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 《恐怖角》 第一章 礼拜六,山姆·包登仰卧在高挂天上的太阳下,两眼闭着,右手紧握已然不那么冰凉的半罐啤酒。他感觉凯珞就在他身边。刚吃的午饭还在消化中。占米和巴奇正在小沙滩后面那座小岛上的树丛里跑来跑去,山姆知道,再过不久,十一岁的占米就会派六岁的巴奇下来,问他们下水的时间是不是又到了。往年南西也会跟这两个小一点的孩子一起跑着叫着的。 可是今年南西十四岁了,而且今年她带了一位客人来——一个名叫培克·佛斯特的十五岁男孩。南西和培克躺在那艘“甜美苏族三号”的前甲板上晒太阳,一架手提收音机正在播放一个前卫播音主持人所选的怪异歌曲,甜美苏族号停泊在那道弯弯沙滩外一百尺的地方,船头离沙岸十尺,乐声隐约可闻。 山姆·包登躺着,照在他眼睑上的阳光使他眼前一片红光,他几乎有点绝望地想要告诉自己:自己的世界一切都很对劲,所有的事都很好。这回是他今年第一次来这个岛上出游。今年也像是一九五〇年——也就是巴奇出生的前一年,他们发现这个小岛以来的每一年一样,他们每年会来个三、四次。这是个小得可笑的小岛,它位于新埃塞克斯西北方湖中十二哩的地方,因为太小而没有名字,在海图上只有一个小黑点用来警告那里有暗礁,岛上有一个小丘、一道沙滩,沙滩外的水也够深。 一切都在控制之中。婚姻极为美满,家人都很健康。从一九四八年起,他一直是那个法律事务所的合伙人。他们的房子就在哈泼村外,距离新埃塞克斯十三哩,其实他不该买这么大的房子,不过那块十亩大的地不断增值,这令他颇感安慰。他们说不上有什么积蓄,就只有少数几张还算值钱的热门股票,不过他丰厚的人寿保险让他颇有安全感。 他微微抬起头,没有张开眼睛,就把那半罐啤酒喝掉了。他告诉自己根本不需要着急,用不着紧张,只要把那件事当成是另一个问题,一个可以迅速有效且干净俐落解决掉的问题。 “哈罗!”凯珞说。 “啊?” “醒一醒,看着我,你这个懒虫。” 他翻过身来,用手肘撑着,眯起眼睛看她。 “你看起来很好呀,”他说。 她的确看起来很好。浅蓝色的泳装衬出她微黑的皮肤。她的头发又黑又粗又亮,是遗传自远祖印第安人的血统。他们曾经拥有的三艘船也就是依此而命名的。她的眼睛很好看,又黑又大。她的鼻梁高耸而微钩,她自己很讨厌这样的鼻子,他倒是一直很喜欢。三十七岁的年龄显现在她眼角的细纹和手背的青筋上,但她修长苗条的身子和圆匀灵活的两腿上却完全看不出年纪。 “我不是在打探什么,”她口气坚定地说:“这是件严肃的事,专注一点。” “是,夫人。” “事情是从礼拜四你下班回来的时候开始的,你人虽然在,可是魂却不知道到哪里去了。昨天也是一样。今天呢,更是变本加厉了。我心神恍惚的朋友啊,结婚十五年可是让我具有超感知觉的能力。” “这话听起来很具刺激性。这些能力在你身上看来还真不错。” “去!少耍贫嘴,山缪尔(即山姆的全名)。不要掩饰,不要巧辩,拜托,先生。我要知道。就像现在,你皱着眉头并不是因为太阳太大的缘故,你一有什么心事,我就会知道的。” “整个新埃塞克斯的人都知道我是‘不动声色的山姆’。没有人知道我的心里在想些什么。他们看不透我那蒙娜丽莎式的微笑,我可以拿一手顺子(打扑克牌的术语,同花顺即为其中之一),脸上的肌肉连一丝都不会牵动。可是你却有这么可怕的——” “拜托。”她的口气跟平常截然不同,他知道他非得告诉她不可了。他打开小冰箱,再拿出一罐啤酒,打开来递给她,可是她摇了摇头。他一口喝掉了三分之一。 “好吧。可是你要知道,我天生就是个爱担心的人。一切都太顺利了,这让有点迷信起来。我只希望我们这辆载运宝贝的苹果货车,能稳稳地立在四个轮子上走下去。” “我可以帮你担心。” “或者是取笑我,好让我不再担心,我希望这样。礼拜四我离开办公室的时候,出了一件怪事。可是事情并不是从那时候开始的,真正的起点是那一次我到海外去服役的时候,你大概还记得。” 他知道她会记得的。因为只有那么一次,时间是一九四三年,在军法署服役的山缪尔·B·包登中尉乘坐由美国海军操作的“比安卡曼诺伯爵号”出航,他带着一张五角大厦国防部工作人员的苍白面孔上船,最后到了设在新德里的战区指挥部。 “我绝对忘不了的,爱人。你去了好长一段时间,你从我的生命中离去一大段时间。我应该说,很糟的一大段时间。” “你已经有好一阵子没有听我再讲讲包登的战时趣闻了,可是你会不会碰巧还记得我在墨尔本的那段轶事?不怎么有趣的。” “有点记得。我想想看。你在那里下了船,牵扯进一个什么事件,因为你得担任证人出庭,所以船不能等你就开走了,结果你始终没有追上那只我们细心为你收拾好的行李箱。” “当时我是一场军法审判的关键证人,那是件强暴案。” “对,我记起来了。可是我不记得你怎么会去当证人。” “我们几个在旅馆开了个房间休息,结果我喝澳洲啤酒喝醉了,他们的酒实在是太浓烈了。那时是六月天的夜晚,天气好冷(位于南半球的澳洲,六月正是冬季)。我想我需要走一段路回船上才行。当时是半夜两点,我走着走着便完全迷失了方向,突然间听到小巷里有呜咽声。原本我以为是小狗或小猫在叫,没想到是个女孩子,她才十四岁。” 他知道当夜那种半醉半醒的滋味会永远存留在他的记忆之中。那个石造的大城市,宽大空旷的街道,只亮着少数的几盏灯。他的脚步声被空空的墙壁弹回来,发出像金属硬币般的回音。他正哼着“辗平大酒桶”这首歌,当他对着巷口哼唱时,都能有很好的共鸣。 他想,不管是小狗小猫应该都可以偷偷带上船去。但紧接着他停住了脚步,茫然地瞪着两条苍白而颤抖的人腿,以及攻击者粗暴的节奏,他听到小动物般的悲鸣,也听到拳头打在她脸上的声音。等他理解这是怎么回事之后,随之而来的是极其狂野的怒气。他把那个士兵从她身上拉开,那个人爬起来还没站稳,他就疯狂地挥拳攻击,使尽全力打中对方坚硬的下巴。那个人无力地揪住他,然后滑了下去,翻身仰卧着,然后,让山姆意想不到的是,那个人竟开始打起鼾来。他跑出巷子,过了一会儿,便拦住了一辆海岸巡逻队的吉普车。 他们留下他参加军法审判。那个女孩子才十四岁,以她的年龄来说发育得很好,长相非常平凡。那天晚上她父亲病倒了,她正前往姑姑家找人帮忙,却被那个名叫马克思·卡迪的士兵抓到,并把她拖进巷子里。 “他们没有吊死他吗?” “没有,可是刑也判得很重了。当时他是个二十五岁的中士,已经服役七年,在岛屿间的战场上作战超过两百天,因为患了严重的热带皮肤病才暂时从部队调出来,送到墨尔本附近的一个疗养站。那天是他第一次进城。他喝醉了酒,而她看起来又比实际年龄大得多,半夜两点钟了还在街上。” “可是即使是这样,他也不能这么做呀。” “他们判他终身苦劳役。” 他记得那名中士在法庭上的模样。那人像只野兽,沉默、凶残而危险,体格健壮有力。山姆看着他,就知道当晚那一拳全凭运气,卡迪在法庭那头看着山姆,脸上一副很想用双手杀了他的表情:一头黑发直盖到额头上,厚厚的嘴和下巴,小小的棕色眼睛长在深得像猴子般的眼眶里。 山姆猜得到卡迪心里在想什么:一个干干净净、从未实际参加过战斗的文职中尉,一个爱管闲事的家伙,穿着一身漂亮的制服,从未在怒火之下听过一声枪响。所以这个漂亮的中尉当时应该马上滚出巷口,走他自己的路,不要管一个正牌军人的闲事。 “山姆,亲爱的,你是不是说……”她脸上带着害怕的表情。 “哎,拜托。先别紧张,不要这么紧张不安,宝贝。” “你礼拜四看到了那个人吗?他们把他放出来了?” 他叹了口气:“我始终没机会把话说完。没错,他们把他放出来了。” 他从来没想到卡迪竟然从上古时代跑了出来。他完全忘了那件事。在海外服役的那几年,有太多其他的印象模糊了他对卡迪的记忆。一九四五年他以上尉官阶退伍还乡,他和他的上校长官比尔·史塔区相处得很好,战后他就应比尔的邀约来到新埃塞克斯,加入了那间法律事务所。 “把整件事告诉我。他长得什么样子?他到底是怎样找到你的?” “我想这件事并不麻烦,可以应付得来。总之,礼拜四那天我去停车场,一个我觉得从来没见过面的男人赶上来,走在我旁边,他一直用种怪怪的表情对我咧嘴笑着,当时我以为他是个疯子。” “我们可以下水了吗?可以吗?时间到了没有?” 巴奇尖声叫着,朝他们这边跑了过来。 山姆看了看表。 “你们自己耽误时间了,小不点,五分钟之前就可以下水游泳了。” “哈罗,占米!时间到了!” “巴奇,等一下,”凯珞说。“你们不准游到那块岩石以外,你或占米都不可以,懂不懂?” “南西都游得好远。” “等你跟她一样通过救生训练测验之后,你也可以游得好远,”山姆说:“不要抱怨。还有,试试看能不能一直把头放低。” 他们看着两个小男孩跳进水里。南西和她的朋友站了起来。她向父母挥了挥手,边把黑发塞进泳帽里,边走到甜美苏族号的舷边。 山姆看着她,看到她那窈窕的身子这么快地成熟了,不禁难过起来,觉得自己好老。同时,就像平常一样,他私下感谢上天让南西长得像她的母亲。两个男孩长得都像他:沙红色的头发,粗大的骨架,浅蓝色的眼睛,雀斑和大牙齿。看得出长大之后,两个男孩子都会像他们的父亲,会是瘦得无可救药,走路拖沓,筋骨结实,看来懒散,其实很有力气的高个子。要是他唯一的女儿也长成这副模样的话,那可真是悲剧了。 “那个人就是那位中士,对不对?”凯珞小声地说。 “就是那个人。我都忘了他的名字。马克思·卡迪。他的刑期经过覆议之后,去年九月便把他放了出来。他服了十三年的劳役,要是他不说,我根本认不出他来。他大约五尺九寸,宽肩厚胸,头顶秃了一大半,皮肤晒得很黑,看起来好像连斧头都伤不了他。那对眼睛还和以前一样,下巴和嘴也和以前一样,不过也就是这样而已。” “他有没有威胁你?” “也不能说他真的威胁了我。整个情况由他主控。他自得其乐,他不停地告诉我,说我不理解当时的状况,根本搞不清事情的全貌。他只是不断地对我咧嘴笑着,我印象里从未见过这么教人难受的笑脸,或是这么白、看起来这么假的牙齿。他非常清楚他让我很不舒服。他一直跟着我走到停车场。我上车准备发动引擎,这时他的动作快得像只猫,他一把抢走了我的钥匙,身子靠在车窗上,两眼望着我。车子里热得像个火炉,我汗流浃背地坐在车里。不知道到底该怎么办。我不可能伸手去把钥匙拿回来,那太荒谬了。” “你可以下车去找警察来吗?” “我想可以吧,可是那样看起来好像太……没面子了,好像去报告老师一样。所以我就坐在那里听他说话。对于能找到我,他非常得意。当初替他辩护的军法官盘问我的时候,我曾透露是在宾州大学得到法律学位。所以卡迪到了
费城,找人替他去查校友会的数据,就这样查到我家里的地址和事务所的地址。他想要告诉我十三年的劳役是什么滋味。他称呼我中尉,每句话里都叫我一声,他称呼起来像是在讲脏话似的。他说因为是在六月,所以对我们来说好像是周年纪念。他还说他一直想我想了十四年,他很庆幸我生活得很好,他说他不希望发现我有一大堆的麻烦。” “他……到底想怎么样呢?” “反正他的意思就是,他要确定我知道怎么回事、详情为何。我坐在那里,满身大汗,最后我向他要我的车钥匙,他就还给我了。他还想要给我一根雪茄,他衬衫口袋里装满了雪茄。他说那些都是很好的雪茄,两毛五美元一根。在我倒车出去的时候,他咧嘴笑着说:‘替我问候你夫人和孩子们,中尉。’” “真教人心里毛毛的。” 山姆不知道该不该把其余的事情也告诉她。但紧接着他就知道他非说不可。她应该知道其余的一切,才不会不注意不小心——万一真有什么事的话。 他拍了拍她的手。 “你先稳住了,凯珞宝贝。也许这只是我的想像,但愿如此。可是这件事一直萦绕在我心里。你记得我礼拜四回来得很晚。卡迪耗掉我半个钟头,我有很多机会观察他。我越听他说话,心里那个小警铃就响得越来越大声。就算不是一个受过训练的心理学家也看得出来,碰上某个和别人不一样的家伙,你就是会知道。我想就某方面而言,我们所有人大体上都差不多,至于那些狂暴的野兽则多少都会有些小小的线索。我觉得卡迪的精神不正常。” “我的天!” “我认为你应该知道他的事情。我也许弄错了,我不知道医生会怎么诊断——偏执狂吧,我不知道,总之他就偏偏不责怪他自己。我想要告诉他那是他自己的错,他却说女孩子要是够成熟,就够大了,而那个女孩子不过是个澳洲的婊子,我当时根本没弄懂,不了解整个状况。我觉得他就是那种在军中服役的常备兵,向来看不起军官,他相信在巷子所发生的那件事情十分正常,所以是我夺走他生命中的十三个年头,而我应该为此付出代价。” “可是他并没有这么说吧?” “没有。他并没有这么说。他玩得开心极了,他知道我一直坐立不安。怎么了?” 她的两眼瞪得很大,眼光盯向他身后远方某处。 “他到新埃塞克斯来有多久了?” “我不知道,我觉得他大概来了有一两个礼拜吧。” “他有车子吗?” “我不知道。” “他穿着什么样的衣服?” “卡其裤,并不是很干净,一件白色的短袖运动衫,没戴帽子。” 二个多礼拜以前发生过这么一件事。也许不算什么。我想大概是上星期的礼拜三吧。早上孩子们都在学校,我听到玛丽莲拼命地吠叫,我还以为它把什么危险可怖的东西追上树去了——比方一只花栗鼠什么的,所以我也没怎么注意。后来它发出一声尖叫,我这才走到外面的院子里,它正从外头跑回来,夹着尾巴,一面还回头往后面的路上看。路上停了一辆灰色的汽车,相当破旧,就停在路肩上,有个男人坐在我们家的石墙上,他正对着我们的房子,离我大概有一百多码远。 “印象中他是个很粗壮的人,秃头,抽着一根雪茄。我瞪着他,可是他动也不动。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想玛丽莲刚才就是在对他吠叫,可是我无法确定他是不是朝它扔了块石头还是别的。就算他只是假装要扔石头,我们这只勇敢的小狗、人类的好朋友,也会有同样的反应。而我不知道坐在墙上算不算非法侵入,那道墙是我们家的界线。后来玛丽莲和我回到屋里,它躲进客厅长沙发底下。那个人让我有点不舒服,你知道的,他一个人在外面。我告诉自己说他是个推销员之类的,只因为喜欢这里的风景,所以停下来,在那里坐着看一会儿风景。等我第二次去看的时候,他还坐在那里。不过等我再去看的时候,他就不见了。我实在不愿意猜想那个人可能就是……他。” “我也不愿意,不过我想我们最好假定就是他。该死的,我们应该弄只更好一点的狗来才对。” “他们配不出更好的狗了。虽然玛丽莲不算勇敢,可是它很可爱。你看看它。” 由于孩子们玩水叫喊而从睡梦中被吵醒的玛丽莲,也跳进了水里。它是一只结扎过的红色长毛猎犬,毛色很美,体型也不错。它在游着泳的孩子们身边扑跳,高兴而激动地叫着。 “在把你弄得很沮丧之后,”他假装很开心地说:“我可以讲点开心的事了。虽然我们的律师事务所‘陶瑞迪、史塔区和包登’处理的是公司资产和税赋方面的事,我在警界还是有不少朋友。在我们这个人口十二万五千人的整洁小城里,山姆·包登还算是小有名气,而且很可能还颇受尊敬。我甚
.99lib.
至觉得将来我好像可能会竞选个什么公职的。” “拜托,可千万不要。” “我只是想说,我也是有头有脸的人,而我们这些人可以照顾得了自己。昨天我和我们那位聪明年轻的市议员查理·胡柏一起吃午饭,我把这件事跟他说了。” “我敢打赌你会把它说得像个笑话似的。” “当时我两手既没发抖,看起来也不像被鬼怪缠身似的,可是我想我让他知道我很担心。查理似乎不认为这是什么大不了的麻烦问题。他记下那个人的姓名和外形模样99lib?,我记得他的高雅用语是找人‘去查他一下’。这话的意思大概是,警方在不逾越法律规定的前提下,还是可以找出很多方法对一个不受欢迎的人施压,让他另外找个可以过得更舒服的地方。” “可是我们怎能确定他会离开这里,又怎知道他不会再偷偷溜回来呢?” “我真希望你没有问这个问题,亲爱的,这正是我在思索的事。” “他们为什么不把他关进监牢里?” “以什么罪名呢?我的天啊,要是能这样做就太好了,是吧?这会是一个全新的法律制度,将可能会闹事的人关进牢里,那么新埃塞克斯岂不是变成极权主义了。宝贝,你听我说,我想我在谈法律问题的时候,一向比较轻描淡写。我们这些现代人都不愿意表示自己会献身于某些事物。可是我笃信法律,尽管那是个摇摇晃晃、相当简陋而令人生气的结构。其中的问题也很多。有时候我也奇怪我们的法律制度是怎样想方设法存活下来的。然而就其根基来说,法律还是一个伦理道德的结构,以不干涉每一个国民的自由为基础,而且在绝大多数的时候还是很管用。有一些渺小的人物,在本世纪中叶,曾经想把它削减成另一个新的样子,可是这个固执的老怪物却拒绝更动。在所有排得满满的日程和工作过量的法官以及无用的立法背后,是‘法律之下人人平等’的坚实架构,我喜欢它。我依此生活。我喜欢这么想,我喜欢把一个人看作是一栋老房子,尽管会漏风,会嘎轧作响,很难弄得暖和,可是里面所有的木材却和当年搭建的时候一样实实在在。所以,也许只是出于我的哲学观本质来看,我认为卡迪这件事,必须在法律范围内来处理。如果法律不能保护我们的话,那么我岂不是一直献身于一个神话,而哦最好赶快清醒过来。” “我想我只好爱上这样的你,也许正因为你就是这样的人,才让我爱上你的吧,大律师。我们女人比较投机取巧,要是他再回来的话,我可能会拿起你那支宝贝长枪,把他从我们的石墙上一枪轰下去。” “你以为你行啊。我们这两个老的是不是该下水跟那些小的一起玩了?” “好呀。不过别又开始去追问培克,你已经把他逼得痛苦不堪了。” “我只不过是在做他女朋友的好爸爸而已。” 他们走向海边。凯珞抬眼看了看他说:“不要再闷不吭气了,山姆。拜托,随时让我知道情形有什么变化。” “我会让你知道的,别担心。我只是太迷信了才会害怕,因为我们所拥有的一切都太顺利、太美好了。” “我们的一切是都很好。” 当他们走进水中的时候,南西正由甜美苏族号的舷边爬上船去,水珠在她裸露的肩膀上闪着光。她的臀部,不久前还干干扁扁的,如今却已开始鼓胀出女人的曲线来了。她站稳身子,然后干净俐落地跃入水中。 凯珞轻触了一下山姆的手臂。 “当时那个女孩子多大?” “十四岁。” 他正视着凯珞的双眼,接着拉起她的手腕,紧紧握住。 “哎,不许想这种事情,不许再想。” “可是你也想到了。” “只想了一下,就是在你做出那小结论的时候想了一下。现在我们两个就一起甩掉那个令人作呕的想法。” “遵命,老爷。”她微笑道。 可是她的笑容不对劲,也不像她平常那样。他们彼此又再对坐了一下,然后便涉入水中。他用力地朝外围游去,可是却游不出刚刚在他心里形成的那一团惧意。 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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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那个礼拜二的早上,山姆·包登在办公室里和一个进事务所还不到一年的年轻律师强尼·柯瑞克一起看一份新埃塞克斯信托银行的报告。查理·胡柏来电表示他人就在附近,并问道如果他过来聊几分钟,不知道方不方便。 山姆很快地和强尼把报告看完,让他回自己的小办公隔间去做一份摘要。他打电话通知前面负责接待的总机小姐艾丽丝,请她在胡柏先生到了之后,马上请他进来。 几分钟之后,查理走进他的办公室,并随手关上了房门。查理才三十出头,有一张颇富幽默感却很丑的面孔,他精力充沛、野心勃勃,外表却装出一副慵懒的样子。 他坐了下来,伸手去取香烟,说道:“墙上黑色的镶板,低声的交谈,档案多得可以上溯到公元前一千七百多年的汉穆拉比法典,再加上那种富贵气息和点钞票的轻柔沙沙声,像我这种辛苦工作的小丑进来都该踮着脚尖走路。我老是忘记你们这些温文尔雅的家伙是怎样让这一行看起来近乎体面、令人起敬的。” “你在这行会闷死的,查理,我大半的时间都在削铅笔。” 查理叹了口气:“我在外面过着闹哄哄的生活,出席市议会、分区委员会和计划委员会的各种会议。山缪尔,我可是真的流汗打拼呢。对了,你怎么都不再去吉儿·布莱迪的‘法院小馆’喝两杯了呢?” “最近没有要上法院的案子,这表示我们工作效率更好了。” “我知道,我知道。呃,我开始查你那个老哥儿们的事了。他现在住在杰可街二一一号的出租公寓里,就靠近市场街的街口。他是五月十五号搬进去的,房租预付到六月底。现在才十一号,显然他打算住一阵子。我们那些穿蓝色制服的警员经常去那儿盘查住宿登记。他开一部灰色的雪佛兰轿车,车龄大约八年,用的是西维吉尼亚州的牌照。他们昨天下午在市场街的一家酒吧里把他给揪了出来,马克·杜顿组长说他一点儿也没闹,他很温驯,也很有耐性。” “他们放他走了吗?” “要不是已经放他走,就是准备要放他走了。他们向堪萨斯州那边查证过,他是去年九月放出来的。他们要他说明他哪来的钱,还有他的车是打哪儿来的。接着他们回过头再一一加以查证。他出生在西维吉尼亚州查尔士屯附近的一个小山城,从牢里放出来之后,他回到那里。他哥哥一直在查尔士屯工作,老家的房子还在。马克思回来之后,他们把房子卖掉,把钱分了,他大约拿到将近三千美元,都放在一条可放钞票的腰带里,随身带着。查尔士屯和华盛顿那边都证实了他的话。他车子的行车执照和牌照都没问题。他们搜查过他的车子和住房,没有枪械,也没有违禁品,所以他们只好放了他。” “他有没有解释为什么到这里来呢?” “在杜顿的处理之下,他不得不说明这点,你的名字并未被提及。卡迪说他喜欢这个小镇的风光。杜顿告诉我说他非常冷静,说得很像回事。” “事先你有没有让杜顿搞清楚状况?” “我不知道,我想他应该很清楚。杜顿跟你一样不喜欢这种人在这里混。所以他们会随时注意他的。要是他随地吐痰,就罚他五十大洋;要是他的驾驶时速超过限速一哩,也要罚钱;只要看到他从酒吧出来,就告他酒后驾车。他会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他会离开这里再到别处去的,这些人向来都是会走的。” “查理,谢谢你这么帮忙,真的。可是我觉得他不会被吓倒。” 胡柏捺熄了烟蒂:“你神经太紧张了吧?” “也许吧。也许礼拜五共进午饭时我表现得还不够担心,我认为他是个精神有问题的疯子。” “如果是这样的话,杜顿倒是没发现。你觉得他想干什么?” “我不知道。我只是觉得他想尽其所能做出什么坏事来伤害我。要是你有一个老婆、三个孩子,又住在乡下的话,你就是会比较紧张一些。” 他将有人把车停在路边、人坐在石墙上的事告诉查理。凯珞记得那是辆灰色汽车,这更让人觉得那个人可能就是卡迪。 “也许他只是想好好地吓吓你。” 山姆勉强地笑了笑:“那么,他可干得真不错。” “也许你可以试试别的办法,山姆。你知不知道顶尖侦探社的人?” “当然知道,我们雇用过他们的人。” “那是一家全国性的组织,有些地区的办事能力很弱,不过我们这里倒有几个很能干的人。我特别想到其中一个,他叫席维斯,受过很好的训练,有反情报队的背景吧,我想。他也干过警察,粗野得像匹马,冷酷得像条蛇。找他做事会花掉你一大笔钱,不过钱花在这上面也算值得。你认识他们的经理吗?” “安德森,我认识。” “打个电话给他,看他是不是能把席维斯派给你。” “我想我会去找他的。” “你有没有卡迪的住址?” “我写下来了,杰可街二一一号,靠近市场街的街口。” “对。” 席维斯在四点半的时候来到办公室。他静静地坐着,听山姆细说原委。他长得方头灰脸,看不出确实年龄,似乎从三十五岁到五十岁都有可能。皮带上头挺着个肚子,两手又大又白,头发看不出什么颜色,双眼像两片钻了洞的石板瓦。他不做多余的动作、只是像座坟墓似地动也不动坐在那里专心倾听,使山姆觉得自己有点过于杞人忧天似的。 “安德森先生有没有告诉你我的价码?”席维斯以有点恍惚的声音问道。 “有,他说过了。我答应马上寄一张支票给他。” “你希望盯着卡迪多久?” “我不知道,我希望有……旁观者的意见,看他是不是打算要伤害我或我的家人。” “我们不懂读心术。”山姆觉得自己的脸红了起来。 “这我知道,我不是个歇斯底里的妇道人家,席维斯。我只是觉得要是你看紧他,或许就能多少了解他心里在想些什么。我希望知道他有没有去我家那边。” “如果他去了呢?” “在你认为安全的情况下尽量让他去,如果我们能搜集到足够的证据好证明他的意图,这对于定他的罪大有帮助。” “你希望我怎么向你报告?” “口头报告就可以了。席维斯,你可以马上开始吗?” 席维斯耸了耸肩。这还是他露面之后首度有所动作。 “我已经开始了。”

02

礼拜二傍晚,就在山姆离开办公室之前,雨停了。当他在车阵中穿梭行驶,拐进十八号公路的时候,夕阳又出来了。十八号公路和湖滨比邻处有五哩之长,途经一处夏日避暑别墅区,房子一年比一年盖得多。然后公路朝西南转向大约八哩之外的哈泼村,一路驶过广大的农田和大型的新建住宅区。 他开进村子里,绕过村子中央广场的两侧,在下一个红绿灯右转上密尔屯路丘,抵达他位于村子外缘的住家。他们找了很久,最后才在一九五〇年找到这间农舍,并为了价钱问题而犹豫了很久。为了让里面的设备现代化,他们估了好几次价。可是他和凯珞都自知深陷其中,他们已经爱上了这栋老房子。房子坐落在十亩大的农地上,有很多棵榆树、橡树和一排白杨树。从正面所有的窗子看出去,都可以看见远方一片微微起伏的丘陵。 建筑师和营造商将房子盖得很棒。砖造的主屋漆成白色,远离外头的大马路。正对屋子时,长长的车道位于右侧,而且一直通到以前是谷仓、现在也还称为仓房的地方。尽管那里主要的功能是停放那辆福特旅行车,以及凯珞那辆帅气、尊贵而很实用的英国莫里斯汽车公司出产的MG车。仓房也是砖造的,漆成白色。楼上原先堆稻草的地方,现在则是孩子们在用;向来一紧张就会低吠的玛丽莲虽能爬得上梯子,却只能缩着尾巴、两眼骨碌碌直转,让人抱它下去。 山姆转入他家的车道时,发现自己第一次希望能有些近邻。虽然他们可以眺望到透纳家的屋顶,还有远处山坡上的一些农庄,可是也就仅止于此。沿路有很多房子,但彼此之间相隔很远。房子的数量多得有时好像所有的中学生在周末和假日全跑到包登家这一带来了。可是并没有一栋房子离得很近的。 他把车开进仓房。玛丽莲跳了过来,不住地又跑又叫,想引人注意。山姆伸手去拍它的时候,顺便数了一下脚踏车的数量,却发现本来应该有三辆的,如今只有巴奇在家。想到南西和占米还在外面路上,让他颇感不安。他一向很担心孩子的交通安全,可是这回担心的理由又多了一项。不过他不知道如何限制他们的活动范围。 凯珞走到后院,在到仓房的半路上碰到他,她吻了他一下说:“查理有没有给你消息?” “有。我本来想打电话给你的,不过我想没那么急,还可以稍等一下。” “好消息吗?” “很好,说来话长。”他瞪着她。“你如此盛装打扮,让我觉得大有问题,老婆,我希望不是我忘了有什么派对才好。” “哦,这一身打扮呀?这是为了提振士气。我一直在担心,所以我决定好好化妆一下,记得吗?我通常都会打扮一下的,所有谈美满婚姻的文章,都告诉太太每天傍晚要打扮一下等老公回家。” “可是不用如此盛装打扮。” 他们穿过厨房门走进屋子。他倒了一大杯酒,端上楼去,在冲澡和换衣服的时候喝。等他冲完澡出来,凯珞进来坐在她的床沿上,听他叙述和查理谈话以及雇用席维斯的经过。 “我希望他会做出什么事,好让他们能把他抓起来。不过,不管怎样,我很高兴能请到席维斯。他看起来……很有能力吗?” “我不知道。他不是那种热情的人。查理好像认为他是顶尖的人选。” “查理清楚这些事的,对吧?” “查理很清楚这些事。别一副紧张兮兮的样子藏书网,宝贝,他们已经开始行动了。” “这种事不是都贵得要命吗?” “还不算太贵。”他骗她说。 “总有一天我要把你这件蓝色衬衫丢掉。”她说。 他把衬衫扣好,对她咧嘴笑道:“把衬衫丢了,我也会走人。” “真难看!” “我知道。孩子们在哪里?” “巴奇在他房间里,他和安迪在设计一架飞机,这是他们说的。占米在透纳家,他们留他在那里吃晚饭。南西应该就快要从村子里回来了。” “她跟谁在一起吗?” “她和桑黛拉一起骑车去的。” 他走到五斗柜旁边,又喝了口酒,然后把酒杯放了下来。他看看凯珞,她微微一笑。 “我想我们是身不由己,亲爱的,早期的拓荒者都是这么担惊受怕的,他们老是担心印第安人和各种动物。现在的情况就像那样,仿佛在溪边的树林里藏了一只动物。” 他吻了吻她的前额,安慰她说:“事情很快就会过去了。” “最好是这样。今天中午我觉得很饿,可是突然间我却没法子吞咽。我只想赶到学校去看看我们的孩子。可是我没有去,我只是狂乱地在院子里挖野草,直到校车在大门口把他们放下来才停。” 从卧室的窗户他可以看到车道,他看见南西骑着脚踏车往仓房那边过去,一面回头挥手,还朝后面某个他们看不见的人喊着说了句话,对方大概是桑黛拉吧。南西穿着一条蓝色的牛仔短裤和一件红罩衫。 “南西回来了,”他说:“很准时。” “她现在——用她自己的话说——对培克非常的火大。好像在学校里又有了个新的美女,有一头近乎浅金色的头发,所以现在培克是个土屁。” “土屁?” “这对我来说也是个新名词,好像是把老土和屁蛋加在一起。她可是解释得很不耐烦呢,还说‘哎哟,老——妈!’。” “我倒是能接受这个说法,培克·佛斯特是个土屁,毫无疑问地,他是个我巴不得南西能及早结束的过渡阶段。就一个十五岁的男孩子来说,他实在是太壮、肌肉太发达了。每次我想跟他谈谈话,他就满脸通红地瞪着我,还发出我所听过最可怕的空洞笑声。” “他只是不知道该怎样和你相处而已。” “这跟我可没什么关系,双音节的字就让他头昏眼花了,他是个标准电视年代下的孩子,这也要怪那些该死的学校和那些该死的教学理论。在你大谈那些老套、自鸣得意的答话之前,我先告诉你,我绝不参加家长会去搞什么改革。” 他们下了楼。南西正坐在厨房的一张长桌上讲电话。她对他们做出一副其藏书网烦无比的表情,用手捂住话筒,咬着牙说:“我今晚要温书呢。” “那就把电话挂掉。”山姆说。 从后面楼梯上传来一阵仿若营养不良的马一路跌跌撞撞下楼的声音。巴奇和他最要好的朋友安迪横冲直撞穿过厨房,出了纱门,跑下台阶,直朝仓房冲去。纱门上的绞链发出叹息般的声音。 “‘哈罗,老爸’,”山姆说:“哈罗,儿子。哈罗,安迪。‘哈罗,包登先生。’你们两个孩子要干什么吗?‘哎,我们要去仓房,爸。’很好,去吧,孩子们。” 南西全神贯注地听着电话那头传来的声音,她把右脚上的凉鞋踢掉了,然后有点心不在焉地用脚趾试着打开柜台下面柜门的插鞘。凯珞打开装在墙里的烤箱门,正在看着里面的东西,神情充满怀疑、不友善。凯珞是个好厨子,可是很情绪化。她会对着做糕饼的原料和锅碗瓢盆说话。要是有什么菜没做好,那不是她的错,而根本就是一种蓄意背叛的行为——该死的甜菜头偏偏要把水熬干;那只笨鸡就是不肯放松肌肉。 山姆往高脚杯里加了点酒,端到搁板桌(以支架撑起的桌子,其面板可以置换)那边。他打开了晚报,可是在开始看报之前,他先环顾了一下厨房。凯珞在厨房的设计上颇多主导意见,里头有很多不锈钢的东西。厨房很大。中间像一座岛似的部分装有水槽和炉子,把工作区和进食区分隔开来。碗柜和放东西的橱子都是暗色的松木做的。还有一扇大窗,从那儿看出去就是仓房后面长着一片树林的山丘。大小顺序成套的铜锅挂在一面松木镶板的墙上;在搁板桌的旁边有一个以大卵石砌成的小壁炉。起先山姆并不喜欢这里,在这个房间里他觉得不自在。“太像个军用仓库,”他说,“太多铜制的怪东西。”可是现在他非常喜欢这里,这里已成为整栋房子用得最频繁的一个房间,而那间有白木家具和蓝色壁纸的雅致餐厅,不久之后就变成宴客专用。那张搁板桌五个人坐起来很舒服。 南西挂上电话,把凉鞋穿回去之后,山姆说道:“听说你有了竞争对手,南西。” “什么?哦,那个呀!妈跟你说了。她是个不折不扣的小臭东西,老爱装腔作势,有一张最可哀(爱)的诮(小)嘴和一双好漂凉(亮)的大烂(蓝)眼睛。我们都怀疑她是想扮成漫游仙境的爱丽丝。那些男生都黏在她旁边。看起来好可怕,恶心死了。那个可怜的老培克,他根本不擅长说话,所以只能绕着她转,展示他的肌肉。我才懒得理呢。” “这倒是很有意思的女性说法。” “大家都这么说。”她怜悯似地说:“我实在该去念书了,真的。” “明天有什么事吗,宝贝?”凯珞问道。 “考历史。” “需要不需要帮忙?”山姆问道。 “也许待会儿帮我温习一下年代,我讨厌背那些没意思又老掉牙的年代。” 他望着她跑出去的那扇门,如此珍贵而危险的年纪,半是孩子半是女人。等到她完全长成一个女人之后,她将会非常可爱。而那又会惹出另一些特别的问题来。 就在他差不多看完晚报,把波哥连环漫画留到最后再看的时候,他听到凯珞在拨电话。 “喂,丽丝吗?我是凯珞。我们家的老二在你们那里还算乖吗……真的?好极了。你家麦克来我们这里做客的时候,真像个小天使一样。我想他们的举止大概都像这样……我能不能跟他说句话?劳驾,谢谢,丽丝……占米?宝贝,我不希望你跟麦克只顾着玩,不做功课,听到没有?……好的,宝贝。吃饭的时候手肘不要上桌,吃东西不要出声音,还有,要在九点半以前回来。再见,宝贝。” 她挂上电话,用充满罪恶感的眼光看了山姆一眼。 “我知道这很傻,可是我开始担心了,况且打个电话又那么方便。” “我很高兴你打了这个电话。” “要是我再一直这样下去的话,我们全都会发疯的。” “我倒认为随时密切注意他们是个好主意。” “麻烦去叫巴奇进来。送安迪回去好吗,亲爱的?”

03

当九点钟目送巴奇上床睡觉之后,山姆穿过走廊走到他女儿的房间,她的唱机旁边有一叠新的唱片,音乐的声音开得很轻。南西坐在书桌前,书和笔记本都摊开着。她穿着一件粉红色毛巾布的袍子,头发有点乱。她看了他一眼,满脸筋疲力竭的表情。 “准备好温习历史年代了吗?” “大概吧,我恐怕会忘掉一大半。清单在这里,爸。” “你连数目字都反过来写呀?” “这样才与众不同。” “那倒是真的。现在学校都不再教写字了吗?” “他们说,只要认得出来就行了。” 他走到床边,把那只不可或缺的布袋鼠移到一旁,然后坐了下来。这只名叫莎莉的填充玩具是她一岁时的生日礼物,自从那时起,不论她身在何处,都会带着它上床睡觉。她现在不会再咬袋鼠的耳朵,其实那里也没剩下多少地方可以咬的。 “我们要以这位有鼻窦炎的先生的歌声当背景音乐来温书吗?” 南西欠过身去,关掉了唱机的开关。 “我准备好了。开动吧。” 他照着清单上头列出的年代考问她。她错了五个。二十分钟之后,不管他怎么颠倒次序,她都能答对了。她是个聪明的孩子,而且好胜心很强。她有她自己的想法,她讲逻辑,井然有序,较不会天马行空。巴奇似乎比较像南西;占米则只会做梦,他得比较慢,充满想像力。 他站起身来,把那张清单还给她,迟疑了一下,便又坐了下来。 “家长训话时间。”他说。 “我想我问心无愧。我是说,在眼前这个时刻。”她回道。 “我只是耳提面命,宝贝。是有关陌生人的事。” “天啊,这种事情已经讲过几万万次了。妈也说过了:不要随便搭便车;不要一个人到林子里去;绝对不要在路上拦车;如果碰到什么人有奇怪的举动,要像风一样飞快跑走。” “这次有点不一样,南西。这回是一个特定人士,我本来打不定主意是否不告诉你比较好,可是我想那么做有点蠢。这是一个很恨我的人。” “恨你?爸!” 他感到有点懊恼地说:“你这个温驯、可爱、不怎么体面的老爸,还是可能招人怨恨的。” “我不是那个意思啦。他为什么恨你呢?” “很久以前,在二次大战期间,我是指证他的目击证人。要不是我,他或许不会被定罪判刑,之后他就一直在军事监狱里服刑。现在他们把他放出来了,而他来到我们家这一带,大约一两个礼拜以前,你妈和我相信他曾经到过这里。也许他什么事也不会做,可是我们必须假设他会有所行动。” “当年他们为什么把他关进牢里?” 他打量了她一阵,评估着她能懂得多少。 “强奸罪。对方是一个和你同年纪的女孩。” “天哪!” “他比我矮一些。身材大概和约翰·透纳差不多,个头也像约翰那么大,不过不那么肥软。秃头、皮肤晒得很黑,一口很白、看起来就像便宜货的假牙。他的穿着很差,抽雪茄。这些你能记得住吗?” “当然可以。” “不管是什么原因,都不要让任何符合上述形容的男人接近你。” “我不会的,天啊,这可真是刺激,是吧?” “也可以这么说。” “我可以告诉同学吗?” 他犹豫了一下。 “我想应该可以吧。我也会把这件事告诉你那两个弟弟。那个人叫做卡迪,全名是马克思·卡迪。” 他又站起身来:“别用功得太晚了,小姑娘。睡得好,你会考得更好的。” “我简直等不及要跟所有的同学讲了。喔!” 他对.99lib.她咧嘴一笑,把她的头发弄乱。 “哈罗,了不起。妙龄少女南西·安·包登的生活起了戏剧性的变化。危险正悄悄逼近这个瘦巴巴的女孩。明日请继续收听这个美国女孩生活的另一章,她勇敢地微笑面对——” “不要再说了!” “你的门要不要关上?” “哈罗,我差点忘了。我在村子里碰到杰克。他说他已经找到地方可以把船拖去了。你知道他这个人的,所以我就告诉他把船拖去,我们这个周末可以去整修,这样没问题吧?” “很好,小姑娘。” 当他下楼的时候,占米已经回到家了。凯珞正在想尽办法赶他上床睡觉去。山姆要占米先等一下。 “我刚把卡迪的事跟南西说了。”他说。 凯珞皱起了眉头。 “可是,你认为……噢,我明白了。我想这么做很明智,山姆。” “什么事呀?”占米问道。 “儿子,仔细听我说。我要告诉你一些事情,而且我要你把我说的每一句话都牢牢记住。” 他把整个情况解释给占米听。占米很专注地听着。最后山姆说道:“我们也会把这件事告诉巴奇,不过我不确定告诉他对他是否有所差别,他生活在自己的火星世界里。所以我要你比平常更贴近弟弟,我知道这会妨碍到你的一些乐趣,可是这件事很严重,占米,这不是电视节目。你愿意吗?” “当然。为什么他们不把他抓起来呢?” “他并没有犯下什么错事。” “我打赌他们可以逮捕他。你知道,警察有枪,那些从死掉的谋杀犯身上拿来的枪。只要他们去找那家伙,把凶枪塞到他口袋里,那么就可以用无照携带枪械的罪名把他抓起来,关进牢里,对吧。然后他们再把那支枪送到化验室用某个仪器检查之后,就会发现那是把凶枪,这样一来,就可以把他送上电椅,在某天的大清早执行死刑。” “哎呀,”凯珞说。 “占姆士(James,占米为其昵称),我的孩子,我们美国之所以是个很好的国家,就因为这种事不容发生。我们不会把清白的人关进牢里,我们不会因为我们认为某些人会做出什么事而把他们关进牢里。如果真有这种事的话,那你,占姆士·包登,说不定哪天也会发现,只因别人谎报,自己就被关进了监牢。” 占米皱着眉头想了想,然后点了点头。 “那个史库特·普里斯柯特大概就快把我关起来了。” “为什么?” “因为我现在可以做二十八个伏地挺身了。你瞧,等到我可以做五十个伏地挺身时,我就要去找他,打烂他的肥鼻子。” “他知道这件事吗?” “当然知道,我告诉过他。” “现在你最好上床睡觉去了,宝贝。”凯珞说。 走到了前面楼梯口,占米又转过身来,说道:“可是还有一个问题。史库特也在练伏地挺身,该死!” 在他走了之后,凯珞说:“南西的反应如何?” “她很能理解。” “我觉得据实以告是很明智的作法。” “我知道。可是这却让我觉得自己有点不中用。我是这个小小部落的王,我应该让卡迪感到害怕才是,可是我却不知道该如何才办得到,尤其是像我这种坐办公桌的体格。他看起来好像身上还有一堆没被命名到的肌肉呢。” “是玛丽莲在叫吗?” 他走进厨房,开门让小狗进来。玛丽莲摇着尾巴对他开心地笑着,摇摇摆摆地走向食盆。它既震惊又不敢相信地望着空空的盆子,然后转过头来看着他。 “没得商量,小姐,你在节食,记得吗?” 它绝望地舔了舔水盆里的水,蹒跚走到它睡觉的角落,转了三圈,发出一声叹息,侧身躺下,山姆在它身边蹲了下来,用手指轻轻戳着它的肚子。 “一定得让你恢复苗条的身材,玛丽莲,一定得消掉这团肥肉。” 它对他转了下眼睛,像根长毛刷似的红毛尾巴摆了两下,然后打了个呵欠,在呵欠终了时带了声低嚎,露出长长的象牙白牙齿。 他站了起来。 “就算是一只大野兽,也会被小猫惹恼,会受到坏松鼠的百般折磨。玛丽莲,对你这个四岁大的胆小鬼来说,每天都很辛苦,是吧?” 它尾巴懒懒地动了动,接着就闭上了眼睛。他逛回起居室,打了个呵欠。凯珞看看他,也打了个呵欠。 “玛丽莲传染给我,我又传染给你了。” “那我就带着呵欠上床去吧。” “我先确定南西上床睡觉了没,”他说:“马上就来。” 他把屋里的灯逐一关掉,正待锁上前门时,他却又把门打了开来,并走到外面的前院里,慢慢地朝马路走去。一场雨把空气冲洗得很干净,空气中有着六月的气息,夏天就要来了。天上的星子看来很小很高,像是刚刚才擦亮似的。他听到从十八号公路上传来一辆卡车呼啸远去的声音,等到车声消失之后,又传来山谷对面远处农场里的狗吠声。一只蚊子在他耳边叫着,他挥手将它赶开。 夜色很黑,穹苍高高在上,世界如此广大辽阔,人实在是非常渺小、微不足道,而且非常脆弱。他的妻小都已上床。 卡迪就在这片夜色中的某处生活着,在这片黑暗中呼吸着。 他拍打了一下蚊子,横越潮湿的草地走回屋里,锁好门,然后上床。 第三章

01

礼拜四上午十点,席维斯到山姆的办公室来做报告。他还是老样子,一动也不动地坐着,脸上表情毫无变化地用平淡无趣的声音说:“我看到他六点的时候从寓所出来,然后走到市场街大约第三条巷子上的倪可森酒吧。七点三十分的时候,他一个人走出来,回到住处,把他的车子开到倪可森酒吧的门口,并排停车后,按了按喇叭,接着有个女人走出来,上了他的车。那是个很胖的金发女子,笑得很大声。他开车回住处,把车停在后头放车的地方。然后两个人一起进屋,大约四十分钟之后出来。他们上车之后,我开车跟踪。他开始多次转弯,我不知道他是否发现我了,还是他九九藏书故意耍弄,或者他们只是在找个吃饭的地方。我只得远远地跟在后面。最后他们开出镇外,上了第十八号公路。他转上一条岔路,路上没有车子。接着他绕过一段弯路之后,突然慢了下来,显然他是在骗我,可是我不得不超过他。等我估计已经开到他看不见的地方时,我便拐进小路,关掉车灯。可是他没有开过来。可见他很机伶。我赶快回头,可是他有太多岔路可选,早就不知去向。所以我又回到倪可森酒吧去。我发现他常去那里,他们只知道他叫马克思。那个女人是在市场街上混的女人,名叫贝丝·麦高文,她不算是妓女,可是也跟妓女差不多了。那天半夜三点,他又把她带回住处。当时他的状况还好,可是几乎得把她背进去才行。我收工回家,昨天早上十点半再回来盯梢。他十二点一刻出来,开车到一家卖熟食的店铺,买了一袋吃的回去。五点钟的时候,他开车送她到杰佛逊街上一家破落的公寓式旅馆,然后跟她一起进去。他们七点的时候出来,她已经换了一套衣服。接着他们又去了倪可森酒吧。他在九点钟的时候单独出来,开始散步,往湖边走去。他很乐在其中,每一分钟都是清醒的。他很机伶,也很厉害,随时眼观四面,耳听八方,而且他动作很快。我跟丢了,我正以为我把他跟丢了,可是紧接着他就在我身旁点上他妈的雪茄。我差点吓得跳了起来。他着着实实地看了我一眼,咧嘴笑了笑,说道:‘这么舒服的晚上挺合适的。’然后便走回倪可森酒吧去。后来他带她到镇外五哩远的一家湖畔餐厅吃牛排,又是半夜三点才回到他住的地方。所以,我想他们现在人还在那里。我把事情搞砸了,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下一步你想怎么办呢?” “侦探社可以再另派一个人去跟踪他吗?” “我是社里最好的一个,包登先生。我不是跟你开玩笑,换个人他也一样那么快就识破了,说不定还会更快。” “我不大懂,他看到你、能认得出你来,这有什么特别的影响?你们不是照样可以盯着他吗?” “我可以安排一组人马盯他的梢,可是即便如此也可能没什么用。三个人,三部车,加上第二班人马轮替,这样你就可以全天二十四小时盯住他。可是他还是有太多的办法摆脱我们。走进电影院,随便从哪个出口出去;走进百货公司,上楼,由另外一条路下楼,再从另外一扇门出去。从任何一个餐厅酒肆的厨房离去;或是到某家旅馆去玩牌,那里的出口更多。” “你有什么建议呢,席维斯?” “算了,你这是在浪费钞票。他本来就意料到会有人盯他的梢,所以他也在找盯梢的人。他会随时注意有没有人盯梢。而且无论什么时候,只要他想摆脱跟踪,他就找得出办法。这家伙很冷静,又聪明。” “你实在很不帮忙。你似乎不明白这个人想要伤害我,所以他才会到这里来,他很可能会对我的家人下手来伤我。如果是你的话,你会怎么办?” 石板瓦似的眼睛似乎变了颜色,变得淡了些。 “让他改变想法。” “怎么做?” “别说是我说的。我可以找几个人,把他揍得进医院躺上两三天,他就心里有数了;像是拿脚踏车的链条揍他。” “可是……也许他并没有打算要怎么样。” “这么做你就万无一失了。” “对不起,席维斯,也许这是我的弱点,可是我不能这样做。我不能采取法律范围之外的行动,我从事法律这一行,我相信合法的程序。” 席维斯站了起来。 “是你在花钱。他这种人根本就是野兽,所以你也要像野兽那样对付他。总之,是我的话,我会这么做。如果你改变主意了,我们可以私下谈谈。这件事不会透过侦探社。让我继续跟踪他只是在浪费你的钱罢了。” 他走到门口又停了下来,手扶着门把,转过头来。 “你得从另一个角度来看这件事,你已经通知警方了,如果他有什么举动的话,就他妈的一定会被抓起来。可是话又说回来了,也许他根本不在乎呢。” “找人的话要多少钱?” “一个礼拜大概两千美元左右。” 席维斯走了之后,山姆试着让自己忘情于工作之中,可是他的注意力不断地绕回到卡迪身上。礼拜四晚上在开车回家的路上,他决定不把席维斯不干了这件事告诉凯珞。这事很难解释,而且会引起她不必要的惊慌。

02

礼拜五下午三点钟,凯珞打电话给他,他一听到她说话的语气,手就不禁用力抓紧了听筒。她近乎语无伦次。 “凯珞,孩子们没事吧?” “对,对,他们都没事。出事的是那个……那只笨狗。”她几乎说不下去了。“你能不能赶回来?拜托。” 他在出门前先到比尔·史塔区的办公室去了一下,跟比尔说家里出了点事,家里的狗大概是被车撞到了,他想提早下班。 回家的路上花的时间不多。那天的天色阴暗,凯珞很快地由屋里出来朝仓房走去,孩子们尾随在后。凯珞看起来很憔悴,脸色发灰;南西则一脸煞白,两眼红肿;占米颤抖的嘴唇紧紧闭着;巴奇则踉跄地跟着,他双手捂着眼睛,哭得声嘶力竭,山姆一看就知道他已经哭了很久。 凯珞转过身去,用尖锐的声音说:“南西,请你把两个弟弟带回屋里去。” “可是我想要——” “拜托!”凯珞很少用这么凶的口气对他们说话。 他们往屋里走回去,巴奇还在号啕大哭。凯珞转回身来对着他,她的双眼充满泪水。 “上帝保佑,不要让我再经历今天所度过的那四十分钟。” “怎么回事?被车辗过了?它死了吗?” “死了,不过不是出了车祸。罗尼大夫马上就赶过来,他实在很了不起,我们没办法把它弄进我的车子送到兽医那儿去。时间实在太巧了,我听到校车停下来,然后开走,紧接着我就听到南西在尖叫,于是我就像枪里射出的子弹一样冲了出去。后来我才知道当校车停下来的时候,占米从车窗里看到玛丽莲在前面的院子里狼吞虎咽,不知正在吃什么东西。它像平常一样跑过去迎接孩子们,然后便开始哀号起来,兜着圈子跑,伸头去咬自己的肚子,接着就开始抽搐,就是这幅景象让南西发出尖叫。” 凯珞的脸上流下泪水。 “等我赶到的时候,那只狗正痛苦不已,我从来没见过那么可怜或可怕的事,而且就在三个孩子的面前发生。我想靠近它,可是它对我凶恶地猛吠猛咬,我根本不敢碰它。我告诉孩子们不要碰它,便跑进屋里打电话给罗尼大夫。我从窗子里看到它还在不停地抽搐,而孩子们并没有靠得太近,于是我打了电话给你,它满地翻滚扭动,还发出极其可怕的尖叫声,我从来没听过哪只狗会叫得这么恐怖。我不想让孩子们看见,可是我没办法让他们走开。然后它开始慢慢停了下来,像个停摆的钟还是机器什么的。罗尼大夫赶到的时候,它的生命刚好差不多走到终点了,一分钟后它就死了。所以他把它带回医院去,那差不多是二十分钟前的事。” “他有说它是被毒死的吗?” “他说看起来很像是这么回事。” “他妈的混蛋!”他的双眼刺痛着。 “单是目睹这种事就够糟的了,可是还让三个孩子也都看到!家里这个周末的气氛可真是好。”凯珞说。 “你能再照顾一下孩子们吗?” “你要去哪里?哦,去兽医院吗?” “是的。” “拜托不要去太久。”

03

罗尼大夫是个高大沉着的男人,他有一头白发,亮蓝色的眼睛,态度很随和。当山姆走进候诊室时,坐在办公桌后面的罗尼太太对他点了点头,走到后面去,然后马上又走了出来,对他说道:“大夫请你直接到后面去,包登先生。一直走到最后面。” 一个膝上抱了只小型黑色贵宾狗候诊的女人,狠狠地瞪了山姆一眼。他走到后面,罗尼站在一张工作台前,玛丽莲躺在小房间中央一张满是渍印的木头桌子上。它的皮毛了无生气,这让躺在那里的它像一团黯淡的红色破布,只透出一线眼白。 罗尼转过身来,没打招呼,也没有寒暄。 “虽然我没有全世界最好的化验设备,山姆,可是我相当确定是番木鳖碱,而且剂量非常大。毒药藏在一块生肉里,大概是先把那块肉划开一道口子,再把毒药塞进去。” 玛丽莲的一只耳朵被翻到后面去,山姆把那只耳朵折回来。 “这件事让我气得想吐。” 罗尼站在桌子的另一端,他们两人都低头看着那只死狗。 “感谢老天,我不常碰到这种事。我之所以从事这一行,原因很单纯,因为打从我会爬,就喜欢小动物喜欢得要命,我坚信毒杀动物的行为比杀人更恶劣,也更无情,因为它们不能理解。更糟糕的是让孩子们看到了。” “说不定就是打算要让他们看见。”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山姆,真希望我去年就说服你把它送到驯狗学校去。” “当时觉得那太麻烦了。” “受过训练,它就不会去碰那块肉了。” “我们正在让它节食减肥,它老改不掉乞食的毛病。它连自己的影子都怕,可是它实在是一只很了不起的狗,有它自己的个性。真该死!” “你知道,你也不能拿这件事怎么样。就算你能证明是谁干的,顶多罚个款而已,而且罚款不多。我想,你大概不需要我处置它的尸体吧?” “不用了,我想我可以把它带回去。” “你何不先回家去,决定好要把它埋在哪里之后,然后挖一个够大的洞。等这里五点钟打烊后,我再顺道把它送过去。我会先用东西把它包好。不需要再让孩子们看到它。它的模样子可不再漂亮了。” “我不希望让你这么麻烦。” “麻烦?才怪呢。你去挖洞吧。”

04

当山姆回到家里的时候,凯珞总算已经设法让巴奇静下来了。他坐在客厅里,木然地盯着电视。他的脸孔浮肿,每隔一阵子,他压抑住的哭泣就会让他身子像打嗝似地抽动一下。凯珞在厨房里。他马上注意到一件让他大表赞同的事:玛丽莲的食盆、水盆和毯子已经全都收起来了。 “南西和占米呢?” “在他们的房间里。罗尼大夫知不知道那是什么……” “番木鳖碱。” 他们压低了声音。她扑进他的怀里,而他抱着她。她靠在他喉咙旁边说道:“我一直跟我自己说,那只是一只笨狗,可是……” “我知道。” 她转过身去对着水槽。 “谁会做出这种可怕的事呢,山姆?” “很难说。某个心智扭曲不正常的人吧。” “可是,它又没有到处咬死别人的鸡,或是挖坏别人家的花床什么的。除了跟孩子们在一起的时候,它从来没离开过这里。” “有些人就是不喜欢狗。” 她又转过身来,用一块擦碗布擦着手,她的表情阴郁而专注。 “校车来的时候你一向都不在家,山姆。玛丽莲认得车子爬坡的声音,不管它身在何处,听到车声,?99lib.它都会开始往车道尽头跑,在那里等校车停下来。如果有人开车跟在校车后面的话,就会知道它的习性,下一次就可以走在校车前面,把下了毒的东西丢在它迎接校车时一定会看见的地方。” “也可能只是巧合。” “我想你明知道不是这样,我认为你跟我的看法一样。我不是歇斯底里,密尔顿这条路上有好多只狗,我一直在想,到底有哪几户人家没有养狗?想来想去只有一家,就是魏尔喜家。他们离这里有一哩路远,而且养了好几只猫,我想他们不会毒死别人家的狗。我们在这里住了七年,我从来没听说过这种事。所以,这是第一次出这种事,为什么是我们家的狗呢?” “哎,凯珞……” “你少跟我来什么‘哎,凯珞’那一套。你明知道我们想的是同一件事,那个了不起、又很有效率的私家侦探到哪里去了?” 山姆叹了口气。 “好吧,他已经不干了。” “什么时候的事?” “礼拜三晚上。” “他为什么不干了呢?” 他把席维斯告诉他的理由讲给她听。她专注地听着,面无表情,一面机械性地继续用毛巾擦着手。 “你是什么时候知道这些事的?” “昨天早上。” “而昨天晚上你连一个字也没说,我还以为一切都没问题,你把所有的事都安排好了。我不是个孩子、不是个傻子,我讨厌这样……过度保护。” “我应该告诉你的,我很抱歉。” “所以,现在卡迪这家伙可以随心所欲地来这里闲晃打转,毒死我们的狗,再想办法来害我们的孩子,你想他会先从哪一个下手?是老大还是老么?” “凯珞,亲爱的,拜托。” “我是个歇斯底里的女人吗?你还真他妈的对,我是个歇斯底里的女人。” “我们不能证明是卡迪干的。” 她把毛巾扔进水槽里。 “听我说,我能证明这是卡迪干的。我能证明,不是你想要的那种证明,没有实际的证据,没有人证,没有法律效力,我就是知道。你到底算是什么样的男人?这是你的家,玛丽莲也是你家的一分子。难道说,你还要先查阅所有的判例,然后再准备辩论稿?” “你不知道我有多——” “我什么都不知道。之所以会出这种事,就是因为很久以前你所做过的一件事。” “那是我非做不可的事。” “我并不是说当年你不该那样做。你不是告诉我那个人恨你,你觉得他精神不正常吗?那么,就做点什么来对付他!” 她朝他走近了一步,相当凶狠地怒瞪着他,然后她整个脸扭曲起来,又扑进他的怀里,这回她浑身颤抖。他抱着她,把她带到搁板桌旁边的长凳子上,并在她身边坐下,握着她的手。 她试着微笑,并说道:“我讨厌爱哭的女人。” “你有绝佳的理由生气难过,亲爱的。我知道你的感受,我也知道你有抱怨的理由。我供给家人食物、衣着和住屋,以非常文明的方式。如果是在更原始一点的时代,或更原始的社会,对付像卡迪这样的人就容易得多了。我是社会体制内的一分子,而他是个外人,我可以召来同党,我们就可以杀了他。我真的很想杀了他,我甚至可能真的做得到。你的反应属于比较原始的层面。实际上那是你的直觉告诉你该怎么做。可是,你的逻辑会告诉你,这件事有多么不可能,我会被送进监狱的。” “我……我知道。” “你希望我能有效率、有决断力,这也正是我所希望的。我不觉得我能把他吓走,我不能杀他。警方比我原先期望的更帮不上忙,我现在所能想到的只有两件事。我可以在礼拜一去见杜顿组长,看看他是不是会像查理说的那么肯协助。要是没办法把他吓走的话,那我们就躲到他的势力范围之外去。” “怎么躲?” “学校下个礼拜就要放假了。” “礼拜三是最后一天。” “你可以带着孩子们另外找个地方住,等你安顿好了再打电话到办公室给我。” “可是你不应该……” “我们可以把屋子锁起来,我到镇上去住旅馆。我会很小心,这件事不会永远拖下去的。” “可是从现在起到那个时候……” “现在我什么事都无法确定,可是我可以猜猜看他脑子里怎么想。他不会马上有动作,他会给我们一段时间,让我们好好去想。” “我们可以再更小心一点吗?” “下个礼拜我来开你那辆MG英国车,你可以开旅行车送孩子们去上学,放学之后再去接他们回来。我会关照他们待在屋里不要出去。明天你就拿那支伍兹曼牌小手枪去练练打靶。” 她的手指和他的交缠在一起。 “抱歉,是我乱发脾气,我不该那样的。我知道你会尽可能把一切安排好的,山姆。” “我得去替玛丽莲挖个坟。罗尼大夫会把它送过来。你想埋在哪里好?” “仓房后面靠近白杨树那边的山坡好吗?就是上回他们埋藏那只鸟的地方。” “我去换衣服。” 他穿上一条褪色又沾到油漆印的工作裤和他那件旧的蓝衬衫。他觉得凯珞是对的,她的直觉告诉她是卡迪毒杀了他们的狗。而让他奇怪的是,在这么少的证据之下,他却愿意接受这个推论。这和他所受的训练以及他所有的本性都背道而驰。 他到占米的房间去看了一下。那架红色外壳上贴着胶布的塑胶收音机开着,占米坐在床上翻着他那本边上卷角都翻烂了的枪支型录。他抬头看着他父亲,说道:“真的是下了毒药,是吗?” “嗯,是的。” “是那个憎恨我们的男人干的吗?” “我们不知道是谁干的,儿子。” 那双年轻的蓝色眼睛里神色苍白而僵硬。他把那本型录伸了出来。 “你看到那个没有?那是一支喇叭枪,枪身是铜制的。麦克和我要去弄些火药来,再弄一支喇叭枪,我会放双倍的火药进去,此外,还要用三十根生锈的旧铁钉什么的把枪膛装得满满的,然后一枪打在那个卡迪的肚子上。‘砰!’” 泪水积满他的眼眶里。 “麦克知道这件事吗?” “你出去的时候,我打了电话给他,他也哭了,可是他假装没哭,他想要过来,可是我说不要。” “要不要来帮我找个地方挖坟?” “好。” 他们从仓房里拿出一把铲子。山坡上有一堆卵石撑着一个小十字架,标示出艾维斯——那只过世的小鹦鹉——的坟墓。当年艾维斯可以自由地在屋子里到处走动,而且还学会说两个字,结果却被四岁大的巴奇踩死。巴奇的内疚感和震惊持续了很久,让他们都担心了起来。 山姆先挖上一阵,然后让占米接着挖。那男孩绷着脸挖得很猛。山姆站在一旁观看的时候,南西慢慢地走到他身边。 “这个地方很好。”她说:“你把它带回来了吗?” “罗尼大夫会把它送来。” “我从窗口看到你们在这里。总之,这真是该死。” “放轻松点,小女孩。” “妈认为是那个男人干的。” “我知道她是这么想,可是没有证据。” 占米停了下来:“我可以挖一个更大的洞。我可以替他挖一个洞,先把他丢下去,再放一些蛇呀有的没的,然后再用石头填满,全部用力压在他身上。” 山姆看得出孩子已经累得喘不过气来。 “现在轮到我了,把铲子给我。” 他们站在一旁看他把洞挖好。罗尼到了,他把狗包在一条破旧的卡其布毯子里。山姆把它从车里抱出来,再放进洞里去。它的身体非常沉重,他很快用土覆盖起来,再用铲子修饰隆起的土堆。罗尼大夫婉拒了喝一杯这个建议,便开车回镇上去了。 晚餐时大家都闷闷不乐,山姆在进餐时大致说明了新规范。他本来以为多少会遭到反对,但孩子们却都毫无异议地接受了。 等所有的孩子都上床之后,山姆和凯珞坐在起居室里。 “对他们的打击太大了,”凯珞说:“尤其是巴奇。我们刚养玛丽莲的时候,他才两岁,它就像是他的狗。” “我明天要逼他们做做苦工,让孩子们一起去修船,这样可以转移一下他们的注意力。” “还有练打靶的事呢?” “听起来你似乎很急切。上次要你练靶的时候你还很不情愿呢。” “因为当时不觉得有什么重要的。” 他们看了一会儿书。他坐立不安地站了起来,望着外面的夜色。远方传来六月雷的隆隆声。听起来像是来自北方,来自湖的另一边。玛丽莲对雷声向来有一套标准反应,它会先抬起头来,歪向一边,两只耳朵向后垂下。然后它会站起来,假装打个大呵欠,舔舔它的肉骨头,斜眼瞧着他们,然后往长沙发那个方向闲逛。再满怀歉意地望上一眼,便爬到沙发底下去。有一回,有个大雷鸣在没有远方雷声事先警告的情况下乍然响起,它就冲过房间,却没有算好位置,结果前额狠狠地撞在沙发边上。它被撞得反弹回来,一阵踉跄,等它回复过来,便赶紧钻到沙发下面去。除了巴奇,所有的人都大笑不止。 “这里原来像是一个亲密无间、有魔法守护的小圈圈。”凯珞说道。 他转过身来望着她:“我想我明白你的意思。” “这圈圈是别人触碰不到、神圣不可侵犯的。现在却像是从黑暗王国来了什么东西,它击倒我们中间的一个,魔法就失去作用了。” “活着本来就是件危险而不确定的事。” “别跟我谈九九藏书虚论玄,让我保有一点无聊的小迷信吧,我们原本有一个很好的、小小的傻子天堂。” “我们会再度拥有的。” “不会跟以前一样了。” “你今天过得很不顺。” 她站起来,伸了个懒腰。 “现在我要让这一天告一个段落了。今天真的好累,累死了。” 雷鸣再次响起,雷声更靠近了些。 “我们把门锁上了吧。”她说。 “我来锁,你先上去吧,我马上就来。” 在她上楼之后,他站在屋子后面,望着西北方的天空。地平线下方亮起一阵粉红色的闪光。如果玛丽莲是一只凶猛、勇敢而高贵的动物的话,也许他们都会比较好过些。可是它一直是个胆小的家伙,随时都在紧张忧虑,只要觉得一点点痛就大叫不止,老是觉得对不起别人。现在仿佛它所有的恐惧都成了真,仿佛它向来就知道有这么不寻常的痛苦在等着它。 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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藏书网 包登一家五口难得同时吃早餐,他们谈到夜里来袭的暴风雨有多猛烈。占米和巴奇充耳不闻。南西表示雷雨惊醒了她,于是她披上睡袍,坐在窗前看着外面的风雨。山姆和凯珞都没有提起凯珞被暴风雨惊醒一事,凯珞害怕闪电,就溜上山姆的床,依偎在他身边以平息恐惧。大家都没有提起玛丽莲。不过巴奇的两眼底下却有着凹陷的黑眼圈。 “宣布行程,”山姆说:“包登一家人请注意。南西先帮妈妈清理厨房以及铺床,两个男生帮我把修船的工具找出来,装进旅行车去。然后我们找个地方练打靶。占米,你负责挂空罐子。最后我们再去整修我们的船。” 练习打靶的地方在屋后的山坡上,它的后面有一道土堤挡住。占米找来五六个不要的空罐子,穿上绳子后挂在土堤前一棵枫树的枝桠上。他们用点二二口径的自动手枪打掉了两盒半的子弹。山姆和南西射得最好;占米和平常一样,因为南西的成绩比他好而非常生气。凯珞的表现比以往都要好得多,轮到她的时候,她不再轻言放弃。她注意倾听山姆给她的指导,也不再像以前那样畏怯退缩。山姆站在她的斜后方,看着她全神贯注时咬紧牙关、皱起眉头的样子。孩子们比平常安静得多。虽然这是他们常玩的游戏,可是今天却不止是游戏而已,里头有一种新的意味,他们所有人都能感觉得到。 在巴奇的最后一轮射击中,八发子弹里有三发击中了满是弹孔的罐子,面对大家的道贺,他得意地胀红了脸。 “要不要我把罐子取下来?”占米问道。 “留着吧。”山姆说:“要是我们能把船弄好,也许明天下午再来练习一下。” “他们的作业怎么办?” “今晚和明晚再做。”山姆说。 “今晚我要去露天汽车电影院。”南西以抱怨的语气说。 “你忘了我们的新规定了吗?”山姆问道。 “没有。可是,天啊,爸,我已经答应人家了。” “是谁要载你去露天汽车电影院?” “呃,他叫汤米·肯特,是高三的学长,他已经满十八岁了,所以可以在晚上开车,而且这也算是两男两女一起约会,桑黛拉会和鲍比一起去。” “汤米他家里是不是开家具行?”凯珞问道。 “是的,跟他们去看电影一定没有问题的,真的。他们会到这里接我,看完电影之后马上回来。那是约翰韦恩主演的片子,我本来预备礼拜五问你们可不可以去看,可是……因为玛丽莲的事,所以我忘了问。我可不可以去呢?拜托啦,就这一次?” 山姆望着凯珞,看见她微微点头,轻得几乎令人无法察觉。 “好吧。不过只此一次,下不为例。还有,你的历史考得怎样?”山姆说。 “相当不错吧,我想。” “小孩子们先下去准备,我们现在出发到船坞去。” 他们跑下山坡,山姆和凯珞慢慢地跟在后头,山姆说:“你把我的规矩搞乱了。” “我知道。可是我想这件事没有什么大碍。你大概想像不到我听过多少关于汤米·肯特的事,汤米·肯特东、汤米·肯特西的,在和培克·佛斯特交往之前或交往期间,我都听她提过,他是学校里的名人、体育健将,一个高一女生能和他约会是件非同小可的事呢。” “我想也是。可是我希望她对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肌肉型猛男厌倦了。” “这个男孩才不像可怜的培克那么无趣。某个礼拜六,汤米在他家的店里招呼我,就是八月我去买书房里那盏台灯的时候。他是个相当成熟的年轻人。” “该死的,说不定他太成熟了,对南西来说,他或许太老成了点,她才十四岁哩,我可不敢想像她夜夜飙车,到那些露天汽车电影院去。他们是怎么称呼那个地方的?‘谈情好所在’?他们还开玩笑说根本就没看到电影演些什么。” “亲爱的,别再摆出一副传统老爹的模样了。要是我们还没有灌输一套很好的道德标准给南西的话,现在才开始也来不及了。她已经快十五岁了,况且桑黛拉也会去,两个意志坚定的男生不会将她们分开的。她大概只会被亲吻吧。” “一想到这件事就让我坐立难安。” “勇敢点吧,亲爱的。她会很安全的,而且总比她愁眉苦脸坐在家里好,培克甩了她那件事,的确大大地打击了她的自信,这个约会可以让她重拾信心。” “那部该死的车子说不定煞车不灵,车灯不亮,轮胎都磨光了。” “偏巧那是部全新的朴莱茅斯牌双门轿车。” “我都忘了卖家具的利润颇丰。占米是怎么啦?” 占米让另外两个孩子先走,自己站在玛丽莲的新坟旁边等着他们。当他们走到他身旁时,他狠狠地说:“我们要竖一块很大的大理石纪念碑,刻上日期和它的名字。” “我们是要立块碑之类的,儿子,”山姆说:“可是一大块大理石墓碑也太做作了,是吧?” “什么意思?” “应该弄得简单点。我敢说,要是你和麦克到溪边去找找,一定可以找到一块平坦的好石头。然后我想我们可以在石头上刻上它的名字。” 看到占米一脸怀疑的表情,凯珞说:“我想那样看起来会很棒,宝贝。” 占米叹了口气:“好吧,我们会找找看。从起床后我就一直觉得好像还看到它在身边,仿佛就在旁边什么地方。好像只要我的头转得够快的话,我就能够看到它。” 凯珞把他紧紧搂在身侧,温柔地说:“我知道,宝贝,我们都有这种感觉。” 占米从母亲的臂弯里看着他父亲。 “我们可以找出他在哪里吃饭,然后溜进厨房,在他吃的东西里下毒。当他用餐的时候,我们就可以从餐厅厨房门上的圆形玻璃窗里看他满地打滚、撞翻桌子,让所有的客人都尖叫起来,一直到他停下来不动、死掉为止。” “这些计划是很好,可是不适用于修船。”凯珞说。她轻轻推了他一下,“你快进屋去,换上衣柜里最破烂的牛仔裤。” “就是那些你说已经破得不能再补的裤子吗?” “那些裤子再合适不过了。” 占米跑开了。凯珞说:“我不知道这样健不健康,他老是想些这种事,他说出来的某些话,真教人大吃一惊。” “对一个十一岁的小孩来说,文明还只是薄薄的一层外衣,骨子里仍是十足的野蛮人。” “先生,你说的是我所钟爱的孩子呀。” “他们会成群结党,欺负弱小或跟他们不一样的孩子,对那些折磨别人的可怕手段洋洋得意。这是求生能力的一部分,亲爱的。在战时,在那些大城市里,这样的孩子就能生存下去,而那些比他们大一点、却因为道德观念而稍稍软化的孩子就被消灭了。” “有时候你真是客观得近乎荒谬。我在担心占米,他的好些想法都很暴力。” “谈到暴力,你能不能设法把那支自动手枪搁在手边却不会太过显眼呢?” “我想可以吧。我可以放在草编的大包包里。” “这不会让你觉得太戏剧化吗?” “我才不会让你弄得为这种事忸怩不安。那是一把枪,一把可以射死人的枪。而我才没那么容易受惊吓,你教过我怎么开保险,我会让一颗子弹上好了膛。我的子女受到威胁,山姆,我会变得和占米一样原始,刚才在那里打靶时,我一直在想自己是不是能拿枪对着某人扣扳机,而且还能瞄得准准的,不会眨眼退缩,然后我想到了玛丽莲,我就知道我能做得到的。” “我真服了你。”

02

“新埃塞克斯游艇俱乐部”位于镇东四哩外,有宽敞的游艇停泊处和码头,以及它自己的防波堤,外加一栋长型的俱乐部建筑,内有阳台、酒吧和舞厅。游艇的主人们称那些热衷航行的海员是“麦哲伦族”;而那些水手则称那些游艇的主人为“臭屁族”。因为新埃塞克斯游艇俱乐部的设施很好,所以大型游艇纷纷停靠在这里。夏天的时候,会有从迈阿密和罗德岱堡来的访客。到了冬天,则有很多当地的游艇主人把大游艇开到南方去。 当山姆和凯珞将甜美苏族二号这艘由报废的湖上渡轮的救生艇改装而成的小游艇升级为甜美苏族三号——一艘船龄近十六年,全长二十六尺的旧游艇——之后,他们便加入了新埃塞克斯游艇俱乐部。俱乐部费用很高,社交活动频繁。尽管甜美苏族三号全新粉刷过,但夹在那些漂亮的柚木、铜、铬与桃花心木的大游艇之中,却总是显得很不自在。她看起来虽然亮丽却评价不高,就像是盛装前往歌剧院的洗衣妇人。 小游艇本身似乎也主动表示厌恶这个新环境。每次出航,她都会晃过去撞上停泊在旁边的豪华游艇。小艇配有一具单螺旋桨和一具六十五匹马力的引擎,是个很少听说过的厂牌。那具引擎坚固可靠,而且声音小得令人不可思议,能让甜美苏族以每小时十海里的速度摇摇摆摆地前进。可是待在新埃塞克斯游艇俱乐部里,这具引擎也造反了,在进港停泊途中曾两度抛锚,两次都得请人来拖。后来山姆就把一具五马力外挂式的机动马达用防水布包起来,收在船头。 这个俱乐部收费昂贵,而且大多数会员都十分古板无聊,离哈泼村又很远。等到缴交第二年年费时,山姆和凯珞讨论了一下,两个人都很意外也很高兴地发现:原来彼此都非常愿意退出这个俱乐部。 他们加入了“哈泼船艇俱乐部”,那儿离家近了十哩,位于新埃塞克斯和哈泼村之间的湖边,从十八号公路转进来的一条小路尽头。俱乐部本身的建筑其实只是一座小木屋,船坞小而拥挤,杰克·巴尼的修船场就在俱乐部隔壁,那是一个杂乱无章、不很正式的生意。他卖小船、汽油、机油、零件、钓鱼用具和冰凉的啤酒。杰克是个睡眼惺忪的胖子,在他父亲过世之后继承了这门生意。他的手艺很好,却很懒惰,他能以各种奇怪的方法把水底四十尺以下的任何一条船艇拖上来。他对修理船用引擎和机动马达很有一套,如果对他施压够大的话,他也能给船艇做大翻修。他的修船场里到处堆满了木材,生锈的机件、空油罐,已经烂到无法整修的船壳,腐朽的缆绳,还有贮藏区上方塌陷的屋顶。 多数哈泼村船艇俱乐部的会员都很热衷于自己动手做,这点似乎让杰克很高兴。他以低廉收费帮人把船拖上岸,好像他最开心的事就是穿着肮脏的T恤和邋遢的帆布裤,边喝他的啤酒,边看客户自己整修船只。在这个很亲切的俱乐部里,会员的孩子们都很佩服杰克,因为他会编出很多子虚乌有却又十分可怕的冒险故事给他们听。 甜美苏族号对这项改变非常高兴。在这里,她看起来几乎可以说是很摩登的。在去过歌剧院之后,这位洗衣妇回到邻近的酒馆里,感到很满足。引擎不再突然故障,山姆和凯珞在俱乐部所举办的一些活动中也玩得很尽兴。这里的会员年纪比较轻。 山姆把旅行车停在杰克的修船场后面,检查他们带来的东西:有砂纸、填嵌细缝的材料和黏胶、涂船底的防污油漆,以及漆甲板的油漆和最外层的亮光漆等等。 当他们从主屋边上绕过来的时候,杰克以一只大脏手抓着罐啤酒,晃过来迎接他们。 “哈罗,山姆。你好,包登太太。哈罗,孩子们。” “你把船拖上来了吗?”南西问道。 “当然啦,就在最后那个船架上,她的确该整修一下了。昨天我才检查过,我要让你看一点东西,山姆。” 他们走到甜美苏族号旁边。离水之后,她看起来大了两倍,也丑了两倍半。 杰克喝光罐里的啤酒,把罐子扔在一边,他掏出一把折刀来,打开了小刀刃,绕到横梁那里。在山姆的注视下,他把刀子插进龙骨后方、支柱前面一点点的地方,刀子很轻易地就插进去了,杰克站直了身子,别有深意地看了山姆一眼。 “腐烂了。” “有一点,龙骨尾端的两三尺是烂了。” “危险吗?”山姆问。 “我想要是放太久不去理会的话,过一阵子可能就会给船主带来某些麻烦。” “我应该马上想办法吗?” “哎,我想不必马上动手,每年这时候我正忙着呢,要轮到翻修这艘船恐怕还得有一段时间,到时候我会告诉你。大约要切到后面这里,把这一段整个切掉。然后再另切一段上选的好木料来补上,从这里钉好,再从两边用金属夹板夹住,一路钉紧。船的其他部分我也都检查过了,她的状况还很好呢。” “我该什么时候来弄呢,杰克?” “我想等我十月份再把她拖上岸来的时候就行了。这样你一整个夏天都可以用船了。好了,到这边来,我让你看看漏水严重的地方在哪里。就是这里,看到了吧,这里的板子有点弯,这里裂了个口子,水在这里流得可快了。” “这道缝很大,不太好填吧?” 杰克伸手到船下,捡起放在船坞横梁上的一小片木头。 “我削下这片木头,好像正好嵌得上,我本来打算涂满防水胶之后再把它敲进去,可是还没来得及做。我想你可以弄得很好,待会儿我带你去找胶水罐,山姆。哎,我今天要看你家这些孩子们做出点成绩来,不可以像上回那样跑了。巴奇,你用砂纸打磨得很棒,而且还可以练出点肌肉来。你把老玛丽莲带来帮忙了吗……怎么了?我说错什么话了吗?” “我们去拿胶水吧。”山姆说。 在去屋里的路上,他把那只狗的事告诉了杰克。杰克一口痰准准地吐进一个空油桶里。 “只有婊子养的恶劣透顶的东西才会毒死一条狗。” “我知道。” “在你们这一代之前,我爸还活着的时候,这地方有一个家伙。尽管大家都说鱼是没有感觉的,因为鱼是冷血的嘛。可是那家伙常在这里清理他捕到的鱼,他把活生生的鱼从鱼钩上取下,就这样刮鳞、切片,鱼还一面扭着摆着,好像这样做他才过瘾。最后我们把他给赶走了,就这样少了个买鱼饵的客人。有些人就是这么变态。对这些孩子们来说,实在太残忍了,那只狗不会打架咬人,还很喜欢交朋友呢。胶水在这里,我帮你把盖子打开。用这个橡皮槌敲,不要想一下子很快把木条敲进去,要一点点地敲,要很平均。唐·蓝格里的那只长毛母猎犬几个礼拜前也出了点小麻烦,它肚子又大了。唐认为这回是被那只中国土狗给搞大的,可是那窝小狗实在可爱,他想等它们断奶之后再帮小狗找主人。” “谢了,杰克,可是或许晚点再谈比较好吧。” “有的时候,马上再弄一只新狗也蛮好的。我想你最好多用点胶水,尽量涂多一些,反正挤出来多余的可以擦掉。” 在全家人的注视下,他把那块削好的木条轻轻地槌到定位嵌补好。之后,山姆分配工作范围,大家都开始打磨船身。太阳很大,工作又很累人,过了半个钟点,山姆脱掉衬衫,挂在锯木架上,由湖上吹来的微风使他汗湿的背上凉凉的。巴奇出乎意料之外地沉默而专注。 当吉尔·波曼走过又停下来之际,山姆借机让大家休息一下,占米和巴奇拿着一块钱跑去向杰克买两罐啤酒和三瓶可乐。 “你这群手下真有组织。”吉尔说。 吉尔·波曼现年四十岁,是“新埃塞克斯银行暨信托公司”的副总裁。一年前搬到哈泼村。他是个大个子,顶上已经早生华发。太太贝蒂是个快活爽朗、反应很快的红发妇人。山姆和凯珞很喜欢吉尔和贝蒂,也很乐于和他们交往。 “他是个会挥鞭子的恶工头。”凯珞说。 “因为今天下午有赛船,我的帮手全跑了,他们在忙那件事。”吉尔说。 “你的‘丛林皇后号’需要整修吗?” “她哪有不需要整修的时候?这次是仪表板干裂了,这艘该死的破船,真不知道我们为什么还留着她。凯珞,贝蒂有没有跟你联络过下个礼拜五的事?” “没有,还没有。” “是我们波曼家的大聚会呢,妹子。在后院里炭烤牛排、畅饮鸡尾酒、大家醉言醉语以及后头的家族战争。我们一定会弄得丑态百出,所以我们需要一些好朋友来参加,好让情况能有所改善。” 凯珞看了山姆一眼,然后对吉尔说:“我们很愿意参加,可是可能会有点问题。我也许必须出城去。我可以稍后在这个礼拜之内通知贝蒂吗?” “到聚会正式开始之前都可以,这是一场大派对啊。” 两个男孩买了可乐和啤酒回来。山姆和吉尔走到一旁去谈公事。那家银行负责包登律师事务所内很多客户的财产信托事务,当他们谈话时,山姆懒懒地看了家人一眼,凯珞正让孩子们回去工作。南西穿了条很短的红短裤,旧得褪了色,还有一件黄色麻质露背背心。她的两腿修长,晒成棕色,虽然身材苗条,曲线却很漂亮。她两手握着磨砂块正在打磨,上身微微侧转。在她背部肌肤光滑的肌理下,年轻的肌肉随动作而鼓起、拉长。 吉尔走了之后,包登继续坚定地工作。下午一点钟的时候,凯珞宣布该停工吃午餐了,他们要赶回家吃些东西再回来。这时南西才含糊其词地说她告诉了汤米·肯特他们正在干吗,而汤米表示他可能会过来帮帮忙,所以,如果没什么关系的话,她想留下来继续工作,并劳驾他们帮她带一份三明治来。 山姆开车送凯珞和两个男孩子回家。麦克·透纳正坐在前面门廊上等占米。凯珞做了很多三明治和一大壶冰茶。 凯珞边打包南西的三明治边说:“你急着赶回去工作吗?” “我希望天黑之前能把船壳漆好。” “我准备让巴奇睡个午觉,他整个人累坏了。他一定会嚷着反对这个主意,不过十秒钟之内他就会睡着了。你先去吧,大概一个钟头左右,我再带两个小的过去。” 他开着凯珞那辆MG回到船场。带着三明治和装在小保温瓶里的冰茶由小屋旁边转过来。南西正蹲在地上打磨船壳下方弯曲的部分,那是个很难处理的地方。她抬头对他微微一笑。 “梦中人还没来?” “还没呢,爸。现在都没有人这么说了啦。” “那该怎么说才对呢?” “呃……他跟我能起共鸣。” “我的天哪!” “请你把东西放下就好了,爸。我想先把这块地方做完。” 他走过去,把三明治和保温瓶放在锯木架上。当他背对着南西,解开衬衫扣子正想再度工作时,却突然停了下来,一动也不动,手指尖还压在第三颗扣子上。马克思·卡迪坐在二十尺外的一堆木头上。他手里拿着一罐啤酒和一支雪茄,身穿一件黄色的针织休闲衫和一条烫得笔挺的长裤,长裤颜色近乎低俗的浅蓝色,他正对着山姆微笑。 山姆走到他面前,这二十尺的距离好像要花上好长的时间才走得到。卡迪脸上的笑容丝毫未变。 “你在这里做什么?”山姆的声音压得很低。 “呃,我在喝啤酒,中尉,此外,我在抽这支雪茄。” “我不希望你在这附近逗留。” 卡迪看起来似乎被逗得很乐。 “那位老兄卖给我一罐啤酒,我正在考虑或许该租条船。自从我长大之后就没再钓过鱼了,在湖里钓鱼好不好玩呢?” “你想要干什么?” “哈罗,那是你的船吗?”他用雪茄指了指,别有深意而淫猥地眨了下眼睛说道:“线条真不赖咧,中99lib?尉。” 山姆回头一看,看见南西正跪坐在地上,超短的红短裤拉得紧紧的,裹住她充满青春气息的屁股。 “他妈的,卡迪,我——” “一个人能有这么好的家庭,和一条像这样子的船,还有一份只要他高兴,随时可以提早下班的工作,想必是很棒的事,还可以到湖上到处去玩。当你被关在牢里的时候,就会想到这类事情。你知道,就像做梦一样。” “你到底要干什么?你到底想怎么样?” 他那对深陷的棕色小眼睛神色一变,但脸上却依然露出廉价的白色假牙。 “一九四三年的时候,我们的情况差不多,中尉。你受过好的教育,拥有一份委任状,还有小金线的官阶章,可是我们都有自己的老婆跟一个孩子,你知道这件事吗?” “我记得曾经听说过当时你已经结婚了。” “我是二十岁的时候结婚的,你把我送上法庭时,我儿子已经四岁了,之前我看到他的时候,他才出生一两个礼拜。当我被判无期徒刑之后,玛丽就甩了我,她从未来探过监。要是你被判了终身监禁,他们就有办法把事情安排得很容易。我签了那些法律文件,之后就再也没有收到过她的信。不过我弟弟写信来告诉我说她改嫁了,嫁给西维吉尼亚州查尔士屯的一个水电工,生了一大堆子女,儿子死掉的时候,我弟弟给我寄了张剪报来。死的是我的儿子,那是一九五一年,那年他才十二岁,他从电动踏板车上摔下来,被一辆送货卡车压死了。” “我觉得很遗憾。” “是吗?中尉,想必你是个好人,想必你真的是个好人。我回到查尔士屯后就去找玛丽。她认出我是谁之后,他妈的差点当场吓死。小孩子都去上学了,水电工在外面修水电。那是去年九月的事。你知道吗,她胖了,但她还是个漂亮女人。她们蒲拉特家的女人都很漂亮,山地人嘛,从埃斯凯岱(亦位于西吉维尼亚州)一带来的。我得撞破纱门才能进屋跟她说话。然后她就跑了,还抓起壁炉里的拨火棒,想用来敲我脑袋。我从她手上抢下拨火棒,弯成两段,丢进壁炉里,她这才安安静静地走出来,上了我的车。她的脾气一向很坏。” “你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些?” “就像我上个礼拜告诉过你的,我要你搞清楚状况。我开车把她带到约摸五十哩外的汉丁屯——只有差不多五十哩——那天晚上,我跟她一起进公用电话亭,让她打电话给那个水电工。到了那个时候,她都照我的话去做了,我要她告诉水电工,说她侍侯他跟孩子们够久了,想去渡个小假。我趁他还在大叫大骂的时候挂掉了电话。然后我逼她写了封情书给我,情书里写上日期,要求我带她离开一阵子,我让她写下好多脏字眼,接着便和她在汉丁屯的一家旅馆里住了三天。那时我已经对她老是哭个不停,又老在叨念着她的儿女跟那个水电工的事烦透了。后来是没再打架了,可是第一天她还想跑走时挨打的印子都还留着。你搞清楚状况了吗,中尉?” “我想是吧。” “等我受够了她之后,我告诉她说,只要她去报警,我就会把她那封情书的影印本寄给水电工。而且我还会到他家那里,看看是否能把水电工那几个儿子给扔到送货的卡车底下。她可真是吓坏了,我灌了她差不多整整五分之一瓶的酒,才他妈的让她醉倒。然后我开车穿过大沙地到了肯塔基州,等我在葛雷森镇附近找到一家简陋的路边小旅舍时,便把她从车里背出来,把她放进停在那儿的一部破旧老爷车里。在回程离那里差不多一哩远的地方,我把她的鞋子和衣服丢进田里。我可是给了她一个大好机会,让她好好想办法找路回家。” “你这些话是打算吓唬我吗?” “不是的,中尉,这只是整体状况中的一部分,我有很多时间好好想事情,你知道的。我回想起当初刚结婚时的情形,当时我休假回查尔士屯,那年是一九三九年,我二十岁,已经当了两年的兵。本来我没打算结婚的,可是她在礼拜六晚上跟她家人进了城,她才刚满十七岁,我一看到他们就知道他们是山地人。我家原先是布龙南那边的人,后来才搬到查尔士屯。我跟着他们在城里逛,两只眼睛紧盯着玛丽瞧。我被关起来之后,夜里我都会想起那个礼拜六晚上的事、还有我们的婚礼,还有我出国打仗上船之前的演习时,她赶到路易斯安那州的情形。她想要待在我身边,她是个虔诚的教徒,她的家族全是抱着圣经高声祷告的信徒,可是那也没有办法阻止她对爬上床跟男人睡觉大感兴趣。” “我不必听你说这一大套。” “可是你会听的,中尉,你想知道到底怎么回事。我告诉你怎么回事,当我从弟弟那儿听说她改嫁之后,我就把整件事计划好了,就跟我后来所做的一模一样,只修改了一点点——我本来打算留她一个礼拜而不是三天的,可是她太快就失去斗志了。” “那又怎么样呢?” “你是个精明的大律师,中尉,我会想到她,当然我也想到了你。” “而你也对我定下了计划?” “这下子你有兴趣了。可是之前我没办法对你定什么计划,因为我不知道你的状况,甚至没把握是不是能找得到你。我只他妈的希望你没被打死或者病死。” “你是在威胁我吗?” “我不是在威胁你,中尉。就像我所说的,当年我们的状况差不多,现在你却比我多了一个老婆和三个儿女。” “而你要让我们再度扯平?” “我可没这样说。” 他们彼此瞪着对方,卡迪仍然满脸堆着笑,他看起来相当轻松,山姆·包登却无法左右眼前的局势。 “是不是你毒死了我家的狗?”他追问道,但马上就后悔问了这个问题。 “狗?”卡迪假装吃惊地睁圆了两眼。“毒死了你的狗?哎呀,中尉,你是在毁谤我。” “啊,少来了!” “少来什么?没有,我不会毒死你的狗,就像你不会找个便衣警察来盯我的梢一样。你不会做这种事的。” “是你干的!你这个下流的杂种!” “我一定得小心点。我绝对不能打你,中尉,否则我会因伤害罪而被抓起来的。要不要来支雪茄?这可是好货色啊。” 山姆无可奈何地转身走开。南西停下了工作,正站在那里很专注地朝他们望,她的两眼眯着,一面咬着她的下唇。 “你的女儿真丰满,中尉,几乎跟你老婆一样性感。” 山姆盲目地转过身去挥拳就打。卡迪丢下啤酒罐,右掌很敏捷地抓住他的拳头。 “一个人一辈子总会做出一次笨事,中尉,你已经做过了。” “滚开!” 卡迪已经站了起来,他把雪茄含在嘴角,就这么咬着说话。 “没问题,也许再过一阵你就会搞清楚所有的状况了,中尉。” 他走向小屋,动作既轻快又轻松,他回头朝山姆咧嘴一笑,然后以雪茄朝南西挥了一下,说道:“再见了,美人儿。” 南西走到山姆身边。 “就是他吗?是不是?爸!你全身在发抖!” 山姆没有理会她,跟在卡迪后头绕过小屋。卡迪坐上一辆老旧灰色雪佛兰的驾驶座,他对山姆和南西开心地笑了笑,然后就把车开出去了。 “他就是那个人,是不是?他好可怕!他瞧着我的样子让我全身发麻,好像有虫子在爬似的。” “他就是卡迪。” 他没想到自己的声音竟如此沙哑。 “他到这里来做什么?” “来施加一点压力,天知道他怎么会晓得我们在这里的。我很庆幸你妈和两个男孩都不在。” 他们走回船边,他低头看着走在身边的她。她的表情严肃,若有所思。这不是一个只影响到他和凯珞的麻烦问题,孩子们也被卷进来了。 南西抬头看着他。 “你打算怎么办呢?” “我不知道。” “他打算怎样?” “我也不知道。” “爸,你记不记得很久以前,当我还很小的时候,我们去看了马戏之后,我便一直做噩梦的事?” “我记得,那只人猿叫什么名字来着?嘎刚塔。” “对。他们把他关在有玻璃墙的地方,那时你牵着我的手,它转过身来,正对着我看。它没看其他人,只对着我看。我当时只觉得身体里好像有什么东西蜷起来死掉了,那种野蛮的东西根本没有权利跟我待在同一个世界里。你知道我的意思吗?” “当然。” “这个人就有点像那种东西,我是说我有一点同样的感觉。波伊丝小姐会说我这样太不实际了。” “波伊丝小姐是谁?我好像听到过这个名字。” “哦,她是我们的英文老师,她总是告诉们说,好的小说之所以好,是因为里面的人物塑造没有完完全全的好人,也没有一个人是完完全全的坏人。而拙劣的小说里,英雄人物是百分之百的英雄,恶棍则是百分之百的坏蛋。可是,我却觉得刚才那个人全然坏透了。” 他想道,以往他们以平等的成人立场交谈时,彼此总是会不好意思的。 “我想如果我愿意的话,我应该能了解他。他从事的行当既肮脏又粗野,而他又是战斗疲劳的患者,从战场上下来,又直接被判终生劳役的苦刑,那可是一个很残忍的环境,我想他不可能把坐牢当作是他服役应得的报偿。所以他必定会怪罪于某人。而他不能怪自己,因而我就成了那个象征。他看到的不是我,他看到的不是山姆·包登这个律师、一家之主、家居男人。他看到的是那个中尉,那个充满了纯真正义感的年轻军法官毁了他的一生。我真希望我当一个百分之百的英雄来为你应付这件事,我希
九九藏书
望我的脑子并没有被保守的思想和理性的分析塞满。” “在我们心理学的课程中,蒲罗克塔老师告诉我们说,所有的精神疾病都是一种个人无法合理反映现实的状况。我得好好记住这点,所以要是卡迪先生不能讲理地……” “我相信他是精神病患。” “那他不是应该去接受治疗吗?” “在这个国家里,法律有保护一般人不被误判为精神失常之责。近亲可以签署文件,让一个人隔离一段时间接受观察,通常是六十天。再者,要是有人犯下暴力行为,或者在公共场所举止异常,也可以根据见证这项暴力或异常行为的警方人员的证词来加以判定。除此之外,便没有其他的办法了。” 她转过身去,用手指摸着打磨好的船壳一侧。 “所以我们也没什么办法了。” “我希望你能取消今天晚上的约会,我并不是在命令你,也许你会很安全,可是我们不知道你到底是不是真的安全。” 她考虑了一下,皱起了眉头。 “我会留在家里。” “我想我们可以把油漆倒出来了。” “好的,你会把这件事跟妈说吗?” “会,她有权知道发生的事情。” 在凯珞和两个男孩回来前几分钟,汤米·肯特出现了。他是一个修长而好看的男孩子,有礼貌、很风趣,而且很客气。大家给他一把刷子,他和南西一起漆船壳的同一块区域,彼此互相批评对方漆得不好。山姆很高兴地看到她如何对待他:没有深情的凝视,没有崇拜的气息。她对他很直率,和他对答时深具信心,由于自尊自重所以立场很稳,她很清楚自己的吸引力。山姆没想到她年轻的武器竟已经过专业的打磨,而使起来又似乎练习已久。她把他当作是有点逊的大哥哥,这当然正好是对付像汤米·肯特这样一个校园风云人物的最佳战略。从在船头附近油漆的山姆眼中看来,她那甚为自然的态度里只有一点瑕疵:她的姿势和态度没有一点笨拙或尴尬的地方,她小心得好像在跳舞一样。他听到她取消了他们的约会,她表达出相当的歉意以免过于无礼,却又含糊得足以引起怀疑和嫉妒。山姆看到南西转身离开后,汤米脸上皱着眉头的阴暗表情,他心想:年轻人,她刚下了钩,她把钓竿往上挑着,大网也撒好了。只等时机一到,她就会以行家的手法收网,而你将会在船舱里翻跳,眼珠滚着,鳃盖颤抖。培克·佛斯特根本没这个机会,现在她已经准备好要钓一条更大的鱼了。 凯珞到了,她让南西停下工作吃些三明治和茶,而四个年轻人都在忙着油漆。山姆拿了两罐啤酒,把凯珞带到杰克船坞某处有点下陷的小码头,他坐在她身边、两脚悬在水面上,并把马克思·卡迪的事说给她听。 “在这里!”她说,双眼瞪得圆圆的。“就在这里?” “就在这里,当我回来时候,他正在看着南西。而在我看到南西的时候,好像见到了他眼中的她,她看起来从未穿得那么少,甚至比你答应她在没有客人、只有家人在岛上时才穿的比基尼泳装还更惹眼。” 她的手指近乎歇斯底里地用力抓住他的手腕,然后她紧闭起两眼,说道:“这让我觉得恶心,哦,天啊!山姆!我们该怎么办呢?你有没有跟他说话?你有没有查到玛丽莲的死因?” “我跟他谈了话,最后我还发了脾气。我想要揍他,我这个人真是太冲动了,我想在他坐着的时候揍他,结果我就像是朝他扔了个网球似的。你要知道,他那该死的胳膊就有我大腿那么粗,而他的动作快得像只鼬鼠。” “玛丽莲的事呢?” “他否认是他干的,可是他否认的态度等于是在告诉我说是他干的。” “他还说了什么?他有没有威胁你?” 一时之间,山姆很想把卡迪和他老婆的事瞒住不说。可是他还是勉强自己说了,尽量不带感情地有话直说,双眼一直盯着绿色的湖水。凯珞没有插嘴。等他再望向她时,她仿若突然很可怜地变成了一个老女人。她虽然已经三十七岁了,他却对她的驻颜有术一向引以为傲,她看起来不过三十出头,有些时候甚至像个快活的二十五岁女子。而现在,她的双肩下垂,脸上瘦骨嶙峋、面容憔悴。他第一次瞧见当她垂垂老矣时会是什么模样。 “这太可怕了!”她说。 “我知道。” “那可怜的女人。用这种拐弯抹角的手法威胁我们,真下流。南西知道他是谁吗?” “一直到最后她才注意到他。当她看到我们说话时,她就在猜了;而等我挥出那么荒谬的一拳后,她就知道了。在他开车走了之后,我和南西谈了一阵子。她很明理,我想我十分以她为豪,她很心甘情愿地取消了今晚的约会。” “我很高兴。汤米很不错吧?” “相当好,可是别说得好像她已经满十八岁了似的。他是比培克好多了,她好像也能把他应付得很好,真不知道她是从哪里学来的。” “这些是学不来的。” “我猜她是从你那儿遗传到的,亲爱的,就像我当年,全神贯注想着自个儿的事,在那间小餐馆里四下找位子,结果……” 他想把话说得轻松一点,可是他知道毫无作用。她低着头,而他看到她黑色的睫毛上附着泪珠。他伸手扶着她的臂膀。 “不会有问题的,”他说。 她用力地摇了摇头。他继续说道:“把你的啤酒喝了吧,宝贝,你看,今天是礼拜六,阳光普照,全家人都在这里,我们一定能解决问题的,谁也不能来找包登家人的麻烦。” 她的声音很含糊。 “你回去帮忙,我要在这里多待一会。” 当他拿起油漆刷之后,他回头看了看。站在码头上的她看起来很瘦小,既瘦小,又卑微,而且还怕得要死。 第五章

01

他是在一九四二年四月下旬某个礼拜五的中午遇见凯珞的,地点是宾州大学校园附近的“宏大简餐坊”。他正在法律研究所念最后一年,而她则是大学四年级的学生。 看到一楼没有空位,他便端着托盘上了楼。楼上的人几乎和楼下一样多,他望向室内的另一头,看到一个非常漂亮的女孩子单独坐在靠墙一张双人的桌位上。她好像正在读着一本教科书。如果这事发生在一年以前,他绝不会走过去,把托盘放在桌角上说出“并个桌好吗?”这句话的。他并不是特别腼腆,不过他一向不大会跟不认识的女孩子搭讪。可是,现在是一九四二年,全世界都有一种不顾后果的鲁莽新气味。各种准则都在快速变化中。他一直都在埋头苦读,现在是四月,到处是春天的气息,而这个女孩子真的非常漂亮。 “并个桌好吗?” 她很快地冷冷的看了他一眼,又低头去看书:“请便。” 他把托盘里的东西放在桌上,坐下来开始吃饭。她已经用餐完毕了,现正吃着一块奶酪蛋糕,每次她只叉起一小块慢慢享用。由于她没有再抬起头来的意思,这让他觉得可以很安全地瞪着她看。她实在很好看,睫毛长长的,眉毛很漂亮,还有高高的颧骨,粗得出奇的黑发。她穿着一件绿色套装,里面是领口有荷叶边的黄衬衫。他绝望地想起一些比较外向的朋友,他们都能够殷憨而很有信心地开口交谈。她很快就会吃完奶酪蛋糕,喝完咖啡,然后起身走人,也许顶多再冷冷地看他一眼。而他只能一个人坐在那里,想着他本来可以说些什么的。 突然间,他认出她正在看的那本教科书。他在读大学的时候也曾经用过那本书,那是杜飞的《变态心理学》。在默默地练了几次之后,他尽可能地以一种漫不经心的口气说:“这门课让我伤透了脑筋。” 她瞄了他一眼,好像很惊讶竟然有别人坐在同一张桌子旁边。 “真的。”她又回头去看她自己的书。那句话不是问句,而是结束了所有的交谈。 他慌乱地继续说道:“我……我很反对这个领域的含糊不清。他们用了很多标签,可是却好像没法度量……各种实际状况。” 她慢慢地合上书本,把她的手指夹在她正在读的那一页。她瞪着他,又看看他的盘子。他真希望自己刚才点的是比香肠和豆子更好一点的菜。 “你不懂规矩吗?”她冷冷地问道。 “什么规矩?” “不成文的规矩。在这间伟大的大学里,你不可以跟女同学搭讪。我们是愚蠢、可怜、近视,被你们男生称之为蛀书虫的小东西,不值得引起你们不可一世的注意。若是兄弟会的成员居然在兄弟会活动时带女同学参加的话,他就会被人瞧不起,所以你不妨出去,到布莱茅尔(Bryn Mawr,亦位于宾州,有布莱茅尔女子学院)去碰运气。” 他感到自己的脸上出汗,面红耳赤。她又打开了她的教科书。他的尴尬逐渐转为怒气:“好吧,我是跟你搭讪。要是你不愿意跟我说话,就说清楚,不过长得漂亮并不表示你有没礼貌的特权。那些不成文的规定又不是我立下的,我之所以不和本校的女生约会,是因为我碰巧有个人在纽约的未婚妻。” 她似乎完全没有听他说话。他用叉子去戮一节法兰克福香肠,香肠弹起来,从盘子里弹到他身上。当他把香肠放回盘子里的时候,她头也不抬地说:“那你何必来勾搭我呢?” “这话可真是说得太自大了吧?” 她瞪着他,噘起嘴唇。他看到她棕色的双眼深到几近黑色。 “是吗?” “不但自大而且很不自在。我可没有要勾搭你的意思,就算刚才有这意思的话,老兄,现在也没有了。” 她对他露齿一笑,充满了嘲弄的意味。 “你看,你自己都承认有过这个念头。” “我才没有呢!” “在这种情况下,大部分的人是不可能诚实坦白的。你看起来也不像是这型的人。” “我对自己可是完全诚实的。” “我不相信,我们来试试看你是不是真的能诚实坦白。假设当你把那个绝望的话引子说出来之后,我便像条饥渴的鲈鱼似地跳起来加以回应,接着我们非常热切地大谈这门课。然后你看到我好像在玩着这块奶酪蛋糕,所以你就起身去再帮我拿点咖啡来,而我的反应就像你是杀出重围为我取来绿宝石似的。然后我们一起离开这里,假设你两点钟有一堂课,而我们磨蹭得太久,你只剩五分钟的时间赶去上课了。现在,老实说,我们站在外头,而我带着点傻笑对你说:‘跟你聊天好有意思啊。’现在你表现诚实的机会来了,你会跷了两点钟的那堂课,陪我走回那又脏又小的宿舍去吗?” “当然不会。”她用她那张教人生气的笑脸望着他。他努力地想了想,然后叹了口气。 “好吧,我会,我会送你,可是这里头有些不正确也不太公平的地方。” 她伸出手来。 “恭喜,你算是半诚实。我叫凯珞·怀特尼。”她握手很有力道,并且很快就把手抽了回去。“另外我要知会你,我也有个很棒的未婚夫。目前他正在派沙柯拉(Pensacola,美国佛州西北部海港,设有海军飞行站)学习飞行。所以我既不会对你傻笑,也不会对你眨眼。” “我叫山姆·包登。”他对她微微一笑,朝她手上的书点了点头,“这门课真让我伤透脑筋。” “恢复得还真好,我想我挺喜欢你的,山姆·包登。这门课我碰巧学得很好,它让你大伤脑筋是多久以前的事了?” “好几年前的事,我现正在在念法律研究所,最后一年了。” “然后你打算做什么呢?” “我猜,会是跟打仗有关的事吧。柯拉蕊坚持要我先把书念完,拿到学位,而不要做一些她所谓的蠢事。她父亲在新泽西州有家工厂,还跟军方订了好多合约,柯拉蕊一直在说服我去跟她父亲做事。他倒是很愿意,而且保证可以让我缓征,我还没有做决定。我们打算一等我拿到学位就结婚。是不是每个人都会跟你谈自己的生平?” “我是那种善解人意的人。毕尔和我打算等他戴上海军飞行军的徽章之后就结婚。我不是新泽西州国防工业工厂的女小开,就算我是的话,我也没办法让他不当兵,他早就迷上了当兵,我想我连试都不会去试。” 他真的去帮她又端了咖啡来,而且他们也真的一起离开那里,他说:“我陪你走回脏兮兮的宿舍去。” “没有很炫的敞蓬跑车吗?” “没有,我是劳工阶级。”他陪她慢慢地走着。 “前两年过得很轻松,后来我父亲过世了,凭着暑假打工和兼差,我总算还能半工半读地撑过来。近三个月我辞了工作,因为如果省着点花的话,我存下来的钱应该够,而我想把所有的时间都花在书本上。当爱国心和金钱之间起了冲突的话,情况就会变得很滑稽。” “什么意思?” “我哥哥乔治和我得协助负担母亲的生活,她的收入不够开销。我哥已经娶了老婆,不过还没有孩子。妈和他们一起住在帕沙第纳(Pasadena,位于美国加州西南方的城市),乔治也快要征召入伍了,这些是我不能赶着去从军的好理由。两个美国大兵的薪饷加起来相当少呢。” “所以新泽西州的那个工厂看起来挺不错的。” “或者,如果我能想办法的话,至少要当上军官。” “我两袖清风。我是独生女,母亲在十年前就过世了。爸总算还能供我读书,他这辈子都在油田里工作。只要能凑足一笔钱,就去找石油,不幸挖出来的油井全是干的,可是他始终不肯放弃。” 等他们走到她宿舍门口时,他向她提出了那个重要的关键问题。她迟疑了一下,然后说道:“好的,明天同一个时间我还是在那里吃中饭。” 一个礼拜之后,他们所有空闲的时间都待在一起。他们无所不谈,彼此都告诉对方说这是段完美的柏拉图式纯友谊关系。他们经常向对方述说自己对毕尔和柯拉蕊的爱与忠贞,而且他们也谈到毕尔和柯拉蕊绝不会反对男女之间的纯友谊。他认为尽管自己把读书的时间挪了一部分出来,可是他的思想却变得比以前更加敏捷,读书的效率也提高了,他知道自己的成绩不错。他们没有钱,可是那时在费城正值春天,他们一同散步不知走过多少哩路,他们坐在公园里,谈了又谈。这只是纯粹的朋友关系,就算看到她向他走来时,会让他呼吸急促,也没什么了不起。 他很尽责地打电话、写信给柯拉蕊。她写信给毕尔,也把毕尔的来信念给他听,当她跳过一些比较亲密的段落时,他心里会充满了暧昧的怒气。他嘴里说毕尔应该是个好人,心中却认定毕尔自夸自大、头脑简单,是个无可救药、老是长不大的小鬼。为了报复,他也把柯拉蕊那些带有香水味的来信念给凯珞听,结果却为了柯拉蕊言辞中的肤浅而尴尬不止。 到了五月下旬,某个天气怡人、星光灿烂的夜晚,在夜半时分的小公园里,事情出现了无法避免的转捩点。他们先谈论战事、童年、音乐、松树和狗的优良品种。然后她说第二天八点还有课,于是他们面对面站了起来,远方一盏99lib?路灯的光朦胧地照着她的脸,四周一时寂静得出奇,他将手搭在她的肩膀上,她很快地整个投入他的怀抱,饥渴的长吻令他们激动得晃动身子而失去了平衡。他们坐在长椅上,他握住她的手,在那段既长久又美妙的寂静中,她将头向后昂着,直直望着顶上的满天繁星。他们又再亲吻,他们的需要益发急增,最后她温柔地将他推开。 “要我去告诉毕尔,这真是太恐怖了。”她说。 “对柯拉蕊也是一样。” “去他的柯拉蕊。” “也去他的毕尔。这是个很简单的数学问题。我们可以让两个人快乐,两个人不快乐,而不是四个人都不快乐。” “这是世界上最古老的道理,亲爱的。” “请再说一遍。” “这是世界上最古老——” “只要说最后三个字就行了。” “亲爱的,天啊,我这样叫你好几个礼拜了,只是没叫出声音来,此外还有好多别的称呼。我们把所有的事都说出来吧,你先说。” 那天他们整晚没睡。后来他们取得了学位,两人的婚戒被寄了回来。他们结婚了,婚礼安静且平凡。他们非常相信自己是人类有史以来爱得最深、在各方面都再合适不过的两个人。她父亲意外地寄来一张支票,维持了他们的生活,在这段期间里,他申请到军官委派令,并到华盛顿去报到。他们在阿灵顿某栋砖造房子租了一间雅房,那儿便成了他们特别的个人天堂。 她和他一起去了西岸,并在安扎营区等船的时候共度了三个礼拜。那时乔治已经在陆军服役六个月了。凯珞很得山姆的母亲和嫂嫂欢心,大家都认为她应该搬去与她们同住,而不该回德州去住在她父亲家。当他离开的时候,她已有了七个月的身孕,而他很高兴她能和他母亲与嫂嫂贝兹住在一起。 他于一九四三年五月上旬登船出国,一九四五年九月回国。由于在舱口的蓝色帆布盖上头待了四十天,因而被晒成深棕色,他退伍后回到一个改变很大的世界。乔治于一九四四年在意大利阵亡,两个月之后他母亲过世了,凯珞的父亲在德州的一次油田意外中丧生,在支付丧葬费用并变卖遗物之后,还剩下一千五百美元。山姆提出申请后在加州退伍。他搬进帕沙第纳一间租来的小房子,和他的妻子以及从未谋面的女儿住在一起。他回家两周之后,他们参加了贝兹的婚礼,她嫁给一个年龄较长的人,一个对这位独居女子相当照顾的鳏夫。 又过了两个礼拜,在和比尔·史塔区通过长途电话之后,他们来到新埃塞克斯,并住进一栋租来的房子里,山姆苦读准备考律师执照。凯珞在圣诞夜发表了一些佯装愤慨而尖刻的批评,把一般的军职人员炮轰了一顿,尤其是包登上尉,然后宣布自己发现又有了身孕。

02

山姆用刷子大笔地漆着船壳,边听着孩子们谈话的声音。他想着那些好日子,那些最美好的时光,还有很多的爱,以及在事业上虽然不见得特别辉煌、却相当稳定的成功。 当凯珞从码头那边走回来并开始工作时,山姆觉得很高兴,巴奇趁别人不注意时决定去漆船底。他拿了一把大刷子,然后把刷子蘸满油漆,而且刷油漆的地方又正好在他的头顶上。所以当凯珞看到他时惊叫起来,巴奇从头到脚白得吓死人,就像一个全身化了妆的小丑。他们全都停了工,用破布和松香水将巴奇擦干净。他尖声抗议,扭动不休,等到他大致弄干净之后,所有的孩子都到船艇俱乐部去换了衣服,再到码头那边去游泳。凯珞和山姆把剩下的油漆工作做完。

03

礼拜一早上,山姆看完了来信,又把他的一些约会时间重新调整一下,便和马克·杜顿组长约好十一点在新埃塞克斯警察总局见面。警察局毗邻着市政府,杜顿的办公室就在新建的大楼里。他是刑事组的组长,一个相貌普通的男人,穿着一套很普通的灰色西装。之前山姆在一些民间活动中见过他两三次。杜顿一头灰发,神态沉静,除非他正视着你,否则你会觉得他是个掮客、保险经纪人或广告公司职员之类的人。当他看着你,这时你才会看到他那一对属于警察的眼睛和神情——直接、怀疑且充满了严酷、疲惫、洞悉世事的智慧。他的小办公室十分整洁。从一面玻璃墙看出去,外头那间大办公室半数以上的桌位都没有人,四壁全是高高的灰色档案柜子。 他们握了手,山姆也坐下来之后,杜顿说道:“就是查理·胡柏亲自告诉过我的同一件事情吧?” “是的,有关一个叫马克思·卡迪的人,查理好像认为你们可以……烦他,让他知难而退。我并不是要你们特别帮什么忙,你知道的。可是我觉得他很危险,我知道他很危险。” “查理是搞政治的,他的首要之务就是让人高兴,次要目标则是让别人以为自己很高兴。” “你没有承诺他任何事情吗?” “我们把卡迪找了来,留置了一阵子,把事情查清楚。” “查理告诉我了,他并没有被通缉。” “没有。就像他们说的,他已经向社会偿清了他所犯下的罪。他的车子和钱都是合法拥有,他并不穷困。因为他记录上唯一的一项前科,我们已经在不良分子的档案中建了一张他的数据卡。” “组长,他很可能在什么地方遭到通缉,我的意思是,如果你能采取更进一步的行动。” “你的话是什么意思?” 山姆把卡迪所说过的关于绑架、强暴前妻的事叙述了一遍。以他受过训练、精确的法律头脑,他记下了所有的细节。杜顿拉过一本便条纸,在山姆说话时做了不少笔记。 “不知道她姓什么吗?”杜顿问道。 “不知道,不过应该不难找到她。” 杜顿看了看他的笔记。 “是可以找得到她的。请问一下,你觉得这会不会是卡迪编出的故事——好用来吓唬你的呢?” “做律师这一行的,组长,我听过很多谎话,我认为他说的是实话。” 杜顿皱起眉头,拉了拉耳垂。 “你要对付的是只很精明的野兽。如果真有他说的那么回事,他必定知道他所说的事实足以让人找到她。所以,想必他非常有把握她被吓得不敢吭气。而且,我见过一些山里的居民,就算他们没被恐吓,也不大会向警方求助的。” “可是你会试着查查看吧?” “我会去向查尔士屯的人打听一下,看看他们可否帮上什么忙,你知道,也可能她根本没再回家,不过她大概是回去了,还有孩子在嘛。对此我不敢抱太大的希望,包登先生。” “要是这件事查不出什么结果的话,组长,你是不是还是能强迫什么人离开这个地方呢?” 杜顿点了点头:“我们以前也做过这种事,虽然不常这样。上一次是三年前的事了。这里是个相当干净的城镇,可以说是全国同等大小的城镇里最干净的一个。我并不是说干净得毫无瑕疵,包登先生,可是我们一直不让黑社会组织踏进一步。我们让少许小帮派在这儿混着,因为总是有某种程度的需要。当他们想扩大,或是想进驻什么合法的企业,或是欺压良民的时候,我们就马上加以迎头痛击。要是有大帮会组织想进来的话,我们就保护我们的小帮派。他们会捐钱给政党和警察慈善基金当作回报,而且只要有从外地来这里想要招摇撞骗、捞一笔的,他们都会通报给我们知道。我这话说得很坦白,可不是正式发言,你可以从联邦调查局的统计数据里找到证明。差不多在每一类的犯罪中,我们的指数都很低。二十年前,我们的犯罪率是全国最高的几个地方之一,有些极端古板的人一直想揭发我们跟那些驯良小混混挂钩的事,我们让认得的小鬼在这儿混,却挡掉我们不认得的大鬼,可是你就没法让他们明白这一点。晚上走在新埃塞克斯的街头很安全,这对我来说就很够了,我知道我们干得不错。三年前,有两个像是来自芝加哥、迈阿密、拉斯维加斯等处的帮派分子进了城。他们戴着太阳眼镜,手提猪皮做的行李箱,开着淡紫色的凯迪拉克车,还带着两个那种连打字都不会的金发女秘书。他们在新埃塞克斯大饭店包下两个大套房,开始到处乱转,想把我们驯良的小帮派拉进他们的组织里去。谭纳主任、哈斯奇尔市长、高德曼局长和我开了个会,我们派了最好的十个手下到那一区去,我们以自己的方式来解释法律条文。当时要是坐视不管的话,我们就会有麻烦,而且是很大的麻烦。 “所以我们先去找他们麻烦,他们只要一有动静就会触犯某些他们听都没听过的规定,我们在他们的套房里装上窃听器,让我们有更多线索。有两次那两个金发妞儿一走出大饭店,便被抓了起来、带进警局,以阻街拉客的罪名课以很重的罚金,还照规定去验血和检查身体。她们这两个过气歌舞女郎真是气疯了。结果花了四天的时间,罚了五千六百美元,这些人终于放弃了。我们查出他们出城的路线,先向郡警和州警打过招呼,在他们离开边界之前,由于超速和酒醉驾车被抓了四次。他们都有驾照,我们没收了三张,只留一张,让他们还有一个人开车,是那两个妞儿里的一个,好让她开车出州界,后来他们再也没回来过。不过早晚还是会有人再来试试看的。这里有钱好赚嘛,只要是有钱可赚的地方,就有人搞帮派组织。” “你不能这样对付卡迪吗?” “也是可以。那得花费大批人力和很多的时间,他关在看守所里时,我亲自盘查过他,他不会害怕,你也伤不了他的自尊,因为他根本没有自尊。” “你愿不愿意这么做呢?” 杜顿用粗粗的食指挑着一支黄色的铅笔,他用凌厉的目光看了山姆一眼,说道:“不行。” “你能给我个理由吗?组长。” “我可以给你很多理由。第一:本地的人口有十一万三千人,而目前的警力与配备和当年只有八万人的时候一样。我们警力不足,配备不够,薪饷太低,工作太重。一碰到出事,我就得把休假的员警找回来上班,跟他们道歉,因为我们付不出那么多的加班费。那些做母亲的不断到市政府去抗议,因为我们不能在校门的十字路口派出更多警力。第二:这种事——你是律师,应该可以了解——会造成很奇怪的先例。我们采用法律约束以外的方法,以及大量的时间与人力来免除对整个城镇的威胁,而不能只针对个人。如果我们这样做的话,就会有人问问题了。要是他去雇了个不择手段的混账律师——对不起,我用了这个字眼——那我们这里可就他妈的热闹了。而且那些被我派去的人也会对这额外的任务感到好奇。第三:你不是本市的居民。你在这里工作,可是你的家不在这里,你并没有缴税给市政府。你的公司缴了税,可是这又不是你公司的事。以你个人来说,你并没有支付我任何薪饷。” 山姆胀红了脸,说道:“我不知道这听起来会是——” “让我把话说完。最后一点,我看过那个人。他看起来很聪明,不像是气得要杀人似的,我想他只是想给你一点压力。不过,我不希望你在离开这间办公室时,觉得我们都没有跟你合作。要是卡迪这家伙在我的权力范围之内有任何不轨的行为,我一定会通知警员加以逮捕,也会好好地知会法官,他们会在法律规定的范围内量以重刑。” “非常谢谢你,组长,你还有时间听我叙述至今他还做了哪些事吗?” “我很有兴趣。” 山姆把席维斯和那只狗的事告诉他。杜顿靠坐在椅子上,皱起眉头,用铅笔的橡皮头抵着鼻梁一侧。 “要是他那么快就发现席维斯在盯梢,又那么容易就把他给摆脱了,那他在这方面真有两下子。至于那只狗的事,你有任何证据吗?” “没有。可是在跟他谈过话以后,我就很确定了。” “当然,这件事不在我们管辖范围之内。” “我知道。” 杜顿又想了一阵。 “我很抱歉,包登先生,除了已经告诉过你的事之外,我没办法再帮上什么忙了,如果你真的很担心的话,我建议你全家暂时搬到别的地方去。” “我们也讨论过这项作法。” “这也许是个好主意,过一阵子他就会玩腻了而离开这里的。有什么新的发展,请让我知道。” 他站起身子,伸出手来。山姆向他道谢,然后走了出去。

04

那天下午三点钟,经过比尔·史塔区的办公室时,他往里面看了看,发现比尔一个人在里面。一时冲动之下,他走了进去,把所有的事情说了出来。比尔既感震惊又表同情,却完全没有任何建设性的建议。山姆有种奇怪的感觉,他觉得比尔好像完全不想牵扯进这件事情,他有种只想置身事外的态度。 “那只狗真可怜,这个世界上就是有那种坏心的人,山姆。” “卡迪就是我要特别提名的坏心人。” 比尔往后一靠,两眼充满深思的表情,他是个高大的男人,有一张红通通的脸,纯白的头发,蓝眼睛。他办公室里的座椅和身上的衣服都是特别订做的,外表看起来有种装模作样的快活,可是多年前还在服役的时候,山姆就知道隐藏在比尔亲和态度之下的,是个很复杂、迂回而精明的头脑。 “这事让人很不舒服。”比尔说。 “而且也让我做了些很滑稽的事,要是我听任自己去找警察、还很有礼貌地请他们做些非法的事,那我真是会难过死了。” 史塔区轻轻地笑了起来。 “那个手里举着天平的漂亮的正义女神,不时还是会从朦眼的布条下偷看一两眼呢,而山缪尔·包登却是她最热切的崇拜者。很多孩子都有你这种想法,可是还真难得有几个大男人能……继续维持这种迷恋的。” 山姆觉得像在听训似的,这让他觉得很不好过。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别火大,山姆,妈的,当初事务所还只有陶瑞迪和史塔区两个人的时候,我就知道我们需要一些高贵的主旨,才能维持我们表面上的神圣形象。我在印度跟你共事过之后,就感觉你正是我们需要的人,情势再好不过了。麦克·陶瑞迪和我是一对有执照的海盗,我们需要能加以平衡的新血轮,一个充满幻想的人。” “哎,他妈的,比尔,我可不想——” “别急,你是我们的合伙人,你的工作成绩也非常好,绝对是物超所值,我们很高兴能把你延揽进来,这是明智之举。可是在这一行里头,有些部分是你不能处理、我们也不给你机会去处理的。就由麦克和我去弄脏我们的手就行了,那是钻漏洞的部分,从钻漏洞上头,我们得到很高的报酬,不论手上的事究竟正当与否。” “像是去年莫理世公司的案子?” “就像去年莫理世公司的案子。” “我觉得那里头有点臭不可闻。” “一点也没错,老弟,所以我才在你失去我们这位客户之前,从你手里接了过来,由我自己来处理。” “你让我觉得自己像个他妈的新手菜鸟。” 比尔摇了摇头:“你不是,你是个精明的律师,山姆,而且你是稀有族类。你是个好人,相信自己和自己的所作所为。每家律师事务所至少都该有一个像你这样的人。可惜很少有事务所能做得到。所以不必理会我这个出语讥诮的老强盗。我们并没有真的去偷东西,有时候我们会告诉别人可以怎么去偷,不过这种事也并不常见。你还是照样去崇拜那位拿着天平的正义女神吧,可是当你去要求警方法外施惠的时候,也不必太苛责你自己。人生就是不断的妥协,山姆,重要的是到最后你还能够抓住一点点自尊。今天的演讲就到此为止。我希望你能解决你那个棘手的小问题。” 回到自己的办公室之后,山姆坐在办公桌后面,不禁有些蔑视自己。他是个不切实际的梦想家,一个以林肯为师的律师。刑事律师为恶名昭彰的谋杀犯激烈辩护,并没有人会说他们不道德。所以若是有人规规矩矩签约定下一块地的买卖权,后来发现他可以赚得更多,于是他来到律师事务所,手里拿着帽子,说道:“告诉我怎样才可以毁约。”于是你帮他找出办法来,解除了合约。他是客户,他花钱就是要得到服务的。 可是那份合约是规规矩矩定下的,从公平的观点来看,找法律漏洞是不当的事。 别再淌血了,包登,你已经长大了,别再摇着你的那些小旗子游行了。在你抱着文凭痛哭,并翻遍所有积满灰尘的书好找出对付卡迪的合法对策时,他早就拿枪射死你的孩子们了。 他打电话到顶尖侦探社,并留下电话号码,请席维斯回他电话。 五点四十五分,当他正准备下班的时候,席维斯打电话来了,他们约好十分钟后在离山姆事务所三条街的一家酒吧碰头。山姆打电话给凯珞,表示自己会晚一点回家。她说孩子们都还好,只是巴奇从学校回来的时候,又为玛丽莲哭了一场,不过并未哭得很久。他们和占米与麦可一起到溪边找寻一块做墓碑的石头,她随身带着她那个草编的大包包。后来他们找到一块很好的石头,花了好大的力气才搬运回来。

05

山姆走进酒吧时,席维斯正站在吧台前面。他点了下头,等山姆点的酒送来之后,便朝离点唱机最远的后方隔间走去,那儿正好在男厕所对面。 “我今天和杜顿组长谈过了,他什么也不肯做。” “我想他也不能做什么,要是你给他更多的压力,也许可以推得动他,可是他还是很不甘愿。顺便说一声,他是最好的警察,那小子很沉静、很随和,但硬得像石头一样。你想照我们讨论过的那样去做吗?” “我……我想是吧。” 席维斯露出一丝笑容。 “不再讲什么合法的方法?” “这方面的话我今天已经谈得太多了,多得可以让我撑上好长一段时间了。” “你精明多了。” “那是因为出了事的缘故。礼拜五那天他开车过来把我的狗毒死了,它是我那几个孩子的狗,没有留下任何证据。礼拜六那天他还到修船场去,大胆无耻至极。” “他会软下来的。” “你能照你所说的那样去做吗?” “花上三百块美元就搞定了,包登。我不会自己去找人,我有个朋友,他有路子,他会找三个人去对付他。我也知道卡迪那个地方,就在杰可街二一一号后面,在他停车的地方附近有个小棚子和一道篱笆,他们可以埋伏在棚子和篱笆那边等他。” “他们会……怎么样呢?” “你以为会怎么样?海扁他一顿啊,用两根铁管和一条脚踏车的链条之类。他们是很专业的,会打得他进医院。”他的眼神变了,变得有些疏远。“我以前就被职业打手扁过一次。啊,当年我是个狠角色,我以为除非是杀了我,否则他们伤不了我的,我会像迈克·汉默(Mike Hammer,冷硬派名家米基·史毕兰笔下的私家侦.99lib?探)一样马上恢复。可是结果却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包登先生,那会让你彻头彻尾地伤到,我想是那份痛吧。他们怎么也不肯罢手。你听到自己在哀求,而他们还是不肯停下来,让你的胆子和自尊全都没有了。我有两年的时间像个废人,虽然我身体非常健康,可是心里老在害怕,而且怕得厉害。我实在不能再让人这样伤我。后来,我才开始恢复过来,这事发生在十八年前,可是就算到了今天,我仍不敢确定自己是否完全恢复到以前的那个样子。况且我还是个比大多数人都要狠得多的家伙。在被职业打手彻底修理过之后还能恢复的,五十个人当中找不到一个——你要知道,这个数字我可是亲眼目睹的。他们后半辈子血管里流的都是兔子的血,再也振作不起来。你决定这样做是对的。” “他们会不会失手把他打死了呢?” “他们可是职业打手啊,包登!” “这我知道,可是那种事还是可能发生吧?” “万分之一的机率吧。即使是那样,也查不到我们身上,安排这种事的过程会经过太多太多管道。就算有人在乎——我想是不会有人在乎的——也追溯不到你身上的。” “要我给你开支票吗?” “天啊,不行!要付现。什么时候才能付钱呢?” “明天,银行一开门我就去提钱。” “明天同一时间把钱拿到这里来给我,我今晚就开始安排。” “你想他们什么时候会动手?” “明天晚上或者是礼拜三晚上,不会再更晚了。” 他喝干杯里的酒,把杯子放下,滑出了座位。 山姆抬头望着他,歪嘴笑了笑说:“这种事常有吗?我想,我还太嫩了吧?” “这种事是会有的,有些人耍得太过头了,就要让他们收敛一点,有时候只有这个办法才能跟他们讲得通。” “这是卡迪最喜欢的某个说法。” “那他一定会很高兴了。” “为什么?” “把道理讲通了嘛。” 等到两个男孩子都上了床,而南西在她自己房间念书准备今年的最后一次大考之后,他才把以上的三段遭遇全说出来。凯珞注意地听着,脸上表情毫无变化,十分淡漠。他们并肩坐在客厅的长沙发上。她两腿盘在身下坐着,浑圆而温暖的膝盖靠在他大腿上。她一直不停地把手腕上的银手镯转来转去。 “所以你打算付三百美元让他被打得只剩一口气。” “对?99lib.,就是这样,可是难道你不明白,这是唯一——” “啊,亲爱的,不必解释也不必抱歉,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在幸灾乐祸。我觉得这事棒透了,我情愿去帮人家割草、洗衣服来赚那三百块钱。” “我想,女人真的是原始得多。” “我这个女人正是,我这个女人绝对是。” 他坐立不安地站了起来。 “这件事还是不该去做的,做这种事还是不对的。” “怎么说?” 他耸了下肩膀。 “万一哪个沮丧的当事人觉得我也需要类似的教训呢?只要他找对了门路,他就可以好好教训我一顿。这让这个世界听起来就像是原始丛林一样,这个世界应该有法律和秩序的呀。” 她走到他身边,伸手揽住他的腰,抬头望着他。 “可怜的山缪尔!亲爱的,也许这就是一座丛林,而我们知道在丛林里有一头野兽。” “我实在弄不清楚,如果这真的是处理这件事的正确方式,那我生活的基础就都要崩坏了。” 她做了个鬼脸。 “我快崩坏了吗?” “只有我生活中的某些部分,我指的是我的职业生活。” “你这只大呆鹅,难道你看不出眼前并不是在正常的情况下吗?凡事讲逻辑只会让你走进死胡同,碰到这种事,你就得凭直觉行事。直觉可是女人最好的工具,而我知道这件事你做得很对。要是我,我也会这样做。我希望这件事是由我来安排,而不是由你来安排。你是个好人,亲爱的。” “这句话我好像听得太多了。” “你不必跟我抱怨!” “好吧,我是个好人,我要付三百大洋让另一个人躺进医院。” “你还是好人一个。你受了那么多的苦,别再扯那么多形而上的理论,只要帮我开心起来就行了,因为现在我不再害怕了,能不再害怕是一件好事。我还有点怕,因为这件事还没做,可是一旦做完之后,我会成为镇上最快乐的太太,如果这样会让我成为一个嗜血的女巫,那又怎么样?”

06

凯珞睡着之后,他轻轻地下了床,走到卧室窗前的椅子上坐下来,悄然无声且小心地拉起了百叶窗,点上一支香烟,望着外头银白色的路和石墙。黑夜中一片空虚。他那四个最珍贵的、随时都可能会失去的宝贝,此刻都深深地沉在睡乡里。地球在转动,星星高挂在空中,他告诉他自己,这一切都是现实:黑夜、地球、星星和沉睡的家人。另外一件看起来富有价值的事物只是一个极其古老的规范,它让人能在相当平静、安全的情况下生活在一起。在古时候,村子里的长老们处罚那些触犯禁忌的人,而所有的法律就是一个巨大、极其沉重的大结构,据以构筑的基本概念就是群体可以对不顺从的人加以处罚。这是自古相传的仪式,包括白色的假发、法官袍服和誓词等等。只是这些碰巧不适用于他自己所碰到的状况。可是,若是在两千年前,他可以坐在会议桌上向长老们解释他的危难,并得到村人的支持,而那个色情狂则会被石头打死。所以这种行动是补充法律的不足之处,因此是正当且正确的。可是等他回到床上之后,他仍然无法接受自己的这番说词。 第六章

01

礼拜三那天席维斯没有任何报告,山姆在报上也没有看到什么新闻。礼拜四上午九点半的时候,他接到杜顿打来的电话。 “包登先生吗?我是杜顿组长,关于你说的那个人,我有点消息要告诉你。” “什么事?” “我们以行为不检、扰乱安宁和拒捕的罪名把他抓起来了。昨天晚上差不多半夜的时候,他在杰可街住处后面的院子里跟人打了一架,三个当地的小流氓围殴他。起先他们把他揍得很惨,后来他加以反击,结果跑了一个,另外两个进了医院。他把其中一个扔过旁边小棚屋的侧壁上去,伤了那人的背,还造成好几处瘀青;另外一个下巴裂了、手腕断了,除了脑震荡,还给踢断了几根肋骨。他们用一条脚踏车的链条把他的脸颊打裂了一个大口子,还用根大铁管痛殴他的眼睛一带。” “他会被关进监牢里吗?” “绝对会的,包登先生。我猜他当时有点头昏藏书网眼花,那里又很黑,他挥拳揍了一个朝现场跑去的巡逻警员,把警员的鼻子给打扁了。另一个巡警用警棍把他敲昏,再把他抓了起来,送到医院缝好他脸上的伤口,然后再带回警局,关在看守所里。这个礼拜贾明森法官开夜间庭,今晚我们会看看能否判他个什么罪名。他一直吵着说要找律师,你有兴趣接这个案子吗?” “没兴趣,谢谢。” “贾明森法官不像其他某些法官那样合作,不过我想他会判个刑的。今晚八点半左右来走一趟吧,届时你就知道结果如何了。” “我会到的。组长,如果现在问你查尔士屯那边有没有查出什么结果,会不会太早了点?” “不会。结果和我预料的差不多,查尔士屯警方在那个女人家里和她联络上了。她承认以前曾经嫁给卡迪,可是自从他被判刑之后就再也没有见过他。她告诉警方说,她根本不知道他被放出来了。我很遗憾。” “谢谢你还是试着去查。” “抱歉没查出什么来,包登先生。” 席维斯在四点钟打电话来,叫山姆到老地方碰头。山姆先到,他买了酒,端到后面那同一个隔间里去等着。席维斯到了之后,在山姆对面坐下,说道:“你可以要求退钱。” “怎么回事?” “他们太不小心了。我已经把话传下去,说那只大猴子很凶。他们围殴了他几下子,不算是很重的,看他没倒下去,就想再来几下,突然间,一切都来不及了,他简直把那几个小子吓得魂都没了,跑了的那个先在肚子上挨了一拳,听说到现在他都还没法正常呼吸。话已经传开了,恐怕很难再找得到人给他来顿第二次教训。我听说其中一个人被摔得撞破壁板时,声音听起来就像炸弹爆炸一样。很抱歉事情处理得这么差劲,包登先生。” “可是他会给关进牢里。” “然后会被放出来。” “那我该怎么办呢?” “我想你得付钱采取另外的行动才行。这回你最好先匀出一千块钱来,他不会再有第二次让人家攻其不备的机会了。” 等山姆回到家里的时候,凯珞已经由晚报上得知大部分的消息。在社会新闻版上有一小段报道,刊出了两个住院的伤者姓名和卡迪被捕的消息。 “你会去吗?” “我不知道。” “拜托你去弄清楚怎么回事,亲爱的。” 夜间法庭里非常拥挤,山姆坐在后排。屋子里一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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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停有说话声、脚步在地上摩擦的声音,加上人们不停地来来去去,使他连一个字也听不清楚。法庭的天花板很高,没有装灯罩的灯泡把影子照得清清楚楚。贾明森法官是山姆所见过表情最为百无聊赖的人。长板凳又窄又硬,房间里满是雪茄、灰尘和消毒药水的气味。后来他便把握机会,将位子换到从前面栏杆算过来的第三排去。 卡迪的案子在九点十五分提审。一名地方检察官、卡迪、一个山姆在律师协会开会时见过却想不起什么名字的年轻律师,以及两个穿制服的巡逻警员,在法官面前一字排开。 山姆虽然尽量竖起了耳朵,却只能偶而听清楚一两个字。卡迪的辩护律师以一种认真的低语说明着,他好像特别强调这次攻击的现场是在卡迪居住的所在地。鼻子上贴着纱布的巡警用含糊单调的声音作证。要是法庭里嘈杂的声音大到某个程度,法官就会懒懒地敲几下小木槌。 检察官和辩护律师滔滔不绝地交谈着,一时之间全不理会法官,接着他们两个人都点了点头。法官打了个呵欠,又敲了敲小木槌,便宣判了山姆没能听清楚的判决。卡迪和他的律师走上前去,把钱付给一个坐在小桌子后面的职员。一个法警过来带他由侧门走出去,可是卡迪停下脚步,回头张望,显然是在法庭中巡逡着,绷带在他脸颊上清楚地贴出一道白色的斜十字,他的眼眉浮肿而呈青紫色。山姆尽量在长板凳上缩起身子躲藏着,可是卡迪看到了他,并且举起一只手来,微微一笑,用让人听得很清楚的声音说:“你好,中尉,一切都好吗?” 然后他就被带了出去。山姆问了三个人才搞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卡迪承认袭警,其余两项罪名撤销,他被判一百元的罚金,并在市立监狱服三十天的有期徒刑。 他把这个消息带回家告诉凯珞。他们想要相信这是个好消息,可是这其实并不能安慰人心。他们的笑容僵硬,而且很快就消失了。可是,至少有三十天的好日子,三十天不用担惊受怕,同时也是等着恐惧再次袭来的三十天。对打击他们的士气而言,卡迪计划得再好不过了。 学校放假了。对孩子们的诸多限制解除了,金色的夏日假期开始。卡迪的三十天刑期由六月十九日正式开始,他会在七月十九日星期五获释。 他们原先计划让南西再度参加夏令营,而她也很高兴,因为他们答应今年让她去六个礼拜,而不是像平常一样只有一个月。这是她第四年参加明娜塔拉夏令营,很可能也是她最后一次参加。这六个礼拜是从七月一日开始。占米则是第二年参加甘纳塔拉夏令营,那个男生夏令营位于女生夏令营三哩外,隶属同一个经营单位。两个营地都在本州南部一个小湖边,距哈泼村大约一百四十哩。参加夏令营的计划通常是在四月间报名截止前由家庭会议决定的。在考量过各项因素之后,南西在夏令营待上六个礼拜的请求获准。然后占米强烈抗议他仅限待上一个月,结果大家指出南西在他这个年龄时,也只在夏令营待上一个月。最后在保证等他满十四岁时可以待上六个礼拜的条件下达成协议。巴奇则对这件事从头到尾都很不高兴,即使告诉他再过三年他就可以开始去夏令营也无济于事。三年是他目前年龄的一半,对他而言如同永恒,他是个在残忍、不必要的歧视下的被害人,所有的人全都去玩了。 等到他终于认命地同意在家里待上一个暑假之后,他对夏令营表示了一连串的意见与看法。他表示那些地方很差劲:你得睡在雨中,马会踢你,船都是漏的;要是你一天不洗六次澡的话,他们就会一直打你、一直打你。 当一切都安排好之后,随着暑假逼近,南西开始慢慢地改变了主意,她在身心两方面都由孩长成了女人,从她的态度就可以明显地看出,她开始觉得夏令营是小孩子去的,她的那群朋友里有很多人会在哈泼村一带待上一整个夏天。她提到很多会留下来打工的男孩子的名字,他们要去筑一条施工中、会在哈泼村以北三哩处和十八号公路交会的高速公路。她觉得也许她可以在村子里找份工作。可是山姆和凯珞却认为最好能让她的童年再延长一个暑假,让她再过过游泳、骑马、做手工、野炊、爬山和围着营火唱歌的时光。 南西并未怏怏不乐,她不是个爱抱怨的人。等她很清楚非去不可时,她就摆出一副山姆称之为“公爵夫人”的模样:很神气、倨傲而冷淡,不时地叹口气或吸吸鼻子。她显得高高在上,超过他们所有的人,不过当然也会降尊纡贵地迎合一下他们的想法,不管那些想法有多幼稚。 可是在卡迪判刑之后的那个礼拜里,她的态度突然有了惊人的转变。南西变得对夏令营的计划十分热衷而兴奋,连走路都轻巧愉快,这样的转变令山姆和凯珞十分感兴趣。 有天晚上,凯珞对山姆说:“谜团解开了,我今天逼问了她。她把那件红色的洋装收进行李去,而且态度有点偷偷摸摸的,所以我告诉她这件衣服在爬山时很容易扯破。结果她很神气且傲慢地告诉我,有几个晚上两个夏令营会在一起办些联谊活动。我说我很清楚有联谊活动,但是我也很清楚参加甘纳塔拉夏令营的男孩子年纪最大的不过十五岁,所以穿这件红洋装简直就像用猎鹿的枪去射蟋蟀一样。她不愿让我以为她的眼光太低,就坦承汤米·肯特今年在甘纳塔拉担任体育部副主任。” “喝!” “对,一点也没错。喝!夏令营的学员管理很严格,但是对明娜塔拉的女性工作人员却不是管得那么紧,她的汤米很可能跟哪个十八岁左右的工作人员走得太近,因而伤了我们这个小妞的心。” “这种危险倒是蛮有可能的,可是我很高兴她公爵夫人的那套已经结束了。下个月二十号她就满十五岁了,那天是礼拜几?” “今年刚好是礼拜六,我们可以开车过去,带份礼物给她。”她停了一下,吃惊地看了他一眼。“我之前都没有想到,那正好是……” “我知道。” “他们在那边会怎么样呢?占米和南西会很安全吗?” “我想他查得出他们在哪里,村子里的人差不多都知道他们去哪里。我已经想过这件事。你知道夏令营的情形,他们都是集体行动,一大群叽叽喳喳的孩子,充满了男性的活力,我会先给孩子们一些指示,等开车送他们过去的时候,再和营方的人谈一谈。不过有汤米在那里,事情可能简单多了。我可以跟他谈谈,我很喜欢这个孩子,他看起来很能干的样子。” “那你就得赶快了。他们今晚有约,而他明天一大早就动身了,他得早点协助准备夏令营诸多事项。他们今晚要去参加消防队办的慈善舞会,他八点会来接她。” “我不知道这些事情这么早就开始了。” “我们这些带有印第安血统的女孩子都很早熟的。” 那天晚上,南西的晚餐吃得很快,八点还差一刻她就已经准备好了。山姆在客厅拦住了她。 “很有乡村风味。”他颇表赞许地说。 “我看起来还好吧?” “这玩意儿叫什么?” “这个?给女孩子穿的牧场牛仔裤,剪裁的样式有点像男装。” “是有点。不过就算是满足一下你年迈老爹无聊的好奇心吧,到底你是怎么穿上身的?” “哦,这很容易!看到裤管侧边这里没有?从膝盖到脚踝有隐藏式的拉链.99lib.。” “跟这件衬衫搭配起来非常好看,就像是意大利餐馆的桌布。南西,宝贝,我想你大概已经跟汤米提过我们的……麻烦问题。” “哎,提过了。” “待会儿他来的时候,你能不能假装还没有打扮好呢?这样我就可以先和他谈一谈。” “车里还载着别人呢,爸,你要跟他说么?我是说,我不希望你说得——” “我会把他从别人跟前带开的,宝贝,我不会让你没面子的。” 汤米八点钟到的时候,太阳还没下山,长夏的暮色让树荫下开始出现蓝色的阴影。山姆从门廊走下来,并和由车道走到前院中间的汤米碰头。 “我想你穿的是农夫装吧。”山姆说。 汤米穿着宽大的吊带工作裤,配上一件蓝色粗布衬衫,戴了一顶草帽。 “很俗气的打扮,是吧,伯父?” “在这类场合中,倒是很适当的制服,南西再几分钟就打扮好了,我想先跟你谈谈,汤米。” 他看到汤米脸上一闪而过的担心神情,一时之间他很清楚汤米心里在想什么。讨厌的事情要来了,老爸爸会说他的小女儿年纪还太轻,晚上不要让她在外面逗留得太晚等等。 “什么事,伯父?” “南西说她已经告诉过你了,关于那个找我们麻烦的男人的事?” “对,她告诉过我,我记不得他叫什么,布南迪吗?” “卡迪,马克思·卡迪。他现在关在牢里,可是他下个月十九号就会出狱。你年纪够大了,所以我跟你实话实说。我觉得那个人很危险,我知道他很危险。他想要借着伤害我的家人来伤害我,因为这样他才能够伤我最深。他可能会到夏令营去,我希望你能帮我负起一份额外的责任来,我希望你注意照顾占米,绝对不要让他一个人落单。请把这句话给带给其他的工作人员,我想如果你告诉他们有人威胁绑架的话,一定可以让夏令营保持最高度的警觉。我内人和我讨论过这件事,我们觉得他待在那里会比这里安全。你愿意做这件事吗?” “愿意,伯父。可是南西怎么办呢?” “你离另外一个营区只有三哩远,我们开车送孩子们去的时候,会和他们谈一谈。她的年纪比占米大,比较不会忘纪要小心,可是我想……她更可能成为下手目标。等卡迪出狱时,我打算在这里处理那个问题,要是能解决的话,我会马上传话给你,汤米。” “据我所知,明娜塔拉那边没有多少男人在营区里。”汤米心存疑虑地说。 “我知道,我想你会不时地见到南西,请随时提醒她和大家在一起。她曾经见过卡迪,这点对她很有帮助。” 他向汤米详细描述那个人的长相,并说:“万一发生什么情况,千万别冲动或逞英雄。虽然你的体格健壮,又是运动选手,可是仍不是那个人的对手。他的个子不小、速度很快、还有出手冷酷无情,就像只熊似的,就算你手上有根长柄扳手也拦不住他。” “我知道了。” “而且你要知道,我并没有夸张。” “我知道的,伯父。我也知道那只狗的事,我从来没听说过这种事。我会注意不让他们两个出事,包登先生,我绝不会搞砸的。” “我知道你不会的。我们的农家小姐来了。” 他望着他们走到停在外面的车上,当南西走近那辆车子的时候,口哨声此起彼落。等他们挥手叫嚷着走了之后,山姆回到门廊上。 凯珞走了出来,意外地给他送来一大杯掺了苏打水的琴酒当作奖赏。他说:“我正在思考钟摆理论。” 她坐在他身边的栏杆上。 “包登讲座开场罗。” “你一听就知道了,是吧?” “当然啦,你的声音会变得有点低沉,发音也更讲究了。说吧。” “如果我能先演练一下,就会说得更好些。我想我们已经接近青少年行为不轨辉煌时期的末尾了,我觉得新一代的孩子很不寻常,他们都是好孩子,只是有些奇怪。他们受不了上一辈的闲散浪费和那种野兽派的哲学,他们不想再拿服兵役的阴影来当作暴乱和脱序的老套借口。这是一群很有道德观念的孩子,很世故,可是他们的温和却是很有选择性的。他们好像有一种道德感,行事也具有高尚的目标。天知道,这两点都是对的,可是他们却让我有点震惊,他们让我觉得自己像是枯朽退化了似的。汤米是个好孩子。钟摆又摆荡回来了。” 她把手里的酒杯小心翼翼地放在栏杆上,一本正经地鼓着掌。 “好!说得好!” “现在不要再听我说了,让我们坐在这么美的夜色里听虫子叫吧。” “敬无数的昆虫。” “由蟋蟀的声音可以预测冷热。” “你已经跟我说过一百次了。” “老迈的症状又多了一个,陈腔滥调,一再重复,还有忘性大,因为我永远记不住你那个用蟋蟀叫声来计算温度的公式。” “那就这样说吧,当蟋蟀在户外鸣叫的时候,表示天气够暖和。” “很好。” 他们默默地坐着,夜色笼罩下来。占米和他的一些朋友在仓房里玩耍。他们刺耳的声音和虫鸣声混在一起,山姆想尽情地完全沉浸在夏夜微妙的节奏中,但却始终无法停住他脑海里那面时钟的滴答声,每一秒钟都让他们更接近即将重返的危险。他知道凯珞也听到这面时钟在走动的声音。他想,就像染上了致命的绝症,这让眼前的美景更亮丽、所有的快感更强烈,同时却又让美景和快感平添了一种令人难过的辛辣味道。 电话铃声响起,凯珞进去接听,然后走出来说道:“解散时间到了,亲爱的,去打断原子能小组的工作吧。” “原子能?” “你都不知道吗?他们在组装一辆原子能跑车咧。” 他解散了那一小组人。脚踏车的车灯上路了,大家叫嚷着明天的计划。这是童年夏日的美好世界,前一阵子让人忧虑的源头——电视,又再度受到控制。夏天是该好好用一用肌肉和体力的时光,是跑跑叫叫的时光。在夏天,应该让一只红毛大狗跟着他们跑,不住地撞上他们晒黑的腿,绊倒他们,忍受着原子能跑车的颠簸,并为了不能跟他们一起爬上树去而气得狂吠。到了晚上,它全身松散地躺在角落里,进入梦乡,腿还在不住地抽动,因为它梦到自己正无比勇猛地追赶被它吓得逃之夭夭的妖魔鬼怪。

02

七月一日,星期一,他们很早就动身前往夏令营。大部分的家长都会在礼拜六把孩子送过去,他们原先也计划如此,但是经过全家讨论之后,山姆决定礼拜一休假,如此一来,全家可以在礼拜天到小岛上去野餐。他们在岛上度过十分完美的一天。回家路上,起了一阵强风,在回程最后半小时里,太晚才吃晕船药的巴奇整个人趴在栏杆上,他对自己的胃大为生气,只觉得遭到了背叛。 一大清早,兴奋的情绪让占米的胃像打了个结似地,他没法吃东西。清单上的事项都检查过了,麦克·透纳跑来可怜兮兮地道别。行李搬上了旅行车,屋子上好了锁,他们便开车出发。巴奇也感染到其他人的兴奋情绪,可是在回程的路上他一定会闷闷不乐,直到最后不可避免地在后座中睡去。 他们在十一点钟的时候到达,先去了明娜塔拉女生夏令营,尽管占米高声愤怒地表示抗议,却遭到断然的压制。早上的活动正狂乱地进行。南西在以往几个暑假里交到的朋友向她挥手招呼;等山姆和占米把南西的行李送进她住的小屋之后,他开车到行政小屋去和夏令营的主任谈谈。主任是个新人,比原先的主任要年轻得多,他们的谈话不甚令人满意。这个人姓泰勒,山姆很快就认出他这种类型的人。泰勒很像那种公家单位的社工人员,认为规定和表格要比他们所面对的人类重要得多。他的态度颇为神气,很显然他认为自己正在应付一个过度保护孩子的家长。 “南西在明娜塔拉的记录非常好,包登先生,我们很高兴她能再来参加我们的夏令营,我相信她一定能度过一个快乐且大有收获的暑假。” “我想她一定可以的,泰勒先生,不过,这不是重点。”山姆很有耐性地说:“我所担心的是她的人身安全。” “我们所有的学员都受到很小心的照顾,包登先生。他们一天里的每一分钟都很忙碌,熄灯时刻会严格执行,我们有一位能力很强的夜间巡守员,每晚会巡查整个营区四次。佩戴绩优徽章的学员在周日下午可以获准到雪狄赛镇上去,我们有专人带着年纪小一点的学员,可是高年级的女生就可以——” 山姆盘算着该怎样对付泰勒,然后打断了他的话,说道:“她以前来过这里,今年已经是第四年了。我想我对所有的细节几乎和你一样熟了,无论在什么时候,南西都不会到雪狄赛镇上去的。” 泰勒一脸痛苦的表情:“可是这样对孩子太不公平了,包登先生。要是她看到其他的人都获准——” “南西很愿意放弃这些,她已经……长大成熟得能认清她可能会受到伤害这项事实。” 泰勒的脸红了起来:“我不知道如此吓唬小孩子是否明智,包登先生。” “我本人对这点倒没有做过特别的研究。我们达成协议了吗?别让南西到雪狄赛镇上去?” “好的,包登先生,我相信如果她有什么需要的东西,她总可以找得到肯帮她跑腿买东西的人。” “我相信她可以找得到许多愿意替她跑腿的人,她不是一个不受欢迎的孩子。” “我相信她一定找得到。”

03

在甘纳塔拉的情形就让人安心多了。等占米放好行李,照行程表开始活动之后,山姆找到了曼纳先生。由于去年见过面,他认出了山姆:“哈罗,包登先生,很高兴占米又来了。” “我想跟你谈一谈关于——” “可能会有人绑架的事?汤米·肯特跟我提过了。我已经知会所有的工作人员,我告诉他们该怎么处理这件事。我们对待占米的态度不会和对别人有所不同。可是,在不那么明显的情况下,我们会特别注意他,也会注意有什么人在附近流连。我们不希望你们担心他,也没有这个必要,我会跟他谈谈,看他怎样和我们配合。” “我真的非常感激。在女生夏令营那里,泰勒先生让我觉得他认为整件事是我编出来的一样。” “泰勒是个新人,目前还太严肃了一点。他以前管理过游乐场,其实,他和孩子们相处的状况,要比你想像中好得多,不用一个礼拜,这些孩子就能把他弄得有模有样。只要一有机会我就会去和他谈一谈。” “那真是感激不尽了,这种事……对一个人的神经实在很不好。” “会想到去害别人小孩的家伙,还.99lib.真是击中当事人的要害。天知道,要担心小孩们可能因意外而发生的事已经够多了。我最常做的噩梦就是有孩子淹死了,每堂游泳课我都要工作人员随时数人头。” “汤米·肯特似乎是个很好的孩子。” “一个月之后我再告诉你,我们有过很多刚开始干得很好的家伙,做起事来像马一样,等到新鲜劲一过,麻烦就多过了工作成绩。要是肯特能撑得过来的话,他就是难得的人才了。”曼纳向山姆眨了下眼睛。“我似乎感觉到,他对你们包登家的小姐不止是一般的关心而已?” “我想是的。” “今天留下来和我们一起吃午饭吗?” “谢谢,可是我们得赶回去了,曼纳先生。反正我们十二号会再来,也许十三号也会再过来。”

04

在回家的路上,等巴奇睡着之后,凯珞说道:“我知道这种事一定会发生的,可是我真的不喜欢家里的人变少了。这的确会让生活变得轻松多了,可是也空虚多了。我很怕他们都离家的那天到来,有时我一天会想到好几次,连屋子似乎都空上两倍。” “你可以把这一天往后延呀,老婆。” “怎么延呢?” “只要勤劳些、合作些,我想我可以搞得定……嗯……你今年三十七。假设小孩是在十八岁离家念书。十九加三十七,没错,亲爱的,等你五十六岁时这个家才会完全空掉,那就是说,如果我们能马上着手进行这项计划的话……” “老色鬼!禽兽!” “才发现呀?” 她更挨近了他坐着,开过十几哩路之后,她沉吟道:“我们一直都在开玩笑地谈论再生一个XY·XY的事,拿那些换尿布和家长会的事当笑话讲,你知道,要是这个……这个卡迪的事没有冒出来的话,我倒想再生一个。” “你是当真的吗?” “我想是的。哪怕是得挺个大肚子到处走、什么东西都要消毒、半夜爬起来喂奶,然后还得注意看着怕他摔跤什么的。不错,我想我是真的想要。因为他们都那么不同,你会想像下一个小孩会是什么样子,我们的三个小孩都——我不知道该怎么说——他们都是人。” “我知道你的意思。” “而‘做人’是一件很特别的事,是一种既特别又吓人的责任。” “你曾说过巴奇是最后一个。” “我知道。那句话我说了三年,后来就没再说了。” “你不是新娘子了,亲爱的,虽然你看起来通常都还能像个新娘子。” “几个孩子都生得很轻松。” “当时你可不是这么说的。” “呸!对我们印第安人来说,生小孩都很轻松的。” “生完二十分钟之后,你们就可以在鹿皮鞋上钉珠花了。” “南西会吓坏的。而我们的朋友则会彼此笑着说我们太不小心。” “可是你还是会撑到底?” “现在不行。这阵子……我们不知道……” “我想,再过不久我们就会知道了。” “等事情过了之后,我们会再来谈这件事吧?亲爱的?” “我们会再讨论。” “你应该表示点意见,这也会把你给绊住的,会改变你的生活。” “等到我记不得他们所有人的名字的时候,我就会让你停下来了。”

05

他们在四点钟左右回到家里。巴奇昏昏沉沉地爬起来,蹒跚地走向屋子。天色很黑,并低低地压下来,飞过的云像贴在榆树梢上,风一阵阵地刮着,空气十分潮湿,风儿把屋子的窗格吹得喀嚓作响,屋子里有种空洞的感觉。当六点钟大雨落下来时,山姆把那辆旅行车倒车出来开进车道里,让大雨把这趟路上所沾到的灰尘冲洗干净。 七月来得太快了,十九天的日子也没法长久持续下去。 第七章

01

七月八日星期一早上,席维斯打了个电话给山姆,并在十点半的时候到他的办公室。 “事情不好了,”他说:“跟平常一样,他们没有事先通知我。我要被调走了,调到加州,主管当地顶尖的一个分社。算是升官了。” “恭喜。” “谢谢。这样一来,我就不可能再安排我们正在谈的那件事了。我是说,如果你决定要放手一搏的话。” “我是打算放手去做,你不能在离开之前先处理好吗?” “现在还太早。可是我替你稍微安排了一下,要不要写下来?乔·谭里尼,市场街一八二一号。那是一家卖糖果、香烟的小店,后面有一个赌马下注的小房间。十七号礼拜三他会等你去,不要把你的名字告诉他,提我的名字就行,他会知道是怎么回事。他会要你先付五百块,没有问题,付钱给他。在事情办妥之后,他会再向你要剩下的五百块。这次他会找比上一次更好的人来。” 在山姆看来,这个情况不真实得出奇。他没想到在他的办公室里竟然会有这样的谈话,而席维斯说话的神态也丝毫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就好像提及到哪里买新鲜鸡蛋最好。 “谢谢你。”席维斯露出一副回忆陈年往事的神情。 “很久以前,在别的地方,这种事要比现在方便多了。以一九三三或三四年在芝加哥、堪萨斯城、亚特兰大或是伯明罕等地来说,价钱要便宜得多。付十块钱可以打断一条腿;要是想杀了什么人,而那个人又不是什么重要人物的话,最多不过两百块钱。现在全国也不过只有一小撮职业杀手,而他们还只接帮会的生意,就算你能跟他们联络上,价钱也是天价。找个有毒瘾的小鬼,钱是少些,可是事情会做得乱糟糟的。职业杀手做起事来干净俐落,他们用很好的借口坐飞机来,两三个人一组,租一部车子,住在大饭店里,选好时间、地点就下手,手脚迅速而干净,事成之后就走人。业余的票友则总会是被逮到,也总是会供出是谁雇他的。” 山姆他那很有礼貌的笑声听起来有些勉强、空洞。 “这些事我倒是一直没想到,席维斯。” 席维斯从回忆中醒了过来,他望着山姆。 “我不想让已经紧张万分的你更加不安,包登先生。可是我还是先把这件事告诉你比较好,完全是出于好奇,我让惠林镇的顶尖分社查了一下他的底细。不是以客户委托的名义,就算是分社之间彼此帮忙。卡迪家在那里住了好几代了,他们算是山里的人,家里共有四个兄弟,两个比马克思大,一个比他小。在军中被判刑之前,马克思·卡迪没有任何前科,但也不是好人,卡迪家的四个孩子全不是好人。马克思曾用破瓶子把一个男人割得很惨,之后他才入伍的,那是为了一个女人争风吃醋。庭上让他选择入伍当兵或进监坐牢,所以他才从了军。他老头是个造私酒的,这一辈子都在监狱里进进出出,脾气火爆,三年前因为中风死了。他跟那几个男孩子的妈结婚时,她才十五岁,而他都将近三十了。她一直是个低能儿,现在和最小的儿子住在一起。最大的儿子在八年前和联邦探员追逐枪战时遭到格毙;老二在格鲁吉亚州监狱暴动中丧生,当时他正因杀人而在格鲁吉亚州服无期徒刑。先前我跟踪卡迪不成让我自尊心大受伤害,现在我倒不会感觉那么糟了。卡迪是那种很狂野的人。他们的想法跟一般人不同,不管他是不是因为犯那件强暴案被逮到,最后他都一定会进监牢的。像他这种人根本是非不分,他们唯一的念头只是会不会被逮到,只要是能逃得了的事都值得去干。” “这种性格不是有个名称的吗?” “心理变态。他们让我们学会这个名词,那是一种不知还有什么名词可以称呼的类别。他们是治不好的人,是那种无论你对他们怎样,他们都完全不会理会的人,也许只有我们现在打算采取的行动除外。”他站了起来。“早上动身之前,我还有些东西要清理,乔会替你把事情打点好的。” 席维斯走了之后,山姆花了好一段时间才能将注意力再集中于工作上。他很感激席维斯把那些讨厌的事实都告诉他,可是这只让他觉得卡迪是个更可怕的家伙。这就像小时候看到一个吓死人的黑影,越看会越觉得它变得更大更可怕。他告诉自己,卡迪是个人,也有他的弱点;他告诉自己,会怕一个人是很丢脸的事。他决定不把席维斯所知道有关卡迪的事情告诉凯珞。他会把新的安排告诉她,可是她不需要再增加惧怕卡迪的新理由。

02

七月十二日,礼拜五,晚餐的碗盘都洗好之后,正在看书的山姆听见凯珞发出一个奇怪的声音,于是就抬起头来。她正坐在长沙发上看报纸,接着她把报纸放下,以一种非常奇怪的表情瞪着他。 “什么事?” “下礼拜三晚上你要去见的那个人叫什么名字?” “谭里尼。乔·谭里尼。” “你来看看这个。” 他坐在她身边,然后看到乔·谭里尼的讣闻。讣闻上表示,住在玫瑰街一一八号的谭里尼在昨夜因心脏病突99lib?发死于纪念医院,享年五十六岁,谭里尼先生为新埃塞克斯的零售商人,经营达十八年之久。下面列了很长的一张遗族名单。 “大概不是同一个人,亲爱的。” “可是万一就是的话呢?” 他很有信心地说道:“就算是他,我还是可以到席维斯给我的那个地址去跟其他人联络。” “真的吗?” “非常确定。” “我不认为你该等到下礼拜三,亲爱的,我觉得你应该明天晚上就去。” “我们不是要去金贝尔家吃饭吗?” “我可以自己一个人去,你到那里跟我会合就可以了。” “我明天下午开车过去。” “下午?总觉得那好像应该是晚上的事。” “至少我可以在下午就把事情弄弄清楚,看看是不是同一个人。” 可是在他的口头保证之下,他心里其实明白就是同一个人,无情的命运之手把那副牌里最大的王牌全发给了卡迪。

03

下午四点钟的市场街酷热难当。山姆在“一八”开头的那段街上找到个计时停车位,并小心地锁好了车门,那是个你会自动把车子锁好的地方。一八二一号没有挂出显示老板或公司名称的招牌,店门要从人行道往下走两级阶梯。小小的橱窗上,贴着几张陈旧的汽水和香烟广告,灰尘积得几乎让玻璃变得不透明。窗上已经剥落的金漆写着“香烟、杂志、糖果”。街的这一侧在阴影里,旁边大楼的入口则要爬上六、七级石头阶梯。一个肥胖的红发女人坐在最高的一阶上,她肥胖的身躯撑大了身上那件肮脏的粉红洋装。她正小口小口地喝着一罐啤酒。 他走下台阶,推了推门,可是门锁着。 “因为老乔的关系,所以门锁了,宝贝。” 一个嘹亮的声音如此告诉他,他抬起头来端详那个胖女人的一张圆脸。她比刚才他匆忙一瞥所得到的印象要年轻得多。 “没错。老乔死翘翘了。有人押十块钱赢了他一大把,他这一吓,心脏就受不了啦。” 她叽叽咯咯地笑了起来。 他爬上台阶,回到人行道上,望着她说:“你知道他们什么时候会再开门吗?” “妈的,他们还是在做生意呀,只不过把前门锁上了,算是哀悼老乔吧,你知道的。我不晓得现在是谁在管事,也不晓得会是谁来接手,可是他们连一天的生意也不会错过的,尤其是礼拜六。” 他发现她已经很开心地醉了。 “我要怎样才进得去呢?” “哎,如果你想进去的话,老兄,你得往下走到第一条巷子,穿过那条巷子左转走到第三扇门,然后敲敲那第三扇门。可是这些赛马每次都会把你咬得死死的,哎,要是你有二十块钱没处花的话。在这栋大楼里头碰巧有个漂亮的金发小妞,她正无聊得要死,你知道,她是个歌手,本来跟着一个乐队的,后来那个乐队垮了,她得赚个两文钱当旅费,才能到西岸去,那边已经安排好了试唱,她可是个真真正正道道地地的女大学生,而且——” “不用,谢了,今天不行。” 她对他皱起了眉头。 “赌马的,”她说:“讨厌的赌马客。” 他道过谢,便照着她的话去找。那扇门很厚重,上面没有开小窗子。门打开了约六寸宽,出现一张生面团似的滚圆白脸,上头两颗像葡萄干的眼睛从门里望着他,说道:“啥事?” “我……我想找这里主事的人。” 他听到门后有嘈杂的人声。 “干啥?” “我……席维斯让我来的。” “等着。” 门关上了,整整一分钟过去了之后,门又打开了。 “没人听说过什么席维斯。” “乔·谭里尼认得他。” “妙极了。” 那对葡萄干似的眼睛似乎看穿了他,眼神落在他的身后。 “如果说……我想下注。” “去赛马场。” “等一下……” 可是门已经关得紧紧的了,他等了一两分钟,然后又敲了敲门。 “哎,我说,朋友——”那张白脸说。 “听我说,本来乔要帮我做一件事的,现在他不能做了,可是我还是想要把那件事做了,我仍然愿意付钱,我想知道我该去见什么人。” “我。是啥事呢?” “我不能站在街上跟你说。” “哎,老兄,我听命行事,乔接私人生意,我不接。他有他的作法,我有我的作法,所以去跟你那帮人说,你甚至连这里的门都进不了。” 门就要关上,然后又拉了开来。 “别再杵在这里,老兄,也别再敲门,否则会有人出来跟你理论的。” 门“砰”地一声关上了。 山姆在市场街一带流连到晚上将近十点才离开。在电影里那种事总是轻而易举就能完成,主角总是能找到凶神恶煞型的人,他去了几间他所能找到的看起来最粗野的酒吧,以前他从不会和陌生人搭讪,如今他试着寻找合适的人选,先和对方聊天,然后把话题引导到可以用假设语气来说明他的难题。比方聊道:“只是举个例子啦,我有个朋友想花钱雇人把跟他老婆胡混的男人修理一顿……” “这个傻瓜最好找两三个朋友自己料理,要不然就干脆把老婆让给他算了,这种女人还不如走了的好。”有人如此答道。 有一个人看起来很暴力且机灵的样子,可是听完这个问题之后,他说:“要你的朋友把另外一边脸颊转过来,求神原谅他心怀这种恶念,让他跪下来祈祷,使那个诱拐者知道自己的行为有罪,让那淫荡的妇人再回到耶稣基督的身边。” 连番挫败之后,他尝试另一项方针。“这里归谁管?”、“在新埃塞克斯的地下社会里谁才是老大?” 对于这方面的问题,一个满面愁容的酒保给他上了很低调的一课。 “大哥,你最好少看点电视。要找这种人,在这个城镇可找不到。这儿没有这种组织,我也希望老天爷永远不让这里有这种东西。这里有两三个流动赌场,也找得到一些小妞,也偶而会有卖私酒的路过这里,不时还有工会的打手什么的;可是没什么老大,因为没有谁在后面控制,得规模庞大才会有帮派插手。要是你能拉到大量选票,那你就可以雇个政客来阻挡条子盯你,然后你就可以巩固你的势力了。这里全都只是一些小角色而已,大哥。” “那么,比方说,乔·谭里尼之类的人呢?” “我不喜欢说死人的坏话,可是乔根本不算什么。没有任何危险的时候,他会搞点围事的散活,偶而弄一两个场子。他只是够聪明,知道自己不能扩张势力,否则就会有人踩住他。我们这里的条子既够狠,也够机灵呢,大哥。” “那谁比乔更重要呢?” “我试着告诉你,可是你没在听还是怎么着,我简直你讲不通。大概一共有三或四个乔·谭里尼之类的人,干这类事情的人,收入好的那个礼拜大概可以赚三张大钞。至于你说的那种人这里根本没有。这个城镇就像盖着个盖子,我希望能这样一直盖着,很久以前我不想再到处流浪,也不想因为卖了别种牌子的啤酒就被人家修理,所以我才搬到这里来。” 山姆由嘴巴里的味觉知道自己有点醉了。 “我告诉你我真正要找的是什么。” “让我先告诉你一件事。我不想听,我不想知道你想买或想卖的是什么,我知道得越少,晚上就会睡得越好。” “可是——” “让我们做个朋友吧,这一杯就算我请你的。现在,如果你还想继续聊天的话,就让我们聊聊女人或棒球,随你选。” 他小心地开车回哈泼村,直接去了金贝尔家。客人都聚在他们家的后院里,朵丽·金贝尔给他找来一块冷牛排,在还没全熄的炭火上帮他加热一下,吃起来味道像皮革一样。客人约有十二对夫妇,正在玩一个很复杂的游戏,这让他们非常开心,却使他备受冷落。他逮到机会,并把凯珞拉到暗处。 “我还真是大大的成功,”他恨恨地说:“我对自己的能力真是太感动了,简直就像在主日学的课堂上卖春宫照片一样。” “你喝了多少酒?” “很多。这是一场职业性的冒险行动,我在低级酒馆里偷偷摸摸,竖起衣领,大拇指按着弹簧刀上的开关。人家叫我老大、大哥、老兄,哦,真他妈的见鬼了!” “你能做些什么吗?” “我可以在礼拜一早上打电话给席维斯。我的天,这个派对真是可怕!” “嘘,亲爱的,别那么大声,事情没有那么糟。” “我们能多快离开?” “当我们可以走的时候,我会照老规矩给你打个暗号,我们的运气真差,谭里尼先生竟然就这样死掉了!” 卓依·金贝尔给他端来一杯酒,那杯酒好像比他先前喝的那几杯对他影响更大。他摇摇晃晃地眯起眼睛来俯视着凯珞。 “老乔的运气也真差!” “别这样跟我讲话。” “我懂了,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对不对?是命运之神的手指点到了小山姆·包登,这个老好人,这个高贵而正直的人。啊,这下他失足掉下去了!现在他居然去雇杀手。我们可不能让他这么轻松,因为如此一来老山姆根本不会注意到他从道德高峰掉下去了的事。我们得让他在这些事情里打滚,我们得让他留下深刻的印象,这样他才不会忘记。” “亲爱的,拜托。” “讲究法律和秩序的包登,在办公室里我们都是这样叫他的,他是除了基督复临以外最好的东西,他的力量百分百,因为他的圣杯里是满的。他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那一型,他宁碎不弯,从不妥协。最近他变得好一副可怜相啊,在陋巷里鬼鬼祟祟地穿梭,偷人家的钱,喝罐装的酒,向人家讨小钱。说不定哪天他还会因为不当暴露、妨害风化而被抓起来哩。” 她小而坚实的手掌掴在他脸颊上的声音响亮而吓人,刺痛令他双眼充满泪水。他低头看着她,她看起来并不愤怒或难过,而是很平静地抬头看着他。 “哈罗!”他说。 “不管你喝多了还是没喝酒,我想这都不是我们开始为自己感到难过的时刻,亲爱的。” “可是,我只不过是——” “为了自己不能去做背离原则、又违反信仰的事而生气。所以你要在悲伤里打滚,故意让自己难过?” “你还真有权利说这种话,老伴。” “怎么样?你是不是这样呀?” “我想是吧。” “这时候我需要很大的力量支持我。直到几分钟之前,这份力量还很大。” “这份力量又回来了,再靠过来吧。” “你对我很生气吗?” “很火大,很愤怒,正在亟思报复。”他边说边吻了下她的鼻尖。 让他大吃一惊的是,她开始哭了起来,哭得浠沥哗啦,十分无助。等到她开始安静下来,他便明白了她流泪的原因,她是为打他一巴掌的事感到难过。我们所有情绪上的反应都变得犀利而粗糙了,他想,紧张的情绪将我们城堡墙脚下的砂石冲刷掉了。

04

礼拜一早上,顶尖侦探社当地的分社把他需要的数据给他,让他得以打电话到加州去找席维斯。加州分社回道:“席维斯先生不在办公室,可是他会回电话。” 因为时差的关系,山姆等到十一点才打了第一次电话,到了下午三点,席维斯才回了电话来。虽然线路很清楚,但席维斯的声音听来十分遥远,而且兴致缺缺。 “心脏病发作?太糟糕了。” “这让我相当困扰,席维斯。” “我可以想见是怎么个情形。” “我该联络什么人来做这同样……的服务呢?” “我想找不到别的人了。” “我该怎么办呢?” “可以到别处去安排,让他们派什么人过来,这样得花更多钱,也得花上更多时间。” “你能帮我安排吗?” “我在这里的责任相当重,而且……说老实话,我在这里做的事也不一样。包登,我的意思是,那是私人的安排,我不能正式做什么事,尤其是那一方面,你了解吧?” “我想我明白。” “我已经尽力而为了,你运气不好。” “也许我可以自己找到什么人。” “我想你找不到的。而且会冒很大的危险,你最好还是……疏散你的家人比较好。” “我……我明白了。” “抱歉,我没办法再多帮上什么忙了。” 这实在是一场最最令人不满的谈话。也就是说,连可能的防卫线也没有了,他们必须退守到另一个防卫的位置。 礼拜一晚上,他把这件事告诉了凯珞。听完之后,她的反应比他预期的要平静得多。 “我知道这也有它的道理,”她说:“可是我们得分得那么散,南西和占米在夏令营里,巴奇和我到天晓得什么地方去,只留下你一个人,这让我很害怕,亲爱的。要是你有个三长两短,对我们任何一个人来说会有什么好处呢?” “我99lib.会做个你所听说过的最胆小的人,宝贝,我会到新埃塞克斯大饭店去租个房间,入夜之后就不出门,除非我确定知道是谁在敲门,否则绝不开门。” “假定什么事都没有发生呢?我们什么时候回来?我们什么时候才知道一切都过去了呢?” “想必他不会那么有耐性的,我想他会有所行动,而且对象会是我。我一定要让他的行动不能成功,如果真是这样的话,我们就有证据可以把他送回监狱去关上很久了。” “哦,不错,关个一年,或是三年,然后我们又可以再享受一下,计划当他被放出来的时候我们该怎么办,情况又会和这个月一样。大家带着紧张的笑脸,说些难听的笑话。” “问题会解决的。” “请原谅我,我可不可以请你不要再跟我说这句话,这让我觉得你好像在安抚我似的。我们希望问题能够解决,我们真的非常希望,可是并没有白纸黑字能够保证,对吧?亲爱的?” “是没有,我们只能尽力去做。在这件事情上,你一定很高兴知道,明天我会变成一个勇敢而危险的人物,多亏了杜顿组长帮忙。” “什么意思?” “他正在安排发给我一张许可证,他并不像我想像中那么不甘愿。中午吃午饭的时候,我去买了一件由史密斯威森所出产的东西,很丑,可是很实用。等到皮套配好之后,可以挂在这里,放在一个带有弹簧搭扣的枪袋里,没有人能抢得走,可是只要我取用得法,杜顿说,那玩意儿就会跳到我手掌心里。然后我需要的还有一箱琴酒,一个漂亮而心甘情愿的金发美女,以及一间破破烂烂的小私人办公室。” 她不动声色地看着他:“这么多令人开心的小笑话,这么一张又大又假还很不自在的笑脸。” “那你想要我怎么样呢?咬紧了牙齿,瞪起冷冷的双眼吗?我当然很不自在啦!我又不是干这一行的,你知道。我很怕卡迪,就跟做噩梦的小孩会害怕一样。想到他就让我两手出汗,也让我的肚子里觉得空空的。我是这么害怕,所以我要把枪带在身上。明天晚上我要带大批弹药到山上去练靶,等我练完了之后,我就可以拔枪射中瞄准的目标。我会觉得自己像是个在玩官兵捉强盗的小孩子,我会感觉浑身不自在,如此一来,我要让我可怜的失手误射看起来纯然出于紧张不安。无论如何,能做一个可以反击回去的靶子却是舒服多了。” 他停止来回走动并看着她,看着眼泪正由她两颊滚落。他在她身边坐下,把她抱进怀里,亲吻她那带点咸味的眼睛。 “我不该对你吼的,”他喃喃说道。 “我……不该说出刚才那些话,我只是厌……倦了我们用来粉饰一切的强颜欢笑。这已经渐渐变成一种不安的习惯了,可是我想我们就是这样子。”她无力地对他笑笑。“我受不了一个沉闷而毫无幽默感的老公。我……我很高兴你弄来那支枪,这让我好过多了。真的。” “我,我的枪,还有我愚蠢的喋喋不休。” “三个我都要,而且是乐于承受。” “那么,现在回到我们的行程上。我们礼拜五一大早动身,然后替你和巴奇找个地方安顿。礼拜五我们在那里过夜;礼拜六我们去见那个过生日的女孩子。礼拜六晚上我陪你们住在我们找到的安顿处。礼拜天我开车回镇上,然后——” “我们何不把两部车都开去呢,亲爱的?去夏令营的时候,我们可以把我那部MG车留在我准备住上一阵子的地方,然后礼拜天当你去住旅馆时,再把它开回城里。” “好主意。” “我真恨要离开你。” “你不会孤单一个人的。”

05

礼拜二晚上,他把那支枪身很短的左轮手枪佩戴在身上回家。手枪皮带勒得很紧,他觉得大概要很长一段时间才会习惯。先前回办公室时他就已经把枪佩戴在身上,他觉得自己很蠢,而且怀疑每个瞥他一眼的路人都看到他左臂下可疑的肿块。 他站在那里让凯珞绕着他检查。最后她说道:“我知道枪在哪里,所以我能看得出那里有块隆起的地方。可是,亲爱的,其实我想你正合适,你很瘦,而且喜欢穿着剪裁宽宽大大的上衣。” “那个漂亮妞儿逛了进来,我一眼就看得出她是个相当精明的女人,她装模作样地坐了下来,架起她那双美腿,然后把手伸进一个大得像侏儒电话亭似的皮包里,掏出一大卷大得足以让河马鲠住喉咙的绿色钞票。接着她俯过身来,开始在我办公桌的桌角上点数一张张百元大钞。我忙着和她一起点数,甚至没时间去看她的胸部。” 凯珞摆出一个有点淫荡的姿势,由嘴角吐话说道:“这个荡妇想干吗,宝贝?” “啊,装模作样了老半天,还是例行公事,她要我去杀一个男人。” “你会接这笔生意吗?” “明天,吃过午饭之后。那小子应该给杀掉,你知道,宝贝,这是上天给我的任务,要我到处去锄奸除恶,除掉那些由于种种关系,所以法律莫奈他何的家伙,明白吧。我要清理那些恶人,明白吧。我除掉他们,就像从前的武士宰掉那些周遭的喷火恶龙一样。做这件事能得到金钱上的报酬,而那些金发美女也永远会心怀感激,真的心存感激。” “还有你色迷迷的眼神,我的朋友,真是太有说服力了。” “等一下跟我上山去,看我在练熟了这玩意儿之后显显本事。杜顿说不要瞄准,而是像用手去指什么东西似的很自然地用枪指着。巴奇呢?我不希望他突然冲进火线当中。” “丽丝·透纳把整群孩子带去看乡间博览会了。” “真是位勇敢而高贵的女士。” 他带了三盒子弹到山上去,还带了一张大被单和一些麻绳。他把被单绑在一棵相当粗的树上,看起来类似一个人的身躯,然后在左胸前以铅笔勾画出一颗心。起先他的动作很慢而笨拙,准头又差,让他很气馁。那件武器发出平板的砰然巨响,比他常用的点二二口径手枪要威风得多,他射了二十几发训练准确度,然后再回过头来练习拔枪射击,顽强地力求进步。 凯珞走了上来,说道:“你练枪的声音听起来就像是南美洲国家在闹革命,亲爱的。” “这比我想像中要难多了。” “你应该站在这么近的距离吗?” “这是丈量好的二十尺咧,宝贝。这玩意儿原本就不是用来远距离射击的。我不知道我是不是已经可以露一手了,不过我来试试看。” 他松开那块满是洞洞的被单,换到新的一面,重新绑好。 “那是什么?” “那是心脏。” “太小了,而且应该再靠中间一点。” “别再指挥了。好了,我已经站好位置,并且半转开身子,两手垂在身侧,既轻松又自在,随你什么时候高兴,就大叫一声‘上’!” “上!” 他干净俐落地握住了枪,转身之际手指已扣上扳机,然后打光弹匣里的子弹,在靶子上打出五个黑洞,第一个在腹部,一个在腰间,还有三个大致集中在胸部正中央。 “喔,”她说,由衷打心底佩服,“有一发没打中吗?” “没有,枪膛里第一发是空的,所以一开始要连扣两次扳机。” 她脸色看来有些苍白,喉咙因吞了口口水而动着。 “也许我的想像力太丰富了,亲爱的,是这看起来……真是吓人地有用。” “这百分之百有用,枪原本就是要用来杀人的,这种尺寸的枪,配上它最快的速度和最大的杀伤力,这里面不讲究漂亮,也不讲究浪漫。” 他打开枪身,把弹匣退出来,重新装填好子弹。 “要不要试一下?” “不要,我想我情愿不要试。” “我的示范演出让你好过了点吗?” 她点了点头:“的确,山姆,它真的让我好过多了,可是我总觉得很奇怪,想到你……我是说……” “我知道你的意思,‘可爱而温驯的老山姆’,杜顿也知道这点,他很小心且拐弯抹角地把他的看法说给我听。他告诉我说,军方在二次世界大战和韩战期间,都碰到一大堆士兵不肯开枪的麻烦。他们不确定真正的原因,这和人类文明、生长在基督教家庭、尊重生命和个人的尊严等等有关。他说部队里就是有这种人,明明是一个精壮的小伙子,反应也很快,在靶场打靶的成绩很高。接着到了战场上,他会完全照他所学的去做,一直进行到瞄准,手指也扣在扳机上。然后他就在这里停住了,要是碰上情况不对,就当场多了个阵亡士兵。我不知道我自己会怎么样,我可以把一棵树打得稀烂,脸上还带着杀手的狞笑。可是如果是个血肉之躯呢?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如果我曾经参加过战斗,我就会知道了。我想我可以吧,我一定得把这件事练得完全成为下意识的动作,让扣下扳机变成整套动作的一部分,而不是最后另外一个分离开来的动作。那么,只要我一旦动手,就能一路做到底了。我希望。” 她歪着头,仔细地审视着他。 “你一点也不吹牛做作,山姆,我是说,你会花时间冷静地反观自身。” “如果你的意思是,我并未把自己看成是个很勇敢的人,那你还真是说对了。我是一个坐在办公室里工作的四十岁上班族,我的房子有贷款要付,有家人要养,还要付保险费。我对这种新冒出来的暴力气息与恶行的适应程度,大概就像把喜剧演员放到金手套拳击赛中的重量级一样。要说生活会对你做出很多奇怪而料想不到的要求,这话未免太陈腔滥调了,我试着面对这件事,可是,我的印第安小姐,还是好像有什么事,让我觉得自己像是一只掉进蛇坑里的白老鼠。” 她走到他身边,握住他的两手。 “我告诉你,你不是白老鼠,你像别的人一样勇敢,你有温情,有力量,你知道怎么爱人与被爱,这是一种了不起而少有的艺术,你是我的男人,我不希望你有任何的改变。” 他吻了她,然后站在那里,将她抱在怀中。他低头由她肩上望过去,在他的右手边,太阳微暗的光看起来很不调和。他的手腕向后欠伸,免得那支武器碰到她浅蓝色的罩衫。顺着那支枪看过去,他能看见白色的靶子和铅笔画的心,以及五个黑色的小洞。 第八章

01

礼拜五那天他们很早就启程,向西南方开往湖边一个很舒服的小度假村。巴奇好像很乐于接受他们的说词,即凯珞因为做家事做得太累想要休假,而他也可以跟着去。他们告诉他说,这是除了夏令营之外最棒的一件事。 他们开得很慢,走的都是小路,大约在午餐时分抵达了距哈泼村有九十哩的舒伏仑镇。他们在一家叫“西风小邸”的湖边小旅社安静的餐厅里,吃了一顿很好的午餐。那是一栋旧式的农庄建筑,有维多利亚时代那种大而无当的神气,一个长得像蟋蟀的小个子男人,带他们去看三楼靠湖边两个中间有共用浴室的房间。一个礼拜的房租相当合理,附有枫木家具和粗毛小地毯的房间很干净而明亮。房租内含早餐与晚餐,可以使用湖滨的沙滩、旅馆的小船、英式槌球场和两个网球场等。 没错,旅馆里还住着别的小朋友,他们从未规定不能带孩子来住,不过不可以带宠物来,拜托。即使是这样拐弯抹角地提到玛丽莲,都马上看得出巴奇又难过起来了。山姆决定不需要用化名,那样太做作,太荒谬,也无必要。凯珞说她会直接写信到办公室去,为了更加谨慎起见,会使用没有印着“西风小邸”回信地址的信封。 等凯珞和巴奇把行李打开,并换好衣服之后,他们到村子里去散步,然后回来一直等到槌球场空出来。凯珞一本正经地打得很准,她最得意的便是,只要一有机会,就把山姆的球打到后面去。山姆和巴奇联手,可是她还是大胜他们。 那天晚上,等他们上了那张大双人床之后,凯珞说:“我要好好地挥霍一下,去买一支网球拍,我的肉都松垮了,得练结实一点。” “松垮?松垮?在哪里?这里吗?或是这里?” “不要这样啦,你这个蠢蛋。” “你想你待在这里会快乐吗?” “不是快乐,亲爱的,当你不在身边的时候,我在这里就像在其他地方一样满足。” 突然之间,她叽叽咯咯地笑了起来。 “什么事?” “巴奇。我想到那两个小女孩跟他说话的时候,他那种一副不屑的样子。” “尽管如此,我看他还是跟她们一起玩得很开心嘛。” “可是他一副很优越而神气的样子,他真是个大男人主义的小男人。” “还有明天那个过生日的女孩子。” “十五岁。天哪,可怕的年龄。” “这话毫无根据。” “不,是真的,我十五岁的时候真是极端的不快乐。每一面镜子都让我心碎,我简直一塌糊涂,而且我根本不可能嫁给他。” “他是谁?” “你可不许偷笑,是克拉克盖博。我一切都计划好了。当时他要到德州来拍一部电影,是一部有关油井的电影,我会到他们拍片现场去,总有一天他会转过身来,直望着我,用他那带点疑问的奇怪表情对着我笑,眉毛一边挑高,一边放低,然后他叫摄影机停下来,走过来盯着我看。然后他会招呼一个什么人,那个人很快地跑到他旁边,他就指着站在那里很得意而且对自己的美丽沾沾自喜的我说:‘她是我下一任的女主角,把合约准备好。’可是,哎呀,我却长得那么难看。” “我以前倒是和艳星雪尔薇亚·薛妮有过一段激烈而令人烦恼的爱情。她会像一只皮毛光滑的小猫咪,蜷伏在我怀里,告诉我说,即使我超重了二十磅也没关系。哎,现在是谁在偷笑了?” “对不起,宝贝。” “然后,当然,还有琼·白朗黛时期,有一段时间则是爱妲·卢碧诺,还有珍哈露。珍常常从巴黎开车出来,坐在她那辆名牌敞蓬车里,在机棚后面等我,等我把我那架机枪还在冒烟、刚打下三架敌机的战斗机降落好了之后,再不慌不忙、潇潇洒洒且迷死人地回到那辆大车上。我那教人难以置信的好运,完全是因为在每次出战斗任务之前,我都会把她那条黑色网袜绑在我的手臂上。她总会带上一篮子冰过的香槟,而那天晚上人们会在巴黎所有玩乐的地方见到我们,见到那个曲线玲珑、白金头发的美女,和那个眼中带着忧郁神情、既伟大又谦逊的高大的空战勇士。” “真的吗?” “她爱上一个英军少校后离我而去,而我在紧接下来的那次任务中,忘了系那只丝袜。一架德机把我从云端打了下来,当机身着火下坠的时候,我向对方敬礼致意,而他摆动机翼来向我这个垂死的英雄致敬。” “我的天啊!” “这真是很侮辱人的窃笑,听起来像是窃笑的声音。” “天啊,我真希望能一直像这样,我是说这么安全,而且我们所有人都在一起,我不希望礼拜天到来,我不想站在外头勉强装出一副笑脸看你开车离去。” “不要去想这件事。” “我不能不想。” “也许可以用别的事来转移你的注意力。” “呣——呣——也许可以。” 依照先前以信件和营区方面联络安排好的时间,他们在午餐前先到男生夏令营接占米。他晒得一身棕色,很瘦,清洗得干干净净令人吃惊。然后他们沿着湖滨公路开了三哩远到明娜塔拉去接南西。南西看起来非常健康,眼睛闪烁明亮。 他们向东开了三十哩路到达一个叫阿德蒙特的小市镇,在当地阿德蒙特大饭店的餐厅里吃了一顿大餐。女副理为他们在大餐厅旁的小贵宾室安排了桌位,好让他们不受打扰。 南西兴致勃勃地说个不停。今年的夏令营很棒,泰勒先生相当讨厌,不过他不会来招惹她们。她是社交活动委员会的副会长,而汤米·肯特则是甘特塔拉的社交活动委员会会长,所以他们常常碰头策划活动。汤米做得有声有色,曼纳先生还让汤米担任类似他私人助理的工作。有个红发女孩碰上毒长春藤,情况坏得不得不送她回家。另外一个女孩子从马背上摔下来,扭伤了肩膀,可是她没有回家。营里添了一艘滑水用的快艇,供两个夏令营轮流使用,快艇通常由汤米驾驶。 等南西讲完之后,占米也谈到他的冒险生活。跟他同住的孩子里有一个自以为了不起的家伙,所以占米戴上拳击手套跟他比了一场,在曼纳先生中止比赛之前,占米已经把那个孩子击倒过两次,现在他们是好朋友了。他通过了初级救生训练考试。他用一根棍子打死了一条蛇,现在他正为了射箭课而自制一把弓,是用柠檬树的木头做成的。你得用一块玻璃去打磨光滑,而且要搓麻线来做弓弦,然后再打上蜜蜡。 吃过中饭之后,山姆出去把放在车里的礼物拿进来。南西对每件礼物都很喜欢。另外也有传统的安慰性小礼物,占米和巴奇各有一份,为了那天是别人的生日而安慰他们。 凯珞照事前的安排先把巴奇带开,留下餐桌上的山姆、南西与占米,以便山姆把新的安排告诉他们。他们可以知道母亲带着巴奇住在舒伏仑的西风小邸,可是不能告诉别人。南西问道她是不是可以告诉汤米,山姆表示可以,万一有非常紧急的情况,他们可以打电话到舒伏仑去找妈妈,或是打电话到他的办公室和新埃塞克斯饭店找他。 占米绷着脸看着他父亲问道:“这就像是在逃亡,是不是?” “你闭嘴!”南西说。 “没关系,南西。没错,儿子,从某方面来说正是如此。可是我没有躲起来,我会很小心,可是我不会躲起来。人们都是先让女人和孩子先上救生艇的。” “汤米和曼纳先生一直叫我随时都要跟其他的孩子在一起,”占米说:“我希望那个差劲的犯人到夏令营来,我们会修理他,哼,我们每个人拿一块石头,一起扔他,这些石头会正好砸在他头上。然后我们会把他绑起来,送到厨房里,用那架崭新的切肉机把他切开,那部机器花了一百二十块呢,曼纳先生说的。” “占米!”南西说:“不要说这种可怕的事。” “她现在满十五岁了,就可以对我下命令了吗?”占米问道。 “要是你想出什么让她吃不下午饭的招数的话,她有权利反对。” “我会把他切得很薄很薄。”占米狠狠地说。 “我也觉得这件事不要再多说了,年轻人。你们现在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你们两个人都不能粗心大意。那个人有部车子,他已经出狱了,等他发现我们家里没人、大门深锁时,很容易就能在村子里打听到你们这些孩子暑假会去哪里。我知道他看过南西,我猜他也看过你。可以走了吗?妈妈和巴奇在对面的大厅里。” “想到家里没人,真的好奇怪哟。”南西说。 在他们起身的时候,她腼腆地碰了下她父亲的手臂,“请你一定要小心,爸。” “我会的。” 礼拜天晚上,山姆一个人在新埃塞克斯饭店的牛排馆用餐,然后在上床之前先到酒吧间去喝一杯。他站在吧台前,手里玩着酒杯,觉得在这个世界上十分孤单。回想起当车子开到西风小邸车道尽头的侧门口时,他停了下来,回头看了看,然后挥挥手。凯珞和巴奇站在绿色的草坪上靠得紧紧地,也99lib?向他挥手,他一路把那辆小车开得飞快地回到新埃塞克斯。 他耳边传来一个很大的声音,吓了他一跳。 “进城来了,山姆?” 他转过身来,看到乔其(治)·费尔东那张满面笑容的大脸,他也尽量摆出一副高兴的表情来,以免显得无礼。 乔其·费尔东是个房地产经纪人,而且做得十分成功。他长得高大肥壮,有着很拙劣的幽默感和穿不透的厚脸皮。他对待女人都过分谄媚逢迎,等到第二次见面的时候,就变得很奇怪地加进了很粗俗的讽刺意味。对男人则是一副传统的乐天派模样,他参加了好几个市民和公众服务组织,家里有个圆滚滚的安琪拉·费尔东,和四个小一号而圆滚滚的费尔东。直到归西之前,大家都会叫他“乔其”,而不会称呼他乔治的。凯珞受不了他,她不明白他怎么会成功。当初他们找房子的时候,他曾经带她去看过好几幢极不适合、甚至令她怀疑他是在开玩笑的房子。可是乔其却是很认真的。 “哈罗,乔其。” 乔其拍着他的右肩膀说道:“班尼,再来一杯包登先生在喝的酒。” “不用了,真的。” “好了啦,只要你还能站得稳,你就可以再来一杯。今晚是什么风把你吹进城来的?跟什么神秘的金发美女有约吗?” “我住在这家饭店里。” 乔其两道眉毛挑了起来。 “呵,呵!山姆老弟,我们总会碰到的,你没办法跟她们处得好,可是又不能没有她们。说错了小小一个字眼,就变成这副德性,给赶出家门了。” 山姆觉得非常不快,他当然不想把他的麻烦事告诉费尔东。 “不是这么回事,乔其。两个孩子去夏令营,所以我们把房子锁上,凯珞带着最小的那个去度个小假。” 乔其用力地点着头。 “这种事我们听得多了,山姆,这叫婚姻假期,彼此放开、轻松一阵子。” 他对山姆很淫荡地眨了下眼睛,用手肘在他肋骨撞了一下,重得让山姆失去了平衡。 “不过我就从来没能说服安琪拉这么做。教我该怎么做吧,山姆老弟。” 他把头向后一昂,高声大笑,然后又用手肘顶了山姆一记。 “你都安排好了吗?老弟,想要借乔其叔叔的小地址本吗?” “不用,谢了,乔其。”山姆挡住他手肘的下藏书网一击。 “你入错行了,山姆老弟,我告诉你,到一间漂亮的新房子玩一趟,还真能让那些漂亮的小女人兴奋呢。你一定想像不到我所碰到过的那些妞,老弟。” “老天爷呀,乔其,别再拿你的手肘子顶我了。” “什么?哎,对不起得很,我想这是习惯吧。你看靠墙那边就有这类的货色,一拍即合的交易,你喜欢吗?” “挺不错,但是跟她在一起的那个男人应该已经搭上她了。” “你跟我去一个真正活络的地方吧,这里太死气沉沉了。” “对不起,乔其,我准备上楼去看点书就上床睡觉了。” “啊,得了吧,兄弟,我们可以……” 乔其突然煞住了话。山姆低头看着他。乔其正在舔着嘴唇,两眼望着山姆西装上衣的前胸,山姆低头望去,看到了那支枪的枪柄。他很快地整好上装,把它遮掩起来。 “你他妈的带那玩意儿做什么?”乔其粗声大气地低语道,一脸震惊的表情。 “事情是这样的,乔其,有个人要杀我,他随时可能出现。” 乔其紧张地四下张望。 “你是开玩笑的吧?” 山姆一本正经地望着他。 “我们当律师的会到处树敌,乔其。” “这……这个人在城里?” “他随时都可能走进这扇门。” 乔其徐徐往后退开。 “哎,我真该死了。” “别把这事告诉任何人,乔其。” “不会,不会,我一定不会说的。”他看了下表。“我得赶快走了,能碰到你真好。”他一面说一面往后退。 山姆在这件意外插曲中感到的乐子很快就消退了。乔其一定会说的,乔其会告诉他所碰到的每一个人。他把那杯原本不想要的酒喝完,然后上床睡觉去。 礼拜一、礼拜二和礼拜三什么事都没发生。山姆按照预定的防范措施行事,每天由办公室打两次电话给凯珞,而她始终以坚定的愉悦来掩饰她的紧张和孤单。可是这种伪装并不完全。礼拜三早上,她寄来了一封内容尽是身边琐事的长信。她描述旅馆里的其他客人。她找到一个练网球的搭档,是一个长手长脚、很有力气的女人,丈夫则是一个正在海外服役的陆战队上尉。她表示自己的球技虽然荒废了,不过正慢慢恢复。巴奇对网球也大感兴趣,所以她替他找来一把小网球拍,正在教他一些基本的手法,他学得很快。巴奇很不喜欢休息室那架收视不清晰的电视:镇上那家大杂货店还兼营一个很好的租书店。还有她很想他,他们两个都想他,想他们的房子,想夏令营的那两姐弟。 到了礼拜四下午,他觉得自己已经等够了,担心够了,现在该是白老鼠冒险出洞去寻找猫在哪里的时候。 六点钟左右,他来到市场街上的倪可森酒吧里。吧台区的部分是一个窄长空间,镶板的墙壁漆成墨绿色,高脚凳和吧台边缘都包着绿色的人造皮。另外有镜子和镀铬饰板,以及吧台后面隐藏式的照明。整个地方有一种陈旧而破败的感觉。涂料和漆都已斑驳,镜子和镀铬的部分也多所脱落,悬架在吧台上方的电视开着,自动点唱机则贴了张“故障”的纸条。有三个人坐在吧台的另一端交头接耳,用很低而一本正经的声音交谈着。吧台区里没有别的客人了。 吧台区再过去一点是一个宽敞得多的空间,一个类似俱乐部的酒吧座。日光照不到这个区域,两盏昏黄的聚光灯斜照着一个空荡荡的小舞台,台上放了一架很小的白色钢琴和一套很旧的鼓。在反射出来的微光中,他看到两张桌子旁边分别坐着两对男女。一个女侍靠在位于吧台区和酒吧座之间的宽大入口门框上,她穿着一套墨绿色的制服,围了一条肮脏的白围裙。她是个无精打采的金发女子,正用拇指的指甲在揠她嘴巴里的一颗臼齿。 酒保站在吧台里面,无休无止地擦着酒杯,一边看着电视,山姆在吧台转角靠近门边的地方挑了一张高脚凳坐下,然后,又因为有点自觉不妥而移到弯角这边的最后一个位子,这样一来,当他侧坐的时候,背靠着墙,而且可以看得到门。 酒保朝他这边走了过来,两眼仍然盯着电视一直看到最后一刻。他擦了下山姆面前的吧台,说道:“要点什么,先生?” “美乐啤酒吧。” “马上来。” 他取来啤酒和一个杯子,拿起山姆付的一块钱,打开收银机,拿出一个五毛和五分的角子放在吧台上。 “客人不多?” “每天这时候都是这样。我们做的是再晚一点的生意。” “马克思最近来过这里吗?” 他看到酒保更加仔细地上下打量他。 “你说的是哪个马克思?我们这里有很多叫这个名字的。” “头秃了,皮肤晒得很黑的那个。” 酒保拉了拉他的下嘴唇。 “哦,那个马克思,最近我看到过他一次。我想想看……没错,是上个礼拜六晚上。他来了,呃,大概十分钟,很快地喝了两杯就走了。他惹了点麻烦,你知道,他打了一个警察,他们把他关在市立监狱里三十天。” “那么麦高文呢?她有没有来过?” “她没有不来的时候,我他妈的真希望她肯换个地方去。要是你认得她,就知道她的脾气了。这时候她大概随时会到。” 在吧台那头有个人在叫酒保,酒保就走了过去。十分钟之后,山姆正打算再叫一瓶啤酒的时候,一个女人走了进来。她大概很难再挑到让她穿起来更怪异的衣服了。她脚下是一双没有鞋带的白皮鞋,鞋跟高达四寸,一条像斗牛士所穿的黑色贴身紧身裤,系着带有镀金扣环的白色宽皮带,一件红白相间横条糖果花纹似的紧身针织罩衫。如果这是穿在一个身材姣好的女子身上,大概还能成功地呈现出某种程度的戏剧性,可是这一位却是半老徐娘,一头长发因为染得太过度,而在颜色和质地上都像被太阳晒坏了的细麻绳,她的脸庞肥嘟嘟的像只栗鼠,方方的红唇涂得血红;和肥大的臀九九藏书部相较之下,她的腰肢显得令人想不到的细,也使她那对生面团似的乳房大得教人难以置信。很显然地,她的裤子和罩衫底下什么都没穿,只穿了一副下托式的胸罩,让她那对豪乳向外直挺出来,像是战舰上的火炮一般。她走进来时,身上的麝香香水味浓得几乎让人看得到香雾在她身边缭绕。她用一根手指勾着一个应该背在肩上的白色皮包,几乎拖到了地上,模样怪异可笑得令人难以置信,可是她并不让人觉得可怜,因为她正以自己的方式在和岁月进行一场勇敢的战争。她可以说是淘金热和拓荒热时期传统的娼妓形象。 她把白皮包“碰”地一声放在吧台中间。她的声音长期被烟酒伤到,又用得太多,因而略像男中音在舞台上低语:“给我威士忌和水,小倪。” “支票寄来了?”酒保有气无力地问道。 “来了,来了,支票寄来了,支票寄来了。给你,你这个疑心鬼,今天把老酒给我斟上吧。” 她把一张五元的钞票用力地拍放在吧台上。 酒保伸手去取酒瓶的时候,指了指山姆,对她说道:“你的朋友刚问起你呢,贝丝。” 她转过头来瞪他,然后走到他身边。从近处看起来,她有种擅长表现角色特性的女演员特有的传奇色彩。他看到她的眼睛很大,是灰色的,而且非常可爱。 “我的老天,是个站得直身子的男人。坐下吧,朋友,免得把我吓昏了。” 她在他身边的高脚凳上坐了下来,仔细端详,相当困惑。 “说老实话,我真得留意我的失神状态了。通常我都能想起一点线索来的,可是现在我却是一片空白。给我点提示吧,帅哥。” 酒保把一小杯威士忌、一大杯水,还有找给她的钱一起放在她面前。 “呃,大概一个多月以前,你去过城东靠湖边的一家餐厅,跟一个叫马克思的秃头男人在一起,你告诉我说这是你最喜欢来的地方。” “要是小倪和小白还是一天到晚盯着要钱的话,这里就不会是大家喜欢来的地方了。我记得那个马克思,我是跟他出去过,这倒没错,可是我们他妈的怎么会跟你说话呢?”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你的头发剪得漂漂亮亮,指甲干干净净的,西装也烫得笔挺呢,先生。你的谈吐好像你爸妈送你去上过大学,你可能是个医生或者牙医。马克思会跟游民酒鬼说话,他也只跟游民酒鬼说话。你们这种绅士型的人会让他讨厌的。” “因为你推荐这里,所以我想我要过来喝一杯。” “所以你想你要过来喝一杯。” 她以一种令人叹为观止而可怕的媚态望着他。 他谨慎地把被一边豪乳压到的手臂抽开,很快地说道:“最近有没有见到马克思?” “没有,谢天谢地。他蹲苦窑去了,我想他现在出来了吧。我喜欢找乐子,天啊,每个认得我的人都知道。我有一点小收入,日子过得去。我是那种你会认为是很友善的人。我见过很多人,也去过很多地方,很多事我都可以容忍,有谁是十全十美的呢?可是让我告诉你,马克思·卡迪这个人,虽然他是个十足的男子汉,这点我一定得承认,可是他坏得像条蛇,在这个世界上,除了马克思·卡迪他自己之外,他什么都不在乎。你知道他怎么对我?”她的声音放低,脸色变冷:“那时我们待在我住的地方。我对他很好奇,你知道,你会想多了解别人,所以我问过他。他都一直不肯回答,所以那天我给他调了杯酒,跟他说:‘别再兜圈子了,马克思,告诉我吧,跟我说,你到底是个怎么样的人?告诉妈妈吧。’” 她一口喝掉了小杯子里的酒,啜饮了一口水,叫小倪给她加酒。 “结果他怎么样?他揍了我一顿,打我呀!打我贝丝·麦高文。就在我住的地方,喝着我的酒,从我家的椅子上站起来,把我从头到脚全身痛殴一番,而且一直咧嘴对着我笑。我告诉你,他那样子下手,我还以为他想杀了我,真的。然后,我眼前一下子全黑了。 “清早我醒过来的时候,人躺在地板上,遍体鳞伤,他已经走掉了。我用双手和膝盖爬到床上。等我能够再起身的时候,我去照了照镜子,我那张脸就像一个蓝颜色的篮球,我全身酸痛得只要一动就会叫,我把医生请到家里来,跟他说我从楼梯上摔了下去。我这辈子从未嚷着找医生,可是这次我差点就送了老命。我断了三根肋骨,花了四十三块大洋整牙,模样可怕得躺了一个礼拜才出得了家门。即使那样,我走起路来还像个老太婆,幸亏我壮得像匹马一样,先生,那样的打法,大部分的女人大概都会给打挂了。你知道吗?到现在我都还觉得没完全好。当我在报上看到他惹下麻烦时,我出去买了一瓶酒,自己一个人喝光了。他根本不是人,那个马克思·卡迪是只野兽。我不过是问几个问题,其实他只要说他希望我闭嘴就好了嘛。” 她喝掉了她的第二杯酒,当她叫小倪过来的时候,山姆又叫了一瓶啤酒。 “所以他不是你的朋友了,贝丝。” “要是我看到他死在街上,我会买酒请店里所有的人喝。” “他也不是我的朋友。” 她耸了下肩膀。 “怎么说,只跟我们打过那一次照面?” “其实没有,那是我编出来的。” 她那对灰色的眼睛变得很冷。 “我不喜欢人家骗我。” “我的名字叫山姆·包登。” “这跟那个有什么关……你是说你姓包登?” “也许他称呼我中尉。” “对,没错。” “贝丝,我希望你能帮我忙,我不知道会出什么事,他会来害我的,一定会的,我想知道他有没有跟你说过什么。” 她把声音压得很低。 “他是个很怪的混蛋,山姆。他不怎么说话,不会让你知道心里的事,可是他提过包登中尉两次,两回都让我觉得全身上下都毛毛的直发冷,部分原因是因为他的表情。不过,他说的话都教人听不懂。有一次他说你是他军中的好弟兄,为了让你知道他有多喜欢你,他要杀你六次。他说他要把你留到最后。当时他正在喝酒,而我试着——你知道的——把事情付之一笑,跟他说他不会真的去杀什么人。” “他怎么说呢?” “什么也没说。他只瞪了我一眼,那回就没再说什么了。你知道他的话是什么意思吗?你怎么能把一个人杀上六次呢?” 他低头看着他的啤酒杯。 “如果那个人有一个老婆,三个孩子跟一条狗。” 她试着想笑。 “没有人会做这种事的。” “他从那只狗开始下手,他把它毒死了。” 她的脸色变得灰白。 “我的老天爷呀!” “他还说了些什么?” “他另外还提到过你一次。他说什么到时候轮到那个中尉,我会帮他个大忙,他会求我施恩的。这些话好像跟其他那些话就能凑在一起了,是吧?” “你能不能跟我一起到警察局去签一张声明,证明你听到他说过那些话呢?” 她对着他看了十秒钟。感觉上好像过了很长一段时间。 “宝贝,你正好碰上了我这个从社会大学毕业的妞儿。” “你愿不愿意呢?” “我告诉你怎么办,呆子,写封信给艾德佳法官,就说:‘亲爱的法官大人,我和我的孩子被……’” “我有一个女儿十五岁,一个男孩十一岁,还有一个男孩才六岁。” “你让我的心都碎了,宝贝。第一,那个地方我已经进去过太多次了。第二,他们不会听贝丝·麦高文所说的任何话。第三,这是一个残酷的世界,你要是真的有这些问题,我很难过,可是天下事就是如此嘛。” “我求求你——” “哈罗,小倪!我根本就不认得这个混混,你怎么能让小姐在你这里受到骚扰呢?” “你不要这样嘛。”山姆说。 她由高脚凳上滑下来。 “我就是这样,小子,我这一辈子就是这样,我不必为任何事去做什么事。” “别这么大声,贝丝。”小倪说。 她抓起找给她的钱,只留下一个铜板,她把那个铜板推向小倪。 “好好去开心吧,宝贝,我要找个更好的地方去了。” 她走出去,用力地甩上了店门。小倪拿起那枚铜板,沉吟地看着。 “这下可真火爆,朋友,你是怎样把她给赶出去的,也许下回我也可以用这一招。” “我不知道。” 小倪叹了口气。 “她以前当过印第安纳州小姐,她曾经给我看过剪报。我说我不知道那么早以前就有那个州了,她一记左钩拳正打在我眼睛上。哎,有空再来坐啊。”

02

他走到了杰可街,二一一号是一栋方正的三层楼木造房子,漆成带黄边的棕色。一扇窗子里贴了张“雅房出租”的招牌。前面窄窄的门廊上有一个老头子坐在一张摇椅上,闭着眼睛。纱门上有两个洞,其中一个曾经修补过。山姆按了下门铃,听到铃声在屋子后面响起。那里透出一股混杂了霉味、酸味,还有包心菜和肮脏床褥的气味。楼上正有人在尖声争吵叫骂,他听到一个男人的声音,低沉而很有耐性,然后是一个很尖的声音,长篇大论地讲了好久好久,他偶而可以听清楚一两个字。他从走廊望进去,看到一张窄窄的黑色桌子,上面放了几封信和一盏灯罩边上加了穗子的台灯。 一个骨瘦如柴的老女人从走廊那头朝他走了过来,她的步伐沉重得令人吃惊,她站在纱门里面,说道:“什——什么事?” “卡迪先生住在这里吗?” “没。” “马克思·卡迪先生呢?” “没。” “可是他先前住在这里吧?” “是——是呀,可是后来没住了。就算他想要回来住,我也不收。我们——马文和我——不想有什么打架呀、警察呀什么的。我们不兴这一套,对不起,先生,这儿不欢迎坐过牢的,他就是去了那里嘛。他坐了牢,被关得紧紧的。礼拜五他回来了,并拿走他的东西。我让马文把他的东西全放在地下室里头。他不肯付我房子后面停车位的租金,可是我说我马上可以叫警察来,他就把钱付清,把他的车子开走,后来就再没见过他了。” “他有没有留下转信的新地址?” “对一个从来没收过任何信件的人来说,干这事不是蠢到家了吗?” “有没有别人来这里打听过他?” “你是第一个。为了马文和我,我求求老天让你也是最后一个,我们可不欢迎他这种人。”

03

第二天早上,他打电话给杜顿。杜顿说他会看看有谁能打听到卡迪的消息。 礼拜五什么事也没有。到了礼拜六,他开车到舒伏仑。礼拜天他们去看了南西和占米。礼拜一上午他回到办公室。他没有把从贝丝·麦高文那里听来的故事告诉凯珞,他不想让她知道他曾经走进卡迪的地盘,也不想让她紧张。 礼拜一和礼拜二都没什么事情发生。 曼纳先生的电话打来的时候是礼拜三,七月最后一天的上午十点钟。凯珞原订要在这天午去接占米,带他一起回舒伏仑。那天是他在夏令营的最后一天。 当他听出打电话来的人是谁时,只觉得心脏好像停止了跳动。 “包登先生吗?占米受了伤,不过并不严重。” “他是怎么受伤的?” “我想如果可能的话,你最好赶过来。他现在正在送往艾德蒙医院的路上,也许你最好直接去那里。我再重复一次,情况并不严重,他也没有危险。康慈警长迟早会和你谈一谈的,当然,我必须……把我所知道的数据告诉他。” “我马上动身,你通知我内人了吗?” “在电话接通之前她已经离开了。据我所知她正在到营里来的路上,我会请她赶去艾德蒙医院,而我们可以让那个小家伙留在我们这里,如果她同意的话。” “告诉她说我觉得这是个好主意。南西在哪里?” “和汤米·肯特一起陪着她弟弟去医院了。” “能不能请你告诉我,到底我的孩子出了什么事?” “他被枪打中了。” “中了枪!” “本来可能会更严重,可能会严重很多。被枪击中的部位是左上臂的内侧,大约在肘上三寸的地方,拉了条大口子,他流了很多血,当然,他也吓到了。” “我想也是。我会尽快赶到。” “等你到医院之后,肯特会再把详细的情形告诉你。车子别开得太快,包登先生。” 第九章

01

当下午一点半山姆赶到医院时,凯珞已经在那里等了将近一个小时。山姆走进那间半私人的病房,看到她和南西在陪着占米。山姆吻了她,她看起来完全能控制住自己的情绪,但他在吻她时感觉到她的嘴唇在颤抖。南西脸上带着沉郁而困惑的表情。占米靠在枕头上的脸有些苍白,使晒黑的皮肤看起来有点惨绿。他的左臂包扎起来,而他看起来既得意又兴奋。 “哈罗,他们帮我缝的时候我都没出声。缝了十六针呀。” “痛吗?” “有一点,不过不厉害。哎呀,我简直迫不及待要去告诉待在家里的那些同学。是一颗真的子弹呀,打中了我的左臂,然后射穿了餐厅旁边的小棚屋,从这头进来,那头出去——咻——等他们找到那颗子弹,让警长都检查完了之后,会把它送给我。我要去弄个木头座子,罩上玻璃罩子,放在我房间里。” “是谁干的?” “哎呀,谁晓得呢?我猜是那个人,那个卡迪。好多孩子甚至都没听到枪声。我就没听到,我真希望我听到了。他离我们很远,在影子山丘上的某个地方吧,警长说的。” 山姆开始了解整个的状况:“占米,从头跟我讲一下这件事。” 占米一脸不自在的表情:“呃,我闯了祸。我偷拿了曼纳先生的刮胡膏,准备喷到戴维·江士顿的嘴里,然后再偷偷放回去。可是我被逮到了,所以被罚刷十天的锅子,今天是最后一天了。每个人都讨厌刷洗锅子,你得用钢丝刷,我被罚要洗整整十天,因为那有点像是偷了东西,虽然其实根本不是。锅子要在外面的小棚屋里洗,那里有个水龙头,然后,呃,大概是九点半,我正在洗早餐的锅子,那时都差不多快洗好了。” “我站在那里,正在看着最后一个锅子,‘砰’的一响!我还以为哪个捣蛋鬼溜进棚屋来,用什么东西吓我。然后我的手臂发烫,觉得怪怪的,我低头一看,有血流出来,流得满手都是。我扯开喉咙拼命大叫,向曼纳先生的小屋子跑过去,其他的孩子看到那么多的血,也又跑又叫的,他们帮我绑上止血带。然后我突然觉得痛得不得了,我就哭了,不过哭得不厉害。那时候汤米已经找了南西过来,后来警长来了,我们就一起坐着警长的车到这里,车子大概时速开到一百哩,还响着警笛。哎哟,我真希望我手臂不痛的时候能再坐一次。” 山姆转身问凯珞。 “现在情形怎么样?” “毕提大夫希望留他在这里观察一晚,明天就可以上路了,他为占米输了点血。” “会留下一个疤,”占米热切地说:“一个货真价实的子弹留下的疤,以后每当天气快下雨的时候会不会痛呢?” “我想那得要有子弹留在身体里才会,儿子。” “反正,我所认得的孩子里,没有一个有枪伤疤痕的。” 一个面带微笑的护士走了进来说:“现在是我们的伤兵吃粉红药丸、然后睡一场大午觉的时候了。” “哎,我才不需要睡午觉哩。” “我们什么时候能再来看他,护士小姐?”凯珞问道。 “五点,包登太太。” 他们走到楼梯口,走下楼到医院大厅里。脸色苍白的凯珞转向山姆,失去血色的嘴唇几乎没动,她用轻得让南西无法听见的声音说:“现在怎么样?现在怎么样?什么时候他会杀他们之中的一个?” “拜托,亲爱的。” “爸,康慈警长跟汤米来了。”南西说。 “带你妈妈到那边的长沙发去,99lib?你陪她坐在那里。南西,拜托。” 警长是个四肢瘦长的人,穿着靴子、深棕色的马裤和卡其衬衫。他有一种常在户外活动的感觉,佩戴着一条挂枪的皮带,一顶宽边帽子拿在手里。他握手的动作慢条斯理,好像还在考虑什么。他说话带着鼻音,声音有些倦意。 “我们可以到角落里去谈谈,包登先生。没问题,汤米,你来一起坐。” 他们把三张椅子拉到一起。 “我先把我这边的情形告诉你,包登先生。然后我想问你两三个问题。首先,看起来射击距离差不多是七百码,而且是由山上往山下打。只要有一支很好的长枪,一具不错的望远镜瞄准器,再加上一个有这方面丰富知识的人,这一枪其实并不难。我想要不是风那么强的话,我可以把每一枪都打在只有盛派的盘子一半大的圆圈里。如果现在是猎鹿季节的话,我也许会另有看法。你儿子的手臂贴近身侧,风有点强,由南边吹过来,孩子面朝东方。所以看起来是一阵强风把子弹吹歪了一两寸。不是有人想吓唬那个孩子,对方是存心要杀了他的。要是他瞄得准一点,比方说再往右偏个两寸半的话,那个孩子恐怕不用等到整个人倒地就已经死了。” 山姆用力吞了口唾沫道:“你不必——” “我是在陈述事实,包登先生。我说这些话并不是想看看能让你多么难过,而且我不会像这样去跟你太太说。要是他真的照他的意思打中了那个孩子,我们可真难查出那颗子99lib.弹是从哪里射来的。可是他没打中,还在棚屋上打出了两个洞,这就给了我们一条视线。子弹行进的路线不可能是笔直的,因为子弹会下坠,尤其是穿过了四分之三寸厚的木板之后。这让我们推算出一道路线,它通往一处孩子们称之为‘影子山丘’的小丘斜坡上,那里有好多条小路可以通,而且我知道那里有很多地方可以直接俯看营区。我已经叫一名副手罗尼·季狄昂留在那里搜查。他是个好孩子,对林地很熟,也善于追踪,他会找出那个持枪者是在哪里瞄准的。现在再去设路障已经来不及了,因为我们不知道该去查些什么。我知道你可以告诉我们该去找什么人,包登先生。” “我不能证明是他开的枪。我不能证明是他毒死了我们家的狗。可是我知道两次都是卡迪干的。是马克思·卡迪。我想他是去年九月间,从联邦监狱里被放了出来,他开一辆灰色的雪佛兰轿车,车龄大约八年。你可以打电话给新埃塞克斯警局的马克·杜顿组长,他会把你需要知道的数据给你。” “他想必对你们有很强烈的恨意。” “因为我的协助指证,他被判了无期徒刑。可是在关了十三年之后,他们把他给放了。他是因为在战时强暴了一名十四岁的澳洲女孩而入狱的。他和他一家人都是罪犯,他很凶残,而我觉得他不仅仅只是有些疯而已。” “他很聪明?很精明吗?” “是的。” “我们来看看目前的情况。假设他被抓到了,也是身在离此地好几哩之外,身边不可能带着枪。他会否认曾经开枪打小孩,表示大概是流弹吧。他会嚷着遭到迫害,我想不出怎么合法将他拘留的好办法。” “这可好了。” “哎,你一定得照那些人的思路来想。好吧,这是经过小心计划的,他想必花了些时间来侦察整个情况,所以他一定会设想杀了那个孩子之后该怎么办,所以他要不是在确定我们找不到证据后才厚着脸皮出现,就是老早安排好藏身之处。杀一个孩子会引起很大的注意,他不能确定没有人看见他出现在那些小路上,所以我敢说,他一定有个可以躲进去的巢穴。他会把一切都先弄好,他会跑去一个很荒僻的地方,一个没有人会去找他的地方。” “你还真是乐观。” “我只是想实际一点。这样你才知道会碰上什么状况。我敢打赌他一定为了失手而对自己怨恨不止。我想他原先计划尽快行动之后便离开这个地区,他也许会继续尽速下手,我想这段时间你还是要尽可能地小心。” 警长站了起来,疲倦地笑了笑:“我会联络新埃塞克斯的人,然后会发出逮捕令。我想最好的办法就是把你们这家人关起来。” “我不觉得这很好笑,警长。” “我能明白,今天下午你的幽默感所剩不多。” “我能做什么呢,伯父?”汤米向山姆问道。 “你能不能去……不用,我自己来吧,我开车去接巴奇,把他带回这里来。陪着这两位小姐吧,汤米。” “好的,包登先生。” “谢谢,非常谢谢你。” 他开着旅行车花了半个钟头多的时间抵达夏令营。他发现康慈警长和曼纳先生都在行政小屋里,跟他们在一起的还有一个看来有点蠢的年轻人,他们介绍他时说他是副警长罗尼·季狄昂。 曼纳显然非常不安。 “我真不知道先前我们有什么办法避免这件事,包登先生。” “我一点也不怪你们。” “我实在很难接受这是桩蓄意行为。但康慈警长告诉我说,这一定是那么回事。” 警长把一个小东西抛到空中,然后又接住。 “这就是那颗子弹,变形得相当厉害了,我看是三〇口径的。曼纳先生派出一大队孩子去找,结果找到了。” “我们表示那是一颗流弹,”曼纳说:“即使这样说,所有的人还是激动极了。可是我不知道那些家长收到‘有流弹射伤一名夏令营学员’的信之后会怎么说。对不起,包登先生,你的问题比我大多了,我实在不该再老谈自己的问题。” “你们有没有找到开枪的地点?”山姆问道。 那位副警长点了点头。 “一块大岩石,上头留有卧迹,大约离后面的小路有三十尺。他躺在岩石的青苔上面,青苔那里还没完全恢复原状。找不到车子轮胎的痕迹,没有空弹头。倒是找到了一截咬过的雪茄头,他是在岩石上把烟捺熄的,嘴巴咬过的那头还是湿湿的。” “要是他杀了那个孩子的话,”警长说:“我们就要送到化验室去,看看能否从口水上查出什么数据,可是我看用处不大。” “卡迪抽雪茄。” 警长温和地看着山姆:“希望你佩戴着的那玩意儿是有许可证的。” “什么?啊,当然,有的,我的枪有许可证。” “现在你有什么计划呢?” “我们本来就决定今天要接占米回去。我想我会到女生夏令营去收拾南西的行李,帮她办退训手续。” “然后回家去?” “不是。我准备把我内人和三个孩子送到某个地方,那里……她跟最小的男孩子这段时间都住在那里。” “卡迪可能知道那个地方吗?” “我想他不会知道。” 警长噘起双唇:“听起来是觉得没问题。让他们都住在那里直到他被抓。可是要是他没被抓到呢?你怎么知道他何时会放弃而离开了呢?” “我想我们不会知道。” “总不能把你的家人藏上一辈子。” “这我知道,我也想过这件事。可是我还能怎么办呢?你有什么想法吗?” “我唯一能想到的办法,其实自己并不觉得很好,包登先生。把他想作是一只老虎,你想把它从树丛里引出来的话,你得绑上一只羊,然后自己躲在一棵树上。” 山姆瞪着他:“你怎么可能认为我会用内人或是任何一个子女当诱饵——” “我刚就说我自己也不觉得高明嘛。据说一只老虎会怎么样行动,这你还猜得出,可是你猜不到一个疯子会怎么做。这次他开冷枪,下回他可能会试另外一种方法。我想最好还是让他们一直躲着,这是你所能做的最佳办法了。” 山姆看了下手表:“我想去收拾占米的行李,并把巴奇接走,曼纳先生。” “我已经把他的行李收拾好送到大餐厅去了。巴奇在我太太那里,我去带他来。很抱歉,占米这个月竟结束得这么糟糕。” “我很庆幸情况没有更坏。” “我们很希望他明年还会到我们这里来。” 山姆向警长道别,也向他道谢。警长向他保证,逮捕侦讯卡迪的机会很高,可是他这番话里有种空洞的感觉。

02

山姆在下午五点差一刻的时候回到医院。南西发现他已经替她从夏令营办理退训时,感到很意外,也为自己没有机会和朋友道别而感到失望。不过她很快就接受了这件事,认为这是一个合乎逻辑而无可避免的决定。 她缓缓地点了点头,说道:“我知道,那边的山丘太多了,大白天我去到户外的任何地方,都免不了会担心是否……”她说着说着打了个寒战。 山姆在医院大厅的公用电话亭里打了电话给比尔·史塔区,把目前的情况告诉他,表示要等到礼拜五早上才回办公室。 等他们再见过占米,和他道晚安之后,他们在艾德蒙大饭店里吃了晚餐。山姆建议凯珞,由她带着南西和巴奇开车回舒伏仑,他则留在这里过夜,第二天再送占米过去。可是当他感觉到她有多不情愿和他分开之后,他到大饭店的柜台去要了两个房间过夜。汤米·肯特坚持自己搭公车回夏令营营区,可是山姆决定开车送他回去。南西很想跟着一起去,但山姆要她留下来陪母亲和巴奇。他很担心凯珞,她整个人看起来太沉静而低调了,在吃晚饭的时候,她只是机械化地参与谈话,她好像远离了他们所有的人。 在他驾驶着那辆MG向西,朝残留天际的夕阳余晖开去时,他对身边沉默的乘客说:“汤米,我这样的作法对吗?” “什么?” “如果你是我的话,你会怎么做呢?” “我……我想我会做得和你一样。” “你这话听起来好像有所保留。” “其实不是的,可是那样看起来好像是太……你知道,干等着而不去着手做任何事。” “太被动。” “我正是这个意思。可是,我想不出你还能做什么。” “这个社会有良好的组织,能保护我和我的家人不受窃盗、纵火和暴动的伤害,一般的罪犯都还算控制得不错。可是社会却没办法应付这样一个特别而毫无理性地想杀掉我们的人。我知道我可以施加足够的压力,好让我的家人受到全天候的官方保护。可是那样做,只会让卡迪设法胜过警方时有了更多乐趣。一旦警方撤走,我可以去请人来当保镖,可是我怕还是换汤不换药,而且那样过日子也太辛苦了。尤其是出了今天这件事之后,会让人随时随地都在担惊受怕。” “他不可能查出他们在舒伏仑吧?” “除非他能在我们离开艾德蒙的时候跟踪我们,否则是查不出来的。不过我想他不会再留在这一带了。我觉得他总是超前我半步,我想他很清楚我会马上把两个孩子都从夏令营里接出来。我感觉到他已经九九藏书回到哈泼村附近去了。那一带的野地相当多。” “我真的不希望南西出什么事。” “舒伏仑也不像我先前觉得的那样安全了。我想明天我也许会再把他们搬到另一个地方去。” “我想,我会觉得那样做比较好一些。”

03

在由两部车组成的车队展开从艾德蒙北上到舒伏仑那长达一百哩的旅程之前,山姆先把一张地图研究了好久。占米的兴致很好,脸色也恢复了正常,一副身经百战的斗士那种略显神气的冷静。凯珞仍然出奇地消沉而没反应。他带南西驾着那辆MG在前面领路,凯珞则载着两个儿子跟随在后。他选的是一些小路,绕得比较远些,在经过两次停车,确定没有人跟踪之后,他更加有信心地继续上路。 那是一个晴朗的早晨,空气干净清新,远山处处一目了然。小路穿过美丽的乡间。这是个会让人打起精神的一天。他们全家在一起,他几乎可以确定卡迪会遭到逮捕,到那时候,也许可以循法律途径让他接受精神状态的检验;也许可以施加某种压力,让贝丝·麦高文出庭作证。 他不时从后照镜里去看看凯珞离他有多远。将近十一点的时候,他们已经到达距舒伏仑大约四十哩的地方,他抬眼瞥看后方的情形,就在那时,只见后头的旅行车猛地一晃,再转回来掉进路边的沟里,翻覆过去。整个过程就像是电影中的慢动作镜头。他猛地煞住车,南西回过头看,然后尖叫出声。他将小车切入倒档,飞快地倒车回去,然后下了车,跑到旅行车旁。他爬上车身的侧边,打开了车门,巴奇正吓得号啕大哭,他先把巴奇抱出来,然后拉出了占米,最后是凯珞。南西扶着他们下来。路上没有来往的车辆,山姆让他们三个人坐在沟边茂密的草地上,接近后面篱笆的地方。 巴奇的前额肿了一块,大小如半个胡桃;凯珞的嘴唇在流血。占米好像没有受伤,可是凯珞却崩溃了,完全崩溃了。她的歇斯底里似乎比这场意外更让孩子们担心,他无法让她安静下来。一辆农庄上的小货车一路嘎嘎作响开了过来,山姆冲出去拦车,开车的是一个表情冷峻的小老头子,他两眼直视,咬紧牙关,嘴巴不住动着。山姆不得不向旁边跳开,否则就会被他撞倒。最后山姆只得站在路边,气得发抖,对着那辆越开越远的车大声咒骂。 第二部车停了下来。那是一辆满是灰尘的轿车,后座堆满了工具,两个穿着工作服的大个子男人不九九藏书慌不忙地下车,走了过来。这时候凯珞已经筋疲力尽,她侧躺在地上,握住山姆的手帕掩在嘴上。 “有人伤得很重吗?” “嘴唇碰裂了,还有点瘀青。他们开得不快。我可以在哪里找到人帮忙?” “我们正要到镇上去,我们可以让查理·贺尔开他的拖吊车来把车拉上去。艾德,要是你愿意在这里等,之后再坐查理的车回去的话,我可以把这位太太和孩子们载到镇上,再把他们交给伊文斯大夫。” “昨天我手臂上被人打了一枪。”占米大声地说。 那两个人茫然地看着他。一对老夫妇开着一部雪亮的大车过来,先是慢下来一点,然后加速开走了。 山姆扶着凯珞跨过沟渠,让她坐上那辆轿车,她并未表示抗议。由于后座还堆着工具,剩下的地方只够巴奇坐,占米只得坐在南西腿上,塞在前座。开车的人上了车,说道:“伊文斯大夫就在刚进入镇上左手边的一栋白房子里。” 他把车开走之后,山姆对那个叫艾德的男子说:“我甚至忘了谢谢他。” “我想他不会觉得伤感情的。我实在搞不懂,到底是谁在开哪部车?” “我内人开那部旅行车,我带着我女儿开前面那部MG。出事的时候,我正好由后照镜看到。” “我明白了。前面少了一个轮子还能不出大事也真不容易。” “前轮?我都还没注意到呢,左前轮?” “应该就掉在附近什么地方,很可能跑到对面去了。” 他们找了五分钟之后,在离路边五十尺的地方找到了那个轮胎。镀铬的内圈在阳光下闪闪发亮,所以艾德看到了。有三辆车停下来,山姆挥手请他们继续开走。艾德跳到干沟里,看了看栓住轮胎的螺钉。他伸出一根粗厚的手指轻轻摸了下螺丝钉。 “奇怪。”他说。 “怎么了?” “螺丝钉都没有剪断,只是螺纹伤到了一些。你们从多远的地方来的?” “从艾德蒙。” “呃,我想上面大概只有三个螺丝帽栓着,每个都转松到仅仅卡在螺纹上而已。现在的小孩子都会干些疯狂的怪事。就算所有的螺丝帽都没有栓得很紧,也不可能全都自动脱落掉。这些疯子小鬼,我说,他们真是跟你耍了个很恶劣的把戏。我们来看看是不是还找得到轮胎的护盖。” 山姆由对面沟里找到轮胎护盖后,不到几分钟,拖吊车就到了。旅行车先被绞盘举起、翻转回来,再拖出干沟。旅行车的右侧撞凹进去,两扇车窗都破了。山姆注意聆听着如何找到修车厂,谢过了艾德之后,便开进镇上去找伊文斯大夫的诊所。 那个小镇叫做爱伦屯。医生的名字叫裴士可。他解释说,他是从伊文斯大夫手中接下诊所的。他个子很小,皮肤很黑,像只猫似的——留着黑色胡须,说话口音教人认不清是哪里人。他穿着一件浆得笔挺的白袍子。 他把山姆带到一间小小的诊察室,关上房门,请山姆抽根烟。 “包登先生,尊夫人是不是——可以说是——一个很神经质的女人?容易紧张?” “不是。” “那她最近是不是受到很大的压力?” “是的,真的是非常大的压力。” 他挥着手里的香烟。 “我感觉她——你知道的——就像暗潮汹涌。至于孩子的弹伤,我检查了一下他的缝线有没有裂开。这其实不关我的事,可是如果她是我太太的话,我会想办法解除她的压力,而且要快,这就像是在战斗一样,她已经付出了全部的力量。她完全在战斗状况之中,她可能会崩溃掉。” “这话是什么意思?” “谁能说得准呢?当现实超过了她希望能忍受、或是实际上能够忍受的程度,就会变成逃避现实。” “可是她非常稳定呀。” 裴士可微微一笑:“但不是迟钝的稳定、愚蠢的稳定,不是的。她很聪明,敏感,想像力丰富。她被吓呆了,包登先生。我给她服用了少量的镇静剂,劳驾你用这个处方笺去给她再配点药。” “她嘴上的伤呢?” “裂开的口子还没大得需要缝合,我已经替她止了血。大概还会肿个一两天。小家伙对他头上的包包倒很开心,还去照镜子欣赏,其他没有损伤了。” “我得去看看那部车子。如果去查看车子的这段时间里把他们留在这儿,会不会太打扰了?” “一点也不会。华克尔小姐会把账单给你,包登先生。尊夫人正在休息,而你那几位规矩的孩子都在后院里逗弄我的比利时大兔子。” 那辆旅行车被架了起来,正在整修。服务部的经理说:“损伤并不严重,几个受损的螺钉得先锉过,然后才能把轮胎装回去。车子需要重新校正定位,不过我想车体没有变形,右边的车门打不开。我们把漏了的机油补充好了,撞凹的地方要修平当然得花很长的时间,可是我想你急着上路。” “的确。我想内人大概不想开车了。你们能不能让我的MG在这里停放几天?” “没问题。” “这部车多快能修好?” “再给我们四十分钟。” “我可以开支票吗?” “当然可以。” 在他把医生处方的药买到之后,便回到诊所。护士带他到凯珞休息的房间。窗帘拉上了,她的双眼闭着,可是并没睡着,当他走到床边的时候,她睁开了眼睛。她的上衣还有一点点干血迹。她无力地微微一笑。他在床边坐下,握住她的手。 “我想我这个草包里面的锯木屑全漏出来了。”她说。 “也该是时候了,对吧?” “我觉得好惭愧。不过不是因为翻车的事,我想你也知道。是占米的事,就是因为出了那种事,一个那么小的孩子,有人想用枪把他杀掉,想用枪把他打死,就像杀死一只小动物似的。” “我知道。” “我就是没法停住不去想这件事。我的嘴看起来很可怕吗?” “可怕极了,”他说着对她咧嘴一笑。 “你知道,我往下看的时候都能看得到我的上嘴唇。里面裂了一道口子,医生在里面上了点什么吧,他人很好。” “他给你上了一点药。” “我知道,这让痛楚减轻了,让我觉得像在漂浮。车子毁了吗?” “一个钟点之内就可以上路了。看起来不算漂亮,可是能开。” “那太好了!可是……可是我今天不想再开车了。” “我把那部MG停在这里,我们一起坐旅行车过去。” “好的,亲爱的。” “当时的情形是怎样?” “一开始就开不直,你知道,有点偏,我以为是车子该再校正一下了。每分钟我都得调整方向,然后,在转弯的时候,前头某个地方会发出奇怪的‘嘎吱’声。接着,就在出事之前,情况更坏了,车子起了一阵可怕的抖动,我刚想伸脚去踩煞车并按喇叭叫你停车时,就看到那个轮子滑出去,滚在我前面。就在我了解是怎么回事的时候,我们就已经翻车了,不知道是么东西撞在我嘴上。他们弄清楚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了吗?”九九藏书 “有人把螺丝帽转松了。” 她抬眼望望他,然后闭上双眼,用手抓紧了他的手指。 “哦,老天!”她低声说道。 “他认得这部车子,他会知道最近的医院是在艾德蒙,他查得到的,艾德蒙地方不大。我想旅馆对面的停车场不会有夜班管理员,要是我们走的是大路,有那么多开得飞快的车辆来往,情况就完全不一样了。” “我们的好运什么时候会用光呢?在那之前我们还要等多久?” “他们会抓到他的。” “他们永远也抓不到他,这点你很清楚,我也知道。就算他们抓到了他,也会像上次那样再把他放掉的。” “拜托,凯珞。” 她把脸转开不去看他。她的声音很遥远。 “我想我那时候大概是七岁。我母亲还在世,我们去参加一个嘉年华会,那里有一座旋转木马。我父亲把我抱上一匹大白马,起先一阵子很过瘾。我抱住那根铜柱子,马儿一上一下地,后来我才晓得我父亲付了钱给那个人,让我可以骑好久好久。过了一阵子之后,周围的人脸都开始模糊起来,音乐声似乎更响了些。我望出去,只看到一条条的线。我想要停下来。当我闭上眼睛的时候,只觉得自己会掉下来。没有人听得见我的叫声。我感觉到木马越转越快、越转越快,音乐越来越响、越来越响,我觉得自己会被抛了出去。” “宝贝,别说了。” “我希望停下来,山姆,不要再不停地转,我希望能不再感到害怕。” 她以哀求的眼光看着他。他这辈子从未感到这么无助过,也从未像现在这么地爱着她。 第十章

01

他们在近黄昏时到达西风小邸,对车子的损伤、凯珞肿起的嘴唇,还有巴奇额头上的包包,那个长得像蟋蟀的小个子男人都大惊小怪了一番。占米早就被坚决而明白地告诫过,不许他谈论那处戏剧性的枪伤。他看起来一副忍得快要爆炸的模样,不过到底还是忍住了没说。 等他们梳洗过后,山姆再打了个电话到事务所去,把车祸的事告诉比尔·史塔区。然后在突如其来的冲动之下,他听到自己说:“我知道这么做会给事务所的日常工作带来相当大的困扰,可是这是我个人的特殊状况,比尔,下个礼拜我想请一礼拜的假。”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阵,然后比尔说:“你最近在事务所也没什么十万火急的事。克拉娜知不知道你有哪些预定的事情?” “所有的事情她都很清楚。她也知道哪些可以取消行程,另外排定日程:哪些必须先处理。她可以提供你所需要的背景数据。强尼·柯瑞克也可以处理一些案子。” “好吧,我的搭档,希望你能把所有的问题都解决掉。” “我是有这样的打算,比尔,谢谢。” 打完电话之后,他回到凯珞的房间里,坐在那张小小的书桌前,用一支笔和纸来帮助他集中精神思考。他试着以逻辑推演的方式,来确定卡迪是否可能发现他们藏身在舒伏仑。 他把所有知道这件事的人列了一张短短的名单。他问过占米和南西,他们两个都很认真地发誓说没有告诉别人,只跟汤米说过,而南西确定汤米没有告诉任何人。他也向旅馆老板确认过,很技巧地说了一堆无害的谎言之后,知道没有人来打听过包登太太的事;有些电话是从事务所打来的,可是那都是他自己打的电话。邮件则都直接送到办公室,他给凯珞的邮件也都由他亲自投邮。卡迪能追踪他们到舒伏仑的机会相当渺茫。他回想某些有可能被查到的时机,并判定那些都不太可能,可以完全不必顾虑。 最后他确定舒伏仑很安全。只要小心注意,就能保持安全。他知道若是他的行动都以预感和迷信的警兆做为基础的话,就不能采取有效的行动。他必须找到一个起点。舒伏仑很安全,所以舒伏仑可以做为很适当的基地,在这里展开行动。 从礼拜五、礼拜六到礼拜天,他们什么都没有做。休息和镇静剂对凯珞的精神状态大有改进。他们在阳光下游泳,也曾在一次大雨中游泳,还有一回是在月光下游。他们吃得很饱,睡得很足。然后慢慢地,一个小时接一个小时,解决的方案在山姆的心里逐渐成形。最初他几乎完全无法面对,但接着就越来越容易了。那个想法和他的本性相距甚远,甚至让他很反感,因为那样做等于是颠覆他所有的价值观和他一向生活的准则。他知道这种内心的争斗,使他的外在神态产生了明显的变化,他好几次看到凯珞若有所思地在打量他,他知道自己看起来很闷闷不乐而且心不在焉。

02

礼拜一的天气闷热。上午十点多钟,他把正在打网球的凯珞拉了出来,然后带她去划一艘黄颜色的小船。东方的天空呈现出黄铜色,天气似乎会变坏,不时会有一阵潮湿的风在水上吹起波浪,然后又逐渐没入一片像在等待的死寂之中。凯珞坐在船尾,身穿白色短裤和红色的背心,她把指尖伸进水里,让他把船划到一哩长的湖中央去。 他把滴着水的桨收起来,船顺势平滑地走了一阵,然后停了下来。他点上两支香烟,并递了一支给她。 “谢谢,你最近很奇怪,你知道吧?” “我知道。” “现在该是把所有的事情和盘托出的时候了。” “是的,可是我先问一个问题。你现在觉得怎么样?” “好多了,我想。要是再挨上一回的话,我也可以再崩溃一次。既然你说服我,让我相信我们在这里很安全,又因为我们全家人都在这里,我觉得好多了。可是我并不是很快乐。你说这里很安全,可是我生的那三个宝贝在那边,和我们之间隔了半哩之遥的湖水,除非我能看到他们、摸到他们,否则我不会真正觉得安心的。” “我知道。” “为什么你想知道我怎么样呢?除了礼貌性的好奇之外。” “我想做一件事,那件事是我一个人做不来的。” “什么意思?” “我已经再三考虑过。我想杀了卡迪。” “当然,我也想,可是……” “这不止是说说而已。我的意思是我要计划好,设下陷阱,把他杀掉,再毁尸灭迹。我要谋杀他,而且我认为我知道该如何办成这事。” 她瞪着他,看了仿佛有很长一段时间,然后她转开了眼光,好像很害羞似的。 “不是谋杀,是处决。” “不用帮我把这事合理化。那就是谋杀,而且很可能会出差错,可是只要我们小心行事,就不会有问题。你有那个胆子来帮我吗?” “有的。这样就是在做点什么事,这样就不只是枯等着,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孩子,不知道会失去哪一个。可以的,山姆,我可以帮你忙,你可以信得过我,我不会再崩溃了。干等待会毁了我,行动不会。” “我正希望是这样,你的部分要比我困难多了。” “告诉我。”她说。 她的身子俯向前方,黑色的两眼专注地望着他,晒黑的双臂交叉着搁在她膝盖上。他看着她,想着她的腿长得多好,她整个人真的都很结实而充满活力。一阵风把船吹得转了过来,远远天边的铜色云层更高了,她身后湖那边的水看起来很黑。黑色的湖水和天空,衬得湖水尽头岸上的白色房屋更加鲜明。 对他来说,这是重要得出奇的一刻,是戏剧性非现实的一刻。他觉得这不可能是山姆和凯珞,一对夫妇。他以往一直认为他认识这个女人,也认识他自己。可是现在是改变的时候了,在他们之间有了一种新的张力和兴奋,可是却有种不健康的感觉,有种腐败的气味。 “告诉我,山姆。” “你可以帮我计划这件事。我只有……一个大概的想法。一开始是因为警长说过的一句话,我还没有把所有的细节想好。我们把孩子们留在这里,南西可以负起这个责任来。” “我们怎么跟他们说呢?” “我们当然不能把我们想做的那件事告诉他们。我们可以想出一套话来,一些听起来很有道理的谎话。你和我回家去,我们得赌一下他会到那里去,尤其是如果他以为只有你一个人在家的话。我们得想办法让情况看起来就是那样,我们不能冒险给他机会,让他像上次狙击占米一样的来对付你。我一直在思考我们家的地形,如果你待在旁边的院子里,或是在屋子后面,还有晚上可以清楚地在屋子后面任何一扇窗子前面看得到你的时候,他就会有下手的机会。” “当然。那你在哪里呢?” “我可以躲在屋子里的某处,等着他来。” “难道他不会知道这是个陷阱吗?他不会有所感觉吗?” “也许会,可是我们得让一切看起来没问题,就是这方面的细节我还没想清楚。” 她咬着拇指指甲的一角。 “要是你躲在仓房的楼上呢?” “那样就离你太远了。我应该要和你一起待在屋子里才对。” “要是我们能设计一套联络系统,就不会嫌太远了。南西和桑黛拉不是在一两年前拉过一条信号线吗?” “还是我帮她们拉的电线呢,我知道那条电线还牵在上面。”山姆说。 “我可以睡在南西的房间里,你可以把信号线再接通。” “可是为什么要待在仓房里孩子们玩耍的地方呢?” “我想到我们该如何让人看起来没有问题。你可以开那部MG出门,然后我开着旅行车出去,好像要去买东西似的。我可以到什么地方去接你,你躺在旅行车里回来,而我回到家的时候把车直接开进仓房里,然后抱着一大堆买来的东西进屋子里去,我们可以先买好够你留在仓房楼上的食物。我认为这是一种能不让对方知道你回来的方法。” “可是万一他没有看到我离家呢?” “他也会看到少了一部车的,如果我们用别的方法,他很可能会看到你回来。”凯洛回道。 “我可以等到晚上再溜进屋子里去。” “如果希望看起来就像是只有我一个人在家的话,最好的办法就是我的确一个人在屋子里。要是他在监视的话,他会认定屋里只有我一个人,然后他就会进屋来下手。” “我们一定要确定有把握对付得了他。” “我用原先有的那支伍兹曼牌的小手枪,你用那支新枪。有很多我能做到的办法可确保有足够的时间不让他得手。比方说用绳子串起锅子、盆子搁在楼梯上,他一定会弄出声音来的。” “你能应付得了吗,凯珞?行不行呢?” “我知道我可以的。” “那还有另外一个问题,若是我们……成功了的话呢?然后怎么办?” “呃,如此一来,他这样不就算是闯空门了吗?我是说,依法你不是可以对小偷开枪的吗?而且警方也知道他,对吧?他是个罪犯,我们不是打电话报警就可以了吗?” “我……我想是吧。我想这样没问题的,我想到在路上发生的那件事,可以提供警方更多的数据。”山姆说。 “可是还是有很多事可能出错,那对我们来说可不是一件好事,是吧?” “当然,你说得对。我没想得非常清楚。” “我们做得到的,亲爱的,我们非这样做不可。” “我们不能粗心大意。哪怕一分钟也不能疏忽。我们必须冷静,冷得像冰一样。” “万一什么事也没有呢?”凯珞问。 “一定会有事的。他等不下去了,他想要尽快把这椿事干完的。我们明天就回去好吗?” “今天,亲爱的,拜托。我们今天就走,赶快开始,然后事情就过去了。现在就划回去吧,拜托。”

03

他们在吃过午饭之后动身。在到爱伦屯去取回那辆MG的路上,他们讨论了一下南西是否完全相信他们对她说的谎话。他们的车在滂沱大雨、在吹断树枝的强风中缓行。对于要担起照顾两个
九九藏书
弟弟的责任,南西显得非常严肃而认真,而且试着表明,她认为他们现在回去督促警方更用心去抓卡迪,并不是一个明智之举。她觉得住在家里很不聪明,她说他们应该住在新埃塞克斯的旅馆里,她希望他们两个不要离开。可是如果他们一定要回去的话,那她一定会照顾好占米和巴奇,不让他们碰上麻烦。 他们在五点过后回到家里。把两部车子停进仓房,匆忙地带着行李进屋去。雨已经停了,树上不住地在滴水。当他们走过草坪时,山姆注意到自己耸着肩,加快了脚步,而且一直尽量挡在凯珞和仓房后面的小山之间。等他们走到了比较安全的前门门廊后,才松了口气。他感觉自己有点荒唐,想像着卡迪趴在后面潮湿的山上,脸颊贴着枪托,手指扣在扳机上,正用望远瞄准器在跟踪他们。他不可能完全就绪,可是,话说回来,倘若假设他尚未就绪,还以为他真的还没准备好而掉以轻心,也同样的荒唐。 天黑之前,山姆走到阁楼靠屋子后面的窗户旁边,用他的望远镜小心搜索山坡。他真希望那里没有那么多的树丛,没有那么多巨大的灰色石头,没有那么多断崖。 在天黑之前,他们也一起在屋子里走了一遍,确定有哪些地方是安全的。他们决定在晚上不要使用厨房。她可以用书房和南西的房间。天黑之后,他又冒险到屋外,以确定由外面看不到这两间亮着灯的房间。他握着左轮手枪绕了房子一圈,小心翼翼地走着,遇到特别黑的地方就停下来等着,仔细倾听。 等他回到屋子里之后,他发现自己在外面停留得太久。凯珞紧紧地抱着他,他感觉她的身体在99lib.颤抖。他异常小心地把门窗锁好,每扇门窗都再三检查过。他们睡在他们自己的卧房里,凯珞睡在他的床上,他伸手环抱着她,把枪放在枕头下。卧室的门上了锁,他们从漫画家鲁比·戈德堡的漫画里学来一招,用绳子串起锅盆做成的绊人陷阱,搁在两边的楼梯口。

04

八月六号,礼拜二,是个阳光灿烂的日子。吃过早饭之后,他检查了一下示警系统,然后凯珞和他一起开车出去买电池。在出门之前,他先仔细地检查过旅行车。 每次来往于正屋和仓房之间时,他们都走得很快。每次他都会抬眼去看看山上。他越来越相信卡迪埋伏在上面。即使他们跑来跑去,卡迪也不会觉得奇怪。 示警系统仍然99lib.有用,在彻底检查过之后,他们决定了采用什么样的信号。在没有睡觉的时候,每小时整点,她会用那玩具发报机很快地按三下,而他也以同样的信号回复。只有在绝对必要的情形下,她才会离开南西的房间,而且每次离开的时间,都尽量缩短。他们确定卡迪若是闯进来,她就一定会听见。而只要一有令人起疑的声响,她就会按下发报机的键,发出一个长声的信号。 他们并没有兴奋的感觉,也没有游戏的味道。没有开玩笑,紧张的情绪很是强烈。除了必要的话之外,他们什么也没多说,而且两个人都刻意避免正视对方,就好像他们在做一件两个人都觉得很惭愧的事。 他说:“我想我们一切都准备好了。” “该等到多久之后,我再跟着你后面出门?” “这一部分我最不喜欢了。不应该太快,可是我又不想让你一个人在这里多逗留。” “我不会有事的,这个险我们一定得冒。现在是十一点,十二点整好吗?” “好吧。” 他望着她,心里在替她担心着。她轻触了下他的手臂。 “大白天不会那么糟的,真的。我会小心,我也不会有事的。” 他很快地吻了她一下,发现她的嘴唇又冷又干,而且没有反应。他站在门廊上,一直等到听见她锁门的声音才离开。他把那辆MG倒车出来,快速地一个回转,直朝村子里开去。他把车子送进包禄的修车厂里做引擎保养,然后从那里走到村子那头新建的超级市场。他买了一支很好的手电筒,还有他认为他会需要的食物。时间越接近中午,他就越紧张。村子里鸣响了正午对时的号角声。冷汗在他胸口淌下来。十二点零五分,正当他开始感到惊慌疑惧的时候,她从前门走了进来,略一停留,四下张望,最后看到了他,就朝他直走过来。 “途中遇见蓓蒂·海妮丝,”她低声地说:“后来我只好很无礼地甩开了她。你要的东西都买到了吗?” 她又另外多选了几样。 “我想我们应该再混一段时间,亲爱的。倘若我是出来买东西的,总不能那么快就回去,而且你也该买两本书回去看。” 他不知道到底是从哪一刻开始,他又变得反对他们小心拟定的计划了。他原以为他们可以做得到的,他原以为他们可以对付得了卡迪。可是其中有太多的危险,有太多可能出差错的地方。而且整个计划看起来和他们两个的性格完全不合。他有种感觉:即使计划成功,这也会把他们的世界变成一个永远无法逃脱的丛林。 “我来开车。”当他们走向那辆旅行车时,山姆说道。 “什么?你要干什么?” “我要进城去,我们要进城去。我要再试着跟杜顿组长谈谈。” 她的声音颤抖着。 “到现在为止,他什么事都没做,他什么也不会做的。这样一来,一点好处也没有,还是照我们的计划去执行吧。” “我一定要再试最后一次。”他用冷冷的神色伤感地笑了一下。“只是为了我对法律与秩序的强烈信赖。” “他什么都不会做的,而且还会拦阻我们的计划。” “不要哭嘛。” “可是这样一来,又把我们拉回到原来的地方了。只能一直等,一直等,每一分钟都吓得要死。”

04

杜顿组长出去了,等了四十多分钟之后,他才回到警局。那间他们坐着等候的房间空荡荡的,让人很沮丧。经过的人会看看他们,很快的看一眼,既不感兴趣,也不好奇,凯珞木然地坐着,脸上充满毫无希望的表情。 最后有一名内勤警员过来找他们,并带他们去杜顿的办公室。 第十一章

01

杜顿还算客气地和他们打招呼。他们坐在他办公桌旁边的两张椅子上。山姆说道:“你有没有听说……我们碰到的麻烦……” “康慈警长来了一份报告,也要求提供相关数据。我们已经对卡迪发出了逮捕令。除非他离开这一带,否则躲不了多久的。令郎的情况怎么样了?” “他没什么事。我们运气好。” “我们的好运气能维持多久呢?”凯珞冷冷地说。 杜顿很快地打量了她一眼。 “你们的几个孩子都待在一个安全的地方吗?” “我们觉得是这样;我们希望是这样。”山姆说道:“可是这种事情,谁也不能保证。那个人是个疯子。” 杜顿点了点头:“就所发生过的事来说,假定是他放的冷枪,我想你这种说法很合理,包登先生。” 山姆把汽车轮胎的固定螺丝帽被松开的事告诉他,杜顿倾听着,脸上的表情丝毫未变。 “我所能对你们说的,就只有我希望能尽快将他逮捕。除此之外,我不知道还能答应你们什么,我已经尽量安排优先处理这个案子,如果你们能……小心地等到我们——” “你要我们躲起来?”凯珞语气犀利地问道。 “你也可以这么说,包登太太。” “你要我们躲起来等着,然后,等到他犯下谋杀罪而被通缉之后,你再来优先侦办此案。” “哎,等一下,包登太太,我曾经向你先生解释过——” 凯珞站了起来:“解释说明的话已经太多了。我原本就不想到这里来的,我很后悔来这里。我知道你人很好,又很讲理,杜顿组长,我早知道你只会拍拍我们的头敷衍一下,把我们打发走,让九九藏书我们心里还以为你们的人一定能处理好这件事。” “哎,你——” “我还没说完,杜顿组长,我是在对你说话,希望你能听好。我们本来打算要设下陷阱来抓那个……畜牲。我们本来要用我来当诱饵,我们本来要仰赖你让我先生带着的那支手枪。当时我真没想到你居然建议他带把枪。可是等到所有的事都安排好了之后,他却又觉得他得到这里来再见你一次。我早就知道结果还不是和以前一模一样。” “凯珞……” “你不要说,山姆,这个世界上到处都是小人,充满了自以为是和小官僚气息,却没有一点想像力和慈悲心。所以你去填你那些优先侦办单吧,组长,我们要回家去试试我们的办法了。当然,除非你能引用什么法条来限制我们连试也不能试一下。我的孩子受到威胁,组长,要是我能杀了卡迪先生的话,我会很高兴地去杀他的,不管是用枪,用刀,还是用棍子。走吧,山姆。” “坐下,包登太太。” “我看不出有什么——” “坐下!”这个男人的声音里第一次充满了命令和权威。凯珞坐了下来。 杜顿转向山姆:“你们到底计划怎样设陷阱让卡迪来找你们呢?” “计划中有太多的如果。如果我能藏在旅行车里回去,再溜进仓房里孩子们的房间。如果他正在监视我们的屋子。如果我们的示警系统有用。如果他以为凯珞是一个人在家,并决定向她下手。如果我能向他开枪而且击中他。” 杜顿看着凯珞。 “你们认为他在监视着你们的房子吗?” “我想是这样,没错。”凯珞说:“也许我们只是太神经质了。可是我认为他是在盯着我们,我们那里相当荒凉的。” “请在这里等一下。” 杜顿说完,很快地离开了办公室。 “对不起,亲爱的。”凯珞说,她的嘴在抖动。 “你挺了不起。” “我真是出糗了,可是他让我好生气。” “母老虎。” “不是的,我有百分之九十是兔子。” 杜顿离开了整整十五分钟。他回来的时候,还带了一个年轻人同来。那个棕色皮肤的小伙子大约二十来岁,个头小而结实,有一对很温和的蓝眼睛,嘴唇有点包不住微暴的牙齿,而一头棕发看起来很需要修剪。他穿着一件白衬衫,一条深蓝色的长裤,耳朵后面还夹着一支黄颜色的铅笔。 他半立正似地站着,杜顿则绕过他的办公桌,坐了下来。 “这位是安迪·科赛克警官,他很好动,未婚,是个一流的手枪射击手,对他目前担任的通讯工作感到烦腻无聊。安迪,这两位是包登先生和他的夫人。我已经和郡警局以及州警局方面联系过,暂时把他的通讯职务解除了,安迪在韩战当过步兵。我可以把他派给你们三天,包登先生。他对整个状况大致了解。你跟他再商量一下计划中的细节,并接受他的建议来加以修改。祝你们好运。还有,包登先生……” “什么事?”杜顿微微地笑了笑。 “你有一位做事效率惊人的太太,而且是个非常帅气的太太。” 凯珞脸红了,她微笑道:“谢谢你,杜顿组长。”

02

他们和科赛克在一个房间里商谈,房间的大小刚好放得下六张椅子、一张桌子和一具电热器。山姆说明了他们原先的计划,他在一本黄色的记事簿上画了一张正屋、仓房和四周地形的粗略草图。安迪·科赛克起先很害羞而尴尬,但在对这项问题越来越主动地感到兴趣之后,他的口齿就更加清晰起来。 “正屋离仓房大约多远,包登先生?” “一百尺。” “我想我最好藏身地窖里,我可以等入夜以后再进去。包登太太,请你帮我打开一扇地下室的窗子。” “地下室很潮湿。” “我没问题。” 让山姆很高兴的是,科赛克完全没有以任何一种方式问到卡迪会不会来,这点让整个计划看起来更实际也更正式。 在取得了他觉得需要的各式配备之后,他们开车送他到他的住处,他进去换上了一条黑色旧长裤、一件黑衬衫和一双黑色的网球鞋。 在他们抵达村子之前,山姆和科赛克都躺在旅行车的后座,盖着一条满是灰尘的旧车毯。山姆认得所有他所熟悉的转弯,他感觉到上山的陡坡,也知道什么时候她得慢下来准备开上车道。等她开进了仓房之后,毯子里的光线更弱了,而引擎的声音在她熄火之前则显得更响。她打开左后方的车门,拿出一袋要带回屋里去的杂货。 “小心。”山姆低声地说。 她点了点头,闭紧了嘴。他和科赛克下了车,他站在离满布灰尘的窗口很远的地方,看着她匆匆穿过草地向正屋走去,在近黄昏的阳光中,以他感到如此熟悉和亲密的优雅姿态走着,他看到她打开门锁,走进门去,再将门关上。他转过身来,看到科赛克非常紧张地全神戒备着。 “怎么了?” “他可能会在里面等着,她只有呼叫一声的机会。” 山姆咒骂自己事先没有想到这一点。他们站在一片死寂的仓房里注意地听着。旅行车渐渐冷却的引擎发出微响,突然之间,他们两个人都吓了一跳,因为楼上房间里的蜂鸣器响了起来——短促的三响。 “一切平安。”山姆高兴地说。 他迅速爬上梯子,回复了她的信号。时间是下午四点整。科赛克帮忙他把东西搬上去摆好。科赛克自己的补给品则留在梯子下。他们坐在楼上的一张旧行军床上,四周全是破旧的玩具,各种孩子们完成一半的东西,上百张从杂志上剪下来的图片,用图钉、用胶水贴在粗糙的墙上。他们低声地交谈。山姆把和马克思·卡迪有关的事情全说给安迪·科赛克听。 唯一一扇结了蜘蛛网的小窗对着正屋,从山姆坐着的地方,可以看见那条细细的电线垂下又向上,经由南西房间窗框上所钻的小洞进入屋内。他能看到屋子后面的部分小山,但他并没有试着再多看到一些,因为他不想让自己的脸太贴近窗口。 每个小藏书网时整点的时候,凯珞会送出短促的三声信号。当两个男人把有关卡迪的话题聊完了之后,科赛克谈到韩战和战场上的情形,还有他怎样受的伤,又有什么感觉等等。他们两个看了一阵子书——科赛克从屋角那一大堆积满灰尘的漫画里随手抓起几本来看。最后天色暗到既不能看书,也不能抽烟。 凯珞在九点和十点整的时候都传送信号过来,科赛克把蜂鸣器捂住,他担心声音在寂静的夜里会传得很远。 “该动身了。”科赛克说。 他好像又害羞起来。他伸出手,山姆握住了。 “我不希望她出任何事。”山姆说。 “不会有事的。”他的声音里充满了承诺与信心。 山姆摸索着跟在他后面步下梯子。科赛克进入外面的黑夜中。他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山姆睁大了眼睛看他,却看不见他在哪里。科赛克抹黑了脸,他的衣服全是黑的,而且他的动作轻松而警醒,一副受过训练的样子。 南西房间窗户透出来的微光在十点半时熄灭。他想要睡觉,但是却睡不着。他听着漫漫夏夜的声音、虫鸣和远处的犬吠,路上经过的几辆汽车,还有再远一点的卡车的声音,以及更远一些,在山谷里经过的柴油火车的声音。 黎明的第一道曙光惊醒了他。他把行车床尽量往后移得离窗口远些。六点钟没有信号传来。他抗拒着先发信号去的诱惑,时间一分钟一分钟地慢慢过去,从六点到七点的这一个小时,几乎就像永恒一样漫长。七点钟仍然没有她传来的信号。整座房子看起来毫无声息,死气沉沉。他们都在屋子里,在他睡着的时候遇害了吗?到了七点五分的时候,他实在等不下去了,他先发了信号。二十秒钟之后,正当他准备伸手去按发报键,只觉得口干舌燥,心跳得很厉害时,这时回复的信号传来了。他深吸一口长气,马上就为了吵醒她而深感抱歉。她实在很需要睡眠。 他吃了东西。漫长的早晨过去了。一个推销员把车停在屋子前面,走到大门口,等了好几分钟,最后决定放弃,把车开走了。一只咖啡和白色花纹相间的猫,盯着草地那头的一只小鸟,尾巴抖动着,两耳向前贴,身子踞伏着,然后跃身扑了过去,却没有得手。它抬头向榆树上看了一阵,然后坐下来,把脸洗干净,再漫步走开,而小鸟却在树上加以嘲骂。 到了中午,他愈发担心孩子们。要是卡迪不知怎地竟然找到他们的话……可是凯珞答应过每天跟他们通两次电话的,如果出了任何差错,她一定会朝仓房这边跑过来了。 他不记得是否曾经度过比今日更漫长的一天。他看着地上的光影变化、拉长。六点钟的时候,太阳落在屋子后面西方的云层之后,夜色比平常临降得更早些。她在十点的时候发了最后一次信号,不久之后,就关了灯。

03

沉睡中有迷雾般的梦,梦被早晨的闹钟打断,他伸手去抓那个其实并不存的闹钟,并突然在一片漆黑中坐直了身子。他的反应因沉睡而模糊,在漫长而宝贵的几秒钟之内,他不知道自己置身何处,也不知道为什么他的心会跳得那么急。 等他突然弄清楚是怎么一回事之后,他从行军床上滚了下来,想捞起那支手枪和手电筒。他的身体因睡意而不灵活,反而把手电筒碰得滚开了去,后来才在黑暗中找到。他迅速地由地上的活板门下去,以脚趾摸索到梯子的横杠。他没有想到,带着枪和手电筒在全然的漆黑之中爬下去,竟如此困难。 他的脚滑了一下,想要稳住身子时,手又滑开了。他跌了下去,着地时右脚踩在什么不平的东西上。他是从八尺的高处掉下来,着地时整个身体的重量全压在他的右踝上。他觉得就好像有白色的火花在他的足踝里爆裂开来。他沉重地倒下,痛得昏了过去,整个人趴着摔下来,撞在一个车轮上,在黑暗中翻滚、两手都黑了,他的方向感完全混乱成一团,他用手和膝盖撑起身子,痛得哼叫出声。然后他发现蜂鸣器那一长声的示警信号已经停了。他开始在黑暗中摸索,伸出两手在地上扫动,想找到手枪和手电筒。 他摸到了圆圆的手电筒,一把抓了过来,推上开关,可是手电筒没有亮。他听到一声充满恐惧和震惊的尖叫,那声尖叫似乎将他的心扯下了长长的一条肉,然后他听见那支伍兹曼手枪击发出低沉而清晰的两响枪声。 他既害怕,又生气,还很疼痛地呜咽了起来,他摸到了左轮枪的枪柄,一把抓过来,想要站起身子,当他的体重移到脚踝时,又摔倒下去,于是他爬到墙边,让自己站了起来。就在这时候,他听见第二声尖叫在夜空中颤抖着传来,像一条银丝线拉紧到了极限,接着崩断成比尖叫更糟糕的一片死寂。 他不知打哪里来的力气走起路来,然后有力气地一跛一跛跑了起来。夜色漆黑一片,有细细的雨雾扑在他脸上。他觉得自己好像在水深及胸的水里跑步,他的右脚无用地甩着,每次身体的重量放在右脚上时,就好像一脚踩进了没入脚踝的白热炭火里。 他扑跌在前门的阶梯上,挣扎着爬起来,找到了前门,绝望地发现前门是锁着的,而他没有钥匙,他不知道要花多少时间,才能绕到屋子后面找到卡迪闯入的地方。这又是一件他们没有考虑到的事,另一个悲剧性的疏忽。可是科赛克到哪里去了呢? 就在这时候,他听到一个必定是由人的喉咙发出来的声音,可是却完全不像他所听到过的人声。那是一声咆哮,一声吼叫,充满了愤怒、疯狂和兽性。接着是一件比伍兹曼手枪重得多的武器,发出深沉而带着回音的砰响,使得窗玻璃都为之震动。 然后是一声响亮的碰撞声,随之而来的是一连串乒乒乓乓的响声,好像有什么东西跑下或滚下楼梯,还带着凯珞用绳子串起的锅子和盆子一路下来,一连串声音,使整个屋子都晃动起来。 在他还没能有所行动之前,原本锁着的前门突然打开,一个看不清楚的黑影,又宽又硬又结实,以教人难以置信的疾速猛冲出来,和他撞个正着,使他仰面向后摔倒。他只觉得一阵像是飘浮起来的恶心感袭来,整个人便由台阶上飞了出去,然后背部着地平摔在潮湿的草地上,发出巨响,也使他一下子透不过气来。他勉强把那支左轮手枪抓在手里没有掉落,接着他翻身跪起,喘着吸气。他听到有脚步声从草地上跑过,并看到有什么东西朝屋角跑去,他朝那个影子开了三枪,举枪就射,没有瞄准。他爬了起来,一跛一跳地到了屋角。他仍然在大口地喘息,但勉强屏住了呼吸,仔细倾听。他听到有什么东西非常仓促慌乱地奔跑,往屋子后面山上的树丛里,一路跌跌撞撞地跑过去。他又朝有声音的地方开了两枪,然后再仔细倾听。听到那个声音逐渐远去,越来越微弱,终至完全消失。 等他再转过身子来的时候,他的足踝又折到了,他倒向屋子的侧墙,撞到了头。他以手膝跪地爬行,爬上了台阶,进了敞开的前门,找到走廊上的开关,打开电灯。 他听到微弱的声音,一种毫无希望,充满恐惧、痛苦和心碎的声音,像极了多年前墨尔本小巷中那阵令他难以忘怀的声音,他觉得心跳几乎要停止了。 他一路以双手双膝爬上楼梯,那声音一直继续响着。爬到一半的时候,他把空枪丢在一边。等他爬到楼上的走廊之后,他打开电灯,科赛克正躺在南西房间门外的走廊上,房门开着,房间里漆黑一片,那持续不断的呜咽声就是由房间里传出来的。 科赛克的身躯挡在走廊上,他的枪落在离他约五尺远的地方。山姆不得不从他身上爬过,他尽量把动作放轻柔,科赛克在他爬过自己身上时发出一声呻吟。他打开了南西房间里的灯。床边的小桌翻倒了,台灯摔破了,凯珞半躺在床下,身子蜷缩成一团。她穿着宽松的睡衣裤,上身的衣服已被扯脱,挂在剩下的一边袖子上。她的背上有两道还在流血的深深伤痕,他向她爬过去,她每次呼吸就发出那种没完没了而断断续续的呜咽声。当他试着把她从床底下拉出来时,她奋力反抗,两眼闭得紧紧地。 “凯珞!”他大声地叫:“凯珞,亲爱的!” 呜咽声仍然持续着,然后停止了。她小心翼翼地睁开眼睛,当她转过头来的时候,他看到她左半边脸上满布青紫的瘀伤。 “你到哪里去了?”她低声地说:“哦,我的天,你到哪里去了!” “你还好吧?” 她慢慢地从床底下爬了出来,坐起身子,把脸埋在双手之中。 “他走了吗?” “是的,亲爱的,他走了。” “哦,我的天!” “你还好吧?他有没有……伤到你?” “像只野兽,”她喘着气说:“他闻起来也像是某种野兽。我一点儿声音也没听见,只觉得门上有什么东西在搔爬似的。然后我找到发报机,用力地压了好久,也把枪拿在手里,接着他破门而入,直接撞了进来,好像那扇门是纸做的一样。我开了枪,发出尖叫,想要反抗。然后他就打了我。” “他有没有……对你怎么样?” 她皱起眉头,好像试着要集中精神。 “哦,我知道你的意思了。没有,他本来打算要的。可是后来……安迪来了。” 她试着往他身后张望:“安迪呢?” “把睡袍穿上,亲爱的。” 她似乎相当费力地才让自己镇定下来。 “我整个人都崩溃了,从来没这么害怕过。我很抱歉,可是你到哪里去了?你怎么没有来呢?” “我摔倒了。”他说。 然后他转身爬到外面的走廊里。科赛克的呼吸困难,嘴角流出血来,一把猎刀的皮柄很怪异地由他身侧突伸了出来,正好插在他的.99lib.右腋下方,他被打断了鼻梁骨,鼻子歪摊在脸上。 他沿着走廊爬回他们的卧室,将自己的身子撑抬到自己的床上,抓起床边电话的听筒,拨号给接线生。 “我是山姆·包登。”他说:“住在密尔屯路丘。我们这里需要一个医生,还有警察。马上过来。紧急事件。请告诉他们赶快。还要一辆救护车,劳驾。” 五分钟之后,他听到第一辆警车的警笛声在雾夜中鸣叫着开上山来。 第十二章 在给科赛克做完急救,而科赛克被救护车送走之后,艾理生大夫处理了凯珞背上那两道很深的抓伤。等她躺上了自己的床,他给她打了一针镇静剂,让她在三十秒钟之内沉沉睡去。 经过诊断之后,他确定山姆的脚踝只是严重扭伤而没有断裂,然后在他脚踝处打了一针麻药,用绷带紧紧包扎起来。 “试着用这只脚站一站。” “一点也不痛呀!”山姆觉得很神奇似地说。 “别太常用这只脚,尽量不要使力,只要用到一点点力量就行,你们今天这一晚上可真是热闹啊!” “那位警官——科赛克——的情形怎么样?” 艾理生大夫耸了一下肩膀:“再看看吧。他还年轻,健康状况良好。现在他是休克了,伤势主要端视那把刀有多长,最好还是等上了手术台再拔出来。我得走了,那些州警都急着要见你呢。” 他尽量不使用到受伤的那只脚而下了楼之后,便发现杜顿组长已经到了,正低声跟一个大个子交谈。那人虽然身穿宽松裤子和皮夹克,但看来竟也颇具实力、份量。 杜顿冷冷地向山姆点了点头。 “这位是E分局的黎卡度组长,包登先生,”他说:“我正在向他简报。” “组长刚到的时候我跟他谈过了。”山姆说。 “包登太太的情况怎么样?” “她相当惊恐。艾理生大夫给她打了一针,他说她明天会觉得昏沉沉的,但是可以充分的休息一下。” 山姆走到一张椅藏书网子边坐下:“医生叫我尽量不要用到这只脚踝。” “显然你和科赛克没把这件事料理得很好。”杜顿说。 山姆瞪着他:“要不是因为我内人和她那场小小的演说,我就得自己一个人来料理这件事,那结果一定会比现在糟上好多倍,杜顿组长。” 杜顿的脸红了起来,并说道:“你们有哪些防卫措施?” “我在仓房楼上连接了一个蜂鸣器示警系统,好让她可以叫我。科赛克藏身在地下室。前面和后面的楼梯都装了会响动的绊索,我倒想知藏书网道他是怎么进屋子的。” “我们已经查出来了,”那位大个子州警说:“他爬上厨房后面门廊上的遮棚,割开了楼上走廊头上那扇窗子的纱窗,再撬开窗子的插鞘。” 山姆无力地点了点头。 “科赛克没有听见他闯进来的声音,结果缩短了示警的时间,而他又没听到蜂鸣器的响声。他听到第一个声音就是她的尖叫和她所开的两枪。” “两枪?”黎卡度问道:“你确定吗?” “几乎可以确定。” 黎卡度转身面对杜顿:“我们找到两个点二二口径的弹孔,一个在门框上,大约在胸部的高度;另外一个在走廊对面的灰泥墙上,大约有六尺高。另外还有个点三八口径的弹孔,是在走廊的地板上,由某个角度射入的,轰掉了一长条木头。” “原先我确信科赛克能够应付得了的。”杜顿说。 黎卡度拉了一下耳垂:“对付一个粗野的人是一回事,对付一个疯子又是另外一回事了。走廊上很黑,你的手下对屋子里的相关位置不熟,恐怕还找不到电灯开关在哪里,况且他还想要动作迅速。那个卡迪大概就像个炸弹似地由房间里出来。” “我也朝他开了枪。”山姆说。 “用的是我们在楼梯上找到的那把左轮手枪吗?” “是的。” “在哪里开的枪?开了几枪?” “在前院开了三枪,他把我从门廊上撞倒,当时他正往屋角跑过去。然后我听到他往屋子后面的小山爬去,我又试着在远距离开了两枪。可是他还是继续在跑,我可以听见他的声音。” 电话响了,黎卡度的一名手下接了电话,说是找杜顿组长的。杜顿走过去接电话。他听了很久,都只以单音应答,然后挂上电话。当他转过身来的时候,他的脸看来苍老了许多,眼睑低垂,神色冰冷。 “我们不知道他是受到怎样的折磨,黎卡度,安迪没能撑过来,他死在手术台上了。” “我真他妈的难过,”黎卡度说。 “你有什么计划呢?” “这个区域要封锁可不容易。有太多条小路,而且我们也许行动开始得不够快,我不知道。可是我已经设了路障。我们不能用警犬,因为无法提供犯人的味道。半个钟点之内我还有六、七个人能赶过来,天一亮我们就分头上山去看看是否找得到他的踪迹。我有个手下在这方面相当高竿,我们也希望包登先生击中了他,要是并未打中他的话,只希望我们及时封锁了这一带。” “万一都没找到的话,能不能发通缉令呢?” 黎卡度点了点头。 “六个州。工作会分配下去。好了,现在,怎么对新闻媒体说呢?到目前为止,我的人还在替你们挡着。” 杜顿撇着嘴:“这是杀害警察,让我们弄个大篇幅,我们可以把他的大头照发给报社。”他锐利地看着山姆。“如果可能的话,他们会要你发表声明。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可以处理。” “我愿意。” “我现在就去处理这件事,”杜顿说:“我们越早表示合作,他们就会对我们越友善。” 他走出大门,迎向仓房旁边一堆堆的灯光和交谈的声音。 黎卡度他那既高、骨架子又大的身躯坐进一张椅子里,然后沉吟地说道:“脑子和身体之间的关系很奇怪,有时候一个心智正常的人,脑子里却好像有什么东西限制他,不让他使出身上所有的力气来。去年我两名手下想逮捕一个体重才一百二十磅的女人,她在薛曼路上一间酒吧里闹事,简直就要拆了那里的房子似的。结果动用了五个人——五个彪形大汉——才把她制住,其中还有两个进了医院。照杜顿的说法,那个马克思·卡迪简直是个疯子。” “而且他很壮,动作很快,身体很好。”山姆说。 黎卡度很小心地点上一支烟,两眼望着前面红红的烟头。 “刚才有姓透纳的一家人到这里来,说是住在密尔顿路那一头,我手下的人让他们回去了,是你们的好朋友吗?” “最好的朋友。” “也许应该有人陪着你太太。透纳太太可以吗?” “可以。”他站了起来。 “是哪一家?” “跟我们同一边的下面第一家。谢谢你。” “我会派一个手下去找她来。”话毕他便走了出去。 山姆一个人坐在客厅里,因为情绪和体力的透支而感到疲累。他想到所有他做错的事——简直像个小丑似地从梯子上摔下来、进不了屋子。真是个行动高手,真有决断力啊,只差没有在黑暗中奔跑的时候撞上一条晒衣绳。真是失败到了极点。实在很难相信科赛克死了,这么狠、这么有能力、有效率的科赛克。可是,他以生命阻止了那令人不敢想像的事情,代价却那么高。 丽丝·透纳匆匆忙忙地走了进来。她是个高大的金发女子,看来慵懒贫血的外表下,其实潜藏了无穷的精力。 “天啊,山姆,我们都藏书网急死了。这边好像在打仗一样,等我们穿好衣服赶过来的时候,又被警察给赶了回去。载我过来的州警告诉我,说有一个警察在这里被杀死了,不过你们两个都没事。凯珞的情形怎么样?她在哪里?” “艾理生大夫给她打了一针镇静剂。她现在睡着了,不过我不知道她会睡多久。我在想,要是你可以的话……” “当然可以啦,我去陪她。在你们的卧室里吗?我立刻上去,是不是你家占米告诉小麦克的那个人干的?就是那个毒死了玛丽莲的男人?” 他点了点头。她看了他一会儿,然后很快地走向楼梯,一步跨两级地上楼去了。他听到有更多的车子开过来。他起身走到窗口往外看去,穿着制服的州警在车灯前来来去去。东方逐渐亮了起来,雨已经停了,树上都在滴水。 黎卡度走进来找山姆,让他到外面去指给他们看,看他往山上开枪时站在什么地方,还要他指出传来声音的地方在哪里。 “我已经把人员安排好了,包登先生。只要天色亮得足以追查他的踪迹,我们就马上出发。我会带十个人分头去查。杜顿已经回新埃塞克斯去了。卡迪再折返这里的机会不大,不过我还是留了一个人在这里。这是你的枪,已经重新装好了子弹。” 就在山姆接过那支枪的时候,镁光灯突然闪亮起来。黎卡度不悦地转过身来。 “我跟你们这些新闻记者是怎么说的?” “给个小机会嘛,警官。”带着摄影记者同来的那个人说。他有张胖胖的脸,一对很宽而表情很无辜的蓝眼睛。 “难得我们做报纸的比电视抢先了一步,每一家新闻媒体都会要抢这条新闻的。我们什么时候开始搜山?来个独家专访怎么样?包登先生,我叫杰瑞·杰克斯。” “现在不行。” 山姆说着慢慢地走回屋子里。他听见黎卡度在他后面把杰克斯赶回仓房那边。 他由厨房窗户看着他们开始行动,看着那些人一字排开,手里持着枪,开始往山上走。他一直看到他们的身影消失了才罢休。太阳升起了,他走进卧室,丽丝对他微微一笑,把手指竖在嘴唇前。凯珞的呼吸深沉而缓慢,瘀血的脸部表情放松了,嘴唇微张。丽丝把手上的杂志放在一边,跟他走出卧室到了外面走廊。 “她动都没动过。”她轻声地说。 “你一定觉得很无聊吧。” “我一点也不在乎,她的脸真可怜。” 下楼之后,他觉得坐立难安,没办法呆坐着等待结果,便走出了厨房门,坐在后面的台阶上,太阳已经升到足以照暖他的脸和手臂的高度。 在清晨的寂静中,他先是听见他们的声音,然后才看到他们的人。他们选了一条比较好走的路下山,也就是那条从临时的靶场,经过玛丽莲的墓,然后通到仓房后面的路。 他向那边走过去,四名员警吃力地抬着一具克难式的担架,那是他们砍下两株小树、修掉枝叶、穿过两件制服的袖子做成的。山姆站在小路尽头等着,走到平地时,他们把担架放下来休息一下。放平的时候有点99lib.手忙脚乱。卡迪仰面躺在担架上,那张愚钝的脸,有种很奇怪的缩小了的感觉,脸色就像一坨弄脏了的面团。半睁开的眼睛像两条不透明的蓝色玻璃。山姆这辈子看过几具尸体,再没有别具尸体像这样死得透透的。在他们把担架放下来的时候,卡迪被颠得侧转过来,然后缓慢而沉重地翻过去,俯卧在湿湿的草地上,镁光灯闪亮了一下。 “他只跑到离他的车子还有一半距离的地方。”黎卡度说:“把他带下山比抬上山要方便多了。他的车藏在后面那条泥土路上,用树枝树叶给盖了起来。车子里有一支附加望远瞄准器的长枪,还有食物和酒。我的一名手下会把车子开到局里去。” “你们有必要格毙他吗?”黎卡度望着他。 “我们只是把他抬下山来而已。我们爬上山坡,半路就开始看到血迹,很多的血,你看看他的衣服。一定是你开的其中一枪打中了他,是你最后开的两枪之一。那一枪伤到了他右臂的内侧,就在腋下的地方,射破了一条动脉,他又爬了三百尺,血才流光了。” 山姆看着那具被他们翻回到担架上的尸体,上头有一片草叶黏在嘴唇上。他杀了这个男人。他把这个满怀原始本能而毫不留情的暴力分子变成了泥土,让他崩离灭绝。他深探自己的内心,寻找罪恶感,寻找一丝羞耻心。 但他所找到的只有一种强烈的满足感。一种强烈而原始的充实感。所有一层层小心堆砌起来的、文明化了的本能与行为都被撕开,袒露出因为消灭了敌人而感到的狂喜。 “我会尽快把他送走,”黎卡度说:“如果明天方便的话,请你到局里来一趟,我会把那些文件准备好给你签字。” 山姆点了点头,转过身向屋子走去。大约走了十尺左右,他停下脚步,转回头来看着他们。他看到他们担起那具尸体,然后淡淡地说了声:“谢谢。” 他本来想上楼,但突然感到虚弱而转向一张椅子,跌坐在上面。他听到杰瑞·杰克斯在打电话。对于杰克斯这样溜进屋子里来,他知道他应该感到恼怒才对,可是如今这事看起来好像并不重要了。 “……没错,死了。而且是包登把他打死的。”是包登把他打死的。 山姆·包登。他只想把头向后仰着,向天上大声叫喊,他只想绕着那具尸体跳舞,嘴里叨念着自己消灭了敌人。 等他觉得自己体力已经够健壮之后,他一跛一跛地缓步上了楼,在那里等凯珞醒来。到时候他会把这事告诉她。然后他就去睡觉,然后再开车去把孩子们接回来。 第十三章 劳动节那天,包登一家人,还有当贵宾的汤米·肯特,依照传统惯例搭乘甜美苏族号到岛上去做今年最后一次的旅程。 那天的天气暖和,清风由湖上吹来。他们在正午时分吃了午餐。两点钟的时候,孩子们都在游泳,山姆穿着泳裤坐在一张毯子上,双臂搁在竖起的膝盖上面,手里拿着一罐啤酒和一支烟。凯珞仰卧在他身边,手臂横搁在双眼上。 她睡眼惺忪地哼了一声,翻过身去,把手反过来解开她那两截式泳衣的上半截,并说道:“帮我擦防晒油,老朋友。” 他把啤酒罐放下,把那支烟架在啤酒罐上,打开了防晒油的瓶盖,把温热的乳液倒在手掌心,然后擦在她那修长的棕色背部。真是个难得一见的女人,他想,一个优雅而有精神,自豪而又纤巧的女人。他又再次想到那件差点发生在她身上如噩梦般的事。对感觉迟钝一点的人来说,也许可以承受那样的罪行而不在情感上受到太多的创伤,可是凯珞绝不可能如此,那会让她从此完全崩溃。他想到那么千钧一发的情况,不禁两眼刺痛,泪水使她的形体在他眼中模糊起来。 “九九藏书呣。”当他把防晒油的瓶子盖好时,她满足地叹了一声。 “我想你是太懒,所以才不想下水去吧。” “嗯——哼。” “我被骗了。”他一本正经地说:“我当初从奈洛比的奴隶市场上把你买来的时候,那个拍卖的人说你会工作得像只狗一样,从早做到晚。你的肉看起来很结实,眼神很清澈,而且牙齿全在。” “价钱合理呀。”她像在做梦似地说。 “可是们骗了我。” “你还记得那边有块牌子写着:‘货物出门,概不退换’。” “我正在考虑把你卖掉。” “来不及了,这么多年被你奴役下来,已经害我变成一个丑老太婆了,先生。”他很夸张地叹了口气。 “我想我大概还可以再用你几年。” “哈!” “不可以说‘哈’,这样太没规矩。” “是,主人。” 这是他们婚姻生活中经常玩的一种游戏。他们会彼此接话答话地一路玩下去,享受这种瞎编的乐趣,把它当成是一种爱的游戏。 他把空啤酒罐扔进湖里,看着它漂走,在被风吹起的涟漪中闪闪发亮。他望着南西扭着身子爬上甜美苏族号的舷边。然后干净俐落地纵身入水,可爱得像一首音乐似的。 凯珞扣好胸罩,坐了起来。 “也许我去游一下泳吧。你让我内疚起来了,你这只猪猡,你自己都干些什么呢?喝啤酒,讲些侮辱人的话。” “你去游吧,我再等一下。” 他看着她走到水边,把头发塞进白色的橡皮泳帽里。她走进水里,游了出去,她的泳姿很好,也很悠闲。他由保冰盒里再给自己拿了一罐啤酒,并对自己说道:重要时刻,在这一天这个钟点的这一分钟,我从那块叫卡迪的乌云底下整个地走了出来,完全没想到,我又像先前一样完整无缺。 凯珞一身湿淋淋地回来,有点喘地要了一罐啤酒,然后在他旁边坐下来喝着。 她看看他,微歪着头:“你又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而不像平常呆子似的茫然吗?” “你在想什么?” “卡迪。” 她脸上的表情变了:“我希望你不要再这样。我已经把这件事密封起来放到脑后去了,你却一再闯入,把他揪出来在我面前晃来晃去。” “是你要问的。我只是想察觉自己有什么改变。杀了人,总该会有所改变的。我不知道会有什么改变,也许变得更粗暴了些。我当然不会再那么感情用事,也不再是一头温和的笨驴。” “的确是有所改变。”她说。 “你看得出来吗?” “我是说,我的改变,我不再是只知道自己和我那小小世界的白痴了。山姆,原先我以为生活得快快乐乐的,把孩子们养大,最后再把他们赶出窠巢,和你一起共度很有尊严的晚年等等,这些是我绝对拥有的权利和不可改变的传承。我知道我将来总有一天会死,也会变成个小老太婆,一头白发,满身熏衣草的味道,儿孙围在四周,然后死在我自己的床上。而你会再多活几年,让你有机会想我,然后你会来和我会合。我以前想的就是这些,非常非常相信这个世界就是要我快乐地在其中生活。” “难道不是吗?” “得要运气好才行,亲爱的,你得要有最好的运气才行。这个世界上有很多邪恶的事物,卡迪就是其中之一,其他的事还有弯道上的一滩积水结成了冰,以及细菌什么的。” “我知道,亲爱的。” 她拉起他的手,紧紧地握住,对他皱起了眉头。 “所以我只学会了这一件小事。就是全世界在当下这一分钟都有人死去,或是心碎了,或是身体伤残了。然而碰到这些事情的时候,人们都完全不肯相信,认为这种事不可能发生在自己身上,事情不应该是这样的。” “我知道。” “也许我比别人坚强,比别人勇敢,我希望我是,因为我知道我们所有的一切全都摆在一张由意外和巧合织成的细网上。”她的脸红了,“该你了。” 他喝了一小口啤酒,两眼望向湖的那一边。 “轮我了。好吧,除了你所说的,再加上一点别的。我就像是大病初愈,世界看来非常新鲜,一切看起来都很特别。我觉得自己充满了活力,而我不希望这一切消退,我想要把握住。我想我以前很无趣,把我的职业理想化了,也看得太重了些。现在我知道那只不过是一个工具,像其他任何一种工具一样,用得聪明,就对你有帮助;当它对你没有用的时候,你就得采取有用的行动。” “天啊,这么有意思的旅行推销员,竟然到我们农场来.99lib.看我跟我老爸。” 他看着她睁得圆圆的、充满天真的眼睛。 “小村姑蓓蒂露,能到这里来吃到你做的好菜,总是教人高兴的事。” “哦,那些老东西啊,你只是在恭维我啦。” “蓓蒂露,你有没有认真考虑过生个孩子?” 他看到她的脸色突然凝重起来,他看到她那沉吟的表情,也看到她几乎是马上做出的决定。 “我倒很想要一个孩子。可是,天啊,我差不多每天早上都到包心菜叶子底下去找,不知道怎么搞的,就是从来都没找到过一个呢。” “哎,其实那不是能获得小孩的办法呀,宝贝。” “在我们这种农庄上,可没有那么多新的信息。” 他吻了下她的嘴。 “有点像是从这样开始的。” “真的?那么,我想我大概会喜欢唷。” 他对她大笑起来,而她也对他咧嘴一笑。 “我们去游泳吧,你这个淫荡的乡下姑娘。”他说。 “你需要点冷水,山缪尔。” 他们手牵着手走进水里。乡下老公跟乡下老婆,一对漂亮、温驯而文明的夫妇,一点也看不出有暴力的味道,也并未残留可怕的恐惧阴影。 他和她一起游了出去,并在中途停下来,充满爱意地对她微微一笑,出其不意猛地将她按进水里,然后拼命往船边游去,而孩子们都大声地叫着要她捉住他。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