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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密使:来自斯德哥尔摩》
六月一日,巴黎
沙龙里的喧嚣顿然平息了,仿佛有阵阴森的冷风吹了进来。
森四郎手里边玩着牌,边朝入口处抬了抬头。在烟雾缭绕中,他看见了两个人的身影,他们身穿西服,帽子压得很低,两手插在口袋里,探着身从入口处向里张望。
森四郎从他们特殊的打扮和傲慢的态度里马上就意识到他们的身份——德国的秘密警察。一看他们就和那些到沙龙里寻找牌友的普通人截然不同。不过单来两个人的话,也不像是来查抄非法赌博据点的。肯定是占领部队的某个大人物有重要事情才会到这沙龙来的。森四郎他们的赌博还在继续进行着。
森四郎一边用眼角余光看着那两个人,一边查看发过来的第七张牌。这可是七圈赛马扑克牌的最后一局了。
那张牌是红桃J。
已经亮出的牌有方块Q、黑桃Q、方块9和梅花9。这里的规矩是只有亮出的牌才能组成“两对牌”。
先翻的两张牌是梅花8和红桃10。也就是说森四郎现在已是稳操胜券。
其他玩牌的五个人中有两个,现在的败局已定了。
驻巴黎的德国国防军军官是这局的东家。他已经出局了。所以,由这个人来评判胜负还是比较可信的。
轮到森四郎了。
剩下的两个人不怀好意地盯着四郎看,那眼神传达出他们的心思“接下来我就看你怎么出了”。他们两人分别是罗马尼亚的外交官和德国的空军飞行员。
结果其实是明摆着的。
在这两个多小时的时间里,森四郎就没输过一把,他已给这些对手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稳重、成熟,永远稳操胜券。他小心翼翼地玩到现在也不过是赢了五百马克。但是,大家好像都来了兴致,这次押的赌金都多了起来。也是时候来把大的了。在这场赌局里光小费就已经多到接近一千马克了。
沙龙门口处那两个秘密警察模样的人,把目光投向了四郎。两人低着头小声嘀咕了一会儿。然后就直接朝着森四郎这边走来。
难道是找我的?那位“盖世太保”先生……
森四郎掩饰住内心的不安,顺手把一百马克的小费放在了桌子上。是一条龙,还是满堂红呢?算了,赌一把吧!
罗马尼亚的外交官也说自己这把输了。德国空军飞行员手上拿的要是满堂红的话,四郎手里的牌也就可想而知了。
德国空军飞行员稍稍迟疑一小会儿。他是真看不明白森四郎手里的牌。
他伸手拿了根雪茄烟,说:“我输了。”
那可就别怪我不客气啦。森四郎想,这次可真算是硬撑着赢下来的。
那两位秘密警察似的人,从桌子空隙之间绕过,径直朝森四郎走来。屋里也渐渐安静下来。有的女人慌忙地站起来,小心翼翼地给他们让路,那些个卖烟的小姑娘,慌慌张张地退到了墙角。和森四郎一桌的那伙德国军人也都停下来看着他们。
靠近皮卡罗广场的地方有个夜间俱乐部,在它的后边是一间特别休息室。那可是只有消费和信用都得到信任的客人才能进入的秘密沙龙。那里虽然没有设置轮盘赌的赌盘,但是却配有发牌手。实际上也是一间能提供和赌博同等乐趣的沙龙。运气好的话,还能搞到上流的女人。甚至能从那里以黑市的价格弄到苏格兰威士忌。这是一家随时可以被秘密警察取缔的非法赌场。
走过来的这两个男人,顺势站在了森四郎的身后。看那样子就好像要从两边把森四郎架起来似的。年纪稍大点的男人身穿黑色大衣,另一个则穿着军绿色的军用大衣。两人的双手都插在口袋里。
围着桌子打牌的这伙客人大家都一语不发,默默地站着。德国的国防军军官、空军飞行员也都幸灾乐祸地将视线从那伙秘密警察身上转向森四郎。
那位身穿皮大衣的、有些年纪的男人开口了,用德语问四郎:“我们正在找一位叫森四郎的人,是你吗?”
“什么?”
“我们是德国的治安警察,你会说德语吗?”
“这里好像是巴黎吧?”
年长的男人稍稍皱了皱眉。
“我们才是这里的主人。”
“是吗?”森四郎抬起头,盯着这位警察说道,“我怎么觉得你们只不过是暂时霸占了人家的地盘呀。”
“你是会说德语的吧!”
森四郎转用德语回答道:“那是因为我最好的牌友会德语。”
“跟我们走一趟吧,有个事需要找你确认一下。”
“怎么?难不成是要看看我的下面有没有割礼的痕迹?”
治安警察又皱了皱眉头,大概是受不了四郎这么低俗的说话方式。
“你好像不大喜欢德国人。”
“是不喜欢警察,哪国的都一样。”
“怎么样?跟不跟我们走?”
“到现在为止,有人敢拒绝你们邀请吗?”
“还没遇到过。”
“那就是了,我也不打算当那个例外。”
森四郎向发牌手和他的六位牌友打了个招呼,把小费收了收,推到发牌手面前。
“约翰,先帮我收着,我很快就回来。”
森四郎从小费里抽出大约二十马克递给发牌手。
那个上了点年纪的发牌手小声说:“谢谢您,男爵先生。”
森四郎整了整领带,再次抬起头看了看那位年长的男人说:“在跟你们走之前,我可得问清楚,我可不想让别人以为我是因在沙龙里赌博而被你们带走的。”
穿皮衣的警察似笑非笑地说:“也许是比那个还要糟糕的事。前天,在龙山的赛马场发生了一起袭击德国军官的恐怖事件,你知道吗?”
“我对什么马呀牛呀的没兴趣。”
这个人好像并不在意森四郎的话,接着说:“在龙山,有位德国国防军被打死了。其中一个凶手被当场击毙,另一个逃走了。今天下午,那个逃走的凶手被捕了。是个叫阿尔贝鲁·罗兰的男人,你认识这个人吗?”
阿尔贝鲁·罗兰。我的脸色肯定没变。即使听到这个名字,别人也不可能从我脸上看出变化。
“不认识。”森四郎摇摇头,“我可和反法西斯运动没有联系。”
“那请问,圣日耳曼昂莱市的圣旦尼街二十八号,你对这个地址可有印象?”
“圣日耳曼昂莱市?”是装不知道,还是承认其中的一些事情?现在这个情况下该怎么办好呢?瞬间考虑之后森四郎在心里做出了判断,“哦,那是我从农民那里租来的房子。”
“阿尔贝鲁·罗兰是否溜进过你的乡下住宅里?”
“我只在夏季才会到那间小房子里去,今年还没到那儿去过昵。他应该是自己擅自闯进去的。”
“我们同时从那间小房子里搜出了武器,里面竟然混有短机关枪,这可是只有得到同盟国援助的才能拿到的武器。”
“这和我没关系吧?”
“你真的没见过阿尔贝鲁·罗兰这个人吗?”
“我认识的阿尔贝鲁可不是反法西斯人士。”
“说不定这个人也是冒充的呢,总之我们就是要你见一见这个人,确认一下你认不认识。如果你不认识的话,那么为什么你的房子竟会变成恐怖分子的集聚地呢?”
“我无法回答你的问题。”
“先见见人再说。”
“好吧!”森四郎从椅子上站起来,说,“去哪儿?”
“到了就知道了。”
那位警察把四郎留在桌上的牌全给翻开看了一遍,说了一句:。
“凭这种牌也敢去赌,真是胆量不小哇!”
两名警察的车是奔驰轿车,这肯定是专门从他们国家运过来的。
森四郎上了那辆黑色的德国产的轿车,两个警察分坐在四郎的两边。那位年轻的警察关上后车门,车子就立刻在深夜的皮卡罗大街上奔驰了。
虽说并没有实行灯火管制,但是在当下战争时期,巴黎一切物资供应也都不是很充足。所以现在巴黎的街道大都暗淡无光,路两旁的住宅里也都是黑灯瞎火的。
森四郎看着外边昏暗的街道,心想这次自己大概是玩到头了。不知道还有没有逆转的可能。
常理上讲,一旦被这群盖世太保怀疑上就很难说清了。而且不管怎么说,自己和阿尔贝鲁·罗兰的关系也是事实。想要找证据也许并不是多麻烦的事。就去几家阿尔贝鲁常去转悠的咖啡厅,自己和他的关系就一切清楚了。问题是怎么才能让这伙人相信自己和反法西斯运动没有关系呢。就说自己并不知道阿尔贝鲁参加了反法西斯运动,他是自己闯进圣日耳曼昂莱市的那间小屋的。但问题是,这么说这伙人能信吗?
森四郎想起了大战刚开始时自己生活的情形。躺在床上和女人说说情话,和自己的那群牌友开开玩笑,种种景象一幕幕地浮现在眼前。当时想着,差不多能在一九四六年的夏天迎来巴黎解放。战争在一九四四年的春天结束。肯定是能在巴黎兴高采烈地迎接战争结束的到来。
森四郎边看着窗外昏暗的街道边浮想联翩,现在看来前两件事还靠点儿谱。至于第三件嘛,现在看来好像是有很大的出入了。但是即使被逮捕了,自己一没有加入反法西斯运动,二没有杀德国军官,最多也就是给送去劳动改造,劳动改造就劳动改造,不管怎样都要坚持到最后。要是单单被送去劳动改造收容所的话,还是很有希望能活着迎接战争结束的。真想能亲眼看看解放后的巴黎。
但愿被抓的那个男人和自己认识的那个阿尔贝鲁不是一个人。
这样的话自己就可以假装什么都不知道了。这时他突然想起了那个警察的话,好像说是被抓的那个男人还没承认和自己的关系。说不定是森四郎不认识的某个人冒用了阿尔贝鲁的名字呢。要是那样的话,就一口咬定说小屋的钥匙是被偷走的。
总之保命要紧。要活下去,为此一定要使出浑身解数,尽自己最大的努力使自己活下去。幸亏自己活到这么大也没什么名气。也就不用担心自己的名誉会受损了,想想自己还真是没这份心思。就算被人说成卑鄙无耻也好,被骂不是人也行,就算得去舔这个警察的屁眼,我也认了,只要能活下去,一切就都值了。这就是森四郎的生存法则。即使这辈子都被人说成是猪,和死掉相比,就算当一辈子的猪也还是很美好的。
森四郎坐在飞驰的车里,在心里又默默地确认了一遍自己保命的原则。要是变成猪就能保命的话,那我就变成猪给你瞧瞧,放心我丝毫不会有所犹豫。
车子停在了福煦街七十四号,和自己料想的一样。对他这个土生土长的巴黎人来说,到了这儿就意味着来到这伙盖世太保的老巢了。只不过还需要绕道到对面的步行梯。那里有卫队的士兵在站岗放哨。
下了车,森四郎被人押着,带到这栋建筑的里面去了。在里面的某个角落传来低低的惨叫声,不过马上就消失了。下了楼梯,经过地下昏暗的走廊,四郎被带到一间屋子里。
那是一间没有窗户的小黑屋,水管和电线都露在外面。角落里放了把椅子,旁边的床上有个男的仰面朝天躺着。
男人上身赤裸,鞋子也掉了。露在外面的胸部和肚子上到处都是黑紫色的淤肿。看样子是内出血。脸上也是血迹斑驳。这人是不是阿尔贝鲁在门口的位置还真辨认不出来。
年轻的那个警察轻轻地推了森四郎一把,年老的那位说:“已经死了,你去看看你认不认识他。”
“已经死了?”森四郎重复了一句。
“嗯,在被带来后,审问的过程中,心脏病突发。连他自己到底是不是阿尔贝鲁他都还没回答呢。你能不能仔细地辨认一下?”
那人又在背后推了推森四郎。森四郎不得不朝尸体走去,弯下腰查看。这个人确实是阿尔贝鲁·罗兰。二十四岁的阿尔贝鲁,地地道道的巴黎人。战前从美术学校毕业后,在一家通信销售公司负责宣传册的制作工作,和森四郎也只是面熟而已。他的前女友是红磨坊的舞女。这女孩是和森四郎很熟的一位犹太人的女儿,森四郎也正是通过她才结识的阿尔贝鲁。
阿尔贝鲁死了。
这家伙对世界上任何地方发生的事都抱有他自己的看法。他嘲笑法国的民族主义者,但同时也丝毫不掩饰自己对法国共产党的认同。甚至西班牙共和国政府的倒台也能让他看成是法国人该担起的责任。他异常鄙视任由纳粹主义自由发展的英法统治者。可是这个家伙却死了。森四郎看着尸体,生生咽下了这些痛苦的回忆。
不,他确实是对世界的风吹草动都有他自己的看法,但是阿尔贝鲁实际上是在责备他自己,深切地怪罪自己,在他的内心深处他永远无法原谅自己。大概还是因为他女朋友的事。他女朋友被送往收容所,而他却没能阻止住事情的发 展。最终他没能救下她,甚至也没有想出能让他俩一起离开法国的办法。应该就是因为这个,在这件事之后,他便投身到反法西斯运动中去了。每次都积极承担运动中那些最危险的工作。虽然事到如今对他的一切动机只能是靠猜测了,但应该也是八九不离十的。
阿尔贝鲁·罗兰是个多少有点固执、稚嫩的理想主义者。但是,他那份对巴黎的感情的的确确是打动了森四郎。于是,当他说,能在冬季的时候,把你的那间小房子借给我吗,为了巴黎,为了那个你也同样热爱的自由的巴黎时,森四郎没有拒绝他的请求,那是因为森四郎也很内疚,自己也没能救下那个犹太舞女。
阿尔贝鲁死了。尸体就留在这阴森森的地下室里,严刑逼问的痕迹还清晰可见。什么都不用说了,否认、确认什么都不需要了。
我不认识他是谁。森四郎心想。感谢我的神啊,这次我没被死神吻到就平安脱险,真是万幸。
森四郎站起来,摇了摇头,说:“不认识,我没见过这人。”
年老的那位警察站在四郎的旁边,说:“那为什么他有圣日耳曼昂莱市的那间房子的钥匙,我们检查过,锁眼是完好的,没有任何损坏过的痕迹。”
“我哪儿知道,说不定还有另外的钥匙呢。”
“不是你借给他的吗?”
“回去看看不就清楚了吗,说不定还有被偷的东西呢。我刚才已经说过了,我只在夏天才到那间小屋去。在我不知道的什么时候,很可能有人趁机溜进去了。”
“用不用再确认一遍?你肯定不认识这个男人吗?”
“不认识。”
“谢谢配合。”那个盖世太保说,“那好,对你的调查结束了。”
森四郎站起来,身体不由得颤抖了一下。估计是因为终于从恐怖里解脱出来了吧。还是因为,面前看着一具尸体,必须得拼命努力打起精神?
森四郎跟随那两名警察,再次走进走廊,这次,这两个人没有押着四郎。穿过走廊,森四郎迅速向楼梯方向走去。
“请留步,”年长的警察叫住了四郎。“你顺便也来这屋看一下。”
年轻的警察打开那间屋的房门。年长的警察说:“进来看看吧!”
他说话的语气分明不容反抗。森四郎略带疑惑地往门的方向走来。从里面传来人的急促的喘息声,他朝里探了探身,不由惊住了。那是森四郎认识的一个老人,圣日耳曼昂莱市那间房子的管理人。那间小房子原本是这位老人的。他是一位农民,帕萨罗老人。帕萨罗老人和阿尔贝鲁一样赤裸着上身,坐在椅子上,两手被绑在椅子的后面。老人看见四郎,使劲儿睁了睁眼睛。瘦削的脸颊上渗着血的印记。嘴里咽着唾沫。
看样子肯定是审了很长时间了。老人那原本就没什么有肉的胸上到处是殴打过的痕迹。屋里有股难闻的尿味,大概是老人已经是被他们打得失禁了。帕萨罗老人用那种带着渴求的亦或是祈求的眼神看着四郎,动了动嘴唇。可能是四郎把全部精力都集中在老人身上,所以没听到他说什么,又或者是老人根本就没有说话的力气了。
墙边站着两个身穿衬衫的强壮的男人。残忍粗暴地对待老人的人估计就是他们了。年老的警察带着一种胜利者的表情站到四郎的旁边,估计是因为四郎此刻内心的挣扎已经一清二楚地写在脸上了。警察问:“认识吗?”
森四郎丝毫没有掩饰自己对这种场面的厌恶,说:“他是我农家小屋的管理人,帕萨罗。他为什么会在这儿?”
“因为他窝藏恐怖分子,给出你小屋钥匙的那个人估计就是他了。”
“他承认了吗?”
“没有,说是不知道。这个老东西,嘴还挺硬。”
其中一位穿衬衫的男人询问那位年老的警察:“部长大人,是接着审呢,还是停止。”
年老的警察说:“一名德国军人都被杀了,现在不是手软的时候。”
“是!”
年轻的警察用下巴向森四郎朝走廊的方向示意,意思大概是说可以出去了。森四郎转过头来,准备朝外走。却听见老人那凄苦低沉的声音。
“求求您了……男爵先生……”
站在旁边的那位年老的警察霎时露出惊讶怪异的表情。森四郎头也没回,径直就朝外边走去。身后,响起了嘎吱嘎吱的关门的声音。站在走廊里,年老的警察问森四郎:“刚才他是不是喊你男爵先生?”
森四郎的眼睛朝楼梯的方向看去。爬上楼梯,就能走出这里了。自己也就彻底摆脱了。以后再也不会有人来怀疑自己与阿尔贝鲁的关系。小屋钥匙的问题也就算是彻底解决了。好吧,向楼梯那儿走吧。
心里是想着往外走,可是他却迈不开步子。感觉有什么东西把他给绊住了。不知道是出于理性,还是出于什么东西,大概是接近于激情或者是愤怒的一种情感,不可理解的莫名的冲动。
你这个笨蛋、蠢货。森四郎在心里恶狠狠地骂着自己。在纳粹党的统治下好不容易相安无事地活到今天。
警察又说话了:“我听见他叫你男爵,这么说的话,好像刚才在赌场也听见有人这么喊你。”
森四郎转过身来看着警察。对方的那双蓝眼睛,不偏不倚地与森四郎对视着。森四郎反问道:“你说什么?”
“听见好像有人喊你男爵。”
“啊,那个啊。确实是有人这么喊我。”
“你有爵位吗?你像是日本人吧,日本的爵位?”
“关于我的身世背景,估计你们已经调查过了,不是吗?”
“到底有没有?”
森四郎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说:“把那个老人放了吧,小屋的钥匙是我借给阿尔贝鲁的。跟那个老人没有关系。”
他身体又微微颤了一下,这次估计连声音都是颤抖的吧。脸上露出了嘲笑自己愚蠢的笑容。
警察轻轻地扬了扬嘴角说道:“这可是重大的口供啊,你知道自己说这话意味着什么?”
“当然知道,所以你们放了那个老人吧,他什么都不知道。”
警察对着一个年轻的男人说:“埃利菲,把这个人抓起来。严加看管。他可不是一般的赌徒。”
那个叫埃利菲的人霎时呆滞了一下,犹犹豫豫地把手朝四郎的方向伸了过去。
六月二日,斯德哥尔摩
北欧初夏的阳光直射在石台阶上,格外刺眼。
这好似薄纱又澄净明亮的光,轻轻摇曳出些许光彩。幸福的夏日之光吹散了人们表情里、脚步中所有不愉快和全部的忧郁的气息。一切显得幸福而又美好。
大和田市郎,驻瑞典的帝国海军武官,正从一栋大楼里出来向大街上走去。这夏日的阳光让他不禁眯起了眼,他深呼吸,闻见了一股不知是什么地方传来的甘甜的花香,于是轻轻闭上眼睛,继续深呼吸。
大和田并不觉得这么做有什么不妥。在这个现如今悲惨与灾难不断交织的世界上,竟然还能时不时有着些许美丽的光景。是啊,大战进行最激烈的现在,偶尔也是会有美好的景象出现的。
这时从左边的十字路口方向传来了很大的杂音。好像是汽车的轮胎与地面摩擦的声音。大和田回过神来,朝发出响声的方向望去。那是一辆黑色的小轿车,好像是想朝左边的路上转弯,和相反方向来的几辆车差点儿撞在一起,这几辆车子不得不紧急刹车。
有个人从十字路口处穿过人行横道,正往这边走来。是位穿大衣的中年白人。
他叫格温斯基,是在武官室工作的波兰人。
格温斯基留意着后方朝这边跑过来,不想就撞到了大和田。身材高大的格温斯基简直就是扑在身材矮小的大和田身上了,让大和田冷不丁打了个趔趄。
“啊!”格温斯基高声尖叫起来,但同时也很快就止住了步伐。由于吃惊眼睛瞪得大大的。大和田伸手抓住了格温斯基的衣服,格温斯基也迅速地伸出双手扶住了大和田,两人在石阶的过道上抱成了一团,这样两人才总算没有跌倒。
大和田重新站好后,用俄语问道:“出什么事了?你脸色都变了。”
格温斯基回了回头,朝那辆轿车消失的方向看了看,说:“今天又被盯梢了,估计是德国的间谍部门干的。”
“没什么大不了的。”大和田边说着,边朝道路的西边看了看。那辆汽车已经开走了,和别的车混在一起,已经分不出来了。
这两周里,格温斯基总是报告自己被跟踪。不管是往返于武官室,还是因为私事外出的时候,每次都有人尾随其后。但是,看今天的样子好像是不同于往常。
大和田问:“他们开始下手了吗?”
格温斯基喘着粗气说道:“今天这群家伙跟得特别紧,还有那辆车好像是早就埋伏好了似的。我感觉和往常不同,所以情不自禁就跑起来了。”
“估计他们又有什么企图了。”
“他们应该快容忍不下去我这颗眼中钉了吧。”
一辆汽车停在了石阶的边上,是武官室的沃尔沃。这辆车的司机是相川,日本人。因为大和田要外出,所以相川把车从里院开到路上来了。大和田用手向相川示意了一下,意思是说让他稍等一下。相川点了点头。
大和田对格温斯基说:“我跟你说过好多次了,你该离开这个地方了。现在这个局势对你非常不利。”
格温斯基摇摇头说:“我也说过很多次了。待在这个中立国,对我来说是再合适不过了。并且对武官您来说,也有好处。”
“那前提也得是先能确保你的生命安全才行。你是不是根本就没有离开这儿的打算?”
“是,除非说是瑞典政府把我驱逐出境,那就另当别论了。”
“只有下了驱逐出境的命令,你才走?如果真是那样的话,你打算去哪儿?”
“唉,要是接着干现在的工作的话,可能会去瑞士吧。也可能是伦敦,在他们那亡命政府的情报局干,也可能加入波兰军。”
“我现在必须得出去一趟,回来再跟你说。现在已经不是慢慢悠悠地讨论这个问题的时候了。”
“要是您想赶我走的话,免谈。”
“不是赶你走,让你逃出去。”
“行了,不管怎样,还是等您回来咱们再谈吧。”
这里是斯德哥尔摩高级住宅区的一角。位于克门德鲁大街五层大厦的前方。在这栋楼里,有帝国海军驻瑞典的武官室。第四层是武官的办公室,上面一层是大和田市郎夫妇居住的公馆。
格温斯基一边留意着道路的左右,一边打开了武官室所在的那栋楼的大门,很快便消失在里面。
大和田市郎在亲眼看着格温斯基走进大厦之后,才上了武官室的专车。
格温斯基是波兰人,现在的身份是大日本帝国海军驻瑞典武官室的工作人员。他的外表上看起来像白俄罗斯人,现用名米法埃罗·库利科夫。他持有日本护照,他护照上的名字是用汉字书写的“栗子三晴”。
他这个人看起来是一副很冷淡的样子,实际上是很有幽默感的、身材高大的斯拉夫人。
格温斯基能够拿到日本的护照全是仰仗帝国海军的佐官——大和田市郎大佐。大和田曾作为驻爱沙尼亚的武官在爱沙尼亚的首都塔林工作,就是那个时候通过驻波兰的武官认识的格温斯基。
大和田从海军总部接到的指示是,调查苏维埃联邦的海军动向。而这与同样是热心于收集苏维埃情报的波兰方面的情报机关不谋而合,利益正好达成一致。
当时,格温斯基的掩护身份是大学物理学老师。实际上他是波兰军事情报机关的干部,负责组织构建从波兰东部到波罗的海三国的间谍情报网,并统帅这支队伍。大和田看到他收集的情报很有价值,就一直和他保持联络,并把他那里当做自己最可靠的情报来源。
一九三九年九月,波兰悲剧再次发生。伴随着苏德互不侵犯条约和瓜分波兰密约的签订,德国攻进了波兰。接着苏联军也在东部地区趁火打劫,进驻波兰。波兰,这个仅仅在世界地图上以独立的姿态持续了二十年的国家,就此消失了。
波兰政府逃往巴黎,并在此之后辗转逃到伦敦。格温斯基的故乡被立陶宛兼并,而立陶宛也在第二年的夏天被苏联吞并。
一九四零年夏天,德国在占领区波兰加紧对犹太人的迫害,并且愈演愈烈。格温斯基的妹妹在华沙时与一位犹太大学的教授成婚了。现在妹妹一家前来投奔哥哥。但是,在苏联占领下的国家同样也实行对知识分子的迫害,这些知识分子陆续被送往西伯利亚。格温斯基无论如何也想要把他妹妹一家送往美国,而这需要能通过苏联和日本的证件。
但是,日本是德国的同盟国,救助犹太人这种被看做与德国作对的行为是根本指望不上的。苏联也和日本签订了日苏中立条约,和日本之间的事情都是尽可能地大事化小,小事化无去处理。要想拿到过境用的护照,看来平常的方法是行不通的了。
格温斯基来到爱沙尼亚的塔林求助于大和田大佐。询问是否有办法能把他妹妹一家送往美国。
大和田考虑了一会儿回答说:“在立陶宛的首都维尔纽斯有日本的领事馆,那里的代理领事是杉原千畋先生。他是我在哈尔滨时的俄语老师,也是我很敬重的人。现在只能求求他试试了。位于拉脱维亚里加的日本领事馆是万万不能碰的。”
格温斯基把从大和田那里拿到的一封简单的介绍信交?99lib.
给妹妹一家。妹妹一家来到维尔纽斯见了杉原代理领事。据说杉原代理领事听说是大和田介绍来的,基本上没怎么询问具体情况,就发放了过境护照。询问被占领地区对犹太人的迫害问题,那也是在发给护照之后进行的。
由于拿到了日本的过境护照,所以再去办理苏联的过境护照也就不是什么难事了。格温斯基妹妹一家终于在一九四零年的七月末得以平安出国。可是,这件事很快就被躲藏在各地的犹太人传开了,进入八月份,维尔纽斯的日本领事馆被前来求护照的数千名犹太入围个水泄不通。
之后不久,波罗的海三国被并人苏联。位于波罗的海三国的日本领事馆也就关闭了。
一九四一年夏天,苏德互不侵犯条约成为一纸空文。德国开始进攻苏联。在德国闪电般的进攻下,格温斯基曾经居住的波罗的海三国一带也迅速沦为德国的铁掌之下。格温斯基甩掉德国秘密警察的追捕,逃往斯德哥尔摩。
在斯德哥尔摩,格温斯基再次见到了成为驻瑞典武官的大和田。前一年,爱沙尼亚被苏联合并。大和田作为驻瑞典武官转移到斯德哥尔摩。
大和田看了格温斯基的窘况,立刻把他安排进了武官室,并把他当做白俄罗斯人来对待,发给了他日本护照。格温斯基还是继续从事波兰间谍情报机关的指挥工作。这与武官室的利益也是一致的。
格温斯基作为瑞典武官室必不可缺的情报提供者、合作者,一晃就是三年。身为波兰军事情报军官的格温斯基的使命是拖垮苏联和德国,加速两国失败的进程。日本虽是德国的同盟国,但是却并不与此产生直接的利益冲突。这也是他能一直留在武官室工作的重要原因之一。
不过虽说如此,格温斯基还是提前向大和田表明了自己的心迹。
“我不能把我手中的全部情报都提供给您,这一点还望您见谅。如果是对德国利好的情报,我是不会将其交给您的。我也不准备从您这里获取有关德国方面的情报。只要是和咱们双方的利益是一致的,我们一定尽力协助。”
大和田对此没有异议。
从武官室出发后经过一段缓坡,只用了三分钟的时间,就到达了位于海湾上的船上餐厅——弋阳露丝,那是他们约好的地方。这里正好位于外交饭店的正对面,在斯德哥尔摩可以算得上是屈指可数的风景独特的好去处了。
大和田大佐比约定的时间提前了五分钟到达船上。在岸上的停车场里,大和田见到了那辆常见的银色的宝马车。当时他就明白对方已经到了。大和田在服务生的引导下进入客厅,坐在船尾的位子上的那位就是今天要见的人了——前瑞典的德国国防军的武官,法兰兹·莱德罗夫中校。看样子只有他一个人。他也和大和田一样没穿军装,都是一身西装打扮。
莱德罗夫中校认出大和田后,马上就站了起来。餐厅里只有很少的几位客人。身材不是很高大的大和田径直朝莱德罗夫的方向走去。
莱德罗夫说:“大和田武官,还劳烦您亲自来,真是过意不去。”
大和田也回应道:“离得很近,您不用在意。”
莱德罗夫虽是按照该有的礼节规规矩矩地迎接着大和田,但是看他那表情却并不坦然,估计要谈的事情应该是很严肃的话题。
大和田与他进行了一番郑重其事的握手之后,两人就座。大和田与靠窗坐的莱德罗夫正好斜对着。服务生往大和田的酒杯里倒满了摩泽尔的白葡萄酒。大和田端起酒杯朝莱德罗夫示意了一下,喝了一口。
莱德罗夫的长相可以说是最具雅利安人特点的了。他是位仪表堂堂、威武端庄的德国军人,也是在当地的外交官夫人中很有人气的一名武官。他是德国国防局间谍机关驻斯德哥尔摩地区的部长。他的立场,其实在位于斯德哥尔摩的轴心国的武官那里早已是公开的秘密。当然那些个同盟国头头估计也早就知道了吧!但是,现在在这个中立国瑞典的首都,同盟国方面和轴心国之间一直是保持着一种微妙的平衡和和平的关系的。所以双方都避免直接接触,参加派对时也不同席落座,互不干涉对方的事情。这在位于斯德哥尔摩的外交官和武官之间已然成为一条不成文的规矩。莱德罗夫中校也是如此,表面上并不从事间谍活动,只是履行武官的职责。
出于三国同盟的亲密关系,大和田和莱德罗夫之间,经常会有不定期的情报交换。今天也是莱德罗夫方面发出的邀请,并且是昨天突然发的邀请函。
其实大和田早已隐约觉察到是什么事了。
莱德罗夫自前年上任以来,已经多次向大和田提出,要求将格温斯基交给他们。理由是说怀疑他是同盟国方面的间谍。他每次提出要求,大和田都会予以断然拒绝。莱德罗夫也很执拗,一直没有松口。大和田估计莱德罗夫应该已经到了忍耐的极限了。
所以今天跟踪格温斯基的密探才会故意暴露出来,准确地说应该是故意出来示威的。说不定还会采取绑架甚至是暗杀的手段。这几日的事态已在不知不觉中有了突飞猛进的进展。
在大和田端起酒杯喝着那杯甜甜的摩泽尔时,莱德罗夫中校开了口。“还是库利科夫的事。”莱德罗夫直截了当,继续说着,“无论如何都希望您能把他交给我们,我不希望看到敌国的间谍在我们的街道上自由自在地晃来晃去。”
大和田也干脆地回答道:“我已经说过很多次了,那是不可能的事情。他是我们武官室的雇员。”
莱德罗夫眯了眯眼,露出往常没有的严肃表情。
“那我也就再重复一遍,我们有充分的理由怀疑他是苏联间谍机关的一员。他把我国的机密经由赫尔辛基传到苏联。”
大和田也用清晰明亮的声音回答说:“间谍,根本是不可能的。他确实人脉很广,我们经常可以从他那里得到苏联和波兰方面的情报。并且你们德国的间谍机关也从中得利了。我给你的那些有关苏联的情报,很多就是从他那里得来的。”
“很多,是吗?”莱德罗夫用鼻子发出一声轻蔑的笑声,“那也就是说我可以这么想,既然通过他能得到苏联方面的情报,那么德国的情报也可能通过他传递出去。”
“你这是什么逻辑?那我问一句,他能得到关于你们德国政府和军队的什么情报呢?而且你们的情报管理那么严密,你们可是在这斯德哥尔摩受到最高评价的间谍情报机关啊,根本就没有担心情报泄露的必要。”
“库利科夫的存在,就让我们不能松懈。我想,如果这次的谈话得不到任何实质性进展的话,那我们可能就会单方面采取些措施了。”
“好啊!”大和田将身体往桌子上前倾了一些,说道,“这里可是中立国的首都,中校大人。您看不顺眼的外国人应该是不止库利科夫一人,在这座城市里估计少说也得有数百人吧。中校之所以能在这里从事间谍活动,那是因为在这座城市同盟国和轴心国的人们都可以自由行动的。难不成,您是想破坏这里的秩序吗?如果您要是真这么做的话,我相信这里用不了多久就会变成一个战场。同盟国方面也肯定有着和中校一样的决心和热情来采取某些行动。这是不是很值得期待啊?”
“我们的要求很小,只不过是希望您能把库利科夫交给我们罢了。”
“他持有我们大日本帝国政府颁发的护照。如果按国籍说的话,他也应该算是日本人。我们帝国海军的武官室雇用了他,并且打算继续雇用下去。”
“这么说,无论如何您都不打算放人了?”
“我无法答应你们的要求。”
“他可是从事敌对我们德国间谍活动的。你们的国家和我们的国家又是同一阵营,这不就是等同于敌对日本吗?”
“他在我们武官室主要就是干俄语翻译的工作。”
这时候,一位高高的服务生走了过来,站到了桌子的旁边。他是来询问点餐的。
莱德罗夫简短地向服务生说了句:“不用了,看样子这杯酒喝完这顿饭就该结束了。”
服务生听后耸了耸肩就朝厨房的方向走去了。
莱德罗夫中校把脸继续转向大和田,说:“实际上今天我再次向您重申这件事情是有原因的。”
“哦?”
“德国方面与我们联系了,前几日,他们在里加逮捕了一名拉脱维亚的间谍,他供出自己的联络人是一名叫做格温斯基的波兰人,说现在在斯德哥尔摩。我们判断这个叫格温斯基的男人和在您武官室工作的叫库利科夫的俄国人实际上就是同一个人。”
“证据呢?”
“年龄、体貌特征一致。并且,在我们的掌握范围内除他之外,没有人像是苏联方面的间谍。”
“你的证据好像不大可靠吧。”
“如果武官您这么确信的话,那不妨先把他交给我们。我们只进行询问和身份的核实。嫌疑解除之后,会立刻把他送回武官室的。”
“恕难从命。关于他的身份,我们已经核实过了。还有如果是格温斯基的话,我认识这个人。他和库利科夫并非同一人。”
莱德罗夫中校听了这句话,一侧的眉毛陡然上扬。
“您认识那个叫格温斯基的波兰人?”
“嗯,我当时是驻爱沙尼亚的武官,和那个男人有过几次接触。是波兰人,在大学当教授,在波罗的海三国和波兰东部一带活动。”
“他不是苏联方面的间谍吗?”
“好像他是把苏联和德国两方面的情报传给英国。我当时也花钱在他那儿买过几次关于苏联方面的情报。”
“那个男的现在何处?”
“大概在你们亲卫队管辖下的某个收容所里。他在拉脱维亚的里加被你们的秘密警察逮捕了。你到你们本国去查一下吧。格温斯基是一九四一年被逮捕的,应该有记录的。简单地讲,说库利科夫是格温斯基那简直就是借口。”
莱德罗夫吃惊地眨了眨眼,声调好像也弱了几分,说道:“格温斯基的事情我一定会按照您提供的信息去查实的。你说是一九四一年抓的是吧?”
“应该是党卫队的杨德鲁少将亲自逮捕的。”
这是大和田从格温斯基那里听来的。他在逃往斯德哥尔摩的时候,把自己的身份证和护照都放在了办假证的地方。谁知几经辗转这个证件又被谁拿来用了,后来这个人不幸被抓捕了。德国的官僚做派死板认真,肯定会有格温斯基被抓的记录。也就是说格温斯基这个人被逮捕了,而且已经切切实实地被送往某个收容所了。如果是相信德国方面的记录的话,那么在斯德哥尔摩是不存在格温斯基这个人的。说不定在这个世界上这个人已经是不存在的了。
莱德罗夫盯着大和田的眼睛看了会儿。看样子估计是已经失去硬气理由的他在拼命地想如何把话题继续下去吧。
“但是,我们还是不准备改变要彻底调查库利科夫的方针。”
“我们的友好同盟关系来之不易,你不能为了不破坏我们之间的友好关系,收回你们的这套方针吗?”
“我们正是出于想要继续维持友好关系的目的,才向您提出这个要求的。”
“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解除嫌疑之后,立即释放这样的约定还不够吗?”
“在我看来你们的怀疑来得毫无根据。”大和田再一次从鼻子里发出一声不屑的声音。
“总之,我们的希望已经传达给您了。下一步我们只能是采取我们能够采取的措施了。”
“这话怎么讲?”
“我们首先还是想通过外交途径进行努力。”
“比如说?”大和田刚想进一步询问,莱德罗夫已经站了起来,戴上了帽子。
“劳烦您亲自走一趟真是不好意思。武官,我先告辞了。”
莱德罗夫没有给大和田深入询问的机会,船室的客舱响起了靴子的声音,他离开了。
在确认莱德罗夫的车确实是消失在街上时,大和田马上向餐厅的公用电话走去。莱德罗夫的话像是下了最后通牒了。他所谓的外交途径大概是通过驻柏林的日本大使馆来施加压力,或是通过动用驻德大使大岛浩来下发直接命令,没收格温斯基的护照;或是通过驻德海军军官小岛秀雄少将来迫使解除与格温斯基的雇员关系。
不管是哪一个,只要是等到正式的指示、命令下发下来的话,大和田再想要逆转就难了,如果那样的话……
对大和田来说,失去这个人就等于在斯德哥尔摩失去了一只耳朵。但是,即使如此也不能眼睁睁地看他落入德国警察之手。把他当做宝贝一样来使用的时期恐怕已经到头了。
在现在的欧洲,形势已经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东部战线的德国军队连连败退。西部地区的反攻也为时不远了。根据格温斯基的情报,同盟军已经在英国本土做好了大陆反攻的准备。包括波兰军的一个师团在内的约三十个师团已经随时准备着大陆反攻的开始。远处的亚洲太平洋战场上也是……
对格温斯基,估计是到了该放手的时候了。其实从一开始,东京就没有对格温斯基带来的情报的价值表示认同。当时苏德互不侵犯条约签订的事事前已经向东京方面发去电报,可是并没有受到重视。德国进攻苏联的情报也没有被他们所认可。当时格温斯基分析给大和田说,即使进攻战争开始,德国也不可能攻陷莫斯科。这是基于德军并没有准备过冬装备的情报信息分析得来的。一九四一年十一月,情报传来说,苏联的冬季武装军已经整装待发。这也是东部战线大规模反攻的征兆。
在斯德哥尔摩,大和田听到日军偷袭珍珠港新闻的那天,德国的广播里传来东部战线已经进入休战的消息。德军的进攻在距离莫斯科十几公里的地方被迫停止了。其实,战局也就是从那天开始逆转了。
这之后,关于东部战线的战况,格温斯基送来的情报也远比柏林大使馆和武官室送来的情报准确得多。而他们那边只会是把德国外务省或是军部公布的信息囫囵吞枣地送过来。身为大使的大岛浩根本就不能把自己的想象和真正的情报区分开来,只知道用强硬的口吻向东京发送他所谓的“情报”。
实际上大和田也为此受到了来自东京的训示。说是关于东部战线的情报与来自柏林的情报相差甚远,怀疑他们是不是中了英美方面的圈套了。但是,到底谁的情报是准确的,事实自然会一一予以证明。
自己虽然是从格温斯基那里买来了情报,但是军部并不予以认同。对此大和田只能自己把苦水咽下去。结果是他们的错误一个接一个地得到证明,随之而来的是日本也逐渐被逼入绝境。现在不管怎么看,日本的选择已经不多了。
大和田再次想起了这件事。
是该对他放手的时候了。
大和田现在准备立刻实行那个早已想好的方案了。
电话在对方的内线里转接了两次,终于接通了他想要找的那个人。
大和田先说:“是雅阁布森副部长吗?我是日本海军的武官大和田。我有急事要马上见您。”
十五分钟后,大和田到达了位于岛上的国会议事堂的会客室。这里与南侧的王室隔着运河遥相张望。这间屋子的屋顶很高,估计是用来作为接待室或是会客室用的。一张长长的椭圆形会议桌摆放在房间的正中央,周边放着十把椅子。
在这间房间里见面是对方的意思。估计是他在这间议事堂还有别的事情吧。
大和田被领到房间三分钟后,雅阁布森就到了。
瑞典外交部的副部长雅阁布森,看起来是一位脸庞瘦削表情相当严肃的外交官。但是,一旦开始交谈,你就会发现他的严肃不是与生俱来的。只不过是出于职务上的需要,不得已做出的伪装。大和田自赴任以来已经和他进行过多次亲密无间的交谈,所以对他的开朗健谈和包容已是相当了解。
雅阁布森刚在桌子的对面坐下,马上就说:“武官,不好意思,只能给你十五分钟。今天已经被美军的领空侵犯问题忙得焦头烂额了。”
大和田说:“您百忙之中,我还前来叨扰,万分抱歉。”
“唉,我这边的事情可是需要谨慎处理。对了,你有什么事?”
“我想请您把一位外国人驱逐出境。”
“哦?”雅阁布森瞪大了眼,“是谁?”
“米法埃罗·库利科夫,白俄罗斯人。估计您应该还记得这个名字。他是在三年前六月,德国开始进攻苏联的时候,以难民的身份进入这里的。这之后,成为了我们武官室的雇员,我国在柏林的大使馆给予他日本的市民权。这之间前前后后的事情还是多亏贵国外务省的大力协助。”
“是他啊。”雅阁布森吃惊的表情不同寻常,“昨天,刚刚接到来自德国国防军武官室相同的申请。”
大和田吃了一惊,马上问道:“相同的申请?德国也申请将库利科夫驱逐出境?”
“嗯,是莱德罗夫武官亲自提出的申请。说是叫库利科夫的这个人并不是日本国民,是和德国有着友好关系的俄斯特拉法人。因为怀疑他针对德国和德国的友好国家从事破坏活动,所以要求将其遣返回原来的国家,也就是把他送回德国占领的地区去。”
“那次官您是如何回复的?”
“我拒绝了。一旦我国将其作为难民收纳了,并且这之后,又成为日本的公民,重新获得了待在这里的资格,就没有将其驱逐出境的理由了。”
“那莱德罗夫能善罢甘休吗?”
“他可是相当地坚持啊,估计弄不好到最后也只能将其驱逐出境。”
大和田直到现在才终于明白了莱德罗夫中校今天向他下最后通牒的原因。莱德罗夫中校应该是在昨天没能得到用平稳且合法的手段抓捕库利科夫的机会,所以今天来试试这招行不行得通。
雅阁布森问道:“武官也是想要将这个库利科夫遣返到德国占领下的波兰?来向我国要求下发驱逐命令的吗?”
“不是。”大和田摇摇头,“德国方面也曾经要求我将克林罗夫交给他们。但是,我拒绝了。如果把他交给德国那边的话,我能想象他将会受到什么样的待遇。但是我也不想为此使得我们和德国的关系出现问题。因此,现在能采取的手段只有一个。”
“将其驱逐出境是吗?”
“嗯,他作为俄语翻译是一名不可多得的人才。要是说为他考虑的话,只能把他送到安全的地方去。他在这次大战中,已是为我国尽了全力。我想报答他的这份情谊,我要救他。”
“莱德罗夫武官和你,出于截然相反的理由,却向我提出了相同的请求。”
“他如果是心甘情愿地想要离开的话,就好办了。现在的问题是他自己根本没有离开斯德哥尔摩的打算。他准备一直为我们武官室工作到底,根本不听我的劝告。”
“但是如果是发布驱逐出境的命令的话,他也就没办法了。”
“就是如此。不能再待在这里的话,他就会立即前往安全的地区。”
雅阁布森从公文包里取出笔记本,摊开。戴上眼镜看了起来。
“明天海盗之星二世号离开斯德哥尔摩。那是我们国家前往中立国西班牙的船。估计出境的命令还能赶上这艘船。你看怎么样?”
“一切按您说的办。”
“这比返回波兰可是要好得多。”
“但是条件是必须在二十四小时之内出境。”
雅阁布森合上笔记本放回公文包里,边摘眼镜边说:“今天下午四点,驱逐出境的文件将会送往武官室。”
“多谢您费心。”大和田站起来,深深地鞠了一躬。
六月二日,东京
海军的省书记官山胁顺三,在下午五点三十分到达了东京目黑的海军技术研究所,因为是接到了海军省教育局长高木忽吉少将紧急发出的邀请。说是有急事,希望能在五点半的时候在技术研究所面见。当时高木少将还是加了—句,不用多说,当然是希望你能—个人来。
接到这个海军省的电话时,山胁顺三脑子里立马闪现出一个念头,说不定是……
当然他并没有把他的那个想法说出来。只是简短地回答:“是。”
身着西装的山胁在海军大楼里工作,是海军里面为数不多的文官之一。工作是海军大臣事务上的全权助理,并且山胁比别人还多了一个职能——海军的法律顾问。因为处理海军军政事物,需要一些熟悉国际局势并且有大视野的人才。
山胁当时还在东京帝国大学念法律时,就被海军省看中,进入海军省之后,被命令去美国的普林斯顿大学留学。山胁在普林斯顿的两年主要是学习国际法和地缘政治学。两年后,回到日本。在海军省就职,享受的是中尉的待遇。这样一晃就是十年,这十年里,他一直在海军省工作。山胁的办公桌,位于和大臣室、次官室并排的副次官室里面。在昭和十五年年末的时候,他开始享受大尉待遇。
有流言说,曾经山胁称得上是海军省里最爱玩的人,但是,自从三年前结了婚,他好像完全变了个人一样。是因为他一直是西装革履的打扮,还是因为整天架着一副文质彬彬的银框眼镜的原因?。军队司令部那些个年轻的士官都在私底下诋毁他,说他是这个城市里的披着人皮的畜生。山胁自己好像是对这些流言和诋毁完全不在意。
研究所的警卫水兵把山胁领到船体实验用的人造游泳池附近的一栋建筑物里。
那里用混凝土建得非常厚实,只有两层建筑物那么高,没有窗户。据说是用来实验小型火器的场所。
来到地下,水兵打开那扇厚重的木门。里面立刻传来尖锐的爆破声、冲击声、破裂声。
山胁不由得打了个冷战。
好像是手枪和步枪的声音,再加上金属的冲击声,总之是持续不断。门里边是用厚厚的墙壁围起来的,这样一来,声音只能在内部回荡,进而变大,所以就变成现在这样让人承受不了的噪声了。
五六阵激烈的破裂声过后,好像是一切都暂时停止了。水兵再次打开一扇门,招呼山胁进去。地下室里面硝烟弥漫。
那里面是隔成了几个狭长的空间。床上满是土,什么家具都没有。在里侧墙壁的前面堆放着一些沙袋。沙袋的前面放着两个大桶。天花板上挂着六个电灯泡,很小的那种,在那里晃来晃去。
在铁皮桶的前面站着两位戴着眼镜,身穿白色的两种不同样式军装的军官。他们手背在后面,面朝铁皮桶站着,没有戴帽子,耳朵上戴着一种好像是耳套的东西。
在军官的旁边,是一名身穿工作用的三等军装的男人。手里拿着好像是手枪一样的东西。估计是研究所里下层的士兵。他现在正在进行手枪的连续射击。军官转过头来。
他就是教育局长,高木恝吉少将。
“是山胁君吧!”高木少将开口了,“麻烦你再等我三分钟。”
带路的那个水兵,说了句“请随意,”就离开了地下室。
叫山胁过来的高木忽吉少将,是一名在海军省内因其知性的头脑而备受好评的提督,也因此被认为是铁骨铮铮的知识派。就在前不久刚刚调入海军省大臣官房调查科,全权负责与军政有关的情报的收集和传达。集民间智慧于一体,以此来支持大臣的政策决定和政务,可以看做海军省头脑的代表人物。
这么一位优秀的提督,令人惊讶的是他连中学都没毕业。他出生在一个贫困的家庭,一边当铁道员的员工或是从事裁缝工作,一边上夜校。大正元年的时候,通过了海军学校的入学考试。虽然从海军学校毕业的时候并没有取得多么满意的成绩,但是从他成为海军大学第二十五期甲等学生的时候便开始显露头角,以第一名的成绩从海大毕业。
山胁还从很了解高木的士官那里听来了一个关于高木还是中尉时的趣事。
作为海兵团的教官到舞鹤赴任的高木,断然禁止了长期以来对新兵实施的暴力行为。当然,高木的措施招致了周边的反对。反对说是无视海军传统、涣散了海军的精神等诸如此类的。但是高木宣称,不听指挥的人员立即换掉,然后我们拭目以待。这样一来方针才得以执行。至此在海军中已经被视而不见的恶习,在高木在任的那个时期的舞鹤得以铲除。
虽然曾经是个苦学生,但是好像他曾经的辛苦开始得到回报了。山胁确实是见过很多因为贫穷而扭曲了一个人的人格的例子,但是对于高木他所想到却只是那则趣闻。
关于日美战争,少将曾经表示说如果石油资源被切断了,开战也是不得已的事情。只是开战的话,会使周边地区也进入相当不愉快的时期。虽然不能说他是高兴得忘乎所以,但是不得不说在他心里还是对此怀有一点点的期待的。
据说这位提督有自己的打算和期待。
山胁马上想起了在书记官室里听来的传闻。好像说是高木少将企图推翻东条内阁。所以现在宪兵队整天盯着少将。山胁往前靠了靠,高木突然问道:“我听说你去过德国,你应该在那边听过关于德国军队的手枪的评价吧。最好的手枪到底是什么型号的?”
山胁还没搞懂他问的是什么意思,就摇了摇头。
“我不清楚。”
“这样啊。”高木轻轻点了点头,从他的声音里明显能感到疲惫。
“战况发展到今天,我想应该在军队的学校进行彻底的格斗术和短枪使用的训练了。在最后下结论之前,这几天我正在学习有关最新的手枪的知识。”
这句话估计就不能单纯地按照字面意思来理解了。
是为了即将到来的本土决战?白刃战,还是为了突如其来的登陆战争?就算是如此,提督也没有必要亲自过问这些事情吧!如果说是为了制订教学计划的话,难道连提督都必须得掌握手枪的种类和使用方法吗?山胁觉得这肯定是谎言,提督一定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山胁一言不发地站着,高木又转向旁边的下等士官。那个下等士官的军服上居然印着一等兵曹的襟章。他手里拿的是德国的半自动手枪——鲁格09。
这可是军官专用的手枪,在意大利和非洲战场上,同盟国军队的士兵梦寐以求的战利品。
高木对那个下等士官说:“把下一个也拿过来。”
下等士官看了看脚边。在地面上放着两个金属制的大箱子。盖子已经打开了。每个箱子里面都放着手枪和与其相关的一些零件之类的。
士官把那把鲁格手枪放回箱子里,另拿出一把样式很难看的半自动手枪。他说:“这是从美军那儿缴获来的,柯尔特左轮手枪。”
这把枪看起来很重,估计都能用来当锻炼臂力的哑铃。
士官熟练地把子弹上膛,手指扣在扳机上。看样子又是试射。山胁慌忙用手捂住耳朵并离开了那个地方。
士官双手握抢,面朝铁皮桶站着。距离大约有五步远。
士官稍稍弯了弯腰,屏住呼吸。下一秒钟,地下室里就响起了震耳欲聋的破裂声。同时还伴有金属悲鸣般的响声。两种不同波长的响声,来回在地下室里回旋。被挤得没有去处的空气,混沌地搅拌成一团。铁皮桶上立马出现几个新的洞。
这次枪声的余音还没消失,士官又开始扣响了扳机。这次是连发。随着子弹从枪口里接连地出来,破裂音也连成了一串。铁皮桶上的洞立马增加了。每出现一个新洞,铁皮桶就剧烈地晃上一阵。吊在天花板上的电灯泡也剧烈地摆来摆去。
等到硝烟渐渐地散去,枪声的余音也完全止住。高木对士官说:“辛苦你了,你先退下吧。”
“是。”
士官把枪放回铁箱子里,向高木敬了个礼,就离开了地下室。高木少将走到铁皮桶的旁边。山胁也走到了高木的背后。铁皮桶的表面是二十几个大小不一的洞穴,看起来都是子弹打穿的,并且好像都是刚才试射时弄出来的洞。高木转到铁皮桶的背面,去观察那面的情况。山胁也跟着走了过去。这边只有十几个洞的样子,铁皮由里向外撅了起来,并且撅起来的铁皮部分都已经变成了白色。也有的铁皮只是突起,子弹并没有穿透。
高木说:“果不其然呀,这把枪确实是相当有威力,大口径真不是摆着看的。”
高木把手伸进铁皮桶里,并把手指从一个洞里伸出来,看样子估计是想看看这子弹的力度如何。
不知道为什么高木的脸看起来总是煞白无力,还泛着淡淡的青紫色。虽然早就听说这位提督的身体并不是那么健壮,好像是得了肺病。但即使如此,他脸上的紫青色也是不同寻常。难道是因为太紧张的缘故吗?
高木站了起来,摘掉耳套。看了看山胁,山胁也看着高木。高木说:“我在副官室听大家对你评价很高,说你分析力和判断力都很强。所以,我才请你到这里来。”
山胁不知道该怎么回应他的这句话,只好选择沉默。高木接着说了起来,语气丝毫没有变化:“我想问你件事。如果说杀掉罗斯福就能结束战争,要是你的话,你认为应不应该杀了罗斯福?”
山胁为这个出其不意的问题吃了一惊。这个问题里包含着什么深层的意思呢?山胁的眼睛迅速地眨了几下,而高木也好像是在等待着山胁的反问。高木又说了:“只是理论上来讲的话,你怎么认为?”
山胁边揣摩着这话的意思,边给出了他的答案:“如果说结束战争是最后的定论的话,除了干掉这个人别无他法的话,理论上来讲也只能是杀了那个人。”
“干掉,也包含单纯地说是让他的肉体走向死亡?”
“嗯。”
“从政治的道德上来讲,这能被允许吗?”
“战争与生俱来就和道德不沾边,既然战争已经开始,当然也就无所谓策略的得当与否了。”
“也就是说道理上来讲是行得通的,是吧?”
“如果是单纯讲理论的话。局长,您刚刚提到了罗斯福。我国海军袭击珍珠湾的时候,我们曾经还讨论过能不能直接采取手段杀了他们太平洋舰队的司令长官。我国既然已经和美国开战,那么很明显在我们的终极目标里肯定是包含着要干掉作为美军最高司令长官的大总统。但是问题是我们是否将这作为我们战争的第一目标,这就另当别论了。”
“军事战争的话,答案就简单了。可是如果采取派遣刺客的方式,合乎规矩吗?”.99lib.
“如果单是为了结束战争的话,那么所采取的手段也就无所谓正当与否。但要是考虑道德上是否允许的话,那么无论是除掉谁,这种想法都不该有。”
高木轻轻点着头,又从脚边的箱子里取出一把其他种类的手枪。他说是沃尔瑟。估计这也应该是德国军队生产的手枪。
高木一边用不太熟练的姿势操作着手枪,一边说:“也是。”感觉他好像是用鼻子发出的艰难的气息。
“正如你所言,道理上来说,你所说的答案确实如此。”高木双手握枪,身体朝向着沙包,两腿分开。这姿势看起来总让人觉得有几分胆怯。
山胁屏住呼吸,高木扣响了扳机。短暂的破裂音,那是子弹穿透气流,深深地嵌入沙包里的沉闷的声音。
高木在自己一阵急促的喘息声过后,转过头来问山胁:“如果我说现在对我们国家来说,最重要的事就是结束战争,怎么样?你有没有兴趣继续说说你的理论?”
终于来了……果然是这件事情。
在山胁回答他的问题之前,高木接着他的话题继续说了下去,丝毫没给山胁喘息的机会。
“你有没有想过帮我一起来结束这场战争,即使是冒着受到道义上的谴责的风险?”
山胁反问道:“这是您以局长的身份来指示作为书记员的我来协助您的工作吗?”
“这和海军的组织没有关系。只是我个人的请求。”
“可是组织上却并没有关于这方面的指示……”
山胁继续深入推敲理论。协同结束战争,那么这样看来,高木所说的事情只可能是,他要除掉一个人。而罗斯福,只不过是他随便想的一个名字。
要我也加入他的计划中去……但是……
高木看到了山胁的犹豫,接着说:“我的话可能是说得太泛泛了,不过,我已经不能再往下说,你只能自己揣摩,我等着你的表态。”
“我只想问您一件事。”高木转过头来看着山胁,“局长今天为什么找我谈话?我只是个书记员,本人能为结束战争所出的力是很有限的,您为什么偏偏选择我?”
“我刚才好像也说过了,你的判断力和分析能力我是有所耳闻的。我也经常见到你交给大臣的报告。你总是能不为偏见和思维定式所困,准确地判断出世界形势。我觉得你是个人物,办事不带个人感情,理论功底也很深厚。我现在就需要你这号人物,来帮助我判断当今的局势。”高木接着说,“还有就是你的执行能力了。我听说你曾经将零式战机成功地空运到了德国。”.99lib.
“您怎么会知道……这件事本是秘密进行的,难道是情报泄露了?”
“放心,我会严守秘密的。我只不过是直接询问了相关的人员罢了。”
会是谁呢?当时知道这件事的,在海军省内部只有海军大臣及川古志郎和海军省副官大贯诚志郎少佐,还有三菱重工和伦敦武官室的相关人员。
“现在我已经被宪兵队盯上了,理由是说我言行不当。我成了他们的监视对象,估计是因为这一年,我总是从各个方面批判东条英机吧。所以,现在连和人见个面都难了,搞不好就有可能被拘留或是逮捕。所以我现在需要一个能成为我左膀右臂的人,一个能自由活动不受限制的人,一个优秀并且没被宪兵队盯上的、正派的人。”
山胁自己回想起那段既让他自己安心,又会让高木失望的回忆。
“局长,如果是这样的话,我恐怕不符合您的条件。我也是宪兵队的监视对象。虽然现在还没被盯梢,但是宪兵队经常会调查我的行动和我所接触的人。”
“真的吗?为什么?”
山胁回答说:“因为我曾经受到了他们的调查。在我结婚典礼的时候,参见婚宴的宾客里混进了美国的间谍。”
“这名美国的间谍真是行事不稳重,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昭和十六年的十月,正好是佐尔格事件的相关人员被检举揭发出来的那天。”
“十月十八日,东条内阁建立。”
“就是袭击珍珠港前七个星期的事情。后来,这名美国间谍潜入择捉岛寻找别动队的动向。为防止机密泄露,海军的警备队和东京宪兵队的军官一同追击这名间谍。”
“你和那伙间谍有关系吗?”
“没有,他是一个我完全不认识的男人。后来说是为我们举办仪式的教堂的牧师也是间谍。知道他俩是间谍后,我和妻子就受到了宪兵队的调查,说是怀疑我和美国的间谍情报组织有关。虽然最后嫌疑是解除了,但是现在宪兵队还是会经常来找我。我家里来客人的话,第二天他们就会立即来询问那人是谁。”
高木表情很凝重,说:“这样的话,事情可就有变数了。连你都被宪兵队监视的话,这还真是难办啊。”
“局长,恕我直言。即使这样的话,我也还是愿意……”
“不行。”高木打断了山胁的话,干脆地说道,“这话就到此为止,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忘了这一切吧。”
山胁慌张地回答:“但是局长,我还没……”
高木的语气立马变得很尖锐:“已经结束了,忘了吧。如果你有记日记和备忘录的习惯,不要把我今天和你见面的事情写到里面。”
高木迅速地转身朝着沙包,举起了枪。枪声持续不断,电灯泡又开始剧烈地摇摆起来。那尖锐的破裂音像是语句末尾的句号一样,终结了这次对话。
六月三日,巴黎
待在那间小破屋里的还是那两个秘密警察。
年长的那个正对着桌子坐着,年轻的那个坐在门旁边的木椅子上。
年长警察在前天询问的时候,说他叫格尔路德。其实这个名字森四郎以前就有所耳闻。他就是被那伙儿反法西斯运动的人称为“打铁匠”的秘密警察的一个头儿。听说他刚到巴黎上任的时候,曾把一个被逮捕的政治分子的手指,放在铁床上剁碎了,但是真假就不知道了。
森四郎往前走了走,在桌子前方的椅子上坐下了。
格尔路德突然开口问:“会说英语吗?”
森四郎用英语回答说:“比德语说得流利。”
“那就用英语。”格尔路德转用英语问话,“你到底是什么人?”
他的语气既不是没有人情味,也不是带有胜利的示威,大概是切入正题前的铺垫吧!
“这个问题,昨天那个年轻人已经问过无数遍了,你们难道还不相信吗?”
“信你的话,估计得需要些想象力。”
格尔路德把目光转向手边的文件上,那是昨天和前天审问森四郎的文件。审问人全都是那个叫埃利菲的年轻警察。
其实审问本身并不是多么粗鲁的事情,时间加起来总共也不过五个小时。这样对森四郎来说多少是有点失望,不过他也并没有因此而放松警惕。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来点变化,用以打击四郎嚣张的气势,这也完全不是没有可能。森四郎其实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即使审问变成拷问,他也没打算供出自己和那伙反法西斯分子的关系。和阿尔贝鲁的交往也是从战争开始就已经有了,但是阿尔贝鲁参加了反法西斯运动,是后来才知道的。.99lib.
格尔路德拿起文件,一字一句地读起来:“姓名,森四郎。一九一零年出生于日本横滨。三十四岁。住在巴黎十八区。没有家庭和亲人。持有日本和土耳其的护照。”
格尔路德抬起头,他的表情是分明在询问以上内容有没有错误。森四郎点点头。
格尔路德说:“应该把你当做日本人看吧!”
“如果是按照血缘的话,估计应该是日本人。”
“估计?”
“我昨天说了,我是弃婴。没有父母,我也不知道父母是谁。”
“森,你这个姓氏是哪儿来的?”
“在孤儿院里,他们随便起的。”
“四郎,这名呢?”
“一样。在日语里是第四个男孩的意思。我呢,就是那年第四个被捡来的孩子。”
“你是凭日本护照进入法国的吧,我们在你的公寓里发现了它。”
“那护照已经失效了。战争开始的时候,日本大使管曾张贴过告示的。”
“失效的理由是什么?”
“估计是想把我赶出巴黎吧!”
“这边的护照失效后,你又拿到了土耳其的护照?”
“非法滞留的话,会很麻烦的。所以必须要有这样的书面文件。”
“国籍也能这样轻易地变来变去吗?”
“您这是要询问问题呢,还是准备要进行说教呢?”
格尔路德并不在乎四郎那充满讽刺的话语,接着说:“在你房间发现的土耳其护照并不是伪造的。你为什么能成为土耳其人?到底是什么原因?”
“你们去土耳其大使馆问问不就结了,这么简单的事情,估计你们已经调查过了吧。”
“是的。”格尔路德点了点头说,“我们确实是去过位于柏林的土耳其大使馆,不过他们说他们并没有义务回答我们,并且还要求我们,对持有中立国土耳其护照的土耳其公民给予应该有的待遇。”
“哎呀!还挺难得的。但是这本来也就是他们发放护照的人该做的事。”
“我们也查过你那个‘男爵’的称号。”
“那可不是我自己说的。”
“但是确实是有人这么叫你。我们也就这件事询问过日本的大使馆。”
“结果呢?”
“在日本,并没有叫森四郎的人持有男爵的爵位。好像是没有森男爵世家。”
“这又不是我自己给自己起的。确实是有人这么叫我,但是我只不过是把这当成他们对我的昵称。”
“日本大使管的回答还附加了这么一句。也说不定会因为别的原因而统称为男爵。比如说华族或是贵族家的男孩,就有人称之为男爵。但是对于你到底属不属于这一类,他们说不亲自到日本去查询,他们也不敢确定。”
“我说了,我又不是自己称自己是男爵的。你们真没有必要这样确认来确认去的。”
格尔路德根本无视森四郎说的话,继续说:“我们也通过现如今留在巴黎的日本人调查过你的事情,询问他们知不知道森四郎这么一号人物。”
“我和留在巴黎的上流社会的日本人没有交往,估计没人认识我。”
“回答分成了两类。不过我们倒是觉得越来越不清楚你到底是谁了。”
“嗯?”
“有人记得确实有森男爵这么一个人,说是和日本的岩平男爵家有关系。”
“我在岩平家经营的酒店干过活,当时还是驻巴黎的办事员。”
“有个日本人说你是岩平家的私生子,也是岩平家流落民间的继承人。”
“真敢想啊。”
“也有人说森男爵是个骗子。”
森四郎沉默了。
“你难道不否认他们说你是骗子吗?”
“我经常赌博。那些输得很惨的人大概会认为我是个骗子吧!”
“你真的骗过人吗?”
“这问题就得看你怎么想了。我曾向很多来巴黎的有钱的日本人提供过很多好梦。但是当他们从那曼妙的春梦醒来的时候,就会觉得我收的手续费太高,那就肯定认为我是骗人的了。”
“你提供什么梦给他们?”
“大部分也就是实现他们和白人女人睡觉的美梦。”
格尔路德眼睛眯了眯,脸上闪过一丝不愉快的表情。
死纳粹,森四郎在心里恶狠狠地骂着。
“就是不同人种之间的交配,黄种的日本人和白种女人之间的交配。是不是你们连想想都觉得很招人厌啊。99lib.”森四郎说,“是啊。就是你们眼中的这些亚洲大猩猩和白种女人睡觉。也有的男人并不仅仅满足于找妓女,他们想找那些在酒店里的舞女甚至是正经人家的女儿。有一些日本的暴发户就是专门为了这一目的来巴黎的。找我帮忙的话,我是会做的,当然是要手续费的。”
“也就是说你当过皮条客?”
“您怎么说都成。反正我觉得我干的只不过是为他们提供一次好梦罢了。但是,无论是多么美好的梦,总有醒来的那一刻。到那时候,也不是没有家伙说是被我给骗了。”
“这么说的话,你用的是美人计哕?”
“只提供美梦。这么说的话,你不觉得更加华丽和有品位吗?就像是里德或是吉卜赛人的演出,歌剧里面的轻喜剧。”
“我能认为这就是你的老本行吗?”
“不,这只不过是有人求我时,我才干的。”
说着说着,森四郎好像是突然想起什么往事似的。
恐怕在这里面最有趣的事情就是对一位日本的暴发户所提供的好梦吧。他说想和欧洲的小姐结婚。那个暴发户好像是叫齐藤什么的吧,据说是在三和地区有好几家造纸厂。来巴黎是为了购进新的机器设备。据说在卢浮官里曾问介绍人说那里什么画最有名。听到介绍人对他说大概就是达·芬奇的《蒙娜丽莎》后,立刻就问那幅画多少钱卖。
森四郎在诹访酒店的介绍下,成为了这个暴发户的导游。这个客人可不好伺候。他给森四郎的导游费只有十生丁,但是在卡巴莱撒钱散得就像玩似的,真是个吝啬的土包子。
森四郎强忍着一肚子的不愉快陪着他。但是在这过程中森四郎也了解到了他的一个夙愿,他想娶欧洲贵族的女儿当继室,无论如何都想在巴黎实现这个愿望。
森四郎便对这个暴发户说他倒是知道一对儿来自立陶宛名门望族的母女。她们一家是在大战之前逃到巴黎来的,现在随身携带的珠宝首饰都已卖尽了,只剩下母女二人在巴黎的平民区过着节俭的生活。
她们想继承曾经在立陶宛所拥有的土地和财产,但是立陶宛政府却怀疑她们的血统,这场纷争已经持续了十年之久依旧没有任何进展。因此她们母女想在最近前往立陶宛,起诉立陶宛政府。但是,诉讼的费用不够,正在寻找能援助她们的人。
那个暴发户便问了,如果我给她们提供诉讼的费用,她能不能把她的女儿嫁给我。这藏书网样的话自己也就可以和欧洲的贵族扯上关系了,可以在齐藤这一姓氏之前加上先生或是绅士之类的称呼了。
森四郎抑制住自己欣喜的心情,回答说,立陶宛的贵族,一直很敬仰在日俄战争中与九九藏书俄国大战的日本人。如果有一个风度翩翩的日本绅士来当她们的诉讼的后援的话,那么结婚也就指日可待了吧。但是,在共和制的立陶宛贵族的称号只不过是个名存实亡的东西。
森四郎把这个暴发户介绍给她们母女。这时候的事情简直就像是熟透了的苹果自然而然地落地一样,一切来得水到渠成。暴发户对那位小姐大献殷勤,为了能和她结婚花再多的钱都不在乎,对她们母女二人展开了金钱攻势。项链、宝石、黄金的工艺品,还有位于十六区的公寓。
在那间公寓里举行了晚宴。作为她们母女二人保护神的暴发户受到了来宾的一致好评。
当然,全都是森四郎安排的人,大部分是没有什么名气的演员或是依靠保险年金生活的人。
在晚会的现场,首先公开宣布了暴发户和那位小姐的婚事。当四郎把这些话一一翻译给暴发户听的时候,他已高兴得忘乎所以了。
她们准备了一个月的时间。到了她们为了官司动身去立陶宛的时间。暴发户给了她们母女很多钱,在东站将她们送走。暴发户还和那位母亲约好等到一个月后事情有了了结她们就回来。之后,暴发户便一直在巴黎等她们。这期间只收到一封来信说是官司延时了。
暴发户到巴黎来的第三个月时,终于到了他不得不返回日本的时候了。估计是出于担心自己的事业的缘故。他将后续联系事宜交代给森四郎,就回日本了。一个月后,森四郎给那暴发户写信,说那对母女在立陶宛败诉,而且还因假冒贵族后裔的罪名被收监了。
那位暴发户回到日本后,终于明白这只不过是一场梦罢了,也知道了自己所期待的事情是多么不实际了,所以立刻写信责难森四郎。不过这事情也就到此为止。森四郎将暴发户送给那对母女的礼物全都变卖掉,分给了这场戏里的那些“演员”。
格尔路德打断了森四郎的回忆,问道:“怎么样?不觉得很奇怪吗?”
森四郎也终于走出他的回忆,说:“没有啊,我不这么觉得。战前的巴黎那真是个有趣的地方啊。”
“因为我们的到来,巴黎的魅力就消失了?”
“虽然巴黎还叫巴黎……”
“柏林也很好啊,完全具有世界大都市的感觉,壮丽雄伟。即使在这大战最激烈的时候,两个歌剧院和一家专门的轻喜剧剧院还是照常开放。其他的近三十家的剧场和两家音乐厅也是一样。就文化水平而言,柏林已是远远凌驾于巴黎之上,你去过柏林吗?”
“没有,我在巴黎住惯了。不想去。”
“如果我们让你去呢?”
“嗯?”
格尔路德用那种充满讽刺的语气说道:“我说我们让你去柏林。”
这个结局还真是没想到。森四郎疑惑不解地问道:“为什么要把我送到柏林去?我和那伙反法西斯运动分子没有关系,你们不是已经查清楚了吗?”
“啊,你和那个反法西斯运动的年轻人的关系确实是核实清楚了。但是有一点疑惑的是,你对我们德国的敌视行为,目前还没搞清楚。我们并不是要把你送进收容所,只是将你驱逐出境就够了。不过,柏林的日本大使馆,说要想确认森男爵到底是什么人的话,就得把他带来交给他们确认确认。”
“喂,又不是我自己说我是男爵的。”
“日本大使馆的意思也是希望能慎重处理。如果你真是日本贵族,或是多多少少和日本的贵族血统有点关系的话,大使馆也会对你采取相应的保护措施。”
“如果我的身份只是我自己宣称的呢?”
“我们会重新进行处分的。”
“驱逐出境?”
“德国国内也不是没有那些行为不安分分子的去处的。”
森四郎说:“明白了,但是我不想接受。要是把我赶出巴黎的话,我就答应。但是我要先回公寓一趟准备旅行用品,然后从那里出发直接去西班牙或是土耳其。”
格尔路德摇摇头说:“下午两点有一趟去往柏林的火车,埃利菲和你同行。”
看来必须得去了。
“洗漱用品怎么办?还需要换洗衣服。”
“允许你在出发前回去一趟,但是昨天晚上我们去过你的公寓,把你的房间弄得很乱,别介意。”
没事。森四郎想。只要你们没把那个盛牙粉的瓶子全都倒过来就行。那个玻璃瓶里藏着两枚拿破仑金币和十个小粒的钻石。只要你们没碰那里,我就没什么怨言。就算你们把燕尾服扯裂了,小毡帽撕破了,留声机弄坏了,唱片掰成两半了,通通没有关系。我不会有任何怨言。
格尔路德站起来说:“那就祝你在柏林过得快乐,一路顺风。”
森四郎刚站起身来,那个埃利菲就已经悄无声息地站到了他的身后,抓住了他的胳膊。
六月三日,斯德哥尔摩
大和田市郎大佐从武官室办公室的窗口里观察着下面的街道。道路的右侧停着一辆小轿车。这车是他从早上开始留意的时候就已经停在那里了。在道路的另一侧,卖鸡蛋的商店的旁边也停着一辆黑色的小轿车。估计要是没错的话应该是莱德罗夫的手下。
格温斯基站在大和田的旁边,把窗帘稍稍拉开了一点,说:“他们现在是完全不伪装,直接明着来了。”
大和田也盯着车子的方向说:“估计是已经到了没有必要再遮遮掩掩的地步了。”
“我昨天还因为那份驱逐出境的文件和您生气,真是不对。”
“现在只有这么一个办法了,库利科夫。”
“我明白,武官。所以今天就离开斯德哥尔摩。”
大和田看了看挂在墙上的钟表。下午一点二十五分。那艘船是从下午一点开始就可以登船了,不过在接近出发时间的二点的时候到达也就可以了。并且这样的话,出国手续和海关检查也能迅速地完成。估计现在大家应该都是在排队。要尽可能避免格温斯基毫无任何防备暴露在大家面前太长时间。
道路的那头传来救护车的响声,越来越近了,时间也是正好。
背后传来了一个声音。
“那个……”
是妻子静子的声音。大和田回过头来,格温斯基也转过身了,离开了窗边。
妻子站在那里看起来有着些许的不安。又显得非常落寞。当然是在情理之中。自从格温斯基成为武官室的雇员的这三年以来,她和他处的一直跟一家人一样。格温斯基每天到武官室来,在自己的办公桌面前一坐就是三小时,还经常一起吃午饭。并且去年和前年都是大家一起在避暑山庄度过的。
因为格温斯基本来就是波兰情报机关的成员,也就是大和田他们这些武官很好的老师,对他们来说好像是叔父一样可以信赖的依靠。静子也经常就一些自己还不怎么习惯的欧洲生活和礼仪的事情来请教他。可是就是对他们来说这么重要的一个人现在马上就要离开斯德哥尔摩了。静子当然是没有做好这方面的心理准备。
静子说:“库利科夫,大衣开线了。我帮你缝缝吧。我会缝的和那些专业的裁缝一样好,保证看不出来。”
格温斯基说:“谢谢。竟然让夫人为我做这样的针线活。”
“没有关系。再说了我也并不讨厌裁缝的工作,并且是这么点的缝补算不上什么的。嗯,还有时间吗?我准备了红茶。”
静子平时都是穿和服的。今天却穿着一件鲜亮的夏季礼服,外面配了一件薄薄的针织小开衫。估计是因为今天有武官偕同家属茶话会的缘故。
格温斯基愉快地说:“当然有时间了。夫人,那我就不客气了。”
“嗯,库利科夫,我去端来。”
救护车的警笛声在窗户下边戛然而止了。静子立马露出一副担心的表情。
大和田说:“不用担心,一切按计划进行着。”
“嗯。”静子到旁边的房间去了。大和田又悄悄地掀起窗帘一角继续观察着。白色的救护车停在了建筑的前面。警笛停了,但是救护车上的回旋灯还是照常转着。那两辆小轿车仍旧没有任何动静。
门咚咚地响起来了,大和田回过身来,看见一个雇员露出了脸,那张脸上缠满了绷带,手上也是用三角绷带吊着。
他说:“急救人员来了,现在开始吗?”
大和田说:“嗯,去吧。在医院里尽量把动静搞得大一些。至少保证演好十五分钟,别露马脚。”
“是。”
雇员进了另外一间房间。他其实是个以军令部顾问的身份来武官室的商人。人虽然在武官室工作,但不是军人。
自从和英美开战以来,来自欧洲各地的日本商社的员工大都转移到斯德哥尔摩来了,成了武官室或是大使馆的雇员。在海军武官室里也安排了三名这样的民间人。刚才的这个日本人就是其中之一。
静子双手端着一个银色的盘子回来了。盘子里放着红茶的茶壶和两个茶杯。
“请。”静子把盘子放在门旁边的桌子上。
格温斯基走到桌子旁边,端了一杯茶。静子也端了一杯给站在窗户旁边的大和田。谢谢,大和田简短地说了一句,端起来就开始喝,同时他也没忘观察楼下的情况。
救护人员从大楼里抬着担架,分毫不差地走了出来。担架上的人完全被床单蒙住了,无法看到面容。当然,也就分不清是日本人还是白种人。
救护车的车门一关上,那个警笛又立马响了起来。路过的行人都用奇怪的眼神看着这辆救护车。救护车在石板路上发动了起来。
大和田的眼睛直直地盯着那两辆小轿车。
路头上的那辆车急忙追着那辆救护车开走了。停在另一侧的那辆车也发动了。
响着警笛的救护车不一会儿就消失在道路的尽头。那两辆车也追着去了。现在,路上已经没有看起来比较可疑的车了。
大和田回过头对格温斯基说:“都走了,我们出发。”
格温斯基把杯子放在桌子上,对静子说:“夫人,多谢款待。”
静子显出一副很担心的表情看着格温斯基的脸,伸出了手。
“小心啊,保重。库利科夫。”
格温斯基抓着她的手,看起来好像是要握手的样子,但是猛然弯下腰,吻了静子。静子对这么郑重其事的礼节好像还有点不适应,还是她期待着能有个更加亲密的告别礼呢?
格温斯基直起身子对静子说:“有了武官和夫人,我感到在这斯德哥尔摩生活得非常愉快。虽然我曾经因此觉得很对不起我那些生活在水深火热里的同胞。我不会忘记你们的好处。等战争结束后,我们再相见。”
“嗯,一定的。库利科夫,一定会的,在哪里见呢?”
“在那和平的世界。”
“手帕和洗漱用品没忘带吧?”
“一切都准备妥当了。”格温斯基从静子手里接过大衣,穿在身上。
这时门开了,一个工作人员走了进来,是相川。他的专职工作就是开车和法语翻译。战前,他曾在巴黎的御本木商店做事,今年三十岁。
大和田离开窗边,把茶杯放在桌子上,和格温斯基一起朝走廊的方向走去,突然被另外一个人给叫住了。他也是武官室的雇员,负责处理一部分密电。
“大佐,今天早上东京方面发来的电报,已经译出来了。”
大和田说:“简要说一下主要内容。”
“是。”那个人看着手里的文件,说了起来,“因对瑞典武官室的工作人员白俄罗斯人米法埃罗·库利科夫的身份有怀疑,要求立即解雇此人。并提交相关的报告。”
大和田在那里想着,莱德罗夫的准备真是万无一失。堪称德式经典的完美无缺。估计这就是那家伙所谓的外交途径吧。
大和田和格温斯基边朝楼梯方向走着,边对那个人说:“回电,就说已经按照命令解雇了库利科夫。密电的内容你自行组织吧。”
“是。”
在将要出大楼内院的时候,大和田为了小心起事,又确认了一遍道路上的状况。
那两辆车追着救护车去了,现在还没动静。不过那么显眼的把戏用不了多久就会被揭穿。说不定就是五分钟或是十分钟的时间。如果没有其他的监视的话,就能平安到达码头了。现在能做的就是祈祷码头那可千万别出什么差错。
大和田朝司机点点头,司机相川就发动汽车,把沃尔沃开到了街上。这时武官室的工作人员又跑了出来,就是刚才念密电的那个男人。他敲了敲驾驶员旁边的玻璃,用手打了个暂停的手势。看样子是有急事,难不成又是什么急电。大和田摇下车窗问:“这次又是什么事?”
工作人员气喘吁吁地说:“刚刚,冈本公使来电话了。”
“冈本公使打来的?”
冈本季正公使是驻瑞典外交官,那可是位一本正经的外务官僚。他和大和田不怎么合脾气,不到不得已的时候,大和田是不会和他联系的。那他这次打电话来是要干什么?
工作人员说:“他说,公使馆接到了东京方面的密电,要求立即上交库利科夫所持有日本护照。所以要求他本人立即到公使馆去,或是由大佐您将护照送至公使馆。”
这是想要把库利科夫置于“无国籍”的状况。也就是说,东京方面到目前为止是完全没有认可一直以来由大和田送给他们的那些来自库利科夫的有关苏联、德国的情报。那么准确重要的情报却得不到丝毫的重视。
大和田轻轻地叹了口气,说:“等我的车走后,给他回电说我没接到电话。好吗?”
“是。”
司机再次发动了沃尔沃。大和田看了看手表,那是格温斯基心爱的手表。指针指向了下午一点三十一分。
昨天,大和田把自己面见雅阁布森的事情告诉了他,并力劝他离开此地。那么强硬固执的格温斯基也在一个小时后,生生地被他给折服了。但是,格温斯基却表示说他想继续给大和田送情报。
格温斯基离开斯德哥尔摩后,将会前往伦敦。将在那里以正式的情报军官的身份在亡命的波兰政府和军队的领导下工作。在亡命政府那边的话,估计同盟国军的情报就很容易能拿到手了,只要对波兰的利益不产生影响的话,格温斯基表示会把其中一部分的情报送给大和田。
这是格温斯基不请自愿的。昨天他俩就格温斯基离开后的情报的传递工作进行了布置。格温斯基指定了驻瑞典的波兰武官布鲁杰斯克为斯德哥尔摩的联络员。来自伦敦的情报将经由布鲁杰斯科转交给大和田。情报原则上规定是使用俄语,并且应该是打印出来的。署名是格温斯基的别名米法埃罗·库利科夫。
谈完之后,大和田从金库里拿出一百磅的金子递给格温斯基,说是作为活动经费和报酬,被他拒绝了。他说如果一定要送的话,他想要大和田那块心爱的怀表。那表是瑞士产的,是到爱沙尼亚上任之前,海军学校的同班同学送他的。大和田欣然地把表递给格温斯基。格温斯基也把自己的手表摘下来,说是你用我这块吧,硬塞给了大和田。格温斯基的那块手表的背面刻着一些字,是波兰语。
为纪念祖国再建一周年
一九一九年十一月七日
波兰第二旅团
可以想象出这块表对格温斯基来说意义之大了吧。这可是金钱买不来的。
离开武官室五分钟后,大和田他们乘坐的沃尔沃就到达了王官前面的码头。
海盗之星二世号已经停靠在岸边了。通常只有货船是停靠在码头,客船的话一般会停靠在斯德哥尔摩的发祥地,像是格拉姆斯坦,好让乘客可以饱览北欧风光。海盗之星二世号全身涂成了白色,如同白鸟一般,是很漂亮的一艘船。它唯一的瑕疵就应该是腹部画着一面大大的瑞典国旗。只能用那黄蓝交织的国旗来表明中立国瑞典身份的象征。其实这是战争开始之后,另外加上去的。估计是怕它也成了德国U形艇或是同盟国军潜水艇的猎物吧。虽说是不得已涂上去的,但是那国旗的尺寸也未免画得太大了,实在是很煞风景。
在乘船用的旋梯下面,有几个帐篷。大概是为了进行海关和出国检查临时搭建的,但是却并没有人在排队。帐篷周边的百十来号人估计是来送行的吧,男男女女的头仰得高高地望着甲板的方向,手还不停地挥着。虽说是战争时期物资短缺,但是还是挂起了十张纸带。
沃尔沃刚一停下,就立马有两个人靠了过来。一副制服制帽的打扮,可能是出入境的管理官员吧。大和田下了车,他们便问道:“请问库利科夫是哪位?”
大和田指着格温斯基说:“他是。有事吗?”
“我们受外务次官的指示,确保将库利科夫准确无疑地驱逐出境,我们负责将您送上船。”那个人说道。
“出国手续也不用办了吗?”
“去船上办吧!请快点。”
司机从后备厢里拿出格温斯基的那两只箱子。
格温斯基轻快地拎起那两个箱子,对大和田说:“你看都这样了,连握手都不行了。”
大和田说:“反正还会再见,那种形式上的东西不要也罢。”
“保重。武官。”
“你也是。”
格温斯基朝那两个人点了点头。这两人便左右两边一边一个好像是要把他架起来似的。三人迅速朝旋梯的方向走去。三人一上船,就立马看不见了。两分钟后那两个人下了船。他俩落地的瞬间,旋梯就开始朝上卷了,好像格温斯基就是最后一名乘客似的。
大和田看了看格温斯基送的手表。离船开航的两点,明明还有十分钟。但是船好像是现在就要出发了。汽笛声在小岛的岸边回荡着,铜锣也响了,马上要起航了。送行的人把手挥得更厉害了。大和田也在甲板上寻觅着格温斯基的身影。感觉好像是在人墙的后面闪了一下似的。
传来了汽车紧急刹车的声音。大和田转过身去。又是那辆再熟悉不过的宝马。莱德罗夫中校从后席座位上飞快地跳了下来。
轮船已经慢悠悠地离岸了。数张被剪成细条的纸带在随风起舞。
莱德罗夫中校看都没看大和田一眼就朝岸边飞奔过去。那架势简直就是恨不能一头扎进水里。
汽笛又再次响起,船离岸已经有十米的距离了。船头开始转向了。
莱德罗夫回过身来,用蓝色的眼睛冷冷地盯着大和田。估计这次同盟关系该是出现裂痕了吧。莱德罗夫中校和武官的关系也肯定是就此僵化掉了吧。得用多长时间才能修复这次的裂痕啊。
莱德罗夫在大和田的面前停住了脚步,用那种强忍愤怒的口气说:“那个波兰人逃走了吧?”
大和田表情很严谨地摇了摇头。99lib?“不是,是瑞典政府下发了驱逐他他出境的命令。我也接到来自国内要求解雇他的指示,所以他只能离开了。”
“我是向您请求过将他交给我们的,不是吗?”
“瑞典政府的命令是要求他必须在二十四小时内离开,所以除了乘坐这条船走,别无他法。”
“要船的话,我也能安排。”
“那现在您想怎么样?难不成您是想把他从这艘中立国的船上强行拉下来不成?”
莱德罗夫眉间的皱纹窝成一团,满脸不悦地说:“大佐,您对身为盟国的德国所做的一切,我一定会铭记在心。”
这时又有一辆黑色汽车飞驰过来,又是一个急刹车,看起来就是刚才停在武官室旁边的那两辆。当时追着救护车就跑,现在估计是明白过来自己被耍了吧。
四五个男子随即从车里走出来,看见大和田后,估计他们已经明白是怎么回事了。还有几个人和刚才的莱德罗夫一样,冲着远去的船跑了过去。剩下的人,都是满脸的阴森恐怖。
大和田边看着远去的海盗之星二世号边想,这伙莱德罗夫的手下得到的指示难道仅仅是单纯的监视?还是说也得到了绑架的命令,甚至如果绑架不成的话,暗杀也行呢?
不管怎么说,德库特鲁·格温斯基,你在平安到达伦敦之前,可千万不能马虎大意,说不定在我们无法触及的地方有一个战场是围绕着你的,你应该也明白。
这时候,莱德罗夫已经进了自己的车,宝马的车门被有力地带上了,发出了低沉的闷响。
六月六日,东京
山胁顺三在玄关换下鞋子后,站起身来,他顺手把鞋拔子挂在了鞋架旁边的挂钩上。
真理子也来到玄关这里,帮山胁理了理领带,这并不是因为山胁的领带歪了,只不过是真理子想在他去上班之前,能再接触丈夫一下罢了。
真理子怀孕了,现在已经有六个月了。山胁目前最关心的莫过于是能为真理子找到一些滋补的营养品了。山胁在真理子的额头上轻轻吻了下。
真理子说:“小心点儿。”
山胁轻轻地点了点头,拉开了玄关的拉门。开门的瞬间,山胁感到身体仿佛是僵住了。玄关的前面,停着一辆车,那架势仿佛是要将门口堵上一般。车的旁边站着两个宪兵。一个是军官,另一个是下级士官,都是从未见过的面孔。军官动了动嘴角说:“山胁书记官,由我们送您到海军省吧!”
这位军官的脸上仿佛蒙着一层橡胶或是塑料薄膜似的,没有眉毛,那微笑就如同是刻在梧桐树上一般不自然,唯有他眼里散发出来的光还能让人感觉到他还是有生命的动物。山胁立马联想到了那些爱摆臭架子的官僚。山胁担心会波及身后的真理子,所以他果断出了玄关,然后马上关上了身后的门。山胁向军官问道:“请问找我有什么事吗?按理说我应该是还没有资格让你们宪兵队来接送吧。”
军官的表情还是定格在刚才说话时的那个样子,回答说:“我们可是出于一片好意的。请上车吧,我们送您到海军省。”
“难道不是去你们的宪兵总部吗?”
“您在担心什么呢?难道您是做了什么需要我们带99lib? 您去宪兵总部的事情不成?”
山胁身后的门慢慢地打开了,他回身一看,真理子正很担心地看着自己。宪兵队的下级士官打开了车子后座的车门,军官说:“请吧,书记官。不用担心,我们只是送送您而已。”
身后的真理子看着山胁说:“亲爱的……”
“别担心,没事的。今天就让他们送我去好了。”山胁转过身来,轻轻地握着她的手。
“但是……”
“我都说了没事了。”山胁转过身去,向着军官问道,“那就多谢您的美意了。大尉,请问怎么称呼您?”
“东京宪兵队的鲛口宪兵大尉。”
真理子也在心里暗暗记下了这个名字,万一真是出了什么事,她也好拿着这个名字到东京宪兵队去询问。
山胁坐到了车子的后席位上,这是辆美国车,估计是从中国、新加坡那些地方搞过来的。鲛口军官坐到了山胁的旁边,下级士官坐在副驾驶席上,司机则是个上等兵。
“开车,去海军省。”鲛口说道。
发动机像咳嗽一样震动了两三声,车开始慢腾腾地发动了。山胁回身朝玄关看了看。真理子正忧心忡忡地看着自己。山胁朝她摇了摇头,示意她别担心。随着车速的加快,真理子的身影也很快消失了。
车子从山胁家所在的麻布进入了樱田大道。去海军省的话,确实是走这条樱田大道的。
“听说您前些日子去见高木少将了。”鲛口问道。
原来是因为这件事。山胁并没有觉得很吃惊,高木当时就说过他已经被宪兵队给盯上了,所以发生这种事情也没什么奇怪的,虽说没什么奇怪的,但还是多少有些不寻常。宪兵队为何要把堂堂的海军省教育局长的行动盯得这么紧。
看到山胁一言不发,鲛口又问道:“是在目黑的技术研究所吧!就你们两人吗?”
“他只叫我一个人去的。”
“是什么事呢?”
“是关于根据当前的局势,重新审视制定海军教育制度的事情。”
“只有这些?”
“嗯。”
“那我可就搞不明白了啊,只是因为这个原因,为何会特意把书记官您叫到技术研究所去呢?”
“大概是他就那个时候才有时间吧!”
“你们在海军省大楼里不是什么时候都能见到吗?”
“因为教育局已经被搬迁到海军大学去了。”
“好像他也不经常在海军大学吧?”
“他应该是很忙的。”
“对,好像是很忙的。尤其这段时间。先是和海军大将冈田敬介,接着就是我国的各个权势以及各界的领导,频繁地与他们会见。说句不好听的,他一个教育局长到底有什么事情需要这样到处活动?”
“我怎么会知道。”
“您不觉得很奇怪吗?会见到底是要干什么?仅仅是为了改革海军的教育制度,就需要和海军的军官、国务大臣频繁会见吗?高木少将在调查科的时候,在筑地的增田,就经常和这些有权势的大臣彻夜交谈。最近又听说开始和近卫公、原田男爵进行接触了。究竟是想干什么呢?”
山胁在心里想,听说?真好意思这样说啊,明明是通过跟踪、监视、逮捕周99lib? 围的人得来的情报。
“你不妨直接去问局长,局长到底有何用意,我也不知道。”
“看来现在也只能这样了。说句实话,在这个非常时期,还真是有那么几个人毫不负责地到处嚷嚷着要进行内阁的更新换代,甚至主张连国家的领导也一起换掉。如果让这些人为所欲为的话,那么战争不就走到进退维谷的地步了吗?这些莫名其妙的言论还真是不少!您知道吗?”
“什么?”
“污蔑东条总理,频繁召集并会见那些倡导进行国家领导部门改革的人。不过,这几天我们把《东京每日新闻》的新名丈夫、都留重人等人请到了我们那儿。”
“你是想杀一儆百吗?”
“错。他们根本不了解战争的真正情况,只会到处散布一些愚昧无知的言论。所以想让他们亲眼看看战场到底是什么样子,我们可是用心良苦。确实,松前重义也榜上有名了。”
“可是那个人早就过了服兵役的年龄了。”
“这可是为国家做贡献。年龄,那都不是问题。”
“那个服兵役年龄,是规定给谁看的?”
“规定和法律在战争面前没有任何意义,一切都得给战争让步。”
山胁眼睛直直地看着车窗外的道路。车子还在樱田大道上行驶着,到底是不是去霞之关的海军省,还得再看看。如果在这里朝九段方向转弯的话,恐怕就再也见不到真理子了。
在这条路上汽车的交通量很稀疏,映入眼帘的净是货车、自行车、两轮拖车等。有时也会和烧煤的电车擦肩而过,还看到好几辆马车。在这街上时不时地按按喇叭呼啸而过的就只有宪兵队的这辆车,自然是十分引人注目。
“还有,”鲛口大佐说了,“我听说在海军内部,也有些不知天高地厚的毛头小子说应该换掉现在的岛田海军大臣。军队的纪律乱成这样的话,战争还怎么指挥?在这非常时期,如果书记官您的身边也有这种散布反国家言论的人的话,麻烦您向我报告一声,我会立即予以处理的,当然我也不希望再有中野正刚那样的事件出现。”
这是毫无遮掩的恐吓。
去年十月,思想家中野正刚计划推.99lib?倒东条内阁,结果就受到宪兵队的严厉追究。中野,被视为是和近卫集团相并列的反东条势力的头头,因此被东条集团从内部赶了出来。中野在被拘留了五天后,释放回家。他为了抗议宪兵队的这种调查,剖腹自杀了。有两个宪兵为了监视他,住在了他家的隔壁房间。他就是在这两个宪兵的监视下切腹自杀的。
如果自己当初和高木少将一起策划对抗东条内阁的话,估计等待自己的下场将会是一样的。这时车子正好来到了和外护城河大道的交汇处。山胁不由得伸了伸腿,身子也朝座位的靠背上靠了靠。他抱着公文包的手,已经渗出了汗。接下来是会左转弯,还是直走呢?
车子直接开过了外护城河大道的交汇处,现在终于能确认是去往海军省的了,山胁轻轻地吐了口气。车子在海军大楼的前面停住后,鲛口说:“书记官,希望您不要忘了刚刚给您说的事。要是您的身边有人散布危害国家的言论,还望您能联系我。”
山胁没回应他,也没点头。他们又不是出于好意来送他上班的,所以根本没必要说什么感谢之类的话。鲛口先下了车,用手拉着车门。山胁也跟着下来了。海军省门口的警卫水兵不解地看着山胁他们。鲛口好像是故意地还向山胁敬了个军礼。就回到了车里。汽车随即朝警视厅方向开去了。
八月二十九日,斯德哥尔摩
大和田背后的门关上了。大和田整了整礼服,抱着帽子,就朝对面的办公桌的方向走去。
这里是斯德哥尔摩的中心,位于岛上王官的二层。国王办公的地方。国王古斯塔夫五世的后背挡住了从窗子里射进来的阳光,到了地面上就成了半个影子。站在办公桌两边的分别是侍从长官长特卢奈夫元帅和军队的总参谋长艾伦斯瑞德伯爵。
那张经过精雕细琢打制出来的办公桌的后面,站着的是国王古斯塔夫五世。国王已是八十六岁的高龄了,但是现在还在积极处理公务。给人的感觉完全是一个比他现在的年龄要年轻的人。古斯塔夫五世用英语对大和田说:“武官,不用紧张,随意就好。”
“承蒙国王陛下接见,在下感到无上荣光。”
“随意就好。”国王又说了一遍。
特卢奈夫元帅示意大和田坐到暖炉旁边的椅子上。暖炉上面摆放着一张身穿元帅服装的男人的肖像画,应该是即位时的古斯塔夫的肖像。暖炉的旁边摆放着一个大大的地球仪。大和田等到国王在暖炉前的一张椅子上坐定后,自己也坐下了,和国王正好是面对面。
国王说话了:“武官,别来无恙吧!”
听着国王亲切和蔼的话语,大和田也渐渐地放松了下来。回答道:“承蒙国王陛下和贵国政府的大力帮助,工作事务等一切顺利进行。”
“啊,这样就是再好不过了。”
“嗯。”
这个国家的王室以其开明程度在世界范围著称,在诸如不拘一格等很多方面都堪称世界第一。王室成员的生活也和中层市民的家庭生活相差无几。他们把王宫的一部分改装成极其普通的市民住宅的样子,王室成员就住在那里面。国王另当别论,其他王室成员就和普通人一样自己开车外出,不用保镖,自己自行参加音乐会,或是去运动。
虽说如此,王室却并没有因此而受到国民的轻视,反而是因其开放民主而受到瑞典国民的大力拥护。特别是国王古斯塔夫五世,在这个步履维艰的二十世纪,作为彻底维护瑞典中立国地位的国家元首,受到人们的广泛爱戴。大和田也被国王.99lib.身上散发出来的那种自然的威严和气质所深深地打动,他强烈地感受到这才是能真正配得上称为国父的国王。
虽说瑞典王室不喜欢那些形式上的东西,但是出于外交上的礼仪,还是保留了下来。今天的这种拜见应该就是这样。当然这和其他的王室和君主立宪制国家的君主相比,已经是相当简化了。
今天的拜见是在两天前突然收到许可的消息的。拜见请求书早在去年前六月的拜见后就已经送去了。虽说并不是有什么原因一定要见国王,但武官连续不断地发出拜见请求书确是外交上.99lib.应有的惯例。
王室会对请求进行答复,由王室方面指定时间地点,进行接见。两天前的话,应该就是国王从夏季的避暑宫殿刚刚回来的那天。
“无论是贵国的情况,还是现在欧洲的情况,都已经大不同于以前了。”
这应该说的是东条内阁的下台和马里亚纳海沟大战的事情了。在欧洲这里,指的就是同盟国军开始进行大陆反攻和巴黎解放的事情吧。是不是也暗指了德军在东部战线接连败退的事情呢。
国王接着说:“这之前我已经向武官传达过我的意思了。在贵国,现在是不是也到了真心渴求战争结束的时期了呢?”
“正如您所言,国王陛下。”大和田表示赞同地说,“我国也是真诚盼望着战争能够早日结束。”
“我知道,那个《开罗宣言》对你们来说,确实是难以接受。就算你们有和平的意向,但是要让你们无条件投降,恐怕也无法坐下来心平气和地谈。你应该已经知道东条总理为反驳这项条约,发表了要继续进行更为激烈的战争声明的事吧。”
由英国、美国、中国三国签署的所谓的《开罗宣言》,是在一九四三年十二月一日公布的。十二月八日,时任总理的东条英机对此不屑一顾,在广播里宣读了他的声明。意思是说,将要把走到今天的这场已经是进退维谷的战争继续下去。
格温斯基曾经根据手上的情报给大和田分析说过。
同盟国方面“无条件投降”的要求只不过会更加激起日本人继续战争的士气。说不定会在公布之前,去掉“无条件投降”这个词语。要想让日本尽快投降就必须重新审视让日本投降的条件。
国王看了一眼身旁的地球仪,接着说:“话,一旦说出口。不管说话人的意向如何,他的99lib?行为多少都会被束缚住的。《开罗宣言》和东条总理的声明现在都成了束缚他们行为的枷锁。世界人民其实都知道,要让自尊心极强的贵国国民,无条件地接受投降是一件很难的事情。但是,这样下去的话,战争就无从结束。武官,您觉得呢?武官是不是也能就局势的变化,向贵国提些早日结束战争的建议,如何?东条总理固然是有他的声明,但是先谈判试试如何?交涉场所的话,身为中立国的瑞典承诺愿意为你们提供一切便利。我们愿意当你们交涉的中间人。”
作为一名国王的发言,这番话已经说得前所未有地清晰,完全抛去了外交礼节上的那些东西,估计是因为国王非常担心这场战争的走势吧!
大和田说:“聆听陛下这一番肺腑之言,在下不胜惶恐。可是,国王陛下,在下只不过是一介武官。让在下这么一个小官向国家提出走向和平的建议可能委实不妥。但是,我会将陛下您这些为我国考虑的话,原封不动地传达给东京。并且,我相信诚如陛下所言,将瑞典作为我们交涉的场所的这一建议,肯定也会让我国的领导非常感动的。”
“和平。”国王说,“争取早日实现和平。衷心祝愿天皇陛下身体健康。”
“谢谢。”大和田深深地鞠了一躬。
在从王室回武官室的车里,大和田细品着古斯塔夫五世的那些话。愿意为实现和平而甘做中间人,这肯定不是单纯的劝降,也并不是在催促我们接受《开罗宣言》。难道是说,《开罗宣言》里的“无条件投降”那部分还有商量的余地?
大和田再次想起了《开罗宣言》的内容。宣言主张剥夺日本自第一次大战以来所占领、夺取的地区的权利。也就是说,“满洲国”、中国的台湾、澎湖列岛都包含在内。还有太平洋岛屿。还有承认朝鲜的独立。
当然站在同盟国军的立场上来说的话,这些都是顺理成章的条件。那么言外之意就是,只要日本放弃这些地区,还是能允许日本的存在的。
但是,宣言提出的是,作为战争的结果,要“制止日本的侵略行为,并给与惩戒”。如果说是惩罚的话,他们会把无条件投降后的日本怎么样呢?其实大和田在宣言公布之后就考虑过这件事情。能考虑到的,大概就这么几种情况:
军事占领、解散军队、索取巨额赔偿、废除旧宪法和确立新宪法、惩罚国家的领导部门和废除皇室。
虽说是主观臆断的,但是估计这与同盟国方面的意图也相差不远。道理上说的话,都是非常有可能出现的事项。
但是,不管是采取哪项措施,都足以在日本国内引起相当大的震撼。特别是废除皇室,只要不是到了没有一线生机的时候,国家的领导部门,特别是军部是绝对不会接受的。惩罚以天皇为首的领导人物,这一点也是一样的。
慢着,大和田突然想起来了。
如果说古斯塔夫五世国藏书网王也已经考虑到这就是日本走向和平最大的难题的话,那么他还说要成为双方争取和平的中间人,这是什么意思?是不是也可以认为,在这部分里也有可以协商的部分?
古斯塔夫五世国王现在的王妃是从英国的王室嫁过来的,而现在的皇太子殿下的妃子也是英国人。瑞典王室和英国王室之间的渊源不浅。即使说他们两家之间有着家人般的感觉,也不为过。古斯塔夫国王是不是就是有意要成为英国国王和天皇陛下之间的达成合意的中间人呢?
大和田情不自禁地叫了出来:“对,原来是这样。”
“啊?”司机相川抬头从后视镜里看了看大和田。
“哦,没事。”大和田坐在汽车的后席位上,正了正姿势。
如果说,瑞典王室真是有意成为争取和平的中介,并且他也确实拥有这一能力的话,那么就必须让他把这份心思持续保持下去,直到这条路真正到了它必须实行的那天。为了不让他们改变初衷,就必须好好地呵护他们的这份热情。现在对国内政府而言,和平、讲和之类的他们根本听不进去。但在不远的某一天这必须是由谁来提出这件事的。到那时候,瑞典王室这条路子就会显得极其重要了。但是,怎么才能持续地让他们的这份热情长久呢?也不可能地频繁要拜见国王。要想保住这条路子,就必须和国王身边的某个人或是他们家族的某个人,保持持续的联系。
大和田突然想起了卡尔·贝尔德卢王子。这个青年人是国王的外甥,也是一位实业家。因为和平民结婚所以失去了瑞典王室的王子称号。但他的姐姐是比利时国王的王妃,所以他又从比利时重新得到了王子的称号,他还酷爱网球,并且是位皮划艇的运动员。
国王非常喜欢他这位年轻的外甥,据说经常会叫他到身边去聊天。大和田也很是喜欢这位卡尔王子。到网球场或是野外聚会的时候,经常会叫上他。就是他了。看来必须把和他的关系搞得更加亲密才行。
大和田对相川说:“回武官室之前,先去网球场转一圈吧!”
“网球场吗?”
“是的,王室的网球场。”
正好车子来到了。因为要到王室公园去,相川放慢了车速,停到了左侧。
八月二十九日,东京
“现在必须进行战局的善后处理了。”海军次官井上成美用坚定的语气说道。
山胁顺三吃惊地反问道:“您是说,要进行战争的善后处理吗?”
“对,让战争结束。”
八月二十九日上午十一点,霞关海军省大楼的海军大臣室。山胁顺三接到井上次官的命令,要他到大臣办公室去。所以他敲开了大臣办公室的门。在那间天花板很高的屋子里除了井上外,还有海军大臣米内光政大将和军队司令部总长及川古志郎大将。三人身穿不同样式的白色军服。
秋蝉的呜叫不时从大厅对面的窗外传来,天花板上的电扇,慢吞吞地转着。井上看着发呆的山胁说道:“事态已经严峻到超出了我们的想象。我上任以来,听到了战况的说明,阅读了战斗的报告,也亲眼目睹了国内的实际情况,现在的情况已经不允许再继续战争下去了……情况已经到了绝望的地步了。多战斗一天,就会有相应的人员伤亡和国家财富的流失。不仅如此,我们获取和平的条件也只会越发苛刻。刚才我也和大臣、总长讨论过了,到了今天这个地步,现在能做的也只能是进行战局的善后处理。具体措施的研究将会由高木教育局长来制订,你负责协助他。你和高木少将见过吗?”
“嗯,见过。”
距离山胁去见高木那件事情,已经过去了三个月。之后的时间里,海军的情况,甚至整个日本的局势都发生了很大的变化。
首先是东条内阁的解体。
这两个月里,东条英机在首相、陆军大臣的职位基础上又添加了内务大臣的职位,后来又兼任了总参谋长的职位,可以说已经是集一切的权力于一身。但是,现在他却是好像是失去了领导和判断能力一样,只是去干一些,比如登上火警嘹望台巡视巡视、检查检查垃圾箱、视察一下驻地的鱼市等这种遭人嘲笑的事。确实,这不是一个总理在非常时期该做的事情。东京宪兵队队长四方谅二曾是他的左膀右臂,以惨无人道的言论镇压和恐怖政治闻名,然而他现在竟然举起了打倒东条的大旗,他之前的经历反而藏书网增加了他反对东条的机会。
在中国和太平洋地区,战况也没有丝毫好转的迹象。本来在内阁内部完全没有早期结束战争的意思。并且他们是不管战况多么严重,还是强硬地主张倒向持续战争的这一边。但是,现在那些大臣也终于忍不住要将东条拉下来了。木户幸一内大臣首先是向东九九藏书条请求将大臣、总参谋长和军队的总长的职务分离开来。要求那个曾经被认为是给东条端茶递水、递烟递火的海军大臣岛田繁太郎辞职。
从这开始持续了一周的政治斗争的结果是,在七月十八日,东条向天皇递交了辞呈,东条内阁全体辞职。
这一政局的变化当然也会给当时的战局带去深刻的影响。日本曾经建构了绝对牢固的国防圈,如果攻破这层防护圈的话,到时要想再进行本土防卫也是不可能的了。但是现在那个结实的国防圈的一角已经被攻破了。
六月十五日,美军开始从塞班岛登陆。日本海军立即启动“A号作战计划”。将小泽治三郎中将率领的机动部队紧急调往塞班岛地区,这是一支由九艘航空母舰和七艘战舰等共计七十三艘舰艇,以及四百四十架大飞机组成的大部队。来迎击的是美军的海军机动部队,他们的航空母舰大大小小的加起来就有十八艇,再加上总数为一百三十艘的舰艇,其中战舰七艘,飞机约有九百架,组成的这可是前所未有一支大部队。
两只机动部队在塞班岛西南的海域上进行了一场殊死战斗。这应该是一场既史无前例又空前绝后的大型海上战役,也就是后来所说的马里亚纳海沟战役。时间一直从六月十九日持续到六月二十日。
这支机动部队是日本在中途岛海战失败后,花费了两年时间重新组建的,但是在美国海军的面前还是只能以失败而告终。旗舰大风和三艘航空母舰沉没,飞机丧失惨重约达九成。这完全可以称得上是一次毁灭性的打击,他们受到了前所未有的重创。
七月七日驻守塞班岛的守备队的四万名士兵丧生,并且在这次战斗的过程中也有近一万的平民死亡。美军占领了离东京有两千两百千米的塞班岛。这也就是说,日本已经进入了美军大型轰炸机的轰炸范围。即使在悲惨战役不断出现的缅甸,英帕尔战斗也被叫停了。八月十日,美军在关岛登陆,守备队的一万八千人丧生。
在欧洲,六月,同盟国军开始在诺曼底海岸进行登陆。大陆反攻开始了。德军的抵抗丝毫不见气色,节节败退。七月二十日,暗杀希特勒的行动失败。八月二十五日,巴黎解放,同盟国军兵不血刃,顺利进城。
战局已经明显地倾向于同盟国军一侧了。无论是谁现在都已经能看得出来这场战争的结局了。
海军大楼由红转建成,穿过正中央的大厅,尽头就是海军大臣办公室。这座大楼一般会说成两层,实际上是只有一层。它是一个半地下形式的建筑,所以一般会被误认为两层的,并且也就按这种错误的叫法叫开了。
山胁又一次来到这间房间。在那张暗红色实木的办公桌上坐着的是高个子的海军大臣米内光政。米内在昭和十五年曾担任过一次总理,可以算是海军内部的权威人士。这次东条内阁全体总辞职后,他和小矶国昭陆军大臣一起承担了联合组阁的重任,再次就任海军大臣。
曾经那位看起来温和厚重、双颊红润的提督,现在已是两腮瘦削,满眼疲惫了。也是,就想想现在他肩子上担的责任的重量就可想而知,他怎么能红光满面呢。
海军次官井上成美坐在办公桌前面的椅子上。
就在不久前,井上还是海军学校的校长。据说是在海军大臣的恳求下很不情愿地接受了次官的这一职务。井上担任次官是八月五日的事。井上中将还是山胁记忆中的模样,一如既往地态度端正,谨慎严肃。那副淡淡的灰色瞳孔一成不变昭示,着他的冷静干脆和敏锐的洞察力。
站在窗边的是军队的总长官及川古志郎。山胁曾经就是从这位提督那里得到命令将零式战机空运到柏林的。那还是昭和十五年及川担任海军大臣时候的事情。他到底能不能算得上是位有着真知灼见的人,说实话山胁也并不是很清楚。但是现在作为日本型军队组织首脑的他确实是具备了一项典型的素质。比起那些理性或是道理,不如说他是以他的度量打动着身边的每一个人。
米内光政、井上成美、山本五十六三位提督,在三国缔结轴心国条约的时候,因强烈反对签订此条约而为大家所熟知。这里面的米内虽身有高血压但还是担任了海军大臣这一职务,并且拉上井上成美一起,让井上担任次官。山胁当时就觉得这架势是不是就是终战布阵呢?其实他的想法确实是对的。
房间里沉默继续着。只能听到知了的叫声和风扇旋转的声音。其实也能微弱地听见飞机飞过的声音。估计是有联络机飞过东京的上空吧。
山胁从吃惊中回过神来,问井上:“这是不是就算是海军正式的研究课题呢?”
“是的。”井上说,“这是根据大臣的命令制订的。”
山胁把视线转向米内大臣。米内看了看山胁,没说话,但是点了点头。井上接着说:“但是,这件事只有在场的各位知道。宪兵队就不用说了,就连咱海军内部也不知道,你是秘密辅佐高木进行工作。高木现在已经辞去了在海大研究所的职务,转到海军省这边工作,听从次官的发号施令。”
“我是不是也需要写辞呈,还是说继续待在副官室?”
“你就继续在副官室吧,但是放下手头其他的工作,优先协助高木,充当高木和我们之间的联络员。必要的时候,也要帮高木联络其他人。怎么样,你对这一指示有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妥?”
这可是组织下达的命令,怎么敢说有不合适的地方?即使今后一天二十四小时会被宪兵队给盯着……
山胁回答说:“没有。”
井上问了问站在窗边的及川总长官:“总长官,对咱们三人决定的那件事,让他来充当终战研究的辅佐工作,有没有什么异议?”
及川好像正在考虑什么事似的,目光的焦点猛地集聚一处,看着井上说:“嗯,我没异议。”
“你是不是有什么担心的?”
“没,不是。”及川的目光又转向了窗外那夏季的天空,“我是在想一件很多年前的事情。大概是三国轴心集团缔结的那个时候,真是惭愧呀,那个时候可万万没有想到事情会发展到今天这一地步。”
他说的应该是,自己作为海军大臣之时答应签订轴心国条约的事。
及川还是盯着外边的天空,说:“现在说应该也没什么了,那时候我应希特勒的请求,答应将两架零式战机运往柏林,这件事当时是山胁君负责的吧!”
米内好像是很吃惊似的朝山胁看了一眼。井上说:“那两个飞行员真是有意思。是安藤和另外一个下级士官好像是叫乾的吧!”
这次轮到山胁吃了一惊,当时井上虽然是航空总部长,但是这件事并没有向他报告过。零式战机空运计划本身就是高度机密,更何况后来因为德国方面取消了零式战机的特别生产计划,所以空运的记录也是就抹掉了。他到底是什么时候通过什么途径得知的……
及川也深感意外地看着井上,看样子他也是不知道井上已经知道了这件事情。井上说:“那时我正好在制订海军空军化作战计划,我一直主张扩大空中作战部队,但是那个叫安藤的士官,竟毫不避讳地说我是痴人说梦。在我国连会开汽车的年轻人都不是很多,要准备怎么把那飞机飞起来呢?”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情,难道是去柏林之前那个安藤大尉和叫乾的一等空曹和井上见过面了?井上接着说:“他那率真的话,真是一语中的。在那之后,我确实感到我是夸大了咱们国家的工业水平了。诚然,零式战机确实是已经超过了国际水平的相当优秀的战斗机。但是,从三菱的名古屋工厂把零式战机运到各机场,用的竟然是牛车,是用牛拉过去的。我国虽然是有着连德国都惊叹不已的战斗机,但是却没有能运输的卡车,甚至说连一条像样的道路都没修建出来。在那连三百米的滑行跑道都没有的工厂里建造飞机。这就是这个国家的产业状况、国家的实力。那个飞行员大概是很清楚这一点的吧。”
及川说:“那时我以为答应和德国合作,就肯定能很好地改善这一状况的。真是幼稚得很啊。即使现在,看见有飞机在天上飞过的话,我还会想起那个空运计划。那个时代的空气真可谓是田园般的惬意。”
及川一直怔怔地看着窗外的天空,突然说道:“看,今天的天多蓝。”
米内也把身体朝窗边靠了靠,用很低但是很稳健的声音说:“飞机哟,你就高高地飞吧!”
这是那位早逝诗人的诗。确实是,就是那个收录了很多当时被认为是危险思想的歌集中的一节。海军的提督来吟咏那诗的话,怎么看怎么不像那么回事。他俩组合在一块,这落差可是不小。
估计山胁的惊讶已经是写在脸上,及川对山胁说:“不要这么吃惊。我也是从爱读诗歌的那个年纪过来的。并且那个石川就比我小两届。我和大臣是同班同学。”
原来是这样。山胁明白了。总长官和大臣都是从盛岗中学毕业的。即便如此,及川和那个诗人竟然年龄相仿一事,也算是个意外的发现吧!估计是因为诗人那张广为流传的照片的缘故。人只要活着就得一年长一岁,不会永远都是皮肤白皙的美少年。
井上把话题带了回来:“山胁君,你就等着高木的命令吧。并且千万不能忘记这件事是秘密进行的。如果让他们知道海军已经着手进行终战计划研究的话,肯定会爆发武装事件的。搞不好陆军还会发动政变。如果那样的话,我们国家的命运就此结束了。务请慎重起事。”
山胁挺直了腰说道:“是,我明白。”
回答完之后,他才意识到自己是自开战以来就一直等待着这个指示了,也一直期待着能执行这项任务。这才是自己想为之献身的工作。
那天下午,山胁去了海军大楼地下的海光会商店。估计是上午接到那个指示的缘故,他的心情格外好。但是即使如此他还是有着不得不处理的私事。不是作为海军省的书记官,而是为了家人,尽作为一个丈夫应尽的义务。
海光会可以称得上是海军的外围团体,在海军省内部经营商店和食堂。最近,山胁和商店里的那位年纪较大的卖东西的女售货员走得很近。只要不太过于公开,是能得到不少实惠的。
等到商店快没人的时候,山胁出现在了商店的门口。拿掉包袱皮,里面露出来的是用铁皮桶装的黑砂糖。这是白天的时候,他认识的一位士官去台湾出差回来后,说是当地的特产送给他的。
商店里有四个女销售员,这会儿午休刚刚结束,正是轮班休息的时候。现在店里只有一个四十多岁、脾气很好的中年妇女。名叫内田春。和服的外面套着工作服。春的丈夫是一名水兵。七年前,乘坐支那派遣军的驱逐舰,当时就殉职了。从那之后,她就来海光会工作,现在俨然已经是海军省大楼地下的女主人了。她有时也和那些真诚实意的士官进行一些暗地里的交易。
春一看见山胁来了,立马就打招呼说:“山胁先生,今天来买点什么?”
山胁一边留意着走廊里的动静,一边说:“我又得了件好东西。”
“什么?是菜子油吗,还是真品的咖啡?”
“砂糖。是黑砂糖。大约有七百五十克。”
“好的,我收。拿出来看看吧。”
山胁把整个包袱都递给春。砂糖,现在的市场价是一贯(三千七百五十克)卖两日元二十钱。但是,哪里都缺货。所以有货的商人也就都不按这价出售。要想得到配额以外的话,只有去黑市上买。在那个被一般民众称为是国民市场的黑市上的价格是一贯五十日元。七百五十克的话,就是十日元了吧。这些钱在黑市上买米的话能买三升三合,肥皂的话能买五块了。
春在货架的后面迅速地验了验货,然后说:“好,十日元。想要什么?”
“想要炼乳罐头之类的。”
“行,可是现在我手上就只有两个。你这些砂糖的话,不给你四个的话,你就亏了。怎么办呢?”
山胁一边想着怀孕的真理子一边说:“那就先给我那两个吧!”
“您夫人几个月了?”
“已经九个月了。”
“那现在得加营养了。”春用报纸把两个罐头包好递给山胁,“剩下的,怎么办?女人这个时候必须得大量补充钙,要不然骨头会变得很脆弱的。”
“有奶粉之类的吗?”
“已经被人家订下了,看看别的有什么合适的吗?”
虽然这样说,但是他并没打算在海光会的商店买其他的东西。并且,这一年的光景,货架上摆的商品的种数已是急剧减少。其实就算买点干乌贼或是双袜子,真理子也是很开心的。
山胁稍稍地想了一下,说:“那我去别的地方看看吧!”
“行,你去别地转转,要是不行再来我们这儿。”
春拿了一个铁皮桶盛的砂糖,把砂糖罐还给山胁。山胁用包袱皮把炼乳罐头和砂糖罐头包好,夹在腋下。
回家的时候,去新桥看看吧。山胁考虑着。那家干货店的话应该也是卖炼乳的吧。这时,听见有人在喊:“山胁书记官,有人找您,已经打过几次电话了。”
山胁转身一看,说话的是副官室的那个年轻的勤杂工。他接着说:“是教育局长打来的。他说五分钟后再打过来。看样子好像是很着急。我就跑来通知您了。”
是高木少将打来的。是马上就要进行终战研究了吗?山胁立马将意识从一个家庭人转换到了书记官。
“啊,我马上回去。”
山胁刚刚到达副官室的办公桌,电话就响了。拿起话筒,对方就用那沉着厚重的声音说道:“我是高木。现在到海军省来了。”
“我知道了。”山胁说,“刚刚,次官已经跟我说了。”
“那件事,也和你说了是吗?”高木说,“我们到外边去吧。”
估计他是想避开别人的耳目,好好地说话吧。山胁答应了。
“三分钟后到停车走廊的前面来。”高木说完,就挂断了电话。
山胁到那儿一看,在停车走廊里停了一辆公用车。后座上就坐着高木少将一个人。山胁想看看高木是什么表情,可是那张脸上既没有兴奋也没有感慨。在那张顾虑重重的脸上,没有丝毫的感情流露出来。如果硬要说点什么的话,就是这张脸的脸色比三个月前见面的时候好看多了。高木招呼山胁上车,然后告诉司机:“先上凯旋大街,然后转向官城方向。”
车子出了樱田大道,经过舰政总部的北门,来到了凯旋大街上。高木让车停下来,对山胁说:“到日比谷中去走走吧!”
然后指示司机到公园的樱门那儿等着。山胁和高木一起下了车,从霞门进入日比古公园。车子又上了凯旋大道。这时的日比谷公园还是和千鸟渊公园、清水谷公园不一样,没有被改造成蔬菜田。这可是东京剩下的为数不多的能供休息的场所了。绿荫把公园内的小路遮得严严实实。在这秋天的公园里,青草的涌出的芳香,迎面袭来。
山胁几次回头留意身后,这次没有盯梢的。可能是神经过敏了吧,不过这是神经过敏带来的唯一的好处。在公园里朝樱门方向走了约有一分钟,高木说:“有许多事情是需要你来负责的。这次就不是单纯出于我个人的意愿了,这是在为海军组织动作。你还有什么犹豫吗?”
山胁边和高木步伐一致地走着边说:“我已经答应过井上次官了。”
“可能不仅是让你充当联络员,有时也需要和我进行共同商讨。应该会很忙的。”
“但是,终战研究具体是指研究什么呢?”
“问题点,大概如下。”高木解释道。
一是,想尽办法让陆军同意结束战争,并且制订具体的方案。
二是,维护国家整体和与对方协商投降条 件。
三是,制订出防止民心不安和动摇的对策。
还有就是,如何联络协调各方面,尽快地走向和平的进程。
再者,通过什么途径来和同盟国方面进行和平事务的交涉。首先是中立国瑞典和瑞士可以依靠,同日本签订日苏中立条约的苏联也可以考虑。但是哪个会是最现实有效的呢,就需要进行研究了。
“重要的是,”高木说,“充分了解把握继续战争已是不可能的这一国际形势。接着就是要把如果不结束战争、寻找和平的出路,就会导致我国必败、国家灭亡的事情,用三岁的小孩都能听懂的话讲出来。也就是找到说服他们的证据出处,加以好好整理。这是最重要的。”
高木眼睛一直呆呆地望着公园小路的尽头。
“我们需要交涉的对手表面上看起来是同盟国方面。实际上说穿了就是我们的陆军方面,如何能想办法说服他们也就是通向和平的道路。虽说东条现在已经退出了,但是陆军这一庞大的组织还是依旧油盐不进、冥顽不化。解说依据的理论越多越好,越简单明了越好。就像给孩子讲那样,深入浅出地把道理解释明白。”
这可是个大事情。山胁想。要是那么简单就能解决了的话,事态也就不至于扩大到日美开战了。这说不定就像无休止滚动山石的西西弗斯,想到这山胁刚要叹气,又克制住了。
“然后就是战争结束的条件。”高木说,“《开罗宣言》上要求的是无条件投降。但是无条件的话,陆军方面是怎么都不会答应的。说不定他们能同意将宣言中提出的返还满洲、台湾,但是,朝鲜的独立就不好说了。陆军能不能接受呢?”
山胁说:“通过使使性子、撒撒娇,就能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这就是三岁小孩干的事。陆军他们迟早是会想明白的。”
“那么捍卫我们的国体有没有问题?即使我们接受一些不利条件,但是我们的底线还是要维护我们的国体。同盟国方面能答应这个条件吗?到底在哪个层面上是可以协商的?这必须要先研究出来。我们首先看看历史上的情况和其他外国有没有这样的例子。”
“但是局长”山胁停顿了一秒,他在考虑自己的话合不合适。今后是不是还接着称呼高木为局长呢?“局长,您所指的维护国体,应该怎么理解呢?是皇室的继续存在,是继续实行现行政体,还是说保持我国的独立?”
听说高木在调查科的时候,曾经和右翼分子来往甚为密切。现在要他来协助高木的话,就必须确认清楚。高木反问道:“能把这些事项分开考虑吗?”
“能。分开考虑的话,在结束战争的条件上也是有协商的余地的。”山胁说着话,又想到自己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考虑这些事的呢?直到今天说出口,才意识到这些话在自己的意识里早就已经存在了。
山胁接着说:“如果是从同盟国方面的首脑政治意识的角度来考虑的话,他们想的倒并不是要我们整个民族的灭亡。但是,会不会要求我们进行国体改革,亦或是仅仅变革政体就行,这些都是个未知数。也或者是只要实现国际合作和东南亚市场的开放就行了,这样是很有利可图的。如果说对方国家的意见不统一的话,我们就可以紧紧地抓住这一点,争取有利的和平条件。这也不是不可能。问题是,我们能做出怎样的让步呢?”
“国体是什么?是宪法,是皇室,还是作为一个民族国家的独立呢?那日本失去什么东西,就会导致国体的丧失呢?”
高木的眉间拧成一团,满脸苦楚地说:“你这样问的话,我想恐怕最低条件也得是民族的独立吧。但是,我不敢想象没有皇室的日本会是什么样子。”
“那么,我们把皇室和天皇陛下分开来考虑怎么样?”
“什么意思?”
“结束战争必定和追究战争的责任是连在一起的。天皇陛下的战争责任是一定会被提出来的。”
“陛下有什么责任?决定开始战争的可是担有辅弼责任的内阁。”
“向英美国家下达的诏书可是以天皇的名义发出去的。”
“那只不过是形式上的东西。”
“但是你和同盟国是讲不通的。并且,在国家政务的问题上,虽然是有国务大臣这一辅弼的责任人,但是关于军队的动员和作战的统帅事宜并没有负此责任的相关机构。”
“军队的总长官和总参谋长不是吗?”
“那也只不过是负责辅佐司令官的最高幕僚的长官罢了。但是,幕僚长官是不能向司令官发号施令的。换句话说,有关统帅事宜,陛下就是名副其实的大元帅。即使我们声称是内阁做出的开战决定,但是下达珍珠湾命令的确认无疑还是陛下本人。”
“这是什么逻辑?”高木的声音明显减弱了几分,“计划袭击珍珠湾的是山本长官。”
“下达命令的是谁?那可是以诏书的形式颁布的命令。是谁以怎样的形式下达的命令?”
高木狠狠地咬了咬嘴唇,说道:“你这是同盟国的逻辑吗?”
“我觉得估计会是这样。再重复一遍就是,关于行政事务和统帅的所有的权限,都是总揽一切统治权的天皇权力的一部分。虽然在国家事务上,我们可以用辅弼责任这一理由来反驳同盟国,但是关于统帅事宜的一切责任却是逃不掉的。”
“但是,无论是国家事务还是统帅事务,原则上天皇陛下都是直接接受来自政府和军队的决定的。他是不能有反对意见的。”
“在命令成型之前,总是有拟定的奏折吧。那个时候,天皇对决定的意见就能体现出来了。反过来说,如果天皇陛下不答应的话,政府和军队也不敢做出违背他的意思的决定。特别是军队,那可是下级绝对服从上级命令的地方。即使是幕僚长也不能违背大元帅的命令。”
高木思索了一会儿,很苦恼地回答说:“不明白。到现在为止有没有过这样的例子呢?”
“东条英机握有那么大的权力,也是从古至今的总理中没有过的,那不就是因为他能频繁拿到奏折吗。陛下和他身边的那些人,有多么信任和支持他,国民可是都有目共睹的。至少开战后陛下的表现,在同盟国方面看来,是充分拥有国家的领导权和军队的领导权的。”
“等等。”高木郑重地说,“对于这个问题的讨论,看来是这次散步中解决不了的问题了。把这也作为一个研究课题,你负责好好地整理一下。过几天,咱再讨论。”
他们正好走到了樱门。在道路的前方,隔着宫城前的广场,被松枝围起来的宫城映入眼帘。山胁看着官城的方向说:“既然成了研究课题,那么任何可能性都可能成为研究的对象。在研究课题时是没有任何避讳的。并且我也不准备说因哪里是圣地而停止思考。这一点希望您能了解。”
“当然。要不这样的话,就不能称得上是研究了,也就得不出实际的终战措施了。”
在樱门的前面,有一棵枝繁叶茂的银杏树。高木在那树荫下止住了脚步,掏出手帕。不知是因为在这大热天里散步,还是因为刚才那个话题的原因,他额头上已经渗出了汗。
山胁也和高木一起停住了脚步,将这两个月来的自己的那个疑问说了出来。
“以前,您找我的那次,到底是计划什么事?”
高木陡然抬头斜视了一眼山胁:“是那个铲除罗斯福的问题吗?”
“是,局长那个时候好像是准备劝我干什么的,具体是什么事情?”
高木回答得非常明快:“暗杀东条英机。”
果然是……
高木又在散步的路上慢悠悠地走了起来。山胁追上高木,压低了声音问:“计划已经详细制订出来了吗?”
“在某个程度上是。”
“您当时是不是期待着我能做些什么?”
“那时候也委婉地向你说了吧,联络员。希望你能充当任务具体执行之间的联络员。”高木盯着山胁的脸说道,“如果当时听了这个的话,你也会加入进来的。”
“也许吧!可是我当场没有答应,却是事实。”
“不过最后东条还是倒台了。暗杀计划也就停止了。这也是件难得的好事。”
山胁说:“能再问您一件事吗?”
“到此为止吧!”高木说,“应经没有必要再旧事重提了。”
出了樱门,车停在了步行街的旁边。司机马上下来,打开了后边的车门。山胁发现在车的后方约三十米的位置停了一辆美国制造的车。好像是在哪儿见过一次。玻璃窗反射着夏季的阳光。无法看清车里的状况。虽然看不清楚,但是坐在车里的是谁,山胁心里也有底了。
“回红砖楼吧!”高木看了一眼停在那的那辆车,马上露出了一脸的不愉快。
“过一两天,再和你联系。我的联络地点还是先前的海大那儿。”高木和山胁坐了上来,车子就立马发动了。山胁转了转头,看了看后面的情况。那辆美国车跟了上来,中间保持着一定的距离。
八月三十日,柏林
在位于纽伦堡大街上的巴拉丽萨夜总会门前,几十辆汽车排成了一列。就连路上过往的行人也陡然比以前增加了好多。估计是那个传言已经在黑夜里的柏林市风行开了吧!
森四郎也是听到那个传闻,才慌忙来看看柏林那繁华的夜景的。消息是酒店前台的服务生告诉他的。
戈培尔要在明天下发紧急命令。在德国范围内,所有的曲艺场和夜总会全面停止营业。歌剧院、音乐会、戏院、美术馆等也全部要封锁。这项命令据说将会在明天也就是九月一日颁布,即日起实行。在巴黎时,曾让那个格尔路德非常引以为豪的柏林文化,随着战局的恶化,也终于被逼到这个地步了。
虽然已经过了晚上的九点,八月末的柏林天空还是留有淡淡的亮光。听到那个传言二十分钟后,森四郎没有犹豫,立即决定前往巴拉丽萨。那是家他还没去过的店。据说评价很高。在门口有四个中年的男女,看那样子是在门口阻止客人继续入场,他们很遗憾地相互对视着。
森四郎走近一位中年男服务员,递给他小费,让他帮忙找个位子。男服务员看了看那小费的钱数,然后看了森四郎一眼,露出了满脸的为难,说:“我去想想办法,您稍等。”
森四郎说:“人满了吗?”
“开张以来最热闹的一次。”
“是因为那传言吗?”
“看来应该是。”那服务员把小费塞到裤兜里,就进到里面去了。
森四郎被他们从巴黎转移到柏林来已经三个月了。最初是在郊外的古鲁特瓦尔德外国人收容所里过了两个月的监禁生活。据说这里曾经是专门收押同盟国方面的高官、外交官的地点之一。被那些警备的亲卫队队员成称为“高级客房”。
那之后,就被转移到柏林市内。那是八月三日土耳其和德国断绝外交关系之后的事。他已经不能作为中立国的国民受到那种礼遇了。日本大使馆承认了森四郎是日本的国民,决定将森四郎遣返回国。
当然这并不是出于保护的目的。森四郎估计他们准备让他充兵。自从大战开始以来,日本政府已经向住在外国的日本人下发了延期征兵令,但是这种恩典应该是不会给像森四郎这样的不正经的人的。肯定是带有惩罚含义的充兵。如果政治方面、军事方面的情况都稳定的话,估计森四郎会被遣返回日本,从伊斯坦布尔经由苏联回到日本。
关于森四郎的身份,日本方面还是没有做出答复。可能在这大战进行的热火朝天的时候,发送这种关于身份的密电很困难吧。但是,对于“男爵”这一称号日本大使馆已经确认他的这一称呼非正式。简单地说,森四郎就是一个来路不明的野种。
不管怎样,指示已经下达,在没有得到允许之前,森四郎不能离九九藏书开柏林。也就是说他被软禁了。他住宿的地点,德国的秘密警察和日本大使馆为他指定了几处酒店。森四郎从里面选择一个在巴黎时就听说的很有名气酒店——安德伦酒店。它是一家位于椴树下大街上,靠近勃兰登堡门的知名酒店。当然,住宿的费用,必须由森四郎自行支付。
土耳其的护照被收上去了,可是也不发给他新的日本护照,现在他离开柏林根本是不可能的事情。
另外,德国警察和日本大使馆有传唤的话,不管他乐不乐意都必须前往。只是,传唤的频率逐渐减少了。现在八月都已经过去一半,对他已经是放任不管的状态了。
空袭,现在已经是平常之事,他们已经适应了这一切。森四郎和柏林的市民一样,会在空袭的空当里,跑去欣赏歌剧或是轻喜剧,或去享受夜总会的表演,他们已经将此当成了一种空袭的安慰。唯独赌场,森四郎使出吃奶的力气去找,也没找到一家。难不成在纳粹的眼皮底下,像赌博这种不健康的娱乐已被彻底打扫干净了,还是因为密探安排得太彻底了昵?
服务员回来对森四郎说:“您先在吧台那等一会儿,我再为您找找看有没有能同坐的席位。”
“从那儿能看见舞台吗?”森四郎问。
“可以的,只不过有一部分被挡住了。”
吧台设在客人坐席的后方,用来提供饮料,兼做服务台来用。实际上被挡住的岂止是舞台的一部分,几乎百分之八十的区域都被挡住了。只有努力伸出头才能看见一部分的舞台。并且还有很多服务员穿梭在吧台前,来来回回地取酒或是送空杯子回来。
森四郎向调酒师要了一杯白兰地。满满的白兰地仿佛都要从那小玻璃杯溢出来。虽说同盟国军队已经登陆了法国,但是看来这夜总会里的还是有不少存货。森四郎喝了口酒,然后转过身去,朝客席和舞台的方向望去。
客席的整体形状是扇形,面向舞台。舞台比客席高出一部分。所有的席位都是半圆形设计,这样是为了保证所有的客人都能看到舞台。是有五六十桌的样子。这样的规模在夜总会里应该算是大的了。
确实像那男服务员说的那样,全部已经满员了。每张桌上落座的人数都比预订的人数要多。在客人的人群里,有很多是身穿军装的。
舞台上表演的好像是波斯舞。六个穿着纤薄丝纱衣服的女人,在台上伸腿翘臀地扭着。舞台的后方是个八人乐队,其中一半也是女性。
那个舞蹈节目刚一结束,司仪就出场了。一位瘦瘦的、四十几岁的、身着晚宴服的司仪,用很满意的目光在客人群里缓缓地看了一圈。
“要是每天都盛行这种流言就好了。”
客人当中顿时欢声雷动。看样子他们应该是出于本能反应,再说了反正不笑也是一种损失。就算说现在这司仪是用乌尔都语讲笑话,估计这伙客人也会一阵沸腾。
“不管怎么说,”司仪说,“本夜总会,以及我们的表演,都要在今夜和大家说再见了。所以,今夜一定献给大家最特别的欢乐。大家都不要在小口小口地抿了,多点一些。看那位亨利先生,据说他能将这一杯酒一气干完啊。”
客人中又是一阵欢腾。等到笑声止住,司仪说:“言归正传。今天可是个特别的日子。咱就来点儿节目单里没有的乐趣吧。今天,有一位光彩照人的客人也来到了我们这里。世界歌剧界的瑰宝、魅惑动人的女高音、国家级演员比哥特·德·柯尔夫人,我们军内最富盛名的歌姬。”
听到这,森四郎不由伸长了脖子朝舞台方向看去。也就是说,在这里,那位……
司仪挥了挥右手。追光灯跟着他手指向的方向追了过去。司仪说:“田中路子小姐。”
果不其然,她今天晚上也到这里来了。客席里立马掌声雷动。四面八方的追光灯,集中到了靠近舞台的席位那儿。在那灯光的中心位置,一位女子翩然起身。她是女高音歌唱家田中路子,粉红色的礼服让她更加绚丽夺目。仅是看她的背影,森四郎就能够想象出她的美貌和如兰花般的笑容。
田中路子迎着大家的掌声,几度向客席低头致意。
司仪又说:“今天可是个特殊的日子。从明天开始,歌剧院,还有这家夜总会就要关闭了。大家想不想在今晚再次聆听田中路子小姐那曼妙的歌声呢?”
欢声顿时沸腾了,鼓掌的声音也更加高涨。田中路子向司仪摆了摆手,那意思是要拒绝。司仪可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田中路子小姐,请到舞台上来。就一首,在让大家听听您那曼妙的女高音。大家都很期待啊,是不是呢?”鼓掌的声音更大了,甚至有的人开始叫场了。
田中路子看到这次是推脱不掉了,就走出客席,来到了通往舞台的那条路。司仪伸出手,将田中路子领上舞台。田中路子露出的微笑既不是厌恶,也不是不情愿。她早已习惯了在任何场合下成为万众瞩目的焦点,也习惯了被人用仰视的眼神敬仰。她朝着观众席,几度用日本的礼仪方式点头致意。
田中路子毕业于东京音乐学校,在维也纳学习歌剧,成为了一名声乐家。在维也纳时,和咖啡大王儒略·麦银鲁相识,并与之结婚。她在维也纳以女高音出道,据说因为受到了麦银鲁财力支持这一事情导致街头巷议,一举成名。她立即成为欧洲歌剧界,准确讲应该是社交界的新宠。在三十年代的欧洲,可以说她是最出名的女性。
森四郎就是在那个时候认识了田中路子,并经常在酒吧或是娱乐场所见面。那时候她频繁地从维也纳到巴黎去。
但是,和麦银鲁的婚姻终因两人的年龄差距太大,没能维持长久。离婚后,她又投到在巴黎的早川雪洲的怀抱。一九三八年,田中路子和早川雪洲分手后,离开巴黎,来到了柏林。
在柏林,她又迅速和德国的国家级演员比哥特·德·柯尔坠人爱河。这次恋爱的始末,甚至是远在巴黎那些喜欢花边新闻的人,都会反复提起。森四郎在想这女人是真的喜欢那些超一流的极品男人,还是说她只是为了引人注目呢?不管怎么说,和麦银鲁、早川雪洲他们的爱情一样,与这位德国士官学校出身的知名演员的恋爱,对田中路子来说肯定是有着很多的相似之处。
森四郎曾听说,纳粹党不同意德·柯尔和她结婚,但根据刚才司仪的话来判断,他们两人已经正式结婚了。
司仪说:“田中路子小姐,无论如何,都要请您高歌一曲。来一首《女武神的骑行》怎么样?”
田中的声音通过话筒传了出来:“女武神?不行哦。”
司仪转身回头看了看舞台后方的伴奏团。估计那个是乐队的头儿吧,是名萨克斯手,他也摇了摇头。看样子他也是没有准备演奏女武神。
田中路子说:“不如唱首流行歌曲?像是《百合·玛露莲》。”
客席中有人鼓掌,是表示支持。但是支持者的数量不是很多,估计是顾虑党卫队的那帮人也在场吧。那首歌一直受到德国指挥部的厌恶,他们说那歌带有很强的厌战情绪。
田中路子说:“反正是即兴演出,那就再请上一位来行吗?”
“当然可以。”司仪说,“是小姐您的朋友吗?”
“嗯,是日本海军的一名士官,他会吹小号。”
田中路子说着就把目光向客席中投去。她要找的那个人,好像并不在她那桌上。田中路子用手遮住追光灯的灯光,向客席上眺望,并且开始打招呼。
“安藤大尉,请您出来吧。”
客人,都看着田中路子视线投向的那个位置。被叫到那个人,好像是说了句什么。田中路子又说:“拜托了,大尉。别扫大家的兴嘛。快点过来嘛。”
有个男人极不情愿地站了起来,他身穿日本海军的白色军服,应该是武官吧。他大跨步的几步登上舞台。田中路子伸出手和那个士官握了握。
“对我这无理强求,您可别在意。”田中路子用日语对士官说,“就一首,没问题吧。”
士官走向乐队那儿,借了把小号。看起来他好像是对这种场合挺适应的。士官把小号拿到嘴边,快速地调试了一下。士官转身向乐队示意了一下,就轻快地吹起来,是《百合·玛露莲》的主旋律。他一边吹着,一边朝钢琴的伴奏点了点头。小号的声音和钢琴的伴奏声和谐统一,其他的管弦乐器相继跟了进来。田中路子也不失时机地唱起来。
森四郎把两只胳膊肘搭在吧台上,入神地倾听演奏和歌唱。随便进的一家夜总会,而且还是从明天开始就被禁止营业的这个晚上,还能听到田中路子的歌,这对森四郎来说,简直是不敢奢求的福祉。一曲结束,狂热的掌声立即席卷全场。叫好声此起彼伏。党卫队那边也站起来为田中路子鼓掌。掌声刚刚告一个段落,就听见党卫队的一个军官好像是喊着“再来一首”之类的话,亦或是指出了具体的歌名什么的。坐在吧台位置的森四郎没听清他到底喊的是什么。但是,士官却迅速将小号还给了乐队,然后走下了舞台。田中路子好像是不由地呆住了。站在舞台上突然间显得不知所措了。
她看着士官的背影说道:“谢谢大家。但是既然是突然加的节目,也就不能无休止的演下去了。就到此为止吧。”
司仪点了点头,再次请客人鼓掌。掌声变得更大了。
此时,士官已经走到了客席的过道上了,但是没有回到原来的位置,好像是奔着吧台来了。
森四郎对调酒师说:“他走过来的话,麻烦给他一杯白兰地,算在我的账上。”
和预料的一样,那个士官来到了吧台,把两肘搭在吧台台面上,他是个五官分明、个子高高的男人。年龄和森四郎差不多,三十四五岁的样子。他的嘴角微微上扬,估计是因为刚刚表演的原因,现在面容还有些微红的余韵。白色军服的领子上,贴着大尉的襟章。领口上估计贴的是德国的襟章,森四郎没有认出来。
看见端过来的白兰地酒杯,士官不解地歪了歪头。调酒师向森四郎的方向指了指。说道,是那边的客人为您点的。士官朝森四郎的方向看了过来。
森四郎点点头,然后轻轻鼓了三下掌。算是对《百合·玛露莲》演奏的赞赏。
士官端起酒杯,问道:“不好意思,日本人?”
“嗯,”森四郎答道,“您是日本海军的武官吧?”
“算是。我叫安藤。你呢?”
“森四郎,平民一个。”
“这个,谢谢了。”安藤端起酒杯,挺了挺身子,一饮而尽。安藤把酒杯放在吧台上的时候,正好田中路子也走过来了。吧台的调酒师和服务员全都盯着田中路子看。
她抓着安藤的手腕,娇滴滴地说:“大尉先生,你逃什么呀。到人家那里坐嘛!”
安藤说:“一个人喝酒自在。”
“这是什么话嘛!正好大岛大使也在的。”
“所以,我就更不想去了。”
“好久都没见到了,你这样的话不是太无情了嘛。”
“不管说什么,我都拒绝和那个大岛坐在一起。坐在那家伙旁边的话,酒也会成醋味了。”
“好吧。”田中路子撒娇说道,“那就下次吧,下次我们什么时候还能再见?”
“我都不在柏林了,还谈什么下次。”
“你要去哪里?不在武官室了吗?我倒是听说你参加了德国的空军。”
“我没加入德国空军,只不过是在空军的学校教课。”
“教书?”
“我现在是飞行技术的教官。但是日本帝国海军的军籍不变。”
田中路子不经意地朝森四郎那边看了一眼,眼睛不由得眨了好几下,张开了口。下一个瞬间,笑容立即在她的脸上绽放开来。
“男爵!”
森四郎站在那儿,笑了笑,说道:“好久不见,还是那么漂亮啊。”
“什么嘛,讨厌。”田中路子走到四郎的旁边,和他来了个拥抱。香水和化妆品的味道立即冲进四郎的鼻子里。她的香水味道如故,田中路子在巴黎的时候就很喜欢这个味道,好像这一习惯并未改变。她那丰满的肉体压过来的时候,森四郎险些失去平衡。田中路子结束了她那热情的拥抱,盯着森四郎的眼睛,惊奇地问道:“咦?你怎么会在柏林呢?”
“我是被德国的秘密警察从巴黎押过来的,他们怀疑我帮助反法西斯运动。”
安藤大尉在吧台的左边,愉快地看着森四郎他们。他和森四郎对视的时候,安藤坏坏地眨了眨左眼。
田中路子问:“那到底和你有关系吗?”她紧紧握着森四郎的双手,“我倒是听说有个日本人被转了过来。”
“我现在是处于被软禁状态。护照也被收上去了。”
“你还有日本的护照吗?”
“日本的护照已经失效了,我又弄了个土耳其的。”
“我给你一个吧,我那儿有四个呢。我常常不知道该拿哪个才是。日本、奥地利、德国还有法国的。”
“如果能用的话,我就不客气了。”
“四个里面,被我外婆拿去一个。除了那个,你要哪个?”
“这还真是个问题。”
田中路子突然满脸兴奋地说:“你一个人?”
“嗯,正等着看有没有空位。”
“那到我那边去坐吧,是大岛大使,还有几个大使馆的人。”
“大使馆的那伙人可不喜欢我。”
“为什么?”
“他们觉得我是冒充男爵身份的骗子。”
“不用管他们,那都是那些芝麻小官干的事。”
“过去的话,他们也不会高兴的。”
“你来的话,我会很开心的。正好我也想问问你关于巴黎的事情。”
“现在的巴黎已经和战争前的巴黎截然不同了。”
“不是解放了吗?唉,那幸好我还没去成。说起来……”田中路子突然很认真地说,“芳子呢?还是没有关于她到莫斯科之后的消息。”
芳子,是东京音乐学校的学生,田中路子的后辈。小川芳子同样是女高音歌唱家,她去米兰留学之后,一九三六年来到巴黎,得到岩坪利八郎男爵的资助,森四郎也受到利八郎的指示,要求照顾她在巴黎的生活。
一九三六年在巴黎,这位小川芳子遇到了筑地小剧场的演出家志摩哲也。志摩是个标准的美男子,美到做演员都没有问题。但他是一位才华横溢、自信到傲慢程度的青年,同时也是共产党员。小川芳子不久就成为了志摩哲也的仰慕者,在他的鼓吹下,和他一起去了莫斯科。
森四郎摇摇头,回答说:“不知道小川芳子后来怎么样了,没听到关于她的任何消息。”
“听说那段藏书网 时间在苏联进行了大肃清运动。不仅是军人和演员,还有很多艺术家也被捕了。很多人被送到了西伯利亚。”
“她可是和政治不沾边的人。绝对没有进行什么共产党或是共产国际的活动。”
“可99lib?是那个男人是个坚定的共产党。这样的话,就靠不住了。肯定会把她牵扯进去的。”
“也是。”森四郎边回想着小川芳子的面容,边回答道。作为歌剧演员,她的身材稍微有些纤细,不过皮肤倒是白净细嫩。演歌剧,比起卡门来说,也许密密尔的角色更合适她。
“她要是也能像小路那样,在莫斯科很受欢迎的话就好了。”
“是啊,现在在欧洲只要是日本的歌剧演员,无论在哪儿都是很受欢迎。估计还是因为少吧。”
田中路子突然又想起安藤大尉来了。她看了看四郎又看了看安藤,问道:“你俩,认识?”
那个叫安藤的士官说:“刚刚才自报的家门。”
“大尉也是啊,你们俩都过去坐嘛。”
“我就免了吧。我可不想坐到那个大将领的身边去。不想寄人篱下啊。”
“他只不过是个农村的大叔而已,不过倒是有点无礼。”
“乡巴佬和信徒的结合,真是叫我喜欢不起来。”
“你是不是心情不好?”
“有点儿。”
“为什么?”
“我听说一个熟人死了。”
“难不成,是个女的?”
“男的。我的同胞。”
“唉?”
“开飞机的。德国空军的中校。两天前死了。”
“是殉职了吗?这种死亡的消息每天都会有……”
“不是战死,是被处决。他受到七月二十日事件的影响。据说是被人阴谋陷害的。”
大概说的是暗杀希特勒未遂的事吧。森四郎正等着安藤进一步解释一下,可是他说到这儿就戛然而止了。
田中路子无奈地耸耸肩说:“确实。这可不是一个乐观的话题,好吧。今天就先放你一马。”
这时走来了一位身穿西装的年轻的日本人,是大使馆的二等书记官。森四郎被转移到这里之后,和他已经多次会面。书记官看见森四郎,不由得吃了一惊。书记官站到田中路子身边对她说:“大使很担心您,请您回去。”
“这就过去。”田中路子指指四郎说,“我要带他一同去,可以吗?”
书记官顿时很明显地皱了皱眉说:“他可是被警察逮捕的人,还是不要接触为好吧。”
“他又不是犯人,还是允许自由活动的。”
“他的身份还不清楚,我们正在等待日本方面的答复。”
“他是森先生。森四郎先生。在巴黎,大家都叫他森男爵。”
“您好像是认识他?”
“老朋友了。”
“男爵,可是虚假的称号。在日本根本就没有森男爵世家。”
“他是岩坪男爵家的人。岩坪利八郎男爵派他到巴黎来的。准备让他接手酒店事业。”
“这些详细的情况,我们回到本部会去核实的。”
“他真的是岩坪男爵的继承人。”
“他本人是这么说的吗?”
“不是,是我说的。”
“像这种传言,还需要进一步证实。”
“你傻吗?”田中路子生气地对年轻的书记官说,“你从正面去问的话,可能得不到什么答案。现在,你可以从其他渠道获得真实消息.99lib.,相信就好了啊,真是的,官员的脑袋真是像机械一般,一点也不灵活。”
“不管怎么说,他是不安分的日本人。”
田中路子轻蔑地一笑道:“你是不是认为只有公费的留学生和外交官,才是好人?”
“至少这些人的身份是可以确认的。”
“无论是在柏林,还是在巴黎,那些身份确定的猴子倒是满大街都是。这个人,就算身份无法确认,但他也是个风趣、懂得人情世故的人。如果让我去和那些身份明确的猴子喝酒,我宁可出家为尼,独对青灯,缝缝补补。”
这时,森四郎藏书网 插话道:“小路,谢谢你的相邀,这次就算了吧。这些家伙不喜欢我,我同样也是受不了他们。”
“这样啊?”田中路子遗憾地说,“那好吧,那就下次哕。或者你来我家也行。你现住在哪儿?”
“安德罗酒店。”
“安德罗?那可不行。总统官邸要是遭到空袭的话,那里肯定也就跟着起火了。”
田中路子的话,让书记官大吃一惊。他慌忙摆出一副想要阻止的样子,急忙环视了下周边的情况。田中路子根本不把他放在眼里,说:“来我家吧。一直白住下去都行,我住在在奥林匹克运动场的附近。问路的时候说是找德·柯尔家,大家就知道了。我会和和管家提前说一声。”
“这听起来倒是不错。”
“那好,你回去就把安德罗那里退掉,来我家。一定要来哦。”
“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书记官一边用眼瞪着森四郎,一边说:“路子小姐,咱们回去吧!”
“这就走。”
森四郎问路子:“我想问你一件事。小路你和德·柯尔已经正式结婚了吗?我听说那些纳粹分子好像是不允许你们结婚。”
“结了啊。用了个小手段。”田中路子把脸靠近森四郎的耳边,小声说道,“做了优生的手术。拿到了绝对不会出现混血人种的证明。他们才答应。这在日本人中可是个秘密。”
书记官催促道:“路子小姐,现在真的得回去了。”
“回去。真是烦人。”田中路子快速地在森四郎的脸颊上吻了一下,“如果在我家举办派对的话,就和这里的气氛完全不一样的。我不会邀请这些不懂风情的人。”
撩人的香气还没散去,田中路子回到了客席区。那个书记官,像是只刚出生的笨鸭子一样,追在田中路子在后面跑着。
眼前多了杯酒,看样子是白葡萄酒。森四郎朝调酒师那儿看去,他回答道:“是刚才那位日本海军客人送您的。”
森四郎转过头去,这才发现那位叫安藤的士官早已不见了。
十一月二十四日,东京
山胁顺三再次在佛龛前合了合掌。
在客厅尽头的佛龛上,摆放着一位身穿海军军装肩戴参谋肩章的海军军人的遗像。那是一名消瘦脸庞上写满严肃的佐官——大贯诚志郎中佐。照片是他升任联合舰队司令部的战务参谋的时候照的。牌位上就照他的俗名写着大贯诚志郎居士。这很符合他的风格,他毫不在乎这些繁文缛节。
妻子真理子也在大贯的遗像前合了合掌。大贯诚志郎中佐的老家在东京的武野藏。家里只有大贯年迈的母亲一个人生活。拘谨的佛室里,飘出来淡淡的青烟。大贯的母亲站在山胁他们的后面说:“山胁先生,还麻烦您特意到来。真是过意不去。”
老太太的身体紧紧地缩在一起,她的脸暗淡无光,双颊上长满了褐斑,头上还剩下几缕白发。据说今年已是七十岁的高龄,不过,口齿却很清楚。
“你亲自过来上香,诚志郎一定很开心,他平日里总说山胁一家就像是自己的亲弟妹一样。”
说着说着,老太太的头就低下了,一直低到额头都快要触到地板上了。老太太平日里一直躺着,今天是因为山胁他们来,才勉强起来。山胁听大贯的妹妹说,老太太自己一个人过,所以才决定一定要来看看的,并且带了一些平时很难见到的干面和羊羹来做祭品。山胁对她说:“我们平日里都是承蒙中佐的照顾。我还有我妻子都是把他当成父兄来敬仰的。本来是应该早点儿过来的。但是只能等到妻子她产后恢复之后才能来。”
山胁出席了刚才在横须贺举办的法事。因为是在横须贺的寺庙里举办的,山胁以大贯的义弟的身份当的丧主。大贯的妻子在他们结婚的第六个年头,因病去世,没留下一子半女,亲戚也很少。出席法事的大部分都是海军的军人。
法事是山胁一个人出席的。当时真理子刚刚生完孩子,不能外出。
现在孩子已经满月,所以真理子一定要来他的老家拜访。刚刚出生的婴儿在佛间的角落里睡着了。
三年前,山胁和真理子结婚的时候,大贯中佐是代真理子的父亲来完成了父亲该做的事。在礼堂里,是大贯牵着真理子的手,走完了那段通往婚姻殿堂的路。真理子小的时候,父亲就去世了。她那美国人的母亲也早在美国的华盛顿去世了。哥哥是海军航空队的战斗机飞行员,在日美开战一年前,受命将零式战机空运往德国,到柏林之后,就再也没回来。因为战争局势扩大,回日本已经很难了,所以他就去了柏林的海军武官事务所工作。出席真理子婚礼的人,除去一些不太熟悉的远亲外,几乎是没有什么人了。
大贯真诚祝福自己的婚姻。山胁还记着当时大贯对他说:“好好待她。这个年代,对于有家室的男人来说,并不是个好年代。所以你要好好对真理子。”
也许,对真理子而言,她早已把大贯当成自己的父亲了。山胁知道,那之后,真理子经常和大贯通信。并且,海军省人事局贴出大贯战死告示的时候,真理子哭了。
山胁和真理子从佛龛前退下来,大贯的母亲看着婴儿说道:“女孩子真是叫人羡慕,不用去打仗。”
山胁也将目光转向自己的女儿。他给女儿起的名字叫纯子。等到纯子长大了,成人了,那时候战争怎么说也得结束了。那时候,国家将会变成一个什么样的社会,现在真是想象不出来。让女子组成部队,也不是没可能的事。
大贯中佐如果知道,他们生下来的是女孩的话,又会作何感想呢?
大贯中佐战死是在一个月前的十月二十五日。他是在菲律宾东北海域进行的海战中殉职的。当时,大贯作为第三航空战队的参谋,乘坐的是航空母舰·瑞鹤号。那个月的十七日,美军开始登陆菲律宾的莱特岛。以太平洋为踏板来进攻的美军,终于对菲律宾下手了。其实大本营很久之前就预测到在菲律宾会有一场大战,所以当时他们立即启动捷号作战计划,发动了陆海军作战部队。也就是比岛决战。大本营将这次比岛决战看成挽回战局最后的机会。如果这次输了,被美军夺走了菲律宾,剩下的办法只能是在冲绳或是本土来迎击他们的登陆部队了。其实早在马里亚纳海沟大战之前,海军就像是念经一样期待着无论如何也要赢一次。特别是在马里亚纳海沟大战惨败以后,这一期待就变得更加强烈。如果再败一次的话,后面可能就是永无止境的深渊了。实际上,对于下次大战将会决定整个战争的走向这件事,虽然是没人说出来,但早已是人九九藏书尽皆知的秘密了。捷号作战便是海军赌上全部家底的一次重大战役。
大贯中佐乘坐的瑞鹤号战舰,是小泽治三郎中将统帅的第三航空战舰的旗舰,和其他的千岁、千代田等航空母舰一起,都是吸引美军眼球的诱饵。作战的重点是歼灭登陆莱特岛的美军,而担任这一任务的是栗田健男中将统帅的第二舰队。为了能让栗田舰队顺利攻进莱特岛,小泽舰队则作为诱饵拖住美军的机动部队,防止他们的增援。飞机只有一百零八架,不到应到位数量的一半,并且飞行员也没训练熟练。
就这样,二十五日小泽舰队和美军的机动部队交上了火。小泽舰队在美军机动部队舰截机的攻击下灵活应战,在持续进行了五六次的空袭中,舰艇接连负伤,不幸沉没,其中包括大贯大佐乘坐的瑞鹤号在内,四艘航空母舰、一艘巡洋舰、两艘驱逐舰,都葬身于菲律宾海域的海底。
大贯牺牲时的情况并不清楚,只有小泽中将在瑞鹤沉没之际转移到大淀号巡洋舰上了,而当时身为参谋的大贯中佐并没有到大淀号上去。据说瑞鹤爆炸在熊熊烈焰之中,大贯已经受了伤。不管怎么说,当航空母舰瑞鹤号在太平洋上摆出一个巨大的旋涡下沉到海底的时候,作为海军军人的大贯那刚正不阿、清欲寡欢的生命也就此结束了。
小泽舰队出色地完成了他们诱饵的任务,在他们拖住美军的机动部队的时候,栗田舰队却在莱特湾近在眼前的时候掉头。湾内的八十多艘美军登陆舰,在最后关头被救起。大本营当然是没有能力消灭掉意在登陆菲律宾的美军。
事实上是帝国海军在这次的菲律宾战役中惨败了。其实,在这次比岛大战的高潮时期,第一航空舰队司令长官大西龙治郎中将曾命令特别攻击部队全力以赴发动自杀式攻击,那天是十月二十一日。
塞班岛已经失陷,大本营所设定的国防圈已经被攻破。本来靠捷号作战重新设定的新的国防圈也被突破。剩下的就只有日本、中国满洲和中国大陆围成的国防核心圈了。美军的冲绳登陆、本土登陆,已成为现实的问题了。其实只不过是时间的问题。
山胁看了看时间,已经到了中午,考虑到大贯母亲的身体,现在是得告辞了。山胁站起来,穿上外套,把装孩子用的布口袋套在头上。介于现在的状况,根本找不到婴儿车,真理子就用帆布缝了个像是袋子样的大包。等夫妇二人一同外出的时候,山胁就把这个大袋子套在脖子上,把孩子放在肚子的位置上抱着。真理子把孩子抱起来,放进口袋里。山胁调整了口袋的位置,用一块毛巾盖在孩子上面。真理子也把装尿布和奶瓶的包袱拿起来。大贯的母亲把山胁他们送到玄关口,问道:“山胁先生,我想偷偷地问你件事。您既然在海军省工作,肯定是清楚的。”
“偷偷地?”
“日本,是不是就这样输了?”
山胁思索了一会儿,低声说:“嗯,是的,绝对赢不了了。这局势今后也很难挽回了。”
“接下来就会是在本土的决战了吗?”
“除非是能早日达成议和。”
“这样啊。”大贯母亲的脸上表情凝重,“东条先生辞职的时候,还有人说战争就有可能结束了。看来小矶先生和米内先生也还是想把战争继续进行下去呀。”
其实这同样也是山胁的疑问。虽说当时山胁是直接从米内大臣那里得到指示,协助高木少将进行结束战争的研究,但是现在山胁丝毫没从米内身上看到有准备结束战争的影子。高木和山胁已经将他们的研究结果以口头的形式传达给米内和井上了,但是还没有看到内阁有想要结束战争的意思。
“现在终战、讲和这些都是禁忌语,大家只喜欢听那些气势威严的好话。”
“这次的战争里,总是说决战、决战的。决战的意思是,如果输了,战争和国家就都完了呀,所以说,现在看来,菲律宾的战役根本不能算是决战吧。”
“确实如此。大本营把这次在菲律宾的战役称为是决战,我估计也是这么个意思。”
“难道我们国家的命运已经被定下来了吗?”
自己宣称的决战都输了的话,理论上讲是如此。山胁说了句违心的话:“还并不清楚,就算是战败,日本也不一定就灭亡了。”
“那么所谓的决战就是谎话了?”
“但是确实是场非常重要的战役。”
“比岛战争后为什么还要进行本土决战呢?决战不就是最后的一场战争的意思吗?莱特岛海战的时候,联合舰队的司令长官就亲临日吉台了。难不成这次的战役也是这种程度的战斗?如果这场战争即将把国家毁于一旦,联合舰队的司令长官就不用说了,就算天子也站到联合舰队的战舰上去,战争也不会有什么好转了。”
“大本营说是决战,估计是想鼓舞士兵的士气。”
“真的是这样吗?”大贯的母亲摇了摇头,“以前儿子是军人的时候,要是这么说的话,我还会觉得是。可是现在的我已经不再相信军队和政界的那些权势了。我已经不知道还能不能发自内心地去接受他们说的那些话。”
说着说着,大贯母亲就坐在了玄关旁,她已是颤颤巍巍,山胁赶紧扶住大贯的母亲。果然像听说的那样,大贯母亲的身体已经很虚弱了,平时的生活都是靠邻居们的照应,其实也马上就到了该进医院的年龄了。
“多保重。”山胁说,“我们先回去了,您就送到这里吧!”
“嗯。”大贯母亲坐在玄关的门槛上,“真是不好意思,还让你们亲自跑这么一趟。”
她一直在施礼,直到山胁关上了玄关的门。
出了门,山胁又一次体验到武野藏的寒冷,他怕风吹到孩子的脸,便把毛巾往上拽了拽。这里是北多磨郡武藏野町的尽头了。
以中央线三鹰站和五日市街道围城的区域为中心,组成了整个町的形状。这里有很多的工厂,周围新建的小住房鳞次栉比,后面是面积很大的农田,也有木造的农家住宅映入眼帘。
大贯的老家本是农家,但是现在在那间很老的房子里,只剩下很少的菜园地了。位于五日市街道的大贯的老家周围现在已全是住宅了。在它后方约五十米的地方,是中岛飞机的武藏野工厂,工厂周围都被围墙围了起来。
从这儿到三鹰车站大约有十五分钟的距离。山胁看了一眼四周,便朝车站的方向走去。真理子边走边问山胁:“这场战争看起来真是没有要结束的样子。不止大贯母亲一个人说,女人们在一起的时候,也会悄悄地说这个话题。”
山胁回答说:“表面上看来是没有。陆军是准备堵上一切进行本土决战了。若是在本土决战的话,倒是也有地理优势,而且不用担心补给的问题。所有的国民也都会成为战斗力。他们是这样打算的。”
“海军呢?”
“就算是想战也没有战斗力了。能行的话,也就是些许的航空战。”
“这样说来,战争还是要持续啊。明明知道不能再进行了,已经输了……”
“结束这场战争的理由,并不在胜负。这本来就是场不正义的战争,不应该开始。既然不是正义的战争,那么就该早点儿结束。”
“非正义的战争……这样形容的话,那些在战争中丧失亲人的家属,肯定会有人不高兴的。比如大贯中佐的母亲。”
“就算这样,这场战争依然是非正义的。”
“战争什么时候结束呢。”真理子又重复起这个相同的问题,“即使是进行本土决战,迟早有一天也是得结束的。战争是不可能永远持续下去的。说要玉石俱焚的人,是认真的吗?”
“考虑到会成为别人的隶属国的话,大概是认真的吧。就像是日本占领朝鲜和中国一样,日本也同样怕同盟国军占领日本吧!”
“他们不会这样做吧?”
“不,或多或少会的。担负着民族大义都是门面话,他们毕竟是军队,和传教士是不一样的。但是,从程度上来讲,和从一开始就无视国际法发动战争的军队,还是有些不同的。”
“什么意思?”
“在对英美宣战的诏书里,去掉了带有遵守《国际法》意思的那一节。那可是在先前的日俄战争以及其他的大战里下发的诏书里,明确写入的内容。也就是说这次的战争实际上是公开宣称了无视《国际法》。只是,现在没有说出口罢了。”
真理子看着山胁,好像很吃惊,说道:“亲爱的,你现在怎么突然变得说起话来一套一套的了。你怎么了?你之前不是说,只喜欢聊音乐和戏剧,不喜欢政治和战争的吗?”
“是吗?”山胁看着真理子,“就算是这样,战争还是战争啊。如果我变了的话,战争就是唯一的原因。”
“战争的什么改变了你呢?”
山胁稍微考虑了一会儿说:“我们喜欢和小伙伴在广场上玩。但是小伙伴里,突然有个孩子变得粗鲁起来,对其他伙伴很不礼貌。广场就再也不像以前那么好玩了。于是,我就找上几个合得来的伙伴,到另外的广场上去玩。可是在那里又发生了相同的事情。我就又移到别的广场上去。就这样,总是找自己合得来的伙伴,自己玩得高兴的广场,可是有一天我突然发现我没地方可去了。移到哪儿也都是一样的了。我不能只是换广场了,我必须要清清楚楚地对那个孩子王说声不,必须把孩子王赶出广场。”
“你这个比喻很好懂的。”
“我只是海军省的文官。我虽然讨厌军人,但是在这个世上,军队的存在是很必要的。文官就不用去上战场,而且还能比普通的市民过得更舒适些。但是,从现在开始,已经再也没有能容得下自己的广场了。我开始明白了,像我这样的只知道轻松地玩闹的男人是很难生存下去了,我不能再只是为自己寻找容身之处,应该说出自己该说的话,做自己应该做的事。这些,我渐渐懂了。”
真理子很惊讶地看着山胁。山胁说:“你是不是很讨厌这样的我?”
“不,”真理子摇摇头,“我喜欢那个兴致勃勃谈音乐谈戏剧的你,也喜欢认真严肃地说政治和战争的你。”
突然,喧嚣的警笛声响了。山胁停住了脚步。
火灾?
好像在武藏野市的市街道的各个地方都安设了报警器。估计是消防署或是公务所安置的吧。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山胁抱在怀里孩子哭了起来。
路上的行人也都停住脚步,不安地四处张望着。不是火灾。因为根本看不见烟和火势。但是报警器却没有停止,并且声音越来越多了。中岛飞机的工厂内,突然发出更加大的声音。
空袭!
在场的人好像也是在同一瞬间反应过来了。行人开始跑起来。就像是水槽里的矢竹群一样开始摇晃。经过人家的门口里,戴着防空头巾的男男女女忙乱地蹿出来。
人们开始叫起来。
“空袭啦!空袭啦!”
可能是消防团的人,一个绑着裹腿的男人跑到了路上来。在道路那头的消防署嘹望楼上,人头攒动。拿着望远镜朝南面的天空望着。
今年从夏天开始,在九州和日本西部就频繁地有爆炸机前来轰炸。当.99lib?时还想着这样的话,东京的空袭也快了。现在终于来了。
真理子紧紧地抓住山胁的手腕。
“亲爱的。”
“去公务所或是学校!”山胁说,“那里肯定是有防空洞!”
那个巡查的人跑过来,开始训斥起来。
“快点儿!到防空洞去!快去防空洞那避难!全体避难!全体避难!”
山胁问那个巡查人员:“防空洞在哪边?我们不是本地人!”
“这前边!”那个巡查人员,用手指着道路的前方,“那有学校,快去那里!”山胁他们便朝巡查指的方向跑去。路上的人流大都是一个方向的。大概是有一百米,两人拼命地跑着。这其中,避难的人数渐渐地少了起来。大概是住在附近的人们都跑到自家的防空洞去了吧。或是跑到熟人家里了。山胁他们只能到市民公用的防空洞避难。
山胁边跑边想在柏林的话,只九九藏书要空袭警报响了,人们一定会就跑到大楼里,然后进入地下室去。因为他们那儿的建筑都是石头建成的。直袭炸弹穿不透,可以暂时保命。但是,日本的话,大多是木质建筑,带地下室的建筑也不多,遭到空袭的话肯定是不能和柏林比了,所以在这里就会是一件很惨痛的事情。
在学校的校园里,有个半地下的防空洞。建的像是孩子的游乐场似的,隆起了个浑圆的土堆。人口处的门是用铁路的枕木建造的。有两个退伍军人模样的,站在门口引导市民。
山胁和真理子一起,跳进那个顶棚很低的防空洞。里面已经进去了四五十个人的样子。洞里挂着一个电灯泡,再往里去很黑了。
山胁让真理子坐在地上,把孩子递给她,说:“我马上回来,你待在这里别动。”
真理子吃惊地仰起头。“回来?你要去哪儿?”
“大贯中佐母亲那里。”
“可是……”
“中岛飞机就在她家的后面。这里发生空袭的话,目标肯定是那片区域。”
“可是……”
“没事的。”山胁摆出一副很镇静的样子说,“我在柏林经历过英国空军的空袭。五分钟之内应该是没事的。我要把她接来避难。”
“亲爱的……”
“我说了没事的。”
山胁没敢看真理子的眼睛,他跳出了防空洞。
路上几乎已经没有行人的身影了。只有那个可能是消防团或是警方团的有任务的男的,还显眼地站在那里。他慌张地大喊大叫着。
当然也情有可原。这是东京的市民,第一次经历空袭。根本没有经验。十七年前,东京曾经有过一次空袭,那时是十六架B25轰炸机,但是那次更多地是前来示威的。这次如果是真正的空袭的话,那么可以说这是东京首次经历的空袭了。
山胁将外套的下摆挽起来,拼命地跑。那些卡车、两轮推车就那样扔在大街上,还有好几辆自行车躺在路边。刺骨的寒风在没有人烟的街上肆虐,吹起漫天的尘土。
警笛好像是故意挑衅人们情感极限似的,一直响个不停。现在已经能感到那声音里掺杂着爆炸的声音,一种低沉、有利的闷响。如果现在抬头看见轰炸机的话,估计自己就没有力气再走了。现在必须冷静,不能胡思乱想。不管了,要一口气跑到底。
到了大贯中佐的家,山胁拉开了玄关的拉门。他跳过门槛,差点儿跌倒。重新站好后,就大喊:“母亲,在吗?”
山胁也没脱鞋,直接冲进客厅。大贯的母亲正端坐在佛龛的前面,双手合掌,拿着佛珠。回过头正好和山胁对视了,眼睛睁得大大的。
“母亲!”
山胁跑到她的身边。大贯的母亲呆住了一样。说:“山胁先生……”
“空袭了,赶快去避难!”
“我就在这儿吧,不跑了,也跑不动了……”
“不行!”
山胁走过去,一把把她扶起。他没想到,大贯母亲的身体,轻得出乎意料,感觉就和刚才他抱的那个孩子差不多。
山胁弯下腰,不由分说地把她背了起来。
大贯的母亲说:“……诚志郎的排位和遗像。”
山胁伸手抓起排位递给她,自己拿着遗像,插进外套的口袋里。
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到那个防空洞还得花费一些时间。
山胁背着大贯的母亲,向防空洞那边奔去。附近已经传来炸裂的声音了。是在背后的中岛飞机的机场内吗?空袭已经开始了,还是发射的高射炮?
必须离开这里,必须离中岛飞机场远远的。从一万米的高空扔下的炸弹,二三百米的误差也不是不可能。必须到这附近的防空洞去。现在来说,那个学校的防空洞就是能保证最低安全限度的地方。
山胁背着大贯的母亲,在路上拼命地跑。那个巡查看到后朝他跑来。
“你干什么的,不是告诉你学校了吗!”
“我知道。”山胁边跑边没好气地回了他一句,“我说了我知道了。”
学校的防空洞已经把门关上了。山胁把大贯的母亲放下,然后用拳头狠狠地敲门。
“开门!开门!”
门马上就从里面打开了。那个退伍军人伸出手,把山胁和大贯的母亲拉了进去。在山胁的身后,门又重重地关上了。
接踵而来的是大地的震动。山胁终于松了口气。爆炸了,炸弹爆炸了。
大地的震动一直持续着。就像是定音鼓响着一样,一直不停。从防空洞的顶上,土屑纷纷落了下来。电灯的亮度突然变暗了。
“亲爱的……”是真理子的声音,她的声音纤弱,有些颤抖,“来这边。”
真理子在山胁的正后面。山胁弯着腰,转了个身。真理子抱着孩子坐在地上。山胁把手放在她的肩上,让她坐下,自己也坐下了。真理子把身体靠过来,她身上有股淡淡的奶味。自生完孩子以来,就一直有这个味道。
爆炸声更加激烈了。山胁用手紧紧地揽着真理子和大贯的母亲。真理子怀里抱的孩子身上的温暖,透过衣服传到自己的胸口上。
大约两个小时后,防空洞的门打开了。爆炸声和大地震动也消失了。已经过了一个小时了,也不用担心第二轮空袭了。警防团做出了可以出来的手势。在那里避难的人们也都深深地松了口气,走到了校园里。
山胁和真理子、大贯母亲一起出来一看,街上的人流方向和刚才是截然相反的。看样子好像都是要回家或是回工厂。也有很多人呆站在那儿,朝中岛飞机工厂的方向张望着。工厂里只是冒出很多烟,并没有着火。估计是他们已经迅速地熄灭了吧。
工厂的附近到底有没有受到损害,站在这里根本看不出来。但是,从刚才在防空洞内感受到的轰炸的力度来看,轰炸肯定不止限于工厂内部。
山胁问站在身旁的那个退伍军人模样的人。
“有哪些东西被毁了?”
那个男人,转过头来看着山胁,说:“现在还不清楚。但是看样子工厂是被毁得不轻。”
“轰炸的规模有多大?”
“不知道。但是广播里说,有几十架B29。”
中佐的老家那怎么样了?大贯母亲还能不能再回去呢?
他突然想到,就算中岛飞机场没被完全破坏掉,大贯母亲是不能在这里住下去了。空袭肯定是还有第二次、第三次的。
山胁看着真理子。真理子正在那儿发呆。她好像是再次受到了震撼,没有想到战争就在身边,而且离得这么近,触手可及。
真理子感觉到山胁在看自己,就回过神来。他看着山胁的脸,轻轻地笑起来。
“怎么了?”山胁问道。真理子的额头上、双颊上都满是土屑。
“你鼻子上有灰呢。”
“你也是。”
“看来今后是必须得时刻戴着防爆头巾了。”
“你去避避吧!”山胁把刚才在防空洞时想的事说了出来,“在秩父市我有亲戚在那儿,你先去躲躲吧。”
“我要留在你身边。”
“……你要为纯子想想。”
“我就要待在你身边,待在你这个有着丰富的空袭经验的人身边,是最安全的。”
“别胡说了,说不定从现在开始,东京每天都会是这样。”
“我相信你的工作。我就不相信军队和政府会愚蠢到这个地步。战争迟早会结束的。”
山胁赶紧看了看周围。站在旁边的人肯定是听到真理子的话了,但是却没有人投来责难的眼光。
“这件事必须好好跟你谈谈。”
“我不会改变我的心意的。”
“就算离婚,我也要把你送走。”
“说什么呢……”
“把纯子给我抱着。”
山胁从真理子手里接过纯子。孩子好像是什么都没发生一样闭着眼睛,小嘴一动一动的。山胁用双手把孩子抱在怀里。
真理子用手帕擦了擦山胁的双颊和鼻子。
“刚才,你跑出防空洞的时候。我想你要是不回来了,我会恨你一辈子的。”
“那现在原谅我好吗?”
“下次不准了。”
真理子突然踮起脚尖,在山胁的脸上亲了一下。山胁慌忙地看了看周围。
正好和一个带着防空头巾的少女对视了。刚才亲吻的那一幕肯定是被她看见了。少女好像是在看没看见过的动物一样,盯着山胁看。山胁朝那女孩眨了眨眼,对她做了个接吻的表情。那女孩立马脸红了,眨了眨眼,朝别处看去了。
大贯的母亲在真理子的旁边默默地站着,神情不安地朝自家的方向望着。
一月二十一日,东京
高木惣吉少将站起来,略带惊慌地问道:“你是说退位吗?天皇陛下退位?”
这是位于东京长者丸的海军大学的二层,高木用作研究室的小房间。山胁顺三和高木少将隔着大桌子面对面坐着。
今天山胁没去霞关的海军省,而是直接来了这里。高木联系他时说,明天要与一位重要人物见面,在这之前想听听山胁的意见和他目前研究成果的报告。
山胁注视着高木,意识到自己的腋下渗出了汗。他回答道:“是的。如果说现在还有一个办法,那就.99lib.是天皇陛下主动退位。”
高木惊讶地瞪着眼睛。也许山木所说太让人意外了吧。他摇头说:“陆军不会同意。不行,这成不了讲和的策略。”
“不,陆军会同意的。”
“为什么?你凭什么如此断言?”
“因为现在的局面是三足鼎立。要解决这种事态,陛下退位是最现实的方法。”
“说具体点儿。”
“是,”山胁使劲咽了一口唾沫说,“首先,没有陆军的同意不能讲和,而且陆军也不会放弃捍卫国体的条件就接受讲和。然而,我判断同盟国军也不会答应保全皇室和天皇的地位而进行讲和。这么一来,要解决这个纠结的命题的唯一办法就是陛下退位。”
“那……还有可能捍卫国体吗?”
“可以。”
“可是陛下怎么办呢?”
“以现在的情况,不被追究战争责任的唯一方法就是陛下自己把责任承担下来。”
“你说的方法就是退位?”
“是的,从现实世界中抽身。闭门反省,这在日本文化中是果断承担责任的做法。”
“同盟国军能理解这种文化吗?”
“我想会的,虽然我还不能百分之百确信。”
高木的视线从山胁身上移开,望着窗外。东京冬日的天空晴空万里。院子里的榉树枝在从西伯利亚吹来的风中摇晃着。
此时是一月二十日的下午时分。
就在三天前,最高战争指导会议确定了所谓的本土决战方针。作为“今后应该采取的战争指导大纲”决定了“确立适应本土决战的态势”。受此影响,最高军事统帅机关——大本营在二十日通过了“帝国陆海军作战计划大纲,”着手于本土决战的准备。战争最终逼近了日本海岸。
只是这个“作战计划大纲”在陆海军之间有微妙的分歧。陆军把一切都赌在了本土决战上,把预想的冲绳之战定位于为决战争取时间;与此相反,海军想在冲绳的空战中搏最后一胜。
另外,小矶首相在前几天的帝国议会上做了这样的演说:“我认为此次战争的本质是‘生与死’,是极其的残酷,能否永远捍卫天皇统治国家的国体,就仰仗今天全体官民努力的成果能不能在这场战争中取胜。”
小矶首相的言辞,仿佛只是词汇的罗列,感情在气势上的喷发。依山胁看,这不是适合政治家发表的语言体系。从本质上来说,小矶首相和东条英机没什么两样。当然也有人认为,小矶有强烈的继续战争的想法,只是探寻停战之路的伪装,是对于讲和行动被破坏的警惕。然而山胁认为,如果小矶有能力让那个微妙的策略实现,他的伪装也理应反映出理性和道理。山胁不相信小矶想停战。
这么一来,国家指导部没人提出讲和,本土决战就会慢慢成为现实。日本本土会成为战场,化为焦土,国民悲惨至极,连国家重建的基础都会一并消失。这种强烈的危机意识让山胁说出了刚才那番话。
长时间沉默后,高木又注视着山胁说:“说说你判断只能让天皇退位的根据。”
山胁说:“这是逻辑性的总结。和之前向您提交的报告有一部分重复,不要紧吧?”
“说说看。”
山胁从脚边的包里拿出一个文件夹,放在桌上展开。他说:“首先出于对《开罗宣言》的分析,之前也向您提交过。”
山胁把一份文件推到高木面前,开始解释。
《开罗宣言》中,罗斯福、丘吉尔和蒋介石三国首脑主张日本无条件投降,并剥夺日本在一九四一年以后获得的殖民地和占领地。然而这是在一九四三年十一月提出的,此宣言带有浓厚的同盟国军政治宣传的性质。虽然这是三国确认的事项,但是开罗会议一结束罗斯福和丘吉尔就在德黑兰和斯大林进行三方会谈。公告称德黑兰会议的内容是调整欧洲战线,商讨苏联应对对日战争也是理所当然的吧。英美不可能不动员苏联参加对日作战。
可是,在德黑兰会议后发表的文件中根本没有提及对日战争。从一系列倡导同盟国军精诚团结的首脑会议来看,这很不自然。也可以认为是日苏间有中立条约,斯大林基于国际信义拒绝了对日参战的呼吁。但.99lib?t>去年十一月,斯大林在苏联邦革命纪念日演说中把日本定为侵略国。从这一点来考虑,德黑兰会议上,关于对日战争问题斯大林应该做出了一些表示。
这样的话,可以想到两件事。达成了与《开罗宣言》内容不同且重要到不能公开的协议,或者是围绕对日参战的条件最终没能达成一致。
换而言之,关于讲和条件,《开罗宣言》一定不是全部。可以推测有一定幅度的不同。推测这个幅度,把所有的可能性放到桌面上的研究,正是给山胁的课题。
到目前为止,山胁已向高木提交了两份报告。报告的整体构成如下:
一、现阶段战局和国体捍卫的对策
二、我方战争指导的类别关于这两项山胁和高木讨论过但还未直接总结。以下是高木理解接受的部分。
三、美国(英国)的意图
战争目的
战争指导
预期目标
预期条件
四、对英美谅解合作的利弊
五、对苏谅解合作的利弊
山胁理解三、四、五项。总结报告时,山胁调查了过去十年同盟国军方面各种声明和宣言,还精心查阅了报刊评论和有识之士的发言。
在讲和条件中,关于领土问题,同盟国军的意图很明显。虽说库页岛、千岛、小笠原诸岛、酉南诸岛的处理有争议,可反过来说,是同盟国军不重视的地区。根据交涉情况,有确保继续占有的可能。
关于军部的解体,同盟国军的意图也很明朗,只是语气上有些不同,同盟国军始终都谴责日本军部、军阀的非民主性和侵略性。一定会实行军部特别是陆军武装的解除、解体,也一定会对战犯和军国主义者实行处罚。最极端的见解是,天皇站在了军国主义的顶点。不管怎样,讲和后陆军是不可能继续存在了。
另外最难分析的问题是在谋求99lib?讲和的情况下,同盟国军能否保证皇室的平安,这能否成为讲和的条件。
关于这点,山胁没有给出明确回答。不管怎么分析,只能认为同盟国军没有提出一个简洁的方针。
当然,蒋介石政权反复强调打倒天皇制。如果苏联也决心对日参战,那么从布尔什维主义的原则来说,一定会要求废除皇室。英美的这种论调也很高。然而,也有意见认为英美对皇室有所同情,为了让日本成为民主的非共产主义社会,应该会利用皇室。
总之,同盟国军在这点上没有统一意见。根据今后的局势,中国和苏联的发言权提高,可能会统一于废除天皇制。或者英美的社会舆论不得已倾向于废除。那时,英美领导层不也会毫不犹豫地废除皇室吗?
反过来说,如果把皇室的存续作为绝对条件,讲和越早越好。在同盟国军还未明确表示废除天皇制,驱逐、处罚天皇之前,达成议和。讲和迟了,如果中国发言权提高和苏联参战,皇室的存续就难了。
或者由于战争狂人继续战争,包括皇室在内的日本人给人的印象更糟,这种情况下,要保全皇室地位也会很困难。还有,如果虐待俘虏或残忍行为被曝光,这时英美的社会舆论一定会因打倒皇室而沸腾吧。如果变成这样,以皇室的存续为条件的讲和就不可能了。只好百分之百地无条件投降。
这就是山胁的判断。如果要谋求讲和,就要估量到局面和舆论的戏剧性的藏书网、大胆的、让人死心的大转换。像又一次的胜利这样不现实的方法是不可取的。必须用现实的、可行的方法来完全改变“空气,”同时也改变国际舆论。
山胁把之前说过好几次的内容又加上新的分析论据作着说明。期间,高木几乎没有插话,只是听着山胁说。
山胁总结道:“由此得出天皇陛下自主退位。为了和平,从天皇之位退下来。这么一来,国民舆论就能统一,对于陛下的敬慕之情和对皇室的敬意会高涨。我想同盟国军还不至于无视国民的感情而废除皇室。因为不管从政治上还是军事上说都是非常冒险的选择。”
高木问:“陆军会同意吗?”
“您是说为谋求讲和陛下甚至能合弃自己的地位,而陆军会不会对此熟视无睹?”
“我听说陆军里有一部分人为了本土决战和大陆迁都,构想拥立三笠宫。陛下退位不会让这帮人趁虚而入吗?”
“从道义上来说,那帮人会输的,他们不是陆军的主流。”
“即便如此,退位不是多少有点屈辱吗?”
“请您试着与因追究战争责任,陛下被拘留作比较。难以想象陛下被带上军事法庭,接受法官询问的情景。”
“确实。”高木双手交叉,双唇紧闭。
山胁说:“由陛下退位而终止战争,是解决现在三足鼎立状态的唯一手段。退位能使情况得到完全改变。国体也因天皇陛下个人的牺牲而得以捍卫。同盟国军方面也会从早期讲和还是彻底追究战争责任这个进退两难的困境中解放出来。陆军也就失去了反对讲和的理由。”
“这可不是嘴上说说这么简单。第一,谁向陛下提出这个请求。即使是侍从,也会不胜惶恐,说不出这样的话来。”
“必须有个人去说。而且我认为在讲和交涉的过程中如果太拘泥于捍卫国体反而会置皇室的存续于危险中。”
“为什么?”
“如果一味要求皇室安泰和天皇身份的保证,同盟国军方面也会允诺。但是这样的话,一旦战争结束,您觉得国民的感情会怎样变化呢?之前一直气势汹汹地主张战争,关系到自身安危了就主张讲和,皇室这样转脸就去讲和,会让厌战情绪轻易地转变为反对皇室。所以不难预料即使讲和成功,之后这个国家的领导部门也会发生更可怕的事。”
山胁说着说着想起了大贯中佐母亲的面容。她说过最后的决战天皇陛下应该登上联合舰队的旗舰。尽管她的这种见解不一定能代表一般国民的心情,但也无疑是能测出民众思想倾向的微弱电波。
高木说:“没想到你能这么挂念皇室的安泰做研究。在日比谷公园的谈话虽然也是这样,但当时我还在想你会不会是亲美派的共和主义者。”
山胁并没有自命不凡,他说:“皇室的安泰不是我研究的目的。第一要义是探寻停战的道路。我认为皇室是否应该存续下去只是为实现停战的一个选项。”
“井上次官似乎持有和你相似的见解,也就是如果能捍卫民族独立就应该讲和。”
“我也认为这作为讲和附带的条件已经足够了。但是,民族独立也绝不能仰仗军部。要让他们知道顽固地叫嚣捍卫国体行不通,要讲和,除了刚才说的别无他法。”
高木双手整理着文件,点头道:“总之,你的提案我了解了。明天在大矶面前,我也会重复同样的话。”
山胁想,高木在大矶会见的某位高官就是近卫公吧。
高木把文件塞到自己包里,像是干完苦力活儿似的,长长地吐了一口气。
一月二十一日,柏林
森四郎在窗边望着庭院。
宅子的停车廊里停着见过多次的黑色奔驰。这是一辆敞篷小轿车,发动机罩旁放着备用轮胎,用人正把几个旅行箱堆放到车的后备厢里。主人比格特·德·柯巴在奔驰旁看着用人。
森四郎知道他们决定出去避难了。前一天吃晚饭的时候,田中路子也说也许自己不久就会离开柏林。昨天是二十号,苏联红军最终攻破了德国国境,攻破了德军的防线,进攻了普鲁士。考虑到苏军攻势之猛,柏林已经不是安全的城市了。
田中路子和德·柯巴看起来似乎不在意战争的走向,但昨天晚上的谈话还是有重大意义的,估计睡下之后也商量了吧,决定尽快、第二天早上就出发。目的地在昨晚的谈话中也提到了,就是图林根林山的山中别墅。时机正好。森四郎昨天早上也被盖世太保总部叫去,被命令在七十二小时之内出境。
此前,日本大使馆还打算条件允许的话就把森四郎送回国。森四郎是个品行不端的日本人,而且还违抗纳粹德国。即使从惩罚的意思上说,他也必须参军。可是在观察期间,战局最终变成这样。就连大使馆本身也要搬到德国南部的什么地方去了,已经不能强制让森四郎回国了。
虽说如此,因为土耳其护照被没收了,森四郎也不能擅自离开这个国家。正担心着怎么办的时候,昨天被叫走了。去了一看,秘密警察觉得应当尽早驱逐森四郎出境,而不是把他送到收容所给德国人增加负担,土耳其护照也当场退还给了他。
他决定今天就从总站坐火车去中立国。可是德国南部的公路网、铁路网都被切成一截一截的,究竟能不能走到瑞士国境还是个未知数。
那么要离开德国就只能从柏林向北去瑞典。昨晚,森四郎把这些告诉了田中路子。
现在起床一看,这所房子的主人——夫妇两人看起来也要离开去避难了。不断有暂住客和长住客的这所房子里,目前主人客人都要走了。剩下的只有用人了。
森四郎进浴室冲了个澡。单从随时都能用上热水这一点来说,在这里的寄居生活也是幸运的。如果日本军人和外交官不来的话,可以说这里就是酣战中的柏林里接近天堂的地方。
森四郎仔细地刮着胡子,整理装束,去了楼下的休息室。
田中路子站在门口,她穿着男式套装,大概是旅行装吧。看到森四郎,她走近说道:“我们也决定现在就离开,只是还不清楚能不能到得了别墅。”
森四郎问:“要是去不了,怎么办?”
“那就再回到柏林,没办法。”
“不是说苏联红军不久会进入柏林吗,在柏林能行吗?”
“肯定不行。如果俄罗斯的家伙占领了柏林,就再快点儿搬到美军占领下的德国。”
“要是西部战线完全放弃抵抗就好了。”
“就是啊,”田中路子不服气地撒娇,又说,“如此匆忙,对不住了。”
“没什么,再过一小时我也要离开柏林了。”
“要是你不离开德国的话,还想请你和我们一起去……”
“你的心意我领了。你们一家人单独生活一段时间比较好。”
“去了瑞典之后,有什么打算?”
“等局势稳定下来再说吧,现在战争千变万化的时期,恐怕也不能马上到别处去。”
“但是,好歹会回巴黎吧?”
“当然了,我会凯旋的。巴黎的姑娘都拥抱我,她们的吻像雨点一样落向我,香榭丽合大道落英缤纷,礼炮鸣二十一响。”
田中路子大笑道:“我很喜欢听你吹牛。不过你梦想成真的时候也要到了,不是吗?”
“我的梦想?”
“让来到巴黎的人们看世界上最好的表演。拥有巴黎第一也就是世界第一的夜总会。”
“我说过这样的话吗?”
“我听别人说的,他们说你正在想如何顺利实现这个梦想。”
“你这么一说,听来是个很小气的梦想。”
“没有那回事,有钱的话谁都能拥有夜总会。但.99lib?
是要提供世界第一的表演,就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如果不是尽情玩乐、浪费,不懂吃喝玩乐的人是做不到的。你不是慢慢就要做成了吗?”
说到这儿,田中路子看看角落柜子上的装饰表,上午九点十五分。
“得走了。”田中路子说,“要是你还能留在柏林,就不要客气,住在这儿,没关系的。”
“只有一个小时了,但是你要这么说的话,能不能给我喝杯咖啡呢,不要代用品,要真正的咖啡。”
“应该已经冲好了。这就让他们准备。”田中路子说着走出了休息室。
屋外有车的声音。好像有什么客人来了。森四郎透过休息室的落地窗望向院子。一辆看起来很高级的车停了下来。走下车的是一个穿着日本海军军装外套的男人。是海军军官事务所的军官吧。当他把脸转向这边时,森四郎想起了他就是去年夏末在繁华街的夜总会见到的海军士官,吹小号的安藤。安藤和德·柯巴在停车廊里握手,田中路子也走了过去,夸张地抱住他的脖子。刚冲好的香浓的咖啡端上来,森四郎先用鼻子品味咖啡,然后喝了一小口,让咖啡在舌上流动。安藤大尉从门口进来了。
“还记得我吗?”安藤摘下帽子接着说,“去年夏天,您请我喝了科涅克白兰地。”
森四郎把咖啡杯从嘴边移开说:“我也喝了您请的摩泽尔葡萄酒。”
“实际上,刚才在军官事务所听说了你的事情。听说你要离开这个国家。”
“被驱逐出境了,打算去瑞典。”
“我不太了解情况,可是听说你拥有土耳其的公民权?”
“嗯,虽然出生在日本,可是日本护照失效了。所以就弄了一个土耳其护照,总算能在这战乱中的欧洲生活着。”
“为什么选了土耳其?”
“反正总得有一个,有门路的话还是中立国的护照比较方便。”
“真的要去瑞典吗?”
“今天就出发。”
“我能不能拜托你一件事?想请你帮忙带件东西。”
森四郎笑道:“刚定下将我驱逐出境,军官事务所就有事相托。让我带文件去斯德哥尔摩的军官室。如果东西不重,还有一点跑路费的话,我就答应了。”
安藤有些意外地看着森四郎问道:“多少钱?”
“二十瑞士币。”
“我没有瑞士币的现金啊。”
“因为是军官事务所的请求所以才要钱,个人的话就好商量。”
安藤的面部神经放松了下来,说:“是我个人请你帮忙。你能替我保管一封信吗?如果战争结束,邮件和包裹就能寄到日本了吧。如果你判断能寄到,能不能找个邮局把它寄到日本?地址写在里面的信封上。或者……”
“或者?”
“如果……”安藤看起来像在说一些无关紧要的话,一时合上了嘴,又继续说,“战争结束后,如果你去日本,直接送去也行。”
“目前没有这样的打算。我能不能拜托其他去日本的人?”
“也可以。这里是柏林,要说在这儿的日本人,军人和外交官占了大半,战争结束的话都会被扣留。能拜托给你的话再好不过了。”
安藤的话是以德国的败北为前提的。他大概已经推测出日后日本的战败。
森四郎问:“收件人是你的情人吗?”
“是妹妹。”
森四郎不知如何是好,好像自己说了轻浮的话,道歉说:“失礼了。”
安藤从外套的口袋里拿出一个信封。森四郎接过信封一看,里面好像装着一张很厚的像感光纸一样的东西,还有一个用什么纸包着的薄而硬的东西。
森四郎好奇地问:“这里面装的什么?”
“我到柏林时的纪念照,想看的话拿出来看吧。”
森四郎从信封里把照片取出来。照片上是穿着飞行服的安藤大尉,他眯着眼看着照相机,脸色略显疲惫。在他右边的是穿着元帅服的德国高官,森四郎一下子就认出了那是谁——德国国家元帅戈林,他手里拿着元帅手杖,心满意足地挺起胸膛。他们后面是看着像战斗机的飞机,发白的涂漆,机身的侧面有圆形标志,是日本的战斗机吧。四郎没有这方面的知识来判断机型。飞机旁一个穿着德国空军下等士官制服的中年男人也被小小地照到了照片上。
安藤把照片翻过来,背面用钢笔写着:
真理子:
我在德国的天空下祝愿你幸福。
启一
森四郎把照片放回信封,问安藤:“你见过戈林吗?”
“只见过一次。”安藤指着胸前的勋章说,“一九四零年末得到了这个。”
“参加了英国本土航空战吗?”
“没有,只是把飞机从日本运来。”
“照片上的飞机?”
安藤的回答有些冷淡:“是的。”
这时传来了脚步声,是田中路子又进了休息室。森四郎他们转向田中路子。
“那我们出发了。大尉、男爵,再会。”田中路子走过来说,她伸出手,安藤和她握手,接着是森四郎。
田中路子看着旁边的桌子说:“大尉也喝杯咖啡吧?趁热喝。”
“谢谢。”安藤说,“我已经三个月没喝过真正的咖啡了。”
“那么,先生们,等这场可恶的战争结束了我们再聚集到这个房子尽情喧闹吧。”
森四郎说:“在巴黎也这么闹一回。”
安藤摇头说:“等到和平之时,就安静地喝酒吧。”
田中路子向他们眨了眨眼,跳跃似的走出了休息室。她刚出去就听到了汽车发动的声音。森四郎望向窗外,德·柯巴开着奔驰穿过大门向远处驶去了。
森四郎给安藤的杯子里倒上咖啡。在安藤接过杯子时问道:“还有什么?硬币还是什么?”
“有王冠图案的旧银币。”安藤左手拿着信封,让森四郎看里面的东西。“是我母亲家代代相传的东西。据说是以前祖先移居到美国时,最后仅剩的一枚。他们说幸运没有逃走,这是有渊源的银币。我加入航空部队时,妈妈把它缝在了我的飞行帽里。我想比起我妹妹,她更应该拿着这枚银币。”
这是一枚表面的花纹已经磨损的旧银币被嵌在一个比它大一圈的圆形金属板里。就是一件工艺品,不是宝石、金子做的,也许有古董的价值,即使这样也不是为变卖而专门保存的东西。安藤是想让森四郎确认这一点吧。
森四郎说:“很难判断什么时候能确实通邮。大概得日本邮船重启欧洲航路之后吧。”
“给你多少钱?”
“武官室给的二十瑞士币就够了,不用了。”
“真是过意不去。”
“什么时候和我打牌吧。到时我会要很多的。”
安藤矜持地微笑了一下,他的微笑里有几分落寞,一个傲慢的男人显示出的瞬间的懦弱。这微笑似乎在说不可能有这样的机会了。
森四郎注意到安藤的瞳孔是淡棕色的,从他刚才的话中也能了解到他是个混血儿,他那棕色的瞳孔似乎有些湿润。
森四郎说:“这么有渊源的东西还是你自己拿着吧。战争恐怕也不会持续太长时间了。”
“我等不到战争结束。即使结束了这里也会长期混乱。我也可能被送到收容所。不管怎么说我都是日本海军的士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到日本。”
“我想至多混乱两年。”
“就算那样,也很遥远。而且我打算近期志愿加入德国空军的本土防空战。”
森四郎还以为自己听错了,他眨了眨眼,安藤现在是说要志愿加入德国空军吗?
“你现在是德国空军的飞行教官吧,为什么不做教官了呢?”
安藤沉稳低声地说:“因为责任。这两年里我把大批德国青年送上了空中战场,也到了该我飞行的时候了。”
“明明是日本人,却要去保卫德国吗?”
“你说我是什么人?”安藤反问道,“人的身份是由所持有的护照决定的吗?我,只是个飞行员。”
“没必要去当德国空军的飞行员。”
“我已经对德国的天空怀有难以割合的眷恋了。”
“继续当飞行教官不就好了?也能履行你的责任吧。”
“德国空军急于成立一支自杀式部队,这不是该我出场了吗?”
“自杀式部队?”
“就是以自己的身体冲撞对方。命令是和飞机一起去撞击同盟国军的重型轰炸机。这种技术应该怎么教授给学员呢?我要亲自体验一下。”
“我听武官室的人说过,日本的神风特攻队也是在进行这种自杀式攻击。”
“似乎是。这是大西泷治郎提督发出的命令,他是我以前在中国时的顶头上司。”安藤像突然闻到什么恶心的气味似的眉头紧锁,“从我进行熟练训练时起,他就叫嚣着出击、出击。那时刚配备了新型战斗机,飞行员操作还不熟练,我拒绝了好几次。有一次他还大动肝火地怒骂道:‘你这个浑蛋就那么怕死吗?’也许对于他们而言,飞行员的生命就像小鸡的命那样不值钱吧。”
休息室的门口,进来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像是司机。他问安藤:“长官,还要等多长时间?”
安藤答道:“现在就走。”
司机点头回到车里,安藤把咖啡喝完,向森四郎伸出手。森四郎向前握住,他的手干燥而冰冷。
“信的事就拜托你了。”安藤说。
“我会等待去日本的人,比起邮政来,托这些人更可靠吧。而且如果有机会我直接去见令妹。”
“你定吧。”
“到停战为止你都要保重,我们约好了打牌,还要和田中路子开派对。”
“嗯,你也多保重。”
安藤迅速敬了个礼就转身走了。
远处传来了警报声,是空袭。现在警报声已经成了家常便饭。不一会儿高射炮的声音也响起了,还有轰炸的低鸣声。不知道今天柏林周边哪个地方成了目标,只要不是车站和北向铁路周边就好。
警报声越来越频繁,声音也更加响亮,安藤大尉没有回头也没有仰望天空,以坚定的步伐向车走去。
森四郎不知为何感觉到,这一定是永别了,大尉。
安藤上车后,车在德·柯巴的院子里吐着黑烟很快就开走了。
一月二十一日,伦敦
在一间窄得让人难受的公寓的起居室里,一个白胡子老头吵闹着:“浑蛋,不管有什么事,政权的正当性都不能成为雅尔塔的议题。我们才是正当的政府,谁都不能否认这一点。”
格温斯基坐在房间角落里简陋的椅子上,抬起了头。他一直静静听着刚才的对话,惊讶于原上院议员里昂·达辛斯基的激昂。达辛斯基不是那种不管场合大声喧哗的人,虽然爱国情感激荡,却是讷讷不言爱国情类型的政治家。
达辛斯基的额头上血管暴起,整个脸都是红的。他的激昂是真的,不是在演戏。
英国外交部的事务官对达辛斯基的激昂没有太大的反应。依旧是官员式的面无表情,坐在达辛斯基对面的椅子上。
达辛斯基身子探出桌子继续说:“听着,你们别忘了,这次大.99lib.战开始以来,我们波兰军队一直都战斗在同盟国军的第一线。在不列颠之战中我军也有两个航空队加入,保卫了英国。北非也好,意大利、法国也好,还有去年夏天的荷兰,波兰军队都是战争的先锋队,而且那支波兰军队是在我们流亡政府的领导下。到了现在这个时候你们怎么能说我们没有政权的正当性?”
英国外交部事务官麦戈瑞看达辛斯基说完了,彬彬有礼地说道:“上院议员,我们没有说这个政权没有正当性,只是说在雅尔塔会讨论政权的正当性。”
“无须解释。政府就在这里,伦敦的流亡政府是波兰唯一的政府。”
“五天前,临时政府就进入华沙了。”
“所谓的临时政府是俄国的主张。那是斯大林的傀儡。斯大林不就是个一心想瓜分波兰的强盗吗?你们还打算听强盗的话吗?”
“斯大林和我们都以希特勒为敌人,确实和我们在同一阵营。”
“他和希特勒合伙消灭波兰,这也是不久以前的事,就在六年前。”
“这六年间,世界已经完全不一样了。”
“所以你是说强盗也变成绅士了吗?”
“斯大林元帅是世界上少数几个大国的领导者,这是事实。”
“强盗!”达辛斯基发泄似的说,“他是小偷、山贼!是和希特勒一样的暴君!”
“不好意思,我不能完全赞同议员您的见解。”
这个房间里一共有六个男人。今天,英国外交部事务官麦戈瑞对波兰原上院议员达辛斯基进行非正式访问。三十分钟前被告知这突然的访问,达辛斯基匆忙招集政府和军队的相关人员。紧急联络到的仅有四人。阁僚、参谋组中有四个波兰人,格温斯基也在其中。他是波兰军参谋本部的情报部副部长。
波兰流亡政府要求出席雅尔塔首脑会议,此次会见就是在会议之前对其要求的回答。英国政府没有正式回答波兰流亡政府,而是设定了如此一个非正式地传达英国政府方针的场合,让事务官以个人名义访问的不是流亡政府的外交大臣和官房长,而是对政府有影响力的原上院议员。反过来说,这表明英国政府已经不承认波兰流亡政府是正当政府了。
波兰流亡政府和英国政府的关系在一年间急剧恶化。恶化理由之一便是德黑兰会议。在一九四三年十一月召开的德黑兰会议上,丘吉尔和斯大林达成了关于波兰领土的协议,双方商定波兰的东方国境为寇松线,西方国境为奥得河·尼斯河线。会谈后,丘吉尔为了让波兰流亡政府承认这个商定去做他们的工作,但波兰流亡政府拒绝了。虽然西边比起战前的国境线向德国那边扩张了,可东边有一大部分成了苏联的领土。不,更重要的是为什么波兰的国境在波兰政府不在场的情况下就被决定了?对此的不满加深了他们对英国政府的不信任。
波兰政府内部也是,这几年关于领土问题,无奈妥协派和不妥协派持续对立。德黑兰会议的四个月前,流亡政权的首席西科尔斯基死于直布罗陀上空的空难。可以认定,他的死很明显是个阴谋。因西科尔斯基的死,流亡政权的凝聚力急速下降。
一九四三年四月,苏联方面和波兰流亡政府断绝了外交关系。直接起因是卡廷森林波兰军大量将校被虐杀事件的曝光。流亡政府请求国际红十字会调查卡廷大屠杀事件,然而苏联指责这是利敌行为而和流亡政府断交。
断交之后,苏联就公布设立“波兰爱国者同盟,”一九四四年七月在莫斯科成立“波兰国民解放委员会”。苏联方面的主张是,这个之后被称作卢布林委员会的组织真正代表波兰。接下来在去年的十二月卢布林委员称为临时政府,前几天华沙解放后马上进入了华沙。
美国和英国因担心伦敦流亡政府的前途和苏联方面进行调解工作,但是到达华沙的苏联方面已经无意理会伦敦流亡政权了。伦敦流亡政权在雅尔塔会议之前就已经被视作政治生命终结了。
达辛斯基说:“无论如何,在讨论波兰问题时,不能没有我们政府的代表。请让米柯瓦伊奇克首相出席会议。”
麦戈瑞事务官摇头道:“这次会议决定在三国间进行。只有三国的代表聚集在雅尔塔,戴高乐和蒋介石也不参加。”
“会商量波兰到底交给谁吗?”
“事实上,卢布林委员会已经在解放区开展政府工作了。米柯瓦伊奇克先生要协助卢布林委员的要求也被拒绝了,虽然有可能组成联合政府。英美的一部分人认为流亡政府太死板了。”
“我说过很多遍了,卢布林委员会是俄国的傀儡。这个机构是一个残忍瓜分了波兰的国家拼凑出的,是他们统治波兰的新手段。你们怎么能协助那帮人呢?你是说要给予那帮家伙统治波兰的合法性吗?”
“现实是苏联红军解放了波兰,而且在卢布林委员会的领导下,柯斯丘什科师团也同德军作战,这个事实不容否定。”
“在我们政府的指导下,波兰国内的军队也参加了作战。去年夏天的华沙暴动,国内军是中心。斯大林行进到了华沙前却见死不救。仅从这一点看也很明显,苏联红军是在波兰的大地上和德军战斗,解放波兰的是波兰国民自己,是我们政府,不是苏联红军。”
“听着,现在你们是在伦敦,卢布林委员会在华沙,这个差异很大。”
“我们随时准备回去。但是苏联不同意我们回国。”
“总之,”麦戈瑞以到此为止的口吻说,“下次会议由丘吉尔首相和罗斯福总统、斯大林首相三人负责。米柯瓦伊奇克先生无法出席。而且关于波兰政府的正当性,我想首相不会原封不动地接受苏联方面的主张。应该会在评价卢布林委员会实际成绩的基础上在战后尽快谋求自由选举吧。”
“国境问题怎么办?依照德黑兰会议的商定吗?”
“已经是谈妥的事了。”
“当事人不在场,波兰政府无论如何也不会认同。”达辛斯基站起来走近壁炉,指着壁炉台上挂着的波兰地图。那幅地图是显示了一七七二年波兰国土面积最大时的版图。东边的国境线几乎逼近了斯摩棱斯克和基辅。
达辛斯基说:“这才是波兰。波兰的国境很清楚,用不着贵国的首相来决定。”
“现在正是要让从地图上消失的贵国,重新出现。”
“你说消失?”达辛斯基怒目圆睁,“波兰从地图上消失了?谁的地图?是希特勒夸大妄想的地图还是正义的国际社会的地图?国际社会?哪怕有一次认为波兰消失了吗?”
麦戈瑞似乎意识到自己失言了,看起来有些不知所措,但他既没有改正自己的话也没有作辩解。
麦戈瑞慢慢起身说:“我唐突的非正式访问,应该避免讨论政治上的微妙问题吧。总之作为就职于英国外交部的我的个人意见,向您说了雅尔塔会议的情况。”
达辛斯基问道:“他们让你跟首相也这么说吧?”
“我不会这么说。只是不应该妨碍米柯瓦伊奇克阁下听到这件事。”
“你要告诉他这是丘吉尔首相的意思吗?”
“我应该说这是我个人的意见。”
麦戈瑞向在座的波兰人行了个礼。格温斯基也礼节性地点了点头。
麦戈瑞走出房间后,剩下的波兰人深深地叹了口气。达辛斯基用双手捂着脸,鼻子抽着。
英国政府的这种处理方式绝对不是对于政府代表应有的行为。至多也就是对于政治逃亡者的待遇。这一两年对流亡政府日渐冷淡,自己都快和难民处于一样的境遇了。
格温斯基担心在对苏问题上流亡政府的不妥协态度等于是在自掘坟墓。不管国民有多么不满,事实上只要苏联不承认波兰的国境,就不会有安定稳固的国境。苏联不承认国境波兰就不会有和平。所以,关于战后波兰的形势,流亡政府应在某些地方找出和苏联的妥协点,而不应该和苏联断交。如果不能逃脱苏联的影响,至少也应该成为一股不能无视的势力。应该控制国民中的反俄情绪,探索比起鸡飞蛋打,多少强一些的道路。
格温斯基抑制住自己痛苦的心情。波兰国内的共产主义运动、斯大林企图统治波兰的策略,关于这些从斯德格尔摩送来的几份重要情报,他也多次警告和苏联彻底断交反倒是对方的期望。但是流亡政府就像是被任意摆布似的轻易就掉进苏联的陷阱,向断交迅速前进,成了对解放了的波兰毫无影响力的丧家之犬。可以说这有一半是自作自受。
梦想复兴大波兰是好的,应该以此为自己的信念,但是殉于自己信念的只有宗教家。政治家应该区分自己的信念和政策上的选择。应该认清可行的现实和不得不接受的现实。流亡政府的高官的态度就像是宗教家。把不妥协本身引以为傲,到头来失去了全部。
不,格温斯基想,若把他们称作宗教家,简直是对众多圣人的侮辱。那些政府的高官不过是些煽动者。他们和在大街上向醉汉毫不负责任地大声喊叫的鼓吹家没什么不同。他们固执于威风凛凛的说辞,最终却把波兰送给了斯大林。
格温斯基突然注意到达辛斯基把双手从脸上拿下来了,他还看着波兰的地图,眼睛红红的。
达辛斯基的视线离开了地图,看着在座每个有地位的波兰人,请求般地说:“有人能回答的话请回答。历史上波兰到底做过什么错事,为什么神对波兰一直这么狠毒,波兰以后要灭亡多少次才能得到原谅?”
绝望和死心充满了这个小房间。无处发泄的怒气和几乎不成声的沉重悲叹紧紧抓着五个波兰人,包围着他们。
达辛斯基眼睛红红的,摇头道:“不想失去国家。再没有比当亡国奴更难熬的人生了。”
有位高官站起来走近壁炉旁的留声机。打开留声机的盖子,唱片就放在那里,他小心翼翼地把唱针放到唱片上。格温斯基听见了夹着杂音的那首熟悉的曲子。不,不仅是格温斯基,只要是波兰人就会觉得亲近熟悉的曲子。是肖邦的钢琴协奏曲,E大调《军队波罗乃兹》。一九三九年九月,华沙被德军进攻沦陷那天,华沙的广播全天都放着这首曲子的开头部分。对于波兰人来说,这音乐象征着被侵略的屈辱和重建国家的祈愿。
格温斯基突然感觉到自己的眼睛湿润了。确实如此,上院议员达辛斯基和格温斯基听着肖邦这样想着——再没有比当亡国奴更难熬的人生了。然而,波兰还不是注定灭亡,也不是要变成俄国的从属国被赋予生命,应该还有什么办法。在伦敦挽回颓势的办法是什么?即使正当的政府间交涉为时已晚,还有什么有效的办法,不管多卑劣、多不道德,还有可行的方法。
格温斯基看着沉默的其他四名高官,悄悄地用手指擦拭眼眶。
一月二十三日,东京
研究室的门突然被推开了,山胁抬起头,看见高木走了进来。
高木看着山胁点了点头,像是在考虑着其他的事情。
高木把门从里面锁上后,省去寒暄直接说:“昨天在大矶和近卫公会面了。他听了你的研究报告和提案。”
“是吗?”
果然高木见的人就是近卫文磨。山胁感觉到自己的面部稍微放松了一点。自己的工作多少进入了某个人的头脑里,这应该庆幸。山胁不能在研究会上公开发表自己的想法,他的想法如果一直无人理会就会变成镜花水月一场空了。他希望哪怕一个人也好,能传递到他的心里。
高木把帽子和外套挂在房间角落的衣架上,和山胁面对面地坐在桌子另一边的椅子上。稍隔片刻后,高木对山胁说:“关于陛下退位的计划,近卫公不怎么惊讶。这反倒让我意外。”
“他赞成吗?”
“不,没到那一步,只不过是完成了讨论。昨天我感觉到近卫公似乎下定决心要行动了。”
“行动?”
“是的。近卫公似乎得到了关于陛下鉴于战局去询问各位重臣意向的消息。虽然木户内府以违背惯例为由没有赞同,但陛下也多次表达了这个意思。本来也是,如果让军部知道了,重臣就会身处险境。如果真要商定什么,也会极秘密地进行吧。近卫公大概考虑在秘密商定之时再上奏停战。”
“我们的研究报告呢?”
高木点头道:“也许那一部分也会反映到上奏中吧。不知道会不会进言退位,但近卫公似乎也觉得已经无法处理大本营决定的本土决战的作战大纲了。目前的状况下,无论如何也看不到捍卫国体的希望了。”
这种想法果然很符合那个人,山胁这样想。
高木说:“明天,米内大臣要去京都。听说近卫公招他去京都宇多野的别宅。大概是要针对时局认识进行意见交换。我今天就去见米内大臣。”
山胁觉得不可思议,问:“近卫公专门把米内大臣叫去京都吗?有事的话,大臣官邸、近卫公在大矶的宅子都行吧,还有在荻洼的荻外庄。为什么还要去京都呢?”
“我也问了。近卫公说,在东京宪兵队盯得很紧,还有可能被监听。京都监视相对松些,所以定在了京都。听说后天二十五日,他也会给宅子的女佣放假。”
“真是费心的会见安排啊。既然说是关于时局的意见交换,会商讨相当重大的问题吧?”
“嗯,除了米内大臣,明天近卫公还招见冈田大将。”
还有重臣中的冈田启介大将。这么一来,这就不是不彻底的恳谈会,形容为三巨头会议也不足为过。高木又说:“据说见过这两位后的第二天,还在京都会见高松官亲王。我觉得除了京都监视不严还有其他原因。”
山胁确信近卫在行动。因为近卫对陛下退位的提议并不惊讶,还在这个时候在京都会见高松官亲王,可见他确实在行动。
“近卫公还说:最后的决战让陛下乘坐到联合舰队的旗舰,和军舰共命运如何?只有这样才能捍卫国体。”
相似的话从另一个人那里听到过。最初听到觉得是个大胆离奇的想法,意外的是连近卫公也这样想,大概这是全体国民认同的讲和计划吧。高木看着山胁读的英文资料,用另一种声调问他:“你在美国留过学吗?”
山肋回答:“是,两年。被派去普林斯顿。当时的大臣指示我要成为国际法的专家。”
高木的眼睛似乎望着远处某个地方,他说:“我也是,小时藏书网候非常想去国外学习。”
“听说您去过法国。”
“那是海大毕业后的事了。是因为军官公务去了法国,那时我已经三十五岁,去了一所叫柏尔立兹的语言学校,深.99lib.
切地感受到,真应该再早点儿到国外学习。”
“年轻时希望去哪里留学呢?”
“梦想去美国。可是家里穷,我中学都上不起。高小毕业后在熊本的铁道院工作。那时在某个通信讲义录的广告上看到听课三年,成绩优秀者通过面试可以去美国留学。我通过讲义录学了三年,振奋地来到东京。可来了一看,美国留学不过是宣传语罢了。当时又不能回老家,就在东京找工作,上夜校,然后晚于一般人进了海军学校。说起来,是海军实现了我的留学梦想。”
高木的话语里有一丝感伤。他好像也察觉到了这一点,站起来用原先的语调说:“总之,有你的帮忙,确实助我良多,次长给我配了一个优秀的人。”
山胁突然有种莫名的困惑,想要转换话题。他问高木:“我给您倒杯茶吧?”
“这样啊,那就来杯红茶吧。”
山胁从座位上站起来,向走廊走去,呼叫侍者。
一月二十四日,伦敦
格拉哈姆·索莫斯比尔下出租车时若无其事地看了看周围。
下午六点十五分。切尔西区的街道有些暗,只有远处有几个行人。即使有认识的人索莫斯比尔也认不出来。也就是说别人要认出他也很困难。虽然没必要这么神经质,但这是索莫斯比尔到这家宾馆的习惯,不经意就看了看周围。
进入大厅,他快速向前台走去。戴着黑色圆顶礼帽,还穿着黑色外套。右手拿着细细的卷着的雨伞,左手是用惯了的皮包。但里面几乎是空的,只放着今早的《泰晤士报》。
不用看镜子里的自己,索莫斯比尔也知道别人即使判断不出自己现在的位置是内阁官房秘书官,也能看出自己是大英帝国典型的年轻能干的官员。走近前台时,接待人员说:“欢迎光临,索莫斯比尔先生。”
索莫斯比尔静候着他拿出钥匙。光顾这家宾馆半年来,即使自己什么也不说,需要的东西他们也应该都准备好了。
但是只有今天,接待的中年男子说:“真不巧,您一直住的房间有人住了。我们为您准备了南侧楼的房间。”
男接待说着拿出了细长的黄铜钥匙。
“有人了?”索莫斯比尔皱起眉头,“我可是前天打的电话。”
“一周前就有位客人住下了。非常抱歉。不过南侧楼的这个房间也和您以前的房间一样舒服。”
“打字机和酒准备好了吗?”
“是,和以前一样。”
“和以前一样啊,”索莫斯比尔故意咳嗽了一声说,“我想官房会有人带文件来,我告诉九九藏书了他一直以来我习惯住的那间房间的号码。”
“请您放心,我会把变动告知他的。”
“好,要是出什么事儿可就麻烦了。”
“明白。”
“嗯。”索莫斯比尔傲慢地点了点头,拿过钥匙上楼去了。楼梯的平台处挂着印度的风景画,上面画的是拉贾斯坦邦的酋长国的宫殿。索莫斯比尔知道这幅风景画是这家宾馆真正的主人的标志。虽然这家宾馆是国内的投资公司收购的,但据说那家投资公司的背后是印度的某个土邦主。
房间在二楼走廊的最里面,有特大号的床和桌子,打字机已放在了桌上。索莫斯比尔来到这家宾馆,是因为必须做一些文件工作。他总说在这里可以做办公室不能做的工作。
宾馆接待员没把他的话当真。索莫斯比尔从不过夜,总是在晚上九点结账退房,更奇怪的是准备打字机的同时还要准备香槟。一般不会有人一边喝香槟一边写文书。而且索莫斯比尔每次使用房间时一定会有个少年来访,是一位打扮得干净利落、抱着文件夹的印度人。那个印度少年会一直在索莫斯比尔的房间里,到九点快结账时才出来,说是等文件完成,但前台应该是不会相信的。索莫斯比尔自己也没觉得他的谎话说得好。
索莫斯比尔把帽子挂在衣帽架上,脱下外套,重新看了看房间。浴室宽敞且干净,毛巾也准备了两人份的。窗边的桌子上放着从保冷箱取出的香槟。虽然是二等品,但现在这个世道,也不能抱怨什么。
墙上是橡木门,像是连着隔壁的房间。也就是说这个房间有时会连成两间,当套房用。尽管门锁上也还是会给人留下些许担心。
索莫斯比尔确定窗锁好了,把窗帘拉上。也许是和往常不同的房间吧,隐隐的不安盘踞在他的心里。索莫斯比尔摇摇头试着赶走那种不安。他松开领带,拔出香槟的塞子,倒在杯里,坐在沙发上把杯里的香槟喝完时,心情总算平静了下来。
下周就要陪同首相从地中海的马耳他起程去雅尔塔。丘吉尔首相和美国国务卿在马耳他会谈后,会在苏联克里米亚的避暑胜地雅尔塔与罗斯福、斯大林进行会谈。明天起就要为此准备而忙得不可开交。回来后也会有善后处理吧。错过了今天,就暂时没有能放松的夜晚了。再也没有时间丢掉自我,丢掉被人称为沉稳可靠的品格。
这时,有人敲门。索莫斯比尔走到门口,小声问:“谁?”
门外响起了少年的声音:“索莫斯比尔先生,我是斯哈尔南,给您送文件的。”
索莫斯比尔开开门让少年进屋。一个穿着藏青色夹克的矮小少年走了进来,他是出生在殖民地印度的十四岁男孩,皮肤浅黑,头发乌黑,有着像黑珍珠一样的眼睛。今天已经是他第六次被叫到这家宾馆了,但至今面对索莫斯比尔还是表现不出亲昵的举动。总是有些紧张地进入房间,沉默寡言地度过和索莫斯比尔在一起的时间。索莫斯比尔对这个年少的恋人很满意。
索莫斯比尔拉着少年的手说:“快,把衣服脱了。洗澡水已经放好了。”
二十分钟后,索莫斯比尔的房间迎来了新的访客。
与其说访客,不如说是闯入者。他们既没有没敲门,也不是从走廊的门进来的,他们毫无征兆地打开和隔壁交界的门,站在了索莫斯比尔的面前。其中有一个人手里拿着照相机,相机的闪光灯发光的那一瞬间,索莫斯比尔正赤身裸体地从少年的胯裆处抬起头。
索莫斯比尔瞬间陷入了恐慌,一下子离开了少年的身体,他顺手拽过床单,床单勉强遮住了他的胯下。
“住手!”索莫斯比尔怒吼道,“你们干什么?我要叫经理了!”他刚说完就意识到那不是处理这种情况的合适办法。
男人没说话。有一个人拿手枪指着索莫斯比尔。拿相机的那个人在调着闪光灯的快门的刻度盘。这两个人穿着深99lib?色外套,从外表看一样。戴着眼镜,留着胡子,不过一眼就能看出这是化装的。
和妻子有关吗?索莫斯比尔拼命地想要搞清楚事态。是妻子发现了自己的秘密癖好,想得到离婚诉讼的材料,还是政府雇用了他们,对所有情报相关人员实施信赖度审查,自己是被牵连其中了?总之,这绝对不是偶然。
少年似乎还没理解发生了什么事。他赤身裸体地跪坐在床上,惊讶地看着闯进来的人。索莫斯比尔用手把少年推开,意思是离我远点。
“别动!”一个男人尖锐地对少年说。
是外国人,索莫斯比尔这么想。这个男人的口音很重。虽然只是几个字,口音还是很明显。也就是说这是和自己工作相关的什么阴谋吗?索莫斯比尔又把床单往上提了提。
闪光灯又亮了。索莫斯比尔抬起胳膊挡住脸,只是恐怕为时已晚。他的脸一定又在胶片上凝结成像了。
“住手!”索莫斯比尔又说,“干什么!你们是哪国人?有什么目的?”
拿手枪的男人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把床单扯下来了。索莫斯比尔毫无防备的裸体又被曝光,闪光灯又亮了。两个男人没说话,只是相视点头,然后转身要从墙壁的那扇门离开。
“等等,你们是谁?有什么目的?要干什么?”索莫斯比尔叫住了他们。
两个人站在隔壁的门口,回过头来。
“你们是什么目的?有什么要求?”索莫斯比尔把床单拉到胸前问道,他的语速不禁加快。不能让他们就这么走了。现在必须在这儿做个了断。
“要钱还是情报?照片打算怎么处理?要送到哪里去?不能谈谈吗?”
年长的男人用手指轻弹着手里的照相机说:“现在什么都不要,不过,你最好别忘了今天的事。”
俄国口音?他们是俄国人吗?
“等等,现在不要是什么意思?什么时候要?要什么?”
男人已经不回答了,像进来时一样招呼也不打就开门消失了。索莫斯比尔跳下床,就拿床单裹着身子向那扇门跑去,想转动把手,可门已经锁上了。索莫斯比尔使劲敲门,敲完又等了片刻还是没反应。
俄国人为什么要这么做?难道和下下周的雅尔塔会议有关?可是现在苏联是同盟国军,也会出席雅尔塔会议。不知道俄国人为什么要弄到作为官房秘书官的自己的威胁材料。
索莫斯比尔跑到通向走廊的门。从房间向走廊探出了头。走廊没人。也没有脚步声和人往来的痕迹。索莫斯比尔关上门,看着床。
印度少年在床上侧坐着,一脸迷茫地看着他。他应该什么都不知道吧,这件事与他无关。
他们是从哪儿来,又是怎么知道这次幽会的?他们怎么知道来到这里就能拍到有价值的照片?
真的是俄国人吗?
总之第一感觉是俄国口音,也可能是斯拉夫口音,斯拉夫口音……
是波兰人吗?是流99lib.亡政府的那帮人吗?曾经打着流亡政府的旗号,现在因为政治的不成熟沦为政治难民的那帮人吗?不顾世界的现实情况,只追求古波兰的光荣、妄自尊大的那些人吗?
他们有什么目的……
一月二十五日,斯德哥尔摩
进入武官室的是一个穿着得体西服的高个子男人,年龄三十四五岁,手里拿着一个牛皮纸包裹。
“我叫森四郎。”男人带着无忧无虑地笑容说,“柏林海军军官事务所托我带文件来。”
快下午五点了。从柏林过来的话,也就是说坐早上从赫尔辛堡发车的长途列车,刚到了斯德哥尔摩中央站。大和田市郎让自称森四郎的男人坐在桌前的椅子上。森四郎把手里拿着的纸包放在桌上,翘着腿坐在椅子上。
这个人即使在军官面前,没有特别惶恐,也没有显示出紧张。样子非常自然,却又不会给人粗野的印象。
大和田判断他长期在欧洲生活,而且和军队没什么关系。虽说如此,却又不像是商业圈里的人,从装束来看不能不说像一个富豪浪荡公子。自战争开始以来还没怎么见过这类型的男人。
大和田把纸包拉到手边,问:“森先生在柏林做些什么?看起来是民间人士。”
“什么也没做。被软禁了。”
“软禁?”
“嗯,在巴黎被德国的秘密警察逮捕了,然后被押到柏林调查身份。在身份查清之前不能离开柏林。”
“逮捕的理由是什么?”
“有支持反法西斯运动的嫌疑。”
“是事实吗?”
“我可是在巴黎啊。在那个城市,如果不向自己周围的人排除纳粹嫌疑,就活不下去。”
原来如此,看来是真的了。即使这样大和田还是好奇地问下去:“那么秘密警察查明你的身份了吗?”
“嗯,我本来也不打算说谎的。他们不相信我。”
“你怎么说的?”
“森四郎,居住在巴黎,土耳其共和国公民。”
“你有土耳其国籍吗?”
“因为日本护照失效了,必须要想办法取得某个国家的公民权。托土耳其护照的福还享受了一段时间中立国公民待遇。不知不觉间,土耳其和德国、日本都断交了,我也因此被驱逐出境了。”
“你的人生很有意思。能再说说吗?”
“不是调查吧。”
“是个人的好奇心。你做什么工作?”
“我是个无业游民,有时自我介绍说是赌徒,也有人叫我诈骗犯。”
“不可能从出生起就一直是无业游民吧……做过其他职业吗?”
“经营过酒店。”
大和田理解了。这个男人的职业是酒店经营者,这样就能理解他那习惯于欧洲生活的举止了。
大和田问:“在哪里的酒店工作?”
“起初是——”森四郎说了一个叫“虎之门”的酒店名字。在日本少有的西式酒店。好像横滨、箱根和日光也有那种风格的酒店。
森四郎说:“所以是从服务员开始干起的。”
大和田回忆着自己的旧知识说:“好像是岩坪男爵的酒店。”
“是的,利八郎男爵是社长。”
“你回答说‘起初’,也就是说还有后来?”
“后来在上海。奉男爵直接指示,在上海的国泰酒店受训两年。”
“为什么现在在欧洲?”
“还是男爵派遣来的。他的长子决定在巴黎学习酒店管理,我做他的秘书。”
“什么时候的事?”
“战前,一九三七年,社长的公子回国了,但我还是留在了巴黎。”
这时候有人敲房门。大和田答道进来,端着托盘的静子进来了。森四郎马上从椅子上站起来。
静子笑道:“哟,你就像是礼仪教科书一样,这里是日本的武官室啦。”
“内人静子。”大和田对森四郎说,接着又给静子介绍森四郎,“森四郎先生,从柏林带来了文件。”
“这可真是大老远的辛苦了。”静子礼貌地低下头,从托盘里拿出咖啡杯,放在桌上。
“您请用。听说柏林慢慢地连咖啡都会短缺。”
“嗯,那是十分贵重的东西啊,一磅咖啡可以换二十五升汽油。”
大和田问:“那是说哪样更贵些?”
森四郎又转过脸对大和田说:“一升汽油在黑市卖四十马克,这还是便宜的售价。”
“也就是说一磅咖啡一千马克?”
“简直和宝石一样。”
森四郎又坐到椅子上,左手端起咖啡盘,放到手边,他把咖啡杯拿到鼻子前,说道:“奢侈至极,感谢您的款待。”
森四郎喝了一口咖啡,毫不做作地向静子笑着,那喜悦就像是得到点心的孩子一样天真直率。
静子马上就从森四郎的笑容里感觉到了亲近,她也微笑着说道:“再喝一杯吧,我这就去倒。”
“喝两杯的话,感谢之情就淡了,一杯刚好。”
大和田也放松下来了,他说:“很有必要再听你讲讲柏林的情况。大使馆方面传来的消息仍然净是形势大好之类的话。明明红军都突破了德国国境线,至今传来的只有德国必胜的预测。”
“怎么会?”森四郎把杯子从嘴边拿开,说,“事到如今就连那个大岛浩也能看清情况。听说日本大使馆已经开始准备避难了。这几天能看见从东边来的难民经过柏林向西去了。还听说德国外交部已经转移了。”
“开始准备柏林防卫战了吗?”
“怎么说呢,市内还没有建街垒,也没有发出人民突击队出动的命令。”
静子问森:“森先生,你暂时会留在斯德哥尔摩吧?”
森 56db." >四郎答道:“嗯,大概会待到战争结束。”
“是避难吗?”
“是的,战争很讨厌。”
“在柏林时,是在哪里的公司工作吗?”
“不是,自己干。”
“做什么工作?”刚说完,静子就摇头说,“不好意思,突然这么接二连三地提问。因为日本客人很少。”
“没关系的。”森四郎用和刚才回答大和田时不同的说法说,“工作和娱乐、商务演出有关。托战争的福,根本没有工作了。”
又有人敲门。
“什么事?”大和田问。大概是事务所的雇员吧。
门被推开一点,一个雇员探进头来,是相川。战争开始后,被日本政府任命为斯德哥尔摩海军军官室特约人员,从巴黎来到这里。
相川扫了森四郎一眼,低声说道:“长官,请出来一下。”
“什么事?”
“出来一下。”
大和田想就没有别的说法了吗?现在有客人在,有事的话应该说明是什么事。是和这位客人相关的话题?如果是的话,也用不着压低声音。就用平常的语气说有事就行了。大和田从桌边站起向门口走去。
静子对森说:“那请慢用。想再问您一些柏林的事。”
大和田走出办公室,相川走到事务所最靠里的位置,像有什么秘密。静子有些犹豫地跟在大和田后面。
“什么事?”大和田面露不悦地对相川说,“你说那位客人是什么人?”
“我不久前听说他是个品行不端的日本人。”
“你认识他吗?”
“他可是巴黎的著名人物啊。他怎么介绍自己的?”
“说是无业游民。”
“人们说他是诈骗犯。给日本人丢脸,那些不入流的人叫他男爵。”
“他自己这么说吗?”
“不知道,不过不就是这样吗?总之来历不明。战争开始后,既没有服从日本人归国命令,也没有像我这样在国外公馆工作。听说他的日本护照最后失效了。”
“这个听他说了。”
“是吗,那么那家伙现在不过是无根的草罢了。”
“那么,有什么问题?我只是对他从柏林的军官事务所送来文件表示感谢而已。”
“总之他是个下流的人。还是不要让他接近武官室。”
“森四郎是来送东西的。”
“应该调查一下里面的东西有没有被偷。”
“如果要偷什么东西的话,一开始就不会来这儿吧。”
“请多加小心。”
“这话听过了。”
静子在旁边对大和田说:“这两天得请那位先生吃顿饭啊。作为特地送来东西的感谢。”
好像完全没听见相川的紧急报告似的。也许那是应该无视的提议。自打相川来到斯德哥尔摩时起,好像静子就很讨厌他。这就是性情不投的那种人吧。相反,对森四郎这个人似乎静子从第一眼见他就怀有好感。
大和田一直相信妻子看人的准度,这种确信比静子自身还要深切。首先,静子在相亲还没结束时就决定和大和田结婚。初次见面,一个半小时的谈话后,静子就决定成为大和田的妻子。后来,他向静子说觉得这件事不可思议时,静子说她从来不认为自己是贸然行事,并且反问他觉得有什么不妥?
大和田看着静子的脸,妻子虽然已经年过四十,面容之中还留有年轻时的天真烂漫,和一.99lib.些俊俏的固执。大和田点头对静子说:“有必要听他讲讲柏林的现状。尽快找个机会。”
后面响起了声音:“武官,那我就告辞了。”
是森四郎的声音,大和田转过身。森四郎走出武官办公室,站在事务所门口旁。他手里已经拿着外套了,脚边是皮箱。刚才和相川的谈话被听到了吧。
森四郎说:“夫人,谢谢您的美味的咖啡。”
静子忙向森边走边说:“请再休息一会儿吧。刚经过长途旅行吧。”
“从火车站直接来的这儿。先去宾馆登记入住了再说。”
大和田走到森四郎身边说:“决定住哪家宾馆了吗?”
“这条街上最好的宾馆是?”
“外交饭店或是古拉德饭店。”
“那选其中之一。”
“派人送你吧,虽然走路也不太远。”
“我会叫出租车。”
“那等你安顿好了,我们再尽快见面。我会联系你的。”
“随时都可以。反正不会隔太久。”
接着,森四郎把视线转向相川说:“好久不见,相川先生。”
可能是突然被问候吧,相川看起来有些狼狈。
森四郎说:“在巴黎,茶糕店的老板娘抱怨借给你的二百法郎你都还没还呢。”
相川面红耳赤,看了看大和田和静子,向森争辩说:“不要说让别人听到不好的话,况且这事儿和你无关。”
“是吗?我只是像你那么关心我一样关心你。”
“我才不关心你的事。”
“刚才我好像听到了有人提起我的名字。”
森四郎看起来很愉快,看到相川的狼狈相他似乎很高兴。
森四郎从衣帽架上取下帽子,拿起皮箱。
“武官,夫人,我们再会。”
森四郎快速转身走出了武官室的办公楼,不一会儿听到了隔着门传来的脚步声。在这个时期会让一本正经的日本人觉得不谨慎的轻便的脚步声。
大和田想明天就设宴吧。是在餐馆,还是在这个武官室的办公楼上自己家,待会儿得和静子商量。不管在哪儿招待静子都会陪同吧。
大和田转头一看,相川表情僵硬,正从窗户俯视着路上。
二月十四日,伦敦
阴郁的冬日天空仿佛暴雨前一般昏暗,公园里几乎没有什么人。铺着木屑的散步小路上有一个骑马的男人。
这是公园南侧广阔草坪的一角。散步小道附近有几张木制长椅。
格温斯基确定了指定的人坐在指定的椅子上。那个人膝上放着黑色文件包,一只手放在椅背上,看着人迹罕至的冬日公园。他戴着圆顶礼帽,旁边放着卷起来的雨伞。
格温斯基走到那个长椅前,再一次确定了坐着的男人的脸。他是内阁官房秘书官索莫斯比尔。索莫斯比尔看到格温斯基一时有些意外。大概他以为波兰流亡政府更高级的官员会出现。格温斯基坐在索莫斯比尔的右边,脸朝着草坪,对索莫斯比尔说:“我们讨论了雅尔塔会议发表的文书。对于波兰政府说,这是一个非常残酷的决定。”
索莫斯比尔也没有看格温斯基,他看着草坪的远处说:“新政府要通过自由选举产生,不承认现在的临时政府。”
“改组临时政府的委员会设在了莫斯科,在莫斯科进行协商。很明显,在那里俄国的意图会起作用。”
“协议倡议波兰国内外民主bbr>..领导人的参加。”
“流亡政府的大部分成员都因苏联的反对现在回不到波兰。你让他们在波兰尚无立足之地就去参加协商和竞选吗?”
“我想你过于曲解了。而且只要三国不承认,统一政权就不会被认定为正当政府。莫斯科的意思不会就那么通过的。我想伦敦的流亡政权应该做的是马上和哈里曼先生、沙·埃·克拉克·卡接触,把现在临时政府的五六个人送到内阁里。”
哈里曼和克拉克·卡是统一政权协议相关的同盟国军方面的委员。
格温斯基说:“这用不着你说。”
“是吗?可我听说流亡政权内部坚决拒绝和苏联妥协的空气很浓。”
“局势到了现在这一步,大概能大胆地妥协吧。”
格温斯基从外套的口袋里掏出一包玉米,撒在草坪上,眼快的鸽子马上落下来。两只、三只,鸽子越来越多。格温斯基给鸽子喂着玉米,问道:“还有其他和波兰相关的协定吗?”
索莫斯比尔皱眉看着聚集来的鸽子,说:“您知道国境线的问题吧?”
“只知道公布的那些。”
“比起德黑兰会议的决定,苏联让步了。决定从所说的寇松线向波兰有利的方面划五或八公里。”
“我读了公告。可是从苏联整体配额来看,只让了一小步。”
“西部国境,苏联也提出了有利于波兰的要求。”
“在德黑兰不是定了奥得一尼斯边境线吗?”
“把尼斯线当成了东尼斯线,不是吗?”
“是这么解释的。”
“苏联提出奥得一西尼斯线是西部国境。也就是说现在生活着数百万德国人的纯德国人地域也成了波兰的了,这是波兰劳工党提出的要求。”
这下输了,格温斯基想,流亡政权获得波兰国民支持的根据之一就是领土和国境问题,也可以说是所谓的大波兰主义的姿态。诉之于波兰人的爱国心的这种姿态是流亡政权得以存在的基础。可是,波兰劳工党打出了那样激起波兰国家主义的政策,流亡政权必须回归的理由就淡薄了。现在华沙自称临时政府的那一党就这么成为政府也没什么不妥了。
格温斯基问:“关于北部、西部的国境说是要等和平会议,还没决定吗?”
“是的。我们英国和美国反对将波兰领土扩大到西尼斯线。但是相当大范围的领土获得协定已经达成。”
索莫斯比尔暂时打住了,看着格温斯基。格温斯基煞有介事,好像在说你要提供好的情报。嘴角浮起了淡淡的笑容。
索莫斯比尔说:“虽然公告没有提到,基本决定在西部国境确定之前驱逐该地区的德国人。下次会议时应该会形.成正式决定。”
“那么,事实上西部国境已经决定了。”
“苏联方面的谈判技术真是了不起。都自掏腰包了,英美也会听取波兰的这个意见吧。”
“至多也就让五公里。波兰也只是不赔不赚。本来波兰的东部国境比寇松线还要往东三百公里。”
“即便如此,因为乍看是公平的交易也觉得奇怪。而且不是苏联的要求,是波兰国民自己提出的要求。”
“其他呢?”格温斯基不禁焦躁地大声说,“还有其他秘密协定和决定事项吗?”
“关于波兰方面,没什么了。”
“99lib.欧洲整体呢?不,关于整个世界,雅尔塔有什么决定吗?”
“嗯。”索莫斯比尔有些慢腾腾地说:“有关于日本的问题,约定苏联对日参战哦。”
“对日参战?”格温斯基确认了,“就是说要破坏中立条约啊。”
“是的,罗斯福要求苏联对日参战,斯大林答应了。听说给苏联的抵押品也定了。不巧的是我不知道内容,好像是让蒋介石发狂也不足为奇的东西。罗斯福向斯大林保证给他中国的一部分,是未与蒋介石事先打招呼的约定。”
格温斯基瞬间想起了在斯德哥尔摩的日本海军军官——大和田市郎大佐的面孔。大和田大佐作为军官的外交活动是表面任务,实际相当于收集苏联和红军情报的情报军官。这不是能让他从椅子上跳起来的情报吗?
可以想象到大和田大佐的面庞上重叠着战场的情形。红军的大批坦克和装甲车疾驰在中国东部的大平原上。它们后面还有数十个师团的步兵部队。恐怕是现在世界上最强的陆军部队。他们冲破了苏联和伪满洲的国境会怎样?在一两千辆T34坦克前进攻击的红军面前,迎击的日本关东军果真是敌手吗?
格温斯基想,在库尔斯克,就连纳粹德国最精锐的装甲化兵团都败下阵来。中国的满洲不会再现库尔斯克的坦克战,那里出现的是单方面的、彻底的红军的胜利。关东军瞬间就会被粉碎、被驱散。仓皇败退。波兰人承受的同样的悲剧将会向居住在朝鲜和满洲的数十万日本人袭来……
格温斯基感觉到血从他的脸上退去。人间又要产生一个波兰,就是那位大和田大佐的祖国——日本。
“参战的日期是?”格温斯基的声音嘶哑了。
索莫斯比尔答道:“据说以德国投降后三个月为限,备战就需要这段时间。”
“正好第三个月参战,还是三个月过后参战?”
“这个我也不知道。因为我又没听到对话。”
“其他呢?”
“我听到的就是这些了。”
“想起来的话,我随时都能听你讲。”
“想起来的话会打电话。”
“再见。”
格温斯基从长椅上站起来,把手里的玉米都撒到了草坪上,受惊的鸽子群开始向上飞去。
索莫斯比尔忙说:“照片呢?”
“照片?”格温斯基俯视着长椅上的索莫斯比尔,假装不知。
索莫斯比尔眨眼说道:“你不把照片还给我吗?”
“什么东西?我说过什么照片的事吗?”
“怎么这样。”索莫斯比尔看起来不知所措。“从你那斯拉夫口音的英语就知道。虽然化了装,但声音不会变。请把照片还给我。”
“不知道。”
“以为你会把照片还我,我才来这儿的。”
“难道不是你主动提供情报给我吗?”
“别开玩笑了。你打算威胁我吧?”
“我只是请求你讲讲雅尔塔会议的事。”
索莫斯比尔朝着旁边很短地说了 4e00." >一句:“浑蛋。”
“你说什么?”
索莫斯比尔冷不防地站起来,就像被弹簧弹起来一样。他把帽子压低重戴了一下,头转到另外的方向,好像是在公园里发现了什么认识的人。停止了和格温斯基的谈话,准备离开。
格温斯基望向散步小路的前方。英国陆军将校模样的男人走在仅十米远处,他戴着军帽,穿着战壕用外套,留着胡子。从手里拿包来看是陆军省的或者是在参谋本部工作。那位将校注意到了准备离开的索莫斯比尔,向他打招呼:“索莫斯比尔先生,好久不见。我是维伯斯特。”
有人向他打招呼,索莫斯比尔似乎都绝望了。他站住转过身,不自然地笑道:“维伯斯特大尉,好久不见。”
自称维伯斯特的陆军将校向索莫斯比尔快步走去。走过格温斯基旁边时,惊讶地看了他一眼。眼睛里有微微的怀疑之色。大概他看到了格温斯基和索莫斯比尔在长椅上以绝对不能说是平静的表情谈话这一情形。也许还想着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担心他们谈妥了什么。
格温斯基背对着索莫斯比尔和陆军将校,快步离开了。走出三十米远时回头一看,他们两个人在散步小路上站着说话。维伯斯特边说话边向格温斯基望着。格温斯基移开视线走了。接下来必须见流亡政府的相关人员,必须告诉他们雅尔塔会议关于波兰的决定事项。之后用很久没用的俄语打字机,向大和田大佐发送“苏联对日参战”的情报。幸好,现在瑞典政府还承认伦敦流亡政府的正当性,还能用外交信使发送情报。三天之内大和田大佐就能得到这份让他惊讶到跳起来的情报吧。
这次可以报答他了,格温斯基这样想着。
二月十四日,东京
山胁顺三停下了记笔记的手,按着额头低语道:“同盟国军要这么严厉地对付我们吗?”
山胁在海军大学的高木少将的研究室,正在研究莫斯科广播收信文的翻译。这一天在克里米亚半岛雅尔塔举行的同盟国军首脑会议的内容通过莫斯科新闻向全世界公布。海军省大楼里的东京通信队收听了莫斯科广播,把翻译好的文章分发给相关部门。山胁手里拿着的就是它的副本。
山胁看着天花板,深深地吐了口气,然后说:“这么一来德国需要多少年才能从战败中恢复过来啊?同盟国军对日本也会采取同样的方针吗?”
在苏联雅尔塔举办的首脑会议从一九四五年二月四日进行到十一日。继一九四三年的德黑兰会议,美国总统罗斯福、英国首相丘吉尔和苏联首相斯大林这三巨头又一次会面。这次会议这可以称作同盟国军方面的最高战争指导会议。
参加会议的不仅有三位首脑,还有很多的实际事务负责人。同盟国军方面军队的高级参谋也出席,讨论军事上、作战上的问题。
根据发表的内容,雅尔塔会议会详细地商定对德最终作战、德国战败后的处理。当然也会谈及波兰和南斯拉夫等被解放后欧洲的情况。而且为了世界和平,决定设置国际机构,还倡议为此于四月二十五日在旧金山召集同盟国军会议。
山胁正在看公告时,高木恝吉少将出现了。高木没有寒暄直接说:“雅尔塔决定什么了吗?仍然是让日本无条件投降吗?”
山胁回答道:“没有,没有提及日本。主要是关于德国战败后的处理。似乎他们认为在欧洲他们一定会胜利。”
“当然。”高木转到山胁身后看着翻译文件,“德国东部、西部国境都被攻破了。现在还认为德国不会败的只有希特勒和大岛浩那些人了吧。”
“战败的德国似乎会迎来非常艰难的时代。”
根据公告,关于德国投降后接受的处理是这样决定的:
包括被法国在内的同盟国军四国的军队分割占领。
解除德军武装,参谋总部永久废除。
拆除军事设施,军需生产设施的去除或管理。
还有,会议主张审判、处罚战犯。
对于德国人造成的破坏进行实物赔偿。
纳粹党及纳粹法制、组织、制度的肃清。
政治、文化、经济等整体的纳粹性质的军国主义势力的撤除。
高木手里拿着翻译文件,摇头说:“如果这些适用于日本的话,究竟会变成什么样?被看做和纳粹同罪的会是谁?”
山胁也难以预测这些会不会原样用于日本。在日本担当纳粹角色的是谁,是哪个团体。受到和希特勒同等处理的人中有东条英机,可是他已经从首相的位子下来了。现在就是小矶首相了吧。
山胁说:“部分青年军人会成为军阀吧,德国军参谋总部永久废除这一点看起来也会用于日本。”
“说的分割占领会持续到什么时候?没有限定时间吗?”
“从字面来看直到德国完全没有纳粹和军国主义势力为止。”
“不管怎么说都会坚决实行政治体制的大变革。所说的肃清纳粹性质的法制、制度,那是意味着连德国的宪法也要改吗?”
“因为以前允许纳粹崛起,所以改宪法也是理所当然的吧。”
“嗯,”高木皱着眉头说,“如果对日本也实行同样的方针的话,反倒会有人被本土决战、一亿人玉碎的号召所吸引吧。那些明明白白会被指名为战犯的家伙。我还注意到一点。召集同盟国军各国参加旧金山会议的日期是四月二十五日,特意公布是这天。”
“为什么呢?是预测那天之前德国会投降吧,这样的话不就可以预料到会有更多的国家响应同盟国军方面的呼吁来参加会议吗?”
“在那天之前德国投降还有不确定的要素。只有这件事清楚地决定了日期,我想是不是还有其他确定的理由。”
山胁看着墙上的日历说:“日苏中立条约的通告期限是今年四月二十五号。不管是延长五年的有效期限还是五年就废除,都必须在一年前的这一天告知。”
高木睁大眼睛:“是四月二十四号吗?”
“是的,昭和十六年四月十三号签字的,批准、交换是在二十五号。也就是说日苏中立条约的期限的一年前就是四月二十四号。”
“哦,同盟国军方面难道不是留意到了这一天,才在四月二十五号召集国际会议吗?苏联全面成为同盟国军的一员。这么一来,会议的分量就完全不同了。”
“那么,苏联会……”山胁直率地说出了自己的担心,“苏联会计划废除中立条约对日作战吗?”
“中立条约还有一年的有效期。苏联是计划在一年后参战吗?”
“不,告知废除的时候,已经是临战态势了吧。我们应该想到他们是不会犹豫一年的。”
“这样做会违反约定吗?”
“他们会从德苏不可侵犯条约被轻易破坏的事得到教训,那时,日本也以关东军特种演习为名目,采取了进攻态势。他们不会白白受那样的教训吧?”
“苏联会参战吗?真的 6709." >有这层含义吗?”高木以难以置信的口吻说,“大本营在构想把天皇转移到满洲。他们判断比起本土作战,得到苏联的支援在满洲彻底抗战更有利。如果苏联参战的话,这个构想就土崩瓦解了。”
“我很难理解这部分。他们凭什么认为苏联会支援日本?凭什么能指望苏联会和日本联合同英美作战?”
“大概是妄想抓住一根救命稻草吧,这已经不现实了。军令部和中坚分子在讨论把满洲、千岛和库页岛的权益让给苏联,以此为代价换取飞机和石油。说德国战败后苏联会多出大量的航空部队,石油也会有富余。这样就能打赢在冲绳的航空决战了。”
“真佩服他们丰富的想象力。”
“无论如何,日苏中立条约通告期限的四月二十四号是讲和的一个时限。不知道在旧金山会做些什么决定。”
“会议对德国做出了忠告,负隅顽抗会使德国战败的牺牲更大。这样的话也可以对日本说。我不认为继续战争会让同盟国军放宽讲和条件。把德国逼到这般田地了,还是这么残酷。”
“分割占领也让人震惊。日本如果被统一司令部占领还好,如果中国、苏联也掺和进来分割占领的话会怎么样?日本的重建过半个世纪,不,一个世纪也不可能。”
高木手里拿着翻译文件,靠在窗边。窗外是海军大学冬季萧瑟的庭院。高木看着院子里的树说:“今天,就在这个时间,近卫公在拜谒陛下。一定会上奏讲和。不知雅尔塔协定的发表会给陛下的判断带来怎样的影响。”
山胁看看手表,时针指向了下午两点。如高木所说,此时此刻在皇宫内近卫文磨即将开始向天皇上奏,谒见的房间在吹上御苑的御文库。御文库建成于昭和十七年,是战时天皇和皇后的住所。称之为御文库是为了避免空袭和攻击的一个伪装,并不是有图书室。御文库大概是日本最坚固的防空设施,实际上是天皇和皇后的宫殿。在东京真的遭到空袭的前一年的秋天起,天皇和皇后住在了御文库。
天皇坐在金屏风前的玉座上,穿着西服。
“向天皇陛下请安,万分感谢赐予谒见的机会。”近卫先用皇室的语言说,然后他拿出书写在八页日本纸上的奏折,开始高声读道:“危机,尽管遗憾,必然会到来。”
天皇的脸抽动了一下。站在墙边的内大臣木户幸一的表情也有一点变化。此时近卫吸了一口气。奏折的草稿是原驻英大使吉田茂写的。原本开头是“战败,”近卫立刻把这部分读作“危机”。他判断上奏一开始就说“战败”的话给天皇的冲击太大了。可即使是“危机”的效果也远超乎想象。
近卫看房间里涌出的震惊平复下来了,继续读道:“战败是我国国体的瑕疵,直到今天英美的舆论也未谈及国体变革,当然也有一部分过激言论,难以预知将来会如何变化。所以,愚见以为倘若只是战败还不必担忧国体。比起国体捍卫的场面话最应该担忧的不是战败,而是伴随战败产生的共产革命。”
木户幸一站着记录近卫说的话。对英美开战以来,还是首次进行这种形式的重臣上奏。之前除了内大臣和东条、小矶两位内阁总理大臣,还有大本营的负责人以外,不允许任何人拜谒。到了这个时期,天皇要求这样违背宫中惯例的重臣上奏,是天皇危机感越发强烈的表现。
天皇召见的除了近卫还有平沼骐一郎、广田弘毅、若枫礼次郎、牧野伸显、冈田启介、东条英机共七人。他们被指示在不同的日期各自上奏。今天二月十四号,是近卫。近卫此时还没有听到雅尔塔会议的公告。
在上奏中,近卫反复提到了对于共产革命危机和对青年军人国内革新意图的担忧。
近卫认为,发起“满洲事变”、“支那事变”,并最终把此扩大到大东亚战争,是以国内革新为目的的军部有意识的计划。他们青年军人和一部分所谓的新官僚联合,为了国内革新这一目的,向前推进一系列的军事行动和政策。如果让近卫说的话,叫嚣着一亿人玉碎的那些人看起来是右翼,实际上是共产分子。
“没有胜利可能性的战争再继续下去的话,微臣认为这是上了共产党的当。所以臣确信比起国体捍卫来,应该寻求早日结束战争的途径。”
近卫以战争结束为前提,总结上奏说首先有必要扫除青壮军人。
“比起共产革命,扫除这一党,实行军部的重建是拯救日本的前提和先决条件。”
近卫从稿子上抬起头来,从正面注视着天皇。鸦雀无声的谒见室里,只能听到木户铅笔划动的声音。因为近卫的话停下了,木户抬了一下头,确认他是否说完了。
近卫说:“请您做出非常决断。”
不久铅笔划动的声音也消失了,谒见室里充满了沉重的沉默。天皇并不想隐藏惊讶,他是第一次听到有人做出必败的判断吧。似乎没想到事态严重到这个地步。共产革命危机的看法也很让人意外吧。
天皇让近卫坐下,对他说:“根据九号梅津参谋总长的上奏,卿家和大本营的意见是完全相反的。大本营的意见是,美国对于战争的方针是不破坏日本国体、不把日本化为焦土就不罢休,所以绝对不能考虑和美国讲和;与此相反,苏联对日本抱有好感,所以即使日本化为焦土,在苏联的.99lib.援助下也必须继续和美国抗战到底……”
天皇继续问日本的现状和国际整体态势。近卫一边回答一边反复请求天皇决断讲和并清除主战派军人。
“请您英明决断。”
“请您圣断。”
结果,对于这一请求,天皇的回答是消极的。
要是再得不到战果,就很难再说下去了。
谒见在下午三点多时结束了。
二月十九日,斯德哥尔摩
大和田市郎给森四郎的杯子里倒满酒。
森四郎暂时没说话喝了酒,继续说:“听说出现了一种叫原子弹的厉害武器。不管什么东西只要一发就能完全毁坏一个城市、一个港口。真有这种东西吗?”
大和田想起了去年一月在斯德哥尔摩流传的消息,说:“好像有。瑞典有一位叫金巴格的科学家,我读过这个人的相关评论。”
“一颗原子弹就能让一座城市消失吗?难以置信……”
“好像是真的。从理论上计算,原子弹有TNT火药一千倍一万倍的威力。好像应用了铀、钋这些元素的分裂。英国的杂志也刊登介绍了这种炸弹。我还马上向东京发送了相关的报道。”
“据说德国把这种炸弹装载到了火箭上,要用它毁灭伦敦,这么一来就能一举扭转战局。”
“战争来得及的话。”
这是在刻门德鲁大街的公寓的一个房间里,军官室办公楼的楼上,大和田公宅的客厅。晚上七点,女佣也已经回去了。现在大和田和森四郎正等着饭菜准备就绪。
妻子静子说要在这个少有的没有聚会的星期一请森四郎到家里来。静子说他在斯德哥尔摩应该没什么认识的人,会感觉寂寞吧,也许会怀念日本料理,吃日本火锅怎么样?
这是第一次请森四郎到家里来。上一次是在下午茶时邀请他到军官事务所。给外交宾馆打电话时,森四郎马上就答应了邀请。大和田说要吃日本火锅,让他留着肚子。森四郎在电话那头用德语叫道“太棒了”。现在静子正在厨房做饭前准备,如果好了就叫他去餐厅。
森四郎说:“关于那种炸弹,是不是都是些不负责任的谣传啊?”
大和田说:“原子弹的原理似乎已经是物理学家们的常识了。”
“唉,我还一直警惕地关注这方面的事情。”
“有传言说德国已经完成了开发。”
森四郎边听边回想,挪威的重水工厂被英国空军空袭是什么时候的事。在斯德哥尔摩,那个新闻和德国开发原子弹一起成了人们议论的焦点。森四郎回答:“听说近期会完成。本来也是在防空洞里听说的流言,没什么根据。”
“原理弄清了,还传了出来。德国确实在研究中。那么大概美国和英国也已经着手研究了。”
“真的有那样的炸弹的话,先制造出的一方就赢了。在敌国首都上空扔下一颗,胜负就定了。”
“战争的局势也会完全改变了。”
瞬间,大和田的脑子里浮现出了被那种炸弹炸后的东京的情况。瓦砾堆积如山的华沙和斯大林格勒的景象与东京重叠了。倒塌的海军省的红砖大楼。对面是皇宫的石墙。皇宫里的松树都变得光秃秃的,树干被原样地烧成了木炭。转过视线曾经的国会议事堂成了石头山。周围被火烧得寸草不留的是烧尽的首都的住宅区。大概在轰炸机部队猛烈的轰炸下,我军也让重庆呈现出了那样的景象。
大和田不禁身子一抖。
“喂,”从餐厅门口传来了静子的声音,“久等了。请到餐厅来吧。”
大和田回过头,静子正要解下围裙。白色的围裙下是让人忘记了斯德哥尔摩冬日阴霾的大红毛衣,她穿着粗呢质地的裙子。静子比一般的日本女性要高,穿这样西式服装非常合适。大和田喜欢静子穿西式服装。大和田没说他的想法,只是催着森四郎进餐厅。餐厅的桌子上点着蜡烛。森四郎看着酒精炉上的火锅,发出了欢呼声:“真的是日本火锅!还放了豆腐!”
静子高兴地说:“是我自己做的,参考相关的书后,用大豆做的。”
“原来是您亲手做的!”
“大和田静子特制哦。”静子开着玩笑,两臂弯曲做出了骄傲的动作,说,“入口会有淡淡的豆腐味,淡淡的。”
“哎呀,这是魔芋丝。还做了魔芋粉吗?”
“很惭愧,那也是代用品。”
“听到是日本火锅,当时我还半信半疑。真没想到在斯德哥尔摩能集齐材料。”
“准确地说是日本火锅式的炖菜。”
“才不是呢,是正宗的日本火锅啊!”森四郎说着把脸凑近火锅,闻着冒起的热气的味道。他笑眯眯地,面部表情完全放松。“令人怀念的日本的香味啊。哎呀,口水都流出来了。”
看到他那么率真的喜悦,好像静子也觉得还算凑合。
“请入座吧。准备了很多肉,不要客气。”
森四郎背对窗子坐下。大和田和静子坐在对面的椅子上,森四郎说:“我十八岁以前没吃过火锅,不知道牛肉是什么味道?”
静子说:“关东不怎么吃牛肉。您出生在横滨吧。”
“是的,不过我没吃过牛肉是因为我是在孤儿院长大的。童年就没怎么吃过肉。”
森四郎告诉过静子自己在孤儿院长大的事。静子并没有表现出惊讶,只是沉默着稍低了低头。
森四郎继续说:“十五岁开始在酒店做服务员,十八岁时工作单位的社长命令我去上海的酒店进行服务员学习,乘船前,社长说要为我饯行,带我去了横滨的火锅料理店。”
大和田给静子补充道:“说的社长是岩坪男爵。”
森四郎继续说:“那是我第一次吃牛肉。感动得都流出了眼泪。这就是火锅啊,所说的牛肉是这种味儿啊。”
静子说:“和我来到欧洲时一样。不知道什么是鱼子酱,还以为是藜的果实。看到蓝纹干酪以为是不是弄错了,怎么食品发霉了。”
“是吗?”森四郎笑道,“我那时发誓说无论如何都要自己挣钱饱吃牛肉。我一言不发只顾吃,社长都呆住了。”
“在我家也请饱餐一顿。但是说说话不是有益于消化吗?”
“就是,我们边吃边说。我吃了。”森四郎拿起筷子,把餐具拿到手边。森四郎吃开后,大和田悄悄地看着静子的脸。静子满意地看着森四郎吃饭的样子,就像看着自己的孩子一样。她的脾气就是给予吃饭很香、吃得干净的男人无条件好评。
大和田心想,这个叫森四郎的男人已经跨过了静子的第二层标准。那个与她脾气不合的相川成为军官室的雇员时,静子也.请他吃过一次饭。大和田第一次感觉到她对相川没有好感。之后,问静子对相川敬而远之的理由时,静子犹豫片刻最后为难地说:“因为他吃饭时的仪态不是很好。”她好像羞愧于说出这番也许是自己偏见的话。
听了那个回答,大和田想幸亏在军校时学了餐桌礼仪,如果没学那门教程的话,恐怕相亲时就不会获得她的芳心了。在森四郎感激地吃着每种食材、每小盘菜时,客厅那边响起了敲打的声音。好像是有人在敲门。静子也向起居室望去。“谁呢,还有其他客人吗?”
“没请啊,我去看看。”
大和田从餐厅的椅子上站起,走向客厅。快步走近门口时,看到门前的地毯上有一个信封。可能是从门和地板的缝隙塞进来的。大和田捡起信封,耳朵贴到门上问:“哪位?”
没有回答。门外似乎也没人。大和田打开门,果然外面没人。听到了下楼的脚步声。大和田走到楼梯那儿,身子探出栏杆外,俯视着楼下,有个影子在动,正在跑下楼。
“是哪位?有什么事吗?”
对方应该听到了,但没回答也没停下来。影子很快就消失在前厅的方向。响起了开门的声音,脚步声在那儿消失了。
到底是怎么回事?
大和田惊讶地想到,看着手里的信封。信封用结实的丝线封着,里面最多有两页便笺吧。收信人是用罗马字打印的,写着“Oan class="" data-note="大和田的罗马字写法。">大佐”。没写地址。看看背面,还是罗马字,只有人名:米法埃罗·库利科夫。这是格温斯基的别名。也就是说送信人是驻瑞典波兰军官吗?不知是布鲁捷斯克温斯基本人还是他找的人。
大和田进了起居室,用裁纸刀裁开信封,取出了里面的东西。读了一次,再读一次,又读了一次。每读一次都觉得后背发冷。这是特别密码,今晚又要彻夜工作了。把信封收到衬衣口袋里,他又回到了餐厅。静子询问似的看着他,大和田点点头意思是稍后再说。大和田看着森四郎说:“寄来了信。刚才敲门的是邮递员。”
森四郎说:“我看你的脸色突然很不好。”
“没那回事。”
大和田刚把手伸向酒杯,又意识到今晚不能再喝酒了。他的手徘徊着不知该伸向餐桌哪里。大和田伸回手说:“没事,别介意,请继续吃吧。”
五分钟后,森四郎说:“武官,我告辞了。好像我还是回去的好。”
静子惊讶地问:“不是刚开始吃吗?”
森四郎微笑地对静子说:“您看看武官的表情,刚才就心不在焉的。有什么重要的事吧。”
静子看向大和田。大和田想,想隐藏都隐藏不住。他说:“是这样,今天必须给东京发电报。”
静子问:“是特电吗?”
“是的。”
所说的特电是指特别密电。从武官室向东京的联络有三种:普通电文,五个罗马字为一组的文字罗列的密电,还有也是五个罗马字为一组但使用一次性特别乱码表的特别密电。普通密电的话,会让雇员帮忙转为暗码。特别密电绝对不会让雇员插手,乱码表的管理、转为暗码的工作都只有大和田和静子两个人来做。所以发特别密电时总是和静子通宵工作。今天也得让静子帮忙。
森四郎已经站起来了:“这样的时局下,我明白武官的工作有多忙。我告辞了。”
静子挽留道:“别这么说,锅里还有呢。”
“不好意思剩下了。不过十分满足,吃得很饱,豆腐很好吃。”
“真的还有呢。”
“不了,改天再来,今晚真的……”
大和田没有挽留,他打算接受森四郎的好意。他应该会原谅自己今天社交上的无礼。因为是格温斯基发来的信息。决定日后再对他做弥补。
大和田赔礼道:“对不起。突发事件你多包涵。”
“我说过我明白。”
“还会一直住在外交饭店吗?”
“不会,不管怎么说都不能一直住在酒店。会考虑搬到公寓去。”
“找到地方了吗?”
森四郎笑着说:“这个城市可是有很多慷慨的姑娘。”
“原来如此。”
森四郎再.次向静子的招待表示感谢,他很快穿好外套,很明显要离开了。
“那么,期待您下次的邀请。”
“很快就会定好的。”静子说。
静子把森四郎送出武官公宅后,注视着大和田问:“是谁发来的?”
大和田答道:“是格温斯基。”
“从伦敦?”
“是的,好像是波兰军官室的人送来的。”
“那么今晚我排乱码表?”
“你来帮忙。”
“与其读着电文跳起来不如现在趁早跳起来。是什么突发消息?非常重要的情报吧?”
“和苏联相关的情报。”大和田觉得自己的声音好像是从远处响起来的,“雅尔塔会议决定苏联参加对日战争。德国投降三个月后,苏联会加入与日本的战争。”
森四郎穿着一条平脚裤走到窗边,点燃了一根烟。透过窗户能看到格姆拉斯坦岛的旧式房屋,也就是斯德哥尔摩的旧城。勉强能并排通过两辆马车的石板路。好像连一寸的空隙也珍惜的石造民宅。路灯昏黄的灯光朦胧地照着石板路上的残雪。夜里十点,路上没人。
手放在窗沿上望着马路时,不知不觉窗玻璃模糊不清了。气体到了冰冷的玻璃上水分就冻住了。“噗”的一声长长地吐了一口烟,窗上的雾气也没有散。
后面响起了床单摩擦的声音。好像打盹儿的英格丽特醒了。森四郎感觉到她从床上起身向自己走来。
“怎么了?”英格丽特从后面抱着四郎,“想什么呢?”
森四郎转过头去吻了英格丽特。
“我开始想再在斯德哥尔摩待一段时间。”
英格丽特从侧面看着四郎的眼睛:“明明说过要马上回巴黎的。”
“巴黎还很混乱。联系上认识的人大概还得两三个月。即使现在回去了,能不能享乐还是个问题。”
“喜欢这个城市吗?”
“有点儿。”
“不过你看起来有些忧郁。有什么担心的事吗?”
“没有的事。”
“说说看,在想什么?看你的表情就明白了,今天有什么事吗?”
森四郎把烟放到窗沿上,转身面向英格丽特,她两手搂着森四郎的脖子,那纤瘦的身体靠着他。
森四郎说:“我在想世上有时会有让人觉得完美的人。出生成长都受到眷顾,接受高等教育,得到合适的配偶,走着与智慧和见识相符的人生之路。而且不公平的是,神只给那些人宽容之心、温柔、美貌这些有了不会困惑的资质。”
听到这儿,英格丽特笑道:“你是在说女人吗?是谁?你爱上什么人了吧。那个完美女人是谁?”
“谁都不是,只是泛泛而谈。”
“我才不信昵。男人有不可能实现的爱恋时就会变成哲学家。你现在就有点哲学性了,是爱上身份悬殊的人了吗?”
“身份什么的,和我无关。”
“问题是对方是不是觉得没关系。在斯德哥尔摩遇到什么优秀的人了吗?是谁啊,日本人?”
“英格丽特,是你啊。”
英格丽特大笑着说道:“算了,不管是什么理由,只要你还能留在斯德哥尔摩。”
“你说隔壁的公寓还有空房间?”
“搬到这儿来吧,没关系的。”
“不,我想租房子。”
“浪费。”
“不能寄居哦。”
“那么,在哪个房间做爱呢?这里,还是你的房间?”
“这里。”
“要一直定居吗?”
“不会。”
“算了,”英格丽特点头道,“你说的我明白,只是一直在窗边陷入沉思也无济于事吧。我冷得不行了,不去床上吗?”
森四郎看烟已经烧了快一半了。烟在房间寒冷的空气中升起来了。
森四郎说:“等把烟抽完了。”
“快点儿。”
英格丽特放开他,无声地回到了床上。森四郎拿起烟,使劲儿地吸着。
在刻门德鲁大街的军官公宅里,大和田又读了一遍特别密电,这是两个小时前自己写的。静子已经把其中一部分转成了暗码。把全文转成暗码和校对的工作要等到早晨才能完成吧。天亮了再去电报局。
密电的内容是这样的:
及川军令部部长收
紧急极密必亲启
二月十九日,从伦敦发来了“库”情报,根据情报,同盟国军在苏联的雅尔塔会议上,交换了在德国投降三个月后苏联对日参战的密约,作为回报,“罗”大总统未经“蒋”主席同意将中国东北部的权益约定给“斯”首相。“库”补充分析说权益的详细情况虽不明,也是让“蒋”难以同意的。此外,关于“德国投降三个月后”的严密意义,情报源也未说明是“第三个月”还是“三个月后”。但根据以往“库”情报的正确性和可靠性来说可以判断这是可信度极高的情报。
“库”是格温斯基的别名米法埃罗·库利科夫的代号。之前从格温斯基处得到的情报都称作“库”情报,发给东京。
给东京发特别密电的工作非常麻烦。大和田先写好原文,交给静子。静子根据换字表把原文转换为罗马字的代号,再给大和田。接下来大和田对照特别乱字表把每一个罗马字换成另外的罗马字,每五个字分开。每把一行转成密码,两个人还要确认罗马字有无错误。如果没错,最后大和田把它打成电文。这是一项很费神的工作。
武官室的办公室里,大和田看着全神贯注工作着的静子,然后站起来。得喝咖啡。厨房里,他一边往两个杯子里倒咖啡一边想:之前的格温斯基情报在东京没有得到应有的重视。从大和田驻爱沙尼亚时,为什99lib?么就没有被认真研究的迹象。《德苏不可侵犯条约》成立的那件事也是这样,如果军令部认识到它的价值并向海军大臣报告的话,应该很快就能成为阁僚会议的议题。平沼首相在辞职演说中就不会说“欧洲的局势复杂离奇”这样的话了吧。
一九四零年从春到夏,大和田以“库”情报再三表达了“德军不会登陆英国本土”的看法。德国在西部战线展开的空军力量不可能取得制空权,没有制空权就不可能登陆英国本土。而且格温斯基还分析希特勒更期待讲和而不是占领英国,希特勒对东方更感兴趣。可是东京的指示一味是调查德军登陆英国本土的日期。
事前发出“德国将进攻苏联”的消息也是这样,军令部的回答带有几分训斥,他们说和柏林来的情报出入太大,是不是上了英美情报搅乱工作的当。大和田情报的准确性在收到回电的第二天就得到了证实。
担心..对美开战的一九四一年的秋天,大和田以“库”情报为名,传达了德军不可能进攻莫斯科的看法。因为事实上德军根本没有准备冬季的装备,再加上有情报称苏联在战线后方有着充足的冬季装备的军团。也就是说从一九四一年冬开始就可以预测到苏联的大规模反攻和战局的扭转。如果日本被德国的快速进攻所迷惑,认为对美战争能取得胜利,这个前提就完全是错误的。
可是这份“库”情报在东京连被看一眼的迹象也没有,更糟糕的是,就在德国的进攻部队驻扎在离莫斯科十多公里地方的那天,在战局分岔口的这一天,日本的陆海军同英美拉开了战幕。
大和田抑制不住怀疑与不安。军令部真的确认了自己送出的情报吗?真的认真采纳、研究吗?不管多么重要的电报马上就装订到电信夹里再不让人看到,难道不会是这样吗?
大和田端着两杯咖啡,走进办公室,把其中一杯放到静子面前,静子抬起头说:“不好意思,让你做这些事。”
“没什么。”大和田点头说,“疲劳容易出错,正好告一段落时,歇会儿。”
“那正好刚弄完一段。”
静子把铅笔放在桌子上,拿起咖啡杯。
静子喝了一口咖啡问:“怎么了?在担心什么吗?”
“哦,我在想如此重大的情报,军令部总长真的能看到吗?是不是被下级的人草草处理掉了,这样的疑问在脑子里挥之不去。”
“你是说重大情报被无视,可是海军机关里真的会有这种事吗?”
“以前我听说过军令部一帮年轻人的事。负责情报的士官苦于处理对国策和军政有影响的情报,他们认为越是有冲击性的情报越不该接受。有时真的就弄碎了。”
“怎么会真的弄碎呢?”静子用左手做了一个把电报团了捏碎的动作,“是双关语吧?”
“不,确实像说的那样。听说当场就把电报团成一团扔进垃圾筐。就说没有那样的情报,自己没有看到。”
“能允许发生这样的事吗?”
“因为军令部有一帮耀武扬威的家伙。就算接情报的士官不乱来,科长也许也会做出无视的判断吧。”大和田用手指在桌子上画了个十字,说,“如果要穿过刚才的十字路口,司机是会加速的。这时路口的信号灯变成了黄色,等到了路口时就会变成红色吧。但是这时人们会选择踩油门,而不是踩刹车。人们无视信号灯变成了黄色这一情报。他们判断对此信息无视更有利。”
静子看着放在桌子上的罗马字的电文说:“可是,这份情报重要到不能被忽视,也许会让日本亡国的。无论如何军令部的科长不会做出无视它的判断吧。”
“但愿如此。”嘴上这么说,但大和田感觉到自己的话底气不足。并不是百分之百确信。大和田改口说:“不可能吧。”
他又想起了自己写的电文的内容:苏联将在德国投降三个月后对日参战。
这个情报只是说说也会让人害怕得发抖。
二月二十日,东京
从帝国海军驻瑞典武官室发出的特别密电于二月二十日下午六点送到了东京霞关的海军省。
这是瑞典时间二十日上午八点大和田军官带到斯德哥尔摩中央电报局的。大约两小时后,东京中央电报电话局收到了全文。电文以原样五个罗马字一组的罗列送到了军令部(大本营海军部)第四班第十科。自昭和十二年以来第十科就负责密电。十科马上把这份密电解码为普通文,交给了第七科(欧洲、苏联)的负责士官。
负责士官读了电文后非常惊讶。他知道按照规定的手续做事务性的处理是不够的。负责士官马上联系科长川口正次大佐的私宅。
川口大佐是海军军校第四十六期毕业生,比大和田高一届。和大和田一样有在东京外语学校和哈尔滨学习俄语的经历。军令部的办公室散落在海军省大楼的二层,习惯上称为三层。在这层楼梯通风处的对面,朝着庭院的那边是军令部总长室、副官室、次官室,布置和下一层的大臣室、副官室、次官室的排列基本一样。急忙赶到第七科房间的川口大佐读了电文,表情僵硬。年轻的负责士官问:“怎么办?放到明天向总长提交的文件里吧?”
川口摇头说:“从苏联购买飞机和石油的计划正在进行。如果现在交出这样的情报,计划就破产了。不仅如此,陆军还可能提出先向苏联发动攻击的方针。”
士官略显不安,他说:“但是,如果苏联真的决定对日参战的话……苏联本来就是要参与那样的交易吧?”
“不是没可能。从这份电文来看,似乎苏联是为了中国的权益才决定对日参战的。日本也给他同样的东西就行了。只要让他们明白比起下决心对日参战,这样的交易损失和风险都很少就好。”
“但是,苏联现在还会推翻密约吗?”
“我方还有日苏中立条约。这可是国际信义和政治上的道义性。还有办法阻止苏联参战。而且,如果不打仗就能得到中国的权益,那帮人也能算清账吧。”
年轻的士官脸上浮现出困惑的表情问道:“那么,这份电报怎么办?依第七科长的判断,必须让及川古志郎军令部总长过目。”
川口说:“别让总长看,部门内部也不要。”
“烧掉吗?”
“不。”川口抬起头说,“不能这么做。作为已阅读文件填到装订夹里。装订起来就不会有人看到了。”
“只是……需要次长和总长的手戳。”
“有副官的认可就行了,我来办。”
川口看着墙上的表,下午七点。副官室的雇员应该还没有全都回去,但人少了。应该能靠近副官的桌子。川口对年轻的士官说:“这份电报的事不可外传。”
士官说:“是。”
川口拿着电报出了办公室,向副官室走去。走到楼梯通风处时看到一个穿着西装的男人,这个人从下面的大厅向门口走去。是一个书记官。戴着银框眼镜的温和沉稳的男人。最近在海军省不怎么看到他。是被召集来的吗,好像又不是。在他视线范围的角落里能看到川口吧。那个书记官走着抬起了头,和川口对视了一下,川口下意识地把手里的电文用纸隐藏到了身体的另一侧。书记官立即收回目光,继续向大厅走去。他的身影消失在走廊栏杆的影子里。川口也沿着走廊的侧面直走,来到了副官室门前。
山胁顺三走出海军省大楼,晚上七点四十分时回到了位于麻布竹谷町的家。门口有没怎么见过的木屐和鞋。好像有四五个女客人。
山胁说着“我回来了”打开了隔扇门。因为灯火管制,客厅的电灯灯罩上搭着包袱皮。在从包袱皮漏下的灯光下,几个穿着烹饪服的女人像包围着真理子似的坐着,是住在附近的家庭主妇。
真理子抬起头说:“回来啦。”
为什么她的眼睛是红的?而且笑得也很勉强……一种微妙的紧张感漂浮在空气中。山胁感到有些奇怪,他向女人们行了个礼,女人们只是抬了抬眼睛向他回礼。
真理子马上站起来,走到山胁身后。主妇中一个领导模样的女人说:“大晚上的打扰了。我们在和夫人说国策协力的事。”她是邻组班长的家庭主妇,应该是叫山口松子。
山胁说:“你们慢慢聊。我在里屋做带回来的工作。”
“山胁先生,我们一直在等你呢。”
“哦,我这就来。”
进了西式书房,山胁小声对真理子说:“什么事?起纠纷了吗?”
真理子一边给山胁脱外套,一边说:“是上交贵金属的事。你工作吧,我去说。”
“贵金属怎么了?”
真理子不打算说清楚,她说:“不,没什么。明天会和大家说的。”
“好了,说吧。”山胁站在真理子正对面,盯着她看。虽然真理子背过脸去了,但还是能看出她哭过。“发生什么事了?”
“没什么。你还是别问了。”
“你说要交出贵金属,到底是什么?”山胁刚说完就猜到了,“是结婚戒指吗?”
直到婚后一年左右,真理子一直都戴着白金的结婚戒指。有一次街上架起了警告奢侈的牌子后,她就把戒指摘了。说周围人们都看着很麻烦,战争结束前先收着。是谁想起了那枚戒指?从去年秋天开始,白金就作为武器材料而成了强制征购的对象。违反的话,会被用于国家总动员法的处罚规则,处以十年以上有期徒刑或五万元以下的罚金。
四年前结婚时,山胁和真理子交换了戒指,自己却没戴。本来就有人说山胁的坏话,说他是美国派。日本男人没有戴结婚戒指的习惯,要是他戴着的话可能连工作上的事都会被轻视。山胁也只有在箱根结婚旅行时戴过结婚戒指。他的白金戒指现在应该和真理子的一起收到了衣柜的什么地方。
邻组的主妇听到了他们低声的说话,她们在客厅说:“山胁先生是这样的,是戒指的事。山胁先生能出来一下吗?”
真理子轻轻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好,这就来。”山胁答道,然后小声对真理子说,“我知道怎么一回事了,交给我吧。”
山胁回到客厅,松了松领带,坐在客厅的席子上,真理子端坐在山胁的斜后方。山胁又看了看近邻的主妇的脸。每一张脸上都有着对后方长期忍耐生活的厌倦,还有猜疑心和压抑着的愤怒,以及一种病态的目光。这是只有在荒野中说教的人才有的强烈的目光,是确立了毫不动摇内心的人的目光。
松子说:“山胁先生应该知道白金紧急回收的法律吧。为了战争的胜利,国家在拼命地收集白金。”
山胁尽量亲切地回答:“当然知道。”
“我们知道夫人戴过白金的戒指。”说着还看了一眼山胁的手,“山胁先生也戴过呢。”
山胁回答:“是,只是在结婚的时候。”
回答完山胁想,就连别人的消费生活都成了被监视的对象。这帮人还知道别人手指上戴的东西是白金做的。说不定连自己有时在黑市买营养品都被她们知道了,她们不会连垃圾箱里的东西也检查 5427." >吧?
想到这儿,他又转念一想,不,她们恐怕真的检查了吧。因为对于她们来说那是毋庸置疑的正义。这是一个总理大臣都要检查垃圾箱的国家。民众不可能不去效仿。
松子说:“住在附近的人都上交了,这么说来,想起在收购的会场没有看到山胁先生家的人。也许后来带去办事处了,如果是这样的话能让我们看看收购的收据吗?”
“嗯……那是以邻组为单位上交吗?邻组总结数量再上交吗?”
“不是。因为是贵金属,没有给邻组分摊数量。但是您家里的白金已经上交了吧。夫人说您应该已经交了。既然是这样,却也没让我们看收据。夫人说没有收据。所以我们一直打扰到现在。”
“就为这点事,等了几个小时吗?”
“不,顺便也想说说关于后方的主妇应该做什么。”
旁边有一个脸色不好的主妇说:“捐献布票运动时,你们也一点儿都没捐,一点儿都没有。”
真理子在后面怯生生地说:“因为当时家里刚生了孩子。实在是没有富余的,捐不出来。”
“家家都没有富余。”
山胁说:“那次运动是自愿的吧。我想捐不捐都应根据各家的情况。”
“这些事不是人人有责吗?”
其他主妇说:“刚才我随意看了一下,您家里有两口铜锅。虽然不能说两个都捐,也应该捐一个吧?要说不便的话,大家可都是如此啊。”
松子说:“我们也总觉得山胁先生有些奇怪。不穿国民服却穿西装。因为在海军省工作,不是更应该带头节约被服吗?”
真理子说:“对于我丈夫来说,西装就像是制服。”
“每天穿衬衫,不是很浪费吗?”
山胁说:“文官有文官必须遵守的服装规定。比如要进大臣室,必须戴领带。”
是大臣这个词奏效了吗?松子又把话题扯回来了:“反正,白金上交的事,我们一直在等山胁先生您回来后的答复,怎么样?”
“嗯……”山胁快速思考着怎么回答,“确实……就算是我交出戒指,我夫人的戒指也会被征收吧。”
“也就是说您答应交了?”
“啊,最近的工作非常忙啊,戒指好像还在海军省的桌子里,我很快会交出的。”
“交了的话能让我们看看收据吗?”
“无论如何都要看吗?”
“您应该知道邻组的每个人齐心协力,不是正因为有这样的团结心才能度过这非常时期吗?”
如果不配合的话,生活在这个区域就会遇到麻烦了,松子这是在威胁吧。山胁放弃了。
“确实如您所说。一拿到收据就会让大家看的。”
“有您这句话,就好商量多了。”说着松子站起来了,“夫人,打扰您了。”
其他女人也从席子上站起来了。街坊的主妇走后,真理子把脸埋在山胁胸前,忽然抽抽搭搭地哭起来了,毫无顾忌地号哭。温热的液体很快打湿了山胁的衬衫。真理子哭成这样,山胁推测不光是戒指和布票的事。她们一定还纠缠不休地重复了更阴暗的话题,就连真理子无法承担责任的事,也成了指责和追究她的理由了吧。山胁反复想着真理子心中的悲痛,同时也想到了自己的工作内容。如果同盟国军希望从日本肃清纳粹性的事物,不是就应该让日本尽快投降吗?日本军部说的本土决战不就只能是应战了吗?不是只有把这样连别人手指和垃圾箱都要监视的主妇根绝了,才能从这个国家根绝纳粹性、法西斯性的事物吗?连自己都觉得前途暗淡。山胁摇了摇头,紧紧地抱着真理子,吻着她的脖子。
三月八日,斯德哥尔摩
这晚的第几十圈打完了,森四郎以四个Q再 6b21." >次取胜。他把应得的钱拿到手边。围坐在桌边的四个牌友都无精打采的。>.
森四郎说:“好了,休息一会儿吧。给诸位提供一个换手气的机会。”
牌友笑着表示同意,离上次休息结束,已经有一个小时了。而且这段时间几乎都是森四郎一个人在赢,这时候休息一下也不错。
这是在外交饭店的套房,阿根廷的外交官开设的牌局。除了森四郎,还有住在斯德哥尔摩的四个赌徒聚在这个房间里。男人活动一下身体,站在手推货车后面的女服务员马上开始准备酒。美国的实业家站起来,让牌友看自己带来的英语报纸,他说:“怎么样,作为余兴,赌赌德国什么时候投降吧。听说伦敦的赌坊里也在准备开始赌这个了。”
他高举的报纸上有着同盟军昨日攻破莱茵河的大幅报道。也就是说如果现在开始赌在不久的将来就能知道结果。
西班牙的海运业者说:“猜正式投降的日子还是柏林沦陷的日子?”
美国的实业家回答说:“为避免争议,还是明确的日子好。正式投降的日子吧。赌资每人一百克朗。藏书网猜得最接近的人全拿走。”
“好吧。”阿根廷的外交官取出笔记本,说,“我猜是四月三十日。为了盛大地欢庆劳动节,同盟国军会竭尽全力的。”
美国人说:“我看是六月一号。对于同盟国军来说,在德国本土的战斗会很艰难。之前的快速进攻不会继续下去。”
西班牙的海运业者把两个人的回答写到本子上,说:“四月十五号。因为我认为不等红军进入柏林,希特勒就会举起双手投降的。”
瑞典的人气演员说:“我赌四月一号。我想德国人也慢慢地从希特勒的空想中解放出来了。而且在这一天,就算停战的消息传到了世界各地,人们一定都是半信半疑的。”
牌友把目光转向了森四郎。森四郎想了一下说:“我想德国还能坚持两个月。但是最多也只是两个月。”
西班牙人向他确认:“是说在五月九号投降还是正好两个月后的五月八号呢?”
“我赌在两个月后的五月八号投降。”说完,他想,自己要回巴黎也是在德国投降之后,在欧洲平静下来,开始复兴,纳粹的阴影一扫而光的时候。巴黎又回到了战前的热闹和平的时候。从世界.?各地来的富翁、外交官、艺术家、梦想家们又一次汇聚到巴黎的时候,那时自己会离开斯德哥尔摩。
瞬间,大和田夫妇的面容掠过了脑海。如果日本缔结讲和,那对夫妻会被遣送回日本还是被扣留?斯德哥尔摩的生活肯定会结束的,那会是什么时候昵?他想是在德国投降后不久吧,可到底是何时呢?
三月九日,东京
山胁顺三穿过海军大学的正门,向电车站走去。突然从马路前面停着的一辆车上,下来几个穿着陆军军服的男人。看样子是要挡住山胁的去路。山胁停下了脚步。一个将校走了过来,他戴着宪兵的臂章,左眼戴着黑色的眼罩。领章显示他是少佐级。山胁认识这个宪兵将校,是秋庭保宪兵少佐。
自己结婚的当天,山胁在举行婚礼的会场——三田的基督教会见过他。之后,因为查明教会的传教士和雇员是美国间谍,山胁还被他讯问过。秋庭目不转睛地看着山胁,温和地说:“山胁书记官,好久不见。我是东京宪兵队的秋庭。”
虽然是宪兵将校,但他的声音几乎让人感觉不到当官的派头和妄自尊大。他彬彬有礼,可是他全身散发出的空气却是严厉坚固的,无声之中就能威慑别人。山胁心存戒备地说:“好久不见,少佐。”
宪兵队找自己有什么事。鲛口大尉来家里时只是恐吓罢了。可是这个秋庭将校不是那种做作的男人,是为了什么具体的事,他们才来这里的吧。山胁不禁把右手也放在了左手拿着的包上。
两个宪兵走到山胁身后,这样山胁就被完全包围了。他对两个士兵中的下级士官有印象。他是在婚礼上负责搜查那一带的曹长,叫做矾田的小个子宪兵。
山胁问秋庭:“今天您有什么事?又有美国间谍被揭发了吗?”
秋庭回答说:“不,今天来是你周围的人有嫌疑。”
“我?”
“不,和山胁书记官你没有直接关系。”
“什么嫌疑?”
“违反《军机保护法》。”
“你是说我周围有人泄露了军队机密吗?”
“参谋总部和陆军省怀疑是这样。”
“究竟是谁泄露了军机?”
“我想确定此事。想问问你情况。还有,如果方便的话能让我看看您的包吗?”
“搜查证呢?”
“没有。我再重复一遍,我们没有怀疑你。只是随意问些情况。”
“能告诉我什么军机被泄露了吗?我试试看能不能想到什么?”
“是关于我国的继续作战能力。现在我国有多少兵力、如何配置、如何计划装备和粮食补给,这些事情。”
那是自己停战研究的一个环节,为此也收集了大量的资料。山胁把这些资料保存在海军大学一间小房间的保险箱,那些资料已经落到谁的手里了吗?
山胁苦于回答时,秋庭问:“您想到些什么了吗?”
“没有。”山胁急忙摇头,“我国的兵力和生产力相关资料的阅读是我的一项任务。少佐是说这个任务有问题吗?”
“不,问题是军机泄露。”
“这件事情,我没有头绪啊。”
“请您让我确定此事。”
“如果我拒绝呢?”
“那我只好作罢。不过我会向上级转达的,上面会有新的对策吧。”
山胁心里算计着,他说不是怀疑我本人,如果只是随意的情况听取的话,有一天的时间就结束了吧。不等深夜就能放出来。包里也只是同盟国军方面的各种声明和公告的复印件,只有这些是不会被问罪的。
即使是怀疑自己,接受情况听取也没问题。在停战研究中,分析了同盟国军方面的讲和条件,并制成了文件,但完全没有提及应对政策。没做笔记,也没有留下记录。除了和高木的口头谈话,没有说过停战、讲和的道理。即使自己家和海大被搜查也不用担心,总不会适用于战时特别刑法中的国政变乱罪吧。
不过,如果刑讯拷问,把和高木讨论的内容坦白的话就另当别论了。秋庭果真决定不刑讯要求山胁自愿同行吗?
“怎么样?”秋庭催促他做决定,“我不是来这儿发酒疯的。”
山胁想,现在刚过下午五点,也就是说讯问至少要五六个小时。如果他们想在第一天最大限度地调查的话,他们在自己早上上班前就来家里了吧。
山胁同意了:“我接受情况听取。如果想看包的话,就请吧。”
“谢谢。”秋庭对山胁背后的宪兵说,“矶田,代为保管山胁先生的包。”
矶田曹长手伸向山胁。山胁老实地把包给了他。
东京宪兵队总部在位于九段竹平町的宪兵厅楼里。
除了东京宪兵队,宪兵司令部和曲町宪兵分队也在宪兵厅楼。这座钢筋混凝土的四层建筑物外观威严庄重,朝着护城河。东条英机以宪兵队为手段施行恐怖政治时,对于东京市民来说,这里是最不愿接近的设施之一。虽然东条下台已经八个月了,但那个时期的灰暗记忆还没有被拭去。随着首相的交替,也不能确定宪兵队的实质究竟是否改变。车停在了后面的便门前,下车时山胁不寒而栗。虽然在开战后不久被调查和美军间谍组织的关系时来过这里,可是对这里绝不熟悉,也不想熟悉。
在二层简陋的讯问室里,秋庭保少佐让山胁看几页便笺:“对这篇文章有印象吗?”
山胁马上拿起便笺读起来。是手写的很难辨认的文章。
开头是这样的:
战败,尽管遗憾,必然会到来。
山胁的直觉告诉他这是奏折。从措辞和开头的过激内容看,不是面向一般的明了的文章,而是秘密的、遵照礼仪的口头报告语言。一定是给天皇的奏折。可是,听说从二月到三月有七位重臣在宫中上奏。这个究竟是谁的?
读的时候他大致明白了。对共产革命的忧虑,对青年军人和所谓的“新官僚”的厌恶,仅从国体护持这一视点出发的讲和的提议。这一定是近卫公的上奏内容。读完时,秋庭问:“想到什么了吗?”
在讯问室的桌边,山胁抬起头答道:“第一次看到。”
“内容呢?最近听到过这样的主张吗?”
“没有。”山胁反问他,“这可是给天皇陛下的奏折啊。”
秋庭瞬间犹豫着不知如何回答。
“是的,听说是。”
“奏折怎么会流传到外面呢?不是只有陛下和侍从、亲信才能听到吗?”
如果不是亲信记录的内容,就只能是从上奏者本人或者起草者那里传出来的。可是这样的内容,起草者是不可能毫无戒备地传到外面的。这么一来,是上奏时在场的侍从有意地对外泄露,还是被盗了?想不到连重臣的上奏都能到宪兵队的手中。
秋庭回答说:“我不知道这篇文章传到外匾的经过。只是,对于战败必至、军部一新的主张,参谋总部和陆军省很激愤。他们说不应该不负责任地向天皇上奏这些。国民正在团结一致克服困境,不应该说出那样的话,给国民的努力使脚绊子。哪怕上奏的人是一位重臣。”
“你说的重臣是指近卫公吧?”
“没听说。”
“但是,这份奏折哪里泄露了军机?这是秘密地对天皇说的,又不是发表在报纸上,或是在路上说。”
“战败必至的判断证明他知道我国的国防力和生产力。有军机泄露的可能性。”
山胁确认道:“就是说战败必至的部分是事实。”
“我没这么说。”
“如果那是错的,就没有泄露军机。不就是从虚构的前提中推出的吗?”
秋庭说:“也可以理解为强行地解释现实。无论如何,写这篇文章的人掌握了我国的国防力和生产力。”
“这在政府和军部人尽皆知吧。至少,某级别以上的军人和官员知道也是理所当然的。”
“虽?.说是重臣,可是退离政治一线的人这么详细地掌握也不好。我想这些事不应该让他知道。”
“您是在想是谁告诉他的,谁泄露了。我也是其中之一吗?”
秋庭没有回答山胁的问题,继续说:“关于这篇文章的前提的看法,没想到些什么吗?比如有没有人说过,读过什么文章没有?我认为这篇文章的内容不是在哪位大臣的脑子里孤立产生的。这是好几个人认识的总和。在写这奏折之前,应该议论探讨过。东京宪兵队首先想要知道和讨论相关的人的名字。”
“不知道。这篇文章的内容没听过也没读过。”
“你常去海大啊。”
自己今天也去了。山胁想,还是老实承认吧。
“嗯。”
“高木少将从横须贺到东京时,山胁先生你一般都会去海大。”
“因为要给少将帮忙。”
“少将在做些什么?明明因肺病处于闲职,现在反倒精力旺盛地会见各界人士。”
高木少将是嫌疑人之一吗?
山胁佯装不知:“是吗?那也是工作之一吧。”
“您知道他和各方面的人会见啊。”
“我想是这样的。”
“高木少将是海大研究部的一员,具体做些什么?”
“继续调查课的工作吧。分析各种统计和数字。”
“你呢?”
“助手,做些琐事。”
“能具体说说吗?”
“整理副官室收集的报告和统计。经常把这些送到高木少将那里。”
“也包括军事情报吧。”
“嗯,可给的是海军的提督。并不是给一般人。”
秋庭在桌上打开一个黑色封面的笔记本,打开贴标签的一页,说:“一月二十二日,少将在大矶访问了近卫公。你知道吗?”
“不知道。”
“之后第三天,米内大臣、冈田大将还有近卫公去了京都。二十五日,好像近卫公在宇多野的别宅里,有几位客人。还有,第二天高松宫殿下访问了这里。可以说在京都聚集的班底都是些华丽的面孔。”
果然是退位。山胁确信了。在上奏之际,近卫做了对于退位的事前疏通。米内、冈田等海军相关领导层领会了此事。高松官要摄政,退位后的陛下,会作为太上皇被幽禁在和皇室有密切关系的仁和寺吧。
秋庭又打开另一页说:“你知道二月十三日高木少将和谁会面吗?”
二月十三日是近卫在宫中上奏的前一天。秋庭怀疑近卫的奏折是高木写的吧。从内容来看,自己可以断言绝无此可能。
山胁回答:“不知道。”
“二月十二日呢?”
“高木少将的日程通常不会告诉我。”
“不是问你平常的日程,是二月十二日。”
“不知道。”
秋庭凝视着山胁。一只眼睛隐藏在黑色眼罩下,另一只眼睛也完全没有感情。从眼睛是不可能看透秋庭的心思的。也许疑惑越来越深,只是在思考着下一个问题。
过了一会儿,秋庭说:“二月十日或十三日,海大有什么客人吗?去拜访高木少将的。”
“不知道,不记得。”
山胁想,以现在的情况来看,是要逐一问高木从去年八月底被任命为辅佐以来的行动吗?如果是的话,情况询问一天也结束不了。去年夏天的那场密谋也会成为查问的对象吧。
有人敲门。秋庭应着:“进来。”
叫矶田的下级士官进了房间,他手里拿着山胁的包。矶田走到桌子前,什么也没说,把包放到桌上。里面的笔记本、文件应该已经彻底地清查过了吧。或者还照了照片。
秋庭微微点点头,矶田马上返回,走出了房间。
秋庭说:“休息一下吧。喝茶吗?抽烟也可以。”
“喝茶吧。”山胁在椅子上活动了一下身体,偷偷看了看表,已经七点多了。还是给真理子打个电话吧。山胁告诉秋庭想借电话。秋庭说可以用隔壁的电话。电话刚鸣响了一声,真理子就接起了电话。
“是我。”山胁不想让她多虑,简洁地说,“我在东京宪兵队总部。晚点儿回去。”
电话那边的真理子很吃惊:“宪兵队!被逮捕了吗?”
“不是,因为军机泄露接受情况听取而已,别担心。”
“可是……”
“要是过了十一点,你就先睡吧。真的不用担心。”
“可是……”
“别担心。”
“嗯,知道了。”
挂了电话,山胁想起明天是陆军纪念日。有传言说同盟国军会在这一天对日本某地发动大规模攻击。如果是真的,显然海军省要忙起来了。偏偏在这一天被宪兵队叫走了。回到房间,山胁问秋庭:“你一直在东京宪兵队吗?”
比起三年前的秋天,秋庭看起来憔悴了,脸色也不太好。也许一直都在战地吧。秋庭摇头说:“不,后来去了哈尔滨,再后来是台湾。四方大佐调到上海之后回的国。”
他说的四方大佐是东条英机当首相时的东京宪兵队队长四方谅二大佐。他一度兼任宪兵司令总部部长,在前线指挥镇压反东条派。随着东条的下台,东京宪兵队的氛围也多少有所革新吧。
情况听取之后又进行了一段时间。按日期的顺序,细致地讯问高木的行动和会见对象。高木大概想到了会有这种情况,几乎没和山胁说自己的行动计bbr>划。大部分山胁都无法回答。有几个知道的也极力避免说出特定的人的名字。只有海军首脑等说了名字也不会不自然、不连累别人的情况下才回答秋庭的问题。
已经很晚了,喝完第二次休息茶后,秋庭合上自己的笔记本,突然对山胁说:“山胁先生,能让我听听您坦率的想法吗?”
对方并不是询问的语气。山胁等着他继续往下说。秋庭说:“刚才的奏折中,军部成了大恶人,招致现在这种情况都是青年军人的责任。这里说的军部大概就是说陆军吧。你也这么认为吗?”
山胁不明白问题的真正意思,支吾着答道:“我和那个奏折没有关系。无法回答。”
“我知道这和你没关系,只是想问问和内容相关的问题。这场战争也就是从满洲事变开始到日中战争,再到对英美战争,这都是一部分军部的人有意为之,你也这么认为吗?”
“那个……”
这不是一个能坦承回答的问题。凭自己的回答就给了秋庭拘留、检举自己的材料。“我想这是草率的总结。”
“完全不赞成吗?”
“倒也不是……”
“我是在很认真地问你啊。我想知道认真的真挚的回答。”
山胁在想能相信他吗?现在秋庭的一只眼睛清楚地映出了他深深的疑问,不是为获取线索的问题。他打心底想要知道别人的回答,深入地考虑过这个问题的人的回答。
山胁下定决心,说:“我想有一部分是正确的。战争不管到了什么局面都是从军部的一意孤行扩大的。或者政府不得不接二连三地在事后承认军部的方针。满洲事变、上海事变、三国同盟,最后日美间关系紧张。”
“日美开战也是从军部的一意孤行开始的吗?”
“军部不允许政治性的解决。明明可以采取从中国撤兵的方法,陆军说‘对不起二十万英灵’,就只能开战了。关于这个问题,那篇奏折不是言中了吗?”
“那是一部分青年军人有意图的计划吗?”
“我不知道这个计划在多大程度上是明确的。不过,他们确实在有意识地开辟通往军事大国的道路。”
“整个陆军真的都在一意孤行吗?”
“是陆军中一部分有极端倾向的人。”
“就当做陆军的一部分在一意孤行,政府,不,国家不是还有拍手称赞的人吗?报纸没有在后面煽风点火吗?南京攻略战之后,到底是谁在提灯游行庆祝啊?”
“人确实很容易被有力、充满生机的话所吸引。跟在后面,慢慢认可,最终意识到这是个泥沼。”
“这种局势是泥沼吗?”
“也可以说是僵局、四面楚歌。说绝望也没关系。简而言之就是泥沼。”
“有的东西只有在战争中才能打磨得美丽。和英美开战以来,大和民族团结、民族骄傲昂扬,你不认同这些价值吗?在这些面前一场作战的胜败已经没有意义了。”
“如果在和平中高扬民族骄傲就无可挑剔了。”
秋庭摇头说:“我们回到刚才的话题。山胁先生似乎对陆军有很深的偏见。我想听听,陆军是日本的异己分子吗?是多余的、错误的存在吗?”
“什么意思?”
秋庭两手交叉放在桌上,身体微微前倾。
“你是海军省的文官、东京帝国大学的学士。我想在你看来陆军一定只是一群野蛮粗鲁的、不讲道理的人。不是这样吗?”
山胁在心里又加了一条:非理智主义。还有极端精神主义、反国际主义、对内强烈家庭主义和对外的排外主义、党派意向……
不等山胁回答,秋庭继续说道:“可要我来说的话,陆军就是这个国家本身。野蛮粗鲁也好,不讲道理也好,都是这个国家的本来面目。这场战争不是像奏折说的那样,是部分青年挑起的。虽然表面看来是那样,实际上那是国家期望的。所以,陆军行动了。”
山胁虽然觉得危险还是反驳道:“不,我不同意陆军是国家本身这一看法。陆军现在是离开国家的、独立的、有巨大权力的。以军队最高指挥权为挡箭牌,不知不觉凌驾于国家之上了。”
“即使看起来是那样,它的存在也是国民所盼望的,不是吗?国民厌恶只在嘴上说却不负责任的政治家和贪婪任性的资本家,国民期待出现能对抗这些的势力。战争也是这样。为了逃脱没有出口的经济萧条和贫困,国民追求战争,强烈盼望帝国版图扩大。”
“在我听来,少佐的主张是肥水不流外人田。”
秋庭嘴角扬了扬说:“回到刚才的奏折吧。战败必至的想法怎么样呢,可以预测到战败,所以意思是说应该向同盟国军投降了?”
山胁说:“少佐是在挑唆我吗?”
“请放心。不管你在这里说什么,都不会作为逮捕和拘留的理由。如果是在担心这个的话……”
“担心啊。不过我的脾气是有人挑起议论就会应答。”
“只在这个场合议论,请说说。”
山胁犹豫了一下。秋庭难道不是在寻找逮捕自己的理由吗?为了阻止高木或海军内部的讲和行动,为了牵制为讲和秘密活动的人。为了不让人们轻易地说战败必至的预测和对于讲和的期待。
不,山胁转念一想,反正自己已经踏进了相当危险的领域,继续吧。山胁回答:“我认为战败必至的预测是正确的。日本应该讲和。”
秋庭并没有表现出愤怒和不快。这是他预料中的答案吧。秋庭问:“答应《开罗宣言》中说的无条件投降吗?”
“嗯。”
“为什么?为什么要投降?”
“我想问问,为什么必须要继续战争?我们的国家已经满目疮痍了。”
“总之,战局到今天这样是为了护持国体。这样不行吗?”
“战争再这样进行下去的话,能守住国体吗?”
“无条件投降的话,国体就消亡了。同盟国军方面恐怕会废除皇室,让日本成为共和国吧。对于以万世不变的天皇为基础的日本来说,那就等于祖国灭亡。日本和皇室是一体的。没有皇室就没有日本。这种情况下,难道不是只有战争这一条道路吗?”
“您认为打下去能逆转局势吗?本土决战真的能胜利吗?”
“至少能提出有利的讲和条件吧。同盟国军也知道在日本本土的战争会付出巨大的牺牲。可以期待在同意?国体护持条件之上的讲和。”
“如果同盟国军不改变无条件投降的方针,依然进行本土决战,怎么办?即使这个国家化为焦土,几百万的国民死去,也不改变讲和条件,怎么办?”
“他们不可能轻易取得本土决战的胜利。我们可以把这片土地上的八千万国民都投入战斗力中,而同盟国军不能。”
“妇孺老人成不了战斗力。八千万这个数字毫无意义。”
“即使是四分之一的两千万,如果同盟国军不在这个国家投入同等的兵力就不能制伏本土决战。”
“那么有给那两千万士兵配备的枪吗?弹药呢?别说枪支弹药了,除了家庭用的菜刀、农用镰刀,日本已经没有铁制品了。”
“那是偏执的说法。还有飞机、高射炮、机关枪,海军总能在海边击败相当一部分的登陆部队吧?”
“给少佐透漏一个海军的机密吧。”
“军事机密?”
“是的,您知道现在海军有多少能开动的军舰吗?”
“五十艘总有吧?”
“八艘。除了大和战舰还有七艘驱逐舰。你觉得能击败多少登陆部队呢?”
秋庭有些惊讶。山胁接着说:“怎么样?本土决战真的可行吗?”
秋庭的回答有些迟疑:“我想……可以吧。大本营应该是在了解国力之后才制订最后作战的对策吧。”
“给首相的秘密报告中写着,到今年八月,我国的军需物资、生产原料已经完全耗尽了,没有战争能力了,以后要用竹矛战斗吗?”
“不必那样也能完成本土决战。”
“那就成了单方面的彻底的歼灭战了。与其说是战争,倒不如说大批屠杀更合适。即使这样也能进行有利的讲和吗?”
秋庭似乎在讨好似的说:“即使本土被制伏了,还有满洲。那里还有关东军的五十万精锐部队。”
“在同盟国军面前,仅凭五十万关东军就能战斗吗?”
“德国投降后,同盟国军之间应该有了裂缝。英美和苏联之间的对立明显存在。那时如果和苏联结成同盟的话继续战争的可能性就非常大了。”
“依我看苏联和日本结盟的可能性连百分之二都不到。首先同盟的主体是什么呢?不是日本这个国家,而是关东军吗?”
“是日本。”
“您刚才不是说是在本土决战被制伏,日本战败后吗?”
“日本是不会败的。只要天皇陛下不屈膝,日本就不会败。听说大本营已经开始研究了,只要把陛下转移到‘满洲国’,那里就能成为日本。”
“把陛下转移到‘满洲国’是说要抛弃本土,抛弃本土幸存的国民,那还怎么护持国体?陛下搬到‘满洲国’,国体还留着吗?少佐您刚才说皇室和日本是一体的。如果天皇抛弃国民去了‘满洲国’,那不已经不是日本了吗?”
“‘满洲国’也有上百万的日本人。”
“‘满洲国’是独立国家,有皇帝。不,更重要的是,”山胁意识到自己现在非常兴奋,早就超出了对宪兵队可以说的话的界限,山胁继续说,“日本这个国家不是和这片土地结合才能存在吗?为什么我们把这里叫本土、本国,是因为这一个个岛才是日本吧?是因为日本人这个民族的历史被刻在了这片土地上,因为日本这个文化体系扎根在这里吧。离开了这片土地,日本这个国家还能存在吗?天皇搬到‘满洲国’的话,那里出现的已经不是日本了。”
“我想不是那样的。相反,没了皇室才不是日本。”
“在同样的岛上还生活着同样的人。”
“那只是失去心灵栖息处的亡国奴。”
“即使政体改变了,历史的记忆是不会消失的。只要在日本人中还有共同的记忆,日本就不会灭亡。”
秋庭摇摇头说:“听起来你似乎希望国体变革。”
山胁说:“不是,没有这样的希望。比起继续悲惨的战争,国家化为焦土,不能重整旗鼓,更应该谋求讲和。把国家转移到满洲,不值一谈。如果选那条道路的话,还不如先停战接受无条件投降,为了国体护持进行外交上的努力更好。应该这么做。”
秋庭以强硬的口吻说:“无条件投降不能护持国体。”
又有人敲门。
“什么事?”秋庭以尖锐的声调应着敲门声。门开了,矶田曹长进来了,他有些惊讶。也许是房间内的谈话听起来很激烈吧。矾田交相注视着秋庭和山胁,对秋庭说:“已经很晚了,还继续吗?”
秋庭看了看表。山胁也看了自己的表。快晚上十点半了。专心于讨论,不经意间忘记了时间的流逝。真理子在担心吧。秋庭抬起头说:“这么晚了,不好意思。今天就到这里。我送你吧。”
“那就麻烦您了。”
秋庭对矶田说:“能为我准备公务车吗?我要去送山胁书记官。”
“是。”矶田曹长简单敬了个礼,出了房间。
刹那间,宪兵司令部大楼内响起了急促的警报声。
山胁吓了一跳,身体僵住了。不禁屏息,一秒、两秒,数着警报声的时长。警报声在延长,是空袭警戒警报。每次四秒断续响的话是空袭警报。延长到三分钟的话是警戒警报。
秋庭站起来说:“是警戒警报。慎重起见,先躲避一下吧。”
山胁说:“可能的话,请尽快放我出去吧。”
“总之先听听收音机吧。依军管区消息而定。”
山胁跟着秋庭走出房间。东京宪兵队总部的办公室里,收音机前有几名宪兵队队员。
收音机里,军管区传达了如下内容:从南部海上,数个似敌目标正在向本土靠近。
二十二时三十分发出的警戒警报。这个消息刚发出,又传来了下面的消息:目前,数个似敌目标正向房总方向北上。
“好奇怪啊。”秋庭像是自言自语地说道,“就之前的例子来看,如果目标是东京会从西部沿着中央线靠近。”
“离到达本土上空还有一点时间。能让我回去吗?我妻子还带着孩子。如果真是空袭东京的话,她们就逃不了。”
秋庭说:“正在发布警报,以宪兵队的职权,能走到麻布。”
铺着油毡的走廊响起了矶田曹长跑过来时军靴的声音。
矶田站在秋庭面前说:“公务用车已经到正门了。可是正在发警报能走吗?”
秋庭回答:“是我们把山胁书记官留到这么晚的。必须去送。”
“请小心。外面风很大,如果真的空袭,就严重了。”
“知道了。”
“是。”矶田曹长转过身,向走廊对面跑去。在宪兵厅大楼的停车廊里,停着一辆车。左侧的车头灯上贴着胶带。要在发出警戒警报的东京街道上行驶,是为了让灯光尽量不引起注意吧。强风中山胁蜷着身子,坐到了车的后面。然后,秋庭少佐也上了车。司机是宪兵队的上等兵。一阵风猛烈地吹来。附近的建筑物和树木在风中战栗着。秋庭略显不安地看着外面,说:“这风,只要投下一两枚燃烧弹火就会蔓延到整个东京。”
车从宪兵厅大楼前开出了。东京事实上在一片黑暗中。从上空应该也几乎看不到车头灯了吧。车出了竹平町,向南边的内堀路驶去。在宫城的前面,警察命令停车。秋庭告诉他是公务,警察什么也没说,让他 4eec." >们走了。快到樱田路时,秋庭瞟了山胁一眼,突然说:“山胁先生,你吃过部队的饭吗?”
被这么冷不防一问,山胁不知道问题真正的意思,反问道:“你是说有在部队的经验吗?”
秋庭回答:“不,就是字面意思,部队的饭。”
“要是海光会食堂的饭的话,每天都吃。”
“我是说陆军内务班的饭。”
“很遗憾,没有。”
“我想你也没吃过。但是你知道人们怎么评价那儿的饭吗?”
“是不是不怎么好吃?”
“就是想奉承也谈不上好吃。老实说,饭很难吃。特别是对于在城里长大的年轻人。但是这个世上还有士兵对这样的饭感激涕零。那个矶田就是这样。”
“是吗?”
山胁想起了矶田曹长的面容。印象中矮小的、一点儿都不潇洒的宪兵下级士官。他说话有很浓的口音,是北方人吧,恐怕还是农民出身。
秋庭好像看穿了山胁的心思。“他是山形的佃农出身,八兄弟中的老六。小时候的记忆除了饥饿再没别的。那家伙和现在大多数日本人不一样,他乐于应征入伍。征兵体检时,因为个子小,担心能不能达到甲种资格。这个男人这么想入伍。你知道为什么吗?”
“是因为吃饭吗?”
“是的,不管怎样每天能吃三顿饭。就因为这个理由想入伍。他说刚开始眼泪都出来了。只要想到能吃上三顿饭,被老兵欺负、训练辛苦就都不算什么了。有饭咖喱时,都难以相信世上还有这么好吃的东西。”
山胁想讽刺陆军对敌方语言的排斥,他说:“就是浇了辣汁的米饭吧。”
“是的,饭咖喱。在入伍之前,矶田没吃过饭咖喱。”
在行驶的车中,秋庭简略地说着矶田的从军经历。矶田在山形三十二连队服役时,立下了做职业军人的志向。成了职业军人就一直能保证吃饭了。这是唯一的理由。在连队服役时,被连队长推荐志愿加入了宪兵队。虽然他学业并不优秀,可是那老实认真的工作姿态得到了周围所有人的好评,还得了勤奋勋章。人们评价他不管上级有什么命令,都会毫不犹豫地执行。还有,如果被命令向右转,只要没有解除的指示,他会一辈子就那么朝右站着。连队长也高度赞赏矶田的这种品质。矶田经过非常刻苦的学习,成了合格的仙台宪兵队的上等兵候补生。那时报宪兵队的人很多是中学毕业生。普通小学毕业的矶田是少数派里的候补生。
秋庭说:“昭和二十一年,他被派到了上海宪兵队,成了我的直属部下。这是一个非常值得信赖的士兵。有一次为了慰劳他,我请他去公共租界的日本料理店吃火锅。最后,他一丝肉、一粒米都不剩地吃完了,看起来吃得很舒畅。我这么说时,他告诉我吃饭咖喱很感激的事。他说深切地感觉到能吃到这么好吃的饭,入伍真好。”
“您想说什么?”
“没什么特别想说的。”
秋庭望着车窗外,引得山胁也望着窗外。好像通过了狸穴附近。秋庭望着窗外,平静地说:“矶田是帝国陆军士兵的一个典型。像矶田这样的士兵造就了我们陆军。陆军就是这样贫困的日本本身,也许可以说是帝国的缩影。山胁先生,是你这样的精英看不到的日本。如果说这场战争是陆军的责任的话,那也是因为这个社会。这个社会不能让矶田这样诚实勤奋的日本男儿吃好饭。对此,能吃到饭咖哩也必须要报答。”
“您是说谁没有报答吗?”
“哎,是国家的领导层、官员,还是资本家呢?”
“您是说为此陆军才期待战争吗?”
“不是,是期盼能吃饱饭的社会,期盼佃农家的女儿不必卖身的社会。”
山胁想这是很早以前皇道派的理论。事实上,秋庭是可以分到这一派的军人吧。统制派原关东宪兵队司令官东条英机当首相时,这位宪兵将校被疏远去了外地。山胁没有说出这种想法,有些挑衅地问:“那么,现在很多国民靠匮乏的补给果腹又是为什么呢?”
“国家领导的错误导致的吧。”
“不是军部和战争的错,对吗?”
“如果陆海军联合形成更强有力的国家领导层的话,错误很快就能改正。战争也能在保留帝国名誉和皇土的情况下结束吧。”
“不等战争结束,日本就会回到绳文时代。饥荒会越来越严重的。”
“所以就无条件投降吗?”
“是在保留国家重建基础后,缔结议和。”
“那个基础难道不是只能通过好好战斗才能得以保留吗?”
“我不能赞同。”
“到时有机会的话,”秋庭似乎意识到争论又进入了不会有结果的领域,从他的声调能感觉到他微微的疲惫,他继续说,“试着问问矶田,日本和天子能加以区别吗?区分后怎么能期待讲和?对于矶田这样的士兵来说,祖国日本最终会归结到陛下一个人的名字上。天皇是能给矶田饭吃的军队的大元帅。矶田到底会对讲和做出怎样的认识?”
汽车忽然急刹车停住了。山胁在座位上向前倾倒了。秋庭也把两手搭在副驾驶的靠背上支撑着身体。车的外面有手电筒的光在靠近。又是警察或警防团的查问吧。司机降下车窗,一个戴着警防团臂章的男人毫不客气地用手电筒照着车内。
司机说:“东京宪兵队。执行公务。”
戴臂章的男人急忙敬了个礼说:“失礼了。”
秋庭摇下后面的玻璃,问戴臂章的男人:“警戒警报怎么样了?敌人的目标是哪里?”
男人看着秋庭回答说:“根据刚才的军管区消息,第一第二目标都从海上退去了,在海上远远地逃走了。”
“最初的目标不是侵入房总半岛了吗?”
“很快就掉头向南方海上退去了。也没向房总方向发空袭警报。”
“一颗炸弹都没投吗?”
“是的。没有空袭的消息。”
秋庭难以理解地皱着眉头说:“警戒警报解除了吗?”
“不,还没有。不过,我想事实上解除了。”
警防团团员郑重地向秋庭敬了个礼,说:“少佐殿下,请通过吧。”
司机摇起车窗,又开动了车。
到了在竹谷町的家时,山胁看了看表,晚上十一点十五分了。
山胁下车后,秋庭的车马上又向黑暗的东京中心驶去了。路上的沙尘扬了起来。断断续续的强风中沙尘向山胁袭来,刀割似的痛在山胁的脸上散开。山胁不禁转过脸去,缩着身子向家门口跑去。
真理子的脸上浮现出喜悦和安心,跑到门口。“我好担心,宪兵队、警戒警报,祸不单行啊。”
山胁抱着真理子的肩膀问:“如果可以只选一个,你选哪个?”
“空袭。”
“为什么?”
“因为至少一家人能在一起。”
山胁说:“我们会在一起。听说飞机已经向南方海上退去了。”
“嗯,虽然在房总半岛前面转了一圈又一圈,似乎又返回去了。”
“都到了房总半岛前面了,可又返回去了。我很担心这件事。我想美军不会徒劳地从塞班岛驾着远距离轰炸机来的。有什么内情吧。”
“要开始空袭了吗?”
“还是小心为好。明天是陆军纪念日,也许会集中轰炸陆军的相关设施。”
山胁在里间脱了大衣和西装外套。因为有警戒警报,电灯换成了二烛光的灯泡,房间有些微暗。窗帘把窗子严严地遮着。当山胁脱得只剩一件内衣时,真理子从后面抱住他。
真理子紧张地说:“今晚一直都在想你,想让你紧紧地抱着我。警戒警报响的时候,我满脑子都是夫妻之事,是不是很下流……”
山胁转过去,把自己的身体压到真理子身上,他的情欲也被唤醒了。
“我也是。”
“咱们这是怎么了?”
“在战争、大灾难中,人的性欲会高涨。个体在死前想要留下后代,这种动物的本能活跃地发挥着作用。”
“我们的本能预感到今晚会有空袭吗?”
“一定是这样。”
真理子抬头看着山胁的脸,认真地说:“生物学的解释就到这儿吧。作为动物我们坦率地来吧。”
真理子很快地脱下高领毛衣,露出了哺乳期母亲的丰满圆润、像甜瓜一样的一对乳房,她的乳头已经开始挺起了。真理子把头发带子解下,甩了甩头。土气的主妇瞬间变成了光彩照人的性感女神。真理子一口气脱了裙裤和内衣,一丝不挂。
山胁也把内衣脱下扔在一边,抱住真理子的腰。真理子的两只胳膊搂着山胁的腰,把他用力拉到跟前,让他紧贴着自己的下腹部。
秋庭保宪兵少佐一回到东京宪兵队,矶田曹长就跑了过来。
矶田说:“那个山胁书记官包里的东西,有让人感兴趣的笔迹。”
秋庭边向自己的办公室走,边问:“和奏折有关的东西吗?”
“是,我想是这样的。在外务省总结的报告书上,留着淡淡地用铅笔写的笔迹。是关于国外报纸和杂志评论的资料。”
“那么,笔迹是?”
“写的是送到大矶。而且有两组像电话号码的数字。”
“是山胁书记官的笔迹吗?”
“不,是外务省那边的人吧。因为字很淡,也许山胁书记官没有留意到还有这样的笔记。”
“查到电话号码了吗?”
“查到了。”
“谁的?”
“一个是近卫公在大矶的房子的电话。”
秋庭停住了脚,盯着矶田问:“另一个呢?”
“原驻英大使,吉田茂。他在大矶的房子的电话。”
“也就是说外务省的情报转到了那两个人那儿。”秋庭一边想着笔记表达的意思,一边说,“不管怎么样,高木恝吉少将和近卫公、高松宫组成的圆的某个地方还有吉田茂。”
“怎么办?”
“向负责此事的将校报告吧。”直接受理此事的是鲛口浩一宪兵大尉。比起军事警察的任务,这个将校在国事犯的揭发上投入了更多的、有些偏执的热情。秋庭想起了鲛口似乎戴着面具的脸,说:“监视吉田茂的组可能给吉田宅子里的书记和女佣里送了有背景的人。”
“您判断出写奏折草稿的人了吗?那个书记官似乎说了非常危险的话。”
“不,我试着挑动他了,山胁书记官的思想和那个奏折内容相差很多。虽然都构想停战,可以说理由转了一百八十度。他和高木少将与奏折无关。”
“这么说来……”
“恐怕是吉田茂。有笔记,间接证据也很多。在背后的是那位前外交官吧。”
这时,不远处传来了大地鸣动似的声音。微弱的、连续的声音,听起来像是低频率的呻吟。
秋庭和矶田对视了一下,这个声音究竟是什么?
大地鸣动似的声音越来越高。可以清楚地知道构成大地鸣动的一个单位的声音是爆炸声。爆炸声之后是像通奏低音似的呻吟。那声音像爆炸声,是大型发动机转动时的声音。
除了这些声音还有秋庭听惯了的短促的炸裂声,重炮发射的声音。
是空袭!
秋庭向通往屋顶的楼梯跑去。矶田跟在他后面。秋庭一步两个台阶一口气飞奔上了宪兵厅大楼的屋顶。跑上去时,他倒吸了一口冷气。东边的天空烧成了红色。好像大范围升起了火焰。火焰被风吹着,横着随风摆动,或者反复地升向高空。是神田附近吗?银白色闪烁的光有几束消失在空中。是高射炮弹或高角炮弹吧。
可以看到在光束前面有一架有着巨大银色机翼的飞机。不在高空,至多也就两千米高度。飞机的机身被地上的火焰照得红红的。飞机的机身上有光散落下来。就像是打上天的烟花绽开后的情景。是燃烧弹。被投下燃烧弹的地方,火势更猛了。秋庭发愣地说:“空袭警报怎么了?难道防空司令部没看到这些吗?”
矶田对屋顶上的监视兵怒喊着:“向防空司令部报告!传达情况!”
银色的飞机在秋庭他们的眼前向右急转。有四架飞机。是B-29型重型轰炸机吧。秋庭是第一次这么近地看B-29轰炸机。这种飞机在美军内部被称作“空中超级要塞”都不为过。既像全身用甲胄包着的巨人,又像科幻小说中出现的在空中飞的巡洋舰。漂浮在空中让人难以置信的气派的金属机械。
那架轰炸机还在盘旋中,又有一架飞机接近了。像描红似的沿着刚才飞走的飞机的航迹飞过。燃烧弹投下时,光拖着尾巴散在夜空中。
在那光的照射下,能看见后面又有几架飞机的编队。好像有相当数量的轰炸机还在后面等着。一枚高射炮弹淹没在机影下炸开了。
秋庭看了看表,夜里十二点十五分了,也就是说,空袭开始是在十二点七八分。都这样了,空袭警报怎么了?在燃烧弹下,东京市民能躲避吗?有人向他们传达头上有轰炸机这个消息了吗?
矶田目瞪口呆。房顶的监视员也呆呆地看着这情景。
这时,警报终于响起来了。警报声持续四秒钟消失了,如果这隔八秒重复的话就是空袭警报。东京的市民仅从最初的四秒长的警报声,就知道是空袭了。
新参加到战斗中的轰炸机直直地向宪兵厅大楼的方向飞来。没有盘旋的打算,好像目标在航迹延长线上。秋庭觉得有用小手枪就能击落轰炸机的位置。秋庭不禁抓住了腰上的手枪。
矶田大喊道:“快跑!快跑!少佐殿下快躲。”
听到矶田的声音,秋庭清醒过来,向楼梯处跑去。轰炸机发出压倒一切的威慑性的隆鸣声从头上掠过。
山胁抱着还是婴儿的纯子,拉着真理子的手走出防空洞。当地的防空班长命令去外面,防备火势蔓延。已经三十分钟没看见飞机了。空袭警报还没有解除,但可以判断暂时不会受到直接的炸弹威胁。防空班长说商业区受损很严重,去了邻居家。山胁看了看表,快凌晨两点三十分了。站在防空洞前,望着周围。山胁租的房子没事,周围也不像被轰炸过。可是风中有浓烈的烧焦味。好像不仅是树,橡胶、布也烧着了。而且还有什么有机物,像鱼、肉之类的。有时还有像点着毛织物时的气味刺激着鼻子。山胁想着原因,战栗于自己的思考。
风中夹着灰,有时还有火的粉尘。可以确定竹谷町的周围也有什么地方烧着了。
山胁对真理子说:“我去看看附近的情形。打听一下情况。纯子就交给你了。”
真理子抱着婴儿说:“嗯,不过你要早点儿回来。”
“嗯,马上。”
把真理子和女儿留在那儿,山胁向夜幕下的住宅区走去。
远望夜空,每个方向的天空都是红的。好像东京都内到处都烧起来了。特别是东边的天空异常明亮。如果那明亮是火灾引起的话,那么相当大的范围都着火了。
路上到处都能看到人影。邻组的居民都出来了。还能看到拿着消防钩和火铲的男人。虽然是实行灯火管制的深夜,可是有天空的红光和明亮,能看清楚每个人影。
有一个认识山胁的中年男人,戴着警防团的臂章。山胁走近那个警防团团员问:“怎么样了?哪里着火了?”
警防团员转向山胁,神色激动地说:“饭仓、我善坊、箪笥町……那边落下了燃烧弹,正拼命地灭火呢。好像火势基本得到控制了。”
“损失严重吗?”
“落下燃烧弹的一带都烧起来了。”
“东边的天空看起来非常明亮。”
“哦,那边啊。”警防团团员看着东边天边,皱着眉头说,“工业区着火了。听说本所和深川都不能靠近。”
“目标是什么?大日本兵工厂、东京造船,还是兴亚航空器厂?”
“全都是。那一带全都是。工厂、住宅、医院、学校……京桥、日本桥、浅草那边也都遭到地毯式轰炸。到处都烧起来了,再加上这风。据逃出来的人说,工业区一带成了烈焰地狱。消防团根本无从下手。”
警防团团员旁边的一个女人说:“简直就是魔鬼和畜生啊。不管女人孩子,头上都落下了炸弹。”
她正是领组的班长家的主妇山口松子。二十几天前这个女人还让真理子交出白金戒指。
松子对周围的居民用含着愤怒和憎恶的声音说:“这就是美国人的做法。为了胜利不择手段。他们的心思就是把黄种人赶尽杀绝也没关系。那些人真是连鬼、畜生也不如。”
到处都响起了同意的声音。山胁的视线离开松子,望向成了烈焰地狱的商业区方向。不管女人小孩,头上都落下了炸弹。这话好像在几年前听谁说过。是谁在说什么事情时说的呢?想起来了。是真理子的哥哥安藤启一大尉在横滨的舞厅说的。那是山胁第一次见他。大贯诚志郎少佐当时也在场。安藤说日军在中国的作战是多么残酷无情啊。他发泄似的声调,眉头紧锁,似乎想起来就会觉得不快。你知道重庆成什么样了吗?在我军陆上攻击机的轰炸下,街上瓦砾堆积如山。那次作战不分女人、孩子、市民,都投下了炸弹。这就是我军在中国做的事情。
那时还不能真切地理解安藤大尉的话。光是听到瓦砾如山、焦土这些词并不能在心里描绘出那样的情景来。不能理解在炸弹下不知如何逃生的市民的恐惧。
不能理解那场作战的意思。
现在看来,可以理解为那是人类史上第一次无差别战略轰炸。攻击目标不限于军队和军事设施,是要破坏整个城市的作战。那场攻击不分军人和市民,要把一切有生命的人都杀光、烧光。
手握炸弹和飞机的人类最终跨过了一条线。世界的战略家持有的无意识的伦理规范,轻易地就被那场轰炸战刮跑了,成了过时的东西。无差别战略轰炸。这是新时代的战争模式,日军第一个向世界展示的历史性的作战,那就是重庆轰炸战。
山胁在黑暗可怕的想法中,自言自语地说:“报应终于来了。”
他这么发誓:要让真理子和纯子去避难。哪怕真理子反对或是多么不情愿。如果真理子无论如何都不去避难,就算把休书放到面前也要让她去,今天就去。
三月二十日,东京
天亮了。秋庭保宪兵少佐在九段坂上静静地望着冒烟的东京城镇。无暇整理思绪,只是一直呆呆地站在那里。风和昨夜一样强。混着灰的强风一次又一次地刮得秋庭的外套哗啦哗啦响。风中有火灾独有的气味,还夹杂着没燃尽的木屑和织物的碎片。
报告说神田、日本桥方面,现在对烧剩下的建筑计数还为时尚早。虽然神田和日本桥之前也因几次空袭有很多地区受到了损失,可是昨晚的空袭之前免于灾害的地区最终也毁灭了。只有钢筋混凝土的大楼、当铺的土墙仓库勉强像墓牌一样立在那儿。
在九段坂上面看,神田和日本桥方向的火基本被扑灭了。可是那恐怕不是灭火工作奏效,而是没有能烧的东西了。天亮前后的黑烟现在已经变成了白烟在继续冒着。
只是在大东边,东京的工业区方向黑烟还笼罩着天空,有时还能看到往上窜的火焰。
市民表情恍惚地来往于街上,不知是去避难还是从避难所回来了。人们垂头丧气地拖着双腿走在靖国路上。很多人在处理脸上的燎泡或是整理烧焦的衣服,也有人在上坡路上精疲力竭地坐着不动。矶田他们的分队本来被命令去增援靖国神社的警务工作,还在继续着收容倒下难民的工作。附近的国民学校成了临时的受灾者收容所。
秋庭旁边是东京宪兵队副官林正吉中佐。林正吉中佐受命调查昨晚空袭的损失情况。秋庭决定和他同车一起去,可是工业区那边还在继续灭火、救援工作和车还不能进入受灾地区。林中佐只好把车停在九段坂上,派部下走着去受灾地区。
现在是早上七点十分,驾汽车和摩托车去受灾地区调查的宪兵队员渐渐回来报告情况了。一个宪兵队员向林中佐无精打采地报告:“本乡区烧毁户数约九千六百户,受灾者约三万五千五百人,死伤者数目还在调查中,不明。”
下级士官记录着报告内容。林中佐听着报告只是点点头。视线看着眼前的焦土,脸色苍白。报告还在继续。
“损失的重要设施有区政府、本富士警察署、本乡消防署、本乡邮局、樱木神社等,区政府现在被安置在帝国大学操场西侧的山上御殿三号房间。报告完毕。”
“好了。”林中佐对等在后面的宪兵队员说,“下一个。”
那个宪兵队员向前一步报告说:“下谷区的消息。受灾者约八万。烧毁户数不明。避难者被收容到了国民学校十六校。另外,龙泉、天中两校消失了。现在损失情况在调查中,一零零零号在整理最初的损失情况调查。”
“下一个。”
一个军服上散发着纤维烧焦气味的宪兵队员上前一步,他的脸上有烟灰,很脏。他说:“浅草区的消息。据零六零零号目前调查,浅草区内全部烧毁。损失详情不明。”
林中佐怒视着那个宪兵队员:“什么?区内全部烧毁?”
“是的,浅草区内全部烧毁。”
“不要敷衍,说详细点儿。”
宪兵队员盯着某个虚空的地方,没有看林中佐的眼睛。他的表情似乎包含着无视现实、不承认现实的意识。他以平稳的声调重复说:“区内全部烧毁。我亲眼所见。”
林中佐怒吼道:“胡说!无论如何都不会是全部,报告烧毁地区和建筑物。”
“报告烧剩下的建筑物。传法院还在。松屋的建筑也在,不过二楼、三楼消失了。”
“还有呢?”
“我没有确认。区政府也没有把握。”
“不要胡说八道。再去浅草详细调查。”
宪兵队员的脸上一瞬间闪过了恐惧的神情。但是他老实地答道:“是。”
“下一个。”
摩托车在九段坂停下了。宪兵队员下车,跑到林中佐身边。
“报告,城东区的损失情况。区内全部烧毁。”
林中佐的怒吼声又响起来了:“胡说!怎么可能会那样?”
宪兵队员面无表情地重复道:“区内全部烧毁。亲眼确认。一眼望去,什么都没有。”
“连一间建筑物都没留下吗?”
“砂町署勉强可以使用。”
“消防署呢?”
“龟户消防署全部烧毁。”
“国民学校呢?”
“全部烧毁。”
“全部?”
“全部。”
“遇难者呢?”
“死伤者还在调查中,可99lib?是区内到处堆着尸体。大致看一下也有五千、一万的烧死的尸体。”
“浑蛋!你看见了吗,那五千、一万的尸体?”
“我就是踏过堆积如山的尸体回来的。”
林中佐看着秋庭。听报告时,他己失去冷静了,眼睛血红。
林中佐对秋庭说:“如果这报告是真的,那东京已经消失一半了。”
秋庭说:“消失了吧,肯定。”
他的声音冷漠到连自己都惊讶,成了讽刺。
这时矶田曹长走过来了。他站在秋庭旁边,报告说:“听避难者说,工业区已经完全没有了,水沟和河里满是尸体,路上堆了一长排人形的焦炭。好像还没着手救援工作。”
秋庭点点头,问矶田:“哪怕只有自己的分队也好,去受灾区吧。去支援和指挥救援活动。”
旁边的林中佐说:“别多管闲事。那不是宪兵队的任务。坚守工作岗位。”
矶田使劲抬了抬下巴。
此时,秋庭看见矶田的眼中清晰地闪过不服气的神情。如果不是不服气的话,就是可以称作反抗的一种感情。矶田成为他的部下九年来,秋庭是第一次在矶田眼中看到那样的神色。
矶田看了吃惊的秋庭一眼,敬礼说:“是。那么,我回工作岗位了。”
矶田迅速转身,又一次穿过了九段坂。
山胁上午十点离开家。
早上说服了真理子去避难。他和邻组的班长交涉,让其马上印发避难证明书。真理子决定等电车一重新运行就去在秩父的亲戚家。当然会抱着纯子。
听人们说铁路的各个站都被轰炸了,还没有恢复运行。而且,每个站都被要去避难的人挤得满满的。山胁想在今天傍晚之前是出不了东京了。这么一来,作为一个就职于海军省的人应该先去霞关一趟。这次的损失也许能给叫嚣着神州不灭的主战者启蒙,产生讲和的动态。
出了樱田路,在避难者中看见了认识的人。这是住在麻布市兵卫町的独自生活的老人。他提着一个皮包,面无表情地走着。目中无光,嘴巴半张,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
先生的房子也被烧了吗?
山胁脑海中浮现出那位老人住的二层楼的样子。他一个人住了四分之一世纪的西式房子,那个满是东西方文学书的小住所。
先生的偏奇馆也被烧了吗?山胁目送着永井荷风的背影,又一次激愤地诅咒这个时代,憎恨这个世界的不合理。
五月八日,斯德哥尔摩
钟声响了起来。似乎是格姆拉斯坦岛大教堂的钟声。大概是到正午时分了吧?
正这么想的时候,从其他方向也陆陆续续传来了钟声。不止一个方向,是两个、三个,或者更多。这钟声发出的明快的撞击声,即使从远处听起来也让人为之振奋。钟声渐渐越来越响,声音大得跑了调,仿佛在比赛谁的声音更为洪亮似的大声鸣响着。
森四郎坐在外交饭店的咖啡厅里,抬起头透过窗户向外望去。斯德哥尔摩五月的晴天真是光彩夺目。钟声响彻在空中,把这晴空中明澈的空气都变得好像一缕一缕似的纤细。
这时,在饭店门前的运河中停泊着的船突然鸣起了汽笛。
森四郎被这高亢的汽笛声吓了一跳,不禁打翻了咖啡杯。就在这惊吓还未退去时,汽车的喇叭声也紧跟着响了起来。外面行驶的汽车全都一齐按着喇叭。
不对,这可不是中午的信号啊。森四郎不禁笑自己反应迟钝。这是庆祝德国投降的欢呼声啊。欧洲的战争结束了,每个人都在庆祝,那愉悦的心情无法抑制。终止战争的生效期正是在正午过后的第一分钟。大街上的喧嚣就在那一瞬间爆发,无疑宣告了这一事件。
汽笛声也不断变多。入江的所有船只,不论是货船、客船,还是渔船、驳船、单人小船,甚至是消防艇,只要是带有汽笛的船只好像都鸣起了汽笛。
四百克朗到手,森四郎这么想着暗自笑了,那次关于德国投降日期的打赌,结果以四郎猜中告终。今天似乎会很热闹。
钟声、汽车喇叭声、汽笛声……这些声音逐渐混杂在一起,互相干扰,音量越来越大。甚至连饭店的咖啡都跟着抖动起来。
忽然,森四郎被人亲了一下脸。扭过头去发现原来是这家咖啡店的服务生伊达。伊达揽着森四郎的两个胳膊,又亲了亲他的嘴。这是个不容分说的强吻。
两人的脸分开,森四郎向伊达问道:“怎么了?这个吻是一”
伊达淘气地笑着答道:“当然是庆祝停战啦。”
伊达的脸颊染上了一抹红晕。
森四郎说:“瑞典为什么因为这个高兴呢?明明是中立国啊。”
“因为和平了,开心呀,欧洲的战争终于要结束了。难道你不开心吗?”
“开心倒是非常开心。”
“我甚至想今天就算是给整个欧洲的军人都献上我的爱也是可以的啊。”
“那好啊,大家都会叫你为白衣天使的。”
“不过呢,”伊达盯着放在桌上的咖啡杯说,“再来杯咖啡,还是再来个吻?”
“再一个吻,行吗?”
伊达又重新在榻榻米上跪好,给了森四郎一个只有在床上缠绵时才会有的深深的吻。森四郎只觉得要喘不上气似的,不禁呛住了。
伊达站了起来,离开森四郎走到咖啡店的其他顾客身边,同样给了那位男士一个吻。
桌面上映出了另一个人影,是这个店的领班服务员。手里拿着几个高脚杯,另一只手中拿着一瓶香槟酒。
领班服务员将一只高脚杯放在四郎的桌子上,斟满了香槟酒。香槟酒从杯中溢出来,打湿了桌布。
森四郎说:“我没有点餐啊?”
“您说什么呢,男爵。”领班服务员开心地摇晃着脑袋说道,“这是本店赠送的,为了庆祝获得平安,平安万岁!”
当森四郎拿起杯子要喝时,咖啡店靠里面的位置站起来好几位客人。瑞典人,有男有女,六七人的样子。空气中掺杂着开朗的声音。每位客人都是满面笑容。北欧人一般很少会把自己的感情表现出来,而这样无忧无虑微笑可以说更是很难见到的。那些客人一边自己用手打着拍子,一边跳起了舞蹈。好像是瑞典的民族舞。周围的客人不禁也加入进去,为他们打起拍子来。
森四郎又一次把视线转向窗外,看到行人在路边亲吻着。不知道是谁在哪里撒下的五彩纸屑正漫天飞舞。孩子们欢呼着走过街道。骑自行车的人挥动着帽子,也有把整个身子从车窗里探出来,挥动着围巾的女人。身穿瑞典陆军军装的几位军人,挽着胳膊排成一横列好像跳着舞蹈似的从窗外横穿过去。
森四郎想道,巴黎解放的那天肯定也是这番景象吧。不对,那里是被纳粹实际占领了的城市。要论解放后那种欢喜的程度,肯定不止是今天这样吧。巴黎人还不得狂欢三天三夜,喝光所有的香槟,不醉不归啊。此时的巴黎,应该到处都充斥着就好像即将迎来预产期的妇女似的人们吧。
在这喧闹中吃完了午餐,这时来了一位相识的美国人。是那次打赌德国投降日期的其中一位。他是一位经营一家贸易公司的、微微发福的中年男子。
那个美国人讨好似的跟森四郎说道:“太准了,果然让你给猜中了啊。”
森四郎示意他坐在旁边的椅子上,毫不客气地接过了对方手中递过来的一百克朗。
美国人说道:“刚才正好路过德国大使馆门前。十二点的时候,进去了好多同盟国的军官、外交官什么的,德国大使馆好像是被封锁了。”
“哦,是吗。”四郎好奇地问道,“那那些大使的家人、工作人员之类的会怎么样?”
“或许要去哪里的收容所之类的吧。同盟国扬言要肃清纳粹分子,所以大使、军官应该也会被讯问或审判。”
“家人也是吗?”
“应该是的。另外还会被强制遣送回国吧。”
“我在这虽然没有相识的德国人,可还是觉得他们有些可怜啊。”
“轴心国的外交官之所以在这条街上礼数周全也正是因为如此吧。待人接物都变得绅士了。哎呀。”美国人好像突然惊醒似的说道,“你这是在为日本的同胞忧心吧。”
森四郎摇了摇头说:“我现在可是土耳其公民了。也就是说,我是站在同盟国这边的。99lib?”
“是这样啊。”美国人立刻转移了话题,“要是有同盟国的护照的话,近期之内也许就可以去德国国内自由旅行了。到时候我也打算去柏林看看,寻找一些做生意的秘诀。到时我们一起去吧。”
“不是吧,我真是一点做生意的头脑也没有。而且,去柏林的话正赶上战后的混乱时期,那时候能做得了生意吗?”
“战争刚结束的时候,正是没有储存大量物资的机会。莱特巴特勒也说过类似的话。”
“你说谁?”
“你没看过那部电影吗?就是以南北战争为背景的那部《爱情罗曼史》。”
“没看过。”
“那部电影里,不对,是在那部原著中,总之就是主人公曾说过这样的话。只有国家兴盛或者是即将灭亡的时候才是能够积蓄大量物资的时期。特别是即将灭亡的时候利益会更大。德国现在正是做生意赚钱的最好去处了。”
“是这样啊。”
“不过关于一个国家即将灭亡和已经灭亡时的那种魅力,莱特巴特勒却没有提到。”
“你说什么?”
美国人压低声音,环顾四周后用很小的声音说道:“妓女的质量也会变得特别上乘哟,又年轻又漂亮。许多名门望族的千金、年轻的夫人,会为了一点点金钱不惜出卖自己的身体。当了红军的伊凡那帮家伙,这会儿在柏林怕是像在天堂般的潇洒快活呢吧,娘的!”
森四郎站起身来。
“你要去哪儿?”美国人问道。
“去散步。”森四郎口气生硬地答道,“我也是同盟国阵营的一名公民,我也有庆祝今天这日子的权利吧。”
但他的口气却全然不像是要庆祝这一天的样子。
位于刻门德鲁大街的国家海军军官室中,大和田市郎大佐默默地看着下面街道上的狂热的人群。
他的旁边是瑞典王室的卡尔·贝纳多特王子。王子很年轻,是国王的外甥。高大的身材配上身上穿的那套白色西装显得恰到好处。大和田是通过打网球结识的这位王子。有时候两人还会一起吃饭。
他微笑着,眯起眼睛注视着那些斯德哥尔摩市民喧闹着狂欢庆祝的样子。五彩纸屑在窗外纷纷飞扬。
大和田望着这庆祝停战的喧闹景象,心中却是极其复杂的。同盟军德国最终还是无视了轴心三国所谓的“不允许单独媾和”的约定,向同盟国无条件投降了。意大利也在很久以前就退出了同盟国军,现在连可以依靠的德国也丧失了,现在的日本陷入了孤立无援的窘境。被同盟国阵营指责为侵略国,成了一个被世人骂作野蛮贪婪之国的国家。不得不在孤立无援的境地和这个聚集了世界上大多数国家的同盟国作战了。
大和田想,即使是这样,同盟国阵营还是会奉行彻底作战的。从西边攻入德国,践踏、进行狂轰滥炸,从城市的一头开始破坏这个城市,毫不犹豫地闯进首都,逼得希特勒自尽身亡,打到德国连最后一声喘息都没有为止。甚至连诸如暂时休战等给德国考虑的时间都没有。断然贯彻了破釜沉舟这一方针。这种作战方式,亚洲也确实无误地继承了吧。日本不可以轻.99lib?视同盟国阵营。在日本的大本营虽然宣扬“本土决战”的口号,可是这最后一战却也不会是像日本所期待的那样对日本有利。战争发展到了今天这个地步,即使是抱有必胜信念的军人最终也会选择自尽了。他们能做到的只有自尽了,只有这件事还能做到。
虽然这样,大和田的心里对于欧洲战场的终结还是感到一点安心。战争总有一天要结束的,然而这一天却不会提早到来。也没有理由再去关心德国的作战情况,曾经那种无法平静、连德国发生的小事也会担心的心情不会再有了。回首看看德国的战败和投降,不禁觉得这也何尝不是一种无奈的归宿?从今往后,只要静静地关注德国的复兴就足够了。
卡尔王子把脸转向大和田,无忧无虑地说道:“怎么样啊,军官先生,景色很美吧。我还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美的斯德哥尔摩的五月天啊。”
大和田的目光从街道移向卡尔王子,表示同意地说道:“真的很美啊。很久了,我似乎都快忘记了和平竟是件能让人这么高兴的事情。”
“贵国的人民也如此喜爱和平啊。不过现在已经不是和平的年代了啊。”
“正如您所言,殿下。日本的国民也好政府也好,都无比期待着和平。”
“德国人直到最后仍是坚毅的德国人。他们用那种德国人的严谨战斗到最后,直到连首都也变成了废墟。但是,我想贵国应该不会这样的吧?国民的牺牲实在是太大了。停战变成了价格高昂的东西。”
“这点我也清楚。此时此刻政府应该正在探索媾和的道路吧。虽然表面上态度强硬宣传要抗战到底。”
“不过,无条件投降这一要求贵国恐怕难以接受吧?”
“是啊,无条件的意思如果是连国体都要顺从同盟国的意志改变的话,确实难以接受。这一点无法取得国民的认可和理解。”
“简而言之就是是否保留皇室的问题吧。”
“正是如此。”
“就此事,国王陛下也想为日本天皇美言几句。与英国王室相比,日本皇室更具有强大的推动作用。国王也曾多次向我暗示过这一点。”
“国王的厚意在去年拜谒之时我也曾有幸恭听,并向本国传达了国王陛下的原话。”
“不过并没有什么回应啊。”
“嗯,眼下是这样。不过内阁也更换了。我想这新内阁怕正是为了实现媾和而专门设计的吧。近期内应该会有动作。”
后半部分说的话连大和田自己都不相信。大和田一边说一边担心对方是不是只是徒有形式的假装在听。新内阁成员中保留了米内光正海军大将,这一点虽然很好,可是首相铃木贯太郎海军大将却未必是主张和平的人。铃木刚一上任就说过,“如果我死了,请诸位一定踏着我的尸体继续前进,”和前首相小矶同样,都是号召抗战。虽然不知道他的真实想法,不过看起来似乎不是持有媾和态度的人。非得说的话,充其量是个观望形势的指挥家。
大和田在小矶内阁上台时,把其当做停战内阁,曾抱有一丝淡淡的希望。但这希望在十几天内就变成了失望,甚至连上个月的撤退也基本没抱任何希望。
况且战局发展成现在这样,大和田甚至连自己所供职的军令部也不抱希望了。上个月的冲绳之战,海军仅仅出动了战舰大和号及为数不多的舰艇就向冲绳发起了进攻。好像要说任你屠宰似的,向着那片美国拥有绝对制空权的海域出发了。好像是联合舰队提出的作案方案,不过不管怎样,都是让人不能理解的无意义的作战。
大和田觉得因为被逼到绝境,不管是军令部也好,联合舰队司令部也好,都已经丧失了正常的判断力。如果要说海军里谁还有正确的判断力和认识的话,恐怕就只有米内大臣和井上次官这些人了。
大和田用有些微弱的声音说道:“虽然现在还没看到新内阁的行动,不过我相信在其他的外交活动中应该进行着媾和道路的摸索吧。”
“请您帮我再次转达一下,”卡尔王子说道,“我很乐意做传递信息的使者。”
“殿下这样说真是让我受宠若惊了。”
卡尔王子向大和田伸出了手。大和田握住了这只手,卡尔王子爽朗地说道:“我很喜欢参加派对,军官先生。我懂事时起战争就爆发了,不管哪个派对都是有偏袒的对象的。因此那时候是绝对不可能有同盟国阵营和轴心国一起举办派对的事。但是最近没有了这种区别。不管什么派对都能让人很开心、很愉快地度过。我对于参加这种派对乐此不疲啊。”
“网球比赛的话也可以组成很有意思的组合了。”
“那让我们来实现..吧。”
把卡尔王子从军官室送走以后,却意外地迎来了静子。静子一边忧心地看着窗外的狂欢盛景,一边对大和田说道99lib?:“德国大使馆的人是不是马上就得回国了啊。”
大和田答道:“我想可能暂且得去这边的收容所吧。”
“收容所?这个国家有吗?”
“郊外的酒店、房屋什么的可以充当吧。不过,为什么问这个?”
静子做出思考的表情说道:“我和大使馆的施耐德先生的夫人约好了,要给她印度风味咖喱的制作秘方。想着要拿去哪里才好呢。”
原来是这样啊,大和田想。
现在的卡尔王子也好,静子也好,对于欧洲停战日的这一天都是像平常的日子一样对待的,用自己平时的生活感觉来看待和处理的。然而作为军官的自己,不管什么事都难免总是从天下国家的视角出发,只知道用俯视的眼光看待事物,结果总是让自己纠结不已。
大和田之后又想,或许最终胜利的不是军人的见解,而是市民那种高瞻远瞩,是他们那种发自生活的视角。不管用怎样华丽的辞藻粉饰世界争霸的理念和对祖国忠诚的倾诉,在今夜这愉悦的舞蹈和丰盛的晚餐面前,一切都会显得无力苍白吧。大和田说道:“明天去瑞典外事处打听一下。如果允许的话,就去见个面送点儿慰问品吧。”
静子似乎很惊讶地望着大和田的脸,说:“你怎么了?脸色不太好啊。”
“是吗?”
“是因为同盟国军投降了吗?”
“还记得今年冬天博士给的情报吗?”
“是由特别暗号组成的那个吧。是苏联对日作战的情报。”
“那份情报中说,苏联在德国投降三个月后将参加对日作战。德国最终投降了,这下对日作战也将成为现实了。”
大和田看了看挂在静子身后的墙上的日历。静子也扭过头去看。今天是五月八号。如果苏联发动对日作战是在从今天起算正好第三十天的话,那就是八月八号,那天是苏联部队开始发动进攻的日子。也就是说,虽然是三个月后的任何一天都有可能,但是不管怎么说,八月八号是时限。
大和田忍着恐惧想道,苏联已经在上个月五号明确发出通告表示不延长日苏中立条约。已经没有理由再怀疑苏联参加对日作战的意图了。苏联参加了对日作战后,恐怕连捍卫国体都做不到了。日本的分裂、解体让人担忧。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日本的国家重建,即使在后半个世纪也将成为不可能的事了。一刻也不能再犹豫了。
在军令部,我们的海军是如何处理这份情报的呢?这个绝密的、由特别暗号组成的亲启情报是否真的准确无误地送到军令部总长的手中了呢?
大和田走到日历前,用红笔在上面做了标记。在五月八号和八月八号两处。
外面的喧闹声中还掺杂着短暂的爆破声。是烟花吗?听起来好像是鞭炮的响声。不时传来欢呼声,还夹杂着口笛声和鼓声。迎来了和平的市民,那种兴奋的样子丝毫没有要平静下来的意思。看来斯德哥尔摩今晚将是个不眠夜了。舞蹈、音乐、美酒,一样也不能少。
今晚自己也想喝点白兰地了。虽然和斯德哥尔摩人在今天狂欢的理由完全不一样……
五月十四日,东京
“您是说您知道我的不满是吗?”山胁顺三背着手关上门,盯着高木忽吉少将说道。
高木用充满痛苦的表情说道:“我知道。我十分清楚。不能让这一切就这么爆发。现在的海军中,有谁不是在为这件事而苦恼?你以为就只有你担心国家的未来吗?”
“我没觉得只有我自己担心。可是请您看看日本如今的惨状,东京的一半都已经成了焦土。政府到底在干些什么呀。现在这惨状难道指挥部的人都看不见吗?”
“不可能视而不见的。”
“真是这样吗?另外,我很怀疑我的研究真的派上用场了没有米内大臣读了我的研究报告吗?”
“你是在说我没有听进去你说的话吗?”
“难道您认真听了吗?停战研究本就是作为大臣的命令才着手进行的。如果不尊重那份报告的话,那还是别下令搞什么研究了。”
“总之呢,”高木说,“你先坐下,这么气势汹汹也不会有解决的办法啊。”
大臣室、次官室隔着大客厅和会客室正对着。在阳台的旁边,是间平时很少使用的小房间。墙上挂着太平洋地图,窗边摆放着战舰三笠号的模型。
现在山胁正用强硬的语气向来海军省办公楼的高木表示关于研究工作的不满。虽然知道这样跟一个拥有大尉待遇的文官讲话很失礼,不过这都是形势所迫。如今礼数什么的都是些微不足道的东西而已。高木在意副官室那些人的目光,把山胁拉进了这间会客室。
山胁坐在皮质沙发上,又开始用刚才那种语气说道:“我自从接到命令辅助进行停战研究以来,马上就快九个月了。这期间,我提交过好几次报告,可是这到底对米内大臣的决策起到了多大的作用,真是完全不得而知。说起来,小矶内阁那时候,也没有在内阁会议上讨论过停战事宜。然后是现在的铃木内阁。铃木总理刚上任的就职演讲还是一成不变地抗战到底。说什么踩着自己的尸体也得前进,就算是时代所限的错误也总该有个度吧。冲绳的战局已经让人绝望了,内陆的城市也连日发生炮击,东京也不例外。米内大臣对于这些到底是什么看法啊?”
“你说的这些米内大臣都知道。正因为如此,他才强忍着病痛留任的。这藏书网都是因为怀抱着责任感。”
“留任了虽然不错,可是如今海军的人事编制已经是一塌糊涂了。听说井上次官明天就要调动了不是吗?后任是多田中将,另外军令部总长是丰田大将。这人事调动是按什么来的啊,真是让人想不明白。还有,军令部次长一职,听说本来有更好的人选的,那干吗还要给大西龙治郎中将呢?他不是海军中最宣扬抗战到底的提督吗?米内大臣真的有要停战的意思吗?”
山胁说话的这期间,高木一直低头用手拄着额头,直到山胁讲完这番话,高木才抬起头来。
“你是对人事安排不满意?”高木问道,“你对此有意见是吗?”
“是的,还有内阁的战争指挥、作战,所有这些我都不满意。这次的冲绳之战,我完全不能理解。让大和号发动进攻究竟有多大的意义呢?难道不是仅仅为了第二舰队的面子才出击的吗?就因为那么点儿面子,牺牲数千兵将的性命。而且这次作战连联合舰队司令长官、草鹿参谋长还有伊藤中将也是反对的。听说是联合舰队的骨干参谋还有军令部的中坚力量等强行发动的特攻作战。海军的统管真是没有规律啊。就这样还凭什么笑话陆军的统治混乱?”
“连菊水—号的作战内容都要说成米内大臣的责任,这也太苛刻了。”
“那你说,这算什么人事安排?任谁都知道的事,只有井上次官在的人事组合,才能够向着停战的事态发展啊。可是虽然把井上次官提拔为大将,同时却也把他调走。这难道不是因为那些大臣认为次官不考虑国体的维护,一心想要停战的想法太危险,所以把他撵走的吗?”
“不是说把他撵走了。”
“是吗?在我看来,米内大臣如今已经没有停战的意思了。部里最近也有这样的传言。”
“这我知道,但你不觉得这种想法太肤浅了吗?”
“肤浅吗?”
“嗯。”高木点了点头,一副复杂的表情,“米内大臣高血压的老毛病最近越发严重了,什么时候就突发脑溢血倒下也是可能的。听说现在血压两百五了。”
“所以放弃全力实现停战的意图了吗?”
“不对,你听好了,”高木的语气变得有些强硬起来。“现在的米内大臣,每日小心谨慎,如履薄冰。不仅是担心会因为脑溢血倒下,而且还担心会被人偷袭。你也听说了吧?”
这件事山胁是知道的。传闻不只是陆军的强硬派,海军的内部也有人想袭击米内大臣。被暗杀的可能性绝对不小。
高木继续说:“另外,米内大臣还考虑要推进停战工作的进展,把工作次序和安排的不得要领之处改进。可是,照现在的状况,就算是米内大臣辞去海军大臣的职务这种事,也是很有可能发生的。到了那时,海军中还有哪位提督能继续米内大臣的路,将停战、媾和进行下去呢?还有谁有这样的见识和使命感吗?即使米内大臣倒下了,也必须有人去实现停战和媾和。平庸的人是无法做到的。”
“也就是说……”山胁惊讶地瞪大了眼,“井上次官的调动是?”
“没错,正是考虑到眼下形势所设的布局。提拔井上次官为大将,先让他的身份和大臣产生距离。这样的话,一旦米内大臣发生不测,哪怕是他引咎辞职了,那下一个该上任的名额就会自动落在井上君头上了。”
这真是没有预料到的见解啊。山胁眨着眼睛细细回味高木的话。
高木继续说道:“米内大臣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他知道现在已经不是修整根叶的时期了,该发起攻势了。他把会议中突发的脑溢血、暗杀、那些会导致他辞职的事都考虑在内了。正因为如此,才变得不得不担心下任海军大臣的人选。”
高木的话中透露出你怎么连这点儿事都看不出来的轻蔑语气。
山胁问道:“那丰田大将的军令部总长一职呢?”
“军令总长是由伏见官内的意见决定的。米内大臣并未参与。”
“大西中将的军令部次官呢?他可是特攻作战的提议者啊,是个异想天开的彻底抗战论者。”
“这是不得已才接受的人事安排。不过,让大西当军令部次长应该是考虑到可以镇压住大西吧。你不会也认为米内大臣是因为打算实行全军特攻才把大西调到中央的吧?”
“军部那些人士气高昂,神气得不得了呢。”
“如果有一个人醉得一塌糊涂,周围的人就绝对要保持清醒。”
“啊?”山胁没有听懂,询问道,“你是指什么?”
高木仍保持着他那严谨的表情答道:“就是说,正因为有像大西中将那种离谱的妄想家存在,周围的人才反而能够冷静下来。”
真是十分形象的比喻啊。山胁觉得脸部的肌肉放松了一些。
高木说道:“虽然还没跟你说,不过米内大臣实际上已经开始行动了。这是绝密的事,就在前几天,最高战争指挥会议的成员开了一次开诚布公的会议。这次会议是由外务大臣东乡君提议的。”
“参会的只有最高战争指挥会议的成员吗?”山胁进一步确认道。
最高战争指挥会议由总理、外相、陆相、海相,还有参谋总长、军令部总司令,共计六人构成。实际上这当中还包括没有发言权的次官和书记等,是个相当铺张的会面。不能说是了为了讨论像停战这种微妙的问题的会议。大家各自发言讲述各自分别代表的布局情况,虽然不一定是内心真实想法,但是态度上都表现得很坚定。如果这次会议没有次官和书记在场的话,大家多少应该都会吐露一些真实想法吧。
高木答道:“就只有那六位。截至目前已经秘密地在宫中开了两次会了,分别在十一日、十二日。实际上,今天开的已经是第三次会议了。因此,我刚才同米内大臣见了面。”
“那么,这次多少也会说些真话吧?”
“没有,即使是在这样的场合下,陆军还是怎么都不肯清楚表态。好像并没有说对战局失去信心,也没说惧怕苏联什么的。哎,要是海军把这种话说出来就好了。”
“说出来就好了。这样一来,如果谈到媾和的话,就可以说是因为海军是恶人、胆小怕事了。”
“总之,首先商议的是对苏交涉的问题。陆军和海军都依赖着外务省和苏联的交涉,主要是延长中立已经和平调停的问题。东乡君好像就是为了让大家明白与苏联的交涉是无意义的才提议召开这次会议的。”
“米内大臣的立场呢?”
“支持对苏交涉。”
“怎么会?”
山胁惊呆了。因为到现在为止与高木的争论中,大部分内容都表明了对苏交涉是极其危险的事情。因此,米内当然应该也是否定对苏交涉的啊。
高木说道:“争论好像是持续在米内大臣向东乡请求对苏交涉而东乡拒绝这方面。据说这二位的争论相当激烈,到达了白热化程度。”
“米内大臣对于对苏交涉抱有希望这件事我并不知道。”
“是不抱有希望啊。但难的是明明知道却还得去争论。”
“那为什么还要支持呢?”
“现如今,看别人的观点被驳倒是件有趣的事。米内君正是为了让东乡君多讲一些,好让陆军大臣、参谋总长,军令部总长他们明白这道理。当然也包括铃木总理。”
“也就是联合作战吗?”
“我觉得事先虽然没有商量好,但东乡君的讲话非常好,富于条理且明快舒畅。”
“那结论呢?”
“对苏交涉的问题今天应该也会有最终定论,”高木瞥了一眼手表说,“应该已经快了吧。”
正如高木所说,这时在官内省办公楼内的会议室中进行的由最高战争指挥会议成员参加的绝密会谈马上就要结束了。
出席人员有铃木贯太郎总理、米内光政海军大臣、东乡茂德外务大臣、阿南惟几陆军大臣、及川古志郎军令部总长以及梅津美治郎参谋总长,共计六人。会谈是在东乡外相的提议下召开的,分别于四天前的十一号及次日十二号召开了两轮会谈,今天这是第三次会谈。
涉及了三轮会谈的这次会议,由米内负责整理汇总内容。
“根据整理,通过重庆方面,或是瑞典、瑞士等中立国开展对英美工作的方法,最终只能被迫无条件投降,所以不予采纳。
“取而代之的是,继续打探苏联的想法,实施对苏交涉。目的有99lib.以下两点。第一,防止苏联参战。第二,改变苏联对日的强硬态度。这两点就是对苏交涉的目的。”
米内继续用刚才的语气说下去。
“不过,我认为和苏联的交涉工作最终也会是以由英美居间调停,从而以终止大东亚战争而告终。”
米内看了看梅津参谋总长,梅津点了点头说:“正是如此。”
这时候外务大臣东乡茂德觉得难以置信。刚才梅津是说正是如此吗?是同意米内的意见吗?如果真是这样,那不就意味着军部终于认可了停战工作?这样的话,涉及三轮会谈的这次会议也总算是有点成果了。
东乡偷偷看了看其他出席者的表情。铃木总理也好,及川军令部总长还有阿南大臣也好,都没有表现出要反对的意思。或许他们本人都还没有意识到,就在这一瞬间,日本政府在重大政策的变更上达成了一致意见。停战终于要提上日程了。
东乡慎重地说道:“要想推进对苏交涉,恐怕必须得考虑对苏赔偿了。”
东乡怀着小心翼翼的心情,此时哪怕是说话方式上出一点点差错,都会导致会议成果全失。
“苏联希望废除《朴次茅斯和约》及《日苏基本条约》,即日本政府必须承诺恢复到日俄战争前的状态,这对日本政府来说需要下很大的决心。不过,我认为即使恢复到战前,也必须把朝鲜保留在我方,把南满洲划做中立地带。”
出席者一致赞同。东乡确认道:“那么赔偿问题就这样决定了。赔偿问题作为对苏工作的第三个目的引导停战工作。这一大方针各位都明白了吧?”
没有异议。东乡简直不敢相信。这些不明事理的人真的同意停战了吗?他们什么都不说,也不发表自己的意见,他们真的接受停战了吗?三轮会谈好像成了米内和东乡两个人的辩论会似的。
这时,阿南大臣请求发言:“关于实行这一工作的条件问题,主要是指关于战局的预测这一前提条件,我和外相的意见有所不同。皇军目前还占有广大的敌方阵地,与此相反,敌人只不过仅仅踏上了日本这个小岛而已。我反对以战败的姿态去考虑停战条件。”
东乡对于战局形势对阿南进行了反驳。阿南坚持认为目前日本并未战败,二人的争论一直持续,无法统一意见。
米内想到了折中的办法。“第三项目的实施,暂时先作为伏笔怎么藏书网样?”
“伏笔?什么意思?”
米内答道:“总之,先本着第一项第二项的目的开展对苏工作,至于第三项暂时予以保留,这样如何?”
东乡认为米内的提议只是为了让这一争论暂时不回到原点的应付之策。不管阿南怎样说,战局还是这样。一旦开展对苏工作,不管愿意与否,最终都会向着第三项即停战这一目的的方向发展。停战成了追求的目标的话,相反,调停的是谁、交涉对方是谁都成了附带问题。现在最重要的事情是创造机会和同盟国阵营进行交涉。
“这样不是很好吗。我赞成。”东乡对米内的提议表示赞成。
当米内最初提议对苏交涉时,东乡曾感叹原来这位提督也不过就是这么点见识啊。不过现在才明白,原来米内是从一开始就设计了这样一个圈套引得会议最终发展成了现在这样。不知不觉中就让陆军和海军步调一致、达成共识,在关键的时候成功拉拢了陆军。通过这三轮秘密会谈,东乡对米内的评价完全改变了。那些说米内有远见有名望的评价,看来还真是没有错啊。
这样一来,东乡想,或许在自己还没有意识到时,自己就已经构成了海军和外务省推动媾和的轴心力量了。
东乡说道:“关于对苏交涉的问题,是否应该由外务省将交涉窗口统一化呢?据瑞典大使馆报告说,在斯德哥尔摩两位陆军海军军官擅自着手和平工作。像这种重大的案件,如果任由驻外机构任意插手,本来可以解决的事情也成了解决不了的事了。交涉应该由外务省统一化,这点希望大家能够明白。”
参会者都点头表示同意。东乡紧接着又说:“这次会议决定的事情都是至关重要的事。时机未成熟之前,这件事在部门内也必须绝对保密,大家没有意见吧?”
果然没有反对的声音。东乡清了清嗓子继续说:“不过,关于一致通过的事项,我想留个备份。外务省整理了今天通过的一致意见,已用磁带录好了,所以等下请各位出席者在上面画押。这样可以吧?”
如果保留会议记录的话,铃木总理之后就不能以自己耳朵不好为由声称自己没有听见了。另外,还考虑到日本政府会议的现状,在会后无视会议上一致通过意见,反悔的事情一点也不少见。甚至可以说,会后声称会议上根本没做任何决定在这个国家是常事了。如果不把这些语言变成确实的文字证明,那么这些语言就不会被承认其意义了,只是一堆没有价值的空气罢了。然藏书网而,好不容易才达成的关于停战的意向,绝对不能就这么含含糊糊地在凭空消失掉。因此,东乡仿效欧美的会议惯例,将今日会议达成的意向写成了文件。
即使他们再想反对东乡的提案,那么也没有办法提出异议了。
日本政府在这一天,即昭和二十年五月十四日,终于向着媾和之路迈出了第一步。
五月二十日,斯德哥尔摩
比赛最终以大和田市郎军官和森四郎一组的完败告终。在这次混合双打比赛中,卡尔王子和静子这一组合以六比一获胜。
大和田走到拦网前和卡尔王子握了握手说道:“您的扣球还是那么厉害啊,殿下。”
卡尔王子笑着说道:“曾经有位德国军官说我的扣球是NO.1呢。”
森四郎在大和田的旁边同静子一边握手一边说道:“夫人在球场上就好像一只翩翩起舞的蝴蝶啊。和您相比,我简直就是一只在跳舞的大象啊。”
静子毫不掩饰地笑着说:“不过我觉得您看起来一点儿也不像是头一回打球啊,要是跟着教练好好练习的话,不出一个月就能敌得过我丈夫了。”
“哈哈,承蒙夸奖了。”
握手之后是休息时间。接下来要换组进行比赛。自己和静子一组,卡尔王子和森四郎一组,或者是加上森四郎带来的舞伴英格丽特。
这是在斯德哥尔摩市内一所皇室公园内的网球场。
这一天,大和田应卡尔王子邀请来到这里打网球。卡尔王子的邀请当然是含有打探日本政府关于和平的意向的目的在其中。由于应该特别进行通知的回信一直没能送达,这样的话多少会让今天的网球比赛有些沉闷。
因此,大和田叫上了森四郎和他的女伴一起去。森四郎本身并没打过网球,但是听说他在这里交的女朋友很喜欢打网球。总而言之,必须要认真对待这次网球比赛。一起享受斯德哥尔摩夏日的阳光也是很惬意的。跟静子说也邀请了森四郎他们,静子听了也很开心。因此,就有了这个阳光灿烂的周日下午的网球场这一幕。
在比赛开始之前,大和田暂且先教了森四郎网前拦击,让他只负责到他眼前的球就行。而长球则全部由自己负责。森四郎在十五分钟的临时课上,总算是掌握了网前拦击的要领。
大和田钻到了网球场边上的帐篷里。卡尔王子在那儿为他们准备了一些小吃和酒水。在银质的冷却器里放着一瓶冰镇的摩泽尔白葡萄酒还有一瓶香槟。个头很高的服务生站在桌子后面等候。
大和田正好口也干了,正想要咕咚咚地喝下那冰镇的白葡萄酒,他从服务员手中接过杯子朝着自己的座位走去。
当大和田拿起搭在椅子上的毛巾时,一封信掉落在脚下。信好像是插在毛巾下面的。大和田觉得很奇怪,把信捡了起来。在信封正面用罗马字写着大和田武官殿下亲启。翻到背面一看,用西里尔字母写着米法埃罗·库利科夫的名字。原来是格温斯基来的信啊。藏书网
大和田指着信封问服务员:“这是谁拿过来的?”
服务员歪着脑袋说:“这个嘛,这我不太清楚。”
“没什么人来过这吗?”
“实在是抱歉,我没留意。”
应该是比赛的时候有人来过吧。如果是从米法埃罗·库利科夫也就是格温斯基来的情报的话,那送情报的应该是波兰武官布鲁杰斯库温斯基了。到目前为止,大和田已经收到十多份格温斯基从伦敦发来的情报了,可是还一次也没见过送情报的人。这时卡尔王子进了帐篷,看了一眼大和田。大和田点了点头便打开了信封,打算一会儿再向卡尔王子解释。信封里面的信纸上,用俄文这样写道:
来自波兰国内同志的情报。
位于东普鲁士、格尼斯堡的苏联第五军近日以来,正持续向东部移动。并非向国内撤退,系远东方面的新规定调动命令。波兰国内铁道干线以同盟军的移动为最优先。确认已经通过华沙的第五军构成部队如下。
后面是一串西里尔字母的简短组合和一些数字。是苏联部队的简称。
大和田一边研究那些简称的意思一边大致浏览了一下。
第七二、七六、二零八战车旅团
第三三三、三七八近卫自走炮连队
第一五近卫加农炮旅团
第二二五、二二六、二二七、二三六加农炮旅团
第一七、四五狙击军团
第二零汽车化突击攻城工兵旅团
未确认部队五至八个师团。部队仍在继续移动中
说起苏联第五军,可以称得上是担任对德战略作战中最精锐的部队。这个部队在德国投降后还不到十几天就又从德国长途跋涉去远东方向,也没有>好好休养。
如果这件事是真的话,那么只能意味着一件事。那就是要对日作战,军队的再整配已经开始了。苏联国内的剩余兵力也将大量向远东方向移动。不过相比更容易调动到远东的苏联国内军队,这次反而单单调动第五军,这有点不合情理。苏联要对日作战的情报,因为这份新情报变得更加确凿可信了。
大和田一口气喝光了白葡萄酒,目光转向卡尔王子那边。此时他们正在谈笑。还沉浸在网球比赛的兴奋中。森四郎正比画着他当时那个网球拦球的动作,嘴里好像一边在说你看我当时那个窘态。静子和英格丽特放声大笑着。卡尔王子跟静子他们说道:“下一局我和男爵一组,夫人您和武官殿下一组,怎么样?”
静子说:“我得休息会儿了,还是英格丽特先来吧。”
英格丽特说:“殿下您实在是太强了,要不然您一个人对我们三个人吧。”
“你是说你们三个三国同盟了,剩下我一个人孤军作战吗?”
英格丽特毫无恶意脱口而出道:“嗯,就好比在轴心国,就像日本那样孤军作战了哦。”
森四郎向英格丽特摆了摆手指。好像在说这个笑话可并不好笑似的。大和田一副好像没听见的表情,转过身去让服务员把酒添上。正要喝第二杯酒的时候,武官室的一个雇员进到网球场来。是相川。他手里举着一封信。相川一边朝着大和田那里走去一边说道:“这是刚收到的电报。因为电报很简短,所以马上就翻译好拿过来了。”
大和田接过电报。相川皱着眉看了看大和田身后,发现是森四郎和静子。俩人正笑着说话。森四郎发现相川正在看他们,便笑着跟相川打招呼。
“相川先生啊,您好。”
相川也没回答,转过身相网球场外走去。相川的背影消失在网球俱乐部后,大和田才打开了信封。是以及川古志郎军令部总司令的名义发送的电报,内容十分简洁。
敬请滞销,基于完成国策的一切外交交涉案件均由外务省统一管辖。贵官敬请继续完成分内所属任务。
大和田反复读了三遍,才明白这原来是让他终止一切与和平交涉相关活动的命令。简而言之就是,请海军武官不要做多余的事的指示。
只是大和田不记得自己曾做过什么外交交涉。只有一件事,可能含有外交交涉意味在其中的就只有那么一件事,就是曾几度传达瑞典国王的信息,难道这件事也算是超出了自身职责之外了吗?从这份电报中,大和田虽然能感觉到中央对自己的表现不太满意,可是他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大和田想,是不是在瑞典国王说希望和平的时候,他应该回答说皇国不期望什么和平,只希望能够抗战到底之类的话吗?
当然,就瑞典国王不让驻瑞典大使馆的日本公使,而是让自己这个海军武官去传达意思这件事,不得不说是有些奇怪。虽然有可能既向日本公使方面也向陆军武官传达了这一意思,可是既然自己已经受托要传达这一信息,那把这个传达给中央等待中央的回复电报,应该也算是自己职责内的事务吧?
除此以外,首先还得考虑到驻瑞典公使冈本季正对于自己的工作是否尽职尽责。不管怎么考虑,此人也是个看起来小心翼翼的外交官,对于需要想象力的外交活动似乎根本不在行。冈本和驻斯德哥尔摩大使馆的小野寺信陆军军官关系不合。在背地里经常诽谤小野寺,说了很多他的坏话。大和田自己倒是没有直接从冈本本人那里听到过。
冈本说小野寺是个满脑子只有功名利禄和钩心斗角的阴谋策划家,是日本社会的捣乱分子。对于这样的中伤,比起对方是不是所说的那样,说这种话的人首先就暴露出了自己的人格和品格低下。大和田想,如果自己是瑞典国王的话,想必也不会让冈本这样的人去传达如此重要的信息吧。
冈本公使对于自己这个在斯德哥尔摩的武官的一切活动想必也尽收眼底,是不是总向上级汇报一些有的没的事情。
“敬请知晓,外交交涉案件均由外务省统一管辖。”
这份颇具讽刺意味的电报后面,原来若隐若现的正是这个冈本公使的影子啊。说大和田想要和大使馆抢功劳的那种报告怕是从外务省到军令部司令,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了吧。
森四郎走过来说道:“武官先生,咱们来第二局吧。”
这局是卡尔王子和森四郎一组,英格丽特和大和田一组。大和田心不在焉地走向网球场。
决定好了发球权和双方阵地后比赛开始。英格丽特说第一次发球就拜托大和田了。大和田点了点头,把网球在球场上弹了两下。
不要再插手外交案件。做好你的本职任务。
也就是说,传达瑞典国王急于促成和平的信息什么的,都是些多余的、没必要的事吗?
大和田把球高高抛到空中,身体弯成一个大大的弓,用尽全力向对手发出了强有力的首球。网球好像子弹似的,从卡尔王子的右首边飞了过去。卡尔王子顿时呆若木鸡,一步也挪动不了。
静子站在帐篷下面大声喊道:“这可不是打仗啊,是网球比赛哟。”
大和田一下子清醒过来。是啊,自己现在是站在网球场上的啊。
五月二十九日,东京
这一天的早上,山胁顺三从三田松坂街道一个朋友家出来。
结婚以来一直租住的竹谷町的那栋小房子,在四天前的大空袭中烧毁了。现今山胁寄居在大学同窗好?99lib?友家中。
山胁站在玄关处整理了下大小不怎么合身的西装的领子。在前几天的空袭中,他还失去了他所有的家产、衣服和藏书。山胁在房子被烧毁无家可归的第二天,马上开具了受灾证明,动用了所有的人际关系,凑出几件衣服。海光会小卖店的内田不知道从哪里帮他弄来了一些衬衫、袜子之类的东西。
山胁穿着这二手的西装和衬衫从寄居处的玄关走出来时,眼前又出现了宪兵队的身影。他们后面停着一辆黑色的小轿车。来的宪兵是矶田曹长。
山胁看到他觉得连头都疼了,他闭上眼睛用力晃了晃头。宪兵队这次又要说些什么啊。这些人究竟要在自己的面前出现多少次,逼着自己跟他们走,才能心满意足啊。
矶田说道:“您好,山胁书记官。在下是东部宪兵队的矶田。”
山胁打起精神睁开眼睛,发现只有矶田曹长一个人,秋庭少佐并不在。矶田自称是东部宪兵队应该是因为前几日宪兵机构做的大调整吧。矶田从头到脚打量了山胁一番说道:“您在竹谷町的房子被烧毁真是很遗憾。不过看到您平安无事就好。您家人也都好吧?”
“真是万幸啊,已经疏散了。您今天找我是有什么事吗?”
“我送您去海军省吧。请上车。”
山胁正在犹豫时,矶田便开始催促他了。
“不必担心,只是送您而已。”
山胁问道:“难道您今天就是为了送我才专程到这儿来的吗?”
“在车里我还有些话想跟您说。”
“是什么啊?是前些日子和秋庭少佐谈论的那个话题的继续吧?”
“不是那个话题,不过和那件事有关系。坦率地说,是少佐让我给您带个话。”
“带话?到底是什么事?”
“总之您先上车再说。”矶田打开了后排的车门。山胁叹了口气坐了进去。
如今的东京也好日本也好都已经一天天快变成野火烧过的荒野了,难道宪兵队仍然要继续寻找和那个上奏文有关的人吗?上个月的十五号逮捕了吉田茂、殖田俊吉等人,这些还不够吗?事情到了今天这般地步,还要说那些认为日本会战败的人是犯了国家罪吗?
矶田上车坐在了山胁边上。开车的是宪兵队的上等兵。车驶出的樱田路,显得格外宽敞。也许因为空袭烧毁,还有那之前强制疏散道路两侧的住家的原因。道路的宽度是之前的两倍,而且很少能看到行人了。两轮拖车和载物马车也少了很多。那次五月二十四号和二十五号的大空袭之后,东京的人口可以说是减少了将近一半。实际上,在市中心已经找不到一处残存下来的完整的房屋了。就连总理大臣的官邸也受了灾,米内海军大臣和东乡外务大臣也是,官邸都被烧毁,无家可归。就连远离市中心的东条英机的私宅都被烧了。他们这些国家领导层都这般惨象,也就不能说山胁的境况是特别悲惨了。
与被称作平民住宅区大空袭的那次三月十号的空袭相对,五月末的长达两个晚上的空袭被称作高级住宅区大空袭。因为这次空袭的受灾地区主要是东京的山手地区。在这次空袭中,政府主要的办公厅都遭受了炸弹和燃烧弹的袭击,官城被烧,参谋部本部和海军省大楼也被烧塌了。
虽然受灾面积超过了平民住宅区大空袭,不过两个晚上的空袭中死者人数加起来一共是四千四百,还不到平民住宅区大空袭那次死者人数的二十分之一。死亡人数之所以能控制在这么少,据说是因为和上次平民住宅区大空袭时不同,空袭警报在爆炸发生之前就发出了,市民有了上次的教训,这次不忙于消防灭火了,而是选择避难逃生。当然,放弃消防救火而避难逃生是违反了防空法的,可是对于知道了三月十号那场悲剧的东京市民而言,所谓的防空法早已经成了没有效用的摆设。
在通往海军省的宽阔道路上,矶田沿途中跟山胁说道:“秋庭少佐让我带话。说最近和海军有关的要人会由少佐负责警卫。请不必担心,专心进行工作。”
“警卫?”
山胁觉得很讽刺。宪兵队负责警卫,不就是公然进行监视吗?三国同盟缔结之前,宪兵队就曾坚持要求负责山本五十六和米内光政的警卫工作。而这一做法明显是为了监视和牵制同盟反对运动。甚至有人认为如果当初接受了这一请求,那么反对派的要人恐怕都得蹊跷地死掉了。这次怕是和那次一样吧,宪兵队这次应该是想要抑制停战和媾和工作吧。这个四月份,铃木内阁组建之时,宪兵队也曾要求负责警卫工作,不过被副官室拒绝了。见山胁默然不语,矾田接着说道:“我觉得这件是值得高兴的好事。”
山胁说道:“这其实是为了监视海军要人的言行吧。”
“您是这么认为的吗?”
“难道不是吗?”
“请您按照我说的字面意思理解,我没有别的什么深意。”
“在下因为久经战争,难免变得有些世故了。不过,”山胁把头转藏书网向矶田问道,“所谓海军要人,到底指的是哪些人呢?”
“米内大臣,”矶田回答说,“还有多田次官、高木少将。”
“高木少将也要和米内大臣一起接受警卫吗?”
矶田并没回答山胁的问题,而是说道:“少佐也这样说过。如果被人认为负责警卫工作有什么内幕的话,就请这么告诉他。说现在海军内部,有人计划暗杀米内大臣。”
山胁惊讶地看着矶田的脸。虽然曾听过这种传言,可是宪兵队既然这么确定地告诉他,难道说已经有具体的暗杀计划了?
“暗杀大臣的理由呢?”
“不清楚。”
不可能不知道的。但是,山胁此时的立场不允许他这么说。原因应该是米内大臣一直致力于停战工作吧。这个恐怕已经在宪兵队和陆军那边形成了共识。山胁问道:“想要暗杀米内大臣的是什么人?”
“只有一个人,为了让你注意,暂且告诉你。军令部里有一位叫国定谦南的少佐,你知道他吗?”
山胁见过这个人,是个总是系着绑腿、膀挎着一个看起来很重的挎包的男人。矶田继续说道:“这位国定少佐经常说,如果有哪位重臣要半途而废的,就必须要让海军指导部洗牌。他随身背着的那个挎包中就装着手枪。宪兵队也是偶然得知这一事情的。”
说是偶然得知,也不过是在装糊涂吧。山胁说道:“宪兵队真是费心调查了很多海军内部的事务啊。”
“这也是宪兵队职责所在。不光是海军,对于陆军同样如此。”
“但是你为什么要把这些告诉我呢?”
矶田说道:“虽说是要负责警卫工作,可是还未征得海军同意。所以不能一直跟到海军省大楼里面。因此只好让周围的人多注意一些。”
原来如此啊,这样的话倒是能解释通了。不过,所谓的警卫,真的没有什么内幕吗?只按字面意思理解就行吗?山胁还是有点看不懂秋庭的真正目的。山胁又问道:“如此重要的情报,我会马上向副官转达的。不过,我还有一个疑问想知道。”
“军事机密以外的一定告知。”
“保护海军要人是东部宪兵队司令部的正式方针吗?如果这样的话,那直接按照条例,去海军军事副官室通知的话不是更好吗?”
“这个提议被驳回了,但是我们自己是把这个作为安全对策的。”
“是昨天定下来的吗?”
“嗯,昨天下午告诉我的。”
“昨天发生了什么特别的事吗?”
“秋庭少佐向宪兵队司令官谏言。”
“少佐为什么突然在昨天有了这种想法?”
“这我不知道。不过原本,之前在调查前几天大空袭受灾区域时少佐就曾透露说,有必要保护海军方面的要人。”
车从伫立着一栋栋烧黑了的大楼的神谷区驶入霞关区。海军省大楼已经不复往日那红色砖瓦的建筑物了。作为海军省标志建筑的那三栋通信塔被炸得坍塌倾斜,背后的海军大臣官邸也已经烧成灰烬。正组织工人进行灾后废墟的整理作业。航空本部里的附属建筑还残存下来。现在,海军大臣室还有副官室都搬进了原本的航空本部事务室。只确保了大臣室是独立的,其余的士官和下属等都是挤在大房间中。
山胁他们的车靠近面对凯旋路的东门前时,有两辆小轿车从相反的方向过来,驶入了门里。是谁呢,看起来是高官乘坐的车。山胁在东门前下了车。矶田他们的车继续向前驶去,向着日比谷大路方向。山胁往残存的航空本部大楼走去。大概有数十位在海军省上班的士官从大楼走了出来。从刚才先到的那两辆车里下来两个人。排着队列的士官一齐行礼。其中一人是穿着白色的两种军装的提督。从他那肥胖的体形马上就能判断出此人正是丰田副武军令部总长。总长的任命书前几天就发布了,不过正式上任是今天。
另外一个人肯定就是大西龙治郎军令部次长了。他并没穿二种军装,而是身着灰色的作业用三种军装。从去年以来,海军省越来越多的士官开始穿这种三种军装。因为是那种西装领,比起立领的衣服,更加便于行动也更舒服。或许这种衣服也是为了以防万一的时候用。不过听说井上次官等人曾向高木透露过不喜欢这种类型的军装。说这简直像是陆军的衣服嘛。大西中将还在腰上挎着一把军刀,不是那种提督用的短剑。大西的这身装扮,用于在最前线打仗是再适合不过了。
大西下了车后,看了看被烧毁的海军省本馆残骸,脸上露出不快之色。军令部的年轻士官在大西的旁边不知道正跟大西汇报些什么。大概是受灾情况之类的吧。大西看都没看那个士官一眼,很自大的样子点着头。
新上任的总长和次长消失在大楼中时,山胁也刚好跨进大楼。副官室和大臣室共用二楼的一间事务办公室,房间还未整理出来。榻榻米上堆满了桌椅和书架之类的。房间里甚至连个能过人的缝隙都没有。
山胁从桌子之间的缝隙穿过去,走到了原航空本部长室门前停了下来。现在这房间已经充当了大臣室。房间的大门两侧分别摆着两张桌子,由海军省首席副官今村了之介大佐和麻生孝雄秘书官守在那里。
山胁向今村敬了个礼,说道:“我有要事汇报。”
“什么事?”今村大佐问道。今村这人总是让人不自觉地想起副官时代的大贯诚志郎少佐。一看就是那种给人顽固不通印象的佐官。
山胁压低声音,用很快的语速说:“据说有暗杀大臣的计划。宪兵队已经收到情报了。好像是军令部所属的人,他们已经盯上了大臣。”
“这件事我知道,”今村并没有表现出半点惊讶,“这消息不是早就有了吗?”
“可是据说已经有人连手枪都准备好了。”
“你知道是谁吗?”
山胁环顾下四周,用比刚才更小的声音说:“是国定少佐。”
“你到我这边来!”今村用手指咚咚地敲了两下桌子,示意他过来。这位置正好是在今村右首的抽屉上方。
山胁没明白今村的意思,只好就这么绕到桌子那里。正好站在了今村副官的右后方。这个位置正好把大臣室挡在了身后,同时又能够看到整个副官室的全貌。
今村副官目光依旧望着副官室,不动声色“倏”地一下拉开了最上方的第一层抽屉。里面放着一支手枪,好像随时都能马上取出来似的。这不是国产的手枪,是据说比较可靠的德国制造将校用手枪。看起来跟去年夏天高木少将在技术研究所试用过的那把枪是同一个型号的,好像是叫瓦尔萨来着。当然了,这副官室里没有其他人知道这里还藏着这么一把枪。
今村合上抽屉,小声说道:“我已经接到情报。我不会让那些人得逞的。”
山胁扭过头看了眼左边的麻生秘书官。他似乎在说放心吧,冲着山胁微笑着点了点头。今村说:“不只是国定少佐,只要是可疑的人,我都不惜豁出性命干掉他们。谢谢你的情报了。”
正在这时,一位提督横穿事务室大步向这边走了过来。正是刚才在大门处见过的新任的丰田军令部总长。他径直向大臣室走了过来。今村副官站起来表情严肃地行了个军礼。麻生秘书官也站了起来。丰田军令部总长对今村说:“有大臣要求见我。”
“我明白了。”
今村敲了敲大臣室的门说道:“丰田总长大驾光临。”
今村打开门,丰田挺直腰板走进了大臣室。
米内海军大臣单刀直入向丰田军令部总长问道:“由于推行停战引起的军令部混乱,您是否打算平息混乱?”
丰田吃惊地张着嘴瞪大了双眼,似乎米内的话太让他意外了。如果米内问他的是是否同意停战的话,他或许在心里已经想好了答案。可是米内的这个问题,俨然已经把停战当成了前提条件。米内问丰田的不是他对于停战工作持有什么看法,也不是要征求他的赞同。也就是说,在这一点上,米内根本就没有要征求丰田同意的意思。
丰田一时间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米内暗自进行停战、媾和的摸索,这件事已经在海军上层之间传开了。如今大臣的安全怕是难以保证,军令部的一部分人对此不知道是担心还是相反抱着幸灾乐祸的态度呢。特别是新上任的大西龙治郎军令部次长,他是个自己承认并且大家都公认的彻底抗战论者。是否要平息军令部的混乱,这个问题首先就包含了是否要遏制大西势力这一意义在内。在米内坚决的态度下,丰田最终被他的气势所屈服。丰田回答说:“由我来负责此事。”
至此,海军大臣米内终于得到了刚刚上任的军令部总长丰田对于支持停战工作的承诺。
五月三十一日,斯德哥尔摩
舞台的大幕落下,西餐厅里又恢复了一片嘈杂。
客人又开始大声地谈笑了。点酒和点餐的声音此起彼伏,在餐厅中回荡着,就连服务生的行动都变得欢快起来。趁着幕间休息时间去洗手间的客人也多了起来。
这一切就发生在位于库古斯卡特路西侧临近剧场街一角的夜总会——黄金国。正往杯中倒香槟时英格丽特来了。她穿着黑色紧身裤,上身是无尾晚礼服,一副舞台造型装扮。脸颊上还沾着些银色的小亮片。当英格丽特坐在了四郎旁边的位置上时,旁边的男客人禁不住向森四郎投去了羡慕的眼神。英格丽特拿起了自己的酒杯,向森四郎问道:“今天的表演怎么样?”
两人碰杯后森四郎说道:“英格丽特,你真是太棒了!简直是欧洲第一了,不,不是,是世界第一啊!不过呢……”
“不过什么?”
“不过我觉得舞蹈动作设计的不是很好。”
“有吗?”
“嗯。之前的表演也是这样,舞蹈动作的设计缺乏性感元素。让人觉得好像在看体操比赛似的。”
“有你说得那么无聊吗?”
“不是那个意思,是挺精彩的。只是这里是夜总会啊,客人不在乎跳舞的人把腿抬得有多高,客人更想看的是这舞蹈有多性感。而且,比起舞蹈的健康色彩,更能引起男人关注的是有多少不健康的东西。这一点上似乎舞蹈编排者和舞者自身都没弄明白啊。”
“你关于表演方面的想法还挺专业的嘛。”
“我自认为还是有些这方面的素养的。”
“下回我就跟编舞的人说一说。”
“像这种场合,更重要的是带有一点点的不健康色彩哟。”森四郎反复这样说道,“要想知道所谓的健康色彩是多么无聊多么没用的东西,只消想想纳粹那个时代就大致能明白了。”
这时,桌子上的电话响了起来。这些电话是为了方便客人找小姐、小姐勾搭客人用的内部电话。
森四郎拿起话筒,是一个说日语的男人:“你就是那个自称男爵的日本人吧?”
森四郎一边环视店内一边说道:“我没这么说过。另外,你说我是日本人,这也错了。”
“难道你不是叫森四郎吗?”
终于找到打电话的那个日本人了。就在森四郎那一桌的左后方,大概有五六个人,都冷笑着望着四郎这边。其中一个手里拿着话筒。
森四郎目光直直地盯着那个男人说道:“我就是森四郎。”
英格丽特寻着四郎的目光找到了那伙人。“那些家伙是日本大使馆的。那伙人总是笑得那么下流。”
拿着话筒的男人说道:“不知海军武官事务所的夫人,已经攻陷了多少个男人了啊?”
“你什么意思?”
“我都已经听到传闻了。听说你每次去武官事务所,经常有个湿了内衣的女人在那儿啊。”坐着日本客人的餐桌上,男人顿时爆出哄堂大笑。拿着话筒的男人又说道:“听说你和武官关系很亲密啊,你替我给他点忠告。以他武官的身份就别考虑做什么和平工作了,比起这个,还是让他看紧点他那个水性杨花的夫人为妙。”那人说完便挂了电话。那些日本人又发出大笑。还有人好像喉咙都在抽搐似的,发出尖锐下流的笑声。森四郎挂了电话后,英格丽特问道:“你怎么了?突然脸色不太好。”
森四郎转向英格丽特,勉强挤出了一个笑容。“我和某个女人的事,好像已经被传成了荒唐的谣言。”
英格丽特的理解力很好。“某个女人是指大和田夫人吗?”
森四郎喝了口香槟回答说:“虽说没明说名字,但应该差不多。”
“如果指的是她的话,那他们说了些什么?是说什么已经有丈夫的女人了,还经常往别人床上跑之类的吧。”
“要是瑞典人的话有可能。可是日本的女人是不会做这种事情的。事实上,也没做过。”
“同样都是男人和女人啊。”
“但是大和田夫人是不会这么做的。”
“好好好,大和田夫人不会这>么做还不行嘛。然后呢?”
“可是,这里的日本人不会对这种流言充耳不闻的。这事关大和田夫人的名誉问题啊。”森四郎又看了一眼大使馆那帮家伙坐着的那一桌。不过是一群穿着相同颜色的西装、梳着同样发型的小官吏而已。只能靠中伤日本同胞来取乐的一帮家伙。
在巴黎也有这种人。他们只和本国人来往,只在那么极小的社会圈子里终结自己的一生。他们.99lib?讨厌那些引人注目的人,想方设法把那些人排除在圈外,添油加醋地捏造些真真假假的事,拖日本人的后腿。这种人大概占了在巴黎的日本人的九分之七。总之,几乎大多数人都是那种家伙。大使馆的官员、公费留学生、报社的特派员、料理店的厨师和服务生,当然还有他们的家人朋友都是。
音乐家田中路子和小川芳子,还有那个共产党志摩哲也等人是个例外。森四郎本人或许从一开始就是个离经叛道的异己分子,是个局外人。但虽说这样,也难免要受到谣言中伤。
英格丽特天真地问道:“你和大和田夫人真的没什么吗?我倒是没什么的,我总是能理解你的。”
“什么也没有。”森四郎有些强硬地说道。英格丽特似乎有些吃惊地直了直腰。
森四郎说:“我拜托你了,别再说那种话了好吗?我不想被人想成那样。”
藏书网“好吧。”英格丽特耸了耸肩说,“不过,你既然不喜欢人家说闲话,那你至少和她保持点距离啊。你啊,每次只要是武官室的邀请,总是欣然答应。你这样也难怪周围的人怀疑你和大和田夫人的关系呢。”
今后要多加注意了,森四郎心想。自己再怎么被谣言中伤,归根结底也无非是在这个.极小的日本人的圈子而已。自己生活向来和那些人井水不犯河水,他们想怎么说都没关系。可是大和田夫人不行。大和田武官也不行。不能给这二位添麻烦啊。尤其是这二位一向待自己不薄。紧接着森四郎想到,在大使馆四处散布这种不着边际的谣言的人到底是谁呢?这个拙劣的中伤事件的发生源泉究竟在哪里?
是相川。在巴黎御木本商店的那个三十多岁的店员。那个男人,只要巴黎一出现长期旅居的日本人,他就去接近人家,跟人家说某某是不良日本人之类的话。相川的老婆圣代也是个丝毫不逊于丈夫的多事女人。喜欢搞些绯闻、传个闲话什么的。当时在巴黎,四处宣扬小川芳子和志摩哲也之间关系的就是这个女人。就因为这个,小川芳子没能得到岩坪男爵的帮助,最终只好和恋人一同消失在莫斯科。
森四郎说道:“英格丽特,等会儿咱再去别的地方换换口味吧。难得今天来这儿看表演,却让人扫了兴。”
“好呀。”英格丽特把自己的手搭在森四郎的手上说,“然后呢,也让你见识见识我不健康的那一面?”
幕间休息的夜总会中又响起了那种下流的笑声。回过头一看,果然还是大使馆的那伙日本人。
五月三十一日,东京
山胁下了海军省的公务用车后急匆匆地向首相官邸的玄关处走去。他今天来是受了今村副官的委托,要把一些资料转交给米内大臣。现在在首相官邸中,总理、陆相、海相再加上国务相的三人,共计六人正在开恳谈会。
首相官邸在前几天的空袭中也有一部分被烧。政府碍于面子问题,正加紧修复。到今天为止也只是勉强恢复了日常使用功能,修复作业还没有结束,还不时能听见从官邸深处传来使用锤子和锯子时的嘈杂声音。
山胁踏进首相官邸大门,发现在一层的回廊里摆着很多奇妙的东西。
在桌子上面摆着一些看起来似乎是手工做的玩具,旁边还附带着类似说明书的东西。负责这些装饰品的是位年近四十的陆军将校。他别着大本营报道部的臂章,似乎是特务将校。
山胁停下脚步向这位将校问道:“这些到底是什么啊?”
特务将校好像觉得这个问题问得好,他舒展笑容回答道:“本土大决战用的武器的样本。为了向各位大臣展示才摆在这里的。因为大臣似乎担心没有能够在将士中普及的武器。陆军尝试着做的武器就像这样,集中起来摆在了这里。”
山胁惊讶地反问道:“你说这些是本土决战用的武器?”
有像地被切割成一厘米长的细细的铁棍。“把这个弹药塞进去。从枪的底部的这个小洞把火点着就能发射了。虽然射程根据火药量的多少有所不同,不过有效射程大概是三十米。十分适合近身作战。”
也就是自枪口装弹药式的枪支。不过是些用现成的铁管和铁棒做的不值钱的破烂儿。就算是织田信长的军队,装备也是比这个强得多的工业制品吧。凭这些,武田的骑兵队就不用说了,就算是想打败一撮民兵都是不可能的,更何况……
山胁看了看旁边的竹子工艺品。将校拿起了那些竹制品说:“这是弓和箭。真是万幸,我们国家竹子广布,像这类武器的供给,可以说是无穷无尽啊。”
说明书上写着命中率五成。山胁只觉得血涌上脑门。自己究竟看了些什么乱七八糟的噩梦般的东西啊。这些难不成是恶趣味的玩笑吗?
“这 8fb9." >边是——”将校手里拿着一个老虎机似的东西说道。
“够了,别说了。”
山胁黯然地向官邸的会议室走去。
六月五日,东京
高木打开大门大步跨进研究室。山胁坐在椅子上探头看了他一眼。高木一边摘下军帽一边说道:“军令部正在计划召开最高战争指导会议和御前会议。指导会议就在明天早上九点。据说今天他们要先开个碰头会。你听说什么了吗?”
山胁吃了一惊。他昨天刚去过海军省本部,可是既没听说什么最高战争指导 4f1a." >会议也没听说要开御前会议啊。这说明至少副官室还没有得到这个情报。
山胁满脸困惑地说道:“我之前还没听说过呢,不过是军令部在策划这些而不是总理吗?”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么是哪股势力在操控这些呢?六月五号星期三下午将近四点发生了这一幕。高木把手提包放在桌子上,顺势坐在了山胁对面的椅子上说道:“好像是中坚力量策划的。今天的碰头会是由大西次长主办的。丰田总长完全被牵着鼻子走,真不知道到底谁才是总长。”
山胁询问道:“那会议议题呢?”
高木回答说:“好像是说因为既然冲绳到了今天这个地步,所以考虑下以后的对策。我听说是要向议会公布政府方针,这次正是为了再巩固下腹稿。说明白点儿就是他们反悔了,大西次长为此正在积极筹备。看来他们的目的只能是要再次确立彻底抗战的方针了。”
“可是仅凭军令部的意见就能左右最高战争指导会议了吗?”
bbr>.“听说他们和陆军那边已经串通一气了。而且不只是和军队,好像连部分官僚都和他们勾结到了一起,就是那些新官僚。他们心里盘算着趁这个机会扩张自己的利益和统治力。”
山胁顿时想到了最近那些官僚奔走活跃的样子。他们那些人似乎很享受在这种非常时期操控国家运转。他们掌握着所有的国民生计和产业制造,凭着一己之念肆意妄为,并沉浸在这种快乐之中。山胁说道:“你可别提那伙势力的官僚了,我一想他们就不自觉想起清朝末期时的那些宦官。”
“再这么下去的话,那停战的工作就会在指导会议和御前会议上正式被推翻了。”
“那怎么应对?”
“得向米内大臣传达军令部的策划。还有在指导会议上也必须得挺下去。”
“听说米内大臣的高血压好像又严重了。这样的身体状况能应付得了那些强硬派的论调吗?”
“说的正是啊,这点还真是让人担心。他还曾跟我透露过想要辞职的想法。从今年春天以来的工作,好像已经耗尽了他的精力。”
“如此一来……”那会议的前途不就已经成了定局,“那就是说,指导会议最终还是会正式下决定继续战争是吗?”
“我不会让他们得逞的。还好现在还有东乡外相在呢。我一听说了指导会议和御前会议的事,就立刻跟东乡外相约好了要面谈。对于这件事他很吃惊,甚至都没人通知他明天要开会。我一会儿就去跟外相见面,就指导会议的对策向他进言?。”
山胁想道,抗战派的活动还真是活跃啊。虽然这些都是预料中的事,可是他们对于内阁要支持和平的动向,做出的反应还真是又敏捷又恰当啊。竟然想出了召开临时的最高战争会议还有御前会议这么一招。恐怕他们现在连打算在会议上实现的决议案都写好了吧。相比之下,我方则藏书网准备不足,就算从现在开始准备应对,怕是到明天也完成不了。要说还有什么事儿是能做到的,怕充其量也就是让会议延期之类的吧。不对,事到如今就算想采取这种对策都已经来不及了。
高木双手揉了揉他那有了黑眼圈的眼眶,又把手伸向了屋里面的电话。
六月七日,东京
高木整个上午都在不停地忙着见米内海相和东乡外相,他分别从两人那里询问关于最高战争指导会议的决议内容。据说会上通过了名为“今后应采取的战争指导基本大纲”的国家指导方针。
“圣战完遂……本土决战……”高木醒悟到危机已经突破了临界点。基本大纲在今天之内将成为内阁会议决定,在次日召开的御前会议中就要被承认了。如果御前会议上决定了要继续战争的话,那推进和平的动作就会被认为是违背圣心的大逆不道之事了。高木把会议上提出的那些绝密文件带回到了研究室。
山胁看了高木带回来的基本大纲和附带资料后,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
“这不符合逻辑啊。”山胁目瞪口呆地说道,“明明分析说战争是不可能的,可是结论怎么能是继续战争呢。政府和军部分明已经丧失了正常的判断力嘛。我只能认为他们都精神错乱了。”
高木说道:“我要跟皇宫里面联系一下,让他们把明天御前会议的内容转告给我,我倒要看看明天他们能弄出多荒唐的事。你帮我把这些资料誊写出一份副本吧。”
高木当着山胁的面就立刻打电话跟官内省联系。
打了好几通电话后,终于联系上了松平康昌秘书官长。高木简洁地向对方告知了指导会议的经过以及不得不紧急会见的理由。对方同意了会见,会见就定在次日于官内省,正好是御前会议正在召开的上午十点钟。
决定好了会见之后,高木似乎又想起来了立刻不见不行的人。他打开研究室的大门飞一般地狂奔出去,把山胁扔在了研究室。
就在此时,内阁会议通过了这份战争指导基本大纲。
而另一方面,几乎是在同一时间,军令部第七科收到了从瑞士发来的署名军令部总长收的紧急电报。发件人是海军武官——藤村义郎中佐,他已经于德国即将投降时从德国转移到了瑞士。藤村武官在德国首都柏林期间,曾先后两次接触过美国特别高等代理官杜勒斯,他这次发送的是附带有要点内容的紧急电报。
雅尔塔会议决定于七月下旬完成对日作战,苏联提议参加对日作战。罗斯福同意对苏协调政策。
电报中还提到了杜勒斯的提议,内容大致如下。
瑞士未受苏联干涉,利于和英美的和平交涉。
在瑞士的美国联络人和杜鲁门、斯泰尼奇阿斯、格鲁直接都有暗中联络。
若日本有意和美国协商的话,可以帮忙联络华盛顿方面。
若有意送海军大将级别的人去瑞士,可以保证航空。
第七科长川口大佐就如何处理这份情报和部下进行了商讨。第七科把三月份收到的来自斯德哥尔摩的“苏联参战”的情报置之不理。他们把电 6587." >文放在总长阅览完毕的书籍中,没让及川古志郎总长过目。
读完了电文,川口对部下说:“就原封不动地发给总长和次长吧。我想大西次长知道该如何处理这份情报。”
和被隐藏的斯德哥尔摩电报不同,这份瑞士发的探听和平交涉意向的电报,在海军中传播开来。可是,前两天的最高战争指导会议上已经决定了彻底抗战,这一天召开内阁会议,次日是御前会议,再次日彻底抗战就会控制了议会。政府中枢此时不得不争分夺秒完成该做的事情。藤村紧急电报在没有被充分认识到其重要性的情况下,就被处理了。
六月八日,东京
上午十点,宫中书库拜谒间之内,主要内阁官僚穿着和服集合。要召开御前会议了。天皇在金陛御座就座后,会议正式开始。此时是十点五分。
首先是干事和主要内阁成员就各自所管辖领域分别进行汇报。官员的汇报结束后,进入了战争指导基本大纲的附议。由追水书记官长朗读基本大纲的主旨大意,读完后铃木总理请各位官僚发言。可是根本没有官员发言表态。最后总理毫不隐瞒地表达了政府的决心,说道:“眼下帝国已经到了生死存亡的关头,可以说是必须要在死路中寻求活路。”
天皇听着指导大纲,露出了好像很吃惊的表情。当读完之后,天皇一句话也没说。就连会议结束时,天皇甚至也没说慰劳群臣的话就径直离开了拜谒会场。
御前会议结束时是上午十一点五十五分。
下午时高木终于出现在了研究室。他一副精疲力尽的样子。
“对于今天的决定,宫中也觉得很震惊。我觉得宫中方面好像要采取什么动作。”
高木看了眼山胁手中的文件,问道:“这些是什么?”
山胁回答说:“藤村武官从瑞士发来的电文,是今天早上由副官室送来的,我们研究了一下,觉得有些担心。我认为有必要认真研究一下这份电文。”
“嗯,已经研究过了。昨天我和米内大臣还有军令部都说了这件事。首先,对日参战的情报实在是太旧了。就算这个雅尔塔密约是事实,可是这个新任美国大总统罗斯福是个对苏强硬论者。如今,事态应该已经变化了。”
“可是关于对日参战,还有苏联军向远东移动的情报呢。”
“这我知道。苏联有参战的打算,这藏书网应该是不会错的。只不过,如果他们和美国发生了摩擦的话,还能这么果断地参战吗?杜鲁门关于对日作战问题上采取的是什么方针,我希望能获得关于这方面的更准确的情报。关于杜勒斯的提议,大西认为这只不过是杜勒斯的计谋,只不过是为了催促日本早日投降。大西还说就如同把这么重要的事情报告给中佐这件事一样,根本就不可信。”
“不过,”高木摇了摇头说,“我也觉得不可思议。情报也好,提议也好,为什么外务省那边不知道呢?瑞士武官室和大使馆在同一栋楼办公啊。藤村是可以和周围的人自由交流的。可是他却没有这种心思,你不觉得这很奇怪吗?”
“会不会是因为只有藤村武官一个人得到了对方的信任?”
“欺诈师的犯罪手法在全世界可都是通用的。会偷偷跟你说些好听的,跟你说这些我可是只告诉你一个人了,跟其余的人可绝对保密。可是,那些外交官可都是鉴定情报的专家,他们跟外交官说这些的话,你不觉得不太合适吗?”
“那加濑公使昵,他好像极力避免和英美直接接触。”
“正是,而且还提议让海军提督去瑞士,真是太奇怪了。为什么不是政府特使而是内阁官员昵?”
“可能他们第一步考虑的是军事停战的交涉呢。”
“那如果是这样的话,没必要非在瑞士啊。我和大西次长的观点不同,我始终怀疑这可能不是谋略。这很可能是为了让陆海军和外务省分裂。”
“我也觉得断言这是谋略的话有些证据不足。”
“还没下定论呢。等到收到从华盛顿的正式提议后也来得及。米内大臣授意我这样向藤村武官回复。”
“已经有结论了吗?”
“暂且看看对方态度再说。不能断然拒绝。”
“这样交涉的话,符合外交方式。可是这是不是意味着关上了这条出路的大门啊?”
“不是要拒绝。如果这个叫杜勒斯的提议是真的,那去瑞士也不是不可以。如果有必要的话,我也一起去。哪怕预先交涉也可以。”
山胁惊呆了:“少将你?”
“我是这么打算的,前提是如果这个杜勒斯的提议是真的。”
“可是御前会议不是已经决定要彻底抗战了吗?和英美的交涉会越来越困难的。”
“冲绳如今已是这种战局了,”高木说道,“如果最终沦陷的话,军队内部会出现动摇。那时就不得不再次讨论是否要彻底抗战了。”
“在那之前,秘密地跟藤村方面进行交涉怎么样?”
“这还是停下来比较好。难得东乡外相开始积极推行停战了。我可不想被外务省给搅和了。而且你想想,那时候关于?和中国的和平交涉,那些人暗地里操作,最后弄成了什么样子。”
山胁还是不能理解,说道:“可是对于杜勒斯的提议,就这么置之不理未免也太过分了吧。”
“所以啊,我们现在要等正式的提案。如果是可信的,可以去的话,刚才我不是也说了吗,我就会去瑞士的。”高木看了眼手表说道,“嗯,就这么定了。不去不行。”
高木走出研究室,剩下山胁一个人呆呆地望着藤村电报的副本,长长地叹了口气。
六月二十一日,斯德哥尔摩
相川省吾觉得难以置信。面前的这个金发女郎刚才确实说的是要一起去房间吧?本来是抱着今晚不论怎样,就算不行也不会吃亏的心态试一试的,没想到现在这个女人居然真的开口邀请自己。相川小心翼翼地确认道:“那你的意思是,我们一起去你的房间再喝一杯了?”
女人意味深长地微笑着说道:“是啊,我们一起去喝一杯吧。”
“除了喝酒呢?”
“你难道没有想到什么更有趣的吗?”
“难道你是说那个?”相川使劲儿咽了下口水说道,“还可以两个人共赴巫山吗?”
“不然你说还能干什么昵。难不成你想和我讨论纽约证券的汇率问题?”
没错,确实不是一相情愿。自己这下能在这个白种女人的房间里挥洒汗水了,可以在这个女人看起来似乎很敏感的白色胴体上雀跃欢腾了。相川坐起身来,寻找服务生。如果是这样的话,要趁这个女人没改变心意之前马上就去她房间。
相川给武官室开车,还做些打杂的事。武官室的大和田大佐一直希望他有能力做点贸易实务,可是不凑巧的是,相川在那方面不管是知识还是经验都少得可怜。他以卖珍珠给那些欧洲的贵妇为生,因此,能说些起码的日常用到的法语和英语。相川和这个白种女人是昨天傍晚结识的。她在塞路根路广场跟相川搭话,问他去歌剧院怎么走。
相川快速地打量了一下这个女人,可以称得上是一流的美女。虽然戴着一副墨镜,可是从那性感的红唇,还有完美衬托出身体曲线的裙子,不难看出是位对自己容貌很有信心的时髦女郎。她年纪大概在二十五到三十岁,身材高挑,眼睛的位置大概在相川的头上方。
相川觉得这女郎已经勾起自己的欲望,他说道:“就在附近,要不我带你去吧。”
对方说道:“那怎么好呢,太麻烦您了。”在路上时,这个女人说自己是从英国来旅游的,名字叫艾尔莎。操着一口浓重的北欧英语口音,一问才知道,原来是十二岁之前一直在瑞典南部的马尔默长大。然后才移居到英国,因为现在战争结束了,想要去久违的家乡看看,因此才搭上了重开的英国至瑞典的航班。说是把有钱的老公留在了英国,一个人任性地跑出来旅游的。
说一个人任性地跑出来旅游时,相川分明感觉到女人的眼中游走着一种好色的迷离的眼神。那眼神好像在问相川,你说一个女人在独自旅行中最期待的是什么啊。相川说道:“要是你不介意的话,今晚我陪你吧。我在斯德哥尔摩已经待了五年了,可知道很多一般人不知道的好地方哟。”
女人说道:“不会太麻烦您吗?”
“哪有的事儿,能陪像女士您这样的人那是在下的荣幸啊。”
“倒也是,我一个人去夜店什么的也不太合适。”
这是昨天傍晚发生的事。今天相川跟妻子圣代说要迟到了,就急匆匆地出了家门。随后就去找这个英国女人,跟她一起吃了饭,晚上去了夜店。
摘下墨镜的艾尔莎远比相川想象得美多了。很有北欧女性的感觉,肤色、发色还有眼睛的颜色都是淡淡的,让人不禁想起用淡淡的油彩画出的美丽的女神。而且,这个女人还很低俗,甚至很利索就把烟头浸在鸡尾酒杯中熄灭。相川喜欢这种?99lib.低俗的美女。
他还觉得好像之前在哪里见过这个女人。这么跟她说之后,艾尔莎回答说可能是因为自己长了一张典型的瑞典女人的脸吧。说在这里像我这样一张脸怕是很常见的。相川想,或许是吧。
因为在巴黎工作的时候也学了一点跳舞,相川在夜店中和艾尔莎跳了三支舞。之后,那个女人说道:“老待在夜店里也挺无聊的。要不要一起去我住的宾馆的房间?”
大体上说,斯德哥尔摩的性解放运动还没那么发达。一般的女孩儿在性欲方面都很坦率,因此妓女非常少。也可以说是,需要找妓女的男人很少。跑外国航路的船员也常常抱怨这一点。对相川这样,没办法用瑞典语勾搭当地女孩的人来说,也可以说这里的生活很痛苦。只靠家里那个嫉妒心极强、床上功夫又很差劲的老婆的话,有时候还是觉得欲求不满,甚至觉得人生都更加可悲了。可是现在,这个来自英国的有夫之妇正在勾引自己。想想,我干吗要拒绝这种美事呢。
就因为这件事,相川觉得和平真是好啊,让他不禁想起来战争前的巴黎。那个时候巴黎满是来自世界各地的旅行者。那里面更是不乏像眼前这个女人一样的女人,她们背着自己的老公跑出来勾引别的男人。相川自己也曾偶尔和这些女人一起去喝酒什么的。
这个女人住的饭店是位于斯特兰德路的外交饭店。晚上八点十分左右,相川他们到了饭店门口。已近夏至的斯德哥尔摩此时太阳还没落山。太阳正渐渐西斜,天空还是明亮的。女人的房间在最顶层的套房。房间华丽得让相川生怯。窗户边上的桌上满满地全是玫瑰花。相川强忍着自己焦急的心,把香槟酒倒进酒杯里。相川把酒杯递给艾尔莎,艾尔莎说道:“你可真温柔。日本男人都是像你这样的吗?”
“我是个特别啊。在日本,像我这样温文尔雅的男人可是很少 7684." >的。我的这些礼仪都是那时候在巴黎学的呢。”
两人干杯后,艾尔莎突然笑了出来。
“有什么可笑的事吗?”
“那倒没有。我只是想象了下等会儿要发生的事情,觉得很开心。”
“我会满足你的哦。”
“用你在巴黎学到的技术吗?”
“哈哈,我也会让你见识见识日本的神秘之处。”
“啊,我都要受不了了。好像都已经湿了呢。”
“我也是啊。艾尔莎,咱们到床上去吧。”相川把身体往艾尔莎身上靠过去,艾尔莎一下子躲开了。好像好避免和相川的身体接触。那么一瞬间,相川好像被泼了冷水似的。
艾尔莎看了看手表,说道:“是啊,那你把领带什么的解了吧,舒服一些。”
艾尔莎在离相川不到三步的距离处脱下了鞋,又快速地脱掉了夹克和裙子。脸上挂着调戏似的表情,双颊闪烁着光芒。正如她所说,她真的是期待着一会儿即将发生的事,快乐之情溢于言表。刚才看起来似乎是在躲避跟自己肌肤相亲,不过这动作应该是没什么别的意思。相川一把扯下了自己的领带,脱掉了上衣。
艾尔莎脱得只剩下一件白色的丝绸衬裙,半个身子都露了出来,她一边看着相川,一边把黑丝袜脱了下来。相川一边盯着女人,一边把衬衫扔在了身后的沙发上,踢掉了鞋。艾尔莎把衬裙的肩带拉到肩膀下,左右摇摆着腰肢,衬裙滑落到了床上。
相川急匆匆地脱下裤子,然后向艾尔莎猛扑过去。无奈裤子堆在脚踝处,绊了相川一下,他顿时趴在了地上。
艾尔莎笑道:“你还真是个有趣的日本人啊。我最喜欢搞笑的人了。因为能让我经常笑。你能做点什么搞笑的事吗?”
相川害羞地笑着站了起来,把裤子脱了下来。就和刚才艾尔莎脱丝袜的动作一样。艾尔莎看了,顿时咧嘴大笑起来。
“再来一个,”艾尔莎说,“再做个搞笑的。”
只穿着内裤和袜子的相川,当即学了德国兵的“鸭子式行进,”还不忘做了个纳粹式敬礼。艾尔莎看了笑得都停不下来了。看到这招奏效,相川接着又学了格劳乔·马克思走路的样子。武官室的那伙人,每..次喝酒都会要相川模仿这个动作的。艾尔莎笑得眼泪都要出来了,她说道:“你等等,我笑的肚子都要破了。你别再逗我了。我也要把这碍事的衣服都给脱光了。你等我会儿啊。你还有别的搞笑的戏法吧。”
艾尔莎的反应让相川的心情大好,他说道:“一个小时都没问题,我能让你乐一个小时。”
“那你等我啊,我去旁边的屋里冲个澡,马上回来哟。”艾尔莎顺手捡起脚下自己的夹克外套和裙子,朝另一个房间走去了。
相川想追上去时,艾尔莎扭过头说道:“你乖乖待在这里啊。不过等我出来的时候,你可别吓着我了。因为你说过要逗我笑的,我已经有心理准备了哦。光着身子,然后把丝带系在你的下面那里可不行哦。”
“不会的,放心。不过,你可要赶快冲完澡回来啊。我的高射炮可都已经立起来了啊。”
“你可不许系粉红色的丝带在上面哟。”
艾尔莎消失在了隔壁。衬裙和丝袜还摆在床上。相川把舌头伸出来喘了口粗气,环顾了下房间。桌上放的香槟酒瓶上还真的系着个粉色的丝带。
在饭店的正面,森四郎开着那辆借来的沃尔沃刚好到了门口。后座上坐着相川的妻子圣代。森四郎打开后排车门,恭敬地低头敬礼。
“夫人,到了。现在是八点零二分,,等您到房间门口的时候,正好是约定好的时间。”
圣代缩紧脖子,眼珠转向上方看了看四周,然后从车里走了下来。
“哎呀。”圣代用好像带着鼻音似的声音说道,“我家那口子真的在这么高级的饭店等我吗?”
“嗯,他是那么吩咐我的。”
“肯定很贵吧。没必要浪费钱来这么高级的套房什么的,其实我怎么样都行的。”
“他可是在武官室所有人面前发了誓的。要是打赌赢了的话,就请夫人到外交饭店吃饭的。他可是赢了一百克朗昵。您就安心地享受吧。”
“他没跟我提什么打赌的事啊。就算赢了的话,他也会偷偷藏私房钱的。他就是那么一个狡猾小气的男人。”
“他可是我们武官室公认的最爱家最爱老婆的人呢。”
“净会撒谎。我还是知道我家那位的本来面目的。”
“他的桌子上摆的都是夫人的照片呢。”
“是吗?”圣代的眼神放光,“没想到他还有优点呢,要是真的话,我可要好好犒劳一下他。”
“那您可一定要啊。”
“还有你,也没有听说的那么坏啊,文质彬彬的,又很温柔。”
“有谁说我是个坏男人吗?”
“那个嘛,从在巴黎的时候起,就听说了很多呢。”
“我真是个容易让人产生误解的男人啊。”森四郎先圣代一步走到了入口处,他拉开大门请圣代进去。
圣代一副战战兢兢的表情踏进了饭店大门。“您先生在这准备了豪华的晚餐等您,”这种邀请怎么都让她觉得难以置信。
最开始的时候,森四郎只跟圣代说,请您允许我送您去外交饭店吧。您先生好像是想要给您一个惊喜,让我什么都不许告诉您,只负责把您带到饭店。这是在相川夫妇居住的伯莎但丁公寓大门处发生的事。
这话当然不可信。森四郎说那我只好跟您坦白了,于是就告诉了她事情的真相。正确地说,应该说是当成真相告诉了她。
您先生在武官室打赌赢了,捡了个大便宜。然后说要为自己的夫人偷偷准备一顿晚餐。跟我嘱咐说具体内容得保密,可是我还是告诉您了。请您就当做不知道吧。
圣代最初一直怀疑,她家里那位不可能学人家做这么文雅的事情。直到让她相信这回事,森四郎只能不停地跟她说呀说,花了至少有十五分钟。
但是,她相信了也没什么损失啊。而且,替丈夫跟他传话的是森四郎。虽然到目前为止一次都没见过这个人,但是从巴黎那时候起,她就从丈夫那里听说了很多关于森四郎的事情。现在怎么说也是共处一室的日本人啊。而且就算森四郎骗她的话也得不到什么好处。最终,圣代还是相信了森四郎,上了那辆沃尔沃,到了饭店。她还穿着平时的衣服。
到了大厅后,森四郎把一把铜质的钥匙递给了圣代。
“房间在五层。我觉得你不敲门,突然进去会比较好,那样的话惊喜会更大一些哦。虽然我已经说了好多遍了,但请您还是千万不要告诉您丈夫是我告诉您的。请装作很吃惊的样子,那样的话,我想您丈夫也会很开心的。”
“好的,我会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地跟他说,真是太棒了,让他高兴的。”
“那夫人再见了,我就送到这里。”
圣代接过钥匙,朝电梯走去。
就在电梯门关上的那一刻,一个女人从楼梯上走了下来。戴着墨镜,个头很高的一个女人。女人走向森四郎,边走边说道:“非常顺利。他现在应该正色迷迷地等着我回去呢。”
“多谢了,英格丽特。”
森四郎按了入口处的大门,和英格丽特一起走出了饭店。
英格丽特问道:“那他老婆那边呢?”
“正开心地坐电梯去找他呢。”
“她那么轻易就相信你说的了?”
“稍微有点棘手,她是个疑心很重的女人。”
“那个男人倒是像个幼儿园小孩儿似的纯真。虽然好色吧,不过是个很单纯的男人。你跟我说他是个很讨厌的家伙,我在想你是不是说得有些夸张了啊。”
“要是我也是个女人,而且是个白种女人,那家伙怕是也就不会像现在这么讨厌了。”
“他还不至于那样吧。”
“也不是我一个人这么说他的啊。”
两人来到沃尔沃前,英格丽特突然笑了出来。好像..t>是想起了什么高兴的事。
“怎么了?”森四郎问道。
“没事儿。”英格丽特说道,“我在想那个男人可爱的那部分,他老婆是不是已经知道了呢?”
“你说什么部分?”
“你想象一下嘛。我嘴里可说不出来。”
“我只能想到他现在正赤身裸体的样子。”
“不是肉体的事,我说的是精神方面的。”
“不管哪方面,我可一点也不觉得有什么可爱的。”
“很可爱啊,一想象他现在的样子,我就觉得开心。”
“他什么样子啊?”
“虽然接近全裸吧,可还不是完全光着的。在身体的某一个部位,应该还系着可爱的装饰品哟。”
“真想知道他老婆有什么想法啊。”
就在这时,不知道哪传来好像玻璃打碎了的声音。好像是在头顶上。
森四郎和英格丽特抬头寻找发出声音的地方。
原来是从外交饭店最顶层附近,一瓶红酒呈抛物线状落了下来。在那周围,玻璃碎片一闪一闪地发出光芒。
森四郎想,这下也没必要问她的想法了。
六月二十一日,伦敦
走进大英图书馆那宽阔的阅览室,格温斯基停下了脚步。四周回廊上空的天花板高高伫立着,一副悠然自得的样子。摆放得整齐有序的桌子和阅览台边上,就只有不到二十个人。格温斯基缓缓往图书馆中央走去,在摆放着《卫报》五月份合刊的阅览台旁边停下了脚步。..
已经成了老熟人的内阁办公厅秘书官索莫斯比尔,站在那里正津津有味地看着《卫报》,不,准确地说应该是看起来津津有味似的。
格温斯基站在了索莫斯比尔旁边,目光落在了一份《泰晤士报合刊》上,他小声地说道:“是我,把情况跟我说说。”
索莫斯比尔抬起头确认了是不是格温斯基后,迅速地看了眼周围然后说道:“在莫斯科,统一政府协议已经达成了。将于明天发表共同声明。”
声音好像耳语一般。格温斯基问道:“那内阁官员的名单也通过了?”
“是的,会.从伦敦亡命政府选五位内阁官员加入新政府。”
“那人员应该是指定好的吧?”
索莫斯比尔迅速地把一个纸片递给了格温斯基。格温斯基接过后一看,上面写着五个伦敦亡命政府内阁官员的名字。他们大多数的支持者都是农民阶级,是几位稳健的政治家。果然如料想的,没有一个反苏的人在内。格温斯基又确认道:“也就是说,统一政府给伦敦政权方面准备了五个官员名额吗?”
“错。”索莫斯比尔答道,“是只接纳那五个人。亡命政府不能够自行替换那五个人。”
“那亡命政府其他的各位内阁大臣会怎么样?能回国吗?回国后还能继续从事政治工作吗?”
“不行,苏联不承认他们。”
“亡命波兰军呢?”
“那更不可能了,”索莫斯比尔幸灾乐祸地说道,“他们怎么可能会让那些有可能发动反苏暴动的军队回波兰呢,而且,那些人有二十万呢。”
“也就是说政府全都撇下他们不管了?”
“政府已经是统一政府了。”
“给那些人一些无所谓的内阁官僚的空头名号,然后就把他们扔下不管了。”
“你们亡命政权和亡命波兰君的历史使命已经告一段落了。战后的新波兰将由统一政府管理。复兴波兰是他们的责任。战时的亡命政府该隐退了,辛苦啦。”
“剩下的这些人,会受到什么处理?”
“大概就是政治难民吧。我想会被美国、加拿大还有南美的一些国家接纳。”
“亡命波兰军曾经在同盟国阵营的最前线浴血奋战,最终却成了一次性用品。为了祖国的解放而战,可是打赢了战争,却不能回到祖国。”
“真是可怜啊,我在此表示同情。”他的语气里带着明显的嘲讽。
格温斯基强压着高涨的怒气问道:“统一政权协议里规定的辅佐苏联的是谁?谁是波兰方面的负责人?”
“是以前的共产国家委员杜连夫。”
“那家伙啊,见过几次面,是个猜疑心极强的知识分子。作为历史学家只能算是个二流的,而他那颇为自满的油画绘画技术顶多也就是个三流。除此之外呢?”
“嗯,我再想想。这事和波兰没有直接的关系吧,美国和苏联直接有对立激化的苗头。圣弗朗西斯科会议,苏联撤回了他们的代表团,新任大总统杜鲁门完全不相信斯大林。他甚至不认为期望苏联能参加对日作战。他对苏联强硬的发言很是引人注目,或许他手中?握有什么能让他这么嚣张的好牌。”
“好牌?”
“嗯,绝对的好牌。”
“但是在雅尔塔会议时,罗斯福——”
索莫斯比尔打断了格温斯基的话继续说道:“杜鲁门该不是在担心苏联在亚洲势力的扩张吧。所以才急着在想要在苏联参战前就终结对日战争。一副为了让日本早日投降,什么都做得出来的样子。”
“到底要做什么啊?”
“具体的我也不知道了。可能是在军事方面会毫不手软地继续攻击日本吧。彻底的,毫无人性的。”
“我看现在就已经够彻底的了。”
“同感。那么,”索莫斯比尔变了口气说道,“那么就是说,我的任务也完成了,不是吗?”
格温斯基抬起头凝视着索莫斯比尔说:“是的话你要干吗?”
索莫斯比尔张开了嘴,那表情用冷笑来形容再恰当不过了。看起来一副终于能从被人胁迫的苦海中脱离出来的样子。看到格温斯基因为自己所提供的情报困惑、感叹、悲伤的样子,自己都变得高兴了。虽然被迫提供情报本是件让自己愤怒的事情。
“请把我的照片还给我。既然你不再需要英国的情报了,那么我想那张照片你也不会再需要了。”
格温斯基摇了摇头说道:“我还有一件事要拜托你。”
“你怎么还这样啊?你已经没有权力在这个国家肆意妄为了。”
格温斯基无视索莫斯比尔的挖苦说道:“给我准备英国的护照。”
“啊?”
“英国的护照。我们不能作为政治难民被收容吗?”
“你觉得英国的限制就那么少吗?”
“你别跟我讨价还价,赶快闭上你的嘴给我办好永久居住权。还有通行德国的签证。”
“通行德国?”
“是的。不光是英军占领地区,还有别的三个国家的全部占领地区。”
“英国占领地区以外的,请你去跟各国大使馆说吧。我只是个英国政府的职员。”
“这我知道啊。可是我想,你应该知道怎么动动手脚就能帮我拿到手的。英国情报部门在这方面也还是很有办法的吧。”
“你要干什么?你是要通过德国重返波兰,然后从事反统一政府的活动,还是要参加反苏地下活动?”
格温斯基没有回答,合上了《泰晤士报合刊》说道:“明天还在这儿见面。我会带来照片的。还有我的新名字。”
“你要扔掉格温斯基这个名字吗?”
“嗯,因为那个名字已经染上了战争的气味。护照和签证什么时候能拿到,明天也一起告诉我。”
“我可没说我能拿到手。”
“我希望你两周内能办妥。是两周。具体的事情明天再说吧。”
“等一下……”
格温斯基转过身去,缓缓地向大英图书馆阅览室的出口走去。
六月二十二日至七月十八日,东京、欧洲
六月二十二日,副官室骤然变得不安定起来。
从官内省传来指令,要米内大臣下午三点进宫。据说最高战争指导会议的六位成员全都受到了同样的指令。
另外指令还补充要戴好勋章。这也就意味着天皇将会出席。这是要召开御前会议吧。但是关于进宫的原因,官内省却只字未提。
接着六月八日的御前会议,这一天的下午三点,政府指导部又集中在了宫中的拜谒间。
山胁等一帮副官室的人纷纷猜测着到底是什么事。如果是御前会议的话,那议题是什么呢?有人猜想冲绳会成为话题。冲绳自四月份美军登陆以来,市民、住民总动员的激烈地面战争范围不断扩大。可以说是展开了可以称作本土作战模型的作战。但是在物资和军力都大大超过日军的美军面前,日军完全不是他们的对手。接二连三地败下阵来,沦陷只是早晚的事情。在两天前,冲绳守备队的牛岛司令官终于下定决心,用剩下的所有兵力发起最后的总攻,最终收到了将士全军覆没的消息。美国政府在昨天发表了攻下冲绳的声明。好像印证了这份声明似的,自从那一天,二十二日以来,就再也没收到任何来自冲绳的通信联络。如果冲绳真的沦陷了,那接下来的就将是美军的本土登陆了。
米内从海军省出来时,高木出现了。山胁告诉了高木突然宣见的事。好像是有重大会议。高木说道:“我知道,米内先生和木户内府今天跟我碰头了。冲绳终于到了今天这个地步。今天,陛下应该就会下命令收拾时局了吧。”
山胁很吃惊。“是要推翻彻底抗战的决定吗?推翻八天前御前会议的决定吗?”
“那事暂且先不提。对苏交涉的第三项活动怕是要正式启动了。”
“就是和平中介交涉的事吧。”
下午四点,出乎意外米内很早就从官内回到了海军省。御前会议似乎在很短的时间内就结束了。山胁通过高木知道了御前会议的大概情况。内容果然和高木事前猜测的一模一样。
另一方面,东.?乡外相正在六巨头会议关于第一和第二项的共同意见下,致力于和苏联方面的接触。东乡虽然认为已经失去了最佳时机,但还是为了维持苏联的中立和防止苏联参战,继续竭力做着外交的努力。通过前总理广田弘毅和驻日大使马利可之间的东京途径,还有莫斯科的佐藤大使这两条途径。但是,苏联方面对此的反应只能说是毫不感兴趣。
七月七日,天皇终于召见铃木总理,督促他派遣和平斡旋的特使。据说特使将在莫斯科和苏联政府直接就和平、停战进行交涉。
七月十二日的傍晚,山胁在研究室中听高木说道:“近卫公已经决定了派遣去莫斯科的特使。虽然正式指示还没发布,但我可能要作为海军随员同行。交涉案件的整理就拜托你了,尽快弄好。”
山胁觉得不可思议,他说:“我还以为近卫公是反对跟苏联进行交涉的。莫斯科的佐藤大使也多次转达和平斡旋是不可能的。”
“这是陛下的意思。除此外也没其他办法了。杜勒斯的正式提议也没收到。近卫公从殿下那获得了大范围的交涉权限。打算凭借陛下的敕裁,放手进行交涉,一气实现和平和停战。”
“但是,苏联会接纳特使吗?我总觉得到目前为止,苏联都像是在拖延时间。”
“不清楚啊。要是被正式拒绝的话,也能有对策的。总之先就接纳特使一事,今天就通过外交途径传达给苏联方面。如果结果是接受的话,那数日内就出发。要真是被拒绝了,那就必须得在苏联首脑去柏林之前弄好这件事。研究的东西,拜托你尽量快点啊。”
“明天早上前一定准备好。”
派遣特使的提议于莫斯科时间的十三日下午五点发出。佐藤大使要求会见莫洛托夫外相(外务人民委员),可是以出发柏林的时间迫近99lib.为由被拒绝了。无奈之下,佐藤大使只好见了外务次官(副外务人民委员)洛佐夫斯基,把天皇停战的文书和派遣特使的请求文书交给了他,拜托他转达。洛佐夫斯基说他预期在向柏林出发之前可能没办法转达到了。
实际上距离斯大林和莫洛托夫从莫斯科出发的时间还有整整二十四个小时,他们是十四日傍晚出发的。在波茨坦首脑会谈上,这份来自日本的提议将会是个很好的小礼物。
外国媒藏书网体也没放过这次日本和苏联的交涉。这在日本国内当然是绝密事件,那就只可能是苏联方面有意泄露情报。六月末以来,外国媒体就经常报道一些观测消息,说日本有意通过苏联从而进行和平交涉。
之后,在七月十七日,或者十八日,外国的多家主要报纸都作为事实,而非观测消息写道:“日本委托苏联做和平中介”。
格温斯基是在巴黎读到这篇报道的。
他于三天前从伦敦出发,在法国登陆。如今既然已经没有统一政府的同意,那无论是在伦敦的亡命政府还是亡命军的情报部,都没有他的立足之地了。
但即使祖国现在不 9700." >需要格温斯基,对他而言,祖国却还是无法合弃的。他带着许多秘密计划,回到了大陆。从巴黎到华沙土地相连,只要有心,他就算走着也能回到波兰。
在巴黎握着报纸的格温斯基,此时就如脊背上有炸弹爆炸了般的惊愕。
他一边摇着头一边读了好多遍报道,嘟囔道:“大和田大佐难道没有把我的情报传达给本国吗?”
七月二十四日,斯德哥尔摩
那个老科学家一字一句地反复说道:“是的,美国,原子弹爆炸的实验,已经成功了。”
日本驻瑞典帝国海军武官大和田市郎大佐听了,顿时感觉到呼吸困难,他说道:“想必那应该是有预期的爆炸威力吧?”
“是的,跟我联络时说是成功了。应该可以认为是达到了预期的目标。”
“那就是说,只要一发原子弹,就可以摧毁一整个城市了?”
“正是如此。而且那威力远不止是能让城市变成像斯德哥尔摩的旧街道那种程度,恐怕也不止是柏林或是巴黎现在的惨状。如果用数字来说明的话,原子弹爆炸的威力,大概相当于同样重量的TNT火药爆炸威力的一万倍至两万倍吧。”
“两万倍……”
这一切正发生在停泊于萨尔特赛特湖上的卡尔·贝纳多特王子的汽艇的客舱之内。
这一天,大和田市郎接到卡尔王子的口信,说有要事商议,希望能立马见到他,因此他急匆匆地赶到了指定的里斯本肯的码头。卡尔王子说,如今,大和田的宅邸也好、日本海军武官事务所也好,恐怕都已经被英美方面实施了监控。就算是不能完全躲过他们的监视,那么至少也要在一个能够安心地进行秘密谈话的地方见面才行吧。
大和田来到里斯本肯一看,码头上停泊着卡尔王子那艘优雅的二桅的游艇“奥蒂诺二世”。大和田和卡尔王子握了握手登上了游艇,游艇立马就驶离了码头。这是下午四点发生的事情。
在使用了大量的柚木制材的颇有情趣的船舱内,先于大和田已经来了一位客人。年纪大概有六十岁,感觉像是大学教授似的一个高个子的男人。
卡尔王子介绍说这位男子是瑞典科学家协会的理事,名字叫做霍尔木格林,是位物理学家。
双方做了简单的自我介绍、打了招呼之后,霍尔木格林教授就以圆桌谈判反对方的视角一直盯着大和田。他用沉着的声音说道:“昨日,一位住在美国的熟人联系我说,美国于十六日,在新墨西哥州的沙漠,成功地完成了原子弹爆炸的实验。”
大和田看了一眼站在旁边的卡尔王子。他此时一反常态,一副十分认真的表情。也许是心理作用吧,总觉得他的脸色看起来很苍白。
卡尔王子说道:“我之所以如此着急找你来,这下你应该明白了吧?”
“您的好意,在下不胜感激,”大和田答谢完之后又向霍尔木格林教授问道,“我能冒昧地问一下吗,教授您是怎么拿到这份情报的?”
霍尔木格林教授依旧保持着他那严谨的表情说道:“一个熟人给我发的电报。有点类似于暗号似的电报。”
“您口中的熟人,请问是一位什么样的人物?是跟美国政府有关系的人吧。还是说,是位军人?”
“是位物理学家。”
“美国人吗?”
“这点我想我无可奉告。”
“那么这位科学家是和原子弹爆炸的研发计划有关的人吗?”
“我的回答只能是请您见谅。”
“那么就是说,您并没有否定了?”
“我既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
“那么也就是说,是您相识的这位物理学家给您的这份情报吗?可是按理来说,这应该是按照?99lib.最高军事机密来对待的事情啊。”
“我是物理学家,但同时我更是瑞典科学协会的一位理事。”
“这一点我在刚才已经得知。”
“我的意思你可以这么理解,也就是说我在关于诺贝尔物理学奖的选拔方面,有一定的影响力。”
啊,大和田不禁小声叫了出来。原来如此啊,竟还有这样一层关系啊。
霍尔木格林继续说道:“这原子弹爆炸实验的成功,或许意味着……无论如何都……或许这能证明许多物理学理论的正确性。或许能证明很多至今为止评价很低的假设说的正确性。说得明白一些就是,那位熟人从事于一项理论物理学的研究,他希望他的这项研究能够引起诺贝尔物理学奖选拔委员会的重视。因此,他才给了我这份情报。”
“也就是说原子弹爆炸实验成功了?”
“据说是很圆满的成功。”
“是铀弹爆炸?”
“也可能是钚弹。美国应该是同时在进行这两方面的研究。不管成功的是哪种,都不奇怪。”
“除此以外呢,情报还说了些什么吗?您能否告诉我全部的原文?”
“我刚才所说的就是全部内容。”
“那种原子弹,美国一共研发出了几颗?”
“不知道。”
“是奇数还是偶数?这也不知道吗?”
“用于实验的,应该是一个吧。”
“那大小呢?重量呢?原子弹是用飞机能承载的吗?”
“这一点没有跟我提到,只说是爆炸实验成功了。我想用飞机进行运输应该是可能的吧。”
大和田直了直腰,深吸了一口气。船舱里好像有些缺氧。呼吸变得越来越困难了。
大和田把视线移向了窗户。在船舱窗户的对面,他看见的是北欧绚烂的夏日风情。在闪闪发光的水面的尽头处,是斯德哥尔摩市中心的街区。这里原封不动保留着中世纪风情的旧街区,还有新建立的那厚重建筑物的新街区。就算是在世界各国的城市之中,这里也是屈指可数的美丽城市之一了。也就是说,那只需一枚就能摧毁一个城市的原子弹,能把这美丽的斯德哥尔摩变成华沙那般惨状,变成德累斯顿那般惨状。而且仅仅需要一枚而已。从原子弹爆炸到城市变成废墟之间,到底重复着怎样的情景呢?这绝不可能就是烟雾降下,然后又升起这么短的时间内就发生的一切啊。
霍尔木格林好像看透了大和田的内心世界似的说道:“众神没落,世界末日。众神的黄昏。这是在北欧神话中的场面。世界末日的战争,不再是虚构夸张的绘画。正如基督教所说的,哈米吉多顿圆。”
大和田把视线移回到霍尔木格林身上,说道:“我有件事想问您。教授您为什么要把如此重要的情报告诉在下?我可是日本海军的武官。对于这份情报我会怎么处理,您想过吗?”
“这我当然知道。正因为我知道你会怎么做,我才告诉你这个情报的,”霍尔木格林用他一成不变的口气说道,“我一直以来都相信,这原子弹的开发,就如同潘多拉的宝盒一样。人类想方设法地想要打开这个宝盒。可是一旦打开了,科学就会按照科学的理论完成自我进化,不管那个研究的结果会给全人类带来多大的灾难。说实话,没有办法能够阻止科学的这种自我进化。既然科学家最终还是打开了潘多拉的宝盒,那么我现在只能寄希望于最后这一搏了。”
“您是指什么?”
“就是不让他们使用这次研究的成果。我希望,人类目前还有足够的理智,驱使他们不使用原子弹。”
“如果是这样,那教授这番话应该是去跟美国政府说啊。我想不应该是日本政府。”
“如果日本能迅速结束这场战争,那么就可以不使用原子弹啊。就可以挽救无数人的生命。”
“您是指让日本求和?”
如果教授真正的意图是在这里的话,那么就不得不怀疑情报本身的真实性了。教授是按同盟国的意图在办事,还是被同盟国利用了?到底是什么呢?
霍尔木格林说道:“现在我也有问题要问问你。日本政府是不是坚决要继续战争?哪怕让这原子弹落在东京或者京都,也要继续?”
“怎么可能?要是那种炸弹攻击了首都的话,就连基本秩序都没了,讲和更是不可能,国家也就毁灭了。如果用在攻击哪个小城市或者是军事据点之类的地方,不就已经足以结束战争了吗?”
“可是如果是因为使用了这颗原子弹之后停战,那影响实在是太大了。不仅仅对于日本而言是个悲剧,对于全人类都是场灾难。”
“为什么这么说?”
这时才能看出霍尔木格林情绪开始有点激动了。好像是类似于恐惧的表情。
“只要数枚,就能结束这场战争。就能赢了这场战争。世界强国觊觎这种军事的、政治的威慑力,全都在竞相研发原子弹。紧随美国之后,英国、苏联、法国它们渐渐都会拥有原子弹。科学家被总动员,在原子弹之后,他们在计划研制具有更大杀伤力的氢弹,不日也将成为现实了。科学已经被极端扭曲。最终,没人敢去想象下一场战争的惨状。那时,世界末日将变成现实。”霍尔木格林咽了口吐沫,脸微微向前突出。“贵国在遭受了原子弹爆炸之后,必然是不得不停战的。然后贵国也必然会致力于原子弹开发,并让世界知道你们的成果。就算那时你们研制成功原子弹的消息传遍世界,可为时已晚。”
至此,霍尔木格林讲完了他的话。大和田看着霍尔木格林的瞳孔,为自己刚才怀疑他的行为感到可耻。这位老科学家是真诚的。应该一点也不必怀疑,相信他的那份诚意。他刚才所压制着的那份恐惧是真实的。大和田把目光转向卡尔王子。卡尔王子点头说道:“现在,同盟国首脑正集聚在波茨坦。议题是德国问题的调整,毫无疑问,对日战争的问题应该也在讨论范围之内。就算正式决定了原子弹的使用和苏联的对日参战,这也不足为奇。武官,我想贵国已经到了决定是否要和平的最后关头了。”
大和田抑制着涌上心头的阵阵不安说道:“我很同意您的看法,殿下。”
就在同一时间,在距离斯德哥尔摩南部八百千米外的柏林郊外的波茨坦,有人正在谈论霍尔木格林刚才提到的原子弹的事。
“是啊是啊,这事必须告诉大家。”那个人用轻松的语气说道,“我们已经拥有了具有史无前例的杀伤力的武器。”
说话的正是美利坚合众国大总统——杜鲁门。他在波茨坦首脑会议就要结束的时候,跟会议参加者之一的苏联联邦政府首相——斯大林说了这件事。这件事正发生在当日的会议场所,即波茨坦的苏埃伊利宫殿的会客室。
斯大林对于杜鲁门的话好像没有表现出特别的兴趣似的。他说道:“是吗,那希望那件兵器能在对日作战中得到高明的运用啊。”
大和田市郎大佐回到武官室已经是下午五点过一点儿了。大和田没有进到四楼的武官事务所,而是径直走到五楼的武官公宅,打开了大门。
从会客厅的方向传来了肖邦的琴声。弹奏的正是肖邦的《波罗乃兹舞曲》的开头的部分。是拥有军队这一爱称的钢琴小调。一九三九年九月,在德军的侵略下华沙即将沦亡,那时的华沙终日循环播放的正是这首曲子开头的部分。格温斯基偶尔在伤感的时候和开心的时候总会弹奏的这首曲子。
是格温斯基吗?
打开了会客厅的大门后,肖邦的演奏也正好结束。里面有三个男女。坐在钢琴边上的正是是很久不见的格温斯基。不知道为什么,他用僵硬的表情望着大和田。在钢琴侧面的是妻子静子。她双手叠放在连衣裙前面站在那里,看起来似乎心情不太好,好像是和格温斯基吵架了似的。在窗户旁边的椅子上,坐着森四郎。只有他好像看起来很高兴的样子。
“打扰了。”森四郎站起身来说道,“明天我们打算出发去巴黎了,今天是来道别的。”
“哦,终于还是要去了。”大和田心不在焉地回答道。
大和田向钢琴那边走去,格温斯基站起身来伸出了手,生硬地笑着。大和田说道:“博士,好久不见了。”
一边握手时,格温斯基突然用俄语说道:“我在报纸上看到日本拜托苏联进行和平斡旋。这事儿是真的吗?”
大和田暖昧地点了点头。
“或许是事实吧。或许吧。”
“我给你的情报呢?苏联要对日参战的情报,还有印证这一情报的相关情报,我已经多次给过你啊?”
“我都照原样发给东京了。”
“那为什么日本还要让苏联当和平的中介啊?还有什么比这更愚劣的外交手段吗?”
“政府的意向我不是很清楚,或许是在提醒苏联再考虑一下吧。打算送给苏联萨哈林岛或是千岛之类的吧。”
“苏联不是那种这么轻易就能满足的。苏联是个你给他一百,那他就想夺走你二百的国家。”
“或许还是有成功概率的吧。”
大和田说完后,连自己都觉得没有说服力,惭愧起来。
格温斯基焦急地左右晃动身体说道:“要让我说的话,日本政府也好,日本的外务省也好,都还太幼稚了。被那个难对付的斯大林当成掌上玩物了。日本一定会遭受严重背叛的。我敢断言。什么和平斡旋,他们在背地里肯定只是嘲笑。他们所看中的是东西,是只有通过战争才能带来的价值。”
“我也曾多次打算催促他们的。”
格温斯基歪着脑袋,伸长脖子看着大和田的眼睛问道:“根本的疑问在于,你确实把我给你的情报送达给东京了吗?确实毫无疑问地拿给了海军首脑吗?”
“关于这一点……”这是大和田到目前为止,也不止一次怀疑过的事情。“说实话,没有确凿的证据。我曾多次去打听,都被无视了。是不是电报局在暗中操作,还是被东京置之不理了?这些怀疑一直在我脑子里挥之不去。”
“那就是说,日本政府在不知道苏联参战情报的情况下,就拜托苏联从中调停吗?”
“这倒也不可能。也许是说,我给东京的电报,没有得到他们的信任?”
“真是蠢货!要是连那个都不可信的话,到底还有什么能让他们相信的?难道是希特勒的约定,还是斯大林的誓言吗?”
静子怯生生地插话说:“亲爱的,要来点咖啡吗?”
大和田好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是他拜托静子准备咖啡的。就在刚才,他刚从卡尔王子和霍尔木格林处听来了令人震惊的消息。就连被格温斯基埋怨日本政府外交策略拙劣时,他连回应的心理准备都没有。总之,暂且先稳定下自己的情绪再说。
大和田看了眼森四郎,森四郎倚着窗框坐着,脸上挂着他一成不变的微笑。或许四郎觉得自己方才和格温斯基之间紧张的对话看起来很滑稽吧。难不成他连那段用俄语讲的内容都听明白了?
森四郎说道:“武官,您看起来很忙啊。如果是这样的话,那我就先告辞了。”
静子急忙出来挽留。
“没有的事儿,您稍等一下。虽说您要去巴黎了,可是我也不能因为这样就对您招待不周啊。”
大和田也说道:“要是方便的话,你在隔壁的房间等我一会儿行吗?一会儿咱们喝几杯吧。”
“啊,这样啊,”森四郎看了看静子犹豫了一下说道,“那好,我就在那边的房间等你。”
森四郎穿过会客室向餐厅那边走去。会客厅的门被关上了。
静子在角落处的桌子那里倒好了咖啡,递给大和田。大和田抿了一口咖啡,缓缓地咽了下去。
静子对着大和田鞠了一躬,然后好像要追森四郎似的匆忙地消失在了餐厅的方向。格温斯基说道:“失礼了。刚才我有点激动了。”
大和田说道:“我根本就没往心里去。说起来,我今天知道了一个大消息。”
“什么消息?”
“据说美国的原子弹实验终于成功了。”
“是真的吗?”格温斯基瞪大了眼睛。
“可信度应该很高。是从科学协会的理事那里得到的情报。”
“该不会是个计谋吧?”
“那就要交给东京方面作出判断了。不过,以我个人的感觉,我觉得实验成功这事儿应该是真的。虽然也不能排除美国方面故意泄露情报的可能性。”
“那就是说,终于不能再犹豫了啊。”
“为什么这么说?”
格温斯基整个人都凑近大和田,说道:“杜鲁门不希望苏联出兵参加对日作战。他打算在苏联参战之前,就结束对日战争。从伦敦也发来过这样的情报。”
“我也记得有。”
“苏联对日参战以德国投降后的三个月为期限。也就是说,八月八号那天。或者是那一天之后不远的将来的某一天。杜鲁门为了让日本在那一天来到之前投降,应该会毫不犹豫地使用原子弹攻击日本。而且,他投放原子弹的地点,应该会选在一个有很大的政治意义的地方。只可能选择那种能够引起日本政府和指挥部恐慌的城市。具体我还没想到他们可能会投放在哪里。”
“他们难道已经准备好了很多原子弹吗?或许制造完成的只有用于实验的那一枚吧。”
“要是他们真的只有那一枚的话,我想他们首先也应该会投放在日本,以便确认原子弹的效果。”
大和田缄口不语。日本此时不得不马上讲和的原因已经不止千万个了;而事到如今还不明白的,只有日本的指挥部。
格温斯基问道:“那没有对策吗?怎么样才能把这么重大的情报确实送到海军中央呢?有没有什么方法?”
“平时的话都是通过信使传达的,可是现在这个状况。斯德哥尔摩和东京之间的联系,只能通过电报。”
“那武官你认为,在哪里能够确保这份情报送达到东京呢?是瑞士还是莫斯科呢?”
大和田考虑了一下说道:“瑞士。瑞士的大使馆里有无线电设备。就算到了不得已的时候,不能使用电报的话,还可以拜托大使馆。”
“那请您给瑞士方面发电报。武官您亲自给东京发电报是必须的事,除此之外,还应该通过伯尔尼的海军武官,把这一情报传达给东京方面。”
大和田想道,要是苏联参战的情报,真的是被东京方面置之不理的话,那不管他用什么途径发去情报都是一个结果。要是经由瑞士送达给东京的情报是有意义的话,那不就只能意味着是他个人没有被军令部所信任吗?而且,他意识到,这么做在技术方面也是不允许的。像如此重要的情报,都不使用一般的暗号,而是必须使用特别暗号。可是瑞士大使馆的人在发送电报时,不可能使用那种一次性的密码表。他们到底存留多少份密码表,武官事务所是没办法得知的。
“这在技术方面实在是太危险了。”大和田道出了不能发送电报的原因。
“那么,就派信使去伯尔尼。让哪个值得信赖的人去趟伯尔尼吧。带着密信。”
“这太困难了。斯德哥尔摩和伯尔尼之间,要是有飞机能直接飞过去的话就另当别论,不然的话就必须得横穿同盟国占领下的德国才能进入瑞士啊。”
“那就想办法弄张伪造的护照。”
“不行的。而且,首先,我们武官室里没有能够委任如此重要任务的人选。有的全都是些只会拨弄算盘的普通人。”
“绝对不能让这份情报就这么埋没了。必须在众多途径之中,选择一条比较保险的方法。这可不是一份简单的军事情报。这份情报事关贵国的生死存亡啊。事到如今,开弓没有回头箭了。该做的事情,现在应该都去做。武官,那个人是起到关键的决定性作用的,他就算是把灵魂卖给魔鬼也得完成这件事。”
“我清楚这一点。可是,没有这个人选啊。”大和田说完,突然叫出声来,“啊,对了,男爵。”
“啊?”
“我想起来一个人。”
大和田的视线转向了隔壁的餐厅。格温斯基惊讶地向大和田视线的方向望去。
“你说那个男人?刚才我们倒是说过几句话。”
“森四郎,被称作男爵的日本人。虽然游手好闲的,可却是个值得信任的人。他也曾从柏林给我带过文件。”
“你能命令他去伯尔尼吗?”
“他说他明天要出发去巴黎了。我想总可以拜托他中途顺便去伯尔尼吧。”
“这样的话,有必要给他弄一张护照了。从哪儿弄张同盟国的护照?要是在斯德哥尔摩能弄到的话就好了……”
“真是万幸啊,他是同盟国的市民。”
“你说什么?”
“他有土耳其的护照。”
格温斯基听了后双眼发光。
“真是个好消息啊。”
“可是,他只是个普通的人。如果遇到了危险的情况,我很担心他能不能顺利脱身。”
“我陪他一起去。”格温斯基拍了拍自己的胸膛说道,“我和那个日本人一起去伯尔尼。虽然能把信送到伯尔尼武官室的必须是日本人,可是我想,在去伯尔尼的途中,我的这点儿经验应该还是能派上用场的吧。”
“让博士做这种事情,真是太……”
“考虑到我今后流亡的生活,去伯尔尼这种事情,也不算是什么了。正好也能报答武官您的恩情。”
“你太客气了。”
不过,如果格温斯基能同行的话,这件事就突然显得现实多了。
大和田向大门走去。
“我去跟他说说试试吧。”
斯大林在结束了这次会谈的最后一天的日程之后回到自己的房间,叫来了参谋本部的雅兹伊科夫大佐。在这次会谈,不仅仅是苏联,还有英国、美国,都偷偷地把政府和军部的要员送到了这里。除去只派了代表来参加的中国暂且不说,从七月十八日开始,这三个国家事实上已经把自己国家的政府和参谋本部都搬到了波茨坦。不仅是首脑会谈,与此同时还进行着好几个由军部和内阁大臣组成的实务会谈。
雅兹伊科夫上校在接到斯大林接见的命令后,五分钟后便进入了斯大林的房间。这是在战火中幸免于难的宫殿南侧的一间房间。在磨亮的栎木木质的地板上,雅兹伊科夫上校走路时长靴子敲击地板发出的回音格外响亮。斯大林站在房间里面的阳台旁边。手里举着盛着白兰地的酒杯。在斯大林边上的是也一同出席了首脑会谈的莫洛托夫外交部长。
斯大林向雅兹伊科夫上校问道:“对日作战的准备进行得怎么样了?什么时候能发起总攻?”
雅兹伊科夫上校回答道:“一切顺利。华西列夫斯基元帅目前已经在远东进行指挥了,总攻将按照原定计划发动,对日作战的日期按照计划,即八月末。”
“提前。”斯大林发出指示,“杜鲁门为了让日本早日投降,要投放原子弹。他打算让日本投降,让咱们没有机会参战。我不能让他得逞。参战准备要尽快。”
“那期限是什么时候?”
“越快越好。”斯大林看起来有些烦躁地说道,“如果美国在日本投放了原子弹,那在几天之内,日本就会投降的。因此,只要美国一投放原子弹,我们就必须立刻发动对日作战。如果美国投放了原子弹之后,即使我们的作战准备还有部分没完成,那也即刻下命令发动总攻。”
雅兹伊科夫上校一边敬礼一边说道:“我会向元帅传达您的命令。”
听了大和田的话,森四郎断然拒绝。
“这可不行。虽然对不起武官您,可我还是要拒绝。巴黎可正等着我呢。”
大和田说道:“我只是希望,你去巴黎之前,稍微顺道去下伯尔尼。经由伯尔尼去巴黎而已,也不是十分绕远的。”
“可是这样就必须横穿德国吧。我是打算乘坐去加来的船的。”
“你到巴黎顶多也就晚个三天嘛。”
“可是要我通过德国,我是绝对不干的。我想没人会觉得在同盟军占领地旅行是件让人开心的事吧。首先,那里火车还在运行吗?”
“虽然铁道线路可能已经断了,但是尽管这样也比经由巴黎去要快啊。”
“我可不是你们武官室的雇员啊。”
“我知道,我拜托你的是我们武官室的雇员所不能完成的事情。”
“请你可别说这种不着边际的话。”
“无论如何也不行吗?”
“不行。”
大和田抬起头看了看格温斯基和静子的表情。方才把森四郎叫回到这个会客厅,花了十五分钟的时间跟他说明了,如今事态有多么紧急,事情有多么严重。该跟他说的情报,包括苏联要对日参战、美国原子弹爆炸实验已成功,还有这些事情都意味着什么也都跟他说清楚了。
可是结果却是换来这么一个回答。果然在这场最后的博弈中,即使跟他说明白了事态的紧迫,还有他负有的使命还是白费吗?
在会客厅的待客沙发上,森四郎双手托腮,坐在大和田的正对面。静子在大和田的旁边,双手抱着腰。这通常是她心里焦急时的姿势。格温斯基抱着胳膊向钢琴方向走去,好像想要说什么似的,可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已经把所有的重要情报都告诉他了。大和田再一次试图说服森四郎。
“就像我刚才说了的一样,如果这份情报不能送到的话,那日本的灭亡基本上就已经成了确定的事了。现在残存的日本各个城市会在原子弹攻击下毁灭的。与此同时,苏联红军已经突破了‘满洲国’国境,现在满洲和朝鲜的数百万日本居留民都沦为了难民。苏联军队登陆北海道和东北地区的可能性也极大。如果真是那样,你觉得日本究竟会变成什么样?会变成什么样啊?”
格温斯基插话说道:“波兰。日本将变成另一个波兰。”
大和田此时突然想起了一首歌中的一节。不自觉地哼起了歌词。
“我那萧瑟的故乡,我总是想起你,哪怕只是听到,都让我觉得悲哀,那灭亡了的波兰啊。”
“你唱的这是什么?”森四郎问道。
“一首军歌。《波兰怀古》。我当陆军时经常唱这首歌。”
“这和我有什么关系吗?”森四郎摇了摇头。
大和田说道:“当然是祖国了。你难道不介意你的祖国灭亡吗?他可是我们祖祖辈辈的国家,是母亲一样的国家啊。”
“祖国什么的,我可没有。父母什么的,我也不知道。对于我而言,日本跟我没有任何关系。”
“可是你骨子里流着的是日本人的血啊。”
“是这样吗?我从小就被人指着鼻子骂杂种,我就是这么长大的。我的父亲是个外国船员,我是在横滨的供外国人消遣的妓院里出生的。”
“你在日本长大,作为一个日本人你也应该受到过日本的恩惠吧。”
“我在巴黎被人叫做不良日本人。当我被冤枉逮捕的时候,日本大使馆斩钉截铁地说他们日本和我半点关系都没有。连一个辩护律师都没给我找。正是因为如此,我无视了开战后日本发出的归国命令。结果呢,下次又说我的护照失效了。不得已之下,我才成了土耳其共和国的一名公民。不管日本曾经对我有什么恩情,我想现在我和日本之间的情分已经断了。”
“难道日本要灭亡的时候,你也一点儿都不觉得痛苦,一点儿都不觉得悲伤吗?”
“这些跟我有什么关系吗?他们发动这场战争的时候,也没人跟我商量过什么啊。现在让那些自作主张发动战争的家伙去承担责任不就行啦。”
“到时候灭亡的可不仅仅是军队和政府。日本这个国家,这个国家本身也会灭亡的。”
大和田并未提到天皇,也没说什么国体的危机之类的。那么说的话,或许对于这个脱离了日本国籍的人而言,更会让他觉得是件与己毫无干系的事情了。不,没准反而会招致他的反感。
森四郎说道:“所以啊,我说什么来着。我请你们就让我这么自由自在地一个人生活下去吧。从今往后,不管发生什么事情,我都不会去哭着苦苦哀求日本的。”
“日本要是灭亡了,受苦的可是百姓啊。那些女人、孩子、老人、病人,首先就会因饥饿而倒下。难道这样你也觉得无所谓吗?”
“这又不是我造成的。”
“可是你现在就可以拯救他们啊。”
“这应该让其他的日本人来做吧,怎么也轮不到我啊。”
“那你也不能装作全然不知的样子吧。和你说着同样的语言,生活在同样的文化背景下的人们,他们要过生灵涂炭的日子了。马上要背负着亡国奴的悲剧了。为了拯救我们的祖国,就算是你,也应该有义务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
“又不是没有别的国家灭亡,这次轮到日本人了,为什么就不行了呢?”森四郎盘了盘腿继续说道,“而且,第一呢,我实在是无法忍受那些成天沉浸在义务、使命、信念之类的大空话中的那种家伙。我根本无法相信那些唾沫横飞,说着天下、国家、帝国之类的豪言壮志的家伙。请你不要用那种话来逼我。我还以为武官你不是那种人昵。”
“你就是这样想的吗?”
强烈的徒劳感涌上大和田的心头,他摇了摇头。果然,森四郎归根结底还是个游手好闲之人啊。我已经跟他说到了这个地步,说得如此明白了,他却还是佯装不知,不为所动啊。
想起这个春天以来和森四郎在一起的种种开心的场面,大和田不禁觉得耻辱。他在大和田的圈子里是个很罕见的人,轻薄又很会玩的一个男人。虽然他的命运不曾被眷顾,出生和成长都很曲折,可是他却绝对没有半点无知、野蛮,也没有丝毫的卑躬屈膝。这是个善于利用逆境,在逆境中成长的男人。自己甚至一度觉得他是个给人感觉很舒服的男人。正因为如此,大和田才敞开心胸,开诚布公地和他交往,甚至还叫他来家中做客。
静子从沙发中探出身来说道:“森四郎先生……”
大和田惊讶地看了眼静子,难不成她也要帮忙劝说吗?
静子说道:“我觉得,为了日本的事情拜托您,实在是太让您为难了。正如您所说的,毕竟您和日本也没什么关系啊。”
大和田用责备的眼神看了看静子,好像在说,你这么说合适吗。
静子冲着大和田微微点了点头,继续说道:“可是,请你一定帮帮我丈夫吧。在这件事上,除了您以外,他没有可以拜托的人了。我知道您很为难,可是请您帮帮他吧。”
在静子的一番攻势下,森四郎显出苦笑来。好像在说我很弱小,你帮帮我吧。
静子用严肃的表情继续说道:“和您相识以来,虽然时间很短,可是我们都为能和您认识而觉得开心。是森四郎先生您让我们狭窄的世界变得宽阔了许多。不管是我丈夫也好,还是我也好,能和您相识,我们都觉得十分开心。我丈夫突然这样莽撞地拜托您,也不是完全没有理由的事啊。请您看在我和我丈夫的面子上,这一次一定帮帮他吧。我们这任性的言辞,希望您能听一听。”
让人惊讶的是,森四郎居然默默地听完了静子的话,居然没有打断她的话,也没有断然地跟她说NO。难不成静子的话他听进去了?
森四郎又重新盘了盘腿,看得出来他很犹豫。静子继续说道:“我知道这件事情让您很为难。但是我还要是由衷拜托您。拜托您一定要听听我丈夫的请求。我们能把您当做好人,是我们的好朋友。请您让我们因为和您的相识而觉得自豪。请您一定要让我们觉得您是个值得依赖的人,是我们的好朋友。”
大和田注视着森四郎的反应。森四郎抬头看着天花板,摸了摸鼻子,抿着嘴。他是在权衡得失吗?最终,森四郎冲着静子笑了笑说道:“夫人您都这样说了,我也不好意思再断然拒绝了。”
“您是说您答应这件事了吗?”
“但这是有条件的,除非答应我这个条件的话。”
“是什么条件?”
森四郎没理睬大和田的问题,盯着静子说道:“夫人那个戒指能给我吗?看起来似乎不便宜昵。”
静子吃惊地看了看自己的左手。无名指上戴着一枚琥珀戒指。这是派驻在爱沙尼亚的时候,买的某个国家的特产。由于武官的社交生活的原因,向来不习惯戴戒指的静子,也不得不在手指上至少戴个宝石之类的东西了。这并不是什么昂贵的东西。在塔林的旧街区的一家犹太人开的店里买的,当时就挑了个价钱差不多的。不过这枚戒指对于静子而言,不仅是第一次在国外买的,也是静子的第一枚戒指。不能说静子对它没有丝毫的留恋。
静子马上取下戒指说道:“就这个东西就行了吗?”
森四郎接过戒指,高高举起在日光灯下,像个鉴定行家似的看着戒指说道:“作为工钱来说,或许这个价钱有点高了啊。”
“没关系的。”
大和田觉得有些意外。如果是钱的问题的话,那刚才的那一番劝说成了什么啊。早知道的话,一开始直接谈钱的问题不就得了。他开出价钱这事儿,让大和田觉得意外。
静子拉过森四郎的双手说道:“那现在,您能答应我们的请求了吧。请您一定要让战争结束啊。您去了伯尔尼的话就一定可以的。”
“我答应你,去巴黎之前顺道过去。”
“真是太感谢您了。这样一来,我丈夫就能继续留在武官室工作了。”
默默听着他们对话的格温斯基此时开口说道:“明天早上出发。坐早上六点半去埃尔信古博卢伊的火车。”
森四郎看了眼格温斯基说道:“你也要一起去吗?”
格温斯基回答说:“希望咱们相处愉快。”
“那你一个人去不就得了吗?”
“你们日本人干什么都喜欢有人作伴,不愿意一个人,那我这个波兰人为什么就非得一个人呢?”
“我说了,我不是日本人。”
“虽说你合弃了你的祖国,可是你的根还是在那里,这一点是没办法否定的。你就是个日本人。”
“占领德国的同盟军会不会也这么跟我说啊。说虽然你有土耳其的护照,可是也不能就这么轻易放你过去。”
“我们会为你准备一些相关的文件和证明的。”
“要是我被赶回来的话,我希望你们可别埋怨我啊。”
“就算要被赶回来,那也要想方设法克服。就凭游山玩水的旅行,你就想赚一枚戒指的报酬吗?我们可不是去巴登—巴登做温泉疗养的。”
森四郎轻微地叹了口气。
“你再继续挑衅不是更好。”
“为了庆祝,咱们开一瓶珍藏了多年的好酒吧。”静子站起身来。
大和田和森四郎的视线交汇在一起。森四郎又不禁苦笑起来。大和田无法判断他的笑是因为什么,是觉得这笔买卖不划算,已经开始后悔了,还是他因为自己的轻率和莽撞而发笑昵?大和田不知道。
在位于柏林郊外的波茨坦的美国代表团宿舍里,杜鲁门大总统正从一张巨大的桌子上,拿起来一份文件。
斯奇姆松陆军长官、马歇尔参谋总长、阿诺德航空军司令官等人正一脸期待围坐在桌子边上。
文件的内容如下:
美国陆军战略空军卡尔·斯巴茨大将收
第二零空军第五零九混合部队,将于八月三日后,视天气状况良好、视野开阔,允许发射原子弹的情况下,实施向日本本土城市投放原子弹。攻击目标为广岛、小仓、新泻、长崎诸市其中之一。
杜鲁门看完之后跟一位辅佐官说道:“知道了。你跟哈代将军这么传达。”他继续说道:“宣言大概就是说日本不可能这么轻易就投降的条文吧。日本应该不会如此简单地就接受吧。你再重新确认一下宣言内容。”
杜鲁门刚才提到的,就是预定将于明后天发表的,美国、英国、中国三国共同宣言。
在场的军队首脑都明白了杜鲁门这话的意思。
也就是说,杜鲁门的意思就是:在我们投放原子弹之前,绝对不能让日本投降。为了让美国在战后作为世界上独一无二的大国掌管整个世界,就必然不能少了向各国展示美国原子弹威力这一步。
这要是放在付出了极大损失和牺牲的冲绳之战时,美国必定会想方设法也要拿下冲绳的。可是对于原子弹研发已经成功的今天,若是让日本在一周或两周的时间内就投降了的话,那对美国而言,会是件让人很头疼的事。那样美国就不得不再次修改它们的世界战略了。也就意味着美国重建战后世界秩序的计划,从第一步开始就受挫了。
辅佐官向杜鲁门回答道:“我马上去确认一遍宣言的内容。”
七月二十五日深夜的东京。钟表上的时针马上就要转到凌晨三点了。
外务省,几位职员正在等苏联政府发来信息。关于十三号佐藤大使的提议,苏联方面在十八号的晚上才回信,说是提议的内容不明确。说天皇期待和平的信息中没有任何实质性的具体提议,而且作为特使的近卫公的使命也很不明确。因此,对于是否接纳特使这一点,苏联方面无法给出确定的答复。
对于这个答复,东乡外相在二十一号晚上又给莫斯科的佐藤大使发送了一封内容较为具体的电报。电报中说,派遣特使的目的在于推进和英美调停斡旋事宜。
佐藤大使没说他什么时候能把这封电报转达给苏联政府。和外务次长洛佐夫斯基的会面时间还没有确定下来。但是从发出电报算起已经整整三天了,苏联政府也差不多该收到电报了,要是他们已经收到了的话,估计很快就能知道他们的意思了。外务省的几位官员正在焦急等待着从莫斯科发来的电报。
此时的斯德哥尔摩还是二十四号。
晚上八点整,格温斯基到了位于旧街区的格姆拉斯坦岛的开普曼路。
在一排很旧的石制民宅的一角,路的中间立着一间很不起眼的旧书店。是一九零六年一个叫伊扎克·哈默斯坦的犹太人开的店,店名叫做“猫头鹰眼”。铁制的猫头鹰招牌挂在店门上。
格温斯基打开店门,里屋的柜台里一个戴着老花镜瘦瘦的老头儿抬起头看了他一眼。这老头儿就是伊扎克·哈默斯坦。他在乌普萨拉大学念的书志学,可是在当时,就算是在瑞典这个地方,犹太人也很难找到和自己所受的教育相称的一份工作。而他仅仅用了一年的时间,就当上了王室图书馆的辅助图书管理员。之后,年仅二十六的他就投身于商业,经营一家古书店,做起了这份有点偏向于老年人的生意。从那以后的将近四十年,他整日都埋头在旧书的书山之中。
哈默斯坦发现是格温斯基后,舒展了下他满是皱纹的脸。
“格温斯基呀,你看起来可真像个精通学问的人啊。”
格温斯基从书架之间狭窄的过道挤过来,站在柜台的前面。
“哈默斯坦,你也是啊。”
“你什么时候回的斯德哥尔摩?我还以为这儿对你而言已经派不上什么用场了呢。”
“今天刚到的。明天我还得走呢。”
“你还跟以前一样忙啊。”
“我出国啊,甚至比换双鞋子都要频繁了。”
“那这次是去哪儿?是打算回波兰吗?”
“在那之前我得先去趟瑞士。是去伯尔尼。”
“是吗。你去伯尔尼又是要谋划些什么吧。”
“没有,我就是给一个熟人帮点忙而已。”
“那么,你来找我的理由是……你总不可能是为了在临走前特意跟我道别的吧。”
“我想让你帮我做几份文件之类的东西。”
“那不是你的老本行吗?”
哈默斯坦瞥了一眼店里,店里没有客人。这间店面很小的古书店,自从开店以来,可以说是就没有过生意兴旺的时候。格温斯基估计,比起卖出去的书,买进来的书应该更多吧。
格温斯基说道:“要想穿过德国,就必须要占领军的同行许可证。”
“我这没有样品。你弄到了吗?”
“我带来了原型。”
哈默斯坦往上推了推他的老花镜,说道:“你觉得你还需要通行许可证吗?”
“是给同行的人准备的,很着急。你能帮我做好吗?”
“你需要几种啊?”
“四种,全部都得要。”
“是同盟国全部的?那得要三天时间啊。”
“我明天早上就要。要是有三天,我都能弄到合法的了,我还来你这儿干吗?”
“不行,不行。”哈默斯坦摇了摇头,“明天早上就要的话,我连一份都做不出来。”
“没有苏联的也没关系。”
“这样的话也要两天。”
“我要坐明天早上六点半的火车去斯德哥尔摩。在那之前得做好。”
“你可别说胡话了。你又不是不知道,就我这眼睛,现在看一会儿书就睁不开了,不中用了啊。”
“要是我说这次旅行是为了救一个日本朋友的话,你能想想办法帮帮我吗?”
“是和纳粹混在一起的国家的朋友啊。”
“他是反抗纳粹对犹太人的迫害的。我跟你说过,我的妹妹和一个在莫斯科的犹太人结婚了的事吧?”
哈默斯坦慢慢地点了两下头。
“我记得有这么回事。说起来的话,我估计你身上,多多少少也流着犹太人的血呢。稍微看看格温斯基家的家谱就能发现。”
“我妹妹一家,通过在立陶宛的日本领事那里获得了通过的签证,因此才能经由俄罗斯、日本,然后逃到了美国的。”
“是一九四零年的事吧?”
“那年初夏的时候。”
“我想起来了。当时在这条街上到处都在说是一位叫杉原的日本领事,帮助很多犹太人逃走。”
“据说这种行为是违背日本政府命令的。”
“这世上还真是99lib?时不常的就有奇特的人啊。”
“我妹妹他们一家逃走的时候,介绍衫原给他们认识的,就是现在在斯德哥尔摩的这位日本海军武官。他对我有恩,这次旅行也正是我为了报恩。”
“说是日本的军人,难道他不是纳粹的信奉者吗?”
“虽然是日本军人,可是我从来没听他说过赞扬纳粹的话。而且去年的时候,把我从盖世太保那里救出来的也是他。”
哈默斯坦皱了皱眉说道:“你的这番话让我很难再拒绝了啊。是要英国、法国和美国的这三种吧?”
“嗯,我明天早上六点来取。”
“六十英镑。”
“你要是用我那个原件,能做出一模一样的东西,那你以后不也能拿来做生意的吗?”
“可是这年头,通过非法途径想去德国的人,怕是很少吧。”
“你们商人总是要抢占商机的嘛。如今,伦敦和巴黎,到处都在议论占领后的市场商机呢。”
“经济要想恢复景气,怎么也得过了这个冬天才行吧。今天德国的冬天啊,将会是个格外难熬的冬天。”
“一共三十,就这么成交吧。”
“五十。看在那个正义的日本人的面子上,给你优惠。”
格温斯基一边深切感叹自己没有做生意的天赋,一边掏出了钱包。刚才大和田武官才给了自己两百英镑作为差旅费,现在还没出发呢,四分之一的钱就这么没了。不过话虽如此,如果拿到了通行证,就觉得这次旅行已经完成一半了。
哈默斯坦说道:“另外,作为附送的,告诉你件事。为了正义的衫原的朋友的朋友,或许犹太人的联络网可以派上用场。”
“是吗?”
“在伯尔尼要是遇到了什么难事,你可以去科拉姆路的古书店,找哈默斯坦。跟他说我的名字,他就会帮助你们的。”
“是你的亲戚吗?”
“是从我祖父的那一代就分出去的一族。我的祖父从布拉格到的瑞典。祖父的弟弟去了瑞士。”
“在什么方面能帮上忙呢?”
“什么事情都行。”哈默斯坦补充道,“伯尔尼的哈默斯坦家,比起我来可更实际哦。他们对于生存下去所需要的金钱方面,可是非常贪婪哦。”
也就是说,他们在不合法的世界里活得很光明磊落。
格温斯基一边把钱递给哈默斯坦,一边祈祷。但愿在旅行的目的地伯尔尼,用不着求那个古书商人哈默斯坦就好了。希望这次旅行不会变成一次厄运之旅。
七月二十五日,斯德哥尔摩
瑞典国营铁路斯德哥尔摩中央站位于新街区的诺尔玛鲁姆的西南部,和旧街区隔着一条水路相邻。在红瓦墙的火车站大厅后面,整齐地坐落着拱形圆屋顶的月台。
森四郎在早晨蒙蒙亮的月台上,亲吻了英格丽特后,对大和田夫妇说道:“那再会了武官。我马上就要上车了。您让我转达的信息,请放心吧。”
大和田说:“太感谢你了。谢谢。”
“战争结束了的话,武官你也是要回国的吧。”
“或许是被强制遣送啊。”
“要是你到时候自主回国的话,一定要顺道来巴黎啊,我给你做向导。”
静子说道:“那您请多保重。这一路上一定要平安无事啊。”
“不是有博士在嘛。”
月台上钟表的时针缓缓移动,已经指在了六点三十分上。列车最前端的蒸汽机车已经发出了高亢的汽笛声。
森四郎登上了台阶,轻快地迈上了火车。“哐”的一声,列车启动了。森四郎朝着指定的车厢走去。
今天早上来为他送行的,只有三个人。英格丽特和大和田夫妇。大和田夫妇两人,好像都是一副睡眠不足的样子。听说给东京方面发重要电报的时候,经常是彻夜不眠的。估计昨晚也是在忙着弄暗号吧。
至于英格丽特,是从格姆拉斯坦的公寓跟他一起来的。幸运的是,她似乎天生就没有伤感细胞,哪怕是在今天这种场合下。只说了有机会去巴黎的话再见面,这样一点儿也不忧郁的分别的话语。或许她用不了一周就会交到新的男朋友,跟人家亲密地在一起吧。森四郎这个名字,在英格丽特的记忆中,会和欧洲战争结束前后那段时期的记忆混杂在一起,最终渐渐退色吧。这也是森四郎所期望的。
车厢里,格温斯基已经在那里了。只有他一位客人。森四郎在格温斯基的对面坐下,把头探出窗外看了眼月台。开往马尔默方向的列车缓慢地开动了。
大和田夫人用力挥着手臂告别。那张脸,看上去好像有一丝落寞,好像有些不安。森四郎胸口深处的哪个地方,突然好像血管还是细胞都收缩了。
大和田望着列车的方向,双唇紧闭成一字形。可以很明显地从他的脸上看出紧张,或者说是担心的情绪。森四郎知道,这当然不是因为担心他的这次旅行了。现在大和田的脑子里,大概只有日本的危机这类事情吧。
英格丽特像往常一样开朗地笑着。她那玫瑰色的脸颊和洁白的牙齿的光芒,在清晨的火车站显得格外引人注目。
列车的速度渐渐加快。月台上三个人的身影也渐渐变小,最后消失了。
列车出车站后,经过了通往利达后鲁姆岛的铁桥,到达了利达后鲁姆岛之后又钻进了隧道。
再次来到地面上时,周围已经是斯德哥尔摩的郊外了。窗外偶尔会看见住宅街区,房子已经很稀少了,针叶树的小树林和农地交错出现。
当窗外的风景变得单调后,格温斯基开口说道:“我怎么称呼你比较好?昨天听夫人叫你男爵来着。”
森四郎回答道:“叫我森四郎吧。博士,你呢,怎么称呼?”
“你就叫我博士就行。”
“全名是什么呢?”
“扬·格温斯基,不过不是本名啊。”
..“你是有好多个名字吗?”
“在斯德哥尔摩,大家都叫我米法埃罗·库利科夫。可以说是个持有日本国籍的俄罗斯白人。”
“据说你也有英国的护照。?99lib.”
“嗯,那是作为政治难民拿到手的。”
“那上面的名字也是格温斯基吗?”
“不是,是乔·昆塔德。”
“为什么要改名呢?”
“格温斯基这个名字,作为波兰军的情报将校的名字,已经染上了些许颜色。虽然我跟波兰断了关系,可是还是有不得已的理由,要跟格温斯基这个名字有所牵连。”
森四郎确认道:“那你这次跟我一同去的目的就是为了监视我吧。怕我拿了戒指却不去。”
格温斯基摇了摇头。“与其这样说,还不如说是我为了防止你从别的什么地方拿第二份报酬。”
“你是在说我会跑去哪个情报组织吗?”
“你可不是出于善意或者是使命感才接下这个任务的吧。正因为这样,我不得不有这样的担心。”
“你在洞察人性这方面,还真是十分敏锐啊。”
格温斯基没有答理森四郎的讥讽。
“要是你被哪个情报部抓去的话也不好办。因为我是绝对不能让你把海军武官让你转达给伯尔尼的消息告诉别人的。”
“也就是说你在保护我了?”
“正是如此。虽然是保镖吧,但是如果有必要的话,我也会杀了你封口的。”
森四郎就这么直直地盯着格温斯基,一时间竞哑口无言。格温斯基的眼神一点儿也没有开玩笑的意思。森四郎“噗”的一声喘了口气,说道:“我就喜欢你这种诚实的人。”
683c." >格温斯基听了笑都没笑。他根本就没有改口的意思,根本不能指望他说什么刚才的话你别当真之类的。
格温斯基说道:“你的护照,再给我看一眼。”
森四郎从胸口的口袋中掏出护照递给了格温斯基。格温斯基仔细看了看护照后说道:“你是怎么变成土耳其公民的?是花了很多钱?”
森四郎耸了耸肩说道:“我在巴黎的土耳其大使馆有个熟人。是在赌场里认识的,我托他帮我办的。就在我日本的护照被告知作废之后。”
“我想恐怕没有你口中说得那么简单吧。”
“茶糕的鸡蛋。”
“什么?”
“这是巴黎的科西嘉人匪帮的暗号。是一种诈骗手法的名字。土耳其大使馆的官员就被那些家伙给骗了。那些匪帮的人,杀了安娼妇,想要把罪名嫁祸给那位外交官。”
“目的是为了要钱?”
“不是,或许是他们想要鸦片吧。他们需要一个任他们摆布的土耳其外交官。我听说了他们的计划,就告诉了刚才提到的那位外交官。那位外交官在危险的关头想起了我跟他说的话,因此才很好地处理了这件事。从那件事以来,他就觉得我对他有恩。当我的日本护照作废时,我向他求助,他就马上帮我准备好了护照。”
格温斯基把护照还给森四郎说道:“你似乎很了解那种小混混儿的世界嘛。”
“我就是个赌徒,是个小混混儿。”
“不对,你不觉得你那么说自己,显得你太纯洁了吗?”
“比起这个,那你呢?”森四郎反问道,“我看你也不是个什么正经人,有种历经了许多大场面的感觉。”
“我生活的世界比小混混儿的世界更残酷。”
“这么说的意思是?”
“我之前不是说了吗,我是波兰的情报将校啊。浅显地说,就是间谍。”
“真正的?”
“绝对不是业余水平的。”
车厢的门打开了,抬头一看是列车员。列车员说道:“请出示一下您的车票。”
森四郎他们停止了交谈。
大和田市郎走过有高高的天花板的火车站大厅,向火车站出口的方向走去。四周弥漫着奇特的忧虑不安的气氛。静子走在旁边说道:“那个人,真是个腼腆的人啊。”
“啊?”大和田问道,“谁啊?”
“男爵。就是森四郎先生啊。”
“是吗?”
“难道不是吗?他觉得做好事让他很难为情,还假装说是要报酬呢。”
“是吗?”
大和田的解释虽然和静子的不一样,但是让她这样误解了也没什么不好的。就在火车站外面,武官室的那辆沃尔沃正等在那里。走近之后,司机相川下了车,拉开了后排车门。
钻进车里后,大和田跟相川说道:“回武官室。”
相川一边发动车子一边问道:“那两个人去了哪里啊?”
“两个人?”
大和田觉得很诧异。他应该只跟相川说了是要送博士的啊。难道是相川跟着他们进了车站,看见了月台上都有谁吗?
大和田反问道:“你指的是谁?博士还有谁?”
“是森先生吧。您不是这么跟我说的吗?”
骗人的。自己根本就没跟相川提过森四郎的事。
相川还继续说道:“我想武官您是有事情拜托博士和森先生所以来送他们的吧。他们去哪儿了啊?”
大和田严厉地说道:“你别管闲事了。这事不可外传。”
“是。”
静子拉过大和田的左手,把自己的手放在上面。好像在说别生气别激动似的。大和田反过来握紧了静子的手。
或许是通宵熬夜的原因吧,现在出于神经兴奋的状态。或者是因为担心战争事态,失去了精神平衡。大和田想了想今天该干的事都有哪些。首先,回到武官室,完成暗号制作的最后的工作。就是把编成五个罗马字母组合的电报打出来。估计在八点应该就能完成了。拿着这个去电报局,给东京方面发电报。
之后买几份报纸,听一听收音机的新闻。在波茨坦召开的同盟国会谈自开始以来,已经一周的时间了。差不多也该发表会谈内容和达成一致的事项了。然后根据消息和报道,得马上考虑给东京发的电报的内容了。
大和田昨晚写下了这样一封电报,已经转化成了暗号。
丰田军令部总长收
驻瑞典大和田武官(武官暗号)发紧急机密必亲启
自七月上旬以来,对于在当地以及欧洲,被反复报道的日本政府委托苏联居中调停的事件,我再次希望能注意,以往在下发送的自第三八二号以后至四一四号的电报内容。正如本电报报告的内容,根据“库”情报,苏联在雅尔塔会议上已经同意对日参战,日期就以德国投降后三个月为期限,如今马上已经逼近期限。
正如中立条约不延期所指示的,我们不得不怀疑,苏联甚至连维持中立都觉得有所不便,加强日苏关系就更不用考虑,让苏联居中调停也是绝对不可能的。对于苏联,在如今这个局势下,不可能期待苏联会牺牲和英美的协调关系,废除对日参战的密约,根本不可能期待他们能发现改善和日本的关系能获得的好处。对于日本政府委托苏联居中调停,本官认为政府在国际形势判断上出现了根本的错误,外交感觉太过于单纯,对此本官甚为忧心的同时持有极大疑问。让苏联居中调停是不现实的。另外要提到二十四日的“瑞”王室要员及“瑞”科学协会要员提供的情报“美国于七月十六日,于新墨西哥州成功完成原子弹爆炸实验”的情报。对于本土诸市已经遭受的美军重型轰炸机的屡次攻击,伤亡惨重的情报,本人深感痛心,同时对于防空能力的极端低下或者完全丧失及根据推测得知的状况来判断,我认为这份情报的内容可以说是事关帝国的生死存亡。苏联参战迫在眉睫,美国方面为了保证日后对苏联外交上的优势地位,也会早日投放原子弹。这样的话,必须早日停止让苏联做交涉这一行为,我认为最紧迫的事在于通过中立国家和英美进行停战交涉。
在以往电报的第三七二号、三九五号中,本官传达了“瑞典”国王的信息。在时局紧迫的今天,已经刻不容缓,我请求按照密电上奏的顺序,公布本电报的内容,让最高战争指导会议的首脑都有机会看到,我谨 5e0c." >希望这样有利于帝国做出最后的决定。
以上是我个人极为大胆的意见,如有冒昧失礼之处,还请见谅。如果能让帝国直面现实,正是本官的第一责任所在,敬请悉知。
从没有过语气如此强硬的电报。大和田把他武官生活的全部,都作为赌注押在了这份电报上。他知道这样做会招致中央的不快,也许因为发了这份电报,不得已要终结自己作为职业军人的生涯了。
“八点备好车。”大和田跟相川说道。
“是。”相川答道,“是去电报局吧。”
看了眼表,早上六点四十了。要把已经做出暗号的字母表打出来的话,有一个小时就应该足够了。去了电报局以后,大和田揉了揉发热的眼眶想着,就睡两个小时吧。然后就看报纸听新闻。
相川省吾在把大和田夫妇送到位于武官室的公寓后,把车开到了里院。他往刻门德鲁大街的东边走了走,进了临街的一家咖啡厅。往里面看了看,确定没有武官室的同僚。
点了杯咖啡后,相川走到了进门处旁边的公用电话,掏出了电话本。那个电话号码,至今为止打了三次。第一次打还是德国投降后的数天。他还没背会这个号码。
投了硬币,拨通电话。刚响了一声,对方就接了电话。
“我是肖恩。”相川报上了自己的英文名字,“我是日本海军武官室的。”
“什么事情?”对方简短地问道。
相川说出了他准备好的话。
“昨天,武官见了瑞典国王的相关人员。我把他送到了里斯本肯码头的游艇那里。他一上去,游艇就马上开走了。游艇里好像有谁在等着他。过了大约一小时游艇才回来,下来的时候,武官脸色苍白。好像是听说了什么重大的情报。”
对方问道:“他和什么人见的面,你知道吗?”
声音很是傲慢,对方虽然从来没表明过自己的身份,但是肯定不是下层的人,估计是个高级官员,或是个将校级别的军人吧。
相川回答说:“不知道。”
“你确定是卡尔王子?”
“我亲眼看见他从甲板走出来的。”
“继续说下去。”
“是。我不知道是不是偶然,昨天傍晚,就有个一年前曾在武官室工作的俄罗斯白人来了武官的公宅。自称是要去伦敦。是个搜集苏联情报的间谍。”
“那个人的名字?”
“米法埃罗·库利科夫。”
“哪里的国籍?”
“以前是有日本护照。现在拿着哪国的护照就不清楚了。”
“米法埃罗·库利科夫。”
“还有,森四郎那个赌徒好像是约好了时间似的,也来了武官公宅。好像在进行什么密谈,具体内容我就不知道了。”
“库利科夫大概多大年纪?”对方好像并不关心森四郎的名字。
“五十左右。灰色的头发灰色的眼睛,全身上下都像个斯拉夫人。身材有点发福。”
“俄罗斯白人?”
“是这么听说的。应该是白俄罗斯或者是乌克兰吧,总之就是像个俄罗斯人。”相川心想要是对方再详细问问森四郎就好了,可是就到此为止了。
相川说:“今天早上,就在刚才,库利科夫和森四郎从斯德哥尔摩出发,坐上了去埃尔信古博卢伊的长途火车。不知道他们的目的地是哪儿,好像带了文件还是什么东西。他们二人出发,也是我亲眼所见的。”
“你猜测他们是去哪儿?”
“我觉得应该是欧洲的哪个地方吧。或许是巴黎。不,是伦敦吧。武官跟我打马虎眼,也没告诉我。”
“你说的文件之类的,是什么样的东西?”
“我不清楚,不过我估计是秘密的情报,武官好像昨夜一直在武官室制作暗号电报。到现在为止还没打出来,我估计是个相当长的电报。”
“电报还没打出来吗?”
“嗯,还没有。跟我说八点去电报局。”相川一改刚才的口气说道,“请您不要忘记我的功劳啊。我可不想去收容所。也不想被放逐欧洲。我既不是军人,跟日本的法西斯分子也没有什么关系。所以拜托您了。”
“知道了。”对方有点不耐烦地说道,“比起这个,你再跟我说一遍那个日本人的名字。”
在相川视线的边缘,看到咖啡店的门开了。进来的正是武官室的同僚。
相川急匆匆地说:“有人,我先挂了。”
“喂。”相川把话筒挂在了挂钩上。没有放稳,相川马上两手接住要掉下来的话筒。
八点差三分时,大和田从武官公宅来到了里院。
在胸口的口袋中装着打好的电报。是被分成每五个字母排列的罗马字。电报用纸一共有九页,是平时的三倍还多。
大和田进了沃尔沃的后排,跟相川说开车。
相川从里院把车开了出来,在快驶出刻门德鲁大街的时候停了下来,向左边的一条路拐了进去。相川松开离合,加速行驶。
就在车快要到尼布罗十字路口的时候。突然从左手方向窜出一个黑影。是辆大型的卡车。相川的车被堵住了去路。从前挡风玻璃中眼看着大卡车逼近。相川急忙向右打方向盘,紧接着就听到了紧急刹车的声音。
大和田用力想坐稳。手无意识地按在了胸口的口袋上。沃尔沃遭受了巨大的撞击。玻璃碎渣四处溅起,大和田的视线成了一片白。金属被挤压的声音、弯折的声音、断裂的声音,都在这极短的时间内同时爆发,重合在一起听起来震耳欲聋。在下一秒钟,大和田就失去了意识。
七月二十五日,厄勒海峡
火车抵达瑞典南部的赫尔辛堡时,已是傍晚的六点十五了,比预计得晚了一些。
出了车站,森四郎一行人跟着向导朝着码头走去。一同下车的乘客,大概有一半以上都跟他们一样,朝着同样的方向走去。
车站前的广场充当了联运船只的码头。正对面停泊着一艘渡轮,看起来最多不过五百吨位的样子。正是开往海峡对岸的城市,丹麦的赫尔辛格堡市仅隔5公里,与哥本哈根相距44公里,是一座重要的港口城市。">的渡轮。
森四郎一行人上了渡轮没多久,渡轮就出发了。渡轮在海港中调头,缓缓驶出了厄勒海峡。
厄勒海峡在附近这一带,最多不过五千米的宽度。因此,从赫尔辛堡到对岸的赫尔辛格,也不过十分钟左右的路程。
海面上泛起了一层淡淡的雾。森四郎也不知道这是波罗的海和北海的水温差造成的,还是因为什么其他的气象原因。只是,水路显得越发狭窄了。横渡海峡的途中,森四郎在心中默默祈祷,但愿不要和其他船只相撞就好。
渡轮渐渐停了下来,森四郎向船舶后部的甲板上走去。海雾变得更加浓厚了,渡轮被包围在一片深浅不一的白色中。甚至连太阳的方向都无法辨别。海雾那细微的颗粒,沾湿了森森四郎的脸颊。好不容易才在右首边看到一丝黄色的亮光,应该是别的渡轮开着的雾灯吧。可是不久,连这微弱的亮光也消失在雾气之中了。只听见渡轮不时响起的汽笛声。
森四郎斜靠在栏杆上,拿出了一支烟。叼在嘴里正要找火柴时,只听耳边“嗖”的一声,有人划了根火柴递了过来。森四郎回过头一看,正是格温斯基。森四郎用手护着火苗,把头凑过去点着了烟。格温斯基也点了支烟。两个人一边抽烟,一边望着弥漫着雾气的海面。格温斯基吐了个烟圈说道:“雾可真浓啊。”
森四郎应声道:“这是个航运繁忙的海峡吧?来往的船只这么多,没问题吗?”
“正是因为这种大雾天气,来往船只才会更加小心行驶啊。”
“我有件事想请教你。”
“什么事?”格温斯基看了眼森四郎。
森四郎问道:“你为什么要帮武官?拯救日本对你来说,难道就真的那么重要吗?”
格温斯基耸了耸肩说道:“武官对我有恩,曾两次出手相助。第一次还是我逃亡到瑞典时候的事了。那时候我是难民,是武官帮了我,给我日本护照,还让我在武官室工作。去年,我被盖世太保盯上的时候,武官又一次帮了我,我才能逃到伦敦。”
“就算是武官先生,也不可能是出于所谓的好心去毫无目的地帮你吧。他是看中了你作为间谍的价值,帮你算是一种投资。”
“这个世界本来就是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我能给武官提供有价值的波兰方面情报和我自己本身,这两者根本也是不可能分开来谈的。”
“你要是能这么想也不错。”森四郎又点上一根烟,“可是报恩这种事,方法有很多啊。你为什么要选择为拯救日本出一把力?”
“就因为日本是武官先生的祖国。”
“可那不是你的祖国。”
“这又有何妨?”格温斯基望着雾气蒙蒙的海面说道,“正因为爱国这一信条,让我们彼此敬佩。如今的我,只想对武官先生那份爱国情,献上自己的绵薄之力。仅此而已。”
“也就是说,与其说你爱的是祖国的真切的样子,还不如说是,”森四郎在头脑中搜索着合适的词语,“还不如说你喜欢的是祖国这个概念,是吧?不管所谓的祖国是波兰也好,日本也罢,都一样,对吧?”
“或许是吧。或许我所爱的不是实际的祖国,而是祖国这个概念吧。这么说好像有点奇怪啊。”
“为了这种不切实际的东西,奉献自己的人生和爱,这有什么意义吗?”
“你这么想啊。不过我觉得比起让我去爱那些眼前的女人,还有热腾腾的饭菜之类的,这件事情要有意义得多。”
森四郎往格温斯基身边凑了凑,从正面盯着他问道:“就为了祖国,为了这么个概念,让你深陷险境,甚至不惜付出生命,你都觉得是有意义的吗?”
格温斯基迎着森四郎的目光答道:“值得男儿舍身付出的,除此以外难道还有别的吗?”
“所谓的祖国,就能让人不惜放弃生命了吗?”
“除了祖国,还能有什么吗?还能有什么值得让男人付出生命的?还能有什么值得让男人赌上这一辈子的?我说的不是那种无所谓的小打小闹,而是在甚至不惜以生命为代价的那种赌博。你有过这种感觉吗?”
森四郎摇了摇头。
“你的信念真是很让人敬佩啊。听了你这一番话,我深切地觉得我自己真是个废物。不过话虽这么说,我并不因为自己是个废物而觉得有多么可耻。”
“你试想想,你要是生在波兰那个鬼地方,不断地被周围的大国侵略,变得四分五裂,整日被他国掠夺,甚至连用本国语言受教育都是被禁止的,只有革命和战争是唯一的希望是什么样子。你要是生在这样的国家,你就会觉得祖国这个词,听起来是多么美好的一个词语。在这个词语里,蕴藏了无尽的能量,让人为之振奋。”
“真是不凑巧,我从小就是个孤儿。”
“孤儿又怎样?就算是孤儿的你,也是在人的怀抱中成长的,学着说话,也能接受教育。”
“正因为如此,我才不得不凡事都要先考虑自己的生存。在考虑作为一个日本人的骄傲和不幸前,我必须要活命,要保证自己的生存。我时常为了一顿饭而陷入绝境,那时候我觉得为了吃一顿饱饭死了也值了。我就是这么活过来的。”
格温斯基把视线从森四郎身上移开,把香烟蒂远.远地弹到了海中。那一星火光,在海水中消失了。
格温斯基的侧脸上隐隐泛出一丝怜悯之意。但应该不仅仅是因为怜悯森四郎不幸的经历吧。比起这个,格温斯基所怜悯的必定是森四郎无法理解自己和大和田武官的爱国信条,怜悯的是森四郎那少得可怜的感受力和想象力。格温斯基又点了根烟。这次是森四郎划了根火柴递到了格温斯基面前。汽笛声又响了起来。
在斯德哥尔摩市西北部的卡罗琳斯卡医院的候诊室中,大和田静子已经等了十多个小时了。这十多个小时,她无时无刻不出于无比的焦急和担心之中。相川先生那边,已经被宣告抢救无效死亡了。车祸后被夹在驾驶席缝隙中的相川,在被送到医院的一个小时后,就停止了99lib?呼吸。
至于大和田,被送往急救室后到现在为止还一直在接受紧急手术。身体左侧皮肤大面积破裂、挫伤、骨折。头部也有很大的裂缝。手术已经进行了很长的时间,但听说一直处于无意识状态。医生说如果病情有所稳定或者恶化,会再行通知。
在急救病房候诊室的一角,静子紧紧攥着手帕,承受着巨大的苦痛和不安,仿佛随时都会昏倒一般。还有两个武官室的工作人员,也守在一旁的长椅上一言不发地等待手术结果。
突然候诊室传来了一阵脚步声。静子抬头一看,是两个穿着警服的警察正大步朝这边走来。其中一个在两个小时之前见过面,是斯德哥尔摩市警察局的副局长。他们应该是有什么要跟静子说吧。静子刚想起身相迎,副局长连忙扶住她让她坐着别动,然后摘下帽子说道:“现在还没有什么线索。但从目前来看,这绝不是一起单纯的交通事故。”
静子呆呆地重..复了一遍副局长说的话:“不是单纯的交通事故?”
她声音软弱无力得甚至连她自己都吓了一跳。
副局长说道:“我们查到,那辆卡车在事故发生前,在鱼市场被盗。肇事者依旧下落不明。据目击者说,事发后肇事者强行上了旁边的一辆小轿车,并挟持司机逃离了现场。这辆被劫持的小轿车的司机,到目前为止还没有报案。”
“您的意思是?”
“那辆小轿车有可能是他的同伙,在那里专程帮助加害者逃跑的。”
“也就是说是一场有预谋的事故?”
“这么想的话,就比较符合情理了。发生交通事故的日本的武官,如果说是单纯的交通意外有些不合常理,我们怀疑这起事故有什么政治目的。我们现在仍在全力侦破中。”
静子想问是谁干的,为什么要这么做,但是话到嘴边又忍住了。医生林德伯格从警官后面走了过来。他正是大和田手术的主刀医生。
静子勉强站了起来。武官室的工作人员也站在了静子旁边。
林德伯格拍了拍静子的肩膀,露出微笑对静子说道:“让您担心了,夫人。您丈夫算是保住了一条命。他暂时还处于昏迷状态,不过不要紧的。”
“真的吗?”
静子忽然觉得双腿一软。强忍到现在,已经是极限了。听到医生那句话的瞬间,静子一下子松了口气。
静子的意识变得逐渐模糊起来,周围一下子变成了白茫茫的一片,渐渐失去意识,藏书网最后感觉到的就是林德伯格医生和武官室的工作人员从背后扶住了她。
在这一天的莫斯科,佐藤大使终于如愿见到了洛佐夫斯基外务次官。佐藤详细地向洛佐夫斯基传达了派遣近卫特使的目的。即希望通过苏联政府进行停战斡旋,以及加强日苏关系这两点。
佐藤最初对于依赖苏联进行停战斡旋的方针持强硬的反对态度,甚至发电报给东乡外相说:“我惊讶于日本外交手段竟如此之天真。”可是在和洛佐夫斯基见面那天,对方的态度似乎给他留下了很好的印象。佐藤在那一天给东京连发了两封紧急电报,在其中一封的结尾处,对于会见的印象他这样写道:“本大使就派遣特使目的进行了说明,对方似乎很感兴趣。特别是就帝国希望通过苏联政府实施停战斡旋一点,引起了对方极大注意。对方一直热心并认真听取我方申请,并约定不日后将做出政府方面回复。”
赫尔辛格港口的入境检查十分简单。工作人员就瞥了一眼护照,入境检查就这么简单地结束了。
森四郎一边朝着丹麦国营铁道的车站走,一边跟格温斯基说道:“德国要是也能这么容易就好了。”
格温斯基摇了摇头说:“入境暂且不提,出境的审查估计会十分严格。因为现在正在占领地范围内搜索战争犯罪者。纳粹党还有亲卫队、盖世太保那些人,现在都忙着往外国逃命呢。据说还专门成立了相应的援助组织。”
“说起德国人,在这方面的组织力还真是世界一流啊。我真是由衷地佩服他们。”
格温斯基苦笑着说道:“要是波兰人在这方面能多跟德国人学学就好了。”
格温斯基把手提包递给森四郎,然后去买票了。
大概十分钟,格温斯基买好票回来了。他递给森四郎一张票说道:“在哥本哈根换乘,那里有夜车。明天一早我们就能到尼克宾了。我们在那儿换乘渡轮,坐船到德国的格罗森布罗德。”
一个月来,从柏林到斯德哥尔摩,一路上也是这样过来的。多少还是知道一些了。
森四郎说道:“火车能直接开到船上吗?我半年前乘坐的时候,那个国际列车停运了。”
“那个列车现在还没有开始运营。我们下了火车之后,去坐船。”
“那真是太遗憾了。我还想什么时候有机会坐一下。”
“要是你想坐那种国际列车,可以等到了欧洲以后啊。”
“哦,知道了,”然后森四郎又确认道,“从格罗森布罗德到德国国境线,这段路程怎么办?铁路修好了吗?”
“我刚才问了。汉堡以南的部分铁路已经瘫痪了。好像没有远途列车。看来我们只能不停地换乘了。”
“幸好我没多少行李。”森四郎看了眼自己那只人造革的手提皮箱。
格温斯基扬了扬提着手提包的手,示意森四郎赶快上车。
“关于这次旅行,昨天我已经说过了——”
森四郎接着格温斯基的话说道:“我们不是去巴登—巴登做温泉疗养的。你是想说这个吧?我明白的。”
“希望你明白这不是一次为了愉悦心情的旅行。你要老是抱怨的话,我就缝上你的嘴。”
“我说了,我没有抱怨啊。”
“听好了,别忘了这次旅行的主人是你,而我只是个随从。你别什么都指望我啊。”
“可我怎么也不觉得这是一次为了我自己的旅行啊。”
“那你就偶尔把那枚戒指拿出来看看,好好想想你的承诺。”
“哦,这样啊。对,也是啊,就这么办。”
森四郎把手伸进西服的内侧口袋,摸到了那个坚硬的小东西。作为报酬,从静子那里得到的一枚琥珀戒指。曾在那位厨艺甚好的夫人手上戴过的、品相很好的小号戒指。
在跟静子说想要这枚戒指的时候,她没有露出一丝的犹豫就答应了,马上从手指上取下了戒指。因为她的这一举动,拒绝这次旅行的理由也随之彻底消失了。森四郎想,静子夫人对待男人还真是有一套啊。她本人可能都没有意识到。
森四郎进了列车车厢后看了眼手表。晚上七点二十八分。北欧的夏季,太阳还远远没有落山。
七月二十六日,格罗森布罗德
森四郎和格温斯基下了船环顾了一下四周。这就到了德国了啊。此时是二十六号上午九点差五分。联运船的码头像造船厂的船坞一般,狭窄细长。两侧还有为了固定船只而建造的可移动式墙壁。正好把船只夹在中间。陆地和船只甲板的线路相连通,之间连三毫米的缝隙都不到。平时,丹麦国内运营的列车从丹麦的港口可以直接驶入渡轮,到了格罗森布罗德后,列车再从渡轮驶出,转换成地上列车。也就是说,乘客坐在列车上一步都不用挪动,就可以从丹麦直达德国。只可惜因为战争,德国的列车时刻表已经被完全打乱了,列车的数量也不能满足需求。难得有这么便捷的联运设施,现在却派不上用场。乘客必须自己走下船,再走到地上列车换乘处,等待换乘德国列车。在前面,列车前面的地方有一个看起来像是安检处的帐篷。可以看见有穿着土黄色军装的英国士兵在那边。帐篷周围有持枪的士兵正在巡逻。
他们让乘客在帐篷前面排好队。森四郎加入了等待安检的队列后扭过头去跟跟格温斯基说道:“看来入境检查还挺严的嘛。”
格温斯基压低声音说道:“他们好像专挑中年白人男子问。好像是事前就定好了似的,应该是有什么目的。这样吧,我和你稍微离远一些。”
格温斯基往队伍后面走了走,重新站了进去。轮到森四郎了。森四郎什么也没说,掏出了护照和通行许可证。
英国士兵看了看护照上的照片,又看了看森四郎的脸,仔细对比着。
“土耳其人?”那个士兵问道。
“嗯。”
“旅行的目的地是哪里?”
“瑞士。”
“只是经过德国吗?”
“嗯。”
“一个人?”
“嗯,一个人旅游。”
“可是看你的长相,应该是亚洲人啊。”
“那你觉得土耳其是欧洲还是亚洲啊?”
英国士兵没答理森四郎,还是让他把行李打开看看。森四郎把行李箱放在一个很简陋的木质台子上,打开给英国士兵检查。里面只装了些衣服之类的。既没有违禁品也没有书籍或者信件一类的东西。在柏林的时候安藤大尉交给他的照片和硬币都早已藏在胸前的口袋里了。英国士兵大概看了看行李箱里的东西后说道:“走吧。”
“谢谢。”森四郎径直走到了帐篷的正后方..,列车的最后一截车厢的入口处才回过头看了一眼。
格温斯基正掏出了护照。英国士兵问格温斯基道:“英国人?”
格温斯基用一副很了不起的语气答道:“我是波兰人。亡命英国,我可是曾经参加过不列颠之战的。”
“原来是亡命波兰军啊。”英国士兵脸上略微露出了一丝敬畏的神色。
“我曾经可是亡命波兰军的将校。”
士兵轻咳了一声后问道:“你来德国干什么?”
“我是去瑞士,只是经过德国。”
“旅行的目的呢?”
“我想要去拜访那些曾经亡命的波兰人。大家现在应该过得都不容易吧。”
“我看看你口袋里都装了什么。”
检查比森四郎那时候还要严多了。格温斯基照英国士兵说的,把上衣口袋中的钱包还有香烟什么的都掏出来放在了台子上面。紧接着是行李检查。连手提包里的东西都认真地一一检查,士兵好像觉得格温斯基有什么问题似的。其他的士兵也过来一起检查,一页一页核对格温斯基的护照。这意味着什么呢?大和田事先并没交待说他们有可能会被占领军盯上啊,只说如果是日本人的话,可能入境检查会比较难。更何况格温斯基也不是日本人,理应没有什么可担心的啊。可是现在格温斯基又为何会遭受如此严格的入境检查呢。
英国士兵彻底地检查完格温斯基的行李后,把护照还给了他。可是脸上还是一副怀疑的表情。格温斯基收拾了一下行李,收起护照朝着列车的方向走去。后面追上来几个士兵,.99lib.冲格温斯基喊道:“库利科夫。米法埃罗·库利科夫。”
格温斯基往前又走了几步后停了下来,惊讶地回头看了看。
“你们是在叫我吗?”
似乎格温斯基的反应和他们想象的不太一样。士兵摇了摇头。
“不是,不是。”
进了列车车厢后,森四郎问格温斯基:“刚才他们是叫你的那个名字,库利科夫是吗?”
格温斯基向四周瞟了一眼,确认这个车厢中除了他们二人外没有别的乘客后,说道:“我似乎是被他们盯上了,他们甚至知道我的那个名字。”
“我们不是只送信而已吗?”
“可是对于同盟国方面,你我可是万万不能被允许到达伯尔尼的密使啊。”
“你这么说可不对啊。”森四郎叹了口气说,“我原本以为这只是次简单的旅行而已。”
“那你多少也做些要冒险的准备吧。比起这个,我有点担心,我的米法埃罗·库利科夫这个名字好像被盯上了。”
“为什么这么说?”
“米法埃罗·库利科夫这个俄罗斯名字,我只在斯德哥尔摩用过。而且当时也只有武官室的人还有日本人的小圈子里的人才知道的。”
“嗯?”
“我怀疑武官室有人告密,把我们要去伯尔尼的事情说出去了。”
“啊,啊。”
“那你想到是谁了吗?”
“我觉得有个人或许会干这种事。”
“我刚才也想到了一个人。一个临时雇员,日本人。”
“其实我刚才也在怀疑是不是亚洲人来着。不过现在已经确定不是了。多亏了刚才检查护照的事,明明是土耳其,居然不知道是欧洲还是亚洲。”
“看样子他们似乎接到了密报,不过应该不是准确的。他们一定觉得我是俄罗斯人,而你是日本人。他们并不知道我们到底要送什么情报。因此这入境检查才这么严啊。”
“希望到我们进入瑞士国土为止,对方都不要订正那些错误的情报。”
“回头要是有机会打电话的话,给斯德哥尔摩方面打个电话。必须提醒武官情报已经泄露。”
“要是我还能活着回到斯德哥尔摩,我一定?.要让那家伙学小猪给我看。”
此时的东京已经是下午五点了。海军大学的研究室中,高木忽吉少将正在跟山胁顺三说他今天得到的情报。这一天,高木和陆相秘书官松谷诚大佐在东京都内会面了。被内定为近卫使节团的高木,试图向松谷打听俄罗斯方面的最新情报。高木对关于苏联对派遣特使的请求持怎样的态度抱有疑问。他无论如何都觉得苏联方面只是为了拖延时间,这种疑虑一直无法打消。因此他觉得有必要知道发生在满洲和苏联国境附近的一切事情。
而此时,俄罗斯方面的科长白木末成大佐刚好结束了满洲视察旅行,回到了参谋本部。
陆军从前年九月开始就认定一定会和苏联打一仗,在着手研究作战计划。今年六月,关东军接到大本营命令,进行了军队布局的更改。认为放弃“满洲国”北半部分的这种军事布局,对于以后的作战形势有利。司令部的迁移也在秘密准备之中。到了七月份的时候,将会全军总动员。召集了二十五万居住在满洲的民间日本人,军队人数总计已达到七十五万人。只是关东军精锐师团如今正在相继向南方地区移动,而新编制的部队则还处于连枪支配给都不能满足的状态。
松谷大佐引用了从视察旅行刚回来的白木大佐的原话,传达了如下的情报。
苏联方面似乎已在远东方向集中了一百五十万人的大军。目前苏联军队还没有进行冬营的准备工作。这样一来,也就是说开始进驻满洲的时间不是九月份就是十月份。应该是计划在冬天来到之前就占领满洲吧。根据俄罗斯方面科长的推测,估计八月份苏军就会开始进驻了,武力进驻应该是在斯大林和宋子文协商之后开始。
山胁听高木跟他讲到这里时问道:“陆军真是冷静啊,将苏联对日参战的事情分析得如此透彻。看来不得不相信了。”
高木说道:“正因为如此,才同意让苏联调停,进行停战斡旋的。或许只有紧紧抱住对方的时候,对方才没有办法对我们兵刃相见吧。”
“根据如今的形势,那我们现在是不是立即也向英美方面请求和平交涉比较好?”
“事到如今,也只能忍痛放弃瑞典和瑞士方面了。但是,既然陛下已经认命近卫公为和平特使了,我们也只能寄希望于此。啊,对了。”高木想起了昨天上午从米内大臣那儿听到的消息,“据说近卫公打算在官下的富士屋大宴宾客,现在正在准备食材什么的。”
应该是送行会吧。被天皇委以如此重任,应该是不胜荣幸的事。使命之重大,即便赴汤蹈火也是在所不辞的吧。
山胁有些郁闷地说道:“看来我们不得不把和平的希望寄托在那种人身上了。”
高木既没表示同意,也没予以否认。只是沉默地看着墙上的挂历。苏联方面还没有就派遣特使一事做出任何答复。
七月二十六日,汉堡
列车的速度渐渐慢了下来。一片广阔的产业都市的废墟在窗外无限延伸。那些建筑物几乎没有一幢是外观完整的。被烧焦的建筑物的残骸、破落的墙壁不由让人联想到古老的墓地。要是刮来一阵强风,那些残存下来的墙壁怕是就会像多米诺骨牌似的,发生倒塌的连锁反应,一个接一个倒下去,整条街恐怕都会完全化为瓦砾。
眼前的这条街道,过去建筑物99lib?大多有四五层,和柏林的市中心街区一样,道路两旁高楼林立。可是如今,就连一幢还有房顶的建筑都找不到了。随处可见的废墟,甚至很多都无法辨认出曾经那里是建筑物。在一片瓦砾废墟中,有一处孤零零地立着一根烟囱。可能是什么施工项目留下的吧,到处都散落着被烧焦了的变形的铁质物体。在那些瓦砾和施工残留的废料的缝隙中,有一个用破木板围成的小屋一样的东西。从外面晾着的衣服还有升起的屡屡青烟,总算是勉强能知道是有人家居住的。
市民身上裹着深色的衣服,迈着看起来很沉重的步伐走路。北德国人,他们的性格本来就称不上是开朗的那种,可是再加上这种阴沉的表情,早已经超越了所谓的阴郁。简直就像是去阎王殿走了一遭似的。
只有马路被收拾得很干净,轰炸留下的痕迹也被重新修补过,整条街道显得意外宽敞。过往的车辆很少,大多数都是橄榄绿色的车,那些是英军的卡车或是四轮驱动车。重要的交叉路口处还有英军的装甲车驻守。偶尔还能见到一两辆马车经过。
森四郎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这一声都没吭就变成一片废墟的汉堡市,列车也驶入了汉堡的中央车站。让人惊讶的是,月台的房顶居然还完好得保留了下来。是偶然才幸免于难的昵,还是这里并未被列入轰炸范围呢,不管怎样这里恐怕是汉堡仅存的几个还有房顶的建筑物之一了。
格温斯基说道:“列车好像只能到这里了。倒是有去柏林方向的列车,可是目前南段铁路还没有修复。看来我们不得不想想别的办法了。”
“就全权交给你了。”森四郎说道,“比起那个,你没发现这个车站里到处都是英国士兵的影子吗?难不成又要发动什么战争了吗?”
“这个车站驻扎了占领了德国的英军司令部。”
列车响起了高亢的汽笛声,司机拉下了制动。森四郎坐在座位上,身体不由得晃了晃。刹车的声音后没多久,列车就完全停了下来。早上九点十分从格罗森布罗德出发的列车,经过两个小时的行驶后到达了汉堡车站。
格温斯基向车站的工作人员打听之后知道,果然没有通往南部的汉诺威、格廷根方向的列车。途经易北河的桥坍塌了,还没有修好。到格廷根的路程,据说也有好几处交通不通的地方。高速公路网方面受害还较少一些。
正如格温斯基猜的一样,如果非要坐火车去南部的话,就只能分段换乘了。不过,从格廷根到前方的丘陵地带,总算是有火车运营的。据说有一列火车经由卡塞尔到法兰克福一带。
格温斯基说道:“等我们到了格廷根后,坐当地的公交车或者是搭个便车吧。”
出了月台后便是广场,只见车站前的广场上英军制服和车辆来来往往。车站的主楼正面挂着一面巨大的英国国旗。好像在炫耀占领军英军司令部的存在似的。入口两侧都堆着沙袋,有戴着钢盔的英国士兵在那里站岗。
从那些哨兵面前走过的时候,和一个英军的将校擦肩而过。那人戴着贝雷帽,留着黑黑的胡子。军衔应该是大尉吧。手里提着一个黑得发亮的手提包。
将校看到格温斯基时不禁停下了脚步,注视着格温斯基的脸,那表情好像在说哎呀,这不是那谁吗?
森四郎佯装不知,继续向前走着,半路又假装若无其事地回过头来看了看。将校的目光依旧追随着森四郎和格温斯基。森四郎回过头来,一边走一边跟格温斯基说道:“刚才那个将校,你认识吗?他好像一直在看你啊。”
格温斯基头也没回地答道:“我也注意到了。觉得眼熟,可是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了。”
“是个不错的家伙吧?”
“不,我有种不祥的预感。或许还是不碰到他比较好吧。”
“是英国的情报人员吗?”
“啊,是吗?”格温斯基好像想起来什么似的,“我知道了,我们不用管他了。”
广场的另一侧停着十几辆公交车。应该是地方公交的车站吧。森四郎跟在格温斯基的后面,向着乘车的队伍走了过去。广场附近站着很多穿着简陋的德国人。大多数好像是卖东西的。怀里抱着旧衣服、手提包、鞋子,还有锅碗瓢盆之类的东西。走过的时候他们并没有大声打招呼叫卖,只是抱着那堆破旧的东西,毫无表情地杵在那儿。
一位中年女性坐在地上,面前摆着一排空酒瓶;-个女人手里拿着两个锡制的勺子,有人经过就伸出去要钱,另外一个老妇人正在卖眼镜,看样子怕是她自己用的老花镜吧,还有一个老人手里什么都没拿,也没有往地上摆什么,只是双手手心向上摊着。他没有穿鞋,只是在脚上裹着一些破布条。
在广场的一个角落里,站着几个穿着艳丽的女人,几乎每个人都戴着围巾,大概是站街女吧。有个男子一直在拍摄广场的照片。穿着便服,背着很大的双肩背包,不知是战争特派员还是随军摄影师。他的表情好像脱离了广场,显得无忧无虑的。
森四郎在广场上越走越心烦,可是自己也不知道究竟在因为什么心烦。森四郎不禁想到,一月份的柏林和如今这里的样子比起来,简直和天堂一样。这条街在战争中已经遭受了多次大轰炸了。若说起战争的受害程度,柏林简直和这里无法相提并论。格温斯基注意到森四郎的变化,说道:“英美的占领地还是要稍微好一点的。由于赔偿可以从各个占领地强征,据说苏联把德国东部的铁路线的钢轨都扒了下来运回了苏联。”
走着走着遇到了一个老人。老人手里拿着一台光学视差式照相机,和刚才那个照相的男人用的是同一个型号,当然是德国制造,这是德国在世界上引以为豪的精密机械制造和光学技术的精华。和旁边卖的其他东西相比,他的相机可以说是最像样的商品了。森四郎不由自主停住了脚步。格温斯基也发现了,当即停下了脚步。那个德国老头把相机递到森四郎面前,用请求的眼神看着他。可恶,森四郎在心里暗暗骂道。看看,果然被缠上了吧。格温斯基在一旁说道:“要口袋还有富余的钱你就买了吧。”
“多少钱?”森四郎问道。
老头格外开心说道:“二十,二十。”
“二十马克?”
“二十磅。”
森四郎把手提箱放在脚边上,接过了相机。虽然不怎么喜欢照相,可是和那边的空酒瓶比起来,买个相机还是不错的。
森四郎拿过相机看了看,虽然有几处伤痕,但还是不错的。要是在巴黎遇到有喜欢这个的,也可以转手卖出去。
“这个相机相当不错呢。”老头说道,“怎么用都不会坏。莱卡质量特别好。”
森四郎觉得脚边好像掠过一个黑影似的东西。等他察觉到时,一个少年早已拿起了他的手提箱飞奔着逃走了。看起来也就十岁左右,很瘦的—个孩子。森四郎把相机塞到老头手里,赶紧去追那个少年。
“喂!”
森四郎愤怒地追着那个小偷。少年从广场一下子拐进了一个小胡同,在瓦砾的缝隙间的一条狭窄的小路。森四郎心想小家伙你可别小看了老子,什么逃命之类的,我可比你厉害多了。你最多也就练了三四个月,老子可是从孤儿院长大的,十多年呢,不停逃命逃过来的。
在一堆瓦砾的山上,森四郎追上了少年。他一把抓住了少年的脖领,少年的衬衫就好像被水打湿的报纸似的,一下子就破了,那脏兮兮的后背暴露无遗。森四郎上前一步,抓住了少年的手腕。少年一个踉跄跌倒在地上。少年挣扎着想挣脱。两个人目光相对。少年的眼中没有丝毫像人类表情的东西。羞耻和恐惧就不用提了,就连对森四郎的敌意和憎恶感都没有。那双眼睛里有的只是对生命的强烈渴望,只是对活下去的渴望。就和狩猎的时候看到的野兽的眼睛一样,里面没有其他的任何感情。
森四郎不禁松开了抓着少年手腕的手。少年一下子爬了起来,跳过瓦砾山逃走了。手提箱也安全回到了森四郎手里。回到广场后,格温斯基看着森四郎的手提箱说:“不要把视线离开你的行李。我还以为你对于这种旅途的常识非常清楚呢。”
森四郎觉得心情更烦躁了。
“刚才有点愣神了。可能是我尽力想把这些烦心的事都忘了吧。”
森四郎把手提箱夹在两脚之间,掏出钱包取了二十英镑。老头周围那些卖东西的见了都围了上来。森四郎从老头手中拿过相机急急忙忙地离开了。
找到了去汉诺威的巴士。因为要绕回易北河上残留的一截桥,因此到诺汉威需要大概三个小时。要是到了诺汉威的话,应该也会有去格廷根的巴士吧。森四郎他们上了这辆巴士。
巴士开车后格温斯基说道:“刚才我们看见的那个英军将校,虽然不知道他的名字和所属,可是你应该也有那种感觉吧。应该是情报人员吧。难不成是野战将校?”
森四郎觉得不可思议,说道:“也就是说,那个人你曾经见过?”
“不知道。但是,我觉得他肯定知道我是亡命波兰军的情报将校。”
“你是在哪儿见过这个人的?”
“伦敦。”格温斯基答道,“在海德公园和一个跟政府走得很近的人密谈时看到的他。我想他可能事后调查了我的事,调查究竟是什么人在和英国政府内部的人在秘密联系吧。不过也有可能是我们高估了那家伙的能力。”
“那个人应该和我们这次的安排没什么关系吧。”
“小心点为妙。出德国前,我们尽可能不要拿出护照了。”
森四郎看了眼手表。二十六号十二点差五分。照这个样子,还有三天应该就能出德国了。森四郎看了看手提箱,心想换洗的衣服应该还够吧。
在斯德哥尔摩的医院,大和田静子正在和卡罗琳斯卡医院的事务长谈话。
事务长跟静子说:“不是的,夫人。就只有这些。急救队员马上用剪刀剪开了武官的衣服,然后放在了袋子里,但是并没有私自带出或做任何处理。”
静子不相信,继续说道:“可是他口袋明明装了九个便笺的。上面密密麻麻地打满了希腊字母。那个东西怎么可能不见了呢?”
“夫人,的确是没有。是不是留在了事故现场?”
“警察说没有。”
事务长有些生气地摇了摇头。
“总之,您先生的随身物品都在这里了。”
事务长把装有大和田随身物品的纸袋留在病房后就走了。纸袋里面渗出血来,留下红褐色的血点。
静子坐在了床边的椅子上,这件事她怎么都想不通。
大和田浑身缠着纱布,一动不动躺在床上。闭着眼睛睡着了。他现在还不能说话,可是已经恢复了意识,静子昨天晚上也确认了这一点。据林德伯格医生说,肋骨和大腿骨的骨折暂且不提,挫伤和撕裂伤大概有两周的时间就能好。大和田的病情目前已经稳定了,暂且不用担心了。但是林德伯格医生说即使伤痊愈了,也不能保证能不能完全恢复到健康入水平,以后还能否继续做职业军人也是未知数。
比起这个,让静子更担心的是电报的去向。大和田连夜打成暗号的电报。那个电报现在究竟在哪儿,难不成从大和田的上衣口袋中消失了吗?这可是关乎帝国存亡的重要暗号电报啊。
当然日语原文的电报在武官室的金库里有备份。静子要是想把原文重新打成暗号情报,送到电报局也不是不可能的事。可是这是自己作为武官妻子该做的事吗?武官如今受了重伤,身为妻子这样做合适吗?
最终静子下定决心不这样做,这也是因为静子深深受到了日本传统习惯的感染。她简直就像是从坚贞淑德之妻这个模子刻出来的一样。从静子接受的教育来讲,这样做无疑是僭越了身份的,是属于不该做的事情。
静子看着大和田缠满了纱布的脸想着,你啊,就是为了防止发生这种事情,保险起见才做了两手准备吧。即使电报不能从斯德哥尔摩顺利送到海军中央,也会有同样内容的电报从瑞士送到的。为了这个,才让森四郎和格温斯基作为密使前往伯尔尼的。现在只希望他们平安到达伯尔尼。只有他们平安到达伯尔尼,那封暗号电报即使没有寄出去也能把受害降到最小限度。
那两个人,现在究竟到了哪里?
静子把视线移到了大和田病房的窗户上。庭院另一边的病房中,有一个老人正在听收音机。说起来,听说英国大选的结果,丘吉尔辞职了。
七月二十六日,汉诺威
到达汉诺威了。这里的遭受的战争迫害和汉堡差不多。但是可能是街区的规模比汉堡小很多,所以没有那种被废墟压得喘不过气的感觉。在中央车站前的广场周围,还残留着不少的建筑物。市民看起来多少还有悠闲的情趣。
森四郎他们终于在汉诺威的中央车站前找了个可以用英国纸币付账的小餐馆。现在是下午两点四十分。
虽说是餐馆,进去后才发现,根本没得选择。餐馆拿儡出的只有面包和卷心菜的汤,再加上烧土豆。森四郎和格温斯基在这个面对着广场的小餐馆吃了顿迟来的午饭。
吃完饭后,格温斯基看了眼窗外的广场,吃惊地说道:“啊,又是那家伙。”
森四郎也向窗外看去。一辆英军的军用车刚好从餐馆前面经过。一个士兵开着车,副驾驶上的正是今天早上在汉堡见到的英军司令部的将校。
“或许是巧合吧,没准他也和我们走同样的线路去旅游呢。”
格温斯基说道:“我可不认为这是巧合。那家伙是追着我们过来的。”
“理由是什么?”
“我能想到的就是斯德哥尔摩有人告密。我作为波兰军情报将校格温斯基的身份暴露和这次告密有关系。”
“是指你作为日本海军的密使身份被发现了?”
“是我们。”
军用车停在了广场的另一侧。那里正是森四郎他们三十分钟前下车的地方。英军将校下了车,和旁边的德国司机说着什么。
“你看。”格温斯基说,“果然他是追着那辆巴士来的吧。”
“要是被抓了,我们就会被遣送回瑞典吧。”
“可没这么简单,怕是要去收容所吧。”
“惨了惨了。”森四郎摇着头说,“这次旅行变得越来越艰辛了。”
“无论如何我们也要赶到瑞士。”
“怎么办?”
“总之先想办法逃出英军占领地区。或许进入了美军占领地区,我们还能争取点时间。到时候也好有时间再想下一步的对策。”
“我们先离开这个餐馆再说。”
英军将校正在往广场的这个方向看,巴士司机伸着手比画着什么。森四郎觉得他甚至能听见司机在说什么。好像是说那种打扮的人往那边去了。
森四郎他们果断做出判断,从餐馆的后门走了。
车站前的广场,道路呈放射状向外延伸。其中一条路好像能离开广场,两人急忙赶到才发现这条路又通向另一条路。正面的瓦砾看起来好像是剧场的残骸。军用车围着这堆瓦砾停在那儿。旁边的建筑物还不知是补给队伍还是通信队伍,不光是英军士兵,还有美军的士兵。
在军用车两侧的人行道上走,看到前方的一台美军卡车前围着四五个孩子。美军的士兵正在逗孩子玩,好像在给他们糖果之类的东西。进入德国以来,已经看到过很多次这种场景了。
在卡车上挂着一个白色的板子,上面写着“卡塞尔—汉诺威”。
格温斯基小声地跟森四郎说道:“这辆车好像是去美军占领地的。”
森四郎看了看正和孩子闹着玩的美军士兵。不知是不是喝多了,鼻子红红的,留着邋遢的胡子。看起来也就是二十多岁的样子,从乡下来的白人。森四郎说道:“不知道能不能让我们搭个便车啊。”
森四郎把手提箱往高提了起来,从里面拿出了莱卡相机,把相机挂在了脖子上,又把手提箱塞给了格温斯基。
森四郎靠近那个士兵,拿着相机摆好姿势后不停地按下快门。士兵注意到后看了看森四郎,说:“喂,你是在拍我吗?”
森四郎弯着腰保持刚才拍照的姿势没变,答道:“是啊,我拍的是给德国战争孤儿巧克力的美国士兵。能让我再多拍几张吗?”
“可是我已经没有巧克力了啊。”
即使这样士兵还是从上衣口袋中掏出了一部分自己的配给粮食,孩子看到了欢快地叫着伸手跟他要。
森四郎说道:“真不错。你能说几句话之类的吗?”
“好啊。”士兵用英语说道,“你们喜欢美国人吗?家里有姐妹的举下手。”
按下快门后,学着别人的样子把胶卷卷了起来。森四郎快速地重复了三遍刚才的动作。
“真不错。真是一幅美丽的风景。我要卖给《LIFE》。”?
森四郎把视线从取景框中移开站起身来,士兵撵走了孩子问道。
“你是《LIFE》的特派记者?”
“我是自由摄影者。把相片卖给《LIFE》或者路透社之类的。你介意告诉我你的名字吗?”森四郎取出了他那个赌博时记账的小本。
士兵很开心地回答道:“我的名字会上报纸吗?”
“如果《LIFE》买了我的相片的话。士兵阁下,你的名字叫什么?”
“迪福·格林。一等兵。”士兵一边说一边从旁边看了看森四郎的笔记本,说道,“格林那里,你少写了一个N。”
“哦,是这样吧?格林一等兵。这辆卡车是去美军占领地的吗?”
“嗯,是啊。马上就该出发了。去卡塞尔。喂,我的编制所属不用告诉你吗?”
“你还是告诉我吧。”
“美国第三军。”美军士兵把自己所属的输送部队告诉了森四郎。
森四郎一边认真地记在本子上一边问道:“你老家是哪儿的?是中西部地区的吧。”
“艾奥瓦州。艾奥瓦州的一个叫迪比克的街区。”
“嗯,等等,你说是艾奥瓦州的迪比克。格林一等兵,你在去卡塞尔的路上有没有发生过什么有趣的事情?”
“要说战争的趣事,可是多了去了。要是有时间我慢慢讲给你听。对了,我的照片真的能登上《LIFE》吗?”
“如果他们肯买我的作品的话。但是,我觉得这几张照片很不错。两三天内要是能把照片寄到巴黎的话,估计就能登在下月刊了。”
“哇噻,太棒了。那你赶快寄到巴黎吧。照片的事,我能写信告诉家乡的母亲吗?”
“我还不能保证一定能上报,要由《LIFE》的编辑部来做决定。但是和照片一起的报道,我会顺带写上你母亲的名字的。”
“我母亲叫克拉丽莎。妹妹叫利兹·伊丽莎白。我毕业于迪比克中学。”
“迪比克中学是吧?有火车或是巴士能去卡塞尔的吗?”
“我在迪比克中学,当年是棒球队的,外场手,打六号位置的。要是你去卡塞尔的话,不如坐我的卡车吧。七点左右就能到了。”
“在棒球队打六号啊。当时一定很有名吧?搭便车的话,你会不会不太方便?”
“没事的。对了,我跟你说了吗?我还得过名誉负伤章呢。”
“没说过呢。名誉负伤章?真厉害啊。在你家乡都是英雄了吧?卡车不用过边检吗?你载着我这么个老百姓,没有问题吗?”
“不用检查的。因为这是美军的卡车嘛。对了,刚才说的名誉负伤章,能在报道上写上吗?那是我在阿登高地的时候得到的。我虽然是输送部队的,但那次在阿登高地和德军正面偶遇了。”
“报道可以写成,阿登高地英雄,给德国孤儿们爱的礼物。看来会是篇不错的报道。我还有一个一起旅行采风的同伴,能让他也一起搭个便车吗?是亡命犹太人,准备写一本关于犹太人遭受迫害的书。”
“犹太人啊?听说他们那时候被害得很惨呢。哦,对了,报道上能不写我给那些孩子巧克力吗?能不能写上我把自己的早饭都给了他们?”bbr>
“嗯,对啊。这样写的话会显得更感人一些。那个犹太人,让他一起坐车可以吗?”
“好的。让他一起来吧。”
森四郎对格温斯基使了个眼色,格温斯基凑了过来。森四郎向格温斯基介绍了格林一等兵。
“德克特尔,这位是格林一等兵。是把犹太人从水深火热中解救出来的勇士。曾获得过名誉负伤章的英雄。对我们这次取材做出了很大的帮助。”
格温斯基做出很夸张的表情说道:“在下是德克特尔·格温斯基。我仅代表全世界的犹太人向你致以真诚的感谢。你是让我们得到解放的人。把我们从残酷的迫害中解救出来,谢谢。”
格林一等兵有些害羞地说道:“啊,也不是我一个人做的。你是医生吗?”
“我是历史学家,格林一等兵。我的工作就是记录历史。”
“这样啊。是位学者啊。我做的只是些不足挂齿的小事。如果你真的要写的话,别把我写得太伟大了。我的名字的写法,那位先生知道的。”
森四郎假装认真地点了点头。“我会记录下一切有价值的东西的。”
“我们一同去卡塞尔,可以吧?”
“嗯,我正好也想要去法兰克福找些材料呢。”
“等到了卡塞尔,我再想办法帮你们安排换乘的车。等我的同伴回来了咱们就出发。”
“实在是感激不尽。”
格林一等兵向森四郎问道:“喂,特派员。你的名字是?”
“森四郎。我是自由记者。”
“你是哪国的?中国吗?”
“我的国籍是土耳其。同盟国军的。”
“ 68ee." >森四郎啊。那你们坐在后面的载货台上可以吗?”?
森四郎他们上了挂着帘子的载货台。里面杂乱地堆着十来个木箱子。好像是装什么通信器材的空箱子。森四郎他们取了个结实的木质箱子坐下了。过了一两分钟,从驾驶座上传来格林一等兵的声音:“我们出发了哦。”
车子刚启动,就看见一队英军士兵急急忙忙从后面的路上赶了上来。就是刚才森四郎他们走过的那条路。那些士兵好像正在找什么人。之后又开来一辆车,车上坐的正是那个留着胡子的英军将校。似乎是他在指挥。森四郎小声打了个口哨,把头从帘子的缝隙中缩了回来。
卡车驶出汉诺威小镇时是二十六日的下午三点二十分。正如格林一等兵所说,卡车经过格廷根南部的英军和美军占领区交界处的安检所时,都轻易地通过了。英军士兵甚至连卡车载货台看都没看一眼就让卡车过去了。
七月二十六日,卡塞尔
卡车到达卡塞尔时是傍晚七点半左右。格林一等兵把卡车停在了车站前的广场。这座城市也差不多成了堆废墟。车站附近的建筑物大多都坍塌了。根据建筑物的损毁程度和仅存的墙壁的惨状,大概可以知道这里不仅遭受了轰炸,或许还曾发生了激烈的巷战。残存下来的建筑物和墙壁上,炮弹的炸痕和散落的碎片还历历在目。
满街可见的都是美军的野战服。可算是到了美军的占领区了。从这里起,包括法兰克福、纽伦堡和慕尼黑,一直延伸到奥地利、捷克斯洛伐克边境线以内的德国领土,都被美军占领了。法军占领的是德国西南部的莱茵河沿线两个地区。那么,接下来的事情怎么办呢?还是让格温斯基来想办法吧。森四郎望了望四周,格林一等兵从驾驶座上下来,随着森四郎的目光望去。
“四月初,美国第一军和第三军突围进入这里。因为当时德国B集团军还驻扎在这里,双方好像发生了激烈的巷战。”
森四郎再次确认道:“听说好像有列车能从这儿到法兰克福的?”
“嗯,能到。不过今天已经这个时候了,现在出发的话可能没有去那儿的车了。不然你们等到明天早上吧,明天一大早我帮你们安排去那儿的车。早上出发的话,中午应该就能到。”
“这样会不会太麻烦你了?”森四郎一边说一边瞟了眼格温斯基,格温斯基略微点了点头,意思是住一晚明天再出发也可以。森四郎便说:“那么,我们今天就暂且住在这儿吧。”
“那明天早上八点,咱们还是在这个广场见。”
“麻烦你了。”
“《LIFE》,我等你的好消息哟。”
“到了巴黎,我一定会向编辑部强烈推荐的。”
格林一等兵的卡车离开后森四郎问格温斯基道:“我们长时间停留在一个地方没问题吗?那些人不会追上来吗?”
“不会。”格温斯基好像内心坚信不疑似的说,“通缉令应该只限于边境安检所以内的范围。这附近的军队目前应该还没有收到情报。而且,如果我们半夜行动,反而容易引入注意。”
“那我们找个地儿住下来吧。”
“嗯,就这么决定了。我想给斯德哥尔摩那边打个电话。”
森四郎环视了广场一周,想看看有没有能住宿的地方。车站本来应该是有很多旅馆的地方,可是现在这里却成了一片废墟。当地居民的住房怕是都成了问题吧,更别提能找个像样儿点的旅馆了。
看了一圈发现在车站入口的旁边,站着一个举着个牌子的中年妇女,牌子上用德语写着“住宿、一百马克”。看样子是经营那种家庭旅社的吧。森四郎和格温斯基两人走近一问,果然是家庭旅馆。如果需要晚饭的话,加二十马克就行,另外还说希望提前付钱。
格温斯基问道:“房间有电话吗?”
中年女人吃惊地瞪大了眼睛说:“没有。”
的确,问这个问题本身就是件极其愚蠢的举动。
“我们想找个有电话的宾馆。”
“如今的卡塞尔,哪有什么宾馆啊,更别提电话了。”
“也对。”格温斯基苦笑着说道,“你家是在这附近吗?”
“嗯,就在前面那个路口。”
“那就去吧。”
“需要晚饭吗?”
“嗯,最好也有早饭。”
“那现在付钱。”
付了钱后,两人提着行李跟在中年女人后面走,不一会儿就看到一幢被火烧后残留下来的建筑物。跟着女人从一个人口进了那幢建筑物,是个四层的集体住宅楼。森四郎本来还想着是独门独户的房子呢,眼前这光景让他有些意外。
虽说勉强在战乱中残留了下来,可是也是相当破烂。墙壁大多都剥落了,房顶也是用现成的木头随便修补的,还有没补上露着的地方。
一直上到四楼,女人把他们领进了一个房子。里面真是破烂不堪,连个像样的家具都没有,就有两张桌子、两个木椅,再加上两个布凳子和一个衣柜。就只有这么点儿东西。衣柜上面摆着几张照片。除此之外,整个房间没有任何装饰品和纪念品之类的东西,甚至连窗帘都没有。在原本应该是窗户的地方,用一张黑漆漆的纸贴着。房间的一个角落里耷拉着床单,另一头的地上摆着一个脏兮兮的脚垫。
窗户边的椅子上坐着一个中年男人,应该是这个女人的丈夫。一条腿没了,或许是在战场上负的伤吧。男人留着邋遢的胡子,男人看到森四郎他们连个招呼都没打。
“就是这里了。”
女人打开了客厅里侧的门。床上铺着几张毛毯,只有一张床。
格温斯基问道:“这里是客房吗?”
女人回答说:“嗯,有客人的时候。”
“这里该不会是你们的卧室吧?”
“你们不用在意,没关系的,我们睡那间屋子就行。”
森四郎和格温斯基对视一眼。格温斯基说:“那也没有别的办法了,咱们今天就住在这儿吧。”
森四郎说道:“我本来还满心欢喜地以为能洗个热水澡呢,看来希望落空了。”
“等到了伯尔尼,随你怎么享受都行。”
二十分钟后,他们吃到了晚饭,黑色的面包和卷心菜汤。正吃饭时进来一个年轻女子。女主人介绍说这是我们家女儿。她看上去也就是二十出头的样子,个头挺高的。看起来精疲力竭的样子,坐在椅子上取下了围巾,应该是刚工作完回来。
原来是个三人的家庭啊。全家三个人就这么挤在一个卧室里睡觉,今晚又来了住宿的客人,连卧室都不能睡了。今晚他们怕是睡不了安稳觉了吧,森四郎有些担心地想,大概是我习惯了斯德哥尔摩的那种生活水平吧,而他们或许对这种条件早就见怪不怪了。
晚上九点左右,格温斯基去了电话局。他说无论如何都得和斯德哥尔摩方面联系一下。打电话或许得排队等一两个小时。
森四郎虽然也不想在这个贫民窟一样的地方多待一分钟,可是行李还放在这里,总不能就这么把行李扔在这里不管吧。他只好留下了看东西。森四郎把腿搭在床上伸了伸腿,点了支烟正抽呢,这时突然有人敲门。
森四郎说了声请进,女主人应声进来了。她小声地说:“要是你不嫌弃的话,让我女儿陪陪你吧?”
森四郎听明白了女人的意思后,顿时觉得烟的味道变得很呛,他把烟从嘴里拿了出来。
“怎么样?”女人问道,“她可是个美人呢。”
“不用了。”森四郎有些不高兴地摇了摇头,“我本来也没想住在这里的。”
“哦,这样啊。”女人脸上倒是也没露出特别失望的神色,“那我们一家人也差不多要睡觉了,你还有什么要吩咐的吗?”
“房间的大门先别锁,我朋友会晚一点回来。”
“没事,他敲门的话我会马上起来开门的。”
女人说完离开了卧室,轻轻带上了门,森四郎觉得好像门没关严,边下去确认一下,果然还留了个缝。森四郎便轻轻地关上了门。
格温斯基等了一个小时十分钟,终于轮到他了。
“康拉德先生。”电话局的职员叫到了格温斯基的假名字,用手指着一个电话亭。格温斯基朝着那个电话亭走了过去。是车站附近还残存的一个建筑物。好像邮局、电话局和其他几个政府部门一同在这里办公。总之先充当了临时的电话局。考虑到如今德国国内的战争状况,能有个打国际电话的地方就已经很不错了。格温斯基进了那个狭小的电话亭,拿下话筒,已经和对方接通了电话。
“我是米法埃罗。”
格温斯基自报姓名后,大和田夫人松了口气,放心地说道:“德克特尔啊,你还好吗?”
听起来大和田夫人的声音好像有点夸张。格温斯基问道:“怎么了?我这边当然一切都好了。”
“啊,是这样,我们这儿发生了件不得了的事。”
“不得了的事?”
“是啊,昨天早上你们出发之后,我丈夫就发生了交通事故。现在算是保住了一条命吧,但是病情还很严重。而且事故本身……非常蹊跷。”
大和田夫人向格温斯基讲述了事情的大概经过。还有司机相川死了的事。听了大和田夫人的一番话,格温斯基对于自己的猜测更深信不疑了。果然是有人告密。武官室有人向同盟国军方面通风报信。格温斯基推测,这个卖情报的人应该就是死去了的相川。
事到如今谁是告密者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如今同盟国军方面已经知道武官手里掌握着重大的情报。或许这份情报会让日本提前投降。
可是如今99lib?,同盟国军方面有很多因素导致这封情报无论如何都不允许被送达。美国如今正寄希望于新研制的原子弹,希望让全世界都见证它们的原子弹的威力,并震慑日本,让日本投降。苏联也是要在日本投降前参战的。因此,应该是同盟国军方面的某个谍报组织对武官实施了暗杀计划。
自己和森四郎被英军通缉的事,还有武官遇到暗杀的事,应该都是英国或者美国谍报组织密谋的吧。应该不会是苏联。因为英国和美国共同开发了原子弹,英国理应是和美国保持步调一致的。
这样一来,莫不是……
格温斯基忽然开始担心电话是不是也被窃听了。因为不是他直接呼叫的对方,所以即使安装了窃听器,他也听不出来有什么异常。但是他还是觉得有些可疑。
“夫人,我知道了。其他什么的你别说了。”
“啊?什么也别说了?可是德克特尔,你现在到哪里了?”
“嘘!”格温斯基喝止对方,“你什么也别说了。别提到任何地名。也别说任何专有名词。夫人你,还有别的职员,都请注意安全。最近情况比较危险。在医院的你的丈夫,也一定要保证随时有人看护。至于我们这边你不用担心。”
“可是,德克特尔——”
“那我挂了。”
“等一下,德克特尔。还有一件事。有个新闻,不过你应该已经有所耳闻了。”
“什么?”
“今天,丘吉尔首相辞职了。因为在首相选举上落败。另外英国BBC也在刚才,差不多九点半的时候,播放了同盟国军在波茨坦发表的对日共同宣言。是英美中三国首脑共同宣言。”
“宣言的内容呢?”
“关于投降条件的。我们的雇员现在正在翻译。好像是军队要无条件投降吧。苏联并未在共同宣言上署名。”
“我知道了,那我一会儿也听听新闻,你不用担心我们。”
格温斯基没有再多说什么,擅自挂了电话。
森四郎听格温斯基回来后说了斯德哥尔摩方面的事情,不停地叹气。
“武官被袭击了啊。我们也是差点儿就丢了小命……”
格温斯基表示同意地点了点头。
“已经不能再胡思乱想了。我们该做的事情,现在也明确了。”
“怎么明确?”
“必须排除万难。现在不是犹犹豫豫的时候。”
格温斯基没答理森四郎的唉声叹气。翻了个身背对着森四郎,盖上了毛毯。
三个小时后,此时的东京正是七月二十七日的早上九点钟。
山胁顺三接到了副官室的通知,此时正赶往海军省。上级命令他赶到海军省,参加关于波茨坦宣言内容的紧急讨论。
东京通信队于这一天早上六点三十分,收听了圣弗朗西斯科的短波放送,把英文记录了下来。当然,陆军和外务省方面也一样。
看了遍原文后山胁首先想到的是,比起当时对德国的态度,这次要好得多。比起克里米亚宣言,这也算是相当宽容的劝降宣言了。
值得注意的地方有如下的几点:没有明确提到关于天皇制的废止。只说建立一个听取国民意志的政府。
如果就是这些的话,接受也是可能的。也不是说没有办法说服军部的强硬派。山胁把自己翻译好的东西写在了笔记本上。宣言陈述了同盟国军团结抗战的决心和军事的强大性,表述了抗战到底的决心。另外对于日本方面,作为停止战争的条件,提出了一系列的投降条件。共同宣言中关于投降条件的部分,语气写得十分坚定,丝毫没有商量的余地。
“我等绝不妥协于如下所示的条件外的任何条件。(条件不容改变,不容放宽)无其他选项。不容延迟。”
关于投降,日本需要接受的条件如下所示:
一、驱逐军国主义势力。
二、同盟国军占领日本国内部分地区。
三、日本领土限定(本州、四国、九州、北海道及同盟国军承认的诸岛)。
四、解除军事武装。
五、处罚战争罪犯、强化民主主义、尊重基本人权。
六、延续和平产业、废止军需产业。
七、建立和平政府后占领军撤出。
八、日本军队无条件投降。
正好翻译完的时候,米内叫他出去。山胁手里拿着笔记本进了大臣室。
米内的桌子上摆着好几份材料。应该是外务省和陆军方面提供的译文和参考方案吧。也就是说,关于宣言的内容,米内应该已经烂熟于胸了。
“你怎么想的?”米内问道。
山胁看了看门是否关好后答道:“我认为应该接受。要想和平的话,除此之外,已经别无他路。同盟国军已经说到这个分上了,估计不会再答应任何的条件交涉了。我们再怎么花费时间,同盟国军都不可能再给出任何对我们更有利的条件。”
也就是说应该立即停止依靠苏联进行和平斡旋的工作了。既然已经发表了这份共同宣言,我们怕是也不能再寄希望于苏联了。就算苏联全面支持日本,英美中三国的立场也不会发生改变的。苏联也没法让同盟国军改变初衷。
米内抱着胳膊,闭上眼睛。米内是作何判断的,从他的表情上一点儿也看不出来。
七月二十七日,卡塞尔
第二天早上八点十五分,格林一等兵如约到了卡塞尔车站前的广场。
今天卡车上也挂着汉堡一卡塞尔的牌子,应该是有定期输送任务的卡车吧。
格林从卡车上下来跟森四郎他们说道:“等一会儿去法兰克福的卡车会来。我跟部队里的朋友打过招呼了,他们会把你们送到法兰克福的。”
森四郎拿出莱卡相机对准了格林,说道:“多谢你了,格林一等兵。”
格林摘下了头盔,挠了挠他的短发说道:“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顺路送你们一程这种事,我们美军还是能做到的。”
森四郎按下快门拍了张照片后说道:“到了法兰克福以后呢,再往前走的交通状况怎么样?”
“德国国内,莱茵河沿线都比较困难了。因为当年希特勒命令说什么也别留下,现在果然是什么都没有了。没有桥,没有车站,也没有铁道。想去巴黎的话,还是到了法兰克福后坐美军的飞机去吧。”
“能行吗?”
“我给你们准备了一封信。”
格林从胸前的口袋里掏出了一封看起来像命令公文一样的纸。森四郎和格温斯基从旁边瞟了一眼,是第三军司令部的公文用纸。
上面这样写道:
给相关各位:
对持本公文的记者,请给予运送及交通上的便利。谢谢。
署名是美国第三军运输大队队长。森四郎说道:“有了这个真是帮大忙了。感激不尽。”
“没什么的,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公文。我跟副官说了你们的事,他就帮我写了这个。对方看了这?个公文的话,从法兰克福到前方,应该就没有什么问题了。”
?格温斯基张开双臂给了格林一个大大的拥抱。
“谢谢你,上等兵。十分感谢。”
这个举动让格林有点吃惊,他推开了格温斯基说:“那再见了,我要出发了,希99lib.
望你们早日到达巴黎。”
格林一等兵的卡车刚从广场开走没多久,就来了一辆美国卡车。是辆中型卡车,还是那种橄榄绿的,载货台上挂着个帘子。
卡车停在了森四郎他们面前,驾驶座上的士兵探出头来跟他们说道:“你们就是战争特派员吧?”
“是的。”森四郎走到了驾驶座的窗户下,把刚才格林给他的公文递给了对方,“我们是想去法兰克福的。”
开车的士兵看了一眼那个公文说道:“上来吧。昨天拉了批马,载货台上可能有点脏啊。”
“马?”
森四郎心想,苏联军还有波兰军大战中还要用到战马。德军也是,有部分军队还在使用。可是美军早就实现了机械化作战啊。
那个士兵说道:“第三军的有些将军,不喜欢吉普车,反而更喜欢战马。可能是他们觉得骑在马上指挥战争更显得威风吧。马是特意从英国运过来的呢。”
这支队伍还真是有闲情逸致啊。这样看来,让我们搭个顺风车也不过是小菜一碟了。
森四郎他们便坐上了还残留着马粪臭味的载物台。开车的士兵也没打个招呼就突然开车了。卡车一下子动了起来,森四郎他们差一点儿摔个跟头。
此时的东京是二十七日的下午。
内阁会议围绕着《波茨坦宣言》的翻译解释以及相应的对策展开了激烈的讨论。
东乡外相认为,作为日本,如今已经没有立场去拒绝《波茨坦宣言》了。哪怕跟同盟国军方面说如今暂且不能接受,这样拒绝的话,那日本就将彻底丧失和平的手段。而且就算依赖苏联进行停战斡旋,大概苏联也会建议日本接受Ⅸ波茨坦宣言》吧。这样一来,现如今我们是万万不可拒绝《波茨坦宣言》的。东乡的提案如下:“作为政府,我认为现如今应暂不表态。但是,按照原文内容在报纸上全文登载。另一方面,加强对苏交涉,在弄清对方看法的基础上, 518d." >再行决定对策。”藏书网
但是这一提议遭到了统帅部的强烈反对。特别是丰田军令总长,在此时提出了强烈的反对意见。
“要是对这么过分的宣言置之不理,会极大影响我军士气。应该发下命令,说这份宣言内容极不合时宜。我军将士看了这份宣言的话,心里该怎么想啊。会抗议政府怎么能忍受这种屈辱。军队的管理也会变得非常困难。”
米内海相表示支持东乡的看法。
“政府还是暂且不表态较好。现在还没必要着急。”
铃木首相也表示支持东乡的看法。
下午三点多,内阁会议经历了激烈的争论后,决定对于《波茨坦宣言》暂不拒绝,采取无视的对策。
七月二十七日,法兰克福
去往法兰克福,走高速公路网的话,大概需要两个小时的车程。正和打听到的一样,高速公路网似乎并没有遭受到很严重的大爆炸或是炮轰。虽然有好几次慢行区间,但是和其余的美军车辆一同行驶,开的倒是也很快。
虽说高速公路网在战争中幸免于难,可是沿路的村庄和城市都已经彻底荒废了。森四郎想起来他去年六月的那次旅行。被强制从巴黎遣送到伯尔尼那次。那个时候的巴黎和德国,都没有这么荒凉。法国由于在战争的较早阶段就投降了,当时战争也仅限于很少的一部分地区,而且当时德国国内也没有遭受到特别大面积的轰炸。
一切都在那次大陆反攻后发生了变化。这一年间,法国北部、荷兰、比利时还有德国,村庄和城市一个接一个地陷入争夺战。往法兰克福去的路上,沿路荒凉的惨景,多半都是因为最后的地面作战造成的。像日本这种没有发生大规模本土地面作战的国家,虽说有些城市遭受到轰炸被烧毁,但是整个国家还是有很多田园牧歌般的景色的。
从卡塞尔出发后两个小时十分钟左右,森四郎他们乘坐的卡车便到达了莱因河畔法兰克福的美国占领军司令部所在地。
法兰克福果然也在战争中遭受了猛烈袭击。但是多少还能感觉到一丝复兴的生机。和汉堡比起来,路上的行人和汽车的数量都要多很多。市民也从被战争摧毁的精神的绝望谷底渐渐爬了起来。或许有这种感觉是因为这里是美军的占领地,不是英军的吧。
司令部设在已经变成一片废墟的城市的西北方向,办公楼位于一个很大的公园内。是一个大得令人惊叹的近代建筑物,从表面看应该有七层,在巨大的主楼两侧还伸出六个立方体形状的配楼。据说原本是作为德国化工产业集团本部而建立的,在战争中被纳粹党所使用。巨大的前院里停着十多辆卡车和小型四驱车。大楼的入口处两侧,摆放着那种看守古代神殿的石狮子雕像,旁边各停着一辆坦克。大楼的顶部悬挂着美国星条旗,在七月的暖风吹拂下,星条旗好像炫耀似的在空中飘舞。前院的一个角落里,士兵正兴致勃勃地练习棒球。
卡车丝毫没管森四郎他们的需求,径自停在了司令部的前院。周围有一堆正嚼着口香糖的美国士兵,森四郎他们只好在这里下了卡车。下车站稳后,森四郎问格温斯基道:“我们在这里能联系到去伯尔尼的飞机吗?要是有个座位就更好了。”
格温斯基丝毫不觉得好笑,他说道:“伯尔尼没有机场吧。是坐汽车去。”
一个穿着便服的中年男子向他们走来。目光停留在了森四郎的相机上。“你们是特派员吧?你们采访需不需要个德国助手?”
“你是谁?”森四郎反问道。
“我叫增伽。埃立特·增伽。是向导。”
“你是德国人吗?”
“嗯,土生土长的德国人。”
这个男子比德国人的平均身高略微矮一些。但是气色看起来很好。估计他在德国战败以后吃的伙食还是非常不错的。四方的脸,棕色的眼睛炯炯有神。从言谈举止各方面看,他都更像是美国人,而不是德国人。
增伽递给森四郎一根烟。是美国骆驼牌香烟。森四郎接过来后,对方又用打火机帮森四郎点上了,那打火机看样子是美国军官的配给品。这个向导或许跟美军的兵营小卖部关系不错吧。
增伽说道:“我经常给记者做助手的。而且我也有车,可以带你们各处转转。要不去布痕瓦尔德强制收容所怎么样?在慕尼黑附近有个达豪集中营。我相信那里可以拍出很有震撼力的照片。包车的话一天十美元,住宿费和汽油钱另算。”
格温斯基问道:“占领地的情况你熟悉吗?”
“我比那些美国人都熟悉。”增伽露出笑容,“近道、后门、女人街。我可什么都知道。要是你们请我当向导,一定能写出很好的报道。而且,还能留下很美好的回忆哟。”
“你开的是什么车?”
“三八年的梅赛德斯。能坐四个人。”
“那我考虑考虑吧。”格温斯基说。
格温斯基想方便一下,不得已只好故作镇定地迈进了司令部的大楼。森四郎也急忙追了上来。站岗的哨兵完全没理睬他们。或许是森四郎他们看起来不过是普通老百姓的原因吧。
进到司令部的大楼里,来回的美军士兵和将校都步履匆匆,一副公事繁忙的样子。虽说这样,可是脸上却没有丝毫紧张的表情。那表情反而好像是大家都是同学聚会才聚在了一起,如今正在旅游胜地参观似的。想必作为占领军的一员,在战败国工作是件很开心很光荣的事情吧。
大厅的墙上贴着很多海报。不光是那种宣传政治、军事的海报,还有美国电影的海报。应该会在法兰克福市内的剧场或者驻扎地上映吧。
海报上写的导演和演员的名字,其中还有森四郎知道的罗伯特·怀斯导演的影片《猫人的诅咒》、派克主演的电影《炽热的俄罗斯战线》,还有平·克劳斯贝主演的《与我同行》等等。都是些最新上映的影片。让人不免觉得他们的业余生活还真是丰富多彩啊。
有一张海报上写的是近期一个慰问团的演出介绍。
“啊,美国巡警!是米勒的管弦乐队。”
森四郎停在那幅海报前面,入神地看着,对格温斯基说道:“慰问居然还能听到米勒乐团的演奏,也太爽了吧。如果非得当兵的话,果然应该来这种慰问团活动丰富的军队啊。”
格温斯基懒得答理森四郎,径自朝走廊深处走去。森四郎又赶紧大步追上温斯基。二人往一层大厅的走廊深处一直走,还没找到卫生间。附近还有十多看起来像老百姓一样的人聚集在一个角落。应该是办理证明材料之类的窗口吧。在那侧面有个上楼的楼梯,楼梯藏书网旁边还站着两个哨兵。森四郎他们没有停下脚步,直接下楼了。
一边找卫生间一边在灯光昏暗的走廊里走着,好不容易看到一处没有哨兵的影子,果然正是卫生间。看起来平时不怎么有人来的样子。是尉校级别专用或者可能是某个部门专用的吧。森四郎他们也没注意到门上是否有什么禁止入内的标志,两人就进去了。
格温斯基先去,森四郎帮他拿着行李,站在卫生间的大门旁边等着。格温斯基方便完拉上裤子拉链后换森四郎过来。森四郎站在小便器那里时,听见门开了的声音。因为眼前有一面镜子,可以看到身后的情况。一个戴着贝雷帽的军人进来了。穿的制服不是美军的。应该是英国陆军尉官吧。英军尉官和格温斯基一下子四目相对。
尉官一下子呆住了,瞪大了双眼。反应过来后他忽然大笑道:“格温斯基!我可算逮住你了!”
下一秒钟,格温斯基向英军尉官扑了过去,右手飞速出拳,只听到什么坚硬的东西被打碎了声音。尉官惨叫了一声。森四郎身后,英军将校倒了下去,撞在了墙上,发出了沉闷的撞击声。
森四郎总算方便完了,拉上了裤子的拉链转过身来。尉官已经瘫倒在地上了,格温斯基绕到将校身后,用右手钳制住他的脖子,将校便无力抵抗了。
格温斯基怒吼道:“快去把门关上!”
森四郎赶快去关上了门。格温斯基的脸通红通红的。钳制着尉官脖子的手,看起来是使劲了全身的力气。此时的尉官已经开始双腿痉挛着蹬地了,格温斯基并没有松手。随后又听到什么东西被拧断的声音。突然,卫生间飘出一阵恶臭。森四郎不由得转过身去。
格温斯基反剪尉官双臂,钳制着他站起身来。尉官此刻已经翻白眼了。两只眼睛的泪腺附近,血流了下来。鼻子下方也通红的一片。
格温斯基拖着尉官的身体,把他往里面的大便用的格位拉去。一点犹豫都没有,一连串的动作速度极快。格温斯基把他放在大便器上,一下子扯下了他的裤子。恶臭的原因也发现了。
格温斯基把尉官的身体重新放稳,关上了格位的门。因为门的下方离地面还有一点距离,从外面能看见尉官的脚,还有脱下来的裤子。这样一来,就算不敲门也能知道里面有人在方便。
格温斯基喘了口粗气说:“赶快离开这儿。别磨蹭!”
森四郎和格温斯基迅速走出了卫生间,走廊一个人也没有。两人赶紧往楼梯走去,森四郎边走边问道:“那家伙,在汉堡的时候也有他吧?”
“没错。看来我们猜中了,他们果然是英军谍战队的。”
“我们怎么从这儿逃出去?”
“我还没想。”
“最多三十分钟,就会被人发现有人死在这里。”
“我知道。我们先藏在这个城市吧。是不是还得抢个汽车呢。”
“总之我们先离开这个司令部吧。”
两人和一队美军士兵擦肩而过。格温斯基不小心撞上了一个士兵的肩膀。
“对不起。”
士兵有些不高兴地看着森四郎他们走了。两人没有理睬,毫不犹豫上了楼梯。走出大楼后,森四郎迅速环视了前院一圈。这里是美军士兵集合、来往频繁的广场,可偏偏就是美军的核心地带。现在已经没时间后悔了。正好在右首附近看见了刚才那个叫增伽的男人。
啊,想到办法了。
森四郎冲他招了招手走了过去。格温斯基小跑追上森四郎也跟了过去。
走到了增伽面前,森四郎说:“我们雇你了。一天十美元。”
增伽点点头说:“那当然好。两位想去哪儿?”
“在法兰克福四处逛逛,这里最有名的是哪儿?”
“现在的话,就是这美军司令部了。”
“还有别的吗?大家都认识的地方,比较好找的。”
增伽想了想说道:“那就是法兰克福公墓了,就那里幸免于难,残留了下来。”增伽指着的方向,孤零零地耸立着一座塔。“要么就是就市政厅或者歌德故居。不过被烧毁了。”
“那你在歌德故居前面等我们吧。”
“几点?”
“一个小时后。我们先去办点事,一个小时后在那里见。”
“为什么?”或许是森四郎说话的语>气,让对方觉得有什么紧急的事吧,增伽一副很惊讶的表情说道,“你们是有什么十万火急的事吗?”
“我的意思是我只是有点忙而已,”森四郎掏出钱包塞给增伽几张英镑,“你现在就去那儿等着。”
“歌德故居门口,一小时后我在那儿等着你们啊。”
增伽钻进了停在路边的那辆梅赛德斯驱车走了。梅赛德斯开走后,森四郎掏出了今天早上格林给他的那份公文,走到附近一辆卡车旁边。格温斯基提着两个人的行李,跟着森四郎走了过去。
森四郎举着那张公文书,跟一个看起来像驾驶员的士兵说道:“我们想去纽伦堡那边,不知道有没有去那儿的车,能顺便载我们一程吗?”
士兵看了看公文,又看了看森四郎确认了一下,指着左手方向说道:“你去那边问问。我这车是去曼海姆的。”
“多谢了。”
在卡车队中往前走了一截,森四郎又向一个士兵问了刚才一样的问题:“有去纽伦堡那边的车吗?”
这样一直问了五个人,才终于找到,那个士兵说道:“我这车就去。你们上来吧,马上就出发了。”
“太感谢你了。是这辆车吧?”
“嗯,对,跟你事先说一声,我开车比较快啊。你们小心咬到舌头啊。”
士兵用下巴指了指载货台。森四郎他们掀开帘子上了载货台,坐在了货物的缝隙里。士兵从外面放下帘子,系上了扣子。车发动后飞奔而出,格温斯基向森四郎问道:“我们干吗要上这车啊?”
柴油发动机轰轰作响,格温斯基大声冲森四郎喊道。
森四郎的声音也丝毫不小于格温斯基。“让美军误以为我们去了纽伦堡,好把他们骗到错的方向啊。”
“可他们的通缉令上应该有具体相貌吧?”
“是啊,正因为这样我们才要上这车啊。司令部前院的那些士兵都看到我们上了这辆车。”
“啊,原来如此。”格温斯基这下明白了,“所以我们才要雇增伽啊。”
载货台猛烈地晃动,不小心的话真有可能咬到自己的舌头。
森四郎说道:“可是,下一个安检处怎么办啊?”
“我已经确认了一点。”格温斯基说。
“什么?”
“之前那人叫我格温斯基。现在他们应该还不知道我英国护照上的名字,也就是康拉德这个名字。”
“这样真的行吗?”
“我还不能下断言,但是他们知道的可能性很小。我们小心一点的话,应该是可以通过安检处的。”
5361." >卡车晃得更厉害了。两人感觉内脏都快被颠了出来。
森四郎紧皱着眉把脸转向了旁边,格温斯基看了问道:“你脸色发青,哪里不舒服吗?”
森四郎吐了一点点,说道:“我第一次看见人在我眼前被杀。”
“你还真是幸福啊。在这种乱世中。”
“我没想到你居然能赤手空拳,那么轻松地把人给杀了。”
“你记好了。”格温斯基把右手伸到森四郎鼻子下方,稍稍用了点力,“出其不意,用手掌将对方的鼻子往上顶起来。鼻骨就会嵌入脑部,对方立马就会死亡。这种技巧女人也能学会的。”
森四郎打了个寒战,把格温斯基的手甩开说道:“我记是记住了,可是有必要杀人吗?”
“武官也被袭击了。那帮人为了阻止我们,怕是杀了我们也在所不惜吧。要是去伯尔尼,我们不得不做点准备。”
或许这种分析是正确的。森四郎把帘子掀起了个小缝,偷偷看了看外面的情况。卡车已经行驶到了法兰克福的市中心地带,司令部的建筑物已经看不见了。
卡车又继续走了大概一分钟后停下了车。听到路面好像有震动的声音,应该是卡车的去路被挡住了,听声音感觉应该是一队坦克之类的。
森四郎猫下腰说:“来,咱们该换辆车了。”
森四郎掀开帘子跳下了卡车。格温斯基把手中的两个行李包递给了森四郎,也一下子从卡车上跳了下来。是一个十字路口,有一队装甲车正在通过。看样子队列还相当长。两人为了防止被卡车后视镜照到,往正后方走去。在离卡车足够远的地方,两人横穿马路,飞奔进了一个小巷子里。开车的士兵大概以为森四郎他们还在载物台里吧。但愿他们到纽伦堡为止都不会发现吧。
走过了曲曲折折的小巷子,两人来到了大路上。面前停着一辆小型卡车,是普通德国市民的车。森四郎向正在卸货的男子走了过去,也没打招呼就直接问道:“你知道歌德故居在哪儿吗?”
男子停下了手里的活说:“我知道,怎么了?”
“你能送我们去吗?”
森四郎边说边掏出了一盒美国香烟。在被占领的德国,目前经济一片混乱,美国烟草也可以当做货币使用。一盒烟正好相当于出租车的起步价。
男子说:“还得一盒烟。”
“没问题。”
就这样,森四郎用了两盒烟便让对方答应了送他们去歌德故居。十分钟后,森四郎他们便来到了法兰克福最古老的街区。准确地说,应该是街区的遗址。歌德故居已经被烧得面目全非,只剩下一堆瓦片了。不是法兰克福当地市民的话,是不可能知道这里竟是歌德故居的。
万幸,这周围没有美国军人的影子。美国或许也没有哪个人对德国文豪感兴趣。增伽的车正停在被烧毁的道路上。森四郎他们上了增伽的梅赛德斯。增伽坐在驾驶座上问道:“那我们去哪里呢?”
森四郎答道:“去南边。我们想出城。”
“不是说去市中心逛逛吗?”
“我们改主意了,去南边。”
“南边的哪里?”
“总之你就直直地往南开吧。”
“你告诉我地方啊。不跟我说的话我哪知道走那条路。”
森四郎瞟了眼格温斯基说道:“巴登—巴登。”勒海峡。
“那儿是个法军占领地吧?”
“进不去吗?”
“不是,只是有个安检处而已。”
“那就带我们去那儿,我们想去泡泡温泉。”
“不去战场什么的转转了吗?”
“一会儿再说吧。而且我们现在有些累了,沿路的观光解说什么的都省了吧。”
“好,明白了。”
车子发动起来,离开了歌德故居。
七月二十七日,卡尔斯鲁厄—符腾堡—巴塞尔
森四郎他们到达卡尔斯鲁厄南边的安检处时是下午的两点十五分。他们上午十一点从法兰克福市中心出发,交替着走普通公路和残留下的高速公路,一路上一个劲儿地赶路,终于来到了法军占领地边界处。
法军占领的地区有两块,一块是从波恩南部的科布伦茨到卡尔斯鲁厄对岸的莱茵河左岸地区,还有一块就是从斯图加特到乌尔姆和瑞士国境线以内的区域。尤其是第二块区域,可以说是法国第一军雪耻的地方,他们把德军逼到绝境,占领了这块地方。这两块地区,都在西侧和法国接壤。
在高速公路网上设置的安检处,停着美军和法军双方的装甲车。车道中间有断路闸,两侧围着防止车辆通过的栅栏。栅栏前方往南的方向,排着十多辆车等着过安检。在这里,军车也是基本不用什么安检就能通过。
森四郎此时觉得心惊胆战。如果格温斯基先前的判断是错误的话,他们二人怕是在此处就要被拘留,甚至恐怕要被扭送到美军司令部吧。等待他们的将是美国宪兵队,或者是情报机关的审问专家。不管怎么说,对于他们杀了同盟国军将校一事,他们 4e0d." >不会轻易饶了自己的。或许比当初盖世太保的做法还要卑鄙。车到了断路器前,美军士兵说道:“身份证明。”
增伽笑呵呵地递上了自己的身份证。士兵问道:“干什么去?”
“我是向导。给这两位记者带路的。”
“去哪儿?”
“巴登—巴登。”
士兵看了眼坐在后座的森四郎他们。摇下车窗,格温斯基把自己的护照和格林一等兵给他们的公文一同给了那个士兵。就是那封委托书,请给予持有此封公文者以交通的便利。收信者是“相关各位”,这指的自然是美军车辆运输队的司机及指挥者,当然也包括了安检处的工作人员。就相当于,美军的运送大队队长拜托大家,在通过安检处时不必一一仔细盘问的意思。
检查的美军士兵说:“是记者啊。去占领地采访,法兰克福司令部也同意了吗?”
“嗯,当时就是向对方出示了这个。”格温斯基说道。
“那样没问题吗?”
“嗯,一点儿问题都没有。多亏了这封信,在哪儿都承蒙占领军的关照。”
“嗯,挺不错的。”士兵仔细看了看护照和公文后还给了格温斯基。
“边上那位呢?”
森四郎跟对方说了声哈喽,递上了自己的护照。胸前还挂着那个相机。士兵看了看森四郎,对照了下护照上的照片后说:“去巴登—巴登采访吗?”
“不是,我们已经采访完了,去那儿是想洗洗,一路上也挺脏的。”
士兵把护照还给森四郎后对增伽说:“把后备厢打开让我看看。”
增伽下了车把后备厢打开。士兵瞥了一眼就完事了。断路器升了上去。增伽开车前进了大概五米,车又停在了法军这边的断路器前。这边比刚才美军那边的检查要严格得多。四个士兵走了过来。按照士兵的指示,森四郎他们都下了车。两个人检查森四郎他们的护照,另外两个则检查车内及后备厢。格温斯基把格林一等兵给的公文递给士兵,用英语说道:“这是美军司令部发的通行许可证。希望贵军也能给予我们取材采访上的方便,?t>我们将不胜感激。”
士兵将公文高高举起,冲着刚才安检的美军士兵晃了晃。美军士兵好像也听见了格温斯基说的话,肯定他的说法似的对法军士兵点了点头。确切地说,应该是说他的说法和那份文书没有太大的出入。
法军士兵说了句知道了,把护照和公文还给了格温斯基。接着又问森四郎:“你取材具体是找些什么样的东西?”士兵问道。
森四郎用法语答道:“法军作战的样子。去看了看战场。”
士兵脸上的表情略微轻松了点。“把你们的包打开看看。”
森四郎他们在路上把包打开让对方检查。里面就只是些衣服和随身用品。士兵大概检查了一番,就放行了。上了车后,森四郎对其中一个士兵说道:“这里的检查还真严啊。”
士兵说道:“因为总有战犯不断外逃。检查严格也是为了把纳粹彻底剿灭。”
“那你们有具体姓名的通缉令吗?”
“嗯,有照片的就有将近一百张。实在是太多了,根本记不住。能记住的也就是艾希曼这一类的。”
“那人是谁啊?”
“纳粹的高官,甲级战犯。”
“啊,那真是。那我们再会吧。”
“一路顺风。”
通过法军的断路器后,车子重新上路了,森四郎和格温斯基交换了下眼神。这样一来,到瑞士就只剩下一关了。如果通过了瑞士国境的安检,距离伯尔尼就只差一步了。格温斯基的名字也被证实目前还未被通缉。他们还知道了安检处的士兵掌握的通缉令多到根本都记不住。这样的话,剩下的最后一关,也应该会像到现在为止一样顺利通过吧。
眼前自己需要做的就只是跟同盟军方面的通缉令比速度了。
快到巴登—巴登时,格温斯基对增伽说:“我想改变一下我们的行程。能去瑞士国境那边吗?”
增伽说道:“现在都六点多了。咱们不是要在德国取材吗?”
“我已经看够了这些废墟了。去瑞士的话,有什么方法?”
“是就这么坐车一直到巴塞尔呢,还是换乘火车呢?坐火车的话,我记得是从符腾堡附近出发。到了国境线附近可以换火车。”
“那你带我们去巴塞尔吧。”
“这可不行。”增伽干脆地拒绝了,“我没打算去瑞士,就到国境线吧。”
“行,那就到符腾堡吧。”
“可以,不过我觉得我被你们给耍了。一开始不是说法兰克福市内吗?”
“给你涨钱。”
“我今天之内是回不去了,你们还得付我住宿费。”
“知道了,知道了。”
增伽加快了车速。
车表显示距离符腾堡还有五公里时,增伽看了看后视镜说道:“是找我们有事吗?”
森四郎他们扭过头去看了看,一辆白色的四轮驱动车紧跟在后面。应该是法军宪兵队的车辆。森四郎看了看格温斯基。“怎么办?”
格温斯基没作声。或许是现在还是静观其变的意思吧。
两人紧张的身体都僵硬了,这时宪兵队的车一下子从左侧超了过去。车上坐着四个宪兵,但并没有特别在意森四郎他们乘坐的梅赛德斯。只有副驾驶上的那个宪兵瞥了一眼他们。森四郎尽量避免被增伽发现,暗自松了口气。到达符腾堡车站时是下午的五点三十分。格温斯基给增伽付了钱后和森四郎两人离开了。森四郎一边望着车站一边问格温斯基:“接下来,还有五十公里的路程就到瑞士了吧。难道我们真的要坐火车这么大摇大摆地过境吗?”
格温斯基看了眼手表,有些不太愉快地说道:“我们现在还不一定打赢了时间战呢。我猜想,战争也结束了,瑞士方面的戒备是不是也松下来了呢?”
“可是我们不认识路。这个提议不现实。”
“一出了法国,应该就到瑞士了吧?”
“要是我们准备不足的话,只能是浪费时间。要是准备全面的话,应该差不多吧。”
“那看来我们就只好直直往前走了。”
“怎么样?凭你这个赌徒的那点经验行不行啊?遇到危险什么的话,你能摆平吗?”
格温斯基的话意外地让人觉得有点底气不足了。
森四郎回答说:“刚才是我们运气好。只要我们相信自己,就一定没问题。”
“那就这么定了,坐火车去。”
森四郎他们走进了车站。黑板上有列车乘坐指南。开往国境线方向的列车在三十分钟后出发。森四郎他们买了去那儿的车票,坐上了已经进站等候的列车。
就在列车马上就要出发时,车厢进来了一个男性乘客。一个中年男人,提着一个包,穿一身西装。一头金发都梳在耳后。撇着嘴,一副高傲自大的表情。虽然冲着森四郎他们略微点头致意,但也好像出于东道主义务似的。坐在座位上后,那个男人频繁地看着手表,摸摸自己的口袋。看起来似乎很着急。
没过多久,列车就从车站出发了。由于莱茵河山谷变得越发狭窄,火车也有了坡度。火车出发后一个小时,经过一路上好几次的徐行和临时停车,火车终于到达了瑞士国境线附近。和丹麦与德国之间的国境线一样,这里也可以换乘。
战争前,乘坐德国国铁可以不用下车换乘就能直接进入瑞士。甚至那时候在瑞士的国境城市巴塞尔都有专门的德国国铁车站。
可是当战争开始后,瑞士方面就将国境线内侧的铁轨都拆了。从德国过来的乘客,只能下车后徒步沿着铁轨走到瑞士安检所,在那里等着换乘瑞士国铁的列车。
安检处分别设在两国国境线向内三十米处。两个安检处之间大约有两条铁>轨距离的通道也用金属和有刺的铁线围了起来。
在战争中瑞士方面对安检处的管理极为严格。把铁轨拆了也是出于维持中立和防止侵略的目的。
瑞士在战争中最为担心的就是不能保持中立。不仅仅是担心轴心国的侵犯,也担心同盟国军方面为了攻击德国和意大利,不惜侵犯瑞士。当时美国军机处弄错了攻击目标,在夜间轰炸了瑞士小城沙福豪森,于是在伯尔尼的美国大使馆,前来抗议的市民蜂拥而至。由此可见,瑞士也绝对不是和同盟国军一伙的。由于要维持中立,不管是同盟国军还是轴心国,对于瑞士而言都一样是假想敌人。
在瑞士安检处的办公室设置了监视塔,有士兵二十四小时监视。虽说现在战争已经结束了,德国投降也才不到三个月,瑞士方面只是把警戒降低了一个等级而已。
从同一列火车上下来的乘客,有一半都是要去瑞士的,大概有百十人的样子,在法国占领军的安检处前排起了长队。森四郎他们前面站着的就是车上那个很着急的中年男子。
森四郎他们过了岔口通过了德国的安检后,突然身后传来了汽车紧急刹车的声音。
森四郎回过头一看,在安检处的前方停着三辆白色的四驱车。好像是宪兵队的车。
从那三辆车上跳下来很多宪兵,不只是法国宪兵队的,还有戴着白色头盔的美国宪兵,戴着黑色贝雷帽的英军。大概有十个人。安检处的法军将校向宪兵他们走了过去。格温斯基也向后看去,脸色有点阴沉。
把目光收了回来,森四郎他们虽然已经过了德国安检,可是还没有进入瑞士领土,而是处在缓冲地带。到瑞士安检处还有三十米左右的队伍。三国组成的宪兵队朝着安检处走了过来。
绝望,这就是此时森四郎感受到的。
杀人的事暴露了。他们密使的身份被发现了。眼前就是瑞士国境线,可却要被逮捕了。明明就只差三十米了。格温斯基上前一步,跟前面站着的那个中年男子迅速耳语道:“快逃吧,是宪兵队的。冲过瑞士安检处,往那边逃吧。”
中年男子回过头来,脸部因为恐惧已经开始抽搐了。看来他在刚才就已经意识到了。宪兵此时已经越过了岔口,几个人手里还端着枪。中年男子当即把手提包扔在地上,突然从队伍中飞奔而出。
“站住!”不知道是谁在后面用德语叫道。
一个女游客吓得惨叫起来。队伍顿时乱作一团。森四郎他们也赶忙从旁边往前走了几步。在前方监视塔上,瑞士士兵也举着枪。中年男子径直朝着瑞士安检处奔去。安检处的士兵也急忙端起了枪。
“站住!”又是一声命令。
其中一个宪兵停下来,举起枪朝他开了枪。是美国宪兵。
正面站着的瑞士士兵当即倒下。
队伍中再次发出惨叫声,乘客向旁边逃去。中年男子并没有停下来,宪兵也没有放弃追捕。其余的瑞士士兵,四五人排成一横列,端着枪对准了宪兵们,摆出了作战的姿势。周围响起了扣动扳机的金属声。是监视塔上的枪声。追赶过来的宪兵面前的地上掀起一阵沙土。宪兵应藏书网该已经构成了国境侵犯行为吧。其中两个宪兵立即停在原地,举起了双手。
美国宪兵还在开枪,只见中年男子的身体向前倒去。就在断路器前方。男子好像要从断路闸上跳过去似的,倒在了地上。
瑞士的将校对着空中连开了好几枪。
“停下!”将校向宪兵怒吼道。
其余追过来的宪兵也终于停了下来。中立国瑞士的国境警备队和同盟国军宪兵队员,此时紧张地对峙着。瑞士士兵摆好姿势,以便随时都能一起射击。枪口通通对准了同盟国军宪兵队。双方之间的距离只有十米左右。在那些距离之间,有一个瑞士士兵和一个穿着西服的中年男子倒在血泊之中。一个小小的事件成了导火索,这里顿时变成了杀戮的广场。
格温斯基扯过森四郎的胳膊。
“喂,你看入神了啊。”
森四郎跟着格温斯基穿过散乱的队伍来到安检处的侧面。
“从这边走。这边。”
乘客顿时都往那个方向走了过来。森四郎和格温斯基也随着人流迅速窜到了围栏的另一侧。森四郎看着对峙的瑞士士兵和同盟国军宪兵队,问格温斯基:“刚才那个男的,到底是怎么回事?”
格温斯基没有停下脚步说道:“啊,不知道啊。但肯定是被通缉的战犯。”
瑞士士兵已然慌了神,挥着胳膊大声叫道:“快点,快点,快跑。”
护照都没有检查。多亏了这场混乱,森四郎他们才得以被驱赶到了瑞士国内。
此时是傍晚七点十五分。
七月二十八日,伯尔尼
瑞士首都伯尔尼是一个沿着阿勒河弯曲河道沿岸的台地建造的古城。
整个城市呈U形包围着阿勒河的河谷地带,大概可以想象,在曾经那个城市之间不断征战的年代,想必也是个易守难攻的地带吧。当然现在的伯尔尼和那时候相比,在旧城区的基础上发展了很多,已经远远超越了曾经的旧城市,变得非常广大了。总体而言,旧城区的东南部是一些高级住宅区,西侧则是一般的住宅区和产业用地。
驻瑞士日本大使馆面对着城市东侧而立,是一片集中着大户宅邸和各国大使馆的区域,十分安静。那条路上坐落着美国、梵蒂冈、伊朗、丹麦等国的大使馆。
大使馆是黄色的二层楼建筑,斜着的房顶上镶嵌着屋顶窗。和周围的风景十分相衬,很是古香古色。坐车从老城区渡过阿勒河上的下门桥到这里不过五分钟的车程。
二十八号的上午十点二十五分。森四郎和格温斯基一同来到了日本大使馆,在人口处按了门铃。
森四郎他们昨晚在巴塞尔的小旅馆住了一夜。是今天早上八点四十分在巴塞尔车站乘坐瑞士国营铁路过来的。他们在十五分钟前才刚刚到伯尔尼,手里还提着行李箱。
在来大使馆之前二人并未提前打电话。因为格温斯基说还是小心点比较好,万一被窃听之类的就麻烦了。还是提前不打招呼,直接过来面谈比较安全。
“您好,是哪位?”门禁电话中传出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
森四郎说:“在下是森四郎。从斯德哥尔摩来,是替大和田海军武官传达消息的。我们想拜访一下大使馆的藤村武官。”
对方问道:“您是哪位森先生?”
“哪位?您的意思是?”
“是海军方面的吗?”
“不是的,我们能见一下海军武官吗?”
“有预约吗?”
“没有,但是我们有重要的情报告诉他。请务必让我们见他一面。”
“可是海军武官他现在不在啊。”
“出去了吗?”
“嗯,是的。”
“那我们等他回来。”
“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能回来。”
“那能让我们见见大使馆的人吗?这个腈报务必尽早转达到。”
“什么情报?”
“在这里说不太好吧?大和田大佐说这是绝密情报。”
对方沉默了几秒,之后传来了寒寒率率的声音。
从门禁电话这头,森四郎他们隐约听到对方说有些可疑。
“请进吧。”
进了大使馆后,走廊背面走过来一个年轻男子。头发油亮油亮的,梳着中分。穿着一件很合身的藏蓝色衬衫。看样子应该是大使馆的书记官吧。
森四郎冲对方微微敬了个礼,格温斯基也学着森四郎的样子敬了个礼。
“在下吉本。”对方说道,“这边请。”
对方把他们带到了一个房间,里面摆着张圆桌。森四郎他们坐下后那个叫吉本的大使馆官员就走了。
森四郎跟格温斯基说:“喂,你有没有感觉的,他们好像对于我们的来访有些诧异啊?”
格温斯基耸耸肩说:“他们该不会觉得咱们是来推销《圣经》的吧。”
房间的门开了,吉本和另外一个男人。看起来有些年长,戴一副黑框眼镜,也穿着深色衬衫,梳着中分头,好像是馆内的规定似的。
两人坐在了桌子的对面。
戴眼镜的男人说:“在下佐久间。是大使馆的书记官。我来负责接待你们。”
森四郎再次报上姓名,并向对方介绍了格温斯基。
“这位是跟我一起从斯德哥尔摩来的,叫德克特尔·格温斯基,波兰人。”
“你们刚才说带来了大和田海军武官提供的情报?”
“嗯,是的。希望能让我们见一下藤村武官。”
“藤村武官现在不在。而且严格来讲,藤村中佐并不是正式的驻瑞士武官,只是海军顾问。”
“这些官职什么的没有关系,重要的是现在能联系到他吗?”
“大概傍晚能联系到吧。藤村中佐那时候会打来电话。”
“啊,可是能快一点吗?”
“那只能告诉我,我帮你们转达了。我能看看你们带来的信件吗?”
“信件?”
“您刚才不是说有情报要转达吗?”
“是口头的,没有信件。”
佐久间和吉本脸上都露出了明显的怀疑的神色。佐久间目光中微微有些戒备。
“大和田武官委托你传达什么情报?”
“是关乎日本存亡的重大情报。他说希望尽快帮忙发到日本去。”
“为什么武官本人不亲自去发电报呢?”
“因为他说这份情报事关重大,所以希望伯尔尼方面也能向东京发送一下。”
“总之能先告诉我是什么内容吗?”
森四郎瞥了一眼格温斯基。大概是问格温斯基告诉这家伙行吗?还是应该等藤村武官回来再说呢?昨晚住在巴塞尔时两人交换意见的时候,格温斯基说现在已经不允许再耽误时间了。《波茨坦宣言》已经发表了,是否接受这份宣言,自己所要传达的这份情报将会是重要的判断材料。
格温斯基似乎也注意到了森四郎犹豫的理由。便冲着森四郎点了点头,意思是说现在也没有别的办法了,何况情况紧急。森四郎把视线转回到佐久间身上。
“大和田武官要传达的情报有三点内容。第一,苏联计划在德国投降后的三个月对日参战。据说是今年二月份,斯大林和罗斯福在雅尔塔约定好了的。”
佐久间和吉本听了表情并未有任何变化。森四郎接着说道:“第二点,美国的原子弹研发试验已经成功。据说试验是七月十六日在新墨西哥州成功的。”
佐久间还是没有任何反应,但从吉本脸上能看出一丝变化,他的瞳孔放大了。
“第三点,瑞典王室曾表态,如果日本愿意,他们将愿意从中调停。是古斯塔夫国王非正式的意向。”
森四郎说完话一阵沉默,佐久间开口问道:“就这些吗?”
“是的。”森四郎答道,“大和田武官委托我将以上三点传达至伯尔尼方面。”
“你有什么东西能证明这就是大和田武官托你转告的吗?比如说亲笔信之类的?”
“信物一概没有。”
又是一阵沉默。这气氛让森四郎觉得自己好像是撤了个弥天大谎,此时就要被揭穿了似的。吉本问道:“森先生和格温斯基先生是如何从斯德哥尔摩到这里的?是从同盟国军占领的德国过来的吗?”
“嗯,是的,我们走直线过来的。”
“通过德国安检轻松吗?”
“有很多阻碍啊。”
“比如说?”
“我不能做详细说明。”
“为什么?”
“因为实在太多了,说不过来。”
又是一阵沉默后,佐久间问道:“森先生,您在斯德哥尔摩是做什么的?您应该不是武官室的雇员吧?”
这简直就是审问,森四郎心里有些不舒服,但还是答道:“嗯,不是的。”
“您在哪儿就职?”
“我没有固定职业。是个闲人。”
佐久间眨了眨眼睛,好像是觉得自己被耍了似的。他干咳了两声后又问道:“为什么大和田武官要托你来转达呢?”
“我要去巴黎,顺路。”
对方又眨了眨眼。
“格温斯基先生,您和大和田武官室是什么关系?”
格温斯基自己回答道:“去年为止,我一直作为特约人员在武官室工作。负责收集苏联方面的情报。”
“那么您很了解苏联了?”
“我老家就是波兰不拉涅沃的。..”
“是立陶宛的维尔纽斯吧?”
“是波兰的不拉涅沃。那里离俄罗斯特别近,虽然我很不情愿,但还是一不小心就变成了个俄罗斯通。顺便说一句,我还是波兰军的正规情报将校。”
“也就是说波兰的情报将校为日本的海军武官室工作。这样的话,当地的德国人应该不怎么高兴吧?”
“他们当然是不高兴了。因此我才不宣称自己是波兰人,而是变成了持有日本国籍的俄罗斯人。”
佐久间的表情有些放松了。那表情好像是想要说点轻松愉陕的话题。
“你说是去年为止,那之后呢?”佐久间问道。
“去了伦敦。为伦敦的流亡政权和波兰军工作。”
“也就是说作为同盟国军方面的人生活了。”
“只是作为波兰人而已。”
“那现在呢?”
“如今亡命波兰军解体了,我已经失业了。”
“明白了。明白了。”佐久间笑着说道,“我会把刚才的话一字不差地传达给藤村中佐的。”
“希望您能加急给东京方面打电报。加急电报。”
“嗯,是啊,我考虑一下。”
佐久间盯着森四郎..,在眼镜下方,一侧的眉毛上挑。好像是想问什么。森四郎也看着佐久间,等他的问题。佐久间只是沉默着。又是沉默。
我感觉错了吗?森四郎想道。难道他是等我说什么吗?尴尬的沉默持续着,突然佐久间打破沉默说道:“您要说的话就这些了吗?”
森四郎反问道:“难道还应该有什么吗?”
“没有要说的了吗?”
“情报我已经传达到了。”
“容我问一句,在大和田武官看来,这份情报有多大的价值?”
“价值?他只说这份情报很重要,关乎日本的存亡。”
“就只有这些吗?”
“对,就这些。”
佐久间好像有些疑惑似的偏着脑袋,又问一遍:“就只有这些啊?”
“就这么多。您还有什么想知道的吗?”
“没有。好的,那就这样吧。那你们还有什么事情需要再联系我们的吗?”
“我们这边是没有别的事了。”
“没有了吗?”佐久间又探了探脖子,好像在说之后要是有什么就说的表情。森四郎说道:“要是你们还有什么事情找我们的话,今天或明天之内可以联系我们。”
“怎么联系?”
“不管怎样,我们都得在这儿住一晚上的。”森四郎看了看格温斯基,好像在说这事情事先并未商量过,我这么自作主张没关系吧。“这里最好的酒店是哪家?”
“贝尔维尤官酒店吧。”
“那明天中午之前,我们都会在那儿。”
“是吗。那要是有什么事的话,再联系你们。”
佐久间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吉本也起身。佐久间打开房间的门,看了看森四郎他们。那意思是,要是你们没什么事了的话,就请离开。森四郎觉得有些想不通。刚才那情报要是真如大和田武官说的那么重要的话,对方至少应该有点反应吧。也并非希望对方答谢还是怎样,只是他们连一点点吃惊,甚至是一点点感慨之类的反应都没有。而且刚才那两个外交官,与其说他们是冷静,倒不如说他们没有反应更贴切。更为奇怪的是,他们对于情报本身没兴趣,反倒对调查森四郎和格温斯基的身世格外感兴趣。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森四郎和格温斯基出了房间,吉本把他们送到了大门口。森四郎他们出了大使馆后,听见身后门“砰”一声锁上了。走到了大路上,森四郎问格温斯基:“刚才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他们好像不怎么重视我们带来的情报啊?”
格温斯基也有些无法理解,说道:“是不是我们应该坚持等藤村武官回来,而不是告诉大使馆的书记官?我觉得他们没有判断情报价值的能力。”
“果然还是应该见藤村武官啊。”
“是啊。明天我们再确认一下,看他们有没有把情报转达给藤村武官。明天直接去见藤村武官本人。”
“是啊,不过就算这样,我还是希望明天中午之前能把这事办完了。我明天下午还准备去巴黎呢。”
“一定让你下午出发。总之,咱们先去酒店住下吧。然后吃顿饭再说。”
“刚才过桥的时候,我无意中看见有赌场的宣传。好久没去了,我今天要好好去玩一把。德克特尔,你喜欢赌博吗?”
“我坚持从不小赌主义。”
“啊,是吗?”
在几乎没什么人的这条路上,两人运气很好,正好来了一辆出租车。格温斯基招手拦下了出租车,出租车停到了森四郎他们旁边。
上了车之后,森四郎跟司机说道:“去贝尔维尤官酒店。”
出租车驶出后,森四郎回头看了看大使馆。在二楼的一个窗户,隐约能看到两个人影,看起来好像是目送森四郎他们走的。
在大使馆二层的一个房间,两位书记官从窗户目送着森四郎他们离去。是在确认这两个突然的来访者是否真的走了。看到来访者上了出租车后,一等书记官佐久间跟部下吉本说道:“说什么从德国那边过来,这两个人还真是能吹啊。同盟国军占领下的德国,是能让日本人随便通行的吗?”
吉本赞同地说道:“就是,刚才他们说七月十六号美国原子弹爆炸试验成功,我还着实吓了一跳。听起来感觉还挺可信的。”
“嗯,和之前过来卖原子弹爆炸秘密的那些骗子比起来,他们似乎对世界形势多少还有些了解。正是猜中了我们会因为他们的情报吃惊,才特意靠近我们的。”
“亏他们还特意查了大和田武官还有藤村武官之类的名字呢。”
“也不知道他们是从哪儿听说的。”
当出租车消失在路的尽头,吉本对佐久间说道:“他们没说要情报提供费,这让我很意外。我本来还担心他们不知道会怎么漫天要价呢。”
“才不是呢。”佐久间对年轻的吉本说道,“那些不过是他们的手段。他们还会再来的,说手里还有重要情报,问我们愿不愿意出钱买。如今这个时代的外交官,也得懂这些推销手段。你还是有点思想准备吧。”
“知道了。”吉本点了点头。
下午四点过一些,森四郎走进了弥漫着烟雾的赌场。赌场在下门桥的最北边,是伯尔尼唯一的一家赌场。森四郎在贝尔维尤官酒店办理了入住手续后,跟格温斯基一起吃了中午饭。午饭后格温斯基说他要去街上走走,便出了宾馆。和格温斯基分开后,森四郎便独自朝着赌场走去。果然是中立国,连赌场都是一片和平景象。这里和巴黎的非法赌场完全不一样,赌钱的人里并没有那些脸上还带着杀气的士兵。无论是从内部装修,还是服务生和发牌者的言谈举止而言,都相当有贵族情调。就连来的女人,都一个个的颇有姿色,净是些美女。
不过客人的种族构成倒是多种多样。是个不排他的赌场,有不少阿拉伯人和土耳其人。看样子外交官很多。森四郎先在轮盘赌试了试手气,紧接着又去赌黑杰克,之后又去了的赌扑克的桌子。玩的时候无意中看到一个穿着军装的男子,好像是苏维埃联邦的红军军官。他的表情有些尴尬,在赌场中转来转去不知道在哪里好,可能是因为头一次来或者是觉得在这种地方很丢人吧。他毫不在意随便看其他客人手中的牌,还不时撞到赌场中的女人,显然已经给其他客人造成了困扰。和森四郎同桌玩扑克的一个四十多岁的英国男子,跟他带来的女伴说:“每一次战争结束,都会有新类型的人加入一些古老的沙龙。从今往后,在欧洲吃得开的将会是那种家伙。”
“那种家伙是指?”女人问道。
“俄罗斯共产党和红军呗。那些长着红色的鼻头、喝着伏特加的家伙。”
他说话的那种语气真是令人生厌。看他本人,也绝不像是什么世代贵族出身,充其量不过是产业革命以后的暴发户。
同桌的一个荷兰人说道:“快看快看,他朝这边来了。又是要站在我们后面观战吧。”
英国人说:“他观战也好怎么也好,估计他连扑克的玩法都不知道吧。”
“赌场的规矩他应该也不知道。因为他是从一个所谓没有阶级没有压迫的国家来的嘛。估计赌场都是这辈子头一回进吧。”
跟他们说的一样,红军军官果然来到了森四郎他们这桌的后面。小小的蓝色眼睛配着圆圆的鼻头。一看就知道是斯拉夫人。英国人和荷兰人憋着一脸坏笑。那表情分明就在等着看好戏。说得难听点,好像正打算戏弄一下那个人。英国人带来的女伴也正两眼放光,期待地看着。一个服务员端着盘子走到了那个红军军官身边。托盘上放着很多酒杯。有香槟、红酒还有鸡尾酒。
“您需要吗?”服务生对红军军官说,“您喜欢哪种,>99lib.请享用。”
红军军官向服务生问道:“那,那个,苏格兰酒多少钱?”
“所有的都是免费的。”
“不要钱?”
“嗯,这是苏格兰酒。”服务生把酒杯递给了红军军官。
红军军官接过杯子一口气喝干了。“再来一杯,行吗?”
“请用。”
红军军官喝完了第二杯后,跟服务员道谢,并给服务员让开了路。服务生没有动,就站在原地。英国人一下笑出声来。红军军官听见笑声后很敏感。他好像明白了自己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情,不停地眨着眼睛。英国人的那个女伴看着红军军官的脸,毫不顾忌地笑着。森四郎实在是看不下去了,对服务生说:“能帮我拿杯香槟吗?”
“好的。”
森四郎接过杯子,给了服务生一法郎的小费,指着了红军将校说道:“算我们的。谢谢。”
“谢谢您。”
服务生总算是走了。红军将校好像明白是怎么回事了。涨红了脸离开了。英国人和荷兰人斜眼看了看森四郎,好像在责问他为什么多管闲事。像这种乡巴佬就该好好教育教育。森四郎喝完了香槟,把赌注收起来离开了座位。森四郎把赌注换成钱之后,竟然有一百多法郎。森四郎把钱装进钱包,走到吧台点了一杯科涅克酒,又点上一根烟。森四郎一边看着那边的赌桌一边抽了根烟,这时那个红军军官走了过来。
红军军官说:“刚才多谢了啊。多亏你的帮忙,不然就丢人丢大发了。”
刚才点的科涅克酒上来了。森四郎把酒杯举在自己眼前。“好像还没有谁跟我说过谢谢呢。”
军官伸出手来要跟森四郎握手。“在下尤利·萨贝科,红军中校。”
“森四郎。”森四郎和他握了握手。
自称是尤利·萨贝科的军官问道:“您是中国人吗?”
“我是个没有祖国的国际人。”
“是国际主义人啊?”
“嗯,正是。”
“你经常去那个赌场吗?”
“不是,今天第一次去。我是第一次来伯尔尼。”
“可是看你的样子应该是赌场老手了啊。”
“啊,觉得和自己工作的地方似的。”
“赌场吗?是发牌的那种人吗?”
“不是。是玩牌的。”
“我是个职业军人。”尤利·萨贝科说道,“我一周前刚来伯尔尼,昨天才办完事。所以想着来赌场玩玩,可是发现果然我不适合这里啊。在这里手足无措的。”
“苏联没有赌场吗?”
“革命后都取缔了。”
“也就是说并不是俄国人不喜欢赌博啰?我记得俄国人好像还写过本书,叫赌博者还是什么名字的。”
“嗯,那是革命前的事了。现在在苏联,赌博是违法的。本身俄国人并不是不打牌的,我原来也很喜欢打扑克或者桥牌之类的。”
“是啊,那种也很有意思。没有专门的游戏发牌者也能玩,还挺不错的。”
“不过,我看在赌场有专门的发牌的,这种玩法看起来也挺有意思的。今天我站在后面看了看大家玩,觉得还不错。”
“不过是俗人用来打发时间的东西而已。”
“哦,是吗。总之,我觉得这场景和我想象中资本主义国家的场景差不多。对我这种粗人还挺有吸引力的。”
“你以前在外国的时候去过赌场吗?”
“从来没有过。我啊,一直到十七岁为止都住在乌克兰的大山深处,后来到现在就一直是住在驻扎地或者是前线了。”
“在战争中肯定受了不少罪吧。”
“是啊,我甚至觉得我能活到现在已经是个奇迹了。我伟大的祖国在战争中胜利了,真是太好了。”
“你都在哪里打过仗?”
“到处。最后一战是在布达佩斯。我在布达佩斯解放战中表现出色,立下了战功,因此被调到了莫斯科的参谋总部任职。总之啊,我对军队和战场以外的东西真是什么都不知道。”
“你这次来也是有什么任务吗?”
“这次我是作为瑞士特派使节的随员来的,是负责宣传报道的辅佐官。”萨贝科说道。他说因为上司去了波茨坦,他作为特使兼宣传报道文官,只好一个人来了伯尔尼。萨贝科说,“我一个前线打仗出身的粗人,让我当个文官,真是觉得担子很重啊。你也看见了,我也不会说外语,就能瞎说两句英语。”
森四郎没有缘由地对这位红军中校有些好感。萨贝科点了一杯苏格兰酒。森四郎也又要了杯科涅克。酒上来后,森四郎和萨贝科干了一杯。萨贝科仔细端详着苏格兰酒的酒杯说道:“真是好酒。这么好的酒,居然不要钱,着实让我吓了一跳。”
森四郎想起了那会儿萨贝科尴尬的样子,说道:“这个地方就是用来散那些不义之财的。要是吝啬不给小费的话,会被看成乡巴佬的。要是在赌场玩得高兴的话,就要给服务生或者是发牌者小费的。”
萨贝科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在苏联没有给小费的习惯,所以我在这儿显得笨手笨脚的。”
“没有小费这一说吗?”
“嗯,因为服务生和客人一样,都同样是劳动人民。要是给小费拿小费的话,会被认为是承认阶级制度。”
“那你得好好记住了,在赌场可是有森严的等级制度的。在这里,只有有钱人才能接受最好的服务,享受最高的待遇。就比如那些能乘坐有专用飞行员的罗尔斯·罗伊斯飞机的那些家伙。”
“配有飞行员的罗尔斯·罗伊斯飞机?”萨贝科咽了一口苏格兰酒说道,“就算是这种阶级的人,除非大战前,平时应该也没怎么坐过飞机旅行吧?可是啊,我这次作为公使特派员过来,莫斯科方面为我准备了专机呢。我这辈子还是头一次坐飞机呢。”
“我还没坐过飞机呢。不知道以后是不是普通老百姓也能坐坐飞机啊。”
“经历了这次大战,好多事情都变了。发明了重型轰炸机,为此在世界各地还建了机场。多亏现在战争结束了,剩下的这些轰炸机还有运输飞机大概可以转用为输送旅客的飞机。”
“不知道飞机上能不能配个赌场啊。坐船的时候都有赌场的,要是飞机上也有的话还真不赖。要是什么时候有那种飞机了,我一定要坐坐。”
萨贝科眯着眼睛看了看吧台酒架上摆着的各种酒,那眼神好像在看远方似的。
“从空中俯视地面,那感觉真是棒极了。我到现在还兴奋得不得了呢。明天中午回国,到时候还能坐飞机,我现在就有些迫不及待了。”
萨贝科告诉森四郎,次日中午他会从苏黎世出发回国。也就意味着,特派公使的专机会于次日中午,在苏黎世的机场等待。是从苏黎世出发,经由维也纳,还有乌克兰的沃伦州,飞往莫斯科的专机。一同乘坐飞机有特派公使和他的随员,大概二十人。萨贝科说道:“刚才真是多谢你了。我现在再过去玩玩试试。”
森四郎说道:“这里毕竟是游戏的地方,可别指望着能靠这个大赚一笔啊。想好了赌注的金额,用完了的话就马上走人。千万别想着再玩儿,再一点点赢回来之类的。哦,还有,别吝啬给小费啊。”
“谨遵教诲!哈哈,真是多谢了。”
萨贝科又跟森四郎握了握手,然后就朝着赌博室走去了。萨贝科走后又来了一个穿着黑色裙子的女人。年龄大概三十,看长相像拉丁民族的,给人感觉应该是个很奢侈的女人。女人冲着森四郎暗送秋波。森四郎冲女人笑了?笑说道:“你喝点儿什么?”
女人用法语答道:“我喜欢喝白葡萄酒。”
“请给这位小姐来一杯白葡萄酒。”
调酒师听后赶忙走了过来。
格温斯基走过了大钟,向着克拉姆路的拱廊下走去,在古书店门口停下了脚步。
在橱窗里用德语写着“猫头鹰眼”。金属铸造的广告牌上立着一只金属制造的猫头鹰。正是斯德哥尔摩开古书店的老板伊扎克·哈默斯坦介绍的这家店。
在书店深处摆放着许多珍贵的古书,一个老头坐在柜台里。戴着老花镜,正在整理木箱子里的古书。长得跟斯德哥尔摩的伊扎克·哈默斯坦很像。他应该就是伯尔尼的哈默斯坦吧。虽然隔了三四代了,可是丝毫没有削弱他们一族的基因联系。
格温斯基走到了柜台前面,哈默斯坦抬起头来,老花镜顺势滑到了脸颊上,他盯着格温斯基问道:“您好,您需要些什么?您?99lib.应该是初次光临小店吧?”
格温斯基答道:“是斯德哥尔摩开古书店的老板伊扎克·哈默斯坦介绍我来的。你应该就是哈默斯坦吧?”
“我是伊扎克·哈默斯坦。”
“你和斯德哥尔摩的那位老板名字一样吗?”
“嗯,在我们族里这是很常见的名字。”
“我有事拜托你。”
“你要找什么书啊?什么类别的,名字是什么?”
“我想让你帮我弄张护照。”
“我这里可是古书店。”
“我不是跟你说了吗?是斯德哥尔摩开古书店的老板伊扎克·哈默斯坦介绍我来的。他跟我说要是有什么难处就来找你。”
“哎呀,哎呀。”哈默斯坦叹了叹气说,“伊扎克他可是个能人啊。”
“你跟他一样。整天埋在一堆旧书里,整个人都快成了旧书的一部分了。”
“他可是我们家族的骄傲,家族人一直都盼着他能成为一名出色的书志学家呢。”
“看样子他本人倒是也并不反感这一行。”
“话说回来,你是什么人?”
“格温斯基。我以前是波兰人,现在祖国也没有了。我需要一张新的护照。”
“你现在不是应该已经有新的护照了吗?”
“我有一张英国的。可是在德国境内出了点麻烦,我不得不扔了那个护照。”
“和占领军发生冲突了吗?”
“是的,而且麻烦还不小。”
“你想要哪儿的护照?”
“还没决定。我打算去华沙,哪儿的护照去那儿最简单?”
“那应该是波兰的吧。是统一政权发行的。不过想通过合法手段弄到手是不太可能了。”
“真是不凑巧,我还偏偏是为伦敦政权工作的。统一政权应该不会发护照给我吧。”
“你为何想去那里?那儿又不欢迎你。”
“我去那儿有些要办的事情。”
“因为对你来说,战争还没有结束呢,是吧?”哈默斯坦表情轻松了些许。
“理由咱们就别探讨了。怎么样?你觉得哪儿的护照最好?”
哈默斯坦望着天花板说:“俄罗斯的怎么样?那个的话,还有可能弄到。”
“果然,是俄罗斯。”
“在华沙的话,俄罗斯人可是比波兰人还自在呢。”
“那好吧,我要等到什么时候?”
“你三天后过来。”
“明天中午前吧。”
“那可不是那么容易就弄到手的。”
“我要是不着急的话就不来你这儿了。”
格温斯基不禁想起了在斯德哥尔摩与这类似的对话。有一种重演戏码的感觉。哈默斯坦说了个价钱,格温斯基砍价。这样重复了三遍以后,两人终于达成了交易。
“把你现在用的护照给我。”哈默斯坦说道,“这样可以直接用那个护照上的照片。”
格温斯基把英国护照给了哈默斯坦,说如果弄个俄罗斯护照的话,要用自己的另外一个名字,然后把名字写在了纸上。哈默斯坦说道:“明天中午你过来取。我给你准备好。”
格温斯基问道:“我在你这儿还能弄到点什么别的东西吗?”
“你是什么意思?我不是说了好几遍了吗?我这里是古书店。”
格温斯基直接无视了哈默斯坦的话:“我还要继续自己的战争呢,你有什么能派上用场的东西吗?你随便想想吧,准备好了,明天一起卖给我吧。”
“哎呀,真是倒霉啊。”哈默斯坦又叹了口气,“那我想想吧。”
“那我明天中午再来。”
格温斯基离开柜台,推开了挂着一串铃铛的门,朝着格拉姆大街走去。格温斯基看了眼大钟,时间是傍晚七点。森四郎大概得深夜了才会从赌场回来吧。一个人好好吃点儿晚饭,然后早点儿休息吧。明天中午,在这个城市的事情也该办完了,自己也要去华沙了。格温斯基朝着格拉姆大街走了过去。
七月二十八日,东京
铃木总理在首相官邸的一间房子会见了新闻记者,此时正在宣读从内阁书记官手中递过来的声明。由于军令部和陆军都遭受了来自属下的强烈反对,在上午的情报交流会上,决定了要正式发布政府对于《波茨坦宣言》的意见。虽然在之前的内阁会议上是决定实行无视政策,可是军部主张要明确表示这种意思。说如果不这样做,军队将没有办法管理。
米内表示了强烈的反对,可是这次的会议由于东乡外相没有出席,遭到了对方的一致反对。而正好在这一天的下午四点,又有记者团的会见。铃木总理也承诺要发表无视政策的声明。在会见中,采取回答记者提问的方式,以明确政府的态度。
铃木总理宣读了迫水书记官写的声明。
“这份宣言不过是《开>罗宣言》的改编本,政府决定不予以重视。只是采取无视政策。皇国将会向着战争完结那一天继续迈进。”
无视(take no notice of)即不予以任何评论。一旦说出了无视,也就意味着会被理解为拒绝的意思。更甚者,会加上抗战到底。
实际上铃木总理的这份声明,已经被看成拒绝《波茨坦宣言》的政府声明,并且传播到了世界各地。美国海外谍报局窃听了日本政府的声明,把这个“无视”翻译成“ignore”。《纽约时报》则将这个词翻译成“拒绝”(reject),并在世界上进行了报道。
铃木总理,以及向铃木总理谏言要特意发表这份“无视声明”的军部,此时都还没意识到这份声明的意义之重大。
七月二十九日,伯尔尼
森四郎下到一层的餐厅,格温斯基正在靠窗的位置吃着早午餐。
墙上挂着的鸟鸣钟的指针指向着上午十点三十分。森四郎这一天久违地睡得很香,还睡了个懒觉。刮完胡子后更是觉得神清气爽。昨天把衬衫送去洗了,西装也让酒店服务员熨平了。今天虽说是要打算跟藤村武官面谈的,不过再怎么样,明天下午之前也应该可以衣冠楚楚地到了巴黎了吧。森四郎坐在了格温斯基对面的椅子上,格温斯基抬起头来问道:“昨晚上玩得还爽吗?”
森四郎把餐巾铺在膝盖上,答道:“啊,只是小赢了一点点吧。”看那样子应该是玩的很尽兴吧。
“一个人去赌场那种地方,也有意思吗?”格温斯基一副不能理解的表情。
“去了不就认识人了嘛。”
“比如呢?你都认识谁了?”
“比如说……”森四郎心想,认识的那个叫罗西欧的西班牙女人应该就不用说了吧,“昨天啊,我认识了一个红军的军官。虽然是个乡巴佬,可是给人的感觉还不赖。”
“红军军官来伯尔尼干什么?”
“说是特使的随员。要从苏黎世坐专机飞回莫斯科。昨天第一次去赌场,我帮他完成了这初体验。”
“原来如此,”格温斯基点了点头,“大战的时候,瑞士和苏联也曾一度剑拔弩张。苏联好像还曾要求瑞士罢免他们的外务大臣。现在估计是开始修复外交关系了吧。”
服务生端过来了咖啡。餐厅里侧隐约传来了播放收音机的声音。好像声音是从会客厅那边传来的。森四郎端起了咖啡杯,格温斯基突然说:“你听见了吗?”
“什么?”
“嘘。”
是收音机正在播送什么重大新闻吗?比如说日本投降了之类的。要真是那样的话也就好了,最起码说明自己送过去的情报确实发送电报给东京方面了,而且东京方面也进行了研究讨论。格温斯基的表情有些阴沉。
“怎么了?”森四郎问道。
格温斯基说:“日本拒绝接受《波茨坦宣言》。”
“什么?拒绝了?”
“是啊,太奇怪了。”格温斯基起身朝会客厅走去。森四郎也急急忙忙地追了过去。在餐厅外面一间有暖气的会客厅里,放着一个收音机。一个旅行团的游客正坐在沙发上听着收音机。收音机又重复播送了一遍刚才的内容。
“日本政府拒绝接受《波茨坦宣言》,再一次明确了彻底抗战方针,迎来和平的道路还将很远。同盟国军方面目前还未就日本政府的拒绝声明做出任何表态。尽管对日本的劝降条件比当时对德国的远远宽容许多,日本政府仍然予以拒绝,同盟国军方面的失望是显而易见的。日本失去了最后的和平手段,预计同盟国军方面今后将加强在远东方面的军事布置。正如《波茨坦宣言》所说的,对日本而言,若发表了拒绝声明,今后想要得到和平所付出的代价将是日本无法预计的。”
格温斯基把森四郎带到会客厅的一个角落。双眼充满了愤怒。“看来我们送去的情报又遭到了无视。”
森四郎说道:“或许只是他们还没来得及联络东京方面吧。”
“绝对不是。大使馆的那帮家伙,根本就什么都没放在眼里。那两个人,一看就知道是两个白痴!”
“确实,那两人要是在赌场的话,肯定是冤大头。”
“或许大使馆里真是没有个能判断情报价值的人。果然昨天还是应该见藤村武官的。”
“接下来怎么办?”
“总之,我们再给大使馆打个电话。直接和藤村武官会面,必须告诉他我们的分析和想法。”
“我们的分析和想法?可我们自己什么分析也没有啊!”
“我的,还有武官的。”
在会客厅的一角有一个公共电话亭。森四郎在那个狭小的电话亭里拨通了大使馆的电话。格温斯基就守在电话亭外面。接电话的是个年轻的日本人。森四郎光听对方的声音无法判断是不是昨天那个书记官。对方冷淡地说:“藤村武官现在不在。也不知道他的联络方式。”
“我有紧急要?事。务必让我尽快见他一面。”
“那我让藤村给你打电话吧。”
“麻烦你了。”
“你的电话号码是?”
“是贝尔维尤富酒店。”森四郎还加上了房间号码,“要是中午前还没有等到电话的话,我会再给大使馆打电话问的。”
“我说了会让藤村给你打电话的。”
“我总不能一直在酒店等电话吧。”
“不是你们有事找他吗?”
森四郎不自觉提高了声音的分贝。“是你们的事。是武官工作范围的事。”
对方并未所动。“所以啊,藤村那边应该也在等你们的电话啊。总之,我一跟他联系上,就转告他。”对方挂了电话。
过了三十分钟后,藤村义朗武官打来了电话。打到了森四郎的房间。格温斯基也正好在。
“在下是藤村。”对方说道,“听说你找我有急事?”
“在下森四郎。”森四郎没有多说别的,省得他报上了国籍后又会像昨天那俩书记官似的,把他当成形迹可疑的人,盘问个没完没了。“我昨天去大使馆拜访了你,可是因为藤村武官你不在,只好跟佐久间和吉本二位书记官说了。您应该已经听说了吧?”
藤村似乎有些意外,说道:“没有啊,我什么都99lib?没听说。昨天你们来过吗?”
“嗯,上午十点半左右的时候。”
“我甚至没听他们说来过客人。那你们有什么事情?”
“斯德哥尔摩的大和田武官托我传话。委托我转达给您。是关乎日本存亡的重要情报。”
“你们是从斯德哥尔摩来的吗?”
“是的,带着情报过来的。”
“那跟我说说吧。”
“您现在是在哪里打电话?”
“大使馆。”
“我认为我们之间面谈比较妥当。在大使馆外面,”
“也好。”藤村同意了,“旁边是英国大使馆,背面是比利时的。这里是有点不太安全。那我们约在外面见吧。”
“您告诉我时间和地点吧,我们到时候见。”
“那就在大教堂的旁边吧,那儿有个眺望台,能看见阿勒河,怎么样?正午的时候。”
“大教堂?”
“嗯,在老街区。很好找。”
“明白了,我会准时去的。”
“正午的时候。”
挂了电话后,森四郎把刚才的话又跟格温斯基说了一遍。格温斯基问道:“怎么样,你觉得藤村这个人是个靠得住的人吗?”
森四郎想了想说:“起码比大使馆的那两个家伙强。”
“就那两人啊,和他们根本没有可比性吧。”
“这位武官最起码还有心听我们说的话。”
“说是正午吗?”
“正午在大教堂旁边的眺望台。”
“我正午时候还有点事,可能得晚一点过去了。”
“行,我先跟他说说主要的。”
格温斯基看了眼手表,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森四郎也看了看手表,上午十一点十五分。
中午十二点差十分,格温斯基来到了格拉姆路的古书店“猫头鹰眼”。哈默斯坦戴着老花镜坐在账房里,抬头看了眼格温斯基,眼睛滑到了脸上。“你来的好像早了点吧?”
格温斯基走到账房前停下来。“照你的办事效率,恐怕早就做好了吧。”
“五十年了,我办事可一直是有效率又认真的。”
一边说,哈默斯坦一边从账台下面取出了一个信封。信封里装着俄罗斯的护照,用于去苏联邦外的地方旅行。打开以后,格温斯基看到自己的照片贴在指定的位置上。名字是米法埃罗·尼克拉艾·库利科夫。一八九八年出生于莫斯科。哈默斯坦又从信封里掏出一个用手帕包着的东西,放在了柜台上。格温斯基拿过来,在摸到的那一瞬间,就知道是什么东西了。一个金属制造的工具。把手帕展开一看,是一支小型的半自动手枪,地道的德国陆军制式手枪。哈默斯坦说道:“我想你在华沙或许有用得到的时候。”
“这可是个宝贝。但是你是怎么把这东西弄到手的?这可是美国士兵最好的战利品,这个和卢格尔自动手枪。我听说即使在德国国内,现在也很难弄到了。”
“跟纳粹有关的人现在都在忙着逃出德国呢。也不知道为啥,总有些笨蛋跑到我这儿来买些伪造的护照和南美各国的签证。钱不够的人就用这个抵账了。”
格温斯基惊讶地说:“你是在帮助纳粹分子逃跑吗?”
哈默斯坦并没有微笑,说道:“那些客人告诉了我他们的真名、所属,还有职务。总之呢,我先跟他们做生意。等钱到手后,我再把情报告诉给同盟国军。来过我这儿的战犯,大多数都在那不勒斯港口就被逮捕了。”
“原来如此啊。”格温斯基把手枪用手帕包好,“你的手段真是高明。”
“我还为你准备了另一样东西。”
哈默斯坦最后取出来的是一份打印纸,上面打着西里尔字母。
“这是共产国际发行的介绍信。此信是国际共产主义运动的战士的身份证明。”
“共产国际不是在大战中已经解散了吗?”
“可是权威还在啊。共产国际的战士,就相当于在你的名片背面有斯大林的签名。”
“这东西真的能派上用场吗?”
“在苏联的势力范围内,有了这个东西肯定和普通的市民不一样,能受到优待。”
“比方说呢?”
“买火车票的时候。领配给事物的时候。还有护照检查的时候等等。要是拿着这个去当地共产党本部的话,没准会被奉为上宾,受到热情款待的哦。因为你是从莫斯科来的贵宾。”
“那我就收下了。”
“你觉得还满意吗?”
“把你介绍给我,真是太好了。”
“加上这两样东西,一共六十镑。”格温斯基叹了口气。
“这个世道啊,还真是什么都值钱啊。”
“这是我迅速、认真、办事稳妥应得的钱。五十年来一直是这样。”格温斯基从上衣的口袋中掏出了钱包。
森四郎那边,他十二点差五分的时候来到了约好的眺望台。在大教堂旁边的悬崖边上,有一个石板的露台。外围用胸部高的栏杆围着。栏杆下面延伸到河畔的地方,是一个高达三十多米的陡峭坡面。右手边是下门桥,正面则是堤坝。对岸是山岳博物馆,还有一排大宅邸。要是想从老街区观看阿勒河的溪谷,这里无疑是最佳观看角度,从这里看过去的风景是最漂亮的。
左首是阶梯,通往悬崖旁边的沿河小道。在露台上有几对恋人模样的人,可是没看到有亚洲人,好像藤村武官还没到。森四郎围着露台转了一圈后,背靠在栏杆上。从露台右边走过来一个人,是个穿着男式衬衫的白人女子。戴着一顶羽毛装饰的帽子。女人看了森四郎好几眼后用英语问道:“你就是森先生吧?”
“我是,请我你有什么事吗?”
“有位日本人跟我说,”女子往河的方向看了看,“想让你去眺望台下面的小道上一下。”
森四郎看了眼悬崖下面。小道确实一直通往阿勒河岸。那小道好像是散步用的,可是阿勒河水流却很急。水声甚至在这个露台上都听得到。恋人想在小道上低声细语地互诉爱情大概是不可能的了。因为无论想说什么,都得大声地说。现在那条小道上,既没有好奇的观光情侣,也没有老头儿或是钓鱼的人。也就是说,很适合密探。不用偷偷摸摸地压低声音,可以自然地说话。森四郎问那个女子:“你是谁?”
女子温柔地笑了笑说道:“只是刚才那个日本人托我跟你说一声而已。他说在那条小道上。”
“明白了。”
女子只说了句拜拜就走了。森四郎也离开了露台,往台阶处走去。台阶坡度很大,又很窄。走的时候需要格外小心。森四郎心想,要是回来的时候也得从这儿原路返回的话,大概需要穿一双登山鞋了。
森四郎走完了最后一个台阶,来到了小道上。左首就是阿勒河。河水在这里被堤坝拦住,形成了一个有数米落差的瀑布。水声隆隆响个不停。这条河流汇集了从阿尔卑斯山脉中流出的冰川河水,被山谷的地形塑造成了一条弯弯曲曲的河流,贯穿了整个瑞士。这条河流最终应该也是注入了莱茵河。
头顶上方的大钟敲响了,应该是大教堂的钟,现在大概已经是正午十二点了。森四郎往小道的左右两侧看了看。没有发现像藤村武官的人。倒是从正面的下门桥下,走过来一个戴着呢子礼帽的男人。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突然从桥身的哪个角落蹿出来的。戴着一副在美军将校中很流行的款式的太阳镜。
那个男子朝着森四郎这个方向走了过来。双手紧紧地插在裤子口袋里。突然身后一声大叫:“森四郎,快躲开!”
他回头一看,是格温斯基。他从小道小跑着过来,手里握着支手枪,表情十分严肃。森四郎吓了一跳,连忙回头看去。太阳镜男子也拔出了枪。森四郎马上往一侧飞奔出去。一阵爆破声。格温斯基和太阳镜男子同时开枪了。太阳镜男子扭曲着身体倒在了小道上。此时,格温斯基身后又出现了两个人影。两个拿着枪的男子。格温斯基立马冲着那两个人开枪,对森四郎大喊道:“快逃。美国情报部的。”
没等格温斯基说完,森四郎就飞奔着逃跑了。森四郎朝着刚才那个太阳镜男子出现的方向逃去。小道好像是从下门桥桥下钻过似的,一直延伸到了那头。再往前应该有台地吧,会有通往上面的台阶。或者是悬崖渐渐变低,会出现那种便于逃跑的平地也说不定。格温斯基的脚步传了过来,他也很快就赶了上来。
枪声响个不停,森四郎只觉得子弹从头顶飞过,空气都好像被子弹一分为二了似的。森四郎加快了速度。迅速扭头一看,格温斯基正一边冲着追过来的两人开枪,一边逃跑。那样子好像一匹奔驰的骏马。
为了让格温斯基赶上,森四郎稍微放慢了一点速度。格温斯基把枪塞在了夹克衫下,喘着粗气追了上来。穿过了桥下的小道,前方是人行道。有很多散步的男男女女。大家都很惊讶地朝着森四郎他们看过来。森四郎边跑边喊道:“有强盗啊。神经病啊!”
行人面露慌张,一下子让开了路。从行人中间穿过后回头一看。没看见那两个人追上来。可是突然传来了惨叫声。大概是那两个家伙乱开枪了吧。小道出现了个交叉口。森四郎毫不犹豫地就拐了进去,是个缓坡。格温斯基此时已经气喘吁吁、上气不接下气了。俩人又狂奔了一百多米,看到了市区的大道。好像是在联邦议会大楼的背面一带吧。
虽然是来到了大路上,可是附近有很多人行路,也不便于俩人逃跑。于是森四郎他们一边回头看了看,一边又朝着另一个小道逃了过去。
森四郎一边逃跑,一边问格温斯基:“这是怎么一回事啊?”
格温斯基喘着粗气答道:“可能是电话被窃听了,是美国情报部干的。”
这时警笛声响了起来。不知道是救护车还是警车。大概是和刚才的枪击事件有关吧。不过现在已经没有时间去管这些了。两人接着向一条石子路跑去。就在森四郎准备从石子路对面的人口处出去时,格温斯基突然一把揪住了森四郎的衣领。前面一辆警车疾驰而过。此时,身后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两人看了一圈,发现了一扇门。森四郎上前打开门,二人钻了进去。是藏书网一家餐厅的厨房。厨师们都瞪大了眼睛看着森四郎他们。
“Guten Tag。”森四郎和格温斯基边冲着厨师笑边横穿了过去。从厨房经过餐厅,来到了餐厅大门口。正好一辆出租车停在那儿,有客人正从车里下来。看来只好坐出租车逃跑了。他们向出租车跑过去。森四郎钻进出租车后,格温斯基也马上坐了上来。司机发动了车子。格温斯基一边往车窗外看一边跟司机说道:“去苏联大使馆。”
森四郎一头雾水看着格温斯基,仿佛在问你到底打算干什么?格温斯基点了点头,意思是一会儿再跟你解释。出租车开走了。
就在刚才那个餐厅,那两个人追了出来。他们穿着西装,个头很大,看起来好像捶胸顿足很懊悔的表情。
在苏联大使馆的一层大厅,森四郎他们被五六个工作人员围住了。其中两个人穿着军装。这两个红军应该是大使馆的警卫吧。格温斯基淡定地对苏联大使馆的工作人员说道:“我是为联邦国家保安人民委员部工作的。”一口流利的俄语。“我和日本情报部门发生了一些冲突。希望你们帮助我从伯尔尼逃出去。”
格温斯基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了枪和护照。周围的馆员看着枪和护照,交换了个眼神。其中一名士兵接过了枪和护照。这时,走过来一位红军军官。“怎么了?”军官一边弄着衣领处的扣子一边走了过来,“你们在吵什么?”
来者正是尤利·萨贝科中校。萨贝科看着森四郎,吃惊地瞪大了双眼。
“是你啊?到底怎么回事啊?”
森四郎指了指格温斯基说:“具体的事情还是让他跟你说吧。”
格温斯基走到萨贝科面前说:“我是米法埃罗·尼克拉艾·库利科夫。我为NKGB工作。这次从斯德哥尔摩带德国方面的情报过来。但是由于和日本情报部发生了一些冲突,现在想逃出伯尔尼,希望你们能助我们一臂之力。关于我的身份,你可以向NKGB第四局德国科副科长卡特科夫求证。我的暗号名叫彼得卢什卡。”
萨贝科看了眼森四郎后又问格温斯基:“那这位呢?”
格温斯基对答如流:“中国人。是中国共产党,从事对日情报活动。共产国际解散之前是那儿的委员。从莫斯科被送到欧洲的。”
虽然格温斯基说的俄语,森四郎还是听懂了大意。虽说这样,可是森四郎还不知道自己该怎么配合格温斯基。格温斯基到底在演哪出戏啊,森四郎还不知道自己的角色是什么。所以目前为止,森四郎只能什么都不说光点头。萨贝科从士兵手中接过枪和护照,问格温斯基:“你能告诉我,发生了什么冲突吗?”
“我本来打算除掉日本的一个情报部员。”格温斯基答道,“他在收集中国共产党的资料。结果行动受阻,就逃到这儿来了。”
“阻碍你的是什么人?”
“具体的我不太清楚,但我觉得应该是美国情报部的。”
萨贝科歪着头问道:“你是说美国的情报部在帮助日本的情报部吗?”
“日美两国是在打仗没错,可是在反共这一点上,他们是达成一致的。而且美国方面大概也很希望得到中国共产党的情报吧。”
格温斯基从上衣口袋中掏出了一份书信,递给了萨贝科。
“这位中国人就是从莫斯科来的。”
森四郎也偷偷瞟了眼那份书信,可上面都是西里尔字母,根本看不懂。萨贝科粗略地看了眼书信,跟森四郎说道:“真没想到你是共产主义者啊。”
森四郎耸耸肩答道:“我也觉得自己不是很像。”
“是啊,一个共产党员竟然去赌场那种地方。”
“你不也是党员吗?”
“因为我是俄罗斯人。”
格温斯基跟萨贝科说道:“德国投降后,我一直在帮助这位中国人,然后就发生了我刚才跟你说的冲突。拜托了。请一定想想办法让我回国,也安全把这位中国人送到莫斯科。帮助这位中国人,也就相当于拯救国际共产主义运动。这位中国人也算是中国共产主义的一位伟大的指导者。”
“总之先让我查清你的身份再说吧。”
“请你务必快一点。我刚才也说过了,我的暗号名是彼得卢什卡,可以向NKGB第四局德国科副科长卡特科夫求证。”
萨贝科又点了点头然后跟旁边的馆员们吩咐道:“领他们去里面坐着。准备点茶水。”
围着他们的馆员一下子让开了路。
森四郎他们被领到了一层后面的一个小房间。屋子里只摆着一张圆桌和四把椅子,毫无情趣可言。走廊的另一侧有个门,通向庭院。森四郎正想问格温斯基这一切是怎么回事时,格温斯基把手放在嘴唇上比画了一下,用下巴指了指那个门,示意他过去再说。恐怕是担心在这会被人偷听吧。
两人去了庭院,庭院被石墙围着,里面种了很多树。在露台的角落中有一个石头的长椅。森四郎他们坐在了长椅上。格温斯基点了支烟,森四郎见了便也掏出根烟点上了。抽了一根烟后,森四郎小声问道:“你是在为苏联情报部工作吗?”
格温斯基斜着眼看了看森四郎,吐了口眼说道:“所谓间谍,多多少少是有双重身份的。也就是情报的互惠互利。特别是到了我这个级别的。”
“你这个级别的?”
“也就是波兰军的正规情报将校。虽然不能公开姓名,可是我在军中受到的是中校的待遇。统管着北欧的组织。”
“那大和田武官知道你和苏联的关系吗?”
“我想他应该发现了吧。我给他提供了多少关于苏军配置方面的准确情报啊,他用心想想应该就能明白了。”
“你刚才说互惠互利,也就是说你也把日本的情报告诉苏联方面了?”
“没有。”格温斯基摇了摇头,“是德国的情报。这是我跟大和田武官的约定。我只告诉他们那种我推测苏联方面也可以从其他途径得到的情报。”
“我有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你真正的敌人到底是谁?是俄国还是德国?”
“你太单纯了,这个问题让我很难回答啊。”
“苏联不是你的敌人吗?”
“你听好了。”格温斯基的口气好像是在教育犯了错的学生,“不管是俄国还是德国,都是波兰的敌人。可是作为一个情报将校,敌人的敌人也是我们的伙伴。我会根据需要,随时和其中一方联手。握握手,送送酒,情报到手变朋友。只要是为了波兰,跟哪方合作都没有问题。”
“这个世界真是让人难以理解啊。”森四郎摇了摇头,“我还能相信你吗?你是出于好心想要拯救日本吗?”
“你就相信那些你所相信的就够了。”
森四郎笑了笑,可那笑容有些忧郁。
“我们要逃到哪儿去啊?你刚才好像说是去莫斯科吗?”
“正是,我们去莫斯科。”
“可我想去的是巴黎。”
“要是伯尔尼不行的话,我们就只好拜托驻苏联的日本大使馆帮我们发送这个电报到东京了。”
“有必要吗?”
“当然有。现在英国和美国的情报部都在拼命抓我们,刚才甚至想要了你的命。由此可见这份情报的重大性。不把这封情报送达日本不行。”
“为什么这份情报如此之重要?”
“我不是跟你说过吗?现在同盟国军有不希望日本提前投降的理由。”
“话是如此,可是我已经完成了我的承诺啊。来到伯尔尼,把情报送到大使馆。难道我还有必要再做什么吗?”
“你和大和田武官、大和田夫人约定好的不是你要去伯尔尼的事情吧?而是让战争结束。”
“你这是诡辩。他们委托我的只是把一份情报送到在伯尔尼的一个应该收到情报的人手中。”
“那你送到应该收到情报的人手中了吗?”
“那我不是已经送到大使馆的书记官手中了吗?”
“那些家伙是合适的对象吗?你到现在还根本没见到应该收到情报的人呢。你的任务还远没完成。”
“你要求也太高了吧。我本来还想我是不是已经可以退出了呢。”
格温斯基摇了摇头。“事到如今,你想退出游戏是不可能的了。而且你现在也是性命堪忧。我为了救你还杀了人。我们现在只能破釜沉舟了。”
“我不是说我已经实现诺言了吗?”
“那么你就从这里走出去试试。伯尔尼警方就会把你作为杀人犯的共犯逮捕。要么就是美国情报部会绑架你,然后拷问你。不管是那种情况,你都去不了巴黎了。你现在手中剩下的唯一的赌注,就是跟我去莫斯科。”
森四郎仔细琢磨了一下格温斯基的话,说道:“可是我的行李还在宾馆昵。”
“那贵重物品呢?”
“倒是一直随身带着。”
“那不就得了,那你还担心什么。看来你想去巴黎只能绕点远了。”
“那我去了莫斯科之后,真的能从那儿去巴黎吗?”
“我又何尝不是,我本来还打算去华沙的。既然现在也没法从这儿直接去华沙了,那就只好从莫斯科出发去华沙了。”
森四郎把烟头扔在地上,用脚蹭灭了。
“看来我只好被你领着这么四处转了。”
门打开了,一个年轻的大使馆馆员的声音传来。
“您的茶准备好了。”
森四郎他们离开了长椅。
萨贝科正在小房间里等他们。他端起杯子,喝了口红茶,对森四郎他们说:“还没有联系到莫斯科的NKGB。因为是国际电话,需要一些时间。可能不能立即验证你的身份了。”
格温斯基问道:“那我们现在怎么办?”
“我想你们只能暂时藏在大使馆了。”
“可是他们早晚会知道我们逃到这儿来了。要是真是那样的话,事情就严重了。这事就发展成了外交事件了。苏联和瑞士两国的外交关系就又会变得不太友好了。”
“可是在你们的身份没有得到证实之前,我没有办法对你们提供别的帮助了。”
格温斯基一副忿然的表情,说道:“中校,你就对一个在大祖国战争中立下功的人这样置之不理吗?对一个国际共产主义运动的战士弃而不顾吗?”
萨贝科似乎有些被格温斯基的气势所压倒,紧锁双眉说道:“我也不想这样,可是现在不是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我听说这两天特使的专机就要出发了。能顺便带上我们吗?”
萨贝科看了眼森四郎,眼神好像是在向森四郎确认似的,我好像告诉过你这事儿是吗?森四郎点了点头。格温斯基又接着说道:“你好好想想啊。要是我们真是什么可疑分子的话,怎么还可能这般欢喜地往莫斯科跑?至于身份确认,等我们到了苏联国内再慢慢确认也不晚啊!总之现在的首要任务是让我也一起坐飞机去莫斯科,避免把事情扩大成外交事件。你想想,要是你这件事情处理不好,最终引发了和瑞士方面的外交冲突,那你的立场会变成怎样?我想书记官也不希望和瑞士的关系更加恶化吧?”
萨贝科听了抱头不语。格温斯基又转向森四郎,用英语对他说:“议长,事情弄到了今天这个地步,真是对不住你。要是让议长你在这儿落入法西斯分子手里,那我就实在是没脸回去见党内同志,也没办法跟中国广大的人民群众交代了。”
森四郎这下算是明白自己的角色了。看来自己必须要扮演一个老实巴交的亚洲知识分子了。森四郎挺起了胸膛,故意压低了声音说道:“这次是我的失误,和你无关。我对于法西斯分子的手段没有时刻保持革命戒备心。”
“到了紧要关头,我会代替你去的。”
“德克特尔,这可不行。我会去自首的。就算我在欧洲丧命了,还有五亿的中国人民等着你拯救呢。”
“不行,如果你死了的话,对欧洲、日本还有中国共产党的组织是多大的损失啊!中国解放的那一天不知道要晚多久才会到来。”
“历史不会因为我个人的生死而发生改变的,中国革命是历史的必然。”
“不对。虽然我接受的是唯物主义史观,但是我认为也不能小觑个人在历史发展的关键时刻所起到的作用。这就像不能忽视了列宁同志对于俄国革命做出的伟大贡献一样。.议长,我绝对不允许法西斯分子把你带走。”
萨贝科听着两人的对话,使劲地挠着头。森四郎他们说完之后,萨贝科一边叹气一边说道:“十五分钟后,有车来接我们去苏黎世。你们也一起吧。”
格温斯基听了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把身子探到桌子对面,两只手夹着萨贝科的脸说:“好同志啊!太感谢你了!谢谢!”紧接着就是一个斯拉夫式吻。森四郎把身子转了过去,为了不让人发现他吃惊的表情。
十五分钟后,森四郎他们乘车从苏联大使馆的正门出发了。二人混在特使瓦西里·普特来洛夫一行的一辆车中。在六辆车组成的车队中,二人乘坐的是第四辆车,和萨贝科中佐三个人一起。普特来洛夫特使和其他的外交官则分别坐在其余五辆车中。森四郎为了不引人注意,特意把帽子戴得很低,压到眉毛上。
当车辆出了大门后,森四郎迅速地环顾了下周围。正门对面停着两辆美国的大型车辆。由于车窗里面比较暗,看不清楚里面的样子。
虽然看不见,森四郎还是大概能想象到那辆车里坐着的美国情报部官员那咬牙切齿的表情。
大约过了两个小时,森四郎他们乘坐的车队到达了苏黎世机场。在机场待命的是一辆达格拉斯公司的C-47双发动机飞机,在民间也被叫做DC-3。机翼处的苏维埃联邦国旗红红的,十分显眼。
这飞机大概是大战时候美国提供给苏联的吧。听说航行距离很长,一次性不用补给就能横渡大西洋。一边往飞机那边走去,森四郎一边问格温斯基道:“坐飞机的话,大概多久能到莫斯科?”
“我也不知道啊。”格温斯基答道,“到莫斯科直线距离是两千两三百公里。要是以时速四百公里飞行的话,得六个小时。”
萨贝科听到后告诉他们:“今天我们先到乌克兰的沃伦州。在沃伦州住一晚上,明天飞往莫斯科。”
森四郎问萨贝科道:“我还是第一次坐飞机,那到底是什么感觉啊?”
萨贝科盯着眼前的C-47飞机,表情放松了点儿。
“就好像在空中飞似的。”
森四郎小声地跟格温斯基说:“要是说这次旅行还有什么值得让人高兴的事,那应该就是可以坐坐飞机了。”
格温斯基没答理森四郎的笑话,还是一副很不开心、心事重重的样子。
专机到达沃伦州的某个红军机场时是从苏黎世出发后的两个小时十五分钟后。由于时差的关系,此时是二十九号傍晚七点半。此时正值夏日,太阳已经落在了乌克兰的大平原上。这个时刻可以说正好是薄暮和夜晚的分界线。
没有任何类似于入境安检的手续。萨贝科还特意从驻苏领事处帮森四郎弄到了身份证明,可这儿也没有检查的工作人员。
只是森四郎、格温斯基和特使一行人不同,被安排在了基地的宿舍里。宿舍还有站岗士兵,跟软禁差不多吧。晚饭是黑面包和清汤,再加上炖红芜菁菜,虽然和特使一行是一样的,可是也被单独拿到了宿舍。吃完了晚饭,森四郎问格温斯基:“到了莫斯科后怎么办?到时候咱们不就彻底露陷了?”
格温斯基答道:“我想在我们到莫斯科之前,他们应该还不可能得到关于我们的详细情况。”
“为什么这么说?”
“苏联的通信条件很差,和德国英国不一样。想打个长途电话,半天之内都不一定能接上。再加上现在苏联打了胜仗,官员之间也难免产生了一些隔阂。而且别忘了,咱们坐的可是特使的专机。我想我们会很顺利就到达莫斯科的。”
“可是那里还有闻名天下的秘密警察呢。”
“话虽这么说,可是我之前不是已经说过我是NKGB的人了吗?我想那个萨贝科中佐大概也不想惹上NKGB吧。”
森四郎还是不放心。
“如果,我是说如果在莫斯科秘密警察正等着我们怎么办?我们是不是就会被带走了啊?”
“要是那帮家伙一开始就把咱们当做是可疑分子的话,那就只好采取特殊手段了。”
“还要杀人吗?”
“我们可是在战争中逃命啊,你别像个女学生似的伤春悲秋。要想活下去,你就只能现实一点!我们现在已经惹上了英国和美国了。”
“你说得对。确实是啊。”
“要是等着我们的NKGB在三个人以内,那就毫不犹豫地干掉他们。在车上,或者是前往监禁地的路上。总之在到本部之前,就必须干掉他们。”
“那对方要是四个人以上呢?”
“那我们死里逃生的可能性就小多了。那我们就只能想办法让他们相信我们了。”
“怎么让他们相信呢?”
“这要看对方对我们的怀疑程度了。要是他们还处于确认的程度,那我想我们应该能骗过他们。”
“你别忘了还有我。我可是一路配合你到现在了。”
“你再容我想想。”
沉默一直持续了有五分钟以上,森四郎先开口了:“那我就说自己是日本人吧,怎么样?”
格温斯基很意外地看了看森四郎。“可是我在介绍你的时候已经说了你是中国人啊。”
“到时候我们就说是萨贝科误会了。说我是日本共产党,和国民党政府还有美国的情报部门发生了冲突。因为当时说得不太清楚,可能让萨贝科误以为我是中国人了。”
“可是我不觉得这样有什么区别啊。”
“我会提出要见日本大使馆的工作人员。虽然我是共产党,但是还是日本公民吧,最起码的请求救济的权力还是有的吧?”
“然后呢?”
“谈判。我会把武官给我的情报告诉大使馆的人。然后让大使馆的人请求苏联将我释放或是流放国外也行啊。要是大使馆再给我弄个证明材料之类的就更好了。还好,日苏中立条约还生效。就算是苏联外务省,应该还不至于把日本人当做敌对国市民处理。”
格温斯基恍然大悟地点了点头。“真是高啊。如果不管怎么说都得被带走的话,还真是让人绝望啊。看来还是有必要编这么个谎话的。”
森四郎他们商量了一下该怎么跟调查的人说。大体内容和格温斯基在伯尔尼的苏联大使馆说得差不多。只是这里森四郎变成了日本人。要是什么时候萨贝科知道了这个新的故事,想必会不知所措吧。
森四郎和格温斯基临睡前把跟晚饭一起送来的餐具——铝制的勺子和叉子稍微加工了一下,弄成了两个小型的武器。
晚上十点三十分,基地的通信兵告知尤利·萨贝科中佐,长途电话打通了。萨贝科一开始是按照莫斯科联邦国家保安人民委员会第四局德国科卡特科夫副科长这个地址申请的电话转接。但是两个小时前,对方回电说卡特科夫已经调到了其他的部门。萨贝科问他现在的所属部门,对方说是内务人民委员会。虽说卡特科夫已经调动了工作岗位,可是库利科夫给的作证人是卡特科夫。所以还是得跟这个人联系一下。萨贝科打了好几通从沃伦州到莫斯科的长途电话,总算打听到了他住处的电话。
电话打到卡特科夫家的时候,卡特科夫刚刚入睡。打通电话后,萨贝科先说了自己是红军参谋本部的中佐,之后就跟对方说了库利科夫的事情。电话信号不是很好,杂音很大。而且时不常就没了声音,光说清楚事情的要点就用了十多分钟。
卡特科夫听了之后说道:“从斯德哥尔摩来的彼得卢什卡啊,他确实是跟我们合作的。不过我没见过他本人,他应该是和赫尔辛堡的支部直接联络。跟我方交换情报,有时候提供一些德国方面的情报。我听说一年前左右吧,他被盖世太保缠上了,所以离开了斯德哥尔摩。”
萨贝科问道:“那么我把他送到莫斯科的话也没什么事吧?”
“应该没关系的。要是他真的杀了美国情报部的人,那我想把他藏起来是正确的选择。他杀了人的事情是真的吗?”
“我确认了一下。今天中午在伯尔尼确实有一个美国的政府官员遇害了。和那个自称是库利科夫的说的一样。”
“那应该就没有什么问题。总之让他亲自去德国科那边一趟,我想应该会有一些常规询问之类的。”
“我会带他去NKGB总部的。”
“至于另外一个中国共产党员,我想我就没办法说什么了。你就根据你自己的判断,去联系一下有关部门吧。只是现在政府正跟宋子文进行交涉,正进行到关键时刻。你还是绝对不要和国民党相关人员接触为妙。”
萨贝科又重新想起了那张亚洲人的面孔。虽然说他是共产党还有些可疑的地方,但他倒也不像敌人。毕竟多少对自己还是有恩的军官。萨贝科打算把他安全送到莫斯科。而且那个叫森四郎的中国人倒是也没有想去克里姆林富干涉苏联政治的意思。自己身为参谋本部的,送他到莫斯科这点权力还是有的吧。他如果真是共产党员的话,到了莫斯科以后也应该可以自己照顾自己了吧。
“总之,”卡特科夫有可能是困了,他有些不耐烦的总结道,“飞机上还有富余的座位吧?先把他们送到莫斯科来,之后的事就交给NKGB就行了。”
“知道了,明白了。”萨贝科跟卡特科夫道谢后挂断了电话。
此时的东京是三十日上午九点。
山胁顺三和高木恝吉看了从外务省送来的BBC新闻报道的翻译,两人同时深深叹了口气。BBC向全世界播送了日本政府拒绝了《波茨坦宣言》的新闻。是二十八日那天铃木总理发表声明的新闻。
被看做拒绝可并非日本政府的本意。而且这一点在最高战争指导会议上也达成了共识。铃木总理迫于军部压力草率地接受了军部的建议,发表了无视宣言。听说了记者会内容后的东乡外相十分吃惊,甚至去追问铃木总理。可是为时已晚。同盟通信已经向全世界播送了无视宣言和彻底抗战的总理宣言。报纸和新闻都以强硬的口气向前线发布了这个消息。海外的媒体也立即做出了回应。
高木用低沉的声音说道:“事情果然像我们所担心的那样发展了。被说成拒绝了。”
山胁说道:“政府才刚刚向苏联方面传达了陛下一心寻求和平的意向。这样一来,不就相当于总理否定了这一意向?现在有了这个声明,就算苏联想居中调停,怕是也不行了啊。”
“嗯。”
山胁看了眼研究室的一个角落。高木的旅行包和一些材料放在那里。本来是为了去苏联准备的,一些旅途用品和必要文件,打算如果接到了苏联同意日本派特使的通知,高木就立即飞往苏联的。和近卫一同乘专机飞往满洲里的计划都定好了。防止沿途有陆军阻碍或是暗杀,特意不走陆路的。
但是,山胁心想,估计同意派遣特使的通知短时期之内是不会有了。旅行准备今天又派不上用场了。
七月三十日,莫斯科
红军的车停在莫斯科市内捷尔任斯克广场对面一座装饰累赘的楼前,此时是三十号下午一点。坐在副座的尤利·萨贝科中佐转头对森四郎他们说:“这儿就是联邦国家保安人民委员会总部。接下来就交给这儿吧。”
今天,森四郎他们从乌克兰的利沃夫起飞,经过三个半小时的飞行抵达了位于莫斯科旧城北边的莫斯科中央机场。起飞前,萨贝科问森四郎他们到了莫斯科有什么打算,格温斯基说先去联邦国家保安人民委员会接受调查。萨贝科认为这个回答“比较妥当”,还说要亲自送他们去总部。
抵达中央机场后,森四郎他们担心的秘密警察并没有出现。也许就像格温斯基说的那样,苏联国内的通信状态还是上世纪的水平。从飞机上走下来时,为了不引起周围人的注意,森四郎只是轻轻地吐了一口气。机场也没有进行特别的入境审查。
有好几辆公用车来迎接特使一行。接萨贝科的是一辆橄榄色军车。萨贝科让森四郎和格温斯基坐在车的后面。这是十分钟前的事。
格温斯基看着NKGB的总部大楼,出人意料地对萨贝科说:“中佐,你不和我们一起去吗?我还想请你说明怎么救了我们。”
萨贝科有些犹豫:“我也去?”
“是啊。先把情况说清就得三个小时,不,得四个小时吧。有时间的话一起去吧。”
“时间……不太充裕。”
“中佐,那如果需要你作证再请你来,这样行吗?”
“那没问题。”
“那就我们两个先去说明情况。”格温斯基看着森四郎,“没关系吧,议长?”
“只好这样了。”
萨贝科松了一口气问:“调查完了怎么办?”
“和委员会商量着看吧。”
“有用得着我的地方别客气。我在参谋总部,就说负责宣传的萨贝科中佐他们就知道。”
森四郎说:“有麻烦会找你的。到时多关照。”
“话虽如此,在赌场认识中国共产党还是有些惊讶。”他言语中有些怀疑。
森四郎故作严肃地说:“一切都是为了接近日本的法西斯分子。”
“你不是很适应那里吗?”
“论赌博的话,再没有比中国人狂热的民族了。”
“中国革命将近,我也赌一百卢布。”
“人们都确信此事,赌不大吧。”
萨贝科递给森四郎一个本子,上面写着电话号码,应该是萨贝科在参谋总部的办公室。森四郎接过来,道了谢。格温斯基下了车,森四郎也跟着下来,关上了车门。
从苏黎世走了两天。总算是降落在了莫斯科,可还是觉得这件事有些不真实。行李也没有,孑然一身。说不出来的心神不宁。萨贝科的车还没开走,他坐在副座上和善地笑着,好像想确认森四郎他们会不会真的去NKGB总部。格温斯基向车里的萨贝科笑笑,然后对森四郎说:“走吧,我们要在这儿接受严格的调查。”
格温斯基没走正门,向大楼的右侧走去。那边有便门。森四郎也向萨贝科挥挥手,跟在格温斯基后面。便门的微暗的门厅里左右各站一名卫兵。左边有窗户,下面的门关着,看来要进去必须得到窗口的许可。
格温斯基问警卫兵:“能用一下厕所吗?”
士兵转过头来。格温斯基重复了一遍:“想用用厕所。”
士兵像是受到了侮辱,脸都红了,瞪着格温斯基,凶巴巴地说:“你知道这是哪儿吗?”
“知道,听说这儿的厕所很气派。”
“来NKGB有什么事吗?”
“没,没什么。”
“出去!这里可不是公共厕所。”
“可是……”
“出去!还有那个男的!”
士兵抬起 5934." >头,拿起肩上挎着的带有圆形弹匣的自动步枪。
格温斯基举起双手向后退着说:“明白,明白,这就出去,别激动。”
士兵拿自动步枪对着他说:“出去,快点儿!”
格温斯基打开门跑到了捷尔任斯克广场上。森四郎跟在他后面。萨贝科的车已经不在广场上了。格温斯基头也不回地背对着大楼走着。
森四郎追着他问:“也就是说我们在莫斯科自由了?。”
格温斯基目视前方说:“目前是。”
“接下来怎么办?”
“去日本大使馆吧。把情报传达给大使或大使馆的副军官。”
“然后呢?”
“就在那儿告别吧。我去华沙。”
“我怎么去巴黎?没有换洗衣服,俄语也只是能听懂几句。”
“办完事,慢慢考虑吧。”
他们从捷尔任斯克广场拐到了同名的街上。拐弯时,格温斯基总算放慢了脚步。
与伯尔尼和斯德哥尔摩相比,莫斯科的街道给人一种难以言喻的闲散的感觉。可能是因为斜射下来的微弱的夏日阳光,或者因为刚从战时的贫困生活中解放出来。人们的穿着也很朴素。
刚才路过的大楼的墙上贴着很多海报。可以看出大半是为了战争中鼓舞士气。有几张是演唱会和集会召开的通知。森四郎忽然停下了脚步。格温斯基也站住了看着森四郎。森四郎指着一张海报。上面印着一张巨幅照片,照片上的女人不自然地梳着日本发式。
“这个女的,我好像认识。”
格温斯基读着海报上写的西里尔字母:“歌剧《蝴蝶夫人》,女高音是奥路尔·芳子·小川。”
森四郎欢呼起来:“是小川芳子。她在巴黎学过声乐。”
在柏林时还和田中路子提到了在莫斯科消失的她。格温斯基问:“怎么日本的女高音在莫斯科?”
“被恋人引诱,私奔到了莫斯科。”
“恋人是俄罗斯人吗?”
“是日本人,歌剧导演。他相信莫斯科是社会主义剧的天国。”
“他们什么时候来的莫斯科?”
“战前,三六年的秋天吧。”心里一算,森四郎有些惊讶,“已经是九年前的事了。”
“就是说他们是政治流亡?”
“应该是吧。”
格温斯基端详着小川芳子的照片,说:“她可真漂亮。”
“在巴黎很受欢迎呢。不止在日本人的圈子里,在巴黎的社交界也很受欢迎。”
在巴黎时,有段时间森四郎还相当于是小川芳子的经纪人。她去莫斯科时自己也帮了忙。森四郎回想着当时的小川芳子,问格温斯基:“《蝴蝶夫人》什么时候演?要是今晚的话我们能去看看吗?”
“这是上一季的海报,公演已经结束了。”
“去哪儿能联系上她呢?”
格温斯基浏览着海报答道:“去国家大剧院问问吧,大概是国立歌剧团。”
“你能帮我打个电话吗?好不容易来了莫斯科,想听听她的声音。”
“反正要给大使馆打电话,到时打。”
海报边角上有一串像是电话号码的数字,森四郎把它撕下来,装进了兜里。走在标为列宁格勒大街的路上,发现了一家餐馆。这家餐馆叫乌兹别克斯坦。当然森四郎不认得西里尔字母,路名、店名都是格温斯基告诉他的。
他们决定先进餐馆制订计划。早上随便吃了点儿,又没有苏联货币。先吃午饭,再把格温斯基带的英镑换成卢布。
坐下后,格温斯基和服务员说好用英镑换卢布。他们点了菜和保加利亚红酒,两个人话也不说埋头吃着。吃完饭,在店里薄薄的电话本上查日本大使馆的电话,一下就找到了。没查到日本海军和陆军军官室的电话,可能是没有独立的办公室吧。格温斯基也对驻莫斯科的日本政府相关机构不了解。
森四郎问:“应该我来打电话吧?”
格温斯基摇摇头说:“苏联对日参战近在眼前,日本大使馆的电话可能被监听。我先打,确认一下。”
“能知道有没有被监听吗?”
“我一听对方拿起听筒时的声音就知道。不过苏联可能在开发新的监听技术。”
“在伯尔尼没想到这一层。”
“结果引来了美国情报部。”
“因为当时把武官叫到了外面。今天只在电话上说怎么样?”
“他们不会信的,即使相信也会让苏联方面知道情报泄露了。最坏的结果就是加紧对日参战。连情报已经传过去也不能让他们知道。”
格温斯基用餐馆角落的公共电话打电话。森四郎把耳朵凑近电话。格温斯基拨着号码盘。响了两声后,那边接起了电话。
对方说:“日本大使馆。”
格温斯基没出声,马上把电话挂了。放好电话后,格温斯基说:“果然被监听了。直接去大使馆吧。”
“去之前能不能给大剧院打个电话?”
格温斯基狠狠瞪了森四郎一眼,却也没有拒绝他。打了三次电话,每次对方都告诉他另一个号码。打第四次电话时,他把电话递给森四郎,冷冷地说:“通了。”
森四郎把电话夺过来放在耳边,响起了他想念的声音:“喂,喂,哪位?”
“森四郎。”森四郎说出了自己的名字,“是芳子吗?”
“森……”短暂的沉默后传来了激动的声音,“男爵,是你吗?是你吗!”
“是我,森四郎。我在莫斯科。”
格温斯基走开了。小川芳子说:“莫斯科!这又是怎么回事?你怎么在这儿?做什么?你还好吗?打仗的时候你过得怎么样?”
连珠炮似的问题让森四郎忍不住笑了:“等等,芳子。让我喘口气。”
“不行,快说。我知道,哎,真是……”芳子百感交集,“你真的是男爵啊。”
“我看见《蝴蝶夫人》的海报,就想给你打电话,看来你在这里发展得不错。”
“还可以,现在充满活力。可心情却不是蝴蝶夫人,而是阿依达。”
“啊?”
小川芳子没回答继续说:“喂,快回答。你在莫斯科干什么?什么时候来的?”
“刚到,有件无可奈何的事。”
“从巴黎来的?”
“不,从斯德哥尔摩经过伯尔尼来的。”
“到底为什么?”
“哎,说来话长。你有空吗?”
“有啊,随时可以,现在也可以。去哪能见到你?”
“等一下。”森四郎忙说。去日本大使馆的话两个小时应该够了。“现在两点,四点行吗?”
“好,在哪儿?”
“你定一个市里好找的地方,我去那儿。”
“好找的地方?嗯……”芳子发出惹人怜爱的撒娇声,然后说,“红场?高尔基公园?啊,普希金广场好吗?”
“普希金广场?”
“嗯,在有树的环形路上,在广场的普希金像前怎么样?人们都知道,离旧城近,很好找。”
“就去那儿。”
“啊,能在这儿和男爵见面,我……”
“你一点儿没变吧,我能一眼认出你吗。”
“唉,我已经不似以前年轻了,还胖了点儿。你呢?”
“我越来越英俊了。”
“我要抱住你。”
“不管多胖我都招架得住。那普希金广场,四点。”
森四郎挂了电话,格温斯基正愉快地看着他。森四郎也意识到自己表情完全放松了,毫不紧张。他走到格温斯基身边时,格温斯基说:“你和女人说话时显得非常幸福。”
森四郎说:“女人,对我来说就像是祖国一样。”
“为了女人会拼命吗?”
“这个很难说。”
“要是你说能的话,我也表示我的敬意。”格温斯基脸上的微笑消失了,又恢复了平常的严峻神情,说,“好,走吧。”
森四郎跟着他走出了乌兹别克斯坦餐厅。日本大使馆位于克里姆林官向西延长线上的赫尔岑路。背朝克里姆林官上了有缓坡的赫尔岑路,过了马路就是日本大使馆了。格温斯基和森四郎快到特贝尔斯科依街时下了出租车。格温斯基说:“别东张西望的,自然点儿。先确认一下周围的情况再进大使馆。”
森四郎他们装作散步,在路上慢慢地走着。
日本大使馆是一座石建建筑物,院子里一片葱绿。在帝政时代大概是贵族的公馆吧。陈旧却有情调的房子。四周是石头和钢铁围墙。下面的铁门锁着。森四郎他们在大使馆前也像刚才那样慢慢走着。只是偶尔看一眼门柱上的告示。格温斯基走过大使馆后说:“别看。路对面的楼里有监视组,在二楼。门旁边停着的两辆车应该是跟踪组的。看来已经公然进行跟踪了。那边停的卡车像是什么技术组的。监视比想象得还严。”
森四郎依旧看着路的前方,问:“监视所有的外国公馆吗?也太费事了。”
“不是,只有日本大使馆特殊。对日参战迫在眉睫了。”
“咱们怎么办?进去也没问题吧?虽说外面有监视可咱们在里面说话,他们应该不知道。”
“不行,我们一出大使馆就会被拘留。送到捷尔任斯克广场的那栋楼的地下室里。”
这样啊,那还是算了吧。
“那……”森四郎想了一下说,“写信传递情报吧。”
“都会被审查的。”
“找个送信人怎么样?把情报匿名写上送过去。”
“那样送到的情报,他们会信吗?”
森四郎吹了声口哨说:“那就没辙了,买去巴黎的票吧。”
格温斯基说:“到了这一步,只好去日本了。”
“啊?”森四郎不禁看着格温斯基,“你说什么?”
格温斯基用同样的口气说:“我说去日本。如果能到了中国东北满洲里,就能进入日军基地了。”
“你说的是真的吗?”
森四郎站住看着格温斯基。他的目光里没有一丝玩笑的意思。
格温斯基说:“别停,离开大使馆。”
森四郎又走开了,但视线并没有从格温斯基脸上移开。
格温斯基也看了森四郎一眼:“我什么时候开过玩笑?”
“可是,这儿离满洲里有多远?”
“至少五千公里吧。”
“从斯德哥尔摩到这儿我们已经走了四千公里了啊。”
“那再走五千公里又何妨?”
“别说得这么轻松。就算能乘坐西伯利亚铁路,也得好几天呢。到时情报就没用了。”
“说不定不会那样。就算是那样,离日本近一点不也好吗?”
“你不知道什么叫放弃吗?”
格温斯基回答得很简洁:“不知道。”
森四郎不知再说什么,摇了摇头。
格温斯基说:“你想,此时半途而废的话,我们千里迢迢到这儿就完全是徒劳了。为什么要那么辛苦,为什么要骗人,为什么要用暴力?是为了拯救日本吧。”
“话是不错,可实际上我们不是没办法了吗?从莫斯科到国境,苏联的秘密警察怎么会轻易让我们通过!”
“不试怎么知道?”
“绝望。”
“我从没这么想。”
这时正好右首有条小路。森四郎拐进了小路,转身向跟在后面的格温斯抗议似的说:“实在干不了了,我们现在在苏联的中央,连东南西北都分不清,孤立无援啊。”
格温斯基一边的眉毛扬了扬。“在被占领的德国我们不是运气很好吗?”
“别把那块混乱的土地和共产党统治下的国家相提并论。”
“一样的。”格温斯基脸靠近森四郎,说,“你想想,我在伯尔尼救你可不是为了让你中途退场。你以为杀人是我的爱好吗?”
森四郎把格温斯基顶回去说:“反正我是无能为力了。你一个人干吧。”
格温斯基没有退却,强硬地说:“不行。这是你和武官的约定。你不是和武官还有夫人说好了吗?”
“他们可没告诉我行程会这么艰难。”
“你是说武官撒谎了?骗你做出约定吗?事情确实比预想得困难,可是这样的困难和危险也在契约条件内。你是和大和田武官夫妇交换了契约的。不是强行让你当密使。有约定的。”
森四郎想起了大和田军官夫妇的面容。年龄的差距自不必说,这对日本军官夫妇也毫不在意阶级差别和职业贵贱,在斯德哥尔摩和自己往来。请自己喝茶,吃火锅,选自己当网球的伙伴。特别是那美丽纯洁的夫人大和田静子。自己完全把那对夫妻当做……
忽然,另外一种情景又重叠于记忆之上。是同盟国军占领下的德国。化作废墟的街道和村庄。垂头丧气走着的人们。一贫如洗的德国国民那暗淡的目光。
一个少年的目光又复加在这记忆之上。战争孤儿、偷东西的少年。衣服破烂的少年目光像野兽一样,在已经成了废墟的汉堡城里跑着。自己不是从那少年的眼睛里想起了什么人吗,想起了另一个男孩?想起一个偷食物的男孩,他的目光和那个少年一样。
格温斯基继续说:“你还没有履行完契约。当然即使你就此结束也可以。周围没有人会谴责你。你也不必征求武官的了解。你是自由的。可以拿戒指换了钱去巴黎。也能去摩纳哥的赌场,过花天酒地的日子。如果你不感到羞耻的话。”
可恶,森四郎想,在间谍的培训课里肯定有雄辩术和说服术。我不是让格温斯基说得动摇了吗?
森四郎保持沉默,格温斯基说:“你担心的是技术上的问题吧?”
他的语气不像刚才那么尖锐了。
“不是距离也不是我说的毁约。我会尽力想办法的。别这么轻易放弃。给我点儿时间,我想我能让你放心。”
森四郎无力地说:“如果你能做到的话,我就再坚持一下。”
格温斯基忽然露出了笑容,是他这个年龄没有的年轻人的微笑。格温斯基抱着森四郎的肩膀,点头说:“好,把夫人的戒指拿出来吧。”
“干什么?”
“换钱,去远东需要经费。”
“那是我的工钱。”
“成功的话再要报酬。拿出来吧。”
“我不想拿那枚戒指换钱。”森四郎松了松自己的腰带,说,“用这个行吗?”
他从腰带扣后面取出一粒宝石。从巴黎被押送到柏林时,好不容易带出来的钻石。这是最后一颗了。恐怕价值是夫人给的琥珀戒指的十倍。
格温斯基接过钻石,非常惊讶地问:“是钻石吧?可以吗?”
“反正还有五千公里的路,我想把钱带足。”
“好,谢了。”
“去哪儿?”
“有几个黑市可以去问问。”
“我想见见那个女高音歌手。”
“你们说的是四点在普希金广场吧。然后我也去那儿。晚了也等着我。”
格温斯基把钻石用手绢包起来放进兜里,给了森四郎一些卢布。大概是刚才换的钱的一半。
“那四点见。”
格温斯基左右看了看赫尔岑路,纵身出了小路。森四郎目送着他高大的背影远去,无奈地咂嘴挠头。
小川芳子站在普希金广场的文豪的铜像下。她既不像自己说的那么老,也没胖。只是穿着完全成了俄国女人:深色的裙子配印花衬衫和米色针织衫,头发扎在脑后。当年在米兰和巴黎学声乐时的歌手的样子丝毫不见,就像是一个在俄国大地上出生成长的女性。可是她的微笑还是南国式的,或者是巴黎式的,让男人痴迷的、有威力的、美艳的微笑。
“男爵!”芳子喊道,“真的是你啊。”
芳子向森四郎飞奔过去,森四郎抱起芳子转了好几个圈,放下时紧紧地抱着她,然后是斯拉夫式的热吻。
芳子说:“啊,不敢相信。会在这儿见到你,你会在这儿,居然是你!”
森四郎说:“平静一下,让我好好看看你。我也和你一样不敢相信。”
“我明白。”
森四郎紧抱着芳子的肩膀,直直地看着她。确实,仔细看的话,九年的岁月给了芳子相应的成熟。依旧那么美丽,在巴黎时那种楚楚可怜的印象变淡了。现在她的容貌有一种难以名状的悲伤的阴影美,隐藏着创伤和不幸的脆弱美。
森四郎目不转睛地盯着芳子,她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因为在打仗,不能好好化妆。尽管在莫斯科是歌手,也不能好好打扮。”
“说什么呢。”森四郎说,“你还是那么漂亮。不,比以前更漂亮了。”
“你的嘴也还是那样。喂,你怎么在莫斯科?酒店的工作?”
“不是。发生了很多事。以前的工作已经不干了。”
“不当酒店管理员了?”
“不当了,现在是个赌徒,有时也送送信。”
“什么?”
“遇上了也没办法。”森四郎放眼望向广场,说:“走走吧?”
“嗯。”
芳子轻松地挽着森四郎的胳膊。他们从广场栽着树的环形路上向特贝尔斯科依街走去。路的两边是车道,中间是有树的步行道。这条路树木葱郁,可以愉快地散步。
森四郎慢慢地走着,问:“他怎么样了?”
芳子抬头看了森四郎一眼,说:“你是说志摩?”
志摩哲也,芳子的恋人,筑地小剧场的导演。在巴黎认识了芳子,相识第三个月就带芳子去了莫斯科。他公开声称自己是共产党员。
芳子又望向了林荫道,小声回答说:“死了。听说死了。”
“你们没在一起吗?”
“在一起的时间很短。也就是采莫斯科之后的半年。”
“发生什么事了?”
“肃清啊,三七年的,没听说吗?”
“和日本人还有什么关系吗?”
“被怀疑有反政府阴谋。他们说莫斯科话剧界有过这种事。说我们和那些人有瓜葛,把我们抓起来了。”
“我们?你也被抓了吗?”
“嗯,各自受到了审判,我被送进了监狱。关了两年,三九年终于被释放了。”
“志摩呢?”
“好像审判一完就被处死了。并没有通知家人,只是听人们说的。大概是死了。考虑到当时俄国的情况这也是正常的。”
他们沉默着走了一会儿,森四郎问:“之后怎么样?很辛苦吧?”
“四零年总算出演了《蝴蝶夫人》,然后得到了好评,常常参演意大利歌剧。去年演了《蝴蝶夫人》的主角,现在……”芳子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因为是日本来的歌剧演员,比较受欢迎。演出淡季还去前线慰问呢。”
“单身吗?”
“嗯,一直一个人。”芳子边走边抬头看了一下森四郎,“说说你吧,发生什么事了?怎么把酒店的工作辞了?我走后巴黎发生了什么?”
“嗯。”森四郎想说那件事,不禁苦笑了一下。“唉,没意思。”
森四郎本来是岩坪利八郎男爵经营的连锁酒店的雇员,被派到了巴黎。利八郎男爵想让儿子荣辅在巴黎学习管理。森四郎作为他的随从一起去了巴黎。那是一九三四年的事。森四郎的职位是酒店驻巴黎事务所职员。
森四郎十二岁的时候被岩坪家从孤儿院带走了。岩坪男爵对慈善一时兴起,又考虑到要培养忠实的家臣,很关注孤儿森四郎。被领回家后,森四郎成了岩坪的长子荣辅的玩伴。
十五岁时森四郎开始在岩坪的酒店东京虎之门工作。同时去夜校学习商业。十八岁时作为实习生被派去了上海的国泰酒店,学习西方的接待方法。这时学了简单的英语和法语。也就是说作为荣辅去巴黎游学的随从,森四郎是合适人选。
岩坪荣辅在巴黎被委托给了酒店,他三个月就离开了那儿。他说关于日本的酒店管理没什么好向他们学的。后来成天不学习也不工作。就是和在巴黎的日本人玩乐,叫上人们去地方乡镇、在赌场一掷千金。
在巴黎,森四郎是荣辅的秘书、翻译,也是用人。经常和荣辅一起出去,照顾他。在一旁看着荣辅奢侈的玩乐生活时,森四郎慢慢意识到了自己在赌博方面的才能。
这个时候有人称呼森四郎为男爵。荣辅自称男爵,可是周围的人经常误解,他们还以为经常和荣辅在一起的森四郎是日本的男爵。每次产生误会时,荣辅都很生气。周围人觉得他生气的样子很好笑就故意叫森四郎男爵。一般来说被不知情的人叫男爵时会自己解开误会,可森四郎和荣辅在一起的时候,被叫作男爵也不理会。而且不知道什么时候森四郎自己也习惯了男爵这一称呼。
三六年春天,小川芳子来到了巴黎。她来自东京音乐学校,得到了岩坪男爵的资助,之前在米兰学声乐。
芳子在巴黎作为声乐家首次登上了舞台。虽然是 href='2083/im'>《茶花女》的配角,却很快成了巴黎社交界的红人。她清秀的外貌和响亮的高音迷倒了爱好歌剧的有钱人。大家都认为她是田中路子的后继者。
岩坪荣辅也是小川芳子爱慕者中的一个。他作为资助人的儿子,所作所为简直就像是她的主人。一周约她好几次,带她去看歌剧、芭蕾或者去舞厅。送她花、小东西、宝石。接着就逼迫她,让芳子去自己家,还让她住下。半夜不打招呼就去位于圣日耳曼昂莱市的芳子家。当然芳子没让他进去。
荣辅认为既然接受了岩坪利八郎的资助就应该答应自己的要求。他觉得光从岩坪家拿钱而不回报是有违人伦的。
小川芳子温和却又干脆地拒绝了。他的要求越来越露骨无耻,连白天喝茶的邀请都被她拒绝了。荣辅暗示她要中止资助,她虽困惑苦恼,但也没让荣辅越雷池一步。
森四郎在荣辅身旁看着苦恼于诱惑和威胁的芳子,觉得很难受。可自己是雇员,不能给荣辅提意见,也不能制止他。能做的也只是安慰被拒绝后暴躁的荣辅。
这种情况下,志摩哲也来了。他是筑地小剧场的导演,有着宽宽的额头,冷静透彻的嘴唇。对自己的艺术天分抱有绝对的自信,是一个傲慢的美男子。芳子马上就成了他的俘虏。大概她第一次见到志摩哲也这类型的男人。志摩也很快接受了芳子。有一次,在日本人常去的餐厅,荣辅、森四郎和志摩、芳子四个人碰见了。荣辅非要坐一个桌子,挑衅志摩。
“听说你是共产党,和这边的共产党也走得很近。要不要报告特高科啊。”
志摩对荣辅的挑衅嗤之以鼻:“要是你觉得凭这个就抓住了我的小辫子,你就是个无可救药的白痴。比你的长相还白痴。我听说在巴黎有只猴子自称是男爵,我知道是谁了。”
荣辅拿着香槟瓶站起来了。餐厅里一下乱了,森四郎马上夺过瓶子把荣辅按在那儿。森四郎按着荣辅的时候,志摩带着芳子出了餐厅。就在这晚,芳子搬到了志摩住的便宜旅店。两个人同居的事成了丑闻,在巴黎狭小的日本人社会中很快就传开了。
荣辅给父亲利八郎男爵发了电报。他说接受利八郎资助的小川芳子在巴黎和共产党歌剧导演同居了,应该中止资助。利八郎没给荣辅回电。倒是小川芳子收到了电报。电报上说有流言传来,要求芳子报告事实。如诚如传言,就和共产党分手,还暗示她如果无视指示就停止资助。
不知所措的芳子悄悄找森四郎商量。芳子的家庭不怎么富裕。如果没有利八郎的资助生活都会有困难,继续声乐学习就更谈不上了。虽说如此却也没说和志摩哲也分手的事。森四郎劝她哪怕只是形式也好,和志摩分开。如果不在一起生活就可以给利八郎报告说同居是毫无根据的谣言。资助也会继续。三天后,芳子来找他,说要和志摩一起去莫斯科。把一切告诉志摩后,志摩说不应该永远在那样的资本家的庇护下,去莫斯科吧,在那里人们可以做力所能及的工作,你应该也能继续当歌唱家。
实际上志摩要去莫斯科的事之前就在巴黎的日本人中间传开了。人们说他在巴黎打探去莫斯科的机会。因为单凭去莫斯科这个理由拿不到护照,为了出国就暂且先来了巴黎。志摩要去莫斯科的事传到了荣辅耳朵里,芳子也去的消息使荣辅很激动,绝对不允许父亲庇护资助的女人做出私奔这种事。更何况还是去莫斯科。他要给志摩重重一击。荣辅把车停在志摩住的旅店前,开始监视他。可以说他因为嫉妒而精神失常了。森四郎也被命令监视他们。第二天早上森四郎就放弃了这份愚蠢的工作。他去了志摩和芳子的房间,说去东站的话给他们运行李。两个人早已经打点好行李了。森四郎忙开车送两人去了东站,他们上了去维也纳的列车。那是三六年晚秋的事。结果森四郎被荣辅狠狠地骂了一顿。
走在林荫道上,森四郎回想着自己在巴黎的生活。战争初露端倪的欧洲,不安地度过每一天,虚幻乏味的每一天。回想着巴黎,森四郎向芳子诉说那之后的自己的人生,芳子抛弃一切和志摩私奔后的事。自己为什么成了赌徒,怎么留在战乱的欧洲等。
森四郎说:“我也渐渐讨厌伺候那位少爷了,不久后,那位少爷对住在附近的法国少女做了无耻的事。但是给警察的报告弄错了,我被抓起来了。”
芳子问:“怎么弄错了?”
“报告说自称男爵的日本人强奸了少女。结果不是荣辅先生而是我被警察厅逮捕了,关进了拘留所。”
“误解很快就解开了吧?”
“荣辅先生搭上了去马赛的火车。正好是日本邮船箱根丸号来的时候。他准备逃离法国。我一直以为荣辅先生会自首的,可是他根本没来。我非常担心,通过律师向日本大使馆求助。也被断然拒绝了。结果我在拘留所被关了七天,出来时收到了日本来的电报,通知我被酒店解雇了。”
“男爵的电报?我一直以为他很器重你。”
“荣辅先生和他的狗腿子一直中伤我,再加上因强奸罪被逮捕的事,男爵的忍耐也是有限度的。”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你去莫斯科后大概半年的事。三七年的春天。”
“然后呢?”
“开始做翻译、导游这些工作。每天去诹访酒店等日本人,从恶心的有钱人那骗了很多钱。这样的生活接续到大战开始。”
“再然后呢?”
“日本发来了回国命令。我还不想回国,就没理。于是命令我归还护照,我也装作不知道。接着就下发了护照无效公告。我通过关系弄到了土耳其护照,从此成了土耳其国民,当了职业赌徒。”
森四郎还简单地说了一下自己在巴黎被盖世太保逮捕、押到德国和得到驱逐出境令到了斯德哥尔摩的事。
“来这儿的原因……”森四郎想做个总结。这部分最难说清。“在斯德哥尔摩有一对日本夫妻托我往日本送信儿。所以正在想怎么能穿过西伯利亚。”
一看表已经是下午四点四十分了。格温斯基应该在普希金广场等着。
“哎呀,去广场见我的同伴吧。走吧。”
“女的?”芳子的声音里夹着一丝不安。
“男的。波兰人。”
“我去方便吗?”
“当然了。我可不想和你断了联系。”
芳子露出了放心的微笑:“走吧,我也不想就这么放过你。”
格温斯基已经在普希金广场等着了。他在那儿走来走去,那样子让人想到了动物园里的熊。
森四郎介绍两人认识。芳子像贵妇人那样向格温斯基伸出手,格温斯基握着她的手,恭敬有礼地吻了一下。
格温斯基直起身问芳子:“海报上你的名字好像是奥路尔这个俄罗斯名字。”
“啊,那个啊。”芳子很愉快地回答,“我名字小川的发音是奥尔娃,不知什么时候就有了那个俄罗斯名。”
“那小姐您的昵称是?”
“奥丽尔,我也很喜欢这个名字,在日本人听来感觉有好事将要发生。可以的话请您也这么称呼我,比称呼小姐更合适。”
“那奥丽尔,可能你们有很多话要说,但请把男爵借我一下,我有话想和他说。”
“嗯,好的。”
格温斯基拉着森四郎走了几步,把芳子留在了铜像下。
森四郎在意芳子,对格温斯基说:“她又不是秘密警察的狗。背着她说不是反倒让她介意吗?”
格温斯基没理会森四郎的抗议。“很难买西伯利亚铁路的票。去远东的军用火车优先运行。每天有十几辆军用火车开向远东。现在能买下礼拜的票。”
“买上那个也成啊。”
“说不定下礼拜对日战争就开始了。我们不能再磨蹭了。”
“那坐飞机?”
“没打听到飞机的消息。除了公用的专机大概没有去远东的飞机了吧。”
“你可别说坐军用火车啊。”
格温斯基轻松地说:“我想过这个,求助萨贝科中佐,他会不会给我们什么文件?”
森四郎盯着格温斯基说:“我总算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了。你就是个孤掷一注的赌徒。”
“问个问题,在轮盘赌里,用最少的钱投在红色或黑色能赢吗?”
“这可不是轮盘赌。”
“我们已经被逼站在俄罗斯轮盘赌前面了。只能相信运气,向存活的方向奋力一搏。要是你想到了别的办法就说。”
应该没了。森四郎伸出双手望着天。视线的余光里映着芳子的身影。她有些不安地看着森四郎他们。
森四郎说:“你有没有想过,也许我们可以出黑海,走南面的路。从土耳其到巴格达、印度方向不是开通航线了吗?说不定现在普通人也能坐。”
“我们剩下的时间不多了。”
森四郎对格温斯基的顽固很生气,他说:“就算这样我和芳子约会的时间总有吧。我们都九年没见了。”
回到芳子身边时,她有些诧异地问:“有什么麻烦吗?”
森四郎明确地否定了:“没有,没什么。就是去远东的事。”
“你们怎么了?德克特尔有些难过地看着这边。”
森四郎回头看了一下格温斯基,说:“他负责安排旅行。买不到票,毫无头绪。”
“好像现在西伯利亚铁路很混乱。我都有些不好意思,明明有那么多人想去去不成,我居然一直拒绝去远东慰问。”
“你说什么?”
芳子侧着头问:“啊?去远东慰问的事。”
“是去远东那边慰问吗?”
“嗯,从红石到远东。文化部和红军都请我参加慰问团。我觉得旅途会很辛苦,还没答应。”
“什么时候出发?去哪儿?”
芳子笑森四郎:“干吗,一下子这么严肃。”
“快告诉我。”森四郎又重复了一遍,“去哪儿,什么时候去?”
“慰问团后天出发。去远东军各地的驻扎地。巡回四周。据说那边的军队在大战中一直没有文娱活动,对娱乐如饥似渴。”
“先去哪儿?”
“先去博尔贾。”
“博尔贾在哪儿?”
“在贝尔湖的最东边。比一个叫赤塔的城市还靠近满洲。”
“靠近满洲啊。”森四郎回过头叫格温斯基,“有话和你说。”
森四郎让芳子把刚才说的事给格温斯基重复一遍。
格温斯基目光炯炯地问:“慰问团是坐西伯利亚铁路吗?”
芳子答道:“不是,飞机。坐专机一个接一个地访问驻扎地。”
“慰问团有哪些人?”
“主要是人民剧场的波波夫剧团。还有乐队、一个男歌手和两个舞蹈演员。”
“奥丽尔,你为什么拒绝邀请呢?”
芳子有些为难地说:“我不怎么懂俄罗斯的流行歌曲。军歌也不会。只会意大利歌剧的咏叹调和世界名曲,好像士兵对这些不感兴趣。”
“可红军方面不还是邀请你了吗?”
“因为我受欢迎有特别的原因。”
“怎么讲?”
“我是可怜的日本艺术家的象征。我在法西斯国家不受欢迎,来了苏联得到好评。我现在受欢迎也许是因为这个。俄罗斯人把我看做蝴蝶夫人了。”
“就算是俄罗斯士兵也会感动于真正的艺术吧。要是去不也很好吗?”
格温斯基的话没什么说服力,芳子说:“九月要开始排练了。”
格温斯基说:“我再问你,慰问团的成员都定了吗?”
“除了我都定了。”
“慰问团的飞机能再坐两个外部的人吗,我和森四郎?”
“不太清楚。”芳子看着森四郎,“你说要带消息去日本。坐西伯利亚铁路去不行吗?”
“最后关头了,想尽快送到。”
“为什么?”
森四郎犹豫了一下。让她知道了也会给她添麻烦,可是不告诉她实情,却拜托她带他们一起去又不坦诚。
森四郎说:“再磨蹭的话,日本就要亡了。”
芳子惊得目瞪口呆。这话从森四郎嘴里说出来太让人意外了。
芳子问:“为什么?为什么那个国家会灭亡?”
“这个不好说,反正日本不知道灭亡这件事,还在胡乱继续着战争。有入托我把能作为结束战争根据的一些情报尽快送到日本的领导层。”
“怎么这么吞吞吐吐的。”
“反正就是刚才说的那样。”
“也就是说你想去远东是为了能尽快去日本。”
“过了‘满洲国’的话,之后应该没什么麻烦了。”
“再然后呢?”
“回巴黎。”
“巴黎……”芳子的瞳孔里好像燃起了一束光,“去巴黎吗?”
“还得等这份工作结束了。恐怕也没那么容易。”
芳子看看森四郎又看看格温斯基,一时陷入了沉默,好像在计划着什么事。过了一会儿,芳子说:“和慰问团一起去赤塔,然后再换乘西伯利亚铁路的话应该马上就到满洲里了。我试着去和慰问团长说明情况让你们搭飞机。”
森四郎说:“苏联政府是个麻烦,不能告诉他们实情。”
“不是为了和平嘛。”
“苏联准备马上对日参战。”
芳子惊呆了。森四郎说:“还有一件事也和你明说了吧,我们来莫斯科用的是非法手段。也就是说去满洲不能堂堂正正地通过国境审查,要骗过政府或者只能强行冲过去。”
“我们一起走吧。”芳子说,语调并非踌躇满志,而是用平常的语气。
森四郎吃惊极了。芳子继续说:“要是这样的话我加入慰问团。你们的事我会想办法的。”
“能行吗?”
“歌剧歌手任性是常事儿。既然他们请我,就要为难他们一下。”
“我们凭什么进慰问团?”
“就说你是我的恋人吧。没你陪着我就失去了精神平衡。连歌也不能唱了。”
“德克特尔呢?”
芳子看着格温斯基:“德克特尔,你有什么手艺吗?”
格温斯基并不怎么为难,说:“钢琴会点儿,手风琴也会。”
“乐队应该有拉手风琴的人。不过可以说是我的歌唱指导老师。就说为了九月的公演必须上课。”
森四郎意识到了芳子的计划不够周全。“就算一起去了,用不了一个晚上就会暴露的。”
芳子看着森四郎说:“不会的。先去的慰问地是赤塔。到了赤塔当天就能穿过‘满洲国’国境。”
“我是担心你。我们跑了你会被追究的。帮助来历不明的人越境,会严格地调查你的。”
芳子神采飞扬地说:“说什么呢?我也一起走啊。”
“去日本?”森四郎不禁又吃了一惊。她之前抛弃了日本,私奔到了苏联。“你要放弃这里的生活、这里的人生吗?”
“是。”
“怎么能那么轻易地就放弃?”
芳子盯着森四郎说:“能啊。莫斯科到底有什么?有一个爱的人也就算了,我什么都没有,一无所有啊。”
“有工作啊。你很受欢迎吧。”
“没有,我现在意识到了,从我出了监狱,就一直在等待离开这个国家的机会。等待带我离开的人。”
“就算这样,离开苏联你又去哪儿呢?日本的话,现在这个时代西洋乐歌手是活不下去的。”
芳子摇摇头说:“去巴黎。说好了,你带我去。这样的话我就帮你们。”
森四郎看着格温斯基。格温斯基耸耸肩,似乎在说只好这样了。
从普希金广场到人民剧场波波夫剧团的办公室只要走十分钟。从特贝尔斯科依街一拐到奥尔料夫街,在一座不太起眼的五层楼的建筑里。对面是艺术剧团路,艺术剧团路往里走一点儿就是莫斯科艺术剧团。
波波夫剧团的团长是一个叫亚历山大·波波夫的喜剧演员。五十多岁,很胖,头发稀少,蓝眼睛,圆鼻子。脸就像涂了口红一样,他接待了森四郎他们。
芳子叫着波波夫的昵称:“萨沙,一直没给你消息,不过今天决定了。请让我加入你的慰问团吧。”
波波夫笑容满面地叫道:“太好了。我总算没有白等。奥丽尔你来的话我们的巡演一定会非常成功。走到哪都会满座,还能得到勋章。”
“不过呢,”芳子说,“我有两个条件。”
“条件?什么条件?”
“第一,我非常神经质,要是身边没有信赖的人关心我,我连舞台都上不了。我希望您让我的恋人和我们同行。”
波波夫拉下脸来盯着森四郎,神情像是在问你就是她的恋人吗。芳子也含泪望着森四郎。刚才进屋的时候,森四郎和芳子像十八岁的恋人似的手拉手肩并肩。森四郎讨好地向波波夫笑着,点了点头。
芳子介绍道:“他是中国人,中国共产党员。森四郎先生,是我和我的艺术的知音。我要是离开他了,连台也不能上。”
森四郎用法语纯真地说:“只有我能让奥丽尔平静、幸福。”
波波夫的表情里夹杂着困惑和欢迎,他转过头问芳子:“这是条件之一啊。”
“是,还有一个。下一季我有两场公演,一个是意大利亚歌剧《阿依达》,另一个是《伊凡·苏萨宁》。”
波波夫的小蓝眼睛睁得大大的:“你要演《伊凡·苏萨宁》吗?伟大的俄罗斯歌剧!”
“是的,因为大祖国战争胜利了,我想今年《伊凡·苏萨宁》的公演一定会掀起热潮的。斯大林元帅也一定会多次驾临国家大剧院的。”
“是啊,是啊。奥丽尔,你将得到无上的光荣!”
“不过我有件麻烦事。这部伟大的俄罗斯歌剧我并不拿手。也得矫正俄语发音。现在还上着课,这课一天都不想停。”
“也就是说……”波波夫的脸又拉下来了,“那该怎么办?”
“巡演中请让我继续上课吧。这位是指导我《伊凡·苏萨宁》的教授。我想请他和我们一起去。”
格温斯基表情严肃地对波波夫说:“您也知道歌剧女主角一天也不能休息。休息一天自己就感觉到了,休息两天乐队就能看出来,休息三天观众就能看出来。”
波波夫用两手夸张地抽着自己的脸,摇摇头说:“奥丽尔,要请你加入慰问团一定要让这两位一起去吗?”
“是的。”
“两个人都去?”
“是的。”
波波夫从桌子后面取出文件夹,不停地翻翻这儿翻翻那儿,说:“一个人的话还有办法……”
芳子的声音里夹着愤怒:“您是说让我选其中一个吗?恋人或者是指导教授?”
“不是,我……”
“我很高兴能为慰问团做些贡献,所以勉强求他们去远东,好不容易走到这一步了,您居然如此无情地拒绝我。”
波波夫狼狈地说:“不是这个意思。只是,加入的话手续也……”
“怎么办?我放弃加入慰问团,就这么回去吗?我也觉得在元帅面前歌唱更重要。”
“等一下。”波波夫抱着文件夹,都快哭出来了,“给我点时间。也得和相关方面协商一下。能不能加人我现在不敢说。飞机和住宿也需要安排。”
“去的话,我也得准备。等到什么时候呢?”
“明天下午之前吧?”
“下午两点吧。为了保养嗓子我上午要休养。”
有人敲门。波波夫的声音大得惊人:“什么事?”
_个年轻男子探进头来:“萨沙,来看一下排练。”
波波夫站起来说:“总之,给我点儿时间。我会尽力和文化部交涉的。”
芳子让波波夫吻了一下右手,就扬长而去了。森四郎他们跟在她后面。森四郎对芳子堂而皇之的无理任性有些吃惊。这技术是天生的还是像唱歌一样是学来的?
走上马路后,森四郎对芳子说:“怎么样?我们俩能一起去吗?”
芳子答道:“差不多。现在去文化部和红军那儿活动应该很难。不过最后实在不行,更换成员也会带你们去吧。”
“你刚才说的《伊凡·苏萨宁》是什么?”
“俄罗斯的爱国歌剧。就像日本的《忠臣藏》。斯大林很喜欢。”
芳子带着些蔑视的语气。大概是讨厌俄罗斯歌剧吧。
“你要演那部歌剧吗?”
“我瞎说的。连故事情节都不知道。那么说是为了从声势上压倒他。”
格温斯基说:“另外,奥丽尔,不好意思,有些现实问题要跟你说。”
芳子抬起头看着格温斯基。格温斯基像看着年幼侄女似的看着她说:“我们没有住的地方。连替换的衣服都没有。钱还有些,能不能想想办法?”
芳子说:“就请二位住在我家吧。住在外面还得另做打算。衣服嘛,我问问朋友。实在不行就去大剧院的服装间找找看。”
心情终于轻松了一点儿。还有五千多公里的路要走,忧虑也没用。这个办法行得通行不通还不知道。明天两点以前还是只想着高兴的事.吧。
看看表,下午五点二十分了。
七月三十日,自德国投降已经过去了三个月,离大和田武官认为的事态期限,还有九天。
明斯克大街三十七号是一座希腊式风格的古宅,过去是书店而广为人知。可大祖国战争爆发后,很少有市民知道这座建筑做什么用。
只有极少数的政治局成员和军队高官知道。苏联陆军参谋部搬到了这里。建筑的地下虽然连着地铁站,可是开战以来这一站禁止一般市民出入,列车也不在这儿停而直接通过。地下铁站也全部作为参谋总部的设施被使用。
下午五点十分,地上建筑的二楼,朝着内院的办公室里,萨贝科中校挂了电话。他向NKGB的德国科询问一件很在意的事,也就是今天下午有没有两个人去那儿。一个叫米法埃罗·库利科夫的中年俄罗斯人,另一个是中国共产党员。接电话的职员详细盘问了萨贝科的来历,为什么要问这件事,好像想知道理由。萨贝科回答说偶然把那两个人从莫斯科中央机场送到了NKGB总部,好像他们有什么重要的事,想知道是不是顺利地解决了。
对方说自己先把电话挂了,然后打参谋总部公开的电话。回答是:没有那样的人物来访。
萨贝科点着在伯尔尼时买的美国烟草,想着,那两个人真的像他们自己说的那样吗?因为他们自己说要去NKGB总部,也就没有怀疑他们的真实身份,可是他们没去。NKGB有可能没说实话,但是说不定自己做错了什么。
他产生了一丝不安。他想着那两个男人说的话。为了排除自己是日本的情报员,和美国情报部门产生了纠纷。事实上,那天美国的政府职员发生了事故。就算和美国情报部成员发生纠纷是事实,那和日本情报部门的关系又怎么样呢?东洋人说自己是中国共产党党员,和日本的法西斯分子作斗争。这话是真的吗?
日本的法西斯分子?
现在参谋总部为了应对“满洲国”的紧张局面,从欧洲到远东正在继续大规模的运输作战。还有传言说正在为对日战争做准备。
和日本法西斯分子的斗争……
和美国情报部职员的纠纷……
萨贝格中校抖了一下,把烟从嘴里拿出来。
他觉得从道理上考虑的话,前面有一个大黑洞在等着他。这是一个能吞没一切的无底洞,包括萨贝科辉煌的军历,免于肃清的幸运。
萨贝科想还是别考虑了。因为自己是第一次出国旅行,所以有些兴奋和轻率。以后也只能祈祷这不是个大问题,不会发展为大事件。只能祈祷了。
此时在波茨坦的西施林官,斯大林正从首席秘书官波斯克廖贝合夫手里接过一份极秘密电报。
这是身处远东的A.M.华西列夫斯基元帅发来的。华西列夫斯基元帅作为斯大林的代理,六月末被派遣到了远东。为了准备对日战争。
斯大林发出了加快对日作战的准备这样一条命令,华西列夫斯基的电报是对这一命令的最新报告。华西列夫斯基这么写着:兵力配备大概在八月一日完成。之后十天开战准备完成。
斯大林对站在桌子旁边的波斯克廖贝合夫说:“发两条命令。”
他拿起了笔记本和笔。
“第一,任命华西列夫斯基为远东苏联军总司令官。”
斯大林顿了一下,他看着旁边的大地球仪。波茨坦也有和自己克里姆林官的办公室里一样的东西。正好地球仪上欧亚大陆的东部朝着斯大林。斯大林看着地球仪,说:“对日总进攻定于八月十一日。”
波斯克廖贝合夫表情没有丝毫变化,把这些话写到了本子上。
芳子住在莫斯科的山手,这个地区过去是外国人街。这是一座面向波罗的街的五层建筑。芳子住在四层。
房间布局是一个卧室,放着钢琴的客厅,还有厨房和卫生间。小且朴素的房子。比起同是歌剧歌手、嫁给国家级演员的田中路子来,生活条件有很大的差距。不过芳子肯定对这样的生活没有丝毫的不满。她招呼森四郎他们进来,用各种食材高兴地准备晚饭。
森四郎边吃边向芳子诉说这九年的生活,比下午更详细更坦诚。与斯德哥尔摩的大和田军官夫妇的交往这部分,可能说得更多,也向她坦白了从斯德哥尔摩到莫斯科旅途的详细过程。一开始只是说遇到了危险,可是芳子毫不避讳地问细节。森四郎只好把杀人的事也说了。芳子听了好像受到了很大的冲击,什么也说不出来。
芳子说了来莫斯科后和志摩的生活,以及之后被逮捕和监狱生活,接下来战争时期的穷困。她带着些许感伤说着这些事。听着听着,森四郎对芳子的怜爱越发难以抑制。
格温斯基听不懂森四郎他们的日语对话,他只是细品着芳子递来的红酒。吃完晚饭,格温斯基突然说自己要出去办点事,可能半夜才回来。
森四郎问他在莫斯科究竟有什么事,他也没回答。从他的表情来看好像有什么相当紧张刺激的事在等着他。格温斯基站起来说那我出去了,朝芳子眨了下眼睛,出了房间。
脚步声从走廊上消失后,芳子说:“他是在意我们吧?”
森四郎故意咳嗽了一下,说:“不是,你也太多心了吧。”
“太多心?”芳子说着把手伸到了桌子上,“你不是说他不是非常敏感的人吗?”
明白了,吃饭的时候一直有一种浓烈的情感共鸣交织在森四郎和芳子之间,他们都被对方吸引着。想得到对方的心情隐藏不住,也无须怀疑,已经清楚地呈现在双方的眼神里、声音里。森四郎拉起芳子的手站起来,走到桌边,两个人抱在了一起。
长时间的接吻后,芳子注视着森四郎喘息着说:“就像做梦一样,你居然在莫斯科。而且比九年前更有魅力,一直在我的眼前闪耀着。”
森四郎吻着她,又一次缠绵的接吻后,森四郎说:“我也是。那个曾属于别人的小川芳子被我这么抱着,让我这么亲吻着。明明是高不可攀、离我很远的女人。”
“再近一点,再亲密一点吧。我们来填补这九年的时间吧。”
芳子催促森四郎进卧室,森四郎就那么搂着芳子的腰向卧室走去。情事在双方的温柔体贴中慢慢升温。虽然有第一次身体重叠的羞怯,但这成不了达到高潮的阻碍。两个人确认着对方的感受,慢慢地把身体交给器官,融为一体,共同欢喜。达到顶点的瞬间,芳子发出了忘我的叫声。森四郎知道她美妙的声音是与生俱来的。大叫之后,芳子的喘息持续了很长时间。
两个人的身体紧紧地黏在一起,直到身体冷却,意识恢复。这期间,芳子有好几次腿微微痉挛,持续了很长时间不能退去。
不久痉挛完全平息了。芳子低语道:“你为什么要给那种男人当秘书?为什么只是在一旁守着我?为什么要帮我和志摩逃到莫斯科?要是你推开别人站到我前面说想要我,说别去莫斯科和我在一起,你要是这么说就好了。你没想过我多期望这些吗?”
森四郎颇感意外地说:“真的吗?你真的这么期待吗?当时你很爱志摩吧?”
“是,我尊敬他。他的才能确实也光彩夺目。女演员一般对导演都会有一种类似爱情的感觉。但那只是像爱情,并不是真的爱情。他从来不是我的恋人,一直都是导演,作为导演凌驾于我之上。”
“没看出来。”
“我看起来很幸福吗?”
“只有你们两个人的时候,难道没觉得幸福吗?”森四郎意识到自己的话有些讽刺,又说,“也是,确实没看出来你在幸福地谈恋爱。”
“他是个暴君。完全不考虑我的感受,想干什么就干什么。随意摆布我。有好几次说我笨蛋、无能。我就像是他的奴隶。”
“可你不还是跟着他去了莫斯科吗?”
“不知哪位先生帮助安排的。”
“你是说我多管闲事吗?”
芳子没有直接回答,说:“你想想我去找你商量时的事,我马上就要离开巴黎前的事。”
“你来巴黎半年后吧?”
“更久些吧,八个月左右。在那最后关头我突然意识到,在巴黎,我身边的人里谁最重要。”
“志摩吧?”
“不是。你觉得我在那个时候找你,盼着你给我什么回答呢?你劝我和志摩表面分手继续接受男爵的资助,你觉得我想要这样的劝告吗?我想一直帮我的你会不会这么说:资助不要了,荣辅也别管了,和我在一起吧。或者是你喜欢我的话会告诉我,我还以为你会这么说。你一直对我很好,什么时候都护着我。明里暗里都帮着我。我这个没名气的小歌手常在想,他除了作为荣辅先生的跟班是不是还有别的意思。我天真地盼着你能对我说你不要工作了,要我和你在一起。”
森四郎玩味着芳子的话,他说:“我到底是迟钝啊。”
胃液倒流的感觉充满了胸膛。如果这是真的话,那自己……
芳子一边用手指绕在森四郎的胸前,一边说:“还是当时你有珍惜的人,就没把我放在眼里?”
“怎么会。”森四郎有些无力地说,“我想尽管只是工作,还是想在荣辅对你的诱惑下保护你,帮一把你和志摩。”
“太好了。”芳子的声音轻柔起来,“我果然不是凭空误解你的心意。”
“你让我误解了。我没想到你会那么想。我以为你只是把我看做荣辅的秘书。”
“我们两个人都好幼稚啊。一点儿都不懂男女之情。”
森四郎起身打开床头灯。昏黄的灯光围绕着他们。森四郎从夹克兜里掏出烟,得抽根烟了。房间里飘着烟,芳子从床上起来,裸身向窗边走去。朝向马路的窗子的窗帘拉着一半。芳子背对森四郎看着街上。芳子看着外面说:“这条街看起来和平时不一样,是因为你在吧。有你在,我觉得这条街道也不赖。”
森四郎说:“我可不能留在这儿,就像我说的,我是非法入境的。”
“我知道。”
芳子在窗边转过身来,面向森四郎。芳子洁白的身体浮现在外面射进来的微光中。柔软匀称的身体。白瓷质的肌肤像透明的,色浅稀疏的阴毛。曾经看都不敢看的女人的美丽身体。
芳子也注视着森四郎,说:“你真的要带我去巴黎吗?”
“我带你回去,一言为定。”
“然后怎么办?在巴黎你还会对我好吗?还是……”芳子吞吞吐吐的,脸上掠过了不安,“因为你完成了一项工作,所以……”
“不会的,我可不是为了收场才带你去巴黎。如果你是担心这个的话……”
“那……”
“我们要夺回巴黎。”
“啊,”芳子非常激动,“我们真的能在巴黎重新开始吗?巴黎会是我们的吗?”
“花了很多时间,也走了弯路,但巴黎真的会是我们的。”
芳子静静地回到床上钻到被子里,身体向森四郎紧紧地靠近。
格温斯基回到公寓时已经过了深夜十二点了。
森四郎睡得迷迷糊糊时,听见门锁打开了。森四郎竖起耳朵听着,好像格温斯基很快就在客厅的沙发上躺下了,还能听到翻身和叹气的声音,似乎睡不着。
森四郎想,他的事顺利办好了吗,他在这座城市也有几年不见的很想念的朋友吧,重逢很高兴吧。模模糊糊地想着这些事,森四郎也进入了沉沉的睡眠。
七月三十一日,莫斯科
上午十一点,萨贝科中校的办公室来了两位客人。是NKGB的搜查官,都穿着便装。身上散发着让萨贝科有些畏缩的权力的气味。对于红军军官来说,大量的肃清记忆并不陈旧。搜查官做了极为简短的自我介绍,对萨贝科说:“我们正在追查乘坐瑞士特派公使专机来的两个男人的消息。”
萨贝科想,还是来了。他问:“我能知道理由吗,我也想从NKGB谋求特别处理。”
一位搜查官说:“驻瑞士大使馆发来了之后的消息。遭遇事故的美国政府职员死了,枪伤致死。伯尔尼的情报方面盛传他是和日本的情报部门发生了冲突。”
“不是中国共产党?”
“不是。传言中并没有提到中国共产党这样的字眼。另外……”
“另外?”
“虽然还未经确定,甚至有人说此事和波兰旧流亡政府的情报部有关。”
萨贝科垂头问道:“这传言和那两个人有什么关系?那个白人有俄罗斯的护照,他的身份也得到了NKGB原德国科副科长的确认。如果说亚洲人是日本的情报人员的话,他没理由专门跑到伯尔尼的苏联大使馆求助吧?他去日本大使馆就行了。”
搜查官说:“昨夜莫斯科市内有一个叫古联普的波兰历史学家被杀害了。他为了波兰政府的统一,在莫斯科参与过谈判,被流亡政府方面当做卖国奴。”
搜查官断定这是政治性暗杀。被害者是在莫斯科学习的共产主义者,战争时逃到了苏联,大战末期开始领导卢布林委员会。他把与苏联的友好放在第一位,流亡政府和反共势力公开主张要铲除他。
搜查官说:“这个人断气前说了一个名字,是格温斯基。格温斯基实际上是波兰流亡政府的情报将校。”
萨贝科整理了一下思绪,问道:“您是说那个叫库利科夫的男人实际上就是格温斯基?”
“伯尔尼的传言和昨夜莫斯科的暗杀可以联系起来。”
“日本的情报部又是怎么一回事?日本人突然闯进苏联大使馆的理由怎么解释?”
“请看看这个。”
搜查官把一张照片放到了桌子上。是莫斯科市内某条街道,上面有两个男的。
拿起来一看,两个男人是库利科夫和那个中国人。搜查官说:“这是昨天拍的照片,这两个男人您有印象吧?”
“嗯,这两个人跑到了大使馆,库利科夫和森四郎。”
“这是在日本大使馆前拍的。怎么看都像是那两个人想进日本大使馆。”
“那这个自称中国人的是……”
“真实身份是日本的情报人员吧。为了什么事去日本驻莫斯科大使馆。可以想到是一件重大的事。因为他们在伯尔尼甚至杀了美国情报人员。”
萨贝科觉得自己后背发冷,他问:“他们是为了到莫斯科才来苏联大使馆寻求保护的吗?”
“他们想坐公使的专机而不是营业性飞机。”
“为什么?为什么非得那么做?”
“我们也想直接问本人。不过有一点很清楚,他们来莫斯科的理由应该会损害同盟国方面的利益。应该和战争走向有很大的关系。不然美国情报部是不会出动的。还有……”
“还有?”
搜查官同情地看着萨贝科说:“您在参谋总部工作,应该能感觉到现在的气氛吧。”
“军事上和日本紧张?”
“正是。关于日本和我国的军事,日本情报部得到了重大情报。现在日本大使正在进行和平中介交涉,可以判断他们想在这个重要时机把那份情报直接传递给日本大使。”
黑暗洞穴的画面在萨贝科的脑海中闪过。脚一滑,任凭怎么挣扎都出不来的洞。祖国的黑暗部分。
搜查官说:“这两个男人就在莫斯科的哪儿藏着,有线索吗?”
萨贝科讨好地回答说:“没有。”
“他们有什么暗示吗?”
“完全没有。不过要是再和日本大使馆接触的话?”
“已经布下网了。不让一条小杂鱼逃出去。不过要是能早点儿逮捕他们的话最好。”
“我把电话号码告诉他们了。他们说NKGB的调查一完就打电话给我。说不定会打来。”
“那很好。如果打来电话,拖住他们,剩下的就交给我们吧。”
“我会的。”
两位搜查官连谢谢也没说,站起来了。
为了比约定时间早到,森四郎他们出了芳子的公寓。格温斯基拿钻石换了钱,手头的卢布很宽裕。战争结束了,莫斯科的出租车情况也大为好转。他们乘出租车到波波夫剧团的办公室。
司机看到坐在副座上的芳子,欢呼着奥丽尔,说是她的歌迷。芳子不好意思地看看森四郎。他们在波波夫剧团前下了车,森四郎问格温斯基:“喂,慰问团要去远东,那不就是说对日参战不远了吗,可我觉得他们也太悠闲了。”
格温斯基答道:“对日参战应该是军内>极秘密的事项。文化部和陆军的劳动部不可能知道。慰问都是按平常那样进行的。”
“这样啊。要是到头来只能有一个人进慰问团的话,怎么办?”
“要是这种情况的话,你去。比起歌唱指导教授,这位歌剧歌手更需要恋人。”
“我带着她能到‘满洲国’国境吗?”
“都到这儿了,接下来没我你应该也行。”
“我没这个自信,你怎么办?”
“不能一起去的话我逃到赫尔辛基吧。”
“你不是打算回华沙吗?”
“昨天我在这儿把事情办完了,没有去华沙的理由了。”
“就算是赫尔辛基,去那儿也不容易吧?”
“有麻烦时,去和那位萨贝科中佐商量商量。”
边往楼门口走,森四郎边说:“我啊,想让你和我一起去。我慢慢明白了,我们不是在朝战场走。”
“能进慰问团的话,我奉陪。”
亚历山大·波波夫不在办公室,说是在剧场。通过办公室旁边的门,森四郎他们被带到了波波夫剧团的专属剧场。剧场大概能容纳两百位观众,非常小。舞台上有十几个人正在排练。为了慰问表演的最后一次排练吧。森四郎他们坐在灯光照射下的观众席的后面,决定观看一会儿。森四郎和芳子握着手。
森四郎几乎不懂俄语台词,看着看着大概明白了故事情节。是以工场为舞台的恋爱故事。波波夫是主人公,好像是扮演工场的领导。故事中心好像是他在各种苦恼后,向身边的寡妇求婚,最终结为夫妇。
大概三十分钟后排练结束了,波波夫把演员召集过来,指出注意事项。森四郎问芳子:“波波夫是杂耍演员出身吗?”
“不是,”芳子小声地回答,“他出身于梅耶荷德剧场。”
“那是什么?”
“社会主义剧团。他在那很受欢迎,但是梅耶荷德遭到肃清后,他独立出来了。”
“这样啊,是知识分子型演员啊,不是单纯的喜剧演员。”
“现在排的这部剧基本上是喜剧。有很多诙谐的地方和俏皮话,还有讽刺。”
“表演太僵化了。这种剧能让驻地的士兵乐起来吗?光靠台词来逗观众不行。”
“要是你怎么做?”
“比如主人公困惑于要不要求婚时,可以问观众说求婚吗,反复问三回,每问一回观众的声音会更大。最后全体观众会大声喊求婚。这样终于让他下定决心。”
“然后呢?”
“最后拿着文件出场的是谁?”
“是工场的党委书记。”
“他应该从观众席出场。从后面的人口进场,大声喊着不行。”
芳子觉得有些奇怪,说:“就像是夜总会的表演。观众也被带进来了。”
“这样才好。对方是对休息娱乐如饥似渴的士兵吧,不是坏心眼的莫斯科知识分子。他们只想简单地豪爽地笑、激动。所以必须要迎合这样的观众。”
“演员从观众席出场的话,大家都会很惊讶。”
“就是要让他们惊讶,要出人意料,吓他们一跳,再马上亮出底牌,消除紧张。驻地的士兵期待的不是社会主义的政治宣传,想看到的不是深奥的哲学、让人泄气的人生真理,他们就是想乐起来,想大吃一惊,想大笑。这方面,慰问团应该学习夜总会和杂技团。”
看着看着,波波夫对一个男演员提出了特别多的要求,可能是在叱责他。语气非常严厉,男演员垂着头。波波夫向观众席看去,好像终于注意到了森四郎他们。波波夫拍了一下手,演员就坐在了舞台上,可能是休息吧。森四郎他们从座位上站起来,向舞台走去。
波波夫走下舞台,笑着走到芳子面前:“奥丽尔,一天不见又漂亮了。无论如何也得请你加入慰问团。”
芳子边和他握手,边说:“萨沙,忙着啊。我们在办公室等你吧?”
“不用,没关系。说实话,我现在还不能给你回复。文化部和红军方面说慰问团成员增加两个的话可以,三个就不行了。”
“那么我拒绝去。”
“非得这样吗?”
“是,不能三个人一起的话,我不去。”
“要是这样的话,只能让红军和文化部的高层给你下命令了。”
“命令?”
“是的。命令你在所提供的条件下去。哎呀,一半是开玩笑。”
也就是说有一半是认真的。
“那就不好办了。”
“你不能不理吧。”
波波夫回头看了看舞台,问芳子:“先不说这个了,刚才的剧怎么样?看了吧?”
“很有意思。”芳子的眼睛忽然灵光一闪,挽着森四郎的胳膊说,“森四郎刚才说了一点对演出的想法。”
“想法?你的恋人?能说说吗?”
芳子把刚才森四郎说的话原样告诉了波波夫。波波夫皱起的眉头渐渐舒展开了,转而浮现出感叹的表情。他说:“让我想起了夜总会的表演,向观众提问什么的。”
芳子说:“夜总会有什么不好吗?又不是莫斯科的挑剔的观众。他们不是来挑毛病的。他们想兴奋,想惊讶,想大笑,想感动。萨沙你试着从舞台上问些什么,大家会马上回应的。互动会让他们感到高兴,现场不就越来越活跃了吗?”
波波夫看着森四郎问:“你精通戏剧吗?”
芳子翻译了,森四郎答道:“以前研究中国的大众文艺史。特别是演出方法的历史演变和无产阶级戏剧的关系。”
听到翻译过来的回答,波波夫的眼里突然充满了对森四郎的敬意。“想请你好好谈谈你的想法。请你来慰问团说不定也是宝贵的人才。对了,刚才的事也得继续谈。”
芳子又干脆地说:“如果不能带这两位,我就不进慰问团。哪怕是命令我。”
波波夫低声说:“等等,还有最后一招。我想要不要削减成员。只是减掉一个人也会给表演带来很大的影响。我们的人少啊。”
“ 603b." >总会有办法的。”
“哎,我们这小门小户的。一个人演好几个角色。不光是角色,还有后勤工作。我是团长,还是团编剧、演员、导演、美术,还有会计、对外关系,一个接一个啊。想起了契诃夫啊。”波波夫口气一转,好像在说台词,“总是这样,追赶着我的身体,连心灵休息的时间都没有。自己的生命被蚕食着。迷迷糊糊地想给谁蜜糖,呃……”
波波夫卡住了,好像忘了下面的台..词。格温斯基接过来:“我就好像一个从自己精心挑选的花上采集花粉,把珍爱的花连根拔起,践踏花根的人。”
波波夫惊得目瞪口呆:“你很精通戏剧啊。”
格温斯基严谨地点头道:“读戏剧是我的个人爱好。”
“教授你是不是还写剧本啊。”
“嗯,有几部不成器的练习作品。”
“笑话怎么样,能编吗?现在希特勒的笑话在前线很受欢迎。我手头的都没什么新意了,要是有笑话作者能随访问团的话就太好了。”
“我编过几个。”
“一定要说说。”
格温斯基抬头看了看天花板,讲开了:“有一次,希特勒和戈林去前线视察。回去的时候坐夜车。列车停下来的时候,戈林说这是哪儿啊。希特勒说这么做就能知道。说着把手伸出了车窗外,窗外有人亲了一下他的手。希特勒说这里是罗马尼亚。
“下次停车的时候,希特勒又把手伸出去了。有人吐了一口唾沫,希特勒说是捷克。
“下一次停车时伸出手后,手表被人拿走了。希特勒说这是波兰。
“列车再次停下来时,希特勒一伸手,有人递来了什么东西。抽回手一看,是炸弹,导火线已经点燃了。
“戈林说,我知道了,这里是德国。”
瞬间的惊叹表情之后,波波夫大笑起来。坐在舞台上的团员都朝这边看过来。格温斯基不等波波夫的爆笑停下来,又开始讲下一个:“有一次,希特勒去德国占领下的波兰做视察旅行,旅途漫漫。有天晚上,聪明细致的侍从说把当地的女人找来吧,您喜欢什么样的?
“希特勒回答说:‘坏脾气,野蛮,能吃,嘴碎,任性的女人就好。’
“侍从听了很奇怪,他说:‘这里既有品位高雅的贵妇,也有漂亮的女演员、彬彬有礼的小姐,还有质朴温顺的村姑,任您挑选。能找着不让阁下生气的女人。’
“希特勒说:‘行了,就去找我说的那种女人。’
“侍从又说:‘反正要找,还是好女人吧。’
“希特勒大声喊着:‘行了,我只是想家了。’”
波波夫一边大笑,一边拍手:“有意思,教授,这个好。”
剧团的演员都站起来,走到波波夫身后。
格温斯基还是一本正经地讲着:“去年七月,有人暗杀希特勒未遂。炸弹爆炸了,希特勒受了重伤,马上被送往手术室。
“医生对还有意识的希特勒说:‘阁下,您伤得很重。必须做身体各部位的移植手术,可以吗?’
“希特勒说:‘没关系,只是血肉和内脏都要用白人的。绝不许用其他人种的,特别是犹太人的。’
“医生回答说:‘知道了。’
“希特勒又小声补充道:‘不过,那玩意儿,俄罗斯人的也可以。’”
这回剧团的演员都大笑起来。笑话有些怪诞,但波波夫还是笑得眼泪都要流出来了。
格温斯基不等他们停下来,又继续说:“占领法国后,有人给希特勒的官邸送去了蓝芝士蛋糕。第二天早上,希特勒还在睡觉,爱娃·布劳恩把蓝芝士端到他鼻子前。希特勒眼睛也没睁,说:‘爱娃,今天早上不行,晚上吧。’”
大家笑得更厉害了。波波夫笑得东倒西歪,捧腹大笑。演员鼓起掌来。格温斯基终于露出了满足的笑容,向大家的掌声低头致谢。森四郎斜视了一眼芳子,她红着脸笑弯了腰。波波夫总算止住笑了,对格温斯基说:“杰作。太逗了。这正是驻地需要的。还有吗?”
“要多少有多少,无穷无尽。”
“定了。教授,请和慰问团一起去吧。这位中国来的先生也是慰问团的一员。”然后他用同样的声调对站在后面的一个剧团演员说,“米沙..,来一下办公室。”
被称作米沙的就是刚才被波波夫厉声叱责的那个男演员。这个男演员还止不住笑,径直向舞台侧面走去。
在剧团的办公室有一些手续和需要商定的事,还听了第二天出发需要注意的细节。森四郎他们离开办公室是在一小时以后。出了楼,森四郎对格温斯基说:“你在俄罗斯文学上造诣也很深啊。”
格温斯基一副痛苦的表情说:“因为我接受的是俄语教育。”
“希特勒笑话真的是你编出来的吗?”
“在波兰人中很流行,当然也有的是在说斯大林。”
芳子愉快地说:“得收拾行李,不过还是先美美地吃一顿吧。我托人看能不能搞点儿好东西。”
森四郎说:“要美酒,有劳您了。”
“没问题。”
森四郎看看表,下午三点二十八分。七月三十一日。
日本是三十一日的晚上。此时,美军已经连续进行了一天的猛攻。不只是越洋轰炸机的突袭。上周的二十八日,美海军机动部队靠近了日本西部,一千架舰载机对东海、中部地区、四国地区发动了轰炸。三十日,机动部队向关东地区南部移动,共计两千架次飞机袭击了东海地区。
为了本土决战,日本的反击战斗机部队被保存着。美军飞机在日本上空肆意地飞来飞去。另外,美海军舰艇于三十日炮击了浜松,三十一日炮击了清水市和苫小牧市。美军最终到了军舰炮弹的射程内,也就是到了日本的海岸边。在海岸可以目视到美军舰艇。日本已经没有军事力量可以阻止美军靠近。
当晚,三人简单地收拾了一下行李。不管怎么说要从博尔贾到“满洲国”国境,行李不能太夸张。不过为了掩人耳目还是准备了好几个旅行箱。
晚上十一点,森四郎和芳子进了卧室。这晚格温斯基还是睡在客厅的沙发上。因为顾忌在客厅的格温斯基,他们极其克制地做爱。达到高潮顶点时,芳子咬着森四郎的肩膀,忍住了没大声叫出声来。但肯定还是有声音传到了客厅。在客厅的格温斯基只是咳嗽了一声,没起来。
余音犹存,芳子在森四郎胸前说:“我现在都不敢相信你是为了拯救日本而行动。”她的声音很低,微微地振动了夜晚的空气。芳子的腿缠绕在森四郎的大腿之间。“国家什么的,你看起来是无拘无束的。并不像一个投身于天下国家的人。这次的旅行有什么特别的理由吗?”
森四郎说:“斯德哥尔摩的武官夫妇鼓励我、信任我。我想不管怎么样应该回报这份信赖。”
“日本的命运啊,世间的事都不是理由啊。”
“不是。能让他们高兴、幸福的话我想做些力所能及的事。碰巧他们让我做拯救日本的密使。”
芳子说:“昨天也是,听到了武官夫妇的事我就在想,对于森四郎来说那两位一定像父母一样。”
森四郎想了想,说:“也许是吧。有点儿这个因素。”
“总之,静子夫人就像是你的母亲,不是吗?”
大概是吧。
芳子若有所解地说:“你为了她答应了危险的旅行,答应做划不来的密使。因为你说过那个人信任你、请求你。她请求的话,不管多过分、多无理,你都不介意。你无条件地爱着那个人,而她也把这当作是理所当然的。因为那是你梦想中的母亲。”
森四郎问:“说到底,祖国对我来说就是一个女人啊。”
“嗯,我觉得是这样。对德克特尔来说,祖国一定是历史,印在脑中的历史的思考。但是你的祖国就是一位女性,一位女性的面容,再说的话就是母亲。”
“你昵?如果也有祖国这么一个东西。”
“很清楚。”芳子有些羞怯地说,“男人。爱人的胸膛就是祖国。”
“那个男人不在巴黎也行吗?”
“老实说,和你在一起的话,哪怕是西伯利亚的尽头也没关系。东京也行。如果你是地狱,那我就住在地狱。”芳子的声音带着睡意,她有些迟钝地说,“但是,带我去吧。去我们的巴黎,我们初次相见的巴黎,我们误解着生活过的巴黎。不过,包括误解和擦肩而过,一切还是很美好的巴黎,去每天狂欢中的巴黎。”
森四郎说出一起去的时候,芳子已经睡着了。
八月一日,新西伯利亚
下午三点十五分,国防人民委员会(陆军部)派遣的双发动机运输机到达了西西伯利亚的新西伯利亚机场。
从运输机上走下来的是以人民剧场波波夫剧团为中心的军队慰问团一行,共二十二人。森四郎、格温斯基和芳子也在其中。
森四郎十足一副歌剧歌手吃软饭的恋人的样子,一手拿着.一个芳子的旅行箱,摇摇晃晃跟在芳子后面。
慰问团是这天上午十点从莫斯科中央机场出发的。作为慰问团的专机,准备了国防人民委员会的军用里斯诺夫黑色二型运输机。因为堆满了乐器和拆开的大型道具,飞机里就像是一个狭窄的库房。
因为莫斯科的机场有事先不知道的检查,格温斯基非常紧张。可这是国防人民委员会和文化部派遣的慰问团,机场的手续并不是很麻烦。飞机起飞十多分钟后,格温斯基才放松下来。他辩解是因为不习惯坐飞机。新西伯利亚机场的手续也同样简单。机场的工作人员只是浏览了慰问团的名单,数了一下乘客。应该是红军特别指示他们行最大的方便。
森四郎拿出身份证时,工作人员觉得奇怪,波波夫从旁帮了他,说这个人是中国共产党员,是剧团的导演助理。工作人员点了点头,把身份证?t>还给他了。一行人在新西伯利亚市内的酒店住一晚。晚饭后,剧团和乐队分别进行了简单的排练。会场在市内的中学。芳子把准备好的歌剧和世界名曲的乐谱交给乐队,爽快地唱了大概十首。森四郎和格温斯基看了他们排练。
晚上十点,一行人回到了分配好的酒店房间。明天终于要去离“满洲国”边境很近的博尔贾,和日军对峙的前线的驻地。还.没想好从那儿如何越过国境,也只能到时临机应变了。
芳子在床上说:“现在我特别紧张,我们不是要做胆大包天的事吗?真的行吗?我也加进来,会不会是你们的累赘?”
森四郎抚摩着芳子的背,说:“别担心。我从斯德哥尔摩到莫斯科这—路,已经训练出来了,也习惯了。一定会顺利通过国境的。放心吧。”
他的口气像是要说服自己。
东京没有什么动静。美海军的船在海岸也能看见。事实上战争已是最终局面了。可以说完全失去打开局面的希望了。已到了这步田地,没人说要收拾局面,现在的状态也没人能收拾。关于派遣特使,苏联还没有应允。政府首脑机关解释说首脑会议还在波茨坦进行着,所以苏联的答复慢。一切都等着苏联的回答了。
现在山胁担心苏联的回答就是对日参战的通知。从苏联方面的反应来看,这个预测也是自然的。前些日子苏联大使馆工作人员的家人都从酒田港撤回了,这应该看做国家断交的准备吧。然而外务部和陆军解释说是暑假回老家。愚蠢到无可救药了。
山肋越来越觉得,到了这一步,不再依靠苏联的居中调停,而是和美英直接交涉。可是既然在天皇的指示下提出依靠苏联居中调停,在答复之前就不能行动。可以说日本请求苏联调停就是作茧自缚。
这几天,高木来了研究室也几乎不和山胁说话,完全沉默。好像和外部的接触也不那么频繁。
这天东京的气温是摄氏二十七度。这个时期难得的、惬意的气温。但在没有阴凉处的街上,还是腾起了热浪。海军大学的院子里的蝉叫声大得让山胁焦躁不安。
八月二日,博尔贾
飞机库里沸腾了。以人民剧场波波夫剧团为中心的军慰问团公演首日便大获成功。坐满飞机库的五百多名将校和士兵,看着剧大笑着,为戏法喝彩,陶醉于舞蹈,沉醉于芳子的歌声。已经三个小时了,可丝毫没有厌倦的样子。
公演快结束了。在最后的歌曲和评论之前,波波夫一个人走到幕前逗观众。波波夫额头沁出了汗,讲着笑话。现在正讲一个笑话的结尾:“这时希特勒小声说:‘那个,那玩意儿用俄罗斯人的也可以。’”
哄堂大笑。飞机库里的空气沸腾了。最前面的将官、校官级的军人,还有后面的年轻尉官和占观众大部分的士兵都大笑着。森四郎在舞台旁边看着满是人的飞机库,莫名高兴起来。自己明明不是表演的主办者,为什么这么满足呢?是因为芳子得到了观众的热情掌声,或是波波夫把自己的想法用到了演出中,还能博观众们大笑?他甚至觉得不能陪慰问团巡演到最后有些遗憾。
听波波夫说,慰问团在这个基地每天演出两次,进行四天。之后从这儿到远东一个接一个地去基地巡回演出。
八月二日晚上十点,西伯利亚东南部,赤塔州的红军驻地。这天早上六点,森四郎他们乘专机从新西伯亚出发,经过六个小时的飞行,到达了红军某师团驻扎的博尔贾镇城边缘。因为有时差,抵达时是下午两点。驻地有飞行跑道,长约八百米,两边是飞机库和设备工场。飞机库最大,就充当了演出场地。飞行跑道的南侧建着很多士兵宿舍,可以看出其中多数是赶建的,墙板还是新的。铁路专用线从外面一直通到驻地里面。驻地里到处都是堆成山的木箱,好像刚运来了大量的军需物资。驻地边缘方向陈列着一百多台卡车和装甲车。
飞机降落到驻地时,格温斯基小声对森四郎说:“这个师团是第三十六军的一部分吧。好像周边还散布着更多的师团和旅团。”
森四郎问:“到国境还有多远?”
格温斯基说:“我去确认一下。恐怕至少有一百公里吧。”
师团为他们提供了将校用的宿舍,作为慰问团的住所,离驻地入口很近,在联合师团司令部的旁边。
驻地已经贴出海报了:
慰问团来了!人民剧场波波夫剧团有趣的伙伴们!歌姬倾情献唱!
脱下行装后,整整一下午都在飞机库里布置舞台,安装照明设备。晚饭前照例彩排。下午六点,首演开始了。
森四郎看波波夫的舞台时,格温斯基来了,走到他旁边,小声说:“打听了一圈。离国境果然还有近一百公里。听说有个叫后贝加尔斯克的边境小城。铁路和公路从满洲方向一个叫满洲里的小镇穿过国境连接着海拉尔。道路和铁路有国境警务队盘查,听说这一阵查得特别严。周边是国境守备阵地。好像战壕阵地沿着国境线连绵下去。”
森四郎问:“怎么办?还是强行突破吗?”
“要是能抢到飞机最好。”
“你会开吗?”
“比打字机大的机器我都操作不了。”
“胁持飞机员不是更可行吗?”
“或者找国境警备不足的地方悄悄地穿过去。”
波波夫一个人结束了表演。幕后,乐队奏起了流行的俄罗斯民谣。幕布一下子升起来了,慰问团全体人员站在舞台上,芳子在中间。
“再去搜集些消息。”格温斯基从森四郎身边走开了。
舞台上,两名舞蹈演员跳起了美丽的哥萨克舞蹈。舞跳完时,曲子变了。是排练时芳子告诉森四郎的战时流行歌曲 href='/article/10504.htm'>《喀秋莎》。芳子走到舞台前,用她在斯卡拉歌剧院训练出来的嗓音表演独唱。一段合唱后,波波夫带动观众,来,大家一起唱。先是将官唱起来了,然后跟唱的声音渐渐地向后面的座位蔓延,最后成了能把飞机库房顶震下来的大合唱。落幕了。如雷的掌声一直持续着。幕布升起,慰问团的成员深深地鞠躬致谢,掌声还在继续着。将官站起来了,将校连也跟着站起来,最后全体观众都站起来鼓掌。幕布又落下了,掌声还在继续着,可波波夫再没让升幕。五分钟多的掌声后,终于有一部分将官停下来了,声音慢慢退下去了。表演结束后,是军官们组织的欢迎会。在驻地内的军官俱乐部准备了宴席,满是美酒佳肴。等慰问团收拾好,去了一看已经喝得差不多的将校连红光满面地等着他们。这种气氛与其说是军官俱乐部,倒不如说是船工集会场所。吵闹、杂乱,毫无秩序。房间角落的钢琴下,还有一位醉倒在那儿的军官。
森四郎悄悄地和格温斯基说:“我看不出这些家伙们正在备战。”
格温斯基对森四郎的看法不以为然:“这不是纪律散乱,是傲慢。至少高级军官们已经知道了对日作战,他们也知道进攻快开始了。”
慰问团散开和军官交谈着。当然女性成员很受欢迎。包括芳子在内有八名女性,她们每个人都有四五个军官围着。森四郎尽量不离开芳子。
波波夫带着一位军官,走到芳子身边。大概是这个俱乐部里级别最高的军人。波波夫给芳子介绍这位军官:“奥丽尔,这是托莱波夫师团长。说想和你打个招呼。”
这是一个仪表堂堂的男人。年纪大概和格温斯基差不多,气质也有相似之处。军服的红色衣领处有一颗星,大概是少将。脸红通通的。
托莱波夫弯腰,牵着芳子的手吻了一下。他说:“刚才真是太精彩了。鄙人虚度五十年,有生以来还是第一次听到这么充满魅力的歌声。打动人心。人们所说的天使之声就是这个吧。”
芳子配合着托莱波夫说:“阁下真会说话。我也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话。”
“我不是奉承,奥丽尔,嗯,我可以称呼你奥丽尔吗?”
“可以,阁下。”
“那奥丽尔你也别叫我阁下了,能叫我保雷斯吗?”
“这样可以吗?保雷斯。”
“有些失礼,奥丽尔,听说你有日本人血统。”
“更准确地说我就是日本人。”
“是吗,那为什么来俄罗斯。”
“我一直相信莫斯科会成为今后时代的艺术中心。所以就从巴黎来到了莫斯科。”
“我也早就觉得欧洲的文化中心就是莫斯科。”
“我完全同意。”
“国境的那一边有很多像你这样的日本女性吧。听了你的歌声以后我想,如果,是如果,我向士兵下达穿越国境的命令,他们一定会气势激昂地飞奔出去的。为了寻找你这样的日本女性。”
“我以前在巴黎。不知道满洲有什么样的日本女性。”
“这样啊,这样啊。”托莱波夫话中有话地补充说,“在这个时期把您送到远东来,中央也是做了一件明智的事。哎呀,总之我们去对面喝一杯吧。”
托莱波夫拉着芳子的胳膊,把她拉到了房间里面的桌子。刚过了三十分钟,大家就已经围了好几个圈欢谈着。格温斯基手里拿着酒杯,和军官们搭话,大概是在搜集消息。转了一圈儿,格温斯基和森四郎说:“到国境,怎么都找不到好办法。你有什么办法吗?”
森四郎回答:“有个会德语的军官,我问了问飞机的事。和赤塔之间每天有两趟联络机。只是那架飞机只能坐两个人。”
“运输机呢?”
“能坐五个人。劫持很困难吧,收买也是。”
“看来只能走陆路了。”
“再装成战争特派员吗?”
“这可是个把报社当眼中钉的国家,不行。”
突然,钢琴声响起了。一位年轻军官嘴里叼着烟,弹起来了。旁边是一群人围着剧团的人气女演员。俱乐部里的气氛更加高涨了。每个人都挺起腰唱着。森四郎不知道这首曲子,好像是红军的一首进行曲,厚颜无耻地歌颂红军的光荣和胜利的曲子吧。歌声席卷了周围,毫无顾忌地越来越大。格温斯基表情痛苦,一言不发。进行曲合唱结束后,托莱波夫推着芳子。周围的军官都盯着芳子鼓掌。托莱波夫让她继续唱歌。芳子不知所措地看着周围,说:“突然让我唱,可是没有乐队也没有乐谱。”
波波夫说:“奥丽尔,唱你拿手的歌剧咏叹调就行。那边有钢琴,教授不看谱也能伴奏吧。”
芳子有些狼狈。森四郎觉察到了这种情况,看着格温斯基。格温斯基和托莱波夫他们都很惊讶。波波夫催促着:“教授,请去钢琴那儿吧。”
俱乐部里所有的人都注视着格温斯基。有几个人还拍着手,像是在催他演奏。芳子不安地看着森四郎。森四郎语言不通,没办法收拾这种局面。只能同情地看着芳子。格温斯基好像下了决心。他把手里的烟在旁边的烟灰缸里捻灭。向钢琴走去。芳子跟在他后面,站在钢琴旁。房间里静极了。两个人说着悄悄话商量。森四郎也听不见他们在说些什么。格温斯基坐在椅子上,把醉倒在钢琴下的军官踢开。芳子站在钢琴前,面朝军官。格温斯基做了个深呼吸,缓缓地开始演奏。弹了两小节就听出是什么曲子了。从斯德哥尔摩出发的前一天,格温斯基在大和田军官家的沙龙弹过这支曲子,肖邦的进行曲E大调。
他的指法非常娴熟。至少不会让人们觉得他是个外行。一部分军官嚷嚷起来了,也许是想到了曲子的意思,觉得这支曲子不适合红军的军官俱乐部。格温斯基突然停下来,微笑看着屏住呼吸的军官。芳子看了一眼房间里的人,说:“战争也结束了,德国的曲子怎么样?是想唱一首能深切感受到胜利的歌呢,还是在这个场合讨厌听到德语?”芳子问托莱波夫:“阁下,如何?”
托莱波夫做出大气的微笑,回答芳子:“俄罗斯人可是很大度的哟,什么歌都行。”
芳子说:“《玫瑰骑士》。”
格温斯基已经弹起了前奏。芳子唱完后,下一个节目已经定了。他们想看女舞蹈演员跳民族舞。乐队的手风琴手走到钢琴边。芳子和格温斯基走过来了,三个人围在一张桌旁。又过了一会儿,俱乐部里的人们围坐欢谈,觥筹交错。大概过了三十分钟,托莱波夫脸红扑扑地向芳子走来,心情似乎不错,一身酒臭味。他又强拉着芳子的胳膊,把芳子拉到房间的角落。从他的表情来看有什么隐秘的话。
格温斯基说:“正有人骚扰奥丽尔呢。”
森四郎向芳子那边看去。
确实,感觉托莱波夫正非常露骨地求爱。手放在芳子的腰间。芳子很困惑。格温斯基说:“关于那个师团长,我得到了三个消息。”
森四郎问:“什么?”
“第一,看起来酒量不大;第二,他和一个勤务兵两个人住在驻地外的博尔贾镇里的机关宿合;第三,有公车。”
“你的计划我明白了。”
“奥丽尔会加入吗?”
“我会说服她的。”
芳子从托莱波夫那儿逃出来,来到森四郎身边。
“他说结束后去他家,要和我讨论音乐和爱情。这人真是喝多了。”
森四郎问:“你能控制他吗?”
“啊?”芳子颇感意外地问,“那个保雷斯?”
“他被你迷住了,我们能利用他。”
“我可不想去他家,你应该知道他想干什么吧?”
“把他灌醉。我们随后就到,别担心。这是脱身之计。”
“怎么办?”
“跟他说你想去前线视察。让他明天早上带你去看看国境的守备阵地。让他今天就和守备队联系好。”
“我们要做什么呢?”
“代替将军去。装成视察,冲过国境线。”
托莱波夫要往这边走。森四郎轻轻地推了一下芳子的背,对她说:“交给你了。”
芳子不安地说:“要来救我啊,别把我扔在半路。”
托莱波夫听到芳子的甜美细语,成了个彻头彻尾的白痴。“好啊。一定带你去看守备队和前线啊。”
芳子抚摩着他的手说:“早上比较好。下午还有表演。”
“你说早上?”
“哎呀,保雷斯,难道你打算半夜里把我赶回宿舍吗?”
“不是,不是。”托莱波夫忙摇头,“我以为自己刚才被拒绝了。”
“傻瓜,日本女人说‘不’,是‘是’的意思。日本女人绝不说‘是’。那你能答应我去视察吗?”
“将军说的话岂有假。”
“那现在就联络守备队。保雷斯,说不定明天你就嫌麻烦了。”
“怎么会?”他边说边找副官。“奥莱沙,过来。”
果然有一个红脸的将校小跑到托莱波夫身边。
托莱波夫朝副官傲慢地说:“明天早上我要视察国境。现在就联系守备队,就说我要去。”
“是。”
副官怕忘了似的又复述了一遍指示,然后走出去了。芳子给托莱波夫的酒杯里倒满了伏特加:“来,保雷斯,咱们越喝越高兴。把这杯也干了。”
托莱波夫犹豫了一下,但没有拒绝。一口气喝了三分之一,好像在说怎么样。呛了一下,向芳子露出了天真的笑容。森四郎忽然注意到波波夫正用奇怪的眼神看看他又看看芳子。
森四郎想起了自己的身份。自己的恋人正被别的男人诱惑着。需要演演戏,应该生气、难过、嫉妒。自己只是个没有势力的小白脸。看着恋人被有权者求爱时,他应该怎么做。
森四郎盯着芳子他们,表情僵硬。他用眼角余光看了一下波波夫,他表情严肃。森四郎把手里的酒杯重重地放在旁边的桌子上。周围的军官被那声音惊了一下,都回头看他。森四郎解开领带,紧握拳头,向军官俱乐部中央走去。正好面向芳子他们。波波夫装做不经意地走过来。波波夫拦住森四郎。托莱波夫根本没注意到。还是靠着芳子和她说什么悄悄话。
波波夫拦着森四郎,手放在他肩膀上,说:“别担心。她是成年人。”
虽然是俄语,但意思大概能明白。森四郎不作声,波波夫又说:“为了慰问团,再忍忍。”
森四郎做出不服气的表情,离开了。俱乐部里开始了脱衣舞表演。一个拥有热情眼神的女舞蹈演员站在台球桌上,在军官的热情喝彩中,开始脱身上的衣服。
宴会开始大概两个小时后,场面混乱起来了。森四郎扫了一眼俱乐部,一个英俊的军官带着一个年轻女演员消失在后面的门里。那个女演员出身在敖德萨,黑发,二十二岁。
森四郎朝芳子和托莱波夫看去。此时,托莱波夫一边松领子,一边站起来了。芳子也站起来,向森四郎投去不安的视线。森四郎点点头。在军官俱乐部前,格温斯基正向托莱波夫专车的司机走去。这是一辆带车篷的四轮驱动车,前面的架子上挂着一块镶有金星的红板。
格温斯基很欢快地对上等兵的司机说:“好像将军很喜欢我们的奥丽尔。今夜会是个浪漫之夜吧。”
上等兵粗野地笑笑:“要是不喝那么多酒就好了,好不容易让我在外面过夜。”
“你是勤务兵吗?”
“勤务兵,也是司机。他的房子里有我一个房间。”
“将军家在镇上哪儿?说不定得去接剧团的人。”
“在公共会堂的后面。公共会堂在站前广场对面。不过接送的事我来就行了。”
“不用,不用。”格温斯基把一瓶从宴席上偷来的伏特加塞给上等兵,“你好好休息就行。住外面?”
“去女朋友那儿。”
“晚上,车放哪儿?”
“停在院子里。”
“钥匙呢?”
“就在车里。怎么了?”
“其实奥丽尔这个女人很奇怪。她非常喜欢在黎明时开车。你懂吧,女演员、歌手是些什么人。我觉得她明天也会这么死乞白赖地求将军。”
“必须得我来开车吗?”
“不用,还是让他们两个人独处吧。你也会给将军留下好印象。”
“凭什么要你来给我指指点点?”
“为了巡演能成功。不想冒犯将军。注意这些细小的地方也是剧团事务长的工作。”
司机看着塞过来的酒瓶说:“事务长啊?也就是你能这么轻易弄到这么好的酒。”
“随意挑。明天我再拿一瓶来。”
“没有命令的话,我就不去将军那儿了。”
这时,托莱波夫搂着芳子的腰出来了。勤务兵忙立正,向托莱波夫敬礼。
格温斯基朝芳子眨眨眼,离开了。森四郎跟在年轻军官和女演员后面。两个人互相摸着对方的身体,像缠在一起似的出了军官俱乐部的后门。根本没意识到后面还有一双眼睛盯着。
出了后门,两人踉踉跄跄地进了驻地的暗处,转到一个小白房子的后面。森四郎跟在他们后面。两个人打开有红十字标志的门,进去了。好像是驻地的卫生所。
打开门,往里一看,走廊延伸到了那边。正面有采光窗。军官的军靴就扔在森四郎的脚边。再往前几步是上衣。两个人好像进了走廊左边的房间。里面发出喀嚓喀嚓的声音。大概有床吧。森四郎进了房里,等眼睛适应黑暗。将校和女演员的情欲就要暴发了吧。说出的只是几个极短的感叹词和动词。过了一会儿,听到了床嘎吱嘎吱的声音。
森四郎悄悄地进了楼道,抱走了军官的军靴和上衣。裤子在两人所在的房间门前。将校把裤子和内裤一块儿脱了。森四郎把内裤拿出来放在旁边,拿走了裤子。从房间里传出了急促的呼吸声。森四郎放轻脚步出来了。
没有军官帽子,不过这东西应该不难从军官俱乐部弄一个。
此时,芳子正在镇上的机关宿舍里拼命地拖时间。
托莱波夫已经连话都说不清了,但要攻下芳子的意志还很旺盛。他一直向芳子靠近,搂着芳子的腰,上衣已经脱了。
托莱波夫要亲芳子,她躲开了,推开他想脱自己衣服的手,一个劲儿地让他喝伏特加。
得到什么时候才能摆脱他呢。时间长了,他也会意识到芳子是在真的拒绝他。
沙发上,托莱波夫身体压向她,抓她的胸部,她总算忍住没叫出声,站了起来。托莱波夫倒在了沙发上。
“别急嘛,保雷斯。”芳子勉强说,“再让气氛高涨些?”
托莱波夫有些伤心地说:“我已经到沸点了。”
芳子想起了自己包里有鼻炎药。这是初春时医生给她开的药。医生告诉她上台前两个小时最好不要吃药,喝了会打瞌睡。
把它倒在伏特加里怎么样?
芳子拿起托莱波夫的酒杯,进了厨房,把一整包都倒进了伏特加里。从厨房出来一看,他正在解衬衣扣子。
“来,再喝点儿。保雷斯,干了。”
“我觉得我喝多了。”
“是吗?一点儿都看不出来。来,保雷斯,我陪你一起喝。”
托莱波夫像是要完成任务似的喝了一半。
“真的不去卧室吗?奥丽尔。开始我们的美梦吧。”
芳子说:“保雷斯,去卧室前先洗个澡怎么样?”
“洗澡,什么时候都行。来,快,我把你抱到床上。”
芳子干脆地说:“不行。我可不碰不洗澡的人。”
“洗澡,明天不也行吗?快上床吧。”
“上床才是,明天不也行吗?我们还要在这儿待四天。”
“可是……”
“保雷斯,你先去床上躺着,洗澡水放好了,我叫你。给你搓背。”
“搓背?”
芳子努力做出诱惑的笑,说:“你听过日本的艺妓服务吗?”
“艺妓?你要扮艺妓?”
“是啊,所以你先去床上躺一会儿。”
托莱波夫站起来,把衬衣脱了,进了卧室。他身体左右晃着,走路都不直了,似乎离醉倒就差一步了。
幸好炉子里还有火,芳子给壶里和锅里倒上水,放在火上,加足炭,给炉子扇着风。在他意识清醒时还得装装样子。
桌子上放着托莱波夫摘下的手表,已经快半夜两点了。森四郎他们什么时候才来救自己。芳子拢了拢衬衣领子,把扣子都系好,她发现还是少了一粒扣子。
森四郎他们在驻地的大门口被警卫兵拦住了。格温斯基说:“我们是慰问团的人,师团长叫我们去家里。”
士兵说:“禁止夜间外出。还有,要是师团长叫你们的话应该会派车来吧。”
“散步顺便去城里。”
“我说了禁止外出。”
“我们又不是士兵。”
“这个时间不能出驻地。”
“我们是慰问团的。”
“谁都一样。”
“兵哥,你对慰问团的表演没什么兴趣啊。”
“大有兴趣,很期待最后一天的露天表演。”
“明天在飞机库的表演可是很精彩啊。军官们都不想让士兵们看到。”
士兵兴致勃勃地问:“什么样的?”
“说不出来。和巴黎的歌舞表演一样有意思,有些色情。”
士兵使劲吞了口吐沫:“色情的?”
“想看吗?”
“当然。”
格温斯基从兜里取出记事本,迅速地写了些什么,然后撕下来,递给士兵,说“明天公演六点开始,拿着这个就能混进去了。”
士兵接过便条,指着大门外说:“我也快交班了,哎,再问—句……”
“什么事?”
“那个叫奥丽尔的女人真的要跳大腿舞,做色情表演?裙子飘着能看见内裤?”
“比那还精彩。”
“路黑,小心点儿。”
“谢了。”
森四郎和格温斯基走上了漆黑一片的路。一下就找到了托莱波夫的机关宿舍。地方好找,前面还停着一辆四轮驱动车,车上有镶金星的板子。另外,房间里开着灯。窗帘拉开了一点儿,芳子正在窗边望着外面。不等敲门,芳子就把门打开了。芳子让森四郎他们进了客厅,低声说:“他睡着了。大概二十分钟前,终于醉倒了。”
森四郎抱着芳子轻轻吻了她:“那家伙做什么下流事了吗?”
“就一点儿。”芳子撒娇似的说,“你怎么才来……”
从卧室传来了熊咆哮般的鼾声。这么大的鼾声,一时半会儿醒不来。托莱波夫的军装叠放在沙发上。挂着手枪的腰带也在那儿。军靴也放在沙发旁边。森四郎对芳子说:“把这个家里的表都调慢两小时。”
“两小时?”
“嗯,手表、闹钟都调了。”
“闹钟肯定在卧室。”
芳子进了卧室。森四郎和格温斯基快速地把自己的衣服脱了。森四郎穿上带来的中尉军装和军靴。格温斯基穿上了托莱波夫的军装。
芳子回到客厅,看到森四郎有些惊讶,“好合适啊。”然后又看了看格温斯基,更惊讶,“完全成了一位将军。”
“很像吗?”格温斯基问。
“认识的人也许会认出来。”
格温斯基告诉芳子:“找张纸,给将军留个便条。让他明天早上看。”
“怎么写?”
“这么写:保雷斯,昨晚非常美妙。我回宿舍睡了。为了嗓子,请让我睡到中午吧。奥丽尔。”
“不让他觉得我跑了。”
芳子走到客厅角落的桌前。格温斯基问森四郎:“对了,去边境还有一百公里。得多长时间?”
“能达到时速五十公里的话,两个小时。马上出发?”
“不,深夜走不了生路。听说这边现在四点半左右就日出了。天明了再出发。”
“出发前干什么?”
“把车推远点儿。有藏的地方的话,睡一会儿。”
芳子写好留言条后,让格温斯基看了看。
“行吧。”
格温斯基自己也拿过铅笔,写了两行:外出,中午回来。托莱波夫。
森四郎扫了一眼房间,确定没留下多余的东西后出来了。小镇已经沉沉地睡去了,看不到任何人工的照明。有星星的夜空看起来都那么明亮。格温斯基把刚才写好的条子贴到门外。森四郎把装着换下来的衣服的布袋扔到车后座,坐在了驾驶座上。座位很硬,看起来很不好开。一百公里的路,路况绝不会好,可不是兜风。森四郎把挂上离合和车挡,下了车。
格温斯基说:“奥丽尔,我们来做苦力,你去车上把着方向盘。”
芳子说:“两个人拉的人力车,社会主义国家可不能有。”
芳子坐上驾驶座,森四郎他们使出吃奶劲儿推着。车发出一点儿摩擦声,动了。
森四郎边推边看了下表,凌晨两点十五分。已经是八月三号了。
八月三日后贝加尔斯克茫茫的丘陵地带。
大地起伏和缓,有些地方完全是平原,有些是连绵的低丘。很难看清起伏的规则性和方向性。判断不出哪儿是高地,哪儿是洼地。也许是广阔的盆地状区域。
树木稀疏地罩着大地,树也不高。而且每片树叶都薄到透明。很明显是一片疏林,大地也很贫瘠。辽阔无边的天空没有一片云。早上的太阳给大地的隆起处和褶皱处都投下了清晰的阴影。森四郎开着四轮驱动车,疾驰在单调的路上,扬起了一片尘土。他们把车篷拆下来了。行驶在没铺的难走的路上,不需要被风吹得吧嗒吧嗒响的车篷。马路和公路几乎是平行的。大概两小时前,日出前,出了博尔贾镇。一路上一辆车都没碰到。
路上只路过一个非常小的镇,一个在街道交叉点的小镇。镇上的火车站院里停着好几十辆有盖货车和无盖货车。和城镇大小并不相称的大量货物大概是刚运来不久的吧。可能在从城镇分出的路的前方驻扎着红军的大部队。
格温斯基和芳子都沉默着。格温斯基穿着红军少将的军装,坐在森四郎旁边的副驾驶座上,忍受着车的震动。芳子坐在后面,头上围着围巾,用手绢捂着嘴,以防扬起的尘土。
前方有一座小城。森四郎稍稍放慢些速度,看了看手表,早上六点半了。也就是说快到后贝加尔斯克了。
路两边出现了稀稀落落的几户人家。车慢慢地向前行驶,人家渐渐密起来了,不一会儿就进了镇。这个镇在低缓的山谷围成的山沟里。
应该有NKGB管辖的国境警备队的一部分,和红军的国境守备队驻扎在这个边境小城。当然是普通配置,还应该有为对日战争调来的部队。
边看路两侧边开车,出了标有后贝加尔斯克的火车站。车站后边有类似驻扎地的设备。
森四郎把车停在站前广场。有一座像监视哨的塔,下边停着一辆坦克。还看到了背着短机关枪的士兵。沙袋被堆起来,上面安着枪座。广场备有用钢筋组合起来的路障设施。
前面马上就是国境的检查站了。关着门的检查站附近有几个穿着国境警备队制服的人。从这儿往前再走两百米就是满洲的检查站。
一名军官跑来,向格温斯基敬礼:“阁下,早上好。我接到了通知。”
又是个年轻的红脸军官。格温斯基简单地还了礼,傲慢地说:“你叫什么名字?”
“守备队的卡塔埃夫准尉。要去叫守备队长吗?”
“不用,完了再说。”格温斯基指了指芳子,说,“这位是慰问团的有名歌手奥路尔·小川,想慰问国境守备队,你带带路。”
芳子对自称卡塔埃夫的军官说:“您辛苦了,军官先生。任务很艰苦吧。”
卡塔埃夫准尉微笑着说:“没有。不打仗,我们的任务就像是野营。”
“很有底气啊。”
格温斯基说:“她说然后给士兵们唱歌也行,怎么样?”
“太好了。士兵会很狂热。”
“卡塔埃夫准尉,你先带她看看国境。”
“我带路吗?”
“不用,能回答她几个问题吗?说不定会问很天真的问题。”
芳子准备下车,卡塔埃夫忙过来牵着芳子的手。下车时,芳子打了个趔趄靠在了卡塔埃夫身上,他的脸更红了。
格温斯基对森四郎说:“中尉,你留在这儿。”
森四郎说着提前练习好的俄语台词:“是,阁下。”
芳子津津有味地看着附近,问卡塔埃夫:“那扇门的对面就是满洲吧,有日军吗?”
卡塔埃夫认真地答道:“是的,检查站有一小股部队,并没有大部队。”
“俄罗斯的守卫看起来很坚固。”
“因为沿着国境线做了战壕阵地。”
“怎么日军的国境守备这么薄弱?”
“他们的守备阵地还在更里面。从这儿往前两百公里,有一个叫海拉尔的城市,好像他们在那儿有坚固的阵地。”
“啊,那在阵地前就没有日军了吗?”
“沿着国境线散布着监视哨。”
“但在国境线上一定埋着地雷吧?”
“这一片还没有确定有没有埋设地雷。”
“那俄罗斯的国境呢?有地雷吧?”
“只有正面的禁止出入地带有。因为如果用坦克进攻的话一般要经过这儿的。”
芳子望着检查站左手边向东延伸丘陵地带,说:“我想看看你刚才说的战壕阵地。很长吗?”
“这两边各有大概十公里。”
“哪边视野好?”
“这个嘛……”卡塔埃夫看了看国境的东西方向,说,“东边多山,还是西边能看到远处吧。”
格温斯基说:“准尉,我想带她去东边的战壕阵地看看。你能去联络一下吗?”
“是。我骑摩托车开道吧?”
“用不着。怎么走?”
卡塔埃夫告诉他在站前的路右拐。这条路横穿守备队的驻地,延伸到战壕阵地后面大概十公里。路断开的地方也就是阵地的尽头。驻地前有大门,再往前就禁止出入了。
“知道了,我们差不多一个小时后回来。”
格温斯基和芳子又坐上车,卡塔埃夫说:“还是我也跟着到大门那儿吧。”
没法拒绝他。卡塔埃夫坐在了后面。
卡塔埃夫对森四郎说:“开车吧,中尉。站北那条路往右拐。”
森四郎没听懂他的俄语,一下子愣在那儿了。
芳子的日语脱口而出:“开车,下条路往右。”
森四郎发动了车,在广场绕了一大圈。他看看后视镜,视线和卡塔埃夫对上了,他正非常惊讶地看着森四郎。
格温斯基拍拍森四郎的背:“怎么了,中尉,开车累了吗?”
森四郎说着自己的台词:“是,阁下。”
到了驻地前的大门,卡塔埃夫下了车。门口的警卫兵看到有星星的车牌,马上向格温斯基敬礼。卡塔埃夫指着格温斯基向警卫兵说明情况。..门开了。穿过大门时,卡塔埃夫凝视着森四郎。从他的眼神来看很明显在怀疑什么。森四郎向卡塔埃夫敬了个礼,把车开到了前面。
托莱波夫师团长的勤务兵比格特尔·斯塔索夫早上七点回到了镇里的师团长宿舍。机关宿舍也给他分配了一个房间,不过昨晚命令他去外面住。令他高兴的是能住在在邮局工作的恋人家里。因为弄到了一瓶伏特加,昨天晚上斯塔索夫自己也度过了美好的一夜。
要是平常的话,早上七点是托莱波夫的起床时间,这个时间也要给托莱波夫准备早餐。虽然觉得他可能不在,但斯塔索夫还是在这个时间回到了机关宿舍。
四轮驱动车不在院子里。斯塔索夫苦笑了一下,慰问团的歌手还真是喜欢飞车啊。大清早地就出去兜风了。不知是她开车呢还是师团长。门前贴着托莱波夫写的便条。写着中午回来。那斯塔索夫可以悠闲地度过上午了。他想先喝杯茶吧。
进了客厅一看,又有一张留言条。好像是那个歌手写的,上面写着歌手回驻地了。怎么回事?斯塔索夫有些搞不清状况,应该也没必要探究。
他进厨房把水煮开,再放上茶叶。还有托莱波夫平常的饼干。坐在客厅的沙发上,伸展开腿,一边哼歌一边喝茶,完全放松了。这时他突然听见有微弱的振动声从托莱波夫的卧室传来,不是鼾声吗?斯塔索夫轻轻地推开卧室门一看,托莱波夫只穿着一条内裤,在床上摆成一个大字。只有他一个人,歌手不在。托莱波夫没有出去。那门上的便条究竟是什么意思?车又在哪儿?
托莱波夫的鼾声停了。斯塔索夫正准备轻轻地关门,托莱波夫痛苦地翻了个身,抱着枕头大喊道:“比格特尔,比格特尔,拿水来。”
“是,马上。”
斯塔索夫跑到厨房,给杯里倒上凉白开,又回到卧室。托莱波夫坐起来,眨了眨眼。他接过水杯,一口气就把水喝干了。颇感奇怪地说:“不是让你住在外面吗?”
“已经早上了。”
“不是才五点半吗?”
“已经七点半了。”
“真的?”
“没错。”
“她在哪儿?”
“那位女士好像回驻地了。”
“回去了?什么时候?”
“嗯,今天早上吧。我也是刚回来。”
比格特尔把客厅的留言条拿进来,让托莱波夫看。托莱波夫心里有些没底,说:“一点儿都不记得。”
斯塔索夫把门前的留言条也递给托莱波夫。托莱波夫说:“不知道。这可不是我写的。”
“车不在了。”
“车没了?”
“今天黎明,您有没有出去兜风?”
“酒还没醒,能干什么。刚刚才醒来。”
“那么,车在哪儿呢?”
“没了吗?”
“没看见。”
“那是那个歌手自己开车回了驻地吧?”
“这样啊。那今天早上再叫别的车吧。您要吃早饭吗?”
托莱波夫摇摇头:“不,不用。再拿点儿水来。然后准备更衣。”
“您脱哪儿了?”斯塔索夫扫了一眼卧室。托莱波夫不是那种会自己把军装挂到衣橱里的人。“没看见啊。”
托莱波夫抬起头,严肃地盯着斯塔索夫,他的脸色渐渐苍白起来……
从国境线开始大概一百米是连绵不断的战壕阵地。战壕宽约一米,深度差不多到人的胸部。内侧贴着板子,在每个机要之地都设有监视哨,监视哨里有用混凝土固定的机关枪枪座,埋着坦克,甚至还设置了简易炮台。
森四郎他们站在阵地东端的监视哨后面,眺望着满洲方向。小队的准尉站在格温斯基旁边。每个监视哨有一名下士官和士兵,对面的战壕每隔一段就有几个士兵。设有监视哨的是小丘的顶端。战壕从那儿开始往西,沿着小丘的山脊线向国境检查站延伸。监视哨向下挖,周围的圆木成了墙,面积很大。监视哨后厩支着两个分队的帐篷,监视哨和帐篷之间有战壕连着。眼前是和缓的坡,往下二十米左右成了平地。平地再往前五百米大地又隆起了,连着后面的丘陵地带。看起来是个浅谷,地形更深。
准尉把望远镜递给格温斯基,说:“日军的监视哨在国境线靠后一点的高地上。右边最高的位置,您看见了吗?”
格温斯基拿望远镜看着,问准尉:“要是日军越境或侵犯国境怎么办?无条件开炮吗?”
“如果是明显的军事行动就会开炮。情况不明时会发警告射击。”
“反正是真枪实弹。”
格温斯基望着小丘左边地形险要的方向,那一带日军和苏军都没有设置军事设施。格温斯基问准尉:“这边没有警戒,不怕被进攻吗?”
“我想日军也不会把补给道路建在这样的地形后方。”
“能下那边的左边看看吧。”
准尉摇头说:“您要……”
“想让她看看真正的国境线的位置。这边也不会遭到日军的狙击。”
“我建议您别去。”
“一会儿就完。”
格温斯基把望远镜还给准尉,对芳子说:“去那边看看吧。中尉,开车。”
森四郎回答:“是,阁下。”
四轮驱动车停在分队的帐篷后面。森四郎他们在战壕里向帐篷走去。电话铃声传过来了。森四郎边走边回头看,监视哨里士兵手里拿着电话,在叫准尉。准尉跑过去了。格温斯基边留意后面边加快了脚步,车在前面五十米。得用梯子上到地面。森四郎一直看着准尉。准尉接过电话开始通话,他的脸一下子阴了起来,望向森四郎他们。森四郎立马就反应过来了。他蹬着地面,跑回了战壕。准尉脸上的惊愕破裂了。森四郎跑到监视哨里。
准尉放下电话大叫道:“间谍!”
说着拔出手枪,一边向森四郎瞄准,一边把子弹推上膛。森四郎整个身子向他扑去,准尉被猛撞到了圆木墙上。枪发出了声音。森四郎摁住对方的喉咙,用右手往上推他的鼻子。这是格温斯基教的手法。手心感觉到骨头裂了。准尉发出野兽般的惨叫。就在一瞬间,森四郎感觉对方身上的力气完全消失了。
森四郎马上从准尉手上拿过手枪。一个下士官从背上取下短机关枪,慌乱地移动着。森四郎向那个下士官射击,接连打了三枪,下士官朝后倒下了。还有一个看起来年纪很小的士兵,是新兵吧。那个年轻士兵当场就把枪扔了,举起手,说:“求你,别打我。”
森四郎用日语说:“走。”
说完,摆了摆手枪。
好像士兵明白他的话了。士兵突然转过身,扑到圆木的墙上,爬到了监视哨外面。战壕前方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和怒骂声。士兵跑过来了。森四郎朝战壕里开枪,最前面的士兵倒下了。打了几枪,没子弹了。枪发出了空空的金属碰撞声。森四郎扔下手枪,往后看。
帐篷前,地面上,芳子喊着:“森四郎!森四郎!”
森四郎从倒下的下士官旁边拾起短机关枪。这把枪枪身是铬镀的,带有圆形弹仓。森四郎朝着战壕里面按下扳机,腹部感到了微微的震动。他边后退,边把短机关枪抵在腰上连续射击。
森四郎跳到地面上时,他们两个人已经上车了。格温斯基把车发动好了。森四郎全速朝车跑去,好容易跑到时回头一看,从监视哨跳出两个士兵来。森四郎用短机关枪连续射击,两个人相继倒在了战壕里。
森四郎把枪扔到车上,猛推开格温斯基,坐在驾驶座上,对他们说:“坐好了!”
森四郎猛地?把车开出去了。在山丘的平地上一直向前,离监视哨渐渐远去。接着越过一个斜面。车剧烈地摇晃着,被弹起。森四郎紧紧握住方向盘,想让车平稳一些。芳子在后面的座位上紧紧地抱着森四郎的腰。有枪声传来。短促的机械声。士兵在战壕里射击。头上的空气在响。车受到了剧烈的冲击,后面的板子发出很大的声响。下了坡后,车终于稳了。离国境线应该很近了。森四郎踩着加速器。车在草原细小的隆起和坑洼中摇晃着。格温斯基发出一声呻吟,身体突然晃了一下。森四郎看了看格温斯基,他头朝前倾倒,眼看就要倒在车外了。森四郎伸出一只手想拽住格温斯基的军服,却没能抓住。格温斯基滚落到了草原上。
芳子喊道:“德克特尔!”
森四郎踩下刹车,朝右猛打方向盘。对面有一个小丘。他们刚才就是从这个坡下来的,也就是苏军的战壕阵地。山脊线上升起一两股白烟。格温斯基倒在了前面的草原上。森四郎把车停在格温斯基身旁,跳下车。子弹噗噗地打在脚边的地面上。他伸出手想拉格温斯基,出乎意料地沉。再使使劲。格温斯基背后的军服已经被染红了。森四郎抱起格温斯基,把他放到车的副座上,芳子在车上帮他。总算把格温斯基放在了副座上。他自己也坐到驾驶座,又发动了车。就在这一瞬间,一股热浪穿透了他右腹部。他发出“啊”的一声惨叫,忍着剧痛,眼前黑了一下,要昏倒了吗?森四郎把所有力量都放在握方向盘的右手上,用身子压着加速器,他能感觉到芳子在背后扶着他。意识马上清醒了。车摇摇晃晃地疾驰在草原上。应该已经越过国境了吧,已经进了满洲吧。刚想到这儿,车子猛地飞了起来,斜地落在地面上,又被弹了起来。森四郎从车里飞出去了。他听到芳子的叫声:“森四郎!”之后的事就不知道了。
八月四日,海拉尔
模糊发白的意识渐渐成了透明的。
眼前奇怪的花纹是天花板的纹理。很明亮。好像是早上或临近中午。腹部侧面疼得要命,握着火筷子般的感觉从这儿向全身蔓延。就算昏迷的时候这疼痛也折磨着森四郎,消耗着森四郎的体力。
有人用日语说:“醒了?”
森四郎想把脸转向说话人的方向,一阵剧痛游走在身体里。森四郎受着疼,只好不动弹。左手也麻痹了。他只能转转眼睛确认情况。左手上缠着绷带,头上也是绷带。自己已经病危了吧。刚才说话的人进入了森四郎的视野。一个穿着日本陆军军服的男人。三十出头,留着光头。那个军人说:“别担心。不是致命伤。能说话吗?”
森四郎问那个军人:“这是……”声音哑了,咳嗽了几声后,又问:“这是哪里?”
“海拉尔。离苏联国境不远。”
“医院吗?”
“嗯,帝国陆军的。”
“你是谁?”
“海拉尔宪兵队的久住宪兵大尉。”
“今天几号了?”
“四号。八月四号,早上八点。”
四号,也就是说过了整整一天。
“战局如何?”
“还是那样。”
“还是那样?”苏联的对日参战、原子弹攻击都还没开始吧。要是这样还来得及。但是“还是那样”,用格温斯基的话来解释的话,就是那份重大情报还没有送到政府和军部的领导层。送到的话,日本就会决定和平。必须做这样的决定。
“当前重要的是,”那个叫久住的宪兵将校反问他:“能说说你的身份和越过国境来这儿的理由吗?”
“你先告诉我白人男人和日本女人在哪儿。”
“红军少将昨天就死了。胸部被打穿了。”
“死了……”森四郎在心里感受着这个词的意思,然后问,“女的呢?”
“在我们的保护下。她昨天精神失常,现在吃了镇痛药睡着了。”
“没事吧。”
“多少有些外伤,不过还活着。喂,说说你的来历吧。那女人说你是日本人,那个红军少将是波兰人。说你们是从斯德哥尔摩来的。”
“是的。我们是从斯德哥尔摩来的。”
“不是苏联军人吗?”
“不是,我们是……”犹豫了一下后,森四郎说:“我是日本人,那个白人男人是波兰人。”
“你叫什么名字?”
“森四郎。”
森四郎被问了籍贯、出生年月、工作和家庭情况等。房间里还有一个人,他把这些记下来了。关于职业,森四郎说原来是宾馆的办事员。因为之前老实地说是赌徒被人怀疑过。住所,回答是斯德哥尔摩。
久住问:“在斯德哥尔摩做什么?”
森四郎撒谎说:“武官室的雇员。”
“什么时候去的斯德哥尔摩?”
“今年二月。”
“之前呢?”
“柏林。”
“在柏林做什么?”
“被软禁了。”
森四郎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虽说是事实,可是这么说会让对方有所警戒。
“软禁?”久住皱起眉头,问,“为什么?”
“在巴黎被盖世太保逮捕了。因为洗清了嫌疑,就搬到了斯德哥尔摩。”
“在巴黎时是酒店的工作人员吗?”
“是的。”
“那个白人男人呢?”
“格温斯基,波兰人。还有一个俄罗斯名字,叫米法埃罗·库利科夫。是波兰军的情报将校,在斯德哥尔摩时协助过日本海军武官。”
“可是我接到的报告是苏军将官死了。”
“军服是偷的。”
“为什么要越境?”
“为了送情报。斯德哥尔摩的大和田海军武官托我们把一份拯救日本的重大情报切实送到日本。”
“所以就横跨苏联来了这儿?”
“去过瑞士的公使馆,对方没理我们。”
久住笑了笑,好像在说你开的玩笑很有意思。“从斯德哥尔摩到瑞士,然后特意去了苏联吗?”
“我们想莫斯科的大使馆说不定会听我们的。去了一看大使馆已被严密地监控起来了。所以就把目标定到了满洲。”
“不是有电报吗?”
“武官嘱咐我们直接送到。”
“什么情报?”
“如果你能认真听取的话我就99lib.说,不然我就自己送到东京。”
“你的伤,连路都走不了。就算你能动,我也要先查你。我想你还是说清楚得好,你有苏联间谍的嫌疑。”
“我被苏联兵的枪打了,会是苏联的间谍吗?”
“枪击时的情况不清楚,也可以认为是在演戏。”
“浑蛋。”森四郎情不自禁地想坐起来,疼痛阻止了他。“我为了什么费这么大劲儿?”
“和你一起的女人说自己叫小川芳子,是歌唱家。是事实吗?”
“是,她是小川芳子。”
“她自己说是战前从巴黎去了莫斯科。也就是说是共产党,不是吗?”
森四郎的反驳有些软弱无力:“在苏联时,她被送进了监狱。是从苏联拼命逃出来的。”
“抛弃日本的女人啊。怎么能把那个女人和拯救日本联系起来呢?不是毫不相干吗?”
“我们很早就认识。在莫斯科重逢了。为了来‘满洲国’得到了她的帮助,进了军慰问团。”
“买西伯利亚铁路的车票就行吧?”
“我们是非法进入苏联的。不能随意抛头露面。”
“非法?怎么回事?”
不行,说实话会更加让这个宪兵怀疑的。盖世太保也好,苏联的秘密警察也好,怀疑别人是他们的职业。让他们相信自己比登天还难。起码把这些说完就得花很长时间。
森四郎说:“有很多追不得已的事。”
久住哼哼一笑:“于是就和亡命苏联的歌手联手从苏联逃了出来?毫无道理。”
“但这是事实。”
“总之,先说清你的身份。然后我再听你带的情报。反正你知道的事儿我都会问的。”
“没时间了。必须把情报尽快送到。”
“我没那么着急。”
森四郎用力大喊道:“武官在着急!日本要灭亡了!”
久住用讽刺的腔调说:“哎哟哎哟,是吗?要真那么重要的话,先和我这个宪兵说bbr>?99lib?说。向东京的宪兵司令部报告时,我会根据内容附加说明让他们注意。”
“你说根据内容,你能判断出情报的价值吗?”
“你是说我无能吗?”
“你不相信我。”
“我怎么能相信你?”
“那你也不会相信我的情报吧?”
“说说看。”
“不行。你联系东京的适合的人吧。”
“东京的哪位啊?”
“海军武官的上级是谁?”
久住回答说是军令部总长,一位叫丰田的海军大将。
森四郎说:“给那位大将打电话。我来说。”
“开什么玩笑?那可是海军大将啊。不知从哪儿来的野人也配和他说话吗?”
“你听着。我想向明白情报价值的人直接传达。这是同盟国拼命拦截的情报。为了这份情报,武官在斯德哥尔摩遭到了暗杀。确实是关系到战争走向的重大情报。请马上给我联系适合的人。”
久住觉得自己受到了侮辱。他走到躺在床上的森四郎身边,抓着他睡衣的衣领说:“浑蛋,你知道自己说的话有多愚蠢吗?你觉得会有人把浑蛋的话当真吗?什么军官、重大情报,你倒是一本正经啊。听着,要我告诉你宪兵队为了让人说实话会做什么吗,这方面的技术,宪兵队比盖世太保更厉害,比苏联秘密警察更厉害。”
有人敲门。
“什么事?”久住用同样的声调怒吼道。
森四郎歪了歪头,看见有个士兵进来了。那个士兵向久住敬礼..,说:“检查了那个红军少将身上的物品。”
久住怒吼似的问:“又有什么?”
“怀表。一开始没注意到,盖子里刻着日语。”士兵把怀表让久住看了看,生硬地读道:“赠驻爱沙尼亚军官,大和田市郎君,海军四十七期,有志一同。”
久住看了又看,转向森四郎说:“也不全是胡说八道啊。”
森四郎强打起精神说:“我的身份,以后你也能慢慢调查。不管怎么样,你答应我把我说的情报传达给东京的相关部门的相关人士。”
久住面露难色,不过最后还是说:“我去联系宪兵司令部。”
“他们会去联系海军大将和政府方面吗?”
“如果说是海军军官情报的话,会传达到海军方面吧。只是我不确定对方会怎么判断。这样可以吗?”
“那……”森四郎忍着疼,整理思绪,“我只说要点。如果有人关心,想听更详细的,就必须和我直接说。”
“别装模作样了,快说吧。”
森四郎注视着天花板,说:“军官告诉我的是这些。第一……”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森四郎一睁开眼,久住的脸又马上出现在他眼前。
久住看起来有些困惑,他说:“决定把你转移。”
对森四郎的称呼变了。森四郎反复咀嚼着久住的话,等自己完全清醒过来。因为麻醉吧,等了一bbr>会儿。
“把我转移?”
“具体的调查决定在东京进行。宪兵司令部是这么说的。”
“相信我的话吗?”
“不知道。只是你说的有查证的价值吧。”
“情报很好地传过去了吧。”
“我把你说的一五一十传达到东京了。”
“也会传达到海军吧。”
“大概会。会在大本营的联络会议上讨论吧。”
“不能确定吗?”
“我没有权力要求这个。”
只能同意吧。在东京接受详细的调查的话,情报的可信赖度也会提高吧。森四郎问:“怎么把我送到东京?”
“先坐火车送到新京。再从新京经由汉城到东京。”
“我现在的情况动不了吧。”
“用担架抬着。火车上也会继续进行调查的。”
“芳子呢?”问完了,又重说,“小川芳子也会和我一起吧?”
“同样在东京接受调查。一起转移。”
“我想见见她,行吗?”
“她就在外面。”
病房的门好像开了。
他听见了欢喜的声音:“森四郎!”
木地板上响起了脚步声,芳子的脸出现在森四郎面前。虽然有黑眼圈,但看起来很有精神。芳子快哭出来了,看着森四郎,握起他的右手:“没事吧?没事吧?”
森四郎怕她担心,故作笑容:“没事儿。再过三天就能去歌剧院了。”
芳子的眼泪夺眶而出,她把脸埋到森四郎胸前。被她压着,森四郎的伤口很疼,却也不能说,他努力地忍着疼。
八月五日,新京
火车好像停下了。不过,应该还得剧烈地晃动一番。但是,现在火车已经不晃了,就此静止了。窗外传来人说话的声音和街上的热闹喧哗声。看样子估计是到了哪个大城市了吧。终于苏醒过来的森四郎,转着脑袋,估计是想要确认自己现在身处何处。但是,他发现眼前的一切还和刚才自己昏睡之前一模一样。还是那个天花板,灯的形状也还是那样。看来,自从昨天晚上在齐齐哈尔换乘以来,一直是乘坐的这辆火车。担架横架在客席上,旁边还是跟着那个卫生员。久住把脸伸过来,问道:“感觉怎么样?”
森四郎回答说:“超棒。这真是一趟无与伦比的火车旅行。”
“你可是一直昏迷不醒呀。托您的福,问话,现在还是毫无进展。”
“这之前,我就已经森四郎当成骗子或者是得了妄想症胡言乱语的疯子才对呀。可是,他刚才明明笑得……
外边突然传来了嘈杂的军靴声,上来了几个士兵,七手八脚地抬起担架。森四郎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八月六日,广岛
芳子紧紧地握着森四郎的手,对他说:“好像是到了,飞机要落地了。”
森四郎吃力地抬了抬头,他想看一眼那片久别了的土地。可是,从他那担架的位置,只能看到飞机那圆鼓鼓的机顶和狭小的机舱,其他一概看不见。
六日上午刚过八点,广岛平原上空。
幸好昨天晚上,森四郎又在京城的卫戍医院重新接受了治疗。今天看起来才稍微有了些力气。现在虽说也很吃力,但是已是能自己硬撑着抬起头了。
今天早上,他们起飞的地方是日本陆军第十七方面军和第五航空军司令部的所在地。森四郎他们搭乘的飞机就是第五航空军的一零零式飞机。他们本来就定于今天飞往广岛市郊外的二叶地区的第二总军司令部。正好关东宪兵队方面也请求飞机空运,所以一干人等便搭乘这架飞机一起回来了。森四郎和芳子,加上藤田曹长,外带两个关东军的军官,也就这些人。这次那个卫生兵没跟来。
飞机为了避免在日本本土上空碰到美军的战机,早上六点便从京城出发,今天一大早,绕道朝鲜半岛直飞日本。总距离在六百千米上,大约用时两个小 65f6." >时。预计在早上八点钟左右到达第二总军司令部。
99lib.
飞机驾驶舱的门打开了,藤田曹长从里面走出来。飞机一进入日本本土,他就进了驾驶舱,估计是想从高空领略一下日本的美景吧。
藤田猫着腰走到森四郎他们的身边,说道:“飞机马上就要落地了,你们把担架固定牢靠。”
芳子问道:“这是广岛?”
“嗯。我们在此换乘别的飞机,今天下午就能到东京了。”
对面座位上坐着一名军官,他把安全带从肩膀斜挎肚子把身体牢牢地绑在座位上。这时,机体突然一个大幅度摆动。紧接着便朝右倾斜,这应该是飞机在紧急变换姿势。藤田慌乱中踉踉跄跄的终于扶住了机壁。
驾驶舱那边传来一个声音:“前方上空出现美军战机,紧急避难。”
“空袭?”藤田左倾右歪地回到了驾驶室,问道,“是大部队吗?”
飞行员回答说:“不像,只有几架。在我们上空,看那样应该是B-29。他们现在在下放降落伞。”
眨眼间,数道耀眼的白光冲着驾驶室冲过来。那是从未见过的白,白得让人睁不开眼,白得恐怖,白得寒心。机舱内也在瞬间明亮起来。
藤田激动地说:“那是什么东西?刚才那是什么?”
飞行员没有回答,机体还是保持右倾的姿势,在空中回旋着。突然,飞行开始毫无征兆地上升。
森四郎现在觉得自己的心脏在身体里漫无目的地游走。上升的飞机,又在瞬间陡然下降。毫无防备的藤田瞬间失去平衡,“哐当”一声倒在驾驶室里。接着,前方传来好似地裂的声音。是爆炸了吗?那声音,沉闷有力,振聋发聩,深入人心,仿佛穿透了在场每个人的细胞。是地球在悲鸣,在怒吼,在呻吟。是全身痉挛的地球在做殊死的抗争,竭尽全力地歇斯底里。飞机开始剧烈地摇摆。芳子吓得失99lib?声大叫。机体在吱嘎吱嘎地摇摆,进而是不停地回转。机舱内墙壁上挂着的消火栓也被剧烈的摇摆给震掉了。飞机在空中翻转起来,宛如一只激流而下的小船。芳子趴在森四郎的担架上,森四郎用手揽着芳子。飞机现在就像一只失去线的风筝在空中飘零着。只是现在,飞机超向的方位不是前方,而是右手边,因为飞机右边的主翼失控了。窗外日本那宛如山水画的情景已经清晰可见了。绿油油的水田边上,小溪涓涓长流,简易的茅草屋静静地站在一旁。仿佛现在使劲儿伸伸手,就能够着小屋的屋顶了。
飞机又继续摇摆了一会儿,机体终于恢复平衡。藤田稍稍低着头,颤巍巍地站了起来。飞机右翼也恢复了正常。驾驶室那边传来声音:“大家没事吧?飞机现在马上着陆,马上就是第二总军的跑道了。”
其中一名军官焦躁的叫嚷着:“那是什么?刚才的声音和光哪来的?”
“是爆炸。好像是炸弹。”
“炸弹?那这炸弹又不是在我们面前爆炸的,那光怎么会……”
“看样子应该是在我们的前方很远的地方。我估计是在广岛市的上空。”
飞机结束了旋转,调转机头重新飞了起来。
“啊!?”一声惊愕,“快看!”
芳子把头抬起来,森四郎也吃力地抬了抬头。在飞机的左前方,有个巨大的火团。那是个炙热的火球。可怕的火焰好像吞噬了整个城市。火球下方的颜色渐渐退掉,随后火球慢慢地向上浮动。就像烧好的钢铁从坩埚里上浮时的情形一样,浓烟一层一层地往外冒,但是刚冒出个头就99lib?又被贪婪的火舌给一口吞噬进去。地表附近,火球像个发疯魔鬼一样,扯住热风的头发拼命地朝他的魔穴里拽。终于逃出了一股浓烟,那股牛奶色的浓烟抱成团,久久不散。
他们终于意识到了,这就是……所谓的原子弹?
藤田和陆军的军官站在驾驶室的门后,痴痴地看着:“这是——”
“你……你看见什么了?”他们就站在那儿,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八月六日,东京
宪兵厅二楼的走廊里,秋庭宪兵少佐与宪兵司令部的梶原义一中佐不期而遇。
梶原中佐,宪兵司令部的下级副官,精通沙俄事务。他是在宪兵队里唯一一位通过处理外交事务干上来的副官。
他现在虽还暂居副官之职,但是几天前因为发生的苏联将领私自越境事件,已是交由他来全权负责。现在估计这件事的影响力绝对不会亚于当年的利西克夫事件。梶原现在面无血色,呆若木鸡。秋庭叫住了梶原,打听起那件现在宪兵司令部里人人都想探听的事。
“哎,广岛的事,你知道多少?”
就在十分钟之前,也就是下午三点三十分,宪兵司令官办公室的那些司令官被紧急被集合起来。看这样子是为了广岛的事。
今早开始,在宪兵司令部里,就有人传言说广岛出事了。但是现在和广岛的所有公共机关都失去联系了。早上刚过八点时,传来情报说,美国数架重型轰炸机入侵了广岛。但是那之后,既没有收到广岛方面的消息也没有关于它的任何消息。那边的电话、电报都没有人接。宪兵司令部的也尝试着同位于广岛市内的中国宪兵司令部、广岛宪兵队联系,但是没有任何回应。
铁道部、通信部、气象厅等所有拥有通信设备的机关都尝试着进行联系,但是一切徒劳无功。丝毫没有反应。现在和广岛已经是失去了一切的通信联系。最急人的是那里到底出了什么事这边一概不知。
据说陆军省收到了来自第二总军队司令部的一份简明扼要的报告。
“广岛市内遭遇空袭,受灾惨重。”
但是就算是遭遇了空袭,现在的情形也是太奇怪了。这情况简直就像是广岛已经覆灭消亡了似的。
当时东京大空袭那么严重,公共机关也还是照常活动的。难道说几架轰炸机带来的小规模空袭,就将广岛的所有公职人员都炸没了?太匪夷所思了。要是遭遇空袭的话,也应该是会发送求救信号的。但是,现在广岛方面连寻求帮助的联络都没有。
听到秋庭的话,梶原谨慎地留意了下前后,小心翼翼地回答道:“现在,在宇品的宪兵队终于发来了电报。一部分广岛宪兵分队已从广岛逃到宇品,他们会合到了一起。”
“逃到。”秋庭不解地歪了歪头,“广岛发生什么事了?”
“电报上说,上午八点十三分,广岛被炸。死亡十.五万。疑似原子弹。”
“原子弹……”
要是让个正常人猛然间接受这么个词恐怕多少还是需要点时间的。
“死了十五万?”
“电报上是这么说的。”
这规模早已远远超过下町空袭了。十五万,也就是说相当于消失了一个城。
“原子弹是?”
“就是一直谣传的那个。”
“那种炸弹真的已经研制成功了?”
“还不敢断定。但是,海军方面上午已经收到了相关报告。好像证实了这一消息。广岛,就此覆灭了。”
“不管是什么弹,一次死十五万人也未免太……”
“司令部已经命令第二总军,要求明天派人来向东京发面做出相关汇报。估计,到明天情况也就清楚了。”梶原压低了声音说,“要是原子弹把广岛炸没了的话,估计在民众那会引起轩然大波。到事情彻底弄明白为止,原子弹这个词可是说不得的。”
“我明白。”
梶原摆了摆手,脸色苍白无力,穿过走廊朝厕所方向走去了。
八月六日,莫斯科
克里姆林宫的主人前天刚刚从波茨坦回来。但是他的生活又马上回到了原来的老样子。也就是,下午两点到办公室,通宵处理工作,早上返回他的私宅。现在办公室里除了外交部长莫洛托夫还有首席秘书。
晚上十一点,参谋部的叶格罗夫上校手拿文件来到办公室。斯大林接过那份文件看了起来。那是美国总统杜鲁门刚刚发表的声明的俄语译文。内容如下:
十六小时前,美国飞机,在日本的重要陆军军事基地,投下一颗炸弹。该炸弹带有两万吨TNT炸药的威力。
那就是原子弹。这是宇宙威力的完美展示。它将通过化学作用产生宛如太阳能量所带有的威力,它将解放那位于远东地区给我们带来战争灾害的民族。
《波茨坦公告》的出现本身就是为了避免使日本走向灭亡。但是如果他们不接受我们的条件,他们必将会遭受到史无前例的灾难。
下方标注的日期是华盛顿时间七日的早上八点。看完之后,斯大林看了看墙上的钟表,然后问叶格罗夫:“现在远东地区是几点?”
叶格罗夫看了看自己的手表回答说:“萨马拉现在是凌晨四点。七号。远东的海参崴是七日凌晨五点。”
“日本呢?”
“七日凌晨五点。”
斯大林说:“紧急召集作战部队.
。提前发动总攻。海参崴时间上午八点前能不能完成?”
叶格罗夫面露难色,说:“本来是定在十一日发动总攻的。华西列夫斯基元帅还在前线督战。即使提前到明天凌晨,我觉得还是有一定的困难。”
斯大林稍做考虑说:“对日总进攻,定在他们当地时间九日深夜。一分也不准拖延。”
叶格罗夫便朝房间的电话那走去。斯大林又朝莫洛托夫那儿看了一眼。莫洛托夫也慌忙朝办公桌走去。
斯大林说:“不能让日本投降,但是即使到对日宣战前的最后一秒,也要给他们希望。让他们以为可以通过我们争取到和平。”
“我知道。”莫洛托夫回答道。
八月七日,东京
飞机在下午一点到达了东京的立川机场。这架一零零式飞机是在上午九点半,在广岛郊外的二叶第二总军司令部起飞的。其实本来昨天就应该送森四郎到东京 7684." >的。但是,由于昨天广岛受到原子弹的轰炸,局面一度失控,飞机根本无法起飞。从京城方面过来的第五航空军的一零零式飞行机也只能滞留在第二总军处。森四郎和芳子就在第二总军的医务室度过了一夜。
今天突然紧急决定出发。派一零零式飞机去东京。早上,被派往东京做汇报的人也紧急从广岛市内赶到第二总军司令部。
那人是广岛宪兵分队的美浓曹长。其实,昨天早上他刚好不当班。原子弹轰炸的瞬间,他碰巧也不在广岛宪兵分队的宿合,因此才幸免于难,但是他也亲眼目睹了市内的灾情。美浓曹长今早一大早就来到了位于广岛郊外的第二总军司令部。满脸的侥幸和感慨。第二总军决定马上将他送到东京宪兵司令部。
碰巧森四郎和芳子也正好是东京宪兵司令部要求移送的人。因此他们便决定将森四郎他们和美浓曹长一起送往东京。关东宪兵队的藤田曹长随行。
飞机落地后,门打开。首先走出来的是美浓曹长。在飞机前方停着辆汽车。两个宪兵朝美浓走了过来。一个宪兵,用手搭在美浓曹长的肩上,用低沉有力的声音说:“大成户司令官正在等您。之后是到陆军省,向阿南大臣汇报。”
美浓曹长上了车,车子就急急忙忙的一路下坡开走了。接着,又有两个宪兵来到飞机里,把森四郎连同担架一同抬了出来。一辆军用的救护车停在旁边。前面站着一位宪兵的军官。藤田曹长在那位军官面前立正站好后敬了个军礼,然后拿出了文件夹。那应该就是久住大尉整理的口述材料。军官看了一眼担架上的森四郎,说道:“我是梶原宪兵中佐,负责处理你的事。”
“你好。”森四郎答复了一句。
和那个自称叫梶原的人打了个招呼,森四郎的担架就被抬到了救护车里。芳子正想要一起跟上去。宪兵拦住她,没放行。芳子拨开宪兵的手,宪兵却又把芳子推了回去。说,这是去往医院的车,另外给你备车了。森四郎在担架上说:“她是和我一起来的,我们不能分开。”
宪兵强行把芳子从救护车旁拉走。芳子开始叫:“森四郎!森四郎!”
森四郎生气地喊道:“把她带回来,带到这里来。”
他使出全力呼喊。伤口又开始疼了,但是他现在没有力气爬起来去追芳子。
“森四郎”的喊声渐渐远去,很快就听不见了。
梶原中佐说:“你将会被送到陆军医院。那个女的将被送到宪兵司令部。”
森四郎问梶原说:“什么意思,你们这是把我们当罪犯对待吗?我们是为了救日本才好不容易从‘满洲国’那里逃过来的。”
“有供述说,她和一个叫志摩哲也的男的去过莫斯科。”
“那都是战前的事了。”
“志摩哲也的思想倾向和交际关系可是当时宪兵队相当关心的事情。为此,那个女的将会在东部的宪兵队接受调查。”
“现在是处理这些屁事的时候吗?广岛已经被原子弹炸了。”
“我们这是就事论事。关于斯德哥尔摩的情报和那死去的苏联将军,我将对你进行仔细询问。看起来会是场很有意思的谈话。”
“放了她,把她送回到我的身边。她不在我不会开口的。”
“你不是有紧急的情报向我传达吗?”..
“那些要紧的关于日本政府和日本军队的情报,我在海拉尔的时候都已经说过了。剩下的,你们要是不放了她,你不信就试试,看我会不会说。”
梶原轻蔑地笑了笑:“那要不要我用手指在你肚子上的伤口里划拉划拉,让你试试滋味?看你会不会张嘴。”
“有种你就放马过来吧。”
“呵呵,是条汉子。”
“如果来硬的话,我大不了是个死。可是你别忘了我可是从国境线的对面——苏联军的阵营那边过来的。你难道就不想知道点什么吗?”
梶原被森四郎的话唬住了。“不管怎样,事情一个一个慢慢地来处理。”
救护车的门被从外边带上了。救护车就像是猝不及防的喷嚏一样,猛然开走了。在黑漆漆的救护车里,森四郎想起这一路的经历,再看看眼前的这待遇,气得真是悔不当初。
在斯德哥尔摩被任命为特使跋山涉水,好不容易才到东京,这群东京的蠢货却只关心我是使了什么样的不合法的手段才过来的。只关心这些旅途中的点滴碎末。他们到底有没有对我带来的情报上心?有没有把海军武官的情报传给上边?广岛地区遭受原子弹的袭击已经能证明大和田武官的情报是准确无疑的了。
这群蠢货到底有没有认认真真地分析过、揣摩过情报?到底有没有把它反映到决策上?这群蠢货只知道研究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女人的恋爱经过。研究这个被任命为特使的男人是通过什么骗术横穿亚欧大陆的。除此难道就没有什么别的正事了吗?
如果不是受了伤,森四郎真想抓着那个负责人的胸口,指着他的鼻子问他。.
八月八日,东京
下午三点多的时候,山胁顺三从目黑长者丸的海军大学出来乘电车到海军省去。
高木忽kkk吉捎话来说傍晚的时候过去一趟。估计是和苏联的交涉又有了新的进展。
电车里也就二十几个人的样子。其中一个穿着陆军军官的军装,另一个穿着海军军官的衣服,其他的都是些平民。不经意间,山胁听到了他们的谈话。一个中年男人说:“听说美国人的军舰已经进驻东京湾了。还有人亲眼看见呢。虽说咱们的大本营现在极力否认,但是他们都已经出现在骏河湾了,指日到达东京湾那已是不争的事实了。据说,不用几天他们就要开炮攻城了。”
旁边的男的说:“说不定,用不了两天就登陆啦。听说,他们已经在炮台集合完毕了。皇宫里的人,都已经开始疏散了。皇宫都已经空空如也啰。”
即使说这些话的时候,他们也并没有特意降低分贝,好像根本不在乎有没有被旁边的人听去。最开始说话的那个人说:“你不去逃命吗?”
那人回答说:“逃往乡下现在是被禁止的。想动也动不了呀。但是,这美国佬登陆之前肯定是会进行事前宣传的。到那时,我才不管什么狗屁义务,我得逃到乡下去。”
“说是政府里边已经开始准备老人、病人和孕妇的花名册了。看来真是准备进行本土决战了。”
“难不成是要提前处理掉这些战争的累赘吗?不会吧?”
“哎,对了。广岛的事你听说了吗?”
“听说了。据说当时强光一闪,广岛瞬间被毁灭了。”
“可是大本营竞还广播说,没什么大不了的事。”
“广岛都没了啊!这伙熊人到底有没有在意呀。”
山胁看了看那个陆军军官。刚才的话,他肯定也是听到了。但是他却一言不发,只是呆呆地看着窗外。好像什么都没听见似的。海军的士官也是如此,一直在那儿静静地待着。
山胁想,现在这些人敢这么无所顾忌在军人面前嚼舌根,也就说明人们战争意识已经淡漠到底了。现在人们已经不再相信所谓的政府领导部门,皇室也已经成了大家攻击和抱怨的对象。军人已经不再受尊敬,说不定连战时法规都已近失去了约束力。看来国内已经对继续战争失去信心,也根本无心去支持所谓的本土决战了。看来现在最重要的问题不是缺炮弹少粮,而是这场战争已经变得民心向背,连它自己宣扬道德仁义也被人们所唾弃。这样就很难再赢得民众的支持和信赖了。
这时电车开到了神谷町附近。马路上突然想起了警报。事出突然,并且来得紧急。车内的乘客都紧张起来,都知道得赶紧找地方避难。电车也猛然间刹住了车。警笛还在继续,是警戒警报。那个陆军军官打开门第一个冲了出去。乘客也都蜂拥到门口,警报声音越来越大。乘客都争先恐后连滚带爬地下了车。山胁感到很不可思议。还不知道是不是防空警报,至于这么拼死拼活嘛。山胁最后一个下了电车,司机也早就丢了电车,跑没影了。一望无际的神谷町,人们都朝防空洞方向拼命地跑去。路上的电车、汽车停了一地。警报还在继续。山胁站在电车前面四处张望着,不曾想就这么一会儿的工夫,路上已经空无一人了。几栋混凝土的建筑物伫立在空荡荡的街上,满街尘土飞扬。即使是上次的东京下町大空袭也没见着人们逃得如此之快,可见人们对原子弹的害怕已经远远超过了大本营的想象。这可不行,山胁又想起了一件事。虽然说人们已经丝毫不怀疑日本在这次战争中会失败,但是怎么做,做到什么程度,本土决战才能避免,恐怕还是个问号,谁心里也没底。山胁一边想着一边跑了起来。如果这次对东京的空袭也是原子弹的话……山胁找到了最近的防空洞的入口,朝那跑去。防空警报在下午五点二十二分解除了,警戒警报也在五点二十五分的时候解除了。
防空警报解除之后,秋庭保从宪兵厅的地下防空洞走出来,回到了办公室。宪兵司令部的梶原中佐也出来露面了。梶原走到秋庭的办公桌附近说:“这次受灾地点好像是千住和练马附近。我可是好长时间没这么害怕过了。”
秋庭说:“大本营那边可是刚刚发布说这种新型炸弹不足为惧。”
“说是这么说,不足为惧的炸弹能把一座城市在瞬间化为乌有吗?真是不能小视呀。”
梶原换了语调说道:“实际上今天我刚刚被任命前往广岛。去那进行实地调查。中央也准备派人重建全军覆没的中国宪兵队。”
“那利西科夫的事怎么办?”
“对那件事的调查已暂时终止了。过三四天我就回来了,到时再说吧。还有那个当事人也丝毫没有交代的意思,态度强硬得很。”
“就是那个活下来的日本人吧。”
“嗯,他声称自己叫森四郎。他的侧腹处受了伤。现在住在牛进得陆军医院。”
梶原把文件放在秋庭的桌子上,就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下了。
“你是不是查过海军省的一个叫山胁的秘书?”
“是,不过是秘密进行的问话。”秋庭告诉他说是今年春天,日美刚刚开战时候的事,也向梶原简单解释了找他调查的原因。“那个叫山胁的秘书怎么了?”
“自称是森四郎的那个人所拿的文件里夹着这份材料。”
梶原从牛皮纸袋里把文件拿出来。收件地址上用罗马字和汉字两种文字写着:
东京都麻布区竹谷町……
山胁真理子
梶原说:“我查过。她丈夫在海军省就职。”
“我想起来了,就是那个美丽的新娘子。她的哥哥是海军飞行队的飞行员。”
秋庭脑海里浮现出真理子那娇美的容貌。
“他们的结婚典礼我还去参加了呢。”
他把信封里的东西拿了出来,是一张照片。还有一枚用外国钱币雕刻的坠饰。照片上是海军零式战舰和一个身穿飞行员衣服的男人。看样子好像是德国的高官。照片的背面用蓝色墨水写着:
真理子:
我会在柏林的天空下为你祈祷,祝你幸福。
启一
秋庭看完相片,抬起头来问梶原说:“就是说那个叫森四郎的男人在柏林遇见了山胁真理子的哥哥。”
“启一,是山胁真理子的哥哥吗?”
“安藤启一是名海军士官。是个战斗机的飞行员,听说现在在柏林的武官室当差。”
“确定是照片上的这个男人吗?”
“我也没和安藤启一直接接触过。”
“你难道不觉得这张照片很奇怪吗?明明是德国的军官,看他摆这谱却好像跟戈林元帅似的。还有飞机竟然是海军的零式战机。”
秋庭又把照片拿过去仔细端详。到底是哪里不正常呢?
梶原说:“德国怎么会有零式战机呢?你听说过吗?”
确实如此,但是,就算如此这也不是什么稀奇古怪的事。
梶原接着说道:“在国境线上死去的那名苏军的军官身上还带着海军大和田大佐的怀表。大和田大佐是驻瑞典的海军武官。森四郎说那个苏联军官是逃亡在外的波兰军的情报军官,也是一个帮助帝国海军的人。如果说这怀表在他身上算是理由的话,貌似还可以解释得通。”
对于这点,秋庭也表示认同。梶原从文件夹里拿出一个带着黑色封皮的像是笔录似的东西。
“这就是那家伙在海拉尔接受宪兵队调查时的材料。你看看吧!”
也不是多长的东西。秋庭拿过来就接着翻了起来。是以第一人称做的供述材料。当然,实际上进行调查询问的时候,是会采取一问一答形式的。供述是从说明自己的身份开始的。秋庭拿起来扫了一眼,直接翻到了最后。上边有一段倒是吸引了他的注意力,说自己在斯德哥尔摩的时候,受大和田的委托,当上了密使。
秋庭把那段拿起来来回反复地看。看完抬起头,感觉背后冷汗涔涔地往外冒。秋庭问梶原:“这个武官的情报,你传达给军部了吗?”
“没有。”梶原摇了摇头,“那家伙说的话最不可信的地方就是那了。如果说,大和田大佐真的得到了这样的情报的话,应该是早就发电报过来了。就算是出于谨慎考虑,也用不着特意从斯德哥尔摩大老远往这派密使吧。你不觉得不大正常吗?”
“增加情报的传播途径的话,才更能保证情报准确无疑的传递。”
“可是为什么要特意派密使呢?原因是什么呢?他就能保证他的密使能平安到达吗?这条路可不好走。还有,他竟然向伯尔尼的大使馆派密使,这一举动也很令人费解。你也是军人,你能理解吗?这样的重大情报,军人会轻易泄露给他人吗?对于军人和当官的来说,责任心和功名利禄可是一体的。怎么会有人将功劳轻易让与他人呢?”
“就算是这样的话,那这到底算什么?”
“阴谋,不会是阴谋吧?手段可算得上高明了。”
秋庭还是无法完全赞同梶原的解释。因为还是有解释不通的地方。不能就这么武断地说成阴谋。梶原说:“我很想问问那个森四郎为什么会在苏联,在苏联他又看到了什么。如果相信他的话的话,那前提就必须先承认他说的这些都是事实。可是我办不到。但是,说实话我到现在也分不清他那些话到底哪些是真话哪些是假话。”
“那怎么办?”
“那就只能拜托给你了。”
梶原稍稍欠了欠身说:“我去广岛的这段时间,你就从这个叫山胁的秘书身上下手查,看看能不能问出点东西来。这也不算是正式的调查问话。就当是我们从不同的角度来试探揣测这家伙的话了。到底哪些是真话,哪些是假话,你给个判断。”
这次的交代看起来像是情理之外,因为梶原是宪兵司令部的下级副官,秋庭是东部宪兵队的部级军官。虽说管辖范围不同,但是因为东部宪兵队其实也有警察机构的警察监视职能,所以于情于礼都不算是越权了。
既然说了不进行正式的调查问话。正好秋庭也对这个叫森四郎的人物很感兴趣。于是他便接了过来。
秋庭说:“这样吧,我明天就先去看看他。”
“好的。”梶原敬了个标准的军礼,离开了秋庭的办公室。
山胁刚到预定地点,就看见高木忽吉已经在会议室等着了。这里是海军省暂时办公地,也就是航空总部的旧址的二楼。高木对山胁说:“佐藤大使和莫洛托夫的会见定在莫斯科时间下午五点。”
山胁看了看自己的手表,略微算了下。“也就是日本时间今晚十一点。”
“米内大臣说,佐藤大使方面会在零点左右跟我们联系,我们得做好一切准备,也许苏联方面不会给我们任何实质性的答复。”
山胁想,如果说他们这次不能接受特使的请求,那么也就只能和英美进行直接接触了。虽说瑞典和瑞士的外交途径也可以用,但好像米内大臣所指的应该就是直接接触英美吧。估计大臣那边也是做好了这方面的准备了。高木说:“今晚,你就别回家了,留在这里待命吧。不管有什么样的回复,明日都会召开最高战争指导会议。因此,必须在今晚拿出个相关的对策方案来。”
高木向山胁介绍了今天记者招待会上米内的态度。据说米内亲口指责总理。说事到如今不知道总理在想什么,完全不顾国内的形式。即使召开内阁会议的,也只是片面地强调家康的小牧山、大阪冬阵营如何如何英勇无敌之类的,嘴上就是不愿意承认日本即将失败的事实。还说,现在这个时候,如果说结束战争的话,肯定会影响一线的战士的作战情绪,他那意思好像是我们在暗地里鼓动反战似的。最后这句应该是米内大臣的牢骚话。山胁说:“我们是不是已经不能指望内阁来宣布结束战争了。”
高木点了点头。“按我的估计,国内的情况会从九十月份开始出现急剧的恶化。但是米内大臣却早就断言,八月份肯定就不行了。实际上,这两三天,自从出了广岛那个事之后,我确实感觉到各方面的情况越来越不尽如人意了。你不这么认为吗?”
“我也这么觉得。”
山胁也把今天在电车里面听到的传言和市民对防空警报的反应如实向高木说了一遍。高木说:“我也特别担心这每况愈下越来越涣散的民心啊。说到这,其实米内大臣也有此担心。估计是因为他曾亲眼目睹了一九一七年苏联的情形了吧。”
“一九一七年的苏联?”
“在那次的大战中,大臣好像是驻苏联武官。亲历了苏联的二月革命。那么强大的一个帝国,竟然在瞬间覆灭了。他可是亲眼见证了罗曼诺夫王朝那摧枯拉朽式的坍塌。估计他也是害怕相同的事情将在不久之后在日本上演吧。”
“难道会糟糕到那个地步?日本帝国也会上演那样的惊心动魄?”
“希望是我们太过杞人忧天了吧。”
这时敲门声响起了。有人推开了会议室的门,—个侍者出现在门口。
“书记官,有您的电话。”
山胁朝高木点头示意后,就走出了会议室。他刚拿起桌上的听筒,对方就开始说话了:“我是东部宪兵队的秋庭。”
“什么事?”山胁以为宪兵队又来找麻烦,下意识地环视了四周然后问道,“敢问有何贵干?”
“是这么回事,五天前,在苏联和‘满洲’的国境处,有个从苏联方面越境过来的日本人,被当地..的守卫军拘留了。但他手里有一些关于苏联的情报,所以现在就被移送到我们宪兵队了。我想请您见见这个人。”
“为什么要叫我去?他叫什么?”
“说是叫森四郎,您认识吗?森林的森,森四郎是数字的那个四,太郎的郎。”
“没有,没听过。我为什么要去见他?”
“理由有两个。一是,那个男的手里拿着一封寄给山胁真理子的信,是安藤大尉寄来的。”
柏林的?安藤大尉寄来的信件?
山胁强忍住自己内心的惊讶,又接着问道:“那另一个原因呢?”
“电话里不方便说,面谈吧。”
“很麻烦吗?”
“不是。”秋庭说,“最起码不是某个人的麻烦。”
山胁看了看手表,现在已经是下午的六点半了。
“八点见面如何?我十一点还得再返回海军省。今天晚上我接到指示,要求通宵留在海军省。”
“那好,到时我送您回去。”
“在哪儿见面?”
“陆军第一医院,”秋庭说,“一小时后,我到海军省接你。”
事情说完,电话就挂断了。在苏联和‘满洲国’的边境被拘捕的男人,难不成是从欧洲那边过来的,而且还是从柏林?秋庭所说的另一件事到底是什么呢?不是个人的麻烦。那会是什么,会是谁的麻烦?听得一头雾水,不管了,反正一小时后就能见分晓了。
八点整,山胁走出了海军省大楼。秋庭的车,已经停在凯旋大道的路上了。山胁刚坐到后排,秋庭便将一个黑色封面的文件夹递给山胁。“是份笔录。”秋庭说。
“去医院前,您还是先看看这份笔录吧。这是那个男的在满洲时做的供述。”
车内灯火通明,山胁看了起来。因为那份笔录总共也没多长。说话间,就看到他越境的那部分了。看到最后一页的时候,秋庭把脸凑了过来,估计他是想仔细观察下山胁脸上那大动作的表情变化。
最后一页,这样写着:
大和田武官,七月二十四日,在斯德哥尔摩的武官室,把情报交代给我。
一是,苏联在雅尔塔举行的同盟国军首脑会议上,约定好在德国投降三个月时,正式对日本宣战。
二是,美国在今年的七月十六日,在新墨西哥州,成功完成了原子弹的实验。
三是,瑞典王室表示,如果日本有争取和平的意愿的话,他们会在同盟国军方面施以援手。
同时,武官对以上的情报做出了如下的分析。
一是,美国和苏联的关系已经露出紧张的兆头,美国的新总统杜鲁门决定在苏联对日宣战前,就迫使日本投降。为此,将会毫不犹豫选择进行原子弹攻击。
二是,苏联为了强化它在东亚的权益和影响力,很有可能在美国发动原子弹进攻后,将计划提前,即时对日本宣战。
三是,苏联的对日宣战,有可能引发美国的第二次,甚至第三次的原子弹进攻。
最后,不要妄想通过苏联走向和平,那是根本行不通的,现在应该马上通过中立国与英美国家进行和平交涉。否则日本将会失去主动结束战争的机会,到时日本本土将会遭遇彻底劫难。
过后许久,山胁终于抬起了头,他知道此时此刻自己的脸上已经完全没了血色。秋庭问道:“这些情报,军部知道吗?”
山胁慎重地回答说:“苏联对日宣战这事知道。是瑞典的武官送来的情报。在海军省头脑会议上也进行过讨论。”
“原子弹试验成功的事呢?”
“我个人是没听说过。但是这并不能代表高层也不知道。所以,我也不敢断定到底有没有这回事。因为我毕竟只是个秘书,不可能接触到全部的军事情报,也只限于别人告诉我们,我们才能知道罢了。”
“你觉得他分析的怎么样?”
“如果说这是武官个人的情报的话,我没有听过。但是,海军省内也不是没有这样得分析。”
山胁冥思苦想。自己确实没有进行过这么冷静透彻的分析。因为本身情报太有限,所以分析里面个人的主观臆想偏多。不管怎样,高木也肯定是没有进行过这样深刻的分析。万万没有想到事态已经恶化到这么严重的地步了。
“苏联准备对日宣战。美国将会在苏联对日宣战前,不惜动用原子弹迫使日本投降。如果美国发动原子弹进攻,苏联将会马上对日宣战。”
“关于原子弹的分析,倒是说得恰如其分。”
“那么,接下来也就是苏联的对日宣战了。如果按他的分析的话,也就是说苏联马上就会对日宣战。”
秋庭盯着山胁说:“如果说这真是大和田大佐的情报,那他又为什么不直接向中央发电报。是不是?”
山胁回答说:“确实如此。正规途径应该是发密电过来的。那时军部也肯定会注意到并进行研讨的。”
“宪兵司令部怀疑这是企图搅乱日本的阴谋。但是,我们也没敢妄下定论。毕竟事关重大。”
“少佐,你怎么想?”
“我也弄不清楚。所以才请山胁先生出来的。就是想问这件事。”
“你相信这是真的吗?”
“不。不过,待会儿我就去会会森四郎这个人。去看看他到底值不值得我们相信。”
“少佐您,也还没见过他本人?”
“嗯,还没见过。”秋庭对开车的上等兵说,“开车。”
车子在凯旋大街上发动了,傍晚的夕阳挂在天边,飘飘欲坠。
山胁看着窗外的景致,开始回想德国是什么时候投降的。是五月八日。今天是八月八日,正好是三个月了。也就是说苏联对日宣战过了昨天,任何时候都是有可能的了。原子弹爆炸是在两天前,也就是八月六日实施的,目标是迫使日本投降。日本政府却没有采取措施,也没有任何动向。那是因为日本还在等待苏联的答复。可是答复却是迟迟没有动静。
直到今日,苏联的外相莫洛托夫才决定会见佐藤大使。说是莫斯科时间下午五点,也就是日本时间下午十一点。这时他突然想起了高木说过的话——佐藤大使和这边联系,会在深夜凌晨左右来到。要是那样的话,山胁突然感到不寒而栗。这次莫洛托夫会见佐藤大使是不是就是要宣布开战的事呢?今晚,在日本时间深夜凌晨宣布与日本断交,两国进入交战状态?
苏联对日本宣战,当苏联向日本领土和日本的占领区发起进攻的时候,美国是不是也会同步采取措施呢?为了促使日本投降,发动第二次原子弹进攻?秋庭转过头来问了句:“怎么了?”
山胁被他这不经意的一问吓了一跳。
“没,没什么。”狼狈之态不经意间已经在表情和言语上暴露无遗。
“没什么。”
汽车在黄昏下的官厅街上全速前进。车窗上映出的一张充满不安和恐惧的脸。那个三十岁的男人显得孤单无助,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感觉也就不过如此吧。秋庭又递过来一个信封,但是山胁却过了好久才注意到。陆军第一医院在东京的牛进高地上。这里在四月的空袭中被毁掉,那些木制的病房建筑也已经烧毁了。只留下钢筋水泥建造的医院主楼。现在医院里只有急救患者和一些只能在东京都接受救治的病人。宪兵司令部拘捕的那个男人森四郎,现在就被扣在这里。待在这里不能外出。
病房外边的走廊里二十四小时站着监视的士兵。其实这与其说是病房,倒不如说是监狱更恰当。山胁跟着秋庭进入病房,站在男人的病床旁边。
男人醒过来了。秋庭说,可能是打过麻药睡着了,估计这会儿药劲刚上来。看样子这是个三十几岁的男人,头上缠着绷带。露在绷带外面的头发、眉毛、眼睛的颜色都是黑漆漆的。脸色也有几分淡黑色。那张脸看起来,有点像蒙古人,不,准确地讲更像是马来西亚人、阿拉伯人。胡子乱糟糟地长成一团。
男人看见山胁他们进来,眼睛转了个圈,很不友好地说道:“我不记得我叫过宪兵啊。”
森四郎看起来精神不错。声音洪亮,并且意识清晰。估计身体上的伤也无大碍了。秋庭说:“我是接替梶原中佐的宪兵秋庭少佐。在梶原中佐回来之前,由我负责你的事。这位是海军省的山胁秘书。”
山胁向那个男人点了下头,算是致意吧。男人不屑一顾地扫了一眼山胁。“森四郎。”男人说话了,“我的条件是放了那个女的。”
“条件?”秋庭问。
“废话,我已经说过很多遍了。你要不把她放了,带到我身边来,我是不会开口讲任何事的。”
秋庭在病床边的板凳上坐下了。山胁也随着秋庭坐下了。秋庭摘下帽子,开始和这个叫森四郎的男人交谈。
“你不是因为有话说才从斯德哥尔摩跑过来的吗?”
“该说的,我都已经说了。四天前,在满洲的时候,都已经告诉那个叫久住的了。”
“我知道。那些话应该是很重要吧?”
“废话,你说呢?”他接着说道,“武官曾经说过,这些情报能够直接决定日本的生死。要我无论如何一定要将它传达给军部的大将。”
“应该是传达到了吧。”
“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也可以再去替你传达一遍。好吧!咱们就打开天窗说亮话,你这些情报的真伪还是值得再商榷的。”
“原子弹是不是已经广岛爆炸了?”
秋庭并没有接话,而是反问道:“据你说,你是受斯德哥尔摩的海军武官的嘱托办事的。但是,外务省在驻瑞典的名册里却根本没查到你的名字。不仅如此,而且说是一九三九年十月以森四郎这个名字注册的护照也已经宣告无效了。岩平旅社在一九三七年四月,作为惩戒已经开除了叫森四郎的驻巴黎人员。也就是说——”
“是吗?”森四郎充满讽刺地说,“也就是说,我是不合法的日本人。应该说连日本人都算不上,是吧?”
“为什么,武官室会托你来办事?不,应该是说,武官为什么会把密使这么重要的差事交给你?按理说,武官身边应该是有很多名正言顺的日本人的。那么的话,为什么偏偏是你?我确实不清楚这里边的究竟?”
“我这一路上吃了多少苦,你知道吗?”
“那些都是小事。问题是你到底是什么人?你和武官到底是什么关系?我们要搞清楚的是这些,而不是你的旅途经过。为什么,为什么武官会任命你为密使呢?”
“这算不上什么任命,并且这些也恐怕只有武官本人才知道吧。”
“就凭你现在这态度,怎么叫我们去相信那情报?”
“我无所谓。反正受害的是你们!不是我!”
“我们正是想要相信你,才来这里和你谈的。”
“这有什么值得怀疑的。我根本就没撒谎。”
秋庭没有话说了,山胁说道:“你能不能说说你在柏林见到我妻子她哥哥的事情。”
森四郎眉间皱成一个团。“你妻子的哥哥?”
“安藤启一海军大尉。他在柏林的武官室工作。是个飞行员。”
“啊。”森四郎的脸上终于露出了笑容,“对呀,刚才你说你叫山胁来着。你看见那张照片了吗?”
“刚刚拿到。信封上写的是我妻子的名字。”
“那是大尉在柏林的时候托付我的事。他当时问我如果我能到日本的话,能不能帮他带件东西。”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今年一月份。大卫听说我要被移送到斯德哥尔摩,就过来找我。他本来是想等到战争结束了再寄过来的,不过现在正好我过来,就让我事先捎过来了。”
“非常感谢您这么远,还特意给我们带过来。”山胁说,“哥哥他还好吗?你知道那之后他怎么样了吗?”
森四郎看了一眼秋庭,问道:“这也算是问话吗?”
“这是山胁秘书个人的问题。但是我也想听听。对你来说,这可比调查问话轻松自在很多吧!”
“这还差不多。”
森四郎就向山胁他们说起自己的经历,从自己为什么会在柏林开始说起。当然这些都是刚才那份笔录上没有的内容。自己没有日本的护照,而是机缘巧合拿到了土耳其的护照。接着是,在柏林过着被软禁的生活,还有和安藤启一相遇的那个晚上,以及之后自己在田中路子府邸生活的那些日子。接着就是自己等到了出国的命令。还有就是安藤来拜访他的那个早上。可是个相当长的经历。中间的时候,森四郎几次不由自主的痛苦的咳嗽。最后,他说:“安藤先生自愿参加了德国空军的本土保卫队。他自己说,这是他的责任。作为飞行教官,他亲手把那么多的德国青年送上了空中的战场。那么接下来也该轮到他了。”
山胁确认地问道:“那是今年一月份的事吗?”
“嗯,也就是红军突破德国边境线的第二天。”
“那之后,你知不知道我哥他怎么样了?辞去了武官室、大使馆、飞行教官的工作之后,你知不知道他去哪儿了?德国投降之后,我们和那边的武官室也联系不上了。”
“我也不知道。那之后,我就被送到了斯德哥尔摩。这就是结局了。”
这时,有人敲门。回头一看,是卫生兵。推着装满医疗器具的小推车进来了。
卫生兵说:“时间已经很长了。你们看谈话是不是能暂时告一段落。患者的情况实际上没有看起来那么好。他的病其实很重。”
这么一留心看,确实森四郎蜡黄的脸上,已经渗满了豆大的汗珠。说了这么多话,估计是消耗了不少体力吧。秋庭边从凳子上站起来,边说:“那今晚就先谈到这儿吧。”
森四郎用明显示弱的语气说道:“少佐,把芳子放了吧。把她带到这里。只要她在这里,我会回答你们的所有问题。”
“这不是我个人能决定的事。”
“你从我这里听到的话,都会成为你的功劳的。”
山胁也站了起来,说道:“谢谢你,帮我们把信带过来。我妻子她肯定会十分高兴的。”
“他小号吹得真是没得说。”森四郎说,“要是能赶上和平年代的话,他应该是个不错的乐手。”
山胁注意到森四郎说这句话时,用的是过去式。回到车里,秋庭问山胁说:“你觉得怎么样?刚才那个叫森四郎的男的说的那些话?”
山胁回答道:“好像看起来他并不是在刻意伪装自己,也并不是在为自己辩护。倒是,我分明感觉到他那副无所谓和吊儿郎当的样才是他装出来的。”
“你觉得他可信吗?”
“嗯,至少他连答应安藤的这么小的事都办到了。少佐,你觉得呢?”
秋庭好像是在思索该如何回答似的,深深地吸了口气。答道:“一身的流氓痞子气。他好像觉得他那没有根基到处飘零的人生是很值得夸耀似的。这点我真是看不惯。但是,他看起来确实不像是坏人。不过好像很固执,不好对付。但是却是个情种。他……”
秋庭顿住了。
“他什么?”山胁盯着秋庭问道。
“其实他自己肯定都觉得自己干了一件很蠢的事,但是即使如此他还是把任务进行到底了。我虽然不知道大和田武官到底看上了他哪点,但是……”
“但是,对于情报的真实性已经是没有什么值得怀疑的了,是吧?”
“来之前的那个疑问还是没有解开,明天我还是得再向他问问关于斯德哥尔摩的那些事。”
“可是他说了他不会讲的。不能把那个歌手小川芳子先放了吗?”
“我回头试着和负责此事的军官沟通沟通。”
“尽快吧。”山胁看了看手表。已经是晚上十点多了。
山胁对秋庭说:“今晚十一点,在莫斯科的佐藤大使将会和莫洛托夫外相会面。一直拖着的这场会面,终于定在今天举行了。”
“什么意思?”
“关于苏联对日宣战的情报是否准确,到时便能见分晓了。”
秋庭急速地眨了眨眼,说道:“真的会?”
“如果刚才的那些情报还没有传达到中央的话,如果,真是真的话,”山胁压低了声音,说道,“那么就会如大和田大佐分析的第三条那样,一切成为现实。也就这几天的事了。”
秋庭对司机说:“开车。去海军省。要快。”
司机在陆军医院的汽车寄存处,把车子取出来。可能是发动机不够精致吧,车子一发动,立即发车刺耳的声响。随即急速前进。
在航空总部的大楼里那间暂定的副官室里,现在只剩下首席副官今村了之介一个人了。估计他也在担心大使今晚在莫斯科的那场会见吧。他也应该是为了能即时即刻着手采取措施才留下的吧。
山胁急促的步伐径直朝今村的办公桌奔去,说话也直奔主题。
“大和田武官从斯德哥尔摩发来的情报是不是一定会经过你们这里?”
今村完全不知道他所云为何物,瞪大了双眼。
“什么呀,上来就没头没脑的。”
“现在宪兵队那边拘留了一个从苏联那边跑过来的男的。他说大和田武官让他带来了极其重要的情报。”
山胁把从秋庭那里听来的话,以及刚才在陆军医院的那番对话简明扼要地说了遍。随着山胁的话越来越深入,今村已经是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
山胁问道:“这些大和田的情报和他分析的情况有没有传达给军部?你们讨论过了吗?”
今村是首席副官,按理说所有转给海军大臣的情报,他都应该是见过的。如果说他已经知道的话,那么森四郎这个密使,就是大和田武官另外上的一道保险。但是,还有一种情况,就是军部的长官并不一定会将所有的电报都拿给海军大臣看的。要是总长觉得情报没有价值的话,他大概就会把电报扔到电报盒里了事吧。
今村的回答却是令人意想不到。
“大和田武官出车祸了。最近,从斯德哥尔摩武官室那边没发过来任何情报。”
山胁突然感到自己被绝望生生地掐住了脖子。
“车祸?什么时候的事情?”
“说是他们当地时间七月二十五。”
“七月二十五……”
就是森四郎从斯德哥尔摩出发的当天。也就是武官把原子弹爆炸的情报告诉给森四郎的第二天,《波茨坦宣言》的前一天。
山胁问道:“是意外还是人为?”
今村回答道:“说是和一辆卡车相撞了。具体情况不知道。武官室那边只是用明文发了个简短的报告,说是武官住院了。那之后,斯德哥尔摩的武官室基本上就处于瘫痪的状态了。”
“那,有关原子弹爆炸的情报呢?”
“我这是第一次听说,还有刚才你说的那些分析也是。”
“苏联对日宣战的情报呢?大和田武官有没有发过这方面的电报来?”
“我不知道。但是瑞典方面倒是来过这样的电报。你应该也知道吧,是藤村送来的情报。应该是六月初的事,当时大臣也就此展开了讨论。”
“对于大和田的情报,军部到底有没有正确对待?该不会是没有加以重视吧。”
“怎么了?”
“不知道大和田武官到底是出于什么样的原因,估计是担心自己的情报不能准确无误地传给高层,所以他除了发电报,还特意安排了密使来给我们送情报。”
“我也不知道军部的意思。但是,武官为人正直,一直是敢于仗义执言,大胆觐见。他送来的情报都是事前不受重视,事后往往证明他是正确的。像是当初他就分析说德军不可能登陆英国,德国企图进攻苏联,这些当初都在军部引起轩然大波。最有名的还是珍珠港事件之前的情报,还有后来的德国绝对不可能打到莫斯科,以及今年冬天苏军就会展开全面的反攻,还有日美开战是势在必行的事情等等。”
“我们能不能去证实一下这次的事情?从大和田武官发给总指挥长的电文里。”
“这恐怕……”
山胁瞅了瞅墙上的表,今村也下意识地看了看自己的手表。已是晚上十一点十分了。山胁说:“原子弹试验成功,以及它被投入战争的这些情报,那个叫森四郎的人其实早在四天前就已经告诉了满洲边境的宪兵。现在看来一切都是真的。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么武官发来的密电中肯定也有相应的内容。”
“如果真是这样,那怎么办?”
“那么原子弹袭击在当时就应该是能避免的了。他们是早有预谋的。那么接下来就是……”
今村狠狠地咽了口唾沫。
“应该是苏联的对日宣战了。”
“那就是说这本来也是能够避免的。不好,现在恐怕已经……”
山胁没有接着说下去。他认为现在这么讲还是为时尚早。今村站起来。说:“走。”
那些电文应该都是在军部副官室里。正好军部副官室就在山胁他们所在的航空总部大楼的一层。是军部暂时借用的地方。名义上说是军部副官室,但是现在连自己独立办公的办公地点都没有了。被挤到这么一个小角落里。杂七杂八的东西都堆在一块。武官发给总长的电报也在此,由副官室管理。虽然现在已经是这个时间 4e86." >了,但是现在毕竟是非常时期,房间里依旧有人在工作。今村对今晚值班的少佐说:“我们想看一下发给总长的那些电报。有人说关于原子弹爆炸的情报,身居海外的武官早就已经发了相应的电报过来。我们来确认一下。”
刚开始,那个值班的少佐,扯东扯西并不答应。说是今村他们没有正规手续。
但是,今村气势汹汹地说,这是海军大臣的命令。在第二天召开最高军事会议之前,无论如何都得把事情弄清楚。
海军省的大楼在空袭中被炸毁了。现在海军省的所有机构都挤到狭小的航空总部来了。这办公室本身就拥挤不堪,现在更是桌子、保险柜都挤成了一堆。
今村自己在那堆角落里的文件里翻腾着,突然眼前一亮。是武官电报。
“是不是在那儿?”今村迅速地抓起来,还不忘气愤地说道。
“现在都什么时候了,还手续呢!”
值班的少佐,满肚子的不情愿,但是也没敢说话。
山胁和今村两人趴在今村的办公桌上,脸贴着脸,一一核实电报的内容。那些署名是海外武官的电报,根本就没有区分特殊电报和普通电报,而是一股脑按照收信日期堆放在一起。
在收信文件的右下角有一栏,是用来盖章的。军部的总长和副总长阅览完后就会加盖印章,以示阅览过了。两人把那些已经加盖印章的电报捡了出来。按理说这些电文应该是放在保险柜里,严加保管的。
山胁他们也认真地检查了除大和田武官以外的人员发来的电报。有德国、苏联、法国、瑞典、泰国、中国和瑞士等等。
没有原子弹爆炸的信息。至少是没有任何武官提到过原子弹已经试验成功的事。
在大和田武官发来的电报中发现了三封内容一样的电报,内容是关于瑞典王室将会充当和平中介的事。但是,今村却并不记得他看见过这些情报。估计是大和田发信的当时,还是大家忌讳提及终战这些字眼的时候吧。但是没想到总长竟然私自扣下了这些情报,并没有在大臣中间传阅。等翻到二月发来的情报时,山胁不由得尖叫起来。
“在这,有了。雅尔塔的消息。”
大和田在电报中是这么写的:
二月十九日,伦敦方面有新情报传来。在同盟国军在雅尔塔举行的会议上,苏联已经与各方达成密约,表示他们将会在德国投降三个月后正式对日宣战。
今村不由自主地摇着头。表情呆滞。
“我不记得我看过。二月那个时候,这样的情报恐怕是……”
山胁确认了电报的序号后,说:“在这之后的好几封电报里,大和田武官几度要求要慎重对待这一情报。但是你看看,我怎么觉得这电报好像是根本就没动过?”
“你等等。”今村把电报拿在手里,认真地看着收信说明上加盖印章的那栏。“这总长印章好像和其他的不太一样。”
山胁把前后几封电报拿起来,仔细地比对着。加盖的印章确实不太一样。“这是怎么回事?”
“当时还是及川总长在位。但是好像及川总长也没见过这些情报。应该是有人在总长并没有阅览过这些电报的情况下,悄悄地加盖了总长印。”
“那这个章是怎么回事?”
“大臣的副官室也能加盖印章。要是级别低的情报,副官室就会代替总长加盖印章。但是,这些印章和总长亲自加盖的印章是不一样的。肯定是军部的什么人用寄放在副官那儿的印章干的这事。”
“今年二月的话……”
正值冲绳决战之际,军部还在讨论能不能从苏联手里买石油过来。可能是他们觉得大和田的这个情报来的不是时候,就被他们私自给压下了。今村按照收信日期的序号再次翻到那个关于瑞典王室的消息。
“这个也是。是拿副官室的总长印加盖的。大和田的情报这么重要,竟然在我们内部被人动了手脚。”
“估计原子弹爆炸的情报也是了,这之后他就出了车祸吧。”
“天灾人祸!天灾人祸!哎,估计武官也是没办法了,只能派密使来了。”
此时此刻的山胁,感到一股揪心的痛。无以言表的感觉堵在心口,压得他喘不过气来。这次应该是刀架在脖子上了。等在自己前面的伸手不见五指的隧道,没有尽头。渐渐缓过神来的山胁说:“也就是说,森四郎带来的情报都是真的。确确实实是大和田的情报,并且是至关重要的情报。”
今村眼睛直直地盯着前方,像是自言自语:“不管怎样,我们也算是知道了莫斯科会谈的内容了。明天召开最高战争指导会议。我已经一刻也等不及了,现在就看看莫斯科方面到底怎么说吧。”
夜深了。今天,只要佐藤大使和外务省这边联系,具体内容将马上会发到海军省那边。但是,已经都过了零点了,副官室那边还是没有任何动静。
山胁坐在接待室角落的椅子上,穿着无领无袖的衬衫,估计是为了能尽量以轻松的身心和姿态来等待消息吧。
会见是莫斯科时间五点,也就是东京时间晚上十一点。按理说会见一个小时也就差不多了。佐藤大使也应该会在第一时间将会见的主要内容传达给东京方面。就算是发密电花时间,这会儿也应该是能到了。并且在莫斯科的日本大使馆能和莫斯科中央电报局进行直接联络,使馆内也可以直接发电报。就算是动作慢的话,凌晨两点也应该有信了吧。可是两点已经过了,还是没有丝毫的动静。山胁等着等着就迷迷瞪瞪地睡过去了。
突然间,楼道里一阵急促的皮靴声音惊醒了半睡半醒的山胁。谁在边跑边喊:“副官,今村副官,在吗?”
“在这儿,你是谁?”今村几乎是跳了起来。
山胁也醒过来了,看了看表。凌晨四点五分。皮靴的声音在房间门口停下了。外边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我是东京通信队的。刚刚收到莫斯科方面的情报。”
“什么内容?”今村边问,边一把推开了门,“快说。”
走廊里站着一个身穿白色防暑海军服的水兵。应该是驻扎在海军省内的帝国海军东京通信队的水兵。水兵向今村敬了个礼。将一枚便签递给今村,说:“值班士官说是内容紧急,必须立马报告副官。”
山胁看着水兵,不由得紧张起来。
水兵接着说道:“莫斯科广播里报道说,苏联方面发表声明说苏联即日起和日本断绝外交关系,正式对日本宣战。”
山胁办公桌上的电话突然响起来了。山胁一个健步扑了过去。
“我是秋庭。”对方一如既往地平静,“宪兵司令部接到关东宪兵队的报告说是,苏军在‘苏满边境’多处开始发起进攻。”
今村满眼疑问地望着山胁。实际上,他已经早就知道谜底了。
八月九日,东京
上午九点整,高木忽吉来到海军省的副官室。那张往日就一本正经的面孔,今天越发显得严肃。
山胁看见他进来,就急忙走到他身边,刚要说话,高木却先开口了:“我刚刚听说了那边给出的答复。”
山胁小声地说:“据斯德哥尔摩大和田武官的情报,美国将会马上发动第二次原子弹轰炸。”
高木满脸惊奇地看着山胁:“大和田武官?什么时候的事?”
“事情昨天晚上才刚刚得到证实。不过,大和田武官从斯德哥尔摩派来的密使早就到达了,只不过是被宪兵队扣留了。”
“你把情报的内容详细给我说一遍。”
“武官的情报上说到了原子弹轰炸和苏联对日宣战,现在看来这两件事已经成为事实。接下来那就是,美国将会即日内发动第二次原子弹轰炸。”
高木呆滞般不由自主地摇着头,吃惊的 7a0b." >程度可见一斑。神情稍微平复之后,他说道:“你是说,这些事情大和田事先早就知道了,并且还特意派出密使来送信”
走廊里突然传来一阵喧闹声。估计是哪个高官来海军省视察的。
今村大佐和麻生秘书长马上站起来,朝走廊的方向走去。山胁和高木,也紧随其后。
一位身穿白色西服的男的,进了海军大臣的办公室。他是外交大臣东乡茂德。说是有紧急事情要马上和米内海军大臣商议。
大臣办公室的门刚一关上:高木就马上对山胁说:“不能这样犹豫下去了。我们得果断做出决定。争取赶在事态恶化之前,扭转局势。”
“可是,统帅部那边能同意吗?”
“他们不会同意的。”高木不容置否地说道,“现在只能请求天皇来进行圣断了。其实,这些想法我早就给大臣说过了,可是……”
今村副官正好从山胁旁边经过。今村看了眼高木,停下脚步说道:“现在最让人担心的就是陆军司令部那边。”
高木问道:“怎么讲?”
“听说,大西次长刚刚召集了他们作战部的人进行战时动员。如果说,上边决定要继续战争的话,我们这些人即使背上反贼的骂名,恐怕也无济于事。到时为了民族大义,也只能战争到底了。”
“他就敢那样公开地做战时动员?”
“嗯。”
高木看了看山胁,接着生气地摇了摇头。
上午十点三十分,最高战争指导会议准时召开。地点在皇宫里的地下战壕里。铃木总理看了一眼参会人员,便直截了当地说出了他自己的看法:“我认为就现在局势来看,我们不得不接受《波茨坦公告》。”
接下来就是长时间令人窒息的沉默,大臣阿南和梅津,也都是一言不发。没人赞同,也没人反对。估计是这个提案来得太突然,让大家在瞬间内失去了思考的能力。最后还是米内接过了话茬,他说:“大家这样沉默下去也不是办法。如果说接受《波茨坦公告》的话,那么我们是毫无挣扎地全盘接受,还是说向他们提出我们的条件?我们现在要讨论的内容首先是,能不能保住我们国家的国体,第二是对战争责任人的惩罚问题,还有解除武装的方式和占领军进驻我国的问题。大家怎么看?”
东乡说:“接受《波茨坦公告》我没有异议。但是,对日本来说最重要的确保皇室的安全,这一点我们必须要争取。不过,我们也得清楚如果我们提的条件过多的话,很可能把事情谈崩。我们要确保的是,对我们日本来说必须是最根本最需要最重要的事情。”
在米内和东乡把大家的思路理清楚之后,阿南终于开口了。
“皇室的安全和维持国家体制不变这是必须的。另外,尽量避免日本国土被占领,实在不行的话,东京得除外,我们也得要求尽量减少占领地区,而且,驻扎军的人数也得尽可能地少。还有,武装解除也得要求由我们日本方面来处理。战争责任问题也最好是由我们来自行解决。”
梅津和丰田也认为这四点必不可少,他们表示同意阿南的看法。
东乡说:“当然这些条件如果可以实现的话,那当然是最好。但是,现在的情况是,咱们带着这么多附加条件去谈判,胜算看起来并不大。现在我们必须得有个心理准备,如果和他们谈条件的话,交涉很可能就难以进行下去。到时,如果说交涉谈崩了,我们可就没有一点希望了。”
阿南回答说:“说到底,我们还是没有把握取胜。那我们何不与他们一战到底?”
梅津和丰田,还是点头示意再次表示同意阿南的看法。
东乡问梅津:“你有把握打破他们登陆日本本土的计划吗?”
“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应该可以击退他们的登陆军。但是,战场上的情况瞬息万变。谁都不敢打包票。”
东乡接着说:“就算是能够暂时击退登陆大军,但是到那时,日本的情况肯定是比现在更糟糕。所以在这个节骨眼上,只能是尽早结束战争,除此之外,别无他法。我们现在要要求的是对现在的日本来说最最迫切的条件,唯有这样,我们才有可能争取到和平。”
阿南说:“难不成美国会接连不断地发动原子弹轰炸吗?不一定吧。而且现在满洲的战况也不是十分清楚。我的意思是,我们先少安勿躁,看看苏联接下来的动向再说。实在不行的话,到时候再接受《波茨坦公告》也不迟。”
讨论就在这样反复的争来争去中进行着。看现在这个情形就是,外交大臣和统战部双方的较量。而米内除了开头的发言外基本上就没说话。争论就这样一直持续到快中午的时候,这时突然有人敲门。迫水秘书长走了进来。迫水疾步走到铃木的身边,递上一张纸条。在这场最高战争指导会议的节骨眼上,传来了这张纸条。在场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铃木的身上。铃木缓缓地抬起头,微微地叹了口气。说道:“长崎刚刚遭到了轰炸,好像是原子弹。上午十一点三十分。”
最高战争指导会议在下午一点,进人中途休息的时间。其实本来是计划今天中午召开内阁会议的,但是由于最高战争指导会议的延时,内阁会议便改在了下午两点半。
最高战争指导会议上决定接受《波茨坦公告》的消息传到了副官室。
但是,会上讨论要求附加四个条件:维持日本国体、自己处分战争责任人、自行解除武装和撤兵、部分保留占领地。对此米内也表示同意。
得知这一消息的高木对山胁说:“这样不行,带着条件根本不能解决问题。战争也不会就此结束。”
高木给山胁打了一声招呼,说他要去皇宫。便自行离开了海军省。
山胁正在翻译苏联宣布对日宣战的公告文书。这份文件是上午的时候,外务省那边送过来的。高木走后,山胁又接着进行处理资料。
宣战公告上是这样写的:“由于日本拒绝接受《波茨坦公告》,所以日本政府向苏联提交的调停方案也就从根本上失去了协商的根基。同盟国军要求苏联政府对日宣战,以此来促进战争的结束。苏联政府决定履行自己对同盟国军的义务,接受同盟国军发面的提案,拯救各国人民早日脱离苦海,特此公告,进行宣战。”
看来七月二十八日铃木总理那番无视《波茨坦公告》的发言,最终成了苏联宣战的导火线。这样看来真是不上算。
在总理府上召开的内阁会议上,刚才在最高战争指导会议上的问题又被重新提了出来。东乡坚持认为在现在这个节骨眼上接受《波茨坦公告》只能附带一个条件。而与此相对,阿南还是强硬地主张剩余的三个条件也必须带上。
在内阁会议上,米内一改上午的态度,开始积极陈述他自己的观点。
他对阿南说:“现如今的战争必须站在国家的总体实力的角度上进行考虑。时至今日,战争已绝非陆军和海军谁一家的战役。咱们就先不提原子弹轰炸和苏联这茬,按照我们国内现在的局势来看,战争就很难再维持下去。事实上,你们统战部可能不是很清楚。但是,我个人作为海军大臣,我很清楚再接着和英美这么打下去,我们也是不可能取胜的。再加上苏联这么一掺和,真是到了我们好好想想的时候了。”
出席内阁会议的成员,听到米内大臣坚定地说道“不可能取胜”,都露出十分诧异的表情。但是,米内在结尾时还是选择了含糊其辞。
米内接着说:“孤注一掷,诚如陆军大臣所言,确实是有胜利的可能。但是,这只是暂时的。你赢得了一次,但是谁能保的准第二次,第三次呢?现在我们国家,不管是物质方面还是精神状态,在我看来都是丝毫没有取胜的希望了。这种情况下,是选择投降挽救日本免于非难,还是无论如何一战到底。这就需要我们冷静的思考给出一个合理的答案。都到今天这个分上,也就别再死抓着面子不放手了。这个时候大家就暂时先放下心底的那股不认输的劲儿,也别再盲目的乐观了。我们现在要做的就是根据我们的实际情况,据理力争,和他们进行谈判。”
但是,阿南还是死硬的坚持他那四个条件:“到时候我们大日本被别人占领,我们还能有什么办法?那才真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了。现在,你们统战部确实比我强势。但是,战场上就另当别论了。也不见得我们就一定会输。”
米内对他的这番没皮没肉的讲话,直截了当进行了尖锐的回击:“确实战场上是还未分出胜负。但是现在只要是明眼人就看得出来,不论是从科学战还是从武力战的角度,我们明显都是输了。都今天了,就别再宣扬什么个人英雄主义了。你不是不知道,自从布干维尔岛战役以来,接着是之后的塞班岛、吕宋岛、莱特岛、硫磺岛、冲绳岛这些岛屿都已经沦陷了。我们全都输掉了呀。”
“会战我们是输了,但是这也不能代表我们就输掉了整个战争吧。陆海军之间的感觉完全是不一样的。”
“就算你不承认输了,但我们也还是输了。”
“不好意思,本人不这么认为。”
“要是还有一丁点希望的话,我也不想这么想。”
“这可不是说你运动算盘就能算出来的账吧。还有,就是你所谓的维持国体,到头来不还是存在风险吗?就算人现在暂时答应你,但是到时候,你被人家绑住手脚,你拿什么来维持我们的国体?既然是这样,我们何不破釜沉舟,背水一战。说不定就能扭转战局,反败为胜。”
到头来还是没能达成任何结论,内阁会议进入中场休息。时间为一小时。
在会议马上就要二度开始的时候,高木回来了。高木坐在山胁桌子前面,让手下端了杯凉茶,咕咚咕咚的一饮而尽。然后他稍稍喘了口气,便问山胁:“大臣现在在办公室吗?”
山胁答道:“刚刚出去了。内阁会议在六点半还得接着开,所以大臣到那边去了。”
高木听到后,满脸的遗憾。
“怎么了?”
高木说:“只是我刚才见着松平秘书长了。据他讲好像宫里已经是知道现在事态的严重性了。说是今天早上,木户内府向陛下汇报说,当务之急就抓紧时间处理战争残局。我觉得陛下这次应该是铁了心了。另外,好像其他方面也都在活动,包括高松官和近卫他们。”
“您怎么和秘书长说的?”
高木有意识压低了声音:“我向他提议,看看能不能晚点儿上报最高战争指导会议的决议。毕竟带着那四个附加条件,根本不可能达到终战的目的。”
“我怎么听说,好像最高战争指导会议上也并没有商量出决定来呢?”
“唉,你听谁说的?”高木显得一副很吃惊的样子,“但是消息怎么都传到官里了呢。大家都忧心忡忡的。我向松平秘书长提议说,看能不能让陛下主动提出放弃那四个条件,并且再对两边的大臣做些安抚。他倒是挺痛快就同意了。”
山胁说:“这个时间,会议应该是已经开始了。我觉得现在的情况还是很乐观的。因为毕竟同意外交大臣意见的人占多数,到时会议进行表决的话,应该就没有问题了。”
“不能进行表决。如果按你说的表决顺利通过的话,到时明白大势已去的阿南说不定会辞去陆军大臣的职务。那是内阁就会处于瘫痪的状态。陆军他们那边是不会顺从支持结束战争的内阁的。到时,那些死硬派就会重组内阁。即使是在最高战争指导会议上,也还是三对三。势均力敌,决议也不可能得到通过的。”
“接受《波茨坦公告》这件事,怎么说也算得上是条约事件。那么这个会议,就还有一个人有资格参加。枢密院长官(旧宪法下天皇的最高咨询机构)。如果算上平沼议长的话,即使是在最高战争指导会议上,也能使四比三。这样我们就能赢了。”
“这样的话,虽然说力量对比上,只差一个人。但是统战部也不能擅自做决定。只能依靠陛下裁决。要是大臣也能有这个想法就好办了。”
山胁看了看手表。正好是内阁会议开始的时间。
但是,在六点半再次举行的会议上,还是没能做出任何决定。铃木总理逐一听取了与会人员的意见。其中五位态度不明朗。甚至还有更可笑的是,这个节点上文部大臣竟然还提出,鉴于外交工作做得如此失败,内阁是不是应该全体总辞职。
事已至此,铃木和东乡也决定放弃就此总结会议的心思。他们私下里决定,把这事放到御前会议(天皇莅临的会议)上讨论。但是,这一切他们还并未和木户内府取得联系。
迫水书记长官向铃木总理打了个手势,铃木便忖度这场算上休息时间长达七个小时的会议该结束了。
“鉴于现在情况复杂,看来内阁会议上也很难得出结论。就此上奏天皇陛下,请求圣断。”
九日晚上十点三十分。
二十分钟后,铃木和东乡拜见了天皇陛下,请求召开由陛下莅临的最高战争指导会议。同时两人也表达了,希望平沼骐一郎议长一并参加的心愿。陛下立即予以批准了。
晚上十一点五十分,今天二度召开的最高战争指导会议于皇宫的地下战壕准时举行了。不过这次与刚才不同,因为天皇陛下亲自出席。当着天皇陛下的面,今天那个被反复提及的问题又一次被这六巨头重新摆到桌面上。
八月十日,东京
突然,海军省前面传来了数辆车停车的声音。
副官室的气氛陡然紧张起来。今天,所有人员都通宵在值班,大家都在原地待命。等待御前会议的最终决策。
凌晨二点四十分。
原来是保科军务局长来了。可是,军务局长虽然没有发言权,但是他也是可以列席最高战争指导会议的。按理说,他现在应该是在皇宫里正在召开的会议现场的,怎么会来这里?
今村副官和麻生秘书长,满脸期待地?t>看着保科。另外待在副官室里的其他数十名士官和科员,整个就把保科团团围了起来。当然,山胁和高木也在其列。
保科说话了:“陛下圣断。接受《波茨坦公告》,就一个条件:维持国体。”
“吁……”大家好像都陡然松了口气,顿时间喧哗声淹没了刚才的那股死寂。
保科接着说道:“大臣现在正在赶去首相府邸。接下来将召开紧急内阁会议。在会议上将会进行正式的决定。”
今村问道:“那,正式的接受声明书呢?”
保科把手里拿的纸条,在大家眼前晃了晃。
“问题就在这里。”保科顺口念了起来。“我们可以接受《波茨坦公告》,但是天皇的最高统治大权不容动摇。这一点希望予以理解。”
今村接着问道。
“我们就这样单方面的陈述我们的要求,然后默默地接受宣言吗?”
“不,不是。我们要等到他们的回复。我们要让他们清楚地知道我们的要求和立场。”
山胁试探性地问了句:“但是,如果说到时候同盟国军方面并不认可天皇陛下的权力,怎么办?”
保科顿了顿,脸上的表情也随之阴了起来。他盯着山胁一字一句地说:“御前会议之后,我也问了阿南大臣、总理和米..内大臣同样的问题。回答是,如果不能保证天皇的权力,就战斗到底。”
保科说完这句话,副官室里又恢复到了之前的死寂。
保科把副官室的人逐一扫视了遍,说道:“总理和大臣的意思很明确,真到那时,就一战到底。”
山胁静静地从人群中退了出来。他自己心里盘算着,等天一亮,就回家把换洗的衣服都拿来。估计接下来的几天,自己身为海军省的秘书是闲不下来了。他在心里自嘲地想着这点觉悟自己还是有的。
山胁抬头看了眼高木。他也满脸忧郁地离开了人群,自己一个人走出了副官室。
八月十一日,东京
办公桌上的一张报纸引起了山胁的注意。那报纸上,用整整一个版面,刊登了皇太子明仁殿下的照片。看样子应该是皇宫里传出来的消息。照片下面附着解说文字:“皇太子殿下,天赋秉承,光彩照人。天资聪颖,身体俱佳。特此公告,以慰国民。”
按理说,不应该在这个非常时期发这种新闻,怎么看都着实有点突兀。但是,山胁突然反应过来了,这是皇宫那边在为天皇的退位投石问路。如果不是这样的话,在这个举国紧张的节骨眼上,按理说是没有理由高调宣扬皇太子殿下的状况的。..估计是,皇宫那边为了保住日本皇室,才不得不出此下策的。到时候,万一撑不住的话,就只好采取让现任天皇退位来保全大局了。现在看来,这则消息至少是有这个意思。
报纸的另一面,刊登着现在“满洲国”和苏联的消息。苏联这次进攻的规模,正如他所想的那样,全面进攻,没留一丝退路。报纸上说,苏连军以数十倍的兵力,威逼关东军。但是国军誓死抵抗,战绩感人。山胁读到这儿就再看不下去了。因为他知道现在的情况,好多部队已经是处在分崩离析的状态,没有全军覆?99lib.灭,已是万幸了。报纸上的这些鬼话,也只能用来糊弄糊弄还蒙在鼓里的国民。
山胁好像隐约感觉到自己看报纸之前,今村副官从前面走过去了。胳膊下边夹着公文包,一如既往满脸严肃和不悦。
“有回音了吗?”听到山胁的话,今村停下了脚步。
今村瞟了眼山胁放99lib?在桌上的报纸,简短地说:“没有。”
“那我看您脸色怎么不大对劲儿?”
“嗯,”今村边摇头边说,“你知不知道大本营全面发动对苏作战的内幕?”
“不知道,你是说全面后撤防线的事吗?”
“他们哪是简单地后退呀!关东军的任务只是守住朝鲜。而且,总司令部都已经从新京撤出来了。”
“这就是说……”
“已经放弃满洲了。”
山胁着实震惊了。这是什么时候在哪儿做的决定。那些个在满洲的日本人,他们知不知道?他们开始避难了吗?
“命令已经下达到前线了吗?但是,好像国境?99lib.全线都在激战呀!”
“好像下的命令是要他们誓死效忠天皇,血战到底。因此不论是前线部队还是那些日本居民全都被就地扔下了。”
今村又一次摇了摇头,离开了副官室。山胁的脑海里一片空白,良久之后,浮现出一句俳谐歌。
纵使敌军有千亿,我意已决战到底。粉身碎骨化成灰,要留忠心向大和。
这是当时拿来形容太平洋诸岛战役的。只是没想到,相同的事情会在今天以数倍规模的形式再次上演。平日里那些紧急措施,非常手段在今天通通变成一纸空文。我们大帝国的军队连自己的士兵,自己的同胞都见死不救,那么到头来我们到底是在保护什么?我们还在挣扎什么呢?
现在的这个国家,是在真心祈求和平吗?事到如今,难道还有比赶紧寻求谈判进行讲和更重要的事吗?不这样的话,这个国家和国家的军队、国家的人民又该何去何从呢?难道还没有彻底看清当前的形式吗?难不成还得搭上更多人的命 624d." >才行吗?
山胁突然意识到事到如今的自己是多么无可奈何与无能为力。他自己边想着边愤愤地把报纸揉成团狠狠地扔进纸篓里。
无能为力空悲切,无可奈何嗟长叹。
八月十二日,东京
宪兵队秋庭的办公室里,矶田茂曹长几度欲言又止。
“到底什么事?快说。”秋庭不耐烦地催了他一声,“没事,你就说吧。”
矶田警觉地朝门口方向瞄了瞄,低声说:“军纪出现散漫的苗头了。并且,现在看来从昨天开始已经是愈演愈烈了。”
“说得具体点儿?”
“今天早上,军队点名竞有人无故缺席。”
“你这是指宪兵队吗?”
“嗯,说的就是东京的宪兵队。”
“有几个?”
“我们分队有两个,菊町分队有三个。好像其他J分队也有类似的情况。”
“他们是逃跑了吗?”
“现在还不清楚。”
虽说事态还未明朗,但是事情的严重性秋庭是能明白的。如果说宪兵队出现逃兵的话,那就绝不是军纪松散这么简单的事了。闹不好就是军队要垮了。
难不成整个陆军都已经这样了?自从广岛的原子弹爆炸以来,确实是到处人心惶惶。整个军队的气氛异常压抑。最近更有甚者竞有士兵大放厥词、危言耸听。这事的性质是相当恶劣的。其实,秋庭早就接过类似的报告,并且在昨天傍晚召开的与内务省的碰头会上,也是提及了这个问题。但是说,整个军队都会就此混乱下去的话,还真是没有想到。
矶田说道:“更有传言说美军的机动部队已经进驻东京湾了。”
“一派胡言。”秋庭坚定地说,“无稽之谈。”
“但是军营里好像都已经对此深信不疑了。大家都是传的有鼻子有眼的。并且还说,不几日就要登陆了。另外,我还听说,日本已经打算接受宣言了。这是真的吗?”
“不知道。不过现在确实是在和同盟国军方面进行谈判。”
“据说,到时候军队会被解除。他们还会以镇压民族主义者为由,把全体宪兵当成战犯进行惩戒。这在下层士兵那已经传得沸沸扬扬了,现在是人人自危。”
“你别听这些人在那里胡说八道。不管出现什么事,我们做军人的都应该牢记军令如山。我们只能是执行,绝没有第二条路。”
“还有件事,情况很不乐观。”
“什么事?”
“有人公然在军中闹事,闹不好是要搞军变。”
“这事好像自从冲绳战役以来就有了。”
“但是,昨天已经开始有人敢公开喧嚷,毫无避讳了。”
“在哪儿?”
“在参谋部和陆军省。据说是个经常去市之谷的人放出的风。说是,在海军和军队司令部那边,大西次长公开扬言说,就算陛下下旨要争取和平,海军也应该选择抗战到底。”
“不过是大家传的罢了。你也没亲耳听过吧。”
“但是,在宪兵队的宿舍里,我却是真真切切地听过一件事。”
“谁?说什么了?”
“说宪兵队在这个时候也得有所作为。东部军队和近卫师团有举旗造反的意思。说我们应该和他们一起行动。”
“到底是谁?”
“鲛口大尉。”
又是这个家伙。东部宪兵队的部属军官,特高科(特别高等警察)的头儿。他在宪兵队里自称是东条宪兵,也是东条执政时幸存的余孽。他这个人倒是很优秀,以第二名的成绩毕业于陆军士官学校,算得上是青年才俊。因当时在朝鲜揭发了当时的反日组织一举出名。
“我知道了。”秋庭说,“再有这种公开闹事的信息,一定立即上报。还有,加强戒备。告诉士兵别被那些空穴来风扰乱了视听。”
“是。”
秋庭又加了一句:“如果下达的命令有疑似是指挥部那边来的话,别理他。我们大帝国的陆军是大元帅的军队。绝不允许把军队占为己有。”
“是。”
矶田离开后,秋庭看了看手表,现在是上午九点五十五分。拿起话筒,命令接话员,接陆军省。接到陆军省的电话转接处,秋庭报了个军务局士官的名字。是蒲生少佐,他们是陆军学院同期的学员。电话立即就接通了。
秋庭自报家名,说道:“好久没见了,一起吃个午饭吧。”
蒲生的声音好像很紧张。语速很快地说道:“现在我这边正在忙。一会儿我给你打过去。好吗?”
“啊?”
“不好意思,再见。”
秋庭很是费解,自己边挂电话,边想着,到底出什么事了?就算再忙,难道连说一两句话的空都没有吗?到底出什么事?难道军务局他们全体都很忙不成?上午九点五十五分,山胁重新回到了副官室。昨天晚上,等同盟国军的消息一直等到深夜凌晨一点。可还是没有任何音讯,这之前山胁已经是两天没睡好了。所以他就暂时先回白金的公馆小睡了会儿。高木正坐在山胁桌子上看文件。山胁走到桌子前面,高木抬起头来。
“有消息了。深夜,凌点四十分。”
那也就是 5c71." >山胁刚刚离开后的事。
“结果是什么?怎么样?”
“你看看吧。这是东京通信队翻译的。”
山胁大致扫了遍。也就两条,其一是对于天皇地位的答复。“天皇……要隶属于同盟国军最高司令长官之下。”
另一条看样是说国体的:“关于日本国家的最终形式,应该根据日本人民的意愿来进行决定。”
看来不管是君主制还是共和制,得看国民的投票了。这就表明至少是给了选择的机会了。高木说:“统帅部门强硬地认为要是这样的话,就没法维持日本现行国体了。但是外务省翻出来的却是国体能够得以继续维持,没有任何问题。”
“外务省怎么翻的?”
“说是天皇的地位要受限于同盟国军最高司令官。”
没翻错,但是,东京通信队的翻译更接近原文的意思。高木说:“先别声张,两位总长一大早就进宫了。但是,上奏的内容与此相反。只要天皇的地位得不到保证,那么我们就不能受降,谈判还得继续下去。”
山胁没想到,这次反应是如此迅速。这可不像日本军部的作风。按常理说,在军部这帮人看来,天皇权威不容撼动,更不可能隶属于任何人。这时麻生秘书长走了进来说:“山胁,大臣叫你。”
“是。”
山胁进了大臣办公室,米内满脸镇定地看着山胁,顺手递过来一份文件。是打字机打出的英文稿件。米内说:“这个的话,能不能保全陛下的地位?你怎么看?”
山胁看了一眼,就明白了。这是刚才高木给他看的文件的原文。
原文的第七、八行,已经有谁特意拿铅笔在下面画了线。看来这就是问题的出处了。山胁自己试着翻了翻。“从日本受降开始,为保证受降条约的实施,天皇以及日本国政府的国家统治权限,将受能够采取紧急措施的同盟国军最高司令官的支配。”
如果说的通俗点儿的话,就是:“天皇需要服从同盟国军的最高司令长官。”
但是,维持国体和皇室命运的问题怎么办?到底是什么意思?
问题就出在“受支配”这个短语上。“be subject to”这个短语在外交谈判中的意思是什么?
山胁说:“我回去研究下,再向您汇报。”
“不行,我现在就得听到答案。会议马上就要召开了。我得明确我们海军的立场。”
这次山胁是为难了。因为,也就是说,是就此结束战争,还是战斗到底,就看现在山胁的翻译了。
如果现在说,维持国体没有问题的话,那么米内不管是在内阁会议上还是在最高战争指导会议上都会断然地坚持马上结束战争。
但是,如果翻译说将来的国体形式并不明朗的话,那么到时就连米内也无法控制住军部的场面。因为这样的话,就失去了和那些死硬派对抗的理论根据了。到时候,说不定战争会一直持续下去,一直战斗到日本被破坏殆尽,毫无反抗的余地。
一定要想出(be subject to)在历史外交谈判上的原文。山胁在穷尽自己的知识和所学,拼命地翻腾着自己的记忆。
“以前曾经在英国出现过这个词,隶属于克伦威尔的掌控下。”当时,结果是国王查理一世被处死。还有,“曾经罗曼诺夫王朝被要求隶属于红色军的掌控下。”这也是实实在在存在的be subject to的例文。结果呢?罗曼诺夫家族在混战中被红色军处死。这么说的话,这里的意思也就是……
山胁知道米内一直在盯着自己。此时此刻,他已是汗流浃背了。同盟国军方面应该是知道,这份文件对日本政府来说至关重要。它直接决定着日本下一步的动向。那他们也肯定知道,日本政府和军队是非常看重维持国体这个条件的。也就是说,他们大概也能估计得出,如果他们不答应这个条件的话,就很难达到结束战争的目的。那么到那时,除非动用惨绝人寰的歼灭战,是不可能使日本主动受降的。
这些他们心里肯定都是有数的,那么,他们给出这么个答复到底是什么意思?
如果说,不管是现在还是将来,同盟国军方面都能认可天皇的地位的话,那就简单明了地回答就是了,这样战争也就能很快结束了。因为日本也能就此无牵无挂地投降了。但是,他们花了整整两天时间考虑出来的结果,肯定不能就这么简单。
如果这样说的话,也就是说“同盟国军方面对天皇的地位并没有做出任何实质的承诺”,这才是这份文件最真实的意思。
应该把这层意思如实传达给米内大臣。这份文件并没有保证天皇的地位;天皇以及皇室的未来没有得到任何的保证和承诺。
海军把自己以文官的身份招进来,还煞费苦心地送自己去普林斯顿深造,为的也许就是今天。也就是今天这个情况下才用得上英文和国际法。自己能够享受上尉的待遇,坐到海军秘书这把交椅,为的也就是能在这生死攸关的时候为政策的制定出言献策。现在到了你用自己的能力来报效海军的时候了。
好吧!山胁顺三,你还在犹豫什么?你现在必须把这句话的正确解释告诉大臣。
天皇的地位没有得到任何保证,并且关于天皇和皇室的未来,他们也没做出任何承诺。
山胁似乎下定了决心。抬头看了一眼大臣,大臣还是一如既往地盯着自己,在等着自己的回答。好吧,就如实禀报了。
等等,山胁,你想没想过你现在的一句话将会带来多么惨痛的后果,这些是你能坦然接受的吗?你能不痛不痒地去迎接本土决战吗?你能忍受国民喋血、满目疮痍、妇孺倒在炮火下的那份凄惨吗?你能问心无愧坦然面对即将到来的一切吗?你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同胞在即将来临的严寒里,露宿街头,食不果腹,为了口吃的,大打出手,兵戎相见,血肉相残吗?你能坦然面对你的妻子和吃奶的孩子吗?你能用一句理论上就是这么讲的,心安理得推掉这些宛如地狱般的惨象吗?你不会心痛吗?你的血是冷的吗?
怎能没有感觉呢?我也有血有肉呀。山胁脑子里继续翻江倒海地挣扎着。本土决战是最惨无人道的事,任谁都不能心平气和地接受。其实,山胁,早在当初的亚洲诸国和冲绳惨案发生的时候,你就应该把这件事的责任清清楚楚地说出来的。可是,你没有。如果是考虑到日本近代史上并没有遭受过这么惨无人道的灾难的话,那么这个国家也确实是该遭此报了。我会把这些清楚、如实地讲给妻儿听的。我们为了暂时的富足和野心,蹂躏了那些无辜的国家。这就权当是我们那些个强盗行为的报应了。欠下的,总是要还的。
是吧,你很清楚的吧。山胁。但是,这个国家也已经是遍体鳞伤了,再也经不起任何折腾了。这个国家,终将不能从这次战争中有任何的收获,也不会得到任何的教训,也不再会有任何能够改过的机会了。这次的战败,估计够这个国家在两个世纪里老老实实的了。难道不应该让这个国家彻底失败一次,狠狠地摔上一跤?难道不应该让这个国家彻底地衰败一次?
怎么办?山胁?
好吧,说吧。正确地说出答案,不做任何的曲解。也许,个人情感与认识最终也是战胜不了现实的。到时,谈判破裂、本土决战、国家的未来,这些都不是你个人能力范围内的事。你只不过是海军省.的秘书和法律顾问。
啊!山胁在心里狠狠地叹了口气。你们给我听着,道理、知识,到头来你们还是不能决定老子的意志。你们不能支配我,你们既不是我的血也不是我的肉,所以你们不会理解我心底的那份痛。看来,所有的博闻强识、所有的道德理智也没能支配得了这个热血的日本男儿。
山胁看着米内一字一句地说道:“天皇的地位,”话说到一半,山胁的声音还是不由自主地颤抖了,“天皇的地位会安然无恙的。”
“我也这么觉得。”米内把那份文件从山胁手里取回来,简短地说了句话,接着就站起来了。
山胁的背上已是汗流成河了。米内戴上帽子,挎着短剑,大跨步地走出海军办公室。
秋庭敲了下门,没等里边的人回答,就一把把门推开了。森四郎稍微欠了欠身,瞅了他一眼。这次脸色不错,看来是好得差不多了。头上的绷带也拿掉了。看样子恢复得不错。森四郎说:“干吗?昨天把我一个人放在这晾了一天。什么意思?”
秋庭回答说:“负责此事的军官还没从广岛赶回来。”
“少废话。我说了,不把芳子放了,别指望从我嘴里撬出一个字。”
秋庭完全不理森四郎这茬儿,自顾自地说:“我听医院这边向我抱怨,你这个患者可是相当难伺候,一会吃的饭菜不合口,一会照顾不周全,事儿还挺多。”
“我的要求也没什么过分的吧?”
“这第一医院可说了,你在这么满嘴跑火车,没理搅三分的话,就准备把你送到乡下的医院去体验生活,也让你试试滋味。”
“到底想怎么样?”
“不过那样的话,就不方便我们调查问话了,你就暂且待在这儿吧。”
“那我就保不齐会发牢骚。”
“我给你找了个专职看护。”秋庭回头对门口的士兵说,“带进来。”
芳子出现在病房的门口。芳子看见病床上的森四郎,立刻激动万分地喊道:“森四郎!”
森四郎也喊道:“芳子!”
芳子冲开一切,扑到森四郎的病床边。用她那纤纤玉指细细地摩挲着森四郎的头,满目深情。两人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思念和激情,毫不避人缠绵热吻。在场的秋庭纹丝不动地站着,目光直直地盯着窗外。缠绵悱恻的热吻结束后,芳子看了眼秋庭,不好意思慢慢离开了森四郎。森四郎问道:“这意思是要把她放了?”
秋庭摇摇头,回答说:“现在还处在宪兵队的监控下。在有新的决定之前,她先暂时待在这儿。”
“在这儿?病房里?”
“对,让她来做你专门的看护。”
森四郎一脸不愿意的,说道:“不行,我不同意。你看,我现在连自己上厕所都去不了。我可不想我这辈子好不容易遇到的这么一场美好的恋情就这么毁了。”
“她已经同意了。”
“我可是男爵,优雅帅气的男爵。天下无双的美男。我不想让她看见我现在这个邋遢的样子。毁了我那高大帅气的形象。”
“没关系的。”芳子说,“我可是从俄罗斯的监牢走出来的女人。该见的都见过了。我们的感情没那么容易就被毁掉。”
森四郎虽还是一肚子的不满,但是听了芳子的话,也就没再执拗。便接着问道:“你们对她的调查进行得怎么样了?说调查,不过也就是查查她以前和志摩哲也的那些纠葛罢了,还能没完没了吗?”
“确实是很早之前的事了,估计现在的宪兵队是没工夫过问这事了。”
“三天前,你可不是这么说的?”
“这几天形势已是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今后还会发生什么,谁也不知道。”
“芳子的事情,我是不是该谢谢你?”
“不需要。”秋庭说,“她在这里做看护的一切手续,我已经办妥了。自由吃饭、散步之类的,都没问题了。但是,千万别想着逃跑。咱之间还是尽量避免发生不愉快。事先申明,我脾气可不怎么好。”
“谢了,少佐。”
芳子也看着秋庭道了句谢:“谢谢您,秋庭少佐。”
秋庭敬了个军礼算是还礼了,接着就毫不迟疑走出了森四郎的病房。出了医院,秋庭一眼就看到,在自己的车旁停着一辆摩托车。一个年轻的士兵跨在车上,站在旁边的是位年轻的军官,是蒲生。就是刚才秋庭打电话找的那位。当时他和秋庭是一期的,现在军务局勤务室就职。蒲生这个人为人向来很耿直。看样子应该就是他乘坐这辆摩托车过来的。
看着秋庭走近后,蒲生说:“我给你打电话了,你手下说你来这儿了。”
秋庭说:“你看你还特意过来,打电话给你,本来是我这边有事找你。按理说应该是我去找你的。”
“没事,正好我也有话给你说。到那边走走。”蒲生对摩托车上的那个小士兵说:“在这等着我。”
医院后面,之前是陆军户山学校所在地。只不过现在已经被炸得满目狼藉了,全是斑驳残废,荒凉颓败的光景。两人并肩走了没多久,蒲生就开始说话了:“你先说说你什么事?”
秋庭就在那条废弃的小路上,慢腾腾地晃悠着,说道:“有消息说,军队里有人搞叛乱。”
“果然是这事。”
“难不成你也是来说这事的?”
“是的,我也是为这事来的。”
蒲生看了看秋庭,目光一如既往地坚定真诚。
秋庭说:“虽说,我之前也听到过叛乱的消息,但是,这次好像是有人公开在陆军省和参谋总部造势。你没听说吗?”
“从前天开始,就只是这事了。这次是军务局和参谋总部二科挑的头。今天上午,也就是你给我打电话的时候,中坚那伙校官十多个人,向阿南大臣强烈抗议,要求陆军应该有所行动。”
“什么?”
“就是要采取非常手段。同盟国军给出的答复是我们的国体不能继续得以维持。所以他们想动用武力把和平派隔离起来,然后拒不投降,继续和同盟国军进行交涉。”
“那,阿南大臣拒绝他们了吗?”
秋庭停住脚步,说道:“没有,大臣并没有给出明确的答复。”
“也就是说大臣也是有这个意思的。”
蒲生点点头,说:“强烈要求的最后,大臣也算是暂时同意了。现在的话应该是已经在进行准备了。”
蒲生把他们的计划,简明扼要地告诉了秋庭。也就是说,他们将会动用东部军和近卫师团,直接目的就是打击皇宫和和平派的主要领导,使用武力把和平派的领导隔离起来,进而严加看管。
秋庭问道:“说得简单,那么他们想以什么名义发动东部军和近卫兵团?再说了,上边是不会下达这样的命令的。”
蒲生说:“陆军大臣有紧急部分调兵权。到时候,很可能是以陆军大臣的命令去执行。”
“东部军司令长官和近卫兵团长已经同意了吗?”
“我想现在还没有。但是,他们手下的部分干部已经同意了。”
“他们打算什么时候动手?”
“据说是在政府正式决定投降之前。看政府的动作而行动,不过也就是今明两天的事了。”
“和平派的主要领导,具体是指?”
蒲生面无表情地说道:“木户、铃木、东乡、米内。”
“那,叛军的主谋是谁?”
“荒尾、竹下、稻叶、井田、椎崎、田中。另外还有几个,但主要的就是这几个了。”
“那参谋长的态度昵?”
“没听说。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听说昨天开内阁会议时,河边参谋次长突然把陆军大臣叫出来,要求强化军对威严。这样看来,应该是刚才说得那伙人已经公开对次长施压了,执意要搞政变了。”
“前天开始,就有这个苗头了?”
“今天,听了同盟国军方面的答复,陆军省和参谋总部那边就炸锅了。照目前这个状况看来是根本不可能心平气和地在一起讨论问题了。”
“我想问你句话,你为什么把这些消息告诉我?”
蒲生说:“因为你是宪兵。”
“只不过是个不中用的小宪兵罢了。”
“你作为一名宪兵,应该拿出个宪兵的样来。我在军务局里根本采取不了任何措施。”
“好!那我现在马上回去,有消息你再及时联系我。”
“还有件事,”蒲生稍微顿了顿说,“今天在那些向大臣抗议的人里,竟然有个宪兵大尉。这人最近经常往市之谷这边跑。”
“是不是鲛口?”
“你认识?”
“这狼子野心的畜生!”
秋庭转身朝医院那边走了,不由自主跑到车里。
大臣办公室里的争吵声震耳欲聋,就连副官室这边都听得一清二楚。
副官室的人都吓得大气不敢出。
山胁也坐在位子上一动不动。
是米内大臣正和大西军令部次长进行激烈的争辩。
十一点左右,米内大臣回来了。刚一回来就把丰田军令部总长叫到办公室。看来是因为他和梅津总长两人擅自上奏的事。这次的上奏,他俩是越过了米内大臣越级上奏。米内严厉斥责丰田,质问他到底是拿什么依据上奏的。米内句句紧逼,丝毫没留余地。丰田支支吾吾,到底也没有给出个合理的解释。
据当时在大臣办公室的保科说,最后丰田竟然窘迫地要求辞职。
可是,米内打断了他的话,没让他说完。
“你辞不辞职,你个人说了不算。那得由我来决定。”
丰田刚走出办公室,大西次长就被叫了进去。因为丰田上奏,大西肯定有份,这是明摆着的事儿。被叫到的大西满脸怒红,气势汹汹地朝大臣办公室走。可是被今村副官给拦住了,他要求大西把身上的军刀先取下来。被大西断然拒绝。
两人好一番争执,最后今村还是取下了大西的军刀,才让他进大臣的办公室。
这是三十分钟前的事了。
本来就大嗓门的大西,这次更是嚷嚷得惊天动地。那声音连副官室的玻璃都被震的簌簌作响。而且,平时一贯温文尔雅的米内这次也是少有的热血沸腾。
现在保科还在大臣的办公室里,应该就不会有什么意外发生了。其实不管怎么说,今村刚才执意要取下大西的军刀也还是正确的。即使这样,今村还是悄悄地拉开底层抽屉,取了个“玩意儿”出来。悄悄地放在桌子上的帽子下面。山胁一眼就看出来那是什么东西了。
其实,米内这次发脾气的原因不只是上奏的事,估计还包括前天大西次长公开进行演说,要求抗战到底的事。
办公室的争辩声渐渐小了下去。副官室里死一般的静寂,可门却突然被狂风血雨般地打开了。
满脸通红、怒气冲冲的大西出来了。今村马上站起来,赶紧去把大臣办公室的门给关上。一名副官,把军刀还给大西。大西手拿军刀,恶狠狠地喘着气,朝走廊方向走去。
回到宪兵厅后,秋庭立马就去找东部宪兵队的大谷司令官。但是左找右找也不见他人影,看样子是不在宪兵厅了。
秋庭稍事考虑后,决定直接去面见大越兼二大佐。他是宪兵司令部二科的警务长官,办公室在宪兵厅的四层。秋庭觉得这次事情紧急,还是亲自面见直接领导比较好。
“现在有人制订了一份叛乱计划。”秋庭直截了当地说了。没想到,大越大佐立即警觉地看过来。
“说说看。”
秋庭把从蒲生那里听来的话,原样说了一遍。
大越问道:“主谋是谁?”
秋庭把写有人名的一张纸条递给他。补充说:“我认为现在应该立刻把这些人抓起来。”
“证据呢?”大越说,“难道就说因为他们嘴上说了些不满当前军政的话吧?”
“可是他们连计划都做出来了。”
“即使如此,你有证据吗?你有他们的计划书吗?”
“宪兵队抓几个这样的人还非得板上钉钉的要证据吗?现在的情况是,这关系到大元帅的威严。”
“他们可都是陆军省和参谋部的人,你一个不小心,说不定就得搭上你的小命。并且照现在的事况,搞不好还和陆军大臣和参谋总长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到时你拿不出证据,你想怎么办?”
“但是,事态紧急。说不定叛乱现在已经开始了。”
“我知道。”大越把纸条装在军服的口袋里,“这件事非同小可,我马上向上汇报。你等我通知吧。”
“什么时候?”
“什么意思?”大越满脸的不悦,“我还用你教我怎么做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想重申一遍,现在已是万分火急了。”
“我会马上办的。你不用管了,宪兵司令部会处理的。”
秋庭沉默不言,大越蛮横地说:“你可以退下了。”
秋庭隐约地感到这次是自己太轻率了,也许根本就找错人了。算是判断失误了吧,边想着边离开了。秋庭回到自己的办公室,看了看时间,下午一点三十。
山胁拿起电话一听,是秋庭。
“我有很重要的事。”秋庭说,“我想和首席副官直接通话。”
山胁有点为难,但还是问道:“你是要和今村大佐通话吗?”
“是的。但是,我和副官并无交情。就想麻烦山胁先生先给通报一声,然后能不能直接让副官听电话。”
“你先等一下。”
山胁放下听筒,走到今村的办公桌前,简单地介绍了几句。今村便走到山胁的办公桌边,拿起听筒。今村听着秋庭的电话,只是不住地点头,连像样的答复的话都没说一句。只是,能看得出来他的脸上慢慢地露出紧张的神情。
通话进行了三分钟左右,今村放下听筒,对山胁说:“有人想搞政变,看来这次是要动真格的了。他打电话来说希望我们能拿出相应的对策。”
其实并没有什么惊奇的,因为这两天净是政变、叛乱的事。山胁问道:“具体的内容是什么吗?”
“到时根据陆军大臣的命令,行使紧急部分调兵权,动用东部军和近卫师团。目的是隔离皇宫里和和平派的主要领导人,进而达到全城戒严。这次的计划是陆军省军务局和参谋二科拿出来的。”
“什么时候动手?”
“还不清楚,说是在政府正式决定投降前。估计会在明天的最高战争指导会议之前就有所行动。”
确实是来真的了。
“那怎么办?”
今村短暂地想了下,说:“要保证陛下的圣断顺利下达,还不能让这群家伙得逞。能不能熬过去,就看这两三天的了。”
“我估计他们会首先对和平派的主要领导下手。”
“我明白。我们要誓死保护大臣。现在我就马上增援陆战队。”
横须贺海军镇守府的海军陆战队,其实已有上千人的兵力。他们现在作为东京警卫队,在所有与海军有关的地点进行警戒。
首席副官,还兼任警卫队的司令。
今村说:“再派一个中队增援陆战队,全都调到东京来。”
高木大臣回办公室了。今村从山胁那里回到自己的办公桌上。高木坐在山胁办公桌旁边的椅子上,满脸心事。
高木说:“我刚才去看大臣了,大臣看上去满脸倦容,可还硬撑着说自己没事,撑得住。”
山胁问道:“那刚才总长和次长的事,大臣准备怎么处理?”
“只能把它当成海军省内部私事,自行消化。现在这个节骨眼上,闹大了指不定还会出什么乱子呢。”
“这事确实比较难办,大西次长本身就不是个善茬儿。”
“所以现在的人事变动才得更加慎之又慎。”
高木叹了口气,说道:“给我端杯茶。”
山胁向站着的下级士兵打了个手势,接着问道:“上边准备怎么回应同盟国军。”
“大臣当然是准备立即就接受的,但是,今天统战部那边好像是异常地亢奋,估计现在一时半会也很难说服他们。外务省那边是表示他们会等正式的公函到了之后,再采取行动。恐怕他们也是想暂时拖延时间,好让那伙死硬派彻底冷静冷静吧。”
“现在好像有人准备发动政变了。”
“啊?”
“现在政变的消息已经传得沸沸扬扬了,要是统帅部那边顺利说服了皇官方面和总理大臣,到时后果可就不堪设想了。二二六事件的记忆还历历在目啊。如果说,内阁会议和最高战争指导会议上决定继续谈判和交涉的话,那么估计在美军实施第三次原子弹轰炸之前,我们绝不会再有机会提终战的事了。”
下层士兵端了杯凉麦茶给高木。
高木一边慢慢地啜着麦茶,一边眉头深锁的紧紧地盯着远方。
秋庭把矶田叫来,给他派了项新任务。
“从现在开始由你直接负责米内大臣的安全。你直接听我的命令。其他一概不用你管了。可能海军陆战队不会让你们直接插手了,你们要做好心理准备。但是不管怎样绝不允许任何人动大臣一指头。”
“是。”
矶田“啪”的一声,一个响亮的军礼已经代表了一切。
傍晚的时候,窗外传来一阵急促杂乱的军靴的声音。
山胁朝窗外探了探头,这座航空本部旧址的右手边,也就是现在海军省的东大门,新增了十几个新面孔。看这样今村是对原来的一个小分队不放心,又大幅度地增派了人手。这些人刚一到达,就迅速地开始在门的两边堆沙袋,垒堡垒。
今村长官也走过来,站在山胁的旁边。
“陆战队、大臣的府邸,我也增派了些人手。”
山胁说:“这阵势看着就让人不寒而栗呀。”
“形势逼人啊,我还正在考虑要不要给东京通信队的那些人也配上枪。要不,我也给你把枪吧。”
“还是算了吧,我这外行拿枪反而更危险。”
“也是。”今村表示同意,“如果出现紧急情况,你就赶紧躲在桌子底下去。”
“这还用您特意说吗?应该是人的本能反应吧!”
说话间,他看了看手表。下午六点十五分。
据说,到现在同盟国军方面还没给出正式的书面函电。估计应该是会通过瑞典或是瑞士的公使馆传过来,外务省方面还没跟海军方面联系。只要是没有正式的答复,那些死硬派也就没有理由挑起事端,发动政变。估计外务省应该就是出于这个考虑吧。
山胁自己忖度着,这也应该算是外务省那边一个情报处理策略吧。反正我们就一直对外宣称,“没有正式的函电”。谅你们也没什么办法。
六点三十分,秋庭被叫到东部宪兵队司令官室。进去一看,一位军官站在司令官的桌子前面。大谷司令官介绍说,他是陆军省兵务局长那须义雄少将。
这位那须少将稍显困惑地说道:“明天是十四日,在做出最终的停战决定之前,要谨防陆军省内那些独断专行的副官出现越轨行为,所以现在需要时刻警惕他们的一切行动。我是来寻求你们帮助的。”
“什么意思?”秋庭佯装不知地问道。
那须回答道:“是这样的。一些副官妄图借用大臣的命令发动军队来继续作战。”
大谷司令官说:“我决定,从明天早上开始,增派宪兵到陆军省加强警戒。具体的人选和安排工作由你来负责。”
“马上照办。”
不愧是陆军省的人,内部情况掌握得真是不一般。秋庭边朝外走边在心里暗暗地感叹。不过即使如此,事先把矶田派到米内大臣那里还是相当正确的选择。直到如今,保卫米内大臣这种事,除了矶田还真是没有第二人选。
秋庭又突然想起了现在东部宪兵队的军队布置状况。好,那就告诉那须,要求把陆军省的警备增加到四十人吧。
八月十四日,东京
米内急匆匆朝首相府邸赶,去出席上午十点整举行的内阁会议。
山胁目送米内走后,就回到自己的办公桌上。不经意间看到一张传单。那是昨天傍晚时分,美国飞机在东京上空撤下来的。据说,今天早上又撒了,估计内容是一样的。
传单上用日语大写着“日本民众”,在文章的最后,这样写道:
日本民众,如果您已经读过如下的两封公告的话,就会明白如何选择,才能结束战争。
两封公告,也就是九号日本政府给同盟国军的答复和对于争议部分同盟国军给出的答复。没想到日本政府极力向日本民众掩饰的和平交涉的内容,竟然被同盟国军方面以这种形式公告于众了。他们这意思就是希望日本赶快作出决定,说白了就是来催促的了。高木走过来,对山胁说:“这两天,情况很是不妙呀。晚上能睡着吗?这两天,你一直住在办公室的吧?”
山胁回答说:“我也是忙里偷闲的赶紧睡会儿,没事。”
“美军的传单吧?给我看看。”
高木拿着传单,便朝副官室的接待席上走去。高木刚才说的“情况不妙”是指这两天那些个死硬派开展了狂风血雨般来势汹汹的说服工作。
大西次长和陆军方面联手,坚持抗战到底。他们已经把思想工作做到了高松官那里去了。阿南陆军大臣也紧接着就拜访了三笠官,据说谈的也是同一件事。
阿南连木户内府那里都去过了,他强烈表示同盟国军的回答根本就没做出任何承诺。当然,东乡外相也没躲过去。梅津和丰田两位总长和东乡总长进行了促膝长谈,极力坚持接着和同盟国军方面进行谈判。据说,当时大西次长也在场,他甚至无耻地表示,只要日本再牺牲上两千万人,照这个打法义无反顾拼命一搏的话,就绝对不会输。
据说,首相也没躲过去。宪兵司令部的大越大佐拜见。首先,名义上是询问和平谈判的进程,实际上估计是为了牵制首相而出来耀武扬威的。更有甚者,前首相东条也多次要求面见首相。
当然,这一列动作都是在内阁会议和最高战争指导会议召开时,见缝插针的进行的。到了现在,不管是开什么会,东乡和米内都主张立即投降,而统帅部们也是强烈要求再和他们进行交涉,针尖对麦芒,谁都没准备做出任何让步。当然结果也就是没有结果。这样下去,是不可能达成任何结论的。政变、美军登陆东京、第三次原子弹轰炸的消息相互交织,错综复杂,情况就在这真真假假,是是非非中僵持不下。
这两日,山胁觉得自己的心脏跳动得异常猛烈。心“咕咚——咕咚——”地跳着,仿佛心脏里的血管转瞬间就要炸裂了,血喷了。心跳的声音,清晰而又震撼,就宛如是在听安在定时炸弹上的那个秒表的声音一样,一声又一声。接下来不知什么时候就“砰”的一声炸了。但是,照?秋庭不免对自己派去市之川的那群副官大失所望。这群笨蛋今天早上意然打报告说:“陆军省内,一切正常,无任何异样。”这群饭桶到底在那儿干吗。
蒲生继续讲道:“虽然计划被就地搁浅了,但是还有一部分人仍然很不安分,千万不可大意。还有件事,有人放话说,现在宪兵队里有个叫秋庭的少佐,最近很碍事。所以你也被列进黑名单了。挂了。”
电话就此被挂断了。
放下电话,今村就在大家目光的注视下,一字一句地说:“陛下决定,接受宣言,结束战争。”
副官室的那群人都长长地松一口气。山胁急忙转身去找高木,两人的目光就此对视了。然后,高木安静地注视着天花板。
现在时间是中午十二点三分。
秋庭抬起头看着面前的这个隶属于东京宪兵队的年轻中尉,说:“鲛口在哪儿?”
“他昨天出去就没回来过。”
“知道了。”秋庭说,“听着,从现在开始不管怎样,只要看见他,就先把他给我抓起来,送到拘留所去。敢反抗,就地枪毙。逮捕的理由,待会儿我会公开宣布的。”
那个中尉很是惊愕,但是看秋庭那个样他也没敢再说话。例行公事地敬了个军礼,离开了房间。
秋庭的办公桌上放着东部宪兵司令部送来的纸条,上边写着:
接受《波茨坦公告》。就此结束战争。明日正式宣布。
现在鲛口肯定也是得知这个消息了。最近也有宪兵逃跑,是被投降后所有宪兵都会受到惩罚这个谣言给吓的。但是,鲛口这家伙不会。照他那性格他绝不会轻易就离开的。他现在下落不明,绝不是什么好事。他就不是会轻易善罢甘休的人。这浑蛋肯定又在算计什么。
八月十五日,东京斯德哥尔摩
尖锐的电话铃声,吵醒了副官室那群刚刚躺下的人>?99lib.。外边还是一边漆黑,伸手不见五指的黑。今村立马接起了电话。山胁揉了揉酸胀的双眼,看了眼手表。现在才是凌晨两点。三个小时前,外务省正式以公函的形式致电瑞典和瑞士公使馆,宣布接受《(波茨坦公告》。一颗悬着的心好不容易找到了安置地,他心想这回终于能睡个觉了。于是,山胁就在副官室的接待席上和衣躺下了,可谁成想才刚刚三个小时就出事了。估计又是有什么突发事件了。挂了电话,今村转身对山胁说:“近卫师团出现了兵变。步兵的第二连队现在已经占领了皇宫。”
山胁突然站了起来,说:“还是为那件事?”
“详细情况还不清楚。”
“刚才的电话是?”
“侍从武官打来的。”
今村一边忙着整理军装的领子,一边飞快朝走廊方向跑去。估计他这又是到门口的陆战队那儿去强调加强警戒去了吧。米内大臣那边没事吧?山胁走到窗边,外边一片漆黑。静得异常,没有任何响声。不过目前暂时看来政变虽然还是发生了,但是到目前为止至少海军周边还是一切正常的,也许是厄运还没到来吧。军队那边也许除了早就蠢蠢欲动的近卫师团以外,其他可能还没事。不过也不一定。
山胁感到头皮阵阵的发麻,一股无名的恐惧从心底油然而生。这股恐惧从心底慢慢向身体的四周扩散,从发梢到脚尖无一遗漏。山胁静静地闭上眼,仿佛已经能听到恐惧在“沙——沙——”,一寸寸侵蚀皮肤的声音,仿佛自己掉进了蟑螂的世界,满眼都是蟑螂,成群结队的蟑螂向自己扑过来,但是自己却毫无招架之势。
强忍着内心恐惧的山胁拼命地想:“在结束战争前,我们到底能不能,到底能不能压住这群叛臣贼子。”
现在是斯德哥尔摩十四日下午六点整。今天,大和田刚刚出院。坐着轮椅回到了武官公宅,现在还躺在床上。大和田手边放着一份日本公使馆刚刚送过来的通知,是一份加急情报。
“遵照天皇陛下御旨,现正式颁布诏书,日本同意接受《波茨坦宣言》。”
大和田把静子从厨房喊了过来,静子就直接拿着锅铲,进了寝室。大和田把那张写有关乎日本命运的纸,在静子面前?晃了晃,轻描淡写地说道:“结束了。我们现在能回日本了。”
静子读完那份文件,紧紧地握着大和田的手,饱含深情地久久与他对视。
“这一天,时至今日才来到。是不是那情报到底还是没有送到日本?”
“不知道。德克特尔和森四郎确确实实是到了伯尔尼。可是那之后的情况就不知道了。说不定……”
“说不定什么?”
“说不定,也许那两人在途中遭遇不测了。”
“别瞎说。”
“都是我,让他们去冒险。”
“那俩可不是一般人。你放心好了,他们肯定会顺利平安的。我想呀,他们肯定会信守承诺,完成任务。然后去寻找他们各自人生的精彩。”
“但愿如此,但愿如此吧!”
静子问道:“那我现在该干什么呢?”
“烧掉文件。”大和田回答道,“秘信、情报,全部的全部,一个不留全烧掉。等这些文件全都焚烧完了,我这武官的生涯也就到此结束了。”
“我本来是这样想的。等你出了院,咱就去田间别墅那边休养段时间。在乡下,晒晒太阳,偶尔去采采蘑菇什么的,这样你的病也能好得快些。可是,我们现在还能有这个时间吗?”
大和田微微笑了笑,握着静子的手说:“估计到强制遣送之前,应该还能让我们待上一段时间,我看看能不能同他们协商协商,把我们软禁在自家别墅里。”
“一个月也好,真想去乡下住段时间。”
“静子。”
“嗯?”
“辛苦你了。这次战败,估计在日本军人就没有立锥之地了。今后的日子可能会更苦。”
“你这是说的什么话呀。”静子站定转过身来,把锅铲在手里转来转去。“我没觉得辛苦呀,即使今后有什么,那么也是一个新的开始。你难道不期待将来会是什么样吗?”
“国家都倒下了,还能有什么开心的事呢?”
静子边往外走边说:“现在最重要的是,我们晚饭吃什么。你来决定吧,是土豆泥,还是炸土豆条?”
“那就,土豆泥吧!”大和田回答道,“别忘了拿瓶白兰地出来。”
皇城一夜的混乱渐渐平息了。据东部宪兵司令部送来的消息来看,一切都清楚了。大势已定。
这漫长的夜晚终于熬来了天明,现在是十五日早上七点。秋庭的眼睛直直地看着皇宫方向,可是他的脑海里却一遍一遍回放着这一夜的种种场景。诚如蒲生说的那样,首先下手的就是以军务局为首的那群副官。当然具体人员也还是井田、田中、椎崎这几个最近几天被反复提及的名字。他们首先冲进竹桥的近卫兵团司令部,残忍地枪杀了森师团长。并且还一并杀害了当时正好在场的第二总军参谋白石中佐。好像都是田中这浑蛋下的毒手。不过,上原大尉和洼田少佐也有份儿。师团长被杀害之后,古贺、石原等人和近卫师团的参谋就假借师团长的名义发布了虚假命令。接到他们假命令的近卫步兵第二连队和近卫步兵第一连队马上动身行动。近卫步兵第二连队即刻封锁了皇宫的所有城门,进而占领了那儿。第一连队的部分士兵占领了位于内幸町的广播局。
但是,东部军并没有任何动作。因为东部军的参谋根本没有听信井田的蛊惑。不仅如此,东部军的田中司令官亲自动身去规劝近卫第二兵团,并且终于控制住了那儿的场面,当场解散了他们。东部宪兵队的大谷司令官也就假命令的事件亲自向第一连队的士兵进行了解释说明。第一连队也就这样被解散了。当然妄图抢夺玉音广播磁带的计划也就这么破产了。现在的广播局由板桥宪兵分队把守,现在已经是严加戒备。
黎明时分,首相府邸遭到了袭击。几十人的袭击部队手持机关枪,狂扫乱射。万幸的是,首相却在他的私宅里,平安地躲过一劫。同样,位于青山的枢密院议长的私宅也没能躲过这次劫难,但是平沼议长却幸免于难。当然,木户内府的宅院也饱受了这伙强盗的暴行,木户内府也是九死一生,捡了条命。这三件事并没有特定的执行人和部队,但是可以肯定的是都是受了田中少佐的指示。
凌晨刚过五点,陆军大臣的府邸就传来大臣自杀身亡的消息。据说当时在场的人是阿南的妹夫竹下少佐和叛乱的积极推手井田中佐。听到这个消息的大城户宪兵司令官现在已经紧急带着部下赶往现场了。
政变以失败告终了。剩下的工作就是抓捕叛乱的主谋了,谁都别想逃。现在,所有的事发现场都被宪兵团团围住,任他们插翅难飞。这样,剩下的扫尾工作应该就不难了吧!
秋庭又想起一件他一直担心的事。
米内大臣没事吧?虽然,到现在为止还没有消息说位于白金的那栋临时府邸遭受危险,但是按理说不应该的。田中是不会放过米内大臣的。很有可能矶田和负责警卫的陆战队保卫工作做得好。
这时,有人敲门。是曲町分队的曹长。按理说接到阿南自杀的消息之后,他现在应该是马上赶往大臣府邸的,可是……
“有件事,我觉得应该向您汇报下。我听说陆军大臣自杀后,东部宪兵队有个叫鲛口的大尉赶到了现场。”
“他也是叛乱分子之一。竹下中佐也应该在场吧?”
“是的。并且,我听当时正好在场的人说,竹内中佐对鲛口大尉说了句话。”
“说了什么?”
“好像是竹内中佐向鲛口大尉转述的大臣的临终遗言。自杀前,阿南大臣说,干掉米内。”
“干掉米内。”
“据说鲛口大尉听了这句话,就迅速离开了。”
秋庭看了眼手表,上午七点八分。按正常形成的话,现在正是米内离开白金的临时府邸的时间。秋庭抓上帽子,迅速站了起来。
海军大臣的临时府邸位于白金的三光町。五月份的大空袭,把本来位于市区海军省大楼里的大臣府邸一并焚毁了。米内托熟人借了现在这位白金的房子暂时住着。那之后,海军省就把这当成了他们的公馆。
上午七点三十二分,在房子前院里,米内的专车发动了。矶田在墙外听见车子发动的声音,自己也钻进他们自己的车里。开车的上等士兵,也随即发动了引擎。他们那辆车也是东部宪兵队的专用车。
在米内的临时府邸有一支陆战队的小分队在此警戒。宪兵队没能进到房子里面去。虽然矶田他们诚恳之至,但是好像这伙陆战队并不领情,断然拒绝了矶田他们的请求。即使如此,这三天矶田他们就在门外的大街上二十四小时轮流值班,丝毫没敢掉以轻心。今天也是一样。开车的上等兵加上自己和另外一名上等兵三个人,守卫大臣的专车。
等到大臣那辆绿色专车从里面开出来,矶田他们的车也紧接着在那条被烧得破头残尾的白金住宅街上跑起来。车子经过了樱田大道,到了马上就要过古川桥的节点。因为架桥的原因,道路到了这里突然变得非常窄。这时,矶田发现在正前方,停着一辆车。桥不宽,但是也是双行道。可那辆车偏偏停的不左不右正好堵住了去路。为了过桥,大臣的车子已经放慢了速度,正在徐徐前行。看这样子是得和前边那辆车擦边才能过去了。
就在大臣的车子马上就要接近大桥的时候,矶田突然发现那辆车里有个人影在动,并且好像车上还不止一人的样子。突然,矶田对开车的上等兵拼命地吼道:“超过去,去撞大桥上的那辆车。”
“啊?”开车的上等兵不解地说了句。
“快超过去,抄到大臣的车前面去。”
小司机猛的一脚油门,车子就发疯一样地狂奔起来。先是跑出了原来的车道,继而一气越过大臣的车子。小司机好像又是怕又是震惊,又一个急刹车。那辆停着的车里,呼啦啦下跳下来几个人,全都身穿军装。总共三个,手里好像是拿着枪。矶田也掏出枪,紧接着一个响亮的上膛。
“撞上去!”
“是……是”小司机低下头,闭上眼,挺直了放在方向盘上的胳膊。即刻一声巨响,震耳欲聋。这声音丝毫不亚于大炮的声响。
两辆车就这样撞到了一起。矶田的车子,一个剧烈的晃动后,也戛然间止住了。矾田跳下车,朝他们冲去。那三人中的其中一人,就势朝大臣的专车冲了过去。矶田对准那个男人一阵猛射,那个男人扭动着身体,滚到了桥边。剩下的两个人,躲在车后边,以车为屏障向矶田射击。矶田一个巧妙闪躲,并且射击过程中,他看清了对方的脸。是他。那是张熟悉的面孔。淡淡的眉毛,还有那总让人觉得偏执和不悦的面容。是东部宪兵队的鲛口。那家伙两手端着枪。
可是,就在下一秒。矶田突然觉得胸口受到了猛烈的冲击,紧接着这种冲击被无限扩大,紧接着又是一个。
耳边想起了接连不断的枪声,但是矶田却感觉自己的身体好像已经不听使唤了。动弹不得,也使不出劲。那个扣扳机的手指也不能动弹了。膝盖再也承受不住身体的重力,慢慢地身体倒了下去,是的,矶田倒下了。跪在地上,双手还端着枪。
这时,桥的前方突然又出现一个人影。那个人跳下车,冲自己飞奔过来。他好像在叫喊着什么,好像是在喊自己的名字。
“矶田!矶田!”那个人确实是在喊自己的名字。
“啊……”矶田使出了全身的力气,张大了嘴,想要回应那人一句。但是,没想到没等到他回答,鲜血从他的嘴里里喷了出来。那些喷出来点点血腥,如雾霭,如冰花,染红了整片空气。鲜血的腥味就这样弥漫在空中,久久不散。
矶田扑倒在路面上。
大桥上,依旧是枪声不断,硝烟弥漫。
时间在一分一秒地划过,又倒下一个。这次是袭击方的一个军官,仰面朝天地倒下了路面上。在汽车这边的那个男人转过头来,是鲛口。秋庭连开数枪。鲛口背后中弹,他的后背紧贴在汽车上。
又一枪。鲛口突然一个趔趄,就再也站不稳了。刚才他背靠的位置,即刻出现一片血带。鲛口张开了两手,趴倒在路上,失去了反抗的能力。
秋庭迅速跑到鲛口身边,把他的枪夺了过来。这时,宪兵队的车后边跑出来两个宪兵,是那两个上等兵。他两人立马去查看那两个倒在地上的袭击者。桥的后方,那辆绿色的车这时发出阵阵的轰鸣声,那是引擎震动的声音。是大臣的车。秋庭粗略地扫了眼,没发现弹痕,连玻璃都没碎一点。
大臣的车马上就要通过枪击现场了。坐在后面的是米内大臣。车子驶过来,秋庭看见大臣虽满脸紧张,但是平安无事。秋庭敬了个军礼,米内大臣微微点了点头。车子从桥上驶了过去。朝霞关方向开去了。秋庭扑到矶田身边,放下枪,双膝跪地,把矶田扶了起来。
矶田的帽子掉在了地上,露出一个圆圆的光头。胸口正剧烈起伏着。
“矶田,矶田!没事吧?”
矶田微微地睁了睁眼,好像知道是秋庭来了。脸上露出幸福祥和、轻松安然的表情。
“矶田,没事的。马上送你去医院,这点伤不要紧的。”
“少佐……”矶田的声音断断续续,呜呜咽咽,极其微弱,几乎就光剩下喘息声了,“大臣,大臣……”
“没事。大臣已经顺利的过去了。”
“少佐……”
“嗯?”秋庭把耳朵贴在矶田的嘴边,“你说什么,矶田?”
“干得漂亮,你夸句……你夸我一句……矶田,你干得不错。”
“干得漂亮,干得漂亮,矶田。你小子干得不错。”
“谢……谢……”矶田虽然每一个字都说得很吃力,但是脸上的表情却释然了,露出一个幸福的微笑。“能和少佐在一起工作,矶田,很幸……”
话就到这为止了。矶田的眼睛动了一下,接着就翻白了。喷血也止住了,只是那鲜血还在流,一直在流。
秋庭不由自主地抱住矶田的头,撕心裂肺般地喊了声“矶田”。
矶田的血已经染红了秋庭的军装,可是秋庭还是一直抱着他的头,一直抱着。仿佛时间就此凝固了,秋庭没办法接受矶田的死。他需要时间。这期间,那两个上等兵把倒在地上的那两个军官抬到路边。一个好像已经死了,另一个还有气。之后,其中一个宪兵走到秋庭的身边,说:“我们已经安排好了救护车。马上就来。”
“是吗?”秋庭少气无力地动了动嘴唇,“你们受伤了吗?”
“只是轻微的擦伤。”这个上等兵又补充了句,“是矶田曹长用身体挡住了他们射向大臣的子弹,是他拿自己的命保住了大臣的车。”
秋庭轻轻地放下了矶田的身体。矶田就那样静静地、安详地躺在路上。开始有稀稀落落的人群围了过来,不过他们也只是远远地眺望着古川桥的这个枪击现场。
秋庭问了句:“鲛口,怎么样了?”
“没有性命之忧。”上等兵回答道,“子弹只打穿了他的肩膀?99lib?。”
“是他打死的矶田吧?”
“应该是。”
秋庭目光直直地盯着远方,像个木头一样。他弯腰捡起自己和鲛口的枪,但是眼睛还是直勾勾的。拿着那两把枪,朝鲛口那边走去。
鲛口正靠着汽车坐着。准确地说应该是靠汽车支撑着自己的身体。看样子好像是左肩受了伤,但是眸子里依然透着尖锐与锋利。
秋庭站在鲛口的面前,鲛口嘲讽地笑了笑,说道:“少佐,自从你回到东京的那一天起,我就看你不顺眼。我打心眼里不喜欢你。”他的语气、腔调还是丝毫不输气势。
“彼此彼此。”秋庭朝下蔑了他一眼。
“一开始的时候,我就应该把你干掉。省得你坏我们的好事。”
“我也是。在你们开始你们那件愚蠢之至的蠢事之前,我就应该把你们都告到上边去。”
“愚蠢?”
“不是吗?”
“没觉出来。”鲛口说,“为什么要接受那样屈辱的讲和?我们要做的是要向世界人民展示我们大和民族的伟大。是要告诉世界人民历史是由我们日本人创造的。”
“是吗?那你们做到了吗?”
“做到了。我们做到了。你们那样低贱的讲和能得到什么?只不过就是苟且偷生罢了。像个奴隶一样卑贱。像条狗一样肮脏。那样残喘活命的话,倒不如和他们来场殊死决战,即使我们全都灭亡了,那也能让世界人民记住我们大和民族的坚贞不屈,至少我们的灵魂是美丽的。但是,东乡和米内竟然选择苟且偷生,生生把我们民族的尊严与骄傲放在了洋鬼子的脚下。”
“愚不可及,你把这些鬼话留着上军事法庭上讲吧。”
“哼!”鲛口轻蔑地笑了笑,“军事法庭?军队都解体了,还会有军事裁判吗?你们别想制裁我,因为你们根本就没有证据,你们也不可能有证据的。哈哈……”
秋庭盯着鲛口看了会儿,说道:“那样的话,你不也就得像狗一样地活着了吗?多可悲呀!你肯定不愿意吧?”
“你想干吗?”
那两个上等兵站在秋庭的身后。秋庭却毫不理会任何人,接着对鲛口说:“我是担心,你将来该怎么样在被占领下的日本苟延残喘。怎么样,要不要让我为你留下你那圣洁的灵魂?”
“你想干什么?”
“我想给你机会,让你自行解决。”
鲛口眼睛的那股强硬的光芒停滞了,真的吗?眼睛里闪现出一丝绝望。秋庭蹲在鲛口的面前,把枪塞到鲛口的手里。
“枪里还有子弹吧?”
“不知道,”鲛口颤巍巍地说道,“好像刚才我都打进那个下级士官身上了。”
“一发就够了,只要还有一发,就够你用的了。”
鲛口抬头看了看秋庭,哆哆嗦嗦地抬起胳膊。秋庭右手握着枪,直挺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鲛口犹豫不决地握着枪,眼睛直直地盯着秋庭,眨也不眨一下。他好像正在拼命想要搞懂秋庭到底打的什么主意。空气在这两人之间凝固了,时间也就此止住,一直到数秒之后。最终,鲛口一把抄起枪。
说时迟那时快,秋庭“砰”的一枪。不偏不倚,正中眉心。紧接着,鲛口的头撞在汽车上,鲜血呈柱状,从那个红洞里喷了出来。又一枪,这次是胸口,那个地方立马鲜花怒放。秋庭像是发狂了一样,接连扣响扳机,子弹雨点般地疯狂窜出来,连成了一条线。枪声接连不断。鲛口的身体就像一张弹簧床一样,上窜下动,颠来颠去。直到枪膛的子弹全部打光后,秋庭还是不停地扣扳机,不停地扣。他把所有的子弹都打进了鲛口的身体。等到秋庭收了手,鲛口也就伸直了腿,慢悠悠地倒下了。
良久之后,秋庭狠狠地吐了口气。转身对身后的上等兵说:“你们什么都没看见。”
两个小战士,傻傻地眨了眨眼,随后又机械地点了点头。
米内出了海军省,就径直朝皇宫赶去。现在叛乱已经被镇住了,他要进宫看看陛下的状况。米内走后,今村把山胁叫来。山胁走到今村的办公桌前面,今村拉开抽屉,在里面翻腾着什么东西。山胁纳闷地想:“不会又是找手枪吧?”不应该呀,按说今后应该是用不着了。
今村费劲地在抽屉里倒腾着。说道:“实际上,我这里还有个私藏的小金库。”
今村把那东西从抽屉里拿出来,竟然是个罐头。好像还是以前荷兰的东西,一盒咖啡豆。
今村拿着朝山胁晃了晃,说:“虽然到战争真正结束我们还得摸爬滚打一阵。但是,事到如今,晚上应该是可以好好睡觉了。不过,我担心从今往后副官室又要忙上一阵了。所以今天下午茶的时候,咱们就好好煮一壶咖啡,先喝上一杯。”
山胁把罐头拿在手里,盯着看了起来。边看边说:“这是真东西?我可是有时间没喝过真正的咖啡了。”
他抬头看看墙上的挂历。今天是八月十五日。这时间,虽没有三年零八个月那么长,但差不多也有一年了。
中午时分,日本国土全境开始播送终战的诏书。这是天皇亲自念的,虽然这次广播的声音十分赢弱,但是还是字字清晰可辨。
战争结束了!终战了!一切都结束了!结束了!
山胁终于在陆军第一医院的后面,找到了他们。他们在榉树底下乘凉呢。一个女的站在轮椅旁边,轮椅上的人是森四郎。那个女的正和森四郎亲密无间地聊着。起初,山胁以为那女的是个护士。不过他立刻想到,森四郎是和一个叫小川芳子的歌手一同穿过“满洲国”逃过来的。宪兵队是不是已经应森四郎的要求把小川芳子放了呀。山胁远远地打了声招呼,朝两人那方向走过去。
榉树树荫下的森四郎,用明快的语气说道:“我听说战争结束了。”
山胁说:“是啊。昨天结束了。刚刚中午的时候正式对外公布的。”
“她是我女朋友。也是我的旅伴。原来住在莫斯科,叫小川芳子。”森四郎介绍了一下他身边的女人。
小川芳子客客气气向山胁问好。芳子有着雪白的肌肤和姣好的面容。不过倒不像是日本人,更像外国人,山胁暗暗地忖度,难不成她就出生在苏联?纤长的手指上戴着枚琥珀戒指。
森四郎也给芳子介绍了山胁,说他是海军省的书记官。山胁说:“看起来你好得差不多了。”
森四郎回答说:“再过两周就能出院了。”
“好好养伤吧,现在也不用担心空袭了,说不定再过两天宪兵队就把你们放了。”
“何出此言?”
“军队已经解散了。”
“这听起来倒是很不错。”森四郎笑嘻嘻地说,“不过,可惜呀,武官的情报到底还是没派上用场。也许我们来之前,一切就已经结束了。”
“不是。”山胁说,“不管情报多早送过来,昨天的停战也是不可能提前的。”
“什么意思?”
“不管是什么情报,都要取决于接受方的感受和认识。如果对方执意不接受的话,那么不管是什么样的情报也只不过是杂乱之音罢了。还好,从前些日子开始,在日本也终于形成了能接受大和田武官情报的认识。政府和海军的上层领导的眼光也终于达到了大和田武官的水平。”
“还是说嘛,到最后还不是没起到作用?武官的一番心血也就白费了。是吧?”
“不,不是这样的。战争即使在昨天才得以结束,像大和田武官这样的人也是功不可没的。虽然选择昨天这个时候结束战争是迫不得已,但是这一切也是武官心血的结晶。正是有了他们的付出,一切才得以瓜熟蒂落,顺利落幕。”
“你们知识分子说话还真不是一般的拗口。”森四郎边摇着头边说,“不过,我的事倒是无所谓。其实和我们一起来的还有一个波兰人。从斯德哥尔摩到苏联这一路上是他连哄带骗,还时不时在我屁股后连踢带踹的,我这才坚持下来的。可是他却在越过苏联国境线的时候死了。他为了日本,做了我们日本人都没做到的事。可是,到头来一切却是白费劲了。我这心里不痛快呀。”
“我觉得他还活着。活在我们每个人心里。森先生你们送来的情报验证了我们对时局的看法。支撑着我们度过了这最黑暗的一周。”
“你少安慰我。”
“这可不是安慰,是大和田的情报坚定了海军高层主张谈判的决,心。也是通过大和田的情报,使他们坚定了他们的选择是正确的信念,同时也为他们说服主战派提供了强有力的证据。诚然我们还是遭受了第二次的原子弹爆炸,并且苏联也向我们宣战了。这些本来看来可以避免的事情都还是发生了;但是,单凭武官的情报是不能使当时的日本信服的。武官的分析也不可能有人认同。同样,要是没有原子弹爆炸和苏联的对日宣战这些实际情况,日本的高层领导也不可能认识到大和田武官的情报和见解是多么难能可贵。现在一切都已经结束了。回过头来,我才想到这一切实际上是紧密相连的。情报预言了未来的事情,后续发生的事情证实了情报的准确性。情报和事实达到了高度的一致。所以在准确的情报和铁的事实面前,日本也终于认可了大和田的‘争取和平才是唯一的出路’的分析。待到这些情况终于获得高层的理解后,才决定于昨天结束战争的。所以也就是说,日本真正有了接受大和田情报的准备的时候,才是获得重生的时候。”山胁说着说着突然觉得这个话题太沉重了,于是话锋一转,“过几天,我想听听你从斯德哥尔摩穿过苏联边境这一路上的事,肯定是场不同寻常惊险刺激的旅行,说出来说不定还能见报呢。”
“什么见报不见报的。我可没兴趣。并且,没几天日本就被占领了吧?我这一路上可是没少惹麻烦。 5c31." >就差偷抢拐骗了,好不容易才回到日本,我可不想再被送进警察局。”
“有这么夸张?”
“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那好吧,你就珍藏在你的心里吧。”
森四郎就缄口不谈了,看来他是真不想说这件事。谈话一度中断了。小川芳子问道:“战争结束后,我们怎么办?”
“在他的伤好之前,你们暂时先待在这里。之后的事,只要海军还在一天,海军方面就会尽量给你们安排好的。”
森四郎说:“能不能把我们当做同盟国军方面的人,把我们送进同盟国军市民的暂时收容所里。”
“收容所?”
“应该有吧。”
“大多数同盟国军方面的市民,已经乘坐战时交换船被遣送回国了。但是应该还剩下一些。”
“我们呢,”森四郎抬起头浓情蜜意地看了看芳子说道,“要到巴黎去。”
小川芳子满脸幸福地看着森四郎,他们双手紧握。
山胁问:“你们要到巴黎去,为什么要进收容所?”
“过两天日本被占领,到时日本人就应该很难出国了吧。但是,如果说我们是同盟国军方面的人,我们肯定会被优先送出去。”
“你们是想假装同盟国军那边的人,我估计这会很难。”
“难是难,不过你是没见过我们外出‘旅行’的本事,不知道吧?如果说我们马上就想去巴黎的话,我会马上做给你看。保证你心服口服。”
山胁从胸口的口袋里掏出记事本,把森四郎的要求简单明了地记下了。到底能不能办成,确实是不敢保证,但是还是要尽最大的努力来实现他们的愿望。同时还包括一些书面证明文件。
“顺三,老公。”远远地医院那边传来叫喊声。
山胁回头一看,是真理子。她抱着孩子正朝这边走来。她们从疏散地那儿回来了。
“是我妻子。”山胁扔下这句话,就朝真理子那儿跑去了。
山胁温柔地抱起纯子,大脸贴小脸,轻轻地叫着孩子的名字。纯子好像也认出山胁来了,肉嘟嘟的小脸上绽开了笑容。山胁开心地逗着孩子,捏了捏她那肥乎乎的小腮帮,孩子立马咯咯地笑起来。小手也跟着上下扑腾着。山胁顺势把纯子高高举在头上,说着:“来,爸爸,举高高啰。”
站在旁边的真理子说:“我听到广播,估计战争也该马上就结束了,于是就带着孩子回来了。现在,应该不用疏散了吧。”
山胁一边逗着纯子一边回答说:“从今天开始我们又能在一起生活了。但是,你怎么找到这儿的?”
“我给你打电话了,他们告诉我你在这儿。喂——喂——”真理子在旁边着急地跺起脚来。
“干吗?”
“我说你别光抱你女儿呀,好歹也抱一下你妻子吧。”
山胁无奈地笑着,右手抱着纯子,腾出左手来揽着真理子。真理子身上那股久违了的温暖和柔软立刻传到了他的身体里。
真理子把头靠在山胁肩上,说道:“从现在开始你就不用那么忙了吧。”
“海军都没了,我也就失业了。但是,十九号我还要出趟差。去马尼拉的同盟国军司令部,去谈受降的相关事情。这是高木少将的命令。”
“要很长时间吗?”
“不,也就两三天的事。”
“我以前就一直在想,你的这位高木少将还真是爱使唤你。”
“我也有同感。他这人很像大贯先生。还有啊,他还说,要和我一起研究如何振兴日本的方案呢。”
“你就跟他说,我得在家伺候老婆,把这事给我回了。”真理子突然一改刚才的顽皮淘气,一本正经地问道,“那个受了伤的人呢?”
“走,我给你介绍一下。他就是替你哥哥送信的人。”
“我哥哥?从哪儿?”真理子抬了下头,眼睛睁得圆圆的。
“柏林。不过这个人是直接从斯德哥尔摩过来的。”
“他在柏林遇见我哥了?”
“信在我口袋里。”
真理子从山胁衬衫的口袋里把信封拿出来。里面是一张照片和一枚硬币。真理子把硬币握在手里,久久盯着安藤大尉的照片。
“我介绍森四郎给你认识。”山胁说,“走,过去问问他和哥哥见面时的情景。”
说着他就朝森四郎那边看了一眼,正好森四郎他们也在看着他们笑。
“走吧。”山胁抱着纯子,朝森四郎他们走去。真理子用手理了理头发也跟了上来。
森四郎把当时在柏林和安藤大尉相见的种种,仔仔细细,无一遗漏地说给真理子听。森四郎说的时候,真理子不时地询问。一直说到森四郎脑子里一无所有为止,真理子这才不得不停住了发问。
森四郎把该说的话,该传达的事情都传达完后,真理子把那只握着硬币的手,紧紧地捂在胸前。恍惚间,真理子的眼睛好像湿润了,眼前的一切变得模糊起来。
山胁问道:“那枚硬币有什么特别的意义吗?”
真理子眨了眨眼睛,抬头看了看山胁,说:“这是我母亲他们家传的护身符。即使当初移民美国,身无分文时,也没用这枚硬币。说是怕花掉这枚硬币的话,自己的好运也会随之而散的。就这样一直传了下来。哥哥当初参加空军飞行大队的时候,我把它缝在了哥哥的飞行帽里。现在,哥哥又……”
森四郎说:“大尉说这枚硬币还是应该放在真理子小姐您这儿。那时候,我听大尉那话的意思是,他好像还有一个在旅店当服务员的恋人。”
真理子好像是自言自语似的说:“应该让我哥拿着的。我已经足够幸运了,也很幸福。他倒是应该永远带着它着。他每天都生活在危险里。”
森四郎又说道:“按照赌博上的说法,大尉应该是那种运势极旺的人。就算是没有这护身符,他也能够处处逢凶化吉。”
“谢谢你,谢谢你这么说。”
“我说的是实话,我还和大尉约好了要赌牌的呢,我可是记着这事了。”
真理子再也忍不住了,眼泪决堤而下。她猛然间转过身去,背对着山胁他们。
许久,沉默就这样继续着。除了这榉树的树荫下,其他地面还往外冒着热气,日光很强,东京还是正夏呢。远远的天边飘着白白的云彩。晴空万里,一览无余。南边的天空上,还飘荡着大片大片的积雨云。
忽然间,山胁吓了一跳。因为天边传来飞机的声音。片刻的震惊后,山胁又立马恢复了平静,因为他悄悄在心底对自己说,“已经不再有空袭了”,厚木飞行队的骚动也已经得到妥善处理。所以,从现在开始飞机就不是危险的代名词了。
西北方向,突然出现一个明亮刺眼的东西。好像是架单翼飞机,飞得很低。看那奢华程度,估计应该是美军的。
但是,还没等他自己多想,他就明白了。那是日本的零式战机,是零式舰上战斗机。还是那再熟悉不过的银色,装饰得稍微有点古朴的零式飞机。不过,只有一架。从医院的左边朝右边飞去。
应该不会是单独擅自来袭吧?
看那样高度顶多也就五百米,这一会儿的工夫飞机已经飞到山胁他们的正上方了。连螺旋桨的转动都看得一清二楚。
山胁的身体转了个方向,一直目送着飞机。就在这时飞机突然升高了,越升越高,在飞机飞行路线的偏西的方位,那是太阳所在的地方。
太阳光太强了,山胁不由自主地把眼眯成了一条缝。
现在只剩下飞行的声音,渐渐地连声音也消失了。那飞机仿佛是被太阳给吸进去了。
刚才,真是飞过去一架飞机吗?自己真的看见零式战机了吗?
一切宛如梦幻,山胁看了看身边的人,森四郎、真理子还有芳子都盯着飞机离去的那个方向。
山胁又抬头看了眼飞机消失的那个地方,那么熟悉。几年前,自己就是这样在横须贺目送两个飞行员的。他们是真理子的哥哥安藤大尉及其好友乾一空曹。两个人的面容在自己的脑海里久久挥之不去。
终于,去年夏天的一幕飘到了他两人的面影之上。那是在海军大臣办公室里,米内大臣命令自己着手研究终战计划的事。及川总长和米内大臣吟诵的那位诗人的那一节诗。接下来到底是什么?难道说自己的工作就是对那首诗的完结?
“啊?”真理子看着山胁,“什么?”
森四郎和芳子也用怪异的眼神盯着自己。是不是自己刚才做了个什么怪异的动作?还是说露出个奇怪的表情?
山胁对真理子说:“没什么,只是突然很想再重新读读以前的英语读本啊。”
被烧得满目荒凉的东京,在这个下午显得无比地安静、恬适。蓝蓝的天上,白云在那里悠闲地飘来飘去。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