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 《别无奇书》 第1章秋夜 龙吟凤哕,百鸟归巢,渔舟唱晚,淀子里波光粼粼,芦花荡随风翻滚,晚霞吞下大半个日头却掩不住金灿灿的华彩成就这大好的一片湖光山色。渔人们泊船,织网的女人们收网。远远得从镇子石板路逶迤而出一众身着青袍,头戴草帽的僧众,领头的法师托钵持杖,所经之处悄无声息,行到水边,法师住足回身似是交待了什么,一行僧众纷纷伏身汲水、盥洗,脱帽、挽袖露出白净的脸,藕段似的手臂,方知是群小尼姑,两个小尼脱了鞋袜挽起裤管,提着长衫下了水,一个向另一个撩了一把水花,另一个银铃子般咯咯地笑出声,又把水撩回去,不巧水珠子又溅到第三个、第四个身上,于是几个小尼嬉戏起来,荡子里一下子热闹起来。也引了他人侧目。 打渔的男人唱起了小调。苇子荡里好颜色,小尼姑思凡换嫁衣裳,哥哥我今年还未娶亲...... 小妮姑听闻绯红了脸慌了神,匆匆上岸整了衣衫,法师左手持杖,右手胸前持礼,连连嗔怪,罪过罪过,阿弥陀佛。 男人们哄笑起来,收网的女人们和男人们打情骂俏起来。 好饭放在锅里,好姑娘躺在床上,现成的你不要。 伍嫂子,你是想五哥呢,还是想男人? 伍嫂子,夜里别把门掩实,也疼疼我们。 扯你娘的臊...... 快去祠堂,快去祠堂,去看徐家的长房长孙要挨打了。两个七、八岁的男娃娃沿着石板路边跑边吆喝。 这回又为啥?一个尖尖嗓音的女人问道。 在和尚素斋里放大油,往水里掺酒。一个娃娃应着。 真是个现世的活宝。 走走走,快去看看。 男人们女人们议论着散去了。 僧尼们早已不见踪影。 芦苇荡热闹了一翻,又归于平静,一轮皎月守得云开,芦花雪白依旧,随风摇曳翻滚,轻声吟唱。她早已习惯了这日月交替,繁华一时,寂瘳一时,清醒一时,醉一时。 祠堂早已被围的水泄不通,偶有赶来的一两个小孩子往空里钻,还有人站在门廊外抱鼓石踮起脚探着身子窃视,陈旧的石鼓再踩踩恐怕要掉出渣来。祠堂不大,中间一个30见方的天井,正厅和东西厢房的门落着锈锁,除了年节很少打开,门廊上的镂空木雕落着厚厚的灰尘,窗框结着蛛网,但仍能看出精工细作的木雕手艺,门内墙边一株桂花树散发着淡甜的香气。 一个志气满满的14、5岁的少年站在天井正中,几位爷公在正厅门前摆放着几方条凳上落座,一位长者正训诫着。 徐氏到我们这支虽是避难流落此地,但先祖徐公是历经唐高宗、太宗、高祖,三世的名臣,往近了说嘉庆帝时就是你老老太爷爷任过四品道台。 这套说辞是祠堂训话的固定开场,被当家人口口相传,少年早已滥熟于心,除了祭祖,恐怕他洗耳恭听的次数是这镇上最多的那一个。 自成化年开始我们这里出过21个进士,时值今日,虽日暮途穷,先祖盛景不再,可也是耕读之家。天地间第一人品是读书,(少年摇头晃脑和叔公异口同声,一字不差的)古往今来许多世家,无非积德。 爷公见状止语,重重的咳嗽了两声, 泽远。你三老太爷的骨灰从万里之外几经周折才回到咱们淀子,落叶归根,魂归故里,三请四请才把西山上的一行禅师请下山做场佛事...... 五太爷爷,现在是文明社会,科技时代。什么佛道,什么法事,这叫迷信。和尚肩不能扛手不能提,平白做个法事,诵诵经就赚去几千块的供养,您怎么知道他们不是骗人钱财的假和尚? 我们祖祖辈辈供佛,你可以敬鬼神而远之,但不能辱佛谤佛。什么时代,都不能忘本,忘了祖宗。 徐泽远看了看西侧围墙上的石雕岳母刺字,岳母和岳飞之间裂了道口子,又看了看东侧围墙上雕的怀橘遗亲,怀橘小弟的脸被风吹雨打侵蚀没了。 没忘呀,把钱扔给他们不如拿来修祠堂。 四周一片安静,有人轻轻发出赞叹,五太爷爷一时语塞。 坐在五太爷爷身边的老人接了话, 你小孩子家家懂什么,祠堂的事还轮不到你指指点点。你以为在外面读书,见了些世面就不知天高地厚啦?一年就放假回来一趟,回回都是你闯祸。说话的是徐泽远的嫡亲爷爷。 爷,我在提合理化建议,时代进步了,你们也得跟上时代的脚步。八股科举都是老黄历了,我们奥数的老师说了学会数理化拔腿走天下。可咱们还把和尚当神拜就是不对。 对。就你对,你把大油放人家斋饭里,酒放人家水里,你就对啦?你更是个祸害。 呵呵,徐泽远一点悔过的意思都没有,还振振有词。我是为民除害,保护大家的利益,这回把他们吓走了,下回就不会再来了。 哎,拿戒尺来。五太爷爷气的手抖。 不用您劲费,我教训他。徐泽远的爷爷抄起戒尺,气冲冲走到徐泽远面前。把手伸出来。 爷爷,打人是违法的。 这是家法。让你不知理,让你满嘴的歪理。责骂着,不等徐泽远伸手便狠狠抽了下去。 徐泽远侧身一闪,爷爷手里的戒尺落了空。 爷爷您慢点,爷爷您别闪了腰。 徐泽远想跑又无路可逃,干脆在被围得水泄不通的天井里绕起圈,爷孙两个一个追一个躲,一个求饶一个骂。围观的人群有看戏偷乐的,有起哄的。五太爷爷气的满脸通红。 徐泽远一边躲闪,一边还不忘尽孝。 爷爷,看脚下看脚下,您要是摔了,我爸还不打死我。 你个龟孙子,给我站住。爷爷气急败坏。不一会儿便上气不接下气,手拄着膝盖大口喘着气。 见爷爷停下,徐泽远也稍作休息,接着讲自己的一番道理。 他们要是真佛真慈悲,定能原谅我这翻苦心,明白我是为大家好。更何况还是假的。反正小人都是我来做。正所谓:怪小人之颠倒毫杰,不知惟颠倒方为小人。 惜君子之受世折磨,不知惟折磨乃见君子。后半阙从墙外传来。 所有人寻声望去,自然的让出一条路来,一个身着灰白色海青的小僧人轻盈的走进来,静的听不到脚步声,他进门站在门边的桂花树旁,看起来十六、七岁的年纪,长长的眼脸,些许苍白的清秀面庞,清澈的月光洒在小和尚身上,像罩上了层镀银的薄衫,把半旧的浅灰长衫映成牙白色。他双手合十深鞠一躬。 一行是我师父,师父派我来告诉各位施主、居士,今天的事不必放在心上,万事皆有缘法。还有件要紧事,我师父走的匆忙,这些天山上水气重,虽然入秋了,还是要把坝关上,做个准备防涝。 他扫了一眼徐泽远的方向, 我师父已经替这位小施主拜了忏。 五太爷躬身相迎。 惭愧惭愧,改日还要上山拜谢。 徐泽远一脸不屑, 乱力怪神。 爷爷‘啪的’一巴掌打着徐泽远的额头上。 小和尚并不恼,徐徐走到他面前,一团和气,他并不拿正眼瞧人,无论是谁,只是低垂着眼睑,和谁说话便面朝向谁的方向,目下只有尘埃。 无妨,佛渡有缘人,机缘未到。 小和尚微微一躬,随即飘来一股香气,但又不是桂花香。徐泽远细细打量眼前这副精雕细琢的面容,低垂的眼睑,愈发显得细长的眼,左眼尾快到发际线的位置有半颗绿豆大小的黑痣,一对工整乌黑的眉,高高的鼻梁泛着光泽,鼻翼对称的毫无误差,是徐泽远从没见过的好看。他从小到大只觉得小姨是顶好看的美人儿,可眼前的这位让他一时说不出话来,更没办法拿浊世里的男人同他比较,只觉得他的好看非男非女,超于凡尘,不觉喃喃道, 秀色空绝世,馨香为谁传? 五太爷怒不可遏的呵斥, 混账! 草秀故春色,梅艳昔年妆。 小和尚不卑不亢接了句诗,竟替徐泽远解了围。 人群里一个小孩子对着五太爷稚气未脱的喊道, 太爷爷,飞花令。 人群里的小孩子大人们纷纷簇拥着,带劲,来一场飞花令。 五太爷爷看了看这一僧一少年,也甚觉有趣,平了平一直紧皱的眉头,摞下话, 泽远,让后生们看看你的真本事,无论输赢,临走前去清风寺拜忏,我就既往不咎。 此时,徐泽远豆大的汗珠子从额上滑到了太阳穴,他可是镇上飞花令的头名,他称第二就没人敢称第一。‘秀’——这么生僻的字和尚也敢接?他的大脑像高速运转的电脑中央处理器,不知来来回回翻腾了多少遍,竟找不出一句对得上的,临时想一句,又归置不出合折押韵的,这起不是要在所有人面前丢脸。 大家屏住呼吸洗耳恭听,安静的能听到桂花花瓣飘落在地上的声音。 今晚月色通透,我们不如对‘月’?和尚虽在问,但并没看徐泽远,只是仰头望月。 徐泽远本来一片空白的大脑瞬间划过一道彩虹,接招吧, 好,那就不拘一格,不限五言、七言、词、歌赋。我先,月下飞天镜,云生结海楼。 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 我歌月徘徊,我舞影凌乱。 江上明月两相和,潭面无风镜未磨。 两人一应一喝,大家喝彩鼓掌。不知追忆了多少诗词大家的多少佳句,直至夜深,听乏了长辈,哄睡了孩童。人们纷纷散去,只剩下一僧、一少年、一株糖桂花。 桂子月中落,天香云外飘。 第2章桃花源 寒来暑往过了十六个春秋,不到一弹指的工夫,徐泽远已儿立之年,年少不再,可轻狂依旧。无论是学习还是工作,他走的一马平川,专业学的是数学,后来进修了软件工程。毕业进了一家赫赫有名的软件公司,从软件开发编程的底层工作到华丽转身成为软件开发部门的经理,只用了5年时间。 外人看来,他是上天的宠儿。公司一个程序项目有BUG,经手人全都清楚,可没人在意这种小到不起眼的误差,时间一久便无人问津了。直到分公司与总部的系统对接,偏偏和新系统起了冲突不能兼容,导致总公司和分公司部分对接系统瘫痪。洽巧被徐泽远在轮职巡检的时候发现并解决了,这件事成让他引人注目。如果当天负责巡检的不是他,那么‘功成名就’的就另有其人了。 我尽可能客观的把事情的真相逻辑如下。徐泽远早先就提过修改BUG,却被所有人忽略。不轮职他也会每天巡检程序错误,因为他知道千里江堤毁于蝼蚁。那天当职的并不是他。问题出现后,他随即调出程序文档,上报了直接领导,联系了集团的开发软件前辈,成立了专项小组,连夜开工,把问题在第二天早上9点前搞定,而且处理的干净利落,无人问责,无人‘伤亡’。 随着升迁加之领导提携,他开始从幕后走到台前,公司试图把他培养成一个技术能力过硬又能在商务上开疆扩土的全才。 徐泽远知道这一天迟早会来,只是比他预想的提早了几年。 此时他正和两个开发工程师讨论项目进程, 数据采集和报表统计同时进行,你们各分领一组。什么时候能完成? 这个快,两天,最多叁天。 好,页面改造要等你们的数据。页面改造需要一周到两时间,如果动作快就是给页面改造的同事争取时间。 没问题,我们争取。 联调需要客户配合,功能测试和压力测试都要做,时间周期我们项目会上确定。 还有个细节,客户硬件、机房布局还没有最终确认,他们什么时候结束?如果他们拖后,效果图出不来,页面改造的完成周期怎么定啊? 徐泽远拍了拍桌上的文件, 以合同为准,先紧后松,即便三周,我们也是提前是交付。我催客户。 两人默许点头。 还有其他们问题吗? 没了。那我们出去了? 徐泽远指指靠在窗边一张军用折叠床, 把这个拿走,给加班的兄弟用。 两个抬着折叠床走出徐泽远的办公室,年轻一点的感叹, 要不要这么拼? 你不知道,以前公司拿到第一个省级客户的时候,贾总带着徐在客户公司驻场,几天几夜没出过机房,昏天黑地的写脚本,全靠它,困了就用它打个盹。 利器呀。 谁要是有横心能在这上面睡个三五年,就是下一个徐。 人前显贵,人后受罪。 徐泽远看了看时间,拉上百叶窗,关了电脑,从电脑包的侧兜抽出两条领带,稍加挑选选了一条合时宜的浅蓝色,束起白衬衫衣领开始打结,同时理了理近几天的日程。他有个短途出差,当天往返,晚上要赶场饭局,后天一早参加投标,文档可以放在晚上完成,明天定版标书。他开启了人生历程的又一个章节,在一片新天地里横戈跃马,无往不利,这是他惯以为常的。 豪华的餐厅包间里,落坐着旅游局信息中心技术负责人,他和贾总是同窗。徐泽远坐在贾总身边,S省省委常委副书记秘书的令尊曾和旅游局现离休局长有旧交,离休局长的儿子担任局里某旅游杂志的副社长,他和旅游局信息中心技术负责人曾经念书时是睡上下铺的校友。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客户信息采集系统的需求已经摸的一清二楚,大家摆起了龙门阵,追忆祖辈的往惜岁月,赞美了彼此如何卓绝出尘,感慨缘分如此妙不言,最后就只差畅谈风月了。贾总和徐泽远嘀咕了两句, 旅游局的投标就是个过场,我来准备另外两家陪标的公司。 文档我周五能完成。 旅游信息办的项目只是抛砖引玉,S省才是重头戏。 明白,我安排咱们的编程大神驻场。徐泽远心领神会。 省长眼看要退了,没听到什么风声吗? 副社长高声问副书记的秘书。 秘书顾作矜持,难掩嘴角一丝笑意。 信息中心技术负责人接过话,那还用问,空投一个省长过去不如从省委常委班子里提拔,情况、班子熟门熟路。副的成了正的,你这敌系也跟着平步青云呀,仁兄,恭喜恭喜。 来来来,满上满上。贾总又叫了三瓶红酒。 不能这么说,莫谈国事,莫谈国事。秘书嘴上谦卑,可咧开的嘴角骗不了人,他知道些眉目。把斟满酒的杯一饮而进。 即然这样,我也得造造势,给咱们的新任准省长撰篇美文。 副社长要亲自己操刀? 我已江朗才尽,美文自然美~人撰也。副社长已醉,口齿不清。他翻出手机里的电话拨了过去,故作清醒。小林,下一期期刊的首页稿得你来准备......麻烦你现在出个采访......现在人就在这里......对,现在。挂上电话,夸夸其谈, 这是新挖来的编缉记者,出过长篇,写过剧本,才女才女。 大家推杯换盏,怕是都有些醉了,徐泽远替贾总挡了几杯又敬了几杯,也是熏熏然头微痛已。 没一会儿工夫,服务员推开门,一个姑娘紧随其后,林近溪犹抱琵琶半遮面的出现在一屋子酒醉男人的视野里。她,亭亭玉立,白蓝色牛仔裤,白色衬衫束在腰间,圆小的下巴微微上翘,眼睛、脸、鼻、嘴被水蓝色棒球帽和帽沿的阴影遮挡起来,看不真切。 小林,坐这儿坐儿。 林近溪身子一颤,像是退了半步,迟疑片刻。她并不理睬副社长指定的位子,对服务员低声交待, 请帮我添把椅子,放这儿。指了指最靠近门的位置。 满屋飘荡的酒气都凝固了,听她不温不火的低语,柔和但不软弱,悦耳。 林近溪落座,副社长,您让我来采访哪位? 先坐先坐,不急。 所有的男士们都神志不清的绅士起来。 服务员添副餐具。 不必,我吃过了。 添一例鲍鱼。 对对,这个不错,澳洲九头鲍。信息办的技术负责人离林近溪坐的最近,他侧着脸失礼的盯着林近溪的侧脸,献殷勤。 不必,我吃素。 小林,这位是S省现任常委副书记的秘书,下周你出个差,做个专访。S省的旅游业搞得蒸蒸日上。 光旅游这块,一年就向国家缴税上亿元。秘书一副发言的架势。 喁,请问有没有宰客行为,每年有多少旅客向旅游局投诉?林近溪惯有的批判风格,不留情面。 这是什么话?副社长不悦。 没事,记者的问题不尖锐,不就成拉家常了吗。秘书表示理解。 还是领导有见地。小林,详细的情况还需要实地考察,你到时安排个出差,以后还得多和领导讨教学习。 知道了。如果,没其他的事我就先走了...... 急什么。小林,你得敬秘书领导一杯呀,以后还得请领导多多指教。 服务员给林近溪的杯子里倒酒,她手一档, 帮我倒杯茶。在坐的各位领导,我以茶代酒。 唉,你这是不给领导面子。 空气僵持了半刻。 半壁山房待明月,一盏清茗酬知音。林近溪轻喘一笑,巧笑倩兮,诵了一句,泯了一口,举杯示敬,便化解了僵局。 待到春风二三月,石炉敲火试新茶。徐泽远不由自主吟出了颔联和尾联,给林近溪推波助澜。 好!妙! 真是才子佳人呀。 贾总,您手下藏龙卧虎。 是,小徐是我的得力干将,还请各位多创造些机会历练历练。 各位领导,以后还要向你们多多请教。贾总,我让服务员准备点热茶。 贾总和各位领导应喝着好好好,也不知是说工作好,人好还是茶好,总之酒局终于收场了。 酒是解忧的,茶是酬知音的。我们何忧之有呀。小林,说得好。 副社长本来要嗔怪林近溪一是下了他的面子,二是还想借着酒劲啧问她大晚上了带哪门子帽子,连脸都不舍得露一露。现下倒放平了怒气。 徐泽远结了账,贾总负责护送另三位醉汉。 小林,过来前提前告诉我,派车去机场接你。秘书关照道。 好的,谢谢! 贾总的车停在门前,贾总一行四人上了车。扬尘而去。 徐泽远结了帐,装作闲庭信步的走到门外林近溪身旁,他替贾总挡了不少酒,腿脚发软。 不好意思,他们有点闹。 林近溪深出了口气一手摘下棒球帽,一手顺了顺齐耳的短发,如释众负。 你住哪儿?......我送你。 徐泽远说话间一转头终于看见了庐山真容,竟怔了一下。饱满的额,高挺的鼻,人中笔直但有一点短,带着唇珠微微的翘,微翘的鼻尖,还有微翘的下巴,她的侧面三点一线,显得娇俏动人。 我家不远,走走,拐个弯就到。林近溪用她那双乌黑的闪着莹彩的眼睛注视着徐泽远。 徐泽远有幸把林近溪的脸蛋看了个通秀。她千真万确不是个美得不可方物的美人儿,五官虽然精致,可把眼睛、鼻子、嘴分开一一端详,又好像离美人儿的标准欠缺了一点点火候,胜在布局,配上她那张线条分明又柔和的脸庞洽到好处——干净、明媚。他不由一笑。 你脸红啦?林近溪已不是第一次被人端详,她知道怎么反击或是化解尴尬。 你喜欢带帽子?徐泽远随便找出一句,但心里却在咒骂自己,你管人家带不带帽子。 你也看见了?林近溪错开了徐泽远的眼神,下巴一扬,指了指贾总一行绝尘的方向。我是卖字的,又不是卖笑的。 徐泽远觉得有趣,笑出了声,两个人相视一笑。 林近溪在前面踱着步子,徐泽远默默跟在她身后。 一轮下悬月从薄雾里露出半个牙尖,欲说还休,欲拒还迎。 缘份,一半天定,一半人为。徐泽远没有主动邀约林近溪,林近溪倒是主动给他发了一条短信——正月十七日,梦扁舟渡江,中流回望,楼中歌乐杂作。 公显时已致仕在苏州小舟模截春江,卧看翠壁红楼起。你在苏州?徐泽远收到林近溪的短信心中欢喜,迅速回复。 是,最近在做湿地专栏的连载报道,四处走。 一路平安,保重。 再后来,徐泽远出差也会告诉林近溪一声,问她是不是洽巧也在。 直到四十八盘才走过,风驰又已到钱塘。他们才再次在江南相遇。 徐泽远马不停蹄,尽可能早的完成工作,改签了返程的机票,接着又坐了三个小时火车去见林近溪。 竹海、清泉,满目苍翠,林近溪一身齐全的户外装备,卡奇色户外遮阳帽,卡奇色速干裤,白色T-恤衫十分显眼,她修长、挺拔,天生的衣服架子。徐泽远远远的看到了站在木桥上专心拍照的林近溪。他面带春风的向她的背影走过去,靠在她一侧的桥栏上等着她收工。林近溪余光一扫,继续用微距拍一株石楠花。 这花长的有点像桂花。 桂花是金色的。 蔷薇科石楠属,常绿灌木或小乔木,可入药。桂花是木犀科木犀属值物,也是常绿灌木或小乔木。石楠花有个很难听的绰号,知道是什么吗?林近溪调试光圈,按动了两下快门。 不懂。 最污花。 什么意思。 不好的意思。林近溪一耸肩,桂花成为古往今来很多诗词大家的词中仙品,石楠花却受到这种待遇,真是不公平。 你对值物很有研究啊。 在进修植物学。 这花跟你一样,万绿丛中一点白——显眼。 林近溪打量了一下西装笔挺的徐泽远,收了相机, 你怎么穿成这样?这林子一百多公里,树多、竹子多,人少,你要帅给谁看。说着便去解徐泽远的领带。她哪里知道徐泽远风尘仆仆有多急切的想要见到她。 我还没来得急换。说着也去解自己的领带,正好碰到林近溪的手,便手握着手不愿松开了。 林近溪笑意盈盈的抬头凝视着徐泽远,有点初师告捷的得意,还带着一点挑衅,好像在说,我就知道你也想我。 徐泽远从没见过有谁笑的这样好看,只要她一笑,便会不由自主的跟着欢喜。 再不松开,就要收费了。 那这样,是不是更贵?徐泽远一把把林近溪拦在怀里。两人笑做一团,既有趣又能化解一丝羞怯。 北斗七星和一弯下弦月交相辉映,轻风、溪涧、虫鸣,一对让人只羡鸳鸯不羡仙的恋人,躺在草甸子上数星星。身后支起了帐篷,头灯挂在帐篷一角。三角架上摆着单反,林近溪手里握着小型相机摇控,时不时坐起来,查看镜头,用闭门照星星。 你经常睡帐篷? 以前和同事们一起出任务,很多湿地、林地,要走到腹地,哪有酒店住啊。 你一个人也睡帐篷? 才不,我会怕。 还以为你天不怕地不怕。 你饿了吗?林近溪的肚子咕咕叫起来。 徐泽远看了看漆黑一片的四周,不觉有点寒意。 我们回客栈,找点吃的。 不用,我们煮泡面吃,还有啤酒喝。 现在?在这儿? 林近溪从背囊一侧悬挂的尼龙袋里取出燃气炉和灶具。 即来之则安之。林近溪娴熟的生火做饭。 帮我把今天咱们采的蘑菇拿过来。 这蘑菇有毒吧? 恩,估计明天我们的尸体就会被护林员发现,然后,我杂志社的同事会撰写一篇情侣双双殉情的报道;我学校应该会把我开除学籍,一个植物学的学生误食毒菇中毒身亡,实在给学校抹黑。 徐泽远笑的前仰后合。 热乎乎的蘑菇泡面,爽口的啤酒,风光无限,美人在畔。讲不完的故事,聊不完的趣闻,徐泽远从没这样淋漓尽致的畅快过,一瞬间他觉得自己的青春都是虚度的,他一直觉得他是一个简单理智的生物体,过波澜不惊的日子,读书、工作、结婚、生子、直至老、死,像他的祖辈、父母一样波澜不惊。可林近溪和他是这样的不同,她可以把诗和远方过成日子,她可以把别人的胡思乱想变成现实。她的特立独行唤醒了他深藏的感性和敏感的神经,他现在才意识到自己是如此渴望浓烈爱意、温情脉脉和被人需要。 林近溪是他的桃花源。 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第3章离散 一缕阳光洒在徐泽远的睡着的眼睑上,一阵聒噪的闹玲声,惊醒了做着美梦的徐泽远,他关了闹钟,摸着欲裂的头,看着天花板,心想:这是在哪儿? 下悬月和林近溪微翘的侧脸在徐泽远脑子里一晃而过,又梦到她。他望了望天花板上的方形吊灯,想起自己昨晚陪客户喝酒,回家烂醉在客厅的沙发上。他在酒桌上越来越驾轻就熟,如何快速的识别决策者,如何高效的拿到需求,如何出手得卢。本事见长,酒量也见长。 起来吧,我爸妈的火车快到站了。 几点了?他起身。 9点,你能快点吗? 恩,接到叔叔阿姨以后是直接回家还是先去看房子。 先回家,休息,中午去外面吃饭,下午看房。 奥。徐泽远边穿衣服边窥视女友孟晨,她是他的现实,她是他大学同学,相识十年,她传统、简单、理智,尽管她不爱笑,不爱说话,甚至冷冰冰的。可徐泽远实在没有一个不娶她的理由。 你说如果有一天咱们分开了,你会怎么样?他假装说得像个笑话。 孟晨脸都没抬一下,继续麻利的擦着地, 这种假定性推理有意义吗?......我爸妈说了,等房子订了就先去领证,婚礼不重要,把日子过重要。还有,我也快30了,得抓紧要孩子,你注意,我爸妈会给你施压。 恩,恩,没有意义。徐泽远头部的痛感神经蔓延到心藏,和孟晨在一起的时候,每每想到林近溪,便会心痛,痛的喘不上气。 我想好了,我们就要那个135平方米的户型,一步到位,三间卧室、一间书房,四个老人同时来也占得下。 恩。 贷款利率和首付款我重新核算了,首付少付一点,反正这两年贷款利率低,也不会有太大浮动,房价还会看涨,总之,我们处于平衡点,以后随市场波动,我们再调济,你的职业生涯还是一路向上的,你再继续努力吧。 奥。 孟晨是他们班上仅有的3个女生之一,也是最出色的那个,她代数学得很扎实,徐泽远那时醉心于用数学思维进行软件编程,时常和孟晨讨论算法。除此以外,徐泽远偶尔帮孟晨打热水,孟晨偶尔也会帮徐泽去食堂打饭。没有表白,没有心动,他们用算法、JAVA、C++沟通,只不过后来孟晨专攻经济学,进了一家金融公司,乐天知命的做了一个文员,只求轻闲,反正徐泽远能干,她干脆把毕生所学都用到了家里,从此,他们连算法、JAVA、C++也很少聊了。家里很安静,而且孟晨实在没什么做饭的天赋,自从她试着给徐泽远饹饼,被滚烫的热油烫伤了手腕,就合情合理的绝足厨房了,所以这个家即安静又冷清。 又一阵聒噪的玲音,孟晨把听筒放到耳边。 喂,叔叔,在,您稍等。 徐泽远接过电话,另一端传来父亲急切的口吻。 泽远,你爷爷病危,回来见最后一面。 徐泽远的大脑里像驶过一列高速穿越隧道轰鸣而过的列车,他不记得跟他父亲说了什么,怎么挂上的电话。而后又是和孟晨如何交待的。大概是孟晨独自去接父母,房子的事由她作主。徐泽远匆匆忙忙拿了几件换洗的衣服赶回老家。自从林近溪轻轻在他心里烙下了相思印,他最欢快的事便是离开孟晨布下仙障的‘囚牢’,逃离孟晨生活里属于他的角色伴演。但是双重的负罪感却一刻没有停歇过。他用酒精麻痹自己,喝到人事不知,便也不知罪恶。 列车上,徐泽远望着窗外的景致,回忆着小时候和爷爷的一幕一幕,一幕一幕的被爷爷追着打,其实从他没被打疼过。 芦苇荡再也不是从前的芦苇荡了,淀子里的水浅的像几个死水洼,几支破旧的渔船在半干涸的淤泥滩上搁浅,经久的日晒雨林,让它们看上去不像船,倒像残骸,枯黄的芦苇稀疏寥落。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徐泽远终究迟了一步,祖屋的木门挂着白绫缎,进进出出披麻戴孝的族亲。徐泽远刚把右脚迈进门槛,二婶便把一套孝服塞进他怀里,爷爷横尸陵堂,父亲引着徐泽远到爷爷跟前,揭起爷爷脸上的白布, 看最后一眼吧。 一副睡熟的样子,只是面色发黄,像涂了一层蜡。徐泽远用右手勾起的食指,在爷爷脸上轻轻婆娑,凉的没有指望了。他亲历过五太爷爷的殡丧,见过七奶奶下葬,可从没有如此近的碰触过死亡,他意识到他身上流着的血和躺在几案上的老人是相同的,只是死的永远的死了,活的也终将会死去。酒桌上酒友最常说的话是——啥也不说了,一切全在酒里。那是化解曲迎奉承的无稽之谈。而面对血脉至亲的死别,才是真的是啥也别说了,一切全在血浓于水里。 当天夜里徐泽远莫名的发起了高烧,很早便沉沉的睡去。 红砖墙头上坐着身着白衫的老人,很慈祥但看不清脸,老人向徐泽远招招手,示意他走近些,徐泽远心里清楚,那是爷爷,他急切的向前走。老人又将另一支伸出,手里拿着一把钥匙要交给他。徐泽远注视着白衫,加快了脚步,他越走越快,越走越急,马上就要到了,却一个趔趄跌下了万丈悬崖。徐泽远的腿猛然抽动了一下,惊出一身冷汗,天亮了,他的一场高烧不药而愈。 徐家祖坟在西山南坡,送殡的人大多是族里的老人,叔伯这一辈的人不多,和徐泽远同辈的便更稀少了,镇子上的人很多迁到县里、市里、甚至其他的城市。徐泽远的父母在徐泽远很小的时候便搬去了县里、后来又搬去市里,三个叔叔也都因为读书、工作天各一方,爷爷很少走出这片淀子,既使儿子们常常回来探望,或是打算把老人接走尽孝。他也总是拒绝。这里的老人都说,这是一块风水宝地,只要守好这片土地,徐氏的后代子孙们便会繁盛不衰。 入秋了,西山南坡的草高可过膝,晨雾早已散尽,爷爷安葬于此,送殡的人散去,留下徐泽远独自眺望山脚下的淀子, 爷爷,这还真块宝地,背山靠水。 山上隐约传来钟声,徐泽远遁声寻去。 西山由一座主峰和几座小峰堆叠而成,山上零散错落几处寺院,因为当地多信佛,香火得以延绵。沿着山路向西攀沿而上,没多久,苍翠掩映着一脊灰瓦飞檐,只是已无小路可寻。徐泽远,麻衣未退,涉草潜行,裤管上沾满了荆棘。圆型横开的古锁别在门环上,匾上三个字‘三净庵’。柴扉斑驳,徐泽远轻轻一推,门吱扭一声闪出半掌宽的缝隙,门内几间青灰瓦房,院内蒿草蓬生,枯叶凋零,满目萧瑟。钟鸣声再次响起,余音在山谷里回荡,徐泽远沿踏足小径一路往西向山顶攀爬,路越来越窄,一侧悬崖峭壁,山脊处一个险要的120度的回弯,徐泽远走的小心翼翼,峰回路转后,果然别有一翻天地。 方正的寺院院落静卧在主峰和侧峰间一块平坦的山坳,沿着侧峰山坡开垦了一片梯田,错落有致。徐泽远沿山路下行,此时的路比上山时的路更平坦、宽敞些。 清风寺,徐泽远轻声念出这三个字,不禁悲从中来,他回忆起很多年前,爷爷要带着他上山去清风寺拜忏,他却耍着赖装肚子疼,一直疼到暑假结束父母来接他回城里。 一进院的正殿是供着侧卧弥乐,一个小和尚从弥乐身后闪出对着徐泽远行礼, 阿弥陀佛,施主,可是来打七的?可登记了?手机可上交了? 徐泽远鞠躬回了个礼, 家里办丧,能为逝者拜一拜?上个香就走。 请施主自便。说完小和尚抽身回转,消失在徐泽远眼前。 二进院大殿里有个和尚坐在正座上讲经说法,身后供奉释迦牟尼,香案上燃着莲灯,点着蜜蜡。僧众和居士们端坐堂前,悄无声息,最后排有个小僧留意进出的人,他用手招呼徐泽远,徐泽远会意,跪坐到小僧身旁的空位上。 清晰的法语在大堂内回响, 人生有八苦,死苦,所谓死悲分散,生机断绝,识已全灭,无所觉知。在人生的诸多苦楚中,死是最苦的。 正中徐泽远的要害,到底何为死?人为什么会死?人又为什么生?他好奇的眺望正座上的师父,白净的脸,看不清五官,只是低垂着眼睑,目下无尘,心如止水。 缘聚缘散,何期自性,本无生灭。死是新生的开始,轮回是下一个生命体的诞生。因果轮回皆有定数。佛经有云,非想非非想天,寿长八万四千大劫,但报终仍当堕落,不出六道轮回。 死也是活的一部分?徐泽远,不禁心中自问。 人生有八苦之爱别离苦。所亲爱之人,以某种因缘互相离别,引生众苦。唯有断除执着,才不会忧愁、怖畏、悲愤。《大般若涅磐经》有云:因爱生忧,因爱生怖,若离于爱,何忧何怖。天下无不散的筵席,亲如父子,近如夫妻,亦难得终身相守,又何交其他呢?万法无常。 怨憎会苦,和爱别离苦两两相对,两不相容的人,又或利害冲突,偏又聚在一起,如影随形,她像再也没有分散的时间,这岂不是令人苦恼万分?...... 因爱生忧,因爱生怖。爱别离,怨憎会。徐泽远心中默念,似懂非懂。他徐徐起身,退出大殿。三进院供奉观音,最后的院落是地藏殿。他不知如何拜忏,只记得以前奶奶初一、十五会给家里供的菩萨上香,于是,便站在观音菩萨面前,满心志诚的向观音大势揖了揖手,忏悔小时候的调皮,忏悔迟来了17年。香案上摆着香柱,他燃了三支插进香炉。 迈出观音殿他身轻气爽起来,不是因为忏悔,而是兑现了答应五太爷爷、爷爷的承诺。殿外菩提树的叶子边缘微微变色,另一侧一株白色曼陀罗已过了盛花期,洁白修长的灯笼型花朵在枝桠上倒垂悬吊,徐泽远被深深吸引,俯看花的茎、花的蕊,林近溪身着白衣的样子又浮现在脑海里,他不禁轻叹一声。 手持云板的小和尚围着围裙带着套袖从跨院蹦进来,和徐泽远对视了一下,小和尚见有人,赶忙提了提正气,做出威严相,单手合于胸前, 阿弥陀佛,这是曼陀罗花,佛花。 好看。徐泽远不知如何回敬,点头示意。 喜欢吗?喜欢就结个缘。 怎么结缘? 小和尚指了指灰瓦砌成的花围上毛粟子似的种子, 请回去,可以种。 怎么请? 用心请。 徐泽远试着拿起了几粒。 多拿点。 要给钱吗? 随意。我要去打板开斋饭,斋堂就在里面。小和尚示意徐泽远去斋堂用斋。而后用小木槌敲起了云板向大殿走去。 徐泽远把手里的种子放进口袋,掏出10块钱放在花台上,压上了几粒种子。随后步出清风寺翻山回镇子。 徐家长房的祖屋落了锁,奶奶被徐泽远的父母接走了,从此以后徐家这一支绝迹于此,离散在天涯。 爷爷的离逝,亲人的离散,祠堂的衰败,让徐泽远痛彻心扉,失掉了一半心魂。爷爷孩提时代的私塾先生终其一生都在给镇子上几岁的娃娃们开蒙授课传授经史子集,诗辞歌赋,包括徐泽远。徐泽远从小记忆力很好,便背了许多,只是不求甚解其中的意思,再大些,记得多便成为他争强好胜的利器,讨夸讲,赢桂花糖吃,除此他体会不到这些词句的深意和妙用,甚至觉得百无一用。再后来,他和这些陈旧八股彻底绝别。只是酒酿已埋进了肺腑,随着时日的推移,它会悄悄的发酵,历久弥新,流淌进他的血液,浸润他的发肤,生发在他的每个毛孔。等他体会到其中的好处,还没来得及投桃报李,却发现神魂还在,根基不复存焉。 明月星稀,乌鹊南飞。 绕树三匝,何枝可依? 第4章命中注定 徐泽远的解忧良药除了酒,便是工作,谈客户、竟标、拿项目、出差、布署实施,他可以每天工作12个小时,包括周末。天道酬勤,业道酬精,徐泽远新官上任,几个月的工夫,从上到下,从里到外无不叫人心服口服。他自己心里清楚,只有专注于工作才能让他忘却恼人的烦愁别绪。至于人道酬诚,他扪心自问便觉得贼人心虚。 电饭褒咝咝冒着热气,混杂着豉香排骨、稻米和蘑菇的香气,飘荡在整个房间里,这是林近溪准备的晚餐,米饭入锅,把小块的鲜排骨装盘,豆豉垫底,排骨上铺一层香菇,淋一点酱油,加两匙耗油,把盘子置入蒸饭锅的屉里,40分钟后菜鲜米香。徐泽远打理着林近溪中了病毒的电脑,清除病毒,重装系统,合理分区,还要格外体贴的安装了修图软件方便她整理照片,全部小菜一碟。可在林近溪眼里,他是她的英雄,她喜欢坐在他身旁侧过脸笑咪咪的看着徐泽远,带着一丝仰视,徐泽远每每都很享受,表面硬撑着一脸的故作镇定,继续装着闲云野鹤,可心里却是招架不住的。 两人听朴树的专辑《生如夏花》,分享简单的美食,林近溪聊着上次湿地探险的奇遇和下次出行的计划;徐泽远提起爷爷的去逝和故乡的变迁。一个声情并茂,另一个便洗耳恭听,或喜悦,或开怀,或悲伤,或柔语相慰。人间最好的喜欢,恐怕便是这种不远不近的距离,我能走进你的心,洽洽你也能走进我的。 夜深了,林近溪送徐泽远下楼。两个人手牵着手,不舍的对视,只是林近溪浅浅的笑,徐泽远却微皱着眉。 你有心事?林近溪问。 徐泽远默不做声。 你为什么总皱着眉? 有吗? 我不问,该说的时候你自然会告诉我。 徐泽远勉强的笑了笑,无言以对。他曾设想过,和林近溪做普通朋友交往,可他长久的见不到她心里便发慌,好像林近溪在他心里洒了一把草子,非要她定期来修剪、浇水,才能稍安。他也想过坦诚相待,让林近溪知道真相,可他又怕,让林近溪陷入两难的境地,要么她转身离开伤心一阵子,要么她说我等你。无论是哪一种她都会伤心,徐泽远舍不得她走,也舍不得她伤心。 快到巷子口了,徐泽远不舍的把林近溪拦入抱里抚了抚她乌黑的短发,鬼使神差的说, 待你长发及腰, 少年娶我可好?林近溪对签如流,他们永远都有默契。 好。 徐泽远一个好字,便下了决心,即使刀山火海,他也要做一回万劫不复的罪人。 孟晨一早觉察出有些不对,自从徐泽远升职,他更忙也更少言寡语,他以前为了把源代码写的毫无瑕疵,忙的通宵达旦,便会时常在沙发上倒头就睡,只是他从没在床上睡觉的时候和孟晨一头一尾的睡。而孟晨觉得的问题,也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出格,她猜他可能有点婚前恐惧症,或者爷爷去逝受了打击还需要时间恢复,再不然便是工作辛苦,过一段时间自然就会好。 两个人各怀情心事,可一个不问一个不说。 徐泽远难以启齿,几次打算和孟晨摊牌,话到嘴边又硬生生的咽回去,他从没想过自己会负了孟晨,就像他从没想过会和孟晨在一起。他记得,读书的时候,他们还不是恋人,后来他们考研去了不同学校,远隔2000千公里,中间互通过几次信,没有一封是情书。再后来,孟晨的工作单位和徐泽远的公司在同一个城市,孟晨的父母希望她回到父母身边,于是徐泽远接到了孟晨的求助信,徐泽远愿意帮老同学这个忙,和她做了室友彼此照应,最后,为了节省居住成本两人搬家时把两居室换成了一居室。孟晨从不抱怨徐泽远专注工作甚至有时会忽略她的存在,她也从不贪慕虚荣拿着徐泽远这个码农‘搬砖’换来的钱肆意挥霍。徐泽远实在找不出她的错处,错在他,他实在不该在不知情何为物的时候订了终身,他又怎会预见到后来还会有一个林近溪。如果没有林近溪,他真的会和孟晨执子之手,与子皆老吗?一想到这里,徐泽远便轻轻打了个寒颤。如果他提分手,孟晨会有什么反应,跳楼?自杀?不会,她向来理智。她会同意吗?不会,他听大学同学说过,孟晨上大二的时候就开始喜欢他。他翻来复去的整理大脑里乱做一团的思绪,上上策是让孟晨感觉到他不爱她,主动提出分手,或许,这样对孟晨的伤害是最小的。于是他冷着孟晨,等孟晨睡了他才回家,孟晨醒了,他已经走了,周末他安排加班或是出差,终于,孟晨找徐泽远谈话了,参加谈话的可不只是他们两个人。 准岳父岳母正襟危坐, 小徐,那房子我们也看了,向阳,位置好,明年就交房。我们都挺满意的,对你呢,我们更满意,我和你叔叔商谈了,婚礼补办或干脆就不办了,先领证,婚礼是做给外人看的,把日子过好了要紧。你们也都老大不小,这么耗着,不好看。 准岳母说的和善。 徐泽远嗽了嗽嗓子, 叔叔、阿姨,明年,等房子下来,一起办吧。 明年再办?明年都得把外孙子抱上了。 徐泽远脸色难看,孟晨帮腔, 妈,我们回头俩再商量,他最近挺忙的。能提前就提前,是吧,泽远。 对。 那怎么行,我也不懂你们老家是什么规矩,去年你说是族里有个奶奶去逝了,还不是谪亲的奶奶,家里不让办红事,就拖了一年,今年爷爷不在了,再拖一年,明年要是谁再有个三常两短,怎么说? 准岳母嗓门一路提高。 是啊,徐泽远暗自盘算,去年七奶奶去逝的时候,还不认识林近溪,连七奶奶去逝都拿来做搪塞结婚的理由,他和孟晨之间早就有问题。 您的意思是明年我家还得死人?徐泽远想到他和孟晨之间或许早有问题,一瞬间愧疚和心虚消失的无影无踪。 准岳母准备还击,被准岳父揪了一把衣襟, 你阿姨也不是这个意思,她就是着急。 我妈是担心我年纪大了,孩子的事。孟晨打圆场。 我明白。徐泽远舒了口气,接着又嗔怪起自己,心想有问题为什么不早解决,终归还是自己的错。 第一轮谈判不了了之,最终没有定论,徐泽远准备和孟晨单独谈谈,还没来得及酝酿好说辞,急性子的准岳母便把徐泽远的母亲从老家请来了。 三堂会审,事态越闹越大,完全超出了徐泽远的预料和掌控。 母亲,先是一口应下领证的事儿, 泽远,老家祠堂的瓦都长了草了,谁还管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规矩,你看镇上那个小居居比你还小一岁,他爸去逝,当年不就把媳妇娶进门了。 母亲陪着笑脸, 我们家泽远,孝顺,打小就跟他爷爷最亲,他连爷爷走前最后一面也没见着,心里难受。泽远,这事我跟你爸奶奶都说了,他们也说先领证,就怕委屈了晨晨,等明年咱还得补办大办,回晨晨家办一次,还得回咱老家摆个酒。风风光光,热热闹闹的。 准岳父母被哄的嘴合不上,孟晨也松了气,徐泽远硬着头皮点头。母亲的救场八面玲珑,徐泽远试着给母亲使眼色,母亲笑呵呵的回了个眼色,意思是等会儿再说。 我看明天就是个好日子,黄历上写着呢,宜合婚订婚,宜会亲友,就明天。母亲翻着沙发拐柜上的台历。 妈,我明天我出差。 对,出差。那就下下星期五,能回来吧? 恩,能。 徐泽远的最后一点精气神掉到脚后跟,他以为母亲是他的救命稻草,没想到母亲不但没救他反而一脚把他踢下悬崖。他都不晓得‘能’是怎么从牙齿里挤出来的。 亲家,就这么定了。母亲站起身,天也不早了,你们也早点歇着。泽远你不是说给我订酒店了吗?带我过去吧。 阿姨,你住这儿,我和泽远去住酒店。 不用。我一个人怎么都方便,泽远明天出差,他一会儿还得收拾行礼。说着早已把小包利落的挎在手腕上。 准岳父母甚是满意的笑脸相送。 徐泽远接过母亲的包,出了门,拐了两个街口,见四周无人,母亲站定了,路灯下只见刚才还是一团和气的脸一下子板正起来, 你说你到底怎么回事? 妈,我不想这么早结婚。 你个不省心的,跟我说实话。 没什么? 你是我生的,你心里那点弯弯绕我还看不出来? 我和孟晨有问题。 有问题,你俩认识10年了,10年你才觉得有问题?有问题你早说呀。 可...... 可房子也买了,名字写的孟晨,你赚得哪分钱不在人家那儿捏着?房子还买那么大的?也不跟我们商量商量。钱够不够用? 够,这个您别担心。钱没了还能赚,我还年轻。 闭嘴。钱是大风刮来的,都已经这样了,出差回来踏踏实实把证领,好好过日子。外头乱七八糟的赶紧给我断了。 您不懂,不是乱七八糟。 孟晨,好歹知根知底,不爱说话,可踏实;不会做饭,以后慢慢学。过年等你们回家我教她。 妈,要不你见见她。 我的祖宗,这事儿要是让你爷爷知道了,还不得从土里爬出来揍你。能不能让我省点心。真要当陈世美呀?你对不起孟晨嘛? 徐泽远无力反驳。 带我去火车站。 不是住酒店吗? 你爸说心脏不舒服,现在住院检查呢,你奶奶一个人在家,我不放心。连夜赶回去。 我爸,怎么了? 该戒烟了,不是大事。你也看见咱这一家老小了,被你气出个好歹来,我可饶不了你。 徐泽远被母亲的三寸巧舌训的无话可说,什么爷爷的戒尺,父亲的腰带,都比不过母亲的巧舌如簧。 夜色下,徐泽远的形单影支被路灯映的又长又寂寞。就这么结了?和孟晨相视无言也相安无事的过一辈子?他似乎一眼望穿了人生的终点——死亡。他踢着路面上的一个可乐瓶盖子,不知不觉从火车站一直踢到林近溪亮着灯的窗下,他看着林近溪的影子在窗帘后晃了晃,而后熄了灯,徐泽远放下心,知道她不会被副社长叫去应酬酒局,不会被‘不怀好意’的人欺负。 贾总的人脉资源、徐泽远的冲锋献镇、技术团队的通力协作,可谓天时、地利、人和,公司拿到的项目越来越多,加之公司之前的几年行业积累,营业额自然跟着直线上升,公司的品牌效应在同行业内树起过硬的口碑。钱多了,想法就多,公司想上市,股东想分利,底下的员工想拿到更多的花红,可哪有人人都能如愿的事儿,不公便产生矛盾,矛盾大多因财起,有的人争的面红耳赤,有的人忍而不发,有的人左右逢源。 办公室里贾总和徐泽远报怨着股东分权不公。 当年我和老陈一起打天下,他出钱我出技术,说好的将来不分伯仲。现在可好,大资金进来了,股权一稀释,只给我10%的股份,他占了51%,独大。 听商务部说是陈总太太入了入七位数的资金?陈总代持他太太那部分的。 哼,花账谁不会做,财务主管是老陈的心腹,再说他太太是个外行,以后公司就是老陈一手遮天了。 技术这块还是您说了算。 徐泽远开解,他也有些私心,想为兄弟们谋些福利,毕竟带队伍不能仅靠以德服人,还要以利为本。 咱们技术团队的兄弟们也都很辛苦,如果能分到点期权,哪怕是像征性的,对员工也是种激励。徐泽远为团队争取不遗余力。 贾总用大拇指戳着眉心, 老耿、老黄都是跟着我的老人,技术扎实,系统平台的核心都是他们搭建的,加上你,现在团队的人也都服你,我替你们申请了3个点期权,技术一部、二部一共70、80号人。 现在有84个人,前几天刚入职了5个应届毕业生。不如额外再申请2个点,加上耿老师、黄老师和我的,五个百分点,这5个点由您代持,我想耿老师和黄老师也不会有意见。 一共15%。 贾总心中盘数,摇了摇头,还是有些不甘。 贾总,您是技术部的老大,公司核心就是技术。马上要接T省大数据的项目了,申请20%也不为过。 谈不妥,我看你叫几个靠的住人直接接手,T省的项目不如我们自己做算了。贾总愤愤不平。 徐泽远走到门边紧了紧门, 这么大的项目,出了闪失可不好。 贾总一笑, 你小子还算稳重。 零打碎敲的小单子做做,给兄弟们打打牙祭无所谓,毕意他们也是日熬夜熬的。这个项目万一出了问题,得不偿失。 说的是,你心里有轻重就好。贾总拍了拍徐泽远的肩膀,心中有了成算。 贾总是徐泽远的伯乐,徐泽远性格稳重,做事勤奋,领导交待的工作事无遗策,而且从不越权,更难得的是徐泽远有大局观,做事有分寸,这让贾总少操了不少心。贾总慢慢把手里的资源、商务谈判的技巧传授给了徐泽远。徐泽远也没有让贾总失望,他聪明,有悟性,渐渐敛了自己年少时志得意满的锋芒,自从升了职,说话、办事更是谨慎小心,生怕出了叉子连累恩师。日积月累,两人即彼此信任又多了些默契。公司的项目多,得用的技术工程师配比不充足,工程师们赶工加班是家常便饭,不得以的时候还要从其他公司借调,或者干脆卖着脸面请朋友、同学帮忙。贾总和徐泽远商议着想办法截留一些活钱在手里,做补贴。于是,他们会调剂些小项目做私单,开始的时候,徐泽远不安了好多天,律身惟廉为宜,一躺到床上脑子里就是这一句,辗转反侧。给技术工程师发补贴时更是心虚,手没抖,可心在抖。后来,他用另一句话开解了自己——利在一身勿谋也,利在天下者谋之。日子久了,便驾轻就熟,毕竟他对得起同甘共苦的兄弟。 徐泽远从办公桌边柜的抽屉里拿出一叠现金放进包里,他有点庆幸,这些额外的收入孟晨并不知道,林近溪的生日快到了,他打算给她买件生日礼物,提前送给她,因为,星期五他就要和孟晨去注册结婚了。命运真是有趣又可憎,星期五也是林近溪的生日。徐泽远不知道星期五将会发生什么,也不知道过了星期五又会怎样。 林近溪穿着合身的白色圆领T恤,配了一条垂到脚踝红绿撞色、杜鹃花图案的百褶长裙,轻盈、飘逸的跃过斑马线,她很打眼,引得路人侧目。 徐泽捏了捏林近溪的脸,把自己的西装外套披在她肩上。 不冷吗?深秋了。 我公司有外套。你怎么突然来看我? 晚上约客户吃饭,路过,提前送你生日礼物。说着把一个盒子递过去。 你怎么知道周五我出差?林近溪接过盒子拆包装。 去哪儿? 到了给你发照片,让你猜。......天啊,200的镜头,我爱的。 喜欢吗? 太贵了,我不能收。林近溪不好意思的脸红了。 多拍点照片。不贵,打折。 真的吗?谢谢你。林近溪说着把头埋进徐泽远臂膀里蹭了蹭,像个撒娇的小姑娘。我们要开选题会,晚上还要去上课,等我出差回来给你短信,请你吃饭。 那我得吃顿好的,回去吧。徐泽远说的轻松,却心如刀割。 少喝酒。林近溪还了外衣,嘱咐道,然后把镜头当宝贝一样抱在怀里过马路,徐泽远注视着林近溪的背影寸步不离,林近溪走到街对面转过身,也注视着徐泽远,她舒展的伸开手臂一边挥手一边不舍的离开,整齐的短发和裙摆逆风招展,一转身闪进大厦,最后消失在徐泽远视野里的是一片红绿撞色的裙角。徐泽远定定的立在原地,他知道一转身便是一辈子。 清醒的时候项目谈成了五成,剩下的五成交给酒。 服务员,再来一箱啤的。徐泽远面前摆着白酒矮杯、红酒高脚杯,他和客户喝得百无禁忌。 当你在抉择面前落荒而逃,本身就是选择了对自己最不负责任的放任自流,时间会悄无声息的把你磨平、磨皱、磨到骨渣不剩,无论你怎样喊叫、挣扎、乞求。徐泽远伴着头痛欲裂醉生梦死,他想昏睡过周五,他希望一觉醒来是周六的早上。 徐泽远醉眼兴松的看着孟晨化好了淡妆坐在沙发上打晃,似笑非笑,他打了打精神,发现打晃的是自己,他知道孟晨不会对她说,泽远,我不想嫁给你。 孟晨倒水递给他,可以走了吗? 孟晨,你想好了?徐泽远还抱着最后一丝幻想。 你记得上学的时候,老师跟我们讲,模糊概率和谈恋爱的关系? 什么? 徐泽远显然不记得,他一脸惶惑的听孟晨的下文。 交往一个最好的异性,再交往一个最差的异性,那么当你遇到一个最好和最差之间的取中值异性就是你最适合的。 我们好像都没机会去发现这个中值了?徐泽远皮笑肉不笑。 可以推演,你也许是那个最好的,而我对你而言也不是最差的。所以我们没有毕要浪费时间去等到第三个出现,我们只是省略了过程,直达结果。 哈哈哈~,徐泽远久为的爽朗的笑了,更像是自嘲。他突然觉得和孟晨的生活更像方程式,他只是解题过程中的X或Y,她负责求解,而且她的结果多半是对的。 通透,孟晨,你活的太明白了。在理性这一点上他永远活不过孟晨,徐泽远终于了然于心,孟晨的坚定、自信全都是来自于目标明确,她永远都知道自己想要什么。而自己是个矛盾体,身体里住着一对孪生兄弟——理智与情感,洽洽比重各占了50%,不分伯仲,他只能把理智定位在工作上,把情感定位在工作以外,只是他的情感很少得到孟晨的关照而已。 第5章秋烟碧 11月山谷里的天气最让人贪恋,清晨炊烟袅袅,云雾缭绕;正午的艳阳借着徐徐的风,暖烘烘、爽利利;暮色袭来的时候,寒意也袭涌而来,打透单薄的衣衫,让你寒颤的打喷嚏。即使这样,你也会爱上这清爽的气息,凌厉的风,忍不住深深吸进肺里,吸进心魂里,涤荡一身的罪恶和万千的烦恼。 近正午的时候,山坳子里八、九位僧人,十来位居士,在旱田里割稻谷,除了禾刀刷刷刷的割谷声,便是风声。 师父,师父。围着围裙,带着套袖的尖脸小和尚从寺里一路跑出来,喊师父。跑出寺门的时候被门坎绊了个马趴,手里的云板和小木槌甩出了两、三尺。除了不悟师父依旧伏着身子割谷,其他人都直起身观望,猜想是寺里出了什么不得了的大事,原来是道乙小和尚摔了个狗啃泥,随后又见他身手着实敏捷的趴起来,飞快的捡起云板跑到师父面前,大家反而都笑出了声。 师父,出大事了,您快去看看。道乙小和尚跑到不悟师父面前,喘着气。 怎么?不悟继续用禾刀割稻。 佛祖显灵了,佛祖的眼睛眨了好几下。就在大殿里。 不悟并不理睬。可周围的人全都沉不住气了,扔了禾刀,不论僧、俗全都涌进入寺门。 你亲眼见啦?不悟把割好的一把谷穗堆在最近的谷堆上。 看见了,最先看见的是山下镇子上的檀越,您不信我,总信他吧。 不悟总算对徒弟的话做出应,起身拿过徒弟的小木槌用力敲打道乙小和尚的肩,教训道,又着了相了。 我没有,师父这回真没有。 下了晚课自己熟诵金刚经,诵到你悟到了来找我。 知道了,师父。 一位身着白色速干长袖衫的女众,担了担身上的灰尘,走到田边放下禾刀,从背包里取了单反,又折返回来, 师父,能给您拍一张相片吗? 拍与不拍,不都在相里?不悟徐徐道,只是低垂着长长的眼睑,让人猜不透他同意与否。 道乙不解。 白衫女众,寻思了片刻,利落的调好焦按下快门。 斋饭可好了?待拍好了照片,不悟问道乙。 好了,现在就...... 还未等说完不悟便转身离开了。 施主,现在就可以用斋了。道乙和白衫女众一起跟在不悟身后去斋堂。两人似是有些默契,故意放慢脚步,拉开了和不悟的距离。 我师父刚才说,拍与不拍都在相里,是不想让你拍。小和尚对女众解释道。 拍与不拍都在相里,那不就是拍与不拍没有区别吗?即然没区别,我执着于拍,你师父执着于不拍,那你师父不就和我这个大俗人没分别了。 有道理呀! 小师父,您的这位师父和这个寺院不太一样。 那是,我师父1岁时被丢到清风寺山门,得了我师父的师父的亲自教养和真传,我师父的师父的俗家就是在山脚下镇子上徐氏后人,历代都出过大先生,个个满肚子墨水。 女众笑了起来。 你不信? 信,那你为什么出家? 我家世代信佛,在我们那里,凡家里有离世的,居士们助念,我就和我双亲常去,我3岁就能背诵《心经》《大悲咒》,14岁时忽然就觉得人生无常,想出家,父母便陪着我一路北上,寻善知识,就在这儿落了脚,有两年了。 想过还俗吗? 俗世要经历万般烦恼,在这里心生欢喜。 父母舍得? 他们信因果,我念佛回向父母和众生,愿他们也能脱苦得乐。小和尚突然意识到被人套了许多话去,忙轻咳了两声,强调, 止语,止语。 好,最后一句话,等照片洗好了,我寄给你。 你可别忘了。 放心,我照了三张,你一张,你师父一张,你和师父一张。 小和尚甚喜,又勾起了话头, 嘿,你怎么没跑去看佛祖眨眼睛? 佛祖又不让拍,好不容易逮到拍你师父的机会。 也是,我师父有规矩,从不和女众单独在一处。 我晓得。你师父为什么叫不悟? 师父的法名叫传心,法号是自己起的,师父说他慧根浅薄,悟了三十几年也悟不透,十分惭愧,所以自拟了法号——不悟。 那你的法号是什么? 师父叫我道乙。我该叫无能才好。 哈哈哈...... 阿弥陀佛,止语止语。 眨了几下眼? 什嘛? 你说看见佛祖眨眼睛? 我进大殿的时候只看到一下。 会不会是眼花了? 道乙摸了摸光头,也有些迟疑, 不会吧,我确实看见了,他们说一共眨了五下。 两人一问一答小声嘀咕直到绕进观音殿侧院的斋堂。 第6章日月 日居月诸,照临下土。乃如之人兮,逝不古处?胡能有定?宁不我顾。 终于,徐泽远的情感战胜了理智,当民政局工作人员让他和孟晨提交结婚材料时,徐泽远发现自己的户口簿丢了,——对,‘丢’在笔记本包最底侧的夹层里。他还假意焦急的找了找,但拙劣的演技连他自己都瞒不过。此时的徐泽远就是个骗子、背信弃义的无耻之徒,他终究抛弃了孟晨、背弃他们的十年。 孟晨一如既往的冷静,冷静的和徐泽远一前一后走回了家,冷静的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冷静的没落下一滴泪水。没有哭闹,没有歇斯底里。 徐泽远坐在床边的椅子上,他不知道此时孟晨在想什么,他有些怕,他想,如果孟晨声泪俱下、甚至以死相逼,他宁可娶她。 墙上的挂钟滴滴哒哒不知疲倦的走到午夜12点。 孟晨一直望着天花板,没有困意。 徐泽远不敢有困意, 你饿了吧?我给你煮面。 林近溪,是为了她?孟晨转过头和正要起身的徐泽远对视。 徐泽避开孟晨质问的眼光,无话可说,他是因为林近溪背叛了孟晨吗?徐泽远思考过无数次这个问题,只有他自己清楚,没有林近溪,还会有李近溪、王近溪,孟晨不是他的情感归宿,而林近溪的出现只是印证了这一点。 你做梦都在叫她的名字。孟晨突然坐了起来,面无表情。 对不起,不是你想像的那样。我和她只是朋友。孟晨,真的对不起。如果我们继续勉强在一起,对你,对我都不公平,对彼此都是伤害,你这么聪明,不觉得我们早就有问题了? 不是我的问题,是你。 我承认是我的问题。 泽远,你计算过机会成本和时间成本吗?我们在一起付出这么很多,你看不到吗?你怎么能保证以后的生活会如你所愿?你的实际收益会大于你的成本吗?你做过风险预测吗?如果你将来后悔了怎么办? 那是我自己的事。徐泽远受不了孟晨过于理性的学术思维。 你想过父母的感受吗? 我们不能和父母过一辈子。和我在一起,你真的开心吗?你在这个家温暖吗? 你能不能现实一点,我们刚买了房子,马上就按揭了,你还要买车,将来赡养老人,抚养孩子,这么多事要操心,要计算,我从没抱怨过你工作忙。难道你只关心自己温不温暖吗? 徐泽远下意识的摇了摇头,孟晨永远不能理解他需要什么?而孟晨想要的让徐泽远感到筋疲力尽和丧气,他做不到,至少和孟晨在一起他做不到执子之手与子揩老。 这一夜徐泽远躺在沙发上辗转反侧,他盯着卧室门缝稀微的光,昏昏沉沉,似睡非睡,似乎没过多久稀微的光变得亮白起来,徐泽远困意未消的揉了揉眼睛,天已然亮了。 孟晨坐在徐泽远面前,眼睛红肿着,她哭过。 泽远,其实你一直都没有爱过我,对吗? 我们永远都是朋友、同学,你需要帮忙,随时告诉我,我一定责无旁贷。告诉我,我怎么做你能不伤心? 明白了,你让我想想。孟晨再爱徐泽远,她的理智和智商也会让她清醒的意识到,做一辈子怨妇,还是另寻出路,完全在她一念之间。 孟晨的想想,没有时间期限,没有规则。两个人恢复了室友的关系,徐泽远睡客厅,孟晨住卧室,相安无事。渐渐地孟晨默许了徐泽远搬离他们的‘合租屋’,徐泽远留下了所有积蓄,另外承诺负责每月偿还房贷直到孟晨想清楚——想清楚如何惩罚他,谁让他将十年的岁月变成空谈。他想尽一切可能弥补对孟晨的歉意,想把对她的伤害降到最低,也想把自己的愧疚感降到最低。他们达成了共识暂时向各自家长隐瞒真相。 伽花彩甚奇,谓有初春之兴。 清晨,徐泽远被裹挟着甜淡花香的微风唤醒,他知道林近溪正在打理她花团锦簇的月季花阳台,难掩快意睡眼惺松的去找寻林近溪的身影,是她,穿着月白色长衫的林近溪在阳台上忙碌的身影,他入迷的看着,舍不得移开眼睛,看着看着,他便觉得不真实,不由得狠狠的咬了一下自己的手背——疼,不是梦。 餐桌上摆好了早餐,煮好的云南思茅小粒咖啡,配了海南的椰子粉做伴侣,滑蛋吐司,配了两片火腿,简简单单却浓郁满满。徐泽远觉得林近溪像个女巫,她可以把山上采来的鸡油菌烹制成下酒小菜,土里挖的蒲公英晒干制茶饮,用喝剩的红酒烩牛肉,闲置的巧克力和雪饼做威化饼干,林近溪信手拈来便把生活过的简约而又热烈,她一定是在烹调美食的同时给他下了蛊,享用的越多陷得越深,让他爱她爱的发狂。 徐泽远呷了一口咖啡, 恩?这里加了料,有毒。 林近溪明白他在调侃, 恩,有毒。 她一本正经指了指阳台,阳台上的曼陀罗含苞欲放,淡黄色的花苞吊垂在枝叶上。 曼陀罗,又名洋金花,茄科,被子值物门,有毒性,含有山莨菪碱,阿托品,东莨菪碱,制幻、麻醉,华陀用它制麻沸散,过量致死。 徐泽远咳着吐出嘴里的一角面包。 我是被骗了,小和尚明明告诉我,这是佛花,见此花者,恶自去除。 林近溪看着徐泽远觉得好笑, 在西方它被称作情花。 怪不得,我是中了情爱之毒。说着身子一歪倒在林近溪的怀里,接着两人笑作一团,林近溪咯吱徐泽远的痒痒肉,徐泽远把林近溪紧紧抱在怀里,看着她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人与人真是千差万别,不同的两个人凑在一起会产生截然不同的化学反映。徐泽远和孟晨在一起的时候从始至终都是老同学,他们安安静静的谈课业,谈工作,谈房子,谈车子,谈孩子,就是不谈情说爱,最后把徐泽远谈的心生畏惧落荒而逃,他实不知该如何将未来的50年日夜消磨殆尽。可林近溪不同,他可以把她当妹妹,当女儿,甚至当妈妈,他想都不曾想过,会躺在一个年轻女人的臂弯里撒娇,他和她亲近的可以融到骨头里,分不出彼此来。即使只谈风月,徐泽远也会在心里勾勒蓝图,他要为她买一间明亮的房子,光线充足,有一间敞开式厨房,生两个孩子,一个男孩一个女孩,她在家写作,他看着她为妻为人母,看着她眉间添皱纹,看着她香魂一缕随风散。每每想到此,便悲从中来,只恨人生苦短。 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而此时的徐泽远除了春风得意没有半分不如意,他沉浸在项目交织的繁复工作里,被客户责问、被领导施压、被底下的兄弟大吐苦水,可对他来说一切风清云淡,你只会看到一个意气风发的青年才俊和客户谈笑风生、和领导据理力争、和兄弟们推心置腹,没有抱怨、没有懈怠。他心中盘算,如果孟晨退掉他们的婚房,他会帮她买一间单人公寓帮她安顿下来作为补偿,让他的良心可以安放。至于将来,他设想和林近溪的无数种可能,也许他们住在效外,林近溪每天清晨在她的小花园里侍弄她的花草,她还会尝试种番茄和青菜;或者,他们隐居山林,与轻风、明月、山泉为伴;或者,他们逃不掉物质禁锢,留在钢筋混凝土的森林拼搏,他们的日子依然不乏味。一切的设想和美好都激励着他更现实,他必须付出更多的辛苦创造更多价值,换取足够的钞票。 办公室的白板上,彩色纽扣磁贴排兵布阵,哪些项目是重中之重,需要安插技术大神;哪些项目耗时长,需要安排中层技术人员开发,重要环节借调技术骨干;哪些项目操作便利、利润少,需要安排新人锤练;哪些项目可以中饱私囊,安排亲信介入。徐泽远站在白板前分析战况,右手下意识的研磨着海豚领带夹,海豚的鳍被他摩挲的锃亮,他系了条碧蓝和浅蓝间隔条纹的领带,是林近溪送他的,成了他讲标、与会的标配,很衬他的浓眉和藏蓝色细边镜框。他偶尔重新安置彩色纽扣磁贴,有的项目人员冗余,有的项目要再减少工时,有的项目要重新界定属性,他咬了咬磨牙,发出咯咯的磨牙声,一侧的太阳穴随之有根青筋浮现出来一直延申到发际里。 李成敲了敲门探进单个身子, 老大,标书都准备好了,我去商务部签章、装订,您用过目吗? 拿来我看一下。接过李成手里的文件,放在桌上翻了几页重点项检查。没问题,就这样,明天一早8点半,你直接把标书带过来,我们大堂见。李成是徐泽远的心腹。 知道了老大。 手机短信铃音提示,徐泽远看到孟晨发来的‘生病,能帮忙吗?’。 好了,你先去忙吧,我有事出去一趟。徐泽远摸了摸裤兜里的钱夹,抓起外套和李成一起步出办公室。 对于孟晨,只要她一天放不下,他便一天对她为奴为婢。但绝不能让林近溪知道这段过往,他和林近溪之间不能有分毫闪失,不能掺杂任何瑕疵。 孟晨高烧39度3,身体严重脱水,徐泽远见到她的时候差点认不出,他忙抱起孟晨下楼乘出租车。 孟晨的头无力的倚在徐泽远的肩上,她烧的有些糊涂, 泽远,你和她在一起了,对吗? 先别说话,你怎么不早点打给我? 泽远,我以为你会回来的,每天晚上...... 你先睡一下,到了医院我叫你。 有些人酒后吐真言,而孟晨的真情实感恐怕只有在烧糊涂的时候才能流露出来,她一定病的厉害,她清醒的时候永远说不出同样的话。徐泽远恨透了自己,他真是罪该万死,不得不伤害一个没有任何过错的人,只是因为不爱,只是因为她把真情错付。良心一直煎熬着徐泽远的道德底线,不知何日方休。 等孟晨醒来的时候,她已躺在急诊室租来的临时床位上打点滴,徐泽远坐在床边的候诊椅上抱着笔记本电脑写文档, 几点了?孟晨问。 徐泽远看了看手腕上的表,凌晨2点20。你感觉好点吗? 恩,谢谢! 医生说你是急性肺炎,开了一周的点滴,每天都要来医院,有时间我尽量过来陪你。 你妈上周给我打电话了,我说,是我的户口本丢了,补办好就去领证。 我知道,我妈给我打电话了。孟晨,谢谢你,你值得更好的人善待你。是我辜负了你。 我把这些年我们的账算清了,等我好了,我把房子退掉,订金损失了。 这个不急,我们再商量。都说人心日久见,其实出了分争经了考验才看得清一个人的心性,徐泽远何其有幸,遇到孟晨这样的好女人,只是感情难料,这些年来他都不曾好好了解过孟晨,他看着她塌陷的腮,憔悴的眉眼,心里莫名的感伤和辛酸,他该如何对她才好?他该如何善后?他亦十分清楚,他的心疼与爱无关丝毫。 林近溪已经睡熟了,餐桌上摆着一碗蛋羹一杯牛奶,一如即往她给他准备了宵夜。徐泽远陪孟晨打完点滴送她回家,一切安顿好,已经凌晨4点了,他确实有些饿,静静的坐在饭桌前吃东西,不时看看虚掩着房门的卧室,有些心虚。他理了理思绪,为早上9点的讲标做准备,他对每一个机会都志在必得,他必须战无不胜,赢和财富能让他在伤害过的和爱着的女人面前底气十足,他要解决问题,而且事不宜迟。 他通常会身着藏蓝色的西服,米蓝纯色或米白色衬衣,系碧蓝、浅蓝间隔宽纹领带,熟练的连接笔记本和投影仪,打开PPT向客户边演示文档边介绍产品,通常会这样开场白: 各位领导,早上好,很荣幸有机会向大家介绍本次招标项目的技术解决方案,本人仅代表TN科技公司参与本次的竟标...... 他的嗓间不高不低,节奏张弛有度,口齿清晰,宣讲过程中,他的右手会偶尔下意识的由下至上推一推领带结,似乎生怕仪容不够尊重,当客户发问时他会双手抱胸仔细聆听,如果有人发难,他会用力咬咬磨齿,紧跟着爆出太阳穴上的青筋,而后稍做调整,整理思路应对如常。 可今天不同以往——流标了。他睡了2个小时被闹钟叫醒,出门前又梳理了一遍演示文稿,8点20分赶到了客户的一层大堂,最终,李成和标书迟到了,他搭错了地铁,迟到了20分钟。 会议室里,徐泽远第一次情绪失控,怒气冲冲的质问李成,即使他知道于事无补,即使他知道李成只是一时疏忽, 120万,120万的单子废了。 我听说客户都内定了,咱们就是陪标的。李成找介口推脱责任。 都没试,你怎么知道不会赢?你要知道,我没输过,这次也一样。徐泽远急功近利,他知道切入一个新客户的重要性,他知道损失的又起止是120万。他已熟知如何打通关系扩展人脉,即使竟标不成,他可以在唱标的时候给客户的项目负责人留下印象,随后他会想办法打通关障,为下一张订单筹谋,他现在不能输。 我同学在就在内定中标的那家公司上班,他说他们是老关系...... 关系没有一成不变的,这不是你操心的问题,你的问题是因为你的迟到流标了,你最好给我记住这次教训。徐泽远说完夺门而出,职员区的同事们交头结耳, 至于发这么大脾气吗? 听说这个客户后面还有大单子。 咱们流标也不是第一次,失误。 徐年轻,太争强好胜了。 他还是有两下子的,有本事,你去做开发部的头儿呀。 枪打出头鸟,我宁可明哲保身。 周末是徐泽远最放松的时间,尽管他仍然会抽出时间放在工作上,但他更享受和林近溪的相伴。林近溪喜欢背着象机四处游走,所以在林近溪的坚持下两人各出资一半买了辆经济型家用轿车,每到周末他们便会打包行李,办公的笔记本、拍摄用的相机、户外的帐篷、必须的衣物、简单的野餐,林近溪很节俭,自从毕生积蓄花在半辆汽车上,她出门前不会再准备奢侈的培根三明治做第一顿野餐了,而是换成清粥,抓一把生米放进保温桶,冲上滚热的开水,行车2、3个小时,抵达目的地,拍一些照片、搭好帐蓬、置好折叠桌椅,铺上桌布,打开保漫桶,闷好的清粥刚刚软糯、香甜。徐泽远抱怨, 饿瘦了,吃不饱。他会跑去当地的小店买花生、蚕豆或是肉干当配菜。 林近溪也会很开心的接受,她通常会边端着相机拍花、拍草、拍鸟边对徐泽远说,我负责底层建筑,你负责锦上添花,这样很好,或者我们互换角色也很好。 徐泽远喜欢林近溪所有的样子,一颦一笑,一举一动。他更欣赏她的独立和精致的节俭。享受了冬日的正午暖阳,喝了粥,饮了热茶,看了闲书。徐泽远写了四行半代码,林近溪拍了不少素材,傍晚的柔光酝酿开来,起了冷风,俩人最终决定打道回府,毕竟不是风餐路宿的好光景。也许下个周末两人会在午夜0点刚过的时刻决定去海边看冬天海边的日出——走,马上出发。 厨房里四溢着砂锅炖煮牛肉的阵阵香气,林近溪笑咪咪的把这个月社里的期刊递到徐泽远面前,徐泽远习惯性的搜索目录页,找到编辑记者是林近溪的刊面,他记得上一期林近溪写了南疆的胡杨林,这期的主题是芦苇荡。他兴致勃勃打开对应的页码迫不急待想要拜读。文章首页的两张图片,似曾相识,一张图片芦苇荡已经寥落,另一张图片是灰色石刻的浮雕,相片趁着光影拍得很有立体感,但浮雕的内容十分模糊,大约是两个人和一条几案,不禁让他联想到徐家祠堂的怀橘遗亲。 文章写道:这是一片有仙气缭绕、龙气升腾的风水宝地,地形西侧的西山海拨约2400米,依次分布着柏杨,银杏,榆树,龙爪槐,小叶榕,高山榕,冷杉,云杉,落叶松等植被,秋季植被层次分明,面山南侧有一片面积约300平方公里的淀水,当地人称之为西河淀,上接淮水上源,下游再由淮水排出。早于19世纪时,此地水域辽阔,每逢夏季雨水极盛期烟波浩淼,7万亩芦苇分割罗列其中,形成上百个淀泊。西河淀毗邻徐家镇...... 徐泽远只知道自己出生在一片被人们称之为淀子的小镇上,镇子多半的人隆徐,看到这些文字,他第一次清清楚楚的知道徐家镇以西的西山海拨2400米高,这片水域有300平方公里大,还曾有7万亩芦苇荡。他第一次用数字去了解自己的家乡。他异常惊喜的看着林近溪, 你,去过? 林近溪得意的点点头。 什么时候去的? 我过生日的时候。 徐泽远把林近溪拦在他腿上,狠狠的亲了一口, 你喜欢那儿吗? 喜欢,下次你带我一起回去。 好,好。徐泽远的好,第二个的发音比一个降了八度,他突然想起孟晨的事儿还没善后,他想起母亲大人的教诲。 真的好吗? 当然。徐泽远想,快了,快了,马上就可以召告天下了。 你说过小时候在祠堂被打,我去祠堂了,祠堂年久失修,当地人说屋顶漏雨,里面的木梁结构都快毁了。 真是可惜了,我小时候,老老先生在祠堂都几岁的娃娃们学之乎者也。我爷爷去逝前还代管过祠堂。 不过还有个消息,你们的上级市已经提了计划把徐家镇做旅游试点,现在好像已经纳入招商引资项目里。 那徐家镇又能有些人气了,至少祠堂会被修缮。 好坏掺半吧,会保留下一些东西,但也会带入商业化的东西。 不管怎样,我带你回爷爷的祖屋。不,以后我们把祖屋翻修,每年夏天都回去住一住。 好。我还去了清风寺。拍了些照片。林近溪取了照片重新窝在徐泽远怀里,边翻照片边说,我和同事在寺里借宿了一晚,当了一天割谷的义工,这些和尚不化缘,不收供养,自己种稻米,后山还有片小菜园,十几个常驻僧。 林泽远想起了他的那次拜忏,指了指阳台上的曼陀罗,那个种子就是从清风里请来的。 猜到了。 不收供养?不收钱? 寺里没有功德箱,我们离开时想留些钱,叫道乙的小和尚说,我们帮忙割了谷就算捐了供养了。 那他们吃饭穿衣的钱哪来的?稻田、菜地够他们的用度吗? 也有道理。 寺里主持是花白胡子叫一行的老和尚吗? 早些年圆寂了,听说老各尚圆寂时手臂指着西方,意为告诉徒弟们,已往生西方净土,激励他们勤修。现在的主持叫不悟,一行老和尚的得意弟子,他带着僧众引水种稻、种菜,寺院完全自给。林近溪把不悟照片递给徐泽远。 徐泽远端详了端详,笑了, 脸,白的发光,你见哪个下地干活的庄稼人不是晒得黝黑黝黑的? 说来有几件怪事,这个主持越晒越白,越晒越白的发光,他的小徒弟道乙说,不悟师父有了得的禅定功夫,有几次道乙和他师父一起打座觉得师父周身包了发光的透明壳体,连他都觉得暖,所以这白一定有原故,我看是神佛护体。 徐泽远忍无可忍, 这个你也信?我看你是中了邪了。 听我说,还有更怪的,我们割谷那天,大殿里的佛像眨眼了。 你看见了? 没有,但是你们镇上的老居士,徐家茂,第一个看见,说是眨了五下眼。 他是太爷爷那辈的人,我记得,一辈子吃斋,从不说谎。 所以,你不觉得奇怪吗? 搞不懂。老老先生教过我们《心经》《金刚经》,我在这方面没慧根。 道乙小和尚说,他们每个季度都举办21天的佛七,不悟和尚讲经说法,大佛眨眼之前刚好秋季的佛七打完,说是那期的佛七办的好,大和尚弘法和居士们诵经持咒的因缘殊胜。所以佛祖显灵了。 这个道乙小和尚还真是八卦。 幸亏他八卦,要么找谁套消息, 罪过罪过,阿弥陀佛。 牛肉熟烂的香气愈发浓郁,徐泽远嗅了嗅,调侃道, 罪过罪过,我们还是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 真是罪过了,快把照片收起来,他们不会闻到吧?大大的不敬。林近溪认真起来的样子像个五岁的孩子。 哈哈哈,徐泽远乘胜追击偷袭林近溪,狠狠的亲她的脸,林近溪羞恼,不行,不行,亵渎神灵。林近溪遮着照片左闪右躲。 徐泽远和林近溪是幸运的,茫茫人海,相知相遇成为朋友都是难得的缘分,更何况两人对待彼此的这份心意,一个力排万难,一个倾其所有。如果只写一段情,我宁可此处搁笔,从此让他们过上平静安宁与柴米油盐为伴的乏味人生,直至终老。如果一切能这般容易,我又何必把他们的事思量再三落于纸上,以此拙文陋笔之资让大家见笑呢? 第7章此情深处 徐泽远用钥匙打开文件柜拿出一个鼓鼓的牛皮纸袋,放在桌上, 贾总,外面一个项目验收了,28万,全在这儿。 以后,这种事在公司以外处理。 有问题? 老陈的胃口太大,瞄准了资本市场, 我们这个行业现在又热的很,最不愁引入资本,现在有个金主的大资金要进来。我们想做事搞实业,他们想的是玩资本到股市圈钱。大资本一旦注入,股权稀释,我能拿到这个数的股权就是天神护体了。贾总用双手的实指在胸前比了个‘十’字。 10%? 还是乐观估计。 兄弟们的份额申请不下来了? 最多最多两个点。小徐我会尽力。 谢谢,贾总,您费心。 贾总从牛皮袋里抽出五个一万, 剩下的你看着办。切记千万谨慎,这个时候别出叉子,让人揪了小辫子。 是,我们这技术核心和资本运作比起来,也就不算核心了,真成了搬砖,出卖廉价劳动力了。 最近收敛一点。 知道,您放心。 徐泽远应邀来找孟晨,进门的一刻便觉得有些不同,徐泽远审视四看了看。 怎么了?孟晨问。 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吗?比如,修的?搬的? 不用。喝水,喝茶? 喝茶?家里有茶了? 是。 孟晨去厨房倒水,徐泽远跟了进来,看到垃圾桶里摘过的菜叶,便猜到几分。在此揭露一个秘密,工科的学生通常双商在线,观察能力敏锐,如果你对他们的认识仅停留在高智低能,或情商堪忧,那么你被骗了,他们大智若愚,只是不屑于把自己的才能专注于在他们认知范筹里无意义的事物上。 最近好吗?徐泽远关心孟晨。 好。 两人在沙发上落座。 茶几上的清单一式两份,孟晨交给徐泽远一份。 房子转售了,这样可以避免定金损失,按揭可以转给新买方,我会尽快处理,如果顺利的话,这个月底你就不用把按揭款再转给我了。房款一到账,我会全部汇给你,还有这些年基本都是你花费,帐记得清清楚楚,就算两两相抵,我们以后两清。 徐泽远扫了一眼密密麻的账单,随手把清单置于茶几一侧, 房款我不要,你都留下,这笔钱够你在四环附近买一个一居室的房子,可能还要每个月还少量的贷款,你不用担心,我可以替你还,或者给我点时间我把尾款一次性结清。 这些钱买不起十年。孟晨说的没错,她惘费了十年精力在一个并不爱她的人身上,多少钱都无法换回逝去的岁月,但聪慧如孟晨,懂得及时止损,懂得即使转身,也要华丽的谢幕。 是,多多少少让我尽一点力吧,孟晨...... 不要再说对不起了,听烦了。 你总要对父母有交待,即使分手了,我也想让你安定下来,你父母也会少恨我一点。 也好,成全你的良心。 怎么?学会做饭啦?谁比我还有魅力能让你进厨房啊?徐泽调侃,为了缓解气氛,同时也衷心希望孟晨早遇到良人。 没,没有啊。 你这是脸红了吗? 没有。孟晨一惯对笑话、调侃类的语言不屑一顾。 你新交往的对象,做什么的?跟你父母讲了吗? 不是对象,是同事。 认识多久了? 一批分到单位的。 那认识也有5年了,算是知根知底。徐泽远多了份安心。 我不会做饭,他会做饭,我生病的时候过来帮我做过饭。 徐泽远的打探出于对孟晨的最后一点责任,恐怕这是最圆满的善后了。得到宽恕,各自安好。 从孟晨家出来,徐泽远一路走的如释重负,结束了,终于可以心安理得的面对林近溪了。人算不如天算,我记得有人讲过,人生幸福美满占5%,人生灾祸不幸占5%,剩下的90%便是波澜不惊的平淡乏味。这个数字我不知从何而来?有何依据?如果不幸只有这些许比重,那么哪里来的人生八苦——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五阴炽盛苦呢? 就在徐泽远认为重获新生的时候,就在徐泽远再转一个巷口抬眼便能看到林近溪月季花阳台的时候,徐泽远的手机响了,他看着手机屏上显示着孟晨来电,只觉得这铃声不同以往的聒噪,隐隐有种不详之兆。孟晨一惯怕他开会或是太忙不便打扰,通常短信联系他,除非十万火急的事才会至电,而刚刚他们气氛融洽的把即将结婚的恋人关系恢复到了起点,没有山崩地裂,没有不可理喻,而是轻风细雨,彼此尊重,颇有风度的回到了老同学的角色关系上,在这个当口还会有什么十万火急的事呢? 徐泽远,你快回家吧,阿姨好像病了。听筒传来孟晨的焦急。 什么病? 还没确诊,肝上有肿瘤,叔叔来的电话,活检的报告还没出来。 你没听错吧? 没有,电话打到家里,我说你去加班了。 对,先不要说我们的事,我马上回去。 不幸中的万幸,徐泽远的母亲被确诊为肝癌早期,为了手术更有把握,徐泽远把母亲接到身边,经过一翻确诊,两个结节及时进行了切除手术,手术室外陪在徐泽远身边的当然不是林近溪。孟晨会在实在不能推脱的时候依然伴演徐泽远的未婚妻偶尔露面,医生说这个病不能生气。 徐泽远向林近溪撒了弥天大谎,母亲在省城治疗,他不得不两头奔波,其实他在医院附近为父亲租了房子,有时为了看护母亲他会和父亲同住,顺便圆了两头奔波的谎。 母亲的病、工作、谎言,让徐泽远疲于应对,他史无前例的疲累,林近溪偶会有疑问,我可以帮忙照顾;或者,这次和你一起去看阿姨;或者,我买了些补品你带回去。开始勉强应对得过去,徐泽远会说母亲要强,不想这么狼狈的见未来儿媳妇;或者下次吧;或者等她痊愈吧。可日子一久,林近溪便觉得有些不对,她会问他,你有事瞒着我吗?或者阿姨会不喜欢我吗?或者她半玩笑地,你在老家是不是有个指腹为婚的妻子?他继续敷衍,别傻了,傻瓜!林近溪出差的时候是徐泽远精神最放松的日子,林近溪在身边他便如履薄冰,睡不安寝,生怕说漏了嘴,他安慰自己,快了快了,再撑几个月,母亲彻底恢复了,他先向母亲讲明,就把林近溪直接娶进门,一劳永逸,母亲一定会喜欢林近溪。 厨房里徐泽远看着林近溪用矿泉水泡发海参,每次徐泽远回去或者林近溪出差前,她都会做这个工作,她会把发好的几支海参放进保温桶里交给徐泽远带走。 你记得一定让阿姨每天吃一个,增加免疫力。 徐泽远细细的打量林近溪,她干练的短发已经齐肩,他等不得及腰才娶她,他突然觉得有些怕, 阿近,你可明白我对你的心? 林近溪懂得,徐泽远叫她阿近的的时候,是他最内最脆弱的时候,她心疼的看了看徐泽布满血丝的眼,靠近摸了摸他的头,双臂环住他, 别怕,坚持一下,手术成功了,后面的恢复治疗和调养就不是问题。 当他决定开始隐瞒一个真相的时候,注定便要用无数的谎言粉饰,如今徐泽远说的谎堆的比老家西山的海拨还要高了,他疲累的大脑没有一天不在惶惑,怎么变成今天这副样子?为了爱她,为了和她在一起,为了保护她,有朝一日他却不知如何向她坦白,从哪里坦白,如何叫她对他不失望,可是这样做没错,如果一开始对她说我喜欢你,可我有个快结婚的女朋友,林近溪一定会微笑着祝他百年好合而后转身陌路。徐泽远紧紧抱着林近溪,他突然觉得自己很委屈,他做的没错,可他不能向林近溪倾诉,他为了她和孟晨分了手,他为了她忤逆了母亲,他为了她拼命的工作,可他就是不能让她知道,他是个背信弃义、见异思迁的小人,他害怕林近溪因为真相离他而去, 你不准离开我,一辈子都不准离开。 累得都说胡话了,不会的,去睡一会儿。 真的吗? 别怕,我在。林近溪温婉柔顺,善解人意,具备一切男人渴求的贤良淑德特质,但徐泽远隐隐也能感受到林近溪骨子里带着一丝野性驯服的决绝。她的美好只给她认为值得给予的。 徐母术后有了力气,又开始教子了,其实他心疼花儿子的钱, 明天我就回家,这一张床位多少钱?手术费都花了几万了。比省医院贵多了。 不贵。徐泽远给母亲削苹果。 别骗我,我都问过大夫了。 明天我就让你爸办出院。 不是您想出院就出院,医生说了算。再说还有半年的放化疗恢复治疗...... 放化疗我可不在这儿做。省医院也能做。你赶紧把房子退了,租了两个房子,还还着房贷,135平米呀,迟早把这小肩膀压垮了。 我结实着呢。 我看除了你妈就没人心疼你。你这个糊涂爹也指望不上。 我爸怕您,还不是什么都听您的,您说了算。 他怕我?怕我他就不会硬把拉到这儿做手术。 妈,这里手术能力肯定比省里过硬。您总得让我和我爸放些心吧。 哎,化疗的事儿,我让你小姨去省医院问了,药和器械省医院都有,两周一次,从家到省医院车程两小时,方便的很,总比到你这大老远的来来回回折腾强。 您就踏踏实实在这儿住个半年。 住哪儿?还得租房子,对了,我手术你就不能让你爸跟你和孟晨挤挤,干嘛乱花钱呢? 哦....... 孟晨父母过来不就跟你们一起住吗?他父母睡床,你们睡客厅。是孟晨不让你爸去? 不是,这不是离医院近吗?照顾方便。 也是,你爸一个老爷们儿住那确实也不方便。还有,这海参别让孟晨买了,贵。 您就别操心了。 徐母病情的稳定让徐泽远稍稍松了口气,他躺在床上盘算着如何和母亲开口:妈,我和孟晨因为性格不和,和平分手了,毕竟她和我交往了这么多年,我拿出一部分钱作为补偿,房子退掉了,我不用还房贷了。还有一件事,您得帮我保密,我现在的女朋友叫林近溪,您只要见到她,保证您一定喜欢她,她不知道我追求她的时候还没和孟晨分手,您的手术,是省医院做的,您和我爸从来没来过。还有,海参一直都是林近溪买给您的......哎,我是疯了吗?让我妈帮我去圆这么大一个谎,小时候我妈唯一把我打的半死的那次就是因为撒了谎——我把作业本上的2分改成5分。徐泽远百思不得其解,举拳顿首,这件事成了他的心病,比他工作上经手的任何棘手问题都难办,不禁大发感慨: 天啊,无解......剑吼蛟龙怒。问苍天、功名两字,几时分付。生个英雄为世用,须早青云路。却底是、知音未遇。两度入天飞折翼,谩教人、欲叹儒冠误。竟不晓,是何故。 林近溪推门便听到徐泽远正慷慨的吟诵,便异口同声附和了‘却底是、知音未遇。两度入天飞折翼,谩教人、欲叹儒冠误。竟不晓,是何故。 你是误了什么呀?满肚子愁肠和壮志未酬。林近溪呵呵的笑了。 发泄一下。 路上顺利吗? 什么路上?徐泽远一下了被拉回到真实的谎言里,他脑子还有一套细致入微的假逻辑。 对,路上,不太顺利。 怎么了? 也没什么。这两天你没什么事吧?工作顺利吗? 你还记得S省那个省委常委副书记的秘书吗? 能忘吗?我们那天认识的。 他联系了我们副社长,说现在是给他直属领导树碑立传的好时机,我们副社长让我出差,可我又不是负责人物专栏的记者,我们副社长说,人家点着名让我过去,又说了,现在我们杂志社准备自主经营,要从局里的财政核算上脱离出来,只挂个局里的名号,不能得罪人,所有的人脉关系都要维系好。 他们算盘打的到精明,挂着局里的名号,给一点品牌租用费,大钱他们自己撑在手里,这是里子面子都想要,求名求财两不误。 听商务部的同事说每年我们赞助收益不少,只是都划规到局里,我们副社长野心大,想趁着他老爹的威望还在,独立出来,把直属性质变成三产,独立性大了,赚钱就更方便。 你不喜欢就不要做了。 那不行,总得养家糊口呀。 养得起你。 林近溪靠在徐泽远肩头, 你已经够辛苦了,再说,我还是挺喜欢到处走的,你知道吗,像我们这个行业的编辑记者,出差除外,四处游行基本不用自己花费什么,去到哪里,写篇稿子就冲抵车票了。 好吧,你高兴就好。S省我陪你一起去,担心他们逼你喝酒。 可以吗?你要上班,还有那么多事要忙。 我和那位陈秘书有些联系,正好跟进一下数据项目。 你到不用担心喝酒的事儿,我酒精过敏,喝什么酒。 哈哈,也是,你有的是办法应付他们。你记住,就算跟他们翻脸丢了工作也不打紧。有我。 林近溪往徐泽远的怀里钻了钻, 阿远,你为什么对我这样好? 徐泽远也懂得,林近溪叫他阿远的时候,是她在对他说情话。他对她好吗?至今,他也不敢正式登门拜访林近溪的父母,他不是不想,而是自己的一堆麻烦还没了解。本来他是迫不急待的想去拜访她父母,可是一旦开起,林近溪势必也要见自己的父母,紧接着双方的家长就要见面议婚了,还有买房子的事,他拼了命工作,还需要至少半年时间才能凑齐买一套100平米房子的首付,尽管林近溪总说,他和她在一起就是家,买房子和租房子没所谓,可他不愿委屈她。 抛开孟晨的前史和他为此不得不编的谎,坦率说徐泽远和林近溪是我见过的最美好的一双人一段情,彼此懂得,彼此尊重,彼此心甘情愿。? 第8章如是我闻 晚课前,道乙提着热气腾腾的铁皮烧水壶进了师父的禅房。禅房内,摆设十分精简,芦苇席编织的榻榻米,一条几案,三支蒲团,房间一角叠放着打了补丁的被褥,不悟坐在一支蒲团上打坐,见道乙进房,微微露出条眼缝, 放下。他示意道乙把热水壶放在案上,他可以自己添茶。 道乙还是给师父倒了茶,往暖瓶里灌了热水, 师父,弟子要跟您忏悔。 师父拂了拂衣袖,示意他讲。 师父,弟子悟到了,《金刚经》中,如来不应以具足色身见。如来说具足色身,即非具足色身,是名具足色身。......如来不应以具足诸相见。如来诸相具足即非具足,是名诸相具足。如来说的完美的色身形相,不是真实不变的色身形相,只以色身为名而已。如来所说的圆满诸相不是真实的相貌,只不过以圆满诸相为名而已。《心经》里云,是诸法空相,不生不灭。诸法的本来面目就是空相,诸法的实相亦是空相,所以是诸法空相,再如生死,是一个空相,迷的时候以为有,以般若观之,生死也是空的。所以师父总说我着了相了,我是用我的色身观色相。师父,我说的可对? 那我来问你,依你看这禅房内有何物? 道乙寻视四周,寻思了片刻:空。 五蕴皆空,意为无论色还是受、想、行、识皆是因缘所生法,无固定不变之自性,若作实有自性,则是虚妄分别,故色之本质为空,五蕴与空是不异,且相即。 相即?道乙喃喃自问,捉摸师父的开示。 禅房里有师父和我?道乙摸了摸头,不知可否。 除了佛,别无他物。不悟解答。 道乙恭敬跪拜,感恩师父开示。 晚课前肃穆的暮鼓声在山谷里回荡,悠远深长。 利锁名缰,笼络许多好汉;晨钟暮鼓,惊醒无限痴人。 第9章梦里不知身是客 一声罄的敲击声,在耳边震荡,像石子击出一圈圈涟漪,徐泽远分不清梦境还是现实,大脑皮层里回荡着罄的余音,他的右手找寻似的摸向床的另一侧——没有体温的床单。他一个机灵猛然惊醒——这回他真的醒了。林近溪消失了,消失的无声无息,徐泽远用手掐了掐自己的手臂,这不是梦,不是再睡一下就能醒来的噩梦,他失去了她的所有消息,他不停告诉自己睡一下,再睡一下,只要一觉醒来林近溪就会如往常般带着一屡晨光的温暖躺在他身边,凑到耳边喊他阿远。 他不停的回忆上周那个美好的周六——他们如常相处的最后一天。那天的天格外蓝,碧蓝清透,映得祈年殿的鎏金宝顶蓝瓦三重檐攒尖顶熠熠生辉。徐泽远陪林近溪到天坛公园拍照片积累素材,杂志社里增设了皇家园林专栏,林近溪负责撰写天坛公园的稿件。徐母手术成功,状况稳定,再过两天就能出院返程,徐泽远暂时松了口,加之已想出了后续的权宜之计,更是无事一身轻,他已经有一阵子没和林近溪出来散心了,心情便如这蓝天般格外清爽。 下个月我请叔叔阿姨吃饭可好? 他们出了祈年殿一路走去回音壁,林近溪听到徐泽远的建议并未及时回应,一侧的嘴角微微翘了翘,对着圜丘的红色宫墙、绿色琉璃瓦按下了快门,故作镇定的, 什嘛?听不清? 你问问叔叔阿姨想吃什么、爱吃什么?我做东。 奥。林近溪不停的圈定着构图比例,不停按下手中相机的快门。 或者让叔叔阿姨选地方,想去哪我们就去哪。 真大方。 好不好? 奥。 奥是什么意思?徐泽远着急,一转身档在林近溪的镜头前。 哎呀,在工作,别捣乱。林近溪推了推徐泽远结实的胸膛——推不动。 到底怎么了?你不想? 林近溪腮帮子一鼓,翘起的辱珠显得人中有点短,她瞪圆了眼睛看着徐泽远, 着急啦? 能不急吗? 那你先急一急,谁让你先前拒绝了我两次,我爸妈说你对我不认真呢。 我发誓,我没有。 哼。林近溪装出一副生气的样子,却又洋洋得意。 徐泽远看着林近溪生气时的样子——微翘的唇、微翘的鼻尖、微翘的下巴,想起了他们初次见面的那个秋夜,他知道他终归都是她的裙下之臣。 别动。徐泽远接过林近溪手里的相机给她拍特写,你生气的这样子最好看。 坏死了,不许拍。林近溪用手捂自己的脸不让他拍。 徐泽远拉住林近溪的手,和她对视, 阿近你愿意嫁给我吗? 什么时候?林近溪怔住了,脸上浮现出孩童般或惊恐、或意外、或喜悦、或震惊的所有微妙情绪,难以描述的表情在瞬间或杂糅或扭曲,不知如何描述。 对,就是现在。徐泽远从没见过林近溪此刻的表情,他很紧张,他不想搞砸,这是他第一次求婚,也是他这一生的最后一次。徐泽远单膝跪地,他从没想过,曾经被自己不屑或嘲笑过的‘低智’男的轻浮举动会在他身上上演,而且如此情真意切。只有真正陷入爱情里的人才会被超越自我的强大力量支配,比如更努力工作;比如浑然不知的低智。我想爱是伟大的,她让世间万物变得美好,可是当爱是丧失理智的痴狂,它就是一种病态。 林近溪,你愿意嫁给我吗?徐泽远从口袋里掏出一枚细细的素圈戒指。 林近溪吓坏了,双手捂住口鼻,像是被冷风僵住的雕塑。她不在意戒指是否昂贵,是否有闪闪发光克拉钻石。 此时几位年轻游客被眼前的一幕打动了,他们和林近溪的表情一样,捂住嘴摒住呼吸,等待结果。 林近溪,你愿意嫁给我吗?我一定努力让你这一生过的幸福。 林近溪哭了,哭的无声无息,她说不出话,只是用力的点头,徐泽远把戒指套在林近溪的无名指上,继而把她拥进怀里,两人无言热吻起来,在碧空如洗的光天化日之下。一阵欢呼声打断了两人, Jal dwaetda~, Geu reot gunyo~ 几位韩国游客看到了他们期盼的happy ending,他们鼓着掌向徐泽远、林近溪祝贺,一对年轻的未婚夫妻微笑挥手向这些异地的年轻人们回以礼貌的谢意。 爱本身竟如此迷人,她对所有信仰她的人们一视同仁,无关年龄,无关种族,无关生死,甚至在当今的世界还可以打破性别的界限。 步入大门,在皇穹宇(回音壁)对着正殿的甬道上,林近溪踩在甬道上唯一的一块白色石砖上, 好奇怪,除了这一块都是灰色石砖,你看见了吗? 徐泽远不等作答,手机铃音响了起来,他看到来电不由心中一沉,是孟晨, 客户电话,可能有有重要的事。 奥,林近溪应着拿起了相机,继续工作。 徐泽远心虚,自然要找个僻静的地方接听,他装作若无其事,逃离林近溪的视野,信步到西配殿的后身, 孟晨,什么事儿? 徐泽远扫了一眼正在专心拍摄的林近溪,距离稳妥。 阿姨给我打电话,让我们现在去医院。 现在去医院?明天就出院了,我原计划晚上过去看我妈,她怎么又给你打电话呀?我都安排好了,晚上去医院,明天办理出院手续,火车票也买了,明天我送她回去,顺便还要去省医院看一下。 可阿姨说明天有叔叔陪着,不用我们过去。说是现在有很重要的事,让我们马上过去。我已经在路上了。 唉,好吧。我现在过去,孟晨,你务必再坚持一下,马上就好了。 挂了电话,徐泽远琢磨母亲的意图,反正没所谓,他现在已经不再苦恼自己因爱之名编造的一堆慌言了,他想出了更高明计谋,林近溪答应了自己的求婚,很快他会去见岳父母大人,而且他要让林近溪尽快怀孕,当一切继承事实,一切都便都顺理成章,看在孙子的份上他的母亲不会见死不救,林近溪再恨他,也受不住他一辈子的软磨硬泡。迟早有一天林近溪想得通,他对她的用心苦心,他对彼此感情的全力维护。徐泽远打算用一种极简的求解思路,一击中的,永绝后患。他的如意算盘打噼啪作响,现在他还需要对林近溪撒个小慌,他去见个客户,原计划晚上坐火车回老家探病,如果时间来不及就直接去火车站,快则2、3天,最晚周五前返回。 当他从西配殿转过身寻找林近溪的身影时,林近溪不见了,他匆匆找遍了回音壁东西配殿、正殿、还有贴在墙面互相传声的游客,林近溪的手机关机,徐泽远看了看时间给林近溪留了言,当然依然是慌言,他想她可以被临时采访任务叫走了,刚巧手机没电,想到这里他赶去了医院。 医院里因为床位紧张,徐父徐母提前一天办理了出院手续,不想耽误徐泽远的工作自行买了回家的车票,急着叫孟晨和徐泽远过来是为了不必兴师动众的告别,特意送了未来儿媳妇一枚24K黄金老戒指。当然等孟晨配合徐泽远演完最后一幕后,戒指便物归原主交还徐泽远代持。徐泽远见执拗不过要强的母亲,便一起吃了晚饭把父母送上了南下的列车。 孟晨和徐泽远从火车站步行至广场, 前些天我和父母提起我们分手的事了。孟晨先开口。 他们怎么样?很生气吧? 还好,没法凑合一辈子。 谢谢他们,也谢谢谢你。 你准备什么时候告诉他们真相? 快了。这回是你最后一次帮我。 我要搬家了。 恩,我爸妈再往你家打电话也找不到你了。 那么,老同学,再见吧!孟晨脸上浮现出一丝焕发着神彩的笑容,伸出右手,想要用握手的方式告别昔日的情人,告别一段人生的旅途,带着自尊华丽的转身去拥抱她的新世界。 徐泽远细微的查觉到孟晨的笑意,是这些年自己从未能给予过她的,他明白,孟晨一定遇到了她的Mr. Right, 恭喜你,孟晨。徐泽远和孟晨终于千帆过尽,各自安好,他庆幸人生对他的眷顾,让他遇到理性、智慧的孟晨,又赐于他热烈、美好的林近溪。他没有去握孟晨的手,而是礼貌的抱了抱孟晨。 天啊,你好像好多年没有这样抱过我了。孟晨不禁感叹道。 看来他对你不错,有幽默感了!你要珍惜。 你也一样,保重。 历尽劫波情义在,离别一笑泯恩仇。 林近溪从下午到现在始终没有只言片语的回复,徐泽远转过巷子,期盼的望了望阳台窗户,暗沉的,没有柔色的光透出来。他迫不及待的推门而入,他想给林近溪一个惊喜,编好了又一段慌话,见客户的时候,母亲来电说家里一切安好,已出院,不用他周折往返。 林近溪的相机、笔记本不在,行礼箱不异而飞,衣柜里的衣服消失了大半。她可能出差了,徐泽远再次试拨林近溪的手机——关机。或许走的匆忙,匆忙的没有留一个简讯,或者她到达了目的地会像从前一样,发一联五言或七言,让他猜她在哪里。他回忆起下午时林近溪带着戒指的手摆弄相机时,在阳光折射下无名指上戒指光彩耀目。徐泽远劝慰着自己让林近溪古怪的消失变得合情合理。 第二天,他又去了回音壁,他想起回音壁可以传声便惴惴不安,他请游客帮他做了不同的测试,他在西配殿后身打电话的时候,声音不会通过弧形墙面向四周传声,而且站在西配殿的前侧完全听不到徐泽远的低语。林近溪不可能听到当时他和孟晨的通话,所以她的消失和自己的一连串慌言毫无关系,这是徐泽远做出的结论。周一一大早,他先去了林近溪的杂志社,前台的同事说林近溪出差了,至于去哪里不方便透露,徐泽远留了言让她回来后尽快和他联络。所以一切指向都开始明郎化,她出差了,走的匆忙,去的地方一定是荒郊野岭的腹地,手机没有信号。 第十个林近溪消失后的不眠之夜,通信信号再不好,她也一定会让他知道她的消息,徐泽远开始酗酒麻痹自己,他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是哪里呢?在林近溪满心欢喜的答应了自己的求婚之后抛弃了他和他们的家? 咖啡厅一安静的角落,贾总和徐泽远密谈。 董事会空投了一个副总介入技术部门的工作,表面上宣称技术部是公司立命之本,实在是想分一分分管技术的副总老贾身上的担子,实际上是来监督他们工作的。每个项目,每个小组,每个客户,这位新副总都一一拜访,事无巨细。 老贾气急败坏,和徐泽远抱怨, 他们这是抢班夺权,不如明刀明枪来说,老贾,你的技术能力早落伍了,拿着点股份退休吧。 李副总已经走访了我们的大部门客户。 哼,他不就是来摸摸底,看多少个客户能越过我们,他们直接握在手里吗? 好在,我们自己做的都是散单,就算李副总问起下面的兄弟,他们都是个顶个的精明,话少心里有数,不会穿梆,这个您可以放心。 抽一抽手,还在做的项目尽可能转交给其他公司接手。 还有几个小项目没起动,不做可惜了。不如让几个敌系,兼着做一做? 不是好时机,避一避风头。 都是一起打拼过来的兄弟,不会出事的。 小徐,哎,人心向背,有的时候就是不能太相信兄弟,我和老陈当年打天下,能共苦却不能同甘。 那......您有什么打算? 这么多年,我带着弟兄们在甲方驻场,一驻场一、两年,大的项目时间更久,从没出过纰漏,对客户的项目兢兢业业,对公司鞍前马后、忠心耿耿,公司在行业里也有了些名气,他们就想推我出局了。真要撕破脸,就算我们想叫停项目,客户都不会干的。 T省的项目马上要签了,以公司名义签?还是?徐泽远替老贾不平。 贾总迟疑了片该, 他们这样对我,我说没想法,你会信吗? ......徐泽远欲言又止。 你都不信我有想法,还有谁能信我?董事会能信我?老陈能信我? 我和T省的技术负责人还有他们副总关系稳妥,我试探过,花些打点的费用而已,不如起用您外面的公司承接下来,至于技术开发人员,找些我们知根知底的,大不了从别的公司借调,实在不行,您就甩开公司另起炉灶,我能从公司拉一个骨干team走,就算成本上浮一些,大部分的利润都能截留下来握在您手里。 徐泽远为了贾总的知遇知感,无端被卷入了公司的政治斗争,而且他自愿选择站在贾总的阵营,为他肝脑涂地,这不仅仅出于年轻人的满腔激情和正义感,不能否定的是他确实怀有一份私心,在贾总的赏实和信任下可以得到额外的酬劳。 贾总踌躇半日,把拳头一握, 老陈,你不仁别怪我不义了。 贾总我听您的。您说怎么办我就怎么办。 小徐,所幸,我是没看错你。如今S省的项目也黄了。做,我们自己来做T省。 S省?徐泽远恍然想起林近溪也许去了S省。 是啊,我听说常委副书记被调走了,说是平行借调,其实是发配到一个穷省搞基础建去了。 在贾总授意下,徐泽远敲定了T省的项目,物色了十几个技术过硬,又对自己颇为忠心的兄弟直接转去了星技公司,直接入驻了T省的项目。没多久随着十几个技术中间力量的辞职给董事会权衡带来了一次小小的波动。徐泽远被李副总叫去了谈话。 小徐,你年轻有为,大好的前途等着你,可不要犯糊涂。 李总,您说的,我不懂。 他懂,只是开弓没有回头箭,为时晚已。 T省的项目一直是你接触的? 是,后来他们和一家叫星技的公司签了。 星技公司体量不大,注册资金不过100万,以我们的公司实力不该出局呀。 也许星技报价更合理,这次他们也实在运气好。 我听说星技公司派去驻场的工程师都是你的左膀右臂,要么就是你的同门学弟呀? 李总,我不知道您对公司还有这个行业了解多少,能承接项目的公司屈指可数,就这么几家,客户不是找我们就是找他们,工程师无非都在这几个公司跳来跳去,星技公司体量不大,但据我所知,这两年也有些像样的项目案例。上个月我们也从辰科技挖了几个技术骨干活过来。不是吗? 李副总笑了笑, 滴水不露,小徐,你年纪轻轻能做到这个位置,果然实质名归。可你想没想过将来?人无远虑则有近忧。 喁?请李总指教。徐泽远表面恭敬,实则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大不了辞职走人,另起炉灶,他相信天道酬勤,更何况,他从来没跌过跟头,即使这次栽了,他对自己的能力也从未有过怀疑。 谁没有犯错的时候,更何况你这种年轻有为的人才,不但值得被原谅,还要论公行赏,你可要拎得清重轻。 徐泽远有种不详的预感,李副总的老道一定可以收买下面的兄弟们,此时他对贾总的担心大过自己的, 轻重,哪边轻哪边重? 不妨跟你直说,你以为客户资源是老贾一个人的?如果没有老陈的关系网,公司也不可能有今天。给你发工资的是公司,不是贾总。只要你知进退,及时收手,公司一样会重用你。如果你打定主意一条道走到黑,查出有人中饱私囊,恐慌怕就是丢职赔钱的事儿,弄不好还有牢狱之灾。只要你把事情讲清楚,公司既往不咎。 君之所以明者,兼听也;其所以暗者,偏信也。李副总言之有理,公司提供了徐泽远展示才华的舞台,基于此才有贾总的赏识和提拨。站在情上理亏,站在理上欠了贾总的人情。徐泽远思量一翻,他知道李副总的攻心计不只用在他一个人身上,如今已无路可退,他宁可执念于恩情力保贾总。徐泽远谦逊的回复了李副总, 李总,我非常感谢公司对我的信任,我也能力所及的为公司争取和执行了一些项目,如果因为自身能力的问题让公司领导对我产生了质疑,我愿意接受任何惩戒。 李副总意味深长的拍了拍徐泽远的肩膀, 小徐,不急,你好好想想,事关你的前程。我代表公司向你抛出橄榄枝了,就看你接还还是不接了。 徐泽远和贾总商议后,很快向公司提交了辞程,随即先转入全部精力放在T省的项目,借由繁忙的工作理一理私心杂念,其间林近溪的手机一直无法联系上,杂志社从出差的托辞改成了休假,他明白他们之间一定出了问题。 两个月很快过去了,T省项目核心已初步搭建完成,徐泽远往返两地,他的辞呈一直未被批复。林近溪也再没回过他们的家,他突然想起信箱几个月都没有清理过了,因为一直都是林近溪负责收信。信箱里堆了3期林近溪杂志社的期刊还有些广告。是啊,他怎么忽略这么重的线索。 他按期刊时间顺序查找林近溪的版画,第一期第3页的内容正是林近溪对S省某常委副书记的撰文,她不吝赞美之词的夸讲了这位领导在KTV里的歌喉是如何曼妙,宴请餐桌上亲自点的珍馐是如何美味和昂贵,还有领导大人的酒量是如何惊人,扬扬洒洒围绕着这三个主题整整写了四个版面。是她的风格,徐泽远观后对未婚妻的侠女精神颇有些自豪。第二期期刊的目录页编辑记者组里还属着林近溪的名字,找遍了所有版面已经没有林近溪的任何撰稿,第三期的目录页上林近溪的名字消失了。徐泽远迅速逻辑了事情可能的前因后果,林近溪不辞而别是因为接到了S省的紧急采访任务,采访过程中出事了......,林近溪通过对S省领导的腐败进行了曝光,因为怕他们借机报负,还怕连累自己,所以她暂时避风头去了。不对,杂志社不可能允许这种文章刊出,是杂社出事了?徐泽远莫名担心起来,他想到所有可能发生的最坏的情形,林近溪被这个花天酒地的领导欺负了?因为林近溪的坚持,使用某种方式坚持刊出,杂志社把她开除了?S省该领导未能如愿升迁,和这篇报导有关,林近溪受到了生命危协?一切的假设开始混乱而丧失逻辑,徐泽远把牙齿咬咬咯咯作响,他展开拳头重新翻阅期刊,寻找蛛丝马迹,但他心理唯一可以明确的是,无论林近溪出了什么事,他都将陪在她身边,不离不弃。 徐泽远一夜未眠,不知反反复复翻阅了多少次期刊。第二期虽然没有林近溪的稿件,但他确认期刊的卷首语是林近溪的文风,她写道: 红色的幽冥之花,到底是曼珠还是沙华的献祭,让你如此般血红的怒放,你可知你的执念终旧可以换来的不过是花叶两不相见,生生相错啊。又是世间痴情的谁?让这无辜的娇艳之花承载着,情不为因果,缘注定生死。(文字上方附了一朵微矩拍摄的红色彼岸花,拍摄习惯也是林近溪的简约风格) 徐泽远一遍遍的读着,直到把每个字印在心里,这是林近溪向他的明言——生生世世不再想见。 第三期的期刊上编辑组里除了林近溪和她同时消失的还有她的主编王雄,林近溪经常提起她的主编——正义的卫道士、充满批判的犀利文风,曾经因为批露某省的河域污染问题被围追堵截,仍然坚持发表正义言论。她对他即仰慕又尊重,或许还些爱慕,直到接受了徐泽远的求婚,她才意识到王雄才是她的真爱,S省的反讽报道一定通过王雄争取刊印的,事后,两人同时离开杂志社,兴许如今他们已找了片山清水秀之地过起了隐居的生活。徐泽远想到这里痛心的笑出声来,自己对林近溪的一往情深换来的竟是决绝的不告而别。 徐泽远的厄运没有戛然而止,而且愈演愈烈,公司弥漫着平静而不同寻常的气氛,同事们偶尔交头接耳,尤其当徐泽远出现在公司的时候。李成最近成了李副总的红人,他和徐泽远的对视似乎充满了挑衅。技术部的员工们人心慌慌,他们会跑到徐泽远办公室,询问自己的去留问题,因为有人经常会被李副总叫走,一对一的谈话。徐泽远清楚他的辞职一直未批复,定有内情,他已做好承受最差结果的心理准备。终于公司总部的重要会议,徐泽远被邀请了,出席会议的还有陈总、贾总、李副总、人力资源负责人荣总、商务部总监秦总、法务。 从前年开始技术部门有人起用星技、联科、喜讯三家公司的名头承接了原本属于我们公司大大小项目共21个,保守营业额逾300万。李副总开始发言。 商务部总监秦总补充道, 而且非常巧合的是T省的项目我们跟进了一年半时间,前期做了市场拓展的大量投入,而且一直沟通良好,合同都起草好了,120万的项目突然就丢了。 陈总世故圆滑的质询, 李副总,小秦,像这种可以构成经济犯罪的行为是要讲求证据的,你们的这些数据可靠吗? 他说完扫了眼贾总又扫了一眼徐泽远。 陈总我手里掌握了不少证据还有人证,即使对薄公堂,公司也是胜券在握。 法务补充: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第二百七十一条第一款规定,公司、企业或者其他单位的人员,利用职务上的便利,将本单位财物非法占为己有,数额较大的,处五年以下有期徒行或拘役,数额巨大的,处五年以上有期徒刑,可能并处没收财产。 诶,不要伤了和气,能坐这张桌子上的都是为公司立下汗马功劳的。什么公不公堂的?什么刑罚拘役的?陈总一脸的愠怒,责备的瞪着李副总和法务。可稍有脑子的人便能识别出,陈总才是圆桌会议的总导演,他亦正亦邪亦愠亦怒的演技绝佳。 徐泽远心里有数,这是即有白脸又有红脸的三堂汇审,他们最终要夺的还有贾总应得的更多股份。 贾总轻咳了两声, 老陈,小秦,联科也好、喜讯也好,或者是其他什么公司,当时有一批小小不然的项目,你们也是完全知情的,公司曾经很长一段时间因为技术人手不足从其他公司借调开发团队,这些费用用在借调人工上,还补给了现在团驻扎在客户那里加班费,另外,是不是也有一部分的费用上缴给了公司? 不假不假,这个我清楚。陈总站起身走到贾总身后,拍了拍贾总的肩膀,老贾,我们这一路走来的有多不易,别人不明白,唯我们两个最清楚。 秦总接过话, 贾总没错,一部分我们很清楚,可还有一部分我们并不太清楚。 贾总有些气恼,小秦..... 贾总已然成重矢之地,贾总的话还未讲出,徐泽远太阳穴爆出的青筋稍稍转淡,他拍了下桌子打断了贾总未出口一己之争,徐泽远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可是人未开口笑先闻,徐泽远荒谬的笑了, 行路难,行路难,多歧路,今安在。 会议室内异常安静,他们把惊异的目光不约而同的投向了徐泽远,未经梳理的头发,遍布两腮的胡茬,微熏的神色,不屑的眼神,他宿醉未醒,他们等着听他接下来玩世不恭的陈词。 各位领导,很荣幸受邀参加本次的会议,秦总,那部分你们不太清楚的项目,我经手运作的,和别人无关。陈总、李副总,对薄公堂......没问题,拿出真凭实据,我一人做事一人当,不过我也在此提醒各位,公司打算上市,如果没记错的话,秦总和公司很清楚的那部分无票收入是怎么入的账呢?当时有几笔现金是我转给秦总和财务总监的私人银行卡,不巧,转账凭证我还有。 在座的领导面面相觑,显然他们低估徐泽远的能力和智商。 各位领导,感谢这些年TN对我的培养,也非常遗憾让你们失望了。最后我还有个请求,请各位领导善待技术部门的所有员工,不要再威逼利诱,不要在单独谈话,让他们安安静静的写脚本、写代码,信任他们,给他们更多的机会。他们只懂编程,根本不知道编程以外的其他事情。谢谢! 徐泽远语毕,向他们深鞠一躬,提起搭在桌背的西服外套,步出会议室,潇洒谢幕。留下围桌而坐的几位主角陷入良久的沉默。? 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