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 《金瓯缺3》 第一节 河北东北部的冬天,难得有几天晴朗,平时老是暗腾腾、阴沉沉的,看不见一丝阳光。它像一个脾气乖戾、暴躁、对人世间的一切都持着否定态度的老人。人们称这种天色为“酿雪天”。可是它已经酝酿了好几天,雪仍然没有落下来。 一天下午,刚过未牌时分,从平州(今河北卢龙县)西城门内开出一支散散漫漫、稀稀落落的队伍。它出城后,就进入城西郊山区,越过辽、金战争中出名的兔耳山。战士们似乎带着怀古的心情,在战场上凭吊一番,兜了两个圈子,然后转出来,走上往南的滦州(今河北滦县)大路,很可能是开往清州(今河北玉田县)。清州在边境线上的那一端,已经属于宋朝的地界,目前有一队常胜军防守着。从平州到清州是金灭辽后与宋互通使节往来的正道。 这支排列得稀稀朗朗的队伍,人数却不算很少。从未时直到傍晚时分,城里还不断有人开出去。看来已经作好夜行军的准备。但它的纪律十分松弛,战士们在不成行列的队伍中可以任意行动,随便说话,在行军途中享有充分的自由。尤其使人惊讶的,一过黄昏时分,从山区里走出来的前队士兵,不待上级命令,就自动在原地休息起来,这里、那里到处出现一堆堆的篝火。他们夹七杂八地说话嚷闹,有的问今晚在哪里宿营,有?99lib?的竟然要求开回城去休息。军官们听了,大声吆喝几句,提起马鞭来,摆出要挝人的姿势,随后又让他们落入更大的喧嚷中。军官们吆喝的是女真话,战土们说的是契丹话、渤海话,也有一部分被签征来的汉儿操着辽河地区以及本地的乡音。从混杂的语言和不统一的服装来看,表明这确是一支临时拼凑起来的杂牌军。 在这个敏感的边境地区行军,而且看起来还有越界闯入宋军防地之势的这支杂牌军不像是要执行什么秘密任务的突击部队,因为它不具备一支突击部队必须具备的保密和迅速两个条件。它更不像一支堂堂之旗,正正之鼓,准备把自己的军事目的昭告于天下的大张挞伐之师,因为它既没有那么大的行军规模,也没有那样整肃和紧张的气氛。凡是看到过金军正式出师的人们就会感到那种整肃和紧张的气氛。它们正是十年辽金战争中,金军战必胜,攻必克的重要保证。 在斥候们的眼睛里,这支杂牌军是偶尔经过这里、偶尔闯入边境线的乌合之众。如果再碰巧遇到一个偶然的机会,它也可能发动一场偶然性的边境挑衅。自从辽亡,宋金对峙以来,双方关系时紧时弛,在河北、河东两条边境线上曾经发生过多次边境纠纷,那当然只是偶然的。金军集结了部分队伍,有时也由著名的统将率领,大多的情况则是由一、二名猛安,甚至只有一名谋克率领了几十百名金军就闯入宋军的边境线,杀人掠地,或则得到便宜,暂时占据一些军事据点,掠去人畜粮食后,不久即通过外交谈判或自动撤退,或则在宋军的反击下,金军折了便宜,废然而返。两者都是试探性的进攻,都没有酿成更大的战端。 已经投降了宋朝,并成为宋朝北边长城的常胜军首脑郭药师,不敢轻易对金军开衅,基本上采取消极防御的姿态。他麾下的大部分边防部队则对金军的这种试探性的进攻习以为常,见怪不怪,以后就不把小小的边境纠纷摆在心上,可以就地解决的也不向军部禀告。军部睁开一只眼睛,闭着一只眼睛,只要纠纷的范围不再扩大,就听凭下面处理,非到万不得已,不向宣抚司禀告。可以说上至朝廷,下至边防部队都已经适应这种边境纠纷了,谁都没有把这种纠纷看成为一场大战的信号。 现在,对这一支杂牌军的偶然性的行动,宋朝的斥候们大概就根据这个印象向边将汇报的,而边将们也是根据这个印象来判断敌情的。这一天,边防将领给军部的例行报告仍然是照例的“平安无事”。 可是非例行性的事件终于发生了。 午夜南过,一支拥有数百名女真铁骑的精锐骑兵部队突然集合起来。人们这才看到金军的钢铁般的纪律、野兔一样敏捷的动作和闪电般的速度,他们半夜出发,跑了二百多里路,拂晓前已经出现在清州城下。一名全身披挂的女真骑士,跃马驰到城东门外,挽起桦皮弓,把一支在箭头上系着书信的劲矢射进城头。这是一封很有礼貌的信,由金朝东路军统帅二太子郎君斡离不出面,邀请清州城的文武官员出城参观“打毬”。 女真人的马球很出名。参加的骑士分为两股,各用一根木棍在疾驰中把球儿打来打去,最后打进用木架搭的球门中就算胜利。参观起来,确是壮观。可是在这种时候,用这种方式邀请观球,显然不怀好意。清州守将明知有故,但慑于二太子的威名,又在兵临城下的被动情况下,只好硬着头皮,开城出来。 坦伏在城外的金军乘机一拥而入,把清州的文武将吏一个个揪下马来,然后把他们送到平州,让他们去参观另外一种“打球”。那是把作战中被俘而不愿屈膝的宋朝官兵文吏当作“球儿”,当头一棍.99lib.,活活打死。这在女真话中,称为“蒙霜特姑”。只有最勇敢的俘虏,参观过这种“打球”以后,仍然顽强地拒绝投降,不怕金人给他们当头一棍。他们才是汉民族的精英。 金军旗开得胜,轻轻巧巧地就赚得了宋朝边防线上的第一座城池。 同一天,金军的一支骑兵部队迅速袭破清州所属的清化县,占领了富有经济价值的清化盐场。那里有常胜军的一名副将和五百名步兵防守,他们猝不及防,只经过短时间的接战,就遭到围歼,只有少数士兵脱身逃出。 除了这两处军事行动外,另外又有几十名女真铁骑赶到清州所属的韩城镇,前去逮捕宋朝的接伴金贺正旦使、吏部员外郎傅察。傅察在朝廷里也算是一名知名的官员,他忠于自己的职守,到了清州后,每天派人到界首去迎候金使,已经等候了十多天,想不到今天迎来的却是一批如狼似虎的武士。他手无寸铁,身边又没有几个护卫的士兵,很容易就被金骑从驿馆中拿出来,送到界首,让他与一个女真贵酋见面。 金骑指点他道: “上面胡床上坐着的贵人就是四太子郎君,你快下拜。” 傅察虽然没有被俘的思想准备,但既成为俘虏,又看到上坐的贵酋骄倨的神情,却有了殉职以死的精神上的准备。他朗声回答。 “太子虽贵,与我一样也是人臣,当以宾礼相见,何拜之有?” 不肯屈膝就有被杀的危险,但是傅察此时想到的是国家的尊严、朝廷的体统,而不是个人安危。他的倔强劲儿激怒了金人。贵酋果然发火道: “海上之盟,本不可恃。今我大金兴师南向,吊民伐罪。你可将南朝虚实及历年失德背盟之事,一一告我,尚可留你一命,否则就叫你尝尝‘蒙霜特姑’的滋味。你可知道什么叫做‘蒙霜特姑’?”那贵酋一面怒骂,一面就从腰间抽出一根八棱铜,作出向博察的天灵盖打下去的姿势。 博察不为所动,仍旧昂然挺立,责问他金军败盟兴兵之罪,还说大宋雄师百万,岂惧你小小的金邦?左右们一拥而上,把傅察揿在地下,硬要他磕头。他挣扎着站起身子来,继续与他们争辩。 贵酋喝一声: “你那不识抬举的汉子,今天不拜,日后要想拜我也不可得了!”他强制自己压下一腔怒火,喝令.99lib.左右把那汉子叉出帐外去,暂时不把他处死。 满颊长着胡子的完颜兀术还是个火性未退的青年贵酋,自从父皇逝世以后,他就一心一意学着兄长斡离不的榜样做人行事。斡离不再三告诫他要懂得“为政之道”,那比冲锋陷阵要难上十倍百倍。今天他自己想出主意来逮捕傅察,想从傅察口中了解南朝的虚实以及制造兴兵的借口,这说明兄长的教导已经有点成绩了。但兄长的教导还未能把他的火性完全控制住,这是一个在成长过程中的青年贵酋常有的现象。他把傅察带在自己的行帐中,又派人三番两次去说服他。博察始终不屈,严词相责。兀术一时怒起九九藏书,就命令部下把傅察当作一只球儿活活地打死了。 傅察是宋金交兵以后,宋朝第一个有姓名可稽的殉节而死的官员。 不久,金军又攻陷燕山府外围的两个军事据点——檀州和蓟州,把燕山府置于它的包围下,就这样揭开了宋金大战的序幕。 第二节 宣和七年十一月二十九日,天刚蒙蒙亮,蓟州城外吹起一片“呜嘟嘟”的海角声,不多一刻,人声马声,融成一片,一队队的契丹军、奚军、党项军、鞑靼军、渤海军、室韦军、黠戛斯军、大石军、小葫芦军、汉军都高举旗帜,敲响战鼓,陆续整队而至。 就中女真军当然是它们的主力。不但在人数上占到全军的半数以上,在军容、服装、兵甲的配备上也都远远超过其它各家军队。 女真军几乎清一色的都是骑兵,自统帅到士兵都有铠甲头盔护身。金朝的统帅部虽然无餍止地使用人力,十余年来,战争一直没有停止过,部族中十一、二岁的男孩都被签发出来,参加作战,但在战场上却非常爱护士兵,尽量要保护他们的安全,不让白白牺牲掉。事实上,大多数士兵与他们点属的将领都有血缘联系。亲属的爱与部队中上下级的密切关系合而为一,在生活上互相关心,在战斗中相互保护,是女真军的一个重要特点。 女真将领使用的主要武器是一支一丈二尺的长枪,腰垂八棱棍,很少佩剑的。他们的后腰上还系着弓袋和箭袋,要使用弓箭时,一反手就可以抽出来,非常方便。马槊骑射是女真人的长技,几乎每个士兵都有一张或一张以上的弓。黄桦弓、麻背弓、黑漆弓,木朴头箭、铁脊箭、点钢箭都是战士们必备的武器。还有一种“鸣铃飞号箭”,飞射出去,在半空中发出嘹亮的响声,是作为信号使用的。高级将领的左右侍从们都佩带这种号箭,一般士兵却不需要它。 女真将领在服饰上还有一个特点,他们的右耳上戴着一只金制或银制的耳环,有的形体较大,有手掌那么大小,坠在耳下,累累赘赘,对作战肯定不利,这大约是祖上多年遗留下来的习俗,根深蒂固,难以改变了。 以女真军为主力,再加上其他各家人马,这支军队足足有大万人之多。这才是一支以“背盟”为借口,以杀人略地为目的的“堂堂之旗、正正之鼓”的“大张挞伐”之师。它的目标是明确的,非要把北宋政府灭亡,决不罢休。这个目标,金军上下,包括在平州城外山区里兜圈子的疑兵在内,都非常请楚。金军统帅部能够做到让全军上下明确这一目标并愿意为它的实现而奋其才智,拼出死命,这就是很大的成功。 这是侵宋的两支大军之一的东路军。当年十月金朝决定侵宋,任命名将、皇弟阇母为东路军的统帅——都统。阇母能征惯战,跟随阿骨打不知打过多少硬仗,立过多少大功。阿骨打的禁卫部队,所谓“硬军”,多年来就归他统领。在一般的接战中,硬军隐在阵后,不出来见仗。只有到了热战方酣、胜负将决的一刹那,硬军突然从阵后杀出来,或中间突破,或两翼包抄,对转战多时已见疲惫的敌军作最后决定性的一击。金、辽几次大战,金军就依靠这个战术取得胜利。能够统率硬军的大将,当然是阿骨打认为可以放心倚任的亲信。不过,灭辽以后,阇母一个疏忽,在平州城下,遭辽将张觉袭击,吃了一个在辽、金战争中很少有过的败仗。以后虽然戴罪立功,协助斡离不消灭了张觉的主力部队,转败为胜,取得平州,但他个人的威名已多少受到一点损挫。 金太祖完颜阿骨打逝世后,根据兄终弟及的传统,他的兄弟、庸碌无能的完颜吴乞买嗣位为帝。吴乞买又以他的兄弟完颜斜也为谙班勃极烈,预定为皇位继承人。这次行军即以完颜斜也为全军都元帅,下面分兵两路,用斡离不、粘罕二人分任东西路军都统。 斡离不在金朝享有很高的声望,人们称他为太子郎君,是人人心目中理想的皇位继承人,只等吴乞买、斜也这一轮轮替完毕,就要轮到他来做最高统治者。他越是处于这样优越的地位,为人行事就越加谦虚谨慎起来。 不可否认,粘罕也有卓越的军事才能,以作战勇敢著名,久统一军,独立作战,卓著功勋,但在政治上却比不上斡离不。这因为斡离不受到完颜阿骨打亲炙,又经常和汉儿、契丹的降官们打交道,懂得可以马上得天下,不可马上治天下的道理,讲究“为政之道”,锻炼出文武才具。 东路军都统发表后,他考虑到阇母的贡献和经历,不愿目己以侄儿的地位凌躐于这位老资格的叔叔的头顶上。他向吴乞买建议改派阇母为都统,而自己愿意退居为监军之职。这种做法,在不很讲究礼貌谦让的女真贵族中是很少见的,却博得许多人的赞许。阇母受任都统,心里完全有数,他的都统是属于什么性质的,他把全军的指挥权完全交出来让给侄儿监军,自己心甘情愿地当一名谨受驱策的勇猛战将,绝不过问全军的事务。他们配合得十分和谐。 这支军队的第三号人物是四太子完颜兀术,斡离不正在有意识、有计划地培养这个兄弟。多少还保留部落统治残余的政权内很注意在血亲中培养有前途的接班人。他们选择的条件不决定于血缘的远近亲疏而决定于本人的才能。兀术年龄最轻,在辽金战争后期已崭露头角。天祚帝从燕京逃走后,兀术跟随斡离不以百骑追击辽军残部。一次遭遇战中,他的箭矢射尽,回手一摸,箭袋已空,他就大呼突入了辽军阵地内,夺槊二支,独力砍死辽军八人,生俘五人而回。从俘虏口中,打听得天祚帝正逗留在距此不远的鸳鸯泊畋猎未去,他立刻与斡离不定下袭取之计。后来虽未得手,却使天祚帝丧胆逃走,大长士气。从此,他就成为军队中一员重要将领,成为斡离不得力的助手。 女真将领中另一名重要人物是斡离不的堂叔父完颜挞览。他征讨奚部有功,此时官居.99lib.六部路都统,统率奚军从斡离不南征。 斡离不另一个远房堂叔完颜乌野也是亲贵中值得注意的人物。他辈分虽尊,年纪却不过二十七、八岁,已精通汉文、契丹文,与完颜希尹一起创制女真文字,兼明韬略,是个文武两器的将才。这时已很了解即使在纯粹的军事行动中文员也有重要作用的斡离不顺手把他拉进部队。重视文员的地位,是这支东路军的一个特点。 东路军另一个特点是重用女真以外的各族人士,特别重用从敌对阵营中投降过来的文武将吏,这与斡离不的个人作风有密切关系。后来粘罕也懂得使用汉儿,那是从斡离不那里学来的一手,不过学得不很到家。 东路军中非女真族的重要将领有奚族骑将猛安伯德特离补、契丹化的汉儿赤盏晖、世袭猛安的右金吾卫将军汉儿王伯龙、渤海人?99lib?高彪等。 高彪勇猛过人,生有异禀,能在一昼夜内飞奔三百里路,身上披著铠甲,翻山越岭,矫健如飞。平州之役,他在辽阵向往来驰突,勇冠三军,斡离不正好在高丘上嘹望,从此就默志在心,这次出征,破格提升为猛安,并且出人意外地让他统率一支由契丹、汉儿、渤海人混合组成的步兵部队。后来的事实证明,斡离不对高彪的破格使用,确是独具慧眼。 在所有异族人员中,也许没有人比残辽降官汉儿刘彦宗更受斡离不的重用了,即使是灸手可热的韩企先、韩庆和叔侄也远远比不上他。在出征前,刘彦宗已做到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知枢密院事。这次出征,又让他兼任东路军汉军都统,这个汉军都统有职有权,并非虚名空衔。更重要的是一切军国大事,斡离不都要与他商议,尊为谋主。有时他们坐在旷野中密议,从人们只许远远地跟在后面保护,他们用手指在泥沙中比比划划,好像在写字,谈完了立即用手掌拭去,不留一点痕迹。有时斡离不在自己的行帐中把他召来,亲手点燃一根蜡烛,屏退左右,深谋密议,直到深更半夜。蜡烛烧尽了,就在完全的黑暗中密谈。这时阇母、兀术、挞览以次的女真贵族都不得与闻。斡离不对刘彦宗亲信的程度确是远远超过别人。刘彦宗感知遇之恩,也尽心筹划。出征前,他献上《平宋十策》,主张军事与政治双管齐下,斡离不一一采纳,逐条实施,平宋的锦囊妙计多出于此。其他的汉儿文官例如在粘罕军中当谋主的时立爱、高庆裔以及契丹降人耶律余覩等称斡离不与刘彦宗有“鱼水之欢”,表面上是颂扬,实际上不无醋意,但也反映出即使在粘罕一派人的心目中也把斡离不、刘彦宗的关系看成为刘备与诸葛亮的关系。他们不甘雌伏,而又不得不雌伏于一时。 这是个人人都想奋其智勇,猎取功名的时刻,士气空前高涨,官兵们脸上都焕发出一种希望与兴奋交织的神采,他们全都意识到在他们与胜利之间已经不存在什么障碍物了。 大军出发时,阇母效一将之劳,他作为一个队部的指挥官,在蓟州城外频频挥动红旗,指挥队伍。军容壮盛的六万大军陡续出发。以女真战士组成的骑兵队走在前面,除了少数高级将领配备有几匹副马,可以骑行以外,一般战士都牵着战马步行。然后是高彪统领由各族士兵混合组成的步兵,然后是完颜乌野也统领的辎重部队。他们走得那么秩序井然,一丝不乱,显示出这确是一支充满了朝气的胜利之师。 斡离不与刘彦宗并骑走在队伍中间,有时他们突然驰到队伍前面,似乎正在期待什么。 三河县遥遥在望,探马报来,隔开一条白河,宋朝的常胜军已整师以待,一场事先估计可望避免的鏖战看来还是不可避免的了。 第三节 东京热闹街市相国寺以南、龙津桥以东的市区中心地区内,却有一片幽静的庠序之地的太学以及与它毗邻的贡院。当初礼部和主管城市设计的官员们决定把太学放在这里是否含有对太学生进行考验,要他们在这五光十色、目不暇给的闹市中修炼得像个目不旁瞬、心不旁鹜的入定老憎一样,固然不得而知,但是事实是。部分或者竟是大部分的太学生没有能经得起这样严峻的考验,经常要冒犯严厉的禁条在宿舍以外过夜。按照规定太学生在外过夜,要在一本名为“感风簿”的记事簿上登记,表示他感受风寒,在外治疗。奇怪的是这所煌煌学府竟成为风寒传染所,有三分之一以上的学生每夜都感受风寒,要到勾栏瓦舍去治疗,而另外的三分之一学生则更加干脆了,他们不用登记,每到黄昏就自动离开斋舍,黎明以前,逾垣而入,装得没事儿一样,也没有人敢去过问。至于白天黄昏,约几名友好,袖笼一锭白银,鹅行鸭步般地走到丰乐楼、会仙楼正店以及近在咫尺的仁和店去浅斟细酌一番的更是不乏其人。这些高级酒楼中的各级服务人员都经过严格的专业训练,接待顾客,喜气迎人,说两句话都有谱儿,叫人酒未落肚,胃口先已大开。酒楼中还有些身怀绝技的技术人员,例如传酒送菜的男工称为“行菜”,他一次行莱,从双手到胳膊直到肩膀下可以摆上二十碗菜肴,随着顾客传点,一份份送上,决不会发生一点差错,否则顾客一有意见,与店主嘀咕几句,这个“行菜”就有按照当时形式被扣罚工资,甚至被开革出店的危险。有了这样一套齐整的班子,再加上豪华的气派,精美的酒肴,当然可以广为招徕顾客,日进斗金,使得一部分太学生趋之如鹜了。 虽然从广泛的意义来说,太学生都可以算为“天子门生”,但实际上,太学生也并非个个都是这样的“天之骄子”。等而下之的太学生只好到中等的酒楼以至到最低级的酒店去用酒饭。最节约的办法是花十文钱吃一碗用肉末拌作料的炸酱面,当时称为“合羹”。如果嫌合羹吃不饱,还可以来个轻料重面的“单羹”,那已接近于“阳春面”之流,只消付五文钱就可以了,即使再加五文钱的白酒,统共也不过十文钱,同样也酒醉饭饱,吃得醉醺醺地回到宿舍。所有这些,太学生早习以为常,虽然竖在太学门口的一块禁碑上写得明白,未经学官同意,擅自出去酒饭,也在禁例之中。总之,太学生的逾规越矩,由来已久,连官家、大臣也目有所闻,只好闭着一只眼睛,塞住半边耳朵,装聋作哑,区区几位学官,当然更没有必要雷厉风行地来整顿学风了。 可是太学生可以在哪个等级的酒楼、勾栏中吃饭闹事、闲游狂荡,也有严格的区分。这决定于他们本身的社会阶层、经济条件,也要看他们经常过从、密切往来的友好是属于哪个等级。太学虽然聚几千名学生于一堂,分子却也非常复杂,各式人等都有。他们有的出身于名宦之家,父兄身居高职。是在朝或在野的名官儿,他们礼让为先,把祖辈的恩荫让给长兄,自己退居到太学来,混他一年半载,凭着父兄的关系,照样可以找到应试中选的方便之门、仕宦的终南捷径;有的来自外路,在本乡本地也算是富厚之宗,到得京师来,与上面的一档同舍生相比较,权势财力,都有所不逮,与他们交往,常有自惭形秽之感,这等人一时还爬不上高台,又放不落面子,成为夹心饼的馅子,处境很苦;有的出身寒素,几亩薄田,养活家口已感拮据,他们本身的花销,全靠官家供给的饩廪,这号人虽然清苦,学业成绩,却往往斐然出众,考试起来总是名列前茅,再加上家世耕读,算得是出身清白,只要高中进士,也有他们的前途;还有一等出身子富商大贾之家的子弟,富而不贵,也成为夹心馅子,处境不见得好。例如李邦彦的父亲开一家银铺,发了大财,一心结交官府,把儿子弄进太学。李邦彦在学里出手阔绰,到处笼络,同舍学生看在银子面上,当面与他敷衍一番,心里不免以他的出身微贱而加以鄙视。他在学里已得到“浪子”的绰号,这一方面是说他外貌虽美,缺乏真才实学,一方面也讽刺他虽然家私富足,却终究根基浅薄,只好与些街混儿为伍。有的同学则因他品行不端,直斥之为“政类”。 太学里有上舍、中舍、下台之分,那是划分年资、班次的标准,要划分人的等级,另外还有着一种无形的标准。虽然如此,太学毕竟是一所培育人材的黉宫,是一个在相当程度上还没有把个人私利与政治完全联系起来的士子集体。除了少数败类以外,太学生基本上持有相同的政治观点、道德观点。他们忠君爱国,要求清白贤明的统治,对人们的爱憎,也有着基本一致的看法。譬如说,他们强烈憎恨宣和的权贵集团,敬爱有节操又能实心办事的官员。还有,他们对同学陈东都非常尊敬,大家愿意听他的话,干起正经事来,唯他的马首是瞻,并且公认他是他们共同的领袖。在一个集体中能取得这样的地位,而且为大家所公认,又不是由官方指派,那一定有着不简单的理由。陈东确是具备被同学尊敬的理由,而大家之所以尊敬陈东则因为他们共同持有一个超乎个人利益的客观是非标准,这个标准只存在于青年纯洁的“莘莘学子”中间。 陈东出身于中等家庭——按照宋朝纳税标准的九等民产,他家正好排列在第五等,但到他的一代已完全败落,家境十分清寒。这个家旅绝不是显赫的,五服以内,并无一人做到知州、通判一级的普通官吏。他本人貌不惊人,口才也不太好,碰到紧要关头,说话有些口吃,期期艾艾,竟然表达不出自己的意思。太学生猎取功名的看家本领,诸如做诗填词、善于写对仗工整的四六文、专一经之长等等,他都没有学到手。只有写政论文章,议论风发,词锋锐利,才是擅长的。有些太学生也善于写这类文章,但笔墨多有含蓄,泛论时政,涉及到当权人物时就十分谨慎,有时笔锋一转,似贬实褒,因而以此取得富贵的也有人在。偏偏这个陈东,不懂得这些诀窍,往往指姓道名地攻击当道,抨论时弊,不留一点余地,因此半生蹭蹬,目前已近四十岁,仍然是一介诸生。这个年龄对学生来讲已嫌过大,真已有了一些“太”的味道了。别人为他着急,替他叫屈,还有人出点子,替他代筹出身之道,他一概笑笑地拒绝了,毫不在意。 陈东并不是依靠本身以外的条件,而是依靠他本身的条件——直道行事、直道做人而博得人们对他的尊敬和信任的。他的交游范围并不限于太学,三教九流都有池的朋友,其中有些人与他缔交甚深,往来频密,他们也都尊欹他之为人,信任他,愿意常来和他谈谈。 经常到太学斋舍来找他谈天的有太医邢倞和江湖朋友何宏。三个人挤在小房间里,由陈东作东,大家各吃一份“合羹”,虽然只花了三十个大钱,吃起来倒也津津有味。邢倞每次来都要带一斤白干,他自己养生有道,每喝不过两把,其余都让另两人包干了。三人喝得痛快,每次喝上酒,就要喝过半夜。 邢太医是陈东多年好友,他兼着太学“舍医”的职务,经常来太学为师生们治病,但在师生中间可以做到不拘形迹,随便坐下来就可喝酒谈心的,只有陈东等少数几个人。何宏是市井小民,也是江湖豪侠,他就是李师师的精神上的义父何老爹。陈东是通过邢倞与他结识的。他们缔交后,彼此顿慕,常相约见面,后来索性成为常规,每隔三天就见一次面,有时在邢太医的寓所,吃一顿比较讲究的酒菜,多数就在陈东的斋舍里见面。他们见面后喝酒聊天,无所不谈,从军国大事,边疆安危、宦海黜陟、社会动态,一直到市井细闻等等,包罗万象。不谈则已,一谈就到半夜,甚至直达黎明,这在太学里也是有干禁例的。太学和官府一样,特别强调一个“静”字,在众目睽睽的处所,都要竖起一方“静”字木牌,以促使大家注意。可是陈东才不在乎这个哩!他的并不流畅的议论却出之以洪亮的嗓音,往往盖过两位来客而声振邻室。左邻右舍的太学生都是陈东的密友,他们也会听到陈东他们的议论而击节称赏。这是因为陈东常常要发表别人没有想到,或者想到了又有种种顾虑未敢形之于色,出之于口的议论。这些议论可能会给陈东和他的朋友们带来麻烦,因为太学当局对陈东的行动早已密切关注,包括目前已经掌握了太学的行政大权因而也日益暴露其本来面目的太学正秦桧在内。这些学官都要旁敲侧击地向别人打听陈东近来与哪些人往来最频繁,发表过什么奇谈怪论。陈东曾经对这些人存过幻想,因而吃了不少亏,付出过一定的代阶,现在算是把他们的心肠都看透了,口头上的蜜糖,掩盖不住内心的刀剑,他对他们是一不害怕,二不避忌,还是我行我索,要说什么就说什么,只要贬褒得中,公道自在人心,何必为了顾忌这些以整人害人甚至借刀杀人为专业的学官而隐讳自己的看法。 一天——那是在宣和七年春夏之交,又到了约定之期。邢倞、何宏二位先后来到他的斋舍,他的“合羹”也早已准备好了。邢倞还是以不变应万变地携来一斤老白干,这是一个老年人的习惯。他们只肯做他们已经做惯了的事情,不肯换换花样。而另一位——也是个老头,却很有点“革新”精神,勇于打破陈规。何老爹平日携来的酒菜,虽然价钿不贵,可常常有点新花样。今天他特别带来两个荷叶包,一包盐水鸭,另一包白煮牛肚根,两样都是下酒的俊物。白煮牛肚根专取牛肚厚实的部分,嚼在口中,又鲜又嫩,特别受到欢迎。 在酒食方面,邢太医相形见绌,自叹不如,只好用他带来的一个不寻常的消息,作为补偿。他知道这肯定会引起他们二人的兴趣。 “东京城里出了一件大大的新闻,二位听说过没有?”他故作惊人之笔,“陇右副都护刘四厢离开了东京二年,不日即将回京述职,听说官家有意把他留下,另有任用。” 这倒真是个好消息。刘锜也是陈东的故旧,刘锜在京时。二人过往甚密,彼此厮散,并不因为身份地位的悬殊而有所隔阂。当下他欣然说,“刘四厢铁铮铮的一条汉子,受到高俅排挤出外,两年不见他,思念得紧。这番如得回来,邢太医可要把他邀来畅叙一番!” 说到刘锜受高俅的排挤,出守陇右,这还是皮相之见,心直口快的何宏一针见血地提出来问: “刘四厢是在那年龙舟竞渡后,奉了官家手诏,贬到陇右去的,如非官家点头,怎得回来?邢太医所闻可是真实的?” “不错”,何老爹的一句话提醒了陈东,他进一层推理道,“官家为李师师之故把刘四厢调走,如今李师师仍在京师,官家怎肯放刘四厢回来?” 两年前刘锜外调陇右,此中奥秘,东京人大都知道,此番刘锜内调的消息如果属实,那在一百万的东京人中肯定会有九十万人产生同样的疑问,同样的惊讶,这就是邢太医认为这条耸人听闻的新闻一定可以打动他们二人的理由。但对于他俩提出来的问题,他也不能够作出满意的解释。 “御药监黄经臣昨晚来俺处求诊,说了这个消息,还说童贯那厮被命复任燕山宣抚使后,装模作样,不肯就任,官家派木脚去说了两三次,好说歹说,童贯才提出条件,要钱粮金帛,要调拨用人的全权,还要马子充回宣抚司供职,说是一条不依,他就不肯北上就职。官家不得已都依了他,童贯才肯走马上任。马子充原是官家留在京师的,被童贯索回后,官家在军事上变成个没脚蟹,无人可备咨询,所以想到调刘四厢来京仍当他的顾问。还说这些话都是张押班告诉他的。黄经臣为人老实,倒不肯无中生有,只是那张迪经常海阔天空地乱扯乱弹,听到风,就是雨,俺也不大相信他的话果真属实。”藏书网 “刘四厢能不能回来,还在未定之天,只不知李师师现下如何,二位想知其详。”陈东问道。 “自从刘四厢外调后,师师闭门谢客,也不让官家与她见面。年来周学士、刘大使等相继谢世,师师感伤益甚,郁结不欢。上月问俺去为她诊脉,形容憔悴,气血两衰,只怕十剂八剂草药也医不好她的心病。” “师师闭门谢客,断了李姥的财路,李姥恼怒寻事,给师师呕了多少气!上月间病倒了,邢太医劝她去江南小住散散心,她本来也想南游,只是如今北道胡氛目紧,她说一旦战争打开了,她在南方还回得了京师?偌大的一座东京城容不得一个李师师,李师师却还舍不得离开京华呢!”何老爹补充道。 “王黼、蔡京迭为更替,”对朝政十分熟悉的陈东慨然道,“他们高官厚禄,勾心斗角,都只一人之利,一家之利,哪里顾得上什么国家生民?一旦有警,忧国忧民者不在庙堂之上,而在于这个小小的女子身上,天下事怎得不坏?” “勾心斗角,不仅在庙堂之上。北疆边防要地,国家安危所系,也闹得乌烟瘴气。少旸可知道童贯再次出山后,与郭药师的斗法吗?” “地不分南北,人不论中外,只要做个芝麻绿豆官,就会欺压善良,朘刻百姓。即如做了多年开封尹的盛章下台后,继任的王革、蔡懋横行霸道,与当年的盛章有什么两样?这等人如何能承望他们做些好事?俺可早就把他们看穿了!” 何老爹阐述的正好是李师师的观点。他们两人直接或间接都吃过开封尹的苦头,因而形成以开封尹为出发点进而扩大至许多官员都是一丘之貉的激烈观点。这个观点的形成,很难说是谁影响了谁,很可能就是两人互相影响的。 他们从朝政腐败讲到边疆危机,从边疆危机又回到朝政腐败,讲来讲去,都是一片漆黑,令人沮丧。这时陈东又说,蔡京再柄国政后,借口老病,把政府文书都捧到家里去裁决,声势较前更为煊赫。他重用蜀人王时雍为吏部郎,通过他卖官鬻爵,只要金帛花到家,你要买什么官职,都可以商量。王时雍以居间人的身份,两面说合,内外交通,不多时,就发了大财。他又特别照顾乡人,太学中也有他的两个同乡,与他作成了交易,得肥缺而去。如今太学生都称王时雍为“三川牙郎”,他听到后大骂太学生无知,说经我之手做到大官的各路都有,何止家乡三川而已,称我为“四海牙郎”,倒还不离谱儿,称我为“三川牙郎”,却未免小看我了。 “少旸年近四十,官位犹虚,”邢倞趁机打趣陈东道,“何不就走了那牙郎的门路,弄个一官半职,也好衣锦回乡去风光风光!” “哎呀!”陈东摇晃着手里的酒盅,哈哈笑起来,“想俺陈东既非蜀人,手中又无有多金,你说凭着这些瓦盏陶碗,王时雍就把官职卖与我不成?看来,这个牙郎休想在俺身上赚取这笔佣金。” 这番诙谐,总算略略冲淡些黯淡的气氛。这时,每人一份“合羹”,早在肚里化掉了,牛肚、盐水鸭也早已化为乌有,大家憋着一口闷气喝寡酒,眼看半斤多的白干也将喝完,忽然墙外传来一声节奏感很强,但听起来却很有点凄凉味的“五香……兔……安肉啊!卖五香兔安肉”的叫卖声。原来东京附近多产野兔,因此每夜都有不九九藏书少小贩,头顶一只装满兔肉的五屉竹篮,手中摇晃着一盏标明自己姓氏以示区别的灯笼,在大街小巷中往来兜卖。对市声很有讲究的专家们指出,“兔”字发音太平,无法拖长,一定要在它下面加个过渡音“安”字,把这一声延长,在空中长时间地荡漾着,才合于叫卖之用。这一声果然十分中听,比“三川牙郎”的卖通判、卖知州的叫卖声要中听得多,陈东、何老爹都喜欢吃野兔肉,二人争着去买,这时坐在外档的何老爹就占了便宜,他把食桌轻轻一拖,挡住了二位的出路,自己手脚便捷地奔出学宫大门,买了二大包兔肉回来。三人相对,连得那邢老头也不再说什么消化不消化的话,自己一块接着一块地放进嘴里大嚼。 他们的心里在想些什么呢?刚才的那番话可能使他们在脑子里构成了一幅兵荒马乱,京畿四郊,荠麦青青,野兔狡狐,到处出没横行的场景,他们此刻在嘴里咀嚼的,大约就是这一缕凄京的味儿。在赋性正直刚强,万事乐观,还有不同程度的诙谐上。三个人有不少的共同点,可是在此时此地,触目惊心,他们也难免有点东京人普遍存在的末九九藏书日感,这种性格上共同存在的弱点要放到更大的灾难中去接受考验,才能锻炼得更加坚强起来。 第四节 燕山之役虽然给北宋王朝带来莫大的耻辱,带来迫在眉睫的危机,但它并没有能起针砭之效,给宣和君臣一点刺激。使他们改弦更张,发愤图强。“哀莫大于心死,”很有理由怀疑这些人的腔子里是否还留着一颗尚在搏动的心脏,因为他们根本不以耻辱为耻辱,不以危机为危机。或者,至少可以说他们都是痼疾患者,不管别人怎样虐待他,鞭打他,把他摔在地上又踢上几脚,他当时哇呀呀地叫一阵痛,过后又忘乎所以。北宋政权现在确实是沉疴难起,已经病入膏盲了。 皇帝还是那个风流潇洒、风雅绝伦的皇帝,连年号也没有改变,仍然是那个他特别喜爱的、一直要把它顶住,顶到他被挤下皇位,不能再用它为止的年号。 但他毕竟也有点改变了。在他一向白皙丰满的脸庞上多少也出现了一点自以为饱经风霜忧患的表情,那种表情在过去侈言“天下太平”,一味强调“丰亨豫大,国运昌盛”的日子里是很少有过的。还有,他的口头禅“且待理会”,“却又商量”,近来也说得少了,代替那些语气和婉的习惯用语的是比较严峻的“休,休”,含有一切事情都弄不好了,对人世间抱着一种消极惫度的意思。 以风流皇帝、无忧天子出名的官家居然也会对人世间抱有消极悲观的态度,不免要令人惊奇了。但这是时势所迫。无可奈何之事。 帮助他统治天下的那副班子,还仍然是那个宣和权贵集团及其残支余孽,换汤不换药,这叫作“外甥打灯笼——照舅(旧)。”煊赫一时的蔡京、王黼、蔡攸等仍然勾心斗角,弄权朝端,白时中、李邦彦、张邦昌等后生小子骎骎日上,大有后来居上之势,他们之间照例是互相攻击,迭为进退。这样的“斗”,看来一直要斗到国破家亡,冰消云散,大家同归于尽的时候才会停止。 就中最值得注意的是王黼,这是个在官场上经过千锤百炼,已达到炉火纯的人物。记得他初出茅庐时,依靠当时宰相何执中的热心推荐,到处游扬,方才能出人头地。不想他暗中又勾搭上蔡京,在蔡京授意下,密疏抨击何执中,弹章措词之激烈恶毒,攻击内容之广泛,使得蔡京也为之惊骇不止。对他这种过河拆桥的作风,蔡京也有些害怕,他眉头一皱,计上心来,一天他袖着弹奏的底稿去访问何执中,有意把话头引到王黼身上。何执中照例赞扬不止,既称他宅心忠厚,善气迎人,又许他以公辅之器。蔡京等他称赞够了,才微徽一笑,从袖管里取出底稿桌送给何执中看。何执中读了几句,不禁脸色大变,还没看完,就连声骂:“畜生,畜生!何无良乃尔!” 不过官场上的事情就是这样,一声畜生骂不断王黼的飞黄腾达,青云直上之路。随着何执中的越来越倒霉,王黼又依傍上梁师成的大门,当着人面,称之为“恩府先生,”背着人,那就实不客气的是“阿爹义父”了。至于他正式列入蔡京门下,把“恩相”、“恩公”的招牌挂在脖颈上,那是较后的事情了。 从宣和二年到宣和六年为止的四年中,?99lib.是王黼的全盛时期。当时他利用蔡氏父子的嫌隙,依靠老关系梁师成,勾结童贯、李彦,以全力排挤掉蔡京,又在任内收复“燕山”,建立了不世之功,搜刮得六千万缗的“燕山免役钱”,使国用不匮,应付金人的敲诈勒索后,君臣仍有羡余,皆大欢喜。他本人自少宰而太宰,自少保而太傅,荣耀显赫,不可一世。想不到到了六年十一月,晴天霹雳,忽然一道圣旨下来,圣眷方隆的王黼,被勒令致仕。这阵事来得突兀,引起官场中极大的震动。时隔多日,才由消息灵通的张迪透露,事情的原委是这样的: 太子赵桓一向不喜欢王黼,在他的亲信面前,不止一次地说过有朝一日王黼不去恩州安家,定在儋州落户。王黼也深恐易代以后,自己的权势不固,身家难保,暗中积极活动,想拥立官家宠爱的郓王赵楷为太子,曾几次向官家试探过。赵楷似乎很有才情,他被人授意去参加考试,居然压倒天下士子,夺得状元的荣衔。皇子而兼为状元,这一件千古未有之奇,偏偏又出在宣和年间。如果状元皇子进而成为状元太子,将来再进一步成为状元天子,这岂不是猗欤盛哉!专喜做千古未有之奇.99lib.t>事,成万代不刊的大典的宣和皇帝,果然被王黼撺掇得心头活动异常。这件事付大臣们密议。大臣们唯唯否否,只有开府仪同三司梁师成坚决反对。梁师成是个老资格的宦官,宰相多出其门,最擅长在幕后操纵政治,这一次却出头露面,与他过去的门下之士王黼各执一词,一个多方饰美郓王,一个力保太子,一个说此乃官家的家事,别人毋庸过问,一个说前代易储往往引起不堪设想的后果,官家既然交议,大臣岂可缄默不言?两个在御前争得面红耳赤,不可开交。官家听了他们的争吵,也感到非常高兴。在有不同意见的大臣中间暂不表态,东拉一把,西扯一下,搞平衡之术,这原是官家的长技,他就是靠这一手来统御臣僚的。可是秘密终于揭穿了,有一天,官家未经通知,突然驾临王黼之家。王黼、梁师成来不及躲避,就在王黼的密室里,官家亲眼看见他两个交头接耳,促膝密谈,样子十分亲昵诡秘,官家大疑。后来派人进一步打听,才知道王、梁两家原来就住在贴邻,中间开一道九九藏书小门,夤夜进出,往返频密。他们明一套、暗一套,表面上争执得十分激烈,事实上却早已成立协议,双方互相保证,不论哪一个的主张胜利了,都不妨碍对方现有的权位。他们还把官家暗中交代的机密话传递给对方,使他有所警觉。 世上的事总是相生相克,五行相长,木火水土金互克。官家以平衡术制人,大臣就以明暗法对付他。官家御宇多年,自以为驾驭臣僚有术,一向沾沾自喜,想不到事实恰得其反,不是他笼络他们,而是他们玩弄手段,使用权术,联合起来使他受到蒙蔽。一旦事实无情地暴霹了出来,他的自尊心受到极大的挫伤。他一怒之下,立下手诏,罢王黼之官,连带梁师成也受到严重的处分。这确是当时的一件特大新闻——肯定要成为陈东他们三家村里绝好的谈话资料。 第五节 王黼下台,平素与他不和的李邦彦得到好处,现成地从少宰升为太宰,下面一档的白时中相应升
为少宰。这一太一少都是淌来之物。他们久处在王黼的鼻息之下,有名无实,有职无权,实际上只是在朝堂上“奉朝请”,做个伴食宰相,做梦也没有想到会有今天这一天,其得意的劲儿可想而知。 可是在东京“奉朝请”的、老资格的宰相蔡京不甘就此九九藏书罢手,他发动亲信朱勔一再上言,以李、白资格不孚为理由,力劝官家再次起用蔡京为首辅。宣和六年十二月,煌煌圣旨下来,蔡京“落致仕,复领三省事”。可怜蔡京从宣和二年被官家以健康的理由勒令“致仕”以来,整整苦斗了四年:与官家的怜新厌旧的癖性斗,与敌党斗,与本党中的叛徒斗。乃至与儿子斗,总算皇天不负有心人,今天如愿以偿,斗出了一个“落”字,斗来一个“领”字,从此又平地青云,作为首相,第四次当国,好不得意! 这一年,他已到达八秩高龄,好斗的劲道如故,但健康的确成了问题,心肺肝脾手足关节,什么毛病都沾着点边儿,为最的是双目已经完全昏眊,一个铜钱那么大小的字凑到眼底来也已认辨不清笔划,别的就更不必谈了。他自己无法治事判文,一应大小政事都交小儿子蔡絛以及蔡絛的大舅子韩侣办理。那韩侣当年在金明池的赛船上充当“旗头”,手舞足蹈,表演得声容并茂,如今以同样充沛的精力在政事堂上大显身手,在聚敛搜刮方面,想出不少创新的玩意儿,成立了一个史无前例的“宣和库式贡司”,把四方金帛和府库储藏集中起来,名为天子私财,实质上大部都归他们花销,跟从他们的死党都得到很大的好处。他们又通过吏部郎王时雍等官员广开方便之门,愿入彀中的只要付出相当代价,都可以成为他们夹袋中的人物。风声一传开,自有一大批人钻路子、挖地道,一心要投入他们的门墙。一时声势赫赫,舆论大哗。 他们风光了还不到半年。事情闹得过头了,就会发生反响。李邦彦、白时中早已虎视眈眈,一有机会,就与蔡攸结盟作战。蔡攸本来是王黼的死党,与父亲、兄弟都有不共戴天之仇,如今又不惜和本来的政敌,王黼的死对头李邦彦联合起来对付共同的敌人蔡京、蔡絛父子。他手里有的是一本私账,只消选择其中几条,揭发蔡、韩奸隐,就绰乎有馀。不久,圣旨下来,蔡絛褫去侍读之职,毁赐出身诰,韩侣黄州安置。连带蔡京也坐不牢首辅的位置。官家一再暗示,要他谢事,他恋栈未忍。官家也就不客气地派童贯、蔡攸两人径往他的府第去取“谢事表”。谢事表就是辞职书,顾名思义,辞职本该自愿,事实上却多出于99lib?强迫。童、蔡两人奉派来取谢事表,蔡京把他们看成为自己的监斩官一样,一面置酒招待,一面老泪纵横地诉苦道: “某当国不过数月,不意官家遽令谢事,此必有人进谗所至。官家何不容京再作相数年,必能致天下于太平,此事惟有拜托内相。” “大难,大难!”童贯故意刁难,摇头道:“此时圣意难回,在下也无能为力。公相如此高龄,在家颐养数年也罢,到了那时,再作进取之计如何?”。 “颐养”就是致仕的同义语,这个词儿,在蔡京听来,好像毒蛇钻心一样,他不禁要为自己辩护: “京如此衰老,本该上表谢事,所以迟迟不忍乞身者,无非因官家深恩厚赐,尚待图报于涓滴,耿耿此心,当为二公所深知。” 蔡京急不择言,童贯在一旁听了,不禁纵声大笑起来。童贯是蔡京的老部下,如今官高爵显,朝廷已内定封他为广阳郡王,“公”他一“公”,也无不可,虽然他在东京人的称谓中是“母”相而不是“公”相。蔡攸是蔡京的嫡亲儿子,即使宦海多变,今天荣枯判然,他们的父子关系却是不容改变的,老子竟然“公”起儿子来,这又是千古未有之奇闻,那就怪不得当时在一旁听到这个奇怪称谓的从官侍姬人,也莫不暗暗匿笑起来,只不过他们还有点顾忌,不敢像童贯这样笑得放肆,笑得不留余地罢了。 蔡京、王黼早已势成水火,两个不断火并,如今两败俱伤,一齐下台。以浪子出名的李邦彦渔翁得利,这一次才真正当上了首辅。他踌躇满志,得意非凡。童贯再次出任河北河东宣抚使后,在前线还没有立下什么功劳,倒是在逼蔡京上谢表一举中立了不朽之功。为了酬庸报功,李邦彦特饬“宣和库式贡司”拨出二十万两匹银绢相赠。二十万两匹毕竟不是小数,手面阔绰的童贯对于这笔意料不到的财香也得好好地考虑它的用途。 到手之初,他就在心里决定,把这笔人情转送给郭药师,以取得他的好感。 从某一个角度来说,官场就是权术和阴谋的大本营(再加上一个实力地位,它的涵义就更完整了)。人们要是不能在这些方面玩出一个名堂来,就很难在官场上混日子。上面提到的那几个出类拔萃的大人物都是这方面的好手,但他们中间也有工拙短长之分。蔡京原是这个权贵集团的祖师爷,.99lib.但几年来连连失手,先后被他的第二代花木瓜王黼、第三代浪子李邦彦击败。童贯摔倒了又爬起来,居然能够从精明的李邦彦手里掏出二十万两匹,那当然是不简单的,但他又不得不乖乖地把这笔重礼转送给郭药师。郭药师欣然笑纳童贯送来的礼,还准备着更重的礼去送人。看来这个从残辽投降过来的后生小子步他干老子的后尘,正在玩弄更大的阴谋以博取更大的实力地位。他们各显神通,的确表演得有声有色。 “秦失其鹿,天下逐之。” 这一位自以为十分高明,却受到他们共同愚弄的宣和天子正是这批逐鹿者在一定阶段中争相追逐的目标。只有郭药师心怀大志,他追逐的目标还要更大一些。 第六节 逐鹿虽然大有人在,国家大政,特别是边防危机却很少有人过问。他们哪一个在台上都是如此。人们清楚地了解,除了面孔不同,姓名籍贯有别以外,他们之间每个人的心术、伎俩、作风等等都好像是一块印版上印出来的,谁也没有新的看法,谁也拿不出新的办法。他们本来就是从一根藤子上长出来的窳果烂瓜。 看来在边疆危机上,还是宣和天子本人比藏书网他的大臣们多操了一点心。 譬如,从燕山府“惨复”以来,他曾经好几次召见熟悉边疆问题的赵良嗣、马扩,有所咨询,表示他很关心那边发生的情况,态度也好像十分诚恳。他使马扩一度对他产生新的幻想,认为官家在事实教训下,已经下了决心,想把搞得一塌糊涂的局面重新整顿一下,希望的曙光隐隐约约地出现了。 可是官家的决心是十分有限的,他的一切措施仍然凭一时冲动,一时好恶,想到哪里,做到那里,或者随着事变之来,临时应付一下,头痛医头,脚痛医脚,根本谈不到有什么通盘计划。至于说他已经痛改前非,准备与民更始,那更是距离事实十万八千里的梦话。 在一次奏对中,马扩奏明了耶律大石在西方的活动,并介绍了耶律大石之为人。官家对此很感兴趣,忽然想出一个点子,要想师“海上之盟”的故智,派人与耶律大石联系,约他双方夹攻金朝。当时耶律大石努力经营天山以西的大片土地,已经开创了一个新局面,暂时并无回师东向与金人抗衡的可能性。马扩分析了形势,力劝官家不要存在与事实相距太远的幻想。这次官家又没有接受马扩的意见。派去与耶律大石联系的人走不到一半的路程,就连人99lib?带书函,一起被金人捕获,引起金人强烈的责问。朝廷当然也可以把责任推向下面,无如国书上印玺历历在目,证据具在,要完全推卸责任是办不到的。这一件虎头蛇尾的事情,并未得到一点好处,反而为金人造成一个口实。 这一错误又引起另外一件性质恰恰相反的错误。宣和五年冬季,接伴大金贺正旦使王昂以“使事不谨”的罪名被特敕勒停接伴职务。这一次是因为金朝派来的使节对上述事件啧有烦言,状元出身的王昂多少还有点骨气,他出于外交官员的责任感,为朝廷辩护了几句,金使就跑到政事堂大闹起来。这时官家好像被人抓到人证物证的舞弊犯一样,理亏情屈,唯恐再因此开罪了金使,不问情由就撤去王昂的官职,以谢金人。 这两件事,或左或右,或过或不及,都办得不妥当。官家想到就做,做了又要后悔,后悔了并不补过,有时反而以更严重的错误来掩盖以前的错误,以致造成更大的后悔。边境大计,显然经不起他几次后悔的。 在边境用人问题上,也是如此。 官家对童贯的反感越来越深,这在第一次伐辽战争时就已略露端倪。童贯无法改变官家对他的好恶,但有本领做到官家即使不喜欢他,仍然不得不借重他。这一点却是蔡京、王黼他们办不到的事情。官家虽然宠爱蔡、王,高兴时可把他们加诸于膝,放在揆席的地位上,不高兴时,又可以一脚把他们踢开,推入万丈深渊,无所顾惜,也不怕发生什么严重的后遗症。对童贯则不然,宣和五年燕山收复以后,官家做了一件快心的事,把童贯撵下宣抚使的位置,代之以贪吃懒做的宦官谭稹。可是事实证明,谭稹实在抬举不起,他在前线一年,举止乖张,行动失常,引起各方面的怨气冲天。官家迫不得已,只好再次起用童贯为宣抚使主持前线军事。 这是一个违反官家本意的任命,与此同时,官家又暗中做了手脚,提高郭药师的地位,使他专制燕山一路,不让童贯插手其间,目的是要鼓励郭药师更加尽心殚力,为国效力。事实证明,这又是一件直得官家大大后悔的事情。姑不论郭药师之为人能不能为大宋朝做到捍卫边患的虎将荩臣,在一座山里,放进了两只大虫,他们在彼此的火并中消耗了大部分力量,这就给敌人以可乘之机。官家一心在文武大臣中搞平衡,连得这样简单的“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的常识也平衡掉了,边事安得不坏? 总之,在边境问题上,官家一直处于被动挨打的局面中。两年来,他的心理历程,可以概括在他的三句口头禅中。 金人咄咄逼人,他心烦意乱,最好是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且把它搁在一边再说,这叫做“且待商量”。 形势更加险恶了,他内心也更加着急,现在拖是拖不下去了,只好随手应付一下,观望观望,希望出现什么奇迹来改变处境,这是与敌方打“磨旋儿”,走着瞧。用他的口头禅,叫做“却又理会”。 形势再进一步恶化,一切矛盾全都黎露无余,眼看大祸即将来临,心中遑遑不可终日,不知不觉又形成了极99lib?度悲观消极的想法,这就是他近来不断悲叹“休、休”的原因。 千错万错,无一不错,从头错起,一错到底。东京人称一种用双色罗缎交叉缝制的女鞋为“错到底”,这个名称就概括了他们对时局的认识。现在,一切都向终点急遽奔赴,这个终点就叫做“大错铸成,万事全休”。一个朝代,首先是官家本人,然后是许多官员以至老百姓都丧失了立国做人的根本信念,产生了不祥的“末日感”,那么这个朝代的末日,确乎很快就要到来了。 历史上有两种情况都会使人们产生末日感:一种是长期积弱,到后来只剩得奄奄一息,人们普遍存在的脆薄衰竭的心理状态禁不起一点外来刺激而产生末日感,这是慢性的末日感,另一种是表面上繁荣富强,枝叶茂盛,实质上却早已蛀空烂光,一旦受到强大的外来压力,便堤决防溃,祸水横流,一发不可收拾,人们从长期欺骗着自己的假象中醒悟过来,已经来不及了。他们惊慌失措,也会产生急性的“末日感”。 就北宋末年这个特殊的历史环境而论,它似乎兼有这两者。 在当时人们中间普遍存在的末日感是一种兼有急性、慢性的,北宋式而非其它式样的末日感。面临着大祸当头,这种意识就会以各种形式强烈地反映出来,从而破坏神圣的抵抗运动。研究这一段历史,重要的经验教训之.99lib.一,就是要密切注意这种消极意识的萌芽、发展,采取有力的措施防止它,消灭它,免得使它成为抵抗运动的障碍。 第一节 在政治上,很少有完全紧密的团结与绝对无间的和谐。有之,则是表面上的团结与和谐。表面上的团结与和谐犹如包着硬壳的核桃,透过厚厚的外壳,内部仍有掩盖不住的“磊落不平”。如以金朝而论,即使处在兴旺的上升时间,在它的宫廷与上层贵族之间也是矛盾重重的。特别在东路统帅二太子斡离不与西路统帅国相粘罕之间更存在着严重的权利与地位之争,存在着彼此间的嫉妒与排斥。但在发动侵宋战争一点上,他们的利害关系是完全一致的。他们好就好在这里,为了追求这个重要目标的实现,个人的私利被公共的利害冲淡了——至少在那目标尚未完全实现以前的一段时期中。 而他们的敌手,北宋宣抚使童贯则处于更大的矛盾中。这种矛盾并不因为大敌当前,大家有着唇亡齿寒的连带关系而有所缓和。童贯上不见信于官家,中间与同僚、与西军诸将领的关系搞得十分紧张,下面又与副帅郭药师完全对立,后来甚至发展到势不两立的程度。他们连表面上的、暂时的团结与和谐也做不到。 “师克在和”,单就这一点而论,北宋军与金军相较就处于不利的地位。 童、郭斗法是金军南侵前北宋边防上第一件大事,它原99lib?在人们的意料之中,而其激烈的程度则又出人意外。 人们记得童、郭之间曾经有过一段“蜜月”时期,那是在宣和四年冬间直到第二年的夏天。宣和四年十月,郭药师惊闻耶律大石被萧皇后扣留起来的消息,一方面又受到部下甄五臣、赵鹤寿等亲宋九九藏书将领的胁迫,不得已率常胜军全军七千人负弩来降。由于这支军队实力完整,再加上他本人表现出来的沉毅有谋,当时就深受童贯的赏识。郭药师建议袭燕之策,被童贯、刘延庆采纳,并用他为杨可世的副手率师袭燕,战败而归,几乎一军尽歼,童贯对他也不加罪责。燕山惨复后,童贯特别携带郭药师一起凯旋归朝,在官家面前,极力揄扬,夸奖他的功劳,抬高他的身价,果然中了官家之意。在第一次陛见时,宦家就把自己穿的大珠络缝销金青纱战袍解下来赐给他,当场授以燕山路安抚副使和同知燕山府等要职,三天后,又加封为奉武军节度使、燕山路马步军副总管、升检校少傅。短短几天内,郭药师就从一名降将变成为朝廷大员、边防重镇。这都出于童贯的推荐,郭药师当然心中有数。他深知自己当时的处境,如果没有一个强有力的后台老板,很难在宋朝的官场上站住脚。官家是他争取的第一号后台老板,童贯不失为一条最好的跳板,他一定要好好地利用它。因此直到童贯被勒令致仕以前,郭药师对他一直是卑躬屈膝的,而童贯对郭药师也是恩宠有加,丝毫没有感觉到他的日益迫近的威胁。 不久童贯去职,阘茸贪残的谭稹当然不在郭药师眼下。这时西军已陆续复员,回到西北原防,只剩下王禀一军还在河东协助知太原府张孝纯戍守。张孝纯在当时的文员中有知兵之名,慷慨莅事,自愿肩负起河东方面的国防重任,表演得十分火炽。只有与他共事一段时期以后,王禀才知道自己的责任重大,他把所部兵力集中在河东一线上调用,无力兼领河北防务。郭药师顿时好像头顶上搬去一块千斤石,好不轻快发舒! 恰恰就在此时,常胜军立了一次奇功。 辽四军大王,奚族首领萧干与耶律大石火併后,从残辽政权中分化出去,自立为“神圣皇帝”,他的军事力量还算是相当雄厚的,对于金朝,固然不敢轻于一碰,对于宋朝,则狃于卢沟之役刈延庆数万之众败在他手下的事实,很有点藐视。至于郭药师统率的常胜军,则更是在他卵翼之下成长的,根本不在话下。燕京失陷以后,他率领奚军几次进袭北宋边境,得到便宜,更助长了他的嚣张气焰。这时他又钻了西军已基本西撤的空子,大举南侵。数万名奚军横冲直撞,一下子就越过卢龙岭,攻破景州,在石门镇一战,打败常胜军内老资格的将领张令徽、刘舜仁所部。一时声势汹汹。北宋的人心大乱,东京朝议也有主张撤出燕山府,仍以白沟河为界的。官家下诏切责燕山路安抚使王安中、副使郭药师。郭药师组织反攻,派战斗意志旺盛的赵鹤寿、赵松寿弟兄率领所部骑兵埋伏在景州、檀州之间的峰山中。奚军恃胜猛进,队伍不整。赵鹤寿、赵松寿看到时机已至,突然从山中杀出,拦腰一击,把萧干打得落花流水,溃不成军。奚军进锐退速,马上北撤。赵氏兄弟趁机追击,几天中间获得十分辉煌的战果,计斩获三千余级,俘执数千人,招纳部属二万余众
,活捉奚太师阿鲁以下大官十余人,尽得落入萧干手中的辽历朝宝检玉册,萧干本人狼狈逃走,不久就在内部的火併中被杀。他的部下大将第白得哥携着他的首级降宋。 这确是北宋建国以来在北方边疆获得的一次真正的大捷。宣和君臣,告庙称贺,并把萧干的首级油漆了付太庙库内储藏。 这个胜利来得突兀,当时很多人都不相信萧干的首级是真的。东京西城颜家巷有一家家具店,号称“名作正店”,活计却做得十分粗糙马虎,名实不符,东京市民就把一切做得不牢靠的生活统称之为“颜子生活”,后来还引伸扩大到一切冒牌货、西贝货都称为“颜子生活”。这条口语一直流行到辽、金。辽人、金人嘲笑宋朝政府上了别人的当,或者钻入对方为他所设的圈套时就说“错买了颜子”。如今东京老百姓也嘲笑官家收进一颗假首级却付出不少赏金是买进一阵“颜子生活”。 大约在东京人的心目中,官家做的事情,特别是有关边境的军政大事很少不是“颜子生活”的。但这次倒冤枉了他。根据各方面的考证,这颗萧干的首级货真价实,并非虚头。朝廷真戏真做,大题大做,告庙称庆,确实有它的理由。而郭药师更因此捞进一笔很火的政治资本,从此他的地位大大提高了,官家也因此确立了倚他为“北边长城”的边防方针,并且逐步把燕山一路的军政大权下放给他,骎骎乎有与童贯并驾齐驱之势。 最后一任的燕山路安抚使蔡靖,虽然名义上仍是安抚副使郭药师的长官,但却只好仰他的鼻息过活,根本不能有所作为。他除了不断密疏朝廷预言郭药师必反之外,井未采取任何有效措施来防止或限制郭药师的活动,而朝廷对于他的密疏,也照例来个相应不理。这样,蔡靖的日子倒过得十分清闲,每天与幕僚和儿子蔡松年诗酒唱和,再不然就是酒后发发牢骚。这父子俩写诗文、发牢骚的本领倒是有的。 蔡靖当着外人的面,称郭药师为“汾阳”。汾阳是唐朝大将、以尽忠帝宝著名、后来因平定安史之乱等大功封为汾阳郡王的郭子仪的代称。这个称呼极尽赞美恭维之能事。但他在儿子及亲信幕僚之间却直言不讳地称郭药师为“轧荦山”。轧荦山正是被郭子仪等平定的唐朝叛逆安禄山的小名。安禄山在叛变时,身任卢龙节度使,他的根据地正好也在燕山府。如果说郭药师入朝之初,逆迹未萌。赵隆就把他比为安禄山,未免为时过早,则现在郭药师擅地自雄,目无朝廷的事实,路人皆知(只有朝廷还对他存有幻想),蔡靖这样发发牢骚,可以说是接近事实的。 两个截然相反的称呼都传到九九藏书郭药师耳边,但无论是帝室荩臣的郭汾阳也好,无论是巨憝神奸的轧荦山也好,对他同样都无关痛痒。手里有了六万精锐部队的郭药师对于单凭三寸毛锥和三寸不烂之舌混日子的文官们的毁誉早已不放在心上了。 把蔡靖这样级别的直接长官看得一钱不值,无足轻重,郭药师的气焰可想而知。这就是童贯再次出山时面临着的棘手局面。 第二节 要打败谭稹。把他撵下从自己手里夺去的宣抚使的位置,并不需要花多少气力。要战胜官家,收复他一度丧失的官家对他的倚任,那也决非难事,他确信到头来总是官家要来就他之范,而不是他去就官家之范。童贯在再度出山以前,脑子里反反复复筹划着要对付的劲敌不是别人,而是他在内心中有几分怯惧、又多少存在一些幻想的郭药师,他已预作种种布置,也已设计出几套方案,只待复职令一下,就要使出狮子搏绣球的全力来对付郭药师,无论用软的或硬的手段,无论是笼络、欺骗、愚弄、威协,或以名位相压,或以实力相制,或以金钱美人收买,或者派人打进去,或者把他的亲信部下拉出来,只要最后能使郭药师乖乖地听他的话,接藏书网受他的指挥,就他之范,这一切手段都是合情合理合法的,欲达目的,不择手段,似乎对付、争取、压制郭药师就是他童贯出任宣抚使的唯一目的。 复职的朝旨明令发表后,童贯上给官家的第一道奏疏中就提出要求把马扩从京师调回太原的宣抚使司供职。奏疏中对马扩的才能备加赞扬,还带点威胁的口气说:“臣幕府中如无马扩其人,臣岂敢贸然北行?99lib?”看来太医邢倞从内臣黄经臣那里听来的消息是可信的。 难道童贯真是这样欣赏马扩吗?不,童贯并不喜欢马扩,也不信任他,在重大的问题上,常常拒绝马扩的合理建议,因而使马扩十分愤懑,这有往事可证。第一次伐辽之役,兰沟甸战败后,马扩竭力反对撤兵进雄州城,主张在城外构筑阵地,调整军容,侍机反攻。童贯表面上接受,暗中却听了刘鞈的话,严饬种师道撤师,以致造成全线溃败。第二次伐辽之役,童贯又与刘延庆、赵良嗣吹吹唱唱,准备请金兵进取燕京,然后以金帛赎回。他不顾马扩的坚决反对,反而以朝命迫令马扩为国信副使出使金邦谈判,贻后来无穷之祸。燕京惨复后,童贯出于私心,把西军陆续调回西北复员,致使常胜军坐大。在这个问题上,马扩又曾多次与童贯力争,结果毫不生效,西军还是复员回去了。 老官僚的童贯只看到他们一伙人和他个人的眼前的利益,只有碰得焦头烂额时才会想起劝他曲突徙薪的人。莫非童贯也看到他的处境不妙,所以一定要把马扩请来。然而请来后,又未必能够亡羊补牢,采纳他的意见。因为在新的形势下,又有新的个人利益和眼前利益,妨碍他为全局、整体、长远的利益作出正确反应。 童贯比谭稹、蔡攸这伙人略为聪明之处是他至少能够看清楚他个人和眼前利益之所在,而他们那伙人连这点也是模模糊糊的,他们常会做出不符合主观愿望、甚至与之截然相反的事情,比较起来,童贯确实比他们高明,但也不能远远超越他们,因为童贯永远是童贯,他永远不能考虑超过他的范围以外的利益。 这使得马扩在他麾下,即使舌敝唇焦,心焚血注,仍然对时局很少补救。但马扩也永远是马扩,他是属于那种明知其不可为却偏要干下去,而希望其万一还有可为的执拗的人,哪怕他说一百句话中,童贯只听他一句两句而对时局有所裨益,那就值得了。苟有利于国家的边疆,何计乎个人的荣辱,他就是抱着这种心情应童贯的邀请来到宣抚使司当差。 听不听马扩的建议,童贯自有自己的权衡,但是马扩这个人有多少价值,在他幕府中能起多少作用,在童贯心中是清楚的。这时他感觉到需要用相当热情的态度来接待马扩,以弥补过去对他的怠慢。接风宴会以后,童贯屏退其他的从人,对马扩说了如下一番长篇九九藏书大论的欢迎词: “马廉访别来无恙,”这时马扩已升为保州路廉访使,不过他身为宣抚使幕僚,廉访使实际上还是个虚衔。官场中人对一个官员的升迁贬黜是敏感的,马扩之得以升迁是出于童贯的保荐,童贯立刻就以马扩的新官职相称,语气中既有尊敬,也不乏居功示惠之意。“本使此番出山,惟有绻绻以廉访为念,任事之初,即向官家奏明调遣廉访,幸蒙圣旨俞允。如今边事千头万绪,唯燕山一路最关紧要,蔡太学累次密奏朝廷,策郭药师必反,但所言多属推断之词,尚无确据。廉访多次往来北道,对常胜军的动静,想必早已了然胸中,此事据廉访看来如何?本使原来已属意廉访统辖此军,今后有关该军之事,悉凭廉访主裁,本使概不顾问。为今之计,应如何处置该军方为妥当九九藏书,本使也尚无定见,廉访当有以教我。” 想到哪里就说到哪里,说过的话可以出门不认账,这正是童贯的一大特色,马扩早就领教过的。譬如此刻他说了“属意廉访统辖此军”的话,这样大事,未经朝廷认可,怎可轻率出口?这无非是一句口说无凭的空话罢了。但马扩作为宣抚使司的僚属,仍有责任把自己了解到的有关常胜军的情况据实向童贯汇报。 第三节 常胜军在峰山大捷以后一年多的时间中,以空前的速度招兵买马,扩大军额,增强实力。这是明摆着的事实,可说人人皆知。可是随着它的扩军,常胜军内部的分裂也跟着十分激烈起来,这却菲要对它的内情有些了解的人,不能道其详。 老资格的将领张令徽、刘舜仁都是渤海铁州人,是郭药师的小同乡,早在怨军成军时,他们就率领一部分乡人参军,与郭药师个人自极其密切的联系。他们可以说是一群早已契丹化了的汉儿,不仅在生活方式上,思想意识也完争是个契丹人。他们多年受耶律淳和萧干的卵翼培养,自命为忠于辽室,对北宋朝并无感情。只在到了残辽形势十分不稳,耶律大石已被萧皇后扣留以后,才和郭药师一样被迫参加反正运动。入宋后,既没有被宋朝重视,也不肯为宋朝卖力。袭燕之役,没有他们的分儿,峰山战前,望风先溃。自己没有立过寸功,反而把一股怨气冲向末朝,怨官家童贯有眼无珠,不赏识他们的将才,怨郭药师信任新进,忘记了老明友,怨赵鹤寿、赵松寿凌躐过他们的头顶,目中无人。总之,他们处在羁旅孤臣的地位上,宋朝决不是他们的安乐土。 可是在常胜军中仍有他们的地位,他们不是以其才能、功绩而是以其关系和资格生存下来了,这两种优势在军队中还是十分重要的。凭着这两种优势,他们不但生存下来,还有机会进一步扩大其私人势力。他们把一些亲信死党安插在新招募的部队中,以权位实利为香饵,将一部分新军拉到自己方而来,成为他们的本钱。 这些人由于得不到宋朝的重视,战功和治军能力又相形见绌,为寻找自己的出路,开始与残辽降金的官员接触起来,并且通过他们的关系,也与金朝的贵酋们搭上关系。“关系”真是一条奇怪的纽带,任何时期都有这门高深精微,妙不可言的“关系学”。张令徽、刘舜仁等人以“怨军”起家,本来与金朝的贵酋们有着父兄家属不共戴天的怨仇,现在为了寻找自己的出路,竟然不惜通过过去的主人去跟过去的仇敌搭上关系,化敌为友,握手言欢,以出卖新的主人。机伶非常的刘彦宗看到有隙可钻,就竭力拉拢,双方打得火热。已经很懂得施展政治攻势的斡离不也十分重视这着棋子,他不惜放下架子,假以辞色,让刘彦宗用他的名义与他们通信,只等时机一到,就要让他们发生意料不到的功效。 所有他们这些活动,郭药师完全知道,他采取眼开眼闭,听之任之的态度,既不予以鼓励,也不加以限制。这种态度,被他们认为是主帅的默许,而郭药师的心里也正要他们这样认为。 常胜军中还有以甄五臣、赵鹤寿、赵松寿等亲宋的将领为领袖的亲宋派。比较起前一派人,他们在军队中的资格要浅一点,与郭药师本人的渊源也没有那么密切,但他们是实力派,过去在关外转战抗金打过几个硬仗的是他们,俘获萧余庆、强迫郭药师下决心反正降宋的也是他们。袭燕之役,他们所部受到很大的损失,甄五臣本人及所属的两个彪官都在激战中阵亡。现在这派人就以赵鹤寿、赵松寿兄弟为中流砥柱。辽朝的长期统治没有把这些汉儿“同化”过去,他们始终不忘记自己是汉人的子孙。入宋以后,踊跃从事,主观上更希望为母体多立点功劳。就是依靠他们的力战,峰山一役,才能转败为功。后来又在边线上做了不少巩同边防的工作,对金人的挑衅,也敢于还击,几次打退金人的侵入,军队毕竟是一个讲究实力的团体,不管张刘之徒施行了多少阴谋诡计,暗中做了多少手脚,在部队中的威信却远远比不上赵氏兄弟。中层军官,如非张刘的亲信或有多年的统属关系的,都愿意受赵鹤寿的统辖,争取立功的机会,而不愿跟随张、刘苟容自安。这种情结,在士兵之间,就更加普遍了。 赵氏兄弟这派人的势力受到北宋朝廷的注目。在朝廷中有些官员的心目中,特别在官家的心目中,认为郭药师和常胜军是可以依靠的力量,主要就是根据他们这一派人的行动来判断的。但在郭药师的内心中,并不喜欢这派人,认为他们并不忠于他个人,也并非唯他之马首是瞻,然而又不得不依赖他们,把他们看成为一笔与北宋政府、将来也可能与金朝政府讨价还价的重要本钱。 截至目前,郭药师对这两派人都需要利用,既要让金朝方面感到有希望把他拉过去,留一条后路,又要让宣和君臣认为他忠诚可靠,才能不断增高自己的地位。暂时,他依违于两派之间,对他们之间的露骨的斗争,没有明确地表过态,让两派人都认为自己是主帅的心腹,主帅仅仅在不得已的情况下,才与对方敷衍一下,这种复杂的处境,他们倒是谅解的。只有让两派人都这样想,他才能高踞在两派之上,施展手腕,让两派都为他所用,这才是郭药师作为一个部队首脑的妙用,这样才对自己最为有利。 显然。郭药师对未来局势的发展,已经作出几种可能的估计,但现在就要下结论,还嫌为时过早,他还要观望观望,再行定计99lib?。目前他最感兴趣的是最大限度地扩大军额,增强实力。他懂得归根结蒂,他未来的命运,仍要决定于手中掌握的实力,而不是决定于玩弄政治阴谋。他派了自己真正的心腹到部队去,对新军实施严格认真的训练,在思想方面,做到了让他们只知道有郭太尉而不知道有王少保(王安中)、蔡太学(蔡靖)前后两任安抚使,更不知道在安抚使上面还有谭太尉、童枢密前后两任宣抚使,让士兵只知道有同知府(当时郭药师的正式差使是同知燕山府事)而不知道在同知府上面还有个朝廷。做到了这一步,他才心满意足,踌躇满志。 让两派在斗争中保持均势,自己才能火中取栗。可是随着金军南侵之势日益露骨,这种均势已不可能长久维持下去。最近前线发生一件严重的事故,就说明了这种新的情况。 有一天,郭药师携九九藏书带张令徽、刘舜仁、皇贲等将领在燕山东郊围猎,这在军队中术是常事。大伙儿正在跃马弯弓,放鹰逐犬,极乐尽欢之际,鄣药师忽然被人请回大营去延接两个身份不明的来客,这件事却不寻常。有人把它透露给赵松寿听,赵松寿也动了疑心,派人加强边境线的稽查,两天后果然把那两名来客截获了,还在他们身上搜出一封措词闪烁、含意不明的书函。案件正待审理,忽然郭药师已经得知消息,立刻派人来把两名来客连人带信一起提到军部去审理了。 这件事引起赵松寿的狐疑,但又不好声张,连自己的哥哥赵鹤寿也未敢相告。他们两兄弟的差别在于赵鹤寿更加效忠于郭药师,不允许对主帅有任何猜测怀疑。赵松寿憋在心里,憋不住了,也难免要在人前发泄几句。这件事,终于传到马扩耳际。 第四节 当马扩把这个不寻常的消息告诉童贯时,童贯也大为吃惊。他忽然把右肩耸起来贴到右颊上来拼命搔痒。这原是他在市井里闾时养成的不登大雅之堂的习惯,做大官后改掉了,但每当惊惶失措时,又会情不自禁地故态复萌。这样抓了一会儿以后,他的诡谲的眼睛里忽然出现了坚决的表情,猝然发问道:“郭药师不稳,俺也迭有所闻,只是抓不到他的把柄。今廉访探访得实,何不就行迅雷不及掩耳之计,把他除了,大祸可弭?” “宣抚如何行此大事?” “俺意即日将俺之命,召郭药师来军前会议,当场就数以通敌之罪,缚置狴犴,然后派员入燕宣慰,再得如马廉访其人者,接统此军,劫之以威,抚之以恩,俺看不出十日,大事可定。此计总得廉访允诺了,然后可行。” 一向首鼠两端的童贯,突然提出这样一个快刀斩乱麻的办法,不管事情是否可行,这份勇气倒也使马扩惊奇,不过经过进一步的分析,却满不是这样一回事。童贯的老奸巨滑和郭药师的机诈绝人,两个正好配成一对,童贯岂不知自己毫无准备,怎会贸然动手?郭药师步步为营,处处设防,如无十分把握,怎肯轻离汛地,落入别人的圈套?看来童贯是明知其不可,却故意出此一问,目的是为将来留个余地,万一常胜军出了毛病,他可以让马扩出来为他作证:他童贯事前是早有估计的,并且已下了决心要行大事,所以没有实现,那一定是受了部下的掣肘所致。他不但要马扩为他分谤,还要马扩来替他承担责任。 明知道童贯这几根鬼肚肠打的什么主意,但边防重事,岂同儿戏?马扩职责所在,还是根据实际情况,作了审慎和严正的答复: “宣抚以此大事见问,某岂敢不掬诚以告?如某之至愚,也知常胜军他日必为国家之患。但女真至今尚不敢大举南犯,只为顾忌此军,如我率尔动手,激成大变,军中蓄意叛变、引狼入室的岂无其人?那时女真如虎添翼,长驱南下,不知宣抚将何以善其后?” 马扩的词锋锐利,也不顾童贯面上已出现不悦之色,继续发挥道: “今日之势,犹如大病久虚,本原早亏,如再用劫药猛剂,未有不变于俄顷的。今日之计,不如暂且稳住郭药师,因势利导而用之,再图良策,千万不可鲁莽从事。” “马廉访你说得太容易了,俺岂不知因势利导这句话?”童贯不禁高声嚷道,“药师如可用,俺也不必问计于你了。正为他已萌异图,尾大不掉,除之既恐生变,留着又恐坐待其决裂,到了那时,还有什么良策可施?” “计策倒是有一条”,马扩不为童贯的.99lib.发脾气所动,微笑遭,“只不知宣抚能不能用它?” “计将安出?” “女真人顾忌的是常胜军,常胜军顾忌的是西军。我以常胜军制女真,以西军制常99lib?胜军,岂非长策?今药师之众虽盛,计其新军旧部,也不过五、六万人可用,其间多是马军武勇,宣抚诚能于陕西、河东等处选拔西军马步军六万人,分为三部,一驻燕山府,与郭药师对垒相制,一驻广信或中山府,为燕山一军之后劲,一驻雄州或河间府,又为中山之犄角,三军重重布防,声势相接,气脉相通,前后左右都有照应。”马扩说到兴会之处,不禁从童贯的案几上,取了笔墨,临时画了一张草图。他指指点点地比划给童贯看,然后又加重语气说,“今药师虽与刘彦宗书札相通,到底讲了些什么,是否已谈到通虏大事,尚不敢悬测其必然。某策药师之为人,如非形格势禁,无路可走,尚不至于甘心降虏,效一小番之劳。我今如以此项大军临之,使他进有所扼,遇有所忌,更不敢遽萌异图。而金人见我重兵云集,层层设防,也不敢立即南侵,如此才能措大局以数年之安。在此期间,徐为设施,未必不能转危为安。某意今日国家之急,无有逾此者。” “99lib.西军奉官家之旨,撤回西北,前后撤了一年余,好容易才撤回原防,如今又要兴师动众,檄调东来,劳师伤财,莫此为甚!即使俺赞同廉访此计,官家又怎肯下此前后矛盾之诏?俺看此议断断难行。” 童贯还是用他的老办法——借官家的名义拒绝马扩的建议。马扩洞察他的肺腑,不由得尖刻地刺了他一下: “解铃还是系铃人,官家的旨意还不是凭宣抚一句话!”他以无可争辨的事实戳穿童贯的欺人之谈,然后,他倒认真地从宣抚司的利家关系来补充刚才的建议,“想当初,原是宣抚力主撤回西兵,官家先还有些犹豫,想把种经略留在真定,兼制两河,又是宣抚与蔡学士力持反对之议,才把种经略遣回秦州。一时军府羽檄交驰,督促西军撤回,急如星火,不许有一人一骑逗留北道,文件俱在,岂能推诿?如今常胜军不稳,宣抚手下又没有一项可靠的军马,徒凭空名,怎制得郭药师?愚意是只能依照前议,暂?99lib.且稳住了郭药师,虚与委蛇,一面摧促西兵神速进军,三五个月后,河间、中山府都有了重兵,那时一纸诏书,以威望素著的大将杨可世、姚平仲分任燕山路兵马都副总管,协助常胜军戍守燕山,兼顾雁北,谅药师不敢不奉明诏,然后相机行事,徐分其权,宣抚也得凭借西北军之力,驾驭药师,使其效忠本朝,戮力边疆,如此则大局尚有可为。” 马扩的话虽然说得率直,帅府无兵就无以制郭药师,这个道理倒是千真万确的。童贯也明知马扩此议是目前救苦救难、广大灵感的一帖良药,要挽救时局和他个人的危机非此莫办。怎奈他费了多少心血,好容易借常胜军之力把西军撵回陕西,如今又怎肯回过头来借西军之力来控制常胜军?说来说去,还是一个“私”字作怪。金军的南侵和常胜军的不稳已构成目前最大的危机,但它们是“公害”,比不上西军早已成为他的“私敌”,公害虽然可怕,私敌却更是根深蒂固的,在童贯的心目中,毋宁把后者的危害性看得更大。 想来想去,马扩的建议还是不能考虑,不过他说得振振有词,自己的隐私却无法作为公开的理由说出来反驳他,只好含糊其词地搪塞一下。 “廉访此议,固合机窍,只是挪动几万人马,也是大事,即使官家俞允了,也非是咄嗟间可办。此外,廉访可还有其它的妙计以救燃眉之急?” “搬调西兵乃当前的急务,挽救大局的正着。此外某还有一着奇着,今宣抚垂询及此,自当剀切进陈。”马扩沉吟了一回,又郑重其事地提出第二条建议。他说:“昔年伐辽之际,辽属各地义军起兵抗击,风起云涌,不啻百万,如今反辽义军,除董庞儿一军已归收编,由宣抚司调遣外,如彼之属尚有十余万人,仍结聚在燕南雁北诸山中。其中豪杰如张关羽、赵杰、韦寿铨、冯赛等多与某相识,平素议论,殷殷以国家为念,忠贯金石,宣抚诚能推心招纳,妥善安置,使彼尽心于我,则十万劲旅。立可成师,将来缓急可恃,胜于常胜军多多了。” 童贯带着深感兴趣的表情,听马扩说完了,连声说道:“此议可采,此议可采!”只是立刻就来了一个否定的转语:“不过我收编了董庞儿,金人已啧有烦言,如再收编那十多万人,金人知后,责难更多。譬如那韦寿铨、张关羽二人,金人已几次派人来要索,俺都推说其人无从查访,如正式编为部队,异日口舌之间,将不胜其颅了。” 这个道理在童贯看来是无可争论的,他轻轻一句就报销了收编之议,然后提出他自己的想法,征求马扩意见道: “诚如廉访所说,师府无兵,无以制郭药师。俺想刘鞈就任为真定安抚使后,已练成一支劲旅,宣抚司征兵于彼,谅他也不好推却。” 这时他们讨论的中心已经转移,现在童贯注意的,已不在于如何对付郭药师而在于如何加强宣抚使司的武装力量。马扩不相信刘鞈肯把他自己的本钱全部爽爽快快地拿出来,让宣抚司派用场,认为此事可能窒碍难行,他仍坚持调用西兵和收编义军两条。童贯无奈,只得打退堂鼓道: “无论撤回西兵,无论收编义军,都是大事,一时难下决断。容本使与宇文阁学商议了,却再与廉访理会。” 宇文阁学就是目前在童贯幕府中红得发紫的宇文虚中。说要与他商量一下,再作决定,还是缓兵之计。“急脉缓受”,原是老官僚们对人处世的不二法门,将来事只好将来再说,童贯现在又大模大样地模仿官家的口气,想把马扩“稳住了”再说。却不知道随着形势的剧变,官家本人的口头禅也已有了相应的改变,如今不再是万事可以商量的“却又理会”,而是词气峻急的“休休”,这说明童贯的政治敏感性已大大落后于瞬息万变的局势了。 第五节 老官僚看重老关系,他们所谓的老关系,就是放出去的交情一定要收回来。童贯对于曾经从他手里得到过好处的那些旧部旧属是存在着不少幻想的。 譬如刘鞈,多年追随他,最后由于他的力荐,出任真定府的安抚使,没有童贯就没有刘鞈。刘鞈的那笔本钱——由他的亲信李质和王渊统带的新军,在童贯的心目中无非是一笔暂时置诸外府的财产,什么时候需要,什么时候就可以收回来直接动用,刘鞈决不可能有什么推却、刁难之处。这自然是童贯的一厢情愿的想法。 再如郭药师,童贯对他恩如父子,如今儿子长大了,有些事情对老子不大买账,那也还在情理之中。蔡京的亲儿子蔡攸还不买老子的账哩,害得老子只好公然对儿子称“公”,何况他与郭药师的父子关系还是“干”的!他认为与蔡攸比较起来,郭药师要算得是有良心的。他们之间如果有什么误会,只消他入燕一行,对儿子犒赏一笔,抚慰一番,一切误会都会烟消雾散,儿子会很容易就老子之范。这是他的一厢情愿的想法。就是根据这种想法,他与几个主要幕僚商量决定了冒险入燕一举。 过去童贯手下的一些主要幕僚——所谓“立里客”,在这一年多的时间中已经变动得很多。幕僚的进退往往反映出府主的荣枯,在这一年多中,童贯被撵去职,然后又东山再起九九藏书,这一下一上的变化,自然会影响幕僚们的去留。最明显的例子是老资格的李宗振,他油水已经捞足,乘童贯下台之机,宣告与恩主同进退,告老回京师纳福。童贯再起,叫他出来,他兀自推三阻四,借口足疾未愈,还需疗养,不肯离京。看来是只愿共退而不愿共进的了。刘鞈飞黄腾达,在童贯离任前已出任真定安抚使,由于他治军治民都有一套办法,这只位子坐得很稳,隐然成为朝廷的方面大员。赵良嗣与马扩一样,留在京师备官家咨询,不过赎回燕京城的外交谈判办理得不善,现在后果不断暴露出来,连带他的声名也有些黯然失色。王麟拍上了谭稹的马屁,由谭稹保举他为洛州知州,好不风光。不意童贯复任,他惟恐童贯要找他的岔子,吓得心惊肉跳,后来有人授意他写上悔过书,外加一笔加倍的报效。童贯不念旧恶,笑纳了礼物,退回书子,才叫他放下心来,如今仍在洛州任上。最倒霉不过的是他的老搭档贾评。贾评先在袭燕之役作了俘虏,差一点成为萧干的刀下之鬼,后来钻入郭药师幕府,主管常胜军的钱粮,他照样招摇撞骗,作福作威。鄣药师想拿他开刀,抓住一个贪污的把柄,再度投进燕山府的大狱。他的罪证凿凿,百喙莫辩,已被问成死罪,看来是死多活少的了。 现在童贯的幕府中,第一号红人是徽猷阁学士宇文虚中。童贯凡事都要与他商量,听他的主见。宇文虚中同意马扩的建议,对郭药师不能采用鲁莽的做法,要抚之以恩。不过对童贯的入燕之议,却有些惴惴然,唯恐郭药师翻面不认人,进得去,回不来。 这一次是童贯自己拿下的主张,除了父子关系以外,他还有很有把握的一条,是给郭药师送去一笔重礼。吃了别人的口软。拿了别人的手软,郭药师要是接受了这笔重礼,感激涕零之不暇,怎怕他还会翻面无情? 童贯在京师时就有一个雅号,叫做“两脚赦书”,意思是他所到之处,总要给人们一点恩惠,有时是小恩小惠,有时是大恩大惠,要看接受对象的不同身份和不同的利用价值。横竖是慷公家之慨,不用掏自己的腰包,既显示了自己的阔绰,又做了人情,何乐而不为?这一次他手里有了李邦彦拨给他的二十万两匹,原是李邦彦晋位首辅酬谢他的礼物,他涓滴归公,一尘不染,全部拿出来专作犒师之用。 一向喜欢布置戏剧化场面的童贯,这次却也考虑到带去的人太多,场面过大会引起郭药师的不安。何况多带一些人,就算倾宣抚司现有的兵力,带二万名步骑兵去,送进常胜军的虎口,真要动手打起来,也无非供它张口大嚼一餐而已。为了取得怀柔的效果,他只派一千名士兵护送十万两白银、十万匹绢帛前往燕山,他自己带着宇文虚中、孙渥、辛兴宗、辛企宗等几个幕僚,可算得轻骑减从地直奔燕山府,对常胜军和郭药师来一个突然袭击。不是用武装,而是用金帛去袭击他们。他发动的不是一场攻城战而是一场出其不意的攻心战。他期望着辉煌的战果。 这一场由童贯发动的袭击战,历史上有个专用名称,叫做“入燕犒师”。 无定河不愧称为无定河,每当春夏之交,河水大涨,流势不定,特别在芦沟河那段河床,往往一夕之间就涨到二三十丈开阔,比平时涨上三、凹倍,把两岸的沙滩地都涨满了。当时还没有固定的芦沟桥,平日交通全靠用船只连缀起来,上面搁着跳板藏书网的浮桥来往摆渡。此时水势上落相差过大,浮桥也搭不起来,只好直接用船只摆渡。童贯有鉴于此,早两天就通知燕山府路有关官员,要他们在渡口舣船相迎。万想不到,当他们这行人连同那一百辆装着银、绢、花红、牛、酒、馒头的太平车到达渡口时,南北两岸都毫无动静,不但直属宣抚使司的地方长官燕山路安抚使副蔡靖、郭药师两个都没有远来相迎,即使奉有明令准备船只摆渡的转运使吕颐浩、副使李与杈也不见影踪,不但本官不见,吏员部属也不见一个。当时正是戎马倥偬的时期,老百姓也很少到这里来摆渡的,偌大的渡口竟是冷清清的一片。平日威福自恣的童贯受到属官这样的漠视,还是第一遭碰到。他不禁惊疑交集地问宇文虚中道: “郭药师不出来相迎,倒也罢了,为何蔡大学、吕漕司也都不见影踪,难道前日发去的文书没有赍到?” “文书是虚中亲手钤封,派了妥当人员,用四百里急递驿送,平常重要的军书,都是如此传送,从无差池。今番有失,莫非还有他故?” 宇文虚中是当代的大手笔,擅长撰写官书文告、碑版铭碣,被童贯罗致在幕府后,不但在文字方面,办起公事来也十分细致妥贴,取得童贯极大的信任。这次童贯入燕,有意规避马扩,把他打发到雁北去公干,却让宇文虚中随侍身边,目的就想把他与郭药师拉拢拉拢,以取得郭药师的好感,将来容易打交道。宇文虚中对童贯入燕之议持保留态度,内心并不赞成,但也不敢明白反对。如今,他看到童贯着急,只好虚词安慰几句,探测童贯的口气。虽然此行祸福难测,事到临头,断无打回票之理,他又劝童贯硬着头皮,探身虎穴,去看个究竟。 应该要说的不说,应该不说或不该说的倒说了几句,这些违心的说或不说都服从当时环境的需要,这正是一个做幕僚的苦处,也可以说是做一个高级幕僚的必要的长技,只有充分运用了这种长技,他才有希望成为红得发紫的人。 他们派出人员去上下流拘了七八条大船,二三十艘小船。这个任务不容易完成,宣抚使的旗号就足够把一些民船都吓走了,吓得远远地躲起来。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它们拘到,来回摆渡。这个任务又是十分艰巨,首先是民船上的伕子不肯卖力,躲躲闪闪,再加上车多货重,自己的人手嘈杂,临时慌张,整整化了大半天时间,才勉强把那一百辆太平车连货带车?99lib?一起渡过,这时天色早黑下来了,两岸的士兵吵吵闹闹,连童贯本人也不知道当天可以到哪儿去投宿,正在茫然无主之际,忽然前站一迭声报来,燕山一路的文武大员都在前面大路口恭候宪驾了。 饿着肚子的人,给他一个粗粮做的馍馍,也会吃得津津有味,现在童贯的心理正是如此。童贯生平不知道多少次接见迎接他的属员,一般都是绷着面孔,大剌剌地爱理不理。如今忽然听说郭药师已来迎接,不禁大喜过望,还怕这个消息不实,要人再去打听报来。 “小的打探是实,还亲眼看见郭太尉指挥大众,列队迎候,岂敢有虚?” “你亲眼看到郭太尉?” “小的亲眼看到郭太尉。” “你认得郭太尉,不会看错?” “小的久已认得郭太尉,圆圆的脸,高挑的剑眉,还骑着那匹御赐的乌云骓,岂敢错认虚报?” 疑云尽消,童贯不觉喜上眉梢,连那探子说话时小小的越礼也放过了。他转过头来,不禁讥笑宇文虚中一句道: “俺道郭药师必有安排,果然不出所料,宇文阁学刚才那一说未免有些多心了。” 其实宇文虚中在形势最险恶、连童贯本人心里也是七上八下的时候,他职责所在,说了“莫非还有他故”六个字之外,并不敢对郭药师有什么非议。饶是这样,一旦形势有了变化,童贯就立刻反唇相讥,毫不容情,说明自己的涵养功夫还是大大不够,这倒要引为教训,今后越发要谨慎从事,免触逆鳞,省得惹来多少是非! 宇文虚中正在考虑怎样回答童贯的话未定之际,忽见郭药师本人带着常胜军的几名高级将佐,已经策马驰至。郭药师带头滚下雕鞍,躬身唱喏,态度十分恭谨,口中还说: “早知恩相即将驾到,只为北边有警,卑职尽心王室,职责所在,不得不亲目出去摒挡一番,到了晚晌方回。因此有失远迓,万望恕罪。” 在这一年多没见面的日子里,郭药师显然长胖了,在他浑圆多肉的脸庞上已经看不见多少当年英武精悍之气,只有两道眉峰高高吊起,藏书网一直深入到额鬓之间,显得英俊异常。由于地位的改变,他对下属的态度变得相当严厉,有时剑眉一挑,眉端的两块肉皱拢隆起,向部下死盯一眼,就会把那人吓得不寒而栗,不知不觉地退后两步。这个表情好像是“新产品”,过去,他却是以宽待部下出名的。此外,他对于蔡靖等人,正眼也没去看他们一下,似乎根本没有他们的存在。他的这股桀傲之气,并不因为长官童贯在场,而略有收敛。 但他对童贯本人的态度却是恭敬的,显然要想讨好的,这与他对待其他人的态度形成明显的对比,使人感到十分不协调。宇文虚中不禁偷偷地向童贯睃了一眼,想看看他的反应如何,只见他欢天喜地,满心高兴,根本没有感觉到那种对比。心里又不禁怪自己多此一举,无事生非。 然后是大队人马开进燕山城。郭药师一路小心翼翼地护送童贯,下了马又亲自搀扶童贯进入富丽堂皇的同知府,大摆筵席为宣抚使接风。宴席上,他殷勤招待,谈笑风生,完全是主人的派头儿,即使在礼貌上也把他的顶头上司蔡靖忘掉了。蔡靖冷清清地被搁在一旁,好容易等到机会,才得凑上去插一、二句话,有时一句话未说完就被郭药师插断了,还有半句只得咽回喉咙去。位居燕山路第三名的转运使吕颐浩连说一句话的机会也没捞到,只好喝闷酒。好在童贯的心目中也只有这个郭药师,根本没有也不需要他们的存在,他们说了什么,想说些什么,他全不在意。 这一夜,童贯睡得好甜呀!他心里的一块石头完全放下了。临睡前,他与宇文虚中说了一句: “俺早说郭药师孺子可教,看他这等恭顺,安有他意?看来马子充好大喜功,所报之事,未必是实。俺如听了他的话,遽尔动手,岂不是自己坏了长城?” 这一句严厉地谴责马扩的话,有一半是对宇文虚中的警告,因为看见他吞吞吐吐地似乎又想说什么了。 宇文虚中的喉咙的确又痒上来了。他精于冰鉴之术,看得郭药师鹰视狼顾,两睛白多于黑,99lib?闪烁不定,更兼脑后见腮,皮笑肉不笑,分明是个胸有府席、居心叵耐的生相。根据相法,凡是长着这等生相的人,不可不防,此其一。宇文虚中还注意到宴会进行中,郭药师一再对手下人示意,不让蔡靖与宣抚司里的人接近,最后辞别时,他自己扭住蔡靖,刚寒暄了两句,就有人上来把蔡靖拉走,不容他在童贯歇脚的行馆中停留片刻,其中肯定还有文章,此其二。这两点意见还没说出口,就被童贯的“自坏长城”冲走了。 其实不仅宇文虚中一个人有这样的看法,就是他的同僚、常因酗饮过度误了公事,因而受到童贯责备的孙渥也有相同的看法。今夜他清醒地看到郭药师种种反常的行为,特别注意到在他露骨的骄倨和过分的谦恭中间一定还隐藏着什么不可告人的动机。 孙渥是宣抚使司里最出名的酒鬼,他鲸吞驴饮,一醉往往几天不得下床,醉中胡言乱语,不知嚼什么舌头。有时忽然清醒了,却每能提出独特的见解,为众人所不及。有时说得十分尖刻警策,鞭辟入里,抉人心肺,连马扩也非常欣赏他。他得意洋洋地在司里宣言: “俺在宣抚司里有两个知己,一个是马子充,半个是宇文阁学……” “还有半个呢?” “还有半个,就是为俺打酒送菜的小僮儿,他年方十四,尚未成丁,因此只好算得半个。” 这句话是冲着宇文虚中说的,显然开罪了他。不过司里二三十名同僚,连半个知己都挨不着,他总算捞上了半个,也可以满足了。一般人对酒鬼说的话,都不太认真对待,宇文虚中也是如此,他对孙渥采取宽容的态度,有时也要和和他的调,以便从他口中勾引出一句两句非常警策的话。 当夜他就和孙渥谈开了,谈到郭药师的谦恭出人意料,也小声地谈到童贯表面上的自满掩盖不住他内心深处的不安。说到后来,孙渥又情不自禁地把嗓音提高了。 “宣抚幸好是送来二十万两匹银绢,才买得郭药师出郭二十里外相迎。一万银绢,值得一里路。早知如此,多送几百万银绢与他,郭药师想必要到太原府来迎驾了,也省得宣抚心里老是忐忑不安。” 第六节 孙渥的话有相当道理,怪不得马扩、宇文虚中都要被他引为知己。童贯的二十万两匹银绢,果然索取得应有的代价,它在空间上,值得郭药师出郭二十里外相迎;在时间上,值得郭药师两天殷勤的款待。在这限定的时、空间内,郭药师尽礼接待,一切都进行得十分正常,无可挑剔,可是超过这个限度,郭药师终于要拿出一点颜色给童贯看看。 今天郭药师的地位、实力、功架,连他本人的体型体积都不是当日的郭药师可比了。当日是个降虏,今天已成为“北边长城”,你童贯怎能以两年前的老眼光看人、甚至希望以父子之情来感动他?你是什么父,他是什么子,你们之间有过什么感情?这真是童贯的一厢情愿的想法! 说起来,童贯也真太不知趣。在第一个晚上接风宴会上,郭药师给了他一点好面孔看,他趁着一时酒兴,忽地提出要举行一次阅兵式,检阅常胜军。 这个要求提得不合时宜。要阅兵,就等于提醒郭药师的部下,在郭太尉头上还有个高高在上的童宣抚,这是冒郭药师之大不韪的。如果郭药师当场拒绝,叫你下不了台,岂非对宣抚使的威信一大打击?当时在一旁陪侍的宇文虚中听了十分着急,又无法劝阻童贯。 郭药师果然不肯马上答应下来,略为沉吟,童贯的脸上已出现不自在的表情。好个聪明机警的郭药师,当着部下将佐的面,忽然高举酒杯,慷慨陈词道: “恩相要儿郎在教场练兵,以备检阅,药师岂敢不执鞭坠镫,听候驱策?只今夜就要关照下去,稍事准备,期日必有以报命。恩相安坐馆邸,等候药师的回话就是!” 第二天,郭药师又到行馆来伺候,态度和昨天一样恭敬,说起话来,“恩相”二字不离口,只是没提起阅兵之事。直到傍晚时分,才由刘舜仁代替他前来禀告说阅兵式准于明日申刻举行,到时主帅自会到行馆来迎接宣相,前去检阅,话说得倒也不离谱儿,只是神色之间有些匆遽,引起幕僚们的议论。孙渥又说了一句刻薄话藏书网: “这个刘将官可是屁股上挂了个大炮仗?你看他坐立不安,唯恐炮仗点着了,火烧燎毛。” 再过一天,事实上已超过郭药师的“时间礼数”的极限。不管幕僚间议论纷纷,童贯本人还是懵然无知。他清心寡欲地酣睡了一夜,一清早就爬起炕来,高高兴兴地命令很懂得检阅操练等武典的辛氏弟兄前往大教场去看看郭药师作何部署。 辛氏弟兄很快就回来禀告说,大教场上一无动静,门口还是三两个岗哨,稽察不严,行人仍可在教场周围行走。最紧要的,专供上司坐憩的芦席棚也未见搭起来,看不见有大军检阅的样子。 岂有下午就要阅兵了,上午在教场上尚无动静之理?一定是他两个贪懒,没有看得真切。童贯立刻破口大骂他两个“糊涂”,“混蛋”,叫他们再去看来。 辛氏弟兄都是童贯的亲信,久在麾下,位分儿不低,如果下放到外路去,当个路分待辖,甚至兵马都副总管都有他们的分儿,如今童贯却把这两员大将当作探子使用,动不动就要顿足抵案,高声叱骂。他两个懂得官场上一条颠扑不破的道理。愈是亲信的人,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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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挨骂的分儿,愈是挨骂,愈有被保举上升的机会。只有准备坐冷板凳到死的,才不愿受气挨骂哩!他两个逆来顺受,让童贯骂饱了,骂足了,然后诺诺连声而去。这时已到晌午时分,牧场门口的两名岗哨都已撤去,他们进去兜了一个圈子,鬼也找不到一个。辛兴宗无奈,想攀攀交情,找个相识的常胜军军官打听一下。这一套本是他的看家本领,平时酒肉征逐,放下去的本钱不少,可是临时抱佛脚,一时竟找不到人。好容易三转四弯地找到了步兵将领皇贲。他们本来厮混得十分熟悉,无所不谈,此时皇贲竟也守口如瓶,问问他下午检阅的事情,他推说没有接到上峰的命令,一概都不知道,看来是不愿露一点口风。白白浪费了半天,结果还是一无所得。弟兄俩只好硬着头皮去见恩相,准备再挨一顿骂。 “这倒怪了!”这次童贯换了一付面孔对待,不再责骂,只是挥手斥退了这两个不中用的大将,心里敁敠道: “那天宴会上斩钉截铁地说要让本使检阅大军,昨日那个姓刘的将官又禀告得确确实实,如何又不作准备!这郭药师闷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只索到时再见分晓,本使对药师可说仁至义尽,他再要安什么坏心来欺侮本使,只怕国法难逭,天理不容。” 童贯居然也会想到天理,这真是难得而又难得的事情。当下他踱进耳房,想找宇文虚中谈个畅侠。宇文虚中刚与孙渥一起吃罢午饭,两个正在促膝密谈,忽见童贯进来,一时猪不透童贯心里想着什么,嘴里要说什么,脸上出现了尴尬的表情。 童贯一看这里不是吐露心腹的场合,他对郭药师的疑心,只好再度深藏起来。他看一看宇文虚中的深有含蓄的脸,再看一看孙渥的被酒糟得通红的鼻尖,从那里似乎正在喷出一股股的酒气,不禁皱一皱眉头,说道: “受丹,你宿醒未醒,昨夜又到哪里酗酒去了?可别耽误了公事。” 孙渥竭力隐藏下一声长笑,朗声回答: “卑职入燕以来,想到身在虎穴,战战兢兢,唯恐着了道儿,喝那厮们的冼脚水,日来涓滴未饮,昨晚早早就睡了,宇文阁学可为卑职作证。” 谁着了谁的道儿?谁喝了谁的洗脚水?看来要等待事实来证明。孙渥仗着一点子酒疯,装痴作醉,有时倒敢在童贯面前说几句真话。正因为他没有做第一号红人的包袱,禁忌较少,顾虑不多,敢言宇文虚中之不敢言,这倒使宇文虚中有些惭愧起来。 不过他出言俚俗,措词十分不雅,出身市井的童贯也熟悉这一类村语诨话,不过从他官高爵显以来,麾下很少有人敢于以这样的俚言去冒犯他了,当时听了孙渥的话,不禁又深深地皱起眉头来,宇文虚中在一旁吓得冷汗直流。 第七节 到了时分,郭药师没有让他们多等,果然胄甲而来,要恩相率同随行人员以及燕山一路的文武长吏一起随他出西城阅兵。 这一次郭药师虽然礼数如前,但因顶盔贯甲,全身武装,腰下又佩着宝剑,不知不觉露出了一付威风凛凛旁若无人的气概。他要童贯出城去检阅部队,这又是新花样,原先没有讲到过出城的话。城里城外,虽然同样都在常胜军管辖之下,如有不测,同样都是虎口,不过童贯对燕山府这堵高峻的城墙还是寄托以安全感的,要他出城,心里更有些惴惴然。他转过头来看看宇文虚中,希望他出点主意。宇文虚中还是那付尴尬的面孔,似乎事已如此,只好听之任之了。 他们相将驰出西城门。 两名小将前驱引路,童贯作为这个队伍的最高统帅,一马当前,郭药师紧紧跟在后面,然后是一长串的幕僚、随员和地方长吏,后面又是常胜军的几员大将。他们名为随行保护,看起来很有点监押的味道。他们把眼睛盯得牢牢的,不时在人丛中点数,有时大声吆喝一二声,似乎怕有人从队伍中溜出去开小差。在他们严厉的管押下,这一行人只有向前疾驱的分儿,不允许说话问话,更不允许随便停下来小憩。这使他们感到一种沉重的气氛。 沿途所经,气氛也同样是沉重的。 燕山府遭到金人的破坏劫夺,留下来的人口寥寥无几。在这两年中,常胜军虽略有恢复,基本上还是一座要塞城,驻军的人数与居民相等,平常在街头往来的多数是军方人员以及他们的眷属。今天郭药师下令,除了有出勤任务的以外,其余士兵一律不准跑出营房,因此他们在城厢内外,绝少发现行人,出城十里路后。更是行人绝迹,也看不到一兵一骑,一旗一鼓,根本不像有阅兵的样子。童贯满膜狐疑,几番要驻下马来,向郭药师打听个明白。郭药师还是胸有成竹地回答道: “恩相休得猜疑,且随某来,某自有道理。” 说着把马缓绳一拎,双腿一夹,他骑坐的那匹御赐乌云骓一下子就超越在童贯的马头前面,却回过头来,作个手势,要童贯策马跟在他屁股后面,童贯无奈只好照办。 他们不觉早驰过一块路标,上面字迹拙劣地刻着“二十里路”四个大字。二十里路是郭药师在“空间礼教”上的极限。似乎跨过这条分界线后,他的虚伪的面具可以卸除了。他在动作、说话的语气上都越来越多地显露出一股飞扬跋扈的神气。这一带虽无特别拔高挺秀的大山峻岭,却是千峰万壑,连绵不断。只见远处有许多因山依势修筑的城墙,还有一座座严整的关卡隘口和烽火台,近处却并无高大深密的树木,也没有窝棚或其它可以藏兵之处。郭药师策马驰上一处高丘,回头看看童贯的马力不济,就指挥从人把他扶下马来,几个人一起着力,再把他掖上高丘。 郭药师以完全、绝对的主人翁的姿态指指划划,相度形势。 “这是居庸关,古称天险,山间隘路,只容一人一骑单行,”郭药师扬起马鞭,遥指东北方向的一处关隘说:“当初阿骨打夺取燕京城,就是取道于此,真乃国家北门之锁钥。如今已派赵鹤寿、赵松寿兄弟率领大军一万名驻守,山口关卡,布置得铁桶一般。斡离不纵有通天本领,也休想从此路入寇。” 这时童贯早已驰得气喘如牛,一时回不过气来说话,只有冼耳恭听,点头称是的份儿。 接着郭药师又用马鞭虚指偏西的一处关口说道: “那是天险三岔口。粘罕那厮盘踞云州后,几番派兵骚扰,要想取得三岔口为入侵之计,都吃药师派兵打退了。如今这里也有一万名大军驻守,要保得此处不失,管教粘罕云中的来师匹马不还。” 郭药师在这里、那里比划一番,显示出他是真正的主人翁的身份,童贯虽然位分高,不过是他邀请来的客人,至于童贯以下的随员都是仆人而已,客人还可以欣赏、赞美他的军事布置,却无视过问,而仆人们只配他颐指气使,更没有置喙的余地。他说了这番话后,根本没有去考察众人的反应。 不过反应当然会有的,他听到好像有人在嘁嘁喳喳地私语,这使他更加愤愤不平地发起牢骚来: “可笑那二太子郎君和国相粘罕,枉自经营多时,虎视眈眈,一旦碰上俺常胜军的铜墙铁壁,无不头破血流。只是俺历年拮据,好容易撑起今天的这个场面,如今东西两路都要防守,燕南群山间,仍有些乱民思变,还不时要让张统领、刘统领出队去雕剿。俺尽心王事,何负于国家?何负于朝廷?可恨还有人横加嫌猜,说什么安禄山、史思明重见于此日。”说着他狠狠地朝蔡靖看了一眼,吓得蔡靖冷汗直流。接着,也又去人丛中找马扩,却没有找到,只好把宇文虚中和孙渥两个当作替死鬼,眼睛盯着他们说道:“前日还听说有人欲调西军来镇压常胜军。西军有本领,为什么不去对付二太子、国相,却来对付一朝之臣的常胜军?俺看西军败军之余,自顾不暇,即使全军来临,也何足为惧!恩相听听这等议论,岂不十分可笑?” 孙渥的喉咙口“咯碌”一声,似乎有一句话要跳出来对付郭药师。童贯唯恐他闻出乱子。急忙抢先安慰郭药师道: “太尉总统兵旅,捍卫北道,不愧为国家干城。本使此番出京时,官家一再嘱咐,定要把朝廷倚任之诚当面说与太尉知道,可见圣眷非凡,旷古未有。将来再立大功,歼灭金寇,名垂竹帛,当与汾阳王媲美,至于悠悠之口,不根之论,何代无之?只要官家心里明白,此等浮议,何足介意?” 这番话说得婉转动听,郭药师的气性似乎平了一些,童贯趁机带着显然讨好的意思央告道:“太尉拥貔貅之师,虎踞北边,俺等来此,已有三日,尚未得见盛大军容。阅师之议,已承玉诺,如不使俺亲眼目睹,未免是入宝山而空手归去了,太尉其有以示我?” 童贯一向趾高气扬,今日在人屋檐下,不免要矮下一截,说起话来,和和顺顺,倒像是下属在向上司请求什么。郭药师几经曲折,一番做作,首先把童贯的气势打下去了,十分得意,当下哈哈大笑道: “常胜军十万,半数驻防前线,其余的五万大军,就藏在此处山谷之内,恩相枉自带了这许多耳目,如何看不见此处的大军?” “太尉休得见欺,”童贯再一次把周围的山谷地势仔细看了一遍,不禁骇然道,“这里群山万壑,都近在咫尺,一目了然,如今静宕宕的没听到半点声音,又不见有人马旗帜的影踪,如何藏得下五万大军?太尉敢是在戏弄下官?” “恩楫既是不信,麾下可要放肆了,惊动了尊驾,请勿罪责。” 郭药师把这篇文章做得笔酣墨饱,无懈可击,然后从衣兜内倏地取出一面三角红旗,迎风展开,再向正前方连飐三下。只经过片刻的静止,就听见山谷里扬起一缕缕凄厉的号角声,接着就有无数面擂鼓一齐敲响,那号角声和鼓声好像拔地而起,顷刻间就震动云霄。 童贯等一行人都被弄得稀里糊涂,还来不及拭一拭眼睛,就看见漫山遍谷都有彩旗转动,一队队服装整齐,精神抖擞的步骑兵在那连绵不断的旗帜指引下,都从隐蔽的山谷中转出来,向高丘下一片大平原集合。 那片平原就在高丘东面的山脚下,正好被前面一列屏嶂挡住了视线。如今看到人马向这里集中,大家不由得再走数十步路,走上丘顶,平原这才豁然显露。它有百把亩地开阔,更兼土地平整,周围并无一点杂木灌丛,是一块天造地设的阅兵场所。士兵们从四周的山谷间走出来向这里集中,山间隘路,转身不开,行走困难,可是他们走得行次分明,秩序井然,谁也没有越位乱次,搅乱队伍。不多一会,所有的队伍都集中起来,恰像山间无数奔湍,千转万折,最后都汇进了一片大湖泊内。 队伍虽多,行列却十分清楚,各队与各队之间99lib.仍然保持着匀称的间距,似乎这几万名士兵已在这块平原上演习过多次,大家都熟悉自己固定的位置。现在是把他们自身连同坐骑、武器都在这个位置上冻结起来了,新的命令没有下达以前,人和马都不走动,不发出喧哗的声音,高举的武器像植立的树林,没有一点晃动,只有五色缤纷的军旗,被山风吹拂,不断飘动,还发出呼呼的响声。 这是第二次的静止,人马从山谷中赶出来,到这里又被冻结住了。那一片平原从高丘上望下去也好像一泓被风吹皱了波浪的平静的湖面。 这些受检阅的部队,都是郭药师在这一年中训练出来的新兵,就是那一支只知道有郭太尉而不知道上面还有童宣抚和朝廷的队伍。能够把这些士兵训练到达样像岩石,像植木,像排着行列爬行的蚂蚁,像依次在山谷间跳跃的猿獬,那真是郭药师的得意杰作。 这时人们都把眼睛盯住高丘上那面小小的红旗。那红旗虽然面积不大,制作简朴,几万人马都要听它的指挥。人们也许看不清楚挥动红旗的人,但这面县有绝对极威性的红旗是他们熟悉的,只要它一挥动,马上就变成千万人的共同的意志,变成大家集体的行动。郭药师故意延长了平静的时刻,好让高丘上一群检阅者屏息静声地领略领略他的壮盛军容——既然他们如此强烈地希望看到它。然后他用力把红旗向下一落。这是一个有力的信号,霎时间平静的湖面上激动起来了。平原上忽然出现了一片翻滚的白旗,所有的队伍都转动起米,变成一个个小方阵,许多小方阵接连起来,变成一个流转不停的大方阵。然后又是一阵金钲擂鼓,白旗倏然隐去,引导着队伍转动的是一片好像滔滔黄流的黄旗,这时方阵也变成了圆阵,然后又是皂旗变曲阵,青旗变直阵,绯旗变锐阵绯心皂旗变长蛇阵,绯心青旗变伏虎阵。在不多的一会时间中,旗色变换了七次,阵形也变换了七次。这是按照宋朝传统的阵法变易,常胜军演来纯熟自如。 阵法演完,按照传统,就要选兵选将,击刺混战,这往往成为阅兵式的高潮。这时人们看到平地上一片方旗翻飞,各种颜色都混在一起,莫辨青黄皂绯白,随着旗号的变动,人马滚滚,奔走急驰,士兵们的节奏加速了,眼花缭乱之间,根本分不出是什么队形、阵形。他们相互奔逐,相互穿插,既好像是乱窜乱走,又好像有一定的规律,大家都向高丘的方向涌进。平静的湖面,卷起了大风大浪,变成一波来平、一被又起的汹涌怒涛。 有谁喊出第一声“杀”,接着几万名战士都怒吼起来,高声喊杀。此时战鼓急催,喊声四起,平原上成为一片真正的战场。士兵们举起刀枪剑戟,向前冲刺,刃锋所指,恰恰都对准高丘上的一行人,把他们当作模拟的敌人,当作假定的冲杀对象。骑兵队跑在最前面,霎时间就冲到高丘底下,作势要冲杀上去。 站在高丘上的童贯和他手下一行入看到这种别出一格的检阅式,吓得惊惶失措。郭药师早已走得不知去向,连同几员常胜军的将领也都走开了。留下他们这些没脚蟹,在高丘上一块不大的地方往来盘旋。急忙之中,童贯想起辛兴宗身边还带着宣抚使令箭,急令他赍着下山,传令士兵们停止演习。叵耐辛兴宗这时已吓得手颤脚软,喉咙发干,竟然发不出一点声音。无法接受任务。宇文虚中算是有胆气的——当他丢掉宣抚使幕府中第一号红人的包袱以后——他从辛兴宗手里接过令箭,飞骑下山,高声传令。无如这些常胜军的新兵,只认得太尉的红旗,却不把宣抚使的令箭放在眼里,任凭宇文虚中声嘶力竭地发出停军令,也无人理睬,恰似一块小小的石子投入汪洋大海中,根本没有一点反应。 潮水涨得更加汹涌了,拍岸的惊涛和排天的浊浪一波接着一波地向堤坝上冲击上来。顷刻间高丘的四周都挤满了喊杀的战士,把宣抚使一行人围得水泄不通。双方的距离已经非常接近,童贯等人看清楚了战士们都是两眼发红,额头冒烟,正在寻觅爬上商丘的路径,要把他们当作俘劈,生搞活捉,押送回营。这没有什么疑问了,肯定是一次事先布置好的兵变,让童贯自己来钻进圈套。这时退路已断,要逃也无路可逃,他们只希望从岩石中间找出一条罅缝,大家就可以从那里钻进去。无如童山濯濯,岩石光滑得好蒙一面铜镜,根本找不到一点隙缝。事至如今,他们只有束手受缚的份儿。 “大事不妙了,”这时已完全丢落宣抚使架子的童贯心里想道,“不想令番自投罗网,着了郭药师的?99lib?道儿,喝了他的洗脚水。有去无回,我命休矣!” 正在间不容发的当儿,忽然在对面一座山峰上出现了那面决定他们生死的小小三角红旗,一员顶盔贯甲的大将立马顶峰,向山下的战士轻轻飐动令旗。远远望去,他的神情异常从容,眼尖的似乎还看到他的嘴角边还挂着一丝讥嘲的微笑。 随着令旗展动,金钲再鸣,号角频催,战上们都停止了前进的步伐,停止了叫喊,接着就按照次序一一后退,退得层次清楚,一丝不乱。最后都退进刚才隐蔽着他们的山谷里。这一场怒潮,涨得迅猛,退得神速。不多一会,这片平原就完全空出来了,一切都恢复到原来的平静,只有宣.99lib?抚使本人的恐惧心境还没有很快地平伏下来。 一时,郭药师上来告罪道: “只为恩相一心要检阅军队,儿郎们无状,惊动宪驾,万望海涵莫怪。” 本来童贯擅长的是讲几句漂亮的好话,绷绷场面,大家的面子上好看。这样的好听话,他根本不用动脑筋,口袋里一捞就是一大把。无如此刻,他惊魂未定,神不守舍,匆忙间愣着眼望了郭药师半天,竟然找不到一句合适得体的话来回答他。 当晚童贯不敢再领教郭药师的饯别宴会,只推说身体欠安,早早上床入睡。第二天一早,就打道回太原府去。 郭药师只派了两名二三等的将佐相送,刚送出城门,这两名送行者就自行回去。 “宣相做了一笔蚀本生意。”他们渡回无定河
时,孙渥不禁又拉拉宇文虚中的衣襟说,“这二十万银帛是丢进无定河,流入无底洞了。” 其实童贯蚀掉的何止是二十万两匹银绢。经过这次童、郭斗法,童贯像只斗败了的阉鸡回到太原府后,他把宣抚使的权威性全部蚀光了。从此,他打消了再去燕山府,再与郭药师见面的任何设想。至于朝议中有人主张童贯应把宣托使司设在燕山府,那样悬空八只脚的议论,当然更不在话下。 就这样,在北宋边防线上出现了各自为政,各不相谋,有时甚至是千方百计要打消对方的努力或者双方都努力于促成自己死亡的二元化领导。 第一节 在金军南侵前的两个月左右,前线竟出现了前所未有的平静局面。首先是,在长达数百里的东西两条边藏书网防线上,金军突然全面停止了挑衅行为。这原是它最擅长泡制的。在过去两年中,这种挑衅行为层出不穷,有时,一天要发生几起,弄得宋朝军部应接不暇,穷于对付。 还有,金朝派到军前来的使者,态度也比过去改善了,有时竟很有礼貌地问起宋朝边境99lib?军政长官的生活起居来,这使他们有点受宠若惊了,这在过去也是不能想象的。过去,金使一来到军前就有无穷的责难、粗暴的吵闹,有时还咆哮怒骂,在这条战线上也使宋朝边臣穷于应付。 过去,金使的责难,集中在几个问题上。第一,他们每来必问到宋朝收容抗金的残辽将官张觉,存心破坏宋金关系的罪名。尽管事情已经过去一年多,宋朝对此早作处理,把张觉缢死了,首级送给金人,赔罪认错,金朝还是不肯轻易了结这件公案,每次都要提出来责问,作为宋朝违约背盟,敌视金朝的大口实。 另外还有些口实。 一款是宋朝遣使勾结耶律大石,企图与他联合攻金。这一条由于宋朝给耶律大石的图书在使者身上截获,铁证俱在,抵赖不掉。幸好金朝贵族可能对耶律大石有所畏惧,不敢开罪他,连带对宋朝这方面的责难也放松了,这件事说过一二次,以后就不再提起。 一款是童贯答应馈赠的二十万石大米,谭稹赖账不付,有失信用。这件事其实还是金朝不守信用。原来在童贯任上,金人答应送他一千斤关东老参,童贯答应送白米二十万石作为回礼。后来童贯离任。两件事都自然消灭了。不意人参之赠,只有口头默契,白米之馈,却载在文书上的。金人根据文书,一再派人前来要素,谭稹了解了前因后果,他吃不到人参,当然不肯拿出二十万石大米。这件交涉,真叫经办人赵良嗣轧扁了头。后来也一直悬而未决,成为金人的一个口实。 一款是宋朝收容残辽的逃官赵温讯。 这个赵温讯曾做过辽的谏议大夫,很有才略,与赵良嗣有八拜之交。金人离开燕京时,赵温讯与许多辽的官员一样被掳往关外。赵温讯趁隙逃回,替童贯、王安中出了一些主意,办了不少事情,受到重视,他自己也以为找到一个安乐窝了。不想他的活动被金人侦知,派使者前来要索。赵温讯向赵良嗣长跪求救,赵良嗣没法救他,反而说了两句风凉话。“本朝固不欲谏议过去,然金必因此寻兵。大丈夫生死有道,生也为民,死也为民,借谏议一身,解两国之兵,利也不浅。”赵温讯熟知他们童贯,王安中、赵良嗣等一伙人都是“生也为己,死也为己”的,偏偏要他“生也为民,死也为民”,叫他如何服气?他槛车上道,自分必死,不料斡离不看中他的本事,非但不杀,反畀以重任。从此他死心塌地地为金朝效劳,变为“生也为金,死也为金”。而宋朝收容辽的著名逃官,又构成一项罪名。 另一款是宋朝收编义军董庞儿及其所部。这件事本来是公开的,董庞儿收编后改名董才,后来入朝面圣,赐姓名为赵诩,官拜防御使。宋朝方面绝对没有想到收编董庞儿有何开罪金朝之处,不料金朝方面忽然提出严重抗议,认为董庞儿在辽时已起兵反辽,是辽的“剧贼”,辽既降金,辽的官员?99lib?和叛逆同样都属于金朝所管,董庞儿自应引渡给金朝治罪,宋朝擅自收编,又是一项挑衅的行为。这件事使童贯十分头痛,为息事宁人计,宣抚司里也有人主张引渡,有人主张斩了他的首级以谢金人。无如董庞儿的名字已达天听,正是宣和天子亲自赐他姓赵名诩,斩了他,官家面前怎生交代?再加上他机警绝人,几次躲过宣抚司为他掘下的陷阱。童贯无奈,想把这件事推给郭药师,郭药师也不肯为此戎首,董庞儿和他的部队就在这夹缝中生存下来了。 这件事十分棘手,十分难处,对金人没法交代,也影响到童贯以后不敢再放手招抚义军。 宋金双方,当时表面上还保持着友好同盟的关系,双方国书往来,都要写上“本朝志欲协和万邦,大示诚信,念海上结交之义,共立誓约,永怀和平,苟或违之,天地减察,神明遭殃,子孙不绍,社稷倾危”等字样。当然哪一方违约背盟,理应受到对方的责难。不过奇怪的是,一心只想维持“友好同盟”的宋朝受到对方如此多的责难,真叫它长出一百张口来也难为自己分辩,而宋朝对于一心只想南侵、已经制造了那99lib?么多的边境纠纷的金朝却噤若寒蝉,连一次措辞软弱的抗议也不敢提出。对于金朝的种种责难,或者自己有点理屈,或者完全是对方的无理取闹都不敢声辨,更谈不到据理驳斥。双方的外交活动,早已变成单方面的谴责、威胁、恐吓。这就怪不得只要听到金朝将派来使节谈判的消息,宣抚使就吓得六神无主,朝廷也深感头痛,最后,总是低声下气地赔罪认错,还给使者送去大批重礼,才勉强把交涉搁起来再说。 看来战争固然要用粗暴的手段来实现,而和平也决不能用和平的方式来保证的。 可是在最近一段时期中,金朝忽然改变了态度。仿佛它也希望用和平的方式来确保双方的和平了,它两次派人到军前谈的都是友好往来,有关礼节方面的事情,不再提出过去的那些口实,还几次问到大宋皇帝安乐否,它使宣和君臣产生了新的幻想,认为它已经修改国策,调整邦交,决心与宋朝成为和睦相处的善邻。 可是明眼人可以看到,这虛伪的友谊和表面上的和平掩盖不了金朝内部的剑拨弩张。边兵调动的消息,纷至沓来,日有所闻,高级将领到前线来的活动更加频繁。看来这种友谊的目的仅仅是为了要造成假象以麻痹宋人的警惕。 最近马扩、辛兴宗到云州去了一趟与粘罕见过面,判断金兵即将在短期内发动南侵,那更加可以证明这两个月的平静,只不过是暴风雨即将来临前的平静。一场战争已经迫在眼前了。 第二节 一向忙忙碌碌、马不停蹄的马扩这时也似乎出现了一个空档。他利用一次公差去真定与安抚使刘鞈洽谈事务的机会,事后,竟然折道北去保州,探望在老家的母亲和妻子等人。回家探亲原是极寻常的事,但对马扩来说,就不是很寻常的了,这是因为他离开太原时,并未提出要回家探藏书网亲,再则保州、真定虽然近在咫尺,他多次去真定公差,从未枉道回家。竟有些三过家门而不入的味道。事实上,从他母亲妻子自东京搬回保州老家居住以来的两年多时间中,他与她们一共只见过四次面,每次都是匆匆忙忙,住不了两三天就走,不像宣抚使司里的同僚,或者把家眷带在身边以便撤走时就近照顾,或者在太原组织一个临时的家或代用的家,再不然,就是轮流请假回籍探亲,一年要请两次假,每次必得两个月以上,总加起来,在家里孵豆芽的日子加上路程和在司里办事的日子正好成为一与一之比。 在这方面,马扩也是十分特出的。他在司里绝口不谈家庭问题,给人的印象似乎他根本没有一个家,是以四海为家的流浪者。 童贯再度出山时对马扩讲了那番“亲热”的话以后,他清楚地知道马扩仍然是过去那个顽固的马扩,很少有改变的希望,而马扩也完全认识到童贯仍然是过去那个颟顸刚愎、私心自用的童贯,绝无受他感化的可能,他们仍然坚持各人的主张,毫无妥洽余地,这使得他们原来就是貌合神离的藏书网关系,变得更加疏远了。 入燕犒师之役,童贯明知道如果让马扩随往,多少使郭药师有所忌惮,对事情有好处。但他一怕马扩根本就反对他的入燕之议,二怕万一事情顺利,反而给了他一个立功的机会,竟然大笔一勾,在宇文虛中拟好的随行人员名单中把列在首位的马扩的名字勾去了,却另外派他去雁北公干。后来童贯变成一只斗败的阉鸡,垂头丧气回来,想起幸亏把马扩的名字勾去了,没让他看到自己这付狼狈相,心里倒也没有什么后悔。 现在宣抚司里人人明白,如果宇文虚中是宣抚使心目中的第一号红人,那么,与他相反,最黑最黑的黑人,无疑就是那个马扩。 但这一次宣抚使要想征兵于刘鞈,想把刘鞈编成的一支劲旅调到太原来所用,又不得不借重这个黑人。因为他知道马扩与刘鞈有深厚的交情——连他也不知道由于某些微妙的因素,他们的交情已经发生很大的变化。 童贯派马扩去真定,表面上的任务是与刘鞈洽谈募集.99lib.义勇,训练成师,以增加宣抚司的武装实力。宣抚司没有一支可以直接管辖、调遣、缓急可恃的部队,那就不成其为宣抚司。这一点大家同意,没有争执。问题是:兵从哪里來?在这个问题上,他们谈来谈去已经谈了几个月。纸上谈不出一支兵,口头上也同样淡不出一支兵,宋朝的读书人多数是空谈派,喜欢坐而论,不喜欢立而行。空谈的结果常常是“竹篮子捞水——一场空。” 只有童贯比幕僚们实际一点,他很早就想到要把河东的地方部队抓到自己手里来。河东地方部队经过以知兵著名的文官河东路安抚使知太原府张孝纯实心编练以后,显得生气勃勃,已具有相当的战斗力。现在童贯受摈于郭药师,他的宣抚使司只能设在太原府。张孝纯不幸作为在本处已设了长官机关的地方行政官知太原府,其地位犹如一个仰婆婆鼻息过日子的小媳妇儿,照规矩只要婆婆一声喝断,小媳妇只好喏喏连声,俯首听命,决无违抗之余地。童贯想得很美,无如张孝纯之为人颇有一点锋芒,他虽是一个文官,但在瞧不起童贯、遇到适当机会就想反抗一下的劲道儿,与郭药师颇有异曲同工之妙。当童贯征兵于他的时候,他首先想到的就是宣抚使在燕山府碰了郭药师的钉子,铩羽而归,念头就转到我张某人身上,岂非以我张某人文官可欺?这样一想,一股气涌上来,当场就敢以河东国防重地,地方吃紧,无部队可调为理由,干脆泼辣地九九藏书回绝了童贯。而童贯再度出山以来,实际的权力和威信都已大大下降。郭药师要他好看,只消小小的红旗挥动几下,就惊得他不敢再履燕山之地。如今张孝纯公开拒命,叫他当场落不了台,虽然心中十分怀恨,却也毫无办法,最后只好让马扩去找他认为比较好说话的刘鞈。 鉴于对张孝纯的做法过于简单粗暴,以致遭到峻拒,这次童贯学了一个乖,他指示马扩见到刘鞈时,要分两步走,先提委托练兵之事,要刘鞈就地募集二万义勇,限期一个月编练成军,这是无论如何也完不成的任务,姑且与他蘑菇几天,再相机提出调兵之事,并寄语此事攸关宣抚使司的生死存亡,务请刘安抚念多年相知之雅,勉为其难,剋日调军西上,听候拨用。 自从第一次伐辽战争以来,刘鞈就在真定府埋头苦干,训练了一支以“敢战士”为名的新军。它成军不久,就参加第二次伐辽战争,立下战功,后来编制逐渐扩大,力量增强,隐然成为燕山路的后劲。这正是刘鞈两年来苦心孤诣、心血凝注的结果。童贯离任前,保举刘鞈为真定路安抚使,就因为他手里有这一点实力,而刘鞈也是凭着这点本钱才敢于走马上任的。依靠它,真定路的军政,才粗能自立,而虎视眈眈的郭药师也因为颐忌刘鞈的这支军马,不敢随便派军队侵入燕南地界。到了兵荒马乱的时代,不但是军阀,文官们也同样知道手里要掌握一些实力才能站稳、站平的道理。 事情攸关到他本身的生死存亡,那就顾不得宣抚使的生死存亡了,不管他们之间有多少年的相知之雅。 刘鞈的这番苦衷,马扩是了解的,抽调真定军,于公于私都会造成很大的灾难。他根本不考虑童贯的什么一步走、两步走,第一天见到刘鞈时,开门见山,就把童贯的本意说清楚了,看看他如何回答。 果然刘鞈一听要调走他的军队,等于要他的命,顿时翻起白眼,断然拒绝道:“此事万不可行!” 为什么万不可行,刘鞈急了半天也说不出一个道理来。马扩只要他再坐实一句,追问道:“宣抚重视此事,特遣马某前来传命,难道真无商量余地吗?” “绝无商量余地!” “宣抚剋期半月,全军就要调到太原。是否容马某回司后,与宣抚婉商,缓期一个月后再作计较如何?” “无论一个月、两个月,此军决不能调动,无可计较之处。” “童宣抚明令抽调全军,先答应他调去一半候用,如何?” “一半也不能调,”刘鞈失去了他平日的稳重自持,忿然说,“请马廉访说与宣抚知道,就说刘某说的,真定一军,一人一马也不能调。” “刘安抚说得如此斩钉截铁,叫马某如何向宣抚回话?” “马廉访如何回答宣抚,请自己斟酌。平日在宣抚前可不是你们几位说话最多?今日刘某却不能越俎代庖。代你斟酌回答宣抚的话。” 刘鞈虽不能断定调兵之议是马扩的主意,不过童贯不派别人而派了他来传话,那么他至少是深知内情的,不由得气愤地刺了马扩几句,以发泄其私忿。 马扩且不与他分争,就事论事地说道: “安抚与童宣抚有多年相知之雅,难道不深知其为人?宣抚意有所欲,如不与他一点转圜的余地,他岂能就此罢手? “刘某倒也想过了,可以转圜处,无不从命,无奈此事实无可以转圜处,宣抚定要罪怪下来,刘某也只好挺身认罪,甘心领他的责罚!”“责罚倒也未必,”马扩微笑道,“只是童宣抚之为人,他如没想到几著狠棋。岂能令马某贸然前来传命?据某所知,宣抚已内定李质、王渊为宣抚使司都副统制。童宣抚给王几道的私函,计日可达。如果王几道在李钤辖面前游说一番,他二人真去太原就职了,那时调与不调就由不得安抚作主。安抚难道没有想到这一著?”九九藏书 刘鞈果然没有想到童贯会越过他,与李、王二人直接交易,实行这一条釜底抽薪之计。他不由得大吃一惊,连声问道: “马廉访与李、王二人见过面不曾?” “尚未见过。” “何时去与他们见面?” “马某正待见过安抚后,再去看他们两个”。 “马廉访还见过别人不曾?” “此来曾去访子羽未值外,尚未与别人见过面。” “贤侄,看在你我多年相知的分上,见了李王时,千万不要以此相告。”刘鞈动了感情,他的声音忽然颤抖起来,这贤侄的称在这二年来也还是第一次听到。单是这个称呼就把二人间的距离一下子缩短了。这时刘鞈讲了一句难得的真心话,虽然还说得十分含蓄,“那李质为人朴直,倒不是见利忘义之徒。待刘某今夜先与他见面,稳住了他的心,就不怕王几道再去游说。你我有事,明日再谈如何?” 赞扬李质就是贬斥王渊,说李质不是见利忘义之徒正好是说王渊恰恰就是个见利忘义之徒。但掌握这支军队实权的是与他私人关系密切的李质而不是童贯的义儿王渊,只要把李质说通了,就不怕王渊再翻出什么花样。刘鞈要充分利用马扩给他这一晚上的时间去做好李质的工作,因此他对马扩表示了感谢之意。在这个与他个人生死攸关的问题上,谁能给他一点帮助,他都会露出这一丝真诚的谢意。 马扩策略地抛出童贯对刘鞈暗中进行的阴谋诡计,换取了刘鞈对他的好感,认为是一大收获,然后他推心置腹地说道: “真定地当冲要,尊叔辛苦成此一军不易。如今胡氛日亟,万一在前线的常胜军有变,襟带山河,屏障帝室,全靠此军在这里支吾一时了。太原有王总管在,兵力尚裕,抽调此军去徒供童宣抚一人之护卫,却不道坏了天下大事。愚侄痛恨之不暇,怎肯向童宣抚献此媚兹一人而置一路于不顾的毒计?尊叔明察,休要猜疑。” 马扩先打消了刘鞈对他的猜疑,看到他不断颔首称是,趁机提出自己的要求道:“只是如今国事日非,殷忧方深,愚侄尚有肺腑之言奉告。既然今夜尊叔要与李钤辖谋面,明日再来求见如何?” 刘鞈点点头,表示首肯。 马扩兴辞而出时,感到自己心里的希望正在增涨。 第三节 这次马扩从太原来到真定,其真正的目的并非来执行童贯的乱命,而是为了想推行自己的一套秘密计划。 原在燕京周围活动的一支义军,在反辽和反金的战斗中都起过重要作用,杨可世袭燕之役,他们当过向导,金军入燕,久踞不归,后来金太祖完颜阿骨打就是困于他们的游击战术,才被迫把彻底破坏了的燕京城交还给宋朝。 童贯、谭稹互为更迭,除了把这支义军中董庞儿所率的一部分人收编为宋朝的边防军队外,河北义军的主力始终没有得到妥善的安排,他们仍然集结在燕南诸山中,自行觅食。几个月来郭药师加强了对他们的压迫,义军遂渐南撤,在最近的两三个月内已陆续撤至真定西北的山区中。马扩利用出差的机会,曾与义军诸头项多次争论,多次磋商,最后确定了归宋朝收编的方针,并接受他们的委托办理此事。 马扩两次与童贯谈到此事,童贯恐怕重蹈收编董庞儿受到金人责难的复辙——何况董庞儿名为边防军,也不太肯听宣抚司的调拨,表示不能考虑。此路不通,马扩才想到与真定路军政长官的安抚使刘鞈直接谈判收编事项。 义军方面提出下列条件: 1、义军全部编入真定路的地方部队,取得正式番号。 2、划给一部分防区。 3、按月支付粮饷军需。 按理说,这些都是最起码的条件,只要刘鞈有几分收编的诚意,在具体问题上不会给他带来多少困难。问题在于这件事童贯已经反对过,现在再要进行起来,暂时非向童贯保密不可,而童贯派在真定路军民两政中的耳目甚多,这样收编人事,要完全瞒过他也不容易。 刘鞈九九藏书为人固执,过去曾说过,董庞儿其人,既不忠于辽,安能顺于我?所谓义军也者,乃乱政之莠民耳。他对义军持有这样一种完全敌对的情绪,现在又要拖他落水,一起隐瞒童贯进行收编,这显然是十分艰巨的任务。马扩看到,除非他们有很深的交情,彼此能够坦率地提出问题,交换看法,可譬以利害,晓以大义,让他明白收编一举乃国家大利之所在,也关系到真定一路的安危,这样才有希望谈得融洽。 偏偏到了十分需要刘鞈的交情的时候,马扩感到他们的交情十分不够,不仅不够,几乎已到了恩尽义断的程度。这为什么,他不明白。但他们过去确有很深的交情。这说来话长。 他们本来是世交,刘鞈是他父亲马政的挚友,刘鞈的两个儿子子羽、子翚从小就被他父亲带到西北军来“实习军事”。刘子羽、刘子翚和马扩、刘锡、刘锜兄弟们有好长的一段时期都在熙河军中盘桓过,他们当时都不过是十七八岁到二十岁左右的青年,正处在十分好胜逞强的年龄,他们谈兵击剑,角逐骑射,留下了不少美好的回忆。印象最深刻的是刘子羽有一次要处分一个犯了军规的士兵,与姚平仲争吵起来,闹得不可开交。子羽竟然跑到姚平仲的父亲熙河经略使姚古那里去告状。姚古护短,不肯发落,刘子羽一怒,就离开熙河军。这件事的身很难说刘子羽、姚平仲二人哪个对,哪个错,但是姚古在军队中威福自恣,部队中对他很有意见。刘子羽居然敢于去批他的逆鳞,使许多人都有痛快之感。马扩与姚平仲也有很深的交情,但在感情上毋宁是偏向子羽的。以后子羽出任南方,他们多年通信中,彼此都不忘记要加上“地分南北,情犹骨肉”这两句话。 但是从第一次伐辽战争以来,他们的关系忽然发生了变化。当时马扩和刘鞈都在童贯的幕府中,马扩仍以前辈和父执之礼相敬,刘鞈却在许多场合中有意回避他,拒绝私人间的交往,有时则公开抨击马扩的主张,其措词之激烈,态度之粗暴,不亚于马扩的死对头王麟、贾评等人。 在童贯的幕僚中间,马扩早已习惯于受到这样的待遇,倒也见怪不怪。唯独这个过去与他关系十分亲密的刘鞈也对他采取这种敌对的、僵硬的态度,这使他非常心痛。他不由得深思起来,从头检讨他们之间的关系。 “听泰山说过,有一回因辩论伐辽战争的得失,他与刘学士大吵了一场。难道刘阁学就为此与俺落了个生分吗?” “非也!”马扩找出了一个理由,马上替他开脱,“伐辽得失,千秋自有公论,况且泰山和他争的也是公义,并非私愤。想那刘阁学通情达理,岂能因此迁怒于俺!” “是那次雄州城下,因撤兵之议,发生争执,后来兵败城下,他受到童贯责备,因而耿耿于怀,迁怒于俺吗?” “非也。那次争的也为的是公事。何况撤兵之际,耶律大石果然倾巢而出,纵兵追击,不出俺之所料。刘阁学岂能为自己护短?想刘学士更事已多,老成练达,更兼忠心为国,俺料他决非如此小器。” 马扩层层设难,又层层为刘鞈开脱,想来想去,总想不出一个所以然来。既从老的身上打不开一个缺口,他把念头转到小的身上。但是情况十分明显,刘子羽与他的关系也发生了明显的变化。别的不说,最近两次他来真定公干,打听得子羽确实在署里,两次走访,都说不在。这次他来真定后,下定决心要找子羽问个明白。如果确实存在什么芥蒂,他不惜向他赔罪道歉,当年他自己不直姚平仲之所为,今日又怎可重蹈姚平仲的复辙,仅仅为了面子,就失去一个良友?谁知他来到真定后。平日意气如云的刘子羽99lib?竟像个小媳妇似的躲在哪里总不让他见面。前晚,他离开下处时,子羽倒来回拜了,投一张名刺就走,也不肯约定晤见之期。这分明是师孔子不愿见阳货“瞰其之也”作一次礼节性回拜的故智拒绝与他见面。 刘子羽冷冰冰的态度,把他心里燃烧起来的故旧之情扑灭了。他想子羽这样决绝,可能是出于父亲的授意,目的就是要阻挡他与他们进一步洽谈收编义军之事。马扩感觉到他这番来真定的真正目的,刘鞈可能已有所闻、有所知了。把自己放在有求于别人的地位上,而又受了他们的冷遇,这使马扩感到非常狼狈。 虽然已经明显地感觉到刘鞈对他充满了敌意(不过还弄不清楚原因何在),马扩对刘鞈之为人还是十分尊敬,对他的评阶仍然很高。 宣和末年,边鄙多事,朝廷先后任命蔡靖、刘鞈、张孝纯为燕山路、真定路、太原路安抚使。这三人都是以干练著名,当时人对他们抱着很大的期望,有“两河三安抚”之称。蔡靖一出山就遭到郭药师的排斥,无所作为,声誉顿落。刘鞈和张孝纯两人在任上都有建树,捧场者从三安抚中剔除了蔡靖的各字,而称他两个为韩范再世,或者再进一步索性就称为“一时瑜亮”。马扩也曾对他两人的才能进行比较,而作出了自己的月旦 马扩与张孝纯的交情尚浅。张孝纯不是西军出身的人员,直到这二三年来才有机会与他接触,发现他头脑清楚,议论英发,办起事情来,麻利爽快,不徇情,不怕遭别人之忌,确是个有为的边才。但他缺少刘鞈的老练和沉着,这是刘鞈在童贯幕府中多年锻炼出来的一种特殊才能。只有刘鞈才有本领洞察童贯的隐私,童贯肚子里有几根肚肠,他都摸清楚了,一般对童贯的态度很恭敬,有时抓住他的弱点,轻轻一点,往往能够打消他的坏主意,做了不少有益的补缀工作。在这方面,不但张孝纯望尘莫及——他倒是敢于遇事力争的,结果不是把事情争好,反而把事情争僵了,造成许多窒碍,于事无补,至于其他的许多幕僚,包括过去的李宗振、赵良嗣,目前的宇文虚中在内,只知将顺府主之意,极少匡救,没有一个比得上刘鞈。 马扩同时对那个锋芒毕露的张孝纯也还有些不太放心的地方。张学纯议论行事,都与自己相似,有时听他与童贯以及一些“立里客”争论,他慷慨陈词,大声鞺鞳,正辞崭崭,论论风发,马扩听了仿佛在他身上看出了自己的影子。然而有一种说不清楚的理由,他又觉得张孝纯不是那么可靠,甚至还感到他是很脆薄的。他看起来固然绚烂夺目,却是一株草本的芍药,只是一种观赏的植物,给人看一看,欣赏一下,称赞几句,如此而已。至于它是否顶得住严霜寒雪,疾风暴雨。却要待事实来证明了。 刘鞈与自己十分不同,他们是完全不同的两种人。他却信任刘鞈,把他比为木本的白山茶花,看来很朴素,投有妖艳的姿态,没有夺目的色彩,开足了花也只是一朵朵结结实实、笨头笨脑的重瓣花,花辦儿挨得密密,包得紧紧的,似乎不愿让人看到它的底蕴。 正因为如此,他一贯对刘鞈抱着极大的敬意,相信终有一天会取得他的谅解,再度在抗金的事业中携手同行。他不断地在寻找那样的机会。曙光终于出现了,他从今天临别时刘鞈对他投来的感激的目光中获得了鼓励和希望。 马扩高兴地看到和解的转机已经来到了。他对自己说,“个人些子恩怨,算得什么。如今敌氛日恶,战衅将开,唯有大家通力合作,方克有济。俺看刘学士深明大义,终将尽拜前嫌,共赴国难。俺再要耿耿于怀,未免示人以不广,反而见笑于他了。” 以办理外交工作干练沉着、卓著成效出名的马扩,知人论世,还不免失之于天真幼稚。譬如他相信在共赴国难的前提下,大家都会尽弃前嫌,不计个人恩怨。这个想法十分美好,不过用为处事的原则,就要叫他吃亏,为了这个。他将不断付出代价。 第四节 马扩带着昨夜从心中升起来的火花,高高兴兴去见刘鞈,忽然迎面冲过来一股冷气,几乎把他的血液都冻结起来了。 刘鞈高坐堂皇,用着上司接见下属——还是一干他不愿接见的下属的僵硬的声气发问道: “马廉访今日一清早就起来求见,有何见教?” 称呼口气,连彼此间座位的距离也恢复到原来的水平——那距离是刘鞈高坐在上,只肯让马扩停留在十步开外的位子上,限止他不让说什么机密话——好像他们之间根本沒有发生过昨夜最后的一幕。 “愚侄来此,”由于谈话内容还需保密,马扩不得不压低声音说,“就是为与尊叔商洽收编义军之事。事关机密,请借一步说话。” 刘鞈哈哈大笑道: “张关羽率乱民数万,侵入本路,盘踞西山不去,为祸百姓,此乃路人皆知之事,有何机密可言?”然后他摆出一副抚使的官架子,严厉地说,“乱者必斩。刘某乃朝廷钦派之大员,职在除暴安民,昨已商定了入山剿匪的方略,岂能再与乱民谈论收抚?廉访休要再提此话了。” “义军多九九藏书年反辽、反金,多立功劳于燕山涞水之间,拯救斯民于水深火热之中,有功于百姓,何负于国家?”马扩大声争辩道,“如今义军以国事为重。甘愿受朝廷安抚,为国家之干城,负弩前驱,誓杀金贼。此事不仅关系真定一路之存亡,也关系大局的安危。如此大事。刘安抚岂可不三思而行。” 马扩虽然说得理直气壮,但对方决策已定,这种大庭广众面前的争论已无实际意义。当下刘鞈冷笑一声道: “入山剿匪之议,司里业经公决,非刘某一人所能
变局。马廉访如有高见,何妨去找王总管一谈,他如今点集人马,正待整装出征,廉访不吝移樽就教,王总管必当竭诚相告。” 马扩与王渊之间,曾有一段过节。刘鞈当然完全知道的。第二次伐辽之役,王渊在玻璃河一战,被萧干擒获,不能殉节而死,反而为辽军效劳,在阵前扬言大军已溃,要刘延庆全军投降,瓦解了战士的斗志。一百多年来,西军的光荣传统是官兵被打败了,力战而死,也有少数人力竭被俘,默默偷生的,却很少有像王渊这样无耻屈膝、受敌驱策的叛徒。与王渊同时被俘,一起关进燕京大狱里的正将胡德章不怕受刑,敢于申斥诱降的辽将,表现就比王渊好得多。马扩率领全军入燕后,亲手把他们从牢狱里释放出来,后来知道了王渊的无耻表现,十分气愤,曾在军部当着众人之面,斥骂他“鲜廉寡耻”,乃是“我军败类”。从此,王渊和马扩结下了血海深仇,他发誓要把马扩关进马扩把他释放出来的地方,叫他万劫不复。 要马扩去和王渊一谈,这不是刘鞈存心要使马扩难堪!马扩一时情急,不由得走上两步,低声说道: “马某与王渊有什么好谈的!安抚岂不知道王几道之为人,夜来与马某怎样说的,难道一夜功夫全都忘了!”藏书网 马扩使出了杀手锏,刘鞈却也有恃无恐,他不慌不忙地说道: “夜来与廉访谈了什么?”这是一个老实人的撒谎,他用手指探进幞头,抓抓头皮,倒也像老年人事多易忘,忽然又记起来了的样子,“是了,是与廉访淡到太原调兵之事。廉访回司后,可上复宣抚,近来真定地力不靖,乱民为暴百姓,正待派王几道督兵去剿灭它。宣抚征兵之议,只得从缓了。” 好个聪明的办法,一箭双雕,既破坏了收编义军之议,又使童贯釜底抽薪的阴谋落空,这大既是刘鞈昨夜与李质商量了一夜想出来的点子,现在拿出来堵马扩的嘴。马扩还待再争,刘鞈忽然抢在他前面说话了,这一次说得闪闪烁烁,似乎包涵着许多含蓄不尽的意思,要马扩自己去猜: “念老拙与尊公有八拜之交,非比泛泛,”这时候刘鞈又与马扩攀起老交情来,倒出乎马扩的意外,“贤侄啊!你且听老拙一句话。你明后天就回太原府去向宣抚复命,休再逗留在真定这块是非之地。更不要去管张关羽那伙之事。今后要到真定来,须听老拙的呼唤。”然后带着明显的不满,规劝马扩道:“贤侄啊!你聪明绝世,却不知道气盛易溢,百密难免一疏的道理。看在尊公分上,老拙劝你今后倒要收敛些才是。” 别人以忠厚相待,他自己也以忠厚自居的刘鞈,经过反复的思想变化,今天终于说了一句十分忠厚的话。不过马扩一时还反应不过来,感到这段话惝恍迷离,不得要领,他只理解为这是刘鞈向他关门,不过说得稍为缓和一点就是。 大门既然关上了,留在真定已没有什么意义,马扩决定回家一行,根据即将发生的情况,作些必需的安排,他还有许多事情要去问计于正在他家里做“女长工”的赵杰娘子,这个“女长工”越来越成为他们家里的“女诸葛”了。 第一节 保州位于燕山府以南,真定府以北,正好处在从燕山到真定一条由东略略偏西的南北大道的中心点上。它东西又与雄州处在平行线上,高低位置,大略相等。 五代未季,雄才大略的周世宗发动全面进攻,迅速从契丹贵族手里收复瀛、鄚等州。兵锋所向,契丹人望风奔溃,幽州城内的统帅部已准备仓皇北撤,收复燕云十六州、进而统一全国的大业似乎已是指顾间的事情。由于一个偶然因素,在那关键时刻,周世宗忽然染上热症死亡。后来的宋太祖赵匡胤没有能够在这结实的基础上进一步完成周世宗未竞的大业,但在思想上并未放松过为统一全国做好准备工作。他重视周世宗新收复的土地,加强了那里的政权建设,划出鄚州一部分的地区置保塞军,他的兄弟宋太宗赵光义又改保塞军为保州,它与平行线上的雄州一样都是宋辽接界处的边境重镇。藏书网 世代居住西陲,并且早已成为熙州土著的马氏家族本来与北边的保州风马牛不相及,自从政和八年马政接受任务,第一次出海与完颜阿骨打举行“海上之盟”的外交谈判以来,他就深深感到任务的艰巨性和重要性,决非一年半载内就能轻易解决。为了出海航行的方便,到了第二年,他就悄悄地把自己那个简单的家庭从西北边庭迁到京东东路黄海之滨的牟平县。 随着形势的发展,即使迁居到牟平县也远远不能适应需要。这时他看到朝廷已经有了与辽一战以收复燕云诸州的决心,正在极积筹备军事行动。他除了本身的外交活动外,也參与了军事策划,并且提供了必要的情报。又是为了工作的需要,他再次把家庭从牟平迁到宋辽边界的保州。 海上之盟引起了两次伐辽战争,伐辽战争的失败导致了金人的入侵。根据这条顺理成章的逻辑,后来有人追溯北宋亡国的原因,归咎于海上之盟。最早参加海上之盟并且一直起着积极作用的马政,相应地也成为造成北宋灭亡的罪人。运用这条简单逻辑的人忘记了海上之盟不能为伐辽战争的失败负责,伐辽战争不能为金人入侵、北宋灭亡负责,如果处理得好,这些战争都可能发生完全相反的结果。问题在于北宋末年这个腐败透顶的政府、腐败透顶的宣和天子和当时的权贵集团,已经为亡国制造了极为有利的条件,可以说他们无论干什么,最后都逃不了亡国的命运。 放过这些最本质的原因不谈,而把责任追究到少数几个执行政策(还不一定是错误的政策)、实心办事,确有成效的具体人员,这种论断是不公平的,也不符合历史的客观实际。 要了解背上“海上之盟的罪魁祸首”这口黑锅的马政。只要看看他在两年之内三易住处这件小事就可以知道他是怎样的一个人了。 不能脱离历史的具体条件来评论人物,两年之内,三易住处,对于普遍抱有安土重迁思想的当时人来说是很不寻常的事情。但马政这样做确实很有必要。宣和三年冬,完颜阿骨打袭破辽的首都中京,天祚帝南逃燕京,接着又西入阴夹山的鸳鸯泊,从此就把他的政权建立在有水草可逐的流动的“奈钵”中。这条头等重要的消息,就是马政迁居边境保州后。派了人潜入辽境,觇探得知的。可笑当时的知雄州和诜,身为边境地方长官,负有“觇探敌情”的正式任务,手下还拥有一整套“刺探”机构,对这样重要的消息竟然被懵在鼓里,一无所知。他是依靠制造假情报,或者半真半假的情报來取得朝廷信任的,从而积极张发动伐辽战争,还觊觎副都统制之职,想与种师道争一日之短长。 单从这一点上來看,马政与和诜就是完全不同的两种人,可是在当时的官场上,象和诜这样的官儿比比皆是。他有本领包揽情报工作,制造假情报,高唱伐辽,从而影响了朝廷的决策,这在当时已被公认为是个了不起的边才。 明知道任务有危险,自己身膺王命,说不得只好舍命去干,但决不能把爱子亲儿拉进去,免得发生不测时,父子同归于尽,这又是常识的做法。如果这样做,谁也不会提出异议,但是马政经过与完颜阿骨打一度洽谈后,偏偏又把亲子独儿马扩拉进去做自己的助手,参加“海上之盟”的谈判,甘冒极大的风险而不知回头。 明知道局势发展到这一步,战争已无可避免,把家庭迁到距寓战地较远的地方以策安全,这也是常识的做法。凡是身历其境的人都会这样考虑问题。例如这个高唱伐辽、慷慨陈词,表示愿意献身疆场的知雄州和诜,投等到西军开抵雄州,先要紧把自己的家庭悄悄地迁离是非之地,搬回到非常安全的濮州鄄城老家去。借口总是容易找的,或者是老母病了,要回乡去颐养,或者老婆要做产,在前线边城不方便,再不然说得更加漂亮一点是:把家庭迁走,包袱卸掉,自己就好轻装上阵。总之随便他怎样说都有十足的理由,决不会受到任何非难。而做着与他完全相反的非常识的事情的马政,却也没因此受到朝廷的表扬。人们议论他,顶多是:“这个古怪的人这会子把家庭迁到前沿来了,想是恋妻爱孙,舍不得远别,再就是贪图安逸,省得两头奔跑。”很少有人愿意承认他的搬家是为了“王事”之需,是为了觇探敌况、商量军情的方便。他们又怎能体会到他搬家的进一步的用意是在于表示破釜沉舟,不惜以全家的生命为事业之殉的决心。 人与人在精神上的距离可以是十分窎远的,尽管是同僚、邻舍,每天在一起,却永远不能理解对方心里在想什么。这因为在两者之间隔开一条不能相通的道路,他们的关系叫做“咫尺天涯”。 马政的家庭有着非一般人所能理解的精神状态。 这个家庭,从马政开始,到他的妻子丁氏,到他的早在十多年前就成为国殇的长子马持的寡孀和马持的遗腹子亨祖,连同马扩以及加入家庭组织不久的新妇亸娘在内,所有战斗的和非战斗的人员都把这场伐辽战争以及由它诱导出来很可能就要爆发的宋金战争看成为他们自己的家事,无条件地支持它,为它呕心沥血,为它奔走驰驱,为它鞠躬尽瘁,并且在精神上准备着必要时为它献出自己的和亲人的血,义无反顾。 以99lib?上追溯的都是过去的事情。现在马扩借公差之便,回到保州老家,探视老母、寡嫂、孤侄、妻子,表面上是探亲——当然探亲也并不假。他多么需要以亲人之情来润湿自己枯竭的心田,实际上述有更加重要的任务。同时他也为战争已经非常迫近了,要给家里一点暗示,使他们做好更充分的精神准备。 第二节 马扩是在母亲房里看见亸娘带着侄儿亨祖一起进来的。他们彼此问了好,马扩问起嫂子和赵杰娘子。 “大嫂和赵大嫂都下田干活去了,要摸黑才得回来嘎!” 亸娘由于自己没跟她们一起下田劳动,不无有点赧然地回答。这种赧然的意识来源于她的谦卑,永远以为自己占了他人的便宜,其实是没有必要的,因为按照马母的安排,家里每个人都有明确的分工。总持家务的马母,只要健康情况许可,自己也要下田。她从西北带来的田间知识,在这里仍然适用。家人们在劳动中发生了疑问,都要好象请教一个老农一样来请教她。她一直是田头的主宰者,直到赵杰娘子来到这里以前。 从她们的家搬来保州后,马母就割得三十多亩田地,依靠自家和雇工的劳动,有所进益,并且遂渐成为家庭生活的主要来源。马政、马扩长年离开家里,马政复员到西北后,按照西军的传统,他的俸禄收入,几乎是与部下共同分享的。而马扩东奔西走,大手大脚地赈济朋友部属,领来的请受,不仅不能够帮助家庭生活,有时还不免要给亸娘写信,从母亲那里刮去一点。有时信里写明请交来使白银十两,很可能这个信使就是受赈济者。白银坐等要取走,哪管家里抽筋剥皮!在这方面,马扩倒真该脸红一下的,大约他不会有赧然的意识,如果他要用的钱是十分必要的,不向家里,去向哪个要?游子取给于家,乃是天经地义的道理。他的复杂的头脑里,每天都在千思万想,大约就是算不清楚家用的经济账。 可以伸出手来,无限制地向家里要钱,可以伸出手来,无休止地向母亲要索她的母爱,这是从十五岁以后就离开家庭从军、参政,已经作出一番事业的马扩身上残留下来的亲子、娇儿的依恋。每次他回到家里,这种残余的依恋就会无限地扩大起来,终于把他完全掩没了为止。 亸娘在家庭中的分工是利用她的文化知识为亨祖授读。在那边境小城里,亨祖没有可以附读的地方。让亸娘担负起马家第三代的教育,显然是最重要的任务。亸娘的文化程度也很有限,但在这个军人世家中,已算得是个女秀才。她一心想把这份吃力的工作做好,以尽对马家的责任。看得出她是十分努力的,她熬得两眼通红,昼夜没个休息,还怕教不好书。特别爱怜她的马母,看在眼里,疼在心里,不再给她分配其它的任务。 一落地就失去母亲的亸娘对于还没落地就失去父亲的亨祖有着一种超越家放关系的特殊感情。这种以彼此生活中的不幸为纽带而联结起来的感情有着非常坚韧的性质。虽然她们彼此都怕触痛这个创口,有意把它严密地封闭起来。 任何一个教育家都明白在受教者和授教者之间先要建立起感情,有了它,教学的成绩就能事半功倍。 亸娘按照当初马扩教育自己的方式去教育侄儿,连授课的内容也完全相同:《史记》、《左传》、《唐诗》、《楚辞》。这些书家里都有,有的还是亸娘作为嫁妆带过来的。可惜《楚辞》丢失了一本,她记得那一本的文字特别艰深,诘屈聱牙,她自己也读不懂,丢了倒好。所有这些书,她都照当年马扩为她讲解的讲解给侄儿听。有时讲得精彩,亨祖听了入迷,她就低声腼腆地向学生声明,自己无非把三叔讲过的书复述一遍给他听罢了。说到“三叔”时,她的心就会狂跳起来,而她感觉到侄儿也有同样的激动,因此一天中,她忍不住要假借各种机会,把“三叔”提起几次。这给了她巨大的喜悦。后来越说越多了,虽然这个家庭里每一个人都是疼爱她的,愿意为她做任何可以使她高兴的事情,但“三叔”仍然是一个秘密,只能在侄儿面前一天多次地提到他。 说自己只不过复述“三叔”的讲解,那无非是借这个机会多提到一次“三叔”。她说得太谦虛了,事实上,她在讲解中,按照自己的理解,已经灌注进不少她特有的柔情、激情,再加上纤细的感觉和微妙的联想力,这些在马扩的讲课中都没有,也许是他有意避免了的,而她却掺杂进去很多。她讲得深刻、隽永、形象、激动,使每一首诗,每一篇文章都变成一则传奇性的故事,一首音调激越的军歌。 有一天讲韩愈的《张中丞传后叙》,她把马扩讲给她听的许多有关张巡、许远守睢阳的史实都串在一起讲给侄儿听了,那许多材料在文章中都没有写到。然后讲到南霁云断指誓矢,讲到他们受俘时,张巡对南霁云说的“南八男儿死则死尔”的话,她不禁先流出了眼泪,然后侄儿也跟着哭出来。他们都没有说话,但在那泪光中分明闪耀着他爹和二叔的影子。 马扩授课中绝对不允许学生流泪,那是一条戒律。 亸娘就是用这种柔情、激情来弥补她学问欠缺的不足,而使受教者稚嫩的心苗中产生了感情早熟的迹象。他领受了双份的母爱,他从婶母身上得到的,甚至比母亲还多。他多情善感,富于想象力。他神往于英勇捐躯的爹和二叔,那是奶奶、母亲和其他人告诉他的,他得之于耳闻,那好象是已经过了几百年的事,他对爹和二叔只存一个神圣的回忆和模模糊糊的印象。他更神往于传奇性的三叔,那不仅得之于别人的口述,也有自己的观察。三叔才是一个存在的实体。他早已习惯了从三叔的每句话,每一个动作中追踪他的英雄业绩和高尚的道德品质。这个习惯在婶母进门前已经养成了的,现在他更要求婶母多讲讲三叔的一切。伐辽之役,三叔单骑陷阵这件事,在他的小小的心灵中已经追摹过几十次、几百次,好象他一遍一遍地在描红簿上,把自己用浓墨写的墨字覆盖在红字上面一样。现在他又惯于在婶母的授课中,以三叔的语言行动来印证、比较书本上记述的那些古人的教训和言行。他把人类分成两大部分,所有活着的和死去的好人占一半,三叔一个人占了一半。他的课程,包括婶娘讲解的内容和时间大体上也按照这个比例进行。 家里另外两个中年的妇女,对亸娘来说,都是大嫂。一个是丈夫的亲哥哥的妻子,另一个是丈夫的义兄的妻子。她给了她们同样的尊敬、同样的称呼,只不过在后者的称呼上加上一个姓氏以示区别。当她与赵大嫂单独在一起时,这个区别没有必要了,她就省掉这个赵字,也成为大嫂。赵大嫂是马扩找来为亸娘作伴的。在一年多时间里,她成为这个家庭中必不可少的成员。她是田间操作的主要劳动力,是内外一把抓的家务主要操持者,更加重要的,她是马扩与当时散处在河北、河东各地义军诸头领的主要联系人。马扩回家的时间不多,义军诸头领就以他的家为据点,通过赵杰娘子与马扩以及与其他头领进行联系。赵杰已经来过多次,在这里当然是熟门熟路了。当时河北义军领袖石子明和河东义军领袖韦寿栓都曾到马家来过。 马扩与义军诸头领发生不寻常的关系是因为他充分估计到在抗金事业中与义军合作的必要性。赵杰娘子就是为了实现这个目的来到马家的。她很忙。不能象刘锜娘子那样与亸娘朝夕盘桓,她来了,就给亸娘增加生活的勇气,因为无论从本质和精神方面来说,她都是十分结实的,足以使人对她产生信任感。 马扩估计亸娘一定听到他对战争和时局形势的说明了,正当她们进房的时候,马扩与母亲说到不出一个月,宋、金战争必将爆发。现在与妻子交換了寒暄,问了家里每个人的情况,又继续就战争问題与母亲谈下去。他们马家传统的生活信条是不妄语,不危言耸听,不作没有根据、没有把握的模棱两可的预测。他以斩钉截铁的语气判断一个月内必将发生战争,那一定是战祸已经迫在眉睫了。对这一点,大家都信任他,谁也没有怀疑。 一生中不知道见过多少次大战、小战的马母乍听到这个消息后的反应是平静的,好象这一场大家谈论已久的战事,即使就要爆发。也不是什么意外事件,也好象当初在西北时,经常听到公公、丈夫和儿子带回来战争爆发的消息一样。她首先想到的是征人而不是自己的安危。 “娘啊!这一遭可不比往常与河西家作战,”马扩看见母亲满不在乎,提醒她说,“当初战争都在家门外几百里、几千里外打开,我军进可以攻,退可以守,一城一堡的得失,往往要穷年累月,才见分晓,怎么也打不到家门口。如今啊,金军倾巢而来,我军全靠燕山一路为屏障,万一常胜军有失,门户洞开,敌军转瞬间就可直叩保州之门。娘可要预先有个打算才好!” “上月间你爹托小种经略相公捎来的信也说战争近了,却没有别的话。想俺家从西北迁到牟平,再迁到这里,安家落户了几年,好容易筑起一个窝,难道金兵一到,便拱手让它不成?你们男子汉没本领打退它,”听得出马母这句话把朝廷失策、宣抚司无能,包括自己的丈夫、儿子在内的男子汉统统骂进去了,“让它深入堂奥,施虐百姓。它如真的来俺家骚扰,娘知道怎样自处的。”马母说到这里,面上出现一种刚毅的表情,神色也更加穆然了。只有说到下面一段话时,把眼睛轮流看着亸娘和亨祖,这才动了感情。她低声说下去,“娘自不怕,只是马家的这点骨肉好歹要保全下来,才好让你爹儿两个放心出去打仗。” 马扩也跟随着母亲的目光去看亨祖——这个马家唯一的血胤、马家未来希望的寄托。他长得清清秀秀,活脱是大哥的翻版。大哥已经死了十多年,马扩对他的印象已有些模糊了,只有看到了孩子,他才想得起大哥的样子。可是孩子是那么瘦弱,文质彬彬,象是文人家的孩子而不象他们军人世家的子弟。马扩不禁在他脸上多停留一会,想要探索其中有什么奥秘。 孩子的脸上忽然也出现了刚才在祖母脸上出现的那种刚毅的表情,然后又转变为某种稚气的期待的喜悦。从他变换着的表情中。马扩看得出孩子完全理解他们说话的意义,不禁赞许地向他点点头。孩子胆怯地朝叔叔偷看了一眼。叔叔的赞许,使他陷入狂喜之中,他抓住机会大胆地提出自己的要求。 “侄儿多次请缨,”亨祖停顿了一下,又偷眼去瞅着婶母,似乎向她征询这个典故用得是否确当。典故是用对的,用在这里,恰到好处,不过它文绉绉的,不是他们马家用的语言。马扩截获了妻子无言的答复,才弄明白原来正是她把他弄得这样文绉绉的,对此他保留着自己的看法。不过不急于说出来。 “侄儿多次请缨,叔叔总是说侄儿年纪还小,过两年再说,如今战祸已迫在家门,侄儿再也憋不住了,这番叔叔上前线,务必要把侄儿带走。” “你上前线去干什么?” “杀番子!” “前线杀敌是你爷爷和三叔的事。如今家里没个男人,你要留下来保护奶奶、娘和婶子,这个差使可也不轻哪!你倒问问奶奶,她肯放你出去?” “奶奶,你放孙儿出去不放?”他一头扑进祖母的怀里,非要她支持他不可。祖母搂着他,也在思想斗争,不肯定地说。 “是时候了,是时候了,你三叔也是这个99lib.年纪出去的。可是三叔的话说得对,如今家里没人,你要留在家中保护娘和婶子。再过两年出去不迟。” “过两年出去?”亨祖急起来,叫道,“到那时。番子都叫爷爷和三叔杀绝了,叫孙儿怎生为爹报仇?” 这个稚气的想法,使马扩笑了出来,然后一本正经地告诫道: “侄儿,你在家好生听奶奶、娘和婶子的话、听赵大娘的调度行事,先要学好本事。战争真要来了,哪儿都有仗可打,有的是番子叫你去杀哩!只怕你没有本事杀他们。从叔叔上回离家后,你的射力加了几个?还有赵大叔指点你的杨家枪法,你都练熟了没有?” “箭力增加了两个,如今箭靶已放到一百五十步外。枪法天天练,已记熟了,前些日子又跟赵大叔学了马槊,还在练习。” “他上午练弓、练枪、练骑,”马母急急表扬孙子道,“下昼跟婶子读诗读文,文武两艺全不荒疏,你看他不是瘦下来了?” “还早着哩!”马扩摇摇头,“侄儿你可听说过完颜阿骨打箭射三百步,矢无虛发,你只及得他的一半。明儿有空,要下场看看你的箭法和枪法。” 然后马扩又询问侄儿的诗文,一般都还过得去,他只纠正侄儿一个错误说: “刚才侄儿说要为你爹报仇,志气可嘉。你爹当年战死在河西战场,死在羌人手里,死得轰轰烈烈。如今在北边动兵的金虏是女真鞑子,与河西羌人不是一家。你跟婶子读了几年书,想来还没有把这两家弄清楚。对当前的许多事情还弄不清楚,那就读了一百篇文章、一千首诗也顶不了用处。你知道张巡许远死守睢阳,慷慨击贼,那睢阳城在如今的什么地方?为什么守住睢阳就能保住江淮?还有与张、许一时击贼的颜杲卿,他就是颜鲁公的哥哥,他以常山太守起兵,阻绝了安史南下的道路,那常山在如今的什么地方?为什么能阻绝贼兵南下?这些在读书时都应知道。博古为的是通今,知古而不知今,读书尚有何用?” “他还小哩。”对第三代的爱怜超过第二代的马母不禁在旁嘀咕了一句,“一时间能记得这许多?” 马扩也意识到自己的教训过于严厉了,这才伸出手去,把侄儿的下巴轻轻托起来,把他的脸仔细看了一遍。他确是瘦了,比上回看见他时瘦了下少。一种亲密的亲族感,忽然涌上心头,那严格的要求也转化为柔情的期望了。他拉起侄儿的手,殷切地说: “亨儿,这文武二艺,全靠勤学苦练,还要多动脑筋,你可不能放松啊!” 在他长篇大论教导侄儿的时候,亸娘惝惝恍恍地在一旁听着,在一句话中间她忽然感到自己也受到连带的责备了,因而脸红起来。扪心自问,她虽然成天家听人说河西家、契丹家、女真家,到底他们间有什么区别,她自己也没能弄清楚。还有,她又何曾知道睢阳在哪里,常山在哪里?为什么守住了常山,河北的贼兵就无法南99lib?下?她自己不知道的事情,怎么去教侄儿?学生的错误,可不是她老师的失职?” 可是他过去也没有把这些事情跟她讲过,或者是讲过了,没有引起她的注意。她不知道这些,总之就是他的失职。有了这一点能为自己辩解的理由,她又敢于微微地抬起头来。 马扩注意到亸娘今天已经有两次红过脸,两次红脸都眼自己的谈话有关,因而他对年轻的妻子的一再赧然感到歉意。现在他开始把注意力转向亸娘。 第三节 这是马扩在保州老家中第五次——实际是第四次与亸娘见面,因为有一次他与赵大哥匆匆途经此地,进来歇歇脚,吃了一顿午饭就走,那算不得是一次正式的会面。 从上次正式见面以来到现在已有五个多月的间距,上次见面时还在干燥蒸溽的炎暑中。如今已进入深冬了,当然还是一个干燥清冷的深冬。 现在他清楚地记得他们每一次见面的情况:一句随便的家常话,一件微不足道的家务,一个没有任何意义的小动作都不曾从他的记忆中逸走过。他知道,在她的那方面,一定会更加珍惜这些回忆,把它们深深地保管起来,封存起来,好象一坛儿深埋在地下的善酿酒,不管隔开多少年,只要打开泥坛,就会发出一阵阵浓冽得酒.99lib.香。 如果她有什么珍贵的宝藏,这一坛,埋得很深、封得很严的回忆就是她最珍贵的宝藏,也是她最值得骄傲的私产。 第二次伐辽战争以來,马扩就把自己的感情世界向亸娘彻底开放,把亸娘心里的疑云迷雾一扫而尽。从那以来,马扩不知不觉地、越来越深地陷入于亸娘的“心网”中。这张网是这样轻柔、绵密、温暖,是亸娘用了她全部的柔情和每天都在加温的热情交织起来的。如果柔情是这张心网的经线,那么热情就是它的纬线。它们密密地交织在一起,织成一张小至无间,大入无垠,无所不容,无所不包的网。它可以是马扩这艘永不停航的海船的避风港,它可以是马扩这个到处?99lib?受到排斥打击的流浪儿的精神寄托所,也可以是马扩这个爱情的傻角儿不断寻求的温柔乡。爱情到了深处,与宗教非常接近。马扩虽然从不佞神拜佛,有时他的钢铁的心也会突然柔软下来,以钻进妻子的心网中去找一所庙宇,膜拜他的爱情的上帝。如果只看到马扩追求的事业世界,而忘了他的感情世界的一面,对马扩之为人的了解就不全面。 亸娘的柔情和热情在他们上次见面时达到最高峰。那次见面的时间十分短促,连头搭尾也不过一昼夜,总共就是那么可怜巴巴的十二个时辰。他们把见面的欢乐注满在一格铜匱中,然后听到它一点点一滴滴地从那小孔中漏出去,他们几回揭开盖子来看,还有三分之二,还有三分之一,只剩下底底的一点了。他们的幸福的流失,都带着铜漏的点滴声。 正是那种紧紧压在心头上的紧迫感,使他们沉浸在热情中而不可自拔。日益迫近的战争风云,纷纭烦乱、层出不穷的边疆危机,钻心缕骨的离别之恨和对自身命运把握不定的战栗,这些在平时一时片刻都难以排遣的纠结,忽然在一剎那之间都神秘地解开了,自动地消失了,他们空出了一片完全空白的心田,让那偶然来到而很快就要逃逸的幸福来填补。 幸福落入温暖、绵密的心网中也可以小至无间,大入无垠。不过纯粹、绝对的幸福是从来没有的,它总是被愁苦与恐惧伴随着一齐而来。 随着漫漫长夜的逐渐消逝,随着那铜漏声越滴越短,他们的惧越来越增大了。他们唯恐窗外的一抹黎明终于会不留情地把留在这间暗室里的越缩越小的幸福完全驱走。 有千百种奇思怪想出现在潜意识中:是那些天还没亮就飞到乌桕树上咭咭呱呱噪个不休的雀儿破坏了他们的欢娱?他要拿起弹弓,一弹打去,把雀儿赶得无影无踪。是那只用了尖厉的嗓子不断长鸣报晓的雄鸡妨碍了他们的瞑息?他要找一根长竿把雄鸡赶回鸡埘。 那雀儿、那雄鸡为什么赶在黎明之前就到窗户外来乱啼乱鸣,搅破他们的好梦?不!其实在那提心吊胆一夕数惊的夜里,他们本来就很难圆成好梦,正是他们自己心里的紧迫感把幸福打成了碎片。却迁怒于雀儿,雄鸡。难九九藏书怪它们要反唇相讥了:你们咒罢!你们骂罢!你们去发誓许愿罢!黎明不久就要来轻叩你们的窗扉,再过不多一会儿,那一轮红艳艳的朝暾就要露面出来主宰人间的一切,凭你们本领再大,也拗不过那必然要来到的自然规律的运行。 幸福只剩下了一个底,它滴到下面一格也将溢满的水面上,发出短的、急促的漏滴声,催得他们心烦意乱。 但愿那根长竿就在手边,把初升的太阳从它刚冒头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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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的山谷中赶下去,一直赶下大海洋,但愿霎时间涨起一片弥天大雾,把那白日遮盖得严严密密,伸手不见五指,但愿一个接着一个的长夜永远主宰着人间,一年都只许天亮一次。 “打杀长鸣鸡,弹去乌桕鸟。但愿连瞑不复曙,一年都一晓。”这就是他们在一夜中、特别在长夜即将消逝的黎明前的胡思乱想。可是雀儿、雄鸡没有去赶,大雾没有涨起来,白日也没有被赶入海洋,赶回崦嵫山谷中。马扩自己也不知道在那一天里,他们以怎样的心情,终于不得不接受自然规律之运行,让黎明、朝暾、叫人目眩神摇、透不过一口气来的艳阳烈日交替地落到他们头上,然后是在斜阳落日的古道上黯然判袂。 他感觉到她当时的心情,知果能够系住他的玉狻猊,她宁愿让自己化身为一根系马柱,长年累月、白天黑夜都植立在祁寒酷暑、山风谷雨的郊原上,为的是,可以永远伴随他的被系住的影子。 第四节 今天,马扩还带着上次离别时那个强烈的印象来看亸娘。他宁可再一次束身于她的温柔的心网中,但愿能够重温五个月前的那个绮丽的梦! 可是只经过短短一会儿的观察,马扩发现亸娘变了。不错,许多迹象都证明她是变了,不是微小的、某些细节上的改易,而是整个精神世界的变换。在马扩心目中,他的妻子是永远不会改变的,然而她竟变了,而且变化还这样大,这就更加增加了他的惊讶。 曾经有多少次马扩从她急速地从内室中奔出来迎接他的脚步声中听出她的激动和欢乐,他几乎可以从她的脚步声中数出她的急遽的心脏搏动。 还有她那种毫不顾虑旁边有人——有时是婆母,有时是侄儿——的逾规越矩的强烈的握手。那与其说是紧握还不如说是摇撼。她虽然经常能够约束控制自己的感情,但到了某一个爆炸点时就会不顾一切地做她自己想做的任何事情。在丈夫乍到时。她一时间找不到其他可以表达感情的方式,就抓起他的双手,猛烈地摇撼起来,然后死命地把它们紧攥着,把它们拉近到她的胸口,似乎要通过这种异乎寻常的握手把自己全身的热量都输送进他的血管里,让他燃烧起来,把他们两个全都烧成灰烬。 “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这种爱情的慢性的枯死炙死还不配她的胃口。她要求的是用他们自身所有的三味真火,通过这两双手的交感,那用不着什么导火线,霎时间就会把两个人全部烧成焦炭,再烧成灰烬,最后一阵风吹的干干净净。 这是她的特殊形式的“摇撼”。 还有,她用特别方法贮存起来的爱情的语言。 马扩发现,每次乍一见面时,她都说不出话,她的爱情用无声的摇撼和激动的暗哑表现出来。她有千言万语,在他离开的岑寂的日子里,她把所有爱情的语言都贮存起来,贮存在心室的一角中她添的妆。当时刘锜娘子已经深谋远虑地考虑到她将来可能“发胖”,故意裁得比较宽大些。前年新春中,她穿了这套盛装,还有些宽空的感觉,尤其是两根虛设的飘带,晃晃荡荡地垂在前面,走起路来,很不方便。根据赵大嫂的建议,把飘带缩上去一大段,又把两腋下开的缝子——胯子都重新缝上,一直缝到腰部以上。这是一种实用主义的改造,空荡荡的感觉是没有了,行动也方便了,可惜刘锜娘子煞费苦心为她设计的服裝美,东京人所谓“韵缬”,也眼着消失了。幸亏赵大嫂留有余地,缩上去的飘带仍可放下,缝紧的胯子也仍可拆开。今天她穿上这套盛装来迎接他时,两者都已恢复了原状。现在她穿起来倒反有些紧绷绷的感觉,那显然因为她的身体已经发胖的缘故。 此外,她的两颊上出现了对称的红晕,看上去好象抹上一层薄薄的胭脂,那在瘦瘠的脸上是一种预示着某种疾病的不祥的朕兆,而在丰腴的睑上则是健康的征象。 还有,与她的略见丰满的体态相适应,她的行动也变得迟缓起来,不象过去那么便捷,她走路时,先要提起背子两边的下摆,然后轻轻踮起脚跟,迟疑地把它们落下去,似乎要找一个妥当踏实可以信赖的地方,才敢于脚跟落地。 她不再象过去那样把全副精神贯注在丈夫身上,而是时时内顾着自己,仿佛要通过身上特殊装置的一架内窥镜观察自己身体内发生的种种变化。 原来从那个火热的夜算起,她已经怀有五个多月的身孕了。 这次马扩回家探亲,是要向家人提示迫近的战争和对死亡的准备,亸娘却在她自身的內部中经历着一个胎婴成长的过程。她考虑的是“生”而不是“死”的问题,她根本没有参加他们关于战争的谈话,她也忽略了丈夫要求她提供更多爱情保证的迫切的眼色,这中间还存在着一个天大的误会。 原来母亲把这喜讯告诉他的那封家信捎到太原时,他正好出差去了,家信落到他的同僚孙渥手中。孙渥鲸吞百川,泥醉三日,醒来时早把这封信忘了,而为了义军收编之事,与他秘密交通的信使也没有把这个消息告诉他,对此他确是一无所知。 不能原谅的是当他进门以后就对亸娘作了自以为细致精密、实际上却很粗略的观察,对于已经相当明显的种种迹象,竟然99lib?忽略过去了,还要对亸娘提出一些责难,那真是“明察秋毫而不见舆薪”了。 那天晚一些的时候,他们回到自己房里,才由亸娘亲口把这99lib.个消息告诉他。这并没有给他带来狂喜。孤丁单传的家庭和初次听说要做爸爸了的喜悦都被冲淡在战争的焦虑中。他对这个消息的第一个反应是妻子在这样紧张的时刻中怀孕,那可能会给家庭和地自己增添多少累赘,也会给他的计划造成很大的障碍。 佔计到战争发生后,很快就会出现的局面,马扩原定计划是要把家庭撤离到真定西郊的西山和尚洞山寨中去。那里是他的许多朋友义军诸领袖集中的中心点,很快就会发展成一个抗金的根据地。他与他们肝胆相照,准备把家庭迁去不是为了逃避战争,而是为了到那里去迎待战争、坚持战争。 他对侄儿说“到哪儿去都有仗可打”的话是已经预料到未来发展的局势,希望让他在那儿接受战争的锻炼。不但侄儿、妻子、大嫂,甚至母亲也要受到战争的锻炼,为它作出一份贡献。 既然那里可能发生战争,那肯定就不是安全区域,马扩考虑的不是一家人的安全,而他相信家里每个人也都会和他一样考虑问题。 要说服母亲和妻子实行这项计划是他此番回到保州来的目的之一。可是今天母亲还没有完全说通,看来还有不少思想障碍,而妻子又有了身孕,马扩主观地认为母亲所以不赞成上和尚洞,就因为亸娘怀孕,上山困难的缘故,这使他的情绪发生很大的波动。 第五节 黄昏以后,两位下田的妇女回家了,然后有一桌收拾得整整齐齐的便餐为马扩接风,除了马政不能回来,马家全家的成员都在这儿了。这次接风便餐,也可算得是一个小小的合家欢。 两年前,马政跟随小种经略相公的大军西撤,他仍在种师中麾下任参谋之职。那次西撤,不问全军的意见如何,朝廷严旨督促,限日限时,宣抚使司派员就地催发,看起来竟有押解充军的味道。从那以来,马政就没有回家到过保州,即使目前北方风云已紧,只要童贯卡住西军,不让东调,马政就没有可能回家,而把种师中领导的这支强劲可用的秦凤军和许多熟谙边事、智勇可任的有用之材弃置闲散之地,不让参与对女真的战争,而把有危险的常胜军放在最重要的防地,自己又手忙脚乱地到处征发人马,增加实力,这是宣和朝廷的既定方针。谁也没有本事使他们改变这种方针。 合家欢由于马政的缺席,家长没有在场,再加上马扩对未来战争的预测,在马母和其他家庭成员的心里笼罩上一层阴影。大家共同的想法是过了今天,再要有这样一个即使家长缺席的合家欢宴,也恐怕是很难办到的了。 因此欢宴虽在进行,大家的心却“欢”不起来。随着几杯闷酒喝下去,每个人心里的阴影更加扩大,大家都想到未來的日子将更加难过了。这个刚强的军人世家,即使对未来的世变已有相当的精神准备,仍未能完全排除耽忧和感伤的成分。这原因是她们心里都有着一个创疤。丧失儿子、丈夫和父亲,那搂心剜肝的痛苦是不能轻易忘怀的,不过时间的浪涛把它们冲淡了,今天马扩带来新的战争将要爆发的消息,那好象是一支探针,刺进旧的创口中仍会流出新的鲜血。 然而,后事固然难测。现在的会聚毕竟是十分难得的,就是因为后会难期,今天的宴会就更足珍重了。大家还想到要照顾亸娘的健康和情绪,应该尽量开怀痛饮,制造欢乐的气氛以扭转局面,于是马母、马嫂先后举杯祝饮,为儿子和叔叔“洗尘”。 亨祖跟在奶奶和母亲后面,也给三叔敬了一大杯酒,还口齿清楚地说了两句祝词,祝三叔在战场上马到成功,旗开得胜,把金朝的大酋、二酋手到擒来,那时再来共饮凯旋之.99lib.杯。他生怕说话不得体,说得不是时候,又因为金朝两个头子的名字拗口难记(他是想说粘罕和斡离不),说错了又要受叔叔的责备,因此别出心裁地创立二酋之称。他说着这些祝词的时候,把脸孔涨得通红。不过他相信自己的话并非溢美,当今之世,除了叔叔以外,谁也不配立这两件大功。在侄儿的心曰中,叔叔的形象高不可攀。 马扩含笑地领了侄儿这一杯,说出了粘罕、斡离不的名字,还说金将阇母、娄室、窝里嗢、兀术都是枭雄之才,将来血沃中原,祸害未已,将为我之大患。他勖勉侄儿学好本领,将来在疆场上大显身子,把他几个一一拿来,然后用着郑重的语气说,“为国击贼,固我疆圉,为民除害,尽歼虎狼,这比报一家一姓之私仇,更为要紧得多。侄儿啊!今夜为叔的敬你这杯酒,你要牢牢记得为叔的这席话。” “‘为国击贼,固我疆圉,为民除害,尽歼虎狼。’”亭祖重复了叔叔的教训,把它们铭刻在心版上,然后连咳带呛地干了叔叔的这杯酒,再度陷入狂喜。 “亸儿虽说有喜,你三哥远道而来,今夜席上敬三哥一杯是少不得的。”马母转向亸娘,向她作出一个斟酒举杯的姿势,还给大提醒,制造今夜的欢乐气氛,不要忘记还有一个重要因素。99lib? 亸娘顺从地在丈夫和自己的酒杯中斟满了酒,用一个深情的凝视祈求丈夫先干了杯,然后自己举起酒杯,一饮而尽。大家都知道亸娘是她父亲的“不肖女儿”,父亲并没有把喝酒的本领遗传给女儿,现在她一下子干了杯,这个豪爽的动作,博得人家的喝采。然后大嫂又说了一句吉利话,祝马氏有后,喜果成双,一定要叔叔和弟妹喝了双杯,然后又是夫妻俩对大嫂的回敬。 六七怀酒喝下去,亸娘端着酒杯的手有些颤抖,马扩用一个暗示的动作制止她继续再喝。这倒使亸娘为难了!这一杯是家里几个养娘祝她的公杯,不领她们的情说不过去。马扩正待走过席来,坐在她身旁的赵杰娘子便捷地抢过她的酒杯,代她干了,还讨喜地补上一句道: “待到汤饼宴上,让弟妹痛痛快快地喝上十盅酒,谁也饶不了她,今天这一杯,看在肚里的小东家面上,就免了她吧!” 此后赵杰娘子就包揽了所有给亸娘的敬酒,还代替亸娘向每个人回敬,从婆婆到养娘,还有一个丫环和一个短工。从來是涓滴不饮的赵杰娘子,今天忽然大开酒戒,喝了一杯又一杯,比在座的哪一位都要喝得多,这使大家十分惊奇,宴会的气氛也因此大大地稠密起来。 听说在田里她要干两个女人的活,足足抵得上一个精壮的男工。从田头回来后,她又帮马母端整酒菜——今夜的一桌菜都是她烹调出来的,后來又包揽了别人给亸娘的敬酒和亸娘回敬别人的酒。还有,宴会后,这桌面上和厨房里的善后事宜,当然又是她的份儿。 赵杰娘子最大的特点就是什么地方需要她,她就不声不响地出现在那个空档里,按照别人的需要去完成她认为属于自己本份的工作,一切别人需要的事情都是她的本份。她占的地位并非重要,而干的工作却总是最吃紧的。一个家庭、一个团体,或者扩大一点来说,一支军队、一个国家如果有了那么一个两个或者多至几百几千个这样沉默实干的女长工(这是她在马家为了掩护秘密工作而取得的公开身份),它们就会兴旺起来。反之,在那行将死亡之国、破败之家,偏偏就多了与她完全相反的那一号人,这才是它们的大不幸。 凭这一点,这个女长工岂不值得大大地歌颂一番? 第六节 赵杰娘子知道现在最需要她的是马扩,这一次倒不只是为了马扩的需要,也总是为了她自己和许多有关人员的需要。她有许多重要的消息急于要告诉他,他们能够交谈的时间可能不多了。马扩明天早晨不走、晚晌前一定得走,不能再在家里留宿第二宵。明知道马扩在房里等候她,一定等得十分焦急了。赵杰娘子还是坚持要让她一个人包办厨间的“善后工作”。这原属于马母和一个养娘的分工。今年入伙以来,为了亸娘的怀孕和准备婴儿落地,马母多操了一点心,身体不如以前,今夜儿子归来,心里七上八落的,又是高兴,又是耽忧,多喝了几盅酒,走起路来,竟有些摇摇摆摆的。马母身体向来健壮,一点微小的不适,没有引起家人们的注意,细心的赵杰娘子却注意到了。她采取了一种不惹眼的形式,抓到一个机会,借口老年人错过平常睡觉的时间就会通宵失眠,逼着她回房休息去了。至于那个养娘,也是多喝了两杯,甚至在马母休息之前,就横一福、竖一拜地托付给赵娘子,自己先去睡觉了。这里“投大遗艰”,全部繁重的善后事业都落到赵娘子的肩膀上。 赵杰娘子洗涤好碗盏以后,再一次举起油灯照着厨房里容易受到疏忽的角落,确定了再也没有什么遗漏的工作了,然后用一个铜面盆舀点水洗净了双手,又在饭单上擦干手,卸下饭单,露出一身因为參加今晚的盛会而特别换上的花俏的衣服,这才象解丁牛的庖丁一样,踌躇满志,心安理得地离开她的老根据地——厨房间。 这时十二月的弦月已经升到中天,墙角边的寒蛩苦鸣不缀,墙外传来了初更的柝声。围墙以内,全家的人都已睡寂了,连得因为受到叔叔的赞许,兴奋得睡不着觉的亨祖也带着一个喜悦的微笑沉入梦境。 这时只有亸娘府里还点着蜡烛,在全屋的黑暗中,显得很突出,在那摇曳的灯光影里,透过一层薄薄的桑皮窗纸,可以看见马扩的身影。他一会儿俯身在窗下的书案上,正在写什么文书,一会儿站起来,看看户外的月色,再侧耳倾听屋子里和庭院外发出来的各种杂声,神色似乎很不安定。 赵杰娘子轻轻走去,轻轻推开房门。恰巧正在马扩从门口回到书案边的一刹那,他忽然听见房门“咿呀”一声自动打开了,吓得一跳。他确是在久候着她,一见是她来了,显出非常高兴的神晴,急忙推开桌上的纸笔,把坐椅挪动一下,让她坐下来,自己退坐到亸娘睡的炕床边。 亸娘早睡着了,脸上的余酲末退,显出苹果般的鲜红。微微的鼻息声,说明她睡得很酣,似乎正沉入一个香花缤纷,群婴游戏的烂漫世界。赵杰娘子爱怜地向她看了一眼,用一个轻微的手势示意马扩把她已经褪到胸口的绫被拉上一把,然后指着桌上的纸笔,轻声问道: “三弟正在写信?” “兄弟正给大哥写信,告诉他真定之事,待请大嫂捎去。” “三弟信里是说你与刘家的话不投机的事吗?这个你大哥全已知道,就不必写了。” “这倒奇了,”马扩惊讶道,“俺前天才与刘鞈谈开了,话不投机,怫然而别。昨天去找大哥的那位朋友.99lib.,竟未找到,今天一早就首途来此,回家省亲。大哥怎得这样快就知道端详?大嫂又怎知道俺与刘家说的话不投机?” “兄弟可认识大哥的那个朋友?” “未曾见过面,连姓甚名谁也不知道。大哥信里只写了个地址,叫俺到那里去找他,昨天去了两次,叩门都无人应声。” “可知三弟要吃闭门羹了,”赵娘子说话不搞神秘化,一句话就开门见山地把事情都说清楚。“他在刘家手下当差,多与军队的人熟悉,前天下午就尽知你们所谈的话,几番要找你递个信息,却不得闲。因事关紧急,立刻去见张大哥。张大哥令他到保州来候你,咱晌午时分在田间劳动时,就碰见他了,才知其详。” “他姓甚名谁,在刘鞈手下当什么官?” “你大哥管他叫刘七爹,他们早就相识,他如今在真定府军巡院里当一名椽吏,为人正直,肝胆相照,是个可与深交的朋友。” “此人可就住在家里?怎得此刻就与他见见面最好。” “七爹今夜住在朋友家,半夜三更,叫咱到哪里去找他?横竖说好明天一定要见面的,三弟何必忙在这一刻?” “大嫂可知道大哥、张大哥他们打发他来此,对兄弟有何吩咐?” “大哥说三弟一片丹忱,为我军收编之事,一再与童贯、刘鞈交涉,心焚血注,事虽不成,三弟的心大家都见到了。如今义军诸头项都在西山和尚洞聚义,剋日大会。大伙儿要你大哥寄语三弟致意,更兼有大事相商,特请刘七爹前来保州邀驾前往西山。三弟如有意前去,事不宜迟,明天就让刘七爹作伴,送你进山去如何?” “大哥既然派了人来相接,必有大事商议,兄弟岂可不去?再说,成天家说起和尚洞,不日还待请大嫂把眷属送去,兄弟自己却未上去过,岂非憾事?今得老爹相伴,能与诸头项畅聚一堂,大遂生平之愿,明日准去。只不知山里已有哪些头项来到?大嫂可都知道他们?” “咱也说不全,只知道石子明大哥、石頳大哥、焦文通大哥都去了。河东五台山有个智和禅师前两天也去了,好个莽和尚,听说他手下有三百僧兵,个个武艺高强,如虎似熊。那年金军拦入边界,他挺身出战,斩了个银环将,把他们打退。可惜和尚有事,昨天已回五台山去了。此外还有韦寿栓大哥、李臣二哥也都去了。这些头项,咱知名的多,识面的少,他们可不与咱妇道人家打交道。三弟想都认识他们?” “大嫂虽是个妇道人家,识见行事,须眉勿如,端的是个巾帼英雄。”马扩由衷地称赞一声,然后再问,“俺在真定与刘鞈交涉之事,大哥还有什么说的?想刘七爹也一定与大嫂说了,兄弟愿闻其详。” “恁地性急的兄弟!”赵杰娘子谴责地朝马扩看了一眼,“明天与大哥见了面,多少话不好说,都要咱这个笨舌头把转来转去的话相告?” 不过在马扩坚持下,她还是把赵杰的意99lib?见说了。虽然是转来转去的话,她说得清清楚楚,显然是怕说错了走了样,尽量用了赵杰的原话: “大哥说:真定之事,三弟不必介意。此事谈得成了,两三万南下的兄弟暂得栖息之所,衣食有着,固为美事。但县官的饭岂是好吃的?我无求于他,他自奈何我不得,一旦受了招抚,衣食都要仰求于他,他手握缰绳,就会耍出花招,今日一道命令,拨去几支人马,明日一道指挥抽调几个头目,非要把你东剁西割,零敲碎打了,决不罢手。董庞儿之事前车可鉴,他如今已变了心,山中人人切齿。如今我燕南地区的弟兄已陆续南下,结聚在和尚洞,胭脂岭等几处山寨中,与当地弓箭社的乡民们和睦相处,情好甚笃。粮食绐养,有他们接济,暂时也尚无匮乏之虞。大哥之意,不如暂时在这里歇住脚,观望一时,不去与县官打交道也罢。至于刘鞈扬言派兵入山雕剿,那无非是空言恫吓,凭王渊等几个狗头,他来一万,就杀他五千双,他敢来就来,俺义军何惧于他?大哥要咱问问三弟之意如何?”
九九藏书
赵杰这番话说得气壮山河,它虽然是安慰马扩,弦外之音,却表明他反对联宋,在大会的前夕,他让妻子转告这番话,明显地含有试探的性质,马扩与赵杰肝胆相照,情同手足,要不,他会放心把自己的老母、爱妻、寡嫂、遗侄一并托付给他?唯独在联宋抗金一事上,与他存在着不同的意见,两人为此曾有过争论。如今在赵娘子而前,他也不能默然苟同。沉吟了半晌,说道: “大哥之意,兄弟都理会得,只是天下之势,合则两利,分则力弱,此乃事理之必然。金寇方张,是我与宋朝联合了并力抗金有利,还是双方各自为政,被金寇一一击败有利?此事还请大哥三思。真定之事,俺本有部署,不想刘鞈那厮,目光短浅,不以大局为重,竟然严词相拒,此时只好暂且搁下了。但联宋之举,关系重大,乃是我义军的根本大计,却不容改图。” “三弟所论甚当,咱妇人家听了,也觉得十分有理,明天大会有多人参加,至关紧要,三弟就和大家谈个透彻,大伙儿都赞同了,你大哥也拗不过众人之意,何足为忧?”赵娘子用了这句话表示她也有自己的主见,并非完全三从四德,不过她也提出了一点异议,“只是宋军中也有败类,譬如当日那个范麻子,凌辱拷打于咱,如非三弟拔刀相助,咱也活不到今天了。如今听说他投靠了高俅,已升为统制。与这等人联合,倒教咱有些寒心咧!” “范麻子之事,大嫂兀自耿耿于怀,”马扩笑起来说,“只是此等败类,在军队中也只有少数,况且他在东京,又不去和他讲联合,何足道哉!” “范琼等么麾小厮,固然不足道,但童贯、高俅等人掌握国家大权,他们赏识的就是王渊、范琼等人。与他们讲联合,难菹好教人放心?” 赵娘子说得咄咄逼人,使马扩一时无词可对。他深思了一下,也认为这确是一道障碍,许多义军头项,就怕落在奸臣手里,不肯与朝廷打交道。非要在这个问题上有所突破,把大家都说通了,联宋抗金的大计就不能真正确定下来。 第七节 好象一管芦笛那样呜呜吹着的西风不断从窗隙缝中透进来,把那支已经剩下不到半寸的蜡烛吹得摇摇晃晃,铜檠中的烛泪已经流下厚厚的一堆。赵杰娘子从她熟悉的抽屉里抽出一支蜡烛,点着了接在旧的那段蜡烛上;示意她还有话要告诉马扩,还不想马上结束谈话,尽管这时已过了子时三刻。看出了她的企图,马扩也要求自己出点力来改善谈话的环境,他左右挪动着烛盘,想使它避开风口,却没有成功。还是赵杰娘子有办法,她站起来,找了亸娘的一件衣服挂在窗沿上,挡住了风,重新稳定了蜡烛的光圈,房里的亮度和暖度都有所增加了。 借助于这一线光亮,马扩从很快的一瞥中看到赵娘子的一个动作,她用两根食指轻轻揉着已经出现了很多皱纹的眼角,然后张开口,强迫吞下一个自动升上来的呵欠。 从第一次伐辽战争中马扩看到赵娘子以来,她变化得很多了,那时她是个刚结婚不久的少妇,如今隔开三年半的日子,从年龄上来说,仍然还是三十不到的少妇,但从形态上来看,已经完全是个中年妇女丫。那些过早出现的皱纹记录着她自己和丈夫的不平常的生活经历。那好象永远在浪花尖顶上翻滚的泡沫,一次撞上岩石的峭壁,被消灭了,再撞一次,他们的青春就是消失在那千万次从不回头的永恒的冲撞中。 这个时候,马扩很希望赵娘子谈谈她自己的事情。他问起她娘家一家老小是否还住在固次县小谷村中?当年收复了燕山府,马扩就亲自去旺谷村和小谷村两处地方打听他夫妻的消息,还曾在她的母亲、小姨见过面。 “她们死的死了,走的走了。小谷村、旺谷村里再也没有咱们两家的人,三弟休再提那边的事。”这里包含着多少血泪故事,可是赵娘子一句话就把它剪断了。“你且说明日什么时候动身进山?” “大嫂什么时候把刘七爹找来,咱什么时候就动身走。” “三弟这样容易就走得脱身?”赵娘子不禁转过头去看看熟睡着的亸娘,这时她已改变了姿势,侧身朝里睡着。赵娘子好象感觉到她盖的被子又有一下轻微的牵动,不由得把声音放低了,“都要安排一下才好走哩。哪能说走就走?再说三弟这番进山去了,下山时还能回家来住两天再去太原府吗?” “不能了!”马扩屈指计算了99lib?日程,摇摇头说,“俺离开太原府时,童贯只给十天期限,还钉在屁股后面说:‘廉访早去早回,还待派你与辛兴宗去云中府走一趟。’如今天下人都皆知金寇‘必’来,”他顺手从书案上抓起墨渖未干的笔,高高举起来,摇了两下,以至有两滴墨水溅在书案上。他用这支笔来与“必”字谐音,这个很大的动作使他在谈话中充满了愤怒和轻蔑,“偏生童贯那厮死不相信,旬日前已派俺与辛兴宗去云中与粘罕、撒卢母打话,探知他们必将入寇的消息,他兀自狐疑,还待派俺与辛兴宗再去走一趟,试探其意,岂不十分可笑?如今俺的日程已过了六、七天,过山去两天,急忙回到太原,也已超过十天,无论如何,不能回家来了,这里的事,”他向亸娘睡着的方向努努嘴,“还有老母、寡嫂、孤侄,说不得只好把这一家子全部奉托大嫂了。” 不愿马扩问起她的家庭的赵娘子,却勇于承担任务,接受马扩的托付。她只简简单单地说了一个“好”字。 “前回与大哥说过,战衅一开,就把全家带到和尚洞山寨,与义军相依为命。刚才与九九藏书娘说了,看她的意思,还不想就走。娘一向听大嫂的话,到时也只有大嫂去劝她才劝得动。这个也要奉托大嫂。” “好!” 然后马扩放低声音说: “亸儿腹中的一点血肉也要奉托给大嫂了!” “好!” 赵杰娘子三次点头说好,言简意赅,说得铿锵有力,使马扩放下心来。他想说句表示感谢的话,赵娘子却用一个严厉的表情把他制止了。在这种场合里,任何感谢的话都是不必要的,如果与她接受了委托在自己内心中暗暗发下的誓愿相比较,那种感谢之词还有什么意义! 赵杰娘子是这样的一个妇人,她虽不善于悲歌慷慨,但仍保持着一千多年来燕赵之士(应该包括士女两性)重然诺、一言相契,便以身许人,百折不回的优秀传统。那传统是司马迁接触了很多燕赵之士,从他们身上概括出来并加以热情歌颂的,如今它又体现在一个燕赵的妇女身上。 赵杰娘子生长在一块饱受蹂躪的国土上,默默地忍受着一切欺侮和凌辱。在那块国土上,有千百万个妇女都遭受过同样的命运,她99lib.以为这一切都是命里注定,她自己没有选择的余地。然后她成为职业的反抗者赵杰的妻子。她跟随丈夫参加抗辽斗争,她抛弃家乡,奔入山寨,后来又奔到南方,学会了不少抗斗的知识和技能;她决定以丈夫的事业为自己的事业,这也是命里注定的,她自己没有选择的余地。如果她的丈夫是另外的一种人,或许竟是与现在完全相反的那种人,大概她也只能默默地接受做那种人的老婆的命运。由于她有七、八分姿色,邻里的一个富家子弟非要把她娶回去不可。这个男人后来做了涿州刺史萧余庆手下的官儿,风光了几个月,为常胜军所杀。如果不为赵杰所娶,她很可能是个官太太,并且很快就与丈夫同归于尽了。 然而,在几年的斗争中,她树立起残辽必亡、义军必兴的信心,事实发展证明了前面的一点,因此她坚信后面的一点也必将实现,她的乐观精神來源于义军们在艰苦的环境中彼此间的勉励、鼓舞和影响,来源于斗争的实践以及他们的主观愿望。 一个偶然的机会,她遇见了马扩。与她素不识面的马扩出于一时义愤甘冒丧失生命的危险,从死亡圈里把她拯救出来。从那天开始,她就决定马扩什么时候需要她,她就什么时候奉献出自己的生命来?99lib?报告马扩的慷慨行为。她不能忘记别人给她的恩惠好象她不能忘记别人施加于她的凌辱一样,她的爱与恨都是十分强烈的。 从这点出发,它毫不犹豫地接受了马扩的邀请来到他家。她找寻一切可以让自己献身报答的机会,她承担起马扩与义军的联络工作,促进了双方的联系,使双方都感到她的活动十分重要。这个工作为许多人所需要,符合许多人的利益,却没有多大的危险性,还不足以满足她的献身的需要,她仍在继续寻找。 机会终于来到了。今晚马扩向她提出三点要求,在兵荒马乱之中,要做到这三点,肯定是有危险的。在她三次默默点头表示承诺的时候,她在内心中发出宏亮的誓言,她要不惜牺牲自己的生命来保证它们的实现。 然后她们转入今夜谈话的最后一个內容。她向马扩提出严重警告。据刘七爹从真定方面带来的消息,对他十分不满的刘鞈与对他切齿痛恨的王渊正在酝酿一场陷害他的阴谋。他们已派人到他的下处秘密搜查过他的行箧了。这消息是王渊的一个亲信将佐向刘七爹透露的,来源绝对可靠。赵娘子谆谆嘱咐道: “三弟一向忠厚待人,不料他们竟在背后耍鬼。俗话说,‘明枪好躲,暗箭难防’,更兼刘七爹说王渊为人阴狠毒辣,什么手段都使得出来,三弟可要提防他们!” 在真定的几天中,马扩一直感觉到有人斜着眼睛看他,这个哑谜终于打破了。他还联系到那天刘鞈与他说的最后一句话,要他当天就离开真定,当时不懂他的意思,现在想起来,很可能是刘鞈已知道这两天就要对他采取什么行动,刘鞈一时良心发现,催他快快逃走。这样推测,未始不在情理之中。 刘七爹的消息决非无稽之谈,大嫂的关心,更使他铭心镂骨。可是他本来就是生活在罗网之中,他早已习惯了危险,也就不以危险为危险。这个消息虽然叫他气愤,却也没有怎样把它放在心里。他的倜傥的性格,对于涉及到个人安危利害的问题,往往就这样出之以漫不经心的轻率的态度。 赵娘子对他的这种态度很不满意,她再三嘱咐他要小心从事,然后与他告别道: “夜深了,咱明天一早就把刘七爹请来与你厮见,打点你们动身的事。三弟现在就安置,恐怕也睡不到两个更次了。” 马扩秉烛把赵娘子送到门外,还高举起烛台,照着她一直走进她的下处,直到她回身向他打招吁后,自己才转身进房,心里想着他自己的事好办,哪管来的明枪暗箭,他都会躲闪、提防,啥都不怕,只是这个家,这个已濒于破碎边缘的家,这个沉重的包袱,可要给大嫂栓上了。 第八节 马扩擎着烛台回来,小心翼翼地用手掌挡住风,不让它把烛光吹灭。他轻轻推开刚才出去时因为怕有冷风倒灌进去而虚掩着的房门,忽然发现亸娘已经离开被窝,黑洞洞地坐在炕床边沿上。 最初他还不相信这是事实,他揩一揩犹未适应的眼睛,再举起烛台照一照,可不是亸娘已经穿上白天穿过的那件湖绿绣金棉襦,下面系一条号称“拂拂娇”的百叠霞纹裙,好端端地坐在他刚才坐过的那个地方。烛光把她的放大了的黑魆魆的
99lib?
影子投在砖坪地上,那影子看来也象她本人一样端庄凝寂。只有他移动烛台时,影子才跟着转动。 “小驹儿,半夜三更,你怎地坐起来了?”马扩一半惊喜,一半爱惜地问,“外面霜风凄紧,都快要结冰了,你不多加上一件半臂,仔细着凉!” 说着他放下手里的烛台,转身去把虚掩的房门拴上。由不得伸手在窗口试试有没有风吹进来。刚才大嫂挂在那里的一件衣服她已穿在身上了。果然风从窗缝里钻进来,嘘嘘地叫着,刮得他几个手指都有点痛。 “小驹儿,你且把那件背子穿上,”一时找不到半臂,马扩就把那件背子披在她身上,“把它裹紧些,炕床边有风,着了凉可不是玩的!” 亸娘把肩膀扭动一下,让背子滑落到炕床上,仍然没有答理马扩。马扩又一次提起烛台逼到近处去照看亸娘的面庞,唯恐自己做错了什么事惹得她生气了。出乎意外的,她好端端地坐着,既不是睡意朦胧,也不是泪痕满面。前面的一种情况,可能会妨碍她正确地理解他的这句话,后面的一种情况,可能会妨碍她正常地与她对答,但她两样都不是。她只是挥手示意,要他把过于逼近的烛光退后一点。他照她的意思做了。她又进一步挥手示意要他把烛灭了。他费了奸大的劲,才弄清楚她的示意,一口长气就把烛吹灭了,让淡淡的月光透进屋里。她这才伸出自己的手,轻轻地把他的手抓过来,长久不释地紧握在自己的双手里。 马扩终于刚白了,爱情是需要在黑暗中酝酿的,把爱情化为语言需要有一个酝酿的过程,可是他不明白要完成爱情的“复位”也需要一个酝酿的过程。几个月来,亸娘把自己的心血一点点一滴滴地注入腹婴身上,对腹婴的专注竟然把丈夫在她心中的地位暂时挪动了,甚至把他完全挤出去了。今天她接待新来乍到的丈夫时,神情确实有些冷淡,那不是丈夫的错觉。她看了他半天,好象在那张似乎熟悉又似乎陌生的脸上有一个古老的回忆,与她有着什么联系似的。她在自己生锈的头脑里搜索了半天,也只获得一个遥远的一鳞半爪的印象。后来她在表面上,也参加了他们间的家务讨论,她恍恍惚惚地在一旁听着,不理解丈夫提出的处理战时家庭的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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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有什么意义,特别不理解丈夫提到它们时,把头转回来向她看着,那种迫切期待于她的眼色有什么意义。她忽略了这个处理意见与她本人也有极大的关系。 现在是,除了腹婴以外,什么事情都引不起她的兴趣。 对丈夫的爱与对亲儿的爱本来不是对立的,可是在某些人身上却很难统一起来,因为她们在一段时期中,只存在、只承认一个生活中心而不是两个、三个。爱情的单一.99lib.化固然使爱情纯化了,但也使它简单化了。爱情要经历各种各样的考验,即使最坚贞的爱情也是如此。 然后,丈夫的爱终于在她的心中甦醒了,而要求“复位”。那是一个缓慢的过程,她一点一滴地把它捕捉回来了放进心中原来的位置。当他把它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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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去的时候,它是完整的,而现在一点一滴地回来,却变成爱情的碎片了。要把这些碎片补缀起来,拼缝起来,恢复成为一个整体,还需要多少细微复杂的工作。 然后,她听到了赵杰娘子的警告,突然明白了丈夫的危险的处境,突然看清楚了他和他们家庭正处在一股阴暗逆流的袭击中。危险的逆变成为一个新的起点,她一下子就全部收复了丈夫的爱情,很快完成复位的过程。此刻她向他伸出手来,就在重新召唤他,把他蒙头夹脑地沉浸在黑暗与沉默的幸福之中。 当他作为一个整体重新回到她心中原来的位置上时,他又是她的了,她又是他的了。 过了好半晌,她才轻轻问一句。 “丈夫离开山寨后,还回不回到这里來?” 马扩摇摇头,伴随着一个深含歉意的惨然的笑。 “丈夫离开山寨后,还去真定府不去?” “离开山寨就回太原府,哪里都不去了!” “为妻的问你,再去真定府不去了?” “不去了。” “今后还去真定府不去?”亸娘投去深情的一瞥,带着稚气的认真一定要他答应从今以后,再也不到真定府去了。 “小驹儿,你已听到赵大嫂说的那番话了?” “嗯……” “真定的事,丈夫自理会得,你休耽心。只是家里的事,全要听赵大嫂的调度了。亸儿你可要答应我,今后一切你都要照她说的话去做。” “嗯……” “还有那,”马扩指着她的腹部说,“临产之际,要多听娘和两个嫂子的话。” “嗯……” 她们彼此都作了叫对方不太能够放心的承诺,可是不愿再开口了。 她们继续沉浸在黑暗和沉默的幸福之中。把可以丢掉的事情都丢掉吧,那灾难重重的过去,那可以预见得到的坎坷崎岖的未来,但愿能够丢掉这一切。许多时刻过去了,直到窗外出现一抹紫色,直到雄鸡的第一声啼鸣,直到家里开始有了脚步声。 知道赵大嫂一向早起的习惯,她很快就会把刘七爹带来与丈夫厮见。抓住这将明未明前的一刻,亸娘携起丈夫的手,推门而出,在庭院中徘徊一回。这时露珠未晞,霜华犹白,一阵风过处,把亸娘本来没有梳好的头发吹得更加蓬松了。他们的目光越过短短的墙垣,看到城楼背后蓝灰色的天幕上,还挂着一钩将沉未沉的残月,它看上去好象一片切得薄薄的萝卜,浸在汤碗里,在它周围还有几颗摇摇欲坠的星。两人都意识到今后见面的机会不多了,也可能是永远没有了,那么现刻就是他们可以盘桓在一起的最后时刻,可是谁也没有本领把那些星星和那片萝卜似的残月摘下来延长他们在一起的时间。 “他们来了,他们来了!”亸娘两三次梦呓似地对自己惊呼,直等到他们真正到来时,她的精神忽然振作起来。她招呼了客人,忙碌地为丈夫整理行装,然后抽空把自己的纤小的手握在赵大嫂的粗糙的手掌里,她是想用这个动作来向大嫂表示今后她的一切要听大嫂的调动了,并以此向丈夫保证她是听丈夫的话的。 与刘七爹谈话后,感到山里的任务吃紧,马扩的胸膛中好象燃烧起一堆烈火。他们三个人略为商量一下以后,就决定把预定的计划再提前半日,不是吃罢午饭而是吃罢早饭,告别了母亲、两个嫂子、妻子、侄儿就要上路。 “儿子休走!”马母急忙忙地赶出来,“俺一清早蒸上的肉馅蒸饼想已熟了、透了,你们把这一笼饼子都包去,不要留下一块。” 利用等蒸饼凉一凉的时间,马扩和母亲说了一会家常,忽然趁母亲冷不防之际,一把把她搂住了,把自己的面颊尽往她的面颊上贴去。然后又把一绺从她的银簪中逸出来的白发塞回到冠子里。头发既没有梳拢好,冠儿又戴得歪歪抖斜的,显得有些草草了事。 “三叔做不来此等之事,毛手毛脚的,”大嫂在一旁笑他道,“还不如请你媳妇来拢。” 说他毛手毛脚,索性就毛了,他卷起一张蒸饼,直往母亲的嘴里塞去: “娘自来最爱吃肉馅蒸饼,把这张饼子吃了,权当儿子对您的一番孝心。” 母亲吃完了这张饼子,大家都把他们送出门外。真正离别的时刻来到了。马扩最后一次的目光落在亸娘的腹部,家人们懂得他的涵意,大家用同样关切的目光向他作出“集体保证”,叫他放心南行。 第一节 刘七爹是真定土著人氏,他的老家在真定西北新市鲜虞亭,乃是历史上著名的胜地,载在《真定府志》。 刘七爹已说不出从哪一辈子开始,他们刘家就已迁到鲜虞亭落户,那可能是比.99lib.它成为历史古迹还要早一些的年代。他祖父、父亲和他本人一辈子都在府城周围的圈子里转,大约周围三、五百里方圆的城廓山乡没有一处不留下他们的脚印。尤其是刘七爹本人,说得夸张一些,在那个圈子里每一棵比他年长十倍、二十倍、或者与他同年辈、以及可算得是他的晚辈的树木莫不是他的新交故知。联系着这些熟悉的树木,就有一连串乡土历史、掌故琐闻从他脑子里涌现出来。 离开鲜虞亭四十多里路的赵家道口,有一棵两个人环抱不起来的大槐树。故老相传,这个赵家道口就是三国名将常山赵子龙的故乡。刘七爹还能找到树干上一块树皮早已剥去、疤疤节节的地方,留着赵子龙儿时亲手刻下的字。字迹固然模糊了,刀刻的痕迹还是凿然的。他坚持说如今真定府二十四房大大小小的赵姓的人都是赵子龙的子孙,真正的“龙”子“龙”孙,因为赵匡胤也是赵子龙的子孙。赵云入蜀前是否在故乡娶妻生子,蜀汉灭亡后,他在四川的子孙是否又迁回原籍、后来与赵匡胤联了宗,这些历史都无从查考了,不过刘七爹言之凿凿,他自己是坚信不疑的。 还有一棵大枣树,就在西山附近,被天雷劈去了一半,主干已枯死,旁枝却长得生气勃勃、欣欣向荣。据刘七爹介绍,当年契丹人改真定府为恒京,契丹皇帝黑麻答残暴成性,把无辜的老百姓捉来,一个个吊死在枣树上,一天要吊死好几十个。他自己在树旁饮酒作乐,看得十分过瘾。后来天网恢恢,他终于逃不出老百姓的手掌,被乡民们活捉,也绑在这棵树上,连人带树一起烧死。现在树干烧焦的一边,隐隐还可以看到他的血痕。 熟悉每一棵老树历史的刘七爹,其实他本人的形象也并非不象一棵老树。当他沉默着或者靠在岩石上小憩的时候,他的又老又瘦、又干又瘪,仿佛油水已全部刮光,鲜血也完全抽去的身躯上已看不见有一点生气活力。不过只要他一走路,一说话,鲜血就突然输入身体,他的手、脚、眼同时都活起来,连得鼻孔也放大了,仿佛那里有一滴滴的油水滴下来。这棵干枯的老树复活了,霎时间就变得枝叶茂盛、红花缤纷,好象马上就会结出又酸又甜的果实,令人馋涎欲滴。 谁说他的腿力不济了?他刚于三个月前被亲友们摆酒席祝贺过七秩大庆,走起路来,还象个小伙子。现在他与马扩一样,各穿一双八搭麻鞋,小腿胫上紧紧斜绑着一副行缠,专拣山间僻道行走。马扩还要稍稍加一把劲,才不致于落到他后面去。 感谢马母和赵娘子想得周到,山间买不到吃的,刘七爹又不愿去打扰山村居民。他们饥了,就拿出烙饼和夹肉蒸饼来吃,渴了,就用随带的勺子从山涧里舀出清水来喝。从清晨跑到黄昏,跑到黑夜,那淡淡的一点月光已经起不了带路的作用,全靠刘七爹熟悉路径,才不致走入迷途。 刘七爹既闲不住他的两条腿,也闲不住一张嘴,只等马扩的脚步略为放缓一步,99lib?就与他谈天说地起来,说到节骨眼儿,不由得眉飞色舞,有时又不禁义愤填膺,这时,他就习惯地捏拢两只瘦骨嶙峋的拳头在自己的脑壳上捶打,他用的力气相当大,拳头又是这样结实,想来一定打得很痛,有时一拳下去不免要插进“哎哟哟”的叫痛声。 他好象是无所不知的,特别关于义军内情、义军诸头项的为人行事、真定的官场内幕以及官场中狗咬狗的丑剧等等,这一切,他都熟悉得好象真定的山径僻路一样。他从这个话题跳到另外一个,又忽然跳回来谈到本题,时间和空间都在他的谈话中流失了。马扩感觉到自己几乎来不及听他说话,来不及对他的话作出必要的反应。 他告诉马扩,刘鞈与王渊陷害他的阴谋,是要给他加上勾结山中乱民、图陷府城这样一个罪名,已经派入暗中监视他的行动,打听他与哪些人接触打交道,甚至还去搜索了他的行箧。一个与王渊接近的军官还听见王渊得意忘形地说:“马扩那小子无法无天,日子长久了,童宣抚、刘安抚都十分厌弃他。这番他真的做出来了,活该倒霉。落到俺王几道手掌中,非把他放进油锅里去汆一汆、炸一炸,不能解俺心头之恨!” 刘七爹用了加重的语气说这一段话,目的是要马扩有所警惕。马扩的神情好象在听一件与他本人无关、因而也不会感到很大兴趣的政治轶闻。最后才带一点被刘七爹逼出来的激愤的表情谴责阴谋的制造者道: “这等事在官场中司空见惯。在童贯幕府中,真有几把好手,每日挖空心思替别人布罗网、掘陷坑。天上地下,防不胜防。这等事俺也见识得多了,给他个不理不睬,谅他也奈何我不得。” 然后他再提到两个当事人说:“这王渊倒也罢了,他原来就是与贾评、王麟一路的小人,只是刘安抚何至于如此无赖!大家把精力化在这等见不得天日的肮脏勾当中,怎办得好正经大事!” 虽然是同样的鞭挞,对于他一向尊敬——即使近来已多次发生幻灭感的刘鞈仍然是惋惜多于谴责,似乎多少还有点保留。 对刘七爹的警告,马扩显然不感兴趣。他感到兴趣的是有关义军诸杰的生平。他和他们有的已经识面,有的还属神交,对他们的情况,知之不详,很希望刘七爹讲一讲。刘七爹十分高兴地接受这个要求,这既满足了马扩的求知欲,也满足了自己的发表欲。不多一会,他就把他自己知之甚稔,或者仅仅得之传闻、有的还不免有些加油添醋的材料,翻箱倒箧地一齐讲出来,使得马扩十分神往。 “张大哥、赵大哥与廉访情同兄弟,且又多日盘桓在一起,不用俺多说了,”刘七爹先来个开场白。 其实马扩与赵杰三年相知,共探龙潭虎穴,后来又为收编董庞儿之事,一起奔走,果然十分厮熟。与张关羽虽也见过多次。却不十分了解他的生平。中间也曾向赵大哥打听过。赵杰为人深沉,不肯多说与事业无关的闲话,他只说张大哥原名张羽,为人义烈武勇,酷似汉末三国的关云长,江湖上就称他为张关羽,日子一久,张羽的本名倒被淹没了。此外关于他的家世出身,他在抗辽战争中立过多少功绩,赵杰一概不说,马扩也不好再问。至于道听途说的话,说什么他生得豹眼环须,有如张桓侯,涞阳山一战,他使个拖刀计,阵斩辽西京留守萧伊苏。这两条都不可靠,萧伊苏被董庞儿所杀,那一战他没有参加。此外他显得精悍瘦削,处处精细,头脑的反应敏捷,有时也说两句笑话,使人解颐。无论他的外貌和性格,与那粗枝大叶、冒冒失失的张飞没有一点共同之处。马扩心里首先就想知道张大哥的事情,不过刘七爹跳来跳去的说话方式,一会儿讲这个,一会儿讲那个,统统没个章法,马扩也无法要求他讲得有首有尾,条理井然。 他首先介绍了昨天已与赵杰娘子说过的五台山和尚智和禅师,那个和尚显然给了他深刻的印象,他带着十分惋惜的情绪说: “廉访可惜迟去了两天,智和禅师有事已先下山。他说他这一去,就要带一批僧兵北上,混入金兵界内,直拊云州之肩背,扰乱他们的后方,使粘罕不敢放胆兴师南下,以收牵制之效。廉访此去虽见不到智和禅师,却可与他的徒弟李臣二哥见面,端的是条英雄。” 不过当马扩要打听李臣之为人时,他一跳又从河东跳回到河北真定。 “俺北道上有位大英雄石子明大哥,他就是这里左邻的胭脂岭山寨的寨主,胭脂岭与和尚洞辅本唇齿相依,形势险要。廉访敢情与石大哥相识?”他说得口溜,不待马扩答复,又自顾自地说下去,“石大哥是出名的火爆脾气,动不动就与人拍桌子,比拳头。有一回,为了件小事与人争吵起来,他一拳头捣下去,竟把一张檞木板桌捣了个大窟窿,”说到这里,他自己也一拳头捶去,似乎要想把后脑壳也捣出一个大窟窿来,然后又“哎哟哟”两声叫起痛来,这声音不象七十岁的老汉,倒象是七岁的孩子发出来的。“因此上,他博得个‘石敢当’的绰号。天下事无独有偶,俺这里出了个.99lib.‘石敢当’的于明大哥,河东地界也出了一个绰号‘石橛子’的石竫大哥,江湖上把他们两位合称力‘两河双石’。石竫大哥也在河东举义反辽,曾北出崞口,与金兵狠狠地打过两仗。”现在的行情改变了,反辽义军如果再能加上抗金的记录,就能博得刘七爹双倍的尊敬。“那石竫大哥俺也只闻其大名,未见过其人。这个石子明大哥却是极熟的。他为人忠胆侠骨,义薄云天,听说哪里有不平之事,他就挺身而出,不怕跑千百里路,一定要去平了不平之事,才肯罢休。却又有一事作怪,他代人出头打抱不平,有时弄得骨折筋伤,有时累出一场官司,他都没有二话,怕只怕受惠人去向他道谢。有一回,一个主儿不识相,带了两条腌腿,一坛老酒,千叩头、万作揖地说石老爷是小人的再生父母,今生报答不尽,来生变了牛马来报恩。他挡了几次挡不住,忽然发怒,瞪起眼睛来骂粗话,‘有你这会子的叩头如捣蒜,当初何不挺起腰板子与那贼保正斗一斗?亏你身上也长着一只鸟,何曾有点男子汉的气概?想你腌的腿也必有一股骚气,谁稀罕吃它?’他一边骂,一边就把腌腿和酒坛都摔出去了。” “石大哥原来是真定地界弓箭社的头项,弓箭社吃官府解散了,他一怒之下,就上胭脂岭与官府作对。如今已聚拢了几千人马,与这里形成犄角之势,张大哥对他好生敬重。” 马扩打听起河东诸豪杰的情况。 “那个石橛子大哥与石子明大哥有些芥蒂,这番他听说子明大哥在此,就托韦大哥带信来说,他如来了,不兔子于明大哥抬杠,二石相击,难免一伤,不来也罢。还有平阳府的冯赛也有事不得来。今遭来此的有韦寿铨大哥、李臣二哥。他们都是河东豪杰中的佼佼者,手下各有七、八千人马。李二哥俺也是初见,听他手下的一位弟兄说起,他原来姓王名诚,因父兄都遭县官杀戮,他衔着不共戴天之仇,潜行山谷数载,一夕间混入县衙,把赃官的一门杀光了,然后改姓易名,亡命江湖。江湖上都知道有个善使双刀的李臣,却不知道这个‘双刀李’就是为父兄报仇,杀官亡命的王诚。” “李二哥受了这样大的冤屈,张孝纯在河东号称清官,却不替他昭雪洗刷?” “张孝纯怎肯管他的事情!何况他那时还没有到太原来上任哩!李二哥不稀罕那个张孝纯,倒是真心诚意地要与廉访你结识结识。俺也听说这李二哥在山谷中的几年功夫,打熬气力,锻炼武艺,后来就拜了五台山的智和禅师为师,练出一身惊人本领,只是不肯留下来祝发为僧。他不但善使双刀,十八件武器,件件都能,样样都精,见起阵来,长枪短刀,运用如风,河东诸豪杰中,就数他的武艺第一。韦寿铨大哥甘拜下风,智和禅师也说过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话,还说他留得有用之身,闯荡江湖,结交豪杰,不做和尚也罢,省得在禅门中把他拘得火星直冒,坏了清规。这遭韦大哥把他带来了,与他说张关羽大哥是河北人杰,马廉访是抗辽英雄,这番你来河北,一定要与他们两位结识,以广眼界。俺衔命下山时,李二哥亲口与俺说了此话,叫俺务必说与廉访听。” “这李二哥自然要结识的。七爹说起了韦寿铨大哥,”马扩欣然道,“俺也久闻其名,如雷贯耳。记得当初去辽、金二邦,也听到耶律克定、银术可提到他。耶律克定说到雁北义军时,提起韦大哥,就连声说不可挡、不可挡,似有谈虎色变之味。后来又听说粘罕在云中,特派人厚币卑词,要与‘韦义士修好’。吃韦大哥斩钉截铁地回绝了,大义凛然,端的是条好汉。如今张孝纯也想结识他,几次三番派儿子张浃上门来厮缠,定要俺引他上雁门山去见韦大哥。其实俺与韦大哥也只在张大哥处见过一面,匆忙间未曾细谈,后来他来舍间,俺又不在家。只看他气宇轩昂,行事不凡,心里兀自敬重他,不枓倒如此抬举俺。” “那张孝纯又怎生知道韦大哥与廉访相稔?”刘七爹忽然停下脚步,心直口快地问,“他们官府中人耳目甚长,他山寨中有些事,自己人还不知道,倒被他们先掏摸得一清二楚,不可不防他们一着。 “这个俺也问过张浃,他说是赵诩与他说的。前年俺为朝廷收编赵诩之事,奔走于童贯、王安中、张孝纯诸人的幕府间,他们多知道俺与义军有故。” “少让他们知道这些也罢!可知是赵诩那厮多的嘴。俺倒怕他把廉访与义军结交的底细和盘托出,说与童贯、刘鞈听了,一旦有个风吹草动,不利于廉访。廉访可要留心点儿。”刘七爹又一次警告马扩。马扩感觉到他的警告分量很重,可是刘七爹又跳到韦寿铨身上去了。 “这位韦寿铨大哥身长不逾六尺,说起话来,恂恂谆谆,从来不动声色。弓马武艺,都非他之所长,但河东河北义军中却无人不知道他的大名。当初张大哥与董庞儿——就是那个改姓易名,忘祖忘本的赵诩等人在易州决水县聚兵时,韦大哥也聚众在蔚州、灵丘一带举义反辽。金军进入云中后,韦大哥率众转入雁北,与金军接战多次,因此辽人、金人均闻其名。当时河北、河东这两支义军桴鼓相应,敌寇丧胆。后来韦大哥特来冀南,专诚与张大哥相见,共结金兰之义。两人同年同月生,却是韦大哥长了十多天。此时董庞儿还不曾归宋朝收编,也列入兄弟之盟,序齿第三。如今韦、张二兄的声名日盛,两河义军,仰之如山斗,其余的千峰万壑都俯拜于其下,何等荣赫!比较起来,董庞儿那厮却成为一堆土墩墩了。要脊梁骨挺得笔直、不肯忘本的人才配做他们的兄弟哩!请看两河多少豪杰,奔走于韦、张的麾下,矢忠矢信,刀锯斧凿,罗列眼前,也无所畏惧,那董庞儿哪里配得上!”
99lib?
刘七爹说得气愤,又是一拳捶在头上。看来这颗脑袋早已经过千锤百炼,否则这一拳下去,不发生“脑震荡”,才是怪哩! 第二节 这.99lib.时已近午夜,山间僻路弯弯曲曲,千转百折,即使有刘七爹这样一位熟悉途径的向导,有时也要走冤枉路。总算大方向还没错,走上歧路不久又转了出来。此时刻七爹又要得意几句,说自己老眼无花,记性不错,脑袋瓜子还能顶用。不过当他误入歧途的时候,倒不曾进行“自我检查”。 后来形势更加险恶,刘七爹的得意的夸耀也没有了。他们只听见满山的风声、远处不时传来的狼嗥声、还有踏在枯叶上的簌簌声。十二月的夜风总是十分猛烈的,有时形成了一个风暴,就好象一头凶恶的兀鹰,用它的巨大的翅膀扑打着高入云霄的树梢,把树梢儿吹得东摇西晃。左右剧烈地摆动,有时“喀嚓”一声,一小支或者竟是一大支树枝被折断了,落下来正好挡住他们的去路。 还有更加严重的情况,他们携带的一笼夹肉蒸饼和四大张烙饼都是过早地完成任务。黄昏以后,他们就没有什么可吃的了,只好饿着肚子赶路。身体中缺少了“原动力”,刘七爹的脚步也似乎慢下来,讲话也变得有气没力的了,后来索性就停止说话。有几次,马扩真怕他会原地倒下来“坐化”,不过仔细听听,他的脚步声还是保持一定的节奏,步子也踏得相当匀称,没有东倒西歪。看来这棵刚刚发过芽、开过花、结过果子的老树还不会一下子就枯死了。 这时倒是马扩的思想十分活跃,想得非常复杂。他注意到刚才刘七爹在介绍韦寿铨大哥时,突然岔进一个董庞儿,好象偶然在路边捡起一堆破烂,正眼不屑一看地就掩着鼻子把它远远地扔掉。马扩明白刘七爹并非是最早参加这支从易州涞水县开始发难的反辽义军的原班人马,他利用真定府椽吏这个身份加入义军的秘密活动,不过是近两年来的事情,那时董庞儿已经脱离义军,被宋朝收编了。他个人和董庞儿并无瓜葛,很可能根本未见过一面,他现在毫不掩饰地表现山来的轻蔑感不是出于对董庞儿个人的私怨,而是反映了义军中对董庞儿普遍存在的公愤。 现在义军大众就是以这样的气愤和轻蔑来看待董庞儿的。实际上他还不是叛徒——根据马扩的看法,而他已受到叛徒的待遇,这是因为义军们爱憎分明,嫉恶如仇,特别痛恨为了觊觎富贵做出背盟忘本的勾当的出窠弟兄。 然而希望义军改变对董庞儿的这种完全敌对的态度,与之重修旧好,或者至少希望他们能够在一定的程度上谅解董庞儿的处境,减少对他的反感,恰恰就是马扩此番入山来的目的之一。因为马扩比任何人都清楚金寇之来已在眉睫。一旦双方打开了,是把这个拥有一万精锐部队,本人也骁勇善战,并与金人有切肤之仇的董庞儿驱入敌人的怀抱?还是采取冷冰冰地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态度,让他在战争中犹豫不决,不知道何去何从?还是努力争取他,使他成为戮力同心、共同作战的战友?这是一个有关大局的问题。童贯和宋朝其他的官吏一贯歧视他,排挤他,实际上是为丛驱雀,为渊驱鱼,最后还是把他逼上前面两条路。要争取他,全靠义军,而义军现99lib?在的做法也并不象要帮助他走上第三条路。 大敌当前,把各方面的力量集合起来,尽捐旧嫌,重修旧好,戮力抗金,这是马扩在他的历史条件下所能达到的最正确的认识。首先他明白力量在什么地方,然后努力把它们捏合起来。无论在现在、在将来,他都本着这样一个见解行事,并且不惜付出大部分的精力以至多少次冒着生命危险,百折不回地促其实现。 当下他就试探地问刘七爹道: “七爹刚才说起了董庞儿。董庞儿也是多年的老弟兄,他怎生和大家生分了的?” 马扩选择字眼十分斟酌,他不愿顾着刘七爹的口气说董庞儿是背盟忘本,甚至是叛变义军,他选用了这个有分寸的温和的字眼,叫做“生分”,目的就是要听听刘七爹的反应。 他果然达到目的。“生分”二字引起刘七爹的极大反感,并且把他的朦胧睡意都赶走了。 “怎生‘生分’的?董庞儿那小子自己心里最明白。想廉访也是深知其为人和行事的。” 不错,董庞儿的为人行事,特别是他受到招安收编的一段经过,马扩确是非常了解的。 残辽初亡,河北粗安,金人的锋芒却跃跃欲试地指向宋朝,当时义军诸头项都有受宋朝招安共同对金的愿望。董庞儿受编不仅得到张关羽、赵杰诸人的同意,他们还想让他先行一步,试探宋朝方面对义军的诚意,然后张关羽等也准备统率主力大军继续受编。 那时马圹正在到处寻找赵杰、沙真二人而不可见。一天,他忽然接到一份请柬,时间约在晚上,地点是相距几十里的乡间,署名的两位又不认识,马扩正在踌躇去还是不去。一个赶大车模样的人奉命来接他了。那时门外大雪纷飞,来人掸去身上的雪花,翻起帽子两边的大耳朵,马扩惊喜地叫出来。 “沙兄弟!” 沙真已经老练得多了,不过随时还会露出那副调皮捣蛋的孩子气。当时还在戒严时期,他说城里的耳目众多。见面不便,张大哥、赵大哥特差他来请三哥去乡下畅叙一宵。 这就是马扩在伐辽战争以后与赵杰的第一次相见。同一天中,他也结识了心仪已久的张关羽大哥。他们郑重委托马扩去办理董庞儿受编之事。第二天,从军队里赶回来的董庞儿也与马扩见了面,这件事很快就办成了。 当时河东方面也有些义军接受宋朝的招安。董庞儿受到与他们同样的待遇,取得番号,接受宋朝有限度的、常常是七折八扣的粮饷兵仗,反过来,他也是有限度地、有时甚至是阳奉阴违地接受宋朝的调遣命令,基本上不脱离义军的母体。这是当时被收编的两河义军所持有的共同态度。无论宋朝方面,无论义军方面,对收编一事都要观望观望再说。 后来情况发生了出人意外的变化。有人在官家面前诵读王安中收编董庞儿时上的奏章中的一联:“受之则全君臣之大义,不受则生吴越之异心”,王安中原以工撰奏牍,善于骈语见长,这一联却并不特别出色。当时官家匆匆看过,也并不在意。不料事隔半年后,再听人诵读,忽然发生了很大的兴趣,再三诵读,击节称赏,推文及人,连带也欣赏起董庞儿其人来。又有人顺水推舟地提到董庞儿在入朝以前,就打出“扶宋破虏大将军”的旗号,着实立了些战功,这更加中了官家之意。特旨召他入京,慰勉有加,厚赐币帛,又亲自为他改姓名为赵诩。赵是国姓,诩字含有“敏而有勇”的意思,这一姓一名的赏赐都表明官家对他的极大的褒奖。当殿还特旨传谕边臣道:“赵诩乃朕亲自拔擢之人,诸卿务要加意保护。”宣抚使将顺圣旨,特把常胜军辖区边缘的几个州县划为他的防地,令他独当一面。 天子可以造命,在这方面常凭一时冲动,即兴办事的宣和天子尤其表现得突出。董庞儿无端得到天语褒扬,从此大交鸿运,地位反而超过边界上正规部队的将领。 董庞儿受到官家的宠遇引起了金人的嫉恨,金军侵入边界,曾搜杀过董庞儿的几个亲属,后来又一再交涉,要将他引渡入金治罪,也因为有官家的这句话,总算受到保护,未遭毒手。 董庞儿的地位日增,不由得有些头重脚轻起来,与义军母体的关系也日益发生变化。木来有重大事项,他都要亲自来山寨或者派了心腹人来与张关羽等商量了再作决定,后来把这个重要的过节蠲免了,不但本身主事,即使涉及到山中义军利害关系的事项也往往擅自决定,决定了就做,不再与老弟兄商量。本来每隔一两个月要与老弟兄见一次面,此时也常常托故不到,甚至不假借一个理由,也不派个代表,就擅自缺席了,这进一步加深了彼此的隔阂。 从义军方面不断传来的责难和斥骂声,使董庞儿更加害怕和老兄弟见面,而他长期的避不见面,更引起义军方面的反感和恶感。在过去的一年中,他们的关系逐步恶化,后来坏到了几乎就要炸了的地步。 今年新春中,董庞儿作了一个出人意外的姿态,他说是给张大哥送寿礼,特派妥当的心腹人送来一批粮秣兵仗,其中包括二百匹战马和二百五十支火箭。这两样都是很宝贵的礼物,战马在山寨中十分需要而又不容易得到,火箭则是朝廷特旨恩赐给他的,连郭药师也没有得到一支,他倒得到五百支,他慷慨大度地分出一半,送到山寨来,说是“为大哥寿”,今年是张关羽的四十整寿,生日也在正月里。他想抓住这个机会与义军重修旧好,还捎去一封措词诚恳的信,一再说到大哥过去的恩义,语气之间,似乎很有忏悔的意思。 但是他想利用昂贵的礼物来挽回已经失去的交情的打算,仍然落空了。义军诸头项、头目们显然并不认为失去的交情可以用昂贵的礼物赎回来,反而对他此举的动机颇多推测,这些推测都对他不利。 他们说:他既然记得大哥的生日,礼到而人不到,算是什么礼节?其中必然有诈,休着了他的道儿。 诈在哪儿,各人的说法不同。有的说,童贯那小子明里推崇,暗中提防,董庞儿在宋朝的日子也不好过,唯恐日后有个反复,预先往山寨里伸出一条腿,为将来归队留个余地。这种推测倒还算是相当善意的,立刻受到另一批人反对。他们认为董庞儿勾勾搭搭,并非藕断丝连,而是想借机勾引更多的义军去归宋朝收编,好为自己立功。有的说得更加历害了,说他送马仗来,心怀叵测,是想借端窥测义军的虚实,以便发动袭击,为一网打尽之计,其心着实可诛。 张关羽心里明白,义军的虚实动静,董庞儿早已了然于胸,何待窥测?说他意图袭击义军,这话未免太过分了。覆灭了义军,童贯对他更无所忌惮,这对他有什么好处?何况义军的兵力,还远远超过他,他想覆灭义军谈何容易? 张关羽固然不同意这些推测,但鉴于目前群情激昂,也不便替他说话。他采取了慎重的态度,派人下山去验收了他的礼物,不给回信,只在打发使人回去时,口头上关照要他多多拜上二弟,谢他的厚赠,下面是一句语重心长的话。“富贵利禄乃身外之物,岂比得上兄弟情深?董贤弟千万不可忘本。” 董庞儿送礼,得到这样一个结果,不觉恼羞成怒。双方的关系更难维系了。今年春夏之交,郭药师对辖境内的义军发动一次突然袭击,要把它们完全扫荡出境。这次军事行动,主要就是针对张关羽所部的。事前已知遣内情的董庞儿请人去把马扩请来,向他透露了一个口风,请他转告张大哥预筹对策,他自己决定避开常胜军的芒,引军而退。这样就使义军直接暴露于常胜军的攻击之下。结果义军无法在冀南地区存身,只好陆续退入真定地区。99lib. 发生了这件决定性的事情后,义军诸头项对董庞儿更是深恶痛绝,连原来不轻易表态的赵杰,这时也说董庞儿利欲萦念,其心已变,不可再把他当作同盟兄弟了。 所有这些经过委曲,马扩都是十分了解的。他对董庞儿之为人行事,非常不满,但仍认为双方的关系还没有到非要破裂不可的程度。只要有一线可以转圜的机会,就该竭力争取。 马扩这时想到的是一幅宋金交战的图景。双方激战了五六个时辰,大家都打得精疲力尽,胜负兀自未分。这时哪一方得到援军,哪一方就可取得胜利。正在苦待之际,忽然一杆“董”字大旗从山坳里转出来,董庞儿银盔白甲,一骑飞前,大呼杀贼。战场上的宋军得此声援,精神突然振作起来,两军合势,果然把金军打得大败输亏,纷纷溃退。 颇有一些理想主义的马圹,脑子里既有这样的构思,自然非要把董庞儿挽救过来不可。 第三节 然后马扩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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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七爹说起他与董庞儿最近一次的谈话。那场谈话的情景,现在回忆起来,还是历历在目。当时,董庞儿已决定撤兵,准备把防地让给常胜军。马扩竭力劝他再作考虑,不要轻易撤防,使义军失去屏障。 “非是俺不记兄弟的旧情,廉访看看这些就知道了。”他一边说,一边拿出童贯几次压他撤军的文书,说的是为了保全实力,万万不得与常胜军冲突,词气十分峻急。另外还有一大迭朝臣的奏章,说什么童贯不善将将,坐使董庞儿尾大不掉,异日必为郭药师之续,祸患无穷。还有人赤裸裸地说:“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对董庞儿之徒,唯有聚而歼之耳。” 那个夜晚,董庞儿留住马扩在他的营帐里过夜。董庞儿治军甚严,周围的许多兵营里,一过戌时,灯烛全灭,通夜不闻嚣声,只有他自己喝了二三斤汾酒,话不觉多起来。他说:“休说官家关注、童贯畀仗,朝臣们攻击起来就是这样不留余地。廉访看看,‘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这说的是什么话!你把心肝掏出来报效朝廷,捍卫边疆,朝臣们还是把你看成异类。俺如今也看穿了官家与朝臣们串通排演的两套戏法。他们逼呀逼的,把俺逼上了绝路,对国家、百姓都有什么好处?”说到“绝路”二字,董庞儿的眼睛里忽然出现一道奇怪的闪光。马扩不禁害怕起来。董庞儿似乎已猜到马圹要说的话,他的通红的眼珠灵活地转了两下,抢先把马扩的劝告制止了。他说:“俺难道不知那是一条万劫不复的绝路?俺董庞儿人心尚在,岂能与张令征、刘舜仁坐上一条船儿?实话相.99lib.告,斡离不那厮十分狡猾,一面向朝廷要索于俺,一面又派人来勾引,赔了多少好话,许了不少愿心,还说俺如愿过去,当以平州节度使相待。俺董庞儿却不是三岁小儿,可以让他玩之于掌股之间。” 他又说到,自从招安受编以来,表面上风光,直属部队却经调遣分割,得力裨校也有一些被调走,实力大损。真要与郭药师火并起来,显非其敌。他的本钱打光了,于义军无补,倒使金人有可乘之机。此事再三考虑。不得已才定下撤防之计。区区微忱,万望马廉访转告张大哥,邀得他的亮鉴。 然后他又说到,新春时,送大哥寿礼,不想好事做拙,大哥竟不赏脸,赏封书函,倒落得他手下亲信的嗔怪,这件事憋在心里很不痛快,几次要想去见张大哥、赵贤弟说个明白,又怕他们见怪,众弟兄责难,因此踌躇不前。廉访这回见了大哥,务请捎个信去。大哥什么时候愿意接见,只消一纸手书,他就单骑上山,负荆请罪。大哥如要责罚,他甘心领受,誓无二言。大哥、廉访也要相信小弟决不会做出寒盟背誓、愧对天日、愧对祖宗国家之事。皇天后土,实鉴此心。 “话倒说得好听,”刘七爹还是抱着怀疑的态度问,“廉访后来与大哥、二哥相见了,可曾把董庞儿这些话转告?” “军务重要,次日未明,俺就别了董庞儿去找大哥报信。当时张大哥也已得知郭药师动兵消息,急忙部署防御,旬日之间,连打三仗,都得到便宜,挫动了常胜军的锐气。只是常胜军倾巢而出,三面分攻,敌众我寡,山中义军有限,终非常胜军之敌。张大哥一面与俺商量分兵抵御、陆续南撒之事,一面又委请俺得机与刘鞈商谈收编事项。当时赵大哥也在座,他引董庞儿事为前车99lib.之鉴,又举出近年来冀南、京乐饥民大起,高托山、张万仙诸人聚义至三十余万人,纵横数路,官军莫敢撄其锋,可惜后来受了招安,都吃了大亏的例子力持反对之议。后来虽经张大哥力劝,好容易才定下与刘鞈谈判之计,当时却争论得十分激烈。俺在一旁未便再为董庞儿说话,后来匆匆即行,至今还未曾把他的话详告二位大哥哩!” “今天廉访见了大哥时,可说与他知道,看看大哥之意是否愿与庞儿见面。”他停顿了一下,再表示自己的意见道,“俺不敢说董庞儿一定有多少歹意,可也不敢相信他真是心口如一。”然后他漫无边际地发起议论来,“世道险阻,人心难测,特别是有了一绶之荣的官儿,说的话更难叫人捉摸。俺说的可是老实话,廉访休怪!”这时他才意识到他的谈话对方马扩不久前刚升为保州廉访使,膺一命之荣,虽说是个空衔,在宣抚司里也算得是一.99lib.驾尊官了。还有他自己虽然只是个吏目,却也食朝廷之禄,大大小小也算得是个官儿。官儿的话都作不得数,那么他们两个的话也作不得数了。话说得未免有点过头了,不觉脸红起来。为了掩盖这赧然的表情,他一下子又把话题跳到韦寿栓身上。 “刚才俺与廉访说到韦大哥来,怎的让董庞儿那小子混岔进来了!如今回头再说韦大哥。这韦大哥为人朴朴质质,并无赫赫之威,却智深勇沉,思虑绝人,喜怒不形于色。他独个儿时,平平常常,也不见有什么特色,但与李二哥他们在一起时,顿时神采秀发,渊泞岳峙,自有一种超群拔类的大将风度,与众不同。目前他在河东,与李二哥、冯赛各统一军,冯、李二位都尊他为首,一切行动主见,唯他之马首是瞻,端的是威重令行,节制如山。河东一路的老百姓都奉之如父母,官府听了他的名字,如闻惊雷。张孝纯几次价派人去接洽收编之事,曾扬扬得意99lib.地与幕府说,如得韦寿栓来归,河东一路十万义军都在本使的掌握之中了,上月间还派儿子张浃上山去找韦大哥,韦大哥不肯与他见面。怪不得张浃那厮死乞白赖地要廉访与他引见,廉访休信他说的什么歆羡之诚,亟图一见之类的鬼话,他们这些大官儿缺少的就是这个‘诚’字。如果他真有一点诚意,就该把招安韦大哥的话与廉访言明在先了。他与廉访说过了没有?河东的情势与这里不同,这里的刘鞈看见我军自燕南撤退至此,以为我军已败,有求于他,自然要拿足架势,爱理不理,叫人气破肚皮。那边的张孝纯却也知道收编了韦大哥,大有利于他,因此对义军打恭作揖,无所不至。韦大哥珠玑在握,权衡在心,不肯相信他的花言巧语,目前只让冯赛大哥和一个投奔义军的士子王择仁去和张浃见面,看来一时还未能定议哩!韦大哥此来,正是要与张大哥、廉访商议此事。俺与廉访说了,明日大会时,心里可有个底。” 经刘七爹这一提,马扩才恍然大悟张孝纯心里还怀着这样一个鬼胎,表面上却不露声色,瞒过了他。“那刘鞈用心深险,不用说了,”马扩想道,“张孝纯貌似爽朗,实则也是城府极深的,他明知道俺马扩与两河义军诸杰相熟,要收编韦寿栓之众,非俺从中斡旋难以奏功,却存着小人之心,唯恐被俺抢了功劳去,又怕义军收编后,听俺说话,不肯听他节制,竟也严守秘密,不肯推诚相告。难怪刘七爹要说大官儿就缺少个‘诚’字,他们对同僚如此,又怎谈得到赤诚为国?譬如收编义军,他们想到的是为自己立一场大功,最多也只为河东路增添一分兵力,何曾想到异日在沙场上角逐金寇,可收犄角之利?平日议论恢张的张孝纯心里想的尽是这些自私的勾当,那么宣抚司里的碌碌余子,就更不在话下了。” 马扩千思万想,想来想去,忽然想到义军身上。 “这些官儿不足贵,他们十年寒窗,应试做官,本来就为了富贵荣华。”马扩撇开了官儿,进一层想道,“只是义军弟兄对联宋一举,也兀自狐疑不定,异议甚多,赵大哥就是一例。眼前的刘七爹也是如此,他们中即使赞同收编的,也只为一时权宜之计,多半为解决目前衣食兵仗匮乏之虞,却很少有想到戮力同心,共赴困难的。看来要说服他们,捐弃旧嫌,同舟共济。这件事不太好办哩!” 两年半前,马圹单骑入辽谕降,那是与虎谋皮的勾当,稍有差池,就有头颅落地之虞。当时他慷慨请行,意气加云,心里丝毫没有畏怯。如今要去会晤的都是些肝胆相照的朋友,不知怎的,此行倒有些临事而惧的感觉了。对敌人毫不害怕,在自己人面前却有些畏缩不前,这几年的生活经历使他有所改变了吗?不错,他感到自己确实有些变了。但愿不要变成为一个谨小慎微、顾虑重重的烂熟的硁硁君子才好。烂熟与成熟一字之差,十分形似,在实质上却是大相径庭的。 第四节 在那消失得特别缓慢的后半夜中,他们的行程更加艰苦了即使有那薄罗卜片似的弦月,但它被密密层层的彤云包围,很难再起照明的作用。有时走路,完全是摸黑的,一只脚踏下去也不知道下面是山泥、枯叶、岩石,还是已走在危乎其危的悬崖的边缘。视觉和听觉的作用不断削弱,全凭脚下的感觉指引走路。刘七爹口中尽管还在说:“不要紧,廉访且随我来”,他的声调中已没有那么多曲自信心,倒是充满了怀疑和犹豫,有时反而要马扩在前面引路。 感谢上苍,他们终于在一带参天大树的森林背后找到一条蜿蜒曲折的小径。随着微明的到来,马扩忽然发现小径的尽头处有一座关栅,然后逐渐看清楚关栅的两旁都是依着山势高低竖立着的木桩墙。那木桩有碗口粗细,排得密密麻麻,还用草荐、苇箔遮蔽起来,不让外面人看请里面的底细。 “到了,到了!”这里是和尚洞山寨的后门,刘七爹总算平安无事地把马扩带到,不禁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有十多人看守木栅门,有的在打盹,有的披件老皮袄沿着木栅墙慢慢地来回巡视。刘七爹、马扩走近栅门时,一阵脚步声早把里面的人惊觉。有一道粗壮的噪音在黑暗中间。 “谁?是谁在这禁区里乱闯?” 草创的山寨里还没有定下一套完备有效的口令制度。 “郭有恒,你大惊小怪作什么?难道就听不出你七爹的声音?” “哦!刘七爹久违了!”守栅的小头目郭有恒从黑暗中跑出来,隔开一道木栅墙,与刘七爹打起哈哈来。 “郭有恒,你好糊涂,俺前天清早刚从这道门出去公干,才隔开两个夜,就算是久违了,难道你已忘记得干干净净?” “前天俺送出门的是胡子乌黑的刘八哥,如今迎来的却是髯发雪白的刘七爹!”郭有恒哈哈火笑起来,“七爹,你敢情就是那个夜渡昭关的伍子胥,一夜功夫扯急白了头?” 刘七爹上上下下一摸,才发现全身衣帽以及须眉头发上都结了一层冰霜。原来在紧张的夜行中,他们早已忘记了寒冷。 哈哈打过,然后郭有恒象模象样地办起公事来。他主动向马扩打招呼,问道;“还有一位敢情是大名鼎鼎的马廉访?” “这位就是张大哥让俺去保州接来的马廉访。”刘七爹显然以接受这样一个重要的任务为荣,“他们在山寨中敢是久候了?” 随后听见郭有恒低声向部下吩咐几句,又隔着木栅与刘七爹两个寒喧起来。 郭有恒与刘七爹很熟,刘七爹把马廉访介绍给他时,他似乎也知道山中的大会要等这位尊贵的客人来到后才开得起来。他以自己的方式对鼎鼎大名的马廉访表示敬意,横梃为礼。但奇怪的是,他仍让他们二人等候在木栅外面餐风吸露,而没有打开栅门,延请他们进去休息。 “郭有恒,你还等什么?”这一回是刘七爹发命令了,“你快快打开大门,迎接廉访进去。” “当得,当得。”这一位深通世故,并且对刘七爹很讲交情的小头目郭有恒却把军纪法规放到优先地位来考虑。他无权开门放进一个初次来到的客人,只好不着边际地回答道,“七爹可是亲眼看到俺已派人去禀告张大哥、赵大哥二位了?眼见他们就要赶来摆队相迎马廉访进山去哩,七爹你又急什么!” 一句话提醒了刘七爹,他才明白迟迟不能开门的道理,却怕因此得罪了马扩,转过头来看看他。只见马扩赞许地点点头,那意思是说这位弟兄干得对、干得好,哪有一支象模象样的军队不经头领同意,可以随便放一个生人进去的? 不多一会,张关羽、赵杰、韦寿栓、李臣、石子明等都赶来了,大家厮见已毕,略略谈了数语,马扩就提出要求,让他先去看看山寨的全貌,然后再与众家弟兄见面会谈。 “三哥还是初次上山,理应到山寨前前后后都去走走。就让小弟与刘七爹陪奉于他,准定于晌午时分,回到前寨来,与众位见面会谈。大哥你看如何?”赵杰抢先接受了向导的任务。 “如此甚好,”张关羽点头道,“赵贤弟先陪马兄弟全寨都去走走,我等且到前厅去备酒为马兄弟接风。” 显然,这个山寨之主给了马扩很高规格的接待。 第一次伐辽战争时,马扩曾在赵杰和赵杰族兄的陪同下,到易州南郊去参观一个小型的山寨,当时曾留下深刻的印象。如今时隔三年半,他又一次在赵杰、刘七爹的陪同下,参观察看了这个著名的和尚洞山寨。不同的是,当时纯粹以第三者的身份参观,看得比较客观。如今,他感觉到他的自身已有一部分融入义军的团体,他的思想感情逐渐与义军一致化起来,还不说他的母亲、妻子、侄儿都将搬入山寨来住。这里可能就是他的家,可能是他后半生事业的立足点,也可能是广大人民抗击金虏的一个重要据点。现在他的观察就带有强烈的主观成分。 一路行来,他看得十分仔细,看到什么有疑问的地方就提出来问。这两个称职的向导随问随答,有时,他的问题还没有出口,他们从他的表情中看到一个疑问号,就抢先把答案摆出来,充分满足了他的好奇心。 这个山寨名为和尚洞,据刘七爹相告,山里并没有那么一个洞,也不曾听说过在哪个朝代时有哪一位高僧来此卓锡挂单,潜身修行,它之所以得到这个名称,是因为晚唐时藩镇割据,成德一镇,雄踞河北腹地,四出战守,祸乱频仍。当时有个名叫赵“和尚”的居民——当然是赵子龙的子孙,率领家族进山来避祸,草创伊始,多有擘画。后来战祸不解,数十年中前来避乱的前后接踵,早已不止是赵姓一家,山寨建设也越发兴旺起来,逐渐成为今日的规模。大家为了纪念赵和尚这个首创人。即以他的名字名寨。山寨后门外不远有个土堆,相传就是他的坟墓,每年清明,他的后裔还有前来祭扫的。赵和尚晚年身穿僧服,生活形貌都象个和尚,人们即以和尚相称,他的本名倒已埋没了。埋葬他的这个土墩也被人相应地称为和尚塔。不过和尚塔为什么变成和尚洞,这个刘七爹也回答不出来。 接着赵杰就用激昂的语调补充了山寨居民惨烈光荣的斗争史。他说,五代石晋末年,这里又成为乡亲们抗击契丹大军的根据地。那时契丹皇帝耶律德光被中原人民打得到处存不下身,被迫北撤,打算撤往塞外老家去。行至真定塘南六十多里的栾城,得病苦热,手下人把冰块堆在他的胸腹手足上,一夜之间,愤懑至死。 “老胡病死的地方,叫作‘杀狐林’,侦事的又讹为‘杀胡林’”刘七爹再次补充,“他就是听到这个地名,才气愤致疾的。病中他直着嗓子叫喊,一面抓起?99lib.冰块,大把地住口里塞。也是他恶贯满盈,冰块治不好他的热病,没到天亮,就伸直腿子走路了。死也回不得家乡。” “耶律德光既死,契丹阵营大乱,各地义兵纷起,剿杀残胡。耶律德光的侄儿永康王兀欲自立为契丹主,即以真定为中京。安国节度使麻答为中京留守,留驻真定,意图留踞中原一方之地,为异日卷土重来之计。这麻答生得面黑身长,贪残异常,听说民间有珍货美女,千方百计地要掠夺到手,方始称心。老百姓略有怨言,他就诬为盗贼,剥去面皮,抉去目晴,再不然斩手刖足,劓鼻削耳,用文火慢慢烤灸至死,用以示威。他把这些刑具,随带身边,还在帐幕府座的壁上悬挂着死人的肝胆手足,自己就在那里起居饮食,谈笑自若。他又怕留在城里的汉人逃走,下令凡有汉儿窥视城门的,立刻斩首来报。真定军民不堪其虐,乘各地义军蜂起、城内契丹军四出应战城防空虚的机会,聚众起义,突入府衙,赶走契丹军。这时城中烟火四起,鼓声震地,四面八方,不知有多少人赶来助战。兀欲早一天就逃走了,麻答等贵族也震惊恐怖,尽载宝货好女,走保北城城楼,还图负隅顽抗。在这关键时刻,和尚洞的乡民们立下不朽大功。这时他们已聚结数千人,一声令下,杀下山来,在北城外大呼攻城。麻答不敢恋战,突围走了。城中人推举旧军官白再荣为城主。他贪财虐民,行为与麻答无异,老百姓送他一个雅号叫‘白麻答’。这时麻答在城外稍得喘息,又去附近纠合一批契丹军,军势复振,突入真定北城。黑白两个麻答在城内巷战,汉兵势危,又是依靠乡民之力,源源增援,最后把黑麻答赶跑了。中原大局才得稳定下来。” 赵杰祖上原是真定府西北的白马关人氏,算来也是赵和尚的本家——那当然又是赵子龙的血胤,后来在战乱中,遭俘北迁,落籍在涿州固次县,不过排起辈分来,与和尚洞现住的赵氏子孙支派也还不远。他讲述这段历史时,充满了民族和家族的自豪感。 “那黑麻答也不曾逃走,”有着补充别人说话的习惯的刘七爹当下就纠正道,“后来被乡民捉住了,就捆在西山口那棵烧焦的大枣树下,连人带树烧死了。赵大哥敢情还不知道那棵树?” “俺倒不曾听说,俺只知道真定北郊的一块悬崖上刻着‘麻答走,契丹亡’六个大字,就是居民们为纪念这一战役刻下来的。后来宋朝政府要讨好契丹,几次派人上山去凿。如今字迹虽已模糊,痕迹犹存,仔细看来,还可辨认。” 这两处遗迹,都不在眼前,今天是看不到了,刘七爹要求赵杰带马扩去看看和尚塔——赵和尚之墓,那几乎是顺路走过的,不要多走几步弯路。赵杰拒绝了,说今天没时间看,他却从相反的方向,多走了二三里路,带他们去看另一处乱冢堆,传说那里丛葬着石晋末年与契丹死战的乡亲们的忠骸。他们在蔓藤乱草中间找到一块已经裂缝的石碑,揩拭去碑上的泥土藓苔,碑上的字还可辨认,也是六个大字,叫做“忠义汉民之墓”。他们相将在那里凭吊一再,结合着刚才赵杰、刘七爹描绘的那些慷天地泣鬼神的战斗场面,马扩的神情不由得十分严肃起来。 离开乱冢堆,回到正路上,赵杰一面指划着山寨的形势,一面继续介绍道: “宋别建国后,宋辽二邦大致以燕云十六州一带为界,真定幸喜划入宋朝一边,只是地处边界,辽境的汉儿不堪契丹人的骚扰,往往逃回宋境。澶渊之盟后,宋朝对辽越发软弱了,处处唯恐开罪邻邦,不敢去兜搭逃回的义民,听其自为生死,有时眼看辽人越境把汉儿捕捉回去,就在边境上残酷处死。宋朝的官员,也装聋作哑,只当不知。入境的汉儿们侥幸逃脱了辽人的追捕,仍解决不了生计问题,他们只好被迫入山寨自保。在真定附近就有二三十个山寨,其小以和尚洞的规模最大,来居留的汉儿最多。宋兴一百多年来,这里始终没有断绝过居民,山寨的房屋墙栅,积年增修,如今只有比五代时更加兴旺了。这次义军南移,早与山寨的居民联络好,在居民协同帮助下,即以原来的营垒遗址,稍加修茸,就成规模。义军居民,情好甚孚,不啻家人弟兄。目前来这里结聚的义军已有三万多人,也都包容得下。山寨的气象日日更新,三哥这都亲眼看到了。”然后赵杰旧事重提,问起马扩道: “记得三年前,俺族兄赵俊陪同三哥前去易州木叶山的双股寨参观,当时三哥啧啧称奇,叹赏不止。请问那双股寨比这里的和尚洞山如何?” “那双股寨布置得井井有条,尽有可采之处,只是规模较小,具体而微,哪里比得上这里的布局宏大,气象开廓。两相比较,真有大小巫之别了。”马扩欣然回答,接着又问,“在真定周围,似这等规模的山寨,还有几家?” “自中山府以南至真定西北,山寨所在都有。”熟悉这一带地理的刘七爹回答道,“其中规模相称的有北岗山寨、胭脂岭山寨等……” “这两处寨主,今都来这里聚会了,稍停三弟就要与他们见面。” “真定以南,”刘七爹继续介绍,“获鹿、元氏、赞皇诸县,山寨环立,其中十六盘岭,地势最为扼要,真个要转十六道弯子才登得到山头。前人择了险要之处树栅立寨,真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气象,可惜这些山寨都荒芜了,而且规模也比不上此地。” “刘七爹可去过赞皇县的五马山寨?俺久闻张大哥说起五马山家规模不逊于此,而形势之险要尤有过之。张大哥说过,与金兵开仗后,万一和尚洞有失,我全军就撤往五马山寨,在那里抵御二三年再说。俺久说要去看看,却没去戍。” “赵大哥没去成,俺倒早就进山去过了。这真定府团团一千里之地,哪有一处俺没有到过的?”刘七爹又得意起来,“五马山在赞皇县、赵州之间,属庆源府辖治,山寨方圆百里,其中朝天、铁壁诸寨形势尤胜,听说还是北魏孝昌年间修筑的坞堡,至今已有六百年之久了,遗垒隐然,犹未坍废。前数年俺曾去看过,山寨内住着数千家民户,山中尽有出息,他们耕种山田,采摘果树,完了县官之税外,尚可糊口,可惜里面的住户,散散漫漫,尚未以兵法部勒。” 马扩听了,不胜嗟叹道:“兵荒马乱之际,生民多灾,不得已迁入山寨为避狄之计。草创伊始,乱兵接踵而来,山民不得已以兵法部勒,执梃相抗。山寨于是乎兴。今天小弟亲眼目睹,我寨布置得法,战守皆宜,足可与敌寇周旋一时,又听了二位所说,这真定周围方圆之地,已有这许多山寨,两河统计,更不知有多少山寨。异日金兵南下,即使各城尽失,我义军以山寨、水寨为立足之地,进可攻,退可守,如得官军协力同心,前后出击,共犄金寇之角,天下事不足忧矣!” 赵杰的反应果然是十分灵敏的,他一听马扩说到协力同心四个字,马上就反驳道:“三哥的话说得何曾不是,只是要官军与我义军同心协力,共御金寇,却是谈何容易?别的不说,只如此番三哥与刘鞈谈判收编之事,我兄弟何等诚意,他倒以恶语相加,还图不利三哥。义军诸头项听了,大家气愤填膺。其实我兵精寨团,又得河东诸杰之响应,再过几个月,冀南义军悉数来归,力量更为完固,何所求于刘鞈?” 他从马扩的眼睛里看出不以为然的神情,很快地把自己的观点摆出来,道:“依小弟主见,那刘鞈既不屈就我之范,且搁他半年六个月再说。到了那时,我不着急,他倒要急起来了。”说罢就哈哈大笑起来,接着问刘七爹道: “七爹,你久在真定府衙当差,看见过刘鞈的嘴脸,他着急起来,可是这副攒眉抓发、搓手顿足的样子?俺倒有幸看见过他。”说着,自己也模仿起刘鞈的样子,还一股劲儿地问:“七爹,刘鞈急起来,可是这个样子,你道象与不象?” 从赵杰对刘鞈的嘲笑中,马扩忽然看出来了,现在不是刘鞈着急不着急的问题,而是赵杰自己应该不应该着急的问题。现在形势转变得这样快,他理应着急起来了,却还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说明他对时局还缺少正确的判断,这正是他们分歧之所在。他意有所悟,猝然发问道: “赵二哥,休管刘鞈怎样,你且道金人将手何时入寇?” 一句话把赵杰问住了,他思想上确实以为那是很遥远的事情,当下随口回答道:“天天说金兵来了,说了两年,它老是不来。不见得说来就来,今番真个就要动兵了。” “二哥还说什么不见得说来就来,说什么半载六个月的事情,”马扩截断他的话,断然地说,“依俺看来,不出一个月,金人必将入寇,到那时大局剧变,彼此御战不遑,还说什么戮力抗金的话,二哥,你想得太从容了!” 不出一个月,那等于说年内金人即将入寇,这是赵杰想也没有想过的问题。赵杰一下子还接受不了这个石破天惊的预言,半信半疑地问道: “三弟说金人年内必来,可有证据?” “怎么没有?” 马扩把自己最近去云中与粘罕见面之事告诉了他,再摆出所有的论据,那些综合起来的情报,都经反复核实,并有许多旁证,其中说服力最强的一条是他们最近截获的一份金军军书,那里明文规定东西两军约期于明春在东京城下会师。 这不需要马扩点明,赵杰自己也可以作出结论了,这大大地触动了他的思想。原来他的一切论点都是以金寇尚缓这个假定为前提的,前提如有变动,全部论点都不能成立了。 他陷入深思,他的表情一下子就严肃起来。 现在他承认马扩的预言是正确的,如果金难将作,与宋朝谈判也是刻不容缓的了,这一条又是马扩正确。不过,预言终究是预言,金人的预定计划到了具体执行时也可以有变化,那预言总是要等待事实的最后证明。 他又沉吟一回,忽然要求马扩提前结束对山寨的巡视,未到晌午时分,他们就一起回到前厅。 他们匆匆忙忙地吃罢午餐,就开始谈论起来。 马扩与赵杰的谈话,显然加速了山寨中时间的节奏,现在赵杰是真正着急起来了。 第五节 赵杰制造的一种匆遽的气氛,破坏了准备得相当充分的接风宴会,甚至连酒也没有喝畅快,饭后迅速举行了会议。 古代的所谓会议,特别在山寨的场合中,并没有取得后代的那种正规化的形式。会议,不过是大家围坐拢来,或者就留在原来的座位上,你一句,我一句地随便谈谈而已,当然也会有一两个中心人物,一般是主人或者地位最尊、发言权最大的充当中心人物。今天因为马扩是新来的贵宾,他带来不少重要的消息,这一席就让他取代了。 在义军诸头项之间,马扩只与少数人见过面。但他早在传闻中,特别是在昨天刘七爹的介绍中熟悉了他们,可说神交已久。在见面前,他已经在自己的心目中想象、模拟他们的形态、神情,见面后,他一一用自己的想象力去吻合他们的实际,结果是两相符合的不多,不相符合的不少,有的还是大相径庭的。譬如他曾在匆忙中与石子明见过一面,当时五六个人在一起,大哥二哥地混叫,他倒底也没有弄清楚哪一位是石子明大哥。昨夜听了刘七爹的介绍,他心想这位心粗气厚,一拳头可以捣碎一张槲木桌板的石子明一定就是那个身长八尺、威风凛凛的大汉了。现在张大哥再次给他介绍时,却是个身长不逾六尺,身体也不算太胖的结实汉子。有一霎那,他还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咧!后来悄悄地拉着张大哥问起来,才知道上回相见的那个八尺大汉是石子明麾下的一个头目,外号“飞行豹子”的崔忠兄弟,他被派往北部去打听消息了,没参加今天的盛会。这里的一位九九藏书确实是货真价实的石大哥,决无冒牌影戤之虞。 “以貌取人,失之子羽,这回三哥看失了眼,该罚该罚!”张关羽开起玩笑来,这张嘴也不饶人,他大声地把这句话嚷出宋,还拖住马扩,要他再认认清楚。这引起了大家一阵哄笑,有些义军头项跑过来再一次把自己介绍给马大哥、马宣赞、马廉访,什么称呼都有。有一位左颊印着一溜红痣的好汉指着这特殊标志让马扩看,说道:“俺朱砂李这一溜朱砂红痣,在北道中只此一家,并无分店,马宣赞认清了,再也不得认错。” 张大哥的这个玩笑开得及时,它抵消了赵杰为大家制造的匆遽感。就在一阵哄笑声中,马扩非常自然地融入团体中。 事实上,义军诸头项对马扩并不陌生。他们都知道马宣赞其人,知道他的经历,特别知道他单骑陷阵,力战辽将的那段惊险史。惺惺惜惺惺,英雄惜好汉,单凭这一段,他们就对马扩产生无限敬意。他们也知道这二三年来马宣赞为义军所作的种种努力。对于他的努力的结果,或则获得成果,或则没有达到目的,固然在各人心目中引起不同的评价,但对他的动机却没有人怀疑,大家一致承认他是义军的忠实朋友。 要取得这些人的信任是不容易的。他们中间许多人对宋朝的官吏具有强烈反感,具有一种先天性的敌忾。譬如刘七99lib?爹特别介绍过的那个“双刀李”李臣二哥,他提起宋朝的人,不管是大官,还是小吏,一律要伴以一句粗话,单单用个“鸟”字,还算是客气的,有时说到气愤处,双手挥舞,真好象要用他的双刀把他们的头颅切瓜似地通通砍下来。 幸亏韦大哥、张大哥早对他打了招呼,否则马扩也难以幸免他的“双刀切瓜”。 第一天聚谈中,大家一般地就时局交换意见,对自己的处境提出一些具体的困难。马扩当仁不让,他谈得很多,吸引了大家的注意,只是他谈到金人将于年内入寇的话,大家还有些将信将疑。马扩提到宣抚司截获的那些报时,李臣第一个跳起来说: “那个鸟宣抚的军报都是假的,为的好向昏君鸟官家捏报战功,你们相信它,俺可不信!” 大家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有的说可信,有的说不可信,有人提醒李臣说,这些情报是派往金邦的细作打探回来的,并非出于童贯捏造。一句话把李臣激得火星直目,他一跳三尺高,大声嚷嚷:“金兵真要来了,把俺这颗脑袋割下来与你们赌!” 他还没有找到打赌的对象,自己先把这笔赌注抛出来了。 在热烈的气氛中,大家听到赵杰冷静的发言: “金人处心积虑,谋我已有数年,岂可不加提防!俺看这遭马兄弟带来的消息倒是十分可靠的,我不可不深虑对策。” 这是赵杰今天第一次的发言,他是经过深沉的思虑后,才明确提出自己的看法的。赵杰在义军中居于仅次于张关羽的地位,他的话引起了很多人的连锁反应,相信金人即将入寇的比重增加了。 不过李臣的几个“鸟”,还在空气中荡漾,还有一部分人既不相信金人即将入寇,也并不认为义军有联宋的必要,现在要做结论,时机显然尚未成熟。张关羽深合机宜地结束了第一天的谈话。 通过会谈,马扩发现阻力尚多,但他终于说服了顽强的赵杰,使他完全同意自己的看法,其作用犹如争取得一个大国的合作,使之成为自己的联盟,这是一大胜利。不过前途的暗礁尚多,真正的辩论,尚未开始,马扩是否能够完成任务,确定大计,还在未定之天,这一夜他的心情好沉重啊! 第六节 半夜子时三刻,忽然有一阵大惊小怪的呼喊声扣索着山寨的大门,岗哨报上来,把张关羽和赵杰都惊动了,亲自下去打探,原来是胭脂岭山家石大哥的副手外号“飞行豹子”的崔忠从北道回来,带来了震动人心的消息。 斡离不率领的十万大军从平州出发,连陷清州、檀州、景州、蓟州,燕山府已在金军包围中。郭药师亲自率领常胜军在燕山郊外与金军打了一仗,有人说两军尚在相持之中,有人说常胜军已打败了,燕山府危在朝夕,燕山府的官员家属、富室大姓纷纷携带家誊南逃,道路大乱,芦沟河上已是舟楫不通,消息虽莫衷一是,看来是凶多吉少的了。 这个惊人的消息,把义军诸头项从睡梦中惊醒,等不到天明,大家都又聚到一块来继续会谈。 马扩关于金军即将入寇的预言已被事实证明,事实来得甚至比他预料的还要快一个月。在事实面前,倔强的李臣也不得不承认错误。他揩揩宿酲末醒的睡眼,千贼奴、万贼种地骂:“金寇早不来,迟不来,偏偏你老子与人赌一颗首级时倒来了。马廉访,你看咱这颗首级怎办?” “马廉访现刻要了你这颗首级,也没处安放,”赵杰瞪了他一眼,代回答道,“九九藏书俺看不如权且寄在你脖子上,等你把粘罕、斡离不两颗首级取来缴验时,再与你勾销这笔账如何?” “当得,当得!俺李某不把那贱种粘罕的首级取来,誓不为人!” “李二哥说得好!只是粘罕、斡离不的首级人人想取,你李二哥从今天起须得听马廉访的话,照他的吩咐办事,这件功劳才能留给你。” 这时韦寿栓发言了,一时会场上鸦雀无声。听他从从容容地说话,他先把马扩抬到很高的地位,然后提出当前迫切需要解决的问题:“如今金贼已来,说不准哪一天就会夺走燕山府,进入真定地界,也说不准哪一天会扎到黄河边。大局十分动荡,我义军羽毛尚未丰满,独立角敌,可有胜算?今后应何去何从,事关数十万义军的生死存亡。今日好容易两河豪杰都聚在一堂,大家说句话,出个主意,张大哥、马廉访也出个主意,小弟无不洗耳恭听!” 金寇既入,当前的急务莫过于两河义军团结起来,在共同的领导下,部署战守,然后与宋朝联合,戮力抗金,这本来都是顺理成章的事情,但是长期习惯于各自为政、各自作战,对宋朝又多抱着怀疑态度的义军头项们要迅速达到这样一个共同的认识似乎还有不少障碍。这时大家的眼睛都集中在张、韦二位大哥身上,张、韦的眼光又集中在马扩身上,希望他能发表高见。马扩还待要酝酿一下,一时会议中竟出现了冷场。然后大家听到了马扩条理清晰、感情激越的发言。他说: “各位大哥都身受契丹凌辱之苦,才树旌反辽。可知道两百年前,我汉族父老兄弟也是不堪契丹主耶律德光杀掠之苦,挺身执戈,与他为敌的。当时契丹人到处打草谷,弄得民怨沸腾,人人奋起,欲与契丹偕亡。各路义军多至三五万,少的也不下数千,大大小小何止数十支队伍,到处拦击契丹军,战果赫然。但吃亏的是上面缺少个统筹兼顾的主帅,大家你打你的,我打我的,彼此不通声气,不相应援,结果虽然屡战获胜,自己损失却也不小。” 这几年马扩读了不少史书,他经常以书本上的知识来印证现实的局势。这时,他顺手捞了一个相州攻防战的例子来说明问题。 当时相州有个绰号叫做梁小哥的梁晖领导义军与契丹苦战数十日,城内外死伤累累,真个是骸骨撑天、鲜血成河,城内义军亟需友军支援解围。附近州县,义军不少,固与梁晖素无联系,竟然望望然而过之,不发一卒相股,城内义军孤军苦斗,以致沦失。原来相州有居民七十余万,城破受契丹屠戮后,全城留下的孑遗不过七万人。 马扩利用这个惨绝人寰的历史往事说明义军之间彼此救援的重要性,然后进一步说到义军本身力量不足时,还要有所“凭借”。他说当时义军虽然人数众多,声势浩大,作战倍极惨烈,只因力量尚未完固,易聚易散,打不起硬仗,总的说来是声势浩大,成效却是有限。后来,在太原的河东节度使刘知远出兵收拾残局。他利用义军的声势,义军也“凭借”他的兵力,两相结合,局势果然急转直下,不出几个月,就风扫残叶似地把契丹势力逐出中原。刘知远也做了后汉皇帝。 说到这里,马扩环顾了一下众人的表情,感到时机成熟,趁势引出正题道: “今日之势,犹如当年。前事不忘,后事之师。今我两河义军数十万,却无一个总统全军的统帅运筹调度,不利甚明。再则,我义军的声势,尚不能加于当日,而金军精锐,又非强弩之末的契丹可比,独立角抵,怕要吃亏,势不得不与宋朝联合,受他收编了,戮力抗金,这才是当务之急。韦大哥、张大哥也都是这个意思,未知诸位大哥意下如何?” 马扩运用历史,把这段话说得洞里彻表。义军诸头项很少有人读过史鉴,博古通今的,他们听了马扩的话,都认为很有道理,大家点头称善。即使持有最强烈的反宋情绪的人,看到目前形势遽变,也认为联宋之举是大势所趋,不可违抗的,何况这个意见得到韦、张两位大哥的支持。再加上敌寇已经深入,眼看不久就会在脚跟下发生战争,他们也急于要回家去准备一切,不想在这里多作争辩。由于以上的几个原因,马扩事前估计要困难得多的任务,在新的形势下,居然顺利通过了,大家一致赞同联宋的方针。 为了表示坚定地执行这个方针,九九藏书赵杰当场表示改名为赵邦杰,急于补过的李臣也自动提出在姓名中间加上一个宋宇。赵邦之杰,宋朝之臣,这两个名字的改变说明了在大敌当前的特殊情况下,义军运动中出现的一个新动向。 马扩和张关羽、赵杰个别商量后,决定由赵杰出马去和董庞儿会面,并约定董、张见面的日期地点。 只有义军内部的“共帅”的问题,没有谈出明确的结果。众望所归,“共帅”必然要在张关羽、韦寿栓二人中产生,不过他们相互钦佩,彼此谦逊,都只肯推对方为主,自居于副帅的地位,到会议结束时,这个领导的地位,还是悬空的。事实上,战争一起,彼此各别作战,联系十分困难,再要推举“共帅”更加不可能了。 第二天,天刚亮,各路义军头顷就纷纷打回寨,所谓“和尚洞山寨义军大聚会”实际上只谈了一个下午、半个深夜,一切都显得匆忙,许多事前准备要谈的重要问题,诸如与金军作战的战略战术问题,在目前情况下粮秣给养的来源问题等都没有谈得透彻。但它决定了联宋抗金这个大方针,在今后十年天翻地覆的大搏斗中,两河义军基本上执行、贯彻了这个方针,它们构成了一条强大有力的敌后战线。 第一节 斡离不大军横扫燕京东北各州县,来到燕京东郊八十里的三.99lib.河县,发现迎待他的不是一纸降书,而是以五万大军组成的铜墙铁壁。细作报来,隔开一条白河而阵的常胜军,集中了全军精锐,统领郭药师、大将赵松寿、张令徽、刘舜仁以及由蓟、檀、顺、景诸州撤回来的的守将吴震、高公平、徐杰、林良肱等全都麇集在军中。 斡离不通过足智多谋的刘彦宗在郭药师身上做过许多细致周密的工作,双方书札往返,彼此把重要的情报相告,已非一日。只有感觉到他们这项工作已有成效,郭药师之迎降已如水到渠成,决无问题,斡离不最后才定下了出师之期。出兵前的旬日,刘彦宗又给郭药师送去一封密函,明告出师之期,要郭药师准备一切。出兵后,蓟、景、檀、顺诸州纷纷易手,基本上没有经过战斗,斡离不认为这是郭药师决心投降的表示,附郭诸州县的撤退正是燕山全路迎降的前驱。这时斡离不、刘彦宗的思想中已经有了可以不战而下燕京的准备。 只有一件事情还
叫他们放心不下,郭药师的回信尚未送到,而通款曲最早,平日书札往来最多的张令徽,这时也无只字片札送来。不过这有很多理由可以解释,郭药师最后准备尚未完成,不愿打草惊蛇,引人怀疑。也可能郭药师、张令徽的回信被常胜牢主战派的将领赵鹤寿等截获了,无法送达。这种事情过去有,现在也可以有。不过郭药师大权在握,只要他真心愿降,少数几个主战派阻碍不了他的行动。斡离不的乐观确是很有理由的。 因此斡离不接到细作的情报,郭药师没有迎降的迹象,反而好象要倾全军之力在三河县迎战,不由得又惊又怒。他首先感到自己是受骗上当了,然后又觉得自己在策略上已犯了相当严重的错误。 斡离不的大军在总数上与常胜军相等,构成他这支军队的主力女真兵约有二万余人。郭药师麾下战斗力意志最旺盛、作战能力最强的赵鹤寿部也在二万人左右,他们在实力上可算得旗鼓相当。本来常胜军要多方设防,兵力分散,
他以全师进攻,兵力上可占到优势。如今他错误地把出师之期和主攻方向告诉了郭药师,后来又分兵攻占附郭州县,使郭药师赢得了时间和空间,得以放弃边地,缩短防线,把精锐的赵鹤寿、赵松寿部全军东调来此,集中全力来与自己对垒,双方形成了一比一的均势。而常胜军又有劳逸、主客对比上的优势,正好抵销自己进攻方面的锐气。看来在这一场主力决战中,他已经没有多少便宜可占。 斡离不独自考虑了半天,然后派人去把刘彦宗请来,两人密议了半夜。事后,没有再去征求阇母、兀术的同意,就发出明晨进攻,决一死战的命令。 那么郭药师是怎么想的呢? 郭药师决不愿做大宋朝的忠臣孝子,为宣和天子殉葬,这一点除了痴心梦想的宣和君臣外,大约可说是“路人皆知”,但与此同时,他也不会心甘情愿地成为一条帮助斡离不打江山的功狗,在这一点上,斡离不、刘彦宗都没有看透,也存在一些幻想。前面说过郭药师是个野心勃勃的军人,对自己的前途,他早有深心密虑、不可告人的打算。 他不愿保宋也不愿降金,他的称心如意的算盘是凭借自己的武力,周旋于宋金之间,成为第三种势力,使宋金两方面都想借重他,形成举足轻重之势。 五代时有个成德节度使安重荣说过一句话:“当今之世,唯有兵强马壮者堪为天子耳。”安重荣也是块没字碑,说出来的话却要比读烂五车书的酸秀才透彻得多。郭药师一生服膺这句话,并努力促使其实现。他不稀罕那来得太晚的燕山郡王,那是宣和君臣早就答应他,而直到金兵入寇的前夕才算兑现了的封爵,圣旨颁到时,他只住内心中冷笑两声。他也不愿做石敬瑭、赵延寿,这一对已到手或尚未到手的宝贝皇帝,都是被人穿了鼻子牵着走路的。这样的皇帝,他不稀罕。他要做的是凭借自己武力而不依靠外力的货真价实的最高统治者。他要做自己的主人而不是别人的奴隶,这才是他的内心秘密。 不过郭药师能不能实现他的野心,在目前情况下,要看他能不能一战重创斡离不,好象两年多前,他在峰山一战打败奚军一样。如果历史重演,再来一个新的峰山大捷,把斡离不的大军彻底击溃,从而造成金朝内部的分崩离析,或者重创金军,使它无力卷土重来,朝廷对他的依赖更甚。只要出现了这两种情况之一,那时距离他的野心实现之期就不远了。 接到刘彦宗最后一封劝降书,明告他金军出师的日期及主攻方向以后,他的内心发生激烈的波动,这个他既热切盼望而又有点害怕的口子终于到来了,好象经过多时的盘马弯弓,引而不发,这手里的一支箭,终于不得不发射出去了。或者一发中的,或者失手射空,或胜利,或失败,两者必居其一,这中间已无选择余地。 从时开始,他就秘密地驻军三河——劝降书中提到的金军主攻方向——不再问到燕山村去。他检阅了手下的兵力,部署了对金作战的方案,做好一切应急准备。郭药师确实不愧为铁腕人物,他考虑周到,行动迅速,在短短几天内,就悄没声息地把一切都布置得十分完善。 郭药师的布置要对三方面保密:金朝、宋朝以及部下一直想要降金的张令徽等将领,因此他的一切行动都保持高度的机密性和警惕性。 安抚使蔡靖、转运使吕颐浩、廉访使梁兢是燕山路地方的三大长官。他们虽然是站在郭药师个人利益的对立面的,但对郭药师过去已得到的好处,并未成为阻力,对他未来的事业可能还有相当大的利用价值,对于这样的人,不必灭他或者驱逐他,而应该加以严密的监护。从金人入侵那天开始,郭药师就派人暗暗地把他们“保护”起来。他们似乎还蒙在鼓里,一夕之间,忽然发现自己已被锁在一口大铁柜里。他们的自由只限于在燕山府高峻的城墙之内。在这个范围之内,他们可以做他们愿意做的事,譬如向朝廷告急,向邻道请兵请粮,发文檄痛斥金邦的背信弃义,作出誓为朝廷慷慨殉节的姿态等等。这些文书经过检查,只要不指斥郭药师和常胜军,都可放行,但绝不允许他们离开燕山府。 至于宋朝政府所有的财产、文书、册籍等,事实上已早在他的控制中,谅也逃不出他的掌握。 常胜军内部本来就有亲宋、亲金两派,现在实行抗金,自然要借重亲宋一派的军事力量,他判断刘彦宗劝降信中指出的进攻路线是真实可信的,便于他作迎降准备。因此只要把主力大军集中在三河一地,其它边城得失,都无足轻重。他甚至把驻守北门锁钥居庸关的赵松寿也调来,把战胜的希望寄托在这支军队身上。赵松寿勇冠三军,比兄弟有过之而无不及,郭药师对他一军十分放心。只有赵鹤寿本人因病留在燕山府。 郭药师不放心的是张令徽、刘舜仁等将领,他们早就鬼鬼祟祟地与金朝勾搭,这个,他不但早有所闻,而且本人也通过他们去和刘彦宗搭线。想投降,当然需要他们通路子,现在决定抗战了,反过来就要防备他们临阵出卖自己。一生依靠投机起家的郭药师怎能不提防手下人也来一个投机,抄自己做过的老文章?张、刘二军本来就驻守在三河一带,现在把他们调到次要的偏南地区,另外又派了自己得力的亲信率部渗进二军的队伍中间,临时打乱他们的编制,以防止他们的异动。 所有这些军事和政治方面的布置,在斡离不大军到达三河县的前一天都已完成了。论实力,并不输与对方,讲谋略,自己也有一日之长,因此在决战前夕,郭药师的意态相当舒展。 第二节 燕山府沦陷时,身当其冲的燕山路安抚使蔡靖乃是这个官职的最后一任。随着燕山府及其附近州县全部沦陷,这个地区划归金朝所有,两宋政府再也没有恢复一个名为“燕山路”的行政区以及它的高级行政长官燕山路安抚使副。 历史上有过这样一个办法,在东晋和南朝时期,北方许多州郡早已沦陷,南方政权在其所辖的范围内“侨置”州郡,地方在南方,名称却是北方的。譬如河北东南部本来有个冀州,河北沦陷后,南朝政府又在郁州侨置冀州,以示不忘收复失土之意。这是一种“精神收复法”,不是通过军事政治的努力,从实际上收复失土而是用一种象征性的手法,在意识形态中收复失土,这种“精神收复法”有没有实际意义,起了什么作用,是好是坏?这要放到历史的具体条件中去评论。可是南宋政府连这样一种象征性手法也没有敢用,因为当时北方大片土地被金兵攻占,南宋君臣一心只想泥首乞降,唯恐金人不肯笑纳这笔重礼,怎敢再提收复之事?后来和议成立,以法律的形式承认了金朝对北方土地的占有权,从而收复失地变成了非法行为,要求收复的思想也变成为非法的思想,写下了历史上最可耻的一页。 燕山府沦陷是个历史悲剧,身为最后一任安抚使的蔡靖在酿造这个悲剧中也有他的一份“功劳”。虽然考核他在这多灾多难的一年任期中可说是无所作为,表面上看不出他应负多少责任,但是一个长官的“无所作为”,就在事实上使得别人“有所作为”。无论郭药师,无论斡离不,在这一年中都是很有作为的。“傀儡就是帮闲”,不能以傀儡作为替自己辩护的理由,这个历史教训是惨痛的。 宣和末期,金兵南侵之势已成,两河地区,首当其冲,这是谁也看得清楚的事实。当时充任河东路安抚使的张孝纯和真定路安抚使的刘鞈都是著名的“边才”,在军事、民政、培训后备部队方面各有专长,各著功勋。宣和六年十一月,朝廷派蔡靖接王安中之任,充当比河东路、真定路更重要的燕山路安抚使。当时舆论对他抱有很大的希望,相信他能拿出有效的办法来钳制郭药师八只横爬的足,重措燕山路于磐石之安。舆论对于过去声名不太狼藉的初任官员都是这样期望的。何况当时,他官拜为保和殿人学士,比刘鞈、张孝纯的官衔都要高出一头。即使在政宣时期,权奸横行,许多人把大官看得一钱不值,但只要他依傍权门的色彩不太浓厚,仍有人把官衔看成为一种衡量标准,把他的官衔与他的道德、品行、学问、才能等同起来,成为一个混同体而肃然起敬。 这是一种社会偏见,可是这种偏见由来已久。 其实,撤去与王黼、蔡攸关系密切的王安中,而代以派系色彩较淡的蔡靖,这还是朝廷当权派的一个阴谋。把蔡靖撂到烧得通红的铁床上去烤一烤,炙一炙,把他烧得皮焦肉烂,混身冒烟,那时就可宣称:与他比较起来,王安中还是此胜于彼的。只要能够压倒政敌,抬高自己的一派人,不论要国家付出多少代价都行。这在官场上,不仅是不乏其例而且已很难找到相反的例子了,可是,一般人不明真相,他们真以为朝廷已有去旧布新的决心,从而期望蔡靖能够出现什么奇迹,扭转乾坤。 一年前,蔡靖就是在这种期望和信任声中来到燕山府履新就任。他倒颇为珍重自己过去的官声,再加上安抚使也是他仕宦阶梯中不可缺少的一级,只要在燕山任上太太平平地过一、二年,他就有希望调回东京出任宰执。因此明知燕山府是个火坑,他也得去跳一跳。 不过幻想很快就打破了,既然童贯对郭药师也毫无办法,只得退避三舍,不敢见面,他蔡靖一个文员拿郭药师还能有什么办法?要他创造奇迹,力挽狂澜,那无异是白日做梦。他慢慢地适应了这种局面,他学会苟且自容之术,看见郭药师当面恭维一番,有时在一些无关宏旨的小事上,估计不致触怒郭药师,也争论几句,偶得俞允,回去就在幕僚面前夸奖:“汾阳毕竟不凡”。在相反的情况下,受了一肚子闷气,当面不敢作声,只好在家人面前痛骂“轧荦山”跋扈难制。这两个称呼,如前所述,对于郭药师早已是不关痛痒的了。 金兵出动前旬日,郭药师得到刘彦宗的诱降书,已知确悉。他调兵遣将,自己就坐镇在三河县,已有多日未回燕山府。不久,蔡靖也得到金人即将入寇的情报,他也忙起来,与属官、幕僚、家属等商量应变之计。会议中,有人主战,有人主守。安抚使司参谋沈琯曾在小种经略相公麾下任职数年,懂得军事,主张水来土掩,兵至将挡,如能发动常胜军一战挫敌,斡离不的野心自戢,说得振振有?99lib.词。另一名幕僚,著名书画家米元章的女婿、安抚使司勾当公事吴激主守。认为燕山一路的大军全归郭药师自己掌握,如在东郊与金人猛搏,是孤注一掷的勾当,万一失利,大势去矣!不如劝告郭药师持重坚守,徐伺其隙,再图退敌之计,说得也不无道理。主战主守,两种意见截然相反,蔡靖心里委决不下,他不顾天色已晚,征得守卫的同意后,就带着儿子松年一齐驰至三河去见郭药师。 郭药师面色极其难看地接待了他父子俩,问道: “天色已晚,大学父子驰至军前,不知有何见教?” “闻说檀州有失,敌氛日恶,事关燕山一路存亡得失。这几天又不知太尉行旆何在?今日幸蒙赐见,有关战守之事,尚幸赐教。” 蔡靖说得十分婉转,想不到郭药师直截了当地就回绝他道: “战守大计,药师自有权衡,无与大学之事。大学父子且回燕山去听候消息。”接着又极不礼貌地警告一句道,“药师明日尚待至居庸、南口一带视察边情。药师行踪,事关军事机密,大学知道了也休得声张。” 这次郭药师来到三河,原属机密,不知如何被蔡靖打听出来了,跟踪追至。安抚使司里好象装着个大喇叭,蔡靖今天做的事情,斡离不那里明天一定知道,哪还有什么保密之可言?这句警告的目的是不准蔡靖随便泄露他的行踪。蔡靖自然也听得出来。经过这一年来的锻炼,这时的蔡靖颇有点唾面自干的休容精神,得了郭药师这句回话,就兴辞而出。一路上与儿子研究郭药师的闷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父亲说:“汾阳似有惧意?” 儿子说:“岂止怯惧而已,轧荦山目睛流转,机锋内藏,恐有不测之事。” 父子俩带着各自的印象,回府去与僚厉们商量对策。 但是父子俩的观察都错了,其实郭药师于他们来到前,正好截获一份重要的战报,他的内心中正为要酝酿一场已经掌握了主动权的决战而十分兴奋,哪有什么“惧意”?更没有“不测之事”,只不过他一向瞧不起蔡氏父子,不愿以实言相告罢了。 蔡氏父子一走,郭药师就把赵松寿找来共同研究这份战报。 赵松寿知道蔡氏父子刚来过,一见郭药师就问: “蔡安抚父子夤夜驰至军门,有何急事?朝廷可有密旨?” “并无密旨,”郭药师摇头回答,“蔡安抚闻说檀州有失,忧心忡忡,特来打探消息。俺告诉他这里日夕将有大战,请他父子安心回衙,颙听捷音好了。” 郭药师巧妙地把他与蔡靖的对话改动了几个字,改头换面,语意全变,赵松寿听了,果然十分满意。自从截获那封给刘彦宗的词意闪铄的信函以后,赵松寿对主帅的意图颇具戒心,不过此番郭药师把他全军调来,抗金意态十分坚决,他的疑心也打消了一半。此时,他又试探一句道:“蔡安抚不失为忧国爱民的好官,此等人在官场中也算不可多得的了。”然后他转进一层道,“只要是朝廷派来的,哪怕是一束刍草,我辈也当尽礼相待,才不失以臣事君,尽忠报国之道。” “这小子好傻!哪来这一套酸气扑鼻的迂腐之论?”郭药师不禁在心里窃笑赵松寿的幼稚无知,“你敬朝廷的人如神佛,他们看你还是一束刍草,叩头下跪,也有何用?” 闲语撇过,当下他们认真地研究起这份战报来,经过综合分析,判断金军将于明天发动进攻,具体的作战计划有如下两条: 明日拂晓前后,斡离不要亲统一军从白河东岸的大本营吴雄寺出发,渡过白河,与郭药师的主力接战后,直占燕山外围重镇通州,进围燕山。 金军大将阇母另统一军,从偏南的皇子庄出发,渡河后,压迫驻扎在长陵营的张令徽、刘舜仁两军,隔断他们与郭药师主力军的联络,然后迂回南下,切断运河粮道。 针对金军的作战计划,郭药师与赵松寿拟定了先发制人的反击方案: 他自己亲率赵松寿的精锐骑兵作为主力,于今夜午夜前就渡过白河直扑吴雄寺的斡离不大营。当时正在冬令,白河水浅,根据事前测量,他选择的渡河点,水最深处也不及马腹,要渡过去并非难事。为了增加实力,他把张令徽麾下的大将皇贲调来,令他统届所部步兵,限于子、丑之间到达指定的渡口,渡河东去,接应赵部骑兵。 皇贲虽是张令徽的部将,平日多受他的笼络,张、刘与金人秘密往来的情报多是他向郭药师提供的。现在把他调来,既增加了赵松寿的后备力量,又削弱了张部实力,可算是一箭双雕之计。与此同时,郭药师严令张令徽率本部人马扼守河口,不得妄动,如果阉母军渡河,俟其半渡而击之,不放他们过来,也不许追击过河。刘舜仁所部相机协助在渡口作战,并拨出部分兵力,加强运河一线的防护力量。 抗金的方针定了,郭药师在拟定方案时,不缺少决战的勇气。实际上它是一份破釜沉舟、背水一战的军事冒险计划。郭药师把自己的命运孤注一掷地押在赵松寿这张王牌上,只要赵部渡河顺利,能找到斡离不的主力,一战挫动了他的锐气,就不难取得全面大胜的战果。张刘二军虽不可靠,但只要把斡离不主力军击溃了,阇母所部自救不暇,安敢渡河挑衅,更加谈不到迂回南下去切断运河了。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在决战之前,忽然截获了金军的军事文书,使敌方的行动尽在我的烛照之中,而我据以制订的反击方案,却为敌方意料之所不及,这在双方的战九九藏书略布置上,我已著了他的先鞭,先就掌握了三分胜机。 至于决战之际,全看赵松寿一军的表现。峰山之战,赵氏兄弟骠勇异常,赵松寿表现更加突出,他率部左右决荡,只经过一个时辰的激战,就把萧干所统奚军击溃,以后即形成摧枯拉朽之势,彻底消灭了奚部的战斗力量。今天赵松寿慷慨请战,勇气百倍。他的部下,多时在居庸、南口一带集中训练,犹如新发于硎的利刃,人人摩拳擦掌,希望一举得胜,士气空前高涨。郭药师觉得让历史重演,继峰山大捷之后再来一个三河大捷,也完全是意中之事。对此,他自己也有充.99lib.分的信心。 现在就要看行动了。 第三节 彤云密布的黑夜把双方的动静都遮蔽起来,而呼啸着的山风,也起了助手的作用,把秘密行动的部队偶而发出的一点嚣声都掩盖住了。这一场不仅决定燕山府命运,而且也关系到宋金两朝兴亡的战斗,就这样悄悄地开始了。 赵松寿亲自率领一千名轻骑兵,作为第一批渡河部队。十二月初五的新月,只有过了午夜时分,才透过重重云层,露出一钩淡淡的光亮,依靠它的指引,赵松寿饬令所部,严格按照规定的渡口渡河,渡河时彼此照顾,相戒不要发出很大的声音。他自己身先士卒,第一个就渡过了白河,在西岸没有发现一个敌踪,他带着渡河成功的舒畅的心情,拍马径向东北方向驰去。这时再要遏制士兵的欢呼声,几乎是不可能了。看见主将东驰,陆续渡河上岸的骑兵等不及整好队伍,就鼓噪着,呼嚣着,舞弄手里的兵刃,跟随赵松寿迅捷驰去。 横在胜利道路上的第一道障碍,被顺利地克服了。郭药师听到第一线传来渡河成功的好消息,不敢怠慢,自己迅速渡过河,在亲将的簇拥下,快马东驰。 起更以后,云层逐渐散开,但是月色更加朦胧了,从平地上腾起的一片雾子好象在它上面蒙上一层轻纱,随着雾气的逐步加浓,这块透明的轻纱也逐步变成半透明的绢子,最后变成完全不透明的幕布,这时大地上又回复到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起先,被战士们压抑不住的欢腾泄露了一部分的军事秘密,现在却被包裹在更加保险的浓雾中间,战士们的心情稳定下来,又复归于沉默,连得杂乱腾踔的马蹄声也变得更加掩抑,更加有节奏了,似乎战马也通人情,懂得在这样一种带有袭击性质的军事行动中,不宜过于暴露自己。 重雾,无疑会降低疾驰者的速度,不过三河一带本来就是常胜军经常操练兵马的地方,赵松寿所部在峰山大捷以后,在这里驻防过大半年,他们指挥所就设在吴雄寺、皇子庄二处,他们对这里的地形十分熟悉。哪里有一片树林,哪里有一条岔出正道去的小路,哪里有一块突出于路边的岩石,他们都知道得清清楚楚。行途所经,他们本能地绕过这些障碍,使行军的速度没有受到多大的影响。另外一方面,在战争中,雾,总是有利于袭击的一方,因为静止的目标,即使在重雾中,也还容易找到,而袭击者的行动如果得到大雾遮蔽,就可使对方莫测虚实而大吃一惊。 老于军事的郭药师判断了当前的情况,就马上平举起右手掌加在眉心上,搭了个凉棚,望一望根本望不见有什么的前方,然后回过头来跟那几名紧紧跟随着他的亲将说: “早料不到有这场大雾,它来得正好,乃天助我也!” 然而到了未明以前,浓雾逐渐消退,勉强可以辨色之际,大吃一惊的首先不是敌方而是他们自己。原来他们驰逐到距离吴雄寺还有五六里路的地方,忽然发现有大队金军。虽然在刚消退的浓雾中还不能把敌方的样子看得十分清楚,但是,那矫健勇捷的骑马动作,那在脑后晃动着的发辫,那熟悉的服装和兵刃,分明是一支女真劲旅。他们人数很多,大路上、小径上、田野上,到处都挤满了人马。 原辨以为这个时候还留驻在大本营尚未出发的敌军,忽然提前行动,一下子悄没声息地就出现在眼前,这当然要大吃一惊。使得久战沙场的赵松寿也出乎意外。他大喝一声,一马当先,就往敌人密集处冲杀过去。 可是在敌人的一方面,在这刚消退的雾气背后忽然发现了这藏书网支人数众多,作战意志昂扬的宋朝队伍,也是大大出乎意外的。他们原以为要渡过白河,在河的彼岸才有机会与宋军交手。 在这样接近,绝少回旋藏书网余地的距离中,要后退是不可能的,敌人追杀上来,很可能把他们全部吃掉;要从侧面逃跑也无路可逃。他们双方都是锐气极盛的部队,犹如一对生死冤家,忽然狭路相逢,分外眼红,非要拼个你死我活不可。于是随着赵松寿的这一声怒喝,双方骑兵一齐发喊,直冲向前,各自找寻自己的对手厮杀。 赵松寿不愧为常胜军中的第一号猛将,他冲入敌军人丛中,乱劈乱砍,霎时间就血染征袍。他还不能满足于与一般战士交手,一心一意要找到斡离不捉对断杀。他知道好胜逞强的斡离不也一定不会临阵逃跑,错过一个与自己交手的绝好机会。 他没有化费多大气力就找到这个身材健硕、态度威猛的二太子郎君斡离不。由于常胜军久与金军对峙,虽然没有与斡离不本人作过战,却都知道他亲自率领的一支军队用全白素旗,而那面加上虎头豹尾饰物的素纛就标志着他本人的所在地。找到素纛就等于找到他本人。赵松寿毫不犹豫就向纛下那个金酋冲去。 那斡离不,果然是个统帅之才,他身穿一套雪白的袍甲,把头盔拉得低低的,只露出两只炯炯发光的眼睛。他手执缰绳,在那里安闲地观战,似乎正在找寻宋朝军队的弱点,准备一下子投入全部后备力量,迅速取得胜利。在他身旁,有一群金将围簇着他,人们指点说这是金军骑帅伯德特离补,那是女真大将挞懒,他们看到赵松寿来得势猛,就双双出阵,掩护着斡离不。 斡离不身后,在无数面被刚刚露面的太阳照得金光万道的素帛大旗下面蠕蠕蠢动着大队步骑兵,无疑就是斡离不的后备力量。善于作战的将领们懂得在什么时候,恰到好处地把后备力量投入战斗,以收最后一击之功。过早或晚地投入后备力量,都会犯极大的错误。 赵松寿看准目标,挥舞着手里的大刀,突然骤马冲入。刀光爧爧,刀环发出好听的铿锵声,一个斜劈,就把一名护卫着斡离不的银环金将劈下马来。一道喷泉似的鲜血,直喷在伯德特离补的脸部,刀影血光,再加上耀眼的阳光,竟使沙场勇将伯德特离补和挞懒二人惊慌失措,拦阻不迭。转眼间,赵松寿就把他们撇在马后,扑进旗门,直抢斡离不。 斡离不果然不是等闲之辈,他赢得一口喘息的时间,挺槊骤马直上,一槊向赵松寿的腰腿刺去。在冲驰中仍保持高度警惕的赵松寿,灵活地一偏身,就把斡离不力量千钧的一槊躲过,同时他的电光般的钢刀一掠,似乎已掠到斡离不的耳朵边。斡离不把头盔一低,这一刀发出的呼呼声和刀环的铿锵声,还在空气中呼啸、振荡。 他们的第一个回合的交手,那一槊和一刀都好象惊雷闪电、恶浪骇涛,逼得对手各自透不过气来。那马匹也随着人的节奏直驰,停不着脚,转眼间,赵松寿冲入金军的后方,斡离不也冲到宋军一方,一个踉跄,险些马失前蹄,然后两人又都灵活地掉转马头来,再作第二回合的冲击。这一次赵松寿的大砍刀直向斡离不的头顶劈下,由于距离过近,斡离不躲闪不及,举起铁槊来一格。赵松寿力猛刀沉,斡离不的铁槊竟微微地往下一沉。赵松寿的刀子顺势向他抓住槊杆的手指削去。斡离不一声“坏了!”丢下铁槊在地,转身就逃。可惜赵松寿手里没有弓箭,金军的将校又一拥而上,把他死死缠住,没有能够获斩首酋的大功。 这时双方的许多战士都看见了这场闪电战,看见自己主将的攻击和招架,为他们欢呼,惊喊,有一刹那,战场上的空
气突然凝结了,大家都停止战斗,屏住呼吸,等待主将们决出胜负米,再次定自己下一步的行动。 在战场上,将领不一定可与对方的将领放对战斗,特别是主要将领,能与对方的主要将领敌对厮杀的机会更少了,除非双方将领都逞强好胜,有足够的信心可打败对方,而又相互蓄意要找寻对方来比个高下。历史上这种场面并不多见,如果把小说家想象的那种描写排除。 唐朝安史之乱时,李光弼麾下的裨将白孝德阵斩蓄意挑战的敌将刘龙仙,那场面很精彩,还有《三国志》为我们提供的自马之战关羽刺杀袁绍麾下大将颜良取得首功的场面,那似乎有点出敌不意,双方并未经过一场恶斗。关羽胜来固然光荣,颜良死得却有点冤枉。只有神亭之战,太史慈与孙策的一场鏖斗才是半斤八两、势均力敌的,看了这段记载,这一对青年将军在沙场上相互争雄、互不相屈的英雄气概确实很难从人们的记忆中抹去。 现在这个应该加上引号的“斡离不”和这个行将成为国殇的赵松寿一场短促的、却是惊心动魄的战斗恐怕也很难从当时目击者的战士心目中抹去。它虽然只是宋金双方混战中千百个战斗场面中的一例,但山于双方交战者所居的重要地位,特别由于战斗的精彩、胜负的立决,它成为这个局部战役的关键。“斡离不”被打败,许多簇拥在他周围的金环将、银环将把赵松寿拦阻一阵以后就跟随主将一起向后逃跑。它引起了连锁反应,在附近、不多一刻又蔓延扩大到许多地区的金方战士们都受到它的影响,纷纷从紧张的战斗中撤下来逃跑。 富有沙场战斗经验的郭药师这时也冲上第一线,他看到赵松寿突击得胜,立刻抓住金军惊慌图逃的机会,指挥全军进攻。他手里的小红旗不断挥舞,指向前方,紧紧跟随着他的鼓手、号子手迅速发出追击进攻的号令,千骑万骑应着号令声向前突进,霎时间就把并不宽敞的道路与田野都挤满了。 撤退中的金军发挥他们的长技,不断发射箭矢来阻挡敌方的追击,他九九藏书们射得又准又狠,把一部分追击的人马射倒在地。倒地者还来不及挣扎起来,后面拥上来的铁骑又把他们挤倒了,或者践踏成泥。这一阵射击,给宋军造成相当大的伤亡。但这时大势已去,金军的劲弓镭矢已经阻挡不住潮水般涌进的宋军。赵松寿部骑兵追驰的速度似乎已超过箭矢在天空中飞行的速度,弓手们刚刚一箭飞出,追击者却已经冲到他身边,枪挑刀斫,再也没有给他们射第二箭的机会。许多弓手被杀死了,更多的弓手惊惶失措,把宝贵的弓箭丢在地上,拼命逃走。此时,天色大明,万马奔腾,掀起来的尘沙遮蔽了半边天空。刚才血战过的那片沙场现在寂寞了,它留下许多人马的尸体,双方都有。有时两具服饰各异的尸体并头躺在一起,愤怒的表情、蜷曲和痉挛的身体都表明刚才那场拼死搏斗的激烈程度。他们怀着各自的目标——一个是要掩护战友反守为攻,一个是要乘肚追击,扫荡残敌,在最后的谜底还没有揭晓以前,双双战死了。他们最后一个愿望大约是希望在断气之前有人告诉他这个谜底已经揭开了,他是属于胜利的一方。当然他的对方也同样希望自己是属于胜利的一方。 这个谜底终于揭晓:现在,他是胜利的一方,不久后,他的对方也将成为胜利的一方。可惜他们两人都看不见,听不到了。 在乘胜追击、扫荡残敌的道路上,郭药师、赵松寿没有受到多少阻碍。除了剿杀一部分落伍的金兵外,从战场追到吴雄寺敌方大本营,再也没有值得称道的战斗。他们一气呵成地追进吴雄寺阵地,那里只有几座空荡荡的营帐,能够作战的兵早已空营而出,参加战斗,原来留下的少数非战斗人员,这时也听到前线的败讯,丢下军需物资,向后方逃跑。后营里军粮马秣都堆成小山,还有炉灶碗盘,样样俱全,甚至许多大木桶里也装满着酒。看来金军并不准备战败,而是准备战胜了举行大规模的庆功宴。可惜一切都落空了。现在营帐里、木板房里以及那座破落得连正殿的栋梁也已七歪八斜的吴雄寺寺庙里都空无一人,只有几匹病、跛的老马,带着一副乐天安命的样子,仍旧低头在木槽里嚼啮草秣,它们就是残存在这里的最后的生物。 这是一个货真价实的胜利,威名久著、不可一世的斡离不一战而败,全军奔溃,把大本营都丢了。死伤的人员,粗略统计,总在几千名以上,军需物资的损失,更属不赀。这一仗可能就会使他一蹶不振。郭药师感到踌躇满志,赵松寿虽以没有全歼敌军、活捉首虏为憾,但初战就把敌人打得落花流水,也非常高兴。 如果这场战争,真的就按照现在这个样子结束而没有发生后来的事情,那么,宋朝的历史记载上就可以大书特书堪与峰山大捷媲美的三河大捷,大大夸耀它的辉煌战绩,而郭药师个人的命运也会有很大的不同。 还要替这个局部胜利装上一条尾巴。 由于斡离不已经逃得无影无踪,据郭药师的判断,他很可能逃回蓟州坡,当下传令停止追击。准备回师扫荡阇母余部,然后凯归燕山。他要毁掉金朝的遗垒,破坏他们逃跑时遗留下来的军需物资。遗憾的是:全军上下,竟然没有一个人携带一点火种或取火的工具,而除了焚烧以外,一时又找不到既要彻底,又要迅速见效的手段。郭药师为这场决战已作了几天准备,想不到临到结束时还会发生这样一个意外的差错,这不免在大家的心理上投入一丝阴影。 事已至此,别无他法,郭药师只好传令一部分骑兵,用绳索刀斧,把营帐拉倒,再把堆积着的粮食草秣推翻,然后尽情地往来践踏一番,作了象征性的破坏,以发泄心头之怒气。 由于这片心理上的阴影,使他们这一胜利成为不完全的、看起来有些象瓷片一样脆薄的东西。 第四节 郭药师率领大军刚刚走上归路,只见大道上一骑飞驰而来,扬起一团灰尘。来人被带到郭药师身旁,立刻呈上皇贲送来的告急书。书中讲得明白,他的这支步兵部队渡河不久,就遭到“二太子郎君斡离不”亲自统率的女真兵的袭击。他皇贲抵死力战,不放金兵过河,已陷入金军三面包围中,部下伤亡过半。现在十万火急地派人前来向主帅告援,请速回兵相救,否则难逃全军覆灭的命运。 这个败耗,令人十分吃惊,特别是“太子郎君斡离不”刚在半个时辰前被我军打得丢盔弃甲,向东北方向落荒而逃。众目睽睽,岂有虚假?他纵有三头六臂的本事,也不可能同时在他们的前后方,一面与赵松寿作战,一面阻击包围皇贲的渡河部队。 赵松寿忿然问来使道;“皇将军可曾亲眼看到斡离不?” “不但皇将军看见,小将也亲眼看到了。”来使以十分肯定的语气回答,“高高的个子,深目高鼻,人称都统国王,他手执铁槊,亲自冲锋陷阵,勇敢非凡,皇将军就败在他手里!” 究竟斡离不是身材健硕的,还是高高的个子,深目高鼻?赵松寿也弄不清楚。不过这个消息要是属实了,刚才与他交手,被他打败的不是二太子斡离不而只是金军中的一名二流角色,就会贬低自己胜利的价值。他勃然大怒,立刻请令,要求带一支骑兵前去相援,以便找到第二个斡离不,与他拼个你死我活,为自己受愚弄报仇雪耻。 “且慢!” 郭药师从来不是卤莽绝灭的家伙,他仔细一想,刚才与赵松寿交手的那员金将,因为头盔上的眉庇低低地拉下来了,看不清面目,再加上战斗是在穿云掣电的瞬刻中进行的,固然难以判断他是否真是斡离不,但斡离不在金朝东路军中的正式职称为监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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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彦宗给他个人的劝降书中就称他为监军郎君,不是什么都统国王。其中莫非有诈?他沉吟一回,问来使道:“俺派在皇将军处的任都监,你可看见过他?如何他不亲自赉书来报紧急军情?” “任都监如何不识?皇将军打发小将前来时,任都监正骑着一匹枣骅往来督战,好生英勇!” 来使确是皇贲的亲信。郭药师有着过人的记忆力,见过几面的部属,他都能记得,何况这来使说话时的神情十分坦然,而任杰骑的正是一匹枣骅,还是他赠与的。对于这个来使没有什么可怀疑的地方。 这时又有一骑从官道上绝尘而来,郭药师的亲兵们老远就叫起来:“任都监,任都监!”那任杰果真亲自来了,一见郭药师在这里,立刻滚下雕鞍,禀报军情。他说的与来使所说,大致仿佛。他衔来的使命是再次请援,并且充任向导,陪同援军,穿过金军的包围线,合军解围。 郭药师不再犹豫了,他挥一挥手,就让赵松寿率领二千名轻骑兵,随同任杰前行,自己亲率余下的大军,跟着出发。 根据任杰和使者的报告,皇贲已苦战多时,金军的包围圈越来越小,最后被消灭的危机已迫在眉睫。救兵如救火,赵松寿在路上不再与他们打话,一心要及早越到河岸边,救出勇敢作战的皇贲及其全军。如果第二个斡离不是真的,那么他决不重犯错误,一定要在第一个回合中就杀死他,消灭已经出现的危机,重新稳定战局。 他们按照计划进军,在已经可听到喊杀声的一丛树林旁经过,赵松寿略为踌躇一下,他凭着战场上的直觉,发现有什么不对头的地方,突然发令,立刻停止前进,后队变为前队,转身撤离那林区。可是晚了,这道命令还来不及传到后队,埋伏在丛林中的一阵飞蝗般的箭矢把他们一行人,包括他本人、他的兄弟赵山寿、两名告援使以及几百名骑兵统统射死在路旁。 只有少数几个从箭镝下夺得性命的败卒把消息报告了统军续上的郭药师。当时尚未幡然变计的郭药师不由得大惊大怒。根据败卒报告,射死赵松寿的箭矢并非金人所发,而是自己人躲在丛林里发射的。郭药师判断皇贲已经叛变,他引军径扑叛徒皇贲。 高颧深目的瘦高个、人称蟾目国王的金军都统阇母趁机引部与皇贲会合,与郭药师展开剧烈的对攻。阇母部一清早就在白河东岸虚张声势地围攻皇贲部,虽然人马驰逐,喊声震天,却是一场彼此默契在心的假厮杀。只在此时才象离山的猛虎一样,真刀真枪地与郭药师部干起来。 这时主客之势既异,双方将士的心理状态已转变,何况赵松寿战死的消息是封锁不住的,它极大地影响战士们的作战意志。常胜军虽然抵抗得十分猛烈,郭药师亲自搏战,也手斩了几名敌军,血染征袍,他麾下的亲兵,所谓“硬军”三百名,不多时就战死了一大半,即使这样,还不能扭转战局,胜负兀自未分。 正在关键时刻,忽然又传来第三个斡离不向南路进兵,张令徽全军不战而降,刘舜部不战而逃,通州已被金军占领的消息。这个消息对阇母来说,来得十分及时,它起了最后一击的作用,既击败常胜军在河岸边的奋死抵抗,也粉碎了郭药师本来就不太坚定的抗战意志。他考虑到后路已受威胁,顷刻间就有全军受歼的危险,现在还残留的二万多名战士已是他手里最后的本钱,一定要把他们保存下来。他急忙下令,在金军的第三个斡离不尚未截断他的后路以前急速撤退,一直退到燕山府东门以外,才停下脚来。 酝酿了二、三年之久的常胜军与斡离不军之间的较量,只化了半天时间就见分晓。常胜军先胜后败,金军先败后胜。常胜军并非没有战胜的机会,但它被自己的叛徒和斡离不的巧妙的战略安排破坏了。金军的胜利与其说是军事攻势的胜利还不如说是政治攻势的胜利,与其说是斡离不的胜利还不如说是刘彦宗的胜利。 郭药师、赵松寿据以制订今天作战方案的那份敌方情报是一份假情报。它是刘彦宗精心结构的杰作,又通过郭药师自己派去的细作回传给他,达到欺骗、迷惑他的作用。 这份情报说金兵准备分兵南北两路,拂晓渡河攻击常胜军,这一条并不假,假是假在两路金兵的兵力和人员配置上。 郭药师把重点放在他自己所在的北路军上,而金军的计划则以兀术、阇母领偏师牵缀郭药师的主力,斡离不率领大军直逼张令徽、刘舜仁,迫他们投降后,攻占通州,截断郭药师大军与燕山的联络,以获取大功。 郭药师明知张、刘不可靠,但他错误地估计了自己对他们的威信,认为只要自己不发令投降,张、刘决不至临阵降敌。他还相信自己抢先渡了河,以赵松寿的主力打败了斡离不,大局可定,南路一军无足轻重,即使让一部分金军过河,他回师一扫就可把它消灭掉,根本不足为大局的轻重。 他万想不到,金军临阵掉包,与赵松寿在吴雄寺大路上激战的第一个斡离不是四太子兀术,在河岸边与皇贲合军谋杀赵松寿,后来又与自己激战的第二个斡离不是都统国王阉母,两个斡离不都是假的。 把兀术看成为斡离不,确是中了金人愚弄之计。金人有意迷惑,把斡离不的旗号、偏将都借绐兀术使用了,造成假象,以吸引宋军的主力,减轻南路压力,至于把阇母看成为第二个斡离不,却是宋朝将领自己的误会。本来高颧深目的瘦高个都统国王阇母,在外形上与“撒合辇仆古”离不的自称。">有相似之处,但都统与监军不同,太子郎君与国王不同,常胜军枉自与斡离不对峙多时,临阵之际,还有人发生这样的错误,而主将郭药师等不察,信以为真,这也说明常胜军在谍报工作上,在了解敌情上都存在不少问题。?99lib. 只有第三个斡离不才是真的。黎明前的一阵大雾帮了金人的忙,他们交叉行军——原在南路的阇母、兀术北调,原在北路的斡离不南调,在大雾的掩蔽下,竟没有被常胜军发觉。事实上,昨夜深夜中,刘彦宗已派了几个密使分别与张令徽、刘舜、皇贲等人联系临阵投降,都得到他们的首肯。就中皇贲表现得最为“积极”,他通过密使问:“太子郎君要生底(的)郭药师,还是死底?”只有皇贲临战前被郭药师调为北路军接应,这一着却不是刘彦宗事前预料到的。经过一番秘密商量后,皇贲牺牲一个使者,再加上自己去送死的任杰,阴谋用一阵乱箭射死赵松寿,为金朝立了一大功。 斡离不南路军渡河后,受到张令徽摆队欢迎,并且身为响导,导引斡离不攻下通州。通州攻下后,运河切断,郭药师的军队已无能为力,宋金第一个大战役事实上已告结束。以后斡离不只要把已经兜在网里的鱼儿取出来放在砧俎上切脍就是了。 张令徽、刘舜仁(他的行动受到郭药师派去亲信将领的监视,没有得到投降的机会,后来与郭药师一起撤退至燕山城外)、皇贲这些狗彘不食其余的民族败类,其行径十分丑恶。但他们长期来受到郭药师的包庇,在某些场合中,正是郭药师自己鼓励他们去和金寇勾搭的,今日的突变,正是当日纵容,鼓励的必然结果。 第五节 蔡靖从三河前线驰回燕山时,心里也有点后悔此行是多此一举。 如果他提出主战,郭药师不同意,他有什么办法?如果他提出主守,郭药师偏要出战,他又有什么办法?现在主动权完全操在别人手里,别人不但不需要征求他的意见,甚至也懒得把决定告诉他,任他去胡猜一气。蔡靖的地位确实是十分可悲、可笑的。 不过他去一趟也有好处,那是对朝廷有个交代。大员和名医一样,实在医不好病,只好尽尽人事,开张药方,将来病人死了,对病家有个交代,也就于心无愧了。 既然郭药师的战守都不要他管,降,他又管不了,他们回家后,当夜就与属官幕僚们开会商量今后自处之计。 论到“自处”,别人不管,他蔡靖幼读圣贤之书,长明华夷之别,身为朝廷大员,怎可丧志辱身,投降金虏,上贻祖宗之羞,下为门户之累?当时在幕僚属官面前,他就表示了一死殉职的决心。不过对于吕颐浩用唾沫写在案几上的“走”字,倒也有些怦然动心。死是不得已的,“走”却不失为通权达变之计。当然要“走”思想上先要做好受到朝廷谴责的准备,罢官削职,流放南服,都是意中之事。大不了吃他两年苦头,将来还有出头之日,比死总要略胜一筹。因此当他语气十分坚决地表示了必死的决心后,又松过一口气,委婉地暗示大家就“走”的问题再考虑考虑。 转运使吕颐浩、转运副使李与权、廉访使梁兢等大官或明或暗,都是主张走的。就中梁兢主张最力,他还有一套振振有词的理论,说道,“昔唐室之乱,李、郭诸将,也曾有退保者,卒成大功。燕山可守则守,不可守则暂保真定,与刘安抚合兵,徐图进取,也不失为上策。” 这条“上策”受到参谋沈琯的反对。他说:“走有生之道而未必不死;守有死之道未必不生。若出城以后,为金人所杀,或被常胜军执俘,仍不免一死,其辱更甚!不如守城一死为愈。某决心追随大学,死于城内,以此为荣。” 沈琯说得十分激昂,蔡靖听了大为动容,当下就对沈琯说道:“靖今日决死,他年可入《忠义传》,公不畏死,也可附在我的传后了。” 反对逃走的还有蔡靖的妻舅,幕僚许採,他在会场上义正辞严地指出:“大学乃封强大臣,守土有责,自当以死守之,岂可与他人相比?”会后又悄悄地告诉蔡靖道,“吕颐浩等人为自安之计,早就打算挈眷出城,逃命苟活。今出此荧惑之议,万一朝廷有行遣,必以公先动为言,把罪责全推在我公一人身上,卖公自售,不可不察。” 许採这席话把主张蔡靖出走的诸人的心理刻划得淋漓尽致,将来事实也必然如此。蔡靖一想何必为了苟活数日,坏了自己的名气,却去成全他们的逃命?当时他下定决心,准备一死殉节。 晚晌得到消息,常胜军已封锁燕山城各道城门,军民官吏,商贾士子,没有郭统领手令,一概不得进出城门。此外,府衙和家门都被监视起来,进一步限制他们的行动。他偷偷摸摸再一次把幕僚召来会议,会上大家一致痛骂:“轧荦山居心叵测可诛!”这次会议开得好,“轧荦山可诛”的结论,大家意见完全统一,并无异议。这在向来各持一说,分歧百出,争论不休的宋朝官员的会议中,可算是一个特殊的例外。 现在是要走也走不掉了,只有死路一条,只要死得太平一点,死得体面一点,还提指心吊胆活着的日子好过些。蔡靖想通了,居然落枕就睡,鼾声大作。 第二天早晨,他还在睡梦中,忽然手下经常争论不休的两派人一起跑来报告他一个相同的消息。夜来郭药师出兵渡河,鏖战金兵,获取大捷,目前正在追亡逐北、扫荡残敌之中。 “这个消息可是真的?”他衣服犹未穿好,先就慌张地问。 “千真万确!”两派人一齐回答。 “此话可靠?”他再问一句,不由得已经喜上眉梢。 “可靠,可靠之至!”两派人又一齐回答。 这真是奇迹出现了!就是这个目无长官、目无法纪的“轧荦山”,亲手把他推进一条死胡同。如今一战得胜,解铃还是系铃人,重新又把他从死胡同中拉回来了。现在他考虑的不再是寻死觅活,而是怎样精心撰构一篇告捷疏,除了盛推郭药师的战功外,也要巧妙地把自己和属官的功劳一并叙入。这件事就交给儿子松年去办。 这时蔡靖得意忘形,连声索马,要亲自跑到三河前线去迎接郭药师的大军凯旋归来。他刚把靴子穿好,儿子松年提醒他,城门口的岗哨未撤,昨天打了半天交道,好容易才特许出城一次,今天前线已发生战争,戒备特严,再要出城,恐怕守军又要罗嗦。蔡靖一想不差,今天是出城不得了,不得已退而求其次,想带着僚属一起登东城门城头上去观战。妻舅许採又说不行,府衙门口的监防哨不许大学随意走动。这个许採好象是只白头老鸦,专报凶讯,不报喜讯,好不令人丧气!这时他手下的两派人又激烈地争论起来,许採说一定出不得府衙大门,“勾当安抚司公事”吴激说一定出得。许採说大门口新来的军官,一脸杀气,难于通融,吴激说天下哪有不爱钱的军官,多许些金帛与他,谅无不从命之理。空口争论无补,许採采用激将法要吴激去打交道。这一激果然成功,吴激很快就把这次“公事”“勾当”回来。满脸杀气的军官居然答应在他本人和部属的保护下,蔡安抚可以携带僚属上东城门观战。办好这件交涉,吴激得意得满面通红,仿佛他就是打败斡离不,凯旋而归的大将军一样。 蔡靖对死亡下的决心本来就不很大,现在活机来了,当然显得特别轻松愉快,带同大队人马以及他的监防者高高兴兴一起驰至东门登城观战。 他们在城头上只看见迤东一带烟尘滚滚,马蹄掀起的灰沙,遮天蔽日,把一切都包裹起来。蔡靖指着那团灰沙,问僚属那是什么地方,有的回答是在燕郊,有的回答是在夏垫,有的断言那里一定是金寇的大营所在地马坊。有人对马坊的地名提出怀疑,说在白河东岸只听说有个牛司,却没有马坊,而且金人的大营也不在牛司而在观音庙。这些僚属都是蔡靖从南方带来,平时郭药师不许他们过问军事,他们自己也乐得省力,对于迤东、迤西、迤北一带究竟有哪些军事要地,有几条河流,几处关隘,一直都懒得去打听,所以此刻的回答,竟是言人人殊,莫衷一是。 蔡靖又问:看起来这一派烟尘是由东向西,还是由西向东?由西向东,意味着常胜军正在追亡逐北,正在扩大战果,由东向西,也可以解释为郭药师已牵师凯归,总之都是好消息。不过,这一派烟尘滚来滚去,他的目力不济,竟看不准滚动的方向,只好请问僚属。可惜这些僚属,有的工撰奏牍,有的擅长歌曲,吕颐浩、李与权管钱粮调度,梁兢管刑名司法,幕府人才之盛,可说极一时之选,却没有一人专长军事的。只有种师中推荐的沈琯颇有一些军事知识,可惜今天又没随来。现在蔡靖提出这样一个问题,大家又回答得五花八门,南辕北辙,听得蔡靖更加糊涂了。 最后有人怪到东城门地势卑下。非高瞻远瞩之所,甚至说到这里的风水也不好,死人葬了,三代之内不会出一个五品官。于是吕颐浩建议登北极庙的凌云阁上去看一看。那座阁子高达五层,顶层有一块“凌云绝顶”的匾额,还是前朝陈子昂的手笔,到那里去眺望一定可以看得清清楚楚。在经过几天监禁生活后,这样一个建议是深得人心的,大家都十分赞同。在征得监防哨军官的同意以后,他们又一阵风似地涌到北极庙,无心上大殿去礼三宝,直登凌云阁。 不过凌云阁纵使离地面一百尺,也仍然不能为他们提供一个满意的答复。极目东眺,远远看去仍与在东城门上看到的一样,到处是滚滚翻翻的烟尘,到处是遮天蔽日的灰沙。一会儿看来好象近在眼前了,一会儿又变得远在天边。大家议论一番,有几个人又争得面红耳赤,结果还是不得要领。 但从早上传来人捷的消息以后,一直没有新的消息继续报宋,更看不见有大军凯旋的迹象,大家又开始耽起心事来。 这时晌午早过,日影遂渐西斜。大家劳累了半天,才有人想起还没有吃饭。军事时期,北极庙的僧众四散,搜空了香积厨竟办不出一桌可以吃的素斋。有人提议,既然城外没有确报,何妨派个随从出城去打听打听。这个建议没有得到那军官的许可,只索罢休,且打道回府,再作计较。 这时蔡靖忽然对他府衙门口站班的那个监防哨军官发生了兴趣。在归途中不惜屈安抚使之尊,对他的部下的部下——不知道要隔开多少层次——的军官亲热地说起话来,不但问到他的妻室儿女,还问每月的请受若干,能不能按时领到等等。叵耐那个军官铁石其面,铁石其心,架子竟比他的上司的上司郭药师还大,问了三句,回答不到几个字,看来此路不通。 蔡靖再接再厉,回家后把妻舅许採找来,要他再去试试。颇有一点刚劲儿的许採敬谢不敢。蔡靖再去把原经手人员吴激找来,让他多许金帛,再疏通是否可让他们派个干办出城去打探消息。 这一次,军官直截了当地拒绝了,吴激得到的回答是十分冷峻的一句话:“今夜且关上大门安睡,明日听统领吩咐。” 这一夜要蔡靖“安睡”是不可能了,他千思万想,一颗心犹如打井水的吊桶,被辘轳牵上放下,放下牵上,上上下下,忐忐忑忑,竟没个安顿处。 如果郭药师打胜了,他当然不会死。 如果郭药师正如他们下午就耽起心来那样地被打败了,投降了斡离不,那一定要把自己送给斡离不,作为进见之礼,也不肯让他死。 降虏苟生,他是绝对不能考虑的。等到郭药师战败进城后,要死也死不成了,真.99lib?正要死,除非马上就死。现在他还保留死的自由,一剑刎颈就可解决问题,壁间悬着的那把宝剑,打磨得锋利非凡,见血即死,顺手摘下来就是。倘使看到流血可怕,去找一壶鸩酒,或者一绳悬梁倒也方便。不过选择在这个胜负尚未揭晓的时候去死,万一郭药师打胜了,他应该得到的荣华富贵未曾到手,倒先白白地去送命,将来留在青史上,也是一个天大的笑话。想来想去,马上去死的想法是绝对不可取的。 现在不再是他手下的两派人打架,而是他自己腔子里的两颗心——或者是一颗心的两半在打架了。 死还是活?马上就死,还是等到要死而不可能的时候再去死?活,要怎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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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才能活得体面些,活得可以对得起自己的良心?这些看来都是不可解决的矛盾。经过一夜翻腾,他终于在一线隙缝中看到解决的希望。 马上去死的可能性已经排除。过了今夜再要死也死不成,看样子是只能活下去。活下去就要成为降虏,这个,他还是不能考虑,但如果别人一定要他投降,这种把责任推给别人因而使自己的内疚可以减轻一点的投降,却是另外的一个问题了。好象他绝不愿苟生,但如果别人一定不让他死,这种让别人来替他负责的活命,比起“苟生”、“偷生”来,总还体面些,至少是罪减一等,这也还是可以考虑的。至于圣贤的教训,华夷的大防,虽然铭心刻骨牢记心头,但它们毕竟是些空空洞洞的东西,可以用来教育子弟,可以用来著书立说,至于是否言教身教,身体力行,又是另外的一回事了,言与行本来就是两回事。 蔡靖翻腾了一夜,直到黎明前,才算得到一个朦朦胧胧的结论,自己也就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第六节 第二天确息仍未报来,局势更加混沌。 城内为数不多的常胜军还能力持镇静,劝告居民毋得惊扰,但是居民们到处打听消息,一会儿传说张令徽、刘舜仁无耻降敌,一会儿传说赵鹤寿、赵松寿兄弟以身殉国,他们互相走告,掩盖不住内心的惶恐。常胜军采取严厉的措施,白日戒严,禁止行人在街道上往来。 中99lib.午以后,对官员们的监防又加紧一步。除蔡靖一家外,他的幕僚属吏一概撵出府门以外,顿时内外隔绝,不通信息。这促使蔡靖把朦朦胧胧的结沦更趋向于具体化,而那些空空洞洞的圣贤之训、华夷之防,也变得更加虚无飘缈了。 这时他蓦地想起旬日前接到清州被占的消息,时当留在界首的接伴贺正且使傅察被俘不屈,骂贼99lib?而死,副使蒋噩、武汉英髡发易服,泥首乞降。傅察是自己在太学中的同舍生,后来又在礼部共事多年,生平以节义相砥砺,可称得是个畏友。他被四太子兀术杀死后,从人回来传达他的死状,大义凛然,与副使们相较,有泰山鸿毛之别。把这件事上告朝廷的奏章就是他亲手撰制的,写得淋漓尽致,以期不负死友。当时自己朗声读了几遍,也十分感动。在奏章中,他痛斥蒋噩、武汉英面缚阶前,腼颜偷生,曾狗彘之不若!表彰义烈、斥责奸佞,自问持论甚正,析义甚精。此刻一层朦胧意识蒙上他的头脑,竟有些迷糊起来,忠佞之间的界限也不象旬日前那样黑自分明了。现在他的想法和草疏那会儿已经有相当大的变化。 “之明刚直博大,正气磅礴,死得磊磊落落,朝廷自有恤典。蒋噩、武汉英临难之际,勉应危局,也亏煞他们,只是生死一层未曾看透,尚有一间未达,例也不可厚责他们。” 要达到生死关头的那一“间”,固然很不容易,已经达到过又回出来,再要“达”进去,那更加是难上加难。看来,随着他的持论的改变,这一“间”是永远达不到了。 晚晌时刻,那个面如铁石的军官忽然闯入府来,换上一副笑吟吟的面孔,邀请蔡靖父子前往郭药师家中赴宴,他说是:“副使有屈安抚至府中宴集。” 郭药师虽为燕山路安抚副使,他手下人一概称他为统领,副使这个职街早被人们遗忘。如今这军官改口称副使,那非出于他本人的特别关照不可。郭药师机诈百出,这一表示谦逊的称呼,一定有他的道理,为吉为凶,一时尚难逆料,但足以证明,他本人确从东城外回来了,距离哑谜揭晓之期已经不远。蔡靖怎敢怠慢?急忙携带儿子奔往“同知府”赴宴。这座同知府据传还是当年安禄山在卢龙节度使任上的旧第。安禄山、史思明相继为大燕皇帝,即就节衙改建为皇宫。它经历了二百多年的沧桑,中间迭为节衙、王府、留守府、皇宫,现在改成同知府后,仍然是府第潭潭,棨戟森严,比蔡靖所居的府衙不知要壮丽多少倍!一踏进它的门口就会使人不自禁地产生能不能再回出来的恐怖感。 安抚使司主要的文宫和幕僚都被召来赴宴,酒筵摆开,果然丰盛,奇怪的是始终不见主人之面,连常胜军的二等将佐也没有露面,只有一个小小的文官王枢殷勤作陪。酒席一散,又是那个小军官出来打招呼,说:“副使传话,请诸位都留在同知府里过夜。”实际上都被软禁起来了。 自从在三河县见过郭药师以后,蔡靖经过极其复杂的思想斗争,在生死关头的参悟上经过好几个反复,现在是一个朦朦胧胧的意识占上风,那就意味着斗争已经结束。现在的形势已经十分清楚,晚上不但禁止回家,即使关在同知府里也有人相伴,免生意外,那么他要死的自由也已丧失。这一夜他睡得多么沉酣! 以后发生的事情,正如人们意料,是蔡靖这一点朦胧意识的合乎逻辑的具体发展。他、郭药师,以后还有斡离不似乎在演出一出三方面都默契在心的喜剧。 初八日,郭药师终于露面了,他眼泪一把,鼻涕一把地对众人表白:“药师非不尽心为国,前日鏖战,尽心殚力,仍不免一败,乃诸公亲眼目睹者。今日归顾大金,不能与朝廷诸公全始终之义矣!事非得已,天地鬼神,实鉴我心。”然后单刀直入地劝蔡靖道: “大学不得已,莫且降否?” “下官以死报君,是岂可为?” 蔡靖一面回答,一面就从从人手里抢把佩剑自刺。在这个场合,用这种方式来自杀当然只能是一种象征性的行动。郭药师拉住他的肘臂,奇怪的是已经传为国殇的赵鹤寿忽然也从右边跑来,一把拖住蔡靖的腰。 “赵观察是你……你……蔡靖吓得向后倒退二步。” 这个在燕山养病的赵鹤寿忘记父母兄弟之仇,此时已被郭药师拖下水了。他不无有点腼颜地打圆场道: “即是大学不降,且再商量。” 郭药师在降官中间已经找到一个他需要的谯周,昨夜的一顿断头宴,一半就是为他润笔。儒林郎王枢十分实力地草表道:“待时而动,动静固未知其常,顺天者存,存亡不可以不察。”“臣素提一旅之师,偶遭百六之运,亡辽无可事之君,大金有难通之路。”“昔也东争,虽雷霆之怒敢犯,今焉北面,祈天地之量并容。”这是一个文人能够写的最没出息的文章。郭药师看了大喜,当夜就送去给斡离不。次日,郭药师又来见蔡靖,商量与斡离不相见之礼。 这一次蔡靖的态度稍有缓和,他先是要求免见,“既就拘执,何必更降?见时用何礼数?”然后又提出“靖若死,举家骨肉告相公缢死,一坑埋之”的要求,虽然也说到死,语气之间,不象昨天那样的决绝了。郭药师心里明白他的投降是要经过三揖三让,才能实现的,他的死志,也要经过多次乞免,一再哀求,才答应有保留地从缓,颇有死刑缓决的味道。郭药师看在安抚使的一颗大印面上(这是送给斡离不的一笔重礼),只好十分迁就他。后来再一次谈到见斡离不的礼数,蔡靖的口径又松了一大步,说是“若太子肯议和,靖为生灵之故,不惜两拜。”有了这句话,郭药师诱降的大功才算告成。 郭药师要投降,在降表上拉出“天”与“时”两头替罪羊,蔡靖愿意屈膝,其动机是为生灵,他们的做法虽然各有千秋,机杼用心,却是一致的。 最后的障碍扫除了,第二天大家见面时,蔡靖果然屈下了关系到燕山一路百万生灵的双膝,向斡离不拜了两拜。斡离不客客气气地把他搀扶起来,招呼他上前,两人谈了一些其他汉人听不到的话。当时看到他们密谈的郭药师、张令徽、吕颐浩等人心里都七上八下,唯恐他恩将仇报,忘记了对他的救命之恩,反而在斡离不面前投石下井,要他们好看。不过,他们的密谈已被封入历史疑案的档案袋中,谁也不可能知道它的内容了。只知道以后蔡靖被留下来,仍旧主持燕山一路的民政,却没有什么正式名义,成为一个受到谅解的特殊形式的降官。 所有这一些都在意料之中,都是合乎他的逻辑的顺利发展。他似乎还在表彰自己始终忠于宋室,不负赵皇,把自己的被迫投降与别人的甘心事虏区别开来。不知道后来的大金朝廷是否也把这两类降臣加以区别而对前者特别优待,这也被封入历史疑案的档案袋中,无从妄测了。 北宋末年,两河重臣三安抚之一蔡靖的曲折心情和委曲降敌的过程很有点象春秋时期起先不愿辱身为仇人臣妾、后来又不得小委曲求全,腼颜事仇,终于做了楚王小老婆的息夫人。他们的屈膝事伪,是颇有典型意义,很值得为他们树碑立传的。 蔡靖、郭药师、斡离不三方面的表演都没有出人意外,只有在论功行赏之际,斡离不起先认为张令徽的功绩在郭药师之上,宴会席上,把张令徽的座次排在郭药师前面。这是对郭药师观望一战后再行迎降的惩罚。后来谈了几次话,郭药师又自告奋勇,愿为伐宋前驱,这才发现郭药师的利用价值决非张令徽能望其项背。明智的斡离不立即改变态度,把张令徽留在燕山府当一名无足轻重的闲官,而派郭药师率常胜军一千名,随军南下为向导。九九藏书 在燕山府逗留了四天,这支经过休整的大军,踏着漫天大雪,径向黄河边进军。 第一节 从“海上之盟”与女真诸首领谈判以来,马扩就认定女真人一旦得志灭辽以后,必将转而谋我。他的这个观点与上司谈过,与同僚、朋友谈过,与西军中诸统将谈过,后来留在京师,备官家咨询顾问时,又曾多次上奏,说与官家知道。 随着时势的发展,他的这个观点更加明确了。在燕山惨复以后的两年多的时间中,他全神贯注地注视着金人的动向,他的一切活动包括对朝廷、对宣抚司、对义军、对家庭的建议、劝告、措置、安排等等莫不针对这个中心而考虑其对策。 可以说当时在宋朝很少有人,或者竟可以说当时没有一个人能象马扩这样对金人的入寇作好充分的思想准备的。 即使这样,当他在西山和尚洞山寨中,乍听到金兵已经出动的消息,也不禁为之震愕。这不是在这个根本问题的看法上他已有所改变、动摇了,而是金兵出动之迅速,仍然出于他的意外,即使他有着长期的充分的思想准备。 最初他估计金兵的出动要早得多,两年前完颜阿骨打逝世时,金军已经作好南侵的一切准备,由于内部的调整,女真贵族之间的权力平衡,推迟了出兵时间。一年多来,前方时紧时松,金军调动频繁,军事大员仆仆于平州、云州道上,似乎随时可以入侵,而每到危机扩大,地雷瞬将爆炸的一霎那,金人忽然临时来个紧急刹车,把战争制止了。这好象是抄隋文帝时大将贺若弼所上《平陈十策》的老文章,多次发动假袭击,一方面试探对方的实力,一方面要造成敌人的麻痹大意,然后大举深入,一战成功。刘彦宗也给斡离不献过《平宋十策》,看来也会有此一策。这一策果然见效,它麻痹了许多人的思想,甚至也影响到象马扩这样警惕心很高的人。事实证明马扩在山寨中所作的预测还是不够准确的。 特别当他回忆起十一月中,他曾受命与辛兴宗二人以国信使副的名义入云州与粘罕相见。当时他们看到金军南侵的迹象已十分明显。他回太原后,力言战势已成,劝童贯速为应变之计。童贯还有些犹犹豫豫,将信将疑。而马扩自己呢?惑于粘罕还要于十二月初派使来太原谈判的假象,认为使节们一来一回,大战总要在月底年初才可能发生。这就怪不得他乍闻战争消息时,要十分震惊了。 那次他们衔命北上,表面上是争蔚、应二州之地,实际上是探虚实。由于童贯在军事上还没做好准备(其实童贯永远不可能做好准备,他要准备的无非是拔脚逃跑罢了),他们的立场十分软弱,这又是一次棘手的谈判。 粘罕接见他们时的态度非常骄倨,他问: “宣抚司回文中不说别事,二位承宣到来,有何事理会?” 马扩提出“自童宣抚接替谭宣抚以来,主张和好,使两界士民安乐,各享太平。今特遣某等来问,不知山后土地取甚日交割?” 粘罕且不谈交割山后土地之事,忽然怪声大笑起来,笑了一回,才毫无礼貌地说道: “你家更无人可使,却只委内官。” 谭稹、童贯都是宦官,宦官是在生理机能上加工,使之丧失生殖能力,以便在官家左右及内廷给使。他们是生理上有缺憾,心理上失去平衡,因而发生变态的人。北宋后期,先派宦官李宪出任西北方面的军事长官,后来又变本加厉,先后任童贯、谭稹为河北宣抚使。堂堂宋朝,文武两途,素称多士,竟找不出一个可以任事的大员,翻来复去,还是这两名宦官,怪不得粘罕要不客气地当面嗤笑了。然后他又咄咄逼人地说: “你家尚待要山后之地,交割蔚、应二州?我若与了你,叫二州的百姓往哪里去存身?” 以杀人纵火、扫荡城乡为乐的粘罕居然学会了汉人一套的门面话,“为民请命”起来,这倒真是咄咄怪事了。听他说到二州的百姓时,马扩的印象中立刻浮现起那年他在蔚州城外看见的母女两副相互搂抱着的骨架,他的眼睛里不禁冒出火来。 “国相说到百姓存身不得,煞是好事,马某此来,就是为百姓请命。记得昔年往来蔚应二州时,亲眼目睹城内外白骨如山,却无几个活人在那里存住。这岂是我大宋兵干下之事?国相久驻云中,当知其详。” 这是义正辞严的责问!蔚应二州向为粘罕的防区,那里
并未发生过重要战争,被屠杀的都是无辜良民。那里的金军杀人如麻,身为主帅的粘罕,推卸不了罪责,当时他装痴作聋,佯作不闻,反而进一步强词夺理地说:“山前山后乃我家旧地,岂可相让?你家土地,却须割取些来,方是省过之道。” “国相言语相挑,莫非决心背盟用兵?兵戎之事,我岂惧尔?” 粘罕又一次不怀好意地哈哈大笑起来:“马承宣,你须忘了,俺倒不曾忘记。你国中大将如刘延庆等辈纵有十个百个,又怎能挡住我大金的雄师?” 马扩听了他的诮让之词,神色不变,徐徐说道:“国相想已忘了,俺马扩倒还记得,我国中不尽是刘延庆等辈,也还有韦寿佺、李臣等人。如今两河地界,义军遍布,韦、李之徒,不啻千百,国相如果真去进攻,岂不又要吃亏了。” 马扩针锋相对地与粘罕斗了一斗。粘罕脸色顿变,自己嘴里叽咕几句,就由从人传话道:“国相吩咐你使副只今便辞,旬日间我遣使人报聘,就宣抚司商议大事去也。”说罢就悻悻而退。 当天晚上,金朝的外交谈判老手撒卢母代表粘罕设宴为马扩、辛兴宗二人饯行。意料不到的事情是;向来守口如瓶的撒卢母,大约酒喝得多了,劝酒之际,忽然漏出一句真话: “我朝接待使人只此一回了。看在多年周旋的分上,马承宣不可不干此一杯。” 一个多月来,金人停止了边境挑衅,在使人往来中,气焰也略见收敛,如果说那是因为入侵的具体准备还未完成,那么今天粘罕和撒卢母赤裸裸的话表明暴风雨前夕的平静即将告终,军事侵略行动就将开始了。 那次出使,谈判山后交割,完全失败,但就试探金人的真实意图一点,还是有成绩的。在这以后,马扩对宣抚使、对家人、对义军诸头项预言金寇必至的根据就在这里。即使这样,在推测金人入寇的具体时间上,他仍然犯了保守的错误。 第二节 马扩从真定回太原宣抚司的当夜,就去找童贯回报刘鞈不愿拨军之事,不过当金军正式出动以后,这件事已成为明日黄花,即使刘鞈愿拨,时间上也嫌太晚了。 马扩出差云州回来后又去真定公干,外加自己去探亲,童贯一共只给他十天假期。他在山寨中听到金军出动的消息,心焚血注,等不到假期届满,就提前赶回司里,这一天是十二月初六。根据常识判断,既然马扩已从山寨中得知金人入寇的消息——它已兜了个大圈子,身为宣抚使的童贯不可能还被蒙在鼓里。不过童贯的确没有把这个消息告诉马扩。 马扩忍耐不住说到他在真定道上听说金人已经出动,于攻陷蓟州后向燕山府进军的消息,童贯还是假装糊涂,说了一大套什么象这样的谣言,每天都有,都要相信起来,你只能跟在它屁股后面转等等的话。然后告诫马扩道:这等无根之言,休得外传,以免动摇军心。接着就指派任务给他: “昨据代州关报来,金元帅府差撒卢母、王介儒两人为使副前来报聘,兼与本使计议大事。昨已委了文字机宜宋彦通与辛兴宗二人馆伴,又恐他两个疏于职事,应对有差,误了大事。难得廉访今日赶来,就烦廉访前去应付两日,如有所闻,快快报来,撒卢母这厮言语撒野,不谙礼仪,廉访却千万莫将他引来与本使见面,免得受他聒噪。” 马扩喘息未定,又被派去馆伴金使。事实上,在童贯的宣抚司幕僚中间,没有人比马扩被使用得更多了。宣抚司里备了几匹骏马,规定有急差时应用,后来这些差使都推在马扩身上,这几匹马索性就由童贯指定全数拨给马廉访及其随从骑用。几匹马的马蹄铁都磨损了,以致不到几个月的功夫就得去重换一副。宣抚司的僚属们把这些看不见好处的差使都推掉了,乐得窝在家里纳福,但是马匹全让马扩占用,这小小的一点权利既涉及到物质利益也有面子问题,却使他们很不高兴。有人说:“宣抚司偌大的一个衙门,只消有个马宣事,就把全部公务包揽了,其余的都是酒囊饭袋!”说这句话的人把眼睛去瞟瞟在司里素有酒囊饭袋之称的孙渥、范讷二人。“早知如此,不跟宣相出来走这遭也罢!”有人说:“人家有了这副巴结劲儿,才巴结上一个廉访使。你凭什么眼痒,就凭你这点功夫,忙煞了也还是个小小的录事官。将来双脚一挺,两眼翻白,进了棺材,柩头前的题旌仍然逃不出大大的七品芝麻绿豆官,下一辈子也盼不到什么使什么使的。” 不提这些风言风语,它们听来似乎也真带有一点酸味和辣味,拌起来,制一分酸辣汤,想来幕府中人都需要分得一杯羹醒醒头脑的。 可是马扩虽然被童贯使用得最多,却不等于受到童贯的信任。 大官们驾驭幕府夹袋中人物都懂得一个要紧的窍门,首先要把他们分成几种类型,分成几层层次。盘根错节,疑难杂症固然需要干练的人去办,凡是涉及本人隐私之事只能与几个最亲信的人商量,把两者的界线搅混了,就要坏事。 譬如这次金军出动的消息,童贯早于四天前就知道了,他只让最亲信的幕僚宇文虚中、王云、宋彦通等几个人知道,并把自己心里的打算与他们秘密商量。这个消息是瞒不住的,这两天在太原府已经沸沸扬扬,大家传说得很多了,童贯对河东路的军事长官张孝纯、河东方面主持军事防务的王禀仍严守秘密,对他们的追问,矢口否认,因为童贯明白让他们过早地知道真相会与自己不利。 马扩是干员,过去、现在都有许多事情要他去办,但由于同样的理由,童贯对马扩也暂时保密。 当他已经知道平州金军出动檀州,蓟州相继沦陷的消息后,派马扩去馆伴粘罕派来的使者一举已没有多大的意义了,但他还存在最后幻想,斡离不出兵,不等于粘罕也非要跟着斡离不同时出兵不可。即使到了这一天,他们希望河北边界的战争只限于局部战争而不是全面战争。 即使作最坏的打算,粘罕一定要出兵,让马扩与撒卢母周旋两天,拖延了他出兵的日期,也有利于他自己的打算。因此他发出手中这一张最有用的牌,把马扩置于无可用武之地,只能单纯地为自己的利益服务。 这次粘罕派来的两名使节撒卢母、王介儒都是马扩旧相识。 从海上之盟以来,金主完颜阿骨打、大太子粘罕、二太子斡离不、大将完颜希尹等都曾多次直接与马政、马扩、赵良嗣打交道,但平常接伴的一般都是撒卢母。这是一个与他打过一次交道就不想再见第二面的人。但每次出使,马扩还是不得不让他形影相随。他有时谄笑,有时嗔怒,有时没来由地来献殷勤,有时甚至不顾礼貌地把面孔拉长了拒人于千里以外,犹如演剧场上的猢狲,随时都可以从戏装箱里取出他需要的面具戴上,随时变换着自己扮演的角色。这种赤裸裸的虚伪,有时倒也有一点可爱,因为别人知道虚伪的可耻,在伪装以后还要加上一层伪装来掩盖自己的伪装。撒卢母却没有这种可耻的意识,他不怕别人知道他的伪装,因为这出于他的需要。 其实马扩有什么权利谴责撒卢母?撒卢母虚伪善变,满口胡柴,这都属于个人品德上的问题,如果他的这些“缺德”都是为了他的朝廷的利益,那本身就是一种很好的德,何“缺”之有? 有人给外交家下了一个定义是“为了国家利益派到国外去撒谎的诚实人”,外交家本身不一定是诚实者,但他到外面去撒谎却真是为了本朝的利益。如果他反其道而行之,把朝廷的虚实尽输与敌人,那岂不成为“卖国贼”了?譬如这次撒卢母来太原,背着副使把金朝的虚实和盘向马扩托出,他告诉马扩:粘罕与斡离不之间的矛盾,金朝东西两支军队的实力,两路进兵的路线和最后会师东京城下的战略目标,还有粘罕特别惧怕的雁北义军的抗击等等都说与马扩知道了,这些都是马扩十分需要的情报。对这样一个背叛本朝利益的贼徒,马扩不是要深恶痛绝、看不起他的为人?更加谈不到做明友了。 个人的品德有时要和国家的利益发生矛盾,把国家利益放九九藏书在至高无上地位上的马扩仍然非常看重个人的品德,因此,在今后的历史发展中,马扩常常陷入于这方面的迷惘而不可自拔。 还有与撒卢母同来的王介儒也是马扩的旧识。当初萧皇后决定归降宋朝时,就派王介儒随着马扩一起南来。在兰沟甸大战后,宋辽双方无法进行外交谈判了,王介儒还在雄州城里住了几天,一直由马扩馆伴。他为人善于思考,深思不露。当时马扩对他的印象是一个老练的官员,在外交谈判中可能是个劲敌。与他们打交道,需要步步小心,一点不可放松。 童贯虽然不希望与两个金使见面,金使却不容他躲避,他们到达太原后,说是奉国相之命,一定要面见宣抚议事。宋彦通拗不过他们,只好带去见童贯。 撒卢母见了童贯,以极度傲慢的态度出示粘罕派他赍来的军书,除照例责备宋朝种种罪名外,明确地写上元帅国相已兴师前来尔帮吊民伐罪。这一句带有宣战性质的话,好象在童贯的头顶上打了一个轰雷。现在他的一切幻想都破灭了。 出示军书后,撤卢母继以十分不逊的语言连珠箭似地攻击童贯,指摘他这个不是,那个不对,根本没有把他的权威性放在眼里。童贯一时手足无措,不知道应该怎样对答才是。谈到最后,还是向撒卢母商量道: “许大国事,且须商量,何故便有此事?” “军马已起,还有什么好商量的?”撒卢母更加盛气凌人地回答。 最后童贯找到下台的办法,好声好气地劝来使让“馆伴陪去说话,有事但见谕,足可相应。” 凡是看到这番酬答的人,万想不到平日威势十足的童贯一旦看到金使竟变成个矮子、哑子、聋子、几乎把他的骨架都拆散了的疯瘫的汉子。幸喜马扩没有在场,宋彦通又是个极通世故的老幕僚,最善于隐恶扬善,不至于把恩相这副窘相张扬出去,这个童贯是放心的。 下午,马扩也来行馆接伴,双方又进行了第二轮,也是最后一轮的对话。在马扩的影响下,宋彦通的胆气略为壮了一些,居然敢提出责问道: “两朝许多时讲好,如今贵朝不通些耗,便起兵前来,是何道理?” 所谓“不通些耗”,是责备粘罕没有通过外交文书,正式“宣战”,就发兵前来,有失道理。不过古代既没有一个对双方都有约束力的“国际法”规定出兵前必须通知对方,这种责备就完全没有必要了。金方是从来不讲道理的,当你责备它不讲道理时,它又会把道理抢过去,反唇相讥,它倒变成是受害的一方。当时王介儒回答宋彦通的责问,就说“只为贵朝有失道理,所以如此。”这是非常典型的强权外交。 “兵凶事,天道厌之,”马扩想把他们的气焰压一下,“今贵朝不顾以前誓好,便先起兵,却不道南朝员幅广大,人力物力充沛,若朝廷有悟,略行更张,你家军马,怎近得我的通都大邑?不过虏掠些近边小民户,日后干戈漫漫,无时定得了。” 这几句空话折服不了金使。撒卢母当即反击道: “元帅国相若怕贵朝的人力物力时,不敢便入来了。” 马扩还待再说,王介儒插入一句道: “事已至此,自家懑在这里斗口作甚?承宣若能劝童大王急行奏请,只且割与河东、河北土地,以大河为界,存取大宋宗庙社稷,这就是承宣的尽忠报国了。” 这是金朝第一次提出讲和的条件,好大的口气,要想不战而尽得两河之地。在这种场合中要反击他倒也不难,马扩不怒而笑道: “贵朝欲得两河之地,此事不难,只要贵朝把会宁府送上,两相调换,有何不可!” 马扩一句火药气十足的笑话结束了这一场本来就不可能有什么结果的谈话。 马扩、宋彦通出馆后,具告童贯。童贯惊魂未定,急令他们写个书面报告,以备上奏。他自己就把宇文虚中、范讷、王云等几个亲信幕僚留下来密议。 在这几个幕僚之中,只有新来的中书舍人王云胆子最泼,敢于言人之不敢言,为人之不敢为。童贯就是凭这一点,把他引入幕府,视为亲信的。他说道: “金人欲得我两河之地,才肯罢兵,此事未尝不可商量。大王何不就此上奏,看看官家之意如何,马子充不识起倒,不明事理,遽以言语伤人,此事关系匪细,恐金人又要借此生事,不可不严加惩处,以谢金人。” 战争甫起,就主张以两河之地赂敌,这种创风气之先的大胆议论,当时连童贯也没有胆量接受它。童贯推开一句道: “王中书既以赂地之议可行,就请你削个奏稿,待俺看来。马子充之事另议。” 童贯自己没有表态,轻轻一句话,却把王云套住了,坐实他的主张。不过王云倒没有什么顾虑,他这个割地赂敌的首创发明权是不肯轻易转让给别人的。 “皇天不负苦心人”,后来,割地赂敌之议大行,赞成它和坚决反对它的两派人,果然都没有忘记他王云这个首创发明人。 第三节 纸包不住火,宣抚司再大也包不住金军南侵的消息。撒卢母等北归后,不到两三天,警耗就纷纷传到太原。河东北部数百里封疆一时尽失,金军连陷代州、忻州,已经出现在太原以北不到一百里路的石岭关。 事实上金朝东西两路军出动的日期,前后相差,不过数日。童贯想利用与撒卢母谈判以拖延粘罕出兵的日期,那只是一个梦想,反而是粘罕充分利用了撒卢母与宋朝的谈判,以掩护其出兵掠地的真相。撒卢母通过外交途径南使之日,粘罕的大军已悄悄地跟踵而至。它从云中出发,取道怀仁、山阴,旁略朔州、武州,绕过义军丛集的雁北山区,直扑代州,拿获了河东大将李嗣本,接着就向忻州进军。 忻州知府贺权是朝廷命官,守土大员,却最懂得打算盘,做买卖。莫说忻州府是边郡贫瘠之地,他把张孝纯收编的一支义胜军的饷项侵吞一半,就足够抵付送童贯的礼物,本来早就收支两讫。如今金军杀来,他自然不肯把自己的一条性命垫付进去。他急中生智,立刻打开府城大门,传来两部鼓吹,在城门上大敲大打,又备下牛酒花红、香案蜡烛,恭迎金师。粘罕看到了十分高兴,对他褒奖有加,仍令权忻州知府,后来又升官两级。这笔生意做得顺利,本小利大,子母相权,羡利两倍,不禁高兴得逢人就要称扬元帅国相的大恩大德。 兵贵神速,粘罕得了忻州后,更不入城休息,就传令太将娄室长驱直攻忻州以南的雄关重镇——石岭关。 石岭关守将义胜军首领耿守忠原是从抗辽藏书网义军中收编过来的部队,他的兵额先被贺权之流的宋朝官员吃去一半,接着自己又吃去剩余的一半中的一半,早已弄得上下交诟,怨声载道。金军一到,这个不“忠”不“义”的义军败类,居然也步贺权之后尘,未经一战,就献关投降。 十二月初七日是个不吉利的黑道凶日,事实上从金军入侵以来,对于宋朝再也没有什么黄道吉日可过了。这天上午斡离不已在三河县打败99lib?常胜军的主力,决定了燕山府的命运,粘罕也顺利取得石岭关,直叩太原的外围。那两条消息当天还不可能同日传到太原,但连日来谣诼纷纷,真假莫辩,有人说昨日太原城里已发现金军的细作,都被王总管拿来,讯明斩首,号令在北关城门上。有人说郭药师已率常胜军降敌,燕山一路已告沦陷,有的谣言跑得更快,竟说金军已经渡河,东京城危在旦夕了。弄得人心惶惶,气氛空前紧张。 这天早衙时分,太师广阳郡王领枢密院事、河北河东陕西宣抚使童贯,高坐胡床,大会幕僚,遣人去把河东路安抚使知太原府张孝纯,河东路兵马都总管王禀请来,说是有要事相商。自从童贯封王以来,这样摆出郡王的架势,召集会议,也还是第一次。张孝纯不敢怠慢,忙把儿子文字机宜张浃一并带来,且听听童大有什么锦囊妙计以退金兵。那天王禀正在北关布置防务,不久,也赶来参加.99lib?会议。 一看张孝纯父子到来,童贯整一整幞头,理一理袍服外面的玉带,咳嗽一声准备说话。他.99lib.的威势虽足,内心却十分紧张,又有两次不自觉地耸起肩膀来触动面颊搔痒。这个下里巴人的动作与王爷的威严揉合在一起显得很不协调。正在洗耳恭听的张孝纯似乎听到了一声熟悉的匿笑,心里想到: “这个孙受丹敢是不要命了?在这个时候胆敢笑出声来,岂不怕童贯翻转面皮,问他个谤尊讪上,摇惑军心的罪名?管教他吃不了兜着走!” 张孝纯还在替醉鬼孙渥提心吊胆,那壁厢童贯已经发言了,他三言两语,说得直截了当,并无转弯抹角: “金军入寇,情势有变,本使兼顾全局,理当诣阙奏禀官家定战守之大计,来日早衙即回东京。”然后转过头来,对张孝纯道,“此间太原之事,就交付与你张安抚、王总管二人摒挡。你等守土有责,千万不可疏失。本使到京奏禀后,即日发诸路军马前来策应,无足为忧。” 张孝纯还当是自己的听觉不灵,听错了话。急忙回头去问儿子。张浃一一向老子回话明白了,张孝纯一时反应过来,忽然从座位上直跳起来,用着比童贯更大的嗓音争道: “金人渝盟入寇,大王自当坐镇太原,勾集诸路军马,击退金贼。怎可弃此他往?大王若去,人心骇散,岂不是将河东一路白白弃与金贼?河东有失,河北路也不可保,如此则大局危殆,不堪设想。且乞大王驻司于此,共竭死力,以纾国难。” “说什么共竭死力以纾国难的话?”对于张孝纯限度以内的反抗,童贯思想上是有准备的,想不到他说得这样激烈,童贯嘿……嘿地一声冷笑道,“据探马报来,代州李嗣本未发一矢,就吃金人拿去,失陷城池。这李嗣本须是你张安抚摩下的大将,日后朝廷发落行遣,与你张安抚身上却是老大不便。还待本使在官家面前与你弥缝。你保住太原,也是将功赎罪,戴罪立功。本使就怕你防务疏虚,不消几日,太原又成为代州之续了。” 张孝纯为人是压不倒的,越压他跳得越高,话也说得更加尖利了,一句不让。 “今日大局以拒敌战守为重,怎谈得到朝廷行遣发落之事?若论罪责,失陷了河东河北许多土地,大王与某等均不得辞其咎。某挺身赴罪,斧锧自甘。到那时,大王难道就置身事外不成?”说到这里,正好王禀进入会场,张孝纯又高声说道,“王总管你且听着,童大王以太原不可守,不消几天,将成代州之续。正待要弃此国家的重镇并百万生灵,潜行他往。王总管,你职司兵马,且道太原府可守不可守?” 王禀是西军大将,是种师道的左右手,当初留下来,原说以河东之军事相畀,事实上张孝纯相信的还是河东李嗣本等人。他们不肯把兵权让出来,王禀处于客将的地位,又以大局为重,最后只能率西军五千人专管太原城防之事。这几天,大局突变,他成竹在胸,早已有所布置。此时在张孝纯督促下,他起来发言道: “太原地险城坚,人谙战守,非别处可比。如今城防早经部署了,北关新城,东边杨家峪都拨有重兵防守,西、南两面也有接应互援之师,谅粘罕插翅难过。我凭坚严扼,半年之内,必无差池,如有外兵来援,里外合势,必能击退金寇。宣抚还是留在此间,统筹战局,策应燕山、真定两路为妥。” 王禀是个早已定了型的军人,这种人定型以后就不大会改变。童贯二十年前去西军监军时,发现王禀智深勇沉,虑周思密,不轻率发言,言必有中,过了二十年,他仍然如此,或者可说是更加如此了。他的为人也是很有分量的,他的说话也有分量。童贯对他好象对种师中一样,不大敢去惹他。当下撇开了他,专门去找张孝纯发话。那张孝纯又岂是好惹的?双方你一言,我一语,越说越不客气,后来童贯发怒道: “本使止是承命宣抚,不系守土,若攀宣抚在此经营,却要你帅臣做甚?”他揪住颔下的几茎短须,一双三角眼看到宇文虚中、宋彦通几个人身上,“帅臣守土有责,应与地方共存亡,如有闪失,岂能逃脱干系?宇文阁学你道是与不是?” 现在是他自己要滑脚溜走,并非张孝纯要逃脱干系,这个问题问得不伦不类,但这正是做大官儿的诀窍。无道理可讲之处,偏要讲些似是而非的道理,使人不知所云,不敢驳回,这就是他的胜利。宇文虚中无话可对,事实上他倒是反对童贯逃离太原的。童贯却抓住他习惯地在童贯发言后不管赞成还是反对先要点一点头的机会,就把他算为支持者了,“宇文阁学也是如此说,张安抚你守土有责,太原守备自是你职分内的事,且须勉力!”然后又气势十足地吩咐僚属:“本使明日即行,你等速去准备,办好公私善后事宣,明日早衙时分,来此会齐,随本使启程。” 张孝纯见童贯不听劝阻,执意要行,这时再也顾不得他的郡王之尊、宣抚使之威,把双袖一摔,从自己座位直走到机宜位中,拍拍手掌大呼道: “平时见童太师做许大模样,临到危难之际,却是如此畏懦。全不想自家身为太臣,当为国家捍御患难,一心只图逃窜,算得甚么节操?” 几年来,张孝纯受尽童贯的鸟气,都憋在心里,今日一发不可收拾,他拼着一顶乌纱帽,准备叫童贯下不得台。果然把童贯气得怔怔的,双脚乱蹬,口中乱骂。不过这个时候的童贯已经拿不出什么杀手锏了,趁幕僚们把他拦住的机会,大袖一挥,表示散衙了,自己就回进后衙。 张孝纯还不甘罢休,他对儿子张浃说话,声音却冲着童贯走回去的方向,而且特别大声,一定要让童听个明白: “要性命的都兔奔狐走,却顾不得国家安危,也不管名节扫地了!”然后,他表示决心道:“休、休!自家父子,与他死守。” 这个“他”,当然是指北宋朝廷,也可能是指官家本人,反正都是一样。此时此地,张孝纯发此豪言壮语,确实想做个为社稷殉难的节义之臣,将来邀易名之典,谥为“忠节”“忠烈”,庶儿无愧,不枉人生一世。 第四节 张孝纯与童贯争辩的当儿,并不期望宣抚司的幕僚们能够挺身而出,力持正义,帮他讲句公道话。不管是平日议论尚有一定是菲羞恶之心的宇文虚中,不管是近年来曾在他幕下一起募兵、相当熟悉的孙渥。因为一个严酷的现实,摆在他们面前,旦夕之间,太原就要沦为战场,沦为战场就有被杀受俘的危险。九九藏书何如名正言顺地跟随童贯逃走?早早离开这块是非之地。既然是宣抚使的僚属,跟着宣抚使本人走路,总是不错的。 只有一个例外,那就是马扩。马扩向来敢争敢言,在童贯面前,不愿苟容自安,如今在要不要童贯留在太原府这样一个明显的是非问题上,相信他是能够仗义执言,为自己张目的。因此,在他与童贯争辩时,曾几次目顾马扩,希望马扩有所表示。但结果是大失所望了,马扩竟然象其他的幕僚一样,毫无表示。后来张孝纯大骂不顾名节,只图逃命的狐兔之辈,这话固然是冲着童贯而发,但也未尝不把马扩包括在内。 张孝纯决不是能把自己的想法隐藏在心中,等到考虑成熟后再声张出来的人。特别当自己作了这样节义的表现心情十分激越的时候,当真以为天下人能为大宋朝廷、宣和天子死守封疆,寸步不移的,只有他们父子三个——还有一个在河东平阳府军队中当统制官的儿子张灏。他们是最重要的人,太原是最重要的地方,他们死守太原乃是最重要之事。王禀如果愿意跟他一起死守,把他的萤火微光附在他父子日月之明的骥尾后,那还可以考虑。至于象马扩这样临难苟免的人,实在是一钱不值,过去未免把他看得过高,现在马扩即使要留下来,他也未必照准了。 散衙以后,他就把这种想法说给王禀听。 “马子充岂是临难苟免之人?”平日不轻易表态,说话又不会转弯抹角的王禀一句话就挡住了张孝纯对马扩的诋毁,“惜我公与子充同事多日,尚未深知他之为人。子充思虑周详,议论行事,每每出人意料。此事他或另有打算,却非某所能蠡测?” “让童贯从太原逃跑了,不出一言相诤,只此一事,便是天下罪人,还有什么其他的打算?”显然张孝纯不能够容忍在他的所谓重要的事情以外还有人“另有打算”。从这句不入耳的话出发,他又转进一层想道:“他们西军中人,总是互相回护,有私无公。如今俺把城防之事,全交与他管了,只怕他临事多有藏掖,处理不公,叫俺河东军吃了亏,此事倒也不可不防他三分。” 门户之见与空发议论一样是宋朝文人的两大通病。太学生出身、进士高第,做到地方大员的张孝纯也未能摆脱门户之见这个毛病。首先因为他与王禀不属于一个“派系”,即使平常很尊敬他,听了他一句直率的话就会引起种种想法。张孝纯已经忘记了王禀是战功卓著的西军大将,当初唯独他不愿复员回西北去,甘心留下来协助自己充实河东防务,这正是他公而忘私国而忘家的表现,张孝纯也忘记了正是依靠王禀和他所部的五千泾原兵的努力,把太原府布置得铁桶一般,使他敢于信心十足发出“太原防务,必不可虑”的豪言壮语。过河拔桥,甚至河还没过,思想上先要拔桥了,这些文人学士的毛病,还不仅仅是健忘而已! 王禀说马扩另有打算,确是相知甚深的推论,并非私阿所好。在宣抚司应该设在哪里这个问题上,马扩确是想过了,想得很深,考虑得比较全面。 童贯说安抚使守土有责,理应死守,而自己作为宣抚使,却可以理直气壮地逃回京师。这是诡辩,是他的幕僚范讷、王云那帮人想出来的一个花招,是专门在字眼上打滚的秀才技俩,根本不值一驳。 这个范讷虽是童贯幕下的多年僚友,平常素飧尸位,出的鬼点子不多,又怪他的娘老子没给他个好姓名。在司里,人们把他与醉鬼孙渥并称为“酒囊饭袋”。酒囊尚可,饭袋尤其难听,使他深以为耻。昨夜童贯的亲信会议中,他与王云及许多人都主张宣抚逃走,他还想出用“守土有责”这顶高帽子来压服张熟牛肉,又从床底下拖出一坛汾酒,斟下了,不由分说地就碰了马扩两杯。 第五节 不出孙渥所料,第二天早晨他们上衙门去找童贯时,宣抚司门口以及附近的两条街上已是一片戒行首?99lib.途的景象。几十辆辎重车在胜捷军护送下,首先启程,那显然是显官们的眷属,然后是乱哄哄的第二三等的幕僚们的眷属以及也想跟着逃出太原城的眷属的眷属们。他们有的挤上了车,有的抢得一匹骏马,更多的人既无车、又无马,眼看别人已经车辚辚马萧萧地登程出发,自己还不知道怎样才走得成?因而慌作一团。有人胆子大些,就去攀附车辕,希望让他挤上车厢,自己挤上了不算,又要把下面的妇女孩子再拖上来。护送的士兵,不知那里来的威风,举起鞭子,噼噼啪啪地乱打一气,又踢又骂,又推又拖,扫除车前车后的障碍,然后又碰上前面停下来横拦在街头上的车辆。赶车的彼此吵起来,这时前后车的护送兵与护送兵之间在比车主头衔的高低,车内的乘客与乘客之间也伸出头来比他们的“来头”大小,彼此又各不相让。交通拥塞的情况越来越严重。 这支胜捷军自从成军以来,没有做过几件好事,没有打过一阵硬仗,后来索性变成为一支专门为大官们服务的后勤部队。护送官员及其家属,跟着宣抚使本人落荒逃难,在难民中间摆威风,逞英豪,已成为他们的专业。显然童贯本人进进出出也少不了他们的护卫。但是奇怪的,他们押送了这许多人员行李.99lib.,目的地在哪里,问问这个不知道,问问那个不知道,他们只知道用手指往前一点,跟随在别人的屁股后面走。看来即使问到车队最前面一辆的护送兵,他也说不出一个所以然来。到哪里去,取哪一条道儿走,只好去问童贯本人才知道。 进衙门不久,就看见童贯、宇文虚中、宋彦通等五六个幕僚从内衙出来,其余的想都已挤上车马。童贯、宇文虚中也是一副走上旅途的打扮,神色匆匆,指手划脚地,正在指挥什么。童贯一看见他们两个进来就高声嚷道: “你两个来得好!马廉访且回下处摒挡一下,即速来衙,随本使南行。受丹,你就留下来办理司内朱了之事。今后就在安抚司衙内供职,毋庸去东京了。” 大官儿是健忘的,似乎根本不存在昨夜谈到的移司真定的问题。马扩问道: “马某今随宣抚,不知是东去真定,还是南下东京?” “本使不是与你说了,”童贯瞪瞪眼,“你跟随本使南下东京!东面又待往哪里去?” “宣抚昨夜答应过真定设司之事,莫非一夕之隔,又有变化了?” “俺几时答应过真定设司之议?”童贯忽然两眼通红,青筋绽露,跳起来叫道,“宣抚司的大事是由俺作主,还是由你作主?这两河宣抚使是俺童贯做的,还是你马子充做的?”这句话说得十分严重,显然他下面还有话,不吐不快,“你只为自己的家在保州,故而一心要移司真定,俺把宣抚使司移过去了,却只为保你的一家老少。” 童贯明知道马扩的家虽在保州,过去难得回去一次探亲,去了也匆匆即回,不象司里其他的幕僚,大家约定了轮班探亲,一去就是数月。为了这个,童贯还表扬过马子充三过家门不入,有大禹之风。今天忽然把保州家小和真定移司两件不搭界的事情联系起来,这分明是幕僚们的杰作,昨夜亲信会议的结果,用以堵塞马扩的嘴,打消他真定设司之议。手段虽然毒辣,不过立论十分脆薄,马扩反手一击,就把它砸烂了。 “马某几番使辽使金,出生入死,何?99lib?曾顾惜到一家老小?真要顾惜老小,早就把她们接到真定来了,今日就可随宣抚一起入京,远祸避害,何等自在!何必牵动宣抚司到真定去,干此笨事?宣抚可听到此刻大门外,攀附车辕,争夺坐骑,大哭小嘁的,都是司里的眷属。”他把眼睛一转,就看到宋彦通、范讷两人促膝附耳,嘁嘁喳喳的谈得十分入港。“宋机宜,俺刚进来时看见你宝眷,被范郎中贤郎挥鞭赶下车来,哭得好不伤心,机宜何不出去照看一下?” 一句话顿时把范、宋两搭挡拆开,宋彦通目露凶光,狠狠地看了“饭袋”一眼,“饭袋”又岂肯示弱,急忙声辨道:“夜来司里拨的一辆太平车给敝眷乘坐,如何宋机宜的宝眷又挤上去?想是他带的辎重多了,一辆车不够使,又去挤别人的车,此事如何行得?要请宣抚作主!”两个人凭空推想,争吵起来,刹时阃就吵得不可开交。童贯喝一声把两个一齐斥退。 倒底是谁顾惜家小,是谁私而妨公,这个问题不需要再说,童贯也已明白。连带东去还是南下,哪个更有利于国家和童贯本人的命运,这个问题也十分明99lib?白的了。当时童贯前前后后想了一下,坐到案几前提起笔,歪歪斜斜地写了一道手谕递给马扩,口中还说:“宣抚移司之事,待本使诣阙奏禀了官家再行办理。子充此刻先去真定,为本使预筹兵马及移司之事勿误。” 这遭手谕可能是宣抚使以他本人名义,盖上大印下发的最后一道命令。它明白委任马扩,“专往真定,中山府招置忠勇敢战军马,专一统制”。忠男、敢战,在这里都是义军的代称。根据这道手谕,马扩总算取得收编真定,中山府一带义军的全权,刘鞈、王渊、李质都不能再掣他之肘。 这总算是一个意外的积极的成果。 第六节 太原与京师相距六七百里路,中间还隔开一条大河。从他“宣抚”之地逃回来的宣抚使童贯仅仅只用了两昼夜多一些的时间就跑完全程,安返京师,这在官场上可算是一个创记录的高速度。 这几天坏消息纷至沓来,令他应接不暇。出亡前夕,已得知忻州、石岭关失守。他唯恐一夕之间,金兵已出现在太原周围,截断他南归之路,使他死为异乡之鬼。他急急忙忙地从太原逃出,路上得知三河战败的消息。初十夜到京师后,又听说郭药师挟持燕山一路文武长吏尽降斡离不,燕山沦陷的谣传。十二月十二日,他去面圣之际,把这些一古脑儿都包揽下来,一字不隐地面奏官家,藏书网然后建议官家速为应变之计。这时他采取的是“拖人落水”的方针,他自己已经“落水”了,把官家也拖下来,大家—起淹在水中,我失陷封疆,你放弃国都,彼此彼此,就不怕他板起面孔来“行遣发落”。平常凡是打了败仗,总要把消息隐匿起来,瞒过一天是一天,瞒过一时三刻也比马上让官家、让朝野通通知道为好。如今,在新的特殊场合中,童贯的做法恰恰与之相反,消息越坏越风凉。他还怕消息坏得不够,不足打动官家的恐惧心,成就他的拖人落水之计,不免又要捏造一些,加油添醋一番,例如说斡离不、粘罕受到命令,凡是城守一天后再投降的,进城后就要屠戮十分之一的居民,多则类推,守城七天以上,即使投降了,全城受屠,城主全家也要杀尽等等,目的是要官家相信,除了他建议的出逃以外,再也无路可走。一直要到官家连连点头,叫他戒途先行,童贯才算大功告成。 不过这几天的警耗来得既快又狠,不用童贯花多少心思去加工复制,就尽够打动官家的恐惧心,把他的三魂六魄,一个一个从腔子里摄走。 继石岭关失守以后,娄室的先锋军果然绕到太原以南,截断太原的后路,把它团团包围起来。接着粘罕亲统大军也到太原城下,一场大战正在酝酿。 太原以北的战争仍在继续中,金军围攻代州、忻州之间的崞县。无耻降敌的河东军统领李嗣本跑到崞县城下来招降守将代州西路都巡检使李翼。李翼大义凛然,怒斥叛徒后,又亲自弯弓搭矢,一箭把李嗣本射倒在地。接着与部将折可与等歃血为盟,彼此以忠义相勉,登城守御。这是金朝西路军开战以来遇到的最激烈的抵抗。指挥攻城的大将银术可之子彀英猛攻一天不下,第二天换了娄室之子活女为指挥,城也没有攻下,最后银术可亲自出马,爬城而上,才把城门打开。李翼被俘后,回顾折可与道:“不可食前言,与公生死共处。”银术可还想以温言诱降,李翼裂眦戟手大骂“不幸被你番狗俘虏,我岂是苟生之徒?”折可与也严词拒绝诱降,骂道“我八叶世守之家,岂肯负国,败坏家声?尔等无知畜类,不如早早杀我。”在一阵殴击之后,两人都被杀害,死得慷慨。?99lib. 在家门鼎盛,文武两途都有显要的折氏子孙中,后来也有无耻降敌,败坏家声的,如折可求之徒,也有苟默自容、无所表见的,如折彦质之辈,他们对不起抗击辽、夏有功的祖宗,更加愧对这个死得壮烈的同宗。 太原被围后的第三天,河东名将知朔宁府孙翊率部赶来应援,在城下与金军大战。这时太原城已经紧闭,张孝纯登上城埠与孙翊打话道:“贼已在近,不敢开门,观察可尽忠报国。”孙划回答得很有勇气:“此来本已不图生还,只恨兵少力乏,不能大创贼寇为太原解围耳!”他以二千孤军在城外转战数日,中间有几次突围的机会,他冲杀出去后又重新犯围而入,救援被围的部下,最后全军覆,自己也在乱军中被杀。九九藏书 以后王禀防守得法,粘罕亲率完颜希尹、娄室、银术可等军事首脑,千方百计地围攻,竟不得手。太原的攻守战形成长期胶着的状态。 斡离不的东路军取得燕山全路后,气焰万丈,郭药师要为新主子立功,更是十分卖力。出于意外的,这支军队刚离开燕山路的范围就遭到抵抗。他们进攻小小的保州,竟遭败衄,接着围攻中山府,又铩羽而归。 这两役的战胜,主要归功于董庞儿部与张关羽部义军的联合出击,与守军配合作战获致胜利。董庞儿与张关羽见面后,迅速制定出击计划。董庞儿把部队摆在前路,张关羽、赵邦杰率部在后路游弋。当时保州城的守将已击退攻城的金兵,董庞儿又满城一击,打败兀术,迫使郭药师、刘彦宗撤退进攻保州的部队。 接着张关羽率部救援中山府(马扩也参加了那次战争),那是一场鏖战,张关羽与伯德特里补的精锐骑兵苦战两昼夜,好容易把他打退,不料他又来个回马枪,使义军受到极大损失。张关羽身先士卒,力挽狂澜,不幸胸口中了敌方的流矢。赵邦杰闻讯赶来,张关羽已气息仅存,他断断续续地嘱咐赵邦杰要与正在行间作战的马扩一起统带部众,继续战斗,就断了气。后来金军再次败退,赵邦?99lib.杰鉴于义军本身的损失重大,也收兵回山寨去休整。 中山府保住了,知府詹度大吹大擂“中山之捷”,他黑着良心九九藏书,“干没”义军的战果,坐享其成。不过当时官家与童贯要的是战败而不是战胜的消息。詹度大吹大擂的胜利,又被童贯黑着良心“干没”。好在此时京师已十分混乱,前线打个败仗或小小的胜仗都已无足轻重。官家下旨以威武军节度使梁方平统率七千名骑兵守浚州,以步军司都指挥使何灌将兵三万人防河。然后决心步童贯之后尘,办得一个“走”字。 以后几天中,斡离不避开义军的锋芒,顺利南下,而义军经过中山府那次激战,暂时已无力出击。几天中,斡离不大军连克庆源府、信德府,很快就到达黄河北岸。 从十一月底以来,斡离不统率东路大军,用了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击败宋朝的主要边防部队常胜军,略经顿挫后又连克名城,南叩河岸,其战果较之在太原城下被王禀胶着的粘罕西路军优劣判然。这在宋、金双方都有这样的评价,粘罕自己也不得不承认这个客观事实。从此,斡离不在金朝内部权贵斗争中取得的优势就十分明显了。 第七节 几个月后,有两名胆大包天的杂剧演员在宫廷的红氍毹上演出一出政治讽刺剧。 上台的一名大将,丢失头盔,露出满头发髻,弃甲曳兵而走,另一名显然是他的随从,追上了他,告诉他追兵已远。两人坐下来。随从替主人整理衣甲,作数髻状,忽然惊呼道: “大王的发髻如何少了一个?小人数来数去,只剩三十五髻,还有一髻哪里去也?” “走也!” “走往哪里去了?” “你这个蠢汉,岂不闻‘三十六计(计,髻同音),走为上计。’那走掉的一个上髻随着官家往南方去也。” 当时力劝官家逃往南方的童贯固然已经明正典刑,不但发髻,这颗头颅也被砍掉了。不过逃往南方的太上皇这时又回到东京,入居龙德宫。投鼠忌器,骂了童贯,岂不连带涉及太上?其实当时要逃走的不仅太上、童贯,还有许多大臣,都是要逃的。就连渊圣皇帝也一度动摇,要想“西狩”。就算渊圣宽厚,那些力劝渊圣“西狩”的大臣,现在仍居高位,他们直接看到或间接听到这出讽刺剧的,对两名演员,岂肯善罢甘休?要不把这两名演员问个“指斥乘舆、诋毁大臣”的非名,充军发配到沙门岛去才是怪事哩!99lib. 其实把太上皇之南走完全归咎于童贯的劝告,那也有失公允。官家听到边境的警报后,加上金使的恐吓,早就萌生南逃之念了,童贯不过是投其所好而已,不能说完全出自他的怂恿。 官家最早接到的噩耗是蔡靖在十一月底上报蓟州失守、傅察殉节的奏章,接着金廷派来两名使者,大言“要与赵官家说话则个”。这时当朝太宰白时中、少宰李邦彦不敢引见,自己在政事堂尚书省厅事与他们厮见。刚刚就位,金使就出不逊之言,指斥南朝违盟背德,还是老一套的话头,接着大发雷霆,说“大皇帝(金太宗)煞是发怒,命太子郎君与国相两路而入,吊民伐罪,你们如何对付?” 白、李二相一齐失色,战战兢兢,不敢回答。只听他们又说:“郎君与国相以两朝生灵为重,煞是不欲开仗,此事须得你们赵官家出来相议始得。” 白、李二相还是不敢开口,善于鉴貌辨色,投机取巧的中书台人王孝迪这时却越位而上,问金使道: “告大使,要如何才得请贵朝缓师?” “不过制地称臣尔!” 白、李二相不敢怠慢,急趋内廷,把两名金使大闹朝堂之事,一五一十地全部奏告,然后提出建议,厚礼卑词,遣回金使,另找一员能言善辩的官员,前去斡离不军前求和,务必要把他的军队阻拦在黄河以北99lib.。 曾在河北都转运使吕颐浩手下当过转运判官的李邺因贪污有据,被人告了一状,削职在京闲居,正图钻营复职。王孝迪透露个消息给他,他连夜上了一本,备言敌强我弱,势力不侔,决不可与敌。然后自告奋勇,丐请奉缝议和。 李邺算是第一个出头露面的求和者,比主张割地赂敌,还没有实际行动的王云又进了一步。以后这方面的竞争更加激烈了,在无耻和卑鄙的道路上,有那么一大批人,都想抢做第一名。 当下官家借李邺以给事中之职,派他出使斡离不军前求和。李邺提出条件,要带去黄金三万两犒师。这时国库如洗,哪来现成的三万两黄金?官家求和心切,从内库中取出一对大金瓮,每只重五千两,当场交内廷“书艺局”销镕了,铸为金牌,让李邺带去。 这李邺官也复了,差使也得了,又带着一笔厚厚的见面礼,不但是这万两黄金,还有价值超过黄金千百倍的重要贽仪,自信求和必有所成,兴冲冲地走马就任渡河北上。 不过官家对于这个名不见经传小人物李邺前去求和,心里还不大踏实。求和得成,果然是好,万一不成,金军仍然杀过河来,自己岂非陷入它的罗网之中?从这时起,他就有了避狄南方的想法。 斡离不和粘罕两路进兵,势如雷霆万钧,同时他们在外交上也发挥了高效能。军事攻势、政治政势双管齐下。撒卢母、王介儒到宣抚司来威吓几句,童贯就“逃之夭夭”。斡离不派来两名“名不见经传”的小使,在朝堂咆哮一番,竟使堂堂的南朝皇帝“遽萌退志”,弃社稷而南奔,这是因为他们的先声夺人,在精神上早已打败了宋朝君臣的缘故。 不过官家在逃走之前,还有两篇官样文章要做:一篇是下一道沉痛自责的罪己诏,一篇是表示悔过,尽罢秕政的《罢花石纲指挥》。 《罪己诏》由官家亲自点中的试给事中幕侍读吴敏起稿。吴敏虽然出身蔡京门下,几年前,曾拒绝过蔡京要招他为孙女婿的建议,明白表示不愿做相府的“东床坦腹”。这件事暂时封闭了他的仕宦腾达之路,却给他带来“远离权门、洁身自好”的好声名。官家早就赏识他,即使在蔡京第四次出任首相,蔡氏父子祖孙权倾朝野、作威作福的时期,官家还是多方保护吴敏,不让他坠入万劫不复的阿鼻地狱。现在官家正需要象他这样一个触忤权贵,同时对过去的陋政牵涉不多的文学侍从之臣来起草这道旨意。当即把他宣来,当面交代了任务。 不象表面上看起来那么老实,吴敏的家庭生活颇有几分浪漫色彩。自从拒婚以后,他不再娶亲,有一个芳名叫做远山的绝色侍婢为他主持中馈之政。此刻他从内廷回到家里,远山已为他烧起一炉御香,磨好一砚浓墨,一切都准备得舒舒齐齐。她在书斋门口迎着吴敏嫣然一笑,吴敏不由得搂住她在她的面颊上亲了几下。 《罪己诏》虽可痛斥权奸误国,但仍要为官家留个余地,既要感情沉痛,又要措词得体,写起来并不容易。吴敏一面写,一面涂,稿纸上都是一个个大墨团。大半夜过去了,统共还写不到十联文字。这时窗外卷起一阵阵的西北风,呼呀呼呀地吹得他的心头冰凉。 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出去的远山,又悄悄地进来,把一件半臂轻轻掖在他身上。吴敏一转身就握着她的双手,问她冷不冷,怪她深更半夜,还不去睡。远山把手指从他的手掌中挣扎出来,又是嫣然一笑,指着桌上的草稿说:“你呀,且把心放在那上面,别的都不要管了。”吴敏没法抵抗她这一笑,把她拥入怀中,连连亲吻。 在哪个旮旯角落里被堵塞住的文思忽然象一股山泉那样顺利地畅通了。吴敏自己不动手,却让怀里的远山代他执笔,他口占一句,远山就笔录一句,不到半个时辰就把全文草成。吴敏自己读了一遍,又让远山读一遍,十分得意。第二天一早,他又拿去给用乡畏友、见为太常少卿的李纲看,请他点定。李纲十分赞叹,只替他改定几个字,然后郑重其事地说: “元中(吴敏字)。代天立言,说得何等沉痛!多年来祸国病民的稗政,已尽于此一纸之中。”即使处于危亡之秋,对万事仍抱着乐观态度的李纲忽然流下几点激动的眼泪,高兴地说,“此诏一下,朝野震动,只恐天下事从此就有了转机了!”他尽管心里高兴,说到最后一句时,自己也感动得流下泪来。 谁知道吴敏就是为了这个善于嫣然一笑的远山才拒绝蔡府的亲事,成全他不慕权势的美名。谁知道官家这篇透澈沉痛的《罪已诏》99lib?就是在这样旖旎风光中写成的,竟被李纲看成为天下事转机的枢纽,这对吴敏说来,真所谓是“不虞之誉”了。 当然《罪己诏》还是写得十分透彻沉痛的: “朕获承祖宗庥德,托身士民之上,二纪于兹。虽兢业存于心中,而过咎形于天下……言路壅蔽,导谀日闻,恩幸持权,贪饕得志……赋敛竭生民之财,戍役困军伍之力。多作无益,侈糜成风。利源商榷已尽,而谋利者尚肆殊求;诸军衣粮不得,而冗食者坐享富贵。灾异屡见而朕不语,众庶怨怼而朕不知,追惟已愆,悔之何及!” 《罪已诏》与《罢花石纲指挥》是一正一副的文章。《罪己诏》从理论上谴责自己的失德。《罢花石纲指挥》则从行政上保证知过必改,从此与天下更新。在这道指挥中,提出了要罢花石纲、罢应奉局诸路岁贡、罢都茶场、罢河防非紧急泛料、罢免伕钱、罢请御笔断遣、罢大晟府、罢学乐所等,一共“罢”了二三十项事目,其中多数是导致朝廷败坏天下事的陋政,为士民所丛垢。大晟府、学乐所等研究音乐的机构,也遭到池鱼之殃,被一起罢掉了,这说明官家个人的嗜好,无论宫室园林、声色犬马,都是不得人心的。 现在是到了人民要向他算总帐的时候,他聪明地自己先承担起一切罪过,然后表示一定要改过。这就是李纲认为“天下事已有转机”的根据。 下《罪己诏》比顽固到底,至死不悟,把错误坚持到最后一天当然要高明一些,但它毕竟不过是一种表态而已,并不是一服起死回生的良药。 第八节 下《罪己诏》,降《罢花石纲指挥》,这两件事都不费官家吹灰之力,他只消在已经办好了的诏书上盖一方御玺就好。现在官家要认真考虑“避狄”之计了,这里还要解决一个很重要的问题。 官家毕竟与童贯不同,童贯逃离太原,可与张孝纯打笔墨官司,安抚守土有责,宣抚守土无责,在有无的字面上做文章。官家是“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的主人公,无论逃到哪里去,都逃不了轻弃社稷的责任。虽然历史上有过不少做逃皇帝的先例,还是冒天下之大不韪,受到后世谴责.99lib.。现在是涉及到他要继续做皇帝就不能轻离京师,轻弃社稷宗庙而逃,他要为避狄之计就不能继续再当皇帝这样一个鱼和熊掌不可兼得的问题。 他心里正在犹豫不决的是否要把皇位让给太子赵桓,自己退居太上皇之位然后南逃。那皇位的确已成为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鸡肋。食之还是弃之?他自己委决不下来。这件事与皇太子赵桓有关,他不能在事前与他商量。至于白时中、李邦彦之为人,他知道得很清楚,如果告诉他们,他们奇货可居,一定马上跑到太子那里去请功了,他不愿与他们商量。童贯与王黼的关系密切,王黼曾主张废太子而立郓工,如今王黼虽在京邸待罪,政治上还有一定潜势力,因此他不可与童贯商量。 官家是个刚愎而不自用的人,他的每一个愿望都非要实现不可,但最好有人商量商量,帮他作出决定来,好象以他名义颁发的谕旨都要有宰相的副署一样,事情是他做,责任则要别人帮他分担。现在他能够与之商量的人,或则不能、或则不愿、或则不可,想来想去,最后还是想到了起草《罪已诏》深合自己心意的吴敏,当时就派内监去把吴敏找来。 即使近来颇走好运,连连受到官家青睐的吴敏也只把自己放在文学侍从之列,没有想到官家竟会把这样一件大事与他商议,吓得他冷汗直淋。当场也只说得一句,兹事体大,容臣回家细想后,明日再作回奏。 吴敏回到家里,脸色红一阵、白一阵,心头小鹿儿乱撞,不知如何是好?还是远山看出了他有心事,建议去把李纲请来商量。一句话提醒了吴敏,他在内廷时,心里想到的也就是回家去与李纲商量,怎的走在路上,全部忘记了99lib?t>? 李纲赶来,听了他的颠三倒四,前言不搭后语的叙述,后来忽然抓住了其中的一个要点,顿时大喜过望道: “早间还与元中谈到天下事已有转机,不想转机这样快就来,岂非奇迹?”这时他的脸色豁然开朗,好象被正午的阳光照得十分灿烂,眼睛里也放射出一道道喜悦的光芒。 “何以见得?”吴敏还弄不清楚喜在哪里。 “官家御宇二十多年,听信奸佞,民怨沸腾,弄得内忧外患交至。今幸得他自愿退位,太子仁孝,正位后必有一番作为。这不是否极泰来,国运将转的太好机会来了?此乃天赞我也,何疑之有?元中今夜务必入官去,力赞官家此议,期在一二日内办成此事,庶不负天下人之颙望!缓则恐生变,元中勉旃!” 吴敏一听李纲如此率直地批评官家,指斥乘舆,还说天下人颙望他退位,不禁又是一阵心惊肉跳。不过“否极泰来”这句话倒很有道理,他自己何曾不期望有这样一个转变?这样一想,勇气提高了,发言也积极起来,最后决定今夜就去面圣,促成其事。然后又提出一个实际问题来: “太子正位后,将何以处官家?” 李纲不假思索就回答道: “官家一向崇奉道教,以教主道君皇帝自居,退位后何不仍称他为道君皇帝?虽无官家之实,仍有皇帝之名。元中以为如何?” 这个点子又出得好,吴敏不断点头称是。。 把李纲送走后,远山轻轻推了吴敏一把,说道: “相公啊!你枉为个男子汉,自己的魂灵儿都往哪里去了?万事都要李太常替你拿主意。你听他说的话,句句在理,不由得叫人心折。” “你小小的年纪,深居闺阎,懂得什么国家大事。”吴敏佯怒地说。其实经远山一点,他自己也感到李纲说的话确实具有强烈的说服力和感染力,他也自心折了,决心今夜面圣时一定要把这件大事定下来。 太宰白时中、少宰李邦彦、枢密使童贯在玉华阁面圣时,把斡离不军连陷庆源府、信德府,已距黄河不远的消息禀奏官家,还呈上一份措词十分狂妄的檄书奏启官家过目。官家坐在御榻上,捧起檄书,好象读一本什么天书似的,读了一遍又一遍,最后要想把它撕了、扔了,却因手
发抖了,两者都没有做到,又要把它放在案几上,东找西看,尖着眼找了半天,竟没有看到御几就在他的肘臂之间。 李邦彦踏前一步,从官家手里取来这份檄书,这时方看到官家的脸色十分异常,两颊间还挂着眼泪。他对三个大臣熟视片刻,才吩咐道:“休休!卿等晚晌再来商量。”在他们迅速退出前,官家又补了一句“晚晌入见时,把吴敏、宇文虚中两个一起带入。” 吴敏是《罪己诏》的起草者,宇文虚中是《罢花石纲指挥》的起草者,按其身份、资历都够不上追随两府陛见官家,这就引起他们的种种猜测。大臣们一般都不喜欢除了他们之外,官家还有什么心腹之臣,要对他们说什么心腹的话。那无论在升平时节,或在危亡之秋,都是如此并无例外的。只有童贯与宇文虚中的关系非比平常,心里想着宇文虚中刚随自己从太原逃回,官家是不是要就南幸之事向他打听咨询而感到高兴。那是一种自己布置了圈套让对方一步一步地走近,终于要走进圈套时所感到的那种成功的喜悦。 晚晌,他们再次到玉华阁陛见时,内监传下话来,“吴敏、宇文虚中两人先进阁入对,大臣且在外伺候。”这是很不舒服的伺候,既不能进去问讯,又不好互相说话,他们只得在玉漏声中,闷声不响地坐等;过了半天,才得旨传进。 阁子里黑沉沉的,只点了一根蜡烛,照在御榻旁。看见他们进来,官家没有说话。吴敏、宇文虚中也表情严肃地侍立一旁,分明是一片沉重的气氛!后来,他们才看清楚了官家的神色很不对头,他挥挥手要想说话,忽然一阵痰锯气涌,堵住了他的话音,接着就气喘吁吁,喘个不停,竟不由自主地歪倒在御榻上,左脚已经搁在榻上,右脚还拖坠在榻下,过了半晌,也不知道缩上去。大臣和内监们大惊,一面急传太医,一面想把他搀扶入内,他却做个手势制止了,示意要他们扶他到近旁的保和殿东阁,躺在御榻上,闭目休养了半天,又从宫女手里呷了两口人参汤,这才缓过一日气来。 他正待说话,忽然又是一阵痰锯上来,比刚才喘得更厉害了。李邦彦等急步趋前,想要搀扶他,他瞪起眼睛,直勾勾地看了他们半天,说不出一句话。然后慢慢地举起手,叵耐那只右臂已不听使唤,只得改举左臂示意索取纸笔,就用左手写了“我已无半边也,如何了得大事”几个字。过一会,又写道:“诸公误尽苍生,到此如何不语?” 官家一时痰迷,可能会发生半边瘫痪的严重症侯,但他的头脑还是清醒的,即使左手写字,字迹个个清楚,眼光也十分锐利。从白时中看到李邦彦,再看到白时中。带着恼怒的神情。似乎要把天下大乱和他本人痰迷两件事都归咎于他们。这一对太宰、少宰受到官家无声的谴责,不知道怎样做才好。他们回头看看吴敏、宇文虚中,希望帮着出个点子,想个主意。两人都不敢兜揽,兀自低下了头,这等于给他们递来一个不好的信息,使他们更加惊慌了。 这时官家又讨了一张宣纸,改用右手振笔疾书: “皇太子赵桓其可即皇帝位,予以教主称道君皇帝退处龙德宫。” 官家的这场痰迷来得正好,他既有疯瘫的危险不能再处理国家大事,太子即位自然是顺理成章的事倩,这就可以打消群臣的异议和太子的谦让,省却多少麻烦。吴敏肚皮里明白,李纲的建议,官家已照单全收,而且用了这样的形式,以书面公布,可谓大事已定。他与宇文虚中两个当仁不让,就着手起禅位诏的草稿。吴敏思想上虽有宿构,挡不住宇文虚中这一支燕许大手笔,看他略略抬头吟哦一下,笔底下就风起云涌,妙辞联翩而出。吴敏索性就把定稿一事让给宇文虚中,自己讨个美差,径往太子宫中报信。 这件事办得十分爽利。第二天是宣和七年十二月二十三日,太子赵桓就在太和殿上即皇帝之位,没有遭到什么阻力。 这两天,吴敏是父子两代皇帝的“魂灵”,而李纲又是吴敏的“魂灵”。禅代之际,一切事务都处理得干净利落,有条不紊。不明真相的人,都归功于吴敏,渊圣皇帝即位的当天,就下诏除吴敏为门下侍郎,挤入宰执的行列。吴敏也不抹杀李纲的功劳,竭力向渊圣推荐李纲有“琏瑚之器,栋梁之材,可任以天下大事。” 在官场上素无藉藉之名的李纲,这时忽象一把出鞘的宝剑闪出熠熠光华。 第九节 让了皇帝之位的太上阜(或者道君皇帝),虽然急于要南幸——他正是为了南幸才把皇位让出来的。无奈新旧皇帝交替,还有不少仪节和移交的手续要办,还有不少具体事项粘住了他的身体。别的不谈,他已经住了二十五年之久的皇宫,现在要让出来给儿占用了,自己退居南内的龙德宫,这一进一出的大事,岂能在一朝一夕之中办完?在他做皇帝时期搜集到的许多宝彝铜鼎,名画法帖,久已划在自己名下,江山可以转让,这些古董文物却不能随着过户。其中最宝贵的一部分,还需要亲自整理了搬到龙德宫来。还有一些并无嫔妃、夫人名位,却受到自己宠爱的宫人,也要安排一下,不能全部都转移给儿子。这些罗里罗苏的事情占去了他几天的时间。转瞬新年来到。正月初二的深夜,晴空霹雳,传来了金人已于当日渡过黄河,迅将出现在东京城下的坏消息。 形势倏变,此时不走,再晚就走不脱了。他自己火急燎毛地要走,少帝也急于要把他打发走,为他想出一个好题目,叫做“太上皇亳州(今安徽省亳县)进香”,太史为他选择了正月初四日黄道吉日。 出门大利。他还嫌太晚,自己又提前到初三深夜,还未交上子时,他就搭上御船,启通津门东下。 这一次走得匆匆忙忙,他只带了一批文物古董和几名内监。郑皇后和部分皇子、帝姬们跟随不上,搭乘第二批船只,随行扈驾的大臣、卫兵也跟随不上,落到第三批船上。三批船队,前后相距有数十里之遥。 这船上的一夜,六师未集,旅次屡惊,他自己又不免胡思乱想,觉得一走了事,好象欠了别人一笔债。是欠祖宗、欠儿子、欠老百姓?好象都是的,好象又都不是。他自己也说不出来倒底是欠了谁的一笔债,害得他神智颠倒,梦魂难安!后来郑皇后飞棹赶到他的船上,多方抚慰哄骗;接着,他喜欢的儿子信王赵榛、郓王赵横和未出嫁的女儿柔福帝姬等都跟着上船,陪在他身旁。然而她们也不能使他的倩绪完全安定下来,他整整翻腾了一夜。 第二天,船到雍丘,正值河浅船挤,把一条水道都墙塞住了,御船也没法越众挤上前面去。他一时情急,弃舟登陆,跨上自己的骏骡“鹁鹆青”,要想跑得快些。无奈逃难的人很多,陆路上也同样是人流壅塞,无法奔驰。幸喜童贯率领了一千名胜捷军赶来保驾,把周围的老百姓都赶开了,这才为他清出一条道路来。 中午时,他们在一家野店里打尖,童贯上前告罪。道君意存讽刺地笑了一笑道: “我匆忙出走,道上狼狈不堪。儿辈也未能尽来相送。公等何不安居家中,却远道追随至此?” 原来他临上船时,曾打发内侍都押班张迪前往福宁殿通知少帝道:“事势匆匆,事须从权,且莫相送!”少帝倒真听他的话“从权”了,只派朱皇后前来相送,连张迪也留下不放。当时他心里感到很不是滋味,现在一有机会就不免在童贯面前发起牢骚来。 “官家蒙尘,老臣心有未安。拚着这几根老骨头,也要尾随保驾,岂能舍陛下而他去?”童贯从太原逃回来后,一直惴惴然,唯恐受到官家处分。后来大位改易,混水摸鱼,居然逃脱斧钺之诛,不胜感激,这时倒真表现得声泪俱下,忠心耿耿,“如今师徒大集,匕鬯不惊,官家可以安心南行了。” “卿忠心扈跸,贤劳可念,只是我传位太子,名位已定,卿以后休再以官家相称。”他的话还是进一句,出一句,表现出既想丢掉包袱,又怕丢得太光了,自己将一无所有的复杂心理。然后他问起京师诸人的情况,问起高俅有没有赶来扈驾?。 “高俅那厮无良,”童贯忽然咬牙切齿,义形于色地说,“少帝前日委了国舅王宗濋勾当殿前司公事。这两天,高俅与他混在一起,花天酒地,打得火热。昨夜老臣去他家约同赶来扈驾,叵耐他竟推说与殿帅有公事相商,脱身不得。老臣欲与他商偕一军护驾,他也推说殿司的公事,他已撒手不管,此事要新帅作主才得。老臣敢保他决不来也。” 道君黯然半天,口中兀自念道:“一生一死,乃见交情,一荣一辱,交情乃见。”然后嘿嘿地笑了两声道,“高俅那厮,原是势利小人,如今还他个本来面目,倒也罢了。只是那王宗濋乃膏粱纨绔之徒,胸无点墨,手无缚鸡之力,怎当得殿帅重任,官家敢是失了眼了?”然后又十分嗟叹地说:“可惜刘信叔调到西北去了。我早就看中他,如让他留在京师掌执禁兵,必能御遇金寇!” “刘信叔去西北,也是高俅一力窜掇,所以致此。还有种师道的总参议赵隆,当年铁山之战,威震羌夏,前年他留在京养病,也叫高俅撵到西北去了。官家当初不合事事都听他的话。” “过往的事,如今还说它作甚?”刘锜、赵隆如何会调往西北去,这笔帐官家自己肚里最明白,不但高俅,也有童贯的分儿。他心想如今大家都成了落水狗,别人要打落水狗,落水狗自己也咬落水狗,不免又生感嗟。这时他蓦地想起:昨夜一夜翻腾,心里总象有件搁不下的事,当时无论如何想不起来,如今偶然触机,忽然记起来了。他立刻挥挥手,让童贯遇下去,接着另派一名内侍,去把大内监黄经臣找来。 黄经臣踉踉跄跄地进来,一见道君,就叩头告罪道:“老奴前日领旨去镇安坊,没见到贵人本人,她只让小藂传了几句话。昨日忙乱中,偏又赶不上御船,直到此刻才得回禀,先求官家责罚。” “你好拖沓!”官家微愠道,“不叫人找你去,你还待明天、后天才来回话哩!直教俺悬了一夜的心。” 黄经臣把头垂到胸臆间,算是默默地领受官家的责罚。 黄经臣年纪较大,在宫中服役的时间最长,真可算为一个“老奴”了。他一向办事勤勤恳恳,不喜欢多说多话,搬弄是非,因此博得后廷普遍的尊重,连官家也对他客客气气,难得有句重言重语。自从师师向官家明确表示她厌恶张迪,不愿让他往来传话送信以后,官家就改派了黄经臣担当这个职务。黄经臣不象张迪那种狗颠屁股,一心要装得十分巴结讨好的样子。他接受了任务,就老老实实去执行,既不漏掉一件,也不外加半分。对他的办事,官家是放心的。当时看看旁边无人,就低声问道: “你在镇安坊没见到贵人?小藂都与你说了些什么?你怎不等到与贵人见面,当面发放了才来回奏?”然后他提心吊胆地提出一个敏感的问题,“莫非贵人也因俺让位给太子生俺的气?” “贵人没生气!”黄经臣先让他安下了心。然后按照他一夜熟虑想好的话回奏。他说:他去时,贵人病在床上,未能延接,叫小藂出来问话。他把官家的旨意都说与小藂听了。小藂转身进去良久,出来传贵人的话道;“烦黄内相多多拜上官家,臣妾染病在身,未便随驾南行,决心留在京师。万望官家保重!” 这是一套谎话,是一个老家奴出于爱护主子之心,不愿在他失意的时候再受一点刺激而编造出来的谎话。实际的情况是他见到李师师了。师师的确染疾,斜躺在炕床上,99lib?头发蓬蓬松松地不加梳掠。她听了官家要她一起出逃的建议,只从鼻子里哼出一声,伴以极度轻蔑的表情。她默然了一会,然后词气激越地说了下面一段话: “官家传位太子,师师不恨,恨的是金寇尚未抵国门,官家先已弃京师而去,将来千秋万代留下了逃天子的名声,岂不污耳?官家既轻弃社稷百姓逃走,何必再以一个弱女子为念?”她一面说,一面从发髻下面摸出一支金簪,一折两段,把半段交与黄经臣道,“黄内相,这半段金簪就烦你带去给官家了,说师师传话,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师师在京,不惜一死以殉国家,官家可也要自重啊!” 师师说话时,本来就已情急气迫,现在加上这个大动作,面孔忽然涨得通红,青筋绽露,胸脯起伏不定。直等她一阵喘过以后,黄经臣才敢悄悄地退出。 这半段金簪,他置在怀中,显然拿不出来,这段话也不能照实回禀。黄经臣想来想去,决定耽个欺君的罪名,把它们隐瞒起来,还把师师说的词气激越的“自重”二字改为情意稠叠的“保重”二字,官家听了十分感嗟,当时匆匆忙忙,不暇推敲其中矛盾之处,都相信了,还待要问什么。正好郑皇后进来,只好把话头剪断。 当夜大队人马都在雍丘县县衙中过夜。道君嫌人多嘈杂,带着郑皇后和几个随从自去找个民家投宿。他找到的一家,房子还算齐整,只有一个老婆婆应门。她看见这一伙人进来,心里犯疑,拦住了通往内室的门,不让进去,还向郑皇后打听他们的来历。 “婆婆休问,”道君拦住她的盘问,自我介绍道,“俺姓赵,人称一郎,路过宝乡,错过了宿头,特来打扰投宿,明目酬金从丰。” “赵官人作么生活?”老太婆还是不相信他的话,寻根究底地打听下去。 他本想诓说在京师做绸缎买卖,只见郑皇后在旁不断递来眼色,唯恐他说得不象,露出马脚,于是改口道: “本人见在京师为官,如今致仕了,带着家眷亲随回乡去也。” 老婆婆看看郑皇后的花容月貌,很不相信致仕的话。她指着郑皇后问道:“这位敢是宝眷?官人年纪又不老大,怎生这等要紧便休致回乡去了?” 这句话说得中听,道君一高兴,就顺口编下去道:“老夫倒不算衰老,只为如今公事太忙,特举长子赵桓自代,一身轻了,且乐得闲散!” 他说得大伙儿都笑起来,郑皇后忘记了皇后——现在是皇太后的尊严,伸出一根食指戳戳他的额头,轻声说:“你这个人啊!就喜欢信口开河,也不想改改。”老婆婆看看这个,看看那个,一般老太婆用自己智力推断出来的结论往往是十分顽固的,凭你说得天花乱坠,也难使她相信,不过看到他们服饰华丽,言语和善,派头十足,她毕竟也让步了,相信他们不致于是来抢劫她家的强盗。她把道君和郑皇后让到内室去休息,其余的人也都安排妥当。 从出行以来,道君一直愁眉不展,现在算是第一次乐了。一向以丈夫的忧喜为自己忧喜的郑皇后看见丈夫乐了,也自高兴。她也着实倦了,一靠上枕头,不管它是干净还是肮脏,就齁齁入睡,很快就沉入梦境。她怎知道今夜道君受的煎熬十百倍于昨夜,他的表面上的快乐,正是为了掩盖内心的痛苦。当他达到了目的,大家高高兴兴地入睡,把他一个人留在孤寂中承受煎熬,那更是双倍的痛苦了。他从来不是一个可以独自承担痛苦的坚毅的人,即使在爱情生活中,他也远远不是个强者。 走的走了,留的仍然留着。从此天各一方,不知何年何月,才能相会?今天恰巧是“宣和”八年元月初五(他在内心中还不愿承认靖康改元),自从宣和五年六月初五那天龙舟竞渡以来,他已有整整两年半时间没有再见过师师。十年绮缘,一夕中断,梦里呓语,追寻已邈。今夜虽共此月,但已相隔三五座城市,相距五百余里以遥。即使有梦,梦境更加遥远飘渺了。江山可弃,社稷可轻,只有师师这一声“保重”,却象千斤石似地压在他的心头,叫他透不过气来。他这才明白,他欠下了李师师一笔永远偿不清的债务。 他以后越逃越远,不只是“毫州进香”,而把香一直进到镇江,直逃过大江以南,才停下脚步来。他对京师的印象越来越淡漠了,对它的存亡安危早已置之度外,对那里的百万生灵、少帝和许多皇子帝姬的命运也只好让他们自己去扎挣。他念念不忘的就是这块压在心头的千斤石。 第十节 斡离不东路军在大河以北最后一次的军事行动发生在宣和七年和靖康元年交替之际,正初三日大军完成渡河,这一天就是道君皇帝仓猝南逃之日。 当时这支大军已连克河北南部的庆源府、信德府。河北义军经过两次激战,损失了杰出首领张关羽,暂时转入山寨休整。刘鞈所属的真定军,缩在真定府城内,对过境的金军不敢出击,因此金军一路如入无入之境。最后斥侯在浚州(今河南浚县)发现北宋的防河部队。浚州渡口较狭,取道来东京甚近,历来就是河南北主要的渡口。斡离不毫不犹豫,立刻派大将挞览,骑将迪古补率部五千名风驰电掣般地向浚州进发。?99lib? 道君皇帝禅位以前下的最后一道诏旨就是派何灌、梁方平二人率禁军三万余名分别戍守滑州和浚州二处的黄河渡.99lib.t>口。这些禁军根本不能作战,出发时有人双手抓住马鞍不放,唯恐滑坠下马,东京居民看了又好气又好笑。梁、何二人地位相等,互不统属,何灌出身西军,早年立过战功,后来投靠高俅,曾统率胜捷军及京师的募兵随童贯伐辽,无功而返。梁方平是谭稹手下的大将,靠山甚硬,气焰胜过何灌。这样的军队和这样的统帅显然担当不起防河重任。 特别是梁方平早已过惯了东京式的花天酒地的生活,派他来统带部队,连新年也不让好好地过一个,心里不满。他到达前线后,每夜仍在营帐中饮酒高会,十分热闹。 除夕酒刚吃过,接上来又是春酒,这天酒筵收拾得非常整齐,舞伎们就在营帐中应节舞蹈起来,好一片升平气象。 有个幕僚不识相地提到对岸河防堪虞,梁方平哈哈大笑起来,说道:“足下敢是忘了今夕何夕。我这里要吃春酒,他斡离不难道不要过年。俺猜他这会子是喝醉烧酒,拥着胡姬高卧去了,还会出兵渡河?”然后他又意气豪迈地说:“就算他要渡河,俺怕他怎的?记得当初王敦造反,朝廷派了个皇族司马流前去拒敌。他正在吃饭间,忽听战鼓一催,吓得双手乱颤,一块肥肉夹起来竟找不到自己的嘴在哪里。派这等脓泡货出去拒战,才叫误了国家大事哩!” “我公说的正是‘食炙不知口处’的典故!足征博古通今,无所不知。”一个幕客凑趣地说。 为了表示自己的豪气,梁方平拣了一块方方正正的红烧东坡四喜肉,送进口中,三咬两嚼,就吞进肚里,哈哈笑道:“俺梁方平奉命督师,视敌虏如草芥。今天端端正正地就把这块四喜肉吃下肚去,可知今人定胜古人。”然后举杯,一饮而尽,劝众幕客道:“俺干了这一杯,众位也要畅怀痛饮,才不致被古人所笑。” 一言未了,忽然探马岔息而至,报告金将特里补轻师来袭的消息,梁方平还没有反应过来,第二起探马又到,说沿河的大军已溃,正被金军赶杀中。 “马,马!”梁方平喊出了发自本能的一声,倏地踢翻筵桌,急奔数步。刚来得及跳上马,忽然发现脚上少了一只靴子。“靴,靴!”他又大声索靴,及至从人把靴子找来,他在马上伸错了脚,把跣着的左脚藏到马肚皮底下,反而把著了靴的右脚高高跷起,等候从人替他穿上。这时他又第三次大呼“火,火!”示意从人放火烧掉大营和架在黄河上的浮桥。这里他自己坐稳了鞍桥,才伸出左手来,往自己的鼻子下99lib?面摸了两摸,依靠触觉和味觉的帮助,摸到了那块四喜肉的入口处,这才带着“今人毕竟胜古人”的优越感,向他六天前开来的方向急驰而归。 梁方平说到的那个司马流在“食炙不知口处”以后不久就陷敌而死,他梁方平却能从从容容地发号施令,然后拨马逃走,令人毕竟远胜古人,真值得他自豪了。.99lib. 可惜他的部属在执行“火”的命令,焚烧浮桥时烧得心慌意乱,只烧毁靠南岸的一半。靠北的二十八虹,虽然烧断了,却没有着火,飘向北岸,仍然拖着一个大尾巴,似乎要给北来的迪古补送上一份见面礼。迪古补欣然笑纳,略加修茸,浮桥依然可渡。另外他们又拘集了一批船只,驱兵渡过第一批部队。不到两天功夫,斡离不、阇母都赶到河岸了,麾兵急渡。 这时两岸麇集着待渡河的,正在渡河的和已经渡过河的正在待命的金兵。各式各样的兵种,各式各样的旗号,女真兵、契丹兵、汉兵、渤海兵、步兵、骑兵、互相渗杂,无复行伍,情况相当混乱。正在中渡的斡离不、阇母、刘彦宗起先也有些慌张,唯恐从哪里杀出一支宋军,乱流而击。后来看到黄水滔滔,上、下流几十里的地方都不见有一个宋兵的影子,才把心放下来。 斡离不倚着船舷四顾,踌躇满志地说: “南朝可谓无人,这里若有一二千人凭河死战,我军岂能安渡?” 梁方平匹马逃回,紧接着在滑州防河的何灌所部也跟着溃散。斡离不一面续渡部队,一面就发起向东京进攻。郭药师充当金军的响导,他对东京的道路早已摸熟,此时一马当先,麾下一千名常胜军急急跟进,然后是女真、契丹、奚、渤海、汉人等各军,他们在追击的进军中,趁机调整了队伍,这时都挨在常胜军后而,准备抢立大功。 不久,东京城隐隐在望,从一片雾气中逐渐露面的城堞映入郭药师的眼帘中,他狂呼“东京到了!”接着千万道粗哑的噪音应和着他,发出地动山摇的吼声:“东京到了!”金军顿时陷入狂热之中。99lib? 郭药师更不怠慢,率部急驰,径登城郊西北的牟驼岗。那里是宋朝孳畜官马的所在地,刍豆山积,还有二千匹战马,留在岗上,竟没有及时收入城内。郭药师不费一矢之力,就把城外的这个制高点占领了,尽获战马、马秣,立了第一功。 这时在东京西北郊居的乡民们不明情况,还留在城外。兀术驱军,一阵屠戮,把乡民们都杀光了,几把大火,把附郭的许多村落、相当繁荣的市镇都烧成灰烬,清出一片战场,也算立了第二功。这个兀术在屠杀人民,虏掠焚烧方面,从来不会手软,人们不忘记给他记上这笔帐。 现在一切障碍物都已经扫除了,驱扎在牟驼岗周围的六万金军和刚成立不久的宋朝新政府只隔开一堵城墙,面对面对峙着。 从宋朝军民的一方面来讲,第一次东京保卫战开始了。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