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 《红楼梦迷案·推理版红楼梦续》 前言 国内第一本原创跨界混搭小说,国际最时尚、前所未有文学流派! 美国作家塞斯·格拉汉姆——史密斯的最新小说《傲慢与偏见与僵尸》,将简·奥斯丁经典名着与恐怖小说元素完美搭配,创造国际流行的全新文学流派跨界混搭小说,引发世界范围内阅读新潮流! 《红楼梦迷案:悬疑推理版红楼梦》堪称国内第一本原创跨界混搭小说,将文学经典《红楼梦》与各种时尚元素相结合,创造全新阅读体验! 也许您早已读过曹雪芹的经典名着《红楼梦》,也许您厌倦了红学家们对《红楼梦》结局的繁琐分析与枯燥论证,也许您对时下流行的悬疑推理类型作品颇感兴味,那么就来阅读这第一部以推理小说形式写成的红楼梦续,第一部推理版的红楼梦续! 长篇知识悬疑推理小说《红楼梦迷案》全书共16万字,是一部侦探推理版的“红楼梦续”,兼具红学探讨与解谜推理之趣味,人物命运考证有据,缜密推理悬疑不断。潜在读者包括喜欢《红楼梦》与喜欢悬疑推理类型作品的广大人群。 薛蟠出行之谜、柳湘莲出走之谜、贾府败落之谜、通灵宝玉丢失之谜、狱神庙之谜、王熙凤死亡之谜……依据曹雪芹原书留下的线索,在这部小说中,一系列迷案将会得到最终解答。 此书并非是对名着简单的颠覆或恶搞,而是把经典名着结合各种时尚元素,力求在不违背曹雪芹前八十回原着精神、不颠覆或篡改人物形象的基础上,根据脂评透漏的线索,把红学探讨与侦探推理结合起来,给您以全新一轮跨界混搭小说阅读冲击新体验! 楔子 至若离合悲欢,兴衰际遇,则又追踪蹑迹,不敢稍加穿凿,徒为供人之目而反失其真传者。 ——曹雪芹 事则实事,然亦叙得有间架、有曲折、有顺逆、有映带、有隐有见、有正有闰,以至草蛇灰线、空谷传声、一击两鸣、明修栈道、暗渡..陈仓……书中之秘法,亦复不少。 ——脂砚斋bbr> “一个女孩爱上了行踪诡秘的男人,接下来会怎么样?” 躺在病床上的楚忆奇听到老朋友杜彬的问话,先是愣了一下,然后笑着反问:“这是调查公司新接的业务吗?说得详细些。” 杜彬是蓝月商务资讯调查公司的经理,今..天来医院看望因腿部骨折住院的楚忆奇。此时他点了点头,接着说:“刘先生是本市有名的企业家,有个十七岁的独生女儿,在A市上大学,这事就与她的男朋友有关。” “刘先生委托你调查一下这年轻人?” “是啊,可怜天下父母心,他惟恐女儿受到伤害,这心情容易理解,当然他也许诺了一笔丰厚的报酬。”杜彬有些自嘲地笑笑,“接受委托以后,我去了A市,见到了刘先生的女儿,是个活泼的女孩子,很漂亮,黄头发、大眼睛,有点像漫画人物。” “如果是十年前,你会迷上她的。”楚忆奇坏笑着说。 “有可能,呵呵。她的网名是Angel,那个年轻人叫梦非,就这样称呼他们吧。据Angel说,梦非大学毕业以后,白手起家,后来在A市开办了一家广告公司,经营得不错,现在已经颇具规模。Angel还给我看了梦非的照片,是个很帅的小伙子。” “照你这么说,刘先生也许过虑了,听起来他们两个很相配。不过,为什么说他行踪诡秘呢?” “是这样,有几次梦非突然奇怪地不知去向,好像失踪了一样,最多不过两三天,打手机经常打不通,打通了他说是在外地谈业务,具体什么业务含糊其词。问他公司的人,他们只知道是出差了,别的情况也不清楚。为此Angel与梦非发生了争吵,Angel的怀疑不难理解,梦非则说Angel太不信任自己。” “这其中就有些问题了。”楚忆奇若有所思地说,“一个最简单的.99lib?答案就是梦非有了另外的女朋友,但如果答案当真如此简单,你就没必要和我谈这件事了。当然,失踪是通俗小说里经常要涉及的题材。欧·亨利说过,一个活生生的人,竟然像黑板上粉笔画的人似的,一擦就消失了,这可是戏剧创作中最生动的题材之一。” “先别掉书袋,你对有关这位年轻人的事情有什么看法?” “我觉得,目前的关键在于,你是否调查到了梦非确凿的劣迹?” “我在A市通过各种渠道了解,没有发现对梦非品质方面有什么负面评价。不过,Angel那里有个新情况。Angel说,最近他们的关系一直比较紧张,联系不多,但她突然收到了梦非的一封电子邮件,里面的内容是梦非写的一部小说。小说还没写完,首先引起Angel注意的是小说的题辞——‘献给Angel,关于你想了解的,它可以解释一切’。” “有意思!”楚忆奇问,“小说的题目是什么?” “《红楼梦迷案》。”杜彬回答说,然后从手提包里取出了一叠打印的稿子。 当楚忆奇的女友苗薇薇笑嘻嘻地抱着一堆书走进病房时,杜彬已经离开了。她是个身材高挑、长发披肩的漂亮女孩,灵动的双眸、长长的睫毛,散发出妩媚的气息。 “你的博士论文不是快开题了吗?我今天又给你带了几本专业方面的书。” “我已经有更好的读物了。”楚忆奇挥了挥手里的书稿。 关于 href='2210/im'>《红楼梦》,自然有不少未解的悬案,学者俞平伯曾经说, href='2210/im'>《红楼梦》简直是中国文坛的一个梦魇,你越研究就越糊涂。那么,这篇小说要讲述些什么呢?这个故事当真与梦非的秘密有联系,还是他在故弄玄虚呢? 温暖的阳光使病房里的一切都洋溢着明朗的气氛,楚忆奇带着轻松的心情开始阅读。 第一回 思远行游艺康河县 惊噩梦变起风云观 (作者按: href='2210/im'>《红楼梦》第四十七回和四十八回写到,薛蟠因为误认柳湘莲,调错了情而遭到痛打,羞于见人,便出门做生意以求躲避。对于薛蟠出门游艺的经历,作者曹雪芹语焉不详。只是在第六十六回提到,“同伙计贩了货物……谁知前日到了平安州界,遇一伙强盔,已将东西劫去。不想柳二弟从那边来了,方把贼人赶散,夺回货物,还救了我们的性命”。 href='2210/im'>《红楼梦》最重要的点评者脂砚斋在第四十八回对薛蟠游艺做了这样的评论,“作书者曾吃此亏,批书者亦曾吃此亏,故特于此注明,使后来人深思默戒”。这样的点评,显然蕴涵深意,同时也说明,薛蟠游艺的经历并不像书中交代得那么简单。另外,脂砚斋对 href='2210/im'>《红楼梦》第一回甄士隐解注《好了歌》所云“训有方,保不定日后作强梁”一句有点评说,“柳湘莲一干人”。这说明,在前八十回中下落不明的柳湘莲,日后做了绿林好汉,与薛蟠游艺遇到的“强盔”可能成了一伙……种种线索透漏出薛蟠游艺的细微端倪,并可能与曹雪芹已经散佚的后三十回原稿内容息息相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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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说那呆霸王薛蟠因不合惹恼了柳湘莲,被痛打一顿,三五日后,虽稍稍好了些,仍是伤痛未平,心中的羞愧,更远胜过身上的淤痛,只好闭门不出,在家休息。转眼已经到了十月,薛家各铺面的伙计有不少便算年帐准备回家,其中却有一个叫张德辉的,年过六十,今岁也要回家,明春方来,饯行时说起:“今年纸札香料短少,明年必是贵的,若端阳前顺路贩些纸札香扇来卖,除去关税花销,亦可以剩得几倍利息。”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薛蟠听了,不由动起出门远行的念头,心想这次自己挨打,颜面无存,天天装病,也不是回事儿。倒不如打点些本钱,和张德辉一同外出做买卖,赚钱也罢,不赚钱也罢,一则是躲躲羞,二则逛逛山水也是好的。 薛蟠拿定主意,便去和母亲商议。薛姨妈听了虽是欢喜,但又恐他在外生事,因此不想应允,宝钗却劝母亲道:“在家千日好,出门事事难。哥哥想出去闯荡一番,正经做买卖,那自然是好,再者他出门在外,没了倚仗的人,若想惹事生非,更是举眼无靠,他见这样,比在家里省了事也未可知。” 薛姨妈听宝钗说得在理,方回心转意,于是命人给薛蟠打点行装,又郑重嘱托张德辉照管薛蟠,张德辉满口应承。当下选定十四日为出行吉日,至十三日,薛蟠先去辞了他舅舅,然后过来辞了贾宅诸人,这也不必细述。十四日一早,薛蟠连同张德辉以及乳父老苍头一名、当年谙事旧仆二名、随身常使小厮二人,主仆几人启程上路。薛姨妈、宝钗等直同薛蟠出了仪门,母女两人泪眼看薛蟠走远方回去不提。 (作者按:薛蟠被打以及计划出行等情节,参见 href='2210/im'>《红楼梦》第四十七、四十八回。) 一行人出得城门,眼见四外村落连接,鸡犬之声相闻,远处平野漫漫,秋高气爽。薛蟠骑在那匹铁青大走骡上,左顾右盼,甚是逍遥自在,多时的郁闷之气顿觉一扫而空。他略略勒住缰绳,对坐在身后骡车上的张德辉说道:“咱们这次出门,估计行程,时日尚早。我看也不必急着赶路,这一路之上的山川名胜,正可尽情赏玩,张老以为如何?” 张德辉听见薛蟠的言语,早知他的心意。这一次随这惹祸的魔头出来,只求他安分别生事,其余哪敢不依,连忙一迭声道:“甚好甚好,一切全凭世兄安排便是。” 薛蟠便吩咐手下人等,不必贪赶行程,附近若有什么名胜之处,可先找地方歇息,待他先去游玩之后再走。一行人走走停停,这些仆人小厮也乐得轻松,好在薛蟠游玩得尽兴,未生其他枝节,一切相安无事。 这一日在路上正走之间,眼看日已西斜,前面却还是有座高山矗立,满目荒凉,不见人烟。薛蟠感觉有些心焦,转头向张德辉道:“你不是说前面有座大市镇吗?怎么到如今还不见踪影。再若不到,咱们难道要在旷野露宿不成!” 张德辉慌忙道:“世兄莫心急,前面不远便是康河县城,转过山头就到了。其实就在山下,只是被山所挡,在此处看不到。” 薛蟠方转嗔为喜,又命手下一名小厮骑上快马,先往康河县城订下落脚的客栈,打点食宿。这小厮姓王,在家中排行老三,平常大家都叫他王三。王三做事倒也麻利,骑上马绝尘而去,不到一个时辰就又转了回来,报说诸事安排妥当,已在城里最大的赵家客栈订下客房。这会子薛蟠等人也已转过山头,康河县城已经近在眼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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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这康河县城因地处南北交通要道,商贾云集,城中百姓安居乐业,甚是繁华。薛蟠等人进得城来,但见店铺相连,酒肆罗列,街上行人熙熙攘攘。众人在王三的引领之下,转过几条街道,来到一家大客栈门口,悬挂着明晃晃的金字招牌——“赵家客栈”。店里的伙计急忙将众人请入客栈,分别安排客房住下。众人又是一阵忙乱,收拾停当以后,便都到楼下店堂用饭。 薛蟠自觉一路行程颇为辛苦,今日来到康河县,正应轻松一下,早将离家以前满口应承的“谨慎”二字抛到脑后,撒开了手与众随从猜拳赌酒。众人知道他的脾气,谁也不敢劝解,只能投其所好,不一会儿薛蟠便已喝得头昏目眩。 张德辉毕竟年纪大了,只喝了几杯,便觉不胜酒力。眼见众人兴致正浓,便提前离席,准备上楼休息,那薛蟠兀自在身后叫道:“张老莫走,再多喝上几杯!” 张德辉不禁连连摇头,正要走上楼梯,却见店堂里不知何时又来了位客人,坐在旁边一张桌前自斟自饮,旁若无人,对薛蟠等人的喧哗吵闹全不理会。张德辉不由得多看了几眼,见这人三十多岁年纪,面容清秀,身材却很魁伟,虎背熊腰,甚是彪悍。张德辉觉得他有些面熟,离京以来在路上似乎见过一两次,大概也是到南方跑生意的。这人抬头看见张德辉留意自己,站起身来含笑拱手施礼:“这位老丈请了,可否赏脸过来一叙?” 张德辉连忙还礼道:“适才便见兄台有些眼熟,如此便叨扰了。” 两人略一叙谈,张德辉方知此人名叫封平,是京城中有名的平惠茶叶行的伙计。这平惠茶叶行在各地均有分号,封平此次便是被委派至南方各地打点生意,顺便联系明年春天采办春茶事宜。 封平问道:“张老如何安排行程,明日一早便行么?” 张德辉道:“这个须我家主人来定,大约要在此地勾留一两日吧。” 封平喝了口茶,缓缓道:“听说城西十多里地有座青雾山,风景秀丽,山上还有座道观,名叫风云观,香火蕃盛,甚为有名。张老若有空闲,不妨与尊家主人前去一游。” 张德辉道:“我也久闻青雾山与风云观之名,可惜每次都是来去匆匆,一直未有机缘游览。” 两人又闲谈了一会儿,见夜色已深,方各自回房休息。张德辉不放心薛蟠,又去相劝,薛蟠的乳父老苍头也来劝止,薛蟠哪里肯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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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薛蟠直喝得尽兴,大醉方止,第二天起床时已是日上三竿。张德辉见此日定然难以启程,等薛蟠梳洗完毕,便提议前往青雾山一游。这正合薛蟠之意,于是便留下几名仆人看护行装,薛蟠与张德辉等人打马前往青雾山而去。 薛蟠等刚刚离去,那位名叫封平的客人缓步下楼来,吩咐店里的伙计预备马匹,也打算前往青雾山游玩。赵家客栈的掌柜正在店堂中,此人五十多岁年纪,为人忠厚本分,平时还常拿出些钱来赈济贫寒之家,在当地名声甚好,此时见封平要走,忙上前道:“客官孤身一人,若想出去游玩,还须小心为是。” 封平不解,问道:“掌柜的为何如此说,莫非此地有些不太平么?” 赵掌柜道:“本地一向甚为安定,最近两三月来,却不知从何处来了一伙盗贼,县城附近盗案频发,不少富商与大户人家遭这伙人偷盗。我见客官欲孤身外出,更应小心提防。” 封平道:“既如此,官府定会遣人捉拿了。” 赵掌柜道:“客官有所不知,这伙盗贼却非寻常之辈,诡计多端,行事往往出人意料,他们大多时候并不恃强抢劫,而是巧施骗术,被骗之人常常堕入彀中尚不自觉。有人甚至因受骗后深感羞耻,无颜面前去报官。官府虽多次派人缉捕,但因其行踪诡秘,都是无功而返。” 封平笑道:“如此说来,这些盗贼倒真有些手段,多谢赵掌柜提醒,我小心便是。其实我一看便非豪绅富商,他们想必不会打我的主意。” 赵掌柜亦笑道:“小心无大错,果如客官所言,自然最好。” 封平骑马出了赵家客栈,往城西而去,不一会儿便出了康河县西城门。原来通往青雾山的道路大半是宽阔的官道,封平打马如飞,不久便见到青雾山山势峥嵘,已在眼前。再行片刻,封平转入一条曲折的山路,渐渐环山而上,再走了大约半个时辰,道路变得更陡,封平跳下马来,牵着马继续前行。道路两旁皆是茂密的松树林,满眼郁郁葱葱。往山下看时,云雾弥漫,隐现苍绿之色,山风习习吹来,只觉心旷神怡,青雾山果然名不虚传。 此时封平忽听得路旁传来有人哭泣之声,不禁很是诧异,此地荒郊野外,这人有何冤屈在此哭泣?封平拴住马匹,循声走了几十步,见一名二十多岁的男子正背靠着棵松树,不停抽噎哭泣,看穿着打扮却不俗,像是个读书人。 封平温言问道:“这位小兄弟有何伤心之事,为何在此哭泣?” 那人抬头看了封平一眼,并不理会,仍是不停抽泣。封平皱眉道:“你这书生如此不晓事,堂堂男儿即便有何难事,亦不应如妇孺一般只知哭泣!”> 那人方慢慢收住眼泪,兀自不停叹气。封平又好言相劝,仔细询问。原来此人是康河县的一名秀才,名叫韩玉材,与县城有名的藏春苑里的粉头春桃痴恋,二人海誓山盟,订下婚姻之约。韩玉材便找到老鸨,想要为春桃赎身,那老鸨正将春桃当作摇钱树,如何愿意,开口便要两千两银子,少一两也不成。韩玉材与春桃抱头痛哭,均觉走投无路。今日韩玉材想着到风云观来上香,求神灵保佑,到了青雾山上,伤心之事涌上心头,情不自禁又在路旁哭泣起来。 封平听完韩玉材的述说,连连摇头道:“韩秀才莫怪我言语冲撞,你既是读书之人,就应寒窗苦读以博取功名,怎能与那青楼女子 7ea0." >纠缠不清?何况此等女子水性杨花,决非佳偶。即便你有钱为她赎身,以后恐也难白头偕老。” 韩玉材道:“封兄有所不知,我和春桃并非本地人氏,自幼相识,可谓青梅竹马,十四岁时春桃父母双亡,竟被狠心的兄嫂卖入青楼。后来我也辗转来到康河县,偶然间相逢,恍如隔世,如今再也不愿分开。对我来说,功名之事如浮云,只愿与春桃长相厮守。怎奈老鸨狠毒,如何肯放人?” 说着不由又落下泪来。封平听了,也勾起心中一些往事,叹息道:“如此说来,你二人劫后重逢,实在难得,但神灵之事总属虚幻,元始天尊、玉皇大帝当真能赐福你们么?” 韩玉材道:“我们现在无计可施,若神灵不保佑,我和春桃只能在阴间做夫妻了!” 封平见韩玉材长吁短叹,泪流满面,难以自控,便又劝道:“心诚则灵,既然来了,可先去风云观上香,或许到时自然有了对策。” 韩玉材渐渐稳住心神,郁闷之事说给他人听了,倒觉得畅快些。于是便与封平返回正路,封平牵了马匹,两人继续往山上去。 又走了一会儿,山路逐渐变得宽起来,看情形已接近山顶,随后道路转入一片松>树林,林间甚是阴冷。穿过树林后,眼前豁然开朗,原来已到青雾山山顶。这山顶地势开阔,最先引人注目的便是风云观的山门,高大宏伟,正对山门的是一座金碧辉煌的大牌楼,日头之下琉璃瓦闪闪发亮。庙前还有些商贩在兜售香烛,三三两两上香的人进出庙门。 韩玉材道:“今日这儿人不多,若是到了庙会之日,城里士绅工商,都来此祭神,众人围观,那才真是人山人海,摩肩擦踵啊!” 两人进了正门往里走,见院内多种着苍松翠柏,环境清雅,再经过两重门户,韩玉材指着里面一座大殿说:“这便是三清殿了,我这就进去上香,封兄可随意游览。今日与封兄一见如故,还望他日封兄能到寒舍一聚,再度聆听教诲。” 封平忙与韩玉材拱手道别,韩玉材随一位头戴圆道冠的道士进了三清殿。 封平在观里转了一会儿,见这风云观占地甚广,三清殿前是一座大戏台,逢节庆之日观里可在此请戏班登台演戏,三清殿旁还有供奉玉皇大帝以及众仙官等的殿堂,正有人在里面烧香礼拜。再往远处看,楼宇相连,不知还有几重院落,有的地方大概是道士功课修炼之地,门口都有人把守,外来之人难以入内。 封平正在院内闲逛,看见一名道士引着几人从前面的院子经角门进来,为首的正是薛蟠。薛蟠目不旁顾,随着道士大摇大摆地走了过去,后面的张德辉见到封平,连忙拱手笑道:“封兄也过来了。” 两人闲聊几句,张德辉看薛蟠等人已走远,便告辞追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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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薛蟠等人从早上离了赵家客栈,两个时辰后到了青雾山风云观,观里的道士见薛蟠来头不小,急忙报与主持知晓,主持便命观里的执事虚尘道士出来迎接。虚尘道士见了薛蟠一行人,先请入一间偏殿休息,叙谈以后,才知道薛蟠的家世,又听他说起与九省统制王子腾以及荣国府贾政等人的关系。 虚尘笑道:“这样说来就不是外人了,我昔年在京城时,曾见过贾政、贾敬等等诸公。贾敬公潜心向道,精研炼丹之术,让小道好生佩服。薛公子想必也见过京城清虚观的张真人,当日作为荣国府国公爷的替身出家,曾经先皇御口亲呼为‘大幻仙人’,海内景仰。敝观主持智清真人当年与张真人曾有同门学道之谊,刚才本想亲自来迎接薛公子,无奈年事已高,行动不便,等会午膳时就可以见到。” (作者按:清虚观张道士之事,参见 href='2210/im'>《红楼梦》第二十九回。) 薛蟠暗想,我哪有什么兴致去见老道士,忙摆手道:“道长不必客气,我们途经此地,听说风云观的大名,特地来逛逛,就不用麻烦了吧。” 虚尘站起身来,呵呵笑道:“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我虽是修道之人,却也明白孔夫子的教诲。快到中午了,我先领诸位在周围转转,敝观虽然甚是简陋,不能与那等京城名观相比,但地方还不算小。” 虚尘陪着薛蟠、张德辉等人在观中游览一番,指点着这边是三清殿、四圣堂,那边有观里的库房,还有花园、后楼等等,说道:“那边的几个院子是观里的人居住与修行的地方,午膳时辰已到,我们先去斋堂吧。” 他们绕过一间雄伟的大殿,到了下一个宽敞的院落,进入斋堂,斋堂里摆好了一排排的桌椅,不少道士已经在这里等候。虚尘把薛蟠等人让进斋堂尽头一个单独的房间,屋里有几名道士一起迎上前来。薛蟠看到中间一名老道士须发皆白,大概已年过七十,知道这就是那位智清真人了,上前施了个礼。 大家客套一番,分宾主落座,薛蟠早有些不耐烦,看看席上的斋饭,没有半点荤腥,不禁暗暗皱眉,心想来这观里甚是无趣。好在还有些观里自酿的酒,虽然酒味清淡,喝起来难以尽兴,总算聊胜于无。bbr>. 酒过三巡,智清颤巍巍放下酒杯,缓缓开言道:“适才听虚尘说,薛公子从京城来,贫道老朽,不良于行,已经多年未去京城了,唉,不知此生是否还有机会再到京城看看。” 薛蟠笑道:“老仙长何出此言,仙长童颜鹤发,看起来好似画里的神仙,不知今年高寿?” 智清脸上现出得意之色,口中却答非所问:“若说这长寿之法,贫道甚有心得,其中关键,在于炼丹之术。《抱朴子》有云,丹分九种,不必全部炼成,炼成一丹便可以成仙。贫道从十九岁出家以来,勤勉修炼,虽不敢望炼成九转神丹,成仙得道,但也从中受益非浅……” 说起炼丹烧汞之法,智清絮絮不止,听得薛蟠瞠目结舌不知所对。虚尘在一旁低声道:“智清真人年事已高,耳力不如往昔,薛公子见谅。” 席间智清不停谈论炼丹之术、导气之法,众道士点头称是,张德辉等人随声附和。惟有薛蟠不闻不问,一概全不理会,只觉得口中寡淡,一杯接一杯不停地灌酒。 午饭过后,虚尘把薛蟠等人让入客房休息,这客房陈设简陋,却十分宽敞。薛蟠在房里坐了一会儿,毕竟生性好动,觉得有些气闷,便出了客房,信步在观里闲逛。又想起张德辉提到过,青雾山后山风景绝佳,便独自离了风云观往后山而去。 青雾山的后山比前山地势更高,怪石嶙峋,松涛阵阵,站在高处四外远望,胸怀大畅。薛蟠在山上转了几圈,见天色渐渐暗了下来,乌云堆积,欲压头顶,山风风势转大,又过片刻,竟渐渐有细碎的雪花飘落下来。薛蟠心想,刚才还阳光普照,一转眼变化如此之大,这风云观倒是名副其实,于是从后山回转往观里走。 正走之间,听见远处传来骡铃轻响,回头一看,只见一辆蓝布帏的骡车由远而近行了过来,车旁有两名奴仆打扮的人跟随。薛蟠正看时,那辆骡车停了下来,车帘打开,一个十三四岁的小丫头扶着位妙龄女子下了车。薛蟠见这女子大约十七八岁年纪,风流妩媚,非比凡俗,不由看得呆住了。 这女子看了看天色,眉头微皱,转过来见薛蟠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不以为忤,反而微微一笑,顿生风情。薛蟠登时感觉浑身酥软,以为这女子对己有意,便欲上前搭讪。但又见骡车旁的两名仆人双臂抱在胸前,怒目而视,薛蟠前不久刚刚吃过大亏,如今哪敢造次?女子见状,与两名仆人低语几句,转身上车,两名仆人也不再理会薛蟠,继续驱赶骡车上路,骡车经过薛蟠身旁,往前山而去。薛蟠看这情势,料想这女子一定是去风云观上香,便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 骡车在风云观山门前停住,那女子下了车,若有意若无意地瞟了薛蟠一眼,便和仆人、丫鬟一起进了风云观。薛蟠以为那女子使眼色与他,更是神魂颠倒,三步并做两步走进观里,远远看见那女子进了一间大殿。薛蟠站在大殿外面等了一阵,这一会儿雪却越下越大,风携着雪花扑面而来,天色阴沉,来此烧香还愿的人纷纷快步往观外走。薛蟠正不知如何是好,忽见虚尘道士与张德辉从远处急急赶了过来,张德辉直走得气喘吁吁。 虚尘笑道:“薛公子到哪里去了,让我们好找。正所谓天有不测风云,上午还云淡风清,现在却下起大雪,可说是贵客临门,天欲留客。薛公子今晚便在观里住下吧,敝观也可略尽地主之谊。” 薛蟠本来觉得这些道士虽非面目可憎,但实在言语无味,不愿在这里多停留,然而转念又一想,如此风雪,刚才那女子来得又晚,肯定要在观里留宿,自己说不定便有机会接近。想到这里,薛蟠顿时心花怒放,满口应允,当晚便在风云观住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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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膳时薛蟠在席上尽情豪饮起来,张德辉怕他喝得太多,毕竟这儿不是客栈,闹将起来,大家面子上都不好看,暗自在旁不停劝说,薛蟠方略略收敛了些。不过到了散席时,薛蟠仍是喝得醉意朦胧,脚步踉跄,虚尘命一名杂工道人扶薛蟠回房休息,又送张德辉等人各自回房安歇。薛蟠躺在床上,只觉酒意上涌,片刻间便昏睡过去。不知过了多久,口渴难耐,方醒了过来,伸手摸到桌上有壶凉茶,拿过来喝了几口,感觉酒力略略解了些。他推开窗户往外观看,夜色漆黑,估计已到深夜,忽然想起下午所见那女子,不知住在观中何处,何不趁夜深人静前去找寻。 那薛蟠一向胆大妄为,此时色心已起,借着酒劲,更无所忌惮,推门便走了出去。地上积了厚厚一层雪,这时候大雪虽已停了,风势却没有减弱,迎面呼啸而来。院子角落里挂着一盏气死风灯,被风吹得摇摇晃晃,灯光昏暗。 薛蟠脚步蹒跚出了院门,乱走了一阵,正不知往哪里去,看见东面有座两层的高大楼宇,一楼乃是座大殿,此时一团漆黑,二楼的门窗里却透出微弱的灯光,于是便朝这边行去。刚走到一楼的大殿,薛蟠突然感觉似乎有人悄悄跟在自己身后不远处,隐隐传来细微的脚步声。他猛地回头,清冷的雪光映照下却一无所见,仔细倾听,四周仍然一片寂静。 薛蟠摇了摇头,想定是自己晚饭时酒喝得太多,现在怎么有些疑神疑鬼的。他又抬头望望楼上的灯光,思忖从白天的情形来看,那女子显然对自己有意,现在说不定正在楼上房间里等候呢。他蹑手蹑脚顺着狭窄的楼梯往上走,生怕弄出响声惊动他人,难免好事成空。来到二楼,他便急不可耐地顺着门缝往那房间里偷看,一看之下登时大失所望。房间里哪有什么女子,却是日间见到的虚尘道士,正在里面盘腿打坐,闭目养神,面前的桌上点着一根蜡烛。 失望之余,薛蟠心想,那女子若是在观中留宿,理应是在偏僻幽静之所,远离道士们居住和修炼的地方,自己本应早打听清楚,也不至于现在找错地方,束手无策。他自怨自艾,正要离开,却见房里的虚尘道士睁开眼站立起来,取下一柄在墙上悬挂着的宝剑,舞动起来。 薛蟠觉得有趣,继续屏息偷看。过了一会儿,虚尘又从床下取出一个包裹,慢慢解开。薛蟠在门外,见那包裹包得很是严密,一层又一层,也是好奇之心大起。只见虚尘从包裹中取出一个人形木偶,放在桌上,又用宝剑的剑尖指住木偶,口中念念有词。薛蟠定睛观看,见那木偶的胸前刻着几个字,借着烛光隐约可以看见。他暗暗吃惊,醉意早已全醒了,不敢再多停留,迳自下楼,心中忧惧,越走越快。 下到楼梯快一半的时候,薛蟠忽然感觉脚下踉跄,似有一根木棍横在楼梯中间,被重重绊了一下,再也立脚不住,竟然一头栽了下去,直摔得不省人事。要知端的,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回 藏春苑薛蟠惹是非 木石巷封平访友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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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薛蟠醒来时,已经天光大亮,一时间竟不知身在何处,定下神来打量周围,原来好端端地还是躺在客房的床上。他抬起身来,只觉得头痛欲裂,不由连声叫唤,努力回想昨夜的事情,只记得喝了不少酒,后来似乎又出了房间在雪地上转悠多时,至于其后发生了些什么,自己怎么回到客房中,却一片空白。薛蟠坐在床上发愣,正觉着无聊,忽听有人轻敲房门,打开门来看时,虚尘道士和张德辉正站在门口。 虚尘满面堆笑道:“薛公子已经起来了,那就好,感觉如何?可还记得昨夜之事?昨夜我正守在丹房的九转丹炉旁,默运玄功,秉心修炼,听见外面有些响动,出门一看,薛公子倒在雪地之上,人事不醒,便找人将薛公子送回了客房。本来甚是担心,不过薛公子随即安睡,并无大碍,如今看来薛公子一切安好,贫道就放心了。” 经虚尘一提,薛蟠方隐约记起,昨夜是为了寻找路上所遇的那妖娆女子,才半夜在观里乱走,但如何醉倒雪地,仍是毫无头绪。纵然他平时一向无所顾忌,但风云观毕竟乃清修之地,此时也难免心虚,口中嗫嚅嚅应对,只说昨夜酒喝得太多。张德辉见薛蟠平安无恙,也松了一口气,怕留在此地又别生事端,忙劝他趁雪后天气晴好,尽快返回康河县城。 薛蟠心想那女子既然已不见踪影,留在此地还有何意思,便同张德辉等人辞别了虚尘道士,也不去见那智清真人,匆匆离开风云观。虚尘不再多挽留,仍是礼数周到,与众道士直送到观门外。 新雪初晴,山间景致美不胜收,薛蟠却闷闷不乐,无心观赏。一路无话,一行人回到康河县城赵家客栈,时候已是晌午。薛蟠甚感疲惫,草草吃了午饭,便回客房歇息,一觉醒来,已经是黄昏时分了。 薛蟠信步出了客房,走下楼来,见店堂里只有客栈的账房先生正在不停地打着算盘算帐,此外更无旁人。他又转到后院,后院里倒很热闹,张德辉和众伙计在这里收拾行装,准备明日启程。 张德辉见了他,忙迎上前道:“世兄来了,我正要跟你说呢。一路上颠簸得厉害,几辆大车都有些松动了,今天紧了紧,马和骡子也都喂足了草料,若没有其他事情,明儿一早咱们就可以上路了。” 薛蟠点点头,站着看了一会儿,觉得没趣,打了个呵欠,又回转到店堂。他见那账房先生仍在那里摇头晃脑地整理着账目,便上前几步走到桌前,敲敲桌子说道:“在这儿闷也闷死了……你可知这附近有什么消遣的地方?” 账房先生抬眼看看薛蟠,见他一身纨绔子弟打扮,盛气凌人,不敢得罪,知他心意,连忙陪笑答道:“附近不远,出了门往东走,隔着几条街,便有一处叫做藏春苑的所在,吃喝玩乐无所不包,真正是纸醉金迷的销金窟啊。大爷若要去时,可须带足了银子才是。” 薛蟠鼻中哼了一声,不再理睬那账房,摇摆着出了客栈便向东行去。天色渐暗,街上的店铺大都已关门歇业。他穿过几条街道,边走边左顾右盼,忽见前面有一所大宅院,门口挂着几盏灯笼,里面隐隐传来丝竹弹拨,还有男女笑谑之声。心知这就是那藏春苑了,走到门口,果然便有两名侍女迎上前来招呼,还向院子里娇声喊道:“贵客来了!” 刚进院里,一个四十多岁的妇人疾步迎上来施礼,笑道:“这位公子眼生得很,初次光临,老奴没能远迎,罪过罪过。” 说着便把薛蟠让入一间客厅,吩咐茶水果品伺候,言谈间知道薛蟠是从京城来的大户人家子弟,老鸨更是着意奉承,吩咐旁边站着的幺二:“快让白玉和牡丹那两个丫头出来见贵客,这半天还不见人影!” 转头又向薛蟠笑道:“公子来自京城,眼界自然跟我等不同。这两个姑娘虽长相出众,吹拉弹唱样样在行,在我的院子里是第一等的人才,但身处小城,未免有些孤陋寡闻,公子不要见笑。” 薛蟠早已心痒难搔,闻言笑道:“哪里哪里,我看这里不错,姑娘们也都别有风韵哩。” 不一会儿,两个浓妆艳抹的女子走进房里,向薛蟠施礼过后,坐在一旁弹着琵琶唱了起来,果然是珠圆玉润、悦耳动听,薛蟠点头称赞,鼓起掌来,只觉一洗昨日晦气,头也不再隐隐作痛。此时那老鸨早已知趣地悄悄溜出房间,各式各样的点心酒菜如流水般送到了桌子上。白玉和牡丹弹唱了一会儿,便坐到薛蟠身边,不停笑闹着给薛蟠劝酒。 薛蟠来者不拒,痛饮一阵,酒意上涌,伸手把白玉拽过来搂在怀中,笑道:“心肝宝贝,你二人当真国色天香,非比寻常,适才你们妈妈说,你俩在这院子里是一等的人才,果然不错。” 白玉见薛蟠举止粗俗,心生厌烦,却不得不敷衍,这会子有意讥刺薛蟠,撇嘴道:“我俩虽然还不错,但院子里比我们强胜的却也不是没有。” 薛蟠问道:“你说的是谁,为何不让她来陪我?” 旁边牡丹掩口嗤笑道:“公子恁地贪心,难道院子里的好姑娘都要来陪你不成?白玉说的是春桃姐,可说是我们这里的花魁,寻常客人她是不见的。” 薛蟠此时已有了七八分酒意,听牡丹这么说,登时大怒,把手里酒杯摔得粉碎,又把桌上的酒菜推落一地。白玉、牡丹吓得尖叫起来,白玉急忙从薛蟠怀中挣出来,bbr>牡丹早跑出房间去找老鸨。薛蟠还不罢休,在房里呼喝起来。 那老鸨和几个虎背熊腰的大汉匆匆赶过来,一看这情形怒冲冲喝道:“原以为是京城来的贵客,好生招待,不料却是个来搅事的莽汉,你这厮认错了地方,竟敢来这里撒野!” 薛蟠也不示弱,借着酒劲骂道:“你这老婆娘,竟敢小觑我!” 老鸨不再多话,冲旁边的几条大汉一使眼色,那几人一拥而上,以虎搏兔般将薛蟠擒住,薛蟠顿时动弹不得。总算老鸨见薛蟠有些来头,并不敢如何整治他,只是逼着他拿出了几两银子以做赔偿。几条大汉又拥着薛蟠来到院门口,叱骂着将他重重推出门外,然后紧闭大门。 薛蟠被推得踉踉跄跄往前跑了几步,险些摔倒。他站住脚跟,转过身来破口大骂,本想再去理论,但见那些大汉凶神恶煞般的模样,转念觉得,好汉不吃眼前亏,在门口发狠一会儿,只好骂骂咧咧地向前走去。头重脚轻地过了几条街,迟迟不见赵家客栈的影子。 薛蟠发觉不对,细看周遭,似乎走错了路,正要沿原路返回,忽见前面夜色中,有人提着一盏灯笼缓缓由远而近,来到面前。薛蟠揉揉眼睛仔细观看,那手提灯笼的是个丫鬟打扮的女子,年龄甚小,相貌看去有些眼熟。他不明所以,正有些发愣,却见那小丫鬟深施一礼,轻轻笑道:“公子怎么到了这里?咱们昨天在风云观外见过一面的,公子莫非忘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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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浓重,封平站在荒凉的街道上若有所思。过了良久,他仔细查看周围的环境,这儿显然是康河县城比较破败凋敝的区域,除了眼前那栋有着高大门楼的宅院,街道旁大多是些稀稀落落的低矮平房。 封平犹豫片刻,轻轻走上那栋宅院门前的台阶。他隔着紧闭的大门侧耳倾听,里面隐隐传来低低的语声,他透过门缝向院内窥视,一片漆黑,没有半点灯光。封平心内狐疑,看这所宅院的规模气派,应该是富贵人家,为何门前如此冷清,连看门的家人也没有呢?若说全家人都已就寝,火烛皆灭,此时未免太早了些。他不敢贸然行动,正觉无所适从,忽然想起昨日在青雾山风云观遇到的那个秀才韩玉材,临别时说起就住在附近,可以顺便去探访,此地的情况也可向他请教一二。 封平按照昨日韩玉材指点的路径,走过几条巷子。道路曲折,不易分辨,好在越往前走,路上的行人逐渐多起来。他停下来向路人询问了几次,终于大致弄清了方位,穿过一道木栅栏门,又转入一条略宽阔些的街道。 在康河县城的主要街道和那些小巷之间,有许多这种带锁的木栅栏门。此时封平记起听赵家客栈的掌柜说过,知县大人曾经命令,每晚三更天以后到天亮以前,要将这些栅栏门锁上,以防闲杂人等夜间随意游荡,趁机为非作歹,但康河县城乃水陆运输交汇之地,商贾云集,法令也很难施行下去,这些栅栏门往往形同虚设。 不过,最近城内外的一伙盗贼甚是嚣张,频繁作案,知县很为此头疼,命令县城总兵增派人手夜间进行巡逻,对这些栅栏门也要严加看守,仔细盘问进出之人。封平暗想,自己尽量应在三更天之前赶回去,以免惹上什么麻烦。 街两旁满是鳞次栉比的平房,房前有不少人在街上摆摊招徕生意,摊子旁往往点上一盏琉璃灯,光芒耀眼。封平向路边一个卖馄饨的老人询问木石巷的所在,那衣杉褴褛的老人答道:“前面拐过去那条往北的巷子便是了,只不知相公您要找谁?” 封平说了韩玉材的名字,又递给老人几文铜钱,老人忙伸手接过,连连称谢道:“不远不远,门边墙上有幅画的就是韩秀才家。这韩秀才不是本地人,去年才搬到这里,每日常卖些字画,相公是要买他的字画么?” 封平不置可否,问道:“经常有人来买字画么?” 老人摇头道:“我一向都在这街边附近设摊,最近少有人来找他,只是这几日晚间常见一年轻后生敲他家的门。” 封平不禁心生好奇,问道:“那后生长得什么模样?” 那老人思忖一会儿,方答道:“我也没太留意,他每次来都戴着皮帽,相貌看不真切,身材倒不高。” 木石巷并不算长,封平往巷子里走了几十步,借着月光和门里透出的灯光看到,有家门口旁边的墙壁上绘着幅画。他停下来凑近仔细观看,发现这乃是一幅《秋日行旅图》,只见画面上山高路远,水落石出,一弯新月虽已斜挂天边,长途跋涉的旅人仍独行在山道中。画风清新淡远,甚见功力。 封平轻敲屋门,略过片刻,屋门被打开,开门的正是昨日见过的秀才韩玉材。韩玉材看到来客乃是封平,略微一怔,随即满面笑容地将封平请进屋内。 封平拱手笑道:“打扰了,晚上出来闲逛,正巧到了这附近,便来做一回不速之客。” 韩玉材忙道:“封兄说哪里话来,昨日一见如故,与兄一席话,甚解小弟心中愁闷,若早知封兄今日前来,定当倒履相迎。只是寒舍实在太简陋,难以招待贵客。” 封平四处打量,见屋子分为里外两间,陈设果然很寒伧,若非墙上挂满字画,简直算是家徒四壁了。封平指指墙上的画笑道:“不知韩兄原是丹青妙手,今天大开眼界!” 韩玉材连连摆手道:“胡乱涂抹几笔,只用来补贴家用罢了,难以人方家之目。我平素倒喜欢画些青绿山水,无奈没有名师指点,难有长进。” 两人谈论了一会儿书画,甚为投机,封平不经意间转过话题问道:“距离此处不远,隔着几条巷子,我来时看到有一处高大宅院,引人注目,不知是何人居住?” 韩玉材略略一想答道:“你说的想必是胡善人家,这附近也只有他家算得上豪门大户。他本来出身寒微,后来做生意发了大财,为人却粗鄙无文,对待贫苦之人最为吝啬,对..待官府趋炎附势,与人行商买卖时强取豪夺,种种行径让人侧目。” 封平失笑道:“奇怪,如此行事怎会被称为善人?” 韩玉材道:“只因他虽吝啬,却最喜沽名钓誉,有人故意投其所好,称他为善人,实则暗含讥刺之意,他却沾沾自喜。久而久之,胡善人之名竟传开来,时人皆以此为笑谈。这几天刚听说他的妻子身染重病,卧床不起,眼见得不行了,不知是否因为多行不义,祸及家人。”说罢不禁摇头叹息。 封平想起适才来时所见那栋宅院的情形,心中起疑:“我来时见那宅院一片漆黑,悄无声息,这却是为何,这胡善人总不会吝啬到连灯烛都不让点吧?” 韩玉材闻听吃惊道:“果真有此事么,大户人家怎会如此……啊,我明白了,是我弄错了,原来封兄说的是另一条街上的那座宅院。” 他顿时释然,笑道:“两座宅院本不在一条街上,相隔却不太远,那一带有如此规模的宅院很少,因此初来此地的人有时会把它们弄混。其实在白日里极易分辨的,封兄所说的宅院早已荒废多时了,所以我刚才并未想起。” 封平听了韩玉材所言,脸色微变,端起茶杯喝了口茶,接着又问道:“这等规模的宅院,为何会荒废?” 韩玉材见他问得仔细,略感诧异:“听说这宅院原是一京官所有,后来得罪入狱,家产籍没,这里就一直废弃着,里面只剩下些桌椅家具之类,平时只由官府派一个老仆看管着。” “原来如此,我说为何偌大的院子,全无声息呢。”封平把话题岔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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辞别韩玉材后,封平匆匆走出木石巷,依然顺着来时的道路离去。街上摆摊的人少了许多,那个卖馄饨的老人已不见踪影。此时天空中浓云密布,月光暗淡下来,只有街两旁点缀着稀疏的灯火,使封平还可以大致看清眼前的道路。走了一阵,所过之处越来越荒凉僻静,看着身边一排排低矮的平房,实在分辨不出相互间有何区别。他犹豫起来,这到底是不是刚才走过的路,有些拿不准。 又到了一个岔路口,左右两条小巷皆黑沉沉的不见灯火。中间隔着片浓密的树林,夜晚看去,林中黑漆漆一片,隐约可见树枝交错,杂草丛生,甚是阴森。封平记得来的时候曾经经过这片树林,他略略踌躇,便越过木栅栏门走进了左边这条小街,黑暗中磕磕绊绊走了好一会儿,才看见前面有处闪亮的灯光,寂静中也传来了有人说话的声音。 封平紧走几步,那处传来闪烁灯光的正是一所大宅院,依稀可见门楼高耸,朱漆大门紧闭,门前却聚着四五个人,正在窃窃私语,看到封平走近,都有些警觉地打量着他。封平见这所大宅院并非他来时经过的那一家,看来自己走错了路,正要转身离去,忽然发觉站在大门前的那些人当中,有两个人很面熟,似乎以前在哪儿遇到过。 他心中一动,便继续若无其事地往前走,刚走过那所宅院的门口,传来大门缓缓打开的声音,接着有人低声询问,听不太真切。封平放慢脚步,依稀听见院子里有人在不停的哭泣,又有人说道:“我们就是城西桅厂的……”接下来说的话被大门重重关闭的声音吞没了。 (作者按:所谓“桅厂”,其实就是棺材铺,因为造船桅和造棺材都经常用到杉木,一般人对于棺材铺比较忌讳,所以就以桅厂的称呼取而代之。按当时的风俗,死者入殓以后,应尽快把棺材从家中抬出,暂时在寺庙等处放置,等待择日出殡。所以丧者家往往事先与桅厂约定好,让他们及时派杠夫前来,一并带着寿衣等物。) 现在封平弄明白了,原来这所宅院就是胡善人家,胡善人的妻子刚刚去世,适才聚在大门口的那几个人,都是桅厂派来抬棺材的杠夫。然而似乎还有什么事让封平放心不下,他决定继续在此处停留一会儿。他不慌不忙又向前走了几十步,在胡家宅院斜对面一间破旧的平房旁边找了个隐蔽的所在,迅速藏身其中。身前是一道矮墙,身后不远处则是那片茂密的树林,从这个地方可以很容易地观察到胡家宅院的动静。 四周一片静谧,连鸟鸣虫叫之声也没有,封平渐渐觉得有些困倦,他开始怀疑自己是否多虑了,这儿并没出现什么非同寻常的情势,若在此地逗留太久,恐怕会耽误更紧要的事情。正在坐立不安、踌躇难断之时,只听“吱呀”一声响,胡家宅院的大门又打开了,四名杠夫抬着口棺材走了出来,后面紧跟着一个管家打扮的人,手里提着两盏琉璃灯。他们越过封平的藏身之处,继续朝着巷子的深处走去,封平打量周围更无旁人,便远远地跟在后面。 再往前走了几百步,道路两侧已经没有了房屋,皆是密密的树林,黑暗中封平只见两盏灯火缓慢移动,简直如同鬼火一般,让人心生胆怯。身旁皆是一尺多高的野草,踩上去瑟瑟有声。好在过了不久,前面的灯火停了下来,封平小心翼翼地逐渐靠近,这一会儿月亮闪出云团,借着月光可以看清前面乃是一座庙宇,大概因为年久失修,早已破败不堪,那几个人正将棺材抬入破庙。 封平来到庙门口,见庙门半掩,上方隐约可见“天仁庙”三字,庙前蓬蒿遍地,后面则是荆棘丛生的密林,看来此庙早已废弃,因为离胡宅不远,所以他们把棺木暂时停放在这里。那名胡宅的管家正在庙里叮嘱杠夫,让他们今夜在这里好生看管,随即留下一盏琉璃灯,自己提着另外一盏朝庙门这边走来,封平忙闪身躲到旁边。 等那名管家走远,封平又从门口向里窥视,见那几名杠夫正坐在地上,互相倚靠着打盹。此时他不禁深感后悔,自己可能已经耽误了大事,但是,那两名杠夫如此面熟,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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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更天刚过,一名更夫正在康河县城的街道上巡逻。此时街道上很是寂静,只有远处偶尔传来几声犬吠,那更夫晚间多饮了几杯,摇头晃脑哼着小曲,穿过木栅栏门转入一条小巷。按照知县颁布的命令,由于最近盗贼活动频繁,这道栅栏门应该有人看守,对夜间出入之人仔细盘问,但是限于人手,像这种僻静小巷便无人看管,总兵大人对此亦无良策。 那名更夫手提着灯笼,沿着巷子缓慢往里走,经过了一些破旧的平房,忽然间他看到路旁一所宅院的大门半开半掩着,他猛地停住脚步,不由心中纳闷。因为据他所知,这所宅院早已废弃,无人居住,平时由一位老仆人看管,为何深更半夜的却开着门,岂非咄咄怪事? 那更夫走上门前的台阶,向里面观望,黑沉沉一无所见,也没有半点声息。他用力拍了拍门环,更是无人应答,也不知那老仆人哪里去了。他正想敲打手中的铜锣报警,转念又盘算,并没有看到任何盗贼的踪迹,何况盗贼们袭击这废弃的宅院有何益处?或许那老仆人忘了锁门也未可知,还是先进去查看一下。 更夫用力推开半掩着的大门,吱呀呀的声音在静夜里听来有些怕人。他壮着胆子进了门往里走,穿过宽敞的庭院,发现对面客厅的门依然紧闭着,走到近处借着灯笼的亮光,他看到门上的大锁完好无损。 那更夫又顺着门前的游廊往旁边走,心惊肉跳地左顾右盼,残存的些微醉意早已荡然无存。他越过一道月洞门,进入另外一重庭院。朦胧的月光下可见花木、假山,还可听见哗哗的流水声,只见一道活水从假山之侧流出,直流到远处的院墙下,水道虽不算宽但水流甚急。离院墙不远处有一翼然小亭,亭中竟然有微弱的灯光透出,他不禁暗自吃惊,果然有人擅自闯入此宅。 更夫匆匆跑过九曲石桥,来到小亭旁,越过栏杆,他看到有一人正趴在亭中的圆石桌上,似是酒醉未醒,桌上杯盘狼藉,扑鼻的酒气迎面袭来,一盏灯笼靠近桌沿放着。他疾步走上台阶,正要到桌边把那醉汉叫醒,突然脚下一绊,险些摔倒。 他忙仔细查看地面,一时间吓得魂飞天外,原来地上竟赫然躺着具无头尸体,周围有些血污。慌乱中,只见那尸体身着罗裙,似是女子。他也不敢再细看,忙回转身往大门方向逃去,把个铜锣乱敲得震天响,大声呼救。不知究竟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回 呆霸王荒宅陷疑案 痴公子贾府听奇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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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那日晚间,张德辉等人在赵家客栈后院收拾好行装,回到客栈中时,却已不见了薛蟠的踪影。张德辉询问店里的账房,账房诡秘一笑道:“那位大爷可会找乐子,大概是去藏春苑了吧,那儿的姑娘们个个美若天仙啊!离此地倒是不远,您老要不要也去瞧瞧?” 张德辉摇头苦笑,心知薛蟠一向习惯眠花卧柳,这次出行一路之上却还算规矩,想是因为柳湘莲之事,暂时收敛了些,已属难能。 5982." >如今来到康河县城,乃是这一带有名的富庶繁华之地,难免又动了心思。以薛蟠的脾气,此时有谁敢去寻他?好在既然知道了他的去处,众人也都不以为念,各自安歇。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张德辉毕竟年龄大了,睡不沉,早早便起来。他放心不下薛蟠,在客栈里略略一转,才知薛蟠昨夜竟一直没回来。张德辉不禁有些着急,忙到楼下把那小厮王三叫起来,王三开了房门,睡眼惺忪道:“这么一大早,张老有什么事?” 张德辉道:“大爷一夜未回,怕又生出事端,你现在快去外面找找。再者,咱们今日动身,若再晚便耽误行程了。” 王三笑道:“大爷在外面风流快活,怎会回这冷清的客栈过夜。想必过一会儿就回来了,张老何必多虑。” 张德辉不听王三之言,只催他快去。王三只好略一收拾,出门去寻薛蟠。 王三走后,张德辉仍心神不宁,过了大半个时辰,还不见王三回来。张德辉在房里等得坐立不安,又下楼来到店堂中,正打算自己出门去看看,忽见王三从外面气喘吁吁跑了进来,险些与张德辉撞个满怀。 只听王三气急败坏道:“大事不好了,公子因为杀人被官府抓了,现在县衙里押着,正要开审呢。” 张德辉惊得目瞪口呆。原来王三到了街上,以为薛蟠必定还在藏春苑,向行人问明了路径,径直寻去。到了藏春苑,只见大门兀自紧闭,王三敲了半天门,才有一条大汉出来。 王三陪着笑说明来意,那大汉听说是京城来的客人,满脸怒色道:“这厮昨晚早就被赶走了,你如今还来问他作甚!” 说着愤愤地朝地上吐了口唾沫,再也不理王三,返身回到院中,重重关上大门,只剩下王三自己在门外不知所措,不明白那大汉为何发怒。 没在藏春苑找到薛蟠,王三觉得事情不妙。他正急匆匆赶回赵家客栈,却发觉街上不少人三五成群向着县城北面而去,藏书网边走边议论纷纷。 王三好奇,拉住身边一位行人询问,那人斜眼看他道:“看你模样也是外地人,怎的还不知道么?昨夜四更,一个京城来的商客在那边的荒宅内杀死名女子,已被官府抓获,如今知县大人正要开早衙审案哩。” 王三慌了神,薛蟠到现在还不见踪影,莫非……正想仔细问个究竟,那人嫌他啰嗦,早不耐烦地往前走了。街上一众好事的闲人吵吵嚷嚷奔县衙而去,王三尾随着走过几条街道,来到康河县城的知县衙门。 知县大人虽尚未升堂,衙门口早聚集了一大群看热闹的人。几名横眉怒目的衙役手持长棍挡在人群前面,呼喝着让众人各自站好位置,不得乱推乱挤,大声喧哗。 人群中不时有人探问案子的详情,一个身材臃肿、看上去像是肉肆屠户的胖子似乎颇知道些内情:“我听更夫老张说,这事就是他昨夜巡街时发现的,险些将他吓死。看情形似是酒后乱性,怒而杀人,可怜那女子的头被生生砍去,只剩下具无头尸体……” 旁边有人插嘴道:“只听说凶手是京城来的商客,不知到底是何等样人?” 那胖子洋洋得意道:“听老张说,那人年纪甚轻,看上去似是出身富庶之家的公子哥,大概要到南方做生意,在康河县停留几日,谁料想竟在这里惹上了人命官司。” 众人七嘴八舌,议论不休,王三在一旁却已吓出一身冷汗,再也不敢耽搁,飞奔跑回赵家客栈报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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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德辉等人听了王三的话,直吓得半日方醒过神来,张德辉气急败坏道:“你若是听错了,犯案的原是别人,仔细大家撕了你的嘴!” 王三苦着脸道:“我若弄错了,那敢情好……” 薛蟠的乳父老苍头道:“按王三所说,的确似是咱家大爷,不过总得眼见为实,咱们还是先去衙门看个究竟,再作计较。” 众人正都没主意,听了他这话,纷纷点头称是。 还没等他们动身,只听得客栈门口一阵混乱,随即就见两名衙役凶神恶煞般闯进客栈来。为首的那人站在店堂中央,打量着屋内的众人,右手手握腰刀刀柄,作势欲拔出,厉声喝道:“你等谁是跟随人犯薛蟠从京城来的?” 众人面面相觑,张德辉战战兢兢上前道:“薛蟠正是我家主人,我们一起从京城来,途经此地,公爷有何差遣?” 衙役冷笑道:“莫非你是明知故问?你家主人惹上了人命官司,现在知县大人正在开堂审案,你们先出两人跟我到衙门去听审,其余人等在这里等候发落,不得擅自外出。” 到此时,众人已无计可施,略一商议,张德辉和王三先去知县衙门,其余人留在客栈里。两名衙役也各自安排,一人留在赵家客栈看住众人,另一人领着张德辉和王三奔县衙而去。 到了县衙,只见一大群人聚集在衙门口,人人屏息注目堂上。衙役排开人群,让张德辉和王三进到里面,又令他二人在堂下站好,肃静听审。张德辉走得气喘吁吁,好一会儿方定下神来,抬头看见公堂上有一人跪在那里,垂头丧气,衣衫不整,正是薛蟠。 大堂正中案桌后坐着的正是康河县的知县,大约四十多岁年纪,头戴红缨暖帽,身穿刺绣官袍,此时但见他面沉如水,用力一拍惊堂木,说道:“薛蟠,你既然说自己是本分生意人,不曾伤害人命,那么你昨夜到底都去过哪些地方,为何又会醉倒在那废弃的宅院里,快一一从实讲来。” 薛蟠抬起头,脸上一片懵懂的神色,说道:“小人委实弄不明白究竟怎么回事,昨夜我离开客栈以后,先去了一所行院,喝了会儿酒。谁料其后却与鸨母争吵起来,我只得离开了那里,本想赶回客栈,途中却遇到一名女子。” “那女子究竟是谁?”知县打断薛蟠的话,喝问道。 “回禀老爷,我也不知那女子究竟姓甚名谁,只是前天在青雾山风云观见过一面,昨夜我先遇到的是她的丫鬟。据那丫鬟说,她家小姐初见之下,便对我有意,分别以后甚是挂念,不料竟在此遇见,便欲领我去见小姐。我那时已有几分醉意,不该动了歪心杂念,便随她来到一处宅院。那丫鬟偷偷引我进门,一路上提醒我切勿高声言语,以免惊动他人。最后我们到了花园的凉亭里,前天所见那女子已等在那里,见了我又惊又喜,便命丫鬟摆上酒菜,陪我饮酒聊天。她说自己乃富家之女,平时父母管束极严,不得自由,与我结识乃是天意……” 知县皱眉道:“听你所言,极为荒谬,不合情理,若你与那女子仅一面之识,她怎会贸然与你私约?纵使她当真如此淫逸,又怎敢与你在家中见面?你事先不知道那是一所废弃的宅院么?” 此时堂下看审的众人也一阵议论,皆觉薛蟠所言不可信。张德辉与王三站在人群中,只觉周身不自在,似有芒刺在背。 堂上薛蟠依然嘴硬道:“老爷明察,我初来乍到这康河县,怎知那是谁家宅院?至于那女子之事,我当时喝多了酒,头昏脑胀,根本没去想事情是否有何蹊跷。” 知县冷哼了一声,指点薛蟠道:“你所言不尽不实,可见乃是本性狡诈之徒。好吧,本官暂且不与你计较这些,现在你且说说本案最关键之处,你为何杀害那女子?又将她的头颅藏到了哪里?” 薛蟠一听此言,登时怒从心头起,若依他平素脾气,早就恶言相向了,只是从柳湘莲那儿吃了个大亏之后,毕竟收敛了许多。又想这会子人地生疏,若一味逞强,难免要吃眼前亏,方强压愤懑,辩道:“老爷高高在上,岂能随意厚诬他人?昨晚我与那女子饮酒谈笑,不过半个时辰,便觉头晕目眩,醉倒在地,此后发生了什么便一无所知。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在睡梦中被人晃醒,几个衙役不由分说,便将我锁住,径直送到衙门的大牢里。我既不知那女子究竟是谁,更不知她被何人所杀,牵涉进这人命官司,实在冤枉!” 薛蟠话音甫落,堂下看审的人们议论纷纷。张德辉身边有人连连摇头道:“此人所说,简直如同白日梦呓,让人难以置信,尸体就在他身边,若说与他并无干系,他毫不知情,岂不荒唐!” 周围的人皆点头称是。张德辉不停擦拭额头的汗水,心中暗暗叫苦。 知县大人连连拍打惊堂木,喝令旁观众人维持肃静,不得喧哗,这会子衙门的师爷匆匆从内衙走出,到桌案后与知县附耳低语了几句。知县点点头,又重重一拍惊堂木,喝道:“薛蟠,你妄图以谎话来欺瞒本官,实属痴心妄想,现在已有证人指证于你,本官看你还有何话说。传证人王氏上堂!”

03

一个浓妆艳抹的四十多岁妇人挤出人群,到堂上跪下:“贱妇人便是那藏春苑行院的院主王氏,天大的冤情,还求知县大人做主伸冤。”说完抽抽嗒嗒哭泣起来。 知县问薛蟠道:“你可认识此人?” 薛蟠转头看看王氏,点头道:“认识,昨晚在藏春苑见过,适才小人说过,昨夜去过一家行院,便是藏春苑。” 知县又问王氏:“你究竟有何天大冤情,细细讲来。” 王氏慢慢止住抽泣,擦擦眼泪答道:“今天早晨,听说县城里发生了人命案,衙门正在审案,最初我也没在意,左右无事便来看看热闹。到了这里,才知那宅院里发现了具女尸,头被砍去,好生凄惨。这时我忽然想起,昨夜行院里的姑娘春桃出去陪客人,按理说今早应已返回,却至今未归,难道出了意外?这可怕的想法一出现,便死死缠住了我,让我坐立不安,便央求衙门里的官差让我看看尸体。谁知正是怕什么来什么,虽然尸体没有了头,但从那身衣服,那罗裙,我一眼就看出正是春桃,她死得好惨啊!这春桃在行院里是首屈一指的姑娘,色艺双绝,从十四岁来到行院里,为了调教她我费了多少心血,银子花得如流水一般,如今却……” 知县不耐烦地打断王氏的啰嗦,问道:“单从尸体身上的衣物,你能肯定那便是春桃,不会出错?须知别人也可能穿着同样的衣物。” 王氏道:“老爷,这个绝不会错,我们行院里姑娘们的衣物,都是京城里流行的式样,本地罕有。再者每位姑娘的衣物式样也有所不同,昨夜春桃便是穿着这身衣服出门,行院里其他人也可以作证。” 堂下看审的百姓一片哗然,都道原来是藏春苑的姑娘,看来刚才薛蟠所说果然是弥天大谎。 知县又连敲惊堂木,让众人肃静,转头问王氏:“昨夜春桃是随这薛蟠出去的么?你把昨夜的情形仔细说来。” 王氏稳稳心神,说道:“昨夜薛蟠来到藏春苑,喝了几杯酒,滋事吵闹,听说春桃色艺出众,便要让春桃陪他。我们好言相劝,说春桃有其他客人走不开,他便不依,最后只好把这厮赶出门去。到了快三更天的时候,春桃来找我,说有客人相约,要在外面过夜,这种事自然常有,因此我没在意,也没有多问。谁知客人竟是薛蟠,他又来搅事,这也罢了,却为何丧心病狂将春桃害死,想是因春桃不顺他意……如花似玉的人儿如今身首两处,好不凄惨!”说着又抽噎起来。 跪在旁边的薛蟠听王氏如此说,哪里肯依,登时叫起冤来。知县喝令他不得喧哗吵闹,否则皮肉受苦,薛蟠这才稍稍安分。 知县思忖片刻,又问王氏:“既然薛蟠先在你院里闹了一场,春桃也不明他底细,却贸然随他外出过夜,这岂非有悖常理?你竟对此不管不问,莫非其中另有隐情,还不从实讲来。” 王氏慌忙道:“老爷明察,贱妇人万万不敢欺瞒老爷,只因这春桃是院里的红人,平时我不好拘管过严,她自有个别相熟的客人,有时独自出去应酬,从来没什么差池,故也甚是放心。刚才我问院里看门的是谁来接的春桃,他说天黑没看清楚,那人又遮遮掩掩的,只觉有些眼生。当时以为是相熟的客人派来的家仆,故不曾多想,谁知薛蟠从中弄鬼,定是他派人接走春桃。依贱妇人想来,大约春桃开始也不疑有他,等醒悟过来早被挟制,那春桃性子甚急,争执中这厮竟一怒下了毒手……如今只望老爷为我们伸冤做主。” 知县听了王氏的述说,手捻胡须微微颔首,让王氏暂时站到一旁,又命人传那废弃宅院的看管上堂。片刻后就见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头儿颤巍巍来到公堂上,纳头便拜。知县见那老仆人须发皆白,老态龙钟,便温言问道:“你休要慌张,且说说昨夜发生了什么事?” 老仆人战战兢兢道:“回老爷话,昨夜二更天左右,老朽正在宅院门房里坐着瞌睡,忽然听到有人敲门。因为时辰太晚,本来不想开门,但那人边敲门边说他是衙门里的差官,有要事,老朽不敢怠慢,这才打开门。” 知县闻言大怒:“此人竟敢假冒官府差役,实在胆大妄为,归案后本县定要严办。接下去他又有何举动?” 老仆人道:“老爷容禀,打开门后,却见门口空无一人,老朽深感诧异,便出门去察看。谁料刚到门外,有一条大汉从旁扑上来,捂住嘴把我拖进院里,又关上大门,老朽年迈体衰,哪有半分还手之力?那人行动麻利,一言未发便用绳子将我捆住,又用布堵上嘴,把我关进门房。这以后发生了什么事情,老朽便一概不知了,直到天快亮的时候,才有衙门的几位官爷来到,将老朽救了出来。” 知县指点着跪在一旁的薛蟠说道:“你且看看,昨夜是否便是此人袭击于你?” 老仆人看了一眼薛蟠,摇头道:“老爷,昨夜那人用布蒙住了脸面,如今我实在是无法辨识。” 知县闻言点头,挥手让老仆人退下。他转头问身边的师爷:“仵作可曾验完了尸体?” 师爷答道:“早已验完,正在堂下等候回话。” “好,传仵作上堂回话。” 衙里的仵作快步走上公堂,向知县大人躬身施礼道:“启禀老爷,卑职验尸已完毕,死者系一年轻女子,头已被人用利刃砍下,凶手可谓十分残忍。今日清早,卑职先去了那所宅院,从现场情形来看,最初有一点让卑职很不解,按理说,利刃断头,现场应有大量血迹,然而在那里并没有看到很多血迹,让人猜疑。后经过卑职细心检验,尸体的颈部下方有一道淤痕,似被人用手掐过,结合上面所说的疑点,卑职这才弄清楚其中缘由。” 仵作此言一出,公堂上下人人瞪大了眼睛,桌案之后的知县也不禁身体前倾,忙问道:“你究竟发现了什么?快快讲来。” 仵作答道:“卑职可以断定,被害的女子并非因利刃断头而死,而是被凶犯用力掐住脖子,导致窒息死亡,因此尸体的脖颈上会存在淤痕。过了些时候,凶犯才又砍断她的头颅。正是由于人已死多时,血流停滞,现场才没有留下大量血迹。” 知县闻言长吁了一口气,用手轻拍桌案,连连点头道:“好,你勘验得甚是仔细,推断得也很有道理,这的确是本案的一个关键之处。” 说罢又夸奖仵作几句,让他暂且退下歇息。仵作面露喜色,领命退到堂下。 知县又问师爷道:“你领人到现场勘察,还发现有何情况,可曾找到凶器和受害者的头颅?” 师爷把现场的情形详细述说一番,又回禀道:“老爷,我们在庭院假山旁的水池里捞上来一把刀,那刀并不长,却十分锋锐,看去像是屠夫卖肉用的屠刀,定是凶器无疑,大概是那厮偷来的,这就呈上来给老爷验看。至于受害者的头颅如今尚未找到,我看庭院中的那道活水直通到院墙外的康河,若是凶犯将头颅扔到邻近院墙的水道里,便有可能已经被冲到墙外的河水中,河水甚是湍急,恐怕难以寻觅。” 公堂下看审的众人听到此处,都面露不忍之色,纷纷把鄙夷愤恨的目光投向薛蟠。张德辉与王三站在人群中,浑身直冒冷汗,头也不敢抬起,生怕被人认出是薛蟠的同伴。桌案后的知县又把惊堂木一拍,喝道:“薛蟠,现在人证物证俱在,你还不认罪么?”

04

薛蟠虽然平素蛮横霸道,向有“呆霸王”之称,但毕竟一向养尊处优,悠闲度日,如今到了公堂上,不明不白惹上人命官司,难免也头昏脑胀乱了方寸,大声喊冤:“老爷如何能贸然便断定我是凶犯?老爷请想,即便我支使人把春桃从藏春苑骗走,也只是寻寻快活,如何会下手杀害她?又怎会留在当地,等着衙役前来捉拿?” 知县微微冷笑道:“薛蟠,到了此时你还不死心,兀自强词夺理……我若不与你一一解说清楚,料你不会心服。依我推断,你昨夜被藏春苑的人赶走以后,显然心生怨恨,又垂涎春桃的美色,便叫人前去约春桃外出。春桃在外面本有相熟的客人,一时大意,误以为是他人相约,等知道弄错时已被这人挟持,威逼利诱,难以脱身,这一点从藏春苑王氏的供词中可以推论出。而你事先已经了解到这一带有处废弃的宅院,便与你那手下人约好,自己提前去那里等候。途中你经过肉肆,屠户们那时尚未收摊,你灵机一动,趁人不备偷了把刀,这一点以后若向屠户盘查,想必不难证实。” “你偷窃刀的本意,自然并非蓄谋杀人,而是想以此恐吓春桃,让她服服帖帖。等到了那所宅院,你假说是官府的差役,骗老仆人开了门,又将他捆绑起来,那老仆人年迈无力,这事容易得很。你来到宅院的亭阁中,摆上准备好的酒菜,等候手下人把春桃带来,一切在你看来都很顺利。然而接下去的事情就有些出乎意料了。” “那手下人把春桃骗来以后,你便把他打发走,自寻乐子,大概开始时春桃尚虚与委蛇,陪着你吃了会儿酒。等到你欲行奸淫之事,春桃竟不依从,与你撕扯起来,拿刀相威胁也不顶用。此时春桃又大声叫喊,你全未料到一名青楼女子却如此难缠,怕引来旁人,慌乱之中便用力掐住她的脖子,酒劲上涌,如何控制得住自己的气力?等到最后松开手,才发现春桃已经声息全无。” “正如我刚才所说,你本意并不想杀人,没料到却惹上了这等祸端,自然乱了手脚。眼看着尸体摆在那儿,如何处理,一不做,二不休,你便先用刀砍去了尸体的头颅,把头颅扔到了庭院的水道中,又随手把刀丢在水池里。这样做的目的,就是万一官府发现了尸体,也难以确定死者的身份,破不了案。其后,你本想尽快把那无头尸体找个地方掩埋,但来回折腾了半夜,疲惫不堪,便想在小亭里略略歇息。” “大凡醉酒之人都知道,若是一股劲直撑下来,倒还能维持清醒,若一放松,酒劲上涌,根本抵挡不住。昨晚你先在藏春苑喝了不少酒,后来又在那宅院里饮酒多时,早已不胜酒力,坐下稍一歇息,很快便沉沉睡去。若非更夫发现这起命案,本来在你醒转后,或许尚有余暇掩埋尸体,逃之夭夭。但正所谓天理昭彰,天命难违,最终还是被当场擒获。” “薛蟠,这便是你昨夜行凶杀人的全部经过,环环相扣,已然十分清楚,人证物证俱在,难道你还能抵赖么?” 知县这一番话说来条分缕析,振振有辞,直听得薛蟠目瞪口呆,一时难以应对。堂下看审的百姓忍不住叫起好来,称赞知县大人断得明白,果然是青天大老爷,张德辉只听身边有人说道:“正所谓‘衙门清赛五湖水,断事明如秋夜月’。老爷断案,当真称得上明镜高悬,奸佞难逃。”众人点头称是。 薛蟠此时方醒过神来,忙大声喊冤,知县怒道:“事实俱在,你若还不招供,便有大刑伺候。” 两旁衙役连连敲击手中的棍棒,以示威吓之意。 薛蟠哪里肯服,仍然叫嚷:“我本无罪,如何招认,老爷岂能冤枉我!” 知县气得用手不停拍击桌案,喝令重打。两名衙役如狼似虎般冲上来,将薛蟠按倒在地,抡起板子便打。 薛蟠自从上次被柳湘莲痛打,至今心有余悸,不想今日又受这等苦楚。初时还嘴硬大骂“昏官”,待打了十几下,便一声也出不得,堪堪打到二十板子,只见他趴在地上一动不动,看情形已经昏厥过去。 之前知县见薛蟠甚是蛮横,倒没料到他如此不经打,便转头与师爷商议几句,然后对堂下众人说道:“此案系人命重案,经本官审断,目前已水落石出,案犯薛蟠奸淫不成,逞性杀人,实属罪不可恕。来人呐,先将凶犯薛蟠押入大牢,待其认罪招供,再依律处置。” 说罢一拍惊堂木,喝声“退堂”,径自退回内衙。堂上的衙役开始驱散看审的人群,人们边走边不停议论,显然这起命案给一向平静的康河县城带来了莫大震动,会成为百姓们长久的谈资。 张德辉和王三愣愣地站在空荡荡的衙门大堂口,看着几名衙役将兀自未醒的薛蟠拖了出去,想跟上察看却又不敢。正在踌躇之时,那名带他们来县衙的衙役走到近前,厉声喝道:“老爷适才说了,尔等之中定有人与案犯薛蟠沆瀣一气,助他为恶,因此命将尔等先行押回客栈看管,不准外出,随时等候传问!” 等张德辉、王三回到赵家客栈,将知县审案的情形向众人说明,人人均是愁眉紧锁。这天大的祸事骤然降临,事先竟未有半点端倪,大家面面相觑,神情紧张,看起来心中都存有难解的疑窦:莫非薛蟠当真犯下如此重案?以他一贯的脾气行事,酒醉之后做下这等事情并非没有可能。 过了好一会,张德辉打破沉重的气氛说道:“依我看来,事情既已到了这步境地,最要紧的是应尽快通知家里,派人前来搭救大爷。咱们这些人做不了主,再拖下去就更加不可收拾了。” 听了这话,众人皆点头称是,薛蟠的乳父那老苍头却指了指门外:“现在还有衙役看管,不让离开,这个还须计较。” 张德辉叹气道:“为今之计,只能用钱打点。咱们带的银子不多,可先到县衙的师爷那里疏通关节,这样就能尽快遣人回去报信,也让大爷在牢里少受些苦。” 当下计议已定,张德辉等人凑齐了身边所带的银子,先拿出三十两给那门口看管的衙役,然后又随那衙役到县衙见到了师爷。正所谓有钱能使鬼推磨,师爷到手了二百两白花花的银子,满口答应在知县大人面前多多美言,不过他又说此系杀人重案,薛蟠当场被捉,证据确凿,若想从此案中脱身,薛蟠家人还须加紧赶到此地处理打点,到时他可向知县老爷引见。 张德辉忙到牢里看望薛蟠,薛蟠因挨了板子,正斜躺在那里,口中不住呻吟叫唤,一见张德辉之面,顿时涕泪交加,张德辉见状,也难免落泪。说起案发那晚的情形,薛蟠赌咒发誓一切便如他在公堂上所言,决无虚假,实在不知事情因何演变至此。张德辉只好温言安抚,让他不必焦虑,脱身之日定然不远,又拿出带来的上佳伤药给他敷上。好在大把银子既然已经花下,牢头的态度自然前倨后恭,对薛蟠甚是照顾。 等回到客栈,张德辉运笔如飞写了封长信,将此事源源本本交代清楚,又叫来王三,让他回京城送信。那王三也知事情紧急,一刻不敢耽搁,骑上快马绝尘而去。

05

且说荣府大观园内,这日早晨宝玉信步走到潇湘馆,刚敲了两下门,见紫鹃开门迎了出来,笑道:“这么早,我想除了二爷也不会有旁人。姑娘昨晚上有点咳嗽,快天亮了才睡着,现在还没醒呢。” 宝玉忙关切问道:“不碍事么?” 紫鹃道:“倒没啥要紧的,适才我见姑娘还睡着呢。” 宝玉这才松了口气,道:“那就让她多睡会儿吧,等会儿我再来。” 说完让紫鹃赶紧进去照看。离了潇湘馆,宝玉想左右无事,便又到蘅芜苑去看宝钗。到了蘅芜苑,只见莺儿急急迎了出来,说道:“二爷来了,不巧,姑娘不在呢。” 宝玉笑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啊,找谁都见不着,这么一大早,你们家姑娘到哪去了?” 莺儿却有些吞吞吐吐:“家里有事……姑娘回梨香院去了。” 宝玉见她这模样,便知另有内情,又问:“到底有什么事情,竟然连我也要瞒着么?” 莺儿见四外无人,把宝玉让进院子里,这才低声道:“二爷,出大事了,今儿一早,随我们家大爷到南边去的王三骑着快马回来,说大爷在外头惹上了人命官司,现在正押在衙门的大牢里,恐怕要偿命哩!” 宝玉听了这话,不禁大惊失色,心想薛蟠走了不过十多天,如何会惹下这等祸事。又问了莺儿几句,见她也不知道详细情形,便急匆匆离开大观园,直奔梨香院而去。 一进梨香院大门,便见院里的人皆神色慌张,一名小厮见宝玉来了,忙引他来到正屋。宝玉进了屋,见薛姨妈、宝钗、香菱等人都在这里,正围坐着相对而泣。 薛姨妈见了宝玉,哭着道:“好孩子,你看这可怎生是好,干脆我赶过去,跟那不争气的死在一处算了!” 宝玉忙上前轻声安慰。宝钗此时反平静下来,止住啜泣,劝她母亲道:“既然事情已到此地步,哭也无用,还是及早想办法,若拖下去,更难相救。” 薛姨妈听了宝钗所说,方止住哭泣,忙着要去找王夫人商量。出门前嘱咐宝玉道:“除了咱们底细人,即便在府里,这事先别告诉其他人,不要再生枝节。” 宝玉答应了,终究是不放心,便和宝钗一起,跟随薛姨妈往王夫人的住处去。宝钗把张德辉来信中的内容详细给宝玉说了,宝玉听了若有所思,眼看已到了王夫人所住正室东边的几间耳房,欲言又止。 王夫人恰好在家,见薛姨妈等这么多人一同前来,还有些纳闷,等听薛姨妈说清事情的原委,也大吃一惊,连连道:“这却从何说起,不是说到南边做生意么,怎么出了这等事!” 薛姨妈抹泪道:“若是蝌儿在这儿,还好些,让他赶紧去一趟,偏偏他过些时日才能来,我现在真是不知该怎么办了。” 王夫人安慰道:“你且别着急,我这就求老爷派人前往。” 说着便命人去请贾政。贾政正在书房与几位清客闲聊,听说有要事相商,连忙过来问个究竟。宝玉一见他父亲到了,登时如坐针毡,想站起来溜走却又不敢,只得低头坐在那里不作声。 贾政倒没留意宝玉,落座之后,听王夫人大致说了事情的经过,甚感骇异,又看了张德辉写的信,不禁紧皱眉头道:“这件事棘手得很,证据俱在,难有翻案的余地,若依那知县当堂所判,定然凶多吉少。” 他本想数落薛蟠一番,见薛姨妈坐在那里不停掉泪,方勉强忍住。众人看他一言不发,脸色难看,谁也不敢多话。贾政沉思片刻,忽然想起一事,前几日北静王世荣刚刚推荐一人到贾府门下,此人名叫许世生,河北人氏,博学多闻,而且才思敏捷,洞察世事,议论时往往见人所未见。虽只到了几日,清客们无不折服,贾政与他谈过数次,也甚为钦佩,如今何不请他过来商议一下?念及此处,贾政命小厮速去请许世生过来。 过了一会儿,小厮报说许世生到了,王夫人、薛姨妈等一干女眷避到别的屋子,自去商议不提。宝玉本来也想跟随王夫人等离开,偏偏贾政抬眼看见了他,呵斥道:“你往哪里去,整日游手好闲,留在这里听听先生们的议论有何不好!” 宝玉听他父亲如此说,只得又坐了下来。此时许世生走进屋来,先向贾政躬身施礼,贾政欠身让座,许世生刚要坐下,转眼看到宝玉,笑道:“原来二世兄也在这里。” 宝玉忙起身招呼,他与许世生初次谋面,见此人三十多岁年纪,面色微黑,颌下几绺长须,容貌端正,举手投足自有风范,不由得先存几分心服。 贾政便依张德辉信中所言经过,把薛蟠之事详细对许世生说了,问他对此有何见解。许世生听得甚是认真,关键之处又多问了几句,末了才道:“依小可之见,此事仍有迷惑未解之处。老世翁想必也已看出,那知县的推断虽然看似环环相扣,言之成理,难以辩驳,但仍有一些未曾落实之处,比如被害者的首级仍未找到,另外,凶器也尚未找到,若果然是柄屠刀,那么这柄屠刀究竟原属哪个屠户,理应查证清楚……” 宝玉忍不住道:“先生所言甚是,我适才也想到此节,再者,以薛大哥的酒量,若当真杀了人,如何竟会醉倒在当地,不知逃避,这也难以理解。” 贾政在一旁喝道:“谁问你来,又来多话!” 说罢,转头对许世生道:“你所说虽有道理,然薛蟠在尸体旁当场被捉,单凭这一点,他就难以脱身啊!” 许世生点头道:“确实如此,那知县的推论正是以此为根基。其实,方才二世兄说的也对,薛世兄的醉酒不免让人猜疑。不过,除了刚才已经说到的这些疑点,我以为,在知县的整个推论中,还有一个关键之处存有漏洞,难以自圆其说。” 贾政忙道:“先生快快讲来。” 宝玉闻言也屏息静听。许世生道:“老爷请想,若薛世兄当真杀了那藏春苑的妓女春桃,知县的推论确为实情,那么,薛世兄必有一位帮手在侧,他自己当然不能回藏春苑去找春桃,因为才被鸨母赶了出去。就是这帮手把春桃从藏春苑骗出,又将她挟持到了那所废弃的宅院。接下去发生了什么呢?谁都没有亲眼看到,只有推测。确凿无疑的事实是,快四更天的时候,更夫发现那所宅子的大门半开半掩,起了疑心,进去查看,便发现了昏睡的薛世兄,还有那具无头女尸。” 贾政面色凝重,说道:“不错,这些皆是张德辉信中所提及之案情。” 许世生道:“老爷,别忘了那扇大门,它为什么会半开半掩呢?既然众人皆知这是所废弃的宅院,那扇半开着的大门无疑会使夜间巡查之人产生怀疑,进而前去查看。为何作案者在其他方面考虑周密,却在这件事上犯下如此失误?若此案当真系薛世兄和他的帮手所为,怎会如此粗心?” 贾政闻听,不禁松了口气,点头道:“先生所言,果然有见地,然则这件案子并非薛蟠所为了?” 许世生道:“晚生认为,此案案情尚有未曾明了之处,现在难以骤然判断。那康河县知县的推论初听来虽言之成理,然若不能解释刚才所说的疑点,终究还似空中楼阁,立不住脚。” 说到这里,他略略停顿,又道:“如能到康河县去一趟,察看那案发之地,想必对弄明白真相大有裨益,老爷若信得过,我愿前往。” 贾政喜道:“先生若愿去,那再好不过了,我就让琏儿与先生一同前去,此事紧急,现下便收拾行装,明日便可动身。”说完便命人去唤贾琏。 宝玉见了,心痒难耐,鼓足勇气道:“老爷,我也想跟去看看。昔人云,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惟有如此方能增长见识,增进学业。” 贾政听了,本欲呵斥宝玉,转念却想,他所说不无道理,出去历练一番,胜过整日在家无所事事,况且多人陪伴同行,亦无甚风险。正在沉吟间,旁边的许世生察颜观色,劝道:“二世兄虽年幼,然天资聪颖,若想前去,其实倒是好事,又有琏二爷同行,绝不会有何闪失,老爷尽可放心。” 贾政又想了想,方道:“让你出去吃些苦倒不是坏事,省得在家总不知天高地厚。只是出门后一切须听从安排,不得擅自做主。再者,此事不要告诉你祖母,只说出去游玩,八九日便回来……我记起来了,康河县境内有座风云观,素有名胜之称,同咱们家还有些渊源。” 宝玉听说让他一起出门,喜不自胜,满口应承。这会贾琏赶了过来,贾政便把此事交代给他。 许世生在旁道:“老爷,若没有其他吩咐,我便退下去收拾收拾,明日跟随两位世兄启程。” 贾政应允,见许世生走了,又叮嘱贾琏,到官府打点关节之事,不须由许世生出面,毕竟他是外人,未免有不方便之处,但此人才智超群,见识不凡,在查证案情方面要多多倚重,贾琏会意。 外面薛姨妈正与王夫人、宝钗等闲聊,听说贾政派贾琏等人前往,心中一块大石头落地,忙去薛家各铺面上筹集银两。王夫人得知宝玉也要一起去,本来甚是不放心,但想有贾琏、许世生等照看,料亦无妨,便对宝玉一再叮嘱,又安排李贵、焙茗跟随服侍。因随行不便,且不过几天工夫,因此大丫鬟中只有麝月同行,袭人等留在家中。众人连忙收拾行装,难免一阵忙乱,在此不必详述。 单说宝玉从王夫人那里回来,想到明日便可出门远行,甚为高兴,忽又想起黛玉,便忙去潇湘馆看望,见黛玉正与紫鹃闲聊。宝玉见她心情甚佳,看来身体无碍,方松了口气,便把明日要出门之事告诉黛玉,怕她多心,只说是出去游学,十日以内便可回来。 黛玉听了,笑道:“好男儿志在四方,看来你大有长进了。” 宝玉也笑道:“我非那等禄蠹,谈何志在四方,妹妹又在取笑我了。你在家好生将养身体,这一路上我若遇到什么好玩之事,回来再讲给你听。” 插叙之一

01

楚忆奇正半躺在床上津津有味地读着《红楼梦迷案》,突然感觉胳膊被人拍了拍,他抬头一看,原来不知什么时候苗薇薇已站在床边了。 “你在看什么呢?这么专心。” 楚忆奇说了说这篇小说的由来,苗薇薇产生了兴趣:“不错啊,等会儿我也看看,以 href='2210/im'>《红楼梦》为背景写侦探小说,这个想法有创意。” 楚忆奇摇摇头,不以为然地说:“我倒觉得重要的不是创意,而是怎么去写。以前就有位日本推理小说家写过本 href='4339/im'>《红楼梦杀人事件》,内容是大观园里发生了连续的谋杀案,宝玉成了侦探,他平时就喜欢《棠阴比事》、《洗冤集录》、《龙图公案》这类书,对问狱判案很着迷,现在正可以大展身手……” 苗薇薇笑了起来:“可这样写宝玉或许不是毫无依据, href='2210/im'>《红楼梦》里说宝玉不喜欢读四书五经,却读了很多异书,精通不少‘杂学’,这里面可能就包括断案这一类的书呢。” “在大观园里发生连续杀人案,一片血雨腥风,太煞风景了。”楚忆奇又翻了翻手里的小说,“我认为比较好的方式应该是不过分偏离原着的情节,虽然节外生枝有了新的故事,但与原着的内容仍然大致符合。” “可是,新写的情节与原着的内容完全符合是不可能的,高鄂续的后四十回就经常被人批评,何况是现代人?” “不错,对 href='2210/im'>《红楼梦》的理解每个人都不一样,如果接着曹雪芹的八十回写下去,人们当然也会写出不同的结局。在这方面,并不在于写作才能的高低,重要的是,世上只有一个曹雪芹,任何其他人想要去成功续写 href='2210/im'>《红楼梦》,最终只能白费心机。前段时间我刚读了俞平伯的《红楼梦研究》,其中的第一篇文章‘论续书的不可能’,说的就是这个意思。续曹雪芹八十回 href='2210/im'>《红楼梦》的除了高鄂还有其他人,续一百二十回 href='2210/im'>《红楼梦》的也大有人在,不过这些续作都不能让人满意。比较聪明的写法应该是像明代董说写 href='5121/im'>《西游补》那样,这本书的故事紧接着‘三调芭蕉扇’之后,既可以补入 href='2202/im'>《西游记》原书又自成一体……” “你知道么,你发议论的时候样子特别傻……说真的,我现在很想看看梦非的《红楼梦迷案》究竟会讲个怎样的故事。” “从我读到的这部分来看,小说的开头来源于 href='2210/im'>《红楼梦》的第四十七回‘呆霸王调情遭苦打’和第四十八回‘滥情人情误思游艺’。虽然原着里并没有具体说薛>.蟠的游艺经历,但在梦非的故事里,莽撞的薛蟠可吃了不少苦头。” “我记得 href='2210/im'>《红楼梦》里有过薛蟠惹上人命官司的情节……”.. “一共有两次,第一次是为了争夺英莲,薛蟠指使家人打死了冯渊,后来贾雨村徇私胡乱判案,让薛蟠逃过一劫。第二次就是在高鄂所续的后四十回当中,薛蟠在饭铺吃饭时,失手打死了一个店里的伙 8ba1." >计。对于这第二次官司,许多看不上高鄂续篇的红学家未必满意。我记得周汝昌在一本书里提到过,”说到这里,楚忆奇开始在床头边的一摞书里翻捡起来,“啊,找到了,在这儿。他说,京剧里把薛蟠弄成一个‘不成人形’的下流小丑,这其实不对。依照曹雪芹的原意,薛蟠是个直性正义热肠人,虽然以前做过些坏事,但与柳湘莲复交和好后,亲如手足,日后还有义侠的重要情节。只是因为高鄂的续书,破坏了曹雪芹原来的构思。” “照这么说,梦非的小说写薛蟠被冤枉牵扯进人命官司,不算离谱。” “现在就说薛蟠是被冤枉的恐怕还太早,”楚忆奇说,“他可能不是凶手,但身上也存在着很多疑点,跟这起谋杀案脱不了干系。” “说来说去,我更想知道下面的故事了。”苗薇薇的语气里充满期待。 “我也想知道。”楚忆奇用手轻拍着自己的伤腿,有些无可奈何地说,“杜彬说他还要到A市,可惜我不能跟他一起去,见见这位莫测高深的梦非。”

02

这是一个阳光灿烂的下午,杜彬正站在星辰大厦前面宽阔的广场上。他仰起头看着高耸入云的大厦,玻璃幕墙强烈的反光几乎让他睁不开眼睛。他有些愤愤不平,低声抱怨了几句“光污染”之类,身旁三三两两的游客怡然自得地走过,没有人理会他在说什么。在广场中心,巨大水池里的几束喷泉正随着悠扬的乐曲声时高时低地喷涌着。 等过了一刻钟,杜彬进入到星辰大厦楼内,在电梯旁从上到下一长串标牌中寻找梦非的公司所在的楼层时,他才醒悟到自己愤愤不平的原因究竟在哪里。比起这里的环境,自己的那个“蓝月商务资讯调查公司”无疑要寒碜多啦。 “人与人之间的差距还是很大的,看来不承认也不行啊。”杜彬自嘲着自己的一丝妒意。 电梯在九楼短暂停留,又迅捷无声地向上驶去。杜彬顺着曲曲折折的楼道走了好远,才找到梦非所在的那家广告公司。他推开厚厚的玻璃门,里面是一间很宽敞的房间,十多个人正在分别隔开的办公桌前忙碌着。桌子上都摆着荧光闪烁的电脑,在房间的一侧整齐排放着些已经做好的颜色鲜艳的广告牌。 一位穿着白色职业装的女士迎上前来跟杜彬打招呼:“您好,先生,这里是远图广告公司……” 杜彬早已准备好了一套说词,他自我介绍是外地一家企业的营销人员,想在本市进行产品品牌的推广,因此想找家广告公司制作些大型的户外广告,朋友推荐了远图公司。“李经理在不在?我想跟他具体谈谈这笔业务。” 那位职员领着杜彬来到位于房间深处单独划出的经理室前,杜彬看见办公桌后坐着位二十多岁的青年男子,他戴着眼镜,衣着整齐,一副文质彬彬的样子。杜彬知道这就是那位梦非了,以前只是从照片上见到过,当然“梦非”并不是他的真名。 几句寒暄过后,杜彬说明来意,在具体业务方面,梦非显得很是精明强干,寥寥数语就涉及到了一些关键的细节。杜彬暗自庆幸早有准备,他谨慎地介绍了那些纯属子虚乌有的产品以及广告牌的设计要求,还有制作的时间、可以接受的价格等等。最后他有些无奈地说,虽然对远图公司的广告制作水准很满意,但在价格方面还是超出了预期的数额,所以还要向企业总部请示,等有了结果,他会尽快跟梦非联系的。 梦非点点头,愉快地说:“好啊,我等你回音,其实现在这行情你也知道,我们给出的价格已经是尽量优惠了。” 杜彬正要说话,这时桌子上的电话响了,梦非说声“对不起”,便先去接电话。趁着空闲,杜彬仔细打量了一下这间办公室。办公室并不大,办公桌旁养着两盆叶子宽阔肥厚的绿色植物,杜彬说不上来叫什么名字,此外就是一排沙发和办公桌旁的那座书橱,再没有其他陈设。 杜彬见梦非一时还接不完电话,就站起身来随意走到书橱旁边。书橱里大概有将近二百本书,上面几层大多是些广告业方面的书,《广告大师的广告艺术》之类,还有一些涉及最热门的学科——管理学的书籍,就是几乎每位大小公司的经理都会有几本的《领导的艺术》、《你没有借口》、《细节的关键力量》……看得杜彬直摇头,他一向认为,这类书绝大部分都是垃圾,即使会有少数例外,但是要想挑选出个别优秀之作,必须具有披沙拣金的精神,或者借用某位书评家更加苛刻的说法,“用雕塑的标准去衡量一堆沙砾”。 在书橱的最下面一层,杜彬发现有几十本文学类的书籍,大部分是侦探推理小说,其中有切斯特顿的 href='5868/im'>《布朗神父探案集》、奥克斯男爵夫人的《角落里的老人》、克里斯蒂的《罗杰谋杀案》,还有五六本有关红楼梦研究的书,意大利小说家卡尔维诺的 href='2515/im'>《寒冬夜行人》……在梦非的办公室里看到这些书,杜彬略感意外,然而他随即释然,梦非当然喜欢读侦探小说,他不是还尝试写作,写了小说《红楼梦迷案》吗? 离开广告公司,杜彬思索着下一步应该怎么去做。当他下了电梯,走出星辰大厦,已经快到了下班的时间,杜彬看着停车场上一排排在夕阳中静静等待的大小车辆,再过一会儿,它们就要分别启程上路,各奔东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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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彬在星辰大厦前面的广场上等了大约半个小时,终于远远地看到梦非从星辰大厦出来,走到停车场里一辆黑色轿车旁边,打开车门坐到驾驶座上,随即发动车子,驶出了停车场。 杜彬迅速拦下一辆出租车,让司机跟紧前面梦非的那辆车。“喏,就是前面那辆黑色的,劳驾别跟丢了。” 司机是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看起来对这种事情已经司空见惯了,他瞅了瞅杜彬说:“没问题,哥们,你是警察么,要不然是帮人调查外遇?” “都不是,一个朋友喝了不少酒,还非要自己开车回家,我不放心,跟着看看。” 司机连连摇头。“要真是那样,你跟着也没用啊。得啦,我也甭问了,这会儿车多,想跟住还真得费点劲。” 正是下班的时间,街道上的车辆排成了长队,缓慢向前行驶着。过了几个路口,梦非的车子和杜彬坐的出租车之间还隔着三四辆车,杜彬看着梦非的车子又驶过了一个十字路口,信号灯转眼就要由绿变红,不禁有些担心。“哎,快点,跟不上啦。” 出租车司机看到梦非的车子越过路口以后,拐到了向右的一条比较窄的路上,松了口气说:“别担心,那条路只通向明云小区,他肯定是去那里的。” 果然,当出租车拐上那条路的时候,他们正好看到梦非的车子开进路那头的住宅小区里。出租车加快速度来到住宅小区的门口,那位司机显然意犹未尽,停下车来问:“就到这里了吗?” 住宅区的大门口挂着张牌子——“严禁出租车入内”,杜彬只好付过车钱,又谢过司机以后下了车。明云小区里面的环境不错,楼前楼后的绿地面积很大,一些小孩子正在草坪上追逐打闹,欢声笑语不断。杜彬绕过一家社区商店和一座游泳馆,看见梦非的黑色奥迪车正停在前面的居民楼旁边。 杜彬若无其事地走到车旁,仰头看了看这栋居民楼。居民楼一共有六层,从外观上看有些陈旧,大概梦非是在这里租的房子吧,如果要买,他应该买更好一些的房子。 不过现在这事情也很难说,杜彬接触过不少有车有房、外表光鲜的老板,内里其实是个空壳,那些表面的风光不过是在生意场上唬人罢了。杜彬思忖着,留意观察离车最近的那个单元,他听到大约是二楼传来的重重的关门声,随即单元二楼右面的那房间紧闭的窗户被打开。 杜彬赶紧转过身往旁边走了几步,稍等了一会儿又来到单元的对讲门前,他想应该确定一下梦非是不是真的住在这里。他按了按对讲门上二楼那个房间的按键,片刻后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是哪位?” “你好,俺是送水的,刚才这儿有位女士要了桶矿泉水,你给开下门好不?”杜彬故意说着一口带着家乡腔调的普通话。 “你弄错了,这儿没人要水。”那人有些不耐烦,毫不迟疑地说。 “怎么回事?你这里不是七号楼一单元201室么?” “这里是六号楼!”那人扣下了听筒。 虽然只有寥寥几句话,杜彬还是听出这人的确是梦非。而且,既然他刚从外面回来,不需要询问,就能立刻否认有“女士”要水,那就说明现在没有女人和他同住。在杜彬接手的此类委托当中,“另外的女人”的存在往往是一个最简洁明了的答案,但至少到目前为止,他还不能用这个结论来解答Angel的抱怨。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杜彬盘算了一下今天的收获。他与梦非见了面,对他有了初步的直观的印象。他还知道了梦非的住址,这个地方梦非曾经在跟Angel聊天时提到过,然而Angel说自己并没有来过,也许是因为梦非从没有发出过邀请,这一点是否有些奇怪呢?虽然他们还算不上是情侣。 杜彬又望了望梦非所在的房间,现在继续呆在这里已经没有必要了。他正打算离开,突然从二楼的那个房间传来一阵有人在争吵的声音。这让杜彬感到非常意外,他原来只是排除了梦非和女人同住的可能,就想当然地认为梦非独自居住在这里,但是事实上并非如此。从杜彬所在的位置,听不清他们到底在说些什么,那位陌生男人的嗓音比较粗,而梦非的声音大概由于激动变得有些尖细,与先前杜彬和他谈话时慢条斯理的腔调大不相同。说他们正在吵架可能并不恰当,他们更像是在争执或辩论某个问题,先由一个人阐明观点,另外一个人针锋相对地加以反驳。 杜彬不由自主地朝那边二楼的窗台走近了几步,竭力想分辨出他们争论的具体内容,无奈一切都是徒劳,偶尔传来的只言片语如风吹过耳际难以把握。这时楼道内忽然又传来沉重的关门声,接着是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二楼到一楼。似乎是房间里争论的一方出门下楼来,现在已经快到单元对讲门那里了,门外的杜彬急忙躲到角落里。 一个身披风衣的男人从楼内冲了出来,又带着怒气把对讲门重重关上。由于天色较暗,杜彬看不清他的面貌,只隐约看到他留着浓密的胡子,头发很长,几乎要垂到肩头上,整个人的外表倒颇像那些愤世嫉俗的艺术家。他很快走过杜彬藏身的地方,杜彬望着他的背影,正寻思着看起来有点眼熟,是不是以前在哪儿碰到过,却见他径直向着梦非的奥迪车走去,从口袋里掏出件东西,大概是开锁的遥控器,随即杜彬听到“呜”的一声。那人拉开车门坐进去,很快发动车子,奥迪车飞快驶向小区大门口,就车速来说,在居民?99lib.t>区里无疑开得太快了。 杜彬抬头望了望二楼的窗户,那儿灯光明亮然而悄无声息,一切恢复了平静。他掏出随身带的烟盒和打火机,点上了烟盒里的最后一支烟,抽了几口。他缓慢吐出一阵烟雾,环顾四周,看到了居民楼西侧的那家社区商店,便朝那里走去。 “要买什么?”刚进商店,店主人——一位五十多岁的中年女人冲他点点头,迎上前问。 “买盒烟,就要那一种。”杜彬指了指柜台上放烟的架子,随后用手捋捋头发,长出口气说,“刚才差点被辆车撞着,吓了我一跳,在小区里怎么能开那么快,太危险了。” “是吗?我刚看见一辆黑色的车子开过去。”女老板说着,把烟递给杜彬。 “不错,就是那辆车,不知是谁开的,真是不像话!”杜彬愤愤不平地说,他掏出钱包付钱,观察着女老板的反应。 “是谁?”女老板撇了撇嘴,不屑地说,“还不就是旁边楼上的那个年轻人,不务正业,白天游手好闲,晚上还开着他哥哥的车出去乱逛。上次在小区里差点撞着小孩,家长都上门找他了。” “后来怎么样了?” “还能怎么样,平时根本找不着他的人,只有他哥哥在家。幸亏没撞着人,他哥哥说上些好话,人家也就算了。说起他哥哥,倒真是不错,一看就是个规矩人,听说在一家公司里当经理,你说这兄弟俩怎么差别就那么大呢……”女老板打开了话匣子。 原来开车的年轻人是梦非的弟弟,难怪刚才看他的背影有些眼熟,大概兄弟俩的身材相貌本来就有几分近似吧。杜彬觉得,梦非的家庭背景对于自己现在进行的调查没有多大的价值,不过有时间的话也可以了解一下。 等杜彬走出明云小区,回到街道上,街边的路灯已经亮起来了。杜彬看到街角上有家名叫“飞越边界”的网吧,虽然门口挂着“禁止未成年人入内”的牌子,但进去一看,网吧里还是挤着不少忙于打游戏的半大小子。杜彬总算找到一台空着的电脑,上网他打开自己的邮箱,除了几封垃圾邮件,有一封新邮件是Angel发过来的,主题是“《红楼梦迷案》新章节”。 第四回 徇私情知县指门路 探虚实清客诣牢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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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说宝玉、贾琏等人启程以来,这一路之上因要赶路程,宝玉未有机会游山玩水,不过他初次出远门,满眼都是新鲜之事,寻常农家村舍、小桥流水也令他大感兴味。众人本来担心,宝玉平素在府里奴仆成群,锦衣玉食,难以习惯长途远行之劳累,因此处处对他照顾备至,王夫人行前也曾特意叮嘱,若有些微不适,中途返回即可。但宝玉自出门以后,简直如同逃脱牢笼之飞鸟,比往日更神采飞扬,初时尚安坐在大车中,第二日便要骑骡骑马上路,众人拗不过他,见他安然无事,也都放下心来。 路上不过四五日,这日中午,一行人已经到了康河县。由王三带路,众人径直来到赵家客栈,店里伙计见是京城来的贵客,不敢怠慢,急忙通知赵掌柜。赵掌柜赶到前面高接远迎,见来客仪表不俗,服饰华美,决非寻常人物,忙将他们安置到店里最好的客房,又命伙计打起精神,小心伺候。留在店里的张德辉等人,本来整日里长吁短叹,度日如年,听说贾琏一行人到了,总算盼来了救星,也连忙过来问候。众人旅途劳困,先安顿住下,收拾打扫房间,又准备酒饭等等不提。 等一切收拾利落,众人用过午膳,歇息了一会,张德辉介绍了这几日的情形。原来牢里的看守收了银子,薛蟠倒没受什么苦,只是这谋害人命之事已经落实。听说康河县的知县已派人向州里呈报此案,若等州里批下来,薛蟠便难逃死罪。这康河县的知县姓潘,进士出身,素有为官清正之声誉,张德辉等未得到家里消息,没敢擅自去县衙活动。 贾琏听了张德辉所言,心中已有计较,向众人说道:“事不宜迟,今天时辰尚早,我先到县衙去一趟,会会这位潘知县,结果如何,晚上回来再商量。..” 贾琏又嘱咐众人,初至此地,尚不明底细,切不可随意外出,再惹是非。说罢带着几名家仆,还是由王三带路,出门奔县衙而去。宝玉见贾琏走了,虽忧心薛蟠,却也帮不上忙,就想出门逛逛,一路上忙着赶路,还没机会好好逛集镇呢。这乡下地方的集镇自然不能与京城大廊、大庙的繁华热闹相比,但想必也会有些城里没有的新鲜玩意儿,可以买回去给大观园的姐妹们瞧瞧。 (作者按: href='2210/im'>《红楼梦》第二十七回:“宝玉道:‘我这么城里城外、大廊小庙的逛,也没见个新奇精致东西……’”) 许世生等人免不了一番劝阻:“宝二爷别心急,怎么着也等琏二爷回来再说,咱们在这里总得呆上几日,多的是空闲逛,康河县才多大地方!”好不容易才把宝玉劝住,回房自去休息。 许世生找到张德辉,让他把自出门以来的情形详细述说一遍,尤其是来到康河县以后的事情,许世生间得更是仔细。张德辉说完以后,许世生蹙眉思索,呆呆出神。张德辉见他这副模样,更担心薛蟠,忙追问究竟,许世生这才醒觉,劝解道:“张老不必过虑,如今琏二爷已去县衙疏通,想来定能奏效。何况单就此案案情而言,也不乏模糊之处,知县断定是薛大爷所为,诚然太过草率?!”过了将近两个时辰,众人等得有些着急,正欲派人去打听消息,却见贾琏面带喜色走进客栈大门。人们才松了口气,便知事情颇为顺利,店堂里耳目众多,一时不好开口。等贾琏上了楼来到房间,在桌旁落座,众人忙围上去问个究竟。 贾琏洋洋自得,笑道:“都说这潘知县为官清正云云,去之前我还担心得很,原来不过如此,总算一切顺利。” 原来贾琏到了县衙,先递上名帖,衙役不敢怠慢,直接送到内宅。这潘知县本来说身体欠佳,概不见客,但见了名帖,登时改变主意,穿戴整齐迎出衙门。贾琏见此情形,心中知底,早有了计较。到了里面,寒暄已毕,贾琏表明来意,言谈间又说起贾府的家世,以及薛蟠的舅舅九省统制王子腾,接着命人将带来的礼物奉上。 那潘知县名叫潘云,进士出身,只因门第寒微,为官多年还只在康河县做个知县,虽有宏图大志,怎奈朝中无人。如今他见来者并非寻常人物,若能藉此结交,日后说不定即可平步青云。又见礼物也甚为丰厚,当下主意已定,便说薛蟠一案案情繁复,本以为已澄清真相,但仔细思量,薛蟠既是名门之后,怎会犯下这等罪孽,凶手想系另有他人。 “不过此事尚需计议。”潘知县手捻胡须,虽然客厅里并没有其他人,还是压低声音对贾琏道,“毕竟此乃人命重案,按常例必须上报给州里知府大人。前几日我已将案情呈报上去,好在还未接到州里的复文,如今我可再另拟公文,说是案情又有变化……只是,究竟何人是凶手,若最终没有结果,知府大人那里不好交代。” 贾琏心神领会,点头道:“蒙老爷明示,我等感激不尽。老爷智谋过人,定能很快查明疑案,抓获真凶。若蒙信任,我们也可尽绵薄之力,助老爷勘察此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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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赵家客栈楼上,贾琏对众人说了大概情形,末了又道:“依我之见,如今我们应分头活动,方可保事情周全。明日我便到州里去见知府大人,至于康河县这边,”他看看身旁的许世生,笑道,“就要有劳许先生了,若能尽快查明案情,拿获真凶,此事自然迎刃而解。” 许世生拱手道:“世兄放心,我当尽力而为,不过查案过程中,难免还须官府之力襄助。” 贾琏道:“这个无妨,潘知县已经答应协助我们查案。” 说着从怀中掏出几张信笺:“这是潘知县签发的手令,如有必要,可用他的名义发号施令,调动差役,在康河县内畅通无阻。另外,我先给你一些银两以备花销,若还有需要,开口便是。” 许世生伸手接过信笺,心中甚喜,虽然还没着手查案,但潘知县的手令无疑将带来很大便利。他不由得暗自思忖,贾琏办事利落,考虑周到,并非像以前听说的是个只知嬉游度日的富家公子。 这时,贾琏又安排明日一早到州里去见知府大人的行程,与众人商议还有哪些需要事先准备的,看看差不多安排停当,嘱咐道:“明日路上还须小心些,适才听那潘知县说,这路上有伙盗贼甚为猖獗,前几日便有前往青雾山风云观上香的富庶人家被劫。” 张德辉道:“这我也有所耳闻,他们已经活动很长时间了,听说官府正遣人捉拿。” 贾琏摇头:“这谈何容易,据潘知县说,这伙人似乎在城里有内应,消息灵通,所以缉拿他们很困难,官府只好在各处城门加紧盘查,不过至今收效甚微。”他略略停顿,转了话题,“说起这青雾山风云观,本和我们贾家有些渊源,以前未有机会前去游览,这次的事情若办得顺利,倒可趁便一游……啊,我扯得太远了,今日大家初到此地,都甚为劳累,还是早些歇息吧。” 众人各自散去歇息,单说许世生回到房里,躺在床上,思来想去,一时难以入眠。过了良久,他才渐渐睡意朦胧,隐约听见外面街上传来更夫敲打梆子的单调声响,已到了三更天了。然而敲击声隔了片刻又响起来,这一次似乎近在耳边,许世生一惊而醒,这才意识到有人正轻敲房门。 他迅速起身,走近房门,低声问道:“是哪一位?” 门外有人应答:“许先生,是老朽张德辉,深夜相扰,实在是有要紧事,请开门叙谈。” 许世生打开门,见门外站着两人,一人便是那张德辉,神情颇为着急,另外一人三十多岁,面色白净,略有髭须,体态甚是雄壮。许世生自忖从未见过此人,不知张德辉为何要带他来,心中纳闷,忙把两人让进屋里。 张德辉刚一落座便拱手道:“打扰先生歇息,实是不该,然则我适才在店堂中碰到这位封兄,闲聊时封兄说起,案发当晚,他曾经见到过薛大爷。我想这或许和那起案子有些关碍,只恐耽误事,等不到明天早上,就拉他来找先生你了。” 原来那人便是京城平惠茶叶行的伙计封平,这几日仍停留在康河县,还住在这赵家客栈。许世生听张德辉如此说,顿时留心起来,睡意全无,与封平寒暄几句后,忙问道:“封兄那夜在什么地方见到了薛公子,其中详细情形,可否说来听听?” 封平点点头,说道:“那日晚间,我的确曾经见到过薛公子。吃过晚饭后,我在街上闲逛,无意间走到那家妓馆——藏春苑附近,当时天色已晚,藏春苑门前挂着灯笼,从里面传来阵阵莺声燕语、丝竹乱耳之音。我本来已经走远,忽然又听见藏春苑门口有人在叱骂争吵,转回来一看,原来是薛公子不知何故与苑里的人发生争执,一名大汉将薛公子推出门外,骂了几句后又把大门关紧。我见薛公子怒气冲冲,耽搁了一会儿也踉踉跄跄地离去,大概是喝了不少酒。本想上前和他打个招呼,约他同回赵家客栈,但怕他尴尬,所以只远远跟着他。我与薛公子和张老虽是萍水相逢,不过既然都来自京城,一路上有缘遇见,若能互相帮衬,也属应当。当时跟随薛公子走了一程,见他所走之处甚是偏僻,我怀疑他记错了回客栈的路途,正想上前提醒,却见薛公子与路上遇见的一女子搭讪起来。” 许世生沉吟道;“已到这等时候,此女孤身在外,恐怕并非良家女子,莫非她就是那藏春苑的名妓春桃?封兄可曾看清那女子的模样,或听见她与薛公子说些什么?” 封平摇头说道:“离得那么远,怎么看得清楚?过了一会儿,薛公子便跟随那女子离开,我好奇心起,也跟着想看个究竟。他们走过几条僻静街道,来到一所大宅院前。那女子敲了敲门,门便打开了,薛公子与那女子进了宅院。而等我来到宅院的门前,院门早已紧闭。” 听到这里,许世生不禁用手轻拍桌案,说道:“那宅院便是发生凶案之地!后来又怎样?” 封平有些坐立不安,踌躇道:“我当时略一停留,便离去了,其中究竟,自然一概不知。那夜,起初我还觉得这事有些蹊跷,后来又想,这肯定是那等烟花女子的勾当,薛公子自命风流,双方一拍即合,也不足为奇。离开宅院后,我又去拜访一位新结识的住在附近的朋友,回来的时候差不多已经到了二更天。我当时走的是另外一条路,巧的是那边也有所挺大的宅院……这些与案子无关的事就不多说了。第二天早晨,才知道竟然发生了人命大案,当真又惊又怕。” 许世生问道:“既然如此,当时你为何没向官府禀明那夜所见的一切?” 封平面露难色:“知县老爷审案时,我就在堂下,他很快断定是薛公子作案……我那时纵使说出来,于事无补,说不定自己还难逃干系。不过,话虽如此,心中难安,这几日我停留在康河县,一者去南方的日程尚早,并不着急,二者便是想留在这里看个究竟。今日听张老说,你们到了以后,事情大有转机,我想毕竟应让你们知晓此事,对你们查案或有帮助。再过一两日,我也要启程到南方去了。” 一旁的张德辉道:“封兄古道热肠,我们感激不尽。只是这案子让人越听越糊涂,那女子行踪诡秘,莫非竟是狐仙作祟不成?”说着不禁缩起脖子,打个寒颤。 许世生笑道:“仙狐鬼怪之说本属虚妄,张老见多识广,怎会相信这些?不管怎样,这桩案子似乎比我原先想的要繁复得多。咱们现在先各自安歇,养足精神,明日还有很多事情要做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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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夜许世生整夜始终半睡半醒,被一些稀奇古怪的念头所缠绕,第二天起床时,时辰已经不早。他匆匆梳洗一番,穿戴整齐,下楼来到店堂中,店堂里只有张德辉和另外几个伙计。问过张德辉以后,方知贾琏一早便带人启程往府衙去了。宝玉起得也早,在客栈里呆不住,吵着要到街上逛逛,众人拗不过,李贵、焙茗便陪他上街去了。 许世生闻言笑道:“这样很好,有他们两人跟随,光天化日之下,在这小小县城里也出不了什么乱子。既然如此,咱们也应赶紧行动了。” 众人草草吃过早饭,许世生把王三叫到旁边,给他安排桩差事,低声嘱咐多时,王三连连点头。许世生又递给他几块碎银,一张信笺,王三接过,便赶紧出门而去。许世生对张德辉说道:“张老,咱们先去凶案发生之地——那所废弃的宅子看看吧。” 张德辉如今对许世生已是言听计从,忙点头应允。两人向店里的伙计问明方向,便出了赵家客栈。街道两旁店铺林立,人来人往,煞是热闹,然而他们无心流连,匆匆拐过几条街道,边走边不时向路人询问。 许世生发觉,街上的行人渐渐稀少,两旁的房屋外观也越来越破旧,有的房子已经败落不堪,周围茅草丛生,看来已是无人居住的空房。 两人往前又走了好长一段路,张德辉毕竟年纪大了,已有些气喘吁吁,他手指着前面说道:“前面转过那条巷子应该就到了,我也只是听旁人说起,并未来过,因此道路不熟。” 果然,当他们转到那条巷子时,前面出现了一所规模可观的宅院,门楼高大,两侧高墙连绵,虽然年久失修,陈旧破败,但比起周围稀疏分布的平房,还是如同鹤立鸡群。许世生见那宅院的对面有几栋空荡荡的房子,砖瓦遍地,再往远处则是一片浓密的树林。他不由心想,那夜薛蟠来到这里时,醉眼朦胧,已看不清周遭情势,更料不到等待他的是场弥天大祸。 那宅子的门口站着个官府的差役,正百无聊赖地来回踱步,此时看着许世生与张德辉走近,停下来觑视两人,见他们还不停步,厉声喝道:“你们是哪里来的?这儿是重案禁地,还不快快离开!” 许世生不慌不忙,从衣袖里取出一张信笺,上面有潘知县的印章和手令。对康河县的差役来说,这大概与知县老爷亲自到来没什么区别。那差役忙躬身施礼,推开大门让两人进去,那门上的黑漆已开始大块脱落了。 差役陪笑道:“小人眼拙,两位莫怪。老爷有命令,在案子了结之前要严加看守,严禁闲杂人等入内。” 许世生点点头,与张德辉一起进了大门,心中暗想,幸亏早有贾琏打通关节,不然这宅子可就难进了。他见这所宅子的前院甚是宽敞,几间正房房门紧闭,门上落锁,整个院子虽然还算干净,但是墙角处野草丛生,显然已经很久没人住了。 张德辉指指门楼内侧的一间低矮小房,说道;“那便是看护宅子的老仆人住的地方,平时偌大的宅子只有他独自一人,当夜案发时,他被捆绑得不能动弹扔在房子里。” 两人穿过院子一侧的月洞门,来到后院。后院里花木甚多,原本环境清雅,只是乏人照料,想必那老仆人年老力衰,根本照看不过来,加上已经到了初冬时节,院中景象颇为萧瑟凄凉。 许世生见靠近着院墙建有一处亭阁,一面倚墙而建,另一面俯临院中的池水,从旁边的游廊可拾级而上,亭中还陈列着形制古朴的桌椅。试想月明风清之夜,在此倚栏饮酒赏月,何等风雅,谁又能料到这儿竟会是命案发生之地呢? 他顺着台阶进入亭中,细细查看亭子的每个角落,张德辉见他如此耐心细致,不解道:“许先生,官府的差役已查看过多次,恐怕没有什么遗漏的物事了。” 许世生道:“或许如此,不过官府中人往往只重视凶器之类,而且既然薛公子在这儿被藏书网发现,对他们而言,案情简单,勘察时就不会太费心神,有可能漏掉一些线索。” 亭子里显然已经被打扫过了,看不出有什么异常,只有桌子下面还有滩暗黑色的污迹,让人可以推想出当时情景。许世生来到栏杆旁边,俯瞰亭台下的池水,池水并不深,清可见底。一道活水从远处的假山下涌出,那里大概有个泉眼,泉水曲曲折折流淌汇聚到这边水池里,又从另外一侧的出口流到院墙底下。由于墙外水位较低,水流越靠近墙下的水道,也变得越发急速起来。 许世生站在栏杆边沉吟良久,不发一语,然后出了亭子,走下台阶,在游廊内外仔细察看起来。张德辉不明所以,只好一直跟在后面。 游廊外杂草丛生,日光映照之下,许世生猛然觉得眼前一晃,杂草间似乎有件东西闪闪发亮。他指给张德辉看,张德辉老眼昏花,只说看不清楚。许世生跨过游廊的栏杆,走不几步,便把那发亮的东西从荒草中捡起来,原来是只翡翠玉镯。 他把玉镯拿在手里端详了一会,然后递给张德辉,问道:“张老,你看这玉镯如何,是否属价值昂贵之物?” 张德辉接过玉镯,显然他老于此道,眼光颇为内行,审视良久,摇头道:“这玉镯值不了几两银子。好的翡翠镯子,玉质品莹 900f." >透明,颜色翠绿欲滴,而这镯子玉质略有浑浊,颜色不够均匀,你看,镯子内侧还有道裂纹,以我所见,当属玉器铺中的寻常之品了。” “原来如此,难怪镯子的主人对它不甚爱惜。”许世生说着,指指游廊与亭子的四周,“咱们继续在附近搜寻一番,看看能有什么新的发现。等会出了这宅子,再去县牢里探望一下薛公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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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世生与张德辉来到康河县衙东面的侧门,许世生照例向看门的差役出示了潘知县的手令。他们没有受到任何阻拦,顺利进入院内,很快到了县牢门口。 县牢位于县衙大院内的东北角,高墙环绕,从门口的栅栏望进去,只见一排低矮破旧的房子。在这里,男囚和女囚的牢房分开,每间牢房大约关押着十多个人。对那些凶神恶煞般的狱卒来说,如何向被关押的犯人敲诈更多钱财,乃是他们唯一关心之事。 县牢门口的狱卒是个满脸横肉的粗壮汉子,见了张德辉却堆起笑脸,没有多问,就放他们进去了。许世生心知,这段时间张德辉等人为了上下打通关节,让薛蟠在牢里少受些罪,肯定花了不少银子。 牢里弥漫着潮湿腐败的气息,让人闻之掩鼻。那狱卒领着两人穿过狭窄黑暗的过道,来到一间单独的囚室前面,许世生顺着木牢门往里看,见房间正中央摆放着床铺,有一人此刻正躺在那里,想必就是薛蟠了。床铺旁边有张低矮的小桌,上面还有些吃剩的饭菜,除此以外牢房里再无其他陈设。整个房间虽然狭小阴暗,但比起其他那些十多人挤在一起、席地而卧的牢房,已有天壤之别了。 狱卒打开牢门上的铁锁,放两人进去,然后自去旁边等候。薛蟠听见有人前来,从床上坐起身来。许世生以前并未见过薛蟠,只是听说他人称“呆霸王”,平日里如何飞扬跋扈,为非作歹,此时却见他萎靡不堪,垂头丧气,全无昔日神气。 张德辉见了薛蟠,少不了问候一番,又将许世生向薛蟠介绍。薛蟠听说贾琏等人已经来到康河县,直如溺水之人抓住了救命稻草,精神为之一振。 许世生道:“薛世兄不必太过忧虑,今日一早,琏二爷已到府衙为你奔走此事,想必很快就会有结果。我今日前来,是想听你亲口讲讲此事的详细经过,以我所知,此事其中大有蹊跷之处。” 薛蟠叹气道:“我最近怎么如此背运,无端端竟又摊上这等祸事,最可恨的是自己至今还蒙在鼓里。如今在这里食难下咽,寝不安席,简直度日如年啊,许先生若能为我解开疑团,助我脱离苦海,当真是感激不尽了!” 许世生又安慰他几句,薛蟠定了定神,便从自己在青雾山风云观外遇见那名上香的女子开始,讲到当天晚上如何从藏春苑被赶出,之后却遇到风云观所见那女子的丫鬟,被这名丫鬟引领到了案发的宅院,中间种种情形,全盘托出。 薛蟠所说前后经过,与许世生早已从张德辉那里了解到的情形大致不差,不过他仍然听得很是认真,稍顷又问道:“你们进去以后,宅子的大门关上了么?” 薛蟠想了想,道;“这个我记得很清楚,进去以后,那丫鬟回身关上大门,上好门闩,这才领着我往宅子里面走。” “那所宅子其实废弃已久,当时你是否留意到周围有何异常?再者,那丫鬟说小姐对你有意云云,难道你果然信以为真么?” 薛蟠苦笑道:“我那时已有六七分醉意,混混沌沌,对那所宅子根本未曾注意。那丫鬟如此说,我喜出望外,当时心内以为,那女子或许本属风尘之辈,丫鬟所说只是托辞,左右不过要些银钱,又有何妨?因此就不再多想,随她进去了。” 许世生点点头,又问:“你与那女子喝酒调笑,之后不久醉倒,直到官府的差役来到宅子把你唤醒捉拿,这中间究竟发>99lib?生了什么,是否到现在还是全无记忆?” 薛蟠沮丧道:“若我能记起来,那就好了,说来也有些奇怪,当时怎会那等不济事,一下子便醉倒了。” 许世生从衣袖中取出那只翡翠玉镯,放在薛蟠面前的小桌上,说道:“世兄看看这只玉镯,是不是当夜那女子所佩戴的?” 薛蟠睁大眼睛看着玉镯,过了一会儿才道:“我记起来了,那夜她的手腕上的确戴着一对镯子。不过其时灯光昏暗,这只手镯看着很像,究竟是不是,可不敢断言。” 许世生取回玉镯,又转了话题,询问那女子的相貌,然薛蟠在风云观见她时相距太远,那夜却又醉得厉害,半天也说不清楚。 许世生与张德辉在牢里呆了将近半个时辰,狱卒前来催促,两人只好起身与薛蟠道别。只听薛蟠唉声叹气道:“这次出来,本是想学着做生意,谁料竟碰上人命官司,被关进大牢……我随身带的三百多两银票不知去向,连几块值钱的贴身玉佩都没了,当真晦气。” 两人安慰薛蟠几句,说此时不必多挂念身外之物,捱过这几日,便有佳音传来。他们走出县牢大门,再出了县衙来到街上,在那不见天日的牢房里呆了好些时候,重新来到外面,顿觉神清气爽。 张德辉忙不迭地问许世生,经过这多时的察看,还有与薛蟠的晤谈,对破解此案的内情有何进展,许世生叹道;“到现在为止,我们还难有把握反驳潘知县当初的推断。当晚薛公子就在命案发生之地,藏春苑的老鸨也指认那尸体就是春桃。而且,薛公子曾在藏春苑闹事,甚至还找到了凶器。虽然有些细节之处尚有抵牾,但显然潘知县认为,这些都无关紧要。” 虽是风和日丽的好天气,张德辉却感觉眼前似有重重迷雾:“薛大爷定不会是杀人凶犯,但……那无头尸体明明摆在那里,究竟是何人所为?” 许世生劝道:“张老不必焦虑,其实就此案而言,我们并非毫无进展,只是以眼下所知的事实,远不到下结论之时,潘知县做出的推断就是过于草率了。” 他们边走边谈,不觉间就快回到了赵家客栈。远远望去,客栈门口站着一个人,在那里左右张望,模样似甚为着急,再走近一些,两人认出那非是旁人,正是宝玉的贴身小厮焙茗。 第五回 贾宝玉巧逢幽兰女 许世生智赚虬髯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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焙茗看见许世生和张德辉两人回到客栈,忙一溜烟跑着迎上前来,口中还喊着:“可回来了,我家二爷正有事想和你们商量呢。” 张德辉笑道:“这小孩儿大呼小叫的,有什么要紧事?” 焙茗颇为兴奋地说道:“张老,许先生,还是赶紧进去,让二爷跟你们说吧。我们在外面逛了好半天,遇到不少新鲜事!” 原来,这日一早,宝玉本想先去县牢看望薛蟠,但一者贾琏去州府前特意交代,二者众人劝说,县牢那等地方,不是他应去的,何况现在事情已有眉目,更不必冒其他风险。宝玉听了,知道拗不过,便拉着焙茗、李贵离了赵家客栈,上街游玩。 这康河县城地处水陆交通要道,商贾云集,市面繁华。宝玉等三人走上街来,只见道路旁边有什么切面铺、烧饼铺、干果铺、茶叶铺、香蜡铺、裁缝铺,还有那饭庄、茶馆、糖房、粮行、首饰楼、澡堂子等等不一而足鳞次栉比,更有一些算命的、看卦的、变戏法的、说书的、卖唱的、街头摔跤的、耍把式走江湖的,人物庞杂形形色色,争相扯开了嗓门招徕看客。 那宝玉平素是被拘在府里惯了的,虽说有时也去城里内外大廊、大庙逛逛,毕竟不得畅怀,今日在这康河县乡下地方,倒有些城里少见的新鲜玩意儿。他东瞅瞅,西望望,甚为开心。焙茗的顽童天性未改,见宝玉兴致高,也在一旁撺掇着出主意玩闹。只忙坏了李贵,前后照应,惟恐出点差池,好在街上人虽多,然而秩序井然,不时有几个官府的差役在街边来往巡视。李贵还看到在远处的城门边,有些兵卒在盘查进城和出城的百姓,他们检查得甚是仔细,有时甚至拆开了行李逐一验看。 宝玉见街角上有群人正围着听三个盲人弹唱,一个弹着三弦,一个打鼓,还有个打板的,配合甚是默契。一曲“西韵子弟书”唱罢,众人纷纷喝彩,还往他们身边的钱罐投下些铜钱。宝玉也叫声好,又让焙茗投钱,焙茗撇嘴道:“这几个瞎子,能唱出些啥,哪能比得上芳官藕官她们的万一呢!” 宝玉笑骂道:“掌嘴!怎能如此混比?他们唱的,自有‘断肠人在天涯’的意境,你理会不了,不要乱讲。” 焙茗伸伸舌头,便挤进人群,从褡裢里取出些铜钱,掷进盲人身边的钱罐里。又站着听了一会,那几个盲人停了弹唱,冲大家打拱作揖,开始收拾家什,众人四散离开。李贵指着前面一个斗大的“茶”字招牌,说道:“二爷,那边有间茶馆,我看还比较干净清雅,咱们逛了半晌午了,不如进去歇息一下。” 宝玉点头,三人走进茶馆,寻了个靠窗的雅座坐下,伙计便过来招呼。茶馆里人不多,稀稀落落占了五六张桌子。稍等了片刻,伙计把沏好的茶送上,虽然号称当地最好的茶叶,茶具也是仿汝窑的青瓷上品,但在宝玉等人看来,自然粗陋得很。焙茗皱眉道:“二爷,这茶怕您喝不上口,不然,咱们还是回客栈喝去吧,咱们自己带的茶叶好,或者我回去拿些过来。” 宝玉笑道:“大老远的,折腾什么,在这小地方,难道还想品到栊翠庵里妙玉沏的那等好茶?无妨,权作解渴的蠢物罢了。” (作者按:参见 href='2210/im'>《红楼梦》第四十一回:妙玉笑道:“……岂不闻‘一杯为品,二杯即是解渴的蠢物,三杯便是饮牛饮骡了’。你吃这一海便成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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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人说说笑笑,甚觉惬意。宝玉喝了口茶,抬头打量周围喝茶的客人。旁边桌上是两个商贩打扮的中年人,他们似乎正在谈论一笔生意,就价钱高低争论不休。宝玉难免听到几句,心生厌烦,直皱眉头,便想着赶紧离开。这时,坐在更远一张桌子旁 8fb9." >边的客人却让他留意起来。 那张桌上围坐着四位客人,其中两个看服色乃是跟随的仆人,坐在那里不声不响,只顾低头饮茶。还有一位客人是个臃肿不堪的胖子,周身穿金戴银,手腕上明晃晃的金镯子直照人眼。虽然已到初冬时节,茶馆里甚为凉爽,他却还不时拿出手巾擦汗。而其实让宝玉注目的乃是桌旁的第四位客人,一个眉清目秀、粉面朱唇的俊俏少年。 宝玉见他与那胖子轻声言语,举手投足间,风流妩媚之态犹胜女子,不由看得呆了。难免胡思乱想,心道:“如此人物,却托身男子,真是可惜了。那胖子想必乃当地商贩之类,俗气逼人,又怎会与他扯上干系,坐在一起闲扯?” 宝玉正在呆望,忽觉身边的焙茗碰碰自己的胳膊,低声道:“二爷,那后生乃女子假扮,您看出来没有?” 宝玉一惊,又仔细端详那少年,果见他颌下光滑,没有半点髭须,也看不到喉结,不由暗笑自己痴迷,只见她风姿绰约,却没想到本是女扮男装。只见那女子与胖商贩窃窃私语,不知说了些什么,胖商贩却连连摇头,脸上有为难之色。女子面露怒容,片刻后却嫣然一笑,如春花绽放,继续软语相求,那胖商贩仍然满脸苦相,皱着眉头一言不发。 旁边的宝玉看得正觉纳罕,忽听焙茗耳语道:“这肥猪真正可厌,不知是哪里来的,在这儿碍眼得很!” 宝玉笑着直点头,两人正交头接耳,忽见那胖子招呼伙计过来,付了茶钱,便起身匆匆离了茶馆而去。再过一会儿,那男装的女子也从桌旁站起来,如水般明眸扫了茶馆一遭,看到宝玉时,见他衣着光鲜,相貌俊雅,不由也多看了几眼,与宝玉目光相对,她微微一笑,叫过两名跟随的仆人,也出了茶馆。 宝玉心中暗自狐疑,这女子为何会扮成男装在此,她容貌出众,却与胖商贩那等鄙俗之人搅在一起,又是因为什么原因呢?他好奇心起,便欲起身跟去一探究竟,却被身旁一直未说话的李贵伸手拉住,李贵低声道:“二爷,这女子不明底细,看行事似非出身良家,咱们出门在外,别惹上麻烦。” 宝玉正欲答话,忽然听到旁边桌上的两个生意人聊了起来,其中一人道:“你看这胡善人,当真行止不端,让人侧目。妻子死了才十几日,尸骨未寒,他便在外面沾花惹草,以前只知道他好财,原来也这等好色!” 另外一人嘿嘿笑道:“这有何奇怪,酒色财气,谁人不爱,刚才那男装的女子,别有一番风味哩!” 前面说话之人也附和着笑起来,片刻后说道:“不过说起胡善人的妻子,的确甚为凄惨,听说平时在家中便颇受虐待,这次得了重病,本来已经有所起色,但最终还是没能过这一关。妻子一死,可着实便宜了这胡胖子,听说她娘家人丁寥落,给她留下不少财产,如今可全归胡胖子了。” 另一人问道:“既然她娘家有钱,为何会嫁给胡有信这家伙?” 前面那人道:“听说是后来因为犯事败落了,胡有信的父亲当时却是那一带的地方官,也是为了找个靠山吧。” 另一人转了话题:“你猜那男装的女子与胡有信究竟有何勾当?” 两人声音转低,不时夹杂着几声轻笑,显然语涉诲淫之辞。宝玉不再听下去,心道,无论如何,遇到这等蹊跷有趣之事,总要出去看个究竟,若不然,回到客栈里也难免挂心。他不由分说,急匆匆拉着李贵和焙茗出了茶馆,茶馆伙计跟在后面直喊起来,焙茗忙回手扔给他几十个钱。 街上人流如织,宝玉等人左看右看,好不容易才发现那男装女子的踪迹,她与那两个随从已走出了一箭之地。宝玉连忙招呼焙茗、李贵,快步紧紧追上,李贵虽不情愿,却也无可奈何,好在毕竟在这繁华之地,想必总出不了什么乱子。他们跟随那女子转过几条人来人往的热闹街道,来到一条僻静的小街上,这儿已经没有了到处摆摊叫卖的生意人,只看到几个衣衫褴褛的乞丐懒洋洋地蹲在街边晒太阳。 李贵见已到了僻静之处,心中不安,便欲强拉着宝玉回去,宝玉正要分辩。却见这时远远走在前面的男装女子却停下来,与两个随从耳语一阵,然后那二人加快步子依旧往前面去了,而那女子突然独自转到右侧的一条小巷中。 宝玉等人停住脚步,都有些不知所措,宝玉道:“不管怎么着,咱们过去看一眼,然后再回去。” 三人刚过了拐角进入小巷,登时都呆住了。原来小巷里除了那女子并无旁人,她正站在不远处的墙边,嘴角含笑,一双妙目直直盯在宝玉身上:“几位如此匆忙,有何要事?为何总是跟着我呢?” 焙茗抢口道:“大路朝天,各走一边。你这话当真奇怪,我们何曾跟着你?” 宝玉连忙喝止焙茗,陪笑一揖道:“姐姐想是误会了,我等在此游玩,并未有意跟随姐姐,不过……姐姐如此容貌,今日相见,亦是缘分。” 那女子笑道:“原来如此,却是我多心了。看来我这男装粗疏得很,一眼就被看穿,让公子见笑。” 宝玉笑道:“姐姐如同下凡的瑶池仙子,无论穿什么服色,都一样好看。” 那女子的笑容更是灿烂:“公子可真会说话,小女子容貌丑陋,怎敢当公子赞语?听公子口音,不是本地人,可是外出游历,途经此地?” 宝玉道:“我们是去南方做生意,经过这里,姐姐是本地人氏么?初次相见,未敢动问姐姐芳名?” 那女子又是微微一笑:“我家就在城外不远的地方,我的名字么?叫做幽兰。” 宝玉赞道:“好啊,空谷幽兰,果然人如其名。” 正说话间,那女子的两个随从去而复返,抬来一顶小轿,停在巷口等候。那名叫幽兰的女子团团一揖,便告辞离去。宝玉未免有些不舍,欲要挽留,又觉唐突,正犹豫间,却见幽兰临上轿前转头一笑道:“相见即属有缘,公子若有秉烛夜谈的雅兴,今晚可到鸣凤客栈一会。” 宝玉大喜,正欲搭言,那两名随从已抬起小轿,飞也般去了。

03

在赵家客栈,许世生与张德辉等人听宝玉讲了前面的经历。原来宝玉这次出门来,虽一路上看了不少美景,开了眼界,大畅心怀,毕竟感觉有些枯燥。今日与那幽兰不期而遇,不但有疑惑未解之谜团,而且有“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之意境矣。 宝玉说道:“这女子容貌出众,而行踪诡秘,今晚定要去鸣凤客栈一探究竟。” 众人听了,纷纷摇头,都觉此事不妥,李贵劝道:“二爷万万不可前去,今儿早上琏二爷临走时还吩咐,白天也就罢了,晚上切不可到处乱走。我还听这儿的赵掌柜说,那鸣凤客栈地处偏僻,三教九流混杂,可不是个稳妥的所在。况且以我们今日所见,此女绝非良家女子,大概属娼妓之辈,二爷若去的话,岂非……” 李贵尚未说完,宝玉不由怒道;“胡说,她这等人材,怎会是娼妓?我定要去那鸣凤客栈看看,究竟是个什么所在。” 众人见宝玉使性子,便都出言相劝,宝玉仍执意要去。适才众人议论之时,许世生悄悄把王三叫到一边,间他早上嘱咐他的差事办得如何。这王三自觉干事麻利,又要表功,眉飞色舞说了一通,许世生听了甚为满意,赞许他几句。 此时许世生见宝玉发脾气,便含笑劝道:“二爷不必动怒,诸位也无须着急,且听我一言。依我看来,宝二爷今日所遇之事与所见之人,的确很是有趣,若联系其他事合并来看,或许其中更有玄机,今夜到鸣凤客栈去一趟是值得的。我有个周全之策,可保此行并无风险。” 宝玉听了许世生之言,顿时转嗔为喜,众人却将信将疑。许世生不慌不忙说出一番话来,众人听他说得在情在理,便皆无异议,当下计议已定,大家分头各自安排。 几个时辰以后,天色已暗,一个衣衫褴褛、乞丐模样的汉子引着宝玉,李贵、许世生等三人,来到一条僻静的小街上,那汉子指着前面一栋破旧的木楼道:“这就是鸣凤客栈了,几位小心些。” 说罢,他便转身隐匿在漆黑的夜色之中。宝玉等几人来到木楼前,只见一盏随风摇摇摆摆的灯笼照着店门左侧的招牌,上面刻着“鸣凤客栈”四字,已经被油烟熏染得黑乎乎看不清楚。宝玉见这家客栈寒碜得很,与赵家客栈相比简直判若云泥,不由皱眉道:“似这种客栈怎能住得,莫非找错地方了?” 李贵在旁低声道:“我早说那女子来路不正,这等江湖女子,随遇而安,能住在这里就算不错的了。” 宝玉白了他一眼,正欲反唇相讥,旁边的许世生笑道:“既来之,则安之。地方是不会错的,咱们还是进去看看吧。” 许世生推门而入,宝玉和李贵紧跟在后面。刚进鸣凤客栈,一阵酒气和霉味扑面而来。店堂中摆着八九张桌子,看起来有些空荡荡的,角落里的一张桌上,有两人在默不作声地饮酒。整个店里只点着几盏油灯,灯光昏暗,许世生等人察看一番,良久并无人前来招呼。 李贵见一名伙计正趴在柜台上打盹,便上前将他推醒。那伙计揉揉眼睛,抬头看了看,漫不经心地道:“几位客官有什么事,是要住店么?” 许世生彬彬有礼道:“我们想见幽兰姑娘,她是住在这里吧。” “幽兰?店里没这人。”那伙计的语气甚是粗鲁。 “我们跟她约好了,不会错的,麻烦你再查查。”许世生依旧不疾不徐地说。 那伙计翻翻白眼,本要出言不逊,但看许世生等人的穿着打扮、言语气度,显然并非寻常百姓,这才忍住,梗着脖子想了想,说道:“你说的是那狐媚的丫头吧,她就住在楼上,我可不知道这会儿在不在。” 宝玉初进客栈时有些难以适应,直欲呕吐,过了好一会儿才感觉好些,总算想起此行的意图,听了伙计所说,抢步走到楼梯口那边,便欲上楼。..不料这时却从楼上噔噔噔走下一条虬髯大汉,此人身材高大,体魄雄壮,两臂抱在胸前,恶狠狠地睨视着宝玉等人,凶相毕露。 宝玉不由止住脚步,暗暗吃惊,许世生往前踏出一步,挡在他面前,依旧镇静地问道:“尊驾是谁?为何挡住我们?” 那虬髯大汉并不理睬,却仰头向楼上叫道:“妹妹,这几只肥羊既然送上门来,何必跟他们多费口舌,直接捆住他们,还怕不乖乖奉上金银财物?” 许世生失笑道:“肥羊?莫非今日是遇到贼人了?” 他虽然言笑自若,身旁的宝玉与李贵却脸色发白。李贵往身后看了看,猛然发觉刚才还在角落里饮酒的那两人,不知何时已悄无声息地守在了客栈门口,正在关上大门。他此时方辨认出,这两人其实就是白天所见那男装女子幽兰的随从。事发突然,李贵难免心中打鼓。柜台后的伙计一看势头不对,也早战战兢兢趴到柜台底下,只求置身事外。 就在此时,却听楼上有一女子嗔道:“大哥为何如此急躁,贾公子既然已经到了这里,什么事尽可慢慢商量,你可别吓坏了人家。” 随着一阵银铃般的笑声,从鸣凤客栈的二楼走下来两名女子。宝玉认出,前面的就是白天见到的幽兰,她已换过女装,更显出容貌俊俏,妩媚动人,身后跟着个十五六岁的丫鬟,也甚为娇俏可喜。宝玉见了,难免生出怜爱之心,又想不通这等人物,为何与那盗贼为伍,口中不禁喃喃道:“卿本佳人,奈何做贼?实在想不到,姑娘竟是这样的人!” 幽兰不以为忤,反而笑道:“岂不闻杜少陵诗云,‘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我们并非寻常鸡鸣狗盗之辈,乃专劫富商巨户,所得常用以救济穷苦百姓,有何不可?我看公子不像为富不仁、欺压良善之人,因此才以礼相待啊,若是像前几日那等豪门恶少,少不了让他吃吃苦头。” 一旁的虬髯大汉恶狠狠道:“这帮富家子弟没啥好东西,妹妹不必跟他们废话,快把身上带的珠宝、首饰、银票交出来便是!” 话音未落,虬髯大汉从腰畔抽出柄明晃晃的匕首,随手舞动,发出一阵狂笑。宝玉与李贵一时不知所措,却听许世生笑道:“各位既是劫富济贫的江湖?99lib.豪杰,所谓‘盗亦有道’,却也让人好生敬仰。只是两位弄错了,我们平素都是做做小本生意维持生计,并非那等豪绅富商,随身只带着几两碎银子,哪来的什么珠宝、首饰还有银票?” 幽兰微微一笑;“真人面前何须说假话,小女子与尊驾虽是初识,与这位公子却早有一面之缘。” 说着用手一指宝玉,眼波流转,又道;“白天在茶馆之中见胡善人时,我便留意到了,这位公子乃人中龙凤,风流倜傥,定然出身富豪官宦之家,听口音又是外地人……嘻嘻,我不会看走眼的,不然,怎敢随意相邀?” 宝玉平日里口齿伶俐,这会子却张口结舌,心想以前只在书上读到红线、聂隐娘一类女中豪杰之轶事,想不到今日当真遇到位红粉盗贼。若单论容貌,这位姑娘似亦可与大观园里的姐妹们相媲美,可是境遇行事却有天壤之别。她沦为盗贼之属虽然不幸,但可以自由自在行走于江湖间,大观园的姐妹们又岂能这样无拘无束呢? 正胡思乱想,却听那虬髯大汉向幽兰抱怨道:“好妹子,平时大哥都听你的,可这几日你忒小心了些,那肥猪再不听话,乖乖把银子交出来,就该把他报到官府去,坐牢杀头,看这厮到阎王爷那儿吝啬去!还有今天这几只送上门来的羊牯,刚才你还说要和他们周旋一番,依我说,何必费这个事,难道他们不怕变成刀下之鬼么?” 听了这话,幽兰转头对许世生等人笑道:“我大哥既然发话了,你们最好依从他,不然,我可管不了他那火爆脾气。毕竟钱财乃是身外之物,诸位都是明白人,总不致因小失大吧。” 宝玉与李贵面面相觑,尚未开言,却见旁边的许世生向幽兰和虬髯大汉深施一礼,从容说道:“既然事已至此,我等不敢违逆两位之意。这儿有只镯子,是我刚刚在此地买的,便先送与两位。” 说完,许世生便从袖中取出一只翡翠玉镯,伸手递给幽兰。幽兰笑盈盈地接过来,看了一眼,忽然脸色微变,问道:“你这镯子是从哪里买的?” 许世生笑道:“姑娘怎么有兴致问这个,莫非是想凑成一对?” 幽兰面上又现笑容:“我的确是想凑成对,先生若能告知是从何处得来,小女子感激不尽。” 许世生叹气道:“姑娘见谅,来到这客栈后屡受惊吓,一时之间却记不起来了。” 两人兀自心平气和,如话家常,站在旁边的虬髯大汉却早忍耐不住,手持匕首走上几步,怒道:“俺妹子问你,还不快讲,看我在你身上戳个透明窟窿!” 许世生往后退开一步,仍挡在宝玉前面,忽地从袖中取出柄短剑,?拉开打斗的架势,依旧态度沉稳,不慌不忙。

04

正在此时,鸣凤客栈已关闭的大门被重重擂响,门外人声嘈杂,片刻后又听有人大声喝道:“里面的人听好了,我们是官差,前来办案,快些打开大门!” 客栈里的幽兰、虬髯大汉和那两名随从顿时一阵慌乱,宝玉和李贵松了口气,许世生摇头自言自语道:“究竟还是沉不住气,来得早了些。” 客栈外面的人开始用木棒撞击客栈的大门,发出“砰砰”的巨响。幽兰很快镇定下来,冲两名随从打个手势,又和虬髯大汉耳语几句,一起出了店堂,向着客栈后面退去。临走之前朝着宝玉与许世生嫣然一笑:“今日就此别过两位,有缘再见,更多谢这位先生割爱惠赠这只玉镯。” 说罢,也不等宝玉与许世生答话,飘然退入客栈后面的内堂,虬髯大汉和两名随从紧紧跟随,伙计自然不敢阻拦。趁着这一会儿的工夫,李贵已打开客栈的大门,只见焙茗当先冲了进来,后面还跟着五六个人,身上都是乞丐的服色。 原来,这几名乞丐打扮的人乃是康河县衙的衙役,许世生依照事先与众人商议好的计策,到了县衙找潘知县帮忙,潘知县既然事先与贾琏已有约定,满口应承。于是焙茗与五六个衙役打扮成乞丐,守在鸣凤客栈外面,遇有缓急,许世生等在客栈里出声招呼,他们便可进去救援。但焙茗等候良久,见客栈的大门被关上,里面的人却迟迟没有动静,心中焦急,终于忍耐不住要破门而入。 且说几名衙役冲进客栈内堂,搜索一番,早已不见幽兰等人的踪影。一名衙役回来向许世生禀报,估计他们已从客栈一道隐蔽的侧门逃走,那道侧门的外面是些荒凉颓败无人居住的宅院,再往远处就有一片树林,夜色漆黑,根本无从追赶。 许世生得知,县城的这片区域有许多与鸣凤客栈类似的小客栈,还有那些废弃的寺庙与其他住宅,盗贼们很容易找到藏身之处。他又向鸣凤客栈的掌柜和伙计询问一番,他们战战兢兢地赌咒发誓说,虽然平日里常见幽兰、虬髯大汉等人在客栈里进进出出,但着实不知这伙人的底细。 事已至此,许世生心想,只好先回赵家客栈歇息,况且宝玉虽事先知晓今晚的谋划,毕竟没经历过如此场面,这时也已心神俱疲。许世生打发那几名衙役返回县衙,让他们禀报潘知县,这伙盗贼行踪诡秘,还须仔细追查。安排妥当之后,他与宝玉、焙茗、李贵径直返回赵家客栈。 回到赵家客栈,张德辉等众人见他们平安归来,都放下心来。许世生把经过述说一遍,末了笑道:“今晚可说是有惊无险,本来我想引着他们多说些内情,谁知焙茗已闯了进来。其实那虬髯大汉虽形貌凶悍,若要动起手来,我可并不惧怕,正好可在二爷面前一展身手哩!” 宝玉坐定以后,歇息了一阵,喝过几口茶,已觉得神清气爽,听许世生说起刚才的经历,不由得又来了兴致,追问许世生道:“那个镯子是怎么回事?幽兰那副模样,似乎其中另有内情。” 许世生见身边人多耳杂,便先用几句话搪塞过去,劝大家各自回房安歇,有事明日再议。等众人散去,房间里只剩下宝玉、焙茗、李贵、张德辉等,他方把上午与张德辉在案发的那所宅子勘察,并捡到玉镯,后来又去县牢看望薛蟠的情形详细说来。 宝玉听了,颇感振奋,说道:“看来,那就是她的玉镯无疑。原来当晚她就在案发的宅子里,薛大哥不是说过么,那夜所见女子的手腕上戴着对镯子?” 焙茗忍不住道:“可是,那女子不是已经死了么,怎么能活蹦乱跳地四处走动,莫非……莫非是诈尸的女鬼不成?” 说完这话,别人还没怎么着,自己先吓得一缩脖子。宝玉伸手一拍他的后背,佯怒道:“胡说,哪有白日见鬼的道理,亏你从前还常跟我去上学呢,这个都不懂!” 许世生笑道:“她自然是活生生的人,不是女鬼。藏春苑的老鸨已到衙门确认了,那具无头女尸乃是藏春苑的姑娘春桃。” 张德辉叹气道:“我实在是糊涂了,怎么又出来个幽兰?若薛大爷那夜遇到的是这幽兰,春桃的尸体如何会出现在那所宅子里?” 第六回 莽撞汉幸脱飞来祸 多情人难免销魂别

01

次日清晨,宝玉一睡醒,赶忙起身。随行的麝月服侍着梳洗一番,正劝他莫再出去惹事,宝玉不听,出了房门,便去寻许世生。昨夜他与许世生、张德辉等人讨论薛蟠遭遇的这件离奇案子,甚为兴奋,然一时难有结论。今日他跃跃欲试,想继续随许世生一同查案去。不料许世生已经离了客栈外出,宝玉追问众人,众人皆推说不知,更极力劝阻宝玉,昨日受了不少惊吓,今日须在客栈里安心静养,宝玉难免气恼抱怨,暂且不提。 且说许世生独自早早便离开了赵家客栈,前一日在康河县的经历,尤其晚间在鸣凤客栈遇到幽兰一帮人,让他似乎略有所悟。然而对于此案的关键之处,他觉得依然迷茫,显然案情的真相另有玄机。许世生并不指望官府能很快将幽兰、虬髯大汉等人缉拿归案,他现在要去探察的,是有关此案的另外一条线索。 原来,就在昨日,许世生差遣王三到藏春苑打探消息,事先把紧要之处一一给他交代清楚。这王三甚是机灵,先换上身体面的长袍,外人倒看不出他只是薛家的仆人。加之手持许世生事先给的知县老爷手令,心里有底,气度从容。到了藏春苑,假说要为知县大人的贵客挑选一位色艺俱佳的姑娘作陪,藏春苑的院主王氏自然不敢怠慢,忙过来招呼,又依王三之意,叫出了白玉、牡丹,陪笑道:“这两位姑娘都是我们院子里一等的人材,想必定能称知县老爷贵客的心意。” 王三毕竟跟随薛蟠多年,见过不少世面,不慌不忙,吩咐白玉和牡丹先弹唱一曲。一曲唱罢,王三鼓掌喝彩,转头对王氏道:“院主所言不虚,两位姑娘容貌出众,唱起曲来也煞是动听,这样吧,我有几句话嘱咐她们,等会儿便到府里回话。” 院主王氏识相退下。王三与白玉、牡丹闲聊一阵,便有意把话题转到藏春苑的姑娘春桃身上。白玉和牡丹谈及这个话题,不禁伤感,说春桃姐不但色艺出众,而且心地善良,与院子里的众姐妹相处融洽,谁料却落得如此悲惨的下场,让人心生悲戚。 王三附和着叹息几声,说道:“此事实属不幸,那夜春桃姑娘贸然随客人外出,确是大意了些。” 白玉不以为然道:“院子里的姑娘随客外出,也是常事,算不了什么,谁知竟会碰上这等凶徒。何况春桃在城里本有相好之人,时而在外留宿,院主和姐妹们都不以为意的。” 王三听她如此说,故意道:“春桃既是这藏春苑里当红的姑娘,想必她的情人定是城里的富商或者官宦子弟了。” 牡丹在一旁撇嘴道:“世人皆以这等眼光轻觑我们,以为全都嫌贫爱富,春桃姐却并非贪图富贵之人。” 王三听她话里有文章,试探着问道:“那依你所说,春桃姑娘的情人是何等样人?” 牡丹乃觉自己失言,低头不语。白玉忙岔开话题,笑道:“这位大爷,总扯那些没啥要紧的作甚,我再给您弹首曲儿听吧。” 王三见两人口风紧了,不愿再说,心中转念,顿时脸色一变,冷笑道:“实话与你两个说吧,知县老爷差我到这藏春苑,实是为调查春桃命案。只因此案尚有若干未明之处,须一一核实清楚。那春桃的情人或许与此案有莫大干系,如今你二人既不愿在此处说,那便只好到公堂之上交代了。” 说着,王三从袖中取出一封上面盖有县衙红印的公函,得意洋洋地向白玉与牡丹展示。白玉、牡丹见了,都惊得面如土色,白玉战战兢兢道:“大爷勿怒,小女子照实说便是。春桃有一次曾说起,她那情人姓韩,是个秀才,就住在城中的木石巷。两人自小相识,后来不幸离散,前年才在康河县重逢。” 王三起了疑心:“这韩秀才想必没多少银子,春桃却是院子里当红的姑娘,她与穷酸秀才来往,院主岂能乐意?” 牡丹忙解释道:“此事春桃只与我们两三个最投契的姐妹说起,院主决然不知。春桃每次去韩秀才那里,都随身带着些以前的积蓄,快到那边时,还乔装打扮一番。回来交给院主白花花的银子,她满心欢喜,怎还会多问?” 王三听牡丹说得有理,不由满心欢喜,心想此番来藏春苑,能探听到春桃的情人是谁,可算不虚此行。他又继续追问有关韩秀才的情形,白玉她们也只知这韩秀才穷得很,平时靠卖些字画谋生。王三见状,便不再理睬兀自惶惶不安的白玉与牡丹,径直离开藏春苑,返回赵家客栈。

02

康河县城的早市还未散,街道上往大户人家挑担送菜的小贩来来往往,街边的切面铺、烧饼铺里热气蒸腾。许世生边走边问,弄清了木石巷的大致方位。过了不长时间,他就从一条宽阔的主街拐到这条狭窄的小巷里,从木石巷通往主街的栅栏门早已打开了。 许世生拉住一个正在巷子头上掷石子玩的十来岁顽童,闲话几句,便知晓了韩玉材秀才的住处,看来韩秀才至少在这木石巷里颇为知名。那顽童在他身旁好奇地转来转去,许世生摸摸他的脑袋:“你平日常见到韩秀才么?” “见不到他,他不大出门的。听我爹说,他整日在家作画,若没人买他的字画,只怕就要挨饿了。” 那顽童蹦蹦跳跳跑开了,许世生来到韩玉材住的那栋破旧的小屋前,门旁的墙壁上绘着一幅《秋日行旅图》。许世生轻轻扣门,里面无人应答,他侧耳倾听,没有听见什么动静,便又重重在门板上敲了几下,良久才听有人粗着嗓子说道:“这儿已不卖字画了,尊驾到别处去吧!” 许世生见这情势,若以买画为名,恐难以叫开门,乃扬声叫道:“韩秀才开门,我是县衙的差役,知县老爷有话问你!” 此言一出,门内之人先是沉默片刻,接着似乎一阵忙乱,有人应道:“稍等片刻,我这就来开门。” 又过了好一会儿,木板门总算打开了,一位个头不高、面貌斯文秀气的年轻人出现在门口。他脸色苍白,略有惊惶之色,向许世生躬身施礼道:“公爷勿怪,小人昨夜睡得晚,刚才尚未起身,让您久等了。” 说着,韩玉材连忙将许世生让进屋内。许世生见韩玉材身材瘦削,语气怯弱,连身上穿的长袍也不甚合体,似乎大了些,不禁皱眉。他转头打量屋里的陈设,只见四壁挂满了字画,多是些青绿山水,还有几幅行草,笔调潇洒飘逸。靠墙的桌上摆放着文房四宝,还有幅没有画完的画,乃是工笔细致的《仕女戏蝶图》,一道门帘遮住通往内室的门。屋内的一切虽显寒酸,但却收拾得井井有条。 许世生在桌旁的椅子上坐下来,他打定主意,既然是以官府差役的身份出现,就没有必要再兜圈子,索性扮次恶人罢了。他把县衙的公函往桌上一掷,便单刀直入地说道:“韩秀才,今日登门叨扰,并非为其他缘由,乃是因春桃一案而来。有人指认说,你与春桃素来相好,常暗中往来,究竟有无此事?” 韩玉材身子一阵颤抖,片刻后方稍稍镇定,以袖拭泪,缓缓 9053." >道:“公爷既已提及此事,小人自然不敢隐瞒。唉,公爷想必也已知晓,小人与春桃身世可怜,侥幸在这康河县重逢,谁料造化弄人,又遭此奇祸。好在天理昭彰,青天大老爷已捉获凶手,也让小人安心了。” 许世生冷笑道:“嘿嘿,你倒推脱得干净,若果然如你所说,我还来找你作甚?我问你,数日之前知县老爷开堂审案,你可在堂下听审了么?” 韩玉材木然点头:“当日我的确在堂下,那简直如同一场噩梦。” 许世生道:“那日老爷审案时,虽已捉获凶犯薛蟠,却仍有一事甚为不解,究竟是谁把春桃从藏春苑接走的呢?若是薛蟠遣人前往,按常理,春桃应不会贸然随人外出,以致遭逢大难。据藏春苑院主王氏说,那人遮遮掩掩的,感觉有些眼生,她以为是相熟的客人派来的家仆,没有多想……” 说到这里,许世生瞥一眼呆呆发愣的韩玉材,猛然道:“此人很有可能便是你,你是春桃暗中相好的情人,除了春桃的好友牡丹等人知道外,连王氏也一向并不知情。你大概从未去过藏春苑,王氏难免觉得眼生,其他与春桃有往来的客人都是些富商大户,王氏没有不认识的道理。那夜,正是你接走了春桃,因为你与薛蟠早有勾结,收了他的银子,岂料结果却成了送羊入虎口,这以后你当然不敢声张,在家中藏匿起来,如今连画也不敢卖了。” 韩玉材此时却平静下来:“我与那薛蟠素不相识,又怎会帮他做伤天害理之事?您所说的这些,全凭猜测,并没丝毫凭证,依小人想来,知县老爷定不会如此轻率地给小人定罪,否则,公爷今日径直便会将小人捉拿归案,又何必在此多费唇舌?” 许世生见韩玉材神情自若,应对流利,倒有些出乎意料,便道:“既然你自言清白,那且说说,出事的那晚,你究竟在什么地方?” 韩玉材道:“那夜我并未外出,一直在家里。” 许世生厉声道:“扯谎!那夜有人明明看见你曾离家外出过,这又如何解释?” 韩玉材神情迷惘,喃喃道:“小人说的确是实情,那夜并未外出……啊,我记起来了,有一位朋友曾相过访,他走时我送到巷口,片刻便回来了,莫非有人看到,以致误会?” 许世生本来不过是虚言恫吓,见韩玉材这副模样,便道:“既然如此,你把当夜朋友来访的情形讲来听听,待我回禀老爷,若果无欺诈隐瞒之事,老爷料来也不会冤枉你。” 韩玉材忙躬身施礼道:“多谢公爷仗义,小人没齿难忘恩德。其实事情很简单,那晚一更天刚过的时候,新结识的一位朋友到了我这里,我们聊了一会儿。后来他告辞离开,我便送他到了巷口,回家后再没有外出。这位朋友名叫封平,是从京城过来的,当时住在赵家客栈,这些时日我一直未再见到他,也不知是否还停留在康河县。” 许世生听了,想起前日晚间在赵家客栈,曾听封平提起当夜去拜访朋友的情形,原来他与韩玉材早就相识。两人的说法不谋而合,看来韩玉材所说的确并非虚言。 许世生有些失望。他本来猜测韩玉材或许与此案有牵连,说不定能从他这儿发现破案的线索,这一来又落空了。他兴致大减,随便又与韩玉材敷衍了几句,末了嘱咐他不可随意外出,若有未尽事宜,知县老爷随时可能传唤,正要起身告辞,忽然想起一事:“你为何不卖字画了?” 韩玉材指指桌上未完成的画作,苦笑道:“经历如此惨变,小人哪还有心思写字作画,因此若有人来买字画,都一概推却了。” 许世生点头,即便告辞,韩玉材把他送到门口,突然面露痛苦之状,说道:“公爷见谅,恕小人不能远送了,只因昨夜吃坏了肚子,到现在还时时疼痛,走不了几步,便难以支撑。” 许世生摆手让他留步勿送,韩玉材连连告罪,缓缓关上房门。

03

许世生信步往巷口走去,此刻这巷子里行人多了起来,来来往往的多是些行商走贩、工匠伙计、无赖闲汉之类,衣杉褴褛,面露菜色。许世生不由暗自叹息,韩玉材住在这等地方,自然是家境贫寒之故,春桃能对他不离不弃,一心与他相好,也算得上风尘中的奇女子,然而两人命运蹇劣,那也是无可奈何之事了。 眼看快要到巷口了,一个年轻后生匆匆经过许世生身旁,朝巷子里走去。许世生看他打扮像是个书生,不由多看了几眼,心想这人也许是韩玉材的友人,或是找他买字画的。他回头看时,果见那人在韩玉材家门口停了下来,伸手推门。 许世生不再理会,他穿过木石巷口的栅栏门来到大街上。一名康河县衙的差役正在附近来回踱步,见了许世生忙拱手施礼。许世生认出,这人原是昨夜在鸣凤客栈见到过的,忙含笑还礼。两人寒暄几句,许世生忽然想起,可以向他打听有关韩玉材的事情以及那夜的行踪,忙开口询问。 那差役听了,便道:“这个不难,韩秀才我虽不认识,但可找住在附近的陈掌柜问问。巷口那家香蜡铺就是他开的,生意还不错,县衙指派他做木石巷的里甲,维护当地治安,但凡有图谋不轨或闹事之人,须及时报到衙里。每晚到三更时,还要锁上这边的栅栏门。这是本县多年的旧制,每条街巷都是如此。” 许世生回头看看,果见巷口那边有家店面,门口的招牌上写着“诸品名香,一概发售”等字样,自己先前经过时并没多留意。那差役与许世生一同进到店里,一股浓重的香气迎面而来,只见柜台上摆满了各式香烛,又有檀、芸、降、沉、速等等诸多香料。柜台后的一位中年人满脸堆笑迎上前来,衣着甚是体面,便是那陈掌柜了。 差役说明来意,陈掌柜略感诧异:“照平日看来,那后生倒老实本分,因家在外地,也不与他人来往,只有些买字画的时时来找他。只不知两位官爷为何打听韩秀才?” 许世生笑道:“没甚要紧事,只有件案子牵涉到,或许要他做个见证。” 据陈掌柜所言,韩玉材平日深居简出,这十几天更是很少见到他的踪影,从未见他与陌生女子来往。许世生转过话题,又问他命案发生那夜木石巷附近的情形有何异常,栅栏门是否三更一到便即锁上。 陈掌柜听了这话,登时紧张起来,说自己那夜按时将栅栏门锁上,决无差池。此时旁边的差役插话道,虽然平时锁门的命令并未被严格遵守,差役和更夫们对此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那夜他恰巧曾在木石巷附近巡查,三更时,木石巷的栅栏门确实已经锁上了。 陈掌柜听差役如此说,方松了口气,蓦地以手轻拍柜台:“我想起来了,那晚我碰到过韩秀才,一更天我正收拾着上门板,远远看见他站在自家门口,和一个身材高大的汉子寒暄,两人聊了几句,便进了屋。后来快到三更,锁栅栏门时,又见韩秀才从巷子外回来,他跟我打个招呼,说出去一趟送朋友去,然后便匆匆回家了。” 许世生点点头,不经意地说道:“我看这栅栏虽甚高,但为非作歹之徒若存心翻越,却也难以阻挡。” 那差役笑道:“哪有如此大胆的盗贼,巡查之人来来往往,又有看门人在旁不时打量着,岂非自寻晦气么?” 待出了陈掌柜的香蜡铺,许世生谢过差役,离开木石巷,径直返回赵家客栈。刚走出不过几百步,许世生看到路边有间肉铺,身材壮硕的屠户正在挥刀剁肉,几爿猪肉悬挂在案板上方,案板上还堆满了头蹄之类。他走到肉铺前面,正想和那屠户搭讪几句,不料屠户见他走近,却露出戒备的神色,把刀放在一旁,沉下脸道:“客官若想买肉便买,若不买,便请往别处去,莫妨碍我做生意。” 许世生不明白自己因何开罪了这屠户,正有些莫名其妙,见那屠户又埋头剁起肉来,只好摇头离去。他边走边思量着这两日在康河县查访的情形,似乎有某种关键的线索贯穿其中,但一时之间他还难以确定。 回到赵家客栈,许世生正欲进门,恰巧封平穿戴整齐从客栈里出来,见了许世生拱手揖道:“许兄回来得正好,我正要找你辞行,听人说你一早便出去了。” 许世生还礼道:“前日刚见面,封兄这便要走了么,何不再盘桓几日?” 封平叹道:“若非碰巧遇上这件案子,不好置身事外,我又怎会在此停留十余日,虽然日程本来并不紧,但也耽搁得够久了。不过那日晚间我已把所知的情形尽皆说了,心中如一块大石落地,昨日收拾好了行装,现在便可以安心启程往南方了。” 许世生连连点头道:“封兄如此仗义,我等皆感激不尽。我家主人有言,如今惶惶在外,无以致谢,日后定当图报。封兄既然执意要走,我就先送你一程吧。”

04

一个时辰以后,许世生再次出现在赵家客栈,他的神情看上去如释重负,然而若是仔细观察,眉宇间却似还留有一丝隐忧。见他回来,聚在店堂中的宝玉、焙茗、李贵等人都围上前来。 焙茗埋怨道:“许先生独自走了,却让二爷好生着急哩。昨夜不是说好的么,今日一起出去查案去。” 李贵在旁冲着焙茗直瞪眼咬牙。许世生笑道:“如何敢让二爷再冒风险,昨夜虽说是万无一失,过后思之也有些后怕。” 宝玉不以为然道:“哪有这许多顾忌,咱们人多势众,怕他何来?许先生且说说,咱们下一步该怎么做。” 许世生见身边耳目众多,遂道:“世兄别着急,待上楼去,慢慢商议。” 张德辉早已会意,忙招呼宝玉等来到楼上房内,房间里只剩下宝玉、焙茗、李贵、张德辉、许世生几人,围着张大紫檀木桌坐定。许世生方缓缓道:“世兄,诸位,此案至今已真相大白,不必再查了。” 此言一出,众人皆惊,张德辉道:“昨日议论时,还没甚眉目,怎地现在都弄清楚了,莫非许先生今日出去又有奇遇?” 许世生笑道:“并无奇遇,不过突然之间我犹如醍醐灌顶。仿佛雾里看花,以前影影绰绰看不清楚,忽地一阵风吹来,云开雾散,全都清楚了。” 说着,他便把上午在木石巷见到韩玉材的情形讲述一番。张德辉听了,依旧不解道:“韩玉材与春桃是旧相好,纵然事实如此,我却看不出,这与薛少爷的案子有何干系呢?” 焙茗在旁抢着说道:“依我看,与幽兰在一起的那凶汉便是此案的罪魁祸首。当时薛大爷把春桃约到那所宅子里,不料遇到这伙盗贼,起了冲突,那凶汉失手杀了春桃,又将薛大爷打晕,便逃走了,剩下薛大爷背上杀人的罪名。” 宝玉叹道:“蠢材啊,你也不动脑筋想想,即便幽兰他们确实是盗贼,抢些钱财就罢了,又何必伤害人命呢?若是那凶汉下的手,薛大哥早就没命了。许先生,你就别卖关子了,快告诉我们,真凶究竟是谁?” “除了张老,其实你们几位都见过他的。”许世生平心静气地道,“真凶便是你们昨日在茶馆遇到的胡善人,胡有信。” 李贵连连摇头,焙茗忍不住叫道:“怎会是他?他与春桃无冤无仇,与这件案子也没啥瓜葛……” “我并没有说他杀死的是春桃。”许世生道,“他杀死了自己患病多时的妻子。你忘了茶馆里那两位客人怎么说的么?他们说胡善人的妻子虽然身染重病,但最近颇有起色,而且,胡夫人死后,胡善人可以得到大笔财产。” 张德辉沉吟道:“单凭这,恐怕不能就断定他杀了妻子,或许病势突转沉重亦未可知。再者,我仍不明白这与薛大爷的案子有何牵扯。” “只凭这一点当然不能断定。”许世生道,“在鸣凤客栈,幽兰的兄长那虬髯大汉曾经说道,若胡善人再不依从他们,交出银子,便要把胡善人告到官府去,坐牢杀头。这分明意味着,幽兰等人抓住了胡善人的把柄,正向他勒索一大笔钱财,那么,这足以致胡善人于死地的把柄究竟是什么呢?便是当夜出现在那所荒宅里的无头女尸。” 旁边的宝玉恍然大悟道:“许先生是说,那具女尸并非春桃,而是胡善人的妻子。女尸之所以没有头颅,正是为了隐瞒遇害者的真实身份。” 许世生点头道:“世兄果然聪慧,一点即通。我们切莫忘了当日潘知县在堂上断案时的情形。据仵作验尸得知,被害的女子系被凶犯掐死,因此尸体的脖颈上会存在淤痕。仵作认为,过了些时候,凶犯才又砍断她的头颅,而正是由于人已故去多时,血流停滞,才没有当场留下太多血迹。潘知县据此认定,薛大爷在与春桃的争吵当中,因怕她大声叫嚷,失手将春桃掐死,又砍去头颅以掩盖死者身份,后因为醉酒没能及时离去。对潘知县推论中的疏漏之处,来康河县以前我们已议论过了,毋庸再多说,值得留意的是,这些疏漏都是为了迁就薛大爷就是凶手这个看似明摆着的结论。若摒弃成见深思熟虑,一切又自不同。” 宝玉长吁了一口气,道:“原来如此,我懂了,胡善人的妻子得了重病,却又渐渐恢复起来,他眼看到手的财产又要飞走,心有不甘,便狠心掐死了妻子。不知怎的这事被幽兰他们知晓,便以此讹诈胡善人,让他拿出一大笔钱财,否则便要将他告到官府。许先生,幽兰这也算以毒攻毒,端的不错。只是我还不明白,幽兰为何又将薛大哥拖下水,无头女尸案直弄得满城风雨,这对他们有什么好处呢?另外,既然那具女尸是胡善人的妻子,藏春苑的春桃究竟到哪里去了?” 许世生淡淡道:“春桃不但没有死,而且眼下还在这康河县。” “许先生怎生得知?”宝玉愕然。 “其中缘由却简单得很,只因就在一个多时辰以前,我刚与她见过面。”看到众人惊讶的神色,许世生并不以为意。 “当然,我本以为见到的是另外一个人,秀才韩玉材。我应该早就醒悟的,但是谁能想到,春桃竟会是如此机警善变的女子。在我最初敲门时,她以为有人前来买画,便想出声把我打发走,但当我自称是官府的差役时,她肯定在瞬间权衡了种种风险,然后做出决断,冒充韩玉材打开了门。” 焙茗直听得目瞪口呆,喃喃道:“万一来的真是官府差役,本就认识韩玉材,岂不是当面要被拆穿?” 许世生道:“韩玉材与官府中人素无来往,差役们怎会认得这穷书生?那春桃已在韩玉材家里藏了十多天,从不出门,连邻居也不知晓。如今既然差役已经找上门来,躲也躲不过去,她急于想知晓官府究竟了解到了哪些内情,而又不愿以外人的身份出现在韩秀才的住处,那样风险岂不更大?不要忘了,附近的邻居从未见到韩秀才与女子来往,这也说明,过去她一直是打扮成男子来木石巷的。” 宝玉催促道:“那么你后来又是如何发觉的呢?” “快回到客栈时,我突然醒悟了。”许世生仿佛在回忆当时的情景,“在韩玉材家里,总觉得有些不对劲的地方,他长得很秀气,身材瘦削,身上的衣袍大了些,不太合身,还有他说话时的声音……但这些都不是关键。桌子上有幅没画完的《仕女戏蝶图》,工笔细致,而墙上的那些山水画却全然是另一风格,重写意而非写实,这两种迥异的画风出自一人之手,让我觉得有些奇怪。后来,当我想到那幅工笔画笔调秀媚,更像是出自女子的手笔,我便得出了结论。其实,今日我也见到了真正的韩玉材,如果我所料不错,他便是我在巷口遇到的那位文质彬彬的年轻人,说来与男装的春桃倒有几分神似。” “原来春桃躲到韩秀才那里去了。”宝玉思忖道,“那么薛大哥又是如何被牵涉进这件案子的?” “幽兰的确没有理由将薛大爷拖进一场人命官司当中,事实上她也并没有这么做,还是让我从头说起吧。昨日我与张老到县牢里看望薛大爷时,他曾说起,身上带的几百两银票和玉佩都不见了,这个细微之处说明,他的确遇到了一伙盗贼。而通过那只并不值钱的翡翠玉镯,我们可确知幽兰与此事有关,其实他们便是最近在康河县活动频繁的那伙盗贼。” “刚开始幽兰在风云观遇到薛大爷时,便认定他乃是富家子弟,等回到康河县,更时时留意他的行踪。凶案发生的当晚,薛大爷从藏春苑被赶出以后,醉意朦胧赶回客栈,幽兰自然不会放过此等良机,他们对康河县了如指掌,迅速设置好了圈套。于是,薛世兄途中遇到了幽兰的丫鬟,并被她引领到那所废弃的宅院。此时,宅院的看门老头儿已被捆了起来,酒宴已在亭台中摆下,推杯换盏之际,薛世兄不省人事,那酒中想必是放了迷药的……钱财到手,幽兰便离开了那所宅院。如果事情到此为止,第二天早晨,薛世兄会在荒宅中醒来,除了损失的钱财,昨夜之事不过如南柯一梦罢了。” “许先生说的不错,但接下来究竟发生了些什么?那具女尸总不会自己飞到荒宅里去吧。”焙茗耐不住性子,又催许世生快讲。 宝玉忽然手拍桌案,说道:“依我思量来,韩秀才与此案脱不了干系。许先生刚才说,那无头女尸乃是胡善人的妻子,但各位切莫忘了,藏春苑的院主王氏去衙门认尸时,从尸体身上所穿的衣物,一口咬定便是春桃无疑,对这一点,藏春苑的姑娘们也无异议。胡善人的妻子身上穿的却是春桃的衣物,岂非咄咄怪事?由此看来,韩秀才与幽兰他们原是一伙,商议好了这个圈套,那夜,正是韩秀才从藏春苑叫走了春桃,后又拿去了春桃的衣物……这当真是一箭双雕之策,既可以以此敲诈胡善人,又能造出春桃已死的假象,从而帮她摆脱妓籍,日后与韩秀才远走高飞。” 许世生赞道:“世兄所言,已近此案关键,所谓‘虽不中,亦不远矣’。”

05

大约半个时辰之前,在康河县城城门外的一处凉亭当中,封平与许世生分坐在石桌两侧,两人的谈话忽然停顿下来,许世生的表情依旧很轻松,而封平面色凝重。从凉亭里往外看去,四外并无行人经过,封平的马拴在道旁的柳树上,远处的城门遥遥在望。 封平终于开口道:“我不明白,你为何说我才是解开薛蟠杀人一案谜团的关键之人?” 许世生微微一笑,说道:“最初我也认为,这一切都是韩秀才的安排,利用胡善人妻子的尸身,制造春桃已死的假象。但仅凭韩秀才自己,怎能完成这种种复杂的布置,他又从何得知胡善人杀妻之事?若说他与幽兰那伙盗贼勾结,并无任何迹象说明他们早已相识,况且盗贼们能从这样的穷秀才身上得到什么呢?当我站在木石巷外那肉铺旁时,猛然记起了凶案现场的那柄屠刀,屠户恶狠狠的眼光,更使我想到了很多……据你所说,那夜你是在一更天时去拜访韩秀才,韩秀才也证实了这一点,但木石巷口香蜡铺的陈掌柜却说,韩秀才快到三更时,才匆匆自外面返回,这么长的时间,韩秀才莫非都与你在一起?” 封平分辩道:“那晚我在韩秀才家只停留了一会,不到二更天便离开了,怎知他后来的行踪?前晚你们刚到康河县城,我便说了那日见到薛蟠以及拜访韩秀才的情形,现如今许兄竟怀疑到我身上来,真是好人难做!若我是杀人凶犯,岂会自己送上门来?” 许世生笑道:“我并未指认封兄乃杀人凶犯,否则早去官府告发,封兄哪能安安稳稳坐在城外?在本案之中,凶手另有其人,便是那为富不仁的胡善人,对此你想必已经心中有数。至于前晚你所说的那些情形,正所谓言多必失,当时你说过去看望朋友,这并没有什么,然而你又说,回来的时候走的是另外一条路,那边也有所大宅院……” “不错,我所说皆为实情,那又怎么了?” “你可知道,那一带皆是些破败的民宅,依你所说的方位,除了薛蟠案发的宅院,唯一的另外一所大宅院便是胡善人家的宅子。也就是说,在凶案发生的当晚,你先在藏春苑外遇到薛蟠,跟随他到废弃的宅院,随后又去拜访韩秀才,之后又到了胡善人家。依我看来,你当晚的行踪正好可以解释此案最大的疑点,那具女尸为何会从胡善人家到了废弃的宅院?” “其实,摆在我们面前的本来是几起不同的案子,却相互纠缠在一起,才使得此案如同团团乱麻,理不清楚。幽兰等盗贼设计骗取薛蟠的钱财,胡善人杀妻,春桃假死以求与韩秀才远走高飞,幽兰一伙又企图讹诈胡善人。正是由于你的出现,这些本来似乎互不牵涉的案子才联接在一起……” 封平猛地站起身来:“你究竟想说什么?” 许世生淡淡道:“封兄何必急躁?其实我想说的很简单,是你将胡善人妻子的尸体转移到那栋荒宅,尽管眼下我还不清楚其中细节。至于你的目的,想必是为了嫁祸于薛蟠,让他背上这杀人罪名。前日我们刚到康河县时,你听张德辉说,此案案情有模糊未明之处,薛蟠或可摆脱罪名,便假充仗义说出了当晚看到薛蟠到那荒宅的情形,以为这样一来,更能落实薛蟠的罪名,我们便无计可施了。我得承认,最初没有疑心到你,一者因为你向我们提供了新案情线索,再者的确没有想到你在此案中的动机……我不明白,你为何要这么做呢?” 封平呆立良久,长叹一声,颓然坐下:“既然你已经看穿,我也不必再隐瞒了。其实我本姓冯,有个同宗兄弟名唤冯渊,自幼手足情深,不过我长到十一二岁时,随父远迁陕西,自此天各一方,断了音讯。不久前重返故里,多年不见,本想重叙亲情,谁料得知的却是天大的噩耗,兄弟冯渊竟已被那恶少薛蟠活活打死!” 许世生点头道:“原来如此,我见你的行事,也早猜测你与薛蟠有私怨在前。此事我略有耳闻,听说最后不了了之了。” 冯平恨恨道:“还不是薛蟠依仗有钱有势,昏官只认门楣,贪赃枉法。冯家本来就人丁寥落,那时更无人出头与他争论,拿了些银子,草草了事。我却咽不下这口气,兄弟死得冤枉,岂能善罢甘休!” (作者按:冯渊之事参见 href='2210/im'>《红楼梦》第四回。) “后来,听说薛蟠已经北上,我也辗转来到京城,暂时在家茶叶行谋了个差事,仍念念不忘寻机报仇之事。无奈侯门深似海,我一个平民百姓,平时连他的面也见不着。前些日子我得着消息,薛蟠欲出门往南方做生意,这正是报仇的良机,我讨了个采办来年新茶的差事,也出了京城,路上远远跟随着薛蟠他们,一直就到了这康河县城。” 许世生本来一直专注地听着,此时突然道:“那夜在青雾山风云观,你不是有机会对薛蟠下手么?” 冯平诧异道:“这你从何得知?啊,想必张德辉把当晚的情形告诉你了。实不相瞒,在青雾山,我始终紧盯着薛蟠,那夜我也留宿在风云观。只因白日里见薛蟠看上了来观里进香的女子,后来才知便是那盗贼幽兰,因为雪大没有下山,也住在观里,我猜测依薛蟠的脾气,半夜必去骚扰。我在他门外等到半夜,果然见他出了房门,在观里踉踉跄跄乱转起来……” 许世生道:“其后的事我大致清楚了,薛蟠下楼时跘了一跤,直摔得不省人事,莫非也与你有关?” 冯平微露笑容:“不错,薛蟠上楼以后,我见藏书网楼梯甚陡,当时心中起意,在近旁捡了根道士们洒扫庭院留下的长柄扫帚,横挡在楼梯上,想着若能先把他摔晕了,可再做计较。真乃天遂人愿,薛蟠片刻后便慌慌张张往下跑……你知道,我虽深恨此贼,但不想行事太显眼,一刀杀却固然解气,但事情闹得太大,我孤身一人也就罢了,若因此连累到冯家其他人,于心难安。薛蟠跌倒在雪地上后,昏厥过去,这时楼上的道士也听见声响,下来查看,我只好躲开了,顺手又把那扫帚远远扔开。” 许世生沉吟片刻,接着道:“好吧,下面就到了案子最关键的部分。从青雾山回到康河县城以后的那天晚上,你究竟做了些什么呢?”

06

“其实我前日晚间所说皆为实情,只不过并非全部实情。当夜薛蟠从藏春苑被赶出,在门口与苑里的人对骂一阵,其时我就在不远处观望。后来薛蟠悻悻离去,我便亦步亦趋紧紧跟随,走了一阵,我正怀疑他醉酒走错了路,心中窃喜,说不定机会又来了。此时却出现了当日在风云观外见过的那丫鬟,令我甚感意外。那丫鬟不知与薛蟠说了些什么,他便乐滋滋地随着去了,转过几条小巷,进了一所大宅子。等我赶到时,已是宅门紧闭,我透过门缝往里看时,黑沉沉的什么也看不到。我虽心中略有疑虑,但一时却彷徨无计,又想这大约是开业的名妓,看准了薛蟠这世家子弟,想从他身上捞一笔。当时我记起新结识的朋友韩玉材,便到了他那里探听些消息。” “从韩玉材那里得来的消息让我吃惊,既然那所宅子已废弃多时,那丫鬟引着薛蟠进去,到底所为何事呢?我匆匆辞别韩玉材,想回去再一探究竟。因为道路生疏,却误打误撞到了胡善人的宅子,原来,这两处宅院分别在两条街上,中间却只隔着一片树林。我见到宅子的门口聚着几个人,后来从他们的交谈中得知,因为胡善人的妻子去世了,他们乃是前来抬棺材的杠夫。” “我正欲离开,却发现有两名杠夫甚为面熟,端详一番才猛然记起,他们乃是昨日在风云观所见的那女子的两名随从,此时为何变成了杠夫?我心中盘算,那女子的丫鬟引走了薛蟠,两名随从偏偏又在此地出现,这其中显然隐藏着精心策划的计谋。荒宅那边不知现在是何情形,即便立时赶回去,说不定早已人去宅空,不如先在这里紧盯住几名杠夫,既然他们与那女子是一伙的,不愁摸清这帮人的底细。” “我在胡家宅院外面等候良久,才见四名杠夫抬着棺材出了宅子,后面跟着的大概是胡宅的管家,往荒郊野外走去。我远远在后面跟随,最后到了一座年久失修的庙宇前面,唤作‘天仁庙’。杠夫们把棺材安置在天仁庙里,看来是想暂时停放,改日运送出城。我见那管家嘱咐几句,便匆匆离开了,庙里只剩下几名杠夫。然而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却是我始料未及的。” “想不到其中还有这许多曲折,那些杠夫又干了些什么?”许世生听得入神,不由问道。 “等那管家走远,此时庙里庙外一片寂静,再无人声,四名杠夫假寐片刻,便放心大胆跳起身来,三两下便把棺材撬开……他们自然料不到暗夜之中,还有我在庙外窥伺,那时我实在猜测不出这些人究竟意欲何为,心中忐忑不安。只见他们推开棺材盖,把棺材中的尸体抬出,放在一旁。其后,两名杠夫绕到那破旧不堪的神像背面,随即传来沉闷的掘地之声,接着又是一阵忙乱,再过片刻,只见两人从神像后抬出一只大木箱。一名杠夫掀开箱盖,借着庙中供案上那盏长明灯以及杠夫身边的琉璃灯,我虽在庙外,仍觉眼前似有金光一闪。” “原来内中还有如许秘密,我知道了……”许世生喃喃道,“这伙狡猾的盗贼听说胡善人的妻子去世,便扮作杠夫上门。他们的如意算盘乃是,把尸体挪出,却将这段时日在康河县或骗或盗得来的大宗金银珠宝之类放置在棺材中。只因最近官府在城门口对过往行人严加盘查,盗贼们难以将这些金银珠宝运出城外,但借助于这口棺材,他们可以轻易混出去。县城有名的富翁胡善人将去世的妻子运往城外安葬,谁能想到其中另有玄机,棺材中的尸体已经不翼而飞了呢?” 冯平道:“许先生一语中的。我当时见了那副情景,隐约猜到他们的身份,但事先未曾料到在风云观所见的那女子竟是盗贼同伙,吃惊不小。正思忖间,庙里几名杠夫朝门口走来,我忙隐身藏在暗处。他们在庙门口商议几句,一人留在门口守望,另外几人又回到庙里,再过片刻,只见两名杠夫抬着那具尸体出了庙门,还带着锨镐,进了旁边的密林。我远远跟着他们,树林里黑沉沉的,杂草丛生,此时只从树梢间透下些光亮。那两人找了个隐蔽的所在,开始在地上掘坑,想是为了埋藏尸体。” “此地的情形看来大致如此了,这时我想起,那女子今晚找上薛蟠,肯定也是图谋他随身所带的财物,现在那荒宅中不知怎样了,还应尽快回去看看。等我急匆匆穿过树林,赶到那座荒宅,门前仍是一片寂静,我见四外无人,试着一推门,竟然应手而开。进了宅子,我在前院停留片刻,只见各门户皆紧闭落锁,没有半点灯火。穿过月洞门,来到后花园,却见远处临水的小亭中透出灯火。” “等我来到亭外,面前的一切其实早在预料之中,那女子已经得手离开,亭子里只剩下趴在石桌上昏睡的薛蟠,看样子是被下了迷药。想着便是这厮生生打死了我兄弟,恨不得索性在这里结果了他性命。然而猛然间,我却另有了一个主意。若bbr>能依计而行,让他背上人命官司,在刑场上可耻地死去,岂不是更让人解气,我也不必担心家里人因此受连累了。” “我想起了新结识的朋友韩玉材,他与藏春苑的名妓春桃自幼相识,在康河县重逢以后,一直暗中来往。当晚我去韩玉材家时,曾听木石巷卖馄饨的老人说起,有个年轻后生夜里常来找韩玉材,那大概就是女扮男装的春桃。而薛蟠当夜也曾去过藏春苑,他与藏春苑的人在门口争吵时,我在旁边隐约听到‘春桃’的名字被提起……一个在我看来天衣无缝的计谋逐渐清晰起来。许先生,这以后的事情,我想你大致都已清楚了吧。” 许世生道:“不错,这个计谋的确很周密。当时,你再次赶到木石巷,让韩玉材到藏春苑接出春桃,等春桃在韩玉材家换过男装后,你拿到了春桃原先穿的衣物,走出木石巷时,顺手还在屠户那里偷了把刀。回到藏尸的树林,你挖出尸体——那锨镐之类,杠夫不会再拿回庙里,大概就丢弃在密林中了吧,你用起来倒也方便。给女尸换过衣物后,你把她背到了那座荒宅。这中间当然会有风险,但那片密林离荒宅甚近,周围本就偏僻,夜深人静之时,你迅速进入荒宅,布置好了一切……” “可笑那薛蟠此时犹在昏睡之中,却不知自己已落入了圈套。至于那伙盗贼,胡善人为妻子出殡时,他们已如愿将金银财宝运往城外,日后从棺材中取出就再容易不过了。他们对你的计谋事先虽不知情,但案发后,听了潘知县在公堂上的断案,前后印证,或许又到密林中看视当日埋藏的尸体,已不见踪影,自然便明白,尸体已被调包。盗贼们不明白这是何人所为,却从仵作的话中意外得知,胡善人的妻子并非病死,而是被胡善人所害。其后,幽兰等人便藉此敲诈胡善人,亦属题中应有之义,胡善人有苦难诉,自然咎由自取。” “韩玉材与春桃被卷进这场是非旋涡中,起初大概不由自主——你在劝说他们加入时,肯定软硬兼施。韩玉材既与春桃有旧,想必早有意为春桃赎身,但却拿不出那么多银子,如果春桃被官府认定已死,他们二人便可以远走高飞了。而韩玉材与春桃暗中来往,一直瞒着藏春苑的院主,如果你去告发,他们便再难相见……这真是对苦命的鸳鸯啊,我想他们之所以眼下还滞留在康河县,大概因为参与此事,致薛蟠蒙冤入狱,毕竟心中不安,想看看事情究竟如何了局。” “你的种种举动,既是为了复仇,本无可厚非,但是,在此案中,有一个人,你对她未免太残酷了……” 说到这里,许世生看了看低头不语的冯平,语气变得严厉起来。“胡善人的妻子不过是可怜的弱女子,惨死于狠毒的丈夫之手,死后却还不得安定,尸体遭损毁,身首分离。即便你的复仇之举是正当的,然而对于她,你当真能心安么?” 冯平沉默良久,长叹道:“不错,自从那夜重新把她的头颅埋到那片密林里,我便无时无刻不受到良心的责备。午夜梦回,未尝不大汗淋漓……如今此事既已水落石出,若能让她身首合葬一处,入土为安,或可稍稍减轻我的罪责。”

07

困扰康河县知县潘云多日的荒宅命案终于有了结果。这一日,潘知县发布文告,称经多方查实,本县商人胡有信乃此案真凶,他与藏春苑妓女春桃本有旧情,因其发妻去世,春桃求他明媒正娶,胡有信不允,两人争执不下,胡有信便痛下杀手。今胡有信已被官府抓获,另外查明,京城人氏薛蟠系酒醉后误入荒宅,与此案无关。布告一出,百姓围观,议论纷纷,痛斥胡有信名为善人,实则人面兽心,暂且不提。 原来贾琏去州府活动,打点各道关节已毕,返回康河县,听说许世生等人已查明此案真相,心中甚喜,连声说道,若早知如此,便可省下些银子了,忙叫着许世生一同去县衙找潘知县。潘知县听许世生讲完此案内情,先是目瞪口呆,等明白过来之后却又面有难色,只因他当初并未看破这移花接木之计,若此时承认误判此案,颜面上有些过不去。还是许世生出了个主意,既然冯平、韩玉材等涉案之人皆已逃走,只把胡善人认做杀人凶犯,缉捕了事,也不必另行澄清受害者并非春桃这一节。贾琏点头赞同,说事已至此,这确为上策,潘知县也只得依他们所言,胡乱判断了此案。 薛蟠此时方从县牢中脱身,虽然众人早已贿赂了牢头,他在牢里并未吃许多苦头,但这一番所受惊吓却着实不小。众人商议之下,此事若传扬出去,恐又有谣言蜚短流长。故此薛蟠在康河县休息几日后,还是依原来的行程去南方,并不提前返回京城。临别时众人叮嘱,路上更需小心,以防盗贼们再次骚扰袭击。 一切安排妥当,这日一早,宝玉、贾琏等人离了赵家客栈,启程返回京城。离家已有十几日,然而宝玉觉得,这次出来一趟,并未尽兴,只有那夜在客栈见到幽兰和那伙盗贼,还有些意思,案子虽然破了,自己却没出多少力,未免美中不足。他在骡车里坐了一会儿,觉得气闷,便换了马,与许世生等人并辔而行。 许世生见宝玉闷闷不乐,说道:“世兄莫非还在想着这件案子?其实结果已经比较圆满了,薛世兄洗清了不白之冤,真正的杀人者受到了惩处。虽然冯平逃走了,但是他若被官府拿获,再扯出以前打死冯渊的案子,反而招惹更多麻烦。至于韩玉材和春桃,他们的遭遇本来便令人怜悯,又属被迫参与此案,趁此机会隐姓埋名,远走高飞,也让人感觉欣慰。” 宝玉道:“许先生言之成理,其实这些人抓住与否,我倒并不在意。反正薛大哥已经从牢里出来了,他这次又吃了个大亏,以后想必要学好了。还有那伙盗贼,神出鬼没,官府也拿他们没办法,着实让人佩服。” 许世生笑道:“缉拿盗贼是潘知县的事情,我们无须费心。世兄想必对幽兰这红粉女盗印象很深吧,他们混迹于城里的街巷、酒店、破庙之中,外表看来与寻常百姓没甚区别,官府确实很难抓住他们。而且听说平时他们还不忘赈济贫苦人,更有义盗之名。” 宝玉听他说起幽兰,不禁叹道:“漂泊江湖之女,自然不同于富贵公侯家的女儿,然而容貌灵气,又何尝稍逊!” 两人正闲谈间,忽然背后响起一阵马蹄声,须臾五六匹快马赶了上来,在贾府一行人身畔疾驰而过,抢到前面,官道上扬起阵阵尘土。略过片刻,其中的三匹马却又在道旁停下来,似是候着宝玉一行人。许世生此时已看清马上的骑士是谁,不由笑道:“当真说曹操,曹操便到。” 宝玉认出,前面一匹马上坐着的正是幽兰,她仍是男装打扮,娇美之中带着几分英气,粉面含笑,与宝玉等人并辔而行。李贵、焙茗有些紧张,不知她意欲何为。宝玉见了却喜上眉梢,摆手笑道:“你们慌里慌张的做什么,且放宽心吧。光天化日之下,幽兰姑娘难道还能强抢我们不成?” 幽兰如银铃般笑道:“公子果然善解人意,今天我们出城去游玩,能在这里遇上公子,真是巧得很,正好也为公子送行。” 这话正中宝玉心事,他的好兴致顿时低落下来:“多谢姑娘,今天一别,不知何时才能再见面!” 幽兰笑道:“有缘自能再见面,不过公子恐怕不想再见到我们吧,嘻嘻,还有那位薛公子。” 旁边的许世生缓缓说道:“案子既已结束,风头已过,此时去取出那棺材中的财物,倒正是时机。” 幽兰一惊,对着许世生拱手道:“先生似乎无所不知,小女子佩服之至。其实对这件案子,我们还有些未明之处,望先生指教。” 许世生笑道:“此时却非解释案情的好时机,你们还是先去打点自己的事情去吧。” 幽兰沉吟片刻,身边的随从低声催她快行。幽兰点头道:“既然如此,只能留俟他日请教了。” 说罢又向宝玉、许世生拱手道别,宝玉本想再多聊几句,幽兰已与那两名随从一起策马如飞而去。他们来去匆匆,并未引起贾府一行其他人留意。此时,唯有宝玉望着幽兰远走的身影,只恨自己不能跟随而去,心头无限怅惘。 插叙之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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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忆奇读着梦非的小说,不由得回忆起 href='2210/im'>《红楼梦》里有关薛蟠游艺和柳湘莲出家的情节。 薛蟠开始出门游历是在 href='2210/im'>《红楼梦》的第四十八回,因为被柳湘莲打了,羞于见人,所以起意外出做生意。与此同时,柳湘莲也离开家,不见踪影。他们在书中再次出现是到了第六十六回,贾琏到平安州办公事,竟碰上了一同归来的薛蟠与柳湘莲。据薛蟠说,做完生意归来时,却在平安州界遇到一伙强盗,幸被柳湘莲所救,两人竟因此结为生死弟兄。 这样的情节变化太富有戏剧性,不禁让人怀疑,其中是否另有玄机。此后,在第六十六回的末尾,“情小妹耻情归地府,冷二郎一冷入空门”。尤三姐自刎而死,柳湘莲“将万根烦恼丝一挥而尽,便随那道士不知往哪里去了”。 在这儿,问题来了,柳湘莲究竟是出家做和尚,还是做道士?他剃了发,却跟着道士走了,真的很奇怪。有学者认为,这体现了 href='2210/im'>《红楼梦》中一贯的“佛道不分”现象。但是,这种矛盾也许还说明,柳湘莲的出家作者还会有下文交代。凑巧的是,紧接着的第六十七回“馈土物颦卿思故里,讯家童凤姐蓄阴谋”,依照知名红学家周汝昌的观点,并非作者曹雪芹的原笔,而是后人补作。这使得我们损失了一个了解柳湘莲出家以后情形的机会。当然,在曹雪芹已散佚的后三十回 href='2210/im'>《红楼梦》当中,或许对柳湘莲另有交代,我们无缘读到了。 由于以上原因,红学家们对脂砚斋的点评非常重视,这是了解柳湘莲下落的唯一 7ebf." >线索了。脂砚斋点评甄士隐解注《好了歌》“训有方,保不定日后作强梁”时,有“柳湘莲一干人”之语,这说明,柳湘莲日后不但重返世俗,而且竟然成为了绿林好汉!这样说来,柳湘莲与抢劫薛蟠的那伙强盗,倒很可能“不打不成交”了……因为除此以外,书中并无柳湘莲与盗贼相遇的情节,无人引见,他怎么可能凭空去做绿林好汉? 幽兰这伙盗贼,想必日后还会去找薛蟠的麻烦,不料却遇到了柳湘莲……梦非大概会这样写吧,其实很有道理啊!楚忆奇这样想着,继续翻看苗薇薇给他打印出的小说。 另外,薛蟠在风云观那夜的遭遇,作者梦非似乎还没有完全交代清楚,也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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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过一系列的调查,杜彬没有发现梦非本人以及他的公司有什么问题,他没有“秘密情人”,他的公司也运营状况良好,并没有违法经营的前科。杜彬甚至想办法搞到了梦非的医疗记录,结果发现,最近一年,梦非只做过一个拔牙的小手术。 杜彬的思绪又转到那天在明云小区的经历上,从梦非与弟弟的争吵来看,两人之间存在着某些矛盾。杜彬觉得,既然没发现梦非本人99lib?的问题,有可能梦非的弟弟平时行为不检点,遇到了麻烦,影响到梦非,这是否与梦非的反常表现有关呢?他决定对梦非的弟弟进行一些必要的调查。 在明云小区门口守候了一整天,杜彬觉得很无聊。早上八点多,他看到梦非开着那辆黑色别克去公司上班,下午五点多,又看见梦非开车回来,然而梦非的弟弟却始终没有露面。到了七点多,小区里的居民不少已经吃完晚饭出来散步了,梦非的弟弟还是不见踪影。 杜彬只是中午胡乱吃了些东西,此时已是饥肠辘辘。他正准备放弃,回去另想办法,却看见梦非的车又从小区里开了出来。从开车的风格看,必定是梦非的弟弟无疑了。看来这家伙习惯于昼伏夜出,杜彬这样想着,连忙打车追了上去。前面的车开得很快,转过几条街道,在一家酒吧的门口停了下来。 杜彬远远地从出租车上下来,看着梦非的弟弟进了酒吧。酒吧门口停着十几辆车,霓虹灯不停地闪烁。售票口旁边贴着张海报,上面写着“群星璀璨,梦幻阵容,全新奉献……”杜彬买了张票,走进酒吧。酒吧里人不多,演出还没有正式开始,一位女歌手正坐在台上一把椅子上,对着话筒缓缓唱着,声音柔美。台下人们三三两两地围坐在桌旁,喝着啤酒,低声聊天。 杜彬在靠近门口的一张桌旁坐下,也要了瓶啤酒,慢慢喝着,观察着四周。暂时他还没有发现梦非的弟弟的身影,不过他并不着急,因为在这个位置上,可以很容易看到任何离开酒吧的人。然而只过了几分钟,他就发觉自己的担心纯属多余。梦非的弟弟出现在那边的舞台上……原来,他是来酒吧做歌手的,当然,因为没啥名气,看来只能在正式演出之前给人家暖暖场。 梦非的弟弟接连唱了几首老歌,他的嗓音有些沙哑,听起来却很有质感。杜彬这几年已经很少听歌了,不过他觉得梦非的弟弟唱得不错,在唱歌这方面还是有才华的。一曲唱罢,酒吧里响起了稀稀落落的掌声。 杜彬站起身,转到吧台旁,同吧台里的调酒师——一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搭讪起来。他接过调酒师刚调好的一杯酒,喝了一口,称赞说:“这叫黑色俄罗斯吧,真够味!”接着指指舞台上,漫不经心地说,“这人唱得还可以,在你们这儿多长时间啦?” 调酒师很健谈,但是对梦非的弟弟的情况所知不多。杜彬探听出,梦非的弟弟名叫……(此处隐去真名),在这个酒吧做演出的暖场歌手半年多了,每周来三四次,有时也会近半个月不见踪影,因为他歌唱得好,对薪水也没有过高要求,所以老板没跟他计较,基本上让他来去自由。梦非的弟弟习惯于独来独往,除了唱歌,和酒吧的人很少交流,大家对他的情况都不太了解。 了解到的这些情况似乎没有多大的用处,杜彬无奈地摇摇头,把那杯酒一饮而尽。调酒师笑了笑,说:“前几天也有个人打听他的情况,你别是唱片公司的星探吧,那这家伙就有出头之日了。” 梦非的弟弟唱完几首歌下台,又过了将近半小时,酒吧的正式演出就要开始的时候,杜彬看见他从自己桌旁不远处走过去。他大概要返回住处,杜彬心想,今天晚上看来不会有什么收获了。 此时,杜彬看到一名穿着深色西装的中年男子悄无声息地跟在了梦非的弟弟身后。从他的眼神与动作,杜彬断定,这人和自己一样,都是在跟踪梦非的弟弟。这个发现让杜彬很吃惊,除了自己,居然还有人在暗中调查梦非的弟弟,究竟是出于什么动机呢? 第七回 怡红院忽失通灵玉 忠顺府问罪栊翠庵 (作者按:此回故事上接脂本 href='2210/im'>《红楼梦》第七十八回“老学士闲征姽婳词,痴公子杜撰芙蓉诔”。根据红学家周汝昌的观点,曹雪芹留存的原稿至第七十八回为止,今本所见第七十九回和第八十回系后人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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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说抄检大观园之后,晴雯不幸病死,宝玉终日郁闷不乐,不思饮食。袭人等未免担心,只好温言劝慰,细心服侍。过了一月有余,宝玉才慢慢恢复,饮食起居,渐如往常。王夫人听说宝玉的状况,亦有些后悔,当日是否过苛了,后来见宝玉已经恢复,这才放下心来。王夫人原本有意让宝玉尽快搬出大观园,以免后患,现在见宝玉这样状况,亦只好日后再议了。 贾府安定了一段日子,更无他话,谁知转过年来,如晴天霹雳般传来一个噩耗,元妃娘娘归天了。消息传来,贾府上下顿时乱作一团。据宫中太监前来报信说,元妃娘娘佳节之前感染风寒,太医看视说系小恙,不必担忧,然节后病势突转沉重,遂成不治,圣上将下旨抚恤,着令贾政等人预备接旨云云。话虽如此,然贾府之人仍人心惶惶,皆有大祸临头之感。 (作者按:贾元春究竟因何而死?按高鄂续书的写法,贾元春之死并无内幕,“因前日侍宴回宫,偶沾寒气,勾起旧病”,最后病重而死。红学家们一般认为,高鄂续书所写并不符合曹雪芹原来的设想,贾元春实际上是在宫廷斗争当中死于非命的。对此 href='2210/im'>《红楼梦》的前八十回有着种种暗示,比如 href='2210/im'>《红楼梦》的第十八回,元春回贾府探亲时,点了四出戏,第二出是《乞巧》,脂批上说, href='2009/im'>《长生殿》伏元妃之死。《乞巧》写的是唐明皇与杨贵妃的故事,杨贵妃后来因兵变在马嵬坡被缢死,可见贾元春并非寻常病死,而是另有玄机。总之,元春死后,贾府在外面临的形势非常不利,而内部的争斗越发激烈。贾府的局面正如探春所云,这样大族人家,“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必须先从家里自杀自灭起来,才能一败涂地。) 再说薛蟠,这一日闲来无事,在街上游逛,忽然兴起要去射鹄子赌钱玩,几个小厮前呼后拥地来到北门外的一个鹄子棚。那棚主见了,自不敢怠慢,忙含笑招呼,端茶倒水,不必细说。 薛蟠大刺刺地坐在椅子上,喝了几口热茶,棚主在旁陪笑道:“薛大爷今天想射鹄子,还是射月子?” 薛蟠摆手道:“今儿个心情好,先不论输赢,都来试试手。” 棚主点头答应,忙去安排妥当。薛蟠拿过弓箭,先拉拉弓弦试试劲力。原来这射鹄子的弓皆非硬弓,专为游艺而设,像薛蟠这等纨绔子弟亦尽拉得开。薛蟠便迈步蹲身,对着远处的鹄子射了几箭,居然有一箭正中鹄子的羊眼。一箭中的,对薛蟠而言实属罕见。棚主和众小厮知趣,在旁大声喝彩。 薛蟠洋洋得意,接下来便要射月子。原来这射月子,即所谓“画布为正”,在前方用布画一个标志,作为靶子,比射鹄子要难些。薛蟠抬头看那靶子,似是用布裁成一个歪歪扭扭的小人模样。他初时并不在意,拉开弓略略瞄了一下,待要放箭时,忽然一阵头昏目眩。那箭登时失了准头,离靶子差了老远,却差点射中看箭垛的人,直吓得那人浑身哆嗦。棚主与小厮们面面相觑,不知其中原因,亦不敢问。 薛蟠怒气冲冲地道:“那靶子上写的是些什么字,直晃人眼神。莫非是谁人的姓名,棚主竟是放蛊的妖人不成?” 棚主大惊失色,忙跪地求饶,赌咒发誓说决无此事。一名小厮忙冲上前去,取下那布做的靶子仔细查看,原来那靶子上只是用笔涂了几个墨点,并无文字。小厮忙拿与薛蟠看了,薛蟠这才作罢。却亦没了兴致,把弓箭扔在一旁,正要离开,却见张德辉的长子急匆匆从门外跑了进来,一见薛蟠便道:“大爷,荣府那边出事了,您快过去看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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荣府内又出何事呢?且容细细道来。上文说过,元妃故去后,荣宁二府上下人心惶惶,不过各人表面上都还言笑自若,看不出什么。谁料想福无双至,祸不单行,贾母听闻元春的噩耗以后,因过于悲伤,身体便觉不适,当时本以为并无大碍,过了一月有余,病势渐转沉重。贾政等人心急如焚,追问王太医,王太医虽不愿明说,然言语之间透漏出来,老太太毕竟年过八旬,恐难以痊愈了。这样一来,贾政等无心再理家事,贾府中诸人,皆在考虑老太太去后如何自处,有人心中暗喜,背地里加紧谋划……单说荣府里,任意妄为、作奸犯科者竟然屡屡出现,王夫人、熙凤等人亦管束不住。 却说黛玉因近日府中纷乱,贾母病重,一直忧心忡忡。她本素性敏感之人,见贾府渐临风雨欲来之势,思来想去,彻夜难眠,幸亏紫鹃在旁不停宽解,略略感觉好些。这日一早起来,梳洗罢了,信步出了潇湘馆,来到沁芳亭上,看了会桥下的流水,虽然立春已过,冷风吹来,仍觉寒气逼人。黛玉想这时候宝玉应该已经起来了,不如叫上他一起去看望贾母,于是下了沁芳亭桥,往怡红院而去。 穿过竹篱花帐编就的月洞门,前面就是粉墙环护,绿柳围绕的怡红院了。黛玉进了门,见一个老嬷嬷正带着两个小丫鬟在院中洒扫。黛玉看着院中的芭蕉与海棠,想昔日怡红院何等热闹,丫鬟婆子一大堆,如今因贾母之病,许多人都到那边服侍,这里亦冷落了许多。 黛玉正想着,却见袭人已迎上来笑道:“姑娘来啦,我们那位爷还没起来呢。” 黛玉道:“是不是昨晚又侍奉老太太到很晚?” 袭人叹道:“是啊,虽然帮不上忙,但就是不放心,若不是太困乏了,今早他大概亦早醒了又过去了。” 两人在院里说着话,就见媚人从房前游廊上转出来,见了黛玉忙含笑招呼。 袭人对媚人道:“我看二爷亦该起来了,咱们一起进去吧。” 两人把黛玉让进正房堂屋,又穿过格子架上的大穿衣镜来到里间。 (作者按:丫鬟媚人,参见脂本 href='2210/im'>《红楼梦》第五回:“于是众奶母伏侍宝玉卧好,款款散了,只留袭人、【甲戌侧批:一个再见。】媚人、【甲戌侧批:二新出。】晴雯、【甲戌侧批:三新出,名妙而文。】麝月【甲戌侧批:四新出,尤妙。看此四婢之名,则知历来小说难与并肩。】四个丫鬟为伴。”由此可见,媚人本系宝玉身边的大丫头。但在曹雪芹原着中,她只出现了这一次,第五回以后便不见踪影。可以推测,她曾因故离开贾府,待晴雯死后,又回到怡红院服侍宝玉,其中曲折,前八十回原着并未交代。) 黛玉自去窗边炕上坐下,袭人和媚人进了碧纱橱,见宝玉仍在床上睡得甚熟。袭人笑道:“今天怎么睡得这么好啊?真有些不舍得叫了呢。” 媚人道:“你还是把他叫起来吧,不然起来又埋怨人,昨天临睡前还说今儿一早再去看老太太。” 袭人叫了几声,宝玉却还没醒,她有些奇怪,又推了推宝玉的胳膊,宝玉这才打着呵欠醒了过来,嘴里念叨着:“今天怎么这么乏呢?眼都睁不开。” 袭人、媚人忙服侍着宝玉起身,又让小丫鬟送进了洗脸水。袭人见宝玉大致已穿戴整齐,便伸手向宝玉睡的那张填漆床的枕头底下,想拿出通灵宝玉给他戴上。然而手刚伸到褥下,却吃惊非小,那块玉已不见踪影,袭人急道:“通灵玉……怎么不在这里了呢?” (作者按:据脂评,后三十回佚稿有通灵玉丢失的重要内容。参见脂本 href='2210/im'>《红楼梦》第八回:“袭人伸手从他项上摘下那通灵玉来,用自己的手帕包好,塞在褥下,次日带时便冰不着脖子。……那宝玉就枕便睡着了。彼时李嬷嬷等已进来了,听见醉了,不敢前来再加触犯,只悄悄的打听睡了,方放心散去。【甲戌侧批:交代清楚。“塞玉”一段,又为“误窃”一回伏线。……】”) 媚人听她如此说,连忙过来察看,两人把被褥打开,床上床下翻了个遍,还是不见通灵宝玉的影子。 两人面面相觑,都不知如何是好。媚人对宝玉道:“小祖宗,可别开这种玩笑,你见到玉没有啊?” 宝玉满脸迷茫,摆手道:“没有啊,不是昨晚上就收起来了么?” 这样一来,即便袭人平时那么沉稳的人,此时亦有些乱了方寸,说道:“这是怎么回事?昨晚我明明亲手塞到褥子底下了,就在枕头旁边……” 媚人跺跺脚,便拉着袭人,在碧纱橱内仔细搜检起来,想那碧纱橱本就没有多大地方,不过一刻,便搜了个遍,玉仍是不见踪影。 黛玉在外面,只听得里面几人一阵忙乱,不知在找些什么,心里纳闷。这时宝玉见袭人媚人花容失色,劝慰道:“别慌,再找找看,兴许我随手塞哪里去了……不过一块玉罢了,着什么急?这会儿又不紧着用。” 媚人道:“你说得轻巧,谁不知道那是你的命根子,若真丢了,老太太那里怎么交代?” 袭人勉强稳住心神,对媚人道:“这事情确实蹊跷,不过再怎么说玉亦出不了这屋子吧,先服侍二爷梳洗,等会再仔细寻找。” 宝玉出了碧纱橱到了外面,黛玉问起刚才在里面翻找些什么,宝玉怕她着急,便说自己大概随手将玉放在东边书房了,刚才一时没有找到,黛玉听了,亦不以为意。丫鬟便过来给宝玉梳洗打扮,宝玉一边还跟黛玉闲聊,所谈不外乎贾母的病情,两人都是忧心忡忡。 这边厢袭人赶忙叫来麝月、碧痕,把通灵宝玉失踪之事说了一遍,末了抹泪道:“真是奇怪了,原本就塞在枕头旁,现在整个碧纱橱都找遍了,亦还找不着……” 麝月道:“快别先哭了,一两个人,总有手眼不到的地方,咱们几个再仔细查查,就从碧纱橱开始,挨屋子找,再怎么亦飞不出这几间屋去吧!” 袭人等便依麝月之言,趁着宝玉梳洗、用早膳的工夫,在怡红院几间正房挨屋查找起来。 原来这怡红院共有五间正房,正房前面又加了三间抱厦,抱厦与正房之间有隔架分开,晚上服侍的丫鬟婆子便在抱厦中安歇。穿过隔架上的小门,便从抱厦进入了正房的堂屋,堂屋西边两间是卧房,东边两间是书房。宝玉平日夜里便睡在西里间的碧纱橱中,袭人等大丫鬟在西外间陪侍。 (作者按:参见 href='2210/im'>《红楼梦》第二十六回,“贾芸……连忙答应了,又进一道碧纱橱,只见小小的一张填漆床上,悬着大红销金撒花帐子。” href='2210/im'>《红楼梦》第三十六回,“宝钗顺着游廊来至房中,只见外间床上,横三竖四,都是丫头们睡觉。转过十锦槅子,来至宝玉房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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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玉梳洗完毕,匆匆喝了碗莲叶羹,吃了几个花样小面果子,又见黛玉愁眉不展懒进饮食,拉着让她喝燕窝粥。黛玉只勉强吃了半碗,便推开再亦不吃了。两人急着去看望贾母,宝玉回到西边卧房,却见袭人等还在那里东翻西找。 袭人看见宝玉进来,慌得直搓手道:“这可怎么好,你这就要去见老太太,玉还没找着……老爷、太太都在那里呢。” 麝月忙道:“看你亦慌得糊涂了,这还都是在家里,又是到老太太那边去,不用穿外袍,那些项圈、玉、寄名锁、护身符之类,暂且不戴亦行。” 袭人心乱如麻,说眼下亦只好如此了。宝玉倒并不以为意,出了卧房,便同黛玉离开大观园,往贾母院子那边去了。 宝玉、黛玉走后,袭人、媚人连同麝月、碧痕把怡红院的五间正房与三间抱厦细细搜检了个遍,那些古董玩器,琴、剑、悬瓶之类,悉数一一探察。丫头婆子们站在一旁,不知她们在找些什么,看她们着急的样子,想必是要紧的物事,亦不敢多问。然而搜检一遍,仍是不见通灵玉的影踪。 袭人、媚人又要掉泪,碧痕道:“两位姐姐莫哭,我先说句不知深浅的话。既然昨晚上二爷临睡前还曾经见着这玉,丢失亦就是昨晚到今早上这之间的事情。姐姐们何不说说看,昨晚上都有些什么事,屋里屋外哪些人陪着,有没有外人来过?那块玉再通灵,亦不是活物,不会凭空飞走,可就要着落在这些人身上。” 麝月在旁亦点头赞成。 袭人道:“你们说的是,我可亦急得糊涂了。” 于是便把昨夜的情形细细道来。据袭人所说,宝玉从老太太那边回来时天色已暗,因为陪了一整天,甚是疲累,喝了碗红稻米粥,便歇息了,袭人当时看了看时辰,大约是戌正二刻。这以后,袭人与媚人里里外外收拾了一会儿,看看快到亥时了,便在碧纱橱外面的卧房歇息了。此外,还有两个小丫鬟和一个婆子在前面的抱厦值夜。袭人与媚人晚上都很警醒,宝玉昨夜却睡得很沉,两人都听见他气息均匀。因为怕惊动他,她们都没再进碧纱橱。一夜并无其他事情发生,一直到今天早上,黛玉到了这儿,她们才进碧纱橱把宝玉叫醒。 麝月问道:“除了你们几个人,昨晚上还有没有其他人来过这屋里?” 袭人正要答话,媚人道:“对了,还有一个人,赵姨娘来过。” 袭人亦道:“看我吓得都慌神了,妹妹不说,我险些忘了。宝二爷回来以后,只有赵姨娘一个外人来过咱们这儿。” 麝月、碧痕登时显出戒备的神色,碧痕道:“她来干什么?莫非是她搞的鬼?” 袭人摇头道:“怎会是她?昨晚上她只不过在堂屋里站了片刻,我们更不会让她进卧房,又如何能偷走二爷的玉呢?” 原来昨夜袭人与媚人刚刚歇下,有人来敲怡红院的门,两人都想是谁这么晚还来敲门,开门看时却是赵姨娘。媚人正要说她几句,赵姨娘却讲出一番道理来。据赵姨娘说,她刚从乡下一位名医那里访得了个偏方,与老太太的病刚好对症,正让人配着药呢,因为配药时需要一种酒作药引子,一时别的地方亦找不着,只听说怡红院里有,所以连夜就找来了。 听说是为老太太配药,袭人、媚人不好再多说什么,便将赵姨娘让进堂屋,赵姨娘亦不落座,说急着配药,拿了酒就走。袭人问她是什么酒,赵姨娘说便是那上好的合欢花浸的酒。 (作者按: href='2210/im'>《红楼梦》第三十八回:黛玉……因说道:“我吃了一点子螃蟹,觉得心口微微的疼,须得热热的吃口烧酒。”宝玉忙道:“有烧酒。”便命将那合欢花浸的酒烫一壶来。) 媚人想了想,对袭人道:“合欢花酿的酒好像是放在前面抱厦那边了,前些天是姐姐放的吧?” 袭人道:“不错,我也记起来了,你先在这边陪着奶奶说话,等我过去找找。” 说着便出了堂屋,到了廊外抱厦中。透过隔架,看见媚人站在那儿,一手拿着烛台,正与赵姨娘聊天。袭人不禁略觉好笑,平日里大家都最厌烦赵姨娘,看见她尽量避开,亦不知媚人这会儿跟她聊些什么。袭人略略一翻找,便找到了那壶酒,回到堂屋交给赵姨娘,赵姨娘没再停留,匆匆走了。 袭人对麝月、碧痕道:“咱们素日对她虽有成见,但昨晚她来这儿,始终都在堂屋里呆着,失玉之事与她决无干系。” 麝月道:“你所说自然有理,既如此,我们也不好平白就疑心她,应是另有外贼潜入。” 碧痕不禁插嘴道:“但那贼是如何进来的呢?袭人、媚人姐姐守在外间卧房,前面抱厦里还有丫鬟婆子……” 麝月此时忽然想起一事:“碧纱橱里间不是还有后房门通到院里么?莫非昨夜贼人从那里进来,趁着二爷熟睡之时,偷走通灵玉?” 袭人却即刻摇头道:“不会不会,你亦知道,每夜临睡前我都仔细锁好那后房门,昨夜亦是如此。今早上找不着玉以后,我又特意查过,门锁得好好的。” 说来说去,路路不通,袭人等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怎么办才好。媚人忽然道:“袭人姐姐,虽说清者自清,但总还是身处嫌疑之地,既然外贼不好进来,我们这些人都不清白。与其等别人查,还不如自己查,姐姐先查验查验我的东西吧。” 一句话提醒了袭人,袭人道:“妹妹说的是,若要查,自然要先从我查起。” 麝月正想说些什么,袭人、媚人早拉了她来到自己房里,搬出各人的箱子。女孩儿家本来就没多少物品,很快就搜捡了一番,又把昨夜在前面抱厦值夜的丫鬟婆子的箱子查验一遍,最后当着众人的面,每个人把自己随身携带的东西亦都清查了一番,却哪有什么通灵玉的影子。 麝月叹道:“其实何必查验,都是自己姐妹,还有什么信不过的?况且你们两个明明在外面看了一整夜,自己亦没进过碧纱橱,又如何拿走那块玉呢?” 袭人垂泪道:“话虽如此,这样亦安心些,现在又如何是好?” 麝月反倒平静下来:“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事已至此,还能怎么办?咱们再把怡红院细细搜寻一遍,若还是找不着,只好禀报老爷太太了。” 袭人等皆凄凄惶惶,只好点头赞同。到了这时,亦顾不了许多,瞒不住别人了,袭人等叫出了怡红院所有的丫鬟婆子,把失玉之事说明,大家听了无不惊骇。袭人她们便催促着这些人彻底清查怡红院,谁亦不准进出,几乎把个怡红院翻了个底朝天,亦不知找到没有,暂且不提。

04

再说宝玉、黛玉一早又去给贾母请安,见贾母仍躺在床上,面如金纸,双目合拢,病情依然未有好转。鸳鸯正捧着碗桂圆汤,想用银匙喂给贾母喝,无奈贾母牙关紧咬,喂不进去。一旁的贾政满面忧色道:“如此水米难进,如何是好,快去请太医来。” 贾琏应道:“已经派人去请了,这几天,王太医每天都到,只是……” 贾政叹息一声,挥挥手让众人从贾母卧房里出来,以免打扰贾母静养,只留鸳鸯等几个丫鬟服侍。 众人来到外面堂屋,贾政缓缓在张楠木交椅上落座,贾琏、宝玉侍立在旁。邢夫人、王夫人、凤姐等或坐或站,人数虽多,却肃静无声。贾政仍是愁眉深锁,开口道:“老太太病重,服了多少付药,只是不见起色,如今亦不必避讳,太医说凶多吉少。大家都想想,平日里有什么听说的名医秘方,若当真对症,可尽快去寻访,万不可再拖延。” 听贾政如此说,众人纷纷一阵议论,贾政命门客记下众人所说药方、名医之事,速速查访落实。赵姨娘欲表功,说道:“我已访得一个方子,药材都已齐备,今天一早就可煎好了。” 贾政点头道:“甚好,只是须得太医看过,确实无碍,方可服用。” 众人正忙乱着,忽然传事人来报:“忠顺亲王府里来人,要见两位老爷,听说大老爷今日外出了,便求见二老爷。” 贾政听了,暗吃一惊,心想他们这时又来干什么?恐非吉兆。原来贾府在京中一向与北静王府交情深厚,因上辈同难共荣,如今北静王世荣对贾府亦颇多照拂。然贾府与忠顺王府素无来往,而据朝野传言,北静王府与忠顺王府一向不和。上次因蒋玉菡之事,宝玉被贾政痛责,起因便在于忠顺王府。 (作者按:参见 href='2210/im'>《红楼梦》第三十三回“手足眈眈小动唇舌不肖种种大承笞挞”。) 此时贾政虽心里疑惑,仍命下人快快请进正厅。贾政整束衣装而出,见来的还是上次忠顺王府那长史官。bbr>..贾政连忙让坐,又命献茶。双方寒暄已毕,那长史官道:“下官此次又来叨扰,不为别的,乃是奉王命,有件事要向尊府查问一下。” 贾政听他语气不善,有些惶恐,问道:“大人既奉王命而来,有何见谕,便请明示,学生便可尊谕而行。” 长史官便道:“前几日王爷在市面上偶然收了件古董,前朝所出的成窑小盖钟,甚是喜爱,便叫人查了查它的来历。这一查却让人吃惊,原来这是昔年先皇赐给一位大臣的,后来这大臣因罪被免职,家产遭查抄,这成窑小盖钟却下落不明,并不在家产清单上。据传闻,这件古董连同其他一些宝物,都被罪臣之女带走了,后来这罪臣之女遁逃到空门之中……不知大人是否知晓此事?” 贾政正听得摸不着头绪,见长史官发问,忙陪笑道:“学生从未听闻此事,却不知和我等有何干系?” 长史官冷笑道:“大人推脱得倒干净,然据发卖古董之人所说,这成窑小盖钟即是从尊府流出到市面上的,而这位罪臣之女眼下亦在尊府,法号妙玉,是亦不是?” 贾政闻听此言,直如五雷轰顶,不自觉站起身来,手扶桌案,只听长史官又道:“私藏罪臣之女,发卖御赐宝物,大人可知这乃是欺君之罪么?” 贾政身如筛糠般颤动,勉强定定神,拱手说道:“那女尼妙玉,的确在敝宅的一座小小家庙——栊翠庵中修行,这万不敢欺瞒大人。然学生实不知她乃罪臣之女,否则纵有再大的胆子,亦不敢收留她在家中。至于成窑小盖钟等等宝物,学生更从未听说。望大人明察,并转达王爷,学生感激不尽!” (作者按:妙玉之事参见 href='2210/im'>《红楼梦》第四十一回“栊翠庵茶品梅花雪”,此回中妙玉拿出几件茶具,都是“古玩奇珍”,还对宝玉说,“这是俗器?不是我说狂话,只怕你家里未必找的出这么一个俗器来呢。”她又嫌刘姥姥用过那成窑小盖钟,不愿再要,转送给了刘姥姥,流到府外。清代护花主人即指出,“妙玉父母双亡,不知何姓,其师亦不知姓氏籍贯,又已圆寂,不知其平日用度及珍贵器皿、老嬷丫头从何得来,实令人可疑!”) 长史官见贾政惊恐不安,颇为得意,笑道:“大人既知此事利害,那就甚好。来之前王爷曾一再嘱托我,此事定要查个水落石出,如今大人既然承认妙玉就在府上,还是先就地扣押为是,若让她再脱逃,大人便是罪上加罪了。” 贾政打恭道:“一切依大人吩咐便是,学生无不遵从。” 长史官道:“既如此恕下官冒犯了,不瞒大人,下官本已带了几名九城巡按府的捕快前来,因事先未得允准,现还在府门外等候,如今便可唤他们进来,同去缉拿罪臣之女妙玉。” 贾政见对方早已筹备妥当,暂时亦只能言听计从,过后再作打算,便让人快去请那些捕快进来,又让小厮去找贾琏,想了想又命把宝玉亦叫来,只因宝玉素常喜欢在内闱厮混,说不定知道些有关妙玉的传闻。 待贾琏与宝玉来到,贾政三言两语将事情说明,长叹道:“只怪我平时对家事挂心太少,你们这些人又无法无天,如今咱们家的大祸事当真来了!” 贾琏与宝玉惊得目瞪口呆,都说对此事毫不知情,素常虽有时见妙玉出手豪奢,只道她原本出身富家,非一般出家人可比,哪里想到她乃罪臣之女。仓促间,贾政亦难以再多询问,便领着他们到正厅见了长史官,命他们速带长史官去栊翠庵找妙玉,自己说先去照看贾母,便向长史官告退。 长史官笑道:“大人但去无妨,有两位公子带路便可。大人以孝为先,那是理所应当了。” 贾琏与宝玉无奈,只好带着长史官与一干捕快,径直前往大观园,去栊翠庵寻妙玉,连事先让小厮送信的工夫亦没有,一路上丫鬟婆子避之不及。不知妙玉是否躲得过这一劫,且听下回分解。 第八回 波诡云谲妙玉遭劫 山重水复袭人遇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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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贾琏、宝玉与忠顺王府长史官以及捕快一干人等径直来到栊翠庵门前,只见山门犹自紧闭,侧耳听去,庵内静悄悄的并无人声。宝玉心里纳闷,妙玉乃清修之人,按理说此时早已晨起功课,怎会仍在酣睡呢?一名捕快不由分说,上前便重重擂响山门。贾琏心生不悦,想此人恁地粗鲁,转眼却见长史官大剌剌地站在那里,旁若无人,只好隐忍不言。 过了片刻,一个老道婆战战兢兢打开山门,见门前站了这么多人,捕快气势汹汹,正有些不知所措,又看到贾琏和宝玉,忙双手合十问安。亦不等老道婆开口,几名捕快与长史官便把她推到一旁,冲进了栊翠庵。贾琏、宝玉三言两语向那道婆说明大致情形,忙问妙玉现在何处。 道婆迟疑说道:“妙玉师父昨夜在庵里东面的耳房安歇,还没起身,我正要去叫她呢。” 众人听道婆如此说,都觉奇怪,长史官忙催着道婆,速速带他们去那耳房寻找妙玉。 (作者按:栊翠庵里的耳房,参见 href='2210/im'>《红楼梦》第四十一回“栊翠庵茶品梅花雪”,“那妙玉便把宝钗和黛玉的衣襟一拉,二人随他出去,宝玉悄悄的随后跟了来。只见妙玉让他二人在耳房内……”) 栊翠庵里..花木葱茏,香气馥郁,可一行人谁亦无心欣赏,随道婆来到东面耳房门口,房门兀自紧闭。一名捕快又重重擂响房门,房内却无人应答。众人眼瞅着道婆,那道婆不禁慌张起来,忙上前急敲房门,又喊了几声,房里仍是悄无声息。长史官冲着站在前面的两名捕快使个眼色,那两人点点头,让老道婆退到旁边,退后几步,发声喊齐往那门上撞去,接连撞了几次,木门终于禁受不住,门闩断裂,房门终于打开了。 长史官推开两名捕快,迈步进了耳房,看清房内的情形后,却不禁倒吸一口冷气。这耳房里陈设甚是简朴,只有一床,一桌,桌旁几张雕漆椅子,床畔地上摆着两个蒲团,靠墙立着一个大木柜,形制古雅,四壁萧然,并无字画之类。最扎眼的乃是一名出家修行装扮的女子躺在桌前不远处,脖子被道打成活扣的绳索勒住,手腕亦被绳子紧紧缚住,长发散乱,嘴里塞了团破布,双目紧闭,亦不知是生是死。此时正有一束淡淡的阳光透过壁上的窗子照在那女子脸上,更显得她面如白纸,让人毛骨悚然。 (作者按:妙玉为带发修行的尼姑,或说为带发修行的居士,参见 href='2210/im'>《红楼梦》第十八回:“又有林之孝来回:‘……外有一个带发修行的,本是苏州人氏,祖上亦是读书仕宦之家……今年才十八岁,法名妙玉。’”另一说妙玉为道姑。研究者指出, href='2210/im'>《红楼梦》中的有关描写存在着佛道不分的现象。) 长史官指着女尼问随后进来的贾琏、宝玉:“此人即是妙玉么?” 贾琏、宝玉皆惊骇得一时说不出话来,只频频点头。这时一名捕快已快步走到妙玉身侧,除去她颈上的绳索,伸手试试她的呼吸,抬头向长史官道:“大人,此人气息微弱,但性命无碍。” 长史官松了口气,忙道:“不可大意,快快救醒她。” 只因许多事情还要着落在妙玉身上查问,若她身亡,只怕忠顺王爷那儿难以交差。几名捕快忙把妙玉抬到张椅子上,又是拍打,又是呼叫。那老道婆起初见妙玉躺在地上,生死未卜,吓得几乎当场瘫倒,这时哭天抢地冲上前来抱住妙玉。众人忙把她拉开,命她赶快沏杯热茶来,待道婆沏好茶,服侍着妙玉喝下,这才好了些,慢慢醒转。 妙玉睁开眼来,见四周围着些生人,未免有些迷惑,待看到宝玉站在旁边,满脸关切的神色,突然间身体一阵颤抖,手指宝玉叫道:“你……你……” 众人见她似有话堵在喉咙,一时说不出来,焦急之情溢于言表,宝玉不解,正待上前询问,却见妙玉头一侧,又晕厥过去。 众人又是一阵忙乱,把妙玉救醒,这次妙玉平静了许多,只是低头抚摸着手腕上的伤痕,贾琏、宝玉忙问她昨夜究竟发生何事,是否有盗匪闯入,妙玉仍然沉默不语。 长史官冷笑一声,说道:“这位姑娘,你的家事,官府已然尽知,为今之计,当及早将藏匿的珍奇宝物献出,念你已入佛门,或可稍加宽待,不然,难免身陷大牢。” 妙玉摇摇头,仍不言语。长史官挥挥手,几名捕快会意,分头在栊翠庵里挨屋仔细搜索起来。栊翠庵虽然不大,一时间却亦查不清楚,长史官等得心焦,又厉声喝问妙玉。急得一旁的宝玉直给她使眼色,心道即便敷衍一下亦好,莫要吃了眼前亏。 妙玉并不看宝玉,低声道:“大人勿怪,适才并非有意失礼,不答问话,只是刚刚死里逃生,心神未宁。大人说什么珍奇宝物,贫尼不过是个出家人,哪有那些东西?只有些寻常茶具之类,平日里一向放在那边大木柜子里。昨夜我正在这里打坐清修,突然遭人袭击,从背后被勒住脖子……其余便一概不知了。” (作者按: href='2210/im'>《红楼梦》第四十一回提到妙玉所有的“成窑五彩小盖钟”,成窑是指明代成化年间的景德镇官窑,出产的瓷器到了清代就已经非常名贵,由此可见,长史官说妙玉藏了不少“珍奇宝物”,并非夸张之语。) 长史官走到木柜旁边,打量一番,沉吟片刻,又走到门边,拣起掉落在地的门闩,细细察看,忽然说道:“若你所说属实,这门闩又是怎么回事?设若那人勒昏你之后,卷了柜子里的珍奇器皿一走了之,他出门之后,如何能把这门闩闩上?” 妙玉抬头看看门闩,缓缓道:“这个贫尼实在不知,刚才我便说了,被绳索勒住以后就失去了知觉,自然更不知那歹人如何逃脱。” 长史官哼了一声,道:“这门闩牢固得很,适才撞了好一会儿才撞开。无论如何,那人绝对无法从门外闩上门闩,既然如此,那便只能这样推断——其实是你监守自盗,或许之前听到风声,把那些宝物已经偷偷运走,如今假戏真作,演了这么一出!” 妙玉听了,似亦不屑辩白,只淡淡道:“大人定要厚诬于我,贫尼亦无话可说,听凭大人发落便是。” 旁边宝玉却忍不住道:“大人,有关此事,恐还须再作计较。大人请想,妙玉师父双手被缚,脖子亦被绳索勒住,伤痕明显,这些依靠自己如何假造得出来?况且她更没必要事先闩上房门,正如大人所说,那岂非自相矛盾,授人以柄——她应该让房门洞开,说盗匪逃走了才是。” 宝玉话音未落,贾琏早冲他摇首示意,惟恐他又犯了牛性,与长史官争执起来。 长史官见宝玉出头为妙玉说项,很为不满,然而细思宝玉所言,实甚有道理,一个双手被缚之人决不可能将自己勒得昏倒在地——妙玉的昏厥显然不是假装出来的。然则这一切是如何在封闭的耳房内发生的,实在诡秘难解。长史官不由又看了看墙壁上的格子窗,那是耳房内唯一的窗户,但显然任何人都难以从那么小的窗子钻到外面去。 这时几名捕快从外面进来,报说栊翠庵东、西禅堂以及其他大小房舍,已经搜索一遍,并未找到妙玉所藏的珍奇器具,现只剩下这间耳房尚未仔细搜检。一名捕快又把长史官单独请到屋外,避开贾琏、宝玉等人,向他禀报询问庵里道婆、女尼所得之结果。 不消片刻,长史官从门外进来,脸上神色颇为自得,先命捕快细细搜检耳房,再向妙玉道:“早知你所言不尽不实,果然不错,适才据那道婆说,昨夜有人深夜来访,是你亲自开的山门,后来又将他送走,庵里谁亦没有见到他的真面目。这人究竟是谁,如此掩人耳目,与今日之事究竟有何牵连?” 妙玉依然泰然自若,说道:“那是贫尼相识已久的一位友人,倒履相迎,理所应当,来庵里不过是谈佛论道,随意闲谈,过了半个时辰,我便将他送走了,与盗匪来袭之事自然无涉。” 长史官冷笑道:“世上哪有这么凑巧的事情?你言语间遮遮掩掩,明明其中有鬼……若现在不说,便要在官府公堂之上交代了。” 妙玉索性闭上眼睛,如同入定一般,再亦不说话了。长史官见状怒气更盛,正待要发作,宝玉亦着急,又欲开口说项,却见一名捕快匆匆过来向长史官禀道:“大人,卑职在那边木柜中发现一道暗格,不知藏着些什么物事。” 长史官听说,忙赶过去看,原来那木柜底层还有机关,微微露出一个环扣。长史官不由分说,上前拉开环扣,便显出层浅浅的暗格。暗格里别无它物,只有一块玉,大如雀卵,灿若明霞,莹润如酥,五色花纹缠护。未等他拿起那块玉仔细观瞧,宝玉、贾琏都已大惊失色,原来那竟是宝玉一向随身佩带、昨夜却不翼而飞的通灵玉! 事出突然,贾琏虽一向沉稳,然事先并不知通灵玉丢失之事,此时亦难免失态,扭头对宝玉道:“兄弟,这……这不是你的玉么,怎地会在此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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妙玉在栊翠庵封闭的耳房内遇袭,所藏的珍奇器具全部被盗,而宝玉离奇丢失的通灵玉却出现在耳房的木柜中,一连串突如其来的变故搅得贾府不得安宁。忠顺王府的长史官与官府的捕快们带走了一言不发的妙玉,说要回去再细细审问,长史官对宝玉道:“既然公子说不清玉为何会在此处,而这块玉又与罪臣之女私藏宝物脱不了干系,我们只好把玉先带走了,有关此事,等回禀完王爷,恐怕还少不了要向公子请教。” 说罢冷笑几声,扬长而去。这边厢宝玉、贾琏慌得手足无措,宝玉对贾琏说了昨夜失玉之事,听得贾琏直摇头:“简直闻所未闻,实在稀奇得很,这亦怪不得你,现在只好先禀明老爷,再作计议了。” 两人便急着去找贾政,路上却碰见焙茗急匆匆跑过来,见了他们连忙施礼,说是袭人她们把怡红院里里外外翻了个遍,亦没找到通灵玉,不敢直接就去禀报老爷太太,先来告诉宝玉。宝玉听了连连叹气,吩咐焙茗,让袭人她们不用再找了。 贾政此时正与几名心腹清客在外书房议事,原来自宝玉、贾琏与长史官走后,贾政一刻亦没闲着。因此事实在非同小可,弄不好便是欺君罔上的滔天大罪,他越想越怕,别无良策,便先去北静王府求见北静王世荣,看他能否从中协调,以免当真惊动圣上,招来不测之祸。 那北静王一向与忠顺王不睦,便说既是贾府之事,他定当尽力,只是此事牵涉极大,嘱咐他一定要小心应对,切莫再出什么乱子。贾政听了北静王所言,才安心了些,回到贾府后,又叫来几名平素见识不凡的门客,一同商议此事。 再说宝玉、贾琏来到外书房,把适才栊翠庵妙玉之事,以及通灵玉昨夜丢失、却又在栊翠庵耳房内出现等等,尽皆向贾政一一禀报。若换在往日,宝玉如何敢在贾政面前述说这等事情,但到了此时,大祸似已在旦夕之间,宝玉哪能再隐瞒,又怎隐瞒得住呢? 贾政听说这意外之事一件连着一件,当真是“闭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本来妙玉之事还想着尽量置身事外,却不料宝玉早已身陷其中!一时之间贾政又急又气又怕,眼前一黑,差点昏晕过去,众人忙抢上前去扶住。 贾政略定定神,手指宝玉怒斥道:“又是你这逆子惹事,这番大祸临头了,只恐全家人都要受你连累。上次没把你打死,如今悔恨莫及!” 说着便要让小厮们过来捆住宝玉,送交官府治罪。宝玉早已泪流满面,长跪不起。贾琏忙劝道:“老爷暂且息怒,莫伤了身体,细思此事,似亦不能怪到宝兄弟身上,通灵玉突然丢失,他并不知情——等事情查清楚了,老爷再责罚宝兄弟亦不迟。” 众清客亦都道:“琏世兄所言极是,老世翁权且放宽心,此事甚为蹊跷,还须从长计议,再图良策。” 贾政只觉万念俱灰,仰天长叹道:“若非他平时胡作非为惯了,哪有今日,事已至此,你们还为他强辩……再过几日,我也无须责罚这畜生,恐怕大家都身入囚牢了!” 正在乱作一团之际,忽听书房门口有人道:“诸公议论纷纷,难道无人看出此案的关键么?” 众人往门口看时,见是贾府的清客许世生。原来小厮奉贾政之命去请许世生过来议事,然而他正好外出,回来后便匆匆赶到贾政的外书房,却见焙茗正守候在门外,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团团乱转。许世生拽住焙茗,盘问了几句,才知昨夜怡红院失玉之事,焙茗见了他便像找着了救星,把失玉以及袭人等把怡红院翻了个遍却毫无结果种种情形,竹筒倒豆子般和盘托出。 许世生听后不语,若有所思,及至到了外书房门口,正值宝玉、贾琏向贾政禀报栊翠庵妙玉之事,不好惊动,便站在门口仔细倾听。此时见贾政发怒,众人解劝不住,许世生才出言劝阻,走进房内与贾政等见礼。 贾政见许世生到了,顿觉宽心了些,只因他素知许世生见解卓超,往往明察秋毫,发他人之所未发。前年薛蟠出门游艺,惹上人命官司,即是许世生从中出力,方解危局,况且他本系北静王推荐之人,如今这件事自然还要大力倚仗于他。 (作者按:据相关研究者所编的 href='2210/im'>《红楼梦》年谱,第四十八回薛蟠开始出游的时间与八十回结束的时间相隔两年,如周绍良的《红楼梦系年》推断:第十八至五十二回,红十二年;第五十三至六十九回,红十三年;第七十至八十回,红十四年。) 贾政强打精神在紫檀木椅上落座,摆手让众清客亦都坐下商议,见宝玉兀自跪在地上不敢起来,喝道:“孽畜,还不快起来说话,等人扶你不成!” 宝玉方答应一声起来,与贾琏同站在贾政身后。贾政转向许世生问道:“听刚才的话,先生的意思是……” 许世生忙道:“只因在门口听到诸人议论此事,晚生才冒昧插言,还望老世翁勿怪。依晚生之见,妙玉之事,若能及时查清那些珍奇器物的下落,交与忠顺王府,另外再托人从中斡旋,或能大事化小,脱身事外。为此,则须解开几个关键谜团,其一,依两位世兄所述,栊翠庵耳房内门闩完好无损,唯一的窗户亦不能进出,妙玉实身处与外隔绝的房间之中,然则贼人如>何捆绑并勒昏妙玉,盗走珍宝?其二,二世兄的通灵玉出现在耳房内,岂非咄咄怪事,若不能弄清其中曲折,恐二世兄日后难免受牵连;其三,还是关于这块通灵玉,昨夜二世兄临睡前,玉尚未丢失,袭人等皆亲见,今早却已不见踪影。怡红院门窗皆闭,又有多人值夜守护,通灵玉如何凭空飞走,又是一件难解之谜。晚生以为,若能解开这些谜团,则贼人的身份自可辨明,妙玉之事庶几可不必忧虑了。” 贾政听了许世生所言,略略松了口气,不由颔首道:“先生所言正中肯綮,不过似此等事情,可说自古未有之。我虽略读过些古书,却从未听说,恐只有先生才能查清此事……值敝宅危急存亡之际,望先生鼎力相助。” 许世生并不推辞,自从他在外面遇到焙茗,听他说起此事之后,便引发了他一探究竟的兴致,如今正好顺水推舟道:“老世翁既如此说,晚生敢不遵从,自当竭尽全力。晚生想先到怡红院探察一番,然后再去栊翠庵,看看能否发现什么蛛丝马迹……还要麻烦宝玉二世兄陪我再走一回,望老世翁允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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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世生虽已来到荣府将近两年,大观园却一直未曾进去过,只因大观园本系内眷所居,身为清客自不可入内,他虽与宝玉多有往来,但一向只在园外见面。如今事急从权,亦顾不上这些了,进得园来,见果然不愧为“天上人间,诸景皆备”的名园,直令人如行山阴道上,目不暇接。 因身有要事,无心细看,许世生随宝玉匆匆来到怡红院。只见乃是一处幽静雅致所在,院内芭蕉翠绿,几处嶙峋山石点缀,回廊上一溜各色笼子,耳边回响阵阵悦耳鸟鸣之声。上面小小五间房舍,一色雕镂新鲜花样隔扇,悬着一个匾额,四个大字,题道是“怡红快绿”。几个丫鬟婆子正慌里慌张地在院里忙活着,显然通灵玉的丢失让她们心神难安。 宝玉问道:“袭人她们呢?” 一个丫鬟回道:“袭人姐姐在里面,其他人都在老太太那边服侍着。” 正说着,袭人从房里迎了出来,满面焦急之色,见了宝玉,正待要问问外面的动静,然而看看宝玉的神情,便知没有什么好消息,忍不住悲从中来,又要落泪。宝玉叹口气,安慰了她几句,举手指指许世生,说明来意。 袭人早知许世生之名,宝玉平素常赞他见识过人,此时并不敢抬头细看,红了脸退到一旁,不再言语,心里却平稳了些。当此非常之际,许世生不再客套,同宝玉顺着游廊来至房内。 只见前面是几间抱厦,摆放着数张卧榻,是丫鬟婆子晚上守夜睡觉的地方。转过十锦槅子,里面便是五间正房,一进去便觉金碧辉煌,陈设与别处不同。 虽说是五间房子,其实竟分不出间隔来。原来中间并非实的墙壁,四面皆是雕空玲珑木板,或“流云百蝠”,或“岁寒三友”,或山水人物,或翎毛花卉,或集锦,或博古,或万福万寿,各种花样,皆是名手雕镂,五彩销金嵌宝的。木板分成一格格的,或有贮书处,或有设鼎处,或安置笔砚处,或供花设瓶、安放盆景处,木格各式各样,或天圆地方,或葵花蕉叶,或连环半壁,真是花团锦簇,剔透玲珑。而且满墙满壁,皆系随依古董玩器之形抠成的槽子。诸如琴、剑、悬瓶、桌屏之类,虽悬于壁,却都是与壁相平的。 许世生心中赞叹,然而并未形于颜色,依旧由宝玉、袭人陪着,由东至西逐间细看。东面两间乃是书房,最东面一间有后房门通向外面,入口处挂着幅画,画中女童满面含笑,栩栩如生般迎上前来,惟妙惟肖,许世生见多识广,知此系西洋画法,与吾朝之画技大有不同。 从后房门往内是一个小门,门上挂着葱绿撒花软帘,掀帘进去方是东边的两间书房,锦笼纱罩,金彩珠光,连地下踩的砖,皆是碧绿凿花,房内左一架书,右一架屏,不必细说。再穿过屏后的一道门,就到了中间的堂屋,陈设比书房肃穆些,往西又是一个木雕槅子架,架子上放着金西洋自行船等稀罕之物。 袭人推开槅子架中间的穿衣镜,让宝玉和许世生进到西边外间卧房。许世生见南面临窗有炕,北面临近廊檐亦有床。袭人向许世生说明,昨夜他与媚人便在这里值夜,一夜之间并无任何异常情形,到了今早通灵玉却99lib?不知去向。许世生细心察看,并不多言。再往里就到了宝玉所居的西面里间,穿过房门就进了一道碧纱橱,只见小小一张填漆床上,悬着大红销金撒花帐子。碧纱橱南面,临着南窗有个暖阁,紧挨着前面的抱厦,北面与最东边那间书房一样,穿过挂着门帘的小门,亦有后房门通向外面。 (作者按:此节对怡红院环境与室内布置的描写主要来自于 href='2210/im'>《红楼梦》第十七、二十六、四十一等回,同时参考了研究者的有关着作。) 许世生看罢怡红院的各个房间,袭人便又把昨夜至今晨的情形一一讲明,许世生之前虽听焙茗说过,仍听得很是用心,听完之后沉思良久,忽向袭人问道:“姑娘再仔细想想,最后见到那块玉是在什么时候?把玉塞到褥子底下以后,是不是就没再见到过?这万不可弄错。” 袭人道:“这记得很清楚,绝不会错,媚人和我服侍二爷睡下,把一切收拾利索,我塞好玉之后,便与媚人一起退了出去。二爷整夜睡得很踏实,我们都没再进过西里间,自然亦没见到那玉。” 许世生点点头,方对宝玉道:“世兄,之前我已说过此案的蹊跷之处,暂且不提通灵玉在栊翠庵的离奇出现,先来看玉如何丢失之事,现在可逐项细细讨论。袭人姑娘亲手把玉塞在褥子底下,而世兄整夜安睡,并未发现异常,假定是个行动敏捷的盗贼潜入作案,由此而来的疑问便是,他是如何出入的呢?门窗皆紧闭——刚才我看过,碧纱橱南面,西里间的后房门反锁着,锁完好无损,而且这种锁只能从房里面打开,钥匙由袭人姑娘保管着没被动过,因此可以断定,盗贼夜间决无可能从后房门进到西里间。” “至于窗户,碧纱橱所在的西里间只有南窗,临南窗有暖阁,紧挨着的是丫鬟婆子守夜的抱厦,暖阁与抱厦间还有十锦槅子阻挡;西外间有北窗,然而袭人、媚人两位姑娘在此守夜,自然盗贼皆不能自由出入。其实在昨夜,西里间可说是一间外人难以出入的屋子,其余房间的窗户以及东里间的后房门等等,皆可不必考虑。” 说至此处,许世生看了看听得入神的宝玉、袭人,又道:“恕我直言,在这种情形之下,昨夜在怡红院的人难免身有嫌疑……” 他见宝玉欲言又止,便道:“我知晓世兄之意,定不愿疑心身边之人,然而既然外盗难以进入,内贼作案就是顺理成章的推断了。昨夜怡红院室内共有五人,不,算上停留时间不长的赵姨娘,共有六人。先看原有的五人,袭人、媚人姑娘与在抱厦守夜的两个丫鬟、一个婆子,刚才说了,西里间临南窗有暖阁,暖阁与抱厦间有十锦槅子阻挡,丫鬟婆子实际上不能从抱厦直接进入西里间,故此她们并无机会偷窃通灵玉。任何人进入西里间的碧纱橱,皆须经过有袭人、媚人姑娘守夜的西外间居室。这一事实让人困惑之处在于,两位姑娘有了监守自盗之嫌疑。” 袭人面色凄惨,低头不语,宝玉忍不住道:“她们怎会做此等事?先生无须多疑。” 许世生道:“世兄莫心急,有件事或能说明两位姑娘的清白。据袭人姑娘所说,今早发现失玉之时,曾对院里每个人的物品、随身带的东西都进行过清查,整个怡红院屋里屋外亦都搜了个遍,并没发现通灵玉的影子。而两位姑娘以及在抱厦守夜的丫鬟婆子,今早都没有离开过怡红院,若是她们中的某人偷了玉,她能将玉藏在何处呢?” 宝玉若有所悟,说道:“照先生的意思,若她们都是清白的,难道说姨娘……” 许世生忙举手示意止住他,又转回门口看看,幸喜附近并无他人,几个丫鬟婆子远远地在院里忙着,方开口道:“世兄慎言,只因此涉贵府家事,若在平时,我万不敢随意谈论,然而如今事已危急,在世兄面前亦毋庸讳言。赵姨娘母子与世兄之间本有芥蒂,她昨夜出现在怡红院的确有些可疑,时候已然不早,她本可以派丫鬟来讨合欢花浸的酒,不必亲自前来。不过,或许是为给老太太配药心急,派丫鬟来不放心怕误了事,这亦解释得通,因为若能为老太太治好病,老爷自然会另眼看待。现在我们要弄清的是,赵姨娘是否有机会拿走那块通灵玉呢?按袭人姑娘刚才所说的情形,赵姨娘只在怡红院停留了片刻,袭人、媚人两位姑娘始终陪在身畔不曾离开,她不可能去偷窃通灵玉。” 袭人点头,表示当时的情形确实如许世生所说,宝玉深感迷惑,说道:“如此说来,岂非所有人都是清白的?” 许世生却道:“还有一种情形,刚才没有考虑在内。”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九回 门下客从容解疑难 局中人迷惑落深潭

01

许世生向袭人拱手道:“适才我说姑娘身负嫌疑,并非有意冒犯,只因要查清真相,就须弄清各种可能的情形,姑娘勿怪。” 袭人低声道:“奴婢知晓,先生但说无妨。” 许世生又向宝玉道:“还有一种可能的情形,便与媚人姑娘有关。我们可以再理一遍思绪。至今能确定的是,世兄昨夜安歇的西里间,事实上外人皆难以进出,袭人、媚人姑娘始终守在西外间。而今早在怡红院经过仔细搜查,并没找到通灵玉。由此可推断出,通灵玉昨夜已被人带离怡红院。” 宝玉点头赞同,许世生接着道:“现在的问题在于,袭人姑娘把玉塞好以后,到今早以前,这中间离开怡红院的只有赵姨娘一个人。而根据袭人姑娘所说昨夜之情形,赵姨娘没有机会进入西里间,不可能拿到通灵玉。不过现下我们暂且假定,媚人姑娘偷取了玉,由赵姨娘带离了怡红院……” 虽见宝玉惊诧地瞪大眼睛,欲有话说,然许世生并不理会,仍继续说道:“且莫先管动机何在,或许媚人姑娘是有这个机会的。袭人姑娘先前说过,因为合欢花酿的酒放在前面抱厦了,她便穿过十锦槅子去拿,这一会儿的工夫,媚人姑娘独自与赵姨娘在一起,她能否趁机拿到通灵玉,交给赵姨娘呢?” 袭人听了连连摇头道:“先生弄错了,这根本做不到啊,从堂屋到前面抱厦,不过只有几步路,到了抱厦以后,我转过身来就看见媚人与赵姨娘在那儿聊天。况且,媚人怎么会这么做呢?” 许世生道:“既如此,烦请姑娘还是照昨夜的情形,从堂屋这儿走到前面抱厦,尽量一样的快慢缓急,我与宝二爷便站在这边,重演一遍试试看。” 宝玉见许世生如此这般煞有其事,倒来了兴致,与许世生一起站到堂屋中间。袭人见他们站好,便当真如昨夜一般,朝前面抱厦走去。 这边厢许世生毫不迟疑,急急出了堂屋穿过西外间,先进了西里间碧纱橱,再来到填漆床前,俯下身伸手到床褥下掏摸了几下,转过身来走了只不过三四步,堪堪未到碧纱橱门口,就听宝玉叫道:“许先生,已经迟了!” 原来袭人此时早已到了抱厦那边。许世生重新来到堂屋,心里不禁有些气馁,他思虑良久,本来似乎能在重重帷幕中找出一条通路,谁知仍是此路不通。宝玉自然不信失玉之事与媚人有关,此时松口气道:“我早说先生多虑了,盗玉者另有其人,怎会牵涉到袭人、媚人她们?” 许世生苦笑道:“世兄说的是,眼下仍是一团混沌,这失玉之谜还待推敲……且容我再把这几个房间仔细探察一番,看看有无疏漏之处。” 原来他此时突然想到,莫非在这些房间之中,竟会有不为人知的机关秘道?按说贾府堂堂世家,大观园又是不久以前奉旨敕造,理应绝无此事,不过还是要亲眼查验过,才能放心。宝玉站在旁边,但见许世生一言不发,目光专注bbr>藏书网,挨屋从墙壁到地面仔细察看。又过一会,宝玉索性坐到桌边,让袭人端上两杯普洱茶,耐心等候起来。许世生把几个房间细看一遍,果然并无存在秘道的任何痕迹。他无奈地摇摇头,只觉有些昏昏沉沉,转而再去端详那些室内的陈设,那些分成一格格的雕空的玲珑木板,以及隔架上摆放着的形形色色古董与好玩物事。 堂屋与西外间居室之间的隔架上摆着自鸣钟、金西洋自行船、联珠瓶、缠丝白玛瑙碟子等等,还有一架青花瓷八宝纹烛台放在旁边,形制古朴。许世生似乎对那金西洋自行船产生了兴趣,端详良久。 (作者按:怡红院里的金西洋自行船,参见 href='2210/im'>《红楼梦》第五十七回。) 接着他又进了西里间碧纱橱,看看宝玉的填漆床,又回头望望西外间与堂屋之间的隔架,仿佛要再估量一下远近距离。碧纱橱一侧的隔架上放着个小巧玲珑的香鼎,许世生轻轻掀开鼎盖闻了闻,略微有些淡淡的香气。转身又留意到床畔有个小桌,桌上除了一个琥珀杯之外别无它物,桌面上残留着几滴烛泪的痕迹…… 许世生苦思冥想着踱来踱去,无意间一抬头,见堂屋中宝玉与袭人一坐一立,正盯着自己,满眼疑问,恍然忙道:“世兄久等了,时候已然不早,怡红院这边暂且只能如此了,咱们快些赶去栊翠庵吧。”

02

栊翠庵山门半掩,宝玉轻轻敲门良久,竟是无人出来应答,想必出事之后,庵里的尼姑、道婆之流皆躲了起来,不敢再抛头露面。宝玉又想起一路上所见的丫鬟婆子,看去皆慌里慌张,六神无主,一向井井有条的贾府,只因今早之事,竟似已人心惶惶,不免心中愁闷。许世生见他神情落寞,温言安慰几句,便推开山门进了栊翠庵。 他们径直来到耳房内,宝玉见耳房里未有变动,还是如一早离开时的情形,他便手指那些桌椅、蒲团、木柜、耳房的窗户、掉落在地上的门闩,把妙玉如何被发现勒昏在地上,长史官如何讯问妙玉,后来竟又在木柜里发现丢失的通灵玉等种种经过,原原本本地给许世生讲述一遍。 许世生听完宝玉的介绍,仔细察看耳房内现场的情形,思索一番后出言赞道:“世兄讲得再清楚不过了,简直如同身在当地亲眼目睹。依我之见,与怡红院的失玉之谜不同,此处妙玉遇袭之谜倒有端倪可寻。” 宝玉听了,不由精神一振,道:“许先生是说,妙玉为何会在门闩闩好的耳房里被盗贼袭击,其中缘由先生已清楚了么?” 许世生答道:“眼下当然不能说全弄清了,但仅就盗贼的作案手法而言,其中已没有什么太大的谜团。栊翠庵耳房妙玉遇袭之案初看起来让人错愕难解,其实与咱们先入为主的错觉有关。耳房的门闩完好,妙玉却被盗贼袭击,给人的最初印象便是,盗贼先勒昏了妙玉,绑缚住她的手腕,然后再把木柜里的宝物洗劫一空,最后不知采用了什么出人意料的诡计,竟然能从门闩已闩好,窗户亦无法出入的封闭的房间里逃脱。如一味依照这样的思路去推测此案,恐怕就会陷入死胡同,难以回头。是故刚才我赞世兄讲述清楚,并非客套之语,实在正因为世兄的描述,才能指明解决这个谜团的关键。” 说到这里,许世生指点着耳房唯一的窗户以及窗下的地面,接着道:“世兄请看,依您所说,妙玉最初被发现时,便是躺在窗前的地上,双手手腕被缚,脖子上有明显的伤痕,嘴被布团堵住。窗口很小,想由此进出肯定办不到,但双手伸出却很容易,这让我产生了一个想法……妙玉不是说昨夜有位友人来访么,很可能这位友人便是我们苦苦寻找的盗贼。可以如此设想,妙玉在与这人谈话之后,出于某种原因,将木柜中的珍奇古玩等等一概交给他带走。” “这人走后,妙玉很快闩上了房门。需要留意的是这间耳房在整个栊翠庵中的位置,耳房在栊翠庵的最东面,有窗户的那栋墙正好亦是栊翠庵的外墙。这人出了栊翠庵的山门,却又绕到耳房墙外的窗户旁,由窗口招呼妙玉,妙玉不疑有他,便隔着窗户与他搭话。这人或许借口有东西要交给妙玉,引得妙玉伸手去接,他趁机抓住妙玉的手腕,取出事先准备好的绳索,绑缚住她的双手。妙玉震惊之余,刚想张口呼救,这人已把她拽到窗前,用布堵住她的嘴,紧接着又用另一道绳索勒住她的脖子……这整个经过说起来虽慢,其实都在电光石火之间,妙玉不过一柔弱女子,对这人又毫无防备,所以做到这一切并不难。” “如此一来,妙玉在封闭的耳房内遇袭之谜便可解开了。其实,盗贼大概只是想杀人灭口,让别人以为乃是强盗夜袭,杀人越货,事先并未虑及房门是否闩好之事。之所以不在栊翠庵耳房之内动手,是因为庵里的尼姑以及侍奉妙玉的嬷嬷都知道妙玉有访客,若贸然动手不成,不但珍奇古玩带不走,还有当场被捉的危险。而在栊翠庵外面动手,便稳妥多了,当时时辰已晚,栊翠庵本就在大观园的僻静之处,庵外夜色漆黑,道路难行,无人会路经此处。这盗贼本来考虑甚为周到,然而最终还是出现了纰漏,误以为妙玉已死,其实妙玉只是昏厥过去,侥幸死里逃生。” (作者按:关于栊翠庵在大观园中的位置, href='2210/im'>《红楼梦》第十七回有“或山下得幽尼佛寺,或林中藏女道丹房”之语,第十八回有“忽见山环佛寺”之语。) 宝玉听着许世生侃侃而谈,深感心悦诚服,不由说道:“原本这案子看起来诡异之极,然先生之言却让我茅塞顿开,还是与前年在康河县时一样啊。” 许世生却摇头道:“世兄过誉了,此案尚有多事未明,离彻底查清真相还远得很。首先便是通灵玉为何会出现在耳房木柜之中,这个问题与怡红院失玉之谜一脉相承……世兄是否能确认木柜中的那块玉便是通灵玉,并非假冒的赝品?” 宝玉道:“我亲眼所见,决不会是假的,此系自小随身携带之物,再熟悉不过,一望可知。” 许世生皱眉思索,沉吟道:“既如此,依照失玉的时间以及刚才的推断,只有妙玉或其友人才有机会将通灵玉放入木柜中。姑且不论他们如何拿到的通灵玉,这么做有何目的亦让人疑惑难解。妙玉固然没有这么做的理由,至于她的那位友人,亦就是我们所推测的盗贼,又何必如此大费周折做此无益之事……此外还有一点我弄不明白,如果我们的推测并无失误,妙玉差点就被这位所谓的友人害死,为什么还拒不说出他究竟是谁,一力维护于他呢?” 宝玉应道:“先生所言,我亦是百思不得其解,从出事起,我便思索妙玉说的友人可能是谁。这大观园里除了我以外,只有姑娘和丫鬟婆子居住,全是女流,弱质女子怎能做出这种可怕之事?若说自园外进来,一入夜各园门、角门皆紧闭,外来男子又怎进得来?思来想去,实在弄不明白。” 许世生点头,赞宝玉说得有理,他凝神思索,把今早发生的案件从头到尾又回想一遍,从怡红院通灵玉离奇丢失,到栊翠庵妙玉遇袭,珍奇古玩被盗,通灵玉却神秘出现99lib?在耳房木柜之中,这整个过程中间,自己是否遗漏了什么重要细节。更让人头疼的是,如何解开怡红院失玉之谜,并把怡红院与栊翠庵的两起案件联系在一起呢?从刚才的分析来看,昨夜在怡红院里的所有人都没有机会偷窃通灵玉……且慢,当真是所有人没有任何例外么? 许世生突然涌现出一个奇怪的想法,他瞅了一眼正在耳房内漫无目的东瞅西看的宝玉,说道:“世兄不知注意到没有,有一个推论,可以解决咱们目前面临的难题……尽管听起来荒谬可笑,可是各个环节倒是大致符合。” 宝玉听了忙道:“太好了,先生快说来听听。” 许世生缓缓道:“刚才在怡红院时我们曾推论说,由于昨夜世兄所住的西里间卧室处于封闭的状态,在院里停留的人没有一个有机会盗走通灵玉,但我们还是忽略了一个人,那便是世兄您了。” 说到这里,他看看目瞪口呆的宝玉,笑了笑接着道:“世兄莫急,我早说这推论荒谬可笑,只不过眼下案情似乎陷入了僵局,无路可走,暂且说来听听,权当给世兄解闷,望世兄莫怪。” 宝玉这才恍然大悟,笑道:“原来如此,倒吓了我一跳,先生但说便是,你我之间,本无话不谈,又有何妨。” “正如我们之前所说,昨夜世兄所住的西里间卧室是个完全封闭的房间,西面是外墙,东面的西外间卧室有袭人、媚人守夜,南面隔着十锦槅子是抱厦,北面转过去有个后房门,但亦是锁住的。因此,外人不可能自由出入。然而,对于世兄您自己来说,只要提前拿到后房门的钥匙,夜深人静之际,完全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打开后房门。钥匙本来是由袭人姑娘保管的,但您要提前配上一把并非难事。” “假设在昨夜,世兄您拿走了袭人姑娘放在褥子底下的通灵玉,用事先配好的钥匙悄悄打开后房门,这便到了后院,走过沁芳溪上的白石板桥,穿过竹篱花障上的月洞门,就到了怡红院的外面,再趁着夜色往栊翠庵而去。” (作者按:文中所涉具体方位,可参见 href='2210/im'>《红楼梦》第四十一回刘姥姥醉闯怡红院一节:“只觉得眼花头眩,辨不出路径。……及至到了房舍跟前,又找不着门,再找了半日,忽见一带竹篱……顺着花障走了来,得了一个月洞门进去。只见迎面忽有一带水池,只有七八尺宽,石头砌岸,里边碧浏清水流往那边去了,上面有一块白石横架在上面。刘姥姥便度石过去,顺着石子甬路走去,转了两个弯子,只见有一房门。”) “夜深人静,这中间一般不会被人发觉,即便有人看见,谁亦不敢胡乱言语,得罪世兄。到了栊翠庵,妙玉早在那里等着了。深夜约见男子,一向孤高的妙玉本来不会如此行事,但是眼见大祸临头,她不知从何已得知官府即将前来捉拿的消息,亦就顾不得那许多了。在耳房里,妙玉将她收藏的珍奇古玩托付给世兄保管。” “妙玉自然不会想到,世兄竟然会通过耳房的窗户突然袭击她,关于在封闭的耳房内遇袭之谜,上面我已经解释过了。而正因为袭击者是世兄,妙玉一向对您信任有加,您虽对她不仁,她却不愿对您不义,是故她仍坚持不吐露,昨夜与自己会面的友人其实就是世兄您。至于那些珍奇古玩,现在应该还是藏在大观园里的某个地方。在藏好这些东西之后,世兄又神不知鬼不觉地返回怡红院……世兄觉得我的这些推论如何?” (作者按:妙玉对宝玉有着隐约的情感,在 href='2210/im'>《红楼梦》前八十回中有所透漏,如第四十一回,本有洁癖的妙玉把自己日常饮茶的绿玉斗给宝玉斟茶。还有第五十回,宝玉到栊翠庵“乞红梅”。第六十三回,宝玉生日,妙玉派人送去贺帖“槛外人妙玉恭肃遥叩芳辰”。这些都说明,清高的妙玉对宝玉确是另眼看待的。关于这一点,许世生在此当然不便明言。) 宝玉饶有兴致听到最后,忍不住笑道:“先生的推论果然环环相扣,我都觉着似乎就是自己干的了,可先生别忘了最关键的一件事,为什么我要偷窃自己的通灵玉,还把它?.藏到妙玉那里呢?难道有意要让别人发现是我干的这些事情,这岂非天下奇谈?还有,昨晚袭人、媚人一直都在西外间守夜,我若出去那么长时间,她们早就发觉了。” 许世生亦笑道:“世兄说的是,我的推论果然不能解决这几个关键之处,听起来荒谬之极,聊博世兄一笑罢了。” 与许世生说笑了几句,宝玉倒觉着轻松了些,不再愁眉不展、郁郁寡欢。许世生见状,亦觉欣慰。谈话间,两人已出了耳房,栊翠庵的院子里仍是静悄悄的,并无旁人。许世生便让宝玉先回怡红院,不必多挂念这些事情,从早晨一直忙到现在,先歇息歇息再说,自己则离开大观园,到外书房去向贾政回报此间的情形。 一路之上,许世生还在想着适才与宝玉的谈话,从昨夜怡红院的情形来看,宝玉是唯一有机会拿走那块通灵玉的人,但亦正如宝玉所说,他为何要去偷窃本属于自己的玉呢?若果真如此,实在怪异之极、不可理喻了。另外,依照适才的推论,外间守夜的袭人、媚人确亦是个难题,她们不可能对宝玉的长时间外出毫无察觉。除非……除非她们与宝玉早已串通一气,但那更加匪夷所思。 许世生摇摇头,仿佛要驱走自己的胡思乱想,他的思路又转到了别处……似乎还是有件奇怪的事情,让许世生隐隐觉得不安,但他一时间难以确定。 许世生边走边想,抬头看看,眼前就到了贾政的外书房了,当然,刚才的推论肯定不能跟贾政谈起。

03

再说这日薛蟠正在北门外射鹄子取乐,忽见张德辉的长子匆匆跑了过来,报说荣府出事了,便把宝玉的通灵玉离奇丢失,以及忠顺王府的长史官带人来府抓走妙玉等等简单说了说。薛蟠听了亦觉诧异,心想通灵玉丢了亦就罢了,不过是一块从小随身携带的玉,但怎么又会跟妙玉扯上关系,以前倒是听说过妙玉那儿有不少好东西,这次不知被哪儿来的贼人抢走了,当真可惜得很。 等薛蟠急急忙忙赶回到府里,已到了下午接近申正时候,薛蟠一向畏惧姨夫贾政,此时自然更不敢去招惹,便想去找宝玉问个究竟。薛蟠找了个熟识的丫鬟,托她去怡红院叫宝玉出来说话,自己便在大观园东角门那边等候。哪知那丫鬟不一会儿出来回复说,大约一个时辰前,宝玉已带着焙茗出了府,只说是有急事,亦不清楚往哪边去了。薛蟠扑了个空,顿感失望。 原来,宝玉离了栊翠庵以后,回到怡红院,已是中午时分,袭人、媚人皆不在,只有麝月留守,麝月说袭人到老太太那边去了,媚人却是因为家里有急事,临时请假回家半天。宝玉想到出来一晌午,还不知贾母那边怎么样了,放心不下,又赶到贾母院里,见病情还是一如往常,未有好转,众人皆是无可奈何。逗留了好一会,等宝玉再回到怡红院,只觉浑身无力,疲惫不堪。 麝月忙命人摆上午饭,宝玉看时,见有一碗酒酿清蒸鸭子,一碗鸡髓笋,一碟腌的胭脂鹅脯,一盘风腌果子狸,还有一碗红稻米粥,一碟四个奶油松瓤卷酥等等,甚为丰盛。因麝月担心宝玉的身体,所以让人多做了些花色,只盼他能多吃些。无奈宝玉满腹心事,草草吃了些,便再难以下咽,麝月无法可想,只好让人撤下饭菜,服侍宝玉歇息。 宝玉睡了半个多时辰起来,感觉稍稍畅快了些,喝着丫鬟端上来的枫露茶,思绪不由又转到早上的事情上来,心想妙玉此时不知正受着何等委屈,当真让人心焦。正在这时,丫鬟来报说,焙茗正在园门外候着,说是有极为要紧之事要找二爷。宝玉心里纳闷,料想必与今早之事有关,忙略微收拾一下,便赶到东角门那边,果见焙茗正在那儿来回转悠,见了宝玉,面露喜色迎上前来。 未等宝玉开口,焙茗看看四外无人,忙低声道:“二爷,有件大事,媚人姑娘派人给我传来口信,说她得知有关昨夜失玉之事的讯息,弄清楚了是谁盗走通灵玉,特意请二爷出府到她家商议。” 宝玉吃惊不小,说道:“竟有此事?她为何不先回府里再说?” 焙茗又往前走上一步,附在宝玉耳边道:“她说这事本就与府里某些人有关,实在非同小可,因此不敢回府,暂时在家中躲避。” 宝玉听了焙茗所说,简直不敢相信,但事关重大,媚人既如此说,必定有她的理由。想到这里,宝玉心急火燎,恨不能立刻赶到媚人家里,对焙茗道:“那咱们还等什么,赶快走吧。” 宝玉急匆匆赶到府外,原来焙茗已备好骡车等候,宝玉还嫌慢,让焙茗去牵马,焙茗道:“骑马太显眼,仔细被别人看见,二爷还是赶紧上车。” 车畔站着一个五短身材的汉子,衣衫破旧,见了宝玉忙不迭打恭作揖,焙茗说这是媚人家里的帮工,自己以前见过一次面,媚人就是派他传来口信。宝玉点点头,疾步跨上车去,焙茗正欲跟在车后,宝玉一把把他亦拉到车上,说道:“别人若是看见你在后面,那还不是一样,知道我肯定就在车上。” 骡车疾奔起来,直朝着西门方向而去。焙茗在车里向宝玉说起,媚人的家便在西门附近,靠近西市,前些年家境困难,这两年家里开了家干果铺,生意倒还可以。只是媚人的父母皆年老体弱,媚人又无兄弟,只有一个妹妹,早年却不幸病故,只好找了几个帮工照料铺面,上次府里派焙茗送媚人回家,去过一回。 正说着,只听外面人声鼎沸,原来已经到了西市,街上车来人往,热闹非凡,骡车亦慢了下来。宝玉掀开轿帘,只见货摊罗列,店铺林立,什么玉器、首饰、绢扇、书画、绸缎、瓷器、烟料、膏药,应有尽有,还有茶叶铺、荷包铺、嫁妆铺、鼻烟铺、香蜡铺、棚铺、京彩局等等不一而足。宝玉心里焦急,无暇细看,只催着骡车快行。 再往前走,店铺少了些,渐渐出了西市,两侧皆是鳞次栉比的平房,焙茗向前指点着,说已经不远了。终于骡车在一条狭窄的小巷里停了下来,焙茗说声到了,连忙跳下车,又扶着宝玉下来。宝玉见巷子一边有家干果铺,门前挑着小小的店招,眼见得人气不旺,有些萧条。他同焙茗进了铺子,见店面不大,架子上摆的不外乎是些桃脯、杏脯、梨干、瓜条、桂圆、红枣、柿饼之类,一个伙计正伏在柜台上打盹。那前来报信的帮工径直把宝玉、焙茗引到了后院。 后院一溜三间正房,两旁是低矮的厢房,院子不大,种了些花草,显得甚为素净。宝玉、焙茗依着帮工的指点,进了西边的正房,一进屋,便见媚人独自坐在炕上,斜倚着炕桌,以手支颐,不知在想些什么。一见宝玉他们进来,忙过来招呼,让宝玉到炕上坐了歇息,又拉焙茗,焙茗挨着炕沿斜斜坐了。 宝玉刚刚坐下,忍不住便要开口询问,媚人却笑道:“贵客上门,我们这儿实在没啥可招待的,那些干果粗劣得很,二爷肯定入不了口。前几日倒买了些上好的苦丁茶,府里不大喝这个,大老远过来,先解解渴吧。” 见宝玉还想说什么,媚人又道:“那事情一两句话亦说不清楚,二爷还是先喝了茶再说。” 宝玉见媚人眼圈发红,似是在强颜欢笑,便不再多言。不一会儿,媚人给宝玉和焙茗端上茶来,宝玉见茶色清澈,略带清香,端起来喝了两口,只觉苦中带甘,焙茗亦喝了几口,连声称赞。到这时,宝玉方对媚人道:“难道果真如焙茗所说,失玉之事与府里人有关?即便如此,我还是不明白,何事在府里不能说,非要到你家里来?不过呢,能到你家看看,倒是不错。” 媚人忽然间泪流满面,在炕边跪下道:“只因此事实在非比寻常,若被他人知晓,传扬出去,我便死无葬身之地了。” 焙茗见状,慌得在旁手足无措。宝玉忙跳下炕来,边搀扶媚人边道:“到底怎么回事,你快快说来!” 媚人并不起身,盯着宝玉道:“以我所知,失玉之事与袭人姐姐有关,赵姨娘亦脱不了干系,此事还牵连到府里的哪位老爷!” 宝玉、焙茗闻言皆大惊,要知端的,且听下回分解。 插叙之三

01

“通灵玉丢失这件事还真是很神秘啊,怎么会与袭人又扯上关系了呢?按照曹雪芹原来的设想,不知道会是什么样的情节。”苗薇薇对小说里的内容发表着议论。 “这个就谁也不清楚了,与‘失玉’相关的情节,脂评里只有几处简略提到。至于更详细的内容,除非曹雪芹的佚稿奇迹般出现,否则咱们就只能自己想象了。”这几天楚忆奇的腿部恢复得很快,已经可以进行一些轻微的活动了,这使得他的心情大好,讨论的兴致更浓。 “所以,咱们暂时可以不去考虑原着,先来看梦非的这篇小说。依照小说的描述,通灵玉丢失的那天晚上,宝玉居住的房间,以及整个怡红院,有点像是个双重的密室结构。考虑一下,究竟是谁用什么方法偷走了玉,又能不被人发现地溜走,确实很有趣味。” “我倒是觉着,小说里许世生的分析很有道理,宝玉自己就很有嫌疑。”苗薇薇思考着,有些迟疑地说,“只有他有机会拿走玉,再通过后房门溜出怡红院。可是实在缺乏这样做的动机,难道他神智失常了?媚人说这事与袭人和赵姨娘有关,这不可能,赵姨娘当然可疑,那么晚还去怡红院,但袭人一向对宝玉忠心,怎么会做这种事?再说,当着媚人的面,袭人根本没办法把玉交给赵姨娘……” “这的确是个非常有意思的问题。”楚忆奇笑着99lib?搓搓手,最近这几乎成了他的一个习惯动作。 “我有个想法,先不说出来,你再仔细考虑考虑。给你个提示吧,你不是读过埃勒里·奎因的 href='7849/im'>《希腊棺材之谜》么?想想它的开头部分,可能会有所启发。” 苗薇薇皱着眉头想了一会,终于举起手来,吐吐舌头表示放弃:“算了,你知道我一向都是猜不中的,我倒是觉得,媚人很可疑,我没记得 href='2210/im'>《红楼梦》当中有这个人啊,现在反而成了关键人物。还有许世生这个侦探,也是作者临时添加的吧。” “关于媚人,作者梦非其实已经作过说明了,她出现在脂评本 href='2210/im'>《红楼梦》第五回中,宝玉被秦可卿安置在自己的卧室里休息,然后呢,你看这一段,‘众奶母伏侍宝玉卧好,款款散去,只留下袭人、媚人、晴雯、麝月四个丫鬟为伴’。白纸黑字,明明有媚人的名字,她是宝玉的四个贴身丫头之一。不过她在全书中只出现了这么一次,再也不见踪影,在程高本 href='2210/im'>《红楼梦》中,干脆就把媚人的名字删去了。既然书里原本有媚人,那么她后来去了哪里,研究者各有各的说法。梦非写到了这个人物,我们可以设想,或许媚人曾被调到了别处,晴雯死后,她又重新回来服侍宝玉。至于清客许世生,贾府本来就养了不少清客,看来梦非又给加上了一个,充当侦探的角色。” “最近电视里也老在提什么脂评本、脂批本,我还真不太熟悉,不同版本之间的 href='2210/im'>《红楼梦》差距很大吗?” 楚忆奇笑着摇头:“这说明你眼界太窄,对专业之外的知识不太关注,其实上网一查就清楚了,这是眼下的热点话题啊。简单地说,脂批本系统的 href='2210/im'>《红楼梦》都是传抄本,题目就叫做 href='1664/im'>《脂砚斋重评石头记》,它的来源就是从曹雪芹生前的手稿传抄出来的,上面有署名‘脂砚斋’等人的大量批语。据猜测脂砚斋等人与曹雪芹的关系很亲密,脂批当中也透漏出许多曹雪芹佚稿的情节线索,所以一般都认为,脂批本系统的 href='2210/im'>《红楼梦》最接近曹雪芹原着的本来面目。程高本系统的 href='2210/im'>《红楼梦》,也就是我们在书店里经常看到的那种,后四十回是由高鹗续写的,最早由程伟元刻印,其中的改动之处就比较多了。”

02

经过几天的调查,杜彬并没有取得大的进展,不过根据已经了解到的讯息,杜彬觉得,梦非与他的弟弟之间显然存在着一些矛盾,或许,梦非时而短暂地不知去向,就与他们兄弟之间的矛盾有关,因为除此之外,梦非的工作与生活并没有什么异常之处。可以这样猜测,梦非的弟弟并不是个安分守己的人,在外面经常惹些麻烦,梦非不得不出面给他“灭火”,这些自然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梦非对任何人,包括Angel都守口如瓶,久而久之,连行踪也变得有些神秘。 杜彬又想起那晚见到的跟踪梦非弟弟的中年人,不知道他与这件事又有什么关系?让杜彬苦恼的是,不管梦非的弟弟以前干过些什么,现在这段时间他似乎变得循规蹈矩了,白天闭门不出,晚上偶尔出去到酒吧唱唱歌,此外再没有其他活动,简直一个模范青年。杜彬早已厌倦了像个探子似的整日跟着梦非兄弟俩,但是他们两人的活动如此单纯而有规律,如同凡尔纳小说 href='1033/im'>《八十天环游地球》里的那位英国绅士,自己则好比仆人路路通,除了跟随别无它法。当然,杜彬没有料到,谁也无法料到,巨大的变故即将到来。 这一天,杜彬再次来到星辰大厦,想再到杜彬的公司里碰碰运气,探探虚实。因为前面几天,他一直守候在明云小区,却一无所获。他登上空落落的电梯,电梯在梦非广告公司所在的楼层停稳,门迅速而无声地开启。杜彬刚刚出了电梯,等待他的却是近几天来少有的意外,只见杜彬怒气冲冲地从办公区里跑出来,直冲上另一架电梯。杜彬一时有些摸不着头脑,他往办公区里看了看,许多职员也正吃惊地朝这边张望,显然也不明就里。 梦非所在的电梯正向一楼驶去,另一架电梯却迟迟还没下来,把杜彬急得手心出汗,他虽然没弄清楚发生了什么,但既然一向冷静的梦非如此失态,说不定便是要紧的事情。好容易等来了电梯,中间又停了两次,等杜彬出了电梯,匆匆来到大厦外的停车场,已经没有梦非和他的车子的影踪了。杜彬正焦急地站在停车场上四处张望,却等来了意外的好运气,梦非的车子从大厦地下停车场的出口冲了出来。原来今天梦非把车子停到了地下停车场,杜彬暗叫一声惭愧,这个重要的细节,自己早上来的时候竟然没有注意到,这次真是侥幸,不然可就要跟丢了。 杜彬急忙拦下一辆出租车,让司机紧跟着前面梦非的那辆车,这次的司机是位四十多岁的中年人,他谨慎地看了梦非一眼,也不多言,只是加大油门跟了上去。上班时间车辆拥堵的交通高峰期已过,现在路上车辆不多,梦非的车开得很快。杜彬发现,梦非驾驶着车子离开了闹市区,向A市郊外开去。过了不久,眼前已是一片乡野风光。 道路正变得越来越窄,地势也逐渐变高,他们进入了多山的地段,左右两侧和前方都是连绵不断的山峰,杜彬问出租车司机这条路都通向哪些地.方,司机想了想,不太确定地说:“这边山上有些疗养院、别墅什么的,其他也没啥了。市里一直打算着把这边开发成风景区,就是不肯投钱,到现在还都是些荒山,没多少游客愿来。” 正说着,前面梦非的车猛地一拐,驶上了左侧的盘山路,路面随着地势不断上升,然而梦非的车依旧速度很快,引擎发出巨大的轰鸣声。出租车司机边开车边神情紧张地说:“这么陡的路还开这车速,简直疯了。” 杜彬没有回答,他盯着前面梦非的车,再望望盘山路一侧足有几十米深的山谷,心里有种不祥的预感。 第十回 遇命案晴空下霹雳 逢抄家平地跳雪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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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宝玉听了媚人之言,甚为惊异,心内暗忖:如今祖母病重,若说他人平日里对我不满,趁此时设下诡计,欲对我不利,或者还有几分可信处。惟有袭人,平素最是贤良,对我又忠心不二,怎会与失玉之事有关?又想这媚人虽自小便服侍自己,然前几年回了南京老家那边,晴雯死后方重回身边,感觉竟似生分了不少。现时媚人说出如此惊世骇俗之语,莫非神志不清了么? 念及晴雯,宝玉心中不由阵阵酸楚,他叹口气,扶起媚人,温言道:“这事确实蹊跷得很,我知道你急着想找回那玉,但亦无须胡乱猜疑,徒然平添烦恼……袭人怎会做那等事呢?” 媚人退了几步,身子斜斜倚住炕边,仿佛已不堪重负,缓缓道:“我并非是在胡乱猜疑,信口污人清白,而是亲眼所见。” 宝玉见她仍坚持己见,忙道:“怎会是亲眼所见?那日你两人不是始终在一起么,她没拿那块玉,这你最清楚不过了,再说事后亦认真查点过,怡红院上上下下,全然不见玉的踪影,这你都是知道的啊!” 媚人摇头道:“二爷没明白我的意思……我确实跟袭人姐姐都在一起,但那块玉亦的确是她当着我的面亲手交给了赵姨娘,只不过我当时没有意识到罢了。后来,赵姨娘不知用了什么法子,把那玉放到了栊翠庵那里。” 宝玉仍是一头雾水,茫然道:“当着你的面?究竟是怎么回事?” 媚人欲言又止,她咬咬牙,似乎终于下了决心,开口道:“二爷再想想当时的情景,赵姨娘来到怡红院,说是要给老太太配药,需要上好的合欢花浸的酒作药引子,因此找了过来。我们把她让进堂屋里,然后袭人姐姐到前面抱厦去找酒,我陪着她在屋里闲聊……” 宝玉点头道:“这些都不错啊,袭人亦是对许先生这样说的。之后袭人找到了酒,赵姨娘没多停留就离开了,她?99lib?怎么有机会取走通灵玉呢?” 媚人道:“二爷和许先生难道都没想到那瓶合欢花浸的酒吗?酒中浸花,花色皆入酒内,酒色暗棕,此时若把那小小的通灵玉放置瓶中,虽是玻璃瓶,又有谁看得出来呢?” 宝玉悚然一惊,竟会有这种可能,他确实从未想到过。媚人不由他分说,又道:“服侍二爷安歇时,袭人姐姐确已把通灵玉塞入床褥下,我亦在旁边见到了。但随后我先出了碧纱橱到了外间,她又留下整理了一下床褥,若此时她悄悄把通灵玉拿起,随身藏了,那自然谁亦不知。待到在抱厦那边找寻合欢花浸的酒时,再把通灵玉放到瓶中,当着我的面交给了赵姨娘,我那时怎能识破呢?只是,昨夜玉丢失以后,我思来想去,既然从昨晚到今儿早上,在发现失玉之前,怡红院里的人谁亦没有离开过,那此事就应着落在赵姨娘身上,因为昨夜只有她来过怡红院。而怡红院里唯一被带走的东西,便是那瓶合欢花浸的酒了……” (作者按:参见 href='2210/im'>《红楼梦》第八回对通灵玉的描述,通灵玉“大如雀卵”,作者曹雪芹另外说明,“其真体最小,方能从胎中小儿口中衔下”。既如此,放置于酒瓶中应不成问题。) 听了媚人之言,宝玉半晌说不出话来,转眼看看身畔的焙茗,亦是目瞪口呆,一副难以置信的样子。到目前为止,媚人的说法是唯一能对失玉之事作出合理解释的,先前宝玉与许世生讨论时,连许世生亦未曾想到这种可能,的确,借助于那瓶合欢花浸的酒,赵姨娘可以堂而皇之地把通灵玉带走,只要袭人事先把玉放到酒瓶之中……此时宝玉只觉得眼前一阵晕眩,思绪混乱已极,若让他相信一向最倚重的袭人竟然躲在身边盘算着谋害自己,那实在好似地覆天翻,乾坤倒转,若说袭人清白无辜,失玉之事又如何解释呢?媚人之言实在难以辩驳。 宝玉跌坐在炕上,勉强定定神,说道:“你所说虽有些道理,可还只是你的推测。毕竟你没亲眼看到袭人将玉放到酒瓶中,何况口说无凭,叫我怎能贸然相信?” 媚人擦擦脸上的泪痕,忽然冷笑道:“我知道在二爷眼里,袭人是我们这些人里第一贤良的,将来说不定还要抬举她的。只是此次失玉之事,所牵涉的非止一两人,恐怕瞒亦瞒不住,盖亦盖不住。” (作者按:参见 href='2210/im'>《红楼梦》第三十一回,“宝玉一面说:‘你们气不忿,我明儿偏抬举他(此处指袭人)。’”媚人故有是语。) 宝玉见她如此,不知她又要有什么惊人的话,正想追问,忽觉眼前又是阵阵晕眩。他手扶前额,刚要站起身来,眼前已是一片黑暗。 昏昏沉沉中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宝玉这才睁开眼来,他惊讶地发现,原来自己已经回到怡红院的居室之中,正坐在张织锦靠背椅上,身上还搭了床毯子。宝玉茫然地四处望望,原来自己是在西外间,屋里黑漆漆的,没有旁人,身畔的小桌上放着盏玻璃绣球灯,微弱的灯光晃动着,不远处便是西里间的房门,看得见碧纱橱里的填漆床,床帏垂挂着。另外一侧,西外间与堂屋之间的大穿衣镜合拢着,槅子架外亦是黑洞洞的,静悄悄没有人声,只有槅子架上的自鸣钟走动的声音传到耳边。 宝玉有些头痛,竟觉屋内似有阵阵凉风袭来,不由打了个寒战,难道后房门忘记关了不成?他正想站起身来,忽然穿衣镜被推开,媚人端着个托盘走了进来,托盘上有些糕点,什么枣泥馅山药糕、藕粉桂花糖糕之类,还有碗热气腾腾的细米香粥。媚人笑道:“你总算醒了,快来喝点热粥吧,暖暖身子,今儿晚上有点冷。” 宝玉看她巧笑嫣然,全不似适才情状,便道:“奇怪啊,我不是在你家里么,怎么现在却回到这儿了?我只记得当时晕了过去,之后怎么回事可全不记得了。” 媚人拍拍胸口道:“还说呢,再不敢招惹二爷了。正说着话,你却突然人事不省,把我和焙茗吓得不轻。好在我家旁边就有位有名的大夫,赶快请他看了看,说不妨事,不过一时急躁,气血上涌所致,大夫给灌了几口药,说睡上一觉醒了亦就没事了。我们看看天色亦不早了,就套上车把你拉上一起回府了,你倒睡得安稳,一直到现在。” 宝玉道:“我这个样子回来,不把别人都吓一跳么?” 媚人道:“我们走的都是角门,看门的都熟识,倒还好,没有旁人注意到。再说大家都在老太太那边忙着,亦没心思留心别的,袭人她们亦过去了。” 宝玉这才想起下午亦没来得及去给贾母请安,忙问道:“老太太怎么样了?好些了么?” 媚人道:“太医说,老太太的病情依然沉重,但若能稳住,兴许还可好转,关键就看这几日了。” 宝玉听了,难免忧心忡忡,一时间竟亦没心思再查问早先媚人所说袭人涉及失玉之事,过了好一会儿,才记起问道:“那会儿你说,府里还有其他人与通灵玉丢失一事有关,到底是怎么回事?” 媚人摇头道:“那大概只是我的猜疑吧,暂且还是不说了……别惹得你再晕过去。” 宝玉笑道:“我就有这毛病,一着急就容易犯,不是大喊大闹,就是人事不省,一会儿就好了,你亦不用害怕。要说通灵玉丢失那件事呢,虽然蹊跷得很,但总有水落石出那一天,你就别乱猜疑了,对大伙儿都好。” (作者按:宝玉两次发病之事,参见 href='2210/im'>《红楼梦》第二十五回“魇魔法姊弟逢五鬼”,第五十七回“惠紫鹃情辞试忙玉”。) 媚人沉默不语,半晌方指指槅子架上的自鸣钟道:“已经快寅正初刻了,二爷赶紧喝点粥、吃点点心,上床睡吧。有什么话,明天再说好了。” (作者按:寅正初刻,相当于凌晨四点。) 媚人这一提醒,宝玉方才感觉腹中饥饿,他赶紧端过托盘,吃了几块点心,再喝下半碗香粥,顿时驱走不少身上的寒意。然而这时节困意却涌了上来,他本想再与媚人聊会儿天,但眼皮却不由自主打起架来,坐在椅子上打着盹,眼前媚人的面容变得越来越模糊,越来越远,随后他便坠入了沉沉梦乡。

02

这一觉睡得好香,似乎过了很久,宝玉朦胧中听见有人在使劲敲门,过了一会儿无人回应,敲门变成了擂门,门被砸得咚咚作响。宝玉终于不胜其烦地醒了过来,迷蒙中还想,谁人敢在怡红院如此撒野呢?然而刚睁开眼睛,他却惊得呆住了,原来自己并非身在怡红院正房碧纱橱的床上,而是躺在不知谁人家的炕上,身上盖着褥子。 宝玉茫然地坐起身来,他揉着眼看着炕上的陈设,靠墙摆着低矮的炕柜,炕桌被移到了炕的另一边,再看看屋里,家什不多,通往里间挂着绣线的软帘,一切都有些眼熟。震耳的敲门声让宝玉反应有些迟钝,再过了一会儿才认出来,这还是在媚人家里。宝玉顿时不知所措,竟亦想不起去开门,直如置身迷雾之中,自己不是已经回怡红院了么,怎么现在又到了媚人家里呢? 还没等宝玉想明白,门外擂门的人已等得不耐烦了,只听咣咣几..声巨响,屋门被撞得大开,几名官府的衙役如狼似虎般闯了进来。领头的差官在屋里左右顾盼几眼,盯住呆坐在炕上的宝玉道:“你便是荣国府那位衔玉而生的公子么?” 宝玉并未开口,只是木讷地点点头,他现时思绪正如乱麻一般,自己为何身在此处,昨夜的经历究竟是怎么回事,媚人又到哪儿去了……种种疑窦使他根本无暇去应付眼前这些人,..然而接下来却听那差官冷笑道:“现有人将公子告到九城巡按大人府上,说你在此为非作歹,残害奴婢。故大人命我等前来巡查,公子果然在这里!” 宝玉不明所以,一时竟不知如何作答。那差官亦不理会,回头便命几名差役仔细搜查屋子,只见一名差役冲上前来,在炕上乱翻起来,又令宝玉下炕退到一旁。另一名差役掀起通往里间的软帘,径直闯了进去,转瞬间众人便听见从里间传来一阵惊呼:“杀人了!杀人了!” 听到喊声,那差官和其余的衙役一拥而入进到里间,只剩下一人留在外间看管着宝玉。过了片刻,几名衙役抬着具女尸从里间走了出来,长发低垂,面孔惨白。宝玉一见,登时身子一震,如雷击顶,那竟是媚人! 接下去宝玉已完全乱了方寸,浑浑噩噩直如做梦一般,那群衙役亦不由分说,径直把宝玉押到九城巡按府上。巡按大人外出未归,差官便把宝玉投到巡按府后院的牢房之中。 可怜宝玉自幼锦衣玉食,哪曾经历过这种阵仗,这九城巡按府他昔日亦曾来过,不过那时是座上贵客,如今却已沦为阶下囚。那差官用力将他推入牢房,宝玉一个趔趄险些摔倒,差官全不理会,锁上铁门,径直去了。 时候已是接近正午,牢房却依然阴暗得很,只从西墙上方的一个小窗口透下些微光亮。牢房里再无旁人,一股腐臭味弥漫在宝玉鼻端,让他直欲呕吐。宝玉只觉心神俱疲,正欲坐下,却发现这里既无桌椅,又无床铺,只墙边地上铺着些稻草。宝玉长叹一声,不由得眼中堕下泪来,直至此时,兀自百思不得其解,从昨夜到今晨,究竟发生了些什么呢? 再说此时荣府中,已是天下大乱。原来这日一早,重病之中的贾母竟觉得畅快了些,鸳鸯服侍着喝了碗燕窝粥,而后斜倚在榻上歇息,鸳鸯、琥珀、鹦鹉等几个丫头变着法子讲笑话逗她开心。贾母笑眯眯地听着,时而有气无力地笑几声。贾政等人早得了消息,均喜形于色,以为贾母病情终于好转,但还不敢轻易前去打扰,皆在门外院中守候,准备等贾母复原得再好些了,才去请安。 正当此时,贾政忽见贾琏在穿堂那边张望,他皱皱眉,走过去问道:“有事么?怎么找到这边来了?” 贾琏忙回道:“九城巡按府上有人来拜访,说有十万火急之事。” 贾政听了,难免心神不宁,心想自贵妃逝后,家里诸事不顺,昨日忠顺王府的长史官找上门来,横生一场波折,终把妙玉带走,还不知如何收拾,今日九城巡按府偏偏又不期而至,大概亦并非吉兆。无可奈何,暂且听听来人说些什么再作计较。 待贾政来至前面厅上,却见原是故人,来者乃九城巡按府里的一名胥吏,因祖上与贾家是远亲,早年间常常走动,近些年因诸事繁杂,少了往来,不过逢年过节亦时而见面。适才贾政因心绪烦闷,没记起他来,此时稍稍安心了些,连忙寒暄问候,又命人献茶。却见那胥吏神色慌张,摆手道:“大人毋须客套,晚生今日前来,乃有要事。”便把宝玉已被九城巡按府以残杀奴婢罪名关押之事说了。 贾政听了,只觉头昏目眩,坐在椅上半晌动弹不得,恍惚中又听那胥吏说因贾家乃皇亲国戚,九城巡按府未敢专断,已将此事启奏当今圣上,如今只看圣意如何裁处。贾政闻听更觉大难临头,他勉强挣着起来,向那胥吏道谢,又命贾琏去准备一份厚礼相送。那胥吏推辞几句,终究不敢久留,拿了礼物匆匆离开贾府。 贾政忙命人去请贾赦,速来商议对策。小厮匆匆去了,不一会儿却回说大老爷出府去了,不晓得去了哪里。贾政直急得汗出如浆,心想此事万万不能让贾母知晓,此刻家里尽是些游手好闲的纨绔子弟,要么便是女流之辈,实在无人可以倚靠。情急之下,他找来几名心腹门客商议,议论良久,只是苦无良策,贾政忽然想起许世生,忙问他去了哪里。原来许世生此时已回北静王府,向北静王禀报忠顺王府长史官来至贾府抓走妙玉,并牵涉宝玉之事。 贾政暗忖,若宝玉之事当真已动达天听,为今之计,亦只有去求北静王世荣帮忙或还有回转的余地,便命下人火速备轿,自己这就去求见王爷。不过盏茶工夫,下人回报,轿已备好。贾政匆匆来到府门前,正要上轿,却见长街另一头尘烟四起,顷刻间一队人马来至荣国府门前。 贾政正惊疑间,只见在这队人马最前面,一顶官轿徐徐落地,两名衙役在轿前掀开帘子,从轿里走出的那人他却认识,原是九城巡按府的张大人。贾政心中惴惴不安,忙上前见礼,那张大人神情肃穆,与平日大不相同,回礼道:“政老且莫要外出,今下官奉旨来此,府里诸位预备接旨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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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书中暗表,原来九城巡按府擒拿宝玉之后,因其姊乃当朝贵妃,贾家乃皇亲国戚,未敢擅专,遂速将此事启奏圣上。事有凑巧,亦该着贾家遭逢厄运,当今圣上恰恰刚接着忠顺王的一份奏折,说是贾府包庇罪臣之女妙玉,把她藏匿在府中,且吞并妙玉私藏之珠宝,贾政之子与此亦有莫大干系云云。自贾妃逝后,便多有人在圣上面前进谗言,谓贾府之人素以皇亲自恃,多行不义,乃至有害人性命、夺人家产之事,致使民怨沸腾。圣上本未深信,如今见此两份奏折,不禁龙颜震怒,立下旨意,令有司对贾府涉案之人严加讯问,辨明罪责,绝不轻贷,又令查抄贾府家产,除留取部分供家属应用之外,其余全部清点,待案结之后藉没入库。 (作者按:前文已提到,根据曹雪芹前八十回原着提供的线索,红学家们一般都认为,贾元春之死并非善终。如周汝昌即认为,贾元春之死类似杨贵妃之死,乃是随侍皇帝外出期间,事变猝起,乱中被杀。贾元春死后,贾府没了靠山,败落是意料中事。关于贾府被抄家,俞平伯在《红楼梦研究》一书中指出,贾府败落的原因很多,但最大、最直接的原因就是“抄没”,参见脂本 href='2210/im'>《红楼梦》第二十七回的一条脂评:“此系未见抄没狱神庙诸事,故有是批”。) 且说贾赦、贾政听完圣旨,默默无语,均知事已至此,惟有听候处置。当时贾珍、贾琏、贾蓉、贾蔷、贾芝、贾兰等俱在,九城巡按府张大人宣完圣旨后,更一一历数贾府诸人罪状。除宝玉杀害奴婢媚人、贾府包庇罪臣之女妙玉两项之外,尚有贾政纵子强奸母婢,致使其羞愤自尽;贾赦强买古董,逼死物主石呆子;贾赦之媳王熙凤因贪恋钱财坏人婚姻,致男女二人自尽,贾珍亦与此事难脱干系……众人直听得冷汗直流,个个面无人色。 (作者按:贾政、贾赦、王熙凤等人罪名,详情均见 href='2210/im'>《红楼梦》前八十回。) 到末了,张大人命衙役暂拘押贾政、贾赦、贾珍付有司详加讯问,贾政之子宝玉,现已押在九城巡按府中,贾赦之媳王熙凤因系女流,暂不拘押,便在府中看管,其余诸人,一律不得随意外出,静候处置。府中全部财物,由官府遣人详加清点,日常应用,暂且酌情供给。 张大人话音甫落,众衙役不容分说,冲上来便要把贾政、贾赦、贾珍押走。贾珍早已六神无主,不住唉声叹气,贾赦倒还颇为镇定,叫过贾琏,低声交代几句。贾政却不禁流下泪来,叹息“不想祖宗家业竟然毁在我手上”,又放心不下贾母,叮嘱众人切莫让老太太知晓抄家之事。 正慌乱间,清点贾府家产之人过来向张大人报说,家产已清点完毕,并列清单如下:“赤金首饰共一百二十三件,珠宝俱全。珍珠十三挂,淡金盘二件,金碗二对,金抢碗二个,金匙四十把,银大碗八十个,银盘二十个,三镶金象牙筋二把,镀金执壶四把,镀金折盂三对,茶托二件,银碟七十六件,银酒杯三十六个。黑狐皮十八张,青狐六张,貂皮三十六张,黄狐三十张,猞猁狲皮十二张,麻叶皮三张,洋灰皮六十张,灰狐腿皮四十张,酱色羊皮二十张,猢狸皮二张,黄狐腿二把,小白狐皮二十块。洋呢三十度,毕叽二十三度,姑绒十二度,香鼠筒子十件,豆鼠皮四方,天鹅绒一卷,梅鹿皮一方,云狐筒子二件,貉崽皮一卷,鸭皮七把,灰鼠一百六十张,獾子皮八张,虎皮六张,海豹三张,海龙十六张,灰色羊四十把,黑色羊皮六十三张,元狐帽沿十副,倭刀帽沿十二副,貂帽沿二副,小狐皮十六张,江貉皮二张,獭子皮二张,猫皮三十五张,倭股十二度,绸缎一百三十卷,纱绫一百八十一卷,羽线绉三十二卷,氆氇三十卷,妆蟒缎八卷,葛布三捆,各色布三捆,各色皮衣一百三十二件,棉夹单纱绢衣三百四十件。玉玩三十二件,带头九副,铜锡等物五百余件,钟表十八件,朝珠九挂,各色妆蟒三十四件,上用蟒缎迎手靠背三分,宫妆衣裙八套,脂玉圈带一条,黄缎十二卷。潮银五千二百两,赤金五十两,钱七千吊。”张大人点头,命人将贾府财物俱登记造册,妥善封存.t>。 (作者按:抄家清单系引自高鹗所补 href='2210/im'>《红楼梦》第一百零五回“锦衣军查抄宁国府,骢马使弹劾平安州”。虽然高鹗续写的 href='2210/im'>《红楼梦》后四十回经常遭到红学家们的诟病,但红学家邓云乡认为,他拟的这份抄家清单还不错。) 再说贾母院中,贾母正在上房西梢间暖阁里,倚在榻上与鸳鸯等人闲话,忽听得院外阵阵喧哗,嘈杂不止。贾母皱眉道:“谁在那边大呼小叫的,我病了这些时日,这些人没了拘管,越发不懂规矩了!” 鸳鸯此时亦尚不知抄家之事,见贾母生气,忙打发小丫头出去看看,让外面的人赶紧安静些,正抱怨着:“老祖宗刚好了些,不知是谁,敢在这里吵吵!”忽见琥珀从外面匆匆进来,神情不同往常,见贾母正闭目养神,冲鸳鸯直使眼色。 鸳鸯心知有异,蹑手蹑脚来到西梢间门口,琥珀在她耳边低声说了几句,鸳鸯登时神色大变,不敢信竟有此事。她回头看看贾母,见贾母仍倚在榻上打盹,忙冲琥珀连连摆手,让她守在院门口,若有巡按府的人要进来时,千万劝回,实在不得已,亦须早来通报,再图对策。 鸳鸯提心吊胆守在贾母身边,好在院外的喧哗声渐渐平息,正松了口气,猛地听到有人大声喊道:“不好了,不好了!抄家啦,大家快逃命……”细听声音,却是贾母房里的丫头傻大姐。 原来此次贾府抄家,系圣上动怒下旨,天意难违,北静王事后方得知,然为时已晚,不过他暗中周旋,早跟九城巡按府张大人打过招呼。故此巡按府抄家之时,颇多照拂,并未如寻常时尽显雷霆之威,令犯官合家震怖。主事之人闻听贾母病重,便不再进院搜检,本来太平无事。然贾母之粗使丫头傻大姐见巡按府衙役在贾府中四处搜检,查点家产,她不明就里,贸然上前拦阻。衙役们见她模样,便知生性愚顽,有意拿她取乐,便抽出腰刀大声呵斥。傻大姐哪见过这等阵仗,直吓得魂飞魄散,没命般喊叫起来。 鸳鸯只叫得一声苦,贾母早从榻上直起身来,颤巍巍地便要下地,不住问道:“抄家……究竟怎么回事?”这时琥珀等人放心不下,亦冲进西梢间来。鸳鸯仍要掩饰,勉强笑道:“回禀老太太,并没什么事,许是傻大姐一时犯病了,我这就让人把她拦回来。” 贾母虽病体难支,心里并不糊涂,看看琥珀等人脸上的神色,便知不对劲,咳嗽了几声,气喘吁吁道:“你们亦别瞒我了,瞒过今日,瞒不过明日。我亦活不了几日了,总要死得明明白白的。” 鸳鸯见贾母这等情状,亦不敢再隐瞒,哭着跪下道:“老太太保重,我说便是了。”便寥寥数语把贾政、贾赦、贾珍、宝玉等人被拘押,贾府遭抄家之事说了。 贾母听了,先是连连摇头,接着流下泪来,以手击榻,长叹道:“唉,自从元春去后,我便担心咱家要遭逢大难,如今果然难逃此劫。”说至此处,她哽咽难言,隔了一会又道:“记得那年初一去清虚观打醮,在神前拈戏文,第三本是《南柯梦》,当时虽觉不吉,却亦没想太多,今日应验了,看来神佛之意,实是难以违拗。荣华富贵倒亦罢了,只苦了我那宝玉孩儿……” (作者按:清虚观打醮之事,参见 href='2210/im'>《红楼梦》第二十九回“享福人福深还祷福,痴情女情重愈斟情”。) 鸳鸯等见贾母伤心过度,都慌了神,忙上前安慰,揉肩的揉肩,捶背的捶背,又忙着喂茶,此时却见贾母双目上翻,晕了过去。吓得鸳鸯上前边用力掐贾母的人中,边大声呼唤,过了半晌,贾母方悠悠醒转,但仍是目光呆滞,气若游丝。鸳鸯不敢怠慢,忙让人去请王夫人、邢夫人、贾琏等人过来,又叫小厮快去请王太医。 贾府眼下已然如此情状,王太医肯否过来,众人亦心中无底。好在王太医倒甚是仗义,仍及时赶到,众人如盼救星一般,忙请入上房西梢间暖阁,鸳鸯因要照顾贾母,亦顾不上回避了。王太医测过贾母的脉息,眉头紧蹙,沉吟良久,方说出一番话来。未知贾母之病究竟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一回 大观园黛玉忧知己 贾母院凤姐思拾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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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说王太医看过贾母的病情,长叹一声,对贾琏道:“不瞒世兄,老夫人病重至此,恐药石之力已难痊愈,近日虽有所好转,现时看来竟不过是回光返照,如今受惊吓过度,更是雪上加霜。”贾琏大惊,王夫人等在帘幕后闻听,皆慌得不知如何是好。贾琏忙问:“难道当真便无医治之道了?”王太医摇头道:“依在下之见,老夫人实已病入膏肓,即便扁鹊、华佗再世,恐怕亦无能为力了。” 贾琏见事已至此,只得命人将王太医送回府邸,临走之时,王太医只留下个固本培元的药方,只望能多延些时日,言下之意,看贾母的病情,恐拖不过十天半月,还应早日准备后事。王太医走后,贾琏忙与王夫人、邢夫人等商议,王夫人哭道:“现如今府里遭抄没,老爷被抓走,尚且未知生死,老太太又是这等情形,我们妇道人家能有什么计议?一切全靠你操持罢了。” 贾琏无法,只得去求见九城巡按府张大人,说明贾母病重之事,好在张大人甚为体恤,应允贾府可再请名医救治。贾府又延请几位名医前来看视,无奈所说皆与王太医无异,前前后后忙活了将近半月,终于无力回天。 这一日清早,贾母院中传出一片悲泣之声,原来贾母竟撒手归西。贾母既去,丧事如何办理,因贾府此时系遭藉没之家,哪敢自专,贾琏又求见九城巡按府张大人禀明此事。贾府虽获罪,只因贾母本系朝廷诰封一品夫人,张大人亦未敢擅专,故启奏当朝天子。当今圣上仁慈,虑及人以孝为先,又有北静王从旁说情,故格外开恩,令贾赦、贾政二人可以待罪之身回府发丧,只是丧事须一切从简。 贾赦、贾政叩谢天恩,含悲忍痛回至家中,与邢夫人、王夫人等见面,阖家之人抱头痛哭。于是便遣人往贾氏京中各房报丧送信,各房见贾府获罪遭藉没,避之唯恐不及,此时多不敢前来,兼有上命丧事从简,因此贾赦、贾政只得草草办完丧事,又被押回天牢待有司审讯,在此不必详述。 且说贾府遭抄没后,各处院子里的贵重物事,皆被巡按府的公差搬走,昔日繁华富丽的贾府,看去一片凋零景象。幸亏因诸人所涉之罪尚未最终定案,巡按府张大人特予宽宥,准许贾府之人暂时还可在原处居住,日后再作计较,不过吃穿用度 4e0e." >与昔日相比自然天差地远,每日饭食由巡按府遣人派发。府中之人一向习惯了锦衣玉食,个个心中叫苦不迭,但此时此地,又有谁敢抱怨?偌大的贾府,谁亦不能随意走动,只能呆在自己的院子里,四处皆有巡按府的公差,与那监牢亦相差不远。 大观园潇湘馆中,本有千百竿翠竹遮映,这些时日因无人清扫,只见一片落叶潇潇的凄凉景致。那黛玉因贾母故去,深感从此幽明相隔,再无人可依靠,更兼宝玉被拘押在九城巡按府中,至今杳无音讯,难免时时忧心不已,故整日以泪洗面,不思饮食。此刻那黛玉身边只有紫鹃跟随,只因贾府中众多丫鬟婆子,已被巡按府遣散,各自回家。潇湘馆内,本就没有多少贵重值钱的物事,可就连桌上摆的古琴,壁上挂的古画,亦被公差拿走。唯有黛玉日常读的书,大概公差觉得值不了什么,倒还得以留下。 紫鹃见黛玉每日吃不了两顿饭,整夜咳嗽不止,白天不是对着窗外的竹林发呆,便是默默流泪,虽苦劝仍不见效,简直心急如焚。这日清早,丫鬟送来米粥,黛玉吃了两三口,便推开了。紫鹃看那粥熬得甚是粗劣,亦不好再多劝,心想往日连燕窝粥都吃不了多少,何况这种粥呢?只是若一直这样下去,眼见得身子日益衰弱,怎生得了? 紫鹃思来想去,暗自盘算,遍数家中诸人,此时恐惟有琏二奶奶才能劝得了黛玉。念及此处,这日一早,紫鹃服侍着黛玉好歹吃了几口粥,又劝她再躺下歇息一会,便匆匆离了潇湘馆,绕道来至大观园园门处。紫鹃跟看门的女差役央求了半天,说了不少好话那人方允她过去,来至凤姐院门口,幸喜此刻没人看守。到了院中,却仍是寂寂无人,丫鬟婆子小厮不见一个,紫鹃正有些犹豫,却见丰儿刚从正房里出来,忙上前招呼,说要找二奶奶。 丰儿一把抓住紫鹃的手,往院外便走,紫鹃不解其意,只得紧跟着她出了院子,来到粉油大影壁的后面。丰儿瞅瞅南北宽夹道上并没人路过,方放开紫鹃的手,轻声说道:“亏你还敢来找二奶奶,这几日的事情难道你还不知么?”紫鹃见她如此说,懵懂问道:“家里一团乱麻,我整日呆在潇湘馆里,哪出得了园子,琏二奶奶又出了什么事呢?” 原来贾府遭抄没,凤姐所背罪名亦是不轻,当年她因贪图那三千两银子,玩弄手段,害死了张金哥与守备之子。如此伤天害理之事,今日果然遭逢报应,官府已查证清楚,本应即刻捉拿下狱,只因其系女流,暂且在家严加看管,待贾政、贾赦等人所涉之罪案了结后,一并处置。 (作者按:凤姐贪财害人之事,参见 href='2210/im'>《红楼梦》第十五、十六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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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说这凤姐,一向是颐指气使惯了,此时待罪家中,惶惶不可终日。手下丫鬟婆子,自不如往常那般听从使唤,时有风言风语,传至凤姐耳中,凤姐不好发作,不免心中郁闷难当。好在平儿不时劝慰,让凤姐感觉好受些。贾琏因恼凤姐平素恣意妄为,如今连累家中,对凤姐却没有好声气,两人又吵了几次。 这一日,凤姐因在家中不得随意外出,气闷得很,闲来无事,便把一些从前穿戴过的衣服、首饰收拾一番,拾掇了多时,忽然记起去年买的一件金簪,却遍寻不着。正在箱子里翻检之时,无意中忽把一个小巧的枕套翻了出来,若在平日里,凤姐多半并不在意,今日却如同神魔暗中驱使,偏要看个究竟。撕开枕套,但见里面藏着一绺青丝,还有一根玉簪子,凤姐见了,顿觉怒气盈胸,用力抖了抖枕套,又有个戒指滚了出来。 凤姐心中忖度,不消问,这定是贾琏不知又与哪个淫妇勾搭,竟还大胆藏起定情之物。世上之事,无巧不成书,这边凤姐正生着气,却听门帘窸窣声响,原来贾琏从外面进来了。凤姐登时气不打一处来,把那根玉簪子折为两段,抛在地上,又把那绺青丝连同戒指扔在贾琏身上,骂道:“你这不争气的下流胚子,又勾搭上哪儿来的骚货,还留着这些肮脏东西,枉我这些年里里外外累死累活,竟落得这样下场!”列位看官,凤姐虽素有凤辣子之名,然毕竟是大家闺秀,本不至如此失态,只是待罪家中郁积已久,故此才有这一场大发作。 贾琏兜头遭一顿痛骂,又看见地上的青丝、玉簪、戒指等物,方明白事情原委,不禁记起昔日多姑娘、尤二姐之事,火往上撞,喝道:“大丈夫三妻四妾,又算得了什么?偏是你这悍妇,惹来许多是非,如今已害得全家遭抄没,还嫌不够么?”凤姐遭此斥责,更是火上浇油,直气得一头向贾琏撞去。贾琏躲过,此时亦不愿再多与凤姐厮缠,冷笑道:“七出之条几近全犯,我看你终是如何了局!”说罢拂袖而去。 (作者按:据脂评,曹雪芹 href='2210/im'>《红楼梦》佚稿中涉及青丝之事,参见脂本 href='2210/im'>《红楼梦》第二十一回“俏平儿软语救贾琏”一节,“平儿收拾贾琏在外的衣服铺盖,不承望枕套中抖出一绺青丝来。……贾琏看见着了忙……笑道:‘你拿着终是祸患,不如我烧了他完事了。’【庚辰双行夹批:妙!设使平儿再不致泄露,故仍用贾琏抢回,后文遗失,过脉亦。】一面说着,一面便塞于靴掖内。”) 凤姐近些时身子本一向不甚舒服,经此一场大闹,更觉委顿不堪,歇息了半日,早早上床睡了。贾琏在府中另找了个宿处,晚间亦不来这边居住。又过了几日,凤姐身子刚觉好些,蓦地九城巡按府却一纸令下,云贾府命妇王熙凤因涉谋财致死人命,民怨甚深,故今免去命妇封号,暂在府内充仆役之职,一应罪责,容后再议。 凤姐初听此事,只觉天旋地转,暗想与其受此羞辱,不如一死了之,然而一旦虑及巧姐,不禁又柔肠百转,当真要扔下她不管不顾,怎能忍心呢?思来想去,凤姐只得听从九城巡按府差役的安排,含泪换上丫鬟们的服色,搬至厢房居住,每日手执扫帚四处洒扫。府内之人无不侧目,怜悯者有之,讥嘲者有之。只因昔日凤姐持家甚严,得罪了不少人,故此有人便幸灾乐祸。至于同情凤姐者,虽愤愤不平,但限于官府严令,当此之时,人人自危,谁亦不敢多言。唯有晚间回院子歇息时,平儿、丰儿等多方抚慰凤姐,劝其暂且忍耐,日后再图良策。 再说紫鹃听丰儿详细说罢事情原委,直惊得面色发白,手抚胸口道:“我们整日给关在园子里出不来,哪知道这些事情,万万想不到二奶奶竟会如此,当真便没法子么?”丰儿黯然低声道:“官府下的令,还能有什么法子?再说,二奶奶把二爷都给惹恼了……这个家其实呆不住了,都还不知道自己能往哪儿去呢,我看,你亦别操那些闲心了,快回去照顾你家姑娘吧。”丰儿说完,匆匆回院里去了。 紫鹃在院外呆立许久,不知如何是好,正欲转身离去之时,却见远处有人手执扫帚、水壶洒扫地面,顺着南北宽夹道缓缓向这边过来,细看正是凤姐!只见凤姐容颜憔悴,穿的衣裳又旧又不合身,从前周身花团锦簇般插戴的首饰之类更是一星半点亦无,低着头只顾洒扫,渐渐来至紫鹃近前。紫鹃不觉已呜咽出声,泪流满面。凤姐抬头见是紫鹃,脸现喜色,张张嘴却说不出话来,半晌方凄凉一笑,把扫帚、水壶放到一边,说道:“好紫鹃,别哭了,都是命中注定罢了,哭亦无用。” 紫鹃仍是止不住伤感,凤姐长叹一声,伸手轻抚紫鹃的头发,问道:“你家姑娘身子最近如何?想起她来我老是担心,她可比不上旁人,怎经受得起这些变故?”紫鹃方记起自己的来意,便把黛玉近日的情形说了,凤姐听了良久不语,沉思多时方道:“咱家到了这一步境地,人人自身难保,恐怕谁亦帮不了她,还得靠你多多解劝,万不可徒然哀痛弄坏了身子,其实于事无补……我虽然没怎么读过书,却亦知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的道理,即如我眼下,一死了之容易,可以后谁来照顾巧姐呢?” 紫鹃听了,频频点头,凤姐说出了心中所思,似亦感觉畅快了些,又喃喃道:“颦儿冰雪聪明,怕只怕执着一念啊……”两人正说着,忽见一名巡按府的差役摇摆着走了过来,凤姐恐又惹来是非,冲紫鹃递个眼色,手执扫帚继续清扫起来。 紫鹃无奈,只得返回大观园,到得潇湘馆内见了黛玉,向她说起见到凤姐之事。黛玉闻听凤姐落魄之状,自然难免感伤,又哭了一场,然细思凤姐对紫鹃所云,实系正理,渐渐有些回心转意,不再一味哭泣,加之紫鹃在旁不停劝解,方慢慢略进饮食,身体稍有起色,暂且不提。 单说那凤姐一心只系在巧姐身上,每日洒扫庭院,苦苦支撑,然贾琏却不欲巧姐与其相见,寻个借口把巧姐安置在别院了。其实以凤姐本心,原不愿巧姐看到自己如此尴尬情形,只是思念女儿之情,却与日俱增。不知不觉已过了一月有余,这日晚间,北风忽起,直刮了一夜,还未到天明,鹅毛般大雪便飘将下来,到凤姐出屋门清扫时,已下了两三个时辰。 出门之后,但见积雪盈地,冰花飞舞,四周玉树琼枝,一片琉璃世界。凤姐不禁想起昔日诗社一班人雪后欢聚,对酒联诗,何等乐事,今日却落得个执帚扫雪的惨境。她口中默默念道:“一夜北风紧,开门雪尚飘。入泥怜洁白,匝地惜琼瑶。有意荣枯草……”堪堪又将流下泪来。 (作者按:此处可参见 href='2210/im'>《红楼梦》第五十回“芦雪广争联即景诗”一节。) 凤姐在雪地里清扫了一会儿,渐渐来至贾母院穿堂门前。她正想直起腰来歇息,却见一名差役正站在不远处,斜着眼朝这边觑来。凤姐怕那差役找茬申斥,只好俯下身继续扫雪。那穿堂门前的雪较别处厚得多,凤姐用力亦扫不动,便把扫帚抛在一旁,顺手抄起附近门畔不知谁放下的一柄木锨,铲起雪来。她心中纳罕,此处的积雪为何如此之厚,直似有人特意从别处移来的,当真奇怪得紧。 只因事先存有几分疑虑,凤姐不免留了心,铲了几铲雪,堆在一旁,又拿扫帚去扫,忽地一块晶莹透亮的小石子骨碌碌滚到旁边去了。凤姐心中一动,忙过去捡起来细看,只见那小石子如雀卵般大小,灿若明霞,莹润如酥,原来正是宝玉平常佩带的那块通灵玉!她兀自不敢相信,来回翻转看了多时,详察玉上的五色花纹、文字之类,都是自宝玉小时起再亦熟悉不过了,自然能看出绝非赝品。凤姐满心迷惑,暗道:“上次忠顺王府的人来家里捉拿妙玉时,不是连这块玉亦带走了么?怎地又会出现在此处呢?” (作者按:据脂评,曹雪芹 href='2210/im'>《红楼梦》佚稿中有凤姐扫雪拾玉之事,参见脂评本 href='2210/im'>《红楼梦》第二十三回:“宝玉答应了,慢慢的退出去,向金钏儿笑着伸伸舌头,带着两个嬷嬷一溜烟去了。刚至穿堂门前,【庚辰双行夹批:妙!这便是凤姐扫雪拾玉之处,一丝不乱。】只见袭人倚门立在那里……”)

03

且说贾府遭抄没后,九城巡按府清点阖府人口,除本府人丁以及部分丫鬟、奴婢以外,其余人等一律驱出府外。梨香院内,薛姨妈含泪对薛蟠、宝钗言道:“看眼下这情势,这里咱们是住不下了,只是一走了之容易,如何放心得下你姨她们呢?” 宝钗劝道:“事已至此,咱们留在这儿亦帮不上忙,何况亦留不下,妈不必过分忧虑,以免伤身。想来这官府行事自有法度,不会随意妄为,听说还有那北静王爷照应着,咱们暂且静观其变,再作计较。” 薛蟠亦道:“妈别担心,反正咱们京里还有房子住,我这就让他们收拾收拾,快搬过去,留在这里,万一官府抓人,谁都跑不了。还不如住到外面,多少有个呼应。” 正好九城巡按府的差役亦过来催促,薛姨妈无奈,只得命下人快快打点行李。第二日一早,便搬出贾府,迁至城西一处宅子里,房舍略嫌旧了些,不过还算宽敞,一家人草草安顿住下了。别人还没什么说的,单是那薛蟠之妻夏金桂,原本整日在家吵闹不休,如今看贾家失势,全家又搬到这旧房子里来,心里甚为鄙夷不屑,更是找茬搅闹,指桑骂槐,无所不至。旁人还可避着她,唯有香菱早晚在身边服侍,躲亦躲不了,金桂便拿她出气,变着法子折磨,简直以此取乐。 可怜香菱身子原本怯弱,怎禁受得住金桂日夜的折腾辱骂,日渐羸瘦,竟至卧床不起。薛姨妈与宝钗原本一直忍让着金桂,不愿与她纠缠,如今见香菱卧病,实在看不过眼,便把香菱从薛蟠房里接出来,请医诊治。香菱虽服了药,仍是不见效,病势愈加沉重。薛姨妈责备了金桂几句,金桂本来无事生非,当即便还口大骂起来,家里闹成一团。 薛蟠本来对金桂畏惧几分,今日见她不依不饶,骂得难听,气恼上来便说要写休书赶走金桂。谁知金桂听了不惧反笑,催着薛蟠快写。薛蟠话已出口,见金桂如此,势成骑虎,当下便胡乱写下一纸休书。薛姨妈见状,赶忙来劝,却被宝钗暗中拉住。只见那金桂拿了休书,兴高采烈地打点行李,与来时带着的丫鬟,当日下午便回娘家去了。 薛姨妈见金桂走了,还有几分悔意,宝钗却早冷眼看得明白,知金桂见贾府遭查抄,一损俱损,薛家免不了受牵连,便想着早点脱身,在家中寻衅滋事,不过为此罢了。经宝钗点明,薛姨妈叹息点头,知道迟早免不了这一遭。薛蟠见金桂如此无情无义,直气得暴跳如雷,宝钗解劝多时,才稍稍气顺了些。 金桂之事虽了,然香菱之病却总是不见起色,虽然薛姨妈怜她平时孝顺,四处延请名医,悉心救治,但拖了两个多月,终是一病不起,香魂一缕径自去了。薛姨妈大哭,直说是自己害了香菱,早知夏金桂蛇蝎之性,便应早休了她,如今竟还赔上香菱的性命,于心何忍。宝钗忆及昔日情分,亦流泪不止,含悲劝慰薛姨妈。薛蟠虽素日对香菱没有多少好脸色,今日看她死得凄惨,纵然铁石心肠,难免落泪感伤。事已至此,阖家人悲悲切切,为香菱办了丧事,不必细表。诗曰: 根并荷花一茎香,平生遭际实堪伤。 自从两地生孤木,致使香魂返故乡。 (作者按:此系 href='2210/im'>《红楼梦》第五回关于香菱的判词,明确指出了香菱的结局,“两地生孤木”暗指夏金桂。高鄂的续书写夏金桂死后,香菱被扶正,不符合曹雪芹原意。) 忙完丧事之后,薛蟠方稍稍松了口气,不由又挂念起还被关押在九城巡按府中的宝玉来,这些时一直全无消息,不知眼下怎么样了?想必日子难熬得紧。便想着前去探问,无奈薛姨妈见近来里里外外祸事不断,唯恐薛蟠再出去惹事,严命他不得外出。薛蟠虽知母亲心意,然而担心宝玉,每日里直急得如同那热锅上蚂蚁般转来转去。列位看官,这薛蟠虽脾气暴躁,惯常惹是生非,却亦有他的好处,极重义气。昔日他遭柳湘莲暴打之后,本来恨之入骨,但自被柳湘莲搭救之后,感其恩情,与柳湘莲结拜为兄弟,便再无芥蒂,誓同生死。不料柳湘莲因尤三姐之事心灰意冷,不知下落,那却是始料未及的。 如今宝玉遭难,薛蟠自然着急,在家中捱了几日,实在忍不住,便向薛姨妈说明。薛姨妈沉吟半晌,只是不言语,虽知探问宝玉实属应当,又怕再生枝节。宝钗知其心意,便劝道:“哥哥若能去探望,自然更好,若置之不理,亦没了些亲戚情分。今非昔比,我想哥哥亦明了其中利害,不致惹事。” 薛蟠大声道:“妈毋须担心,我再莽撞,亦知道眼下是什么时候,如今只是去探望,更没别的。” 薛姨妈这才点头应允,又嘱咐了多时。 (作者按:周汝昌在《红楼艺术》一书中指出,薛蟠并非像京剧中所描绘的,是一个“不成人形”的下流小丑,而是个“直性正义热肠人”,在曹雪芹的后半部佚书中,将会有“义侠”的重要情节。) 薛蟠带了小厮王三,离了家径直赶奔九城巡按府,等到了府门口,却不得进去。原来宝玉因系要犯,且尚未开堂审理,故若非嫡亲家人,一概不可前去探望。薛蟠吃了闭门羹,失望而归,走至半路,忽然想起贾府的门客许世生,那年外出游艺在康河县惹上人命官司,皆得许世生之力方躲过一劫,自此后他便对许世生敬服得五体投地,此时何不找他商议,看他如何计较? 待薛蟠来至贾府,见府门口亦有巡按府的差役把守,不过薛蟠毕竟熟门熟路,到底寻了个空子,让王三进府去找许世生,自己在外等候。那王三倒亦机灵,进到府中不过半个时辰,便把许世生带至府外与薛蟠见面。原来贾府中的门客见巡按府的差役前来查抄,早知势头不对,只恐牵涉进去,此时早已走了大半,自寻前程去了。这许世生因系北静王举荐而来贾府,不忍径直弃之而去,每日在府中眼见一片树倒猢狲散的凄凉景象,心中不禁感叹盛衰无常。 且说薛蟠见了许世生,提起宝玉遭巡按府关押之事,许世生叹道:“此事我虽早已知晓,怎奈不明其中底细,宝二爷为何会到媚人家里去,后来发生了什么意外,致使媚人死于非命?焙茗又到哪里去了?种种蹊跷之处,不一而足。听世兄说,如今想与宝二爷见上一面亦办不到,若想解救实难措手!” 薛蟠听了,不由发急道:“话虽如此,总是心有不甘,难道便袖手旁观不成?” 许世生沉吟道:“若九城巡按府开审此案,便可知其中曲折了。依我之见,宝二爷之事如今已传得满城沸沸扬扬,有说荣府贵公子残害婢女天理难容的,有说宝二爷实为遭人陷害的。只因官府尚未开堂审案,实情究竟如何谁亦不知,古人虽有云,‘防民之口,甚于防川’,然则九城巡按府终不至听任流言盛行,宝二爷被抓已一月有余,想来巡按大人开堂问案为期亦不远了。世兄暂且还须忍耐几日,听候消息。” 薛蟠觉他说得甚是在理,便道:“眼下既然别无良策,只得如此罢了。” 于是便打发王三每日去巡按府探听消息。又过了五六日,薛蟠正等得心焦,这日一大早,王三急匆匆赶回家里,报说巡按府衙门当日便要开堂审理宝二爷的案子。薛蟠闻听,忙到贾府叫出了许世生,一同赶往九城巡按府衙门。远远望去,但见衙门外廊庑处摩肩擦踵围着一大群人,只因世家贵公子残杀婢女一案传闻甚广,越说越奇,远近百姓都想来看个究竟。 薛蟠不由分说,伸手拨开众人,与许世生、王三挤到了前面。这巡按府衙厅着实威严,几十盏灯笼高高悬挂。大堂正中一张黄花梨木桌案,案上整齐摆放着签筒、笔架、朱砂盒和惊堂木。桌案后端坐的正是九城巡按府张大人,面沉似水,大堂两侧八名衙役执仗侍立,威风凛凛。 那张大人见时辰已到,便掷下根火签,命衙役到牢中将贾宝玉提来。不过片刻工夫,宝玉已在堂前跪下。薛蟠、许世生在大堂外看得真切,不由心酸,只见宝玉头发散乱,衣衫脏污,面色苍黄,哪有半点昔日翩翩浊世佳公子的风采?唯有神态尚还镇定,跪在堂下低头不语。公堂另一侧还跪着一对已过花甲之年的老夫妇,不住低头饮泣,想是媚人的父母了,看去着实让人怜悯。 张大人手拍惊堂木,喝道:“贾宝玉,你既系世家子弟,自幼饱读诗书,便应致力仕途,奋发求进,方可报效国家,不负皇恩。如今却倒行逆施,杀害本府婢女。既然当场被擒,如今你还有何话说?” 宝玉在大堂上跪行几步,抬头急道:“大人容禀,小人实在冤枉,这定是有人设计陷害,当日情形,且容小人细细说来。” 便从那日过午赶到媚人家中说起,直说到被九城巡按府的衙役抓走,末了又道:“实情便是如此,不敢有丝毫隐瞒,请大人明断。小人虽学业荒废,却亦知国家典章,怎敢做那杀人害命之事?” 张大人沉思半晌,皱眉道:“依你所说,却有抵牾不合之处。你说寅正初刻时,你已回到了贾府,而巡按府里的差役在媚人家中抓获你时,只不过才卯初初刻。前后不过半个时辰,若非肋生双翅,怎能从贾府赶到城西媚人家中?可见是在扯谎,左右,还不大刑伺候!” (作者按:寅正初刻,相当于凌晨四点。卯初初刻,相当于凌晨五点。) 要知宝玉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二回 狱神庙宝玉拜萧王 荣国府贾政哭列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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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说公堂之上,巡按府张大人正欲对宝玉用刑,宝玉慌忙辩道:“小人所说,句句实情,至于时辰不对,小人亦不明白其中缘故……或许是那自鸣钟坏了,走得不准。” 张大人冷笑道:“到如今还在狡辩,本官现下便让人验看那自鸣钟,看你还有何话说!另外,何止时辰不对?本官已细细查问过贾府之人,皆说你自那日过午离府之后,便再未回去过。既然如此,你所说晚间已与媚人返回府中云云,岂非皆为谎言?” 宝玉一时惊得呆住了,半晌方道:“我那时明明就在大观园怡红院中,怎会无人见到我回府?敢问大人,可曾查问过大观园内的奴婢么?” 张大人把面前桌案上的几卷纸推落地上,说道:“这些便是怡红院内丫鬟的供词,本官不妨让你一看。” 宝玉忙捡起那几卷纸,原来正是官府审问袭人、麝月等时所录,皆已画押。展卷读来,见确如张大人适才所云,袭人、麝月皆说,自那日午后,再没见到过自己。宝玉困惑不已,放下纸卷,冲堂上叩头道:“小人此刻实如坠五里雾中,不明所以,但小人敢以性命担保,未曾虚言欺瞒大人。其中缘由,尚祈大人查明,媚人遇害之事,定系有人暗中构陷小人。” 张大人怒道:“本官给了你为己辩白的机会,让你交代当晚行踪,然而你却信口雌黄,与本官所查证之事实全然不符,若非心怀鬼胎,怎会如此?如今你只说别人陷害于你,却全无凭证,又让人如何相信?本官索性再告诉你一事,让你断了狡辩的念头。那日衙役前往媚人家捉拿你时,本系破门而入,而媚人家里外两间房舍中,只有一扇窗户,当时亦是从里面闩上的。试想,当时房内只有你与媚人,门窗皆从里面门住,若凶手另有其人,他如何进得来,行凶后又从何处逃遁呢?须知凶手乃肉体凡胎,并非神仙鬼怪。以上种种足以说明,你便是杀害媚人的凶手。” 宝玉听了,直似五雷轰顶,忍不住往堂上叩头叫道:“如此杀人重罪,大人岂可厚诬小人,冤枉,冤枉!” 张大人狠狠一拍惊堂木,喝道:“原本看顾你乃世家子弟,不料想亦如那等怙恶不悛之辈,抵死不招,只怕难免皮肉受苦!” 正欲掷下火签,令衙役重责二十板子,忽见站在公堂一侧的师爷冲自己直使眼色,暗暗摆手示意。张大人心中狐疑,便放下火签,令衙役将宝玉押入监牢,择日再审,随即衙役高呼“退堂”,驱散看审的百姓。 人群逐渐散去,不少人皆觉意犹未尽,有说宝玉看来温文尔雅,不似杀人凶犯的,亦有说事实俱在,证据确凿,由不得宝玉抵赖的,争论不休。薛蟠与许世生忧心忡忡地出了九城巡按府衙门,一待远离人群聚集、耳目众多之地,薛蟠便道:“我看这案子倒挺像我那年在康河县遇到的情形,定是哪个王八羔子栽赃陷害宝玉兄弟,用药迷晕了他,然后害了媚人,把尸首与昏迷不醒的宝玉放在一起,如今便是跳进黄河亦洗不清,当真让人头疼!许先生以为如何?” 许世生点头道:“世兄所言甚有道理,初看此案,确与康河之案近似,然而依据公堂上所透漏之案情,却有数处疑团,让人殊觉难解。首先,媚人在此案中究竟充当了何等角色?是她让焙茗叫来宝二爷,说有重大隐情,亦是她给宝二爷准备茶水,若说有蒙汗药,那定是在茶水之中了。然而,最终媚人却又遇害,看来似是受了凶手蒙骗利用。再者,宝二爷所说那晚经历实在使人迷惑,正如那张大人所说,从时辰上推算,他决做不到中间返回贾府,再出现在媚人家里,况且还有袭人等的证词。然则宝二爷言之凿凿,这又如何解释?” “还有就是那张大人亦提到的,宝二爷与媚人的尸首同在一室之内,不过里外隔间而已,门窗紧闭,从外面根本打不开。此事若不查明真相,恐亦将落实宝二爷的罪名,否则凶手岂不成了来去无影的剑侠之流!另外,焙茗又去了何处?他与此事究竟有何关联?此事在公堂之上那张大人未曾提起,或许觉得既已捉住了宝二爷,一个小厮的行踪便无关紧要了。然则焙茗的突然失踪却令人困惑难解,或与破解此案关系重大亦未可知。” 薛蟠听了,更是愁上眉梢,不由问道:“那依先生之见,咱们应如何行事呢?如今情势危急,毋须客套,一切请先生示下便是。” 许世生叹道:“眼下恐别无良策,只好先去媚人家看看,望能发现些微端倪。” 事不宜迟,薛蟠急着要赶往媚人家,只是尚不知确切所在,便让王三前去贾府打听。许世生又特意嘱咐王三一番,那王三对许世生向来敬服,此时凝神细听,连连点头,不一会儿飞奔而去。 堪堪过了将近两个时辰,已近正午,许世生、薛蟠正等得心焦,见王三赶着辆骡车朝这边驶过来。到了近前,两人顾不上多问,急忙跳上骡车,那王三已打探清楚,媚人家便在西门那边,靠近西市。 等骡车到了西市,但见大大小小的货摊罗列满地,林林总总的店铺招徕生意,什么茶叶铺、荷包铺、嫁妆铺、鼻烟铺、香蜡铺、棚铺、冥衣铺……亦无心细看。过了西市,两旁多是低矮的平房,骡车所过之处,道路越来越狭窄。 薛蟠见骡车慢了下来,前面驾车的王三似乎有些迟疑,斥道:“无用的东西,可别认错了路!” 王三陪笑道:“不会不会,只不过这儿的房子看起来都差不多,须仔细辨认才好。” 骡车转入一条窄巷,王三不停左顾右盼,生怕错过媚人家,口中喃喃道:“照理说来,应该就在这附近了。” 薛蟠、许世生跳下骡车,往巷子里走了一段路,见左侧有片废弃的院子,原来似是大户人家所居,现在却只剩断垣残壁,荒榛荆棘,好大一块空地上野草丛生,草丛间还夹杂着一堆堆烧焦的碎纸什物,随着风势飘动,让人直欲掩鼻。巷子右侧是几间东倒西歪的茅屋,看来亦绝不会是媚人家。 薛蟠忍不住正要发作,却见赶着骡车走在前面的王三兴冲冲指着远处道:“大爷,到了到了,那定是媚人家错不了。” 走至近前,见是一家干果铺,门前的店招已被撕了下来,门上还贴着官府的封条,确是媚人家了。眼见得四下无人,王三掏出把名为“百事和合”的钥匙,插进门上大铜锁的锁孔里拧了几下,铜锁居然便开了。他又拿出柄小刀划破封条,大门应手而开。 薛蟠赞道:“王三,你这几下倒利落得很啊!” 王三笑了笑,面露得色。他们进了铺子,只见里面乱成一团,原先摆在架子上的桃脯、杏脯、梨干、瓜条洒得遍地皆是。等来到后院,见院子里种的花草亦被巡按府的差役踩得一塌糊涂。许世生看看那三间正房和两间厢房,记起在公堂之上曾经听得,宝玉是在西边的正房见到的媚人。他朝着薛蟠点头示意,两人径直来到西面正房前,见房门虚掩。许世生转头让王三守在前面铺子里,以防意外,接着便与薛蟠进了西面正房查探。 原来从外面看这三间正房虽连在一起,房内却并无门相通,西面正房只与西厢房连接,穿过一道门帘便到了里间厢房。许世生与薛蟠既知这便是案发之地,不敢大意,里里外外仔细察看。房内陈设其实甚为简陋,正房里炕上的炕桌已被掀翻,席子亦胡乱卷起,炕前有个小小的梳妆台,上面摆放着烛台、梳妆盒、镜子、木梳等。房间另一头堆着几只旧衣箱,除此以外正房里再无其他家具。里间厢房里甚是狭小,只摆着一张圆桌,几把靠背椅子,还有些农家日常应用的杂物。 许世生暗自回想公堂上审案的情形,记起宝玉被发现时乃是神智不清地躺在西面正房里,而媚人的尸首则是在里间厢房,脖颈乌青,显系被掐得气绝而亡。再看看正房房门后的门闩,果然已被撞断。他又进到西厢房里,察看窗户,这是里外两个房间唯一的窗户?。窗纱虽已陈旧,却并无破损之处,窗格上的红漆涂得甚为均匀,并未露出木纹底色。 许世生看到窗户一侧的窗闩完好无损,此时却并未闩上,他向前一步轻轻推开窗子,见窗台上放着根短木棍,想来平时用以支起窗子通风透气。他探头往窗外张望,外面是条僻静的小巷,地势低洼,窗台距离地面足有一丈多高。思忖片刻,许世生又把窗子落下,试着来回开关几次,此时却听薛蟠在旁早已不耐,抱怨道:“这屋里屋外我看来看去,半点名堂亦看不出,却如何是好!怎生救得了宝玉?” 许世生轻声喟叹,说道:“一时之间,只恐谁也无能为力了……咱们不宜在此地停留过久,以免生变,这就再去那边几间正房察看一番,速速离开吧。”

02

再说九城巡按府内,退堂之后,张大人回到后院书房,换下官服,稍事歇息,便让人唤来师爷,问道:“公堂上你冲我直使眼色,阻我发签杖责那贾宝玉,却是为何?” 师爷趋近几步,低声道:“只因适才北静王府派人过来,道是闻听大人开审贾宝玉一案,求大人看顾北静王脸面,在公堂上稍稍宽宥。我见大人欲发签杖责,恐怕万一打坏了他,岂不拂了北静王的面子,故示意大人。” 张大人频频点头,思忖道:“原来如此。不过如此一来,这案子岂非难办得很?先前忠顺王爷曾有示意,说贾府之人一贯胡作非为,是故皇上震怒,命查抄贾府,这贾宝玉定要严办。如今北静王却又为他说情,这两边皆开罪不得,案子却怎生决断?” 师爷道:“此事确实颇费思量。大人刚刚在公堂之上审那贾宝玉,看他究竟是否杀人凶犯呢?” 张大人沉吟道:“若单看他外表,似是文弱书生,然而案发当时惟有他与媚人在场,凶犯不是他又是谁?而且他说案发之前已回到贾府,与余人所供全然抵牾不合,辩解之词甚为可笑,更显得他心虚露怯。眼下我唯一不解之处,便是他为何要杀媚人?” 师爷回道:“此等世家子弟,看似道貌岸然,实则素性奸恶,行止不端。前几日我听说,这贾宝玉先前便曾强奸母婢未遂,却致使那婢女羞愤自尽。而且闻听贾宝玉素有疯癫之疾,发作起来,人事不省,甚或见人杀人,见狗杀狗。如今犯下媚人一案,却亦不为意外。” (作者按:所谓“强奸母婢”,系指金钏儿之事,参见 href='2210/im'>《红楼梦》第三十二回“含耻辱情烈死金钏”。所谓“疯癫之疾”,系指宝玉此前曾两次疾病发作,参见 href='2210/im'>《红楼梦》第二十五回“魇魔法姊弟逢五鬼”,以及第五十七回“慧紫鹃情辞试忙玉”。) 张大人点头道:“如此说来,便再无可疑的了,只是最终如何判断此案,如何发落那贾宝玉,却还让人为难。” 那师爷手拈胡须,眼珠转了几转,忽道:“卑职却有个主意,不知当否,尚祈大人裁断。如今既然两位王爷各持己见,若贸然断案,难免开罪一方,不如采取拖延之策,暂将贾宝玉安置在狱神庙中,稍稍优待,如此一来,北静王爷自然没甚话说。至于忠顺王爷那边,大人只说案情尚未明了,若鲁莽判断,只怕惹来纷纷物议,何况贾府遭查抄之案尚且未判,想来忠顺王爷亦不便过分催促。待再过得三两月,时过境迁,两位王爷未必还会将此案放在心上,到时自可相机裁决。” 张大人闻听,喜道:“果然妙策,庶几可解此一难题。我这便传下令去,依计而行。” (作者按:根据脂评透漏的信息,曹雪芹已佚的后半部书中有关于“狱神庙”的重要情节。如庚辰本第二十回眉批:“余只见有一次誊清时,与‘狱神庙慰宝玉’第五、六稿。被借阅者迷失,叹叹!丁亥夏,畸笏叟。”另如甲戌本第二十七回侧批:“且系本心本意,‘狱神庙’回内(方见)。”庚辰本第二十七回眉批:“此系未见抄没、狱神庙诸事,故有是批。”研究者认为,古代狱神庙一般设立在监狱之中,是狱官、狱卒和囚徒祭祀狱神的地方,也用来关押未判决或罪行较轻的犯人,与在普通牢房的犯人相比,这儿的犯人可享受到特别的优待。) 却说被关在九城巡按府监牢之中的宝玉,此时正昏昏沉沉躺在稻草铺就的卧铺上,公堂之上的种种场景仍似在目前倏忽来去。宝玉至今仍弄不明白媚人遇害那夜究竟发生了什么,虽尽力回想,仍然一片混沌。一个骇人的念头忽然浮现而出,难道自己当真在晕迷之中突然发病,竟在无意中掐死了媚人?从前自己发病之时,事后亦是全无记忆,若果然如此,虽死亦不足以赎罪矣!想至此处,宝玉不由浑身颤抖,难以自抑。照此说来,那夜自己回到怡红院中,并与媚人聊天,皆不过一场梦境罢了。 宝玉伸手摸摸自己凹陷的双颊,几乎疑惑此刻是否仍身在梦中。牢狱之中并无镜子,宝玉亦不知自己的样貌改变多少,若对镜自照,或许亦会大吃一惊。初入牢房前几日,宝玉夜不能寐,食难下咽,好在后来王夫人托人打点狱卒,每日膳食才略有起色,然而那白菜汤、糙米饭与贾府平日之饮食自有天壤之别。宝玉至此方切身体会,果然任是世间何等英雄好汉亦敌不过腹中饥饿,无奈之下只好勉强下咽。 宝玉躺在铺上自怜自伤,不知不觉间已泪流满面,却听门口栅栏锁声响动。抬头看时,见两个狱卒打开铁锁,进得牢来,吆喝道:“快些起身,收拾好东西,得挪个地方。” 宝玉不解其意,亦不敢多问,忙收拾好日常应用之物,随着狱卒出了门,曲曲折折往前院而去。一路之上,但见其余各间牢房里,一众囚犯或坐或立,蓬头垢面,甚或有的披枷带锁,时闻呻吟号痛之声,宝玉不由得心惊肉跳,惶惶不安。 待到了前面一进藏书网院子里,宝玉偷眼观瞧,见两侧有数间房舍,却不似监牢,而似狱卒所居之处,时有狱卒进进出出。再往前走便见一座庙宇,并不甚大,庙门匾上书有“狱神庙”三字。此处已近监牢门首所在,狱神庙北侧有个虎头门,其实便是那狴犴门,门楣上塑着横眉怒目、獠牙外露的狴犴,乃龙之第七子,形似虎而好讼。 宝玉看罢,脚步迟疑,忍不住问道:“两位大哥,如今要将我带至何处?” 一名狱卒粗声道:“蒙大人开恩,你运气到了,还只管问什么,快随我来!” 说着便将宝玉带入狱神庙。进得庙来,迎面便是萧王堂,堂上供着几尊神像,正中端坐着慈眉善目的狱神爷爷,三绺长髯,不怒而威,乃汉初名相萧何是也。萧王两侧是青面狰狞的判官与手执镣铐的小鬼,让人望而生畏。 宝玉见了这几尊像,不禁触景伤怀,紧走几步跪倒在萧王面前,往上叩头,叫道:“狱神爷爷在上,祈望多多佑护小人,小人实在冤枉得很!” 两名狱卒甚为不耐,嗤笑道:“快些起来,不要耽误工夫,要拜祭狱神爷爷,以后来日方长,何必急在一时?” 说着便拉起宝玉,从萧王堂大殿上往东而去。原来萧王堂东西两侧各有五六间厢房,皆连在一起充任监房,西侧为女监,东侧为男监。 宝玉随狱卒顺着狭窄的通道往里走,一侧是潮湿的墙壁,另一侧便是各监房门口紧密的木栅,有的监房已囚禁着人犯,有的尚且空着。他们来到大约第五间监房门口,这儿的光线已较门口暗淡许多。 狱卒打开木栅门上的铁锁,让宝玉进去,说道:“今后你就住在这里了,此乃大人格外恩典,可要好生记着!” 宝玉口中唯唯,打量整个房间,见屋内只一床一桌,还有两把看去摇摇欲坠的旧硬木椅子,床上倒还有被褥,桌上亦放着破损缺角的茶壶茶碗。虽房内仍然潮湿阴暗,然与后院监牢相比已是判若云泥。 两名狱卒锁上木栅门,扬长而去。宝玉颓然坐在木椅上,椅子晃了几晃,总算没垮塌在地。虽处境已有改观,宝玉藏书网仍无丝毫轻松之感,他环顾四周,黯然神伤,不由自问:“难道我便会在此了却残生么?”

03

自宝玉被关进狱神庙,不觉又是一月有余,这期间王夫人让贾琏来探视过两回。宝玉此时方知贾母已逝,直哭得昏厥过去,哀痛不已。薛蟠与许世生也来看过,说起贾府眼下的窘境,亦只有相对叹息。 许世生问起那日宝玉在媚人家的经历,宝玉所说与公堂之上并无两样,许世生只是摇摇头,一时之间亦无法可想。宝玉悲叹道:“如今细细想来,或许当真是我旧疾发作,害死了媚人却全无知觉,若果然如此,正所谓百死莫赎了。” 许世生劝道:“此事的确十分蹊跷,事实若何难以逆料,不过真相大白之前,世兄亦不必忧心自责,自寻烦恼。” 薛蟠也在一旁劝解,宝玉心中方略略安定。 再说贾府众人,整日里提心吊胆过日子,不知圣意究竟如何裁处。这一日,圣上旨意终于下来,其要义大略如下:经九城巡按府查实,贾珍葬媳,竟用了已获罪的义忠亲王的棺木,此等胆大逾制之举,实属欺君罔上,故今革去宁国世职,贾珍押回原籍,严加管束,宁国府第及一应财物、下人,各处田庄、房产等,悉数没入。贾政治家无方,竟纵子强奸母婢,致使婢女投井身亡,又收容罪家之女,扮作女尼,窝藏御赐宝物,亦属欺君之罪;至于贾赦,亦遭指证数罪,虽皆查无实据,然谣言纷纷,其来有自,修身养德,实所欠缺。因贾政本系皇亲,圣上特开恩宽宥,只革去本人官职,押回原籍严加管束,不再加治罪。令贾赦改过自新,不可再惹物议,荣国府第及一应财物暂可保留,各处田庄、房产减半;因贾政获罪押回原籍,嫡子贾宝玉待罪狱中,其本股财物、下人等可由庶子贾环承袭。另,贾赦之媳王熙凤所涉私受银两坏人婚姻、致死人命,以及指使下人行凶之事,暂无佐证,而牵涉贾宝玉害死丫鬟媚人之事,尚待查清,可将王熙凤押入巡按府监牢之狱神庙中,待查清之后再行发落。 (作者按:贾珍葬媳、宝玉“强奸母婢”以及凤姐所涉诸事,皆可参见 href='2210/im'>《红楼梦》前八十回。妙玉乃罪家之女、窝藏御赐宝物之事,可参见本书第八回。) 圣旨既下,荣宁府中登时乱作一团,各人有各人的心思,大难来时,顾不得旁人了。贾99lib?珍、贾政涕泪横流,哀叹祖宗基业,一朝毁在自己手里,惟贾赦心中暗叫侥幸,只损失了一半的田庄、房产,其余尚堪堪保全,故此反过来安慰贾珍、贾政。九城巡按府的差役不由分说,催着贾珍、贾政就便前往南京原籍,可怜两人这些时一直被关押在天牢中,今日回府不过一时三刻,与众人话别几句,又要上路远行。王夫人虽挂念着宝玉,五内俱伤,然无奈何只能随贾政回返南京,临行之前想见宝玉一面亦不可得。 贾府内外,此时俱是一片愁云惨雾。翻回头单说那凤姐,原来那日扫雪时,不期却拾到了宝玉丢失的那块通灵玉。凤姐暗想,这通灵玉最初在怡红院里遗失,后来又离奇出现在栊翠庵,宝玉因此还与妙玉遇袭一案扯上了关系,不过,玉不是已被忠顺王府的长史官带走了么,如今出现在此处却是为何?这通灵玉的踪迹简直神鬼莫测,不知此时拾得究竟是福是祸,眼下亦没个人商议,如何处置亦是难题,若把玉带在身边,保不定啥时候又会遗失了。 沉思良久,凤姐蓦地想到,既然手中这通灵玉绝然是真的,莫非栊翠庵中出现的通灵玉实为赝品?宝玉与贾琏俱皆在场,按理不会看错,不过心慌意乱之时,亦难说得很。果然如此,若把这玉交给巡按府,或许对宝玉的官司有所助益,毕竟此乃真玉,可说明宝玉与栊翠庵妙玉遇袭、宝物丢失一案并无干系,甚或有人暗中陷害。 主意已定,凤姐便找到九城巡按府的差官,把扫雪拾玉之事告知。那差官听了,倒吃了一惊,忙要过那块玉,细看多时,才说今日回府便尽快禀告大人,再作定夺。待到了第二日,那差官再见到凤姐,却态度迥然不同,喝令差役将凤姐押在一旁。凤姐大惊,忙问究竟。 那差官冷笑道:“还来明知故问,大人已传下话来,既然你手中有通灵玉,无论真假,皆可证明你与栊翠庵一案脱不了干系。若此玉为假,栊翠庵之玉为真,便是你企图鱼目混珠,混淆视听,包庇贾宝玉;若此玉为真,栊翠庵之玉为假,然则贾宝玉随身佩带之玉,为何落在你手?明明是你二人沆瀣一气,共谋栊翠庵之宝物。” 凤姐听了差官一席话,直气得浑身发颤,欲待辩白,那差官全不理会,便命差役在府内寻了个偏僻房舍,将凤姐关押起来,也不再让她充任奴婢之职,只等圣上旨意下来,再行发落。 如今圣旨已下,凤姐便依着圣旨,被关入九城巡按府监牢的狱神庙中。上文说过,这狱神庙内,萧王堂西侧为女监,东侧为男监,凤姐便被关押在西侧一间厢房内。那萧王堂东侧的宝玉此时尚全然不知。 再说荣国府内,王夫人跟随贾政,启程前往南京原籍。临行之时无人相送,门口备好的几辆骡车缓缓上路,只有五六个奴婢跟随服侍。眼望偌大的荣国府在身后越来越远,今生恐再难有回返之期,王夫人早已泣不成声,连贾政亦忍不住老泪纵横。 贾政与王夫人既去,宝玉系于狱神庙中,便由贾环承袭一脉家业。虽说因两府遭查抄,宁国府悉数没入,荣国府上上下下亦惊魂未定,但贾环先就得意起来,除了对贾赦唯唯诺诺、言听计从,其余人等尽数不放在眼里,颐指气使,惹得阖府之人无不厌烦。总算贾赦告诫他,当此非常之时,万不可再添事端,才略略收敛了些。 那赵姨娘因系侧室,不必随贾政回返南京原籍,心中早大呼侥幸。待贾政、王夫人离开,赵姨娘再无顾忌之人,又见贾环承袭家业,多年夙愿一朝成真,喜得直疑自己身在梦中。待定下神来,又思忖道,这次环儿得以承袭一脉家业,固然是时来运转,亦是自己运筹之功,其中马道婆之力不可抹煞,只是如今须防她走漏风声。虑及此处,赵姨娘暗地里让人给马道婆送去五百两银子,并说日后还有好处,让她须守住口。 (作者按:马道婆之事,可参见 href='2210/im'>《红楼梦》第二十五回“魇魔法姊弟逢五鬼”一节。) 待忙完了这事,赵姨娘志得意满,心想这些年自己受尽了挤兑,总算熬出了头,只恨眼中钉凤姐与宝玉已被关入狱神庙,还是难以泄心头之气。此时她忽地想到了黛玉,这些年来恃宠娇纵,现下贾母己逝,凤姐、宝玉被囚,靠山都没了,倒要给她些苦头尝尝,当下主意,已定……且听下回分解。 插叙之四 “有关梦非的事情,我有个想法。”楚忆奇斜倚在病床上,对苗薇薇发着议论,“你想没想到这种可能,其实梦非根本就没有兄弟,就是说,他们两个根本就是同一个人。” 苗薇薇惊讶得睁大眼睛。“怎么会呢?杜彬不是还听见他们在吵架吗?”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你注意到没有,根据杜彬的说法,他从未见到他们兄弟两人同时出现过,这确实很有意思。回想一下,杜彬第一次知道梦非有个兄弟是在他家的单元楼下,听到兄弟两人在吵架,后来梦非的弟弟气冲冲地开车走了。这之后,杜彬又看到梦非白天去上班,而他的弟弟昼伏夜出,晚上到酒吧去做歌手,两人也没有同时出现。” “嗓音是能够变化的,梦非完全可以用粗重和尖细的两种嗓音,伪装成正和并不存在的弟弟吵架。至于相貌,梦非的弟弟胡须浓密,头发很长,而梦非看起来则像个白面书生。乍一看两人的相貌差异很大,其实只要戴上假胡须和假发,再改换一下服装,任何人都会立刻变得像是另一个人。” 苗薇薇还是直摇头。“我不明白,梦非有什么理由要这么做呢?难道他事先已经知道杜彬在跟踪他,故意要演这出戏给杜彬看?那也没啥意义嘛。” “我不是说梦非故意这么做,其实这些都是在不自觉的状态下,就是所谓的‘双重人格’吧。” “双重人格?小说、电影这种情节不少,现实生活里可没听说过有这种事情啊。” “没听说并不代表不存在。我看过这方面的资料,在人们印象当中,双重人格或者多重人格非常罕见,发病几率极低,但实际上据研究发现,多重人格并不是那么少见。只不过我们都受小说、电影影响太深,觉得多重人格总伴随着神秘的犯罪故事或者非常戏剧化的情节,其实不是那么回事。受到某种精神刺激,患者就有可能在两种人格之间频繁转换,这种转换的时间可长可短,患者并不一定有激烈的举动,也有可能完全不引人注意。” “再来看看梦非的情形,用双重人格这个假定完全可以解释所有疑问。我们知道,梦非的女友Angel抱怨,他有时会突然奇怪地不知去向,好像失踪了一样,多则一个星期,少则两三天。这些时候,他或许就是以弟弟的身份在活动。要知道,只要外界存在着精神刺激的因素,双重人格患者很容易就会发生这种人格的转换,事后也全无记忆。” “还有一个细节值得注意,你还记得杜彬在梦非的办公室里看到过哪些小说么?”看到苗薇薇的表情有些茫然,楚忆奇继续说,“有切斯特顿的 href='5868/im'>《布朗神父探案集》、奥克斯男爵夫人的《角落里的老人》、克里斯蒂的《罗杰谋杀案》,还有意大利小说家卡尔维诺的 href='2515/im'>《寒冬夜行人》。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这些小说当中应该都涉及到了人物角色的转换。日本推理作家江户川乱步说过,近代英美长篇侦探小说,有八成都要用到角色转换的计谋。 href='2515/im'>《寒冬夜行人》虽然不是侦探小说,但其中有一章也讨论到了角色转换的问题。我不觉得这纯粹是巧合。虽然有双重人格的人一般不会发觉自己的异常,但梦非或许已经有些疑心。因此,他对于这类小说有兴趣,可以归结为潜意识的心理因素。” “最后一点,梦非要把小说《红楼梦迷案》献给Angel,还说通过小说可以解释一切,他为什么这么说呢?虽然小说还没结束,但从现有情节来看,最终的解释很可能也涉及到角色的转换。贾宝玉或许就具有双重人格,而在人格转换之时无意识地犯下罪孽。所以,这一点也可以体现出潜意识的心理因素对梦非的影响,在写小说时,他自觉不自觉地给笔下的人物设置出与自己类似的心理病症。” 楚忆奇终于结束了自己的论证,颇为得意地看着苗薇薇,而苗薇薇正不太服气地努力回想杜彬之前介绍的案情,希望能找出楚忆奇推论中的漏洞。忽然她心里一动,有所发现:“有一件事你大概忘了,那天晚上杜彬跟踪梦非的弟弟去酒吧,出来的时候,发现有一名穿着深色西装的中年男子也在跟踪梦非的弟弟,这人是谁?他与梦非的弟弟,或者按照你的说法,与双重人格的梦非又有什么瓜葛?如果弄不清楚,那么你的推论仍然难以成立。” 楚忆奇正想说话,病房门口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这问题恐怕他回答不了,因为他的推论完全错了,还是让我来解释吧。” 原来是杜彬,显然他在门口听到了两人关于案情的对话,不过楚忆奇感觉他今天的样子有些不对劲,脸色苍白,也没有了往日的轻松与洒脱,杜彬接下来的话让两人大吃一惊。 “有个不幸的消息,梦非的车子从盘山路上摔到了山谷里,车毁人亡。” 楚忆奇好半天才回过神来:“怎么会出这样的事?你从哪得来的消息?” “其实是我亲眼目睹的。”杜彬声音低沉地回答。他简单介绍了一下事情的经过。 “太惨了,车子直接摔到几十米深的山谷里,然后爆炸起火……”他摇摇头,仿佛想把那惨烈的场景从脑海里驱除出去。“手机在那边信号不好,我急着让司机开车下山,以便打电.话报警,差点撞到另一辆车上,真是惊险!” “谁也想不到会发生这种事。”楚忆奇安慰说。“能确认是梦非吗?我估计……尸体恐怕已经烧得不成样子了。” “警方已进行了DNA比对,确认无疑了。你还记得我以前说过吧,梦非近段时间做过一个拔牙手术,因为想进行牙齿修复与矫正,拔掉的牙齿还保留着,很容易就提取到了样本。” 一时之间,楚忆奇屏住呼吸,他想说些什么,却又改变了主意。杜彬依然平静地说:“另外,刚才我说你的推论完全错了,原因很简单。警方已证实,梦非的弟弟确有其人,因为精神方面的疾病,他时常去A市郊区山上的疗养院,梦非出事时也正赶往那里。” 第十三回 林黛玉洒泪尽平生 王熙凤知命强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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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赵姨娘打定主意要拿黛玉出气,当下暗中嘱咐几个心腹丫鬟,便在荣府里散布流言。初时不过说黛玉恃宠娇纵,性格乖戾,如今府里遭逢变故,老爷夫人回原籍了,更应严加管教,以免惹出祸来。后来竟然99lib.传言黛玉与宝玉早有不才之事,败坏门楣,莫此为甚,宝玉被官府抓走,亦与此有关。更有小丫鬟不时在潇湘馆门前闲坐聊天,故意说那些风言风语,紫鹃出来赶了几回,因怕黛玉听见,亦不敢与她们争吵,不由暗地里垂泪。 (作者按: href='2210/im'>《红楼梦》第三十二回“诉肺腑心迷活宝玉”一节,“这里袭人见他去了,自思方才之言,一定是因黛玉而起,如此看来,将来难免不才之事,令人可惊可畏。”) 这一日紫鹃来到府里的配药房,想拿黛玉平素吃的药回去煎服,却见比往常少了几味药,心中疑惑,便问那配药的师傅,配药的只是支支吾吾说不清楚。紫鹃正追问之间,忽听得门口一声冷笑,却见赵姨娘掀开门帘,摇摇摆摆走进房来,数落道:“那药是我让减的,如今府里历经查抄,房屋、田产少了一半,怎能再如往日那般奢靡?你家姑娘本就是个病秧子,身体原无大碍,这些年来养得尽也够了,何必整日服食那些贵重药材?略有几味调理着绰绰有余了。再有一事,以后府里诸人的吃穿用度,皆须依例减少,你家姑娘本系表亲,恐要减得多些,你可事先告诉她,免得到时吵闹。” 紫鹃又惊又怒,便与赵姨娘理论。谁知赵姨娘全然不听,径直把紫鹃推到旁边,扬长而去。紫鹃拿着剩余的几味药出了配药房,不由得眼泪簌簌而下,跌跌撞撞回到了潇湘馆,怕黛玉看见,忙抹去脸上泪痕,方进了门,走上曲折游廊。廊上的鹦鹉一动不动站在栏架上,绝口不鸣,潇湘馆本来僻静,此时更觉凄清。进得正房,见黛玉还如往日般斜倚在榻上,望着月洞窗外的翠竹,久久不语。 紫鹃强颜欢笑,说道:“姑娘下来走走吧,老是躺着也困乏得慌,我这就给你煎药去。” 黛玉转过头来看了眼紫鹃,笑笑说道:“还煎什么药呢?与其做那无益之事,不如过来陪我说说话吧。” 紫鹃忙道:“姑娘快别说那些奇怪话,这几日我看你的气色倒好了些,再吃阵子药,说不定便可恢复了。” 黛玉叹道:“什么气色好了些?我的病自己最清楚,大概是……” 她本想说“大概是回光返照罢了”,怕惹紫鹃伤心,忍住不说,转口幽幽说道:“这几日我只觉着心痛,却流不出眼泪,大概是眼泪快流尽了吧。” 紫鹃忍不住哭道:“老太太没了,宝二爷又被抓走,姑娘自然难过得很,可也应该顾惜自己的身子,若一直这样下去,怎生是好?” 黛玉凄然道:“生死之事,听凭天命,只是……若能再见他一面,也就再无遗恨了。” 说罢,搂住紫鹃,已是哽咽难言…… 再说狱神庙中的宝玉,自从上次薛蟠与许世生过来探望之后,多日以来,便再也无人前来。宝玉心中纳闷,又得不到府里的音讯,每日里在监房里坐卧不宁。这一日,狱卒忽然过来吆喝道:“贾宝玉,有人来探你!” 说着便拿来一串钥匙,打开了宝玉监房门上的锁。 宝玉望向那狱卒身后,却见原是贾芸与小红,宝玉既惊且喜,心道他二人此时为何前来?等狱卒放两人进来,又锁上门离开,宝玉上前握住贾芸的手,半晌说不出话来。贾芸上下打量宝玉多时,叹道:“二叔,你可受苦了!” 宝玉道:“不碍事,现下住在这边,已好多了。你二人怎会一起过来?” 贾芸道:“二叔有所不知,府里前些时遣散了一些丫鬟,因琏二婶子获罪,故小红也在遣散之列。小红出府之后不久,我们便成了亲。听说二叔被关押在这里,一直想过来探望,无奈狱卒总是阻拦不许。好不容易求倪二哥帮忙,今日方得前来。” 宝玉闻听,愁闷之情略减,喜道:“原来你已与小红妹妹成亲,当真要恭喜两位,只可惜我身系牢狱,未能前去喝上杯喜酒。” 谁知贾芸只低低应了一声,脸上全无半分喜色。宝玉未免诧异,又见小红满面忧色,眼角似有泪痕,心中忽有不祥之感,忙问道:“你们为何这副模样?莫非……府里又出什么事了么?” 贾芸叹道:“我以为二叔已经知道了,原来还未得到消息……” 便把圣旨已下,宁国府悉数没入,乃至贾珍、贾政、王夫人被押回原籍诸事一一说了,末了又道:“琏二婶子亦被押入这狱神庙中,适才我们已去探望过了,尚无大碍,只是挂念巧姐。” (作者按:据脂评,曹雪芹 href='2210/im'>《红楼梦》佚稿中有贾芸、小红到狱神庙探望宝玉、凤姐的情节。如庚辰本第二十六回眉批:“‘狱神庙’回有茜雪、红玉一大回文字,惜迷失无稿,叹叹!丁亥夏,畸笏叟。”第二十七回中,小红离开宝玉去服侍凤姐,甲戌本侧批:“且系本心本意,‘狱神庙’回内(方见)。”甲戌本第二十七回总评:“凤姐用小红,可知晴雯等埋没其人久矣,无怪有私心私情。且红玉后有宝玉大得力处,此于千里外伏线也。”高鹗续书中没有写到小红与贾芸的缘分,而且把贾芸写得很坏,皆不符曹雪芹原意。参见庚辰本第二十四回侧批:“孝子可敬。此人后来荣府事败,必有一番作为。”靖藏本第二十四回回前总评:“‘醉金刚’一回文字,伏芸哥仗义探庵。”此“庵”即指狱神庙。) 宝玉直听得头昏目眩,身子打颤,几欲站立不住。虽早知贾府既遭查抄,不会有什么好结果,但乍听之下,仍然如闻惊雷,心如刀绞,尤其贾政、王夫人被押解回原籍,亦不知今生能再见面否?贾芸、小红见宝玉跌坐在椅上,不住抹泪,正欲好言解劝,忽见宝玉猛然抬头,问道:“林妹妹她……怎么样了?” 贾芸、小红对视一眼,皆颜面惨淡如金纸,不发一语。宝玉便知有异,登时有大祸临头之感,颤声道:“到底怎么样了,你们便直说罢了,须知瞒得了一时,瞒不了一世,迟早我总会知道的。” 小红听了这话,竟忍不住低头啜泣起来。贾芸欲言又止,半晌方嗫嚅道:“二叔,死生之事,乃命中注定,您须看开些……林姑娘十日之前过世了……” 原来那日夜间,黛玉高热不退,气息奄奄,紫鹃忙哭着去求赵姨娘,快请大夫来诊治。赵姨娘初时尚不信,便来潇湘馆看过,见果如紫鹃所说,才派小厮去请了大夫。大夫看视之后连连摇头,说已病入膏肓,神仙难治。紫鹃哭求好半天,大夫方勉强开了个方子,服下之后亦是全不见效。未至天明,黛玉竟已香消玉殒…… 黛玉昔有《葬花吟》,不意其竟为自身写照矣! 天尽头,何处有香丘? 未若锦囊收艳骨,一抔净土掩风流。 质本洁来还洁去,强于污淖陷渠沟。 尔今死去侬收葬,未卜侬身何日丧? 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 试看春残花渐落,便是红颜老死时。 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 (作者按:关于黛玉之死,在高鹗所着后四十回 href='2210/im'>《红楼梦》中是这样写的:因凤姐的“掉包计”被傻大姐泄露,黛玉病倒,并在宝玉与宝钗成婚之时去世。红学家大都不认可高鹗的写法,认为有违曹雪芹的原意。如周汝昌的《红楼梦新证》列举种种证据,认为林黛玉是投水而死。蔡义江在《曹雪芹笔下的林黛玉之死》中认为:八十回后,贾府遭抄没,宝玉滞留于狱神庙不归,音讯断绝,吉凶难卜。黛玉经受不起如此打击,急痛忧忿,日夜悲啼,终于含恨离世。)

02

宝玉听至“过世”二字,心中已是混沌一片……贾芸但见他如泥塑木雕一般,也不哭泣,双目直视,似疯似傻,忙摇晃他的身子不住呼唤,宝玉直似未闻。小红见状,吓得亦忙上前劝解,无奈宝玉仍是全无回应。正慌乱之时,狱卒过来催促,说探监时辰已过,让两人速速离去。贾芸见宝玉如此情状,如何放心离去,苦苦哀求狱卒宽限片刻,狱卒哪里肯听,径直将两人驱出监房,锁上牢门。 宝玉浑浑噩噩之间亦不知过了多少时辰,迷蒙之中似乎有人给自己喂饮食水,过后依然昏昏沉沉,似乎却又有人在耳侧不停呼唤……等宝玉终于清醒之时,发现自己正躺在监房的木床之上,只觉得天光刺眼,头痛无比。 此时正有四五人立在床边,见宝玉苏醒,皆感欣慰。宝玉抬眼望去,见其中有贾芸、小红、薛蟠、许世生,另有一女年纪较小红稍大,细腰削肩,状甚妩媚,看去眼熟,一时却认不出来。 宝玉凝神片刻,方喃喃道:“你是……茜雪姐姐么?” 原来此女正是昔日贾府的丫鬓茜雪,后因故离开贾府。听闻府中近日遭逢巨变,宝玉、凤姐身陷狱神庙,茜雪不忘旧主,今日亦同小红等人一起前来探望。 (作者按:茜雪在 href='2210/im'>《红楼梦》前八十回仅提到五处,主要是说茜雪给李嬷嬷喝了碗枫露茶,遭到宝玉酒醉后的斥责,此后不久离开了贾府。然而据脂评,茜雪在曹雪芹后三十回佚稿中是个重要人物。庚辰本第二十回眉批:“茜雪至狱神庙,方呈正文。”庚辰本第二十六回眉批:“‘狱神庙’回有茜雪、红玉一大回文字,惜迷失无稿,叹叹!丁亥夏,畸笏叟。”) 贾芸、薛蟠忙扶起宝玉,此时距宝玉惊闻噩耗晕厥,已有一日有余。当时贾芸见那等情状,自然不放心,又去找来薛蟠,二人给了狱卒不少银子,方能再过来照料宝玉。薛蟠亦早知黛玉病逝之事,实不知该如何对宝玉启齿,故这几日迟迟未来探望。而今宝玉虽苏醒,但念及黛玉,痛彻心肺,恨不能身入黄泉随之而去。 众人劝解良久,宝玉只是流泪不止,狱卒又过来催促。众人只得叮嘱宝玉一番,无奈离去,亦知宝玉之哀痛非朝夕可纾解。 待众人离开狱神庙,再出了监牢大门,许世生见薛蟠仍愁眉紧锁,长吁短叹,便道:“二世兄既已苏醒,薛世兄不必过分忧心。眼下倒另有一事,甚为棘手,如何应对,须早作打算才好。” 只因近来变故频仍,这薛蟠已似惊弓之鸟,听许世生如此说,慌忙问道:“还有什么事?先生快说。” 许世生道:“世兄莫忘了,二世兄乃因杀害奴婢被关入监牢,当时那张大人亦在公堂上说了,罪证确凿,容不得抵赖。之所以二世兄被转入狱神庙,案子被拖延了这些时日,皆得力于北静王爷暗中关照,加之贾府抄没之案尚未审结。如今贾府之事已了,北静王爷亦不好再多加干涉,想来九城巡按府不久便要判断此案,二世兄岂非危在旦夕了?” 薛蟠听说,直急得跳脚道:“该死!这一阵麻烦实在太多,我都快忘了那档子事了,如今该怎么办呢?” 他望向许世生,见许世生无奈摇头,更是焦躁,却听贾芸道:“要不然我去找找琏二叔,看他有何主意。” 薛蟠恼道:“快别提他,如今叫他老子拘管的,连门都不敢出,还能出啥主意?真恨不能带帮人砸了这大牢,将宝玉救出来,岂不爽快!” 许世生忙劝道:“此系是非之地,世兄慎言!” 不料薛蟠愤懑之言却提醒了贾芸,插话道:“我想起一人,或许能帮上忙。此人名唤倪二,虽是个泼皮,平素专放重利债,在赌博场吃闲钱,然亦好打抱不平,甚有义侠之名……眼下既然指望不上官府,说不定这些旁门左道还管用。” 人常说病急乱投医,薛蟠此刻已是束手无策,听了贾芸所言,登时喜道:“好兄弟,怪不得别人常夸你能干,果然不错。事不宜迟,你这就快去寻他,若有啥消息,快些来告诉我便是。” 许世生踌躇半晌,点头叹道:“事已至此,没奈何只好一试了,不过千万还须小心。”众人计议已定,各自散去。 (作者按:据脂评,贾府败落,宝玉被关入狱神庙后,倪二曾有扶危救难的侠义之举。庚辰本第二十四回回前总评:“夹写‘醉金刚’一回是书中之大净场,聊醒看官倦眼耳。然亦书中必不可少之文,必不可少之人。今写在市井俗人身上,又加一‘侠’字,则大有深意存焉。”靖藏本第二十四回回前总评:“‘醉金刚’一回文字,伏芸哥仗义探庵。余三十年来得遇金刚之样人不少,不及金刚者亦不少。惜不便一一注明耳。壬午孟夏。”) 单说贾芸与小红到家后,贾芸一刻也不耽搁,便到隔壁去找倪二。倪二恰好在家,正斜坐在桌旁自斟自饮,倒亦自在快活,一眼看见贾芸,忙起身招呼:“嚯,贾二爷来了,快坐下来喝几盅。” 贾芸道:“老二,今日前来,有件要紧事求你帮忙。” 倪二见贾芸神色郑重,不比往常,忙把杯盘酒器收拾到旁边,请贾芸落座,详问究竟。等贾芸把宝玉之事说完,倪二长叹道:“这位怡红公子的名头,我平素常听人提起,不想遭际如此,好不凄惨!二爷你放心,我倪二最看不起那等有难不帮,甚或落井下石之人,这忙我帮定了!” 贾芸喜道:“老二果然义气,此事若成,须忘不了你的恩德。只是……不知该如何着手才是?” 倪二思忖片刻,说道:“此事确实难办。若说巡按府监牢的狱卒,有几个我还颇有交情,不过去探探监倒容易,若想让他们私下把宝二爷放出来,给他们再多的银子也办不到。” 贾芸皱眉道:“老二所说甚是,然眼看巡按府便要了结此案,若再拖延下去,更无可救药了。” 倪二转头看看,见他娘子正在屋子那头忙碌着,便找个借口把她支了出去,方对贾芸低声道:“既然这宝二爷已凶多吉少,咱们反而没了那么多顾忌。我在江湖之上有些兄弟,虽做那些没本钱买卖,但皆是仗义之辈。不如我去求他们出手相助,把宝二爷从狱神庙里救出去。” 贾芸惊道:“老二之意,莫非是劫狱不成?” 倪二笑道:“二爷何必大惊小怪,情势如此,恐怕只有这一条路了。再说,宝二爷并非被关押在深牢之中,而是在狱神庙里,靠近监牢门首所在,只要设法混进大门,事情便不难得手。” 贾芸默然半晌,方道:“此乃杀头之罪,老二不怕被连累么?” 倪二道:“二爷若不怕,我便不怕。此事若计划周详,那些江湖兄弟一举功成,即刻远走高飞,官府亦难查知究竟何人所为。何况我家里就这几口人,实在不行一并跟着逃走便是。在江湖上逍遥快活,胜过在这边苦熬日子。” 贾芸心里合计多时,终于打定主意,说道:“既如此,就麻烦老二去找你那些兄弟,若他们肯援手,咱们再一起商议,总要想出个万全之策才行。” 倪二点头答应,说明日便出门去,依计行事。贾芸离了倪二家,暂且亦并不去找薛蟠商议,寻思着总得等倪二那边有了眉目以后,再做计较。

03

且说这一日北风冷冽,阴云密布,茜雪带着亲手缝制的几件冬衣,又来巡按府监牢看望凤姐、宝玉。过了狴犴门,便见前面狱神庙门口站着名看守的狱卒,因以前皆受过银钱好处,看茜雪来了,亦不阻拦,点头放她进去。茜雪随狱卒来至萧王堂上,先往西侧女监而去,这西侧大概有五六间监房,有两间现下还是空着的。他们顺着狭窄的过道来到最里面一间的门口,狱卒打开牢门,放茜雪进去,又锁上牢门,径自走了。 过道里平素就极为晦暗,天又阴沉沉的,一时之间几乎伸手不见五指,茜雪过了好一会儿才看清正躺在铺上歇息的凤姐。凤姐见茜雪来了,甚为欢喜,忙起身招呼。两人聊了几句家常,因茜雪前日刚来探望过,外面暂且倒没什么新闻。 茜雪说话间,但觉监房里寒意沁人,想起带来的冬衣,忙给凤姐披上。凤姐感觉果然暖和了许多,连忙道谢,不禁伤感道:“想不到这时候,只有你还念着我们,当初因为些许小事,把你撵出了府,如今想来,当真愧煞人了。” (作者按:据 href='2210/im'>《红楼梦》第八回,茜雪给李嬷嬷喝了碗枫露茶,宝玉酒后见了便大耍醉态,在第十九回、二十回,通过李嬷嬷的相关言行可知,茜雪因此事被赶出了贾府。) 茜雪忙道:“当年的事,二奶奶还提它做啥,我也早不放在心上了。” 凤姐又叹道:“按说到了这步田地,便该认命,我却偏不信这个。定是有人在暗地里害我,若有逃出生天之日,决饶不了他!只可怜我那巧姐,如今无人照料……” 说着不住咬牙,泪流满面。 茜雪在旁安慰多时,见凤姐好了些,从贴身的口袋里取出个纸包,递给凤姐,说道:“这是我刚从外面买的八宝糕,倒新鲜得很,二奶奶快尝尝。怕狱卒看见了呵责,不敢多带。” 凤姐打开纸包,取出一块放入口中,但觉香甜细腻,实是无上美味,正要称赞,却听得狱卒顺着过道走了过来,忙将纸包藏在一边。 那狱卒拍打牢门,催促茜雪快些出去,茜雪只好与凤姐匆匆道别。狱卒锁上牢门,再带着茜雪来到萧王堂东侧宝玉的监房。却见宝玉怔怔坐在桌旁,抬眼看到茜雪进来,只微微点点头招呼,并不言语。茜雪见他神色恍惚,知他还是难以释怀黛玉之离世,亦不多话,寒暄几句,把冬衣放下,便待离去。忽听宝玉道:“多谢姐姐,我正想到一事,林妹妹此时不知身在何方,她平素最是怕冷,若无人给她添置新衣,岂不凄惨?” 茜雪听宝玉如此痴语,亦忍不住心酸,忙劝道:“这个二爷却无须担心,林姑娘本来就是神仙一流人物,容貌才情,世间罕有,如..今既已身登天界,自然是享尽荣华了。”宝玉听了,点点头不再说话。 茜雪又嘱咐几句,便叫那狱卒过来开了牢门,随他离了男监,来至萧王堂上。她正欲走出庙门,忽地想起适才凤姐言语凄惨,心中不安,便向那狱卒好言相求,要再过去与凤姐说上一会儿话。那狱卒老大不耐,只因事先收了银钱,难以推拒,好在无须再开牢门,便让茜雪自去。 狱卒刚在庙门口站定,忽听得女监里传来一声尖叫,他吃惊不小,正不知出了何事。接着就见茜雪气喘吁吁地跑到了萧王堂上,连身上原先披着的黑色斗篷亦不知丢在了何处,声嘶力竭地喊叫道:“不好了,快来救人,我家二奶奶一时想不开,竟是悬梁自尽了!” 那狱卒登时慌了神,浑身直抖,由他看管的人犯若是不明不白死了,可脱不了莫大干系。他急匆匆抓住一长串牢门钥匙,跟随茜雪直冲进黑沉沉的女监。茜雪径直跑到凤姐监房门口,催着狱卒快开牢门。对面牢房墙上的小窗透进些许天光,那狱卒隐约看到凤姐面贴墙壁背向牢门身子悬吊着,那绳索大概正系在窗子的铁栅上。凤姐双脚离地不过尺余,却已一动不动声息皆无。 天黑又加心急,狱卒颤着手试了两三把钥匙才把锁打开。茜雪心急火燎一把推开牢门,抢先冲进监房,一边高声对狱卒道:“烦劳快去请医官过来,我这就把她抱下来,兴许还有救!” 狱卒此时已没了主意,听茜雪说的有理,忙回身又跑出女监,稍顷便带着一名年老的医官匆匆来到凤姐的监房。只见凤姐平躺在床上,身上盖着茜雪的黑色斗篷,双目紧闭,舌尖微吐,面色紫涨,脖颈乌青,一望便知情形不妙,茜雪在旁低声啜泣。 那花白头发的医官慢腾腾挪到床边,搭了搭脉息,向着狱卒摇摇头,示意已无可救药矣。茜雪见状,哭道:“适才我与二奶奶见面时,看她悲愤交加,情结难解,故放心不下,要再去略作劝解,谁知她竟已寻了短见!” 那狱卒与医官见凤姐自缢身亡,事已至此亦无可奈何,只好往上禀报,少不了一阵忙乱。好在凤姐乃待罪之身,贾府又已被朝廷查抄,亦无人为凤姐出头,不过让府里来人抬走尸首,草草了事。可怜凤姐一世英雄,从不肯落半点下风,终归却落得个如此下场!诗曰: 凡鸟偏从末世来,都知爱慕此生才。 一从二令三人木,哭向金陵事更哀。 (作者按:此系 href='2210/im'>《红楼梦》第五回中关于凤姐的判词。因判词含义不明,对于凤姐的确切结局,向来众说纷纭。在高鹗续补的后四十回里,凤姐病死于贾府;在张中的《红楼梦新补》里,凤姐的结局是自缢身亡;而在流传甚广的1987年版电视连续剧 href='2210/im'>《红楼梦》中,凤姐则是死于狱中。) 且说这日许世生前往巡按府监牢看望宝玉,在监牢大门口却遇见贾芸从里面匆匆出来。许世生见贾芸面色惶急,便知他已得了凤姐自缢的消息,忙问宝玉如何情形,贾芸叹道:“前些时林姑娘去世,他本已难承受,如今琏二奶奶却又……我见他委顿不堪,好歹劝他睡了,暂且歇息一阵。” 许世生思虑片刻,忽道:“前次你们探望她时,并无异状,堪堪过了这几日,亦无甚意外发生,岂会突然寻了短见,这其中莫非另有隐情……贾兄,听闻你有朋友与狱吏颇为熟稔,可否求他让我们进去看看出事的监房,再见见当时看管的狱卒?” 贾芸听了,不由得点头道:“经你这么一提,确实有些蹊跷。前些时我与倪二一起来找过狱吏,凭倪二的脸面,便说还是进去探望宝二爷,混进女监那边看看应无大碍。” 说罢,他托监牢门口的兵卒递进话去,不多时一名狱吏从门内出来,见了贾芸含笑招呼,贾芸与他低语几句,从袖中暗暗递给他块散碎银子。狱吏满口应承,挥手让兵卒放贾芸与许世生进了监牢大门。 那狱吏引着两人一直来到狱神庙门口,看守的狱卒仍是昨日出事时的那人,四十多岁年纪,因姓刘,人皆呼之“老刘”。狱吏嘱咐老刘几句,冲贾芸摆摆手,转身自去。贾芸、许世生进了萧王堂,便往西侧女监而去。 虽监牢外艳阳高照,女监内仍然十分阴暗,两人径直来到最里面那间牢房。房内已被收拾干净,看不出有何异样、因进不到房里、两人只能通过牢门的栅栏往内查看。许世生伏低身子,往牢房地面看视良久,又缓缓站直,拨弄一下牢门上的大铜锁,叹口气,转头示意贾芸这就离开。 紧邻着的那间牢房并未关押着犯人,许世生停下脚步,亦往牢门内看视一会儿。忽地他又蹲下身子,透过栅栏探手往门内摸素,稍顷直起腰来,手里却多了一张精致的小弓。那牛角小弓长不足半尺,看来是孩童的玩耍之物,弓身,弓弦倒皆完好。贾芸看了,不禁摇头叹道:“此物想是哪位女犯思念家中子女,故随身带着,舐犊之情,着实可悯。不由让我想起巧姐……唉!” 许世生亦道:“不错,这儿关押的女犯,让人难免心生恻隐。咱们出去时,可就便再看看前面几间。”要知端详,下回分解。 第十四回 虬髯客仗义施援手 冷郎君重情返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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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许世生与贾芸来至狱神庙凤姐原先的牢房外,探看良久,并未发觉有何异常情形。许世生心下盘算,莫非凤姐当真一时激愤之下寻了短见,并无其他?看来是自己多想了。凤姐新近之遭际,实非常人所能承受,昔日在贾府手握权柄,颐指气使,今日却沦为阶下囚,任人辱骂,其中滋味局外之人怎可体味得到?万念俱灰,只望早些脱离苦海,亦是意料中事了。 他们顺着狭窄阴暗的过道往外走,紧挨着的那间牢房并无人被关押,其余几间大都囚着女犯,或坐或立。许世生试着向她们询问,昨日可曾听闻见到任何非比寻常之事,皆如石沉大海,或者摇头不语,甚或呆若木鸡,毫无动静。等到了庙门口,却见狱卒老刘仍一脸晦气地站在那里。只因凤姐悬梁自缢,老刘被责看管不力,扣去三个月薪俸,幸亏贾府无人追究此事,狱官亦大事化小,不然老刘定要卷铺盖回家了。 许世生向老刘搭讪,意在询问昨日凤姐自缢之事详情。这老刘本有满腹苦水要倒,加之见狱吏亲自引两人前来,对他们全无戒心,此刻果真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从昨日茜雪来探监说起,直说了大半个时辰。到末了许世生问他,还有啥异常之事,老刘瞪着眼想了半晌,说道:“我寻思着,那妇人想是鬼上身了,这才悬梁自缢……我跑出去找狱医时,就听到一阵尖啸之声,声音虽不甚高,但好骇人也,那不是厉鬼是什么?” 许世生与贾芸不由相对苦笑,看来从狱卒这儿再也问不出什么了。他们谢过老刘,离开了巡按府监牢,等到了大门外,贾芸抬眼看看日头,随口对许世生道:“昨天那般阴沉,今儿却又是朗朗晴空,还真是风云变幻,不知穿啥衣服好了。” 他环顾四周,见并无闲杂人等,又压低声音道:“许先生,还有一件要事与你相商……” 说至此处,他略略停顿,只因见许世生眉头紧蹙,直似未闻,不知在思虑些什么。稍顷许世生方回过神来,忙问道:“有何要事?贾兄请说。” 贾芸还是不放心,把许世生拉到一条僻静的巷子里,方道:“便是我上回说过的托倪二想法子营救宝二叔之事,昨日倪二对我说,他已经约好了几位江湖上的朋友,今日便可过来,想着大伙儿聚在一起,商议妥帖如何着手。今儿我已早早地去跟薛大哥说了,本想再去府里找你,可忽然听闻琏二奶奶之事,挂念着宝二叔,就来了狱神庙这边,可巧在这儿遇到你。” 许世生道:“这倪二行事端的仗义,如此甚好,便是去你家么?事不宜迟,咱们这就快走。” 两人出了巷子,恰好看见在街边停着辆骡车,蓝布车围,黑缎沿边,甚是素净。车夫正蹲在地上抽着旱烟,看样子正等人雇车。贾芸上前略问几句,随即雇了骡车,招呼许世生上了车。车夫扬鞭呼喝一声,那健骡便低下头,猛地撒开蹄子飞奔起来。 许世生端坐在车厢中,眼望前面的街市,默然良久,忽地侧身对贾芸道:“贾兄可知茜雪姑娘现在何处?” 贾芸不料他突如其来问起茜雪,茫然应道:“此刻或许正在舍下吧,只因昨日之事,茜雪姑娘受了不小惊吓,内人便劝她这几日暂住舍下,毕竟多年旧人,说说话宽解宽解。” 许世生微微点头,攒眉不语。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暂且不说这两人,却说那薛蟠一早得着贾芸的口信,让他晌午去家里商议大事,后来又听说凤姐悬梁自缢,薛蟠与家里人未免又慨叹一番。本想去狱神庙探望宝玉,谁料薛姨妈犯了腰痛病,薛蟠急着让人去请大夫,忙乱了好一阵。等薛姨妈好些了,眼看着已过了午正,薛蟠匆匆离开家,亦不带小厮同行,让他们皆在家里随时听薛姨妈使唤。 薛蟠记得到贾芸家有条近路,走那边可省上不少路程,只是所过之处甚为偏僻。他凭着记忆走过几条僻静的巷子,两侧的房屋皆低矮破旧,朽坏的木门后也不知是否还有人居住。正走之间,薛蟠见到前面有栋倒塌了的破房子,砖瓦遍地,杂草丛生,左右各有两条小路。 薛蟠站在倒塌的房屋前,正有些踌躇,一时记不清该走哪边,忽听得身后传来一阵迅捷的脚步声。那人来得好快,转眼已到了薛蟠身后。薛蟠感觉有些不妙,未及转身,背上已挨了重重一击。他身不由己扑倒在地,头撞在前面一截断墙上,登时眼冒金星,昏天暗地。未等薛蟠挣扎着起身,那人又上前把他拉拽到废墟之中,四周皆是断垣残壁,更不易被外人瞧见。 此刻薛蟠灰土满面,狼狈不堪,还未看清那人是谁,便破口大骂,正欲上前动武,忽觉喉头一凉,定睛看时,一柄冷森森的长剑已指在了自己的咽喉。薛蟠立时吓得噤口不言,才看清对方原是一名三十多岁年纪的彪形大汉,满脸怒容,喝叱道:“姓薛的,今日终叫你落在我手,还有何话说!” 薛蟠见对方并非是认错了人,然而细细端详,却记不起此人是谁,有何过节,只略略觉得有些面熟,便道:“恕我眼拙,尊驾究竟是谁,咱们无冤无仇,为何要出手伤人?” 那大汉冷笑道:“薛大爷当真贵人多忘事,莫非坏事做得太多,记不清了?屈死在你手下的冯渊公子还记得么,我便是他的兄长冯平,前年在康河县让你逃过去了,今日可难逃一死!” 原来当初在康河县时,薛蟠与冯平虽打过照面,却从未交言,薛蟠事后良久才从许世生那里得知始末,因之前对冯平未曾留意,故今日一见亦认不出来。离开康河县后,因怕薛蟠报官缉拿自己,冯平不敢即回京城,在各地漂泊一年多,今年才得回来。只因寻仇之心未死,冯平这两三个月以来,一直在四处寻找薛蟠的踪迹,好不容易找到了他的居处,却未有好机会下手。今日见薛蟠孤身外出,来到这僻静之地,正是天赐良机。 薛蟠听了,情知多说亦是无益,惟有闭目待死。冯平狂笑几声,叫道:“兄弟,苍天有眼,今日为你报仇!” 正要手腕抖动,了结薛蟠的性命,不远处却有人高喊:“且慢,剑下留人!” 冯平悚然一惊,扭头望去,但见废墟断墙外站着位身负长剑的年轻人,面如冠玉,目似朗星,身上却穿着一袭道袍。他身后还站着两人,一人虬髯豹眼,体魄雄健,正昂首俾睨四周,双手笼于袖中,袖子鼓鼓囊囊的,亦不知藏了什么利器。另一人则是未及弱冠的少年,容貌较前面那位年轻人更美,眉目如画,巧笑嫣然——其实乃女扮男装的妩媚佳人。 冯平见了那男装女子,顿觉眼熟,接着便想起,她即是前年在康河县荒宅内用计赚薛蟠入局的女盗幽兰,那虬虬髯大汉是她的兄长,绿林之中颇有声名,冯平亦曾耳闻,那身负长剑的年轻人却不知究竟是谁。这时却听身旁的薛蟠大叫道:“是柳兄弟么?快来救我!” 冯平手腕轻轻一抖,薛蟠便不敢再喊。原来,此人正是因伤怀尤三姐之死,早已行踪渺渺的冷郎君柳湘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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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问柳湘莲为何恰巧会在此时此地出现,那还得从前年薛蟠出行说起。本书上半部曾讲到,薛蟠因被柳湘莲暴打一顿,含羞出门,行至康河县时,却中了幽兰等盗贼设下的圈套,更因冯平暗中之举,险些背下杀人大罪,后来好歹洗清罪名,仍前往南方做生意。哪知回程之时,来至平安州界,又遭遇一伙盗贼,劫去财物。其实仍是虬髯大汉手下那伙人,盯上了薛蟠这富家子,上次智取不成,这次却来硬夺。眼看已成事,半路杀出来个柳湘莲,虽单人独骑,然武艺出众。群盗一时拿他不下,恐惊动官兵,只好退去。 薛蟠感恩不尽,与柳湘莲结为生死弟兄,再后来,柳湘莲却因心伤尤三姐之死,削发随跏腿道士而去,意欲遁入空门。然而那跏腿道士却道柳湘莲尘缘未了,迟迟不肯收他为徒。过了一些时日,那道士忽然不见了踪影,柳湘莲寻他不着,亦不在意,便浪迹江湖,漂泊四方。 忽有一日,柳湘莲经过康河县附近,与虬髯大汉那伙盗贼偏偏狭路相逢,群盗见柳湘莲孤身行走,便将他团团围住。虬髯大汉见柳湘莲以寡敌众,毫无惧色,正所谓艺高人胆大,便起了英雄惜英雄之意,又看他一身道袍,作出家人打扮,便止住手下人,详问究竟。柳湘莲亦不隐瞒,说道因贤妻离世,万念俱灰,本欲出家未成,流落江湖。 虬髯大汉听了,狂笑几声,便邀柳湘莲入伙,道是既然看破红尘,没了羁绊,何不上山做个首领,劫富济贫,纵横江湖,何等快意!柳湘莲原本已觉天下事无可无不可,平时亦听闻虬髯大汉素有“义盗”之名,今日一见果系豪爽之辈,居然当真应允入伙。虬髯大汉闻听大喜,便与柳湘莲结拜为兄弟,让他做了副手,因柳湘莲武艺超群,又有文才谋略,群盗无不心服。 无巧不成书。贾芸为救宝玉求倪二帮忙,倪二答应去找江湖上的朋友援手,原来倪二与那虬髯大汉早有交情,竟找到了他这里。柳湘莲闻听此事,自是惊喜交集,恨不能插翅飞去救宝玉出来。虬髯大汉听说要救的是柳湘莲的好友,满口应允,立时便要亲自带人下山,还是柳湘莲心思缜密,先让倪二回去,并未说破内情,仔细商议之后,方与虬虬髯大汉、幽兰等带人来到京城。他们装扮成进京的外地客商,先找了个客栈住下,让手下人在客栈中歇息,切不可随意外出。 这日一早,柳湘莲等三人先来到倪二家,事先已约好,今日在贾芸那里见面,薛蟠亦要过来。倪二与贾芸家本是隔壁,然左等右等,已过午正时候,仍不见薛蟠的影踪。柳湘莲心焦,生怕出了什么意外,便抄近路赶往薛蟠家,谁知竟遇上薛蟠遭冯平偷袭,未及施以援手,薛蟠已被冯平制住。书中暗表,这便是以往种种情形。 (作者按:薛蟠遇盗,得柳湘莲搭救,两人结拜之事,参见 href='2210/im'>《红楼梦》第六十六回。柳湘莲出走之后又做了绿林好汉,红学家多有论证,如周汝昌的《红楼梦新证》等,主要依据在于甲戌本 href='1664/im'>《脂砚斋重评石头记》的一条脂批——士隐乃说道:……训有方,保不定日后【甲戌侧批:言父母死后之日。】作强梁。【甲戌侧批:柳湘莲一干人。】) 且说柳湘莲眼见薛蟠遇险,依旧不动声色,淡淡道:“这位兄台,可否放了我大哥?” 冯平恶狠狠道:“放了他?哪有这等便宜事!我兄弟的仇又如何了断?” 柳湘莲微微一叹,道:“我大哥昔年行为失当,确实做了不少坏事,你来寻仇,亦属合理……然则今日你若杀了他,难道逃得脱么?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你若能放人,我们决不为难你,若真有本领,日后再来便是。” 冯平听他说得爽快,又见他英气勃发,必是练家子,决非易与之辈,再看看他身后环眼怒视的虬虬髯大汉,更是难缠,暗自忖道:今日纵能杀了薛蟠,亦决敌不过他二人联手,把性命丢在这里,不如暂且退一步,再图将来。他亦不多言,撤回长剑,不再理会薛蟠,扭头便走。柳湘莲果然并不阻拦,眼见他紧走几步,拐过墙角,倏忽消失在前面巷子里。 薛蟠直冲上前,紧紧抓住柳湘莲的胳膊,悲喜交集道:“好兄弟,这多时都去哪里了,遍寻不着,真想死愚兄了……今日回来,却又救了我一命!” 柳湘莲心中亦难免感慨,似有两世为人之叹,然而犹正色道:“大哥,今日实属侥幸,以后还须小心此人再来寻仇。若论昔日之事,还是大哥之错,惹下了这等厉害仇家。” 薛蟠流泪道:“兄弟说的是,昔年的荒唐事,愚兄早已后悔不迭,只恨当时太过莽撞……” 两人说起别后贾府之事,柳湘莲进京后已听闻不少,叹息一番,又让薛蟠见过那此髯大汉与幽兰。原来那虬髯大汉姓张,江湖上有个绰号便叫做“虬虬髯客”。因算来已耽搁了不少光景,几人忙匆匆赶往贾芸家,待到了那里,知许世生与贾芸、倪二已等候多时了。贾芸乍见柳湘莲,亦是吃惊不小,柳湘莲略叙前情,众人相见已毕,俱皆落座。 贾芸正要提及商议营救宝玉之事,许世生忽道:“贾兄,不知茜雪姑娘现下可在此处?” 贾芸微微一怔,道:“便在此间,正在里屋与贱内闲话。” 许世生道:“可否烦贾兄请茜雪姑娘出来一叙?有要事商议。” 贾芸不知他究竟何意,暗想有何要紧事偏要此时与茜雪商议,没奈何,只好到里屋去请茜雪出来。 茜雪掀开门帘,见厅堂里聚着不少人,有些还眼生得很,刚想回避,许世生笑道:“不妨事,这儿并无外人,不必拘礼,茜雪姑娘且请坐下说话。” 茜雪只得依言勉强在一条长凳上坐下,低头不语。只听许世生长叹一声,庄容道:“琏二奶奶之事,让人甚为怅然,如何突地寻了短见?今日早间我与贾兄去了狱神庙,亦与那看管的狱卒谈及此事,知晓了大致经过。毕竟茜雪姑娘其时亲历,故想趁此机会说说,姑娘且听听有无抵牾之处。” 这许世生便将早间听狱卒所说茜雪探监之经过,以及自己亲自探察监房的情形讲述一遍。众人听他絮絮述说半日,皆觉不耐,心想毕竟凤姐已去世,人死难以复生,如此要紧时候,尚说这些作甚?末了茜雪点头道:“许先生所说,俱是实情,并无背谬。” 许世生忽从衣袖中取出那张从女监中捡到的精致小弓,问道:“姑娘可曾见过此弓?” 茜雪略看一看,回道:“不曾见过。” 许世生转向众人道:“此弓虽小,却是害死琏二奶奶的关键之物。” 一言既出,满座皆惊。贾芸恰在许世生身畔,忙拿过那小弓,仔细察看——其实在狱神庙女监中亦已见过,还拉拉弓弦试试劲力,说道:“许先生何出此言?这不过是孩童的玩物而已,亦曾见姑娘们用此种小弓演练那闺阁中常见的射粉团之戏,如何能伤得了人?况且,琏二奶奶乃是自缢身亡……” 许世生厉声道:“那只是此案真凶设置的障眼法而已,其实这乃是一个精心谋划的杀人骗局,真凶便是……” 他的眼光转向旁边的茜雪,其意不言自明。茜雪身子一颤,仍是沉默不语。薛蟠、虬髯客、幽兰等虽早知许世生之能,亦觉他所说未免耸人听闻,皆想听他如何解释。 贾芸先忍不住道:“这怎会是事先谋划好的杀人骗局?许先生适才叙述案情时亦曾提及,当时是茜雪姑娘先发现琏二奶奶自缢,赶忙叫来狱卒,其时牢门尚且紧闭,门锁完好。琏二奶奶在牢门对面墙壁窗栅上悬梁,距牢门尚一丈有余,若说茜雪姑娘与此有关,实在是不可思议!” 听了贾芸所言,茜雪似亦觉得有了底气,怯生生道:“不知许先生为何如此说,让小女子万分惶恐。莫非许先生怪我未能阻拦琏二奶奶寻短见?那实在是事先未曾料及,等发现后为时已晚,狱卒打开牢门,我便抱下她来,又催着去找狱医,可仍是无力回天……” 说至此处,眼泪簌簌而下,如梨花带雨,让人心生恻隐。幽兰看不过眼,忙坐到茜雪身边,柔声安慰,斜睨许世生一眼,意含嗔怪。 许世生仍不为所动,正色道:“既然茜雪姑娘不承认,我只好把琏二奶奶悬梁自缢之谜从头至尾解说一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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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世生又略略思索片刻,随即不再理会茜雪,转身面对众人。 “适才我已把凤姐自缢的前后经过详尽说了,这些皆是从狱卒以及茜雪姑娘那儿得知,彼此印证,并无谬误。然而这是否即为全部真相呢?起初我亦曾这么认为,直到出了狱神庙,在监牢大门口,贾兄提及这两日风云变幻,阴晴不定,不知穿啥衣服好,却让我忽然记起一事。” “那狱卒曾说起,茜雪姑娘探监时原穿了件黑色斗篷,跑出来呼救时却已不知去向,后来在牢房中又盖在了已离世的琏二奶奶身上。此事本属寻常,然若再虑及本案其余的细微之处,却深有意味:隔壁监房门口发现的小弓,狱卒最初见到琏二奶奶自缢时的情状,牢门上的铜锁,狱卒疑为厉鬼的低声尖啸,还有那日阴沉的天气与黑暗的牢房……依我推测,那狱卒老刘起初见到的并非悬梁自缢的琏二奶奶,而是一具由气囊制成的傀儡!” “傀儡?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贾芸不由得惊叫起来,众人亦皆如坠泥潭,不知所谓。 “贾兄勿急,且容我慢慢道来。当时天色阴沉,牢房里更一片黑暗,狱卒老刘只看到一身着囚服的女子面贴墙壁背朝牢门悬吊着,根本未曾看到那人面目。既然是琏二奶奶的牢房,便先入为主认定她已悬梁自缢,怎会想到那不过是一具傀儡?” “然依许先生所说,其时琏二奶奶又在何处?牢房虽暗,毕竟还有一小窗透入些天光,狱卒总不至看不到她。再者,牢门紧锁,偌大的人形傀儡,如何能进得牢房,且悬吊在窗栅上?” “贾兄还是未弄清其中关键……那并非琏二奶奶的牢房,其实却是隔壁的牢房。贾兄还记得茜雪姑娘穿的那件黑色斗篷么?那件斗篷应为黑色绸缎所制,内里衬层更是另有机关,待会儿自有交代。把那外层绸缎展开,悬挂在内外两间牢房之间的过道上——这并不难,过道本就低矮狭窄,想必夹子、细绳之类,事先亦早准备妥当。当日天色阴暗,过道里更简直伸手不见五指。慌慌张张的狱卒老刘随着茜雪姑娘疾奔至此处,见她惊恐地指向牢房里悬吊着的人形傀儡,哭叫琏二奶奶,不疑有他,便把这当成最里面一间牢房,急忙开锁,却不知前面并非墙壁,不过是层黑色的绸缎。有个细微之处值得注意,老刘试了两三把钥匙才把锁打开,那并非因为心急,而是他最初捡出的是琏二奶奶牢房的钥匙,自然打不开锁了!” “狱卒老刘曾说听到如厉鬼般之低声尖啸,初时我未留意,只觉他懵懂乱语,后来才想到,其实此事正与那气囊傀儡有关。须知那具傀儡并非寻常木质,如那周朝巧匠偃师所制与真人酷肖之木傀儡,而是空心的气囊。这气囊外层便与那蹴鞠相类,以熟硝黄革制成,轻盈无比,吹气即起,傀儡身上衣物,亦是熟皮所制,暗室之中,远远望去足以乱真,未?充气时,却不过瘪瘪一层,便可作为那斗篷的内里衬层。” “其时茜雪姑娘对狱卒老刘说,放心不下琏二奶奶,要再进女监见见她。等她顺着过道来到琏二奶奶的牢房隔壁,也就是那间无人关押的牢房前面,迅捷脱下斗篷,先如前面所说,在过道上把外层的黑色绸缎挂好。然后,便用得上我们捡到的那张精致小弓了,有弓便有箭,只是并非寻常之箭,原本箭头处却安上一个小小的薄皮吸盘,箭尾缀好长长细绳。此等小弓,无需臂力,只需眼力。贾兄适才说起,姑娘们平日里常玩那射粉团之戏,茜雪姑娘想必亦弓技娴熟,如今她..便瞄准牢门对面墙壁,恰在小窗下方,将箭射中,那箭上的吸盘已牢牢伏在壁上。” “此后的事情便较为容易了。先将箭尾连着的细绳绑在牢门上方的木栅上,比对面壁上吸盘所在位置略高,再将斗篷的衬层——也就是未充气的傀儡从木栅之间的缝隙塞进牢门,搭在细绳上。然后吹起充气的傀儡,顺着细绳滑到对面墙壁小窗下,傀儡面向墙壁。如此这般,狱卒老刘便从牢门外看到了琏二奶奶悬梁自缢的情景。这整个计谋固然策划周密,但得以成功亦得益于当日阴沉的天色,使得牢房内晦暗如夜晚,这一点自然事先已考虑在内。” 许世生说完这些,厅堂内一时鸦雀无声,众人面面相觑,皆觉匪夷所思,却又不好辩驳。那茜雪双手捂面,双肩抽动,却仍默然不语。半晌贾芸方道:“我仍是不解,若琏二奶奶并未悬梁自缢,那……她又怎生死于非命呢?” 许世生冷冷道:“我很快便会说到这关键之处了。茜雪姑娘之所以费了许多气力设下琏二奶奶自缢的假相,便是为了这后来的短短片刻。回想当时情景,牢门甫开,茜雪姑娘便直冲进去,又催着狱卒老刘去找狱医。老刘早已乱了方寸,便依她所言离去。” “我曾仔细查验过牢门上的大铜锁,钥匙插入这铜锁后,须得转上一圈,方能打开锁,若想拨出钥匙,则要再往回拧一圈。当此慌乱之时,老刘自然顾不上拔出钥匙,何况狱神庙本就在监牢之中,即便留下钥匙亦无甚妨碍,他不以为意,一径去找狱医了。” “此时茜雪姑娘忙摘下那傀儡,收好弓箭,再将气囊压扁,急切之间用力太大,那气囊的吸嘴发出尖啸之声。却被刚出女监的老刘听见,竟以为厉鬼作祟,着实可笑。接下来茜雪姑娘便锁了牢门,拔出狱卒留下的钥匙,取下过道上的黑色绸缎,把斗篷恢复原样,再往里来到真正的琏二奶奶的牢房,匆忙间却将小弓掉落地上。接着,待打开牢门,你便着手进行此案的最后一步……” 听到这里,茜雪抬起头来,只见她脸带泪痕,目光呆滞。许世生看着她,缓缓接着道:“此时琏二奶奶尚在昏睡之中,大约是因为之前吃了带有迷药的点心。你竟然狠心用布条勒死了她,再将布条挂到小窗的木栅上……” 许世生话音未落,众人惊呼声一片。茜雪咬牙道:“许先生说我害死了琏二奶奶,有何凭证?若仅凭着什么地上的小弓、狱卒的几句妄语,与血口喷人何异,岂能让人心服?” 许世生仍淡淡道:“若要凭证,亦并非难事。有关被人勒死而假作自缢之情状,《洗冤集录》早有解说。如今琏二奶奶尸身尚未入殓,只须禀告官府,遣一见多识广的仵作过去,立时便可验出藏书网。当时只因狱卒眼见琏二奶奶悬梁自缢,未曾想到其中另有曲折,狱医亦未再加检验,故此无人发觉。这亦是谋划者善于揣摩他人所想的高明之处……茜雪姑娘还有何话说?” 茜雪忽地大声狂笑不止,状若疯癫,叫道:“不错,许先生果然精明过人,还是让你识破了!是我杀了琏二奶奶,但你可知我为何要杀她?昔年她主事贾府,只因芥末小事便将我逐出府去,孤苦伶仃,举目无亲,后来流落到青楼,受尽凌辱……若非有人出手相助,早不知死在何处了!如今天赐良机,我难道不应报仇,一雪前耻?” 说到后来,她已是泪流满面,语音嘶哑,让人闻之鼻酸。 (作者按:宝玉酒醉摔茶盅,最终导致茜雪被撵之事,参见 href='2210/im'>《红楼梦》第八回、第十九回、第二十回、第四十六回。俞平伯指出,茜雪本非重要角色,且在前八十回中已被赶走,然而根据脂评,却要在狱神庙一回中大显身手,这是件非常奇怪的事情。笔者以为,既然脂评中已透漏,小红、贾芸会在狱神庙一回中出现并设法救援宝玉,茜雪的回归就显得更无必要,除非我们把她起的作用作截然相反的理解。再联系金钏儿、晴雯等被逐丫鬟的悲惨结局,虽然各人的具体情形不同,但本文中茜雪被撵出贾府后的遭遇与怨恨应非岀于臆想。) 许世生目光中不禁露出怜惜之色,叹道:“我虽推断出是你所为,但并不知晓你出府后的际遇。即便事出有因,你的报复手段亦未免太残酷了些……你被逐出府与宝二爷有关,莫非对宝二爷,你亦想好报复之策了么?” 不知茜雪如何答话,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五回 许世生解说红楼案 贾宝玉对景悼颦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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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茜雪听了许世生所言,反倒渐渐平静下来,冷笑道:“我倒并不恨宝二爷。他不过是百事不管的公子少爷,将我撵出府亦非他的主意,何况现在早已吃尽苦头了……我只恨那主事之人。” 许世生点点头,忽道:“茜雪姑娘定要将罪责全揽在自己身上么?” 茜雪一惊:“许先生何出此言?此事皆是我一人所为,自与他人无涉。” 许世生道:“在我看来却并非如此。此案谋划周详,单凭你一己之力恐难以至此。况且姑娘被逐出府之事,本不能全归罪于琏二奶奶,姑娘纵然记恨她,亦不必处心积虑,甘冒奇险定要了结其性命……其中想来另有隐情。再者,我亦曾听闻当日琏二奶奶扫雪拾玉之经过,此事甚为蹊跷,与琏二奶奶终被关入狱神庙颇有干系,莫非府里早有人给她设下圈套?” 茜雪面色大变,抢着道:“许先生说东道西,我却并不明白。现下我已承认下手害了琏二奶奶,绑了我报官便是,其他哪还有什么可说的?” 许世生叹道:“姑娘欲独自承担罪责,让人甚是钦佩,然而姑娘可曾想过,当真值得为那人隐瞒么?我不知他对你是如何说的,但媚人姑娘的遭遇,可说是前车之鉴。” 茜雪叫道:“不要说了!” 说罢掩面直向厅堂门口奔去,那虬髯客恰好立在门侧,正欲上前把她拦住,却听许世生道:“算了,张兄,让她去吧。” 贾芸眼见茜雪跑出门去,不禁问道:“咱们便让她这么走了?” 许世生道:“不放她走又能怎么样,难道当真报官不成?咱们此刻怎有余暇与官府纠缠。我本来担心她与闻大家商议营救宝二爷的机密,再泄露给他人,那可坏了大事,故要先揭穿琏二奶奶遇害一案。如今她既已离去,就不必再理会了,还是快来商议一下如何解救宝二爷吧。” 虬髯客粗声道:“还商议什么?这次我带来了不少兄弟,干脆趁其不备冲进去,救了人便走,等他们明白过来,咱们已走得无影无踪了。” 幽兰嗔怪地看了他一眼:“哥哥怎能如此鲁莽,须知此地乃是京城,并非寻常市镇。九城巡按府监牢更是官家重地,防卫森严,倘发现有人劫狱,大兵转瞬即至。非但救不了人,只怕自身亦难保。” 柳湘莲亦道:“大哥,幽兰妹子所说甚有道理,救人之事,还须智取。” 虬髯客大笑道:“既如此,你们快些想想有何好计策,我却实在想不出来。” 许世生沉吟半晌,说道:“我有一个主意,大家议议是否可行。咱们先以探监为名,混进狱神庙……” 许世生正说之间,忽然贾芸家的一名帮工从外面进来,他忙止住语声。原来却是有人来找倪二,说是从九城巡按府监牢过来的。众人听了,皆有些惴惴不安。倪二道:“不妨事,那边我有几个狱卒甚为熟识,想是有啥要紧事,过来通风报信。” 倪二出了厅堂,不过盏茶工夫便即回返,面带喜色道:“皆说飞来噩耗,对咱们来说却是天大喜讯。适才从宫里传出消息,当今皇上突染重疾驾崩,新皇择日即位,这就要大赦天下。所有未决之囚犯,亦皆在赦免之列。今番不须咱们动手,宝二爷便有救了!” (作者按:曾有喜好索隐的研究者把曹雪芹写 href='2210/im'>《红楼梦》与清朝雍正帝暴亡之谜联系起来,得出了“曹雪芹毒杀雍正帝”的惊人结论。此论混淆真实历史与文学虚构,固让人难以置信,然而联系曹雪芹自身际遇与 href='2210/im'>《红楼梦》前八十回的种种暗示,书中宝玉之命运,确与皇室家族的兴衰嬗变息息相关。) 正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众人听了,一时皆不敢相信。贾芸问道:“老二,这消息确实么?此事非同小可,切切不要人云亦云!” 倪二笑道:“那狱卒亲耳听狱官所说,便过来给我报信,怎会有假?此等大事,又有谁人敢造谣惑众?想必不日便会诏告天下了。” 众人这才信服,不由皆惊喜交加,感叹宝玉命中自有贵人相助,逢凶化吉。到了第二日,新皇果然下了诏书,大赦天下,择吉日举行登基之礼。虬髯客、幽兰见宝玉之事已了,倒亦不忙着离开,便在京城游玩几日,开开眼界。 且说这一日正逢宝玉遇赦放出,贾芸、柳湘莲、许世生皆去九城巡按府监牢外等候。那薛蟠自上次在巷子里遭冯平偷袭,一头撞在矮墙之上,至今仍时时感觉头痛,每日里昏昏沉沉,眼前甚或偶有幻象出现,找大夫开了几剂疏风止痛的药服了,亦不见效,苦不堪言,然而听说今日宝玉便可出来,仍强撑着赶了过来。 巡按府监牢大门外聚了不少人,皆是听说今日放出赦免囚犯,前来等候接人的亲友。日上三竿,巳初初刻刚过,巡按府大门吱呀呀一阵响动,缓缓打开,狱卒吆喝着把几十名衣衫褴褛的囚犯赶了出来。门外等候的人群簇拥而上,贾芸一眼看到宝玉踉踉跄跄走在人群后面,忙抢上几步扶住。 宝玉望见众人,还未开口说话,眼泪先已流了下来,见杳无音讯多时的柳湘莲竟亦在这里,惊喜莫名。柳湘莲略略问候宝玉几句,觉此地并非讲话之所,便叫来早已备好的轿子。宝玉本不想坐轿,然看看自己身上囚服未除,狼狈不堪,只好听从,正要上轿离去,人群中突然冲出一人来至近前,抱住宝玉放声大哭。众人仔细看时,那人却是焙茗! 原来焙茗上次随宝玉赶往媚人家中,后来突发惨祸,媚人横死,宝玉在其家中被九城巡按府衙役抓走,并背上杀人罪名。焙茗却从此无影无踪,谁知今日竟会出现在这里,只见他衣衫褴褛,面黄肌瘦,正不住抹泪。众人见此处耳目众多,不宜久留,忙劝止住焙茗,让宝玉上了轿子,大家跟随着回到贾芸家里,可怜宝玉此外亦无处可去。回程路上,许世生把焙茗拉到一边,详问究竟,焙茗把这些时日的遭遇一一讲来,许世生亦是不住叹息。 到了贾芸家里,宝玉略略梳洗,贾芸又找来衣服给他换上,焙茗亦好歹收拾收拾,胡乱扒了几口饭,众人方坐下来说话。柳湘莲说了别后情由,许世生亦跟宝玉谈及茜雪害死凤姐之事,明知隐瞒不住,还不如早些让他知晓。宝玉听了,直惊得说不出话来,半晌方哭道:“这又是我造的孽了!若不是我醉酒发脾气摔茶盅,茜雪便不至被撵出府去,凤姐姐亦不会死于非命了!” 众人正在解劝,旁边薛蟠却突然咕咚一声从凳子上直摔下来,直摔得满身尘土。众人吓了一跳,忙上前把他扶起来。薛蟠道:“不妨事,不妨事,只不过有些头发晕。” 薛蟠以手拍额,略过片刻,忽地皱眉对许世生道:“许先生,不知怎的,吃这一摔,我却猛然记起前年在康河县青雾山风云观里的事……那时我夜里在观里乱走,来到一处楼阁所在,在二楼却见到那虚尘道士在舞剑,他用剑尖指着一具人形木偶,口中念念有词,木偶胸前还刻着几个字……后来,我慌慌张张下楼的时候,摔了一跤,当时便人事不省了,第二日醒来时已躺在观里客房的床上。” 许世生点头道:“我记得此事,其实世兄摔那一跤亦是冯平所为,不过只因摔跤之后便将前夜之事尽皆忘了,我们实不知其中还有如许曲折……眼下世兄却为何要提及此事呢?” 薛蟠眼看着宝玉,露出困惑之色,缓缓道:“只因我刚刚记起,那木偶胸前所刻的,正是‘贾宝玉’三字。”

02

众人皆吃惊不小,然仍不明就里。许世生蹙眉道:“此等巫蛊之术,自古及今史书多有记载,乃以木偶、草人、纸人、泥人之类书被咒者之名,施行魔法……只是不明这虚尘道士为何会行此邪僻之事,又从何而知二世兄的名讳?薛世兄在风云观里可曾还留意到其他异常之处?” 薛蟠思忖多时,方道:“其余似乎并无古怪,只是那虚尘道士曾说起,昔年在京城时见过贾府里的政老爷、敬老爷等人,还说观里的主持智清认识清虚观的张道士。我见那智清道士年老昏聩,嘴里老是唠叨着什么炼丹,想必观里大小之事皆由虚尘做主。” 众人议论纷纷,唯有宝玉自己却似毫不在意,喃喃道:“其实何必在意那等巫蛊之术,我本来便是不祥之人。如今想来,这一连串的意外都与我脱不了干系。最先是通灵玉不翼而飞,然后却离奇出现在栊翠庵,妙玉在栊翠庵内遭袭,又被忠顺王府的人带走,至今不知下落。后来,又有媚人被杀之事,当时惟有我在那房内,门窗皆紧闭,莫非当真是我犯病晕迷之时无意中竟下了毒手?若果如此,亦只有以死谢罪了。最后便是凤姐姐在狱神庙内遇害,若追踪溯源,我亦是始作俑者……” 言未毕,宝玉已泣不成声。许世生叹口气,正想说话,却见贾芸家的帮工匆匆进了屋,对贾芸道:“外面有位甄爷,说要求见您和宝二爷。” 贾芸有些懵懂:“不曾识得哪位甄爷,此人何等样貌?” 那帮工看了眼宝玉,嗫嚅道:“单看模样,却与宝二爷极像。” 贾芸兀自诧异,许世生先开口道:“想来便是那位甄宝玉公子了,快请进来吧。” 须臾,一位眉清目秀的年轻公子走进厅堂来,众人见了皆大吃一惊。虽早听说有位甄宝玉与贾府的宝玉性格、模样均极相似,却未曾亲眼见过,像到如此程度,着实始料未及,若非两人服饰不同,真与照镜子无异了。更稀奇的是,贾宝玉因困于狱神庙中多时,刚刚遇赦放出,精神委顿,与从前之神采飞扬大不相同,而恰巧此甄宝玉面上亦多有风尘之色,两人不但相貌酷似,神情更是逼肖。 众人看看宝玉,再望望甄宝玉,意在比较,一时之间竟无人开口。末了还是甄宝玉先拱手施礼道:“在下甄宝玉,欲求见贾芸二爷与贾宝玉二爷两位。” 贾芸、宝玉连忙还礼,又给众人引见一番,大家坐下叙话。甄宝玉说明来意,原来他听说宝玉遇赦放出,因有要事,欲与宝玉谋面,今早赶到九城巡按府监牢外时,却已错过时辰,宝玉等人已离去。因人群中本有认得贾芸、宝玉者,知道他们回贾芸家了,甄宝玉便一路问着过来,找到了这里。 宝玉听了,便道:“烦劳世兄费心找我,究竟有何要事呢?” 甄宝玉先不答话,从随身的褡裢里取出一个小包裹。那包裹有里外几层,包得甚是仔细,待外皮全部打开,才露出一块大如雀卵、灿若明霞、莹润如酥、五色花纹缠护的美玉。宝玉立时脸色大变,一看便知是那遗失已久的通灵玉,毕竟是从胎里带来的,是真是假无须多辨。 宝玉忙道:“此乃小弟随身佩带的玉,丢失多日,世兄却从何处得来?” 甄宝玉道:“此玉是他人托我转交给世兄的,至于详情,那人却未交代。” 说完便将通灵玉递给宝玉,宝玉接过,双手不禁微微发颤,说道:“为了这块玉,不知惹来多少风波,如今烦世兄盛情送回,感激不尽。只是时至今日,我仍蒙在鼓里……还望世兄告知,究竟是谁人委托,这玉如何会落入他手,他又怎会找到世兄那里去呢?” 甄宝玉黯然叹道:“若论此事,当真无颜以对,我亦是身不由己……如今只盼送回玉来,能弥补些以往的罪孽罢了。” 宝玉不知他话中究竟何意,正觉难以应对,众人亦相顾愕然。却见甄宝玉已站起身来,便要告辞离去,贾芸、宝玉苦苦挽留,他却只是摇头。堪堪走到门口,甄宝玉又回转身来,眼望宝玉,说道:“还有一事,世兄想必还未知情。朝廷刚刚下旨,荣国府邸及一应财物等悉数没入,贾赦老爷亦被革去世职,流放边地,原府内贾氏族人有作奸犯科者依律惩治,其余皆逐出府外,自谋生计。想来这荣国府,世兄是回不去的了,日后生计,还须早作打算才是。” 说完这话,甄宝玉拱手告辞,出了门,不一会儿便汇入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不见了踪影。他如此倏忽来去,言辞闪烁,甚是让众人猜疑。 (作者按:有关“甄宝玉送玉”,参见脂本 href='2210/im'>《红楼梦》第十八回:“少时,太监出来,只点了四出戏:……第三出《仙缘》;【庚辰双行夹批:《邯郸梦》中伏甄宝玉送玉。】第四出《离魂》。【庚辰双行夹批: href='2161/im'>《牡丹亭》中伏黛玉死。所点之戏剧伏四事,乃通部书之大过节、大关键。】”由脂评可看出,“甄宝玉送玉”是曹雪芹后三十回佚稿中的重要情节。) 许世生见宝玉仍手握着通灵玉,惘然若失,便道:“常言道,覆巢之下,岂有完卵?上次圣旨下时,唯有赦老爷与环三爷那边还能幸免,反让人觉得意外,如今荣府全数藉没,亦是意料中之事了。世兄不必过于挂怀。” 宝玉长叹道:“我本早已无家可回……祖母已逝,父母皆已回南京原籍,凤姐姐、林妹妹亦不在了,其余身外之物,还有何可挂念呢?如今让我最在意的,就是失玉之事、媚人之死到底与我有何干系?若不弄清这些,此生再无心安之日了。” 许世生思忖半晌,忽道:“既如此,我便把这些疑案背后的真相给世兄一一道来吧。”

03

许世生此言一出,不但宝玉大惊,贾芸、薛蟠、柳湘莲等尽皆错愕。宝玉问道:“许先生是说……这些事全弄清楚了么?” 许世生沉吟道:“枝节之处或许不无臆断,毕竟我们难以拿到真凭实据,然而从通灵玉离奇丢失开始,前前后后发生的这许多事情,原先我只不过有些模糊的想法,如今终于可串在一起了。现下我已知晓,是谁用绝妙的法子盗走了通灵玉,谁在栊翠庵袭击妙玉并劫去那些珍奇古玩;我亦弄明白了为何媚人被杀时,世兄却被发现晕迷在那房子里,门窗皆已闩住,而世兄明明记得之前已与媚人回到贾府?还有,那通灵玉的行踪为何如此神出鬼没,又怎会由甄宝玉公子送回?最后,谋划这一切的主使者究竟是谁?凡此种种,我想皆已有了答案。” 宝玉难以置信,却又不敢不信,只一迭声地催着许世生快讲。 许世生郑重说道:“只是此事涉及府内诸多隐秘,甚或还有对诸位老爷、姨娘等人的不敬之处,难免失言,还须事先请世兄恕罪。” 宝玉叹道:“此刻连荣宁二府俱已烟消云散,还有什么事说不得么?许先生就不必拘礼了。” 许世生道:“世兄既如此说,我便放心了,咱们先从那通灵玉丢失之事说起。那日与世兄一起在怡红院勘查之时,我便已说及失玉的蹊跷之处。那玉本由袭人姑娘放在世兄所住西里间碧纱橱的床褥底下,西里间的后房门反锁着,只有南窗,临南窗有暖阁,紧挨着的是丫鬟婆子守夜的抱厦,暖阁与抱厦间还有十锦槅子阻挡。任何人进入西里间的碧纱橱,皆须经过有袭人、媚人姑娘守夜的西外间居室。故此,外来的盗贼根本难以进入。” “然而若说是哪个丫鬟婆子所为,且不论她们亦须经过西外间居室才可进入西里间,发现通灵玉丢失之后,曾对院里每个人的物品、随身带的东西都进行过清查,整个怡红院屋里屋外亦都搜了个遍,皆不见通灵玉的踪影。既然丫鬟婆子们那天早上都还没有离开过怡红院,他们即便偷了玉,亦根本无处藏匿。因此,我便怀疑是那晚来过怡红院的赵姨娘所为。” 贾芸、薛蟠等人皆不知此事详情,这时正听得入神,宝玉道:“许先生所说不错,不过,后来咱们亦曾试过,即便媚人跟姨娘合谋,因为有袭人在场,姨娘也拿不到那块玉的。” 许世生道:“确实如此,当时这让我困惑难解。自然,若是袭人、媚人与赵姨娘串通一气,盗走玉轻而易举,但实在难以想象会发生这种情形,主谋之人事先要同时拉拢两名丫鬟,他有何把握让她们都听从,难道不怕泄露内情么?彷徨无计之下,我甚至怀疑起了世兄您自己。毕竟,这玉紧接着又在栊翠庵的耳房里出现,而那晚先有个身份未明的来客拜访妙玉,此后妙玉才遭劫被绑。暂且不论意图何在,至少世兄是有作案的机会的。” 宝玉苦笑道:“媚人出事之后,连我也怀疑自己了。若是神智清醒时,当然无须担心自己做了什么事,但我又怎知其时并未宿疾发作呢?” 许世生道:“正是媚人被杀之前与世兄所说的话,促使我重新考虑案情,终于弄清了通灵玉如何丢失的这个关键。当时媚人说及袭人如何公然将通灵玉交与赵姨娘,她设想的法子确让我佩服之至。假如失玉之事确系袭人所为,这个法子简直天衣无缝,之前我全未想到那通灵玉竟可放在合欢花酒瓶中,在众目睽睽之下被赵姨娘拿走而无人察觉。” “但既然接下来媚人被杀,在没弄清真相之前便可有两种假设。一是媚人所说不虚,袭人确与失玉之事有关,媚人便是因泄露机密而遭杀害。二是媚人所说为假,那个绝妙的窃玉法子其实并未实施过,媚人才是真正的窃玉者,被暗中的主谋杀人灭口。那段时日,府里乱得很,我一直设法留意袭人的动静,然而并没发现她有何异常举动,或与谁频繁接近,世兄被巡按府下狱之后,她留在大观园里足不出户。” “当我重新考虑媚人涉案之时,面临的难题仍是,那日晚间,她如何才能偷到通灵玉呢?须知她所设想的袭人窃玉的法子虽然妙极,对她自己来说却难以实施。只因袭人一向细心,世兄临睡前皆是她亲手将通灵玉摘下收好,塞在被褥底下,这才放心,媚人并无机会拿到那块通灵玉。思来想去,我还是觉得,既然赵姨娘是玉丢失以前惟一离开过怡红院的人,事情还得着落在她身上,关键是,媚人如何取得通灵玉,再转交给她呢?” “失玉的经过若弄不清楚,无论疑心谁皆不过是猜测。我一遍遍回想当时怡红院屋内的情形:西里间的碧纱橱,碧纱橱一侧的隔架上有个小巧玲珑的香鼎,世兄晚间安睡的那张填漆床,床畔小桌上的琥珀杯,堂屋与西外间居室之间的隔架,隔架上的青花瓷八宝纹烛台,还有隔架中间的玻璃大穿衣镜……终于有了个想法。据袭人所说,在抱厦中守夜的丫鬟婆子亦可证实,赵姨娘前来拿合欢花浸的酒,说要给老太太配药时,已到了亥时,怡红院中诸人皆困倦得很。袭人、媚人把赵姨娘让进堂屋后,赵姨娘方提起,药引子是上好的合欢花浸的酒。此时媚人想起,前几天袭人把酒放到南面抱厦了,于是袭人便到前面去取酒……世兄务必注意这些细枝末节,其实皆不可或缺,媚人便在此时用上了巧妙的障眼法,取走了床褥底下的玉。” 宝玉迷惑不解,问道:“那日我与先生不是已试过了么?袭人从堂屋走到南面抱厦这短短工夫,媚人根本来不及从堂屋经过西外间,进入西里间碧纱橱内,再取走通灵玉返回堂屋交给姨娘。袭人在抱厦取酒时,还透过十锦槅子看到媚人正与姨娘在堂屋聊天呢。” 许世生缓缓道:“这便是我说的障眼法了。袭人从堂屋到南面抱厦不过须臾之间,媚人固然来不及从堂屋赶到西里间取走玉,再回到堂屋,但据我与世兄那日所试,从西里间碧纱橱床褥下取走玉之后,返回到西外间却是可以做到的。” “不过……”宝玉仍然一头雾水。 “世兄莫忘了西外间与堂屋之间四面雕空紫檀板壁正中的大穿衣镜。从堂屋到西面梢间,皆须触启西洋机括,推开大穿衣镜,方可进出。而媚人正是借助这大镜子,施展出以假乱真的障眼法。袭人确曾说过,她透过堂屋与抱厦间的十锦槅子看到,媚人站在那儿,一手拿着烛台,正与赵姨娘聊天。世兄可否留意到,媚人那时为何要手执烛台呢?” “这……我倒未曾留意。” “据我所知,堂屋北侧上首正摆着张楠木高桌,桌上便有个大烛台,每逢晚间便点上蜡烛,那晚赵姨娘来时自然也不例bbr>?99lib.外。既如此,媚人手上又举着烛台岂非多余?另外,我还在西里间碧纱橱内床畔小桌上发现一些新鲜烛泪的痕迹,那小桌本用来放置果盘之类,除非有意外情形,不会在上面摆放烛台。据此我们可推测,媚人那晚确曾进了西里间偷窃通灵玉,不小心把烛泪洒在小桌上。之后,她又把窃来的通灵玉交给赵姨娘带走。” “可是,咱们不是试过这根本行不通么?袭人亲眼看见她们当时是在堂屋里聊天。” “世兄难道还不明白么?耳听为虚,眼见也未必为实。媚人与赵姨娘那时其实是在西外间,袭人看到的不过是那面大穿衣镜映出的她们的身影!” “究竟怎么回事?”宝玉瞠目结舌。 “袭人转身往南面抱厦去取金合欢花浸的酒时,这边厢媚人已点亮隔架上的烛台,拿起烛台推开大穿衣镜进了西外间,再进了西里间碧纱橱,取出床褥下的通灵玉,又返回西外间。此时,袭人已到了南面抱厦,而赵姨娘也已进了西外间。媚人手执烛台,与赵姨娘相对而语,她手上的烛台比起堂屋的那大烛台,光线要黯淡得多。而袭人所见两人正在堂屋聊天,不过是那大镜子映出的幻象而已。” “从袭人所在抱厦的位置望向西外间,中间其实有两道十锦槅子,加之媚人身侧烛光本较微弱,故并未发觉有异。至于那几个丫鬟婆子,事不关己,加之本已夜深,早在抱厦床上睡得昏昏沉沉,更无人留意。当然,媚人若不点亮烛台,因为西外间太暗,她们的身影便映不到镜子上,这条计策便行不通了。” “其实行使障眼法最险之处却不在前面这些环节,而是她们必须缓慢朝堂屋那边移动,在袭人之前先回到堂屋,当经过穿衣镜进入堂屋,然后关上镜子那一瞬最易被察觉。到了堂屋,媚人便灭掉烛台,仍放到隔架上,便是那日我在十锦槅子上见到的青花瓷八宝纹烛台。自然,赵姨娘早已把通灵玉收好。此计虽听来匪夷所思,不过事先策划周密,且袭人须在抱厦那边找酒取酒,事先也心无防备,总不至时时盯着媚人她们,故只须胆大心细,反而易行。”

04

许世生侃侃而谈,一席话说毕,众人面面相觑,仍觉懵懂,一时之间竟无人开口。半晌,良久未发一语的柳湘莲忽道:“许先生条分缕析,解说详细之至,让我等洞悉真相,便如醍醐灌顶一般。然惟有一点我仍不甚明白,媚人与赵姨娘固然早已想好如此这般计策,但媚人窃玉之时,宝玉仍安睡在填漆床上,稍有动静便易惊醒,这一来岂不坏了事?难道媚人事先竟然全不虑及这些?” 许世生微微一笑:“柳兄问得好,此一节的确不可忽略。起初我也诧异,想来若无十足把握,媚人岂敢妄为?然而那日在怡红院正房西里间勘查时,我留意到碧纱橱一侧的隔架上放着个小巧的香鼎,那香气似有些不同寻常,当时虽未想到,后来终于记起,香鼎中的香料必定混有曼陀罗花无疑。” “大家或许听说过,江湖之中混黑道的一向以曼陀罗花配制迷魂药,那香鼎中其实只掺了极少,但足以让宝玉沉睡难醒了。香气虽可透过隔架传至其他房间,那效力已是微弱得多了,故也无人察觉。正因先前媚人已设计周全,后来才好大胆窃玉。” 柳湘莲点头称是,不再言语。众人至此刻方恍然大悟,不由皆发出惊叹之声。 (作者按:“塞玉”、“误窃玉”皆见于脂评,参见本书前面的作者按语。关于怡红院中的大穿衣镜,当系西洋舶来品,嵌在门上,并有“西洋机括”,一触即开,在 href='2210/im'>《红楼梦》第十七回、二十六回、四十一回、五十六回等处皆有提及。如第四十一回“怡红院劫遇母蝗虫”一节:“刚从屏后得了一门转去,只见他亲家母也从外面迎了进来。刘姥姥诧异……便心下忽然想起:‘常听大富贵人家有一种穿衣镜,这别是我在镜子里头呢罢。’说毕伸手一摸,再细一看,可不是,四面雕空紫檀板壁将镜子嵌在中间。”另,关于香鼎,可参见同回:“袭人……忙将鼎内贮了三四把百合香,仍用罩子罩上。”) 宝玉黯然道:“难怪那日早上起来,只觉昏昏沉沉,原来竟是媚人……唉,我并无亏欠于她,她为何如此对我呢?” 贾芸忍不住又问:“赵姨娘拿走通灵玉后,玉怎地又会在栊翠庵里出现?到底是谁袭击妙玉并劫去珍奇古玩?难道也是赵姨娘不成?” 众人皆望向许世生,等他解答。许世生轻声喟叹,说道:“其实回想栊翠庵妙玉被劫时的情景便可发现,这乃是显而易见之事,却直至方才我才领悟。‘一叶障目,不见泰山’,对于近在眼前的事物,人们却常常视而不见啊!当时妙玉对忠顺王府的长史官说,那夜她正在打坐清修,突然遭人袭击,从背后被勒住脖子,之后便失去知觉了。然而发现晕迷的妙玉时,耳房的门闩却是闩好的。很明显,妙玉所说并非真话。” “那日我曾给二世兄解释过妙玉在封闭的耳房内遇袭之谜。大致说来,妙玉先与某人在耳房内会面,并将珍奇古玩等交与此人,等他走后,妙玉闩上了房门。他出了栊翠庵的山门,却又绕到耳房墙外的窗户旁,由窗口招呼妙玉,妙玉隔着窗户与他搭话。此人趁机抓住妙玉的手腕,取出绳索绑缚住她的双手。不等妙玉张口呼救,这人已把她拽到窗前,用布堵住她的嘴,紧接着又用另一道绳索勒住她的脖子。” “这些说法确可解释清楚在栊翠庵耳房内见到的情景,然而惟有一节,我当时却料错了。我本以为,妙玉遭此一劫大难未死,乃出于不幸中之万幸,而其实呢,抢走宝物之人有意并不将妙玉置于死地,其意图便在于……” 说到这里,许世生望向宝玉,淡淡道:“意图便在于他日官府审问此案时,妙玉可当场指证,正是世兄骗走了珍奇古玩,又意欲杀人灭口。” 众人皆吃一惊,宝玉喃喃道:“这……这却从何说起?” “骗走珍奇古玩并袭击妙玉的并非旁人,便是适才刚离去的甄宝玉公子。他来送玉时不是说过么,只盼送回玉来,能弥补些以往的罪孽。那晚,通灵玉已转到了他手里,而正是他来到栊翠庵,先骗走了妙玉的珍奇古玩,想来应是说情势紧急,官府不久即来查抄,先由他带到府外妥善保存。而且,想必甄公子还特意要将那通灵玉留下,暂时作为抵押之物,即便其时妙玉推辞不受,他肯定也执意要留下玉,这足以取信于妙玉了。甄公子与世兄相貌逼肖,妙玉自然分辨不出,她虽一向孤高冷漠,对世兄却信任有加,此时便把那些宝物全部托付。大概妙玉百思不得其解,转眼之间,甄公子为何要隔窗袭击于她。” “对主谋者来说,这本是极妙的一石二鸟之策。既得到了妙玉的珍奇古玩,更重要的,便是可以嫁祸于世兄。须知正如那忠顺王府长史官所说,妙玉乃罪臣之女,而她所有的那些古玩奇珍中,甚至有御赐宝物在内,洗劫窝藏犯官之女的御赐宝物,这罪名不可谓不重。照主谋者原来打的如意算盘,此案报官之时,既有妙玉的指证,又有在耳房木柜中发现的通灵玉,正是人证物证俱全,难以抵赖。” “然而让主谋者始料未及的是,妙玉虽险死还生,却仍执意不肯指证二世兄便是袭击她并拿走古玩奇珍的人,即便因此背负更多罪名……世兄莫非忘了在耳房内妙玉初苏醒时的情景?其时她似有千言万语却说不出来,便是为此了。” (作者按:甄宝玉一向是让众多 href='2210/im'>《红楼梦》研究者迷惑不解的人物。清人裕瑞说,“宝玉对镜作梦云云,明言真甄假贾,仿佛镜中现影者。”然而作者的用意仅仅如此吗?俞平伯曾说,“甄宝玉自然是宝玉的影子,并非实有其人,但何必设这样一个若有若无的人呢?这不但我们不解,即从前人也以为不可解。”据脂评透漏的线索,甄宝玉会在曹雪芹后三十回佚稿中出现,并在故事情节中起到重要作用。参见脂本 href='2210/im'>《红楼梦》第二回:“但这一个学生,虽是启蒙,却比一个举业的还劳神。说起来更可笑……【甲戌侧批:甄家之宝玉乃上半部不写者,故此处极力表明,以遥照贾家之宝玉,凡写贾家之宝玉,则正为真宝玉传影。蒙侧批:灵玉却只一块,而宝玉有两个,情性如一,亦如六耳、悟空之意耶?】”另参见上文有关“甄宝玉送玉”的脂评。) 宝玉听至此处,再也忍不住,转过身去,眼泪已簌簌而下。 许世生望望宝玉,仍淡淡对众人道:“主谋者只料其一,未料其二,正所谓聪明反被聪明误。让甄宝玉公子假扮成二世兄去诓骗妙玉原本算得上是步好棋,然而却未能洞彻人心,未料到妙玉在那种情势之下仍不肯指证二世兄,一着之误满盘皆失,于是只能另想计谋去对付二世兄了。” “这便是接下去媚人被害的缘由所在。以我推测,栊翠庵之计若成,媚人或许尚能幸免。正因此计不成,主谋者才狠心害了媚人,又把杀人重罪栽赃在二世兄身上。二世兄终被九城巡按府抓去,遂了他们的心愿。” 薛蟠问道:“说到这个,到如今我仍是不解,到底他们如何栽赃呢?宝玉兄弟当然不会去杀媚人,但那日在公堂下听审,许先生也曾听到的,依宝玉兄弟所说,寅正初刻时,他明明已与媚人回到贾府,但卯初初刻时,却又被九城巡按府的差役在媚人家里拿获。中间不过隔了半个时辰,若说从贾府再返回媚人家,除非长了翅膀飞过去……难道当真见了鬼不成?” 许世生点点头,说道:“世兄所说,确是此案关键之处。既然二世兄言之凿凿,决不似幻觉,其时我最先想到的是,莫非是那时辰钟坏了,甚或有人故意调了指针?所以上次还特意让王三打探一下,结果得知那自鸣钟虽平素常出毛病,那几日却是一向完好,还是放在怡红院屋内隔架上,并无异状。而这自鸣钟乃西洋器具,构造繁复,若非专门匠人,也做不得手脚。不过,有关此事,还有更加背谬之处。” (作者按:怡红院堂屋里的自鸣钟经常损坏,参见 href='2210/im'>《红楼梦》第五十八回:“袭人笑道:‘方才胡吵了一阵,也没留心听钟几下了。’晴雯道:‘那劳什子又不知怎么了,又得去收拾。’说着,便拿过表来瞧了一瞧说……”)

05

宝玉此时已拭去泪水,正站在一旁呆呆倾听。许世生忽转过脸来对他说道:“世兄想必还记得那日公堂上巡按府张大人所说,袭人、麝月等皆可作证,世兄自那日离府便再也没回返。这便更让人迷惑不解,袭人、麝月自不会有意说谎,然则如何解释世兄那晚的经历?在这种情形之下,我们只能推定,世兄那晚所回的并非贾府。” 宝玉一怔:“并非贾府,那又是何处?啊,我明白先生的意思了……你是说有人把其他房子布置得如同怡红院的屋子一样,使我误以为回到了贾府。那决做不到,即便那些家具、饰物之类可以预先布置,但世上哪有如此相似的房子,高矮宽窄,一般无二,须知我对自己的居室再也熟悉不过,若有略微差异之处,那时也早有觉察了。” 柳湘莲亦插言道:“先生的设想,恐怕从前后时辰上推算也是来不及的。依先生所说,害死媚人而嫁祸于宝玉兄弟,是主谋者因栊翠庵之计不成,临时起意另生毒计。这中间前前后后不过半日工夫,若说主谋者想好计策后,还能找到与怡红院一模一样的房子,再把同一式样的家具、饰物等等凑齐,一切布置好——恐无论如何难以成事。” 许世生淡然一笑,说道:“两位所言甚是,想去找一模一样的房子,仓促之间的确难以做到。但你们可曾想到,却可以去建造同样的房子……” 他不理会众人惊诧的眼光,接着道:“葛洪的《西京杂记》里有个故事,高祖称帝后,其父刘太公却终日闷闷不乐,原来他在老家时,可终日和一些市井之徒斗鸡、蹴鞠取乐,住在宫中却全无这些消遣了。于是高祖便让人在长安城东,仿照家乡丰邑的规模,建了一座新丰城,让刘太公昔日的旧友皆搬来这里居住。新丰的街道房舍,与原来的丰邑毫无二致,男女老幼进了城,一看就知道自己家在哪儿,连犬羊鸡鸭都能顺路找着家。可见新丰与丰邑之近似,实在巧夺天工。” 宝玉嗫嚅道:“这故事我倒知晓,不过……先生之意总不是说,那主谋者竟也建了一座怡红院不成?” 许世生郑重道:“依我之见却正是如此,那主谋者确让人建了一座怡红院,只不过用的并非砖瓦砂石,而是杉篙、竹竿、芦席、绳索、花布、彩绸、纸扎……我与薛世兄那日去媚人家时,路经西市,那西市中便有棚铺,当时未曾留意,现下想来,岂非便要着落在此么?” “这京城之中棚匠搭棚的手艺,素来可称天下一绝。各位平素自然也都见过,他们便用那芦席、布匹之类在杉篙架子上搭成各式亭台楼阁,又可做成玲珑窗槅,舍宇牌坊,无不逼真,妙手无双。我还记得曾有本朝名士赞其手艺,笔记中有云,‘工细绝伦,点缀有花木鸟兽之型,起脊大棚,有瓦陇、柁头、稳兽、螭头之别,以及照墙、辕门,钟鼓楼高插云霄’。听说那年先皇大婚,朝门遭火,便差遣一些棚匠扎彩造了座新门,较之旧门‘高卑广狭无少差,至榱桷之花纹、鸱吻之雕镂、瓦沟之广狭,无不克肖,虽久执事内廷者,不能辨其真伪。而且高逾十丈,凛冽之风不少动摇。’真可说是神乎其技了。另外,还有那些冥衣铺里的纸扎,但凡名手所制之车、船、轿、冠袍、带履、家具、饰物,无不精妙,看去与真物无异。” “几个时辰之内,想让棚匠造起一座新城门自不可能,然而若能雇上几名高手匠人,搭起怡红院内的几座房舍却并不为难。不知薛世兄是否还记得,那日去媚人家时,经过一片废弃的院子,断垣残壁,荒榛荆棘,还有堆堆烧焦的碎纸什物让人掩鼻。如今想来,这便是那些棚匠搭建怡红院房舍之处了,等事情已了,撤去杉篙、竹竿、芦席,把那些纸扎付之一炬即可。媚人家附近本来荒僻,也无人前来过问。” “再想想二世兄那夜的经历。记得二世兄曾说过,当时是在西外间,躺在张织锦靠背椅上,身畔的小桌上放着盏玻璃绣球灯,灯光微弱,看得见西里间碧纱橱里的填漆床,西外间与堂屋之间的大穿衣镜合拢着,槅子架外亦是黑洞洞的,只听见槅子架上的自鸣钟走动的声音。二世兄还觉得屋内寒气沁人,似有阵阵凉风袭来,疑是后房门未关。其后媚人推开穿衣镜进到西外间,端来了糕点与香粥。” “按理说,二世兄自应睡在填漆床上,那晚为何被安置在织锦靠背椅上呢?其中缘由,便在于那张填漆床形制精雅,用材也颇为名贵,一时之间要找到相同式样的,却到哪里找去?故二世兄才被放在张寻常的靠背椅上。这几间房舍,以及填漆床、槅子架、架上的古董玩器、墙上的琴、剑、悬瓶之类,皆是出自棚匠与纸扎艺人之手的杰作了,大概屋里屋外,只有靠背椅、小桌、玻璃绣球灯、穿衣镜、自鸣钟这几样东西是真的。” “屋内寒气沁人,似有凉风袭来,也并非后房门未关之故,而是这几间房舍乃以杉篙、竹竿、芦席、绳索等搭成,虽看去可以乱真,毕竟难免透风透气,故虽在屋内仍觉寒冷。其实主谋者确心思缜密,让二世兄躺在西外间正中的靠背椅上,身畔灯光微弱,最远只不过能看得到西里间与堂屋,这样,棚匠只须搭建三间房舍即可。二世兄其时哪料得到,这三间房舍之外并非怡红院,而是一片废墟呢?等一切准备齐全,他们便给二世兄闻些解药,让他尽快醒过来,而那媚人也早在一旁窥伺,见二世兄醒来,便即推开穿衣镜进来,以防二世兄随意走动,窥破机关。而等二世兄喝完香粥后,便即又沉沉入睡——那香粥之中自然是加了迷药的。这之后,媚人被主谋者所害,其尸首连同晕迷中的二世兄也再被送回到媚人家中。这便是那晚巡按府的差役到媚人家之前二世兄的经历了。” 众人皆听得瞠目结舌,宝玉更是面色惨白,说不出话来。良久,方听贾芸问道:“许先生解说得甚为明白,然而我却还是不解,不论这主谋者是谁,他为何要设下这等圈套?竟让棚匠假造了怡红院的几间房舍,花费偌大气力。须知当时巡按府差役抓住二叔时,门窗皆从里面闩住了,屋内惟有晕迷的二叔与那媚人的尸首,若单为栽赃陷害宝二叔,这岂非已足够了么?” 许世生颔首赞许,说道:“贾兄说的是,有关此事确有疑问。首先,关于那从里面闩住的门窗,我仔细察看过,那门闩甚紧,在屋内拉开便颇为吃力,若想从门外做手脚关上,根本做不到。至于那扇窗户,窗闩漆色均匀,窗纱也并无破损之处,若想不损及窗户,从外面关上窗闩,也是无计可施。我见那窗外巷子地面低洼潮湿,离窗台一丈有余,若想在窗户上动手脚也麻烦得很。” “然则那谋害媚人者又是如何逃走的呢?其实答案近在眼前,只不过一时迷了心窍,竟想不到,着实汗颜——难道忘了那焙茗么?最初他与二世兄来到媚人家时,也喝了那带有迷药的茶水,昏晕过去,其后那些人便忙着对付二世兄,无暇理睬他。到后来,二世兄被送回到媚人家西面正房,媚人的尸首则被放到了里间厢房,其时晕迷的焙茗也仍躺在厢房里。凶犯如此安排,本系无意为之,大家都知道,西面正房与厢房本就是相连的,只有正房门与厢房的窗户两个出口,无论昏晕之中的二世兄被放在西面正房或厢房,对凶犯的计谋并无妨碍。一切布置好以后,凶犯便闩上正房门,从厢房窗户逃走了。” “之所以闩上房门,本是为了防备万一官差到来之前恰巧有外人进来,难免坏事。至于媚人的家人,主谋者自然早有考虑,大约是让媚人找个借口把他们支走了。然而主谋者百密一疏,未曾料到凶犯逃走之后,焙茗却醒转了过来。须知二世兄实际上服了两次迷药,中间曾被故意弄醒过,而焙茗却只服了一次,无巧不巧,恰于此时,药力过去了。” “试想当时情景,焙茗醒转之后,却发现身侧媚人的尸首,只吓得魂不附体。正手足无措之际,却忽然传来官差打门的声音,他根本无暇思索,抬眼看见厢房的窗户,赶忙推开窗,手忙脚乱地跳到了窗外巷子里,一径逃去。就在他随手摔上窗户之时,那竖着的窗闩却恰好落在了底下的槽沟里,窗扇便如此闩上了……那日我曾在媚人家试过多次开关窗扇,窗闩皆未落下,而焙茗随手而为,窗闩却恰恰严丝合缝地落下闩住,真可说是鬼使神差了!” 说到这里,许世生看了看站在一侧哽咽难言的焙茗,继续道:“这些也是我适才与焙茗谈论过才知晓的,焙茗逃走以后,便听闻二世兄被抓,而同时府里又遭查抄……他弄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何事,媚人怎会死于非命,有家不敢回,也无处可去,只好流落街头乞讨度日了。” “如今我们既已解开了那门窗皆被闩住,而凶犯如何逃走的疑团,便可明了主谋者为何要花费气力设下假怡红院的圈套。在栊翠庵妙玉遇袭一案中,主谋者费尽心机,却没能得遂心愿,这次再也不愿失手了。那无意中闩上的窗户,要算主谋者不期而遇的好运道,事先可全然预料不到。照主谋者原先思量来,若单单杀死媚人,让晕迷的二世兄与尸首同在一处,对二世兄而言,或许尚有可辩解之处。毕竟仍有窗户可以出入,难免不会是外来贼人下手,又跳窗逃走么?若当真是二世兄下的手,为何不及早逃遁,反而晕迷不醒地留在当地呢?” “这样看来,他日到了公堂之上,这栽赃陷害之计未必便能板上钉钉。正是为了这缘故,主谋者才想出了假怡红院的圈套,其妙处便在于,在公堂上大人审问之时,已堕入彀中的二世兄定会说自己当晚与媚人已回到怡红院,然而这却与事实明显抵牾不合。即便那审案的大人震怒,二世兄自也不会另说他语以搪塞,只因那些皆是亲身经历,怎会知道一切都不过是个障眼法?如此下去,那大人便认定二世兄的供词荒唐无稽、不堪一驳,定是有意说谎以掩饰罪行无疑。案子如此这般审下来,二世兄难逃罪责,主谋者的计谋便得逞了。”

06

许世生话音刚落,别人还未言语,那薛蟠在一旁听了好半天,这时忍不住发话道:“先生一直在说什么主谋者,这主谋者究竟是谁啊?先生还是快说出来吧,这闷葫芦都把我给闷坏了!” 许世生微微一笑,说道:“薛世兄勿急,现下我们已经知晓,媚人、赵姨娘、茜雪参与了这一连串疑案, 4f46." >但她们皆不似主谋者,媚人更已被谋害……暂且等我们从头至尾理完案情,这主谋者的身份自也就水落石出了。其实若是追根溯源,薛世兄前年外出游艺时在康河县的遭遇,已初露了此案端倪。适才世兄记起,那日晚间,曾见到风云观的虚尘道士在丹房里操演巫蛊之术,意图对二世兄施展魇魔法,而且那虚尘道士早年与贾府也早有往来。” “想必各位都还记得,那年琏二奶奶与二世兄也曾似身中邪术,疯魔难解,险些丧了性命,究竟何人所为,事后并未查清。然而我却见赵姨娘与那马道婆来往甚密,闻听马道婆此人,私下便常常弄些邪僻的巫蛊之术,骗人钱财。若说她二人与此事有牵连,恐怕并不意外。赵姨娘、环三爷对二世兄与琏二奶奶常怀嫉恨之意,此事众人皆知,如今更毋庸讳言。虚尘道士施展魇魔法,是否也与赵姨娘有关呢?虽无确凿证据,从情理推论,却极似是她所为。因为好的计谋不会只用一次,而会一而再再而三地使用,既然上次马道婆差一点便大功告成,这次委托虚尘道士,在风云观施展法术,那魇魔法岂非效力更强?” (作者按:在 href='2210/im'>《红楼梦》第二十五回中,马道婆受赵姨娘之托施魇魔法,宝玉与凤姐险些丧命。擅长写实的大师曹雪芹此处为什么要这样处理?宝玉、凤姐当真中了巫术,或者纯粹出于巧合,还是其中另有玄机?让人捉摸不透,研究者也众说纷纭。陈毓罴认为,马道婆可能是当时的民间秘密宗教——黄天道的一名女传教师,黄天道教义庞杂,含有不少方术性质的内容。本书中的虚尘道士,身份或与马道婆相类似。) “然而结果却出乎她的预料,这一次魇魔法非但没有产生效力,反而机缘凑巧,险些被薛世兄撞破,这以后赵姨娘安分了不少,此次如何又掺和进怡红院失玉的阴谋中去了呢?若说赵姨娘是这一系列疑案的主谋者,恐怕谁也不会相信,她的确不具备这样的心机与才干。主谋者之所以找上了她,显然是因为与她有着相同的意图,便是除掉二世兄与琏二奶奶这两颗眼中钉,而选择的时机,恰是贵妃娘娘归天,府里没了靠山,而老太君也已病重,眼看朝不保夕。” “当此情势之下,政老爷这边的嫡庶之争在所难免,那么,府里其他人会站在哪一边呢?依我看来,赦老爷自会站在环三爷这边,帮着赵姨娘对付二世兄。若环三爷日后承继了家私,赦老爷这边定可得到不少好处。” (作者按: href='2210/im'>《红楼梦》第七十四回中探春曾说:“可知这样大族人家,若从外头杀来,一时是杀不死的,这是古人曾说的‘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必须先从家里自杀自灭起来,才能一败涂地!”研究者们一致认为,贾府的衰败,除了外部的抄家,内乱也是重要原因。梁归智指出:贾赦和邢夫人早就对贾母偏疼小儿子心怀不满,如在第七十五回中有两个情节,一个是贾赦借说笑话讥刺贾母“偏心”,母子矛盾渐渐激化;另外,贾赦还称赞贾环的诗作得好,还说将来要让贾环继承爵位——“将来这世袭的前程定跑不了你袭呢”,由此可见,大房和二房中的庶子派共通对付贾母宠爱的二房嫡子派趋势甚明。当元春去世,贾府无人佑护,外临危机,而贾母病重,无力控制府内时,矛盾必然激化。) 许世生话说得平稳,旁边听着的人却皆已大惊失色,贾芸道:“许先生的意思……难道说大老爷才是此案的主谋者么?” 许世生淡淡道:“为何不会是他呢?自然,若是府里府外一切平安无事,赦老爷纵然心有不满,也不会对二世兄采取如此惊人手段,绝情至此。但当贵妃娘娘归天后,贾府便没了靠山,府里又乱作一团,对头便趁机发难……在那种情势之下,赦老爷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诸位想必还记得,那一日忠顺王府长史官来府里追查妙玉之事,恰好遇上妙玉遇袭,珍奇古玩也被劫走。时机如此凑巧,难道大家不觉得其中另有玄机么?那主谋者早已设好圈套,人证物证俱全,既将那通灵玉通过甄宝玉公子之手给了妙玉,又留下妙玉以当场指证二世兄。可想而知,若此计得逞,当着忠顺王府长史官的面,二世兄定然难以自辩,落入陷阱。若说此事忠顺王府的人先前并不知情,实不能让人信服。” “此外还有通灵玉扑朔迷离的踪迹。大家想必还记得,在栊翠庵妙玉遇袭那件案子里,忠顺王府的长史官拿走了通灵玉,说要回府禀报王爷。然而数日之后,琏二奶奶在穿堂门前扫雪时,却又捡到了这块玉。而从当时的情景来看,似是有人故意把通灵玉放在雪中,让琏二奶奶拾到。果然,琏二奶奶为帮二世兄脱罪,把玉交给了巡按府的差官,可不但未能帮上二世兄,反而自己又被拘押,终也被押入狱神庙。整件事便好似给琏二奶奶设下的圈套,落实了她与媚人之死有牵连的罪名。既然通灵玉能从忠顺王府那儿神鬼莫测地又回到贾府,这也可说明,贾府中有人与忠顺王府里应外合,沆瀣一气。” “再有,甄宝玉公子为何会答应假冒二世兄,参与此事?想来定是因甄府获罪,他受人胁迫而逼不得已之举,若非忠顺王爷这等权贵,又焉能如此轻而易举地让他俯首听命?而甄公子虽与二世兄容貌相似,但要想进入荣府后再熟门熟路地来到栊翠庵,中间不漏任何马脚,恐怕也少不了有人指引。另外,显然赵姨娘与环三爷对这位主使者言听计从,不敢有违,他决非贾府里的寻常人物。” “最让人疑惑者,当时查抄荣宁二府,圣旨初下,宁国府悉数没入,政老爷也得罪,免官送回原籍,惟独赦老爷却逃过一劫,只令其改过自新,不可再惹物议,官职、宅邸得以保全。这岂非奇怪得很?按说赦老爷平日行事素不谨慎,朝廷内外议论甚多,便如强买古扇逼死石呆子之事,尽人皆知,怎会被轻轻遮掩过了?想来定是有人在圣上面前为他脱罪。” “大家都知道,忠顺王爷与北静王爷素来不睦,而贾家与北静王爷却一向交好,往来甚密,故忠顺王爷对贾家早有芥蒂,更因蒋玉菡之事,对二世兄大为嫌恶。以往因贾家有贵妃娘娘佑护,忠顺王爷未便有何举动,而如今贵妃娘娘既已归天,他便对贾家有所图谋。若能扳倒贾家,还可借机在皇上面前攻讦北静王爷,实乃一举两得。依我之见,对贾府中人昔日的有违法度之举,忠顺王爷早有留意,也觉察到荣府两房间的不和。像赦老爷,大概已有把柄落到了忠顺王爷手里,说不定便是那石呆子之事。” “忠顺王爷觉得有机可乘,便以此胁迫赦老爷设计陷害二世兄,若计谋得逞,二世兄被抓入狱,王爷出了口恶气,而贾家再添重罪,势难翻身。自然,王爷想必也向赦老爷允诺,若赦老爷答应此事,日后贾家遭难之时,可在皇上面前力保赦老爷得脱。威逼利诱之下,赦老爷全无回旋余地,即便明知有类饮鸩止渴,也只有委曲求全,依计行事了。” (作者按:忠顺王与北静王之间的矛盾,通过蒋玉菡之事可见一斑。周汝昌分析说:忠顺王府迷失了小旦蒋玉菡,派人到荣府寻讨,说宝玉勾引藏匿了他,而宝玉初会蒋玉菡时,解下汗巾子为赠,这汗巾子竟是北静王刚刚赠他的。据宝玉说,蒋玉菡已在离城二十里的紫檀堡购置房产,隐居在那里。蒋玉菡一介伶人,自己没有钱,谁为他购置了房产呢?自然是北静王无疑了。由此事可见,北静王与忠顺王两府之间的关系,是很紧张而且不相通款的了。刘心武认为,忠顺王与北静王之间的矛盾,其实意味着两个互相对立的政治集团,而这两个集团的利益冲突都牵扯到最高的统治权。) 正说到这里,忽听柳湘莲道:“许先生说的虽有道理,然若说这一系列疑案皆是赦老爷自己谋划的,我却不信。毕竟年老之人心力不足,焉能有如许奇思妙想、诡计频出?何况赦老爷在府里位高身重,出入惹人注目,有许多不便处,又怎能灵活机变、相机行事呢?” 许世生应道:“柳兄所说,恰中肯綮。其实我也正要说到,有关这一系列疑案,若说忠顺王爷是府外的操纵者,赦老爷是府内的主使者,还必须有一位具体谋划的主事之人,正是他审时度势,应时而动,设下种种圈套,并给甄公子、赵姨娘、媚人、茜雪发号施令,确保达成这种种图谋。当然此外还有一些供他驱使的人,比如搭建那座假造的怡红院的匠人,还有,杀死媚人后又移尸家里,也未必是他亲自动手,但对于这些帮凶,无暇去理会他们了。” “甄公子、赵姨娘、媚人、茜雪这几人,虽皆受那谋划者的差遣利用,然则情形又各有不同。甄公子是身遭胁迫,不得不然。赵姨娘则是正合她意,乐于听命。茜雪的遭遇让人怜悯,她心中早有满腔恨意,那谋划者在旁煽风点火,说不定还应允些其他什么,茜雪自无不听从之理。至于媚人,我总疑心她乃是受了那谋划者的蒙骗,所知其实甚为有限,或许事先并不知晓盗取通灵玉是为了栽赃陷害二世兄。从她把失玉之事推到袭人身上这点来看,她只是想借助那谋划者之力,把袭人从二世兄身边挤走,事成以后,既然晴雯已死,她就成了二世兄身边的头牌丫鬟,将来便成了通房丫头,甚至姨娘。唉,不过是想过得好些,谁知竟掺和进难以逆料的阴谋中去,丢了性命,当真是可怜的女子……” “适才我说过,对于谋划者来说,好的计谋不会只用一次,而会一而再再而三地使用。媚人被害与琏二奶奶被害这两起疑案,不就用到了相似的计谋吗?在前一起疑案中,作案者搭建了一座假造的怡红院,以使二世兄上当受骗。在后一起疑案中,茜雪所用计谋的关键之处,便在于使狱卒误以为前一间监房乃是琏二奶奶的监房。当初,正是这种相似之处让我想到,这两起疑案出于同一位谋划者之手,当然,后来的种种迹象,把这一系列案子都串在了一起。甚至,在当初康河县薛世兄所遭遇的案子里,也能发现某种相似之处,与媚人被害案一样,当事者皆是在一无所知、晕迷不醒的情形之下凭空背上杀人的罪名。这并非巧合,而只是因为,那谋划者其时也在康河县,了解薛世兄这案子的内里详情,并从中颇受启发!” “有两件事让我最终确认了那谋划者的身份。其一:常言道人算不如天算,尽管忠顺王爷与赦老爷等人合谋,让二世兄背上了杀害媚人的罪名,然而先有北静王爷为二世兄说情,为这案子拖延了些时日,其后便有先皇驾崩,新皇即位。这突如其来之事完全打乱了他们的如意算盘,赦老爷终于难免,皇上下旨,荣国府邸及一应财物等悉数没入,赦老爷也被革去世职,流放边地,先前忠顺王爷应允他的恩惠,已成镜花水月。与此同时,二世兄也遇赦放出。先前那些精心策划的计谋,此刻显得何等可笑!那甄公子不是说过么,他受人之托前来送玉,只是想弥补些往日的罪孽。想来二世兄遇赦之后,九城巡按府卖个人情把通灵玉给了忠顺王府,忠顺王爷此时要这玉又有何用?毕竟贾府已倒,他的意图也算达到了。于是便将玉还给了贾府的那谋划者,而那谋划者之所以安排甄公子来送玉,也是出于歉疚之意与昔日兄弟之情,他自己焉有颜面亲自前来呢!” “其二:那谋划者可以放过二世兄,却为何定要指使茜雪害死琏二奶奶呢?当初先皇下旨时,琏二奶奶逃过其他罪名,却因与媚人被害一案有牵连而被押入狱神庙。这其中大有微妙之处,只因若先前那些罪名一一落实,着实非同小可,赦老爷难免受连累,但参与此案之人却又不愿琏二奶奶轻松得脱,留下后患,便设下扫雪拾玉之计给她加上这个新罪名,这当中,自然少不了忠顺王爷暗中布置。然则当琏二奶奶被押入狱神庙后,按常理而言,无论忠顺王爷或者赦老爷,皆不必定要致其于死地,他们意图已达到,琏二奶奶也不会再碍事挡道了。而那谋划者显然并非如此想法……对二世兄,他心怀愧疚,凡此种种,并非出自他本意,只不过父命难违,逼不得已。对琏二奶奶,他却早已恨之入骨,他记恨琏二奶奶害死自己心爱的女子,还绝了自己的子嗣,故定要借助茜雪之力结果她的性命,再不顾及多年的夫妻情分……想必大家都已明白了吧,那谋划者并非旁人,便是琏二爷了。” (作者按:在 href='2210/im'>《红楼梦》第四十八回中,因为谋夺石呆子的扇子一事,贾琏只不过犟了句嘴,便被贾赦打得“动不得”,可见在那个“父为子纲”的时代,贾琏事事都得听从于父亲,否则自身难保。在 href='2210/im'>《红楼梦》第六十九回中,凤姐弄计害死了尤二姐,贾琏曾立誓要报仇——“贾琏会意,只悄悄跌脚说:‘我忽略了,终久对出来,我替你报仇。’”) 许世生这一席话说下来,众人如闻声声惊雷,一时还没回过神,却见旁边宝玉已是站立不稳,摇摇晃晃便要倒下。贾芸、焙茗忙上前扶住,将他搀到张靠背椅上,见他双目紧闭,人事不省,想来是惊忿交集所致,许世生揭开的这一连串疑案的真相实在让他承受不住。贾芸忙试着掐他人中,不一会儿宝玉悠悠醒转,眼望众人,禁不住又落下泪来。

07

落叶萧萧,寒烟漠漠,大观园潇湘馆内寂无人声,一片寥落景象。月光下,昔日婆娑掩映的翠竹,竟已失却颜色。枯黄的落叶无人清扫,盖住了石子甬路,踩上去沙沙作响。此时正有两人,绕过曲折游廊,顺着石子甬路来至阶前。他们望着暗影中的几间修舍,良久不语,这二人正是宝玉与柳湘莲。 原来那日宝玉听许世生讲完那一连串疑案的真相,直是心灰意冷,众人劝慰多时,宝玉方垂泪道:“大家说的皆有道理,如今既然已知真相,也就不消挂怀了。惟还有一件心愿,我想到大观园潇湘馆中再看看,跟林妹妹道个别,唉,若能有这机会,死也无憾了。” 众人听了,正觉为难,荣府已遭查抄,兵卒把守甚严,如何进得去呢?柳湘莲却慨然道:“这个不妨事,有张大哥他们帮忙,去趟荣府大观园总还做得到。又不是宫廷大内,守卫哪有那么严,总少不了疏漏之处。” 果然正如柳湘莲所说,这一日晚间,虬髯客、幽兰等人在荣府外窥伺多时,寻了个机会,柳湘莲护着宝玉,悄悄混进了荣府。但见府内满目凋零,二人专挑着僻静之处走,不一会儿便到了大观园。大观园已成空园一座,眼下倒无人驻守。宝玉触景伤怀,却不敢多耽搁,连怡红院也没去,径直过了翠烟桥,来到潇湘馆。 (作者按:此处可参见脂本 href='2210/im'>《红楼梦》第二十六回脂评:“只见凤尾森森,龙吟细细。【甲戌双行夹批:与后文“落叶萧萧,寒烟漠漠”一对,可伤可叹!】”另参见脂本 href='2210/im'>《红楼梦》第七十九回脂评:“因此天天到紫菱洲一带地方徘徊瞻顾,见其轩窗寂寞,屏帐翛然,不过有几个该班上夜的老妪。【庚辰双行夹批:先为对景悼颦儿作引。】”) 此刻宝玉望着月色中潇湘馆的那几间房舍,但见纱窗破旧,蛛网绕梁,早非昔日情状,不觉间又已哽咽难言。柳湘莲见状,也不开口,悄悄退到一旁。宝玉走上台阶,轻轻推开房门,只见堂屋内桌案椅凳皆被搬空,隔架上摆放着的古董玩物也不知去向,只有香炉倒落地上,香灰铺了一地。屋子里空荡荡的,显得比原来大了许多。宝玉缓缓走到西里间门口,见那幅上写“绿窗明月在,青史古人空”的紫墨色泥金云龙笺小对倒还在,宝玉举手小心翼翼地揭下来,收在怀中。再看里间,床已被搬走,地上胡乱叠放着几层布幔,连壁上挂着的斗寒图也不见踪影。 宝玉只觉心痛不止,懵懵懂懂,如行尸走肉一般又来到东面里间。从前屋内摆着张古琴,乃黛玉心爱之物,然而那些查抄之人自然不会放过。月色凄迷,透过月洞窗照在北墙边的书架上,原先垒得满满的书架如今空落落的。宝玉的目光无意间落在书架的最底下一层,却吃惊地发现,那儿竟还有本书未被抄走留了下来。他连忙俯身将书拾起,却见是本《崔莺莺待月西厢记》。 刹那之间,无数往事浮现眼前…… 沁芳闸桥边桃花底下,花瓣浮在水面,飘飘荡荡,流出沁芳闸去了。黛玉来了,肩上担着花锄,锄上挂着花囊,手内拿着花帚……她把花具且都放下,接书来瞧。从头看去,越看越爱看,不到一顿饭工夫,将十六出俱已看完,自觉词藻警人,余香满口。虽看完了书,却只管出神,心内还默默记诵。宝玉笑道:“妹妹,你说好不好?”黛玉笑道:“果然有趣。”宝玉笑道:“我就是个‘多愁多病身’,你就是那‘倾国倾城貌’。”黛玉听了,微腮带怒,薄面含嗔… 凤尾森森,龙吟细细。举目望门上一看,只见匾上写着“潇湘馆”三字。宝玉信步走入,只见湘帘垂地,悄无人声。走至窗前,觉得一缕幽香从碧纱窗中暗暗透出。宝玉便将脸贴在纱窗上,往里看时,耳内忽听得细细的长叹一声道:“每日家情思睡昏昏。”宝玉在窗外笑道:“为什么‘每日家情思睡昏昏’?”一面说,一面掀帘子进来了。黛玉自觉忘情,不觉红了脸,拿袖子遮了脸,翻身向里装睡着了……紫鹃笑道:“他是客,自然先倒了茶来再舀水去。”说着倒茶去了。宝玉笑道:“好丫头,‘若共你多情小姐同鸳帐,怎舍得叠被铺床?’”…… (作者按:此处参见 href='2210/im'>《红楼梦》第二十三回、二十六回。) 音容笑貌,宛如尚在眼前,然而其人却已不在,怎不教人伤悲? 还有探春、惜春、袭人、麝月、妙玉……那些娇怯怯的女孩儿,水做的骨肉,今后又会流落何方呢? 宝玉此时便似人了疯魔一般,泪流满面,口中喃喃自语,浑不知身在何处……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宝玉猛然觉得有人轻拍自己的肩头,这才回过神来,转头看见柳湘莲正站在身畔。月影西斜,屋内已暗了许多,宝玉看不清柳湘莲的面容,只听他低声说话,嗓音有些嘶哑:“时辰不早了,张大哥他们还在府外候着,咱们该离开了。” 宝玉点点头,强抑住泪水,默默地把那本 href='2196/im'>《西厢记》塞入怀中。两人穿过里间的小门来到后院,但见这里亦是久已无人清扫,芭蕉叶已残败,零落不堪,后院墙下的泉眼被枯枝败叶所堵,那条盘旋院内的小溪也干涸了。 柳湘莲望望宝玉,关切地说道:“以后你有什么打算?” 宝玉答道:“我想先回趟南京原籍,去看望老爷太太。再往后,只有随遇而安了。以往锦衣玉食尚嫌不足,如今经历狱神庙这一劫,也算体味到饥寒交迫的滋味了,如今才知晓那平民百姓的苦处……我现下倒有些羡慕你,虽流落江湖,却乐得逍遥自在,可惜我没本事,否则也要跟你走了。” 柳湘莲叹道:“你的情形怎能跟我比呢?我本孑然一身,无所挂碍,沦落江湖,算是适得其所了。不过,你我同属伤心之人,皆已意懒心灰,出家在家,其实也无甚差别。” 宝玉低声念道:“你证我证,心证意证。是无有证,斯可云证。无可云证,是立足境。无立足境,是方干净。” 这本是昔年黛玉给他续成的一首偈语,今日读来,别有一番滋味。 (作者按:此处参见 href='2210/im'>《红楼梦》第二十二回。) 此时宝玉再望望月光下凄清萧瑟的潇湘馆,终于狠狠心,随着柳湘莲出门而去,再不回顾,心下亦知,这一去,是再无相见之期了…… 诗曰: 自执金矛又执戈,自相戕戮自张罗。 茜纱公子情无限,脂砚先生恨几多。 是幻是真空历遍,闲风闲月枉吟哦。 情机转得情天破,情不情兮奈我何! (作者按:此诗出自脂本 href='2210/im'>《红楼梦》第二十一回回前总评。据前八十回原文以及脂评透漏的信息,曹雪芹后三十回佚文中尚有宝玉与宝钗的金玉之缘,以及宝玉最终悬崖撒手、出家为僧等等内容,然与本书意旨无甚关联,故并不述及,《红楼梦迷案》至此告一段落。) 作者附记 在本书的故事情节中,镜子发挥了重要作用,这儿我所指的是怡红院的那面大穿衣镜。其实,在 href='2210/im'>《红楼梦》一书中,镜子的形象贯穿始终。红学家梁归智先生曾着有《<红楼梦>里的镜子》一文,他指出:镜子的设置是一个贯穿全书笼罩全局的隐喻。具体而言, href='2210/im'>《红楼梦》曾被名为《风月宝鉴》,第十二回则有“贾天祥正照风月鉴”,显然,风月宝鉴是一个象征,既是情色的象征,也是红尘世界之一切繁荣富贵的象征。99lib? 说到怡红院的大穿衣镜,我们会发现,在书中它屡屡引藏书网发人们对自身影像的误解,其中自然意味深长。在第十七回,贾政、宝玉与众门客初游大观园,进入怡红院屋内时,“原来贾政等走了进来,未进两层,便都迷了旧路……及至门前,忽见迎面也进来了一群人,都与自己形相一样,——却是一架玻璃大镜相照。”在第四十一回,刘姥姥误打误撞进了怡红院,“刚从屏后得了一门转去,只见他亲家母也从外面迎了进来。刘姥姥诧异,忙问道……他亲家只是笑,不还言……便心下忽然想起:‘常听大富贵人家有一种穿衣镜,这别是我在镜子里头呢罢。’说毕伸手一摸,再细一看,可不是,四面雕空紫檀板壁将镜子嵌在中间。”而在第五十六回,宝玉梦见了另外一个园子里的另外一个宝玉,原是因为对着镜子睡觉而引起的,“袭人笑道:‘那是你梦迷了。你揉眼细瞧,是镜子里照的你影儿。’宝玉向前瞧了一瞧,原是那嵌的大镜对面相照,自己也笑了。” 在《红楼梦迷案》中,我不自量力地效仿了这一系列因镜子而起的对影像的误解,也就是媚人与赵姨娘在怡红院屋内利用镜子施展的障眼法。当然,若从广义上来说,利用相似的房间或建筑而展开的计谋,不也类似于镜像的原理吗? ……我在深夜写下了这些文字,卧室墙上的镜子正静静地呆在一旁。我想起博尔赫斯的一篇小说提到:“走廊尽头的镜子虎视眈眈地瞅着我们。我们发现(夜深人静时那种情况是不可避免的)凡是镜子都有点可怕。”另外,普鲁斯特在描述自己的卧室时,也曾说一面“奇怪而冷冰冰”的镜子“侧照着房间”,怀着敌意监视着他。“你在那破裂的镜子里寻找什么秘密?”萨比娜·梅尔基奥尔——博奈在《镜像的历史》一书中指出,人们诘问自己的影子时,渴望得到的就是这个秘密以及对内心的认识。 人们热衷于制造镜像,比如卡尔维诺的 href='2515/im'>《寒冬夜行人》中提到,人们由镜片增加了更多的形象,从而设置了许多替身;罗伯·格里耶的《金姑娘》也写到类似的事情,他还写了《重现的镜子》……然而,让人烦恼的是,有时镜像不再仅仅是一种光反射现象,而成为一个具有威胁性的竞争者。99lib? 此时此刻,我为什么会对镜中的影子感到恐惧呢?如同爱伦·坡笔下的威廉·威尔逊,那影子亦步亦趋,纠缠不休,不知如何摆脱…… 尾声 楚忆奇已经有半个多月没见到杜彬了,他一直想跟杜彬好好聊聊,关于梦非的事情,关于《红楼梦迷案》,可杜彬最近一直很忙,虽然中间也联系过,可说不了几句话,电话就挂了。让人高兴的是,楚忆奇的伤腿好了许多,医生已经允许他下床活动,他迫不及待地要求出院,可医生说还要观察几天,让他别心急。 这天上午,楚忆奇扶着病床在房间里慢慢走动,为这来之不易的自由欣喜不已。他望着窗外闪烁着的秋日的明媚阳光,真恨不能立刻走出病房下楼,到那喷泉旁的绿草坪上跑个大汗淋漓。 “走得不错嘛,快赶上幼儿园的小朋友了。”病房门口有人开玩笑说。 楚忆奇一听就知道是杜彬,他转过身,愉快地打个招呼,又让杜彬坐下:“你总算过来了,我可一直在盼着你的消息。” 杜彬不再说笑,郑重地说:“恐怕有些消息会让你惊讶,怕你在电话里追问不休,所以才没提前透漏。是与梦非有关的。” “什么消息?快点说。” 杜彬略微沉吟了一下:“事情的变化很离奇,我还是从头说起吧。上次见面时,我跟你提到,梦非的车子从盘山路上摔到了山谷里,尸体已损毁得难以辨认,警方通过DNA比对才得以认定,那确实是梦非。我得承认,这事对我打击挺大,毕竟是自己接手调查的案子,当事人竟然遭到这样的不幸,让人心里难过。何况我跟梦非还见面聊过,对他印象不错。但既然意外已经发生了,难以挽回,还是得去做些善后的工作。” “我从警方的熟人那里得到消息,梦非的弟弟因为精神状况问题,时常去A市郊区山上的疗养院,梦非出事时也就是要到那里。看来梦非的弟弟大概有些精神方面的疾病,但算不上太严重,而且是间歇性的,有时需要去疗养院治疗,而大部分时间在家服服药就可以了。有些凑巧的是,虽然我盯了梦非这么些天,却从没见到他们去疗养院。” “得到消息以后,我尽快到了山上的疗养院,但却没找到梦非的弟弟。据疗养院的人说,梦非的弟弟前一天来过,与上次来相隔了一个多月,不过当天上午就离开了。他的状况没有什么大变化,只做了些例行的检查,拿了些药就走了。后来,我又得知,警方也一直没能找到他。” 楚忆奇认真地听着,这时忽然说:“恐怕有问题,梦非的弟弟具体是什么时间离开的?” 杜彬点点头说:“我知道,你在怀疑他和梦非的意外死亡究竟有何关联。从时间来看,梦非的弟弟那天上午离开疗养院后,确实还有时间赶到梦非的公司去。不过,梦非公司的员工说,当天上午并没外人来找过梦非,梦非是接到一个电话以后,才离开公司的。不管怎么说,警方已经确认,梦非的车祸并没什么蹊跷之处,就是由于车速过快引起的,他们已经不再继续调查了……” 但杜彬对梦非之死仍难以释然,他总觉得这样突兀的结局之下还隐藏着些什么,而且,梦非的弟弟又怎么会突然间不见踪影?尽管警方不再过问此事,杜彬仍在A市四处打听梦非弟弟的下落。然而几天下来,毫无线索。 这时杜彬忽然想到,既然梦非的弟弟精神状况不稳定,梦非死于非命的消息肯定会给他带来很大刺激,会不会由此引发精神失常,这才导致他不知去向呢?于是,他查到了市政机关专为流离失所人员设立的各处救助机构,挨家去打听。 在A市市郊一家偏僻的救助站里,负责人——一位年龄五十多岁、慈眉善目的大妈刚听杜彬介绍完情况,就高兴地站起身握住杜彬的手说:“你是他亲戚吧?总算有人来找他了。他露宿街头,被我们接到这儿好几天了,一会儿明白,一会儿糊涂,也说不清自己的姓名住址。正赶上我99lib?t>们忙的时候,还没来得及找电视台的人来录像,你能来把他带走,真太好了。” 杜彬含糊地敷衍着负责人,没多久工作人员就把那人领到了会客室。只见他头发散乱,胡子拉碴,目光呆滞地望着前方,原先身上笔挺的西装已揉搓得不成样子。对于杜彬不由自主发出的惊呼声,他似乎充耳不闻…… “难懂你还不明白吗?”杜彬语气平静地对依然表情迷惘的楚忆奇说。“那人不是梦非的弟弟,而是梦非本人!在车祸中死去的才是梦非的弟弟。他们是双胞胎,同卵双胞胎的DNA鉴定完全相同。那天上午,我看到梦非怒气冲冲地乘电梯下楼,当时他的确是接到了弟弟的电话,不知因为什么事还吵了起来。接着梦非直接乘电梯到了地下停车场,他弟弟就在那儿等着他,争吵当中,梦非的弟弟抢了车钥匙,开着梦非的车离开。” “这些情况我当时一无所知,还以为自己跟踪的就是梦非。车祸发生后,因为手机信号不好,我急着让司机开车下山报警,不是差点撞到另一辆车上吗?那辆车其实就是梦非乘坐的出租车,当发现弟弟出了车祸,梦非看到这样的惨状,精神也濒于崩溃……毕竟是同卵双胞胎,他和弟弟在脆弱的精神状况方面也有些类似。梦非在街上失魂落魄一般游荡,这才被救助站的工作人员收留。” “我也查清了梦非与弟弟纠缠不清的矛盾原因所在。梦非家是农村的,当年他和弟弟上学时,成绩都很突出,一直到高中,后来因为家境贫寒,供养不起两个孩子上学,梦非的父母忍痛让梦非的弟弟辍了学。这件事对梦非的弟弟打击很大,精神状况也出了问题,而梦非最终以优秀的成绩完成了大学学业。无论是梦非的父母,还是梦非本人,都对梦非的弟弟负疚很深,觉得耽误了他的一生。” “父母去世后,照顾好弟弟就成了梦非义不容辞的责任。一方面,梦非对弟弟确实不错,每次弟弟需要去疗养院治疗时,梦非都陪在身边。这也就是Angel所抱怨的,藏书网梦非隔三差五的会奇怪地不知去向。像这种事,虽然不可能永远瞒着女朋友,但至少暂时他不愿意透漏。为了免除后顾之忧,梦非最近本想为他弟弟投下高额的人身保险。那晚我在酒吧外面见到的穿深色西装的中年人,就是保险公司的人,因为涉及的保险金额巨大,保险公司想调查一下被投保的对象,后来因为了解到梦非的弟弟有精神疾病,保险公司拒绝了这笔业务。” “另一方面,因为弟弟的精神状况,日后很难在事业上有所成就,我想,那种沉重的负疚感始终困扰着梦非,为什么当初辍学的不是自己,而是弟弟呢?孪生兄弟之间的精神沟通敏感而且微妙,梦非看到弟弟,就像是看见镜子里的自己,负疚感让他烦躁不安,兄弟两人经常因为琐事发生争吵……” 楚忆奇终于得知了整件事的前因后果,他感叹说:“这样的结局谁都意料不到,谁也不愿见到,失去弟弟的打击对梦非可想而知,只希望过上一段时间,他能恢复常态……现在我也明白了,梦非为什么会为《红楼梦迷案》写下那样的题辞——‘献给Angel,关于你想了解的,它可以解释一切’,可以设想,在写出有关失玉之谜、甄贾宝玉这样的情节时,他的心里肯定有所触动……” “在‘作者附记’里,梦非提到了爱伦·坡的《威廉·威尔逊》,小说里那无处不在的影子,其实就是叙事者心里的负罪感,这与困扰着梦非的负疚感不也有些类似么?当然文学与现实总还是两码事,我们就不必再深究了。或许梦非想着在写完小说以后,再对Angel说明事情的真相,但是没料到会发生这样的不幸。” “说到《红楼梦迷案》,依你看来,梦非所写的究竟有多少能符合曹雪芹的原意?”杜彬认真地问。 楚忆奇笑了笑说:“不过是文字游戏而已,何必那么较真?别说梦非写的是侦探小说,即便那些红学家号称依据 href='2210/im'>《红楼梦》前八十回暗示与脂评线索写出的故事大纲,又有多少当真合乎曹雪芹原意呢?我倒有个主意,假如组织一场文学竞赛,让所有喜欢 href='2210/im'>《红楼梦》的人,都来依据前八十回和脂评写《红楼梦续》……一年一年过去,《红楼梦续》的数量可以说是无穷无尽的,而基本情节的变化终归是有限的,那么,总会有一天,某位幸运者写出了与曹雪芹的原来构想一致的《红楼梦续》。” “想法不错,不过有个问题,谁来做裁判?除非曹雪芹的后三十回佚文奇迹般出现,否则谁也不能确定哪位是最终的胜利者。” 楚忆奇思索着,仿佛这不是个玩笑,而是严肃的学术课题:“我记得蔡义江曾经论证说,曹雪芹晚年忙于生计,并非如我们想象的忙着继续写小说,修改 href='2210/im'>《红楼梦》书稿……依我猜测,他是否有意不写完 href='2210/im'>《红楼梦》呢?他知道这是一部杰作,而如果不将它写完,人们就会无休无止地猜测、评论、改写、重写……” 杜彬没有答话,他正想象着二百多年前的那个除夕之夜,命运多舛的天才曹雪芹因为心痛爱子早殇而一病不起,然而弥留之际,他已预料到那部未完成的 href='2210/im'>《红楼梦》将被众口交赞、流传后世,这使他甚感欣慰…… 有关这件事,似乎该说的话都说完了,房间里安静下来。杜彬拿出手机,准备打个电话,楚忆奇望着窗外,寻思着自己的博士论文应该开题了…… 此时,半掩的房门被轻轻推开。进来的是苗薇薇,她今天换上了一身色彩艳丽的衣服,她的笑容如同花儿般灿烂,把房间里忧郁的气氛一扫而空。 “告诉你们一个好消息,”她语气欢快地大声宣布。“楚忆奇,医生说,你可以出院了!”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