗庆府,是管理宗室事务的地方,艾旼炫说是关在这里反思,实际上也算不上关,无非是方圆几里地不能出,吃喝还是有人伺候着的。 第三天的时候,袁沇来了,请他移步至诏狱。 “什么意思?”太子第一反应该不会是要把自己关进诏狱。 袁沇笑道:“您放心,陛下只是有事找您。” “陛下去了诏狱?” “是,请您跟我走吧。” 一路上,艾旼炫忧心重重,既然不是把自己关押在内,又有什么事情要找上自己,于是他试探性地问袁沇: “父皇还在生我的气吗?” 袁沇一听,倒是由心乐呵:“陛下怎会生您的气。” “那他为何宣我去诏狱?” “您去了就知道了。” 袁沇肯定知道为何,却迟迟不肯告诉自己,艾旼炫疑虑,不过他踏入诏狱的那扇门起,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丘瑛敏在这。 “儿臣参见父皇。”自打那天过后,艾旼炫想想就有些后怕,偷瞄了一眼皇帝,唯唯诺诺端端正正行了个礼。 天下素有天子真龙之气、不登牢狱之说,皇帝此番穿戴了黑色斗篷,猜不透他的神情,不过听他让太子平身的语气,但不像是暗藏杀机。 披散着乱发,丘瑛敏跪在地上,同样看不见神情,却能一举猜透她现在惊恐的心理。太子略微低头,乖乖站着,想着等会皇帝会问自己什么,又该如何说辞。 艾楷贤走到太子面前,将配在腰间的黎祚解下,交给太子。 “嗯。”他颐指了下跪在地上的瑜妃,简单明了。 艾旼炫惊了,他想过瑜妃有千万种死法,万万没有意料到皇帝会让自己亲自下手,他犹豫了。 “怎么?不敢么?”艾楷贤悠然问他,蔑笑之。 太子咬牙,接过黎祚,向瑜妃走去。 “殿下!殿下你不要杀我!”听得声音,瑜妃猛然爬到太子面前,一个劲地叩头,额上鲜血直流。 他握有黎祚的那只手在颤抖,兹兹地抽出宝剑,左右为难。太子别说杀鸡,连杀鸡的场面都不忍直视,这下让他杀一个人,谈何容易。他本是一鼓作气的神情逐渐变得交错、踌躇,见丘瑛敏额头上流下鲜血,更是望而却步。 艾楷贤观望着他,与他预料的一样,艾旼炫不敢下手,他遂走到太子身旁,夺过剑,干净利落地刺入丘瑛敏的胸膛。 伴随一声惨叫,鲜血喷溅而来,太子惊吓,赶忙起袖遮挡,避之不及,脸上还是溅了血,被冲击到的艾旼炫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瑜妃倒在血泊之中,手指奋力挥舞了几下,试着抬起头,太子生怕她看向自己,索性是毙了命,可她的鲜血还在向外流淌,朝四处蔓延,染红了脚下。 皇帝睥睨,他目睹着瑜妃的死去,确认无误后,他收鞘黎祚,交予袁沇,袁沇奉上毛巾,艾楷贤则坦然地将他脸上、身上的血擦干净,而后,回过身看向惊魂未定的艾旼炫。 “涂振都教了你些什么?怎么连区区一个罪人都不敢杀?”皇帝冷漠且嘲讽地俯视着太子。 艾旼炫还没有从刚才那血腥的一幕中抽出身来,哪里还敢说话。 “你不是很反感朕么?你不是要朕对你母后好一点么?你看看你整天想的东西是多么幼稚!”艾楷贤指着身后,“今后,你要面对的所有事情都像今天一样,要么你是执剑的人,要么就是倒在血泊里。” 血腥的气息,逐渐弥漫了整个诏狱,艾旼炫破碎的目光这才转到了皇帝杀戮的脸上,他呆呆地看着,欲哭无泪。 三十一年来,正是不断地把刀枪刺入敌人的胸膛,艾楷贤才得以笑到最后,在争执与纷扰下,他明白没有比斩杀更有效的办法来铲除异己,他素来看不起那些夸夸其谈的枢阁学士,他们手无缚鸡之力,全凭一张嘴,便左右了风向。 看着艾旼炫这个样子,艾楷贤也不愿多说,他走至门前,袁沇为他打开门,欲出驻足,稍作停留,余光瞥过,遂言: “你记着,为王者,不可以心慈手软。那些理论,听就听了,不要放到嘴巴上去说。”言罢,离去。 “微臣恭送陛下。”袁沇欠身行礼,待皇帝走远,过来扶起太子。 “滚开。”回过神来的艾旼炫想想刚刚狼狈退缩的自己,加之艾楷贤得意的胜利者姿态,大大为之懊恼,气不打一处来。 元旦日近,朝中官员陆续开始放年假,邵彦的假期并不长,身为朝中宰辅的他,只有短的可怜的两天休假,他抓紧时间,来到梅湘阁寻欢。 “不与凡花争奇艳,傲霜斗雪笑风寒。”听戏,是邵彦生活中的一大爱好,他闭着眼听着戏子们韵味十足的戏腔,心境也变得明亮。 “邵大人,你好你好。” 王商合的出现打破了邵彦刚酝酿好的意境,这煞风景的人何时像个棒槌一样,自己在哪就出现在哪了。 “冤家路窄啊,这话一点儿都不错。”邵彦说着把茶壶推到对桌。 “怎么?不欢迎我?”王商合笑着给自己的茶盏倒满,先喝一口润润嗓,“我好歹也是一个戏迷啊。” “不敢。”邵彦不看他,自顾自闭目听着戏曲,手指在桌案上有条不紊地点着节拍。 王商合见他沉醉其中的模样,意味深长道:“今早陛下罢了丘韫的官,抄没了他的府宅,邵宰辅可知道?” “温室之外,莫谈国事。”邵彦如故,“丘韫这种人,罢了官,也是活该。” “可不光如此,本相听闻,丘韫之女、陛下的瑜妃,病死了。”王商合新奇,“你说一个好端端的活人说死就死了,这两件事结合起来,不觉得蹊跷么。” “关我何事。”邵彦不以为然,“这是陛下的事情,下官就不妄加猜测了。” 王商合本是闲来无趣,找邵彦来扯扯淡,但见他像铜墙铁壁般处处防备着自己,甚至充满了排斥,王商合也不再多问,遂翘起二郎腿,也开始听曲,“也罢,像你这样一根筋的人,不懂得官场变通,像极了安焕。” “你可不要乱说。”邵彦猛然睁眼。 “呵,我乱说?这可不就是事实嘛。” 音乐戛然而止,邵彦将戏子们请了出去,关上了门,坐到王商合对面,好好和他算算账,“我请问你王丞相,你究竟是要陷害我还是怎样,竟然说本官像逆贼安焕?岂不是要让我邵家满门抄斩?” “诶,你多虑了。”王商合给邵彦倒茶,“你我同科进士,好久没有这样促膝长谈了,今日你我抛开官场身份,权当是朋友相会。” 王商合茶杯拎到嘴边,见邵彦疑心不语,且笑言:“其实你我心中都清楚,安焕哪是逆贼,那是真国士,是挽狂澜于既倒的英雄。” 邵彦想到了自己当太子太傅的时候,那时候涂振还没有回来,太子的状态也很是堪忧,可当自己提到安焕的时候,太子却一反常态地说道:“没有安焕,何来今日的大和。” “驸马为人正,嫉恶如仇,有治国经略,可堪贤臣。”见王商合都这样说了,邵彦便没有再顾忌周围是否会有耳目,也罢,他一向敬佩安焕,此番聊发少年狂,终于说出了自己的一腔热血。 “所以我说你是安焕第二,是说你的人品嘛。”王商合这才喝下茶,放下茶杯,神情转而变得严肃,“可他为人,过于正直,不懂处世之道,便宜了别人,将家人置于何地?” “那是他遇到了当今陛下。”邵彦素来以为,正是碰上了生性多疑的艾楷贤,安焕才会被诬陷致死。 “拉倒吧,任安焕之功,置艾和任一帝必不相容,无论是文帝还是睿帝。”王商合觉得可笑。 邵彦刚想反驳,可欲言又止,他细细想来,竟觉得王商合此言不无道理,艾殿澄与艾凛瑈都是以宽仁闻名的君主,可他们真的会容忍功高震主的大臣如此仗剑执枢吗,想也未必。 王商合怕是看出了邵彦的心思,又劝他言:“所以我说啊,您身为陛下的亲家,又是朝中重臣,凡事啊留个神,让几步,于你于我,都是好事一桩。” 之前听王商合的观念,都像是诡辩,但此番却一语惊醒了邵彦,说得不错,他确实处在了很尴尬的位置,这样一来,为何当初贪污案要派王商合来共同调查,便能解释得通了。 “这么说来,下官倒要感谢你王丞相了。”邵彦坐着拱手。 “哪里哪里。”王商合还礼,“你我是一条船上的蚂蚱,你死了,我也活不了,倒不如大家相互扶持。” 夕阳西下,月色将出,百姓们搬起门板,日落而息,商家们关门谢客,清点干净。快到年末之际,天上纷纷扬扬地下起雪来,所有人都认为这是一场瑞雪,来年定是丰收的一年。 然而没有人会想到,在不远万里的东见,噩耗即将传来。 第五十九章落英时节 说到下雪,不免想起艾凛瑈尚在潜邸时创作的那首著名的潜龙诗: “南艾有星来,中原十四山,一场大雪过,山川骤哗然。遍观朝野,外戚鹰犬,名为君臣,离心离德,何时消雾患?子为天朝臣,若有起风日,乘龙定上天,揽月于洪海,一扫前患。” 是何等昂扬的斗志才能使得年轻的睿帝写出如此诗词来直抒胸臆,只可惜天数有变,世道常更,还没来得及一展宏图,便匆匆落下了帷幕。 时光荏苒,凛瑈已故去近半个世纪,山川又变了模样,似乎变成了他想看到的样子?也未必。 雪后的皇宫,飞檐上落满了白雪,遮盖住了平日里的金碧辉煌,适逢皇帝想见外孙,银雨便带着小袁珵进宫。 御花园内,小袁珵从地上抓起一把雪,一只小手抓不利索,便两只手一起铲出一抛雪,‘哒哒哒’追着和他玩耍的小太监就要扔,嘴里奶声奶气地喊着别跑,丝毫不觉手掌里有多冷。 “诶,小侯爷,您小心着点。”小太监和他玩,刚要开跑躲避,见他脚底打滑,心都提到嗓子眼了,赶忙回过头来扶住他,索性是没摔着,谁知小袁珵乘他过来,一把把雪往他脸上抹,小太监猝不及防,吃了一嘴巴雪。 袁珵咯咯发笑,得手了的他笑不拢嘴,等小太监缓过神来,又让他赶快跑,自己则像之前那样,挖了满满一双手的雪,追赶着小太监。 看他小小一只,戴着绒帽,短短的腿拼了命地跑起来却仍不失踉跄,站在屋檐下的皇帝与银雨,俱是露出了宠溺的笑容。 “朕每次看到珵儿,心情一下子就好了。”艾楷贤笑言,“这孩子活泼可爱,像极了你小时候。” “父皇说笑了。”银雨莞尔。 “朕应该把旼雅叫来,让她和珵儿一起玩,她也挺喜欢打雪仗的。”皇帝突然有感而发,“朕也好久没看到你们几个在一块儿玩了。” 未几,褚裕近前禀报:“陛下,东见使者在宣室等候。” 又是烦人的东西,自从战败后脸皮厚得跟砖头一样,每次都来要钱。望着小袁珵,艾楷贤享受着天伦之乐,自然不愿离开,遂言:“让他们等着。” “是和康公主的事……” 褚裕的脸色格外凝重,皇帝预感不祥,遂移驾宣室,银雨也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便叫停袁珵,一并前往。 成群的乌鸦结队地飞过皇城上空,皇帝的步伐跟着感觉也愈走愈快,当他跨入宣室的时候,眼前的景象让所有人都为之一惊。 东见来使面露怯色,畏畏缩缩迎上行礼,他身后显而易见的抬有一副担架,上面蒙着白布,映显人形。 皇帝抬起微微颤抖的手,指着他身后的担架:“这,是什么?” 使者不敢视,埋着头奏禀:“回陛下,这是……这是和康长公主的……尸体。” “你再说一遍!”话音未落,艾楷贤踹开使者,“你再说一遍这里面是什么!” 使者哪里还敢说话,只好再三叩头:“陛下,公主是自杀而死,与我东见无关啊!” 脑中一阵阵发懵,艾楷贤难以置信,他拖着空白的脚步行至这具担架前,伸出手想去揭开那层布,却又停住了,他噙着泪花的眼睛反复打量着这人形,是贞宁吗?肯定不是。 揭开白布,凋零的容颜赫然呈现在眼前,的确是贞宁的遗体。如今瘦得凹陷的脸颊,再也不复曾经活泼的模样,她的双手在腹前安然放好,脖颈间还有一条深深的勒痕。 银雨不忍其惨状,艾楷贤一下子就坠入了深渊,勃然大怒的他当即回身揪起跪在地上的使者:“朕的女儿嫁过去三年,怎么回来就变成一具尸体了!你说!你们到底对她做了什么!” “陛……陛下,公主真的是自杀死的,微臣什么都不知道啊……” 艾楷贤的眼神左右寻找,遂扔下使者,从墙上拔出黎祚,使者见状哀嚎求饶,未及说完,便被刺死。 银雨赶紧捂住袁珵的眼睛,把他转向一边。艾楷贤杀了来使,难消心头之痛,他泪如涌泉,扑倒在贞宁遗体前,握住她冰冷的双手,后悔连连:“是朕,是朕不该把你嫁去东见,都是朕的错!都是朕的错啊!” 消息传开,满朝皆惊。贞宁的遗体被暂时安置在青霜殿,得知消息的周慕仪第一时间跑了过来,哭倒在女儿身旁,杜后与太子等人也纷纷来到殿里,吟吟哭泣之声逐渐传来。 艾旼炫始终站在杜后身旁,默默低着头,强忍泪水,周慕仪痛心疾首,可哭得瘫倒在地的她突然挺身而起,跑到皇帝面前,不断地击打着他,“都是你!都是你!你还我女儿!还我女儿!” 女子本弱,为母则刚,周慕仪的前半生是靠着贞宁活下去的,而后半生,则是虚无缥缈的信念,自贞宁远嫁东见以来,没有回过一封家书,仅仅是从来使的口中得知贞宁的动向,哪怕是日复一日的寒暄敷衍,她始终坚信贞宁活得很好,没有消息便是好消息。 可今天,她的最后一线希望,也破灭了。 “娘娘!”褚裕见她失了智,忙上去拉开她,而艾楷贤没有生气,任周慕仪捶打,他的目光呆呆滞留在遗体上,双目早已泛红。 “我的女儿啊!”被拉开的周慕仪朝天泣泪,为何上天如此亏待贞宁,她明明是一国之公主啊,活着要让她孤独一人、死了也要让她一个人在天堂。 “不,贞宁,你等着,娘来陪你,你等着,娘来陪你……”口中的自语越来越急,周慕仪的眼神飞速旋转着四周,最终停留在了那宫墙一柱。 “慕仪!”杜后惊呼,但见周慕仪急速冲向那柱子,只听得响声,整个人便缓缓倚柱瘫倒下来,一片血迹。 众人惊恐,褚裕急唤太医,上前救援,为时已晚。后宫诸人见状,哭得更为伤心,唯皇帝孤独地站在那儿,沮丧的瞳孔像是丢失了一切,心如死灰,肝肠寸寸断。 夜幕笼罩着整个皇宫,漫天迷雾,连仅有的灯火都看不清楚。杜后自愿在灵堂守着,为贞宁母女烧一些纸,和她一起留守的,还有太子。 “善皓!不许跑!”八岁的贞宁拉住小太子,教训他,“你上次摔了跤,害我挨了骂,以后我不和你玩抓小偷的游戏了!” “善皓,和我聊会天嘛!”宴席上,八岁的太子边上坐着贞宁,她看着闷闷不乐的太子,遂戳了戳他的手,想让他和自己玩。 贞宁出嫁的那天,隆重的妆容,盛大的排面,只有她板着脸,看上去一点都不高兴,她最后一眼看向她的亲人,朝他们挥了挥手。 那一天,成了永别。 “我如果知道这样,我一定会听你的话,陪你聊天。”像是挽留已经离去的灵魂,艾旼炫后悔不已。 贞宁是他最亲近的姐姐,也是年龄最相仿的手足,想起过往点滴,脑中只要稍稍响起贞宁的声音,都会引来痛心疾首。 “回来了呀,贞宁,回家了。”杜后悲伤的笑容,慰藉着公主的亡魂。 蹲在火盆边,艾旼炫抱着自己,看着那一片片黄纸化为灰烬,正如贞宁的一生。听杜后如此说,更是忍耐不住,遂整个人埋在手臂上,嚎啕大哭。 “哭吧善皓,哭出来就好了。”杜后宽慰他道。 弘启二十七年,十二月,和康长公主贞宁,薨,年仅十九岁。艾楷贤改其号为元洁,是以元洁长公主载史,葬以亲王礼,其母周氏,追封为仪皇贵妃,入祀皇陵。 贞宁之死带给了艾楷贤突如其来的巨大打击,与此同时,他对东见的憎恨之心也越发强烈,于是他召集重臣,欲出兵迅狼三十万、琅犇军十万,荡平东境。虽然王商合劝他不要怒而兴兵,但是此时此刻,艾楷贤怒不可遏,更何况当初是王商合极力要求贞宁远嫁,遂迁怒于他,撤了他丞相之位,兴师四十万,由董桓统帅,直逼东见。 第六十章迷雾初醒 弘启二十八年的元旦,皇宫之中,没有过节的氛围,因贞宁的去世,皇帝伤心过度,导致旧疾复发,调养了大半个月,方才有些好转。 “咳咳。”寝宫内,杜后刚给皇帝喝完药,抚了抚他的胸口,好让他抒心。 见艾楷贤心事重重,无神的双目从底下缓缓投到杜后身上,半响不语,杜后见他如此,自然心里发毛,不禁数落起自己的不对:“陛下,善皓过会就来给您请安。” “算了,随他吧。”出人意料的是,艾楷贤一改以往作风,没有怪罪太子,杜后很是惊讶。 不知不觉,快立春了,冰雪消融,万物复苏之际,给一度沉浸在悲痛之中的皇宫,增添了不少温馨的气氛。 望着陪伴了他将近二十年的杜后,艾楷贤恍如隔世,身旁的妃嫔的确来来往往数不胜数,但如今看来,只有杜后一直陪伴在了他身边。 “这些年来,你辛苦了。” 艾楷贤久而启齿,但确是有感而发,话音刚落,杜后受宠若惊,她欠首自责:“陛下过奖了,臣妾身为中宫,却没能教导好太子,以至于他这般荒废学业。” 他丝毫没有迁怒杜后,只是浅浅道:“养不教,父之过。” 届时,褚裕近前通禀,袁沇求见,艾楷贤宣之。 “启禀陛下,额……”三下礼毕,袁沇似乎有要事禀告,见杜后立于一旁,小眼神一瞥而过,示意皇帝。 艾楷贤看了一眼杜后,并没有让她退下,“但说无妨。” “是。”袁沇也就放开胆如实相告了,“禀陛下,前些日子放年假的时候,邵丞相与王宰辅在一戏楼里相谈,二人提到安焕,说安焕为人正,是大和的功臣,若不是遇见陛下您,断不会致于此。” 自从贞宁那件事后,王商合就被撤了丞相,由邵彦顶替,过了阵子,艾楷贤冷静下来,又重新启用了王商合,封了他个宰辅,邵王二人等于是互换了身份。 听到‘安焕’这两个字,杜后警觉地看向皇帝。艾楷贤喜怒不形于色,他又问了句袁沇:“是谁表扬了安焕。” “二人都说了。” “呵。”皇帝冷笑,“看来这个安焕,真的死不掉啊。” 艾楷贤颔首,遂命褚裕去召邵彦过来,袁沇禀告完便退下了。 杜后担忧,生怕邵彦出事,遂提醒皇帝:“陛下,邵彦可是太子的丈人啊……” “朕当然知道。”艾楷贤久病的眼睛中忽闪着锐利的锋芒,“正因为是太子的丈人,所以朕要多关照他。” 杜后不明此言到底何意,也不好多问,忧心忡忡,邵彦至后便命退下了。 这个冬天经历的诸多事情,只会让艾旼炫越来越觉得这里阴森诡异,此刻他正收拾行礼,准备到皇场去住一阵子。 “殿下,陛下尚在病中,您此去恐怕不妥。”邵琰提醒道。 太子不理会他,反倒问其:“前些日子你人呢,去哪了?” 邵琰一愣,继而答曰:“前些天我去看望我的外祖母了。” “真好,我连我外婆长什么样都不知道。”艾旼炫随口道,“听闻邵彦高升,我也没来得及亲自祝贺他,你就替我转告一下吧。” 看他这架势,似乎马上就要离开皇宫了,邵琰赶紧跑到他面前,张开双臂拦住他。 “让开。” “殿下,您已经好几天没去看望过陛下了,这下子又要去皇场享乐,传出去有损您的形象啊。” “那又怎么样,这宫里我一天都呆不下去。” 太子凝视着阻止他的邵琰,也不知他什么时候这么积极了。 “你这是要拦我么?”艾旼炫再一次质问,一旁的马瑞前不久刚挨过他一顿踹,此时虽也想挽留太子,却也只好放心里想想。 “小人…不敢。”在发火边缘的艾旼炫还是不要惹的好,再者拦也拦不住,与其如此,邵琰还不如让他前去。 “殿下,马车准备好了。”黄选在殿外喊道。 艾旼炫应之,他回身走到缩在一角的马瑞面前,像是拿他出气,“你如果敢在皇场出现,我杀了你。” “奴才不敢。” 连日来接踵而至的坏消息,只能让艾旼炫徒添悲伤与恐惧,他相信逃离皇宫是个不错的选择,因为他还不够勇敢。 车驾已经准备好,说是去皇场休息,但毕竟是太子出行,仪仗自然按规矩布置,看这架势,想要不惊动皇帝也难。 “善皓,这是要去哪呀?” 刚跨上马车,身后便传来熟悉的声音,艾旼炫闻声望去,见是银雨,半喜半忧,他下来,过去问候。 银雨是早上去给皇帝请安后,一直没有回去,在宫里乱逛,心血来潮想来看看多日不见的太子,也好劝他尽孝,谁知正好碰上了这一幕。 “去皇场。”艾旼炫支支吾吾,想告诉她又不想告诉她。 “父皇病了,你要去看他。”银雨一脸严肃。 “我……”艾旼炫有他自己的难言之隐,时间仓促也不想和银雨多说,意图敷衍了事,“我会去看的,现在要去皇场了。” “不许去。”银雨直截了当地告诉他,“你是太子,父皇生病,你却去游山玩水,太不像话。” 今天的银雨神情格外严肃,可她越是阻拦,艾旼炫去皇场的心便会越坚定,他执意要去。 “不许去。” 说是奇怪,银雨没有拉他,太子却觉得脚下像被无形之绳绑了一样,寸步难行,银雨身上散发出的那种威严,是后宫之中没有见到过的,望而却步,似曾相识。 两下警告,艾旼炫不得已取消了皇场之行,乖乖地回去了。 “微臣参见陛下。”邵彦至龙吟殿,先行行礼,皇帝免其礼,赐其安坐。 “朕听说,你与王商合,在戏馆子里大谈悖逆之人。”艾楷贤言,“可有此事?” 刚一坐上板凳,来不及整齐衣摆,邵彦便只等惊跪之:“确有此事,实乃微臣酒后乱语,请陛下恕罪。” 邵彦未尝多辩,艾楷贤笑言:“一人如此,算是乱言,如今大言安焕有功者,何止千万。” 邵彦抬头,思而不语,艾楷贤另问其言:“朕今日单单叫你一人前来,可知为何?” “微臣不知。” “你身为太子的丈人,在外头说话,理当注意分寸,如昨日之言行,岂非落下奸人把柄。”艾楷贤语气缓缓,悉心告知。 “陛下所言甚是,微臣定当铭记于心。”见皇帝没有责罚自己的意思,邵彦心安,再行一礼。 “坐吧。”皇帝再赐其坐,邵彦谢恩。 “太子年纪小,爱意气用事,不如你女儿那般懂事,朕知太子妃贤惠,太子冷落她,朕也甚为心疼。” 早春的殿内,寒意逼人,只有开口冒出的雾气,勉强带来恒温。艾楷贤久病折磨,疲惫的眼帘遮住了他的锋芒,道出了语重心长。 邵彦低头,歉笑道:“陛下如此疼爱小女,真是折煞微臣一家了。” “让她稍微忍忍吧,来日她就是一国之母了。”皇帝盯着邵彦,“不过届时,你也是一朝国丈,你的儿子已经封侯,邵氏一族可谓满门荣光啊。” 邵彦听出其意,诚惶诚恐,叩拜之:“请陛下放心,微臣定当殚精竭虑以辅佐太子殿下!” 得到答案后的艾楷贤不再多说,遂命其退下。 邵彦本是跪了安,但见皇帝如此,有些话不吐不快,于是他重新回到殿前,禀道:“陛下,微臣有件事一直埋在心底多年了,斗胆想禀告陛下。” “说吧。” “微臣提赞安焕之事,固然是真的,但证据恐是只有幕卫一己之言,幕卫成立数年,微臣常常担心,若是幕卫利职之便、公报私仇,借机陷害忠良,陛下又将何处?” “荒唐。”艾楷贤不以为然,“袁沇是朕亲手提拔,又是朕的女婿,怎么会欺君罔上呢,再者,他已经贵为驸马,位高权重,为何要去……” 说到这,艾楷贤突然不说下去了,或是想到了同为驸马的安焕,个中滋味,怕是只有他自己才能体会到。 “是微臣多虑了。”邵彦及时收场。 皇帝回过神,言:“你说的话,朕都记下了,退下吧。” “是,微臣告退。” 待邵彦退去后,艾楷贤往后一仰,重重地躺在了垫子上,怅惘那宫阙外的满院阳光,不知不觉双眉紧锁。 第六十一章或潜在渊 入夜,王府的门刚刚梢上,却又有人来敲门,来者是宫中的太监,奉旨赐予各大臣西见的贡食,没有多久便离开了。 “父亲,刚刚是谁来了?”王灏闻声赶过来。 “宫中的李公公。” 王商合边言边命人将贡食抬进去,等四下无人,再对其子言:“他说今天袁沇见了陛下之后,陛下立马召见了邵彦,可没有多久,邵彦就像没事人一样出来了。” 王灏怪之,“邵大人素来谨慎,岂能有把柄落在幕卫手中?” “说的是啊……”王商合捋须,“老夫担心,陛下召见他是为了那日我与他在戏馆里谈论安焕一事。” 王灏一惊,“父亲您何时谈论的安焕,这可是大逆不道的事情啊。” “事情都已经发生了,汝之奈何?”王商合瞥了他一眼,眯着眼睛,“只是陛下为何单单只召邵彦一人。” “邵彦是太子殿下的丈人,当下皇上最信任他。”王灏思道。 “就是说啊。”王商合觉得不对劲,“陛下要是站在邵彦一边,将置我王商合于何地。” 堂内脚步轻轻,清脆的女子容音传来,“爹,这些是什么呀?” 商合回头望去,正是王茗叶,迎着她那清纯而又新奇的目光,王商合笑了,他心生一计,愁眉顿时烟消云散。 陛下不是信任邵彦吗?那我就让陛下信不过他。 次日晌午,王商合造访东宫。 “微臣王商合参见太子殿下,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王大人免礼。” 艾旼炫倒是奇怪,从没有主动来见过自己的王商合,怎么成了不速之客了。 “啊呀,殿下多日不见,容颜又是俊朗了不少。”王商合大发感慨。 这一感慨,倒把艾旼炫弄得有点不好意思,迎他入座,宫人沏茶,王商合饮了一口,挑了挑眉,“这宫里的茶水,果然比微臣府中的好喝啊。” “宰辅说笑了,这茶是西见所贡,不是宫里的。” “啊……啊哈哈哈哈。”王商合尬笑,倒也笑得爽朗,“是臣糊涂了。” 太子亦笑,刚想问他为何至此,王商合自己说了出来,“昨夜无眠,辗转反侧,想到微臣在朝中供职数年,竟没有来登门拜访过殿下您,思来想去,毛骨悚然,实乃对殿下您的大不敬啊,所以今日这不,给您负荆请罪来了。” “您言重了。”艾旼炫捧杯饮茶,“来请不请安无所谓,都是客套客套的。” “是是是,可这客套吧,有了它嫌多,没了它也反怪你失礼,您说可笑不可笑。” “也是。”艾旼炫放下茶盏,呼出一口热气。 殿外宫人们拿着扫帚,嗖嗖地扫着积雪,腾出道来,等待暖阳的照耀,气氛稍稍停滞,王商合借机言语: “殿下可知幕卫?” “当然知道。” 王商合试探:“殿下怎么看待他们?” 艾旼炫忽然看向其,伸手拿过茶盏,嘴角隐隐一勾,反问道:“您怎么看?” 商合放松坐姿,闲谈道:“他们是陛下的马鞭,非我等能管制之。” “话虽如此,有时候是挺烦的。”太子望了一眼门外的马瑞,有感而发。 王商合观察着他,谈道:“殿下,满朝文武闻幕卫二字尽皆色变,天下臣民对他等更是恨之入骨,既不统辖于六部,亦不归公于有司,凌驾于诸多法律之上,微臣与众臣工常常认为,一旦撤销幕卫,将是陛下的英明之举,大和之幸也。” 王商合料定,因王茗叶之事,太子定然对袁沇马瑞等人恨之入骨,由他去劝皇帝废除幕卫再合适不过,这样一来,皇帝定会对刚刚被幕卫告发的邵彦起疑。 “这样的功劳,应该由您王宰辅亲自去谏才是啊。” 然而注视着王商合的,是一双年轻精明的瞳孔,他正用善意的笑容对着自己,期待而热情。这样一来,王商合想说的话全都被堵了回去,一时间不知所云。 “殿下,您是未来的天下之主,此事由……” “您也知道我对政事一窍不通,这废除幕卫之事,还是由你们商量了之后联名上奏吧。”艾旼炫拿起茶盏,吹了吹,“我就不参与了。” 见太子如此,王商合也不再多说,没有几句便告退了。 离开东宫,计划泡汤,王商合挥袖负手,心生闷气:“哼,小东西。” 三日后,东见战报至,董桓率军攻破东见诸城,苟延残喘之师在帝国最精锐的军队面前显得不堪一击,应亢几次派使者求和,艾楷贤不予理睬,命董桓继续进攻,不灭东见誓不罢休。 “陛下,按律流放至蜀地的丘韫昨日已经出发,只是他似乎不太老实,嘴里总嘀咕些诋毁陛下之词。”章泰殿,袁沇呈禀。 艾楷贤的病好多了,此刻坐在御阶上,陪着底下的小袁珵玩着积木,情不自禁地露出一抹微笑。 袁沇继续说道:“他似乎对瑜妃的死,有所怀疑。” 皇帝不走心地放开手中积木,任它掉落在地,他不看袁沇,继续逗着外孙,教他如何搭建,“既然他怀疑,那就让他去见见他的女儿,问个清楚吧。” “微臣这就去办。” “慢着。”皇帝叫住转身欲走的袁沇,“死相不用太难看,装作病亡即可。” “微臣明白了。”稍作思考,袁沇会意,即行告退。 待袁沇退下后,专心搭着积木的小袁珵笑盈盈道:“外公,你说话怎么跟我娘一样。” “嗯?”艾楷贤捡起地上的积木,帮他做了个屋顶。 “我娘也总是这样子对爹爹说话的。”小袁珵看向皇帝。 摸摸他的小脑袋,艾楷贤看着他天真烂漫,也并未放在心上,但小孩子毕竟是小孩子,一不留神,小脚丫碰到了积木,刚搭好的房子轰然倒塌,顿时懊恼不已。 袁沇从章泰殿出来,见皇帝如此喜爱自己的儿子,也跟着心喜。蓝天白云,星光大道,袁沇志得意满,但所谓冤家路窄,没走几步,便瞧见了同样是来面圣的邵彦。 二人互相作揖,貌合神离,邵彦问言:“驸马这是刚见过陛下出来?” 袁沇故作不好意思状:“哎呀,陛下想见犬子,这不,把儿子送进宫来,让陛下开心开心。” “小侯爷生得可爱,讨人欢喜,我见了都喜爱不已,何况陛下呢。”邵彦顺其言,“小侯爷有陛下关照,日后定是大和的栋梁之材啊。” “哎,您这么说我就更不好意思了。”袁沇挠挠头。 微微一笑,邵彦负手,思考了一番,“听说袁驸马是武状元出身?” “诶,都是些陈年往事了。”袁沇以为又要夸他。 “看你一表人才样,道貌岸然,想也是饱读诗书之士。”邵彦定睛一视,一挤眉宇,“像您这样的人,应该站在庙堂之上辅弼君王,广施仁义,以驸马您的本事,做个无双的国士,岂不容易?” 国士无双,是对安焕的最高评价,当年安焕手刃黄琪、铲除黄晋一党,得到了这世人皆知的称谓,同为驸马的袁沇不可谓不知。 前番刚揭发邵彦暗褒安焕之事,后脚就来和自己明说此人,邵彦之用意不言而喻,他是来告诫袁沇的。然而袁沇也不是省油的灯,狡猾机警的他一下子就听出了邵彦的用意,他遂收起刚刚的谦恭状,讥笑之:“您说的不错丞相大人,不过……” 一阵风起,袁沇阴森地笑着走到邵彦近前,眼尾流连身后宫阙,“仁义忠纯,的确是某些神明的行迹,但我侍奉的人,不在此列。” 听着眼下幕卫最高指挥使堂而皇之的说辞,真不知背后有多少冤魂无家可归,邵彦思之痛心,他无惧于袁沇,更为之不屑。 “邵丞相。”袁沇直起身子,拍了拍身上的灰尘,“打狗也是要看主人的,其实您有话大可不必找在下这种在你们眼里连狗都不如的幕卫说,瞧瞧那紧闭的殿门没有,去和主人谈谈吧,看他如何裁决。” 去找皇帝谈?皇帝能听吗?邵彦想都不用想都觉得是自掘坟墓,面前的袁沇虽说着自己是一条的狗,其实谁都明白,一品封疆大吏不如九品京官,他不是条狗,是条会吃人的恶狼,是来无影去无踪的暗夜之鬼,他看似卑微的建议却反扑了邵彦正当的诫告。 见邵彦冷眼相待,袁沇也知他无话可说,他竟随意地拍了拍邵彦的肩膀,笑呵呵道:“邵丞相,皇上还有事交待卑职去办,下官就先行告退了,回见。” ‘昔有黄晋,结党乱政,今有袁沇,恃宠弄权,二十八年,言路难开。非庙堂之臣而凌驾于九镜之上,非有司之法而独行诏狱之事,捕风捉影,公卿名没,尸骨难全,痛哉大和。’ 邵彦心中激起难言之痒,早已双拳紧握,总有一日,定要铲除幕卫,重振朝纲。 第六十二章其灿如羽 自打王茗叶那件事后,被太子宠幸过的柳珊就被送去了掖庭,不过艾旼炫并没有忘记她,总会差人给她送些东西,添补家用,眼下皇帝不临朝,章度也放松了些,艾旼炫得空便去看她。 “殿下,您以后可得接我出去。”床笫之后,柳珊枕着太子的胸脯,千叮咛万嘱咐,“我可不想在这鬼地方呆一辈子。” 艾旼炫抚着她,劝她宽心,“放心,我不会忘了你的。” 半个时辰后,太子从掖庭走出,在门口接应他的是邵琰,随着日近相处,不知不觉,艾旼炫已经对他的这位伴读十分信任了。 “殿下。”邵琰见其出来,低头行礼。 “嗯。”艾旼炫扫视周遭,“没什么事吧?” “没什么。” “回去吧。” “是。” 怎么可能没什么事,一天十二个时辰盯着东宫的幕卫岂是吃醋的,与之前一样,刚拐过一隅,袁沇就吊儿郎当地倚靠在墙,在那等着。 艾旼炫见到这人,满脸无语,袁沇看过来,忍俊不禁,他自己也知道场面熟悉又尴尬,还是先行一礼再说吧。 这种场面,邵琰倒是头一次见到,他素闻袁沇大名,深知此人危险需要避而远之,此番撞见,心里不免一慌。 艾旼炫见怪不怪了,他收袖身后,负立双手,问言之:“姐夫你不都是晚上才出现的吗?” 袁沇笑了,“微臣紧跟日月,天要我什么时候出现,我就什么时候出现。” 本想着一走了之,但艾旼炫到底是担心柳珊的安危,于是他走近了些,稍稍放低了声量,顾左右而言之,“陛下尚在病中,想必他老人家也不想听到这些事情吧,再者,纵使你告诉了他,对你有什么好处?” 袁沇依旧不失那有趣的笑容,像是觉得很有道理地点点头,一本正经地自叹道:“是啊,您瞧瞧我这脑子,我怎么没想到呢。” 艾旼炫直起腰板,没工夫与不正经的袁沇多谈论,“我会记住你的名字,把道让开。” “是。”看似变老实了的袁沇规规矩矩把路腾出来,“微臣恭送太子殿下与承安侯。” 太子看了眼邵琰,后者便跟上脚步,离开了这里,袁沇目送二人远去,他收敛起刚刚的姿态,倒是觉得很有意思。 话说是日,褚裕奉命来到袁沇府上,见了银雨。 “奴才见过长公主。” 银雨免其礼仪,问之:“有什么事吗,褚公公。” 褚裕笑言:“后日就是孝怀太子的忌日了,陛下会亲临祭奠,圣上有旨让五品以上官员都要到场,这不特意让老奴转告您,请您一并前往。” 孝怀太子即是艾旼玘,银雨闻其名色若变,疑之:“往年也未听说父皇要行什么祭典,怎今年排场这么大?” “额……”褚裕笑笑,“今年正好是孝怀太子去世五年嘛,再者陛下年过半百,思子心切,也是有可能的嘛。” “呵。”银雨不屑,“有劳公公了,后日的祭典,本宫不去。” “哪里哪里……”褚裕听了前半句,想当然地客套回复,马上反应过来,“啊?这……公主殿下,为何不去啊?” “没为什么。”银雨直截了当,不过她见褚裕为难的模样,倒也‘替他着想’,“你回去交差,就直接告诉父皇,本宫不想去。” “这……这……” “好了,云儿。”她唤道自己的贴身婢女,“给褚公公打赏些银子,送客。” 褚裕还想劝言,但见银雨头也不回地往里屋里去,便只好谢恩回返。 月末的时候,由董桓率领的帝国精锐攻破了东见都城,齐亡。城破之日,应亢自刎,其余宗室尽皆被俘,搜查贞宁故殿,发现其遗物数件,并留有遗书一封,董桓觉得事系重大,便命快马连夜送往中见,呈给皇帝。 ‘这是女儿写给您的第一封、也是最后一封家书,离开故乡已经三年了,这三年里女儿尝尽了人世间的滋味,女儿本来天真地以为,嫁给应亢,锦衣玉食,过着与中见宫中一模一样的生活,可是谁曾想到,来了这里,受到的是冷落与歧视,说是太子妃,实际上就像个囚徒,四处耳目,如履薄冰,他们好像在用看待敌人的目光,不友善地盯着我,让我害怕,我都不敢出去见人。 应亢继位后,我顺理成章地成为了皇后,东见朝中主战的大臣总是劝他早日把我废除,而应亢本人也秉持着同样的看法,只是他碍于父皇的威严,不敢直接将我废掉,于是他开始折磨我,让我生不如死,他有他自己喜爱的女人,我的存在,不过是他的保命符罢了。 我一直寻求与您联系,我命我随嫁过来的侍女落秋带着我求救的书信,偷偷跑回中见,但是被发现了,她当时立马将那封信吞掉,并义无反顾地投河自尽,我试想一个侍女尚且如此,而我为什么还要贪生怕死? 我是您的女儿,是大和高贵的公主,既然不能回去,我又为何要苟且偷生在这受尽羞辱,想至此,我不再害怕了。 这封遗书,也许您不能马上见到,但我冥冥之中有种预感,您一定会看到的,请原谅女儿的不孝之举,告诉母妃,让她不要伤心,我下辈子还做她的女儿,也请您好好待她。 儿臣也学学先贤忠烈那般,向北叩望,祈祷父皇、母妃、皇后娘娘与太子殿下,以及关爱着贞宁的人,祈祷他们安康。 不孝女贞宁。’ 泛黄的纸张,淡去的笔墨,艾楷贤读完了,他没有合上,还停留在那字里行间,仿佛听到了贞宁的声音,多想把珍贵的她紧紧攥在手心。 是自己,让贞宁过得这么惨的。他一遍又一遍的审问自己,当初为何要做这么一个昏庸的举动。 “贞宁。”艾楷贤停望着这封信,神情落寞,念念不忘,他缓缓将信合上,逐渐流下热泪。 褚裕回来了,他禀报道:“陛下,奴才……” “混账!”皇帝勃然大怒,飞快地将刚刚夺眶而出的眼泪拭去,“谁让你进来的?!” 褚裕吓得一哆嗦,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奴才有罪!” 艾楷贤呼了口气,平静下心绪,安坐下来,“起来。” “谢皇上,谢皇上。” 待褚裕起身后,仍是眼眶泛红的艾楷贤问他:“叫你去办的事都办好了?” “是。”褚裕回禀,“只是……长公主她来不了。” “嗯?为什么来不了?”艾楷贤也觉得奇怪。 “长公主说她这几日身体不适,不便参加。”褚裕寻思着刚刚银雨说的话,要是真如实相告了,那他还混不混了。 皇帝疑惑稍去,但似乎又有点担心,遂追问道:“她得了什么病?” “奴才没有深问。”褚裕取巧回答,又怕皇帝担忧,“但奴才见公主话语清晰、面色尚可,想可能也是些风寒小病,休息几天便好。” “那就好,让王毓去给她看看。”艾楷贤宽下心来,嘱咐他言。 “是。”褚裕心中的这块大石头总算是落下了。 傍晚时分,袁沇过来汇报工作,艾楷贤让他陪着自己四处走走,这一天,他不知为何,对这曾经无比向往的宫殿心生厌旧,他没有让冗长的仪驾随行,只带了袁沇与褚裕。 袁沇没有将早上太子的事情报告给他,所说之事无非是哪几个大臣昨晚上去谁家打了牌,哪个老尚书又收了几个门生,艾楷贤怀着心事散着步,自然也没有听进去多少,只是不断嘱咐袁沇,回去多陪陪银雨,弄得袁沇倒是一头雾水。 行至御花园,耳边传来少年嬉笑之音,皇帝闻声走去,正是太子与邵琰在这蹴鞠竞技。 袁沇倒吸一口凉气,心想着这小祖宗,该出现的时候不出现,不该出现的时候尽出现,这下可好,让他看到这里,又要怪起我来。 但是艾楷贤,不同于以往,他停下了脚步,不动声色,就这样看着。 “这里!”刚进了一球的艾旼炫志得意满,自信一上来艺高人胆大,眼花缭乱的运球技术弄得邵琰措手不及。绕过邵琰,临门一脚,正中球门,放声朗笑,好不快活。 邵琰玩得起劲,胜负欲也上来了,迅速拿出球,攻防转换,互不相让,享受其中,二人踢得满头大汗,却依旧乐此不疲,少年的巾带随风飘扬,流苏挽着玉佩青青作响,汗水映着笑容,划出了天灿烂边的夕阳。 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开朗的艾旼炫,他像是一只挣脱了束缚的雄鹰,此刻正在振翅高飞。艾楷贤看在眼里,他丝毫没有生气,反倒是从心欢喜,可他笑着笑着,一股悲伤的滋味却油然而生。 “不要监视他了。” “啊?”皇帝的话过于突然且短暂,袁沇一下子没听清楚,“您说什么?” 望着开心的旼炫,艾楷贤重复了话语:“从今日起,不用再监视太子了。” “是,微臣遵旨。”袁沇领命,尽管他不是很理解。 尽情玩耍的太子是多么耀眼,那扑面而来的少年气息,是这宫里最美好的彩虹。 “随他吧。”艾楷贤看透,他遂哼笑,转身离去。 不,比起权利,他更喜欢这些膝下的孩子吧。 第六十三章幽幽急风 暮春时节,皇帝于旼玘葬处——景陵,举行了隆重的祭典仪式,文武百官皆有到场,祭词读完,皇帝伤感落泪,望青山延绵不绝,紧紧攥着坟头的青草,挽而不舍。 “怎么回来的这么晚啊?”是日祭后,袁沇回府,银雨问他。 仆人为袁沇更衣,且言:“祭奠隆重,方才结束。” “父皇真是疯了,为区区一个早夭皇子这般行礼。”银雨不可思议,“真不敢相信这小东西如果还活着,将会受到父皇何等恩宠。” 见着身边仆人还没退下,银雨就如此大言不惭,袁沇听了都心虚,“您啊还是少说几句吧。” “怕什么?”银雨的声音反倒是更响了,“本宫所言难道是凭空捏造、还冤枉他了不成?” “是是是,您说的是。”袁沇只好顺着她,等忙活好了,赶快让其他人退下了。 “哦对了,今天祭奠的时候,我看到映妃了。” “映妃?”银雨微微皱眉,“她不是失宠了吗?” “怕是又要复宠,我今天看到她站在陛下身旁,哭得那叫一个伤心。”袁沇回忆,“哦对,今天就连陛下都当众哭了,看上去伤心得很。” “有什么好伤心的。”银雨的脸上没有一丝怜悯,不过她倒是很在意杜仪君的出现,想着如何除掉她。 袁沇八成是看出了她的心思,疾步走到她身旁,搀着她的手臂:“啊呀,这映妃都快三十岁的人了,再说他现在没有儿子,能有什么威胁啊。” “呵,她的存在就惹本宫生气。”银雨记恨在心,她忘不了杜仪君在她面前恃宠而骄的乖张模样,“她算个什么东西,敢那么和本宫说话。” “那您想怎么样啊?”袁沇生怕她让自己利职之便,“陛下现在心情肯定不好,如果贸然行动,反而会引火烧身啊。” 银雨没有说话,转过头望着苦瓜脸的袁沇,“啧啧,瞧你那样子,平日里威风八面的袁驸马哪去了?” “我威风岂敢在您面前威风。”袁沇紧搀住她,急促轻语,“凭陛下对艾旼玘的宠爱,要是知道那件事是谁做的,不光我,就连珵儿……” “他不会知道的。”银雨打断其,挣开他的双手,往里屋走去,“这件事你就不用管了,谁让他当初这么宠信映妃母子,活该。” 这普天之下,恐怕也只有银雨敢这么说当今圣上,看着这位雷厉风行的长公主,袁沇自愧不如。 接连的悲痛,使得本就身体衰弱的艾楷贤倍受折磨,祭奠完旼玘后,他悲痛得不能自已,身为帝王,他没有办法和别人倾诉他的痛楚,旼玘的这份思念化作囚笼,将之囚禁,却越埋越深。 回到宣室,艾楷贤退去他人,心中的最后一道防线也随之崩溃,数年来没有得到发泄的悲伤积累而就,如洪水般溃堤,艾楷贤嚎啕大哭,哭到干咳不止,令人心酸。 过了一个时辰,在门外候着的褚裕感觉不对劲,便偷偷开了一条缝,看了一眼,这一看不要紧,吓得褚裕是七魂飞出了六魂半,只见皇帝瘫倒在地,褚裕立马进去搀扶,却唤无动静,见他面无血色,神志不清,赶忙呼唤太医。 同样心情的,还有杜仪君。 “十年之后,太子不再是太子,小皇子也不再是皇子这么简单了。” 老人所言不虚,可独处冷宫,寂寞萧条,争强好胜的映妃怎么会就此心甘情愿,真的不甘心,正所谓母子连心,杜仪君怎么也不会相信自己的孩子竟然会这么无缘无故地死了,她不止一次地请求皇帝重理此案,但都是无功而返。 迷梦中总出现旼玘的身影,醒来,已是黄昏,见得太子,艾楷贤的眼神捉摸不透,只是一丧先前威严,变得可怜无助。 杜后扶皇帝起身,他招太子至前,坐在床沿,伸出疲倦的手轻抚其首,千疮百孔的瞳孔中透露着爱惜。 艾旼炫倒是被这反常的举动受宠若惊,不过他见父皇病重的模样,多少有些怜悯,遂低头不语,乖乖听话。 “最近,书读得如何了?”皇帝气若游丝,缓缓问道。 见他这样,也不好气他,太子遂回言:“儿臣认真听太傅讲课,每天都有在读书。” 艾楷贤笑了,末了,他叹了口气,惋惜地说道:“朕多想看到你长大成人的样子啊。” 艾旼炫望了一眼,遂低下眉去,恭顺回言:“父皇好生休养,上天垂怜,定会使父皇龙体安康。” 好久没有听到太子如此关怀的话语,皇帝暖从心来,他对太子也安心了不少,现在他和蔼道:“你想去皇场是吗?” 旼炫不敢言,辩脱之:“儿臣只是前些日子觉得宫中烦躁……” “你去吧。”皇帝像是看穿了太子的孩子心思,顺从了他,“记得早些回来,别玩太久。” 艾旼炫略感惊讶,迟疑后谢恩。 是日他并没有让艾旼炫留在这里亲奉汤药,他想一个人呆一会。 闭上疲倦的双眼,过往之回忆涌上心来,他细细回想着旼玘、贞宁的一生,活泼的身影总是跳跃在他的面前,久久不能释怀。 他想起了映妃苦苦哀求他调查旼玘一事,他又何尝没有千方百计地去调查过,可袁沇汇报他的总是旼玘自然死亡的事实。 “若幕卫有利职之便、假公利私,陛下该当何处?” 说到袁沇,脑中自然而然想起了邵彦的那句话,未经思量,这种荒唐的想法稍作停留便匆匆消失。 “太子殿下。”走到石阶的时候,一个小太监叫住了他。 艾旼炫回过身,看他面目陌生得很,遂问言:“你是哪个宫的?我怎么没见过你?” 小太监一笑,欠身道:“奴才司礼太监李康,前不久刚进的宫,难怪您不认得呢。” “哦。”太子颔首,“你有什么事吗?” 李康始终乐呵呵的,左右一瞧,近身禀道:“陛下今天早些时候赏给映妃娘娘十匹丝绸、一块蓝田玉佩以及吃食若干,您看……要不要送去?” 艾旼炫始是疑惑,但见李康征询他意见的样子,便明白了,负手道:“既是陛下下旨,送去便是了。” “诶,奴才遵命。”李康领命,便欲告退,“殿下您慢走。” “你叫李康是吧?”太子瞩其言。 “是。” 艾旼炫点点头,便下了石阶,李康暗喜。 晚些时候,皇帝单独召见了邵彦。烛火燃起,已是日落,紧闭风声,但闻窗外呼啸。邵彦至塌前,行礼问安,帝赐其坐。 折磨了一天的皇帝精神难振,开口都觉得费力,他提及宫外之事务,言道:“朕闻汉王艾铠宏得第三子,朕亲自为其取名为‘旼灿’,着命礼部备礼前去王府代朕探视。” 邵彦摸不着头脑,不知皇帝此意为何,或是病中出于对新生命的喜爱也未尝可知,遂领命:“微臣遵旨。” “映妃……”皇帝语过停顿,眼中闪过残缺的月光,“映妃伴朕多年,前些日子禁足时间也够久了,命礼工二部修缮其宫殿、置办新衣,复皇贵妃规格,与先前无异。” “映妃前有暗使阴术、魅惑陛下之事,还请您三思。”邵彦低声提醒。 “朕这是三思之后定下的事。”艾楷贤转过头,看着邵彦,“朕现在无力与尔等口舌,朕说一句,你就应下一句。” “是,微臣领旨。” 邵彦一一记下,艾楷贤继续说道:“朕自感身体欠安,需要一段时间休养,太子也需要磨练,这段时间就让他监国吧。” “陛下受上天庇护,相信不久就会好起来。”邵彦一惊,仍是寒暄。 艾楷贤听惯了这些话,“朕自己的身体自己清楚,太子监国,你与王商合要好生辅佐,不要让朕多操心。” “是……” “太子今年寿辰,朕想提前为他行冠礼。” 此言既出,邵彦大为惶恐,他抬首瞩目,见了皇帝沧桑的面容,又偏偏低下头去,太子今年过了寿辰不过十七岁,如此仓促行冠礼,皇帝的意思,不言而喻。 “他要监国,自然要行冠礼,名正而言顺一些。”艾楷贤补充道,“你领旨跪安吧。” “是……微臣遵旨告退。”邵彦行礼缓出,即退,感而大泣,走回殿前,扑拜叩首,“陛下,您要保重龙体啊。” “朕知道。”艾楷贤皱眉,强作精神,“你有心了,且退下吧。” “是。”邵彦哭哭啼啼,方才离去。 皇帝如释重负,一下子躺了下来,叹望之,四海如云,鬓白须老,天下九州,唯有这一隅,放心不下。 第六十四章其疾如鸣 是日上午,邵彦见过皇帝之后,便前往东宫。 “父皇怎么样了?”太子问道。 邵彦如实答:“王毓用药过后,稍好了些,陛下脸色比昨天好很多。” 太子点头,适逢此时,黄选溜至其左,汇报道:“殿下,去皇场的东西都已经准备好了,请问何时启程?” “谁告诉你去皇场的?”艾旼炫猛然盯着他,奇了怪了。 黄选一惊:“殿下您昨天和承安侯说了,奴才这才早些准备,以免到时慌乱啊。” 邵彦看向太子,太子斥之:“本宫说的是陛下准我去,何时说过要去了?” “奴才该死!奴才该死!”黄选跪下,连连磕头。 俯视着这小太监,艾旼炫莫名生气,警告他:“本宫没告诉你的事情,少自作主张!” “是!是!奴才知道了!” “还不快滚。” “奴才告退!” 眼看黄选踉跄着滚了出去,邵彦舒了口气,叮嘱太子:“殿下,现在这个节骨眼上,无论如何,您都不能去皇场。” “我知道。”艾旼炫言,“现在父皇重病,我如果去皇场,定会惹来非议。” “不。”邵彦神色凝重,肃言,“此是多事之季。” 太子望之,若有所悟。 话说银雨知道了皇帝要赏赐映妃之事,心想着艾楷贤定是老迈昏庸了,真不敢想象一身雍华的杜仪君再次与自己碰面,场面将是何等的气人。她遂决定进宫,以探视为名,借机进言。 “长公主您来啦。”褚裕见是银雨前来,跑下阶去迎。 “褚公公。”银雨解颐,“父皇好些了吗?” “陛下今天好多了。”褚裕迎其至殿门,“想是您来了,陛下定会欢喜,也用不着再通禀,您请进去吧。” “有劳褚公公了。” 因皇帝久病烦躁,殿中并没有很多人伺候着,塌前的宫女见银雨来了,规规矩矩行了个礼,也迅速退下。银雨行至塌前,见皇帝已然坐起,躺靠在垫,只是闭着眼睛,喘着疲惫之气,看上去垂垂老矣,也不知是否真睡着了。 银雨探望,接连走近几步,皇帝听着声响,睁开了双眼。 “儿臣给父皇请安。”她止步,略略欠身。 “哦,是银雨来了。”艾楷贤放下警戒的心,眼皮子又耷拉下来,随手指了指对侧的墩子,“坐吧。” 银雨遂坐下,继而关切道:“父皇身体好些了吗?” 艾楷贤迟重地点头,“已然好了不少。” “那就好。” 银雨微笑,替其高兴,双手不由自主地揉着衣摆,暗中观察皇帝神色,怀揣着小心思,艾楷贤好是好了些,只是身体没有力气,折磨过后精神疲倦,不由犯困。 见一时无言,银雨见缝插针,看似随意说道:“听闻父皇重封了映妃。” “她陪伴了朕这么许多年,朕只是照常赏赐了她。” “可她先前私自给您服用禁药,导致您生了病。”银雨摆出一副语重心长的样子,“这样的女人,不思报恩、反倒以怨报德,儿臣担心如果再放她出来,将会祸害大和啊。” 听银雨这样说,艾楷贤刚还犯困的神经倒是收束了不少,警觉视之,缓而言:“她没有你想象得那么坏,她只是个失去了孩子的母亲。” “她失去了孩子,却要整个皇宫围着她转。”银雨不明白为何事已至此,自己的父皇还要这般迁就,“她当初可是为了她的孩子,而去陷害太……” “好了。”皇帝打断她,“朕知道你素来讨厌她,可她毕竟是朕深爱过的妃嫔,论辈分,也是你的庶母,你就不用再说她了。” 连皇帝都这样说,言下之意,仿佛是在指责自己没有资格批评杜仪君,这银雨哪能受得了,还没等她开口,艾楷贤又言: “自旼玘死后,朕与她是日夜思念玘儿,如今朕已老,想着日后她一人独居深宫,孤寡可怜,朕又闻前些日子汉王妃生下汉王第三子,准备接他进宫,过继为映妃之子,以后也好留有照念。” 话音未落,银雨忿然作色,怒而暴立,回绝言:“难道留着这个儿子,接着跟太子争夺皇位吗!” 窗外寒风,其疾如鸣,正是一阵呼啸。 “是你!”稍纵流逝,艾楷贤忽然明白了什么,他怒目圆视,猛然坐起,却力不能支,跪磕在床沿,竭其所能愤然爬起,直指银雨,声嘶力竭,“是你!” “父……父皇,您在说什么?”刚还一脸怒火的银雨吓之,心虚而惊愕。 “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做!”皇帝紧紧握着塌前木沿,赤红着瞳孔,痛苦且愤怒地质问银雨。 银雨眼神闪烁,仍强拧笑容,“父皇在说什么?” “为什么!”艾楷贤致力猛击木板,咆哮之声不绝于耳,虎视眈眈置若仇雠,早已是怒发冲冠,青筋暴起,“朕问你为什么!” 银雨无法,急忙跪地,噙泪言语:“父皇息怒,儿臣有罪。” “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艾楷贤不敢相信自己亲眼所见亲耳所闻的这一切,他不罢休,用力伸手一把揪住银雨的衣领,泪涔涔下,“朕怀疑过袁沇,可……为什么……他可是你的亲弟弟啊!” 银雨不敢直视,而愤怒之息已然缠绕在庞,亦泣以言:“如果没有杜仪君掺和,旼玘一个最小的庶子,怎能受到大臣们的如此拥戴。” “所以你为什么能这么狠心!他是你的亲弟弟!亲弟弟啊!”牙齿咯咯作响,艾楷贤狠狠拍打其首,重重掌掴了她。 “就因为他是最小的弟弟!所以他没有资格去争这个位置!”银雨恼羞成怒,抬起头正视皇帝,“他是我弟弟又如何,难道我就要允许他将来在我头上拉屎拉尿吗!” 呆呆地看着她,听着她嘴里蹦出的话,艾楷贤不说话了或是不知道该说什么,渐渐地,他松开了揪着她衣领的手,只是不住流下血泪。 微作冷静,银雨低下头去,拭去眼泪,郑重跪态,“陛下如何处罚我都行,只求父皇能善待珵儿。” “你,还有脸在朕面前提珵儿?”艾楷贤看看自己曾经最放心的女儿,伤心之至,“朕如此信任你,你却干这种禽兽不如的事情。” “是陛下,是您给了她们母子不应该有的奢望,才会导致今天这一步。”银雨端正仪态,苦苦浅笑,轻声言语。 “你!你!”一石激起千层浪,皇帝再次被她桀骜不驯的大逆不道之词激怒,只是他的病体支撑不住他如此大动干戈,整个人抽去了力气,一下子鞠到了塌下。 “父皇!”银雨赶忙跑去,扶他起来。 “滚开!”艾楷贤一把甩开其,冷丁丁地指着她,“你滚,你给朕滚,朕没有你这个女儿,滚!” “父皇……” “滚!” 凤鸣宫中,因连日的操劳,杜后头晕目眩,这天在床上多躺了会,晌午时分方才醒来。 “母后。”艾旼炫见杜后醒了,喜笑颜开,端过刘灿手中的粥,吹了吹。 杜后淡笑,坐起身来,把一缕乱发挂在耳后,凑近了些,吃了一口儿子喂的粥。 “不凉吧?” “嗯。” 昏睡了半天,这才有了点精神,杜后也不知太子什么时候来的:“善皓,你在这等了多久了?” “没多久。”太子轻描淡写地回答,继续喂以粥食。 杜后有些担忧:“今天去看父皇了吗?” “父皇不是好多了嘛,再说他现在也是睡着,不好打扰。”汤勺在碗内不走心地捣鼓着米粥,艾旼炫也是避重就轻地闪烁其词。 杜后自然看出了他的小心思,故作生气:“你呀,等会随我一起去寝宫,听到了没有?” “好。”太子一口答应下来,调皮地笑了,杜后亦笑,母子二人其乐融融。 褚裕的突然闯入,打破了这美好的氛围,只见他急促地敲了几声门,接连着就是火急火燎地破门而入。 “放肆!”艾旼炫被他吓了一跳,再者这里是皇后寝殿,褚裕行为确实有失体统。 褚裕来不及多辩,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他拼命地喘了几口气、硬生生挤出说话的空间:“陛下……陛下……” “陛下怎么了?!”杜后整个人提了起来,神经紧绷。 “陛下突然昏迷。”褚裕总算说完了。 杜后不由分说,急忙起身,呼唤宫人,草草梳洗。 艾旼炫颇为疑惑,他可是接到消息说皇帝病情稳定才没有去探望的,遂问褚裕:“陛下早上不还好好的,怎么突然昏过去了?” “哎呀我的小祖宗。”褚裕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这都什么时候了,您先去了再说吧。” “善皓!”杜后叫住太子,催促他赶快过去。 “是。” 第六十五章满园夜色 接连几日,阴雨连绵。 为什么,到底是怎样的人性毁灭才会使得银雨做出这样的事情,怀疑过太子、怀疑过袁沇,单单没有怀疑过她,甚至疑神袁沇的想法稍稍出现,便会迅速抹掉,只是因为它太过荒谬。 艾楷贤不是没有怀疑,是害怕。 “陛下醒了!” 艾楷贤醒来,床前围了一圈人,四下没有人知道皇帝好端端的怎么突发昏厥,褚裕也只是知道银雨着急地出来喊他,并不知事情真相。至于银雨,她早就迅速地离开了,凭她的个性,又怎么会跪在宫门外负荆请罪呢。 “王太医,陛下怎么突然晕倒了?”杜后问前来诊断的王毓。 “回娘娘的话,陛下心……”王毓正说着,皇帝忽然握住了他的一只手,王毓看去,艾楷贤吃力地摇了摇头,如老黄牛般从喉咙里哼出了一声,紧接着,他又给褚裕使了使眼色。 “王太医,笔墨在这,请随老奴来。”褚裕会意,遂领他下去了。 透过珠帘,一众妃嫔跪在那儿候着,久了还听得低低哭泣之声,不知是担忧皇帝还是担心自己,一个个都望眼欲穿。艾楷贤心烦,指了指帘外,挥了挥手,杜后受意,于是让她们都先回去了。 艾楷贤只觉得头昏脑涨,无力得说不出话来,只要一想到刚发生的一幕,就越发难受,杜后站在一侧,强忍泪水,太子抿着嘴,不发一言。 进了药,约莫是黄昏时候,皇帝已然能开口讲话,杜后本就有疾,劳累不支,也被搀扶着回宫休息去了。 “皇上,邵丞相来了。”得宣,邵彦觐见。 “宣。”皇帝一面说着,一面招了招太子。 “父皇龙体违和,还是躺着吧。”艾旼炫过去扶他起来,还是劝他道。 艾楷贤一只手紧紧拽着太子的衣服,另一只手撑着床板,硬是坐了起来:“接见大臣,务必庄重。” 邵彦至,郑重行礼:“微臣邵彦,参见陛下、太子殿下。” “平身。”声音嘶哑,艾楷贤召其近前,看了太子一眼,“炫儿,你先下去。” “是。”艾旼炫遂下,行至正中,与邵彦过肩,邵彦欠身示礼,太子点头。 “朕……有道诏书,要交于你去拟。” “陛下。”邵彦见皇帝病势沉重,俯首跪地,颤颤而言。 艾楷贤目光浑澄,细看之下左右晃动,疑似头晕目眩,仍启齿道:“幕卫自其制诞生以来,欺君罔上,祸国殃民,朕实感不安,着废去此机构,原指挥使袁沇,在职期间,陷害忠良,其罪当诛,朕念其乃长公主之驸马,免其死罪,削职为民……咳咳咳。” “陛下!”邵彦猛然抬头,欲上前搀扶,为皇帝所阻。 “永世不得录用。”艾楷贤言至此顿了顿,继而言,“元明长公主银雨,无旨不得入宫。” “微臣领旨,陛下圣明独照,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虽然不知道皇帝为何突然下旨废除幕卫,但除掉这一百足之虫,的确大快人心,邵彦自然不用深究其原因。 此刻,艾楷贤喉咙中丝血难忍,胸中郁闷,着退去邵彦,褚裕进来时,一丈鲜血从口中喷出。 “皇上!皇上!”褚裕大惊,忙去找王毓。 艾楷贤死死抓住他,布满血丝的双眸瞪了他一眼,“不许传出去。” “皇……皇上。” 深夜,东宫。 太子自龙吟殿回来,腰疾又犯了,适逢小太监黄选说他早年跟高人学过顺通筋骨的手艺,艾旼炫便让他试试。 太子趴在榻上,黄选上塌,坐于内侧,轻轻掀开他的衣裳,裸露其背,将手摁下,自有一套功夫,约是半柱香后,疼痛稍缓。 “殿下,舒服吗?”黄选见太子神情惬意,笑眯眯问道。 “舒服。”艾旼炫闭目养神,“依我看,那群太医的手艺都比不上你一人。” 黄选心里得意:“殿下您过奖了,只要您觉得舒服,奴才随时都可以为您效劳。” 早出晚归,站了一日,艾旼炫疲惫不堪,不由得打了一个哈欠,黄选又注意到了,为他打抱不平:“您说也真是的,陛下身边那么多宫女太监伺候着,为何偏偏要殿下您在那站那么久。” “你不懂。”太子揉了揉眼睛,“这是规矩,再无趣也得遵着。” “哦……” “怎么?”艾旼炫倒是觉得有趣,回过头来看他,“你怎么反像受了委屈一样。” “奴才这是担心您的身子不是。”黄选看上去老实诚恳,“要是累坏了您,这规矩,它担当得起嘛。” “哈哈哈哈。”太子大笑,顺手一指桌上小玩物,赏赐了黄选。 一会儿,又打了个哈欠,艾旼炫懒洋洋的,漫不经心。 黄选探头探脑,细声说道:“前几天新进来一宫女,看样子也不大,也就十五六岁,长得那叫一个水灵,听说她老家十里八乡的人为了娶她,把她家门槛都踏破了。” “那她为何要进宫啊?” “前阵子蓟县闹灾,她父母双亡,被逼无奈,进了宫当了宫女,可奴才看她长得一点都不像乡里人家,宛如一颗明珠哇。” 太子轻轻讥笑,“真有这么神奇?” “奴才所说那还有假,那姑娘别说常人,就连奴才见了,都……” 止言至此,主仆二人面面相望,太子随机爆笑,再次被黄选逗笑,黄选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你真是个有趣的人。”艾旼炫笑不拢嘴,“那这明珠在哪呢?” “马公公安排她去偏殿值守。”黄选一寻思,顺道提议,“这时间点儿她正好当差,要不,您见见她?” “好。”艾旼炫坐起来,整理了衣服,“你去把她带来。” “诶,奴才这就去。”黄选喜滋滋地下去,刚要出门,艾旼炫叫住了他。 黄选疑惑:“怎么了殿下?” 幽幽急风,其疾如鸣,花枝招展的树儿在夜色的衬托下倒映在窗户纸上,张牙舞爪,阴森可怖,太子望着窗户,略正颜色,作罢道:“多事之季,不可如此。” “啊?”黄选似懂非懂。 “算了,你退下吧,我要睡觉了。” 黄选还想再劝劝,但见他言辞决绝,只好心灰意冷地下去了。 皇帝患病,朝廷大事自然落到了大臣们的肩膀上,这天直到深夜,政厅仍是灯火未眠,几名重臣忙得不可开交,频频脚步,你来我往,拿着一叠奏折,借着烛火,朱改蓝批。 “大人,弘启二十五年的状元游侃,守孝三年期满,请求入职。”吏部侍郎彭进有不决之处,捧着这本奏章走到王商合座前问他。 “游侃?就是那个邵彦看中的伶牙俐齿的学生?”王商合回忆。 “对,就是三年前中了状元,他母亲正好去世,陛下让他先回去服丧,日后再用。” 王商合捋了捋胡须,告诉彭进:“封他个蓟县县令,让他不用回京直接赴职去吧。” “这……”彭进总感觉有失妥当,“要不要告诉太子殿下?” “告诉太子干什么?” “毕竟当下太子监国……” “哼。”王商合冷一发笑,“他一个小毛孩子懂什么,还不是要过问陛下,你就按我说的去做就行,出了事,我担着。” “是……” 门外,渐渐见得一行灯火,王商合奇怪,遂起身,打开门见得李康走来,借一步说话。 “李公公,出什么事了?” 李康,言:“皇上召见了邵彦。” “又召见邵彦?”王商合思量,“这几天陛下倒是频频召见他啊。” 李康警惕左右,近一步,遮手言语:“皇上时常昏迷,早就无法下榻,听说今天还吐了血,药都喂不进去。” “哦?”王商合面色稍变严肃,细细打量。 “所以召见邵彦,恐怕是要托付他将来的事情,奴才怕对大人您不利,故而来告诉您一声。” “李公公有劳了,之后还多多麻烦您。” “您这话说的岂不是见外。”李康笑过之后,劝他道,“不过,大人是不是应该早做准备?邵彦他身为太子丈人,深得陛下与太子信任,一旦陛下……后果不堪设想啊。” “不急。”王商合显得格外从容,笑眯眯道,“烈日留给他们,吾等只争朝夕。” 李康不懂,奇怪状。 “事尚未定,不可妄下结论。噢,还是多谢您来告诉我一声,用处良多,感激不尽。”王商合又对他讲。 “哪里哪里,那小的先回去了。” “嗯。” 偏僻的宫隅,稀少灯光,置身黑暗,却见得远处繁华,王商合漫步回去,嗅到了戒严的氛围,求之不得。 “他人在明我在暗,焉知是福不是祸?” 第六十六章彼岸花开 是日,清晨,龙吟殿外。 “让我进去!让我进去!”琪妃与旼雅早早就到了龙吟殿门口,只是褚裕没让她们进去,惹得旼雅又气又急。 “公主殿下、琪妃娘娘,请先回去吧,皇上需要静养,说了不见后宫诸位娘娘。”褚裕为难样。 “褚公公,让公主见陛下一面也不行吗?”琪妃好声商量。 “这个……怕是不行……”褚裕不肯放行,“哎哟!” 届时,旼雅踹了他一脚,气急败坏:“你吃了豹子胆了敢不让我进去?!讨厌!” “公主息怒,公主息怒。”褚裕连连道歉,“可就算您把奴才打死了,奴才也不敢擅自做主啊。” 琪妃不明白为什么褚裕死活不让她进去,旼雅更是来气,一个劲地往他裤裆那踹,琪妃见她失仪可了不得,连忙拉住阻止她,旼雅不听,褚裕又不能还手,只好一个劲地往后退,旼雅穷追不舍嘴里还直嚷嚷,周围的太监看见了也不好无动于衷,纷纷围过来劝架,场面十分混乱。 “吵什么!”艾旼炫从远处走来,见得寝宫前乱作一团,大感荒唐。 众人皆跪,褚裕见太子来了,像是见了救星,忍着伤痛连滚带爬到太子面前,恨不得抱住他的腿,声泪俱下大呼:“殿下!” “哥哥!”旼雅见太子来了,欢喜地跑过去,指着褚裕倾诉言:“这奴才不让我见父皇!” 琪妃与艾旼炫目光对视,欠身行礼,艾旼炫点头,他看着旼雅,一只手放在她的肩上,关怀地问她:“来了多久了?” “都快半个时辰了!”旼雅噘嘴。 太子遂让褚裕起来,问言之:“何故不让公主进去?” “这……”褚裕脑子飞速旋转,“不知皇上有没有醒来,奴才不敢进去打扰,也不敢擅自做主。” “那……若是我做主,公主可以进去吗?” “瞧您说的,您说怎样便怎样。”褚裕态度转得令人惊奇,马上点头哈腰。 于是艾旼炫带着旼雅进去,旼雅算是扬眉吐气,‘哼’地一声甩了褚裕一个白眼,行至殿门,太子邀琪妃道:“您也一块进去吧。” 琪妃浅笑:“不必了,臣妾就在外头等候好了。” 殿内,弥漫着浓浓的药味,皇帝从沉梦中惊醒,一旁的王毓正在为他把脉,换作平时,王毓稍微工夫便能诊断,可今天他施术半响,却迟迟不漏声色。 “朕,要死了对吧?”苍弱的声音缓缓传来,平和刺耳,艾楷贤目不转睛却别无所求地看着王毓。 王毓一惊,把脉的手腾空抖了一下,迅速跪下:“陛下多虑了。” “朕要听实话,你告诉朕。”艾楷贤想坐起来,卯足了力气却无济于事,无奈地困在这床上,气喘吁吁。 “陛下只是旧疾复发,多休养几日便可康复。” “呵。”皇帝自嘲,“朕这样子,像是旧疾复发么?” 王毓紧紧俯首,目不敢视。 “朕的病,自己清楚。”艾楷贤叹言,“你退下吧。” “是,微臣告退。”王毓内心庆幸,赶忙收拾医箱,匆匆退下,因是慌忙,后退时撞到了上前的太子,欲跪。 “嘘。”艾旼炫示意其,让他迅速退下,王毓会意,遂去。 旼雅进殿,喊着父皇就跑到了床前,太子站在殿中,便不再往前。 “哦,是朕的旼雅来了啊。”皇帝先是一惊讶,接着心生欢喜,硬撑着病体,拉着她的小手往近前又拽了些。 “父皇的手怎么这么冷。”旼雅说着便把他的手呵护到自己面前,哈了哈气。 艾楷贤笑了,月牙儿映着水波,感慨良多,坦然化为言语:“朕病了,你说父皇的病,会好吗?” “当然会好!”话音未落,旼雅不假思索,“父皇就没有没好过的病。” 真正是童言无忌,天真烂漫,艾楷贤久违地由心高兴,他不想放开小女儿的手,心想着如果上苍再多给自己几年时间能看着她长大成人该多好啊。 “父皇记得以后要多来看我和母妃啊。”旼雅拜托道。 “好。”艾楷贤笑着答应下来。 约过了半个时辰,旼雅想起一直在外等候的琪妃,这才匆匆告退,正好褚裕端药进来,太子便侍奉进药。 在褚裕的帮忙下,皇帝总算是坐了起来,靠着枕头,有气无力,太子端过药,勺过一勺,轻轻吹了吹,一口口递到皇帝嘴中。 “毛巾。”艾旼炫轻声道,褚裕再将毛巾递给他,擦了擦皇帝的嘴角。 “你和邵容,还是那样么?”药喂到一半,艾楷贤忽然问道。 太子不作答,眼神回避,看向自己手中的药碗,依旧是喂药。 “为什么?”皇帝追问。 “儿臣不喜欢她。”艾旼炫心虚,低着头独自嘀咕。 相较往日,艾楷贤目光中的威严一扫而空,他叹了口气,问言:“你是在怨朕?” “不敢。”旼炫立马回答。 三下五除二就看出了太子的小心思,艾楷贤把碗推开,皱眉道:“什么药这么苦。” “陛下,这是王太医开的方子,用的都是些精贵的药材,这些良药自然苦了些。”褚裕赶紧说道。 “不喝了,不喝了!”皇帝丝毫没有听进去,撇过头,一口都不想再喝。 皇帝不喝药,这可如何是好,褚裕站着干着急,艾旼炫小眼神上下观察着皇帝,又看着碗里还有那么多药,便勺了一勺,托着碗再次递到皇帝嘴边,不情愿却佯装乖顺的语气:“儿臣……以后会努力喜欢邵容的。” 艾楷贤听到他说的话,睁开一只眼瞄了他一下,遂慢腾腾扭过头,顺利地把药喝完了,褚裕扶他躺下,再接过艾旼炫递过来的碗,准备离开。 “银雨,来过吗?”皇帝问言。 褚裕想了一下,回禀道:“没有,陛下。” 艾楷贤遂不再多问。 “父皇要不要派人去召姐姐来?”毫不知情的太子提议此事。 “不。”皇帝一口回绝,表情陡然变了,“以后不许再提她。” 刚想问为什么,但见皇帝举动,艾旼炫也猜得出来是有事情发生了,于是没有多问,安静地在一旁呆着,艾楷贤用过药,不久便昏昏睡去。 长春花汇成海,一夜桃红柳绿,不经风信,已然万紫千红。昨夜暖阁迎春风,今朝破门香满楼,见得百花又争鸣,故人重现满园春。 久违的宣华长公主府,东阳从卧室出来,看见了一院子的春色,大喜过望,像个花季少女一般匆匆跑到百花丛中,悸动之心难以掩藏,溢于言表,深呼吸以尽兴享受这春天的气息。 “咚咚咚。”不知是谁不知趣地这时候敲门,东阳未免觉得扫兴,仆人去开门,见得一中年男子站在门外,面容干净,东阳看去,认得此人。 “刘公公?” “奴才刘灿,见过长公主。”来访的正是杜后的贴身太监刘灿,他见了东阳,规规矩矩地跪下行了个大礼,东阳见他来,自知事情重大,遂引他去书房,家仆又将府门销上。 “刘公公,出什么事了?” “陛下病重。” “啊?”东阳惊愕。 刘灿禀言:“陛下每况愈下,眼下已不能下床行走,每天仅是靠着药物维持,皇后娘娘托我来是想告诉您一声,请您速速进宫。” 东阳闻言,脱口答应,但随之而来沉重的冤怨令她迟疑不决。 她想起了安焕,想起了涂振,想起了数以千计的无辜灵魂,血流成河、火光冲天,滔天巨浪曾在大和上空接连咆哮了三月不止。她一次次恳求,哭着跪着求饶,而皇帝却视而不见、一意孤行,如今皇帝病了,她怎能心甘情愿地去看望这一手遮天的恶人。 看出了东阳的踌躇,刘灿再次劝她:“公主,看一次就少一次啊,陛下再怎么说,也是您的亲哥哥啊。” 这话果不其然打动了东阳,她本就想去探望,终于放下眼前的羁绊,跟着刘灿进了宫,褚裕见她来,先是惊讶,但也通晓,遂去通报,但是令众人意想不到的结果发生了。 艾楷贤没有见她。 第六十七章皇权如梦 “王孙仗剑,可疏四海衰亡,焕承天之道、受万民之请,敢不效命?” 开纪十四年,二十四岁的艾楷贤率着他的数万亲军鏖战帝都铁壁合川,是安焕为他打开了通往京师的最后一道大门,至此钟后与艾冲的军队全线溃败,人心尽失,满朝文武望风而降,迫不及待地拥立新君入主。而安焕与艾楷贤在此之前素未谋面,身在朝中亲迎敌将的他,为的只是生灵免遭涂炭、皇位重归正统。 敲开权力之门,不可一世的艾楷贤意气风发,他肃清了所有曾经欺辱、压榨过他的人,对于帮助他的黄晋、安焕,则给予了极高赏赐的报答,天上天下,一时之间唯我独尊。然而史书承载安焕的笔墨似乎不止于此,良臣择主而事的他,武能上马安天下,文能握笔治九州,先后立了不世之功,数次挽狂澜于既倒,四海之内,国士无双,誉满天下。 古往今来,皇权让多少英雄趋之若鹜,胜者为王败者寇,一掷决生死,得道者成了气候,败者郁郁而终,艾楷贤是胜者,他不仅要赢下眼前这场竞争,而且要永远赢得未来。 功高震主,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皇帝自然不会允许有人和他分享权力。正当安焕立志留名青史之际,艾楷贤也想紧紧握住日月旋转,在成功除掉黄晋之后,他虎视眈眈地盯着逐步扬名天下的驸马,似乎比起明知故犯的黄晋,安焕更难以对付,若非实在没有污点,又怎会命袁沇假造玉玺、诬陷与他。 艾楷贤也曾因安焕是东阳的丈夫犹豫过,然而这种念头在当时痴迷权力的他脑海中也就一闪而过,换来的是东阳的眼泪与唾骂。 “父皇,让东阳姑姑进来吧。”得知东阳求见,艾旼炫有些兴奋,在皇帝一拒后,仍为东阳请求。 听他还是顺口地把‘姑姑’挂嘴上,就知他们私下里交情不错,艾楷贤冷漠地瞥了他一眼,硬是不见,倔强地闭上双眼,硬生生浮现出当时的场面。 “陛下为何执意要杀一忠臣?!” “忠臣?那是大奸之臣!” “天下百姓都知道安焕志虑忠纯,只有陛下你一人猜忌贤良!” “朕说他是乱臣贼子,他就是!” 在安焕下狱没多久,东阳就赶来宣室,求情不得,遂与皇帝发生了激烈的口角,义愤填膺的东阳斥责艾楷贤忘恩负义,忘了是谁迎他进的京师,而这正戳到了艾楷贤的痛处,他最讨厌的就是世人拿着安焕拥立自己的功劳,当成免死金牌。 “你就是一个滥杀无辜的暴君!”无可奈何的东阳扔下最后一句话。 这样的话,安焕也曾提醒过他,可这丝毫没有改变艾楷贤的意志,他一如既往的一意孤行,疑之则杀之。 现在,接丧爱子、听得噩耗,艾楷贤一而再再而三的倍受打击,使得为所欲为的皇帝杀尽了毕生的威严,如今沉梦惊醒,望着上头金龙盘踞,自己却只得在这四四方方的屋宇下囚禁,动弹不得。这狼狈模样,怎能被东阳见得。 不过,等到皇帝睡了,太子便偷偷出来,在偏殿招待了东阳。 “姑姑,我好久没看到你了!”艾旼炫屏退旁人,见了东阳犹为兴奋。 东阳见到他也很开心,握着他的双手,看他一脸欢喜的少年模样,“你呀,还是那样,小孩子一个。” 相笑过后,东阳逐渐正色,问其主事:“你父皇到底怎么了?” 为了不让她担心,太子掩饰回答:“只是旧疾复发,要多休养一会。” “旧疾复发?”东阳不相信,“旧疾复发怎么会难以下床行走。” 见掩埋不过,太子便如实相告,说着说着,东阳还是忍不住哭了,艾旼炫见状,赶忙把手帕递给她。 “姑姑不用担心,父皇神志清楚,说话也还利索,相信过不了多久就能好起来的。” 艾旼炫这样安慰哭着的东阳,不过他还是疑心了一句:“姑姑怎会知道父皇当下难以行走?” “是……是刘灿告诉我的。” “哦。” 留在寝宫的皇帝根本没有睡着,因东阳的到来,反倒勾起了他许多不愉快的回忆,譬如安焕,那一脸凛凛正气的样子始终挥之不去,振臂一呼,仿佛京师可动,想来可笑。 适逢褚裕蹑手蹑脚地进殿来,看看睡着的皇帝状况如何。 “他去看她了?”艾楷贤裹紧了被子,不耐烦地问道。 褚裕吓了一跳,也不再小心翼翼,恭敬作答:“额……是。” “那你为何,不向朕禀报啊?” “呃……奴才看您睡着了,不好惊扰。” “哼,你们这些人,一个个都对朕离心离德。” “奴才知罪!奴才该死!”褚裕连忙跪下。 艾楷贤嘴上虽说如此,但心底里别有一番滋味,“罢了,滚出去吧。” “谢陛下!” 涌上心来的无力感,连辗转都颇为费力,这寂静的宫阙,惹得他往事连篇,最让他耿耿于怀的,还是死不掉的安焕。 “皇权如梦,只是陛下您沉迷其中,不愿意醒来罢了。” 忘不掉,当自己苦心陷害安焕的那一刻,他竟然不为自己作任何多余的辩解,就这样堂而皇之地将乌纱俨然放置于地,看着不像去赴刑场,反倒是像陈师鞠旅,就这样除掉安焕,一点胜利的快感都没有。 早期的安焕对于艾楷贤来说,是自己绝对可以信任的妹夫、是个可靠的良臣,更像是导师,总想依靠他,听取他对朝政的意见,并在适时的时候站出来警戒自己。然而,在皇权面前,盛气凌人的皇帝,还是失控了。 “陛下是想成为世人眼中的暴君吗?”就算这样,安焕仍要提醒他,这更加深了自己对安焕的憎恨。 艾楷贤想至此竟然发笑,斌斌然双鬓白头,仍不减当年心气,若是再来一次,他依旧会将安焕杀之,从不后悔。 忘不掉,安焕死时,百姓千里送行,大雨磅礴,三天三夜不曾间断,他看着来气,不过,他确实除掉了一个心中的强劲对手。 他想起了这一路上所有与他为敌的人,从最开始的钟氏一族,再到裕阳**,最后到黄晋、安焕,不都统统败在了自己脚下,这天下还有什么敌人是不可战胜的吗? 这一路上,出裕阳、破六合、擒钟绚、入荆楚、收合川、治九州,披荆斩棘,无往不利,坐拥天下,挥斥方遒,那一朝朝的不可一世,让如今困固病榻的艾楷贤,老泪纵横。 窗外,日渐西移,浩瀚苍穹原本温暖如夏,一下子变得阴冷,此情此景,再次让艾楷贤触景生情,有慨而慷,忆惜全盛之日,何等壮阔,何等壮阔…… 他遂大笑:“暴君,交由后世,当下,只有成王败寇。” 东阳悲痛过后,旼炫想带她去四处走走,也好散心,东阳忌讳,起初婉拒,太子坦言没有关系,再三邀请,东阳这才答应下来,于是二人便在御花园度过了下午,聊了些琐事。 夕阳西下,宫门即将关闭,太子送东阳出宫。 “留步吧,善皓。” “姑姑,你也要注意身体啊。” “嗯。”东阳微笑,欣慰地看着如今长大成人的太子,拍了拍他的手,“今后你的担子很大,你也要努力才是啊。” “您放心吧,我不会忘记答应过您的事。”艾旼炫信誓旦旦,“我一定会做一个和父皇完全不一样的君主。” 闪着热情的瞳孔,点缀着点点灵性,让东阳觉得安心,她遂登上回府的马车,回身再望一望善皓。 “姑姑!”太子叫住她,不说话,指了指自己右侧脸颊。 东阳一愣,原是有泪痕未泯,继而用力抹了抹,这才将泪痕掩去,她笑着回谢善皓,挥了挥手,进去了。 一声驾驭,马车远离了皇宫,逐渐消失在太子眼前,与天边的暮色融为一线,艾旼炫负手望着,是不舍或是惆怅。 “太子殿下!殿下!”慌慌张张的,马瑞一阵疾跑找到太子。 “干什么啊?” 艾旼炫对他是好不厌烦,然而马瑞来不及行礼,急急忙忙告知时情:“陛下……陛下昏过去了!” 话音刚落,太子二话不说,急忙往寝宫行去,马瑞紧跟在后,刚刚还热闹非凡的皇宫大门,一下子又恢复如常,冷清如初。 皇权如梦,是梦就终要醒的。 第六十八章逆流而上 龙吟殿内,气氛紧张,太**门未至,杜后与褚裕内心焦急。 “王太医,您老成持重,可一定要使陛下转危为安啊。”杜后揪着心,尤为着急。 王毓起身,倾身于塌,用食指与拇指轻轻张开皇帝双目一探,摇了摇头,遂行至杜后跟前,如实相告:“娘娘,陛下恐怕……恐怕熬不过今晚了。” 那杜后听了是五雷轰顶,央求再三:“王太医,您再想想法子,救救陛下啊。” “哎。”王毓接二连三地叹气,“陛下旧疾未愈,又添新伤,倒气逆施,五血皆散,此非吉兆,娘娘恕罪,老臣回天乏术啊。” 听他言,一字一泣,皇后失语,心丧如山倒,轰然泪崩在病榻前,不能自已。及时,太子赶至,见母后如此,大为一惊,慌张的眼神看向褚裕。 褚裕近前细声告知状况,太子心稍定。 “殿下,请速命大臣进宫。”褚裕提醒。 “好。” 时方戌时,宫里派出十二名太监赶往朝臣府邸进行通知,与此同时皇宫全城戒严,琅犇军出动,一时间灯火通明,蔚然生畏。 杜后仍是泣不成声,唯恐皇帝不能醒来,王毓死马当活马医,尽力一搏,仍是开了方子,药煎好了,可皇帝却是牙关紧闭,滴水不能灌进。 殿外,陆陆续续有大臣来了,知道事非寻常的朝臣们一个个急得焦头烂额,四处徘徊,左右不是,褚裕闻声,便到门外来,安定各方。 “褚公公,皇上到底怎么了?” “褚公公,陛下还好吗?” 大臣们见褚裕出来,无不拥挤上去问他状况,褚裕只好安抚众人:“诸位大人,诸位大人!稍安勿躁,皇上吉人自有天佑,请耐心等待。” 没有多久,邵彦与王商合也到了,问及情况,褚裕将二人引去偏殿,在场众人见来了又走,急得直跺脚。 “褚公公,陛下如何?” 关上门,褚裕神色这才紧张起来,忙告知二人:“皇上恐怕熬不过今夜。” “啊?!” 邵王二人各是一惊,目目相觑,邵彦问褚裕道:“陛下之前可有圣旨?” “没有啊。” 邵彦转念一思,急问:“太子可来?” “殿下早已在寝宫。” 邵彦点头,望王商合,又嘱咐褚裕:“非常时刻,不可懈怠,应取陛下玉玺、黎祚至寝宫,静观其变。” “诶!”褚裕应下,旋即赶往宣室去取。 王商合眯着眼,捋须思量:“若陛下醒来还好,若醒不来……” “休得乱说!”邵彦呵住他。 当下无人,王商合见他如此,倒是好笑,好奇地伸长了脖子:“我乱说什么了,国丈大人?” “你!”邵彦甩袖,各自为道,不与为谋。 话说人之初,性本恶,夺人之美本是天性,后受教化,方为善之善者也。若是生于深宫,养于宫人之手,饱览礼书,终日不离父母半步,如此温室之花犹如睿帝者,虽举止彬彬、温文尔雅,然难以处世之艰险,遂为小人所害,艾和帝王时至今日,多半如此。 不过,艾楷贤不同。 “太后何不立先帝遗子为储?这亲孙子可总比那没血缘关系的侄子来得强吧?”钟疏建议钟后,“立皇长子,杀其母,再交于皇后抚养,太后您垂帘听政,如此,大权便牢牢掌握在我们手上。” “那小子小小年纪,满眼尽是杀戮之气,若立他为嗣,日久必生报复之心。”钟后没有答应,“于嫔以色侍君,人又诡计多端,不是个正经的主,杀了她,让她儿子远离京师。” 懿旨一发,十岁的艾楷贤被迫出宫,就藩裕阳,仅封以侯衔,而生母于嫔呆坐深宫,倍感无助,又一月,钟后赐以毒酒,逼迫自尽。 “贤儿。”于嫔看着眼前毒酒,默念其名,“定要为我报仇啊。” 她满心不甘,在耳目重重之下将毒酒一饮而尽,少顷,鲜血没喉。 ………… “不要!”龙吟殿内,皇帝猛然惊醒,竟一坐而起,气喘吁吁。 众人是又喜又惊,杜后忙上前搀扶,迫切道:“陛下,陛下您还好吗?” 大梦方晓,艾楷贤还没有缓过神来,他呆愣愣的眼睛移到杜后身上,又环顾屋内其他三人聚焦过来的眼神,咽了口口水,遂对杜后道:“朕饿了,传御膳吧。” ‘啪’的一声,王毓手中的药碗碎到地上,大惊失色,太子见状,亦为之一震。 “陛下……”杜后手帕掩涕,忍哭泣状。 逐渐清醒回来的皇帝望着诸人反应,愁眉不展,黯然神伤。 已是半夜,大臣们仍在殿外等候,毫无困意,焦虑之至。 “爹,您说陛下该不会……”邵琰小声问邵彦。 “陛下吉人自有天相,吾等耐心等待便好。”邵彦从容讲之。 王灏见寝宫殿门紧闭,只见得寥寥火影,几个时辰过去了,也不见人出来,遂踱至王商合背侧,贴耳对其父讲:“父亲,若陛下不豫,太子直接登基,必会重用邵彦,恐怕对您不利啊。” 看去站在最前头的邵彦,王商合不屑一笑,“沉住气,等着。” “来了!来了!” 殿门刚开了一角,大臣们就蜂拥而至地凑上前去,褚裕从里头出来,也不理会他们的问题,高喊道:“宣丞相邵彦、宰辅王商合觐见。” 邵王二人听宣,皆是郑重将帽子端正,整理朝服,而后进去,殿门又关了起来,朝臣们再次焦虑起来。 入殿,见皇帝坐在塌前,二人不约而同行礼问安。 “免了吧。”艾楷贤的声音倒是比之前更为有力,他让褚裕准备笔墨,由邵彦代为拟旨。 “陛下,您说吧。”邵彦坐下,提笔沾墨。 只听得皇帝一声叹息,启齿道:“朕蒙上天垂怜得以践祚,享国二十八年夙夜操劳,战战兢兢,唯恐有愧祖宗之基业,行至今日,宿疾频发,早已不堪重负。” 言至此,一旁的杜后不忍再次哭泣,捂着嘴独自哽咽,皇帝注意到她,那饱受折磨的双眸柔弱地避开,继续说道:“朕死,太子可于柩前登基,丧礼务必从简,国事照旧,不可荒废,四方官员不可派人吊唁。” 艾楷贤向旁边看去,艾旼炫立于一侧,始终低头,不见其神情。 “太子年幼,着由丞相邵彦、宰辅王商合共为摄政,皇后杜氏可于殿前垂帘,此顾命,待太子及冠亲政为止。” 皇帝的脸上不免有一丝无奈,他放心不下身旁的太子,而跪着的王商合却别是一番心情。艾楷贤似乎没有什么要说的了,他命邵彦停笔,将遗诏交给褚裕。 “尔等退去外殿,邵彦留下。” “是……” 王商合退出殿去,他不由得抬额瞄一眼皇帝,他口齿清楚、逻辑清晰,实不像将死之人,或许这就是传说中的回光返照吧。见得邵彦从桌子前起来,跪倒在正中央,也不知皇帝将交给他怎样重大的任务。 晚风拂过,惹得一缕烛光随风摇曳,将跄不跄,也不知是哪里的疾风,恼得明黄的帘子辗转反侧,不得安宁。 “朕,这是第几次召见你了?” “回陛下,第三次。” 他的回答不假思索,让艾楷贤觉得满意,邵彦的确是一名能臣,一名在未来足以比肩安焕的能臣。 “身后诸事,朕皆已交待,唯有一事,难以心安。”皇帝话抛半截,故不言语。 邵彦闻顿,仰首回曰:“陛下放心,臣在此对天发誓,邵彦定会死心塌地辅佐殿下,然则天诛地灭!” 见他眼角点点银光,说得是毅然决然,艾楷贤才放下心,放下身上过于沉重的包袱,他的语气逐渐变得疲弱:“王商合为人,虽不及你,但他确有才能,朕命他为辅臣,是因为他能带好手底下那帮小喽啰,只有如此才能让那帮贪财好利之徒为朝廷出力。” “陛下用心良苦令微臣叹服。” “虽如此,但此人心术不正,朕在尚且如此,日后又当如何?”艾楷贤想起之前王茗叶事,“他日,若王商合疑生异志,汝必当协助新君,将其铲除。” 邵彦授命,三叩九拜,由衷赞叹皇帝之英明。没有几晌,邵彦退去,在外的王商合见他出来,心里有点紧张,莫非授以秘命,恐不得而知。 “宣,宰辅王商合觐见~” 彦出,褚裕进,再出宣令,王商合与其子大松了口气,赶忙正正衣冠,提步觐见。邵彦看着他,颇有一种替他才生别处的嘲讽惋惜之情,怕是进去要被戒告一顿。 第六十九章银色制衡 “王商合。” “臣在。” 王商合内心不安地进来了,以至于回答皇帝的话都有些颤抖。艾楷贤倾着身子望他,眼前的人儿与自己年纪相仿,却也是缕见鬓白。 “王商合,你入朝为官多少年了?” “回陛下,过了今年就整整十年了。” “十年。”艾楷贤默念,“这十年,朕待你如何?” 商合诚恳状:“陛下待微臣恩重如山,自是不薄。” “可你却处处欺朕。” 皇帝急转直下的话语让王商合措手不及,他急忙俯首:“微臣万死,还请陛下明示!” “你都万死了,还要朕明示什么。”艾楷贤稍觉可笑,又将话锋引向别处,“你可知朕为何要命你为顾命大臣?” 王商合眼珠转动,“微臣不知。” “你这么聪明的人,怎么会不知道呢?”在朝十年,对王商合这样的人,艾楷贤再清楚不过,他命王商合将放在西窗前的红木盒子打开,确见一封密旨,命其启之,商合阅毕,受宠若惊,哭拜于御塌前。 “陛下!” “朕封你为襄国公,封你的儿子王灏为承平侯,也算是褒奖你多年以来的功劳。”艾楷贤淡定言。 “微臣谢陛下隆恩!微臣定世世代代赴汤蹈火以事大和!”王商合再行叩拜。 面对王商合的慷慨激词,皇帝并没有多大感触,反倒是露出了捉摸不透的目光,再次问他:“你可知朕为何如此?” “还请陛下明示!” 高墙内的寒风越发呼啸,扯得本就失去根基的烛火摇摇欲坠。王商合跪地挪步至近前,看清了皇帝近乎惨白的脸色与枯朽的双唇。 “其实你和朕,是一路人。” 商合虎躯一震,头上吹过的阵阵凉意是高高在上的皇帝,他的眼中除了久病带来的疲惫外,仍是有那对万物不屑一顾的桀骜,只是看了一眼,便急忙低下头去。 “邵彦,似贤,他是丞相,又是太子的丈人,权势滔天,若心生异志,恐太子不能制,届时,你帮帮他吧。” 王商合行礼,恭恭敬敬:“微臣遵旨!” 得到答复后,艾楷贤往后靠到了垫子上,舒了口气,“你的女儿,有孩子了吗?” 虽说王茗叶是遵旨嫁给了府中的一个奴仆,可王商合哪会真如此做,他自然是明面上办了婚礼,暗地里令他们做了牛郎织女,王茗叶至今仍住在自己闺房中,如今皇帝的频频发问令他后背发凉。 “还没……” 微微侧过头,眸中似水,艾楷贤淡言:“你不是一直想让你女儿嫁给太子么,朕准了。” “陛下……”一时之间,王商合不知所措,半响,又磕了头,挤出眼泪,“陛下如此厚待微臣,微臣定誓死效忠大和!效忠太子殿下!” “朕会记住你今天说的话。”皇帝点头,“退下吧,叫太子进来。” “是。”商合出,抹去额上冷汗。 皇城外,一辆马车迎着夜信疾驰入城,正是银雨赶来。她二话不说跳下马车,心急如焚。 “公主,您进去吧。”袁沇倒是不着急,下了马车送银雨到宫门口。 “你不去吗?” “我在外面等您。” “那好。” 银雨未及多说,便匆匆前去,袁沇笑笑,心里有数,自己能活到今日全凭是公主福荫,现在不尴不尬的处境,又何必去了站在那儿膈应别人。 先帝之母,太皇太后钟氏,其家族世代为朝臣,至纯帝朝,外戚势力可谓到了顶点,帝后之秤自始易型,从此后宫干政、燕啄皇孙。 躺在病榻上的皇帝看着面前的太子,欣慰他已长大成人,但也分外担忧,还未满十七岁的艾旼炫,看上去无比单纯,艾楷贤讲着他内心从未见过光明的苦衷,以解答太子旷日持久的疑问:“你不是问朕为何如此轻待你的母后?朕告诉你,朕就是怕她变成第二个钟后。” 艾旼炫从未想过自己的父亲会有这样的想法,他虽嘴上不说,眼里可是把内心吃惊之下的难以置信表现得一览无余。 过于了解自己的儿子,艾楷贤数不清是第几次叹息,他回忆起杜文浚等人,摇了摇头:“现在看来,你母后不会成为钟后,也没有那种能力,她的家人也远远比不上钟疏兄弟。” “难道父皇和儿臣,不是母后的家人吗?”面对皇帝的说辞,艾旼炫越发恼怒,即使他早已数次领教过无情本是帝王家的悲哀,但不管如何,他就是对这些话,心存怨恨。 “当然不是。”艾楷贤一口否决,以几乎自嘲的方式说道,“身为帝王,亲情只会成为束缚你的东西,成为你的把柄,骨肉亲情?哼,都是屁话。” 这样的话,艾楷贤不是第一次对艾旼炫讲了,只是这次更为锋利,更为让人难以接受,而皇帝并没有那么多时间等待他的回应。 “邵彦和王商合,你要认真听他们的意见、用他们的意见,但不能信他们。” “为什么?”太子不解。 “他们终究是臣。”皇帝敲打太子,“权利越大,野心越大,大奸似忠,何为忠臣、何为奸臣,你分不清的。” 艾旼炫不以为然:“邵彦是我的丈人,为人忠正,不会如此。” “他现在不会,可以后呢?朕死后,他是国丈之尊,天下趋炎附势者何止千万,日久,就算没有异志也会撺掇出二心,就是因为你信任他,所以才会一手遮天。燕枭如此,我朝明帝亦是如此。”皇帝面露担忧,“所以邵彦势起你要用王商合去压他,王商合势起你要用邵彦去压他,只有让他们狗咬狗,这二人才能为你所用。” “是……”见皇帝言辞愈发激烈,艾旼炫口头上便一一遵照下来。 “任何人,都不能信。这世上哪有永远的忠直之臣,忠与不忠,有时候也由不得他们。”艾楷贤仰天长叹,“若上苍再给朕几年时间,朕也用不着给你找什么顾命大臣。” 话中带着惋惜,太子也从中听出了恨铁不成钢的悔恨,他默默攒紧拳头,似乎蓄势待发。 “咳咳。”皇帝猛然咳嗽,艾旼炫急忙扶住他,谁知皇帝紧紧抓住太子的肩膀,布满血丝的双眼恶狠狠地质问其,“安焕,你的心里还是偏着安焕的是吗?!” 早就察觉太子倾向东阳一家,唯恐自己死后太子给安焕平反,艾楷贤无法安心。艾旼炫见皇帝如此发问,那双阴鸷的眸子盯得他后脊发凉,想着也没必要多做隐瞒,遂回曰:“安焕忠臣。” 稍是凝滞了一会,艾楷贤转而大笑,躺下病榻,仿佛是卸了浑身的力气,笑过之后,两滴泪水不争气地流淌出来,他不甘道:“朕死后,你去给安焕平反吧。” 还以为是一顿痛骂,突然反转的言语倒是让艾旼炫惊诧万分,不知一向固执的皇帝为何忽然选择了妥协。 他仰面,看到的是万民祈求的身影,侧耳,听到的是万民祈求的声音,这样的人,总有一日会被昭雪的。 “世人皆知焕忠,朕岂能不知?” 或许从最开始就知道,自己与安焕的较量,注定是要输的。此刻的安焕像是在天上看着行将就木的自己,连嘲笑都不愿意施舍。艾楷贤讥笑,挥挥手,让太子退下。 褚裕进步,急匆匆禀报:“皇上,银雨长公主就在门外,是不是让她进来?” “不!”皇帝立马拒绝,“朕不见她。” “父皇,让姐姐进来吧。”太子也为银雨求情。 “朕不想看见她!”艾楷贤呼吸越发急促,二人无奈,只好退下。 这天夜里,不光是银雨,东阳也进了宫,只是皇帝还是秉持着他一贯的作风,对这些骨肉手足视而不见,个中滋味,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最后一个受到召见的,是杜后。 “陛下丢下我们孤儿寡母,这让我们以后如何是好……”艾楷贤将他对杜后一家的‘良苦用心’告知她后,杜后边哭着边诉说。 “好了!”皇帝见她一直哭哭啼啼,伤心之余未免觉得反感,他嘴唇越发枯竭,卯足了最后的力气厉声戒告,“朕要说正事,你要认真记下。” 杜后赶紧用手绢将眼泪抹干净,规规矩矩地聆听。 殿内再度安静,艾楷贤言:“朕知道你没有处理政事的能力,所以朝政之事朕皆已托付邵彦他们,你就不用担心了,只是炫儿,他太意气用事,容易听信身边宫人,你要随时注意他,时时刻刻规劝他,听到了没有?” 三番哽咽,对于杜后来说艾楷贤对她可谓恩宠如山,弥留之际,仍如此为她与儿子将来着想,用心不可谓不精,杜后感激涕零。 “臣妾谨记。”杜后大哭,双膝跪地,“谢陛下隆恩。” 殿内的孤烛,渐渐停止了摇曳,反倒是那屋外的狂风,愈发嚣张。艾楷贤累了,他的心里格外清楚,视线却渐渐模糊,在与杜后交谈完后,他让其他人都退了下去,独自抚平心底的最后一道创伤。 第七十章帝国夙愿 与其说艾楷贤打败了钟后,倒不如说是钟后造就了今天的艾楷贤。 不知不觉已经到了后半夜,大臣们的着急逐渐化为冷却,因为皇帝没有再召见任何人,所有人都默不作声,都在等。 他躺在病榻上,不敢闭眼。 犹如惊涛拍岸,走马观灯般撞击着脑海,他本是一介藩王,甚至连藩王都算不上,造成如今这般地步的,只有钟后。 如果没有钟后,艾楷贤是名正言顺的皇位继承人,他理应安坐在御书房中,整日沐浴着诗书圣贤的洗礼,不过也许那样,今日的皇帝便不会再如此杀伐果决了吧。 生而不能见其父、死而不能拜其母,这正是钟后时代庶子的悲哀,艾楷贤见过睿帝的次数一只手就能数得过来,正是因为这种思念,在日后艾楷贤孤独成长的日子里化作了执念,与勇气一起心生了怨念,从而支持着他一路逆反,直至逆流而上。 楷,正直;贤,为贤者也。这是钟后给他改的名字,意寓让他端正做人修养己身。 “不是你的东西,不要去争。”钟后曾如此警告幼年的艾楷贤。 凡是为了讨伐我而铸造的武器必将被摧毁,凡是在朝堂之中诋毁我的言论必将被定罪。是黄晋的到来,给了少年艾楷贤从未有过的自信与狂妄,他仍记得提着血淋淋的剑迈上至高无上宝座时,钟后那一脸不情愿的神情,他有多想证明给她看,证明自己有足够的能力问鼎九州。执掌天下之后,奉承的大臣劝他改回‘铠玹’的本名,艾楷贤没有改,为的就是要做给钟后看。 他本以为这就结束了,然而坐上这张宝座,仅仅是开始,之后尽是漫无天日的尔虞我诈。 黄晋、安焕、东阳、涂振,哪个不是救过他的人,艾楷贤当然比谁都清楚这些人的功劳,可正因为如此,他的猜忌之心也愈发严重,疑心这些人总是握有自己狼狈时的把柄,随时可以拿出来威胁皇权,他领悟到贤与不贤,哪是万变不离其宗的道理,君不闻王莽谦恭未篡时。 可是,世人为何皆怜悯他者,从不通晓自己。 那又如何?如今还不是唯我独尊?!能对皇权造成威胁的都已被一一铲除,艾楷贤觉得没有什么敌人是不可战胜的。 他是不会败给敌人,他败给了亲情,这曾经他并不看重的羁绊,终究难逃轮回。 转眼,二十八年,烛火,就要熄灭了。 “母妃……” 他喃喃地向天呼唤,念念不忘的终究是自己的母亲于嫔,自登上皇位的那天起,他不止一次地在于嫔的灵位前告诉她自己现在的地位,多想让她看到自己已然君临天下,足够让她引以为傲了。 四十载春秋,久违了。 夜尽天明,风从高墙起,熄灭了最后一丝烛光,一声号啕,天下皆白。 弘启二十八年,三月十一,和宪帝艾楷贤病逝于龙吟殿,享年五十岁。 按例,太子应在灵柩停放的青霜殿前短暂守孝三天,待出殡后正式继位。艾旼炫也不例外,一连三日,他披麻戴孝跪在柩前,时不时溢出眼泪。 “就算是旼玘,朕也从未动过废掉你的心思。” 鬼才相信。艾旼炫从不相信这句话,他与其父思想上的不合已经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可他说到底是能讲道理的人,也是最在乎骨肉亲情的人,所以当这一切尘埃落定的时候,他也会想起儿时父子其乐融融的一幕幕,会想起艾楷贤为身后计的良苦用心,对于他这样感性的人,潸然泪下在所难免。 “殿下,节哀顺变啊。”接连三天,褚裕见他一直呆在殿内,一言不发,茶饭不思,着实为他担忧。 听见了声音,艾旼炫迅速抹去眼泪,因为先前屡次冒犯,他表面上并不愿意向他人表示出自己对故去父皇的思念,甚至觉得这是在向艾楷贤的低头,或许这正是他这个年纪内心该有的逆反吧。 当然,他还有事要做。 “涂振。” “什么?”褚裕一惊。 “去把涂振找回来。”艾旼炫的目光犹为坚定,眼下那块压着他喘不过气的巨峰终于倒了,再也没有人可以限制他的行动,终于可以一展抱负了。 “殿下说的可是当初被大行皇上贬出京城,永世不得录用的涂振?”褚裕当然知道他说的是哪个涂振,他只是在提醒艾旼炫,先皇遗命不可违。 “对,就是那个涂振。”艾旼炫重复,他转过头看向褚裕,“让东阳长公主派人去找,务必找到。” “是!”何等自信的神情,艾旼炫掷地有声的命令让褚裕听了无法不从,他赶忙应下,退出殿去,不由得偷偷回身看了一眼依旧是跪在灵柩前的太子,恍惚间仿佛看见了艾楷贤的影子,褚裕赶紧拍自己一脑袋,摇了摇头。 当太阳刚刚冒出天际,寰宇一片澄澄,犹如巨龙于潜渊腾起,即将振翅翱翔,夙愿之火再一次被点燃。 日出东方,耀灼九州,龙起四海,光弘天下。一朝起,一朝落,煌煌艾和,再一次迎来了它新的主人。 弘启二十八年,三月十五日,太子旼炫于宣政殿即皇帝位,年号‘天珩’,这年他还没满十七岁。满朝文武无不欢欣鼓舞、跃跃欲试,他们期待着这位少年君主将会带领他们走向何处。而艾旼炫,与昔日截然不同,此刻十二冕旒下的圣容,捉摸不透,只见得微微勾起的嘴角,俯视接受着朝臣万民的顶礼膜拜,他也会像他的父辈那般,秉承着自己那份独一无二的执念,去完成他梦寐以求的夙愿。 帝国如梦,是夙愿,也是执念。 ………… 话说新皇登基没有几天,东阳便在江都故地找到了涂振,与先前那次不同,涂振早就料到自己会有三进宫的这一天,二人均是欢喜入宫,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这话果然不假,涂振回到皇宫,皇帝欣喜若狂,封了他文枢阁领阁之职,官居正二品,入朝议政,随侍左右,邵彦等一干忠贤之士无不庆贺,相见故人唯褚裕不悦,惋惜与其言:“涂太傅,您不该回来啊。” 说这天,明亮的时候澄澄,昏暗的时候沉沉,像这旭日和夕阳,分不清是黎明还是黄昏。 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