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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蒙古帝国4·帝国余晖》
壹
毫无疑问,我不惮辛苦给九岁的巴布尔(帖木儿六世孙,莫卧儿帝国的创立者)讲述的,将是一个漫长的故事。
无论起始多么辉煌,当帝国之光渐渐暗淡乃至最终必定消失之时,我正坐在圣女泉边的银果树下,回忆着巴布尔的先人们如何重新统一了东西察合台汗国,如何将伊利汗国与金帐汗国的部分——或者说,将中亚、西亚以及小亚细亚的广袤领土——在几十年的时间里纳入帝国版图。那些遥远的记忆清晰如昨,只是在我的灵魂深处,犹如星座般永恒闪耀的光芒始终属于帖木儿、属于沙哈鲁,当然,也属于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的爱情,那刻骨铭心的爱情曾像雪莲花一样忧伤绽放。
除此之外,为了使我的叙述听起来更富有条理性,我对巴布尔说,在我亲自参与到这个漫长的故事当中之前,我将选择另一个故事的参与者,阿亚,作为年轻的帖木儿艰苦创业的见证。因此,如我所言,下面的故事将从阿亚开始讲起……
阿亚是察合台人。
当年,成吉思汗立国之后,驰骋欧亚,经二十二年建立起一个庞大的汗国。临终之时,他将汗国分封给自己的四个儿子,并将麾下的军队也分封给他们。其中,长子术赤得九千户,次子察合台、三子窝阔台各得四千户,幼子拖雷得到的则是遗产的大部分:十万一千户。在察合台分得的四千户里,第一千户长是巴鲁剌思部的亦连吉,他的父亲是成吉思汗的堂弟。第二千户长是弘吉剌部的术哥。弘吉剌部向以盛产美女闻名于草原各部,蒙古宫廷中的许多后妃都出自这个部落。
亦连吉果园?”
沙奈很乐意回答她:“我们路过。”
“你们这阵子不是都在铁门村吗?”
沙奈偷偷往帖木儿那边瞟了一眼,压低声音对阿亚说:“我们有大的行动,帖木儿带我们出来侦察地形。你千万不可以对别人说噢。”
“不能说,你怎么对我说了?”
沙奈脸一热:“你是个爽快的姑娘,我信任你。”
“那好,我一定不辜负你的信任。”
沙奈与阿亚相视一笑,彼此间由于共享了秘密而增加了几分默契。
阿亚将各色水果摘了满满两大筐,她的意思很明显,她要让帖木儿几个放开肚皮随便吃,吃够了,其余的可以带回去。帖木儿心领了她的好意。一群年轻人围坐在一起,一边吃着果子,一边喝酒,一边高声谈笑。临别的时候,帖木儿对阿亚说,明天这时候,他要赶着牛羊来,宴请阿亚的族人。
沙奈在帖木儿身后向阿亚做了个手势,阿亚会意地向他眨眨眼睛。
帖木儿回头看了沙奈一眼,沙奈的脸红扑扑的,尴尬地咳嗽了一声。帖木儿不觉笑了。
阿亚一直将帖木儿几个人送到园外。夕阳在帖木儿身后拖出长长的影子,阿亚爬到园外最高的一棵树上,目送着帖木儿一行离去。
这一天的下午对阿亚来说真是太奇妙太有趣了,因为,传说中的绿林好汉们竟然自己走到了她的面前。
野丫头阿亚盼着明天早些来临。
明天,她要让所有的人知道,帖木儿是因为她才来到察合台营地的。
贰
帖木儿要宴请察合台族人的消息很快通过阿亚传到每个人的耳朵里,所有的人都对此充满期待,尤其是一些年轻的察合台姑娘,急切地想要看看被传得神乎其神的帖木儿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第二天上午和中午,人们像过节一样,人人脸上洋溢着笑容,一边心不在焉地干着手上的活儿,一边起劲地交头接耳。下午,兴奋变成了等待的焦灼,其中最着急的还是阿亚,一旦帖木儿来不了,她就会在族人们面前失去面子。
太阳西斜,天边出现了晚霞,灿烂如火,阿亚再一次爬上园外最高的那棵树,目不转睛地盯着帖木儿他们可能会来的路。她都不知道自己翘首等待了多久,一度,她打了个瞌睡,差一点从树下栽下去,幸而茂密的树枝挡住了她。受了这样的惊吓,她的睡意被赶跑了,她直起腰,不抱希望地向远处看了一眼。
远处似乎出现了一群密密麻麻的黑点,她以为眼花了,揉揉眼睛再看,没有错,黑点晃动着,越来越大,越来越清晰。
阿亚屏住了呼吸。突然,她从树上轻盈地跳到地上,飞快地跑回营地。她边跑边喊:“来了,来了,帖木儿来了。”
阿亚的通报在整个营地迅速传开,老人们还沉得住气,察合台的姑娘、小伙子都按捺不住好奇心,纷纷拥出营外,准备一睹绿林好汉的风采。
阿亚跑得比任何人都快、都远,她要让所有的人看看,她不仅认识帖木儿,帖木儿还是她的朋友呢。
沙奈一眼认出跑来迎接他们的姑娘是阿亚,他兴奋极了,也向阿亚跑去。跑了几步,回头一看其他人都在冲着他笑,他急忙收住脚步,讪讪地向帖木儿咕哝道:“是阿亚,昨天下午给我们摘果子吃的姑娘。”
帖木儿故意问他:“你说什么?我听不见。”
“我说,那姑娘是阿亚。”
“谁?”
“阿亚。”
“我说你大点声,谁?”
沙奈不得不更加提高了嗓门:“阿亚!”
阿亚这时已经跑到了沙奈身后,她应道:“你在叫我吗?”
沙奈没提防,吓了一跳,帖木儿哈哈大笑起来。
阿亚快活地问:“帖木儿,你真的把牛羊都赶回来了吗?”
帖木儿回头一指:“你自己看。”
其实,阿亚多此一问。她早看见成百只牛呀羊啊哞哞、咩咩叫着,浩浩荡荡地走在帖木儿的队伍中间。
“你要用99lib?这么多的牛和羊来宴请大家吗?”
“是啊。”
“哪里能够吃完。”
“吃不完,把剩下的肉分给族人们。”
“你太慷慨了。我现在就去把这个消息告诉大伙儿,你呀,一定是今晚最受欢迎的大英雄。”
阿亚说完,回头又跑了,她有些肥硕的臀部在不合体的蒙古袍里一扭一扭,看得沙奈一个劲儿发愣。
帖木儿有意逗沙奈:“沙奈,怎么不去追?”
沙奈呆着脸回答:“她跑得太快了。”
帖木儿真的来了!帖木儿真的赶着牛群和羊群来了!这个令人惊喜的消息像风一样在弘吉剌部营地传播开来,人们从四面八方拥向阿亚家的果园附近,阿亚说帖木儿要在那里大宴察合台族人。平静已久的弘吉剌部刹那间变得热闹无比,父亲们忙着杀牛宰羊,母亲们忙着生火烧水,年轻的姑娘小伙与帖木儿的队伍聚在一起说说笑笑,甚至连最古板的人脸上也洋溢着欢快的笑容,好像帖木儿使用了魔法,将奔放与活力注入到了每个人的心里。
当然,在弘吉剌部的男女老少中,没有人比阿亚更得意。她把帖木儿抢来牛羊和族人们可以美餐一顿统统当成了她自己的功劳,除了帖木儿和营中最受人尊重的老者,她99lib?跟所有人说话都会摆出一副目中无人的模样。不仅如此,如果哪个长得比她漂亮的姑娘碰巧多跟帖木儿说了几句话,她就会气得要命,对人家姑娘横挑鼻子竖挑眼。若姑娘脾气好,肯让着她,彼此还能相安无事,若姑娘不肯让她,难免口角几句。碰上比她伶牙俐齿的姑娘,阿亚吵不过,就会放出托列帮她出气。托列对阿亚的忠诚无与伦比,只要阿亚下了命令,就是阿亚的父亲它也敢冲他龇牙咧嘴,更别提是个姑娘。
听到阿亚吹起口哨,托列便凶狠地向那姑娘冲上去,姑娘吓得花容失色,阿亚直到姑娘的尖叫在围观人群中引起一阵骚乱才善罢甘休。
虽然有着种种小插曲,仍然不影响准备晚宴的气氛,当炖牛烤羊的香气在空气中弥漫开来时,欢快的歌声也在营地上空回荡。
沙奈不知在想什么心事,一直没有到阿亚跟前来。趁着阿亚被她妈妈叫走说几句话的工夫,帖木儿在人群中随意走走,见到谁都说上几句话。后来,他看到沙奈,沙奈正靠在树上发呆。
他向沙奈走来。
“沙奈。”
沙奈如梦初醒般地应了一声:“啊,帖木儿。”
帖木儿奇怪地问:“想什么呢?”
“没……没想什么。”
“得了,告诉我吧。”
“想……想阿亚。”
“哦?想她什么?对了,你怎么不去跟她说话?”
“帖木儿,你说……”
“说什么?你别吞吞吐吐的,这可不像你。”
“嗯,我是说,我是想问你,像她这样的姑娘好不好?”
“不错啊,我看她不错。你问这个做什么?”
“我……我好像……有点喜欢她了。”
“有点吗?我怎么觉得很喜欢呢。”
“你看出来了?”
“傻子也能看出来。”
“可是……”
“又怎么了?”
“我想娶个腰肢细细的,跳起舞来像仙鹤一样的姑娘,可是,阿亚的腰有点粗,屁股又太大……”
帖木儿“扑哧”一声笑了。
“你笑什么?我说的不对吗?”
“我是笑你观察得还挺仔细。依我看,像她这样的姑娘才好呢,比那腰肢细细的姑娘更有味。”
“为什么?”
“你想啊,你自己长得像个姑娘似的,就应该找个像男人一样壮实的姑娘,这样的姑娘才有福,能干力气活,关键的时候,还能把你从死人堆里背出来。腰肢细细的姑娘可不行,中看不中用。”
“你真这样想?”
“当然。”
“你也会娶这样的姑娘吗?”
“我只娶‘黄金家族’的女人,不会娶别的家族的姑娘。再说,我长得又不像姑娘,要娶也得娶个像姑娘的姑娘。”
“噢,也对。”
“心里有底了,去找阿亚吧。”
“好嘞。”
沙奈真的跑去找阿亚了,看他一副心结打开、如释重负的样子,藏书网帖木儿不由叹口气,眼角挤出一道浅浅的纹路。
德高望重的老人们念过祝祷词后,宴会正式开始了。老人们围在一处,姑娘和小伙儿聚在一起,大快朵颐。
沙藏书网奈围着阿亚转,阿亚看不到帖木儿,暂时忘了他。月亮渐渐向西沉去,姑娘和小伙儿围着点燃的篝火,跳起了欢快的舞蹈。阿亚也加入到跳舞的人群中,沙奈没想到阿亚看着有些胖,跳起舞来却丝毫不显得笨拙,她踏着鼓点,好似一只肥美的仙鹤,在湖边草丛中翩翩起舞。阿亚的灵活,让沙奈的些许遗憾烟消云散,他下定决心,今生非阿亚不娶。
欢乐的时光总嫌短暂,当天光破晓时,宴会进入尾声。其间,帖木儿找了个临时帐子睡了一个时辰,醒来后重又变得精神焕发。他走出帐子,看到他带来的伙伴们还在喝酒,或者跟姑娘们调笑,他突然间就有了一种不安的感觉,急忙在人群中找到沙奈。此时,沙奈和阿亚坐在一棵树下,头靠着头睡得正香,他叫醒沙奈,要沙奈通知下去,所有的人都随他返回铁门村。
帖木儿的部下从来令行禁止,虽然一个个醉得歪歪斜斜,还是按照命令朝他这边集合过来。
正在这时,外围的人群发出的一阵惊呼声印证了帖木儿的不安。
“不好了!官军来了!”
不多时,几乎每个参加宴会的人都知道了官军前来剿灭帖木儿的消息,喧闹的营地渐渐归于寂静。
官军怎么会来呢?肯定不是有人通风报信。这一支弘吉剌人的营地就在碣石城的郊外,帖木儿明目张胆,整出这么大的动静来,几千人足足热闹了一个下午加一个晚上,想不惊动官军都难。
帖木儿并没有显出丝毫慌乱,他翻身跃上马背,抽刀在手。他的人像他一样,醉的已经醒了,他们全都做好了与官军决一死战的准备。
大队官军仿佛一团乌云,正向帖木儿和他的五百弟兄压来。逃,是来不及了,如今的情势对帖木儿而言,唯一能做的只有死地求生。
阿亚挤出人群,站在帖木儿和沙奈的两匹马之间。她的视力超乎寻常,虽然天色尚且昏暗,她仍然一眼认出了率领官军前来围剿帖木儿的那个人。因为那个人不是别人,正是她的父亲筛海。
此时,帖木儿的人与官军双方已经做好了投入战斗的准备,而对变故毫无预料的弘吉剌人一时不能确定何去何从,只是本能地向帖木儿这边聚拢过来。令人心悸的静默中,一场混战似乎在所难免、一触即发。
突然,一个洪亮的声音从对面传来:“哪一个是帖木儿?”
是父亲筛海的声音,阿亚不会听错,但是没有人回答他。
筛海再一次问道:“谁是帖木儿?往前来。”
帖木儿正要回答,阿亚拉了一下他的马缰,走了出去,站在人群的最前面。
“阿爸。”她向对面喊道。
“唔。”筛海含糊地应着,并不惊奇,“丫头,你要做什么?”
“阿爸,这话应该我问你,你带这么多人来做什么?”
“这是阿爸和帖木儿的事,你别管。帖木儿,你出来,我有话对你说。”
“阿爸,你是不是来抓帖木儿的?”
“闭嘴,丫头,这里没你的事。你退后。”
“不!如果你带着官兵来抓帖木儿,我们这些受了帖木儿恩惠的人决不答应。我说得对吧,察合台的族人们?”阿亚回头问道。
“对。”回答的声音稀稀拉拉,但还好,毕竟有人应和。
“如果帖木儿因为宴请我们,为了给我们这些参加宴会的人送来牛羊而被官军捕去甚至杀死,我们所有的人这一辈子都会良心不安的。别忘了,我们可是察合台人,真正的察合台人决不出卖朋友!”
阿亚用直白的话表述了一个浅显的道理,因而颇具煽动性。在她的鼓动下,人们几乎是自动围了过来,将帖木儿和他的人围在正中,看他们的样子,如果官军对帖木儿发动进攻,他们会选择成为帖木儿的同盟者。
筛海根本不想跟女儿浪费口舌,他仍然向人群中喊道:“哪一个是帖木儿?是条汉子就出来跟我说话。”
随着“我是”的回答,帖木儿拨马走出人群,停在阿亚的身边。
阿亚又惊又怒:“你疯了!”她责备道,但是她的眼睛里却闪过一丝骄傲。像她的父亲所说,帖木儿的确“是条汉子”。
“你要做什么?”帖木儿拿筛海问阿亚的话来问筛海。面对生死关头,他像以往任何时候一样镇定、从容。
筛海催马上前,停在离帖木儿不足五米的距离。他认真打量着身材魁梧、高大的帖木儿,他得承认,这个年轻人确实与众不同。
“帖木儿?你就是帖木儿?”
“是的。”
“帖木儿,我问你,你知道自己错在哪里吗?”
“不知道。”
“这么多年来,你啸聚一方,打家劫舍,为害乡里,难道,你还不知道你已经犯了大罪?”
“我打家劫舍不假,但没有为害乡里。如今正是乱世,打家劫舍只是我与弟兄们生存的手段,我从不认为这有什么错。”
“你阿爸留给你的家业不足以让你生活吗?”
“你认识我阿爸?”
“只能说,有过几面之缘。”
“既然如此,你应该知道我阿爸的家业现在归我叔叔所有。好了,我没有跟别人叙旧的兴趣,如果你是来抓我的,就动手吧。”
“我不是来抓你的,尽管有人希望如此。我是来劝你的,希望你能听我一劝。”
“劝我?为什么?”
“原因嘛,第一,我们都是察合台人;第二,你很年轻,也很有头脑,这两个原因,足以让我试一试,能不能劝你改邪归正。”
“我不认为我做得有什么错。”
“我也不认为你做得有什么错。”
“那么……”帖木儿被筛海的话弄糊涂了。
筛海平静地说道:“我来劝你,并不是表明我认为你做错了,在这乱世之中,你只是选择了适合你的生活方式,这一点我心知肚明。而我有兴趣跟你探讨的,其实是这种方式会不会永远适合你?你多年来的表现证明,你有指挥的天分,有狡猾的、随机应变的头脑,有慷慨、豪爽的品格,还有笼络人心的手腕,这一切都使你在与官府军队作对的几年中立于不败之地。但是,这样的好运会伴随你一辈子吗?比如说今天,你是否还能逃脱我为你撒下的罗网?所以,我不认为做强盗应该是你的宿命,你完全可以做出更为明智的选择。”
帖木儿认真地注视着筛海,也认真思索着筛海所说的每一句话,他务实的头脑告诉他,筛海的劝告不无道理。
一次大意就可能招致灭顶之灾,这是他不得不面对的现实。他的手下只有区区五百多人,他谨慎再谨慎,终究还是不能确保每一次都化险为夷。打家劫舍的快意的确值得他回味,然而,这种快意难道就是他的终极追求?不,不是的,他很清楚这一点。他是察合台人,他的身体里流淌着骄傲的血液,从年幼的时候起,他就产生了在乱世中有所作为的理想,他的人生目标,从来不是简简单单地做个强盗终了一生。既然如此,筛海的指点恰巧契合了他内心某个隐秘的意愿,对他而言,唯一需要确定的是,筛海这个人是否值得信任?
应该值得。作为数千官兵的指挥官,筛海不缺乏给予他致命一击的机会,可他没有,而是站在这里对他苦心相劝。
“你,想要我怎么做?”
“你一定清楚。”
“我与官府作对多年,就算你肯放过我,哈兹罕他也肯放过我吗?”
“对于你的事情,我曾多次向哈兹罕建议招安你和你的人马,哈兹罕是个头脑精明的人,何况,他需要人才。”
“好吧,请允许我跟弟兄们商量一下。我有言在先,我可以跟你回去,但我的弟兄们如果不愿与我同去,你要放他们一条生路。”
“那是当然。我没必要难为他们,这一点,我用人格担保。”
帖木儿回视追随了他多年的伙伴们,他们默不作声地望着他,一张张或红或黑的脸上,流露出对他的忠诚和信任。
“弟兄们,刚才的对话你们大概都听到了,我不想再重复。我还是那句话,愿意跟我走的,留下来,不相信官府的,赶快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帖木儿,你是真的决定投降官府了吗?”沙奈问。
“是的。”
“你就不怕他们出尔反尔?”
“我信得过阿亚的阿爸。”
“我阿爸叫筛海。在弘吉剌部,所有的人都知道筛海说话从来一言九鼎,这一点,每一个弘吉剌人都可以作证。”
沙奈注意到,没有人否认阿亚对她阿爸的评价。
“帖木儿,我们曾经发誓,生则同生,死则同死,我跟你一起去。”沙奈走到帖木儿身边,与他并马而立。
“我去,我去!”随着一阵喧哗,帖木儿和沙奈的周围转眼间聚集了近五百人,只有三十多个人不愿意投降官府,筛海遵守诺言,要他带来的将士闪开一条道路,放这些人离去了。
筛海决定带帖木儿先回撒马尔罕向哈兹罕复命,帖木儿欣然应允,短短的接触,他与99lib.筛海已经成了信得过的朋友。
临行,沙奈没忘了向阿亚挥挥手,阿亚也向他挥挥手。
帖木儿却始终没向阿亚这边看上一眼。目送着帖木儿与父亲远去,阿亚长长地吁出一口气。
叁
虽然帖木儿恶名远扬,哈兹罕还是一眼相中了这个青年。他将帖木儿和他的手下一百人编入自己的侍卫队中,其他人分给了一些有实力的王公贵族。
帖木儿被招安不久,恰巧南方地区发生武装叛乱,哈兹罕率领军队前往平叛,帖木儿和他的一百人也在其中。正是这次战斗让哈兹罕领教了帖木儿的英勇无畏,在双方战事处于胶着状态时,帖木儿率领一支人马,如猛虎出山,首破敌阵,势不可当,受他的影响,将士们士气大振,个个奋勇争先。
日落前,乱军终于溃败,除少数投降外,其余被尽数歼灭。哈兹罕欣赏帖木儿的勇猛,当场决定将他升为侍从官,同时上奏朝廷,表彰他的功绩。至于其他有功人员,自然各有功赏。
大军凯旋,当天,哈兹罕特意在家中宴请帖木儿,受邀一同出席宴会的,除了哈兹罕的心腹之外,还有刚刚从阿富汗地区返回的哈兹罕的孙子忽辛。
这是帖木儿第一次见到忽辛。忽辛的年龄与帖木儿相仿,眉眼乌黑,脸颊微胖,气质中透着精明强干。但忽辛对帖木儿的态度并不是很友好,对于祖父对帖木儿的抬举,他好像觉得很多余。帖木儿个性要强,吃软不吃硬,忽辛如何对他,他便如何对忽辛,两个年轻人并未如哈兹罕所愿,彼此欣赏,成为朋友,相反,这一次的相会,成为他们日后防范对方的开始。
哈兹罕如此赏识帖木儿,使帖木儿的叔叔哈吉转变了对他的态度,他专门从碣石派人带口信给帖木儿,邀请帖木儿回到家乡与他见面。帖木儿开始对哈吉的邀请并没有兴趣,但筛海劝说他,应该趁此机会回碣石一趟,一来与哈吉修好,二来见见他父亲过去的老部下,退让一步,对帖木儿即使没有用处,也绝对没有害处。
帖木儿接受了筛海的劝告,向哈兹罕告假后,与筛海一同回到了碣石城。帖木儿也算是荣归故里了,不过,进城前,他先跟筛海回了一趟家,因为筛海有些礼物要以帖木儿的名义送给哈吉。哈吉这个人爱财如命,筛海这样做,也是为了进一步修复哈吉与帖木儿的关系。
帖木儿给沙奈放假,要他去见见阿亚。
还有人比沙奈更早地将帖木儿回来的消息告诉了阿亚。这些日子,阿亚心里一直都在惦记着帖木儿,听说这个人回来了,又惊又喜,她匆匆忙忙带着托列去见帖木儿,在果园外,她遇见了沙奈,她问沙奈:“帖木儿呢?”
沙奈告诉她,帖木儿和她父亲筛海一起先回了家,现在向城门方向去了,他们大概是要进城去见哈吉。
沙奈目光灼灼地看着阿亚,他的样子,似乎对阿亚急于找到帖木儿很好奇。
阿亚却不向沙奈解释她找帖木儿的原因,她俯身拍拍托列的头:“托列,看你的了,去把帖木儿给我找出来。”
托列听得懂她的话,撒开四腿,向碣石城方向奔去。
阿亚拍马跟上了托列。沙奈有点失落地目送着她的背影,话全都留在了心里。本来,他有很多话想对阿亚说,阿亚却根本不给他说话的机会。
阿亚在城里并没有找到帖木儿,日落时分却在城外见到了刚给心爱的坐骑洗过澡的帖木儿。眼前的情景很像一幅图画,夕阳西下,马儿悠闲地吃着草,帖木儿背靠着一棵大树站着,手里拿着一个苹果,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阿亚悄无声息走到帖木儿身后,拍了他一下。
帖木儿明显吃了一惊,扭头看见阿亚,脸上露出嗔怪的表情:“是你呀!你干吗鬼鬼祟祟的!”
“谁鬼鬼祟祟了?我一直都在找你,你去哪里了?”
“进城。”帖木儿回答得很勉强。
“奇怪了,我进城去怎么没找到你?”
“你找我做什么?”
“我有话要对你说。”
“什么话?很当紧吗?”
“当然了,最最当紧的话。”
“哦?好吧,你说,我听着呢。”
阿亚却并不着急说了,她反而问帖木儿:“在我说之前,你先告诉99lib?我,你站在这里想什么呢?”
“想什么恐怕与你无关吧?”
“怎么会无关呢?你的事就是我的事。”
帖木儿苦笑了一下。
阿亚眨动着大眼睛,压低声音问:“你进城是不是去见99lib.你那位讨厌的叔叔了?他对你怎么样?”
“小丫头,你听清楚了,这是我的私事,与你无关。你不是有话要跟我说吗?你如果不说,我可要走了。”
帖木儿说着,做出要走的架势,阿亚一把拉住了他。
“好啦,好啦,我说还不成嘛,真是的。”
帖木儿心不在焉地等待着。阿亚自恃父亲引见帖木儿有功,态度倨傲地向帖木儿表白了爱情,表白方式是,她问帖木儿:“你打算什么时候向我求婚呢?”
帖木儿看也没看阿亚:“求婚?我?向你?”
阿亚回答:“对呀。”
帖木儿丝毫不惊奇,语气平淡地问:“为什么?”
这个问题阿亚真还没有想过,她眨着眼睛,想了好半天才回答:“因为你是我想嫁的人呀。”
这个回答显然不能说服帖木儿,他懒洋洋地向后靠在树上,两条长腿支着地。“为什么我是你想嫁的人?”他继续问。
阿亚有点不耐烦了:“我阿爸对你有恩,你应该娶我。”
“你阿爸对我有恩,又不是你对我有恩,我为什么要娶你?”
“我……”阿亚语塞。
帖木儿将手中的苹果抛到空中,接住,又抛到空中,又接住。然后,擦也没擦,在上面咬了一口。
阿亚嗤之以鼻:“呸,你也不嫌脏?”
“不嫌。现在,你还想嫁我吗?”
“你真的不娶我?”
“不娶。”
“那你告诉我,你想娶个什么样的女人?”
“我要娶个真正的蒙古公主,她必须是‘黄金家族’的嫡系后裔。你也知道,我的先祖是成吉思汗的族弟,他们有着相同的血缘,所以我的身上流着与成吉思汗一样的血,我要做‘黄金家族’的驸马,这是我的梦想。”
“做了驸马又能怎么样?莫非你就能成了成吉思汗?”
“一个察合台人如果不想做成吉思汗,他就不配立于乱世之间。我会成为第二个成吉思汗的,不信你看着!”
“你能不能做成吉思汗我才懒得操心呢。但我警告你,你果真不娶我,早晚有一天你会后悔。”
“不会,你放心。”
阿亚感到自己的自尊心受了伤害,眼泪一下涌到了眼眶,她眨眨眼,使劲将眼泪眨了回去。
帖木儿仍靠在树上,带着一副好笑的神情看着她。
终于,阿亚一跺脚:“你要不娶我,我就嫁给沙奈。”
帖木儿叹了口气:“沙奈是个好小伙子,是我最忠诚的帮手和伙伴。我和他的关系,就像成吉思汗和他手下大将博尔术的关系,可惜,我看得出来,沙奈第一次见到你,就被你迷住了。可怜的沙奈!”
阿亚发怒:“不许你说沙奈可怜!”
帖木儿的脸上又露出让阿亚讨厌的笑容。他不再理会阿亚,将目光投向遥远的地方,好像想着遥远的事情。
他这种简慢的态度越发激怒了阿亚,她突然抽出藏在身后的马鞭,向帖木儿脸上狠狠抽去。
帖木儿猝不及防,脸上顿时被抽出一道血印。
“你疯了吗?”他怒道。
阿亚还要再抽,却被帖木儿攥住了手腕。阿亚像小马驹一样,又踢又打,奋力想从帖木儿的铁腕下挣扎出来,可她越挣扎,手腕被攥得越痛,她也踢不到帖木儿,最终,她只好丢了马鞭,认输了。
阿亚站着,狠狠瞪了帖木儿一眼,跑了。
帖木儿望着她的背影,不觉一笑。说真的,他很喜欢阿亚,阿亚性格直率,好像是他自己的亲妹妹,但他的喜爱中,不包含丝毫爱慕的成分。
隔天,帖木儿再次见到阿亚时,她正与沙奈在一起。两个人正开心地聊着某件事情,看到他,阿亚对他喊:“帖木儿,沙奈答应娶我了。”
帖木儿看看阿亚。阿亚的幸福是从心坎上溢进眼睛里的,事实上,她已经忘记了帖木儿拒绝她的不快。
沙奈也是一脸幸福的表情,他笑眯眯地等着帖木儿的祝福。
帖木儿问:“真的吗?”
沙奈回答:“真的。我正要跟阿亚的父亲求亲呢。”
“太好了!”帖木儿拍了拍沙奈的肩头。
沙奈有点没信心地问:“你说,阿亚的父亲会同意吗?”
“你这样的女婿,筛海应该求之不得。”
沙奈不安的情绪顿时烟消云散了:“真的?”
“相信我。”
沙奈信心顿增:“阿亚,我们现在就去找你父亲。”
两个人牵着手跑了。帖木儿在他们身后喊了一句:“阿亚,你一定要好好对待沙奈,听到了吗?”
“听到了。”阿亚头也不回地应允。
“不许拿鞭子抽他。”
这一句叮咛,却没有得到阿亚的回答。
看着两个人跑远,帖木儿笑着叹了口气,自言自语:“苦命的沙奈啊,以后,不知道你得挨阿亚多少鞭子了!”
肆
整个求婚过程异常顺利,顺利得沙奈几乎以为自己是在梦中。
筛海爽快地答应了将女儿嫁给沙奈,甚至没有提出任何条件。对筛海而言,他虽然很早就看重了帖木儿的才干,但在女儿阿亚的终身大事上,他倒是更加倾向于让女儿与沙奈结为连理。
沙奈接人待物的踏实稳重与女儿急躁暴烈的性格正好互补,而沙奈英俊的外貌也颇能讨人喜欢,除此之外,对面相素有研究的筛海断定,沙奈是个用情专一的男人,这一点,远非野心勃勃的帖木儿可比。
沙奈万没想到他的求婚如此容易就获得筛海的首肯,惊喜之余,他甚至没听到筛海后面所说的款留他吃饭的话就匆匆跑出去,在第一时间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了帖木儿。帖木儿也为沙奈感到高兴,他满口答应,等到沙奈和阿亚成亲的日子确定下来,他要把所有的弟兄都聚集起来,为他的好朋友举办一个最热闹的婚宴。至于费用,他要沙奈不用操心。
对朋友,帖木儿从来一言九鼎。他迅速安排好了所有的事情,大婚的日子,他甚至请来了让人望而生畏的哈兹罕。
哈兹罕送给新婚夫妇的礼物是一匹上等的中国丝绸,这对于哈兹罕可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情。此前,除了大汗,任何大臣都从来没有请动过哈兹罕,他这个人很古怪,不喜欢参加宴会,哪怕是婚宴也不参加,他只喜欢让别人参加他举办的宴会,他要的是做主人的感觉,而不想做宾客。
筛海了解哈兹罕,哈兹罕能来,证明他的确格外看重帖木儿,这种看重,超出了筛海所能理解的范围。
更让人不可思议的是,哈兹罕不是一个人来的,他九九藏书还带来了他的孙子忽辛和孙女云娜,云娜是忽辛的胞妹,兄妹感情一向很融洽。
云娜是一个腰肢纤细的女孩子,年龄与阿亚相差无几,气质却与阿亚有着天壤之别。人们即使不知道她的真实身份,只要看到她与生俱来的慵懒与柔弱,敏感与自信,就能判断出她是一位生在豪门、养尊处优的贵族小姐。她的脸形比阿亚小许多,下巴尖尖的,唇鼻算得上精致,眉眼也算得上清秀,这几样都很好,会使看到她的人对她心生怜爱。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她的脸上缺少血色,太过苍白,而帖木儿一向偏爱肤色健康的女子,比如像阿亚那种白里透红的脸色,就让他感觉很舒服。他还喜欢女人长着一头黑亮的头发,云娜的头发却有些发黄。
哈兹罕将孙女介绍给帖木儿认识时,云娜习惯性地红了脸。帖木儿有趣地看了看她,说了几句客套话,便忙着与他的同伴们饮酒去了。等他听从筛海的吩咐,再次回到哈兹罕身边时,他已显出几分醉意。
哈兹罕给他留下的位置就在云娜身边,他大喇喇地坐下来,刺鼻的酒气让云娜不易觉察地皱了皱眉头。
一群舞女正在跳着欢快的舞蹈,帖木儿借着酒意,用手拍了拍云娜的手背,没话找话:“云娜小姐,以前,你也参加过别人的婚宴吗?”
云娜几乎是下意识地撤回手,将身体往旁边挪了挪。对于帖木儿问话,她没做回答。帖木儿真的有点喝多了,云娜的厌恶他竟一点没看出来,仍然自顾自地说下去,“你知道吗,沙奈是我的好朋友,阿亚虽然认识他晚点,总共没多少日子,不过,她这个人脾气直,对我的心思很了解,也算是我的好朋友。他们两个成亲,我真是太高兴了,我就是有点担心,阿亚这丫头犯起脾气来像个疯婆子,将来沙奈不知道吃不吃得消呢。唉,我说,云娜小姐,唔,真麻烦,干脆直接点,叫你云娜算了。我说云娜啊,你的脸这么白,戴这种翡翠耳环可是不太好看。我这里有一副红珊瑚耳环,样子很别致,是我以前从路过的商人那里抢来的。不如我送给你吧,你把这副耳环摘了。”
说着,开始动手替云娜摘耳环。云娜被他的无礼举动惊呆了,居然任由他将自己的耳环摘了下来,然后从怀里取出一副耳环给.99lib?她戴上。
正如帖木儿所说,耳环很漂亮,红红的耳环衬着云娜羞红的脸,使她生平第一次显得容光焕发、神采飞扬。
哈兹罕和忽辛一直都在注意着帖木儿和云娜两个人。对于帖木儿的酒后放肆,哈兹罕将它理解成豪爽,忽辛却将它理解成傲慢。帖木儿根本不关心云娜的祖父和胞兄会怎么想,烈酒使他兴奋,他很想找个人,最好是个女人,听他说话。既然他坐在了云娜的身边,云娜就成了他的谈话对象。虽然跟前还有哈兹罕和忽辛,他却不愿理他们,哈兹罕还好,忽辛这个人冷冰冰的,他可是一点都喜欢不起来。另外,云娜也的确是个蛮不错的倾听者,像云娜这种既文静又有修养的女孩子,是永远不会跟他抢话的。可是阿亚就不同了,风风火火的阿亚,一件事无论她知道不知道,她都可以胡说八道,喋喋不休,别人连插句话的机会都没有。
帖木儿欣赏着云娜戴上新耳环的样子,脸颊红红的云娜比面容苍白的云娜更显出一种柔弱的美丽,在短短的一瞬间,帖木儿竟然有一种为她心动的感觉,说话的语调也变得温柔了许多:“可惜没有镜子……不过,你就拿我的眼睛当镜子吧,相信我,这副珊瑚耳环真的很适合你。”
云娜低下了头,躲避着帖木儿的目光,什么也没说。不过,她心里不再像刚才那么讨厌帖木儿了,非但不讨厌,她甚至还觉得帖木儿这个人很有些男人的魅力。是啊,毕竟是女孩子,天底下哪个女孩子没有几分虚荣心呢?
从珊瑚耳环,帖木儿联想到他还有一副很珍贵的红宝石项链,他答应明天就把项链送给云娜。从红宝石项链,帖木儿又联想到不久前他带着一帮人打家劫舍的快意,他给云娜讲起他在劫持商旅和官府货物的过程中遇到的种种危险,然后吹嘘他如何神机妙算以及99lib?如何化险为夷。
对于他的“英雄业绩”,他此刻讲起来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眉飞色舞、得意非凡,更过分的是,讲到激动处,他站起身来比比划划,唾沫星子乱溅,以至于云娜不得不小心地躲避着他粗壮的手臂和可怕的口水弹。
在帖木儿喋喋不休的过程中,云娜一直默默不语,只用优雅的微笑纵容他讲下去。她虽然不想承认,但事实上她竟然听得津津有味,帖木儿的粗野恰好契合了她内心深处压抑已久的躁动,她似乎变成了骑在马上恣意劫掠的女匪,对于她无法亲身体验的一切,她都在帖木儿的讲述中完成了想象。
当帖木儿的吹嘘愈来愈登峰造极时,忽辛实在忍不住了,他打断了帖木儿的话,冷笑着问道:“如果你这么神通广大、无所不能,怎么前不久还被筛海围住了,差点全军覆没?”
胞兄对帖木儿公然的蔑视吓了云娜一跳,她的脸由红变白,转瞬间又涨满红潮。帖木儿的感觉却与云娜不同,忽辛虽然一点不留情面地揭了他的短,他却根本不在乎,甚至,他连吃惊的表示都没有便迅速做出了反击:“那是我。如果换了你,不知道死过多少回了。”
忽辛“腾”的从座位站起来,他的嘴远没有帖木儿利索,加上气急败坏,好一会儿才结结巴巴地说道:“你……你这个人……真是的!吹起牛来漫无边际,你的脸皮真够厚的。”
帖木儿做了个让忽辛坐下的手势,哈哈大笑:“谢谢你的夸奖。脸皮厚,那可是我最得意的长处。”
忽辛没想到帖木儿竟然这么厚颜无耻,羞恼之下,反而无话可说。
哈兹罕扯扯孙子的衣袖,要他安静地参加婚礼,忽辛不听,抛下祖父和妹妹,拂袖而去。
还算凑巧,忽辛前脚离开,刚好全部仪式也进行完毕,一对新人被拥入洁白的新帐,婚宴即告结束。
宾客们陆续向主人告辞,帖木儿也带着同伴们回到城内哈吉叔叔那里。筛海在自己的营地为哈兹罕、忽辛、云娜准备了簇新的帐幕,供三人临时休息之用。
次日清晨,因为惦记着哈兹罕要动身返回撒马尔罕,帖木儿也不要人陪他,独自一人早早来到筛海的营地为哈兹罕送行。不过,帖木儿进入营地后先去见了云娜,据他解释,他要亲自将答应云娜的红宝石项链送给她。昨天的宴会上,云娜领教过帖木儿强硬的性格,对于他的礼物,她接受不是,谢绝也不是。帖木儿却不容她有所表示,丢下项链,叮咛她戴上再离开就去见哈兹罕了。
没想到,忽辛也在哈兹罕的房间,他正细心地帮祖父佩上腰刀。见了帖木儿,爷孙俩谁也没理他。帖木儿忍气吞声地陪哈兹罕和忽辛来到院中,筛海果然心细,早将车马卫队准备停当。忽辛骑马,哈兹罕和云娜乘车。哈兹罕坐上车不一会儿又探出头来,阴着脸嘱咐帖木儿一个礼拜后的早晨前往撒马尔罕他的府邸见他。
帖木儿没有理由拒绝,犹豫着答应下来。
伍
虽然不知道哈兹罕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日期迫近时,帖木儿仍旧如约从碣石城动身前往撒马尔罕。忠诚的沙奈藏书网放下新婚妻子,自告奋勇地陪在他的身边。
哈兹罕帅府的规模与奢华程度仅次于汗宫,而戒备森严的程度比汗宫有过之而无不及。了解哈兹罕的人悄悄对帖木儿说,哈兹罕这个人表面上看似豪爽大度,实则对人对事疑心极重,平素吃住行走都极端谨慎小心,而他之所以如此,与他树敌太多,总担心遭人暗害有关。
沙奈被挡在府门外,哈兹罕只让帖木儿一个人进去见他。帖木儿要沙奈上街转转,随便吃些东西,沙奈却说,他就在门外等着帖木儿,如果不能确定帖木儿的消息,他哪儿也不去。
虽然身为哈兹罕的侍卫长,而且并非第一次进入帅府,可如果没有哈兹罕的贴身仆人引路,帖木儿仍然不可能知道哈兹罕究竟会在哪个房间里等着见他。前些日子的冲突令人不快,帖木儿很不希望再次见到忽辛,岂料冤家路窄,没办法,见过哈兹罕,他还得笑眯眯地跟忽辛打了个招呼。
忽辛仍是一副不冷不热的样子,不过与前几次相比,他的表情倒像舒展了一些。
哈兹罕请帖木儿坐下,问道:“刚到吗?”?99lib.
帖木儿回答说是。侍女奉上奶茶,帖木儿往里面加了一勺黄油,喝了几口,放下碗,吃起他面前摆放的油炸馓子。他吃得津津有味,说实在的,这几天他都忙着赶路,这会儿真还有些饿了。?99lib?
哈兹罕的态度与那天相比和蔼了许多,他看着帖木儿毫不客气地连吃带喝,直到侍女在帖木儿的碗里重新填满奶茶,他才接着方才的话问道:“你的那些手下都回到他们自己的军队了吧?”
帖木儿嘴里有东西,点点头,含糊地应了一声。
哈兹罕稍一沉思,后面再说的话就有些字斟句酌的味道:“帖木儿,忽辛过几天,唔,最多半个月,必须要返回他的封地了。”
“哦,是吗?”
“在他走之前,我有一件事想跟你确定一下。”
“什么?您说。”
帖木儿心想不会是让我去给忽辛当侍卫吧?如果是那样,在忽辛整死我之前,我保证先把他宰了。
“帖木儿,你送给云娜的首饰很漂亮,她很喜欢,这些天一直戴着呢。”
这句话完全出乎帖木儿的意料,哈兹罕的话锋转得太快,帖木儿原本敏锐的头脑此刻也有些跟不上趟了,他想了想,敷衍着:“是吗?如果云娜喜欢,我以后可以选些更漂亮的首饰送给她。”
哈兹罕盯着帖木儿的眼睛,神态和语调都变得恳切起来:“既然如此,你愿意一辈子送给她漂亮的首饰戴吗?”
“啊?”
“我是说,你的首饰很合云娜的心意……唔,当然了,你这个人也很合云娜的心意,你明白吗?”
话已至此,帖木儿再愚钝也不可能不明白哈兹罕的意思,他感到吃惊,拒绝的话几乎立刻涌到嘴边,随即又被一双理智的手及时摁了回去。
哈兹罕强加给他的婚姻是与他的心愿相违背的,他理想中的夫人,应该是一位真正的、有着成吉思汗纯正血统的公主。虽然哈兹罕是成吉思汗的嫡系后代,可是他的身份毕竟是大臣而非大汗,这样一来,云娜就算不得公主了。
壹
这是一个缺憾。
另一个缺憾是,云娜从来不曾真正打动过他的心。
然而,他面临的实际问题却是,他归降朝廷时日不久,羽翼未丰,尚没有胆量拒绝强权的哈兹罕。
哈兹罕神态悠闲地望着帖木儿。
哈兹罕知道帖木儿不会拒绝这样的好事,他有这个自信。他始终认为,成为他哈兹罕的孙女婿,对任何人而言都是梦寐以求的事情,否则,那天的婚礼上帖木儿也不会那般费尽心机地接近云娜了。
哈兹罕很爱他这个唯一的孙女,他活了大半辈子,最爱的人就是忽辛和云娜兄妹。忽辛毕竟是个男子汉,又在阿富汗地区拥有自己的小小王国,他不用太为他操心。
云娜却不同。
云娜是个柔弱娴静的女孩子,她这一生幸福与否全看她是否能嫁到一位称心如意的夫婿。
因此,几乎是从云娜还是小女孩的时候起,做祖父的就开始为孙女的婚事操心了。遗憾的是,这么多年来从没有一个年轻人真正打动过哈兹罕的那颗充满挑剔的心,直到不?99lib?久前帖木儿出现在他的面前,他自诩阅人无数的眼睛才终于为之一亮。
作为桀骜不驯的土匪头子,哈兹罕与帖木儿交手多年,深知此人非凡的胆魄与谋略。见面之后才发现所谓的“土匪头子”竟然如此年轻,年轻得出乎他的意料,而在“土匪头子”年轻的背后,举止投足又充满男人成熟的魅力。哈兹罕几乎立刻就相中了这个年轻人,若非如此,那天他也不会痛快地答应帖木儿的请求,带孙子、孙女去参加筛海女儿的婚礼。
无论如何,他得让孙女亲眼看看这个人,他有种预感,云娜会认可他的选择。其后事情的发展因为忽辛的介入而变得有些微妙,帖木儿对忽辛不敬的态度使哈兹罕有点生气,不过,生气是短暂的,等他冷静下来,他将云娜许配给帖木儿的念头反倒更加强烈了。
回到撒马尔罕后,哈兹罕将他的意思委婉地透露给孙子和孙女,忽辛当即表示反对。忽辛不喜欢帖木儿,他认为帖木儿为人傲慢又没教养,如果他娶了云娜一定不会给云娜带来幸福。哈兹罕却觉得帖木儿的言行无礼恰恰反映出他本性率真,像云娜这种单纯的女孩子,还是生活中没有多少心计的男人更适合她。
就这样,云娜至近的两个亲人,为了她的婚事,一个赞同,一个反对,争了个不亦乐乎。争到最后,依然谁也说服不了谁,两个人只好同时闭上嘴,任凭云娜自己做出选择。
爷孙约定,无论云娜做出何种选择,他们都不可以表示反对,不仅不可以表示反对,他们还必须心悦诚服地接受结果。
决定权莫名其妙地落在了云娜身上,拥有决定权的云娜却只顾低着头,一言不发,无论哈兹罕和忽辛如何追问,她就是什么也不说。
忽辛无计可施,想了个更简单的办法,让妹妹点下头或者摇摇头,如此一来,他们也好明白她的态度。云娜仍是方才的样子,既不点头,也不摇头,忽辛急得抓耳挠腮,恨不能把妹妹臭骂一顿。
还是哈兹罕更心细一些,他看到云娜的手一直摆弄着胸前的项坠。
红宝石的项链,像号角一样的红宝石项坠,还有红珊瑚的耳环,这些,可都是帖木儿送给云娜的礼物。
哈兹罕顿时明白了孙女的心意。
他拉拉忽辛的手,指指云娜佩戴的首饰,忽辛反应过来,在无奈和扫兴之中,接受了这门祖父和妹妹都看好的婚事……
“你考虑得怎么样了?”忽辛代祖父问帖木儿,语气还算平和。他本身并不希望将妹妹嫁给这个心性粗野的年轻人,但此时此刻,他更不希望也不能允许这个年轻人拒绝这门亲事。这是为他唯一的胞妹考虑,他知道,被帖木儿拒绝对云娜来说,必定意味着灾难性的打击。
与其如此,还不如面对现实,接受帖木儿成为他们家族中的一员。当然,倘或帖木儿不识时务,他也绝对不会放过他。
“你考虑得怎么样了?说出来吧。”忽辛稍稍提高了声调,又重复了一遍自己的问话。
帖木儿从沉思中惊醒,抬头看着忽辛和哈兹罕,表情很自然地搪塞着:“唔,我太惊讶了。”
“你的意思是说,你不愿意吗?”
“不愿意?怎么会!不过,我想问问,你们爷孙俩,不会是在拿我寻开心吧?”
帖木儿如此没有礼貌的问话反倒很合忽辛心意,他难得地笑了笑:“奇怪,你怎会有这样的想法?”
“我觉得,你一直不喜欢我……”
“现在要嫁给你的人不是我。”
“是你,哦,我是说,如果你是女人,我也不敢娶。问题在于,云娜她愿意吗?打心底里愿意吗?有你这个做哥哥的坚决反对,她还会心甘情愿地嫁给我?”
“你打哪儿知道我坚决反对这门亲事?好,我也不必否认,我的确从一开始就不看好你这99lib?
个人,现在也没什么改变。我就是想不明白,云娜身边那么多的好小伙子,你究竟哪一点比他们强,偏偏云娜会对你动心!还有我祖父,他一心疼爱他的孙女,最后竟选择你做他孙女婿。”
帖木儿微笑了,他懒得继续跟忽辛争论:“听你这么说我倒可以放心了,我只怕配不上云娜。”
“配得上配不上,先马马虎虎吧。但你保证一定要善待云娜,如果你做不到,我想你明白后果。”
“云娜成了我的妻子,为我生儿育女,我没有理由不善待她。”
“好吧,既然你的意思如此,我们不妨把婚期确定一下。”哈兹罕很平静地接过了忽辛的话头。
“您是长辈,您做主好了。”
“不用问问你叔叔吗?”
“不用,我叔叔也会照您的意思为我操办迎娶之事的。”
哈兹罕略一沉吟:“那就下个月吧,我看过了,下个月有个好日子。”
“一切依您。”
“那好。对了,帖木儿……”
“什么?”
“中午一块儿吃顿饭。你去看看云娜吧,你们两个人有几天没见了,想必有许多话要说。”
“好。”帖木儿答应着,站起身。
如果沙奈此时在场,他一定会对帖木儿对哈兹罕爷孙的态度感到惊讶。沙奈与帖木儿是儿时的玩伴,也是成年后最好的朋友,可以这么说,长到二十岁,帖木儿对任何人还从来没有像他对哈兹罕这样恭顺过。
帖木儿的倔强曾让他的父母伤透了脑筋。少年时代,他时常对抗父母的管教,弄得母亲为他的野性难驯忧心忡忡,父亲则经常随手拿起棍子或者鞭子抽打他。可是,一旦鞭伤、棍伤痊愈,他仍然我行我素。父子多年较量,最后不可思议地以做父亲的向儿子认输告终。
有一天,父亲拿起鞭子又放下了,对他说了一九九藏书 句话,你想怎么样,随你吧。然后,父亲悄悄地对母亲说,你生的这个孩子,骨头硬着呢。你相信我吧,他如果将来不是个十足的混蛋,就一定会是个有大出息的人。
父母先后去世,偌大的家业被叔叔哈吉一点点骗占,帖木儿被迫去做了强盗。自此,他的为人行事越发无法无天。但这并不意味着帖木儿就此变得妄自尊大,而这恰恰也是包括沙奈在内的所有人最不了解帖木儿的地方。
事实上,无论对任何事,任何人,帖木儿始终都保持着既务实又清醒的头脑,这使他随时知道什么事是他该做的,什么事是他不该做的,必要的时候,他甚至可以对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孩子低下高傲的头颅。
因此,不论他内心多么不情愿,他也绝不会听凭自己的本意拒绝哈兹罕。他并没有那么强烈的愿望想要见到那个即将成为他妻子的女人,然而目前的状况是,与云娜待在一起,至少强过面对哈兹罕和忽辛。
帖木儿以手抚胸,施礼退下。
贰
帖木儿与云娜的婚期很快确定下来。
按照哈兹罕与哈吉商议的结果,帖木儿将从撒马尔罕迎娶云娜回到碣石城,然后在碣石城中举行盛大的婚宴。
所有的事情都由哈吉分派手下人代劳了,即将成为新郎的帖木儿反倒很清闲,每日必到城外打猎,对叔叔则美其名曰要为参加婚宴的人准备一些野味。哈吉懒得管他,何况这个侄儿他也管不了。侄儿被哈兹罕相中,很快就要成为哈兹罕的孙女婿,他就更不能对侄儿说长论短了。
能与哈兹罕结为亲家,哈吉求之不得。哈兹罕的权高位重既让哈吉看好也让哈吉妒忌,但至少目前,哈吉需要哈兹罕这个保护伞,也就是说需要让哈兹罕的光环罩在他的头上,庇佑他进退自如。藏书网
沙奈等人被哈吉分别派到撒马尔罕、帖必力思、奥什等大城采买一些婚礼上急需的物品,包括餐具、家具、绸缎、珠宝、香料等等,沙奈知道这么多东西不可能一下买齐,他舍不得阿亚,索性带上阿亚一起去了。果然,等他们重新回到碣石城时,离帖木儿迎亲只剩三天不到的时间了。
阿亚存着心,一定要在婚礼前见上帖木儿一面。她有话要对帖木儿说,如果这些话她不说出来,她一定会憋得发疯的。
功夫不负有心人,在婚礼的前一天,阿亚终于有机会单独见到了帖木儿。
还是阿亚家的果园外那棵千年老树下。一个多月前,阿亚就是在这棵老槐树下向帖木儿提出成亲的要求,却被帖木儿毫不客气地拒绝了,因为这个缘故,阿亚作为女孩子的自尊心受到伤害,一直心绪难平。现在,帖木儿就要成亲了,她必须在帖木儿成亲前将这种伤害原原本本地还给帖木儿。
同一个地点,同样是黄昏,不同的是,阿亚见到帖木儿时,他没有在洗马,而是躺在大树下注视着没入云海的夕阳,他的神情里第一次带着几分迷茫。阿亚没想到,在帖木儿玩世不恭的背后也会隐藏着某些不为她所知的脆弱,这个发现让她的心里舒坦了一些,同时也让她伤害帖木儿的愿望变得微弱了一些。
她走到帖木儿旁边,“嗨”了一声。
帖木儿似乎有点吃惊,抬眼望着她。
“你来做什么?”
“你在做什么?”
他们几乎同时问对方。
帖木儿将两只手重新垫在脑后,懒懒地问:“你怎么一个人来了?沙奈呢?”
“大家都在为你的事情忙碌,只有你可以躲在这里看夕阳。真不公平!又不是我们成亲,为什么我们比你还操心。”
“是啊,我也不明白你们都在忙些什么!”
“说你没良心你还真没良心,不说声谢谢也就罢了,居然还摆出一副无所谓的臭九九藏书屁样儿,你真是太可恶了。”
“你才知道啊。对了,你还没回答我,你来这里做什么?”
阿亚在帖木儿身边坐下来:“我来嘛,是想问问你,这一回,你娶到自己理想中的——真正的——蒙古公主了吗?”
她的语气里满是讥讽的意味,帖木儿认真地看看她,笑了:“我明白了,你来,是想为你自己讨个公道。”
“你什么意思?”
“意思很明白,你虽然嫁给了沙奈,却很不甘心,因为你直到现在还对那天我拒绝你的事情耿耿于怀。”
“你胡说!”
“瞧,急什么!省省吧,阿亚,跟我打嘴仗,你可是从来没占过便宜。”
阿亚“哼”了一声,将身子一挺,脸对脸盯着帖木儿,恶狠狠地说道:“就算我说不过你又如何!反正,你的便宜也没占到哪里。至少,你娶的可不是什么真正的蒙古公主,云娜充其量只能算一位贵族小姐,她……”
帖木儿猛地将胳膊从脑后抽了出来。
阿亚以为他要动手打她,一惊之下,身体接连向后退了两步,后面的话也被吓得咽了回去。
帖木儿却用手在脸上抹了几把,苦笑着责备道:“阿亚,你说话能不能离我的脸远点!瞧你的唾沫,溅了我一脸,怪臭的。”
阿亚愣了片刻,终于忍不住“咯咯”笑了起来。她一笑,帖木儿也笑了。他们一阵接一阵乐不可支的笑声惊飞树上的一对野鸽子,野鸽子振翅飞到另一棵树上,“咕咕”叫着,似乎在应和着他们的笑声。
是啊,说到底,这一切着实太可笑了:帖木儿拒绝了阿亚的求婚,阿亚因此嫁给了对她百依百顺的沙奈;帖木儿希望娶一位继承了成吉思汗血脉的公主,却也只能退而求其次地与云娜成婚。天地间的万事万物原来都不会那么轻易就遂人心愿,而不能遂愿的人最终也只能选择随遇而安。
夕阳从云层直接跌落山后,夜幕一点点沉落。阿亚笑够了,站起身,同时伸手将帖木儿拉了起来。
帖木儿看着她的脸,以一种从未有过的温和语调问道:“现在,我们两个之间,扯平了吗?”
阿亚回道:“扯平了。”
“既然扯平了,我们回去吧。”
“嗯。”
帖木儿与阿亚并肩走了几步,想起一件事来:“唉,对了,阿亚,沙奈知道你来找我吗?”
“知道。”
“他怎么说?”
“他说如果你让我逼得恼羞成怒,揍我一顿,他可管不了。”
“早知道沙奈这么大度,我的确应该趁机揍你一顿。”
“幸亏你没有。否则,明天迎亲的新郎脸上一定多了几道鞭痕。”
“想不到你又是有备而来啊?好个恶毒的疯婆子!我说,你怎么不拿鞭子抽沙奈的脸?”
“他的脸长得比你好看多了,是妻子的门面,再说,他脸上的皮肤嫩得像小孩子一样,我可舍不得抽他。”
“舍不得抽他,倒舍得抽我!”
“废话,你又不是我什么人,有什么舍不得的!再说,我舍不得抽沙奈的脸,不代表我舍不得抽他的其他地方。”
“招了吧?我早就跟沙奈说过,娶你这种疯婆子,他有的是罪受呢。我让他想好了再做决定,可惜他被你迷住了,不肯听啊。”
“真的吗?”
帖木儿点点头。
“沙奈藏书网愿意,关你屁事。”
“也是。”帖木儿退让了一步。
帖木儿的这种退让哄得阿亚开心起来,她将手指放在嘴唇上,做了个骂他的动作,然后,离开他,回家去找她的沙奈了。
帖木儿目送着阿亚走进帐子,在心里默默地说道:“阿亚,你等着瞧吧,总有一天,我一定会娶一位真正的蒙古公主,我向真主发誓!”
叁
帖木儿与云娜的婚礼一结束,忽辛就回到他的封地。临行,他叮咛帖木儿一定要善待他的妹妹,帖木儿答应下来。
初婚的日子还算得上称心如意。帖木儿对云娜虽然不甚钟爱,但身边也没有其他的女人,因此始终保持着对云娜应有的敬重。婚后第二年,云娜生下了一个儿子,帖木儿十分高兴,为儿子起名只罕杰尔。儿子满月的时候,他在碣石城举行了一个盛大的宴会,参加宴会的全是达官显贵和他的朋友,唯一让帖木儿感到意外和荣耀的是,色拉兹汗不知从哪里听说了这件事,还派人送来了贺礼。
宴会结束,帖木儿送云娜回娘家省亲。不久,哈兹罕将帖木儿擢升为将军,帖木儿掌握了权力。此前,帖木儿作为哈兹罕的侍卫长多次随哈兹罕领兵出征,每一次,他都身先士卒,从无败绩,他的勇敢为他在军队里赢得了威信。成为将军后,哈兹罕放心地让他独当一面,他将更多的时间花在训练军藏书网队和平定叛乱上,他的组织才能与军事才能逐渐为朝野共知。
随着地位稳固,声名鹊起,帖木儿的野心和天性中的莽撞又开始抬头。他一面积极活动,仗义疏财,在军队中广泛笼络人心,一面到处散布对哈兹罕不利的谣言,并假借色拉兹汗的名义号召人们起来反对哈兹罕的专制。他为此而努力,因为,取代云娜的祖父是他的下一个目标。
一天半夜,他被叔叔哈吉从睡梦中唤醒。哈吉吩咐他不要说话,然后带着他从后门出来,来到一个地方。他觉得这个地方似曾相识,像是汗宫后面的果园,院门前,有六个如狼似虎的壮汉正等候着他们。
帖木儿有点惊讶,想向哈吉问点什么,哈吉拉了一下他的胳膊,向他摇摇头。他明白过来,只好一言不发。壮汉给帖木儿和哈吉蒙上眼罩,引着他们走了一段路,后来,他们在某个地方停了下来。
帖木儿眼睛看不见,耳朵却在尽力辨识着他所听到的一切。为他们引路的壮汉可能发出了什么信号,不多时,他听到几声“吱吱呀呀”的门响,给人特别费力的感觉,显然,刚被开启的门是用很沉重的材料建成。
帖木儿心头微微一动。
壮汉们围住了帖木儿和哈吉,先将他们随身携带的兵器全都收走,之后又将他们全身上下仔细搜查了一遍,才放他们进入门内。进门走了十数步,来到另一座门前,一个壮汉上前,熟练地开启了正中央一个装着机关的小门,其余的人这才将帖木儿和哈吉的眼罩除去。
进入小门前,帖木儿回头看了一眼来时的路。在暗淡的光线下,他隐约看出第一道门像是一座石门,那么——如果他的判断没错——这个地方想必就是一个精心建造的秘密山洞了。
六个壮汉彼此使了个眼色,自动分开,两个在前,四个在后,手中都举着火把,引着叔侄二人沿着只能容两人勉强并行的狭长台阶拾级而下。
可能受心理作用影响,在这狭窄、陌生、生死未卜的空间里,除了一步一步、清晰可辨的脚步声,帖木儿觉得他还能听到哈吉紧张的心跳和沉重的呼吸。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意识到,那其实是他自己的心跳声从胸腔中传来,紧张使他的呼吸变得既沉重又不均匀。
不知走了多久,在台阶消失的同时,他们的面前出现了另一个洞口。一个壮汉摸索着打开洞门,他们便进入一个宽阔的、地面平整的房间。这应该是建在地下的一处洞穴了,从洞穴的结构看,很像一个大储藏室,当然,这个大储藏室与一般家庭使用的储藏室颇有些不同的地方,它里面不仅空无一物,而且墙壁上还开了好多道门。除了他们进来的那一面墙上共有三道门外,其余三面墙壁上也均有三道一模一样的门,这样加起来整个房间就有十二道门了。如果将进来的那扇门关闭,某个人一旦在这样的环境待久了,就会辨不出方位来。
这大概就是建造这样一间屋子的真正用意所在。
不容帖木儿多想,壮汉们一起将手中的火把熄灭了,帖木儿和哈吉的眼前顿时变得漆黑一片。
一个壮汉吩咐叔侄二人站在原地别动。不一会儿,帖木儿的耳朵里传来一声轻微的声响,然后,他的胳膊被两个人架了起来,架着他的两个人带着他飞快地在房间里转起圈来。也不知转了多少圈,当帖木儿开始感到昏头涨脑甚至一阵阵犯着恶心想要呕吐时,一扇门突然开启了,刺眼的光线照射在他的眼睛上。他还没来得及向周围看上一眼,就被人一把推进了门里。
他似乎看到了哈吉,接着,门就在他的身后关闭了。
所有的一切都在很短的时间内发生和完成。多少年之后,帖木儿只要回忆起这段令他恐怖的经历,就会无法克制他对色拉兹汗的憎恶,这种憎恶甚至远远超过了他对哈兹罕权位的觊觎和嫉妒。
他为这位大汗的所作所为不齿,如果当时不是他自己怀有不可告人的目的别有所图,他万万不会答应色拉兹汗的任何要求。
在被人推了一把后,帖木儿已经置身于又一个房间或者说又一处洞穴了。从黑暗到光明,帖木儿的眼睛需要适应一下这种变化。他首先看到他的面前挂着巨大的黑色天鹅绒帷幕,之后,他看到了哈吉。
哈吉的脸色比他还要青白不定,但眼睛中闪现的神采与他相比却镇静许多。显然,哈吉曾经经历过同样的事情,他知道接下来他会看到什么,他不适应的只是被人强拉着转了无数圈,这使他像晕船一样难受无比。
六个壮汉两个守在门边,四个上前拉开第一道帷幕,第一道帷幕后出现第二道红色的帷幕,在红色的帷幕拉开的瞬间,帖木儿恍若一下子置身于富丽堂皇的汗宫之中。是的,权且将这个洞穴称作“地下汗宫”吧,因为它比真正的汗宫来说也毫不逊色。事实上,地下汗宫的一切装饰都仿如真正的汗宫,之所以还能辨认出它不是汗宫,是因为在这里可以闻到汗宫所没有的潮湿气息。
像帖木儿此前见过的汗宫一样,地下汗宫的洞壁周围和顶部同样被红色的帷幕遮掩得密密实实,帷幕的两侧中央也同样挂着美丽的壁毯。记得第一次进入汗宫时,帖木儿对其中一块表现狩猎场面的壁毯叹为观止。碧绿色的壁毯好似碧绿色的草原,四下逃散的猎物仿佛就要破壁而出。
帖木儿呆呆地站着。他的面前,天蓝色、米黄色、果青色、粉绿色的丝绦从顶部红色的帷幕间垂落下来。丝绦的下端离地面约一个半成人高,站在下面的人说话时,它的下端似乎也会随着话音微微摆动。后来帖木儿发现这是他的错觉,其实地下汗宫里是有空气流动的,只是他说不出来外面的空气究竟是如何进入到这个看似密闭的空间里来的。
地下汗宫的四角竖立着四根巨大的石柱,这些石柱想必是天然存在的,因为它的表面无论粗细凹凸还是颜色都不尽相同,看起来像风化的山石一样。虽然工匠们对它们做了一些装饰,在每根柱身上都雕刻上简洁的花纹和古老的文字,可这些石柱仍然保持着最初的粗糙模样。
地下汗宫的地面砌着条形青石,正对着宫门靠近后墙的地方摆放着一张与汗宫里毫无二致的御床,纯金镶嵌的床头,嵌满宝石的床脚以及床沿精心镂空的花纹,都将主人的身份昭示无遗。
床上依旧铺着厚厚的、色彩和式样都堪称精美绝伦的纳失失褥垫,床前到门边则铺着一条可供三个人并排跪下的紫蓝色地毯。其实,这块长条地毯是由几块正方形的地毯拼接而成的,只是由于每块地毯的颜色相同,而且对接处的山河图案天衣无缝,看起来就如同整块地毯一般。
御床的下面,地毯的两侧,各摆放着六把高靠背圈椅,这些做工精细考究、铺着丝绸坐垫的红木靠背圈椅是波斯商人从中国购买回来然后又以昂贵的价格卖入汗廷以及王公大臣们的家的,帖木儿在哈兹罕的府上也见过几把。拥有这样的红木椅象征了财富和身份。
可能是帖木儿对地下汗宫的观察太过投入而且心思也太过专注吧,他根本没看到御床上有人,直到一个壮汉在他耳边低声喝道:“还不跪下”,他才恍然看到色拉兹汗正舒适地半靠在靠枕上,用一种好笑的神情打量着他。
犹如从天而降的色拉兹汗着实把帖木儿吓了一跳。
色拉兹汗是个身高中等、体格肥胖的年轻人,由于常年耽于酒色,他的肤色黯淡,两眼无光,加上他脸上的皮肤早早变得松弛,两只眼袋也垂了下来,他给人的印象就远比他的实际年龄苍老。
帖木儿对这位傀儡大汗从来不曾有过好感,不过,碍于君臣名分,他还得向这位大汗跪下施礼。
看到他跪下,哈吉也匆匆忙忙地跪下了。
“我这里怎么样?”色拉兹汗的声音像他的眼神一样,既空洞,又无力。
“啊……”
色拉兹汗稍稍从靠枕上欠起身体,探视着帖木儿的眼睛:“你怎么不回答?你的意思难道是,这里还不够好吗?”
“不,不,你误会了。我是不知道该如何表述,恐怕我只能说,这里的一切都太让我惊奇了。”
帖木儿说的是实话,他像个傻瓜一样被人带到了色拉兹汗的面前,从疑惑、恐惧到别有洞天的转变,他所经历的一切无法不让他感到惊奇。
色拉兹汗得意地笑起来,他前仰后合的样子表明他在捧腹大笑,可他的笑声根本发不出来,像有什么东西卡住了他的嗓子,最终只能发出“沙沙”的声音。“沙沙”的声音在地下汗宫中回荡,犹如一条长长的蟒蛇在草丛中爬过,帖木儿听得头皮阵阵发麻。他突然想到,在这个天堂般的地狱,如果他死了,沙奈他们恐怕这一辈子也休想找到他的尸体。
笑够了,色拉兹汗说道:“起来吧。”
帖木儿和哈吉谢过色拉兹汗,一起站了起来。
帖木儿感到膝盖有些发僵发软,他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感觉,他坚信这都是刚才的强烈不适给他留下的后遗症。
色拉兹汗示意帖木儿和哈吉坐下说话,帖木儿退后一步,坐在右边第二把红木靠背圈椅上,将上首的位置留给了哈吉。
色拉兹汗一直注意着帖木儿的一举一动,在他红肿的眼泡里,一双细长的眼睛出人意料地闪现出精明的光芒。
帖木儿偶尔看到了他眼里的光芒,心头不由微微一震。
难道,一直以来都是他想错了,色拉兹汗萎顿消沉的表面背后其实还藏着心机深沉的另一面,而萎顿与消沉只不过是这位大汗借以保护自己的伪装?假如他的推测没错,他倒必须有所警觉了,也就是说,他不但不该小瞧这位蒙古大汗,还应该对他表现出应有的尊重和顺从。
色拉兹汗清了清嗓子,咕哝了一句什么,帖木儿没听清,哈吉推了帖木儿一下,帖木儿反应过来,含糊地应道:“在。”
“你喜欢这个地方吗?”
这一次,帖木儿集中起全部注意力,总算将色拉兹汗低哑的问话听到了耳朵里。听色拉兹汗说话使他精神紧张,他感觉自己都快发疯了。对于色拉兹汗的问话,他只能回答“是”,心里却在想,我宁愿像一头狮子让人在草原上猎杀,也不要做一只老鼠躲在阴暗的角落里苟且偷安。
色拉兹汗从御床上坐直了身体,帖木儿抬起头来,正好遇上色拉兹汗审视的目光,那目光里流露的暧昧让帖木儿的脊背也开始发凉。此时此刻,帖木儿真有一种后悔莫及的感觉,他若早知道哈吉带他来的是这么个鬼地方,他宁可杀了哈吉重新去做强盗也强似面对着人鬼莫测的色拉兹汗。
色拉兹汗的嘴角牵动了一下,他摇摇头,缓慢地说道:“你说的不是心里话。”
帖木儿惊奇地与色拉兹汗四目相对。他所惊奇的并非色拉兹汗看透了他的内心,而是色拉兹汗的声音突然间发生了变化。他清亮的声音非但不喑哑晦涩,相反几乎可以用“中气十足”这个词来形容了。
色拉兹汗,他面前的色拉兹汗,这位做了多年傀儡的大汗,他的身上究竟隐藏着多少不为人知的秘密呢?
“我想,你此刻的心里一定很后悔,你一定在问你自己:我为什么要来这里?为什么要与色拉兹汗面对?你的恐惧让你变得迟钝,你不愿意稀里糊涂地死去。但是,你已经来了,从你站到我的面前那一刻起,你的命运就不再掌握在你自己手中,你必须照我说的去做。所以,我再问你一次,你要不要丢掉你的恐惧,要不要打起精神来,仔细听我说话?”
“要。”帖木儿自然而然地回答。
是的。他的大脑准确地判别出一件事,那就是,色拉兹汗说的没错,他的确在撒谎,的确感到恐惧。那么,既然色拉兹汗已经看透了他的内心,他又何必继续掩饰自己?他自信他还不是胆小鬼,因此,不管等待他的命运是什么,他宁可像现在这样与色拉兹汗清清楚楚地面对。
色拉兹汗点点头,重新躺回御床上。帖木儿第一次觐见色拉兹汗时他也是这样躺着跟哈兹罕、跟他、跟群臣说话的,记得当时他就在想,色拉兹汗的懒散肯定是造成他肥胖的主要原因。
色拉兹汗没有改变他说话的语气,他直截了当地问道:“听说,你一直对哈兹罕心怀不满?”
“是。”帖木儿毫不犹豫、简短地回答,他没必要跟色拉兹汗兜圈子,既然色拉兹汗什么都知道,兜圈子对他毫无意义。
“为什么?”
“我也说不上,或许,只是因为我看不惯他的飞扬跋扈和势大欺主吧。其实,在军队里反对他的人不在少数。”
“他可是你妻子的祖父啊。”
“这点我没忘。有的时候,亲情不可能代表一切,否则,在历朝历代的宫廷里也就不会出现那么多的人伦惨变了。我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这样的能力,但我会为此努力,让一切回归正位。”
“你说的回归正位,莫非是让我这个大汗重新握有权力?”
帖木儿欠欠身:“是。”
“你在将士中间是这样鼓动的没错。不过,我了解你内心真实的想法,你是个有抱负的年轻人,你希望自己有朝一日能取哈兹罕以代之。”
“你的想法没错,正如我自己的想法一样。”
“既然如此,看来我可以依靠你。”
“依靠我?”
“是的。”
“也许……我不大懂你的意思。”
“你应该懂得。你做的事与我不谋而合,你怎么会不明白呢?”
“当然,我明白。”
“等我重新握有权力,你和哈吉就是我的功臣。我会重用你们叔侄二人,这一点,你和哈吉尽管放心。”
帖木儿看了叔叔哈吉一眼,目光滑过一丝惊讶。
“哈吉是我的人。”色拉兹汗淡淡地说。
“我猜到了。”
“现在,我是不是也可以把你看做我的人?”
“我想,可以。”
“我不止一次听说,你作战勇敢,谋略得当,在将士们当中拥有极高的威望,这是最让我感到欣慰的地方,也是我们成功的本钱。如果我让你做一些准备,你觉得大约多久你才有把握采取行动?”
帖木儿沉吟片刻。
“一个月的时间够不够?”
“十天足矣。时间拖得越久,越对我们不利。”
“你要如何入手?”
“我已经联络了不少反对哈兹罕的将士,举事的时候,最先需要解决的是哈兹罕的亲信将领和军队。”
“你的行动会不会已经被哈兹罕察知?”
“我尽量做到隐密,但我不敢保证我身边的人里没有哈兹罕的眼线。另外,要成大事,就不能太过畏首畏尾、瞻前顾后。”
“很好,你的想法正合我的心意。长久以来,我的身边一直缺少一位像你一样胆识兼备又愿意为我效力的年轻人。哈吉担负使命暗中为我物色人选,他把你推荐给我,证明他不止心思缜密,而且慧眼独具。成功之日,我将赐予你们叔侄封地称王的权力,而你们,作为我的左膀右臂和心腹,我将同时给予你们独当一面以及充分发挥才智的机会,确保你们享受荣华富贵。我相信,只要我们君臣同心,我们一定能夺回被哈兹罕偷窃的权力。”
“一定。”这是进入地下汗宫后哈吉说的唯一一句话。
色拉兹汗摆摆手:“今天的谈话到此为止吧。你们趁着天黑离开,不会有人发现你们的行踪。十天后,我等着你们的好消息。”
“是。”
帖木儿和哈吉同时起身,施礼告退。还是此前带他们前来的那六个壮汉抢步上前,拉开帷幕。
刚才,在帖木儿、哈吉与色拉兹汗交谈的时候,六个壮汉像守候猎物伺机而出的狼群一样,安静地待在角落里,监视着叔侄二人的一举一动。
帖木儿能够感受到射到他脊梁上的一道道虎视眈眈的目光,他虽然并不畏惧,却深感厌恶。
沉重的帷幕即将在帖木儿的身后拉上的瞬间,他回头看了色拉兹汗一眼,然而,色拉兹汗的脑袋陷在松软的枕头里,他已经看不到色拉兹汗的脸了。
他擦了把手心里浸出的汗水,暗暗想到,这个傀儡大汗,果然并不像哈兹罕也不像他想象得那么简单。
帖木儿和哈吉从另一条像迷宫一样的地道被带出地下汗宫,沿着石级来到地面上时,壮汉们将他们的眼睛重新蒙了起来,直到将二人护送到街上,才给二人解开眼罩。六个壮汉彼此使个眼色,丢下他们,疾步离去了。
帖木儿望着哈吉,哈吉的脸色阴沉,也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你怎么想?”过了一会儿,哈吉四顾无人,问道。
“我听你的。”
“先做准备吧,就算不是为了大汗……”哈吉的话没有说完,帖木儿也没有追问,他不用追问也知道哈吉要说什么,哈吉的目标是推翻哈兹罕,在这一点上,帖木儿愿意与他合作。
至于将来,叔侄二人是否会成为对手,那就看天意如何了。
帖木儿问叔叔:“你要直接回碣石吗?”
哈吉回道:“是的,马上就走。在这里分开,不会有人看见我们。我们各自准备吧,到时,我会与你联络。”
帖木儿点点头。
哈吉意味深长地注视着帖木儿,帖木儿坦然地迎视着他的目光。在如水的月辉下,彼此相视的叔侄二人竟有几分相似的心情。片刻,哈吉微笑了一下,拍拍帖木儿的肩膀,步履匆忙地消失在深沉的夜幕中。
帖木儿也朝另一个方向走去。与哈吉慌张的脚步不同,他显得悠闲、从容,如同平常在街上散步一样,丝毫不想加快速度。
整条街上寂静无声,他尽情呼吸着清冽的空气,试图甩掉地下汗宫留给他的令他晕眩的记忆。除此之外,有些事,他还需要好好想想。
事实上,他也必须静下心来将所有的事情思索清楚。
他并非不知道,接下来他所做的一切,都将是一场以荣誉、以性命为赌注的豪赌,一旦赌输了,他就可能身陷万劫不复的深渊,而且永无翻身的机会。
那么,究竟要不要做呢?
要不要呢?
肆
三天后,哈吉从碣石城给帖木儿送来了确切的消息。举事的时间不做变更,他要帖木儿提前一天与色拉兹汗掌握的军队取得联系。
届时,哈吉和他的军队会驻扎在撒马尔罕附近。如果一切顺利,哈吉将按照约定先行返回碣石城,继续肃清周围城市拥护哈兹罕的力量,如果事情败露,他将接应帖木儿撤回碣石城,两支军队合二为一,抗击哈兹罕的追兵。
一切都很顺利。此后,哈吉一直与帖木儿保持着必要的联系。
色拉兹汗那边也有消息来,他的亲信将领已经控制了汗宫内外,就等着合适的时机解决哈兹罕安插在侍卫军里的力量。
帖木儿已经联络了十几支军队的高级将领,他们都表示愿意支持他推翻哈兹罕的行动。不仅如此,原先跟随他,后来被哈兹罕分派到各个军队中的他的那些同伴也都做好了准备,在举事当天他们会重新聚首在他的身边,与他并肩战斗。帖木儿踌躇满志,相信好运会陪伴在他身边。
哈吉最后一次派人与帖木儿联系,举事的时间确定在九日凌晨。
当晚,帖木儿与沙奈待在一起,沙奈陪他喝了一些酒。两个人都没有多少话说,沙奈是因为心神不定,帖木儿则在思虑一旦举事成功后他该如何对待哈兹罕。后来,沙奈告辞回去了,他说阿亚还在等他。
沙奈一走,帖木儿躺在床上,打算稍稍休息一会儿。他以为他一定会兴奋得睡不着,不料,他躺下没多久就蒙蒙眬眬地进入了梦乡,直到一阵急促的敲门声传来,他才抓起放在枕边的蒙古弯刀,从床上一跃而起。
“谁?”他喝道。
“筛海。”
帖木儿拉开门。
筛海跟着帖木儿走进房间。引筛海前来的侍卫将点燃的油灯放在桌上,然后悄然退了出去。
帖木儿借着暗淡的光线,疑惑地打量着筛海。
灯光下,筛海的脸色显得有些苍白,眼睛里出人意料地流露出些许惊慌,他不同以往的神情表明一定发生了什么惊人的事情。
“怎么了?”
“帖木儿,你得赶紧离开,越快越好!”
“啊?”
“你要抓紧时间逃走!哈兹罕的人很快就到了。”
“你说得仔细一点。”
“来不及了,只能简单地说。你们的事情败露了,哈兹罕控制了汗宫,他发誓要抓到你。我得到秘密消息,担心你和沙奈、阿亚的安危,就亲自赶来了。你快走吧,再晚了,只怕你们谁也走不脱。”
“难道有人告密?”
“不99lib.清楚,这些事容我慢慢查明。现在最要紧的,是先离开这个是非之地。记住,流亡也好,去当土匪也好,总之不能让哈兹罕抓到你。”
“我知道了。”
“快走,快去找沙奈和阿亚。”
“好。”
帖木儿走到门边,又想起什么:“筛海,我们走了,你怎么办?”
“我嘛,你放心,我以前帮过哈兹罕,这点情义他还得念。何况,我自始至终没有参加你们的行动,向哈兹罕告密的人攀不出我来。不光如此,我毕竟还是弘吉剌部的首领,没有确凿的证据,他轻易不敢动我。”
“哦,筛海,你的恩德我不会忘记。”
“别说这么多了,快走吧。对了,我差点忘了,你夫人怎么办?要不要设法通知她一起逃走?”
“算了。我即使能够侥幸逃出去,也是去做土匪,不是去做独霸一方的王公。况且,我反对的人又是她的祖父,她不会愿意陪我吃苦的。不如让她继续留在她祖父身边,至少,她祖父可以保证她和我儿子的安全。”
筛海略一沉吟:“也罢,就这么办吧。”
帖木儿带着几个亲信连夜离开了撒马尔罕,途中,他幸运地集合起自己昔日同伴中的大部分,还有一些愿意追随他的将士陆续投奔了他,当他退到铁门关一带的山中时,他已拥有一支近千人的队伍了。
不出两日,哈兹罕率领大.99lib?军五千人追至铁门关。帖木儿利用对地形熟稔的优势与哈兹罕周旋。然而,哈兹罕似乎掌握了他指挥的规律,凭借经验和五倍于帖木儿军队的优势不断缩小包围圈,致使帖木儿与哈兹罕数次交手均有不少伤亡,他的队伍也迅速锐减到原来人数的四分之一。帖木儿知道不能再与哈兹罕纠缠下去,决定撤出铁门关,相机甩掉哈兹罕的追兵。
帖木儿带着他的残兵败将先是向南撤退,继而向北,继而向东,继而又向南,最后向西。他走到哪里,他的队伍劫掠到哪里,主要劫掠粮食和牲畜,如果遇99lib.到商队,他不要瓷器之类易碎的东西,只要细软和金银珠宝,他把劫掠来的东西全都按功劳大小分给手下将士,人人有份。这样一来,在逃亡中,他的队伍非但没有减损,相反很快增加到了五百余人。
哈兹罕的追兵却被帖木儿的神出鬼没搞得晕头转向,有几次,他们好不容易捕捉到了帖木儿的行踪,可当他们赶到时,帖木儿已经逃得无影无踪。一次次的挫败让追兵意志消沉,疲于奔命更使他们怨声不断。再到后来,连哈兹罕本人想要一举消灭帖木儿的雄心壮志也被消磨殆尽。
这样,在对帖木儿进行了长达三个月的追击之后,哈兹罕下令撤回撒马尔罕。
追兵无功而返,帖木儿稍稍松了口气。
秋天,帖木儿率领队伍来到西斯坦边境。西斯坦人多以放牧为生,依山傍水,牛羊肥美。开始,西斯坦人对从天而降的劫匪毫无防备,牛羊财物屡屡被抢却无抵御之策,只能选择到更隐僻的地方放牧。而帖木儿和他的人屡屡得手,也使帖木儿变得越来越肆无忌惮,他的劫掠区域逐渐向西斯坦腹地深入。
为了对付帖木儿,西斯坦首领决定将牧民们集中起来放牧,放牧地点经常变换,并派军队轮流对畜群进行保护。没想到,这个不是办法的办法正中帖木儿下怀,他早对西斯坦的地理环境和风土人情作过全面了解,不仅如此,他还下功夫收买了两个贪婪的西斯坦牧人父子,从他们口中了解到西斯坦人最近几天总把牲畜赶到一个狭谷,狭谷中有丰美的草场,是非常理想的放牧地点。被收买的父子答应帖木儿,一旦有机可乘,他们会及时通知帖木儿。?99lib.
对于这个天赐的良机,帖木儿垂涎三尺。他提前数日将队伍拉到离狭谷三十里处的丛林之中,每日都暗中潜入峡谷附近侦察。他在等待合适的机会,他有预感,这个机会很快就会到来。
应该说,一切都在帖木儿的计划之中。不久,两个西斯坦牧人送来确切消息,为了保护峡谷的草场,不要过度使用,西斯坦首领决定明日过后,就转移到其他的地方继续放牧。
当晚,帖木儿率领他的人马在狭谷附近的山中秘密隐藏下来。他这样做,一是这些日子他通过对狭谷的秘密侦察,已制定出一个周密的抢劫和撤退方案;二是为了居高临下,迅速出击。
当夜幕降临时,沙奈来到帖木儿的营帐。
从撒马尔罕逃亡到来到西斯坦边境抢劫,阿亚一直都跟随在沙奈和帖木儿身边。但自从深入西斯坦腹地后,沙奈担心阿亚有危险,执意将她留在西斯坦边境的一个小村庄,每次劫掠成功,他才回家探望阿亚。
近一段时间,由于帖木儿决定攻打峡谷,沙奈差不多有十多天没能见到阿亚了。当队伍来到丛林间宿营时,沙奈再也抵制不住对阿亚的思念,决定哪怕事后被帖木儿责怪也要与阿亚见上一面。
为了不暴露自己的目的,吃过晚饭,沙奈特意到帖木儿的帐中,若无其事地与他闲聊了一会儿。后来,他见帖木儿有些心不在焉,便知趣地告辞出来。他离开时,帖木儿的侍卫都看到了他。
他原本也是要他们看见。
他向自己的帐子走去,他的住处离帖木儿不到一百米。他故意招摇地走到了自己的帐子前,好像要回去休息,但他并没有进去,而是从帐子后面偷偷带出了自己的战马,趁夜色溜出了营地。
壹
深夜,沙奈敲开了家门,风尘仆仆地出现阿亚面前。他是从临时宿营地溜回来向阿亚告别的,明天,他们要有一次重大的活动,他想念阿亚,想在行动前和阿亚缱绻缠绵一番。
帖木儿对西斯坦商队的抢夺,近来已发展到对西斯坦畜群的大肆劫掠,并在屡屡得手之后,不计后果地向内渗入。这些日子,他又在策划一次大胆的行动,沙奈回家将这个消息说给阿亚时,脸上少见地露出踌躇满志的神情。
阿亚蓦然就有了一种不好的感觉。尽管她知道,她不可能阻止沙奈。
这一夜,阿亚对沙奈极尽温柔。后来,沙奈筋疲力尽,将头枕在阿亚的臂膀上,沉沉入睡。
时间不很长,沙奈惊醒过来。外面的天色还没有亮,沙奈却精神抖擞,起来到外面收拾好鞍鞯。他正要上马时,阿亚叫住了他。阿亚递给沙奈一碗马奶酒,说行前喝一碗马奶酒会带给他好运。无论成亲前还是成亲后,沙奈对阿亚向来百依百顺,别说阿亚只是给他喝碗马奶酒,就是阿亚给他喝碗毒药,他也照喝不.99lib.误。他接过碗,“咕咕噜噜”将一碗马奶酒喝得一滴不剩。
沙奈将空碗递还给阿亚,翻身跳上马背。阿亚默默看着他,沙奈在马上向阿亚挥手告别,他的手刚挥到一半,头一晕,身子直直地摔落在马下。
阿亚走到沙奈跟前,俯身背起他,将他送回帐子。她给他盖上毛毯,看了他一会儿。她知道短时间内沙奈不会醒来,她取下他的弓箭背在背上,取99lib.下他刻不离身的波斯刀斜挎在腰间,然后,她来到帐外,跳上了他的战马。直到这时,她才想起,她忘了问沙奈他们在哪里宿营。
她想了想,向沙奈偶尔给她透露过的一处宿营地纵马驰去。她不知道是否能遇上帖木儿的队伍,帖木儿的宿营地一直都在变换,她不过想碰碰运气。
她的运气并不好,宿营地空无一人。她漫无目的地在西斯坦境内游荡,西斯坦人对于察合台人的敌意使她不敢向任何人直接询问情况,后来,她遇到一位正在草地上拣牛粪的老人,老人看她又累又渴的样子,问她在做什么。她见老人长得慈眉善目,就对老人说,她在找她哥哥,她家里只有哥哥一个男孩子,可他偏偏一点不争气,不喜欢放牧,不喜欢劳动,只喜欢跟个土匪头子四处打家劫舍,让父母为他操碎了心。据说最近他跟着土匪头子跑到了西斯坦这边,父母担心他,全都病倒了,她只好偷偷跑出来找他,她找了好几天,却连哥哥的一点消息都没听到。
她说着说着,嘤嘤哭泣起来,说真的,她确实有些绝望了,因此哭得像模像样,眼泪源源不断。
老人同情地看着她,拿来酸奶给她喝。等她稍稍平静下来,老人才不无遗憾地告诉她,恐怕她哥哥真的凶多吉少了。
她大吃一惊,不哭了。
老人问她:“你说的那个土匪头子,是不是一个叫做帖木儿的察合台人?”
她说是。
“那就对了。唉,你哥哥真不该做劫匪。可怜的人,他这一次在劫难逃了。”
她问:“真的吗?为什么?”
老人叹口气,解释说,他的儿子告诉他,为了对付神出鬼没的帖木儿劫匪,西斯坦部首领故意对外放出风声,说为了防止察合台人劫掠牲畜,要在各处水草丰美的地方轮流放牧,并且派人加以保护。首领这么说的,最近一段日子也确实这么做了。果然,差不多有半个多月的时间畜群和牧人都安然无事,渐渐地,西斯坦人放松了警惕,决定将畜群赶到峡谷放牧,峡谷的草场很好,如果没有特别的事情,他们会在这里多待一段时间。
进入峡谷的路只有一条,看护畜群的军队觉得万无一失,也不再那么用心,经常三五成群地聚在一处喝酒,有时牛、羊走出峡谷他们也不太管,只差遣牧民追回来了事。但是,所有这一切都不过是西斯坦人制造出来的假象,首领真正的目的,是将劫匪引入峡谷,聚而歼之。
可能也是天意,劫匪被假象所迷惑,上当了。今天上午,他们冲进峡谷,峡谷中的西斯坦人不及防备,四散奔逃。正当劫匪们赶着轻易得来的战利品打算离开峡谷时,西斯坦部首领派来的军队将他们团团围住。一场激战之后,五百多察合台人包括他们的匪首在内,一个不剩全被杀死在谷中。
阿亚望着老人,嘴唇白得像纸一样。
“你怎么知道?”许久,她昏头涨脑地问。
老人回答,他的儿子参加了清理战场。他们把所有的尸体都堆积在一起,准备明天再做处理。
阿亚又问:“去峡谷怎么走?”
老人惊奇地看着她:“难道,你要进峡谷?”
“是的。”
“姑娘,我劝你还是不要去了。那样的惨景,你一个姑娘家……”
“不,我一定要去!”阿亚打断了老人的话。她攀住老人的肩头,一双眸子亮得令人心悸。
老人注视着她。片刻,无奈地叹了口气:“好吧,我引你一段,指给你路。”
阿亚独自走进峡谷。太阳西斜,整个峡谷沉入一片暗影之中,两边的峭壁挤压着山风,发出阴恻的哨声,秃鹫的鸣叫此起彼伏,渲染着死亡与惊悚。一些秃鹫落在尸身上,挑选和享受着它们的美食,即使阿亚短暂地惊飞了它们,它们仍徘徊不去,在阿亚头上盘旋翻飞。
阿亚并不觉得恐惧,巨大的悲痛已经让她忘掉了恐惧。她要找到帖木儿的尸体,这对她来说比任何事情都重要。
沙奈因为她的计谋保住了一条性命,对此,她并不感到内疚,她反倒为此暗暗庆幸。但如果找不到帖木儿的尸体,沙奈必定自责终生,看似绵善的沙奈,对友情有着与对爱情一样的执着。
一具具血肉模糊、断头缺臂的尸体,一副副曾经鲜活而如今苍白的面孔,这里发生过的惨烈厮杀,远远超出阿亚的想象。尤其让阿亚痛苦的是,这些死去的人,几乎每一个人都像她自己的亲兄弟一般。
西斯坦人将察合台人的尸体集中堆放在一起,而将他们自己的伤员和尸体全部装车运走了。阿亚没有发现帖木儿,只能一具一具翻看着,她的内心多么希望他们中间还有人活着。
峡谷中的光线越来越暗淡,快要什么也看不清了。阿亚一直翻到两臂酸麻,再也动弹不得时,帖木儿的尸体仍然不见踪迹。终于,巨大的绝望和悲痛压垮了阿亚,她跌坐在几十具被堆集起来的尸体旁,将手蒙在眼睛上,将头沉沉地埋进肘弯里。她的眼睛生疼,可她就是流不出眼泪来。
不知过了多久,她感到自己的衣摆被什么东西扯了一下。
她以为是错觉,保持着原有的姿势一动不动。
不对!.99lib.还是那个东西,将她的衣摆扯了一下,扯了一下,又扯了一下。
她心头一凉,愕然向下看去。
天哪!死人堆中竟伸出一只手来,这只手正拉扯着她的衣摆。她看不到拉扯她的人,拉扯她的人被埋在尸体之中。
阿亚一跃而起。她不知自己哪来的力量,以惊人的速度搬掉了摞在手臂上面的十多具尸体,这时,她看到一个“血人”,“血人”的头微微抬了一下,在那短暂的瞬间,她凭感觉认出了那张脸。
那是一张除沙奈之外她最熟悉的脸。
“帖木儿!”她跪在“血人”的面前,抱着他泪如泉涌。
帖木儿没有回答。他的脸挨在地上,像死去一般。
阿亚强健的身体这时发挥了作用,她不再犹豫,背起身材高大的帖木儿,向她留在山谷入口处的大宛马跑去。她必须要救帖木儿,无论如何,她一定要救帖木儿,这成了支撑她的唯一力量。
山谷里黑暗一片,她跑着跑着,脚下被一具别的尸体绊了一下,她的身体一下失去平衡,重重地摔倒在地上。帖木儿从她的后背上滚落下来,她顾不得疼痛,俯身重新背起帖木儿,向谷口跑去。她带来的坐骑在谷口来回踱着步,显得有些焦躁不安。看到女主人,它善解人意地迎了上来。
阿亚费力地将帖木儿放在它的背上。
贰
阿亚回到自己和沙奈的那座小帐子时已是第二天凌晨。她勒住坐骑,看到沙奈刚好踉跄着走出帐子。大概是她给沙奈用的药用得狠了些,沙奈在整整昏睡了十二个时辰之后,仍然双腿无力,视物不清。
阿亚没叫沙奈,将帖木儿背进帐子,放在沙奈睡过的地方。
“怎么啦?怎么啦?”沙奈追着阿亚问,显然,他模糊的意识里还没弄清发生了什么事。
阿亚顾不上回答他,她点燃油灯,细心地检查着帖木儿的伤势。
帖木儿的右腿被棍棒一类的东西生生打断了,右手被砍断了小指和无名指,胸背各有一处刀伤。一处刀伤离心脏很近,帖木儿能够活下来真是万幸,但帖木儿是否能够活过明天,活过后天,她心里一点底没有。
如果这里是碣石城或者铁门村,她可以为帖木儿请来当地最好的大夫。可这里是西斯坦境内,如果她去请大夫,只怕他们三个人连明天都活不过去。
该怎么办呢?事到如今,也只能死马当做活马医了。
阿亚扯开了帖木儿的衣襟,用酒为他清洗伤口。阿亚存下的半坛烈酒是从碣石城一路带到西斯坦来的,平素,帖木儿来看望她和沙奈时,喜欢和沙奈大块大块吃烤羊肉,大碗大碗喝酒,他们已经喝掉了几坛,只剩下这弥足珍贵的半坛了。沙奈在一旁注视着阿亚的举动,许多事情慢慢地回到了他的脑海里。
“阿亚。”沙奈的声音不再是那么含含糊糊的了。
阿亚头也没抬:“沙奈,快来帮忙。”
沙奈蹲在帖木儿的身边,重新将帖木儿的伤口检查了一遍。他的眉头微微皱着,脸上的表情十分专注、严肃。他再没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之类的无聊问题,他很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即使他的内心充满内疚,埋怨自己没有同弟兄们一起赴死,他也不会对阿亚说。阿亚第一次意识到,沙奈的骨子里其实有一种很坚强的东西,她的沙奈是个真正的男人,值得她托付终生。
沙奈小的时候常跟祖父打猎,从祖父那里学到了一些治疗跌打损伤的土办法。在阿亚为帖木儿清洗伤口的时候,他为帖木儿接上了断腿。至于帖木儿被斩断的两根手指,他只能为他包扎起来。
等阿亚和沙奈做完所有能做的事情后,阿亚将头靠在沙奈的肩膀上,疲惫不堪地睡着了。
清晨,阿亚不是被刺眼的光线而是被两个男人的对话声惊醒的。
“长生天保佑!帖木儿,你活下来了。”
“当然,我命大,死不了。”
她睁开眼睛,正遇上帖木儿注视着她的目光,帖木儿的眼睛明亮如昔。
“你醒了,帖木儿?”阿亚又惊又喜。
“我没事了。”
“真的吗?”
“真的。阿亚,我想,应该是你把我从死人堆里背出来的吧?”
“是她。”
“我有这样的感觉。”
“帖木儿。”
“怎么啦?”
“对不起。”
“是因为你没有跟弟兄们一起死掉吗?”
“我……”
“帖木儿,不怨沙奈,都是我的错。我给他喝了药。”
“什么药?”
“让他昏睡的药。”
“我猜到了。早晨集合你没有到,有人说看见你天黑的时候溜了出去,我就估计到后来发生的事情了。我得说,感谢你,阿亚。”
“感谢我?”
“你以为,因为我的失误,让弟兄们都去送死我就很高兴吗?你的计谋使沙奈活了下来,我的身边至少还有一位好朋友,不,两位好朋友,我怎能不为此感到庆幸!何况,你毕竟没有放弃我,把我从死人堆里一路背了出来。”
“我不知道你还活着。当时,我只是想,即使你死了,我也得把你背回来,要不,沙奈会埋怨我一辈子的。”
帖木儿笑了一下,伤口不觉被牵动了,他疼得皱了皱眉头。
“沙奈,你给帖木儿换药,我去设法搞辆马车来。我们不能长时间待在这里,我担心待久了会有危险。”
“也对,你小心些。”
“知道。”
沙奈从腰间解下玉佩,交在阿亚手里:“把这个拿上,找个识货的人卖掉,买辆马车足够了。”
“可这玉佩不是……”
“没关系,祖父不会埋怨我的。再珍贵的东西也比不上人重要。”
帖木儿什么也没说。他从来不会把真正感激的话放在嘴上。
整整一个白天阿亚99lib?都在外面,直到天黑透了才回来。沙奈不敢离开帖木儿身边,耳朵却敏锐地听着外面的动静。
阿亚刚将马车停在帐前,沙奈已经走了出来。
沙奈拉着阿亚回到帐子,看了她一眼,不觉大吃一惊。
出现在沙奈和帖木儿面前的阿亚简直令人不敢相认。她满脸瘀紫青肿,一个眼眶乌黑,嘴角处尚且挂着一道血痕。她的衣服像在泥里滚过一样,袖子、衣领、下摆都被撕破了许多块,半个后背露了出来。
阿亚颇有些得意地向沙奈一笑:“妥了。”
“你这是怎么啦?”沙奈不知道是心疼还是愤怒地问。
“发生了什么事?”帖木儿也问。
“嗨,别提了。我原本想找个识货的把玉佩卖个好价,不料在城里碰上几个无赖,他们认出我是察合台人,又见我的玉佩值钱,想白白抢走。我哪里肯依,就跟他们打了起来。他们仗着人多,我打不过他们,要不也不会这么吃亏。后来,多亏一个给我指过路的西斯坦老人经过那里帮我说和,他们才算放了我,可玉佩还是被他们抢走了。我不甘心。你也知道,丢了玉佩我们就买不到马车了,所以他们离开后我一直悄悄跟着他们,我看到他们把玉佩卖掉了,换了钱到一个酒肆买了十几坛酒,雇了一辆马车运出城。我就跟着他们走,他们来到挺远的一个帐子,把酒全卸到帐外,他们中的一个人还宰了一只羊,在大锅里煮,肉还没熟他们就开始喝酒。也不知道喝了多少坛,反正最后他们全都醉倒了,一个个醉得像死猪一样。我就偷了他们的马车,把他们没吃完的肉放在空坛子里,没喝完的酒也装上,一路赶了回来。哼,他们活该,明天他们还得给人家赔马车,我们的玉佩可不是白抢的。”
面对阿亚的笑脸,沙奈简直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了:“你呀……”
“别啰唆了。帮我把帖木儿背出去,车上吃的喝的都有,我们趁夜赶紧逃吧,走晚了会让西斯坦人发现的。”
帖木儿的右腿动不了,沙奈和阿亚费了一番力气才将他弄到马车上。阿亚取出冷羊肉让他们吃,还让他们喝酒,她自己坐在前面,亲自驾车。
沙奈从车里探头问她:“阿亚,让我赶车吧,你进来吃些东西。”
阿亚回道:“不用,我这会儿不饿。”
说是不饿,其实是她嘴疼,不想吃。
过了一会儿,沙奈又从车里探出头:“阿亚,你要不要喝点东西?”
沙奈的婆婆妈妈阿亚早就习以为常了,虽然有时也令她恼火,不过多数情况下她都很受用。不管怎么说,她知道沙奈爱她,对她的关怀无微不至。
“给我点酒喝吧。”她回道。
沙奈倒了一碗酒,从车厢里递给她。
阿亚奇怪:“你从哪儿弄了碗来?”99lib.
“车里有一只。”
“嚯,这帮兔崽子,备得倒挺全。”
阿亚一边骂着,一边喝酒,酒液刺得她嘴角生疼,她只好把酒碗还给沙奈。“这酒一点不好喝。”她找了个借口。
“还好啊。”沙奈奇怪地说。
“不好。”阿亚坚持。
帖木儿从车里说话了:“阿亚,等以后我做了大汗,我送你一百个用世界各地最上等的玉石制作的玉佩,怎么样?”
阿亚咧嘴一笑,因为疼痛,又将笑容敛去了:“你能做大汗吗?”
“为什么不能?”
“你忘了,成吉思汗的法典里规定,只有成吉思汗的直系后裔才可以称汗,你又不是他的直系,怎么称汗?”
“称不称汗又有什么关系,重要的是拥有大汗的业绩和权力,我要做的是名副.99lib.其实的大汗,而不是只拥有大汗的虚衔。”
99lib? “你这人挺有野心嘛。”
“哪个男人没有野心。”
“沙奈就没有。”
“沙奈也有,只不过他的野心与我的不同罢了。”
“我没看出来。好吧,我相信你,相信你藏书网一定能够拥有大汗的权力。不过,我不要一百个玉佩,我只要你答应我一个条件。”
“什么?”
“任何时候,都不要怀疑沙奈对你的忠心。”
“这你放心,成吉思汗如何对待功臣,我就如何对待功臣。”
“你想做成吉思汗那样的人?”
“是的,像成吉思汗那样纵横天下是我一生的目标。”
阿亚回头望着帖木儿。
她产生了一瞬间的恍惚。
帖木儿的面目发生了变化。在明亮的月光下,帖木儿的脸看起来真的有几分像她父亲供奉在蒙古包里的成吉思汗的画像。
她觉得,帖木儿正将一种自信传递给她,她在心里微笑了,这是一种满足的微笑。不管怎么说,这个伤痛在身、前途未卜的男人是有远大志向的,就凭这一点,也不枉费她和沙奈为他所做的一切。
叁
公主没有看错沙哈鲁,他的确是个热爱和平的君主。他对西波斯的敌人固然严厉,与此同时,他却很注重修复与明朝的关系。
回历八二三年(约1420年,永乐十八年),阿依莱第二次作为使臣出使明朝。
自帖木儿朝开始,帝国向明朝进贡的第一大项是战马,第二大项是宝石,第三大项是珍禽异兽如狮子、受过专门训练的猎豹、哈喇虎喇(即彪,中亚所产一种野猫)、鹦鹉、驼鸟、猞猁狲、金毛猱狗以及这些动物的皮制品如狮子皮、金钱豹皮等。其中,最受中国皇帝欢迎的还是形象威仪的狮子。
明与帖木儿朝的贡赐贸易中,主要是彩缎、纻丝、绢布、银钞和瓷器,帖木儿的儿子沙哈鲁和孙子兀鲁伯尤其钟爱明朝的青花瓷,此外,这父子二人还对明朝文化如痴如醉。与父王分治南北帝国的兀鲁伯曾在撒马尔罕建造了一座雕刻的清真寺,寺中顶篷和墙壁皆覆以黑石,并用由木块组成的明朝画装饰起来。另外,他在科希克山麓开辟了一个花园,这个花园中有一个亭子,称为瓷亭。之所以称为瓷亭,是因为亭子前面矮墙下部皆用兀鲁伯派人从明朝采办回来的瓷砖铺砌而成。
兀鲁伯的书房,摆着一只浅绿色的瓷花瓶,这是明代龙泉窑青瓷中的杰作。兀鲁伯曾将它赐给公主,公主逝后,兀鲁伯将它摆在书房,为的是每天看到花瓶,如同看到公主一般。
对瓷器颇有研究的公主跟我说过,瓷器具有除玉石以外其他任何物质都不具备的特点:一是把任何液体倒入瓷器中,浑浊的部分沉到底部,上面得以澄清;二是它不会用旧;三是它不留下划痕,除非用金刚石划过,因此瓷器还可用来检验金刚石;四是用瓷器吃饭喝水可增进食欲;五是不论瓷器多厚,在灯光或阳光下都可以从里面看到外部的彩绘或瓷器的暗花。最后一点,则是瓷器易碎,不易运输。有此六大特性,瓷器遂成为中亚、西亚与欧洲贵族及富商竞相炫耀自己财力的新宠。
当年,也就是回历八一六年(约永乐十一年),明吏部验封司员外郎陈诚第一次出使帖木儿帝国。对于出使的感受,他曾做《西行诗》以志纪念,其中一首《至撒马儿罕国主兀鲁伯果园》脍炙人口:
加趺坐地受朝参,贵贱相适道撒蓝。不解低头施揖让,唯知屈膝拜三三。饭炊云子色相兼,不用匙翻手自拈。汉使岂徒营品腹,肯教点染玉纤纤。
诗中说帖木儿朝不分贵贱,见面互称“撒蓝”,施礼不会低头作揖。而最让汉使不习惯的,还是吃手抓饭,为了保持庄重,他们也只好饿肚子了。
帖木儿朝对于明使臣的重视程度以及接待规格也不亚于明朝方面,在帖木儿朝用来接见外国使臣的宫殿里,御座的右方座位,曾是明使的专座,其他各国使臣一般都排列在明使的下首。对此,陈诚再赋诗一首,记述了沙哈鲁及兀鲁伯父子对他的隆重接待和从他身上体现出来的大国心态:
乔林秀木隐楼台,帐殿毡庐次第开。官骑从容花外人,圣恩旷荡日边来。星凰至处人争睹,夷貊随宜客自裁。才读大明天子诏,一声欢笑动春雷。主翁留客重开筵,官妓停歌列管弦。酒进一行陈彩币,人暄四座撒金钱。君臣拜舞因胡俗,道路开通自汉年。从此万方归德化,无劳征伐定三边。
帖木儿帝与明朝的交往在沙哈鲁、兀鲁伯时代达到顶峰,后来,随着帝国的四分五裂,这种交往也就名存实亡了。
帖木儿王是个以严厉著称的人。他力求完美地整顿和修饰组成他实力基础的中亚各地。他将一批批被俘的工匠、科学家和艺术人才,从美索不达米亚、小亚细亚、叙利亚、波斯和印度驱赶到河中地区。尤其是首都撒马尔罕,集中了许多优秀的手工业者、杰出的文人学者以及科学艺术人才,他们用自己的双手和智慧将撒马尔罕建成了当时世界上最繁华、最美丽的城市之一。举个例子来说,帖木儿大清真寺和帖木儿陵都是这一时期建筑学领域的经典之作。
同时,他怀着对出生之地的热爱,在碣石城修建了许多花园、清真寺,当然也包括阿克萨莱宫,西班牙使臣克拉维约出使帖木儿帝国时,曾在碣石城做短暂逗留,他认为,阿克萨莱宫无论从规模还从壁画艺术上来讲,都堪称世界上最优美的建筑物。
我所了解的帖木儿王不仅通晓突厥语和波斯语,还能熟练使用察合台文(即用阿拉伯字母拼写的突厥文,得名于十三四世纪的察合台汗国),但是他对文化这种东西显然不像他的后人那样感兴趣,他更感兴趣的是建立一个庞大的帝国,然后将帝国分封给他的子孙。他坚信即使不必讨好史学家或者文学家为他书写传记,他的名字也一定能够镌刻在伟大的成吉思汗后面。
沙哈鲁和兀鲁伯始终没能据有如他们的父亲和祖父在世时一样广大的领土,他们的帝国缺了一角,帖木儿王病逝不久,西波斯便从帖木儿帝国分离出去。但沙哈鲁和兀鲁伯在对文化的重视和保护上远胜于帖木儿王,这一对父子齐心协力,将哈烈和撒马尔罕建成南北两个巨大的文化中心。
哈烈是文学家、诗人、学者的聚集地,非但神学、医学、法学、伦理学的研究受到鼓励和保护,文学与艺术在这里都得到空前发展。兀鲁伯比他的父亲沙哈鲁更进一步,他在撒马尔罕建造经学院,在经学院对面建造哈纳科、穆卡塔清真寺和奇希尔苏丹与库鲁努什霍纳宫。所有这些都是当时建筑艺术的典范。库鲁努什霍纳宫的花园里有一座奇尼霍纳殿,殿壁上装饰着优秀画家的绘画,并以瓷砖进行镶嵌。
回历八三二年(约1428年),兀鲁伯在十数位天文学家的协助下,建成了一座大天文台,在这座天文台中,首次查明了星系的位置。九年后,兀鲁伯以这项一直开展的工作为基础,编制了当时世界上最先进同时也最具科学发现和科学意义的天文表。在这个复杂的天文表中,不仅标明了数以千计的肉眼看不见的星宿位置,甚至还标明了几乎所有穆斯林的东方城市。
我为沙哈鲁父子感到骄傲。在沙哈鲁回到哈烈的第二个月,我收到他的一封来信,信中,他以请求的口吻邀请我到哈烈做客。这虽然比我们之前的约定提早了一个月,我还是欣然接受了邀请。
沙哈鲁知道,我喜欢旅游——当然,是在公主活着的时候。
我用闭目养神打发旅途的辛苦和寂寞。一路上,我总想起第一次旅游的经历,尽管那个时候的我还是个孩子。终于看到哈烈的城门真让人高兴,更让人高兴的是,沙哈鲁早早派出侍卫在城门迎候我,这对任何人而言都是一个很高的礼遇。之后,沙哈鲁在宫中为我举行了一个温馨的家宴。不仅如此,第二天,他还放下手上一切事务,亲自陪我参观了哈烈最著名的伊迪亚丁堡。
伊迪亚丁堡的气势极其宏伟,据说这座著名的城堡多年前曾遭到帖木儿王的破坏,沙哈鲁坐镇哈烈时决意修复它。他不仅亲自参与了城堡设计,还经常到工地视察,而当时参与修复工作的工匠和民伕多达七千余人。
中午,沙哈鲁神秘地对我说他要带我去个好地方,于是,他拉着我的手攀上了城堡的楼塔。没想到,这里竟然栖息着一群体态优美、毛色漂亮、并且对我们毫无惧意的野鸽,与我们相比,它们更像是城堡的主人。我和沙哈鲁带了许多馕和水,我们欣赏着目力所及的景致,就着习习凉风,吃了一顿美妙无比的午餐。野鸽在我们身边咕咕叫着,不时飞落在我们的肩头,为了表示对贸然打扰它们的歉意,我们将食物和水慷慨地分给了这些可爱的主人。
从伊迪亚丁堡返回,已是下午时分,沙哈鲁吩咐侍卫远远跟着,然后和我溜到街上,像普通人一样吃了一顿滋味独特的烤肉大餐。
愉快的一天就这样一晃而过。从第三天开始,身为帝国君王的沙哈鲁就鲜有时间像前两天那样一门心思陪伴我了,他的事务繁杂,我甚至只能在晚上见他一面,让他听我唠叨几句旅游的感受。
我在哈烈的行动不受限制。虽然沙哈鲁不能陪伴我,可他给我安排了最好的向导。在哈烈逗留的最后几天里,我把所有的时间都花费在城中那座壮丽的图书馆里。图书馆为酷爱文化的沙哈鲁所建,馆中收集了世界各地众多的书籍和艺术品,包括我为帖木儿王制作的水晶象棋。沙哈鲁父子去世,帝国衰落之后,这副蒙古象棋据说落在了月即别帝国昔班尼汗的手里。
我留恋哈烈,留恋沙哈鲁,可我最终还要回到塞西娅洞。我已经离开欧乙拉公主太久,我想念她甚于世间的一切。
沙哈鲁亲自为我送行。他的临别礼物是一本厚厚的诗集,我只翻看了一页,泪水便潸然而下。原来,这就是那本诗集啊,诗集里收录了沙哈鲁从少年时代起到如今写给欧乙拉公主的所有情诗。
我们约定,最多三年,我还会来看望他。
从哈烈即将回到撒藏书网马尔罕途中,我听到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索度派人通知我,阿依莱出使归来,不幸染上一种古怪的病症,生命垂危。
我以最快的速度回到撒马尔罕。一路上我都头昏脑涨,我只想着一件事,一向身体很好的阿依莱怎么说病就病,乃至一病不起?
欧琳堡冷清了许多。公主去世后,只有十几个负责卫生的杂役、两个厨子、索度夫妇和他们的儿子阿依莱,还有我,被特许住在这里。欧琳堡是沙哈鲁、兀鲁伯、阿依莱和我的家,然而,此刻的我,回到欧琳堡再没有回家的感觉,公主带走了一切,我的内心只留下挥之不去的凄伤。
索度和他的妻子都苍老了许多,显然,阿依莱突然病重使他们身心俱疲。我顾不上跟他们叙旧,直接和索度来到阿依莱的房间。
阿依莱还住在他小时候住的房间里,房间的陈设不多一点,不少一点。阿依莱和我一样,是一个拒绝改变的人。
索度悄然退去了,我走到阿依莱的床边。我看到虚弱的阿依莱躺在床上,睁着眼睛看着我。他的眼睛也许不像以前那样明亮了,但里面依然闪烁着温暖的光芒。我突然有一种喉咙发紧的感觉,公主、沙哈鲁、阿亚、沙奈、阿依莱,他们原本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最亲近的人,除了沙哈鲁去了离撒马尔罕有几千里之遥的哈烈,其他的人为什么像约好一样,都要先后弃我而去?
阿依莱向我微笑,我也努力向他微笑,在他的身旁坐下来。
阿依莱说的第一句话是,塞西娅,我等不到四十岁了。
我的眼泪一下流了出来。也许,真的是我害了阿依莱,我拒绝婚姻,阿依莱无奈地尊重了我的选择。当父母多次流露出希望他与别的女子成婚的愿望时,他笑着对父母说:等我四十岁,如果我四十岁时塞西娅还不肯嫁给我,我就死了这条心,娶一个不像她那么古怪的女人成亲,生儿育女。
可是,长生天却没有给他这样的机会。我即使不后悔自己的执拗,想到他的父母在他去后孤苦无依,我就无法不为自己的决定自责。
阿依莱为我拭去泪水,他问我:“如果我活下来,在我四十岁的时候,你会同意嫁给我吗?”
我望着他,我可以撒谎,但是,阿依莱喜欢的是我的直率,所以,我只能痛苦地摇了摇头。
“那么,你能告诉我,为什么?是因为你从来没有爱过我吗?”阿依莱依然微笑着问,他并不生我的气。
他从来不生我的气!我是个任性的女人,阿依莱从小就懂得纵容我的任性。
是啊,为什么不能嫁给阿依莱,为什么呢?
是因为我不想改变,还是因为某种东西横亘在我与阿依莱之间?或者都不是,只是因为我对婚姻怀有畏惧?
我坚信,我一直都在深爱着阿依莱,我不能给他的,只有婚姻。
我回握了一下阿依莱的手:“我爱你,很爱。你是我此生唯一想嫁的男人。”我认真地对阿依莱说。
阿依莱的脸上再次闪过一抹知足的笑容。
“你知道我是从什么时候爱上你的吗?”
我摇头。
“第一次见到你,我看到你眉间的金星。我以为那是画上的,没想到是生来就有的。还有,你长得比我所见过的所有女孩都丑。”
我含泪而笑。
真的是那时候吗?如果是,那么,我又是什么时候觉察到我与阿依莱之间的姐弟情发生了某种微妙的变化?是在他第一次出使中国归来吗?
记得阿依莱第一次作为通译随使团出使中国时,还只是个小孩子而已。那一年是中国的洪武二十八年(约1395年),阿依莱年方十二岁。当时,明与帖木儿朝往来使用的语言有波斯语、汉语、蒙古语和突厥语,阿依莱因为小小年纪便精通上述语言被帖木儿王视为天才,加上他头脑灵敏,能言善辩,因此,帖木儿王会选中他充当使团通译和副使之一就不足为奇了。
当时,我生平第一次与沙哈鲁有了肌肤之亲。那一次似乎很亲近其实很疏远的经历使我从一个不谙世事的女孩变成了注重仪表、仪态迷人的少女,但我从来没有将沙哈鲁视为我生命中的男人。我说过,我与沙哈鲁彼此相爱,但我们之间的爱不是男女之爱,而是除男女之爱以外的其他各种爱的总和。我的眼睛关注着沙哈鲁,为他的烦恼而烦恼,为他的无奈而无奈,但那绝对不是通常意义上的爱情。如果非要把爱的定义狭隘化,我知道沙哈鲁从来没有爱过我。
而我,也从来没有爱过沙哈鲁。
事实就是如此。
随后的日子,阿依莱随使团到了明朝。他回来那一天好像是我一生中最快乐的节日,我们所有的人,公主、我、索度夫妇,还有尚未返回哈烈的沙哈鲁和他刚刚怀有身孕的妻子,我们都围在阿依莱身边,听他讲出使途中的故事。
所有的一切,清晰如昨。
阿依莱拉着我的手,放在他的脸上。
他的手心滚烫,脸也滚烫。欧乙拉公主病故之后,阿亚和沙奈也先后辞世。兀鲁伯虽然是我看着长大的孩子,也是我小妹妹的丈夫,但他毕竟是帖木儿帝国名符其实的储君,是辅佐沙哈鲁治理国家的君主,我不可能真的把他当做我的亲人。因此,除藏书网了沙哈鲁和阿依莱,我在这个世界上再没有别的亲人。如今,阿依莱又要离我而去,我不明白,长生天为什么独独把我留下来,甚至在未来的日子里还给了我很高的寿数,却一个个夺去我所热爱的人?
是因为长生天要我活着见证什么吗?所以才赐予了我一颗金星,赐予了我超凡的想象力和一双灵巧的手?
可能是吧,因为后来,我果然见证了一个帝国的全部兴亡。
我和阿依莱的交谈一向波澜不兴,我喜欢听他用他那种特有的平静的语调跟我说话。小的时候,每当我和他发生一些小孩子之间常会有的争吵,我赌气不跟他说一句话,他有个特殊的办法哄我开心。那就是,他总会选在我准备午睡的时候跑进我的房间,在我的身边坐下来,不紧不慢地给我讲有趣的故事。我的心里原本不想理他,可他的声音让我心绪宁静,因此,往往他的故事还没有讲完,我就已经沉沉睡去。而当我醒来时,我便bbr>与他和好如初。
让我心如刀绞的是,从此以后,这个世界上将不会再有任何一个人能够像阿依莱那样对我说话。
如今,轮到我用不紧不慢的语调给阿依莱讲述我在哈烈的所见所闻。我天生善于描摹细微的事务,阿依莱即使在病中,依然听得津津有味。我的语调让他欣慰,终于,他在我的注视下沉沉入睡。
几天后,阿依莱安然辞世。我很清楚,在生命的最后几天里,阿依莱的内心是满足的、快乐的,不仅因为我寸步不离地守在他的身边,而且因为他可以感受到我对他全部的爱恋与不舍。
我送走了我在生命中最爱的男人,我像答应欧乙拉公主一样答应他,用我的眼睛,替他多看看这个世界。
肆
阿依莱死后,我就很少再回撒马尔罕的欧琳堡了,我生命中的大部分时间都在塞西娅洞度过。除了兀鲁伯每年的寿辰外,我只在回历八二七年(约1424年)、八三〇年(约1427年)因为其他的事情回去过三次,第一和第二次是因为索度夫妇在八二七年先后辞世,第三次则是因为奥玛的儿子、米兰沙的孙子卜撒因出生。
奥玛抱病请我为新生儿祝福。当我将孩子抱在怀中时,我看到他的脸庞端正,酷似他母亲的模样。
我对奥玛说,这个孩子,将成为米兰沙家族的希望。
我并非随口说说,我的感觉每一次都很准确。这是长生天给我的启示,长生天从来不会欺骗我。
果然如我所料,小生命的到来不久之后将他的父亲送往天堂之路,临终前,奥玛放心地将卜撒因托付给前来探视他的堂弟兀鲁伯。昔日的恩恩怨怨烟消云散,此后,卜撒因便在堂叔兀鲁伯的精心抚育下一天天长大,日渐成长为品格端肃、胸怀大志的青年。许多年后,当兀鲁伯被自己的儿子杀害,帝国陷入空前的动荡与混乱中之时,恰恰是被兀鲁伯抚养长大的卜撒因努力统一了河中地区,使帝国被斩断的生命之丝再度得以延续。
更可贵的是,卜撒因留下了一个优秀孙子,这个孙子,巴布尔,被我预见将会成为一代伟大的君王。
回历八五〇年十二月(1447年3月),我被兀鲁伯紧急召到哈烈。这一次远赴哈烈的原因,是因为沙哈鲁病重。
沙哈鲁吩咐兀鲁伯,要我单独觐见。因此,兀鲁伯亲自将我引到寝宫门口时,低声对我说:“塞西娅,拜托你了。”
我点点头。兀鲁伯无非是拜托我让他的父亲走得轻松一些,愉快一些,这一点,我想我会尽力做到。
我走进寝宫,一个宫女恭敬地将我引到沙哈鲁的病床前。宫女悄然离去了,我俯视着沙哈鲁的脸。
沙哈鲁孤独地躺在他那张宽大的雕花木床上。这张雕花木床的式样和图案都是我为他设计的。其实,在沙哈鲁和兀鲁伯父子两人的宫..廷中,他们都已习惯使用我为他们设计的许多东西,从床到几案到镜子到盥洗用具等等,我对大自然的钟爱和独有的审美情趣无所不在。多少年来他们的习惯一直没有太大改变,而他们之所以如此倒不完全是因为我所设计的每一样东西都无可挑剔,更重要的是我在后期的设计里充满了感伤和怀旧的情绪,这样的情绪恰恰能引起他们父子的共鸣。
沙哈鲁仿佛睡着一般,微微合着眼睛。他的脸颊深陷,头发完全白了,岁月无情,当年的英俊潇洒和活力无限都在岁月中消磨殆尽。
我默默凝视着他,直到他睁开眼睛,看到了我。
“塞西娅,你刚进来吗?”
“有一会儿了。”
“是吗?难道说我又睡着了?”
“当然,你从小就觉多。”
“你一直坐在我身边看着我?”
“对,你可老多了。”
他向我微笑:“可你一点没见老。你的样子,好像比我年轻三十岁。一定是圣女泉让你永葆青春的容颜。”
“是啊,要不他们怎么都叫我老妖精呢。”
沙哈鲁艰难地微微一笑,我一直有办法让他开心起来,哪怕在他的生命行将结束的时候。
“塞西娅,你知道吗,我一直都在惦记着你,担心你赶不上来送我,那样你会遗憾的——像我当年一样,抱憾终生。”
“我一定能赶上。”
“这倒是。你一向体格强壮,不像欧乙拉那样柔弱。”
沙哈鲁的眼睛里蓦然闪过回首往事的黯然。
我轻轻地摩挲着他的手,他将我的手攥在了他的手心里。他的手像他的人一样苍老了,失去了往日的力量。
“沙哈鲁,我想问你一件事。”我认真地找话来同沙哈鲁说,我希望他走时不要太寂寞。
“什么?”
“那次,你从哈烈回来,如果不是因>为公主突然病倒,你会过来看望她吗?在你来之前,小妃主先来过,她向公主说了你们的状况,公主很忧虑,她答应小妃主一定好好劝说你。可我当时心里没有一点底,我太了解你的个性,如果你不愿意,只怕我根本请不来你。你告诉我,如果不是公主意外生病,你会来吗?”
“会。”
“真的?”
沙哈鲁微微叹了口气,他的记忆清晰如昨。“塞西娅,快两年了,我和她的分别,毕竟快两年了。走的时候,我曾强迫自己把一切都放下,我也以为距离和时间可以帮助我把一切放下。然而我错了。在我与她分别的两年里,你永远无法体会突然离开她远在波斯的我有多么孤独!有的时候,我思念她几乎思念到有一种快要发疯的感觉。我每天夜里都梦见她,而她,总是我初见她时的模样,脸上带着几分稚气,眼睛里闪动着温柔的光芒。真主啊,从来没见过有哪个女人像她那样爱孩子的,但如果不是命运的阴差阳错,我宁可不要做被她亲自带大的孩子,而做一个可以保护她一生的男人。不瞒你说,那次奉旨回宫觐见帖木儿王,没有见到她之前我一次次设想着与她见面的情形,我猜想她会对我说什么,我又会对她说什么。至少,我觉得自己不再是两年前的那个任性的男孩,我会像一个真正的男子汉那样对待她。可后来的事实证明,我的孩子气一如既往,见到她的那一刻,我突然发现我之前所有的准备都派不上用场,我的膝盖在颤抖,我想,如果不是你的支撑,只怕所有的人都已看出我的失态。我见到她已是如此,你说,我还能有足够的决心拒绝她的要求?”
“原来你心里的想法是这样。不过,你知道吗,你那时搂着我的手臂一直都在颤抖,那时,我就担心你不敢见她。”
沙哈鲁的脸上重又露出温暖的笑容:“我的手臂也在抖吗?”
“抖得很厉害,我听得见你的心跳,咚——咚——像擂鼓一样。”
“什么时候?我跟欧乙拉说话的时候吗?”
“是。不过,你居然冷冷地对她说:您好。”
“是吗?我都不知道自己说了些什么。我只顾注意她,又不敢让人看出来我有多么在意她,我矛盾极了,好些事都不记得。”
“还好我记得一切。”
“因为这样,你就担心了?”
“嗯。”
“担心我伤害她?”
“是的。”
“可你应该知道,没有一个人能够真正地伤害她。她的心宽广得如同无边无际的草原,我的爱和恨都只是在她的心上流淌的小河,她容纳了我的存在,我的存在却不会改变她的辽阔。”
“她爱你,沙哈鲁。”
“我知道,但不是你说过的男女之爱。塞西娅,我也想问你一件事。”
“你问吧。”
“你真的从来没有埋怨过我吗?”
“为你那一次的行为?”
“那一次,那一次我……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当时那种感觉竟然强烈到无法克制,我想我一定是疯了。”
“没什么。我很高兴。”
“高兴?”
“公主,你,我,阿依莱,我们本来就是一家人,我们彼此深爱着对方,只是爱的方式和表现各有不同。沙哈鲁,在我的心目中,从来没有把你当成我想嫁的男人,我知道你敏感的内心只能容得下一个人,一个人足矣。所以,我怎么会蠢到用你一时的冲动来惩罚我一生的幸福。”
“既然是这样,你为什么不肯嫁给阿依莱?我比任何人都清楚,他活着时一直深爱着你。”
“公主跟我说过,长生天不是信仰,是信念。可是当公主永远离开我之后,长生天变成了我唯一的信仰,我不能为阿依莱而改变。”
沙哈鲁再一次微叹:“真够傻气的。”
“我们好像都很傻。”
“却无怨无悔。”
“是的,无怨无悔。”
沙哈鲁脸上掠过一抹笑意,疲惫地合上眼睛。“说真的,塞西娅,我等待这一天的到来已经等得太久了,我的内心从来没像这一刻这样轻松过。我的心里没有遗憾,更没有什么放不下的事情。这几十年,兀鲁伯一直协助我治理国家,他的才能证明,他将成为百姓们拥戴的君主。”
我默默地想,你的确生了一个对百姓仁慈,长于治理国家的好儿子,问题在于,你和米兰沙那些野心勃勃的孙子,他们是否能够令你放心?恐怕很难。我这样想着,嘴上却什么也没说。
或许,沙哈鲁也未尝不知道这些,他只是不想再去考虑。正如他所说,他等待着这一天等了太久,从公主离开他的那一刻起,他已经在等待这一天的到来。近四十年的时光,他信守了对公主的诺言,将国家权力移交在兀鲁伯的手上,照顾我们所有的人,坚强地活下去。
现在,他累了,他需要休息。
在他去后的未来究竟会怎么样呢?我仿佛听到公主在轻轻叹息:我们蒙古人,总是自己打自己。
因为自己打自己,庞大的蒙古帝国早已分崩离析,像烟花盛开的帖木儿帝国,想必也终将逃脱不了同样的命运。
见到我,沙哈鲁了却了最后一桩心愿,平静地睡着了。此后,他再没有对任何人说过任何话。第二天是十二月二十五日(即阳历3月13日),他溘然长逝。我没有为他的逝去太过悲伤,他在帖木儿帝国虽不完整却还强盛的时候离去,这对他来说是件幸事,他不必像我一样,见证帖木儿帝国后来的衰亡。
沙哈鲁的葬礼极尽哀荣。因为,我看到有许多学者包括文学家、诗人、历史学家和艺术家们在用自己的方式表达对他的哀悼,沙哈鲁兼容并蓄以及和平治国的政策在四十年间成就了帖木儿帝国文化上的辉煌,这是他的功绩之一。而比这更为重要的是,我看到无数百姓在为他的去世哀哀哭泣,他们的眼泪像珍珠洒落在地上,那是人世间最藏书网高贵的殉葬品。
公主带大的沙哈鲁,他背负着国家富强的命运,到了遥远的地方,那里,是他一生向往的天堂。
我和兀鲁伯久久站在沙哈鲁的墓前,我们谁也没有哭泣。当我们最后一次向他安息的灵魂施礼,转身离去时,兀鲁伯走在我的身边,用手扶住了我的胳膊,他在我耳边轻轻唤道:“塞西娅。”
我微笑:“兀鲁伯,你有话想对我说吗?”
兀鲁伯沉思着问:“你觉得,在天上,我父王能够见到公主吗?”
“会的。其实,所有的一切又有什么关系呢?无论生与死,公主无时无刻不守护在我们身边。”
“但我还是希望……”
“希望?什么?”
“父王的一生很不快乐,我多么希望他自由自在的灵魂是快乐的。何况,我只有想象着他的离去是为了与公主在一起才不会悲伤,我只愿父王残缺的梦在公主的身边变得完整。”
我的眼圈红了,然后,眼泪冲出我的眼眶。我的思念像泛滥的河水一样在兀鲁伯面前肆意奔流。
我活着,但我失去了阿亚、沙奈,失去了欧乙拉公主、我的母亲、我的妹妹,失去了阿依莱,现在,我又失去了沙哈鲁,只有我,我还活着。
我必须活着,活得像两个人那么长久。
兀鲁伯温柔地搂住了我的肩膀。
我伫立回头,我想起我还有一句紧要的话没有对沙哈鲁说。
对不起!这是我隐藏了三十八年的歉意。
是的,在沙哈鲁已经离去之后,我没有理由不向他道歉,我要对他说“对不起”,为我守护了三十八年的谎言。
三十八年前,欧乙拉公主突然病逝。那时,沙哈鲁回到撒马尔罕,他没能见公主最后一面。安葬了公主之后,他向我问起公主弥留之际都说了些什么,其中有一件事情——只有一件事情——我对他撒了谎。公主在最后一次短暂的昏迷中,一直喃喃呼唤着一个人,那个人其实是——她的母亲。
当时我对沙哈鲁说,那个人是他。
当时,我必须那么说。我知道,唯其如此,我才能够帮助沙哈鲁找到让他支撑下去的理由。
我并不为此后悔。我道歉不是因为我后悔,而是因为沙哈鲁就要见到公主了,我知道她会帮我守住这个秘密。
壹
帖木儿重新回到了撒马尔罕城。
在艾库、筛海等人推戴下,帖木儿暂时接掌了撒马尔罕的军政大权。当然,并不是每个人都真心拥护他,只是在目前的状况下,他们没有更好的选择。对他们而言,撒马尔罕的稳定远比是否拥护帖木儿重要。
帖木儿却是个雷厉风行的人。从他掌握权力开始,他便致力于整饬军务,整顿治安,严惩一切暴乱分子和不法之徒,在他的铁血政策下,撒马尔罕的局势迅速归于平稳,他的所作所为赢得了百姓们的拥戴。
帖木儿派沙奈和阿亚去接回暂时寄住在叔叔哈吉府上的夫人和儿子。阿亚很高兴可以回家了,她急于见到母亲以及她心爱的托列,可是她只见到母亲却并没有见到托列,母亲悲伤地告诉她,在她和沙奈随帖木儿逃出撒马尔罕那天,托列就不见了,人们都说,托列一定是去找它的主人阿亚了。过了很久之后,差不多两个月吧,托列回来了,独自进入果园,卧在阿亚常待的那棵树下,奄奄一息。它全身瘦骨嶙峋,皮毛脏得不成样子,一开始,阿亚家的仆人们都没有认出它,可是无论仆人们怎么撵它,它就是不肯离开那棵大树。
后来,有一个仆人认出了它,赶紧把这个消息告诉了阿亚的母亲。母亲来到果园,想接托列回家,给它治病。她轻唤着托列的名字,听到她的声音,托列从地上抬起头,艰难地向她摇摇尾巴,随后,头一歪,就断了气。当时的情景使许多人都红了眼圈,大家都说托列是一只义犬,它为了找阿亚一定吃了不少的苦头。当它感到自己就快死了,才急忙回到它经常与阿亚嬉戏的果园,希望能在这里最后看一眼它所牵挂的主人。阿亚和沙奈来到埋葬托列的地方,哭了很久。沙奈也不由感叹,许多时候,不会说话的动物远比人更加忠诚。
哈吉应帖木儿之请,爽快地同意将云娜夫人和只罕杰尔送回帖木儿身边。帖木儿见到儿子欣喜万分,对于夫人却没有多少话说。同样,经历了太多的风风雨雨,云娜对帖木儿的感情更加淡漠。
帖木儿将妻儿仍旧安顿在哈兹罕昔日的府邸。云娜用一种隐忍的姿态接受了帖木儿必须与她同居一室的现实,几个月后,云娜发现自己又怀孕了,她将这个消息告诉帖木儿时,突然掩面流泪。
帖木儿丝毫不懂得女人的心思,也不知道云娜为什么情绪失控,他以为云娜是在想念她的祖父。虽然哈兹罕不是直接死在他的手中,但当年,他何尝不想亲手杀死哈兹罕?那个时候,若非他接受了色拉兹汗的密令,意图组织军队推翻哈兹罕的统治,或许哈兹罕就不会被哈吉杀死。云娜一直知道他觊觎着哈兹罕手中的权力,他把云娜的眼泪当成是对自己的指责。
他的心里隐隐有些不快,但考虑到云娜为他生儿育女、劳苦功高,他不能责备她,便叮嘱侍女扶夫人回去休息。
云娜拭去泪水,回到内室。自始至终,她再没有对帖木儿说什么,突如其来的悲哀不是为了祖父,为祖父的眼泪她已经流尽了。
突如其来的悲哀是为她自己。
为自己是帖木儿的妻子而悲哀。
在被帖木儿抛弃的日子,她怀着怨恨抚养着她与帖木儿的儿子只罕杰尔。作为母亲,她没有怨言,可她的心里无法原谅帖木儿。帖木儿本来可以带着她和孩子一起离开撒马尔罕的,就算来不及带走她和孩子,也应该派个人向她通知一声。再退一步讲,就算他逃走时匆忙,顾不得通知她,在以后的日子里,他也随时可以派个人回来看一眼他们娘儿俩。
作为妻子,她绝对不会将他的任何消息告诉祖父。即便不为她自己,仅仅为了孩子,她也不会做这种事情。
遗憾的是,他没有。
或许,他根本就不曾信任过她。哪怕她为他生儿育女,哪怕他格外钟爱他们两人的儿子,仍然换不回他对她的信任。
夫妻间没有信任,这才是最可悲的。
有的时候,云娜也曾强迫自己不要再去想这些事情,她设法说服自己,一切都已经过去了,丈夫毕竟回来了,毕竟把她和儿子接到了身边。而且,虽说他当时只顾自己逃命,或许也有着不得已的苦衷。可是,她的忧伤无处可放,他的绝情,深深地伤害了她,使她无论如何不能原谅他。
她不知道,她的一生是不是要这样度过?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才能结束?如果不是为了儿子,她倒真希望自己能够早点追随祖父而去。
也许真应了“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这句中国古老的谚语,撒马尔罕的局势刚刚平稳下来,前方传来战报,东察合台汗国的军队已逼近铁门关附近,当年,成吉思汗就是从这里开始他的征服之旅的。
几个月前,西察合台汗国发生的变乱通过太子伊利亚斯安插在色拉兹汗身边的坐探传到了图格鲁汗的耳朵里。作为尚且拥有实力的东察合台汗国统治者,图格鲁汗生平最大的心愿就是攻下西察合台的领地,使其重新成为一个统一的、强大的汗国。当图格鲁汗得知撒马尔罕数易其主的消息时,他立刻从伊犁驻地起兵,兵锋直指碣石城和撒马尔罕。
哈吉和帖木儿都无力抵挡图格鲁汗的军队,哈吉受到攻击后被迫逃往呼罗珊地区,帖木儿却明智地投降了图格鲁汗。作为对他这一选择的奖赏,图格鲁汗将碣石城交给他管理。
二十四岁的帖木儿在图格鲁汗的军中很快崭露头角。他果断地捕杀了碣石城中企图叛乱的将领,使碣石城混乱的局势迅速趋于稳定。图格鲁汗看到他的忠心,继续挥师西进,兵锋直指未被征服的城市。
帖木九九藏书儿将这一消息迅速通报给他的妻兄忽辛。哈兹罕在世时,忽辛凭借祖父为他提供的军队,在阿富汗地区建立了一个属于自己的王国,这个王国包括喀布尔、巴里黑、昆都思和巴达克山。在西察合台汗国,忽辛算是为数不多的几个拥有真正实力的人物之一。帖木儿不希望忽辛因不自量力而遭受灭顶之灾,他在密信中一再提醒忽辛权衡利弊,如果没有力量抵抗图格鲁汗,不如暂且投降,等待时机。
忽辛接到密信后不久,图格鲁汗大举进攻阿富汗,兵临巴里黑城下。忽辛不经一战,开城投降,图格鲁汗大喜过望,仍将巴里黑等地交给忽辛治理,忽辛只需派出部分兵力协助图格鲁汗征伐其余城池即可。这样一来,忽辛毫发无损,实力完整,不能不感谢帖木儿的及时提醒。
可以说,帖木儿此举,不仅使他和忽辛之间一度冷淡的关系迅速得到修复,而且使他与忽辛彼此达成了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
帖木儿将更多的精力用于治理碣石城,但他忽略了,还有一个人,从来不曾放弃过夺回碣99lib. 石城的努力。这个人,就是帖木儿自己的亲叔叔哈吉。
哈吉在呼罗珊躲避了一段时间,得知图格鲁汗引军西征,趁虚杀回碣石城。帖木儿出城迎战,哈吉首战失利,退往山中。帖木儿没有追赶,他觉得哈吉不堪一击,不值得他将哈吉赶尽杀绝。
然而,哈吉的失利其实只是一种试探,在与帖木儿交战时,他在帖木儿的军中看到一张熟悉的面孔,这使他想到了一个绝好的办法。
几天后的一个黄昏,一位商人打扮的中年男人出现在特古扬的将军府前。特古扬曾是哈吉的部下99lib?,因治军有方,在将士中享有一定的威信。哈吉败逃呼罗珊时,特古扬审时度势,率余部投降了图格鲁汗,后来又归帖木儿治下。帖木儿对他十分信任,委以要职。然而,尽管如此,他仍然秘密接见了中年男人。两个人密谈了很久。中年男人离去后,特古扬打开一个珠宝盒,那里面,金银首饰、玉镯钻戒应有尽有。
接下来的一个月,中年男人又来过几次,每次都有大宗礼物奉上。最后一次,中年男人终于不辱使命,给他的主人哈吉带回了特古扬的承诺。
哈吉不失时机地引军再攻碣石城。
帖木儿仍如前次出城迎战。他将队伍分作左、右两翼,他亲自指挥右翼,而将左翼交与特古扬指挥,他与特古扬约定,一旦哈吉的军队出现溃败之势,立刻对其形成合围,以免哈吉再次逃往山中。哈吉去而复返,让帖木儿意识到,哈吉一日不除,他就一日不能成为碣石城真正的、唯一的主人。
双方战阵布下,哈吉胸有成竹,只攻右翼。帖木儿敏锐地觉察到情况有变,派沙奈向特古扬传令,要特古扬速率左翼增援。沙奈不敢担搁,策马直趋左翼阵地。进入左翼阵地,沙奈又费了一番唇舌才被一位将领引到特古扬面前。沙奈向特古扬说明来意,特古扬倨傲地看了沙奈一眼,简短地回道:“不可能!”
沙奈大吃一惊,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您说什么?”憋了好一会儿,他吭吭哧哧地问。
“我说:不可能!”
“为什么?出了什么事?”
“哈吉是我的故主,我不可能帮助帖木儿去攻打他。你回去告诉帖木儿,让他放下武器,束手就擒,或许,我还可以向哈吉美言,饶他不死。否则,只怕你们全都死无葬身之地。”
“你!”
“滚吧。你之所以还能站在我的面前,是我没让他们杀你,我要你留下耳朵听我说话,留下嘴巴去向帖木儿回明我的意思。若非如此,你早就死了。”
沙奈知道再说下去也是白费唇舌,为今之计,倒不如真用这条拣回来的命去向帖木儿报信,这样,帖木儿也好有所准备。他这样想着,不再跟特古扬啰唆,急匆匆地拨马返回正在激战中的右翼阵地。
帖木儿这边的情况已经很危急了。他在激战间隙听了沙奈的汇报,决定撤出战场。哈吉却不会那么轻易地让他逃走,帖木儿率领余众突围了几次都没成功,最后一次,仅带着数十骑逃往崇山。十多天前,哈吉也是逃到这里,养精蓄锐。当时,帖木儿没有追击他,给了他东山再起的机会,他可不想重蹈覆辙。
哈吉亲提大军,一路追入山中。
所幸这时天色已晚,哈吉下令把住所有出口,天明再做打算。他的想法,即使他此次不能很快清剿帖木儿,至少也要把他困死在山中。
黑夜在紧张的气氛中缓缓溜走,天色微明时特古扬赶来增援哈吉,哈吉的心里更有底了,决定立刻分路攻山。哈吉正在点将分派之时,负责监视帖木儿的将领送来一个令他大吃一惊的消息。
一时间,哈吉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贰
将领说,帖木儿绑着自己,带着他的人素服出降,眼下正在营外求见。
哈吉与特古扬面面相觑。如果不是大白天面对着一军帐的人,他们一定以为自己在做梦。
将领请哈吉示下。
哈吉转动着眼珠,转了好一会儿,问:“你说帖木儿已到营外?”
将领回说是。
“除了他,还有谁?”
“他们几十号人全都投降了。帖木儿一再请求面见您,我就把他带来了。”
哈吉征求特古扬的意见:“你看这事该怎么办?”
“帖木儿已经投降,总督就见见您的这位侄儿何妨!”
“好。”哈吉吩咐将领,“传。”
将领出去工夫不大,将帖木儿带进帖木儿一眼,帖木儿还以相同的目光。此时,在哈吉、特古扬、帖木儿三人当中,被蒙在鼓里的只有哈吉一个人。
昨天,帖木儿突围时颇有预见性地留下了沙奈。哈吉追击帖木儿,沙奈却设法见到了特古扬。按照帖木儿的行前交待,沙奈以投降为名面见特古扬,他很神秘地对特古扬说,帖木儿愿将他从中国得来的一套宝石酒盏献与特古扬,宝石酒盏独一无二、价值连城,条件是特古扬必须在哈吉面前为帖木儿美言,保他不死。
特古扬爱财如命,慨然应允。
帖木儿赌准了特古扬的为人。他一早出降,特古扬果然全力维护。
事情的演变出乎哈吉的预料,结局倒算得上皆大欢喜。哈吉乐呵呵地扶起帖木儿,要他随自己返回碣石城。途中,他吩咐下去,全军大宴三天,庆祝他收服了帖木儿这员虎将。
当天的宴会结束后,帖木儿派沙奈将宝石酒盏送到特古扬府上。特古扬得到了这个他耳闻已久却不得见的宝贝,爱不释手,兴奋得几乎一夜没睡。
哈吉任命帖木儿为总管,并命帖木儿率己部攻取卡尔西城。帖木儿不负哈吉所托,一战成功,将卡尔西城献与哈吉。帖木儿的顺利得手令哈吉喜忧参半,他从不怀疑侄儿的能力,他怀疑的只是侄儿对他的忠心。他没有把卡尔西城交给帖木儿管理,却交给了自己无能的儿子。
帖木儿估计哈吉很可能99lib?乘胜攻打撒马尔罕,他派密使昼夜兼程远赴汗营送信,请求图格鲁汗从速回师,以稳定撒马尔罕周边局势。图格鲁汗接到密信后,果然从阿富汗地区撤军,迅速回师镇守撒马尔罕。哈吉趁机攻取撒马尔罕的计划夭折,不得不像其他河中地区的首领一样准备起程觐见图格鲁汗,表示臣服之心。
为了确保安全,他让帖木儿和特古扬随他一起前往汗营。
图格鲁汗却根本不信任哈吉等人。他对部下放言,哈吉、帖木儿、特古扬都是小人之辈,如果他们有胆量来到他的面前,他必执杀之。哈吉、特古扬闻讯大惊,商议着逃往呼罗珊躲避,等待时机。哈吉要侍从去传帖木儿宣布他的决定,不料侍从回报,帖木儿听说图格鲁汗不肯放过他,已经连夜率部众逃回铁门村附近他自己的根据地。哈吉大骂帖木儿“胆小鬼”,然而事到如今也无可奈何。不得已,他和特古扬匆匆踏上逃亡之路,路上,军队哗变多散去,哈吉和特古扬进入呼罗珊地界时身边的随从所剩无几。哈吉感慨地对特古扬说:“我若有出头之日,一定不忘相随之功。”
特古扬回道:“不必!”
哈吉大吃一惊:“你什么意思?”
“很简单,等你东山再起,那要等到什么时候!与其如此,不如我自己的路由我自己安排。”
“你要干什么?”
“离开你,去投奔图格鲁汗。”
“你别忘了,图格鲁汗不信任你,他不会放过你的。”
“这个不劳你费心,我自有办法。”
“办法?什么办法?”
特古扬笑了笑:“我要送给图格鲁汗一份厚礼。得到这份厚礼,相信他一定会喜悦万分吧。”
哈吉脸色一变,他终于明白,特古扬是个小人,真正的小人!一个见利忘义的小人是永远靠不住的,而像他侄儿那样善于玩弄阴谋、能屈能伸的权谋之才比一个小人更加可怕。
特古扬将手伸向腰刀。随着他这个动作,站在哈吉身后的一个少年侍从将早就握在手中的匕首顺势送入哈吉的后心。哈吉艰难地转过头去,睁着充血的眼睛瞪视着少年,少年感到自己被罩进了狰狞的红光中。
突然,少年大叫一声,他要收回自己杀人的手,不料匕首被带了出来,哈吉的血喷射了他一身一脸。
哈吉的身躯依然屹立不倒。少年丢了匕首,挥舞着双手,凄厉地惨叫着,向远处跑去。
少年疯了。
特古扬一脚踹在哈吉的肚子上,哈吉的身体倒了下去,发出沉闷的声音。哈吉双眼圆睁,死不瞑目。
特古扬要人割下哈吉的脑袋,众人面面相觑,谁也不敢上前。特古扬骂了声“一群废物”,没办法还得自己动手,将哈吉的脑袋斩了下来。
他抓着哈吉的发髻举起来,使哈吉的脑袋面对着他。突然,他感到哈吉大睁的双眼对他似笑非笑地眨了眨,他不由被吓了一跳,定睛望去,一切又恢复原样。
他不敢再举着哈吉的脑袋了,把它放进皮囊里,扔在马背上,转回撒马尔罕。
叁
帖木儿重新回到图格鲁汗麾下。帖木儿这次为图格鲁汗立了大功,图格鲁汗赏识他的果决智慧,年轻有为,任命他为太子伊利亚斯的顾问。
帖木儿的真正目标远不止于此。为了进一步取得图格鲁汗的信任,他将自己珍藏多年和从特古扬府邸查抄出来的名目繁多的宝物全部献给图格鲁汗。他说这些都是他本人、妻兄忽辛和手下诸将所献,希望图格鲁汗看到他们的忠诚,成为他们这些西察合台人以及河中百姓的保护者。
图格鲁汗大为高兴,允诺保留帖木儿和忽辛的领地,同时又将帖木儿升为万户长,与总指挥官比吉节一道辅佐伊利亚斯。此时,图格鲁汗的军威达到鼎盛,希冀一举征服西察合台汗国全境。
帖木儿回到碣石城。他听说他的叔叔哈吉已被特古扬杀掉,这99lib?样,他就成了碣石和卡尔西城唯一的领主以及巴鲁剌思部族无可争议的首领。他从来没有说过要为叔叔报仇,但当特古扬从呼罗珊回到碣石城,想要接走他留在碣石城的家人时,帖木儿却派人逮捕了他。不仅如此,帖木儿还当众审判特古扬,他一一列举特古扬背主求荣的卑鄙行径,最后做出将特古扬绞死的决定。特古扬大骂帖木儿玩弄阴谋诡计,帖木儿不予理睬,即刻将特古扬送上绞架。结果,杀害哈吉的凶手得到了惩罚,帖木儿也名正言顺地清除了自己前进路上的潜在威胁。
之后,为了证明他的忠恕之心,帖木儿派人寻回叔叔的尸身,亲手将叔叔尸首合一,痛哭一场,以贵族之礼安葬。许多过去跟随哈吉的将士看到帖木儿有义气,便纷纷回到碣石城投奔了他。
图格鲁汗打算进攻呼罗珊地区,他的计划还没来得及付诸实施,东察合台汗国传来急报,称国内发生叛乱,图格鲁汗不得不率领本军回师平叛。他根本不知道,东察合台汗国发生的叛乱,与帖木儿的暗中挑拨有关。
行前,图格鲁汗再三叮嘱帖木儿,一定要好好辅佐太子伊利亚斯,对伊利亚斯忠诚,就是对他忠诚。帖木儿嘴上答应着,心里却不以为然。对于图格鲁汗,他似乎还能把握他的好恶,但对于软硬不吃、性格反复无常的太子,他却毫无办法。何况,他明显感到来自于太子周围的人对自己所怀有的敌意,他不知道随着图格鲁汗离去,自己还能与太子和平共处多久。
这一点不能不令人头疼。
帖木儿仔细分析过造成他与太子等人不睦的原因,后来他得出一个结论,原因固然多种多样,其中最致命的还是由于宗教信仰不同。
察合台汗国分裂成东、西察合台汗国之后,统治着畏吾儿(今新疆)诸地的东察合台汗国,受成吉思汗的立国政策和后来的元朝影响,在其辖境内采取对一切宗教一视同仁的态度,而统治着西察合台汗国的诸汗却日益与当地统治者合流,改信伊斯兰教。这是一个方面的原因。另一方面,图格鲁汗的军队组成复杂,主体是偏信偶像教的游牧民族和居住在锡尔河以北的月即别(即乌兹别克)人。偶像教派与伊斯兰教派不能达成包容,冲突时有发生,这些都被作为帖木儿本人的过错上报给太子,藏书网久而久之,太子对帖木儿更加不信任。
终于有一天,导火索被点燃了。
点燃导火索的是月即别人。他们抢掠居住在锡尔河和阿姆河之间的百姓,还捉拿了敢于反抗的默罕默德后裔七十人,用铁链拴住,投入牢中。帖木儿听说这件事,直接来到狱中,当众宣判这七十人无罪,然后将他们全都释放。月即别人听说帖木儿如此胆大妄为,对他十分憎恶,他们选了一个能言善辩、深得伊利亚斯太子信任的将领到伊利亚斯面前,给帖木儿列举了许多罪状,其中之一就是帖木儿有谋夺汗位的野心。太子本来忌惮帖木儿的才能,听说这件事,急忙密报其父图格鲁汗,图格鲁汗不问事由,下令对帖木儿进行诛杀。但图格鲁汗深知帖木儿机警过人,武艺出众,叮嘱太子一定要隐密行事。
伊利亚斯传下命令,并做好一切准备。
次日寅时时分,一位年轻人风尘仆仆地出现在碣石城的?99lib?总督府。年轻人的脸上、额头上和鼻尖上都挂着大滴的汗珠,浸出的汗水几乎洇湿了整个后背,看样子,他是从撒马尔罕一路赶到碣石城的。
帖木儿知道年轻人叫做沙乌可,但平素并无来往。沙乌可是察合台系宗王,成吉思汗的嫡传后裔,身份高贵。伊利亚斯对他比对别人信任,视为心腹,因此,帖木儿不知道他突然前来,究竟有何要事相告。
帖木儿是被沙乌可从睡梦中叫醒的。当他来到会客厅坐在椅子上时,仍是一副睡眼惺忪的神态。当然,这不过是帖木儿给人的表象而已,事实上,透过惺忪的睡眼,他一直警觉地观察着沙乌可。
沙乌可实在是渴极了,他看到几案上放着一把红色的砂壶,掂了掂里面有水的响声,他以为是凉茶,顾不得客套,端起来“咕噜咕噜”往嘴里灌了几口,喝下去才发现原来是酒。
他喝得太急,被辣得咳嗽起来。
帖木儿笑了。沙乌可的莽撞倒是很合他的心意,他对沙乌可产生了好感。
“沙乌可,这么早,你怎么突然来了?”他不急不缓地问。
“帖……咳……帖木儿,你快……咳……咳……快逃吧。”沙乌可一边咳嗽一边说。
“逃?为什么?”
“伊利……伊利亚斯……咳……他要来进攻你。”
“伊利亚斯?你说明白点,怎么回事?”
沙乌可咳得满脸涨红,好不容易停了下来。
他抬起头,帖木儿依然镇定地等待他说下去。
“伊利亚斯要杀你。”
“伊利亚斯?为什么?”
“是图格鲁汗的密信,下令诛杀你。”
“原因呢?”
“还不是那些月即别人!”沙乌可抹了把嘴上的酒液,脸色稍稍恢复了正常,“因为你释放了他们抓的那七十个人,他们对你十分仇视,就在伊利亚斯面前诽谤你。伊利亚斯轻信了他们的谗言,将你的所作所为列成罪状,上报给图格鲁汗。图格鲁汗担心你威胁汗位,就给伊利亚斯传来密信,要他尽快除掉你。伊利亚斯已经做好准备,就要来进攻碣石城了。”
帖木儿略一沉思。
“这么说,你看到了密信内容?”
“是的。我奉命出城为伊利亚斯办事,回来晚了些,伊利亚斯将图格鲁汗的密信拿给我看了。我吓了一跳,推说要准备准备,连家也没回就往你这里来了。还好我来得及时,要不伊利亚斯大军压境,你只能束手就擒。这一次,你若落在伊利亚斯手里,一定是活不成了。”
“到底如此!真是该来的想躲也躲不掉!你觉得我应该怎么办?”
“去阿富汗吧,你的妻兄忽辛不是在那里吗?”
“只怕伊利亚斯和那些月即别人同样不会放过他。不管怎么说,与他兵合一处,还可以另想办法。”
“对,我正是这个意思。”
“沙乌可,你可以告诉我,你为什么要帮我吗?”
“你这人有头脑,勇谋兼备,将来能成大事。伊利亚斯的心胸太狭窄,我不喜欢他。另外,我在宴会上见过一个女人,第一次见到她我就爱上了她,我要娶她为妻。我帮了你,就能娶她了。”
“哦,你说的是谁?”
“诺敏敬,你妹妹。”
“诺敏敬?你喜欢诺敏敬?”
“是的,她长着一双紫葡萄般的眼睛,我被她迷住了。”
帖木儿啼笑皆非。
沙乌可竟然暗恋着诺敏敬,这可是他一点都没有想到的事情。但沙乌可一心要娶诺敏敬,倒的确不是什么坏事。沙乌可无论身世还是人品长相都足以配得上他的妹妹,他在一瞬间拿定了主意,别说妹妹还没许配人家,就是妹妹许配了人家,他也会退掉亲事,成全沙乌可。
他对沙乌可说:“只要这次我们能够安全脱险,我立刻让你和诺敏敬成亲。”
“真的吗?”
“大丈夫一言九鼎。”
“我信你。你放心,我们一定能安全脱险,而且,我们一定能赶走图格鲁汗和伊利亚斯。”
“我像你一样充满信心。不过,现在我们还得逃亡。”
“那有什么!我将追随你,寸步不离!”
“我们分头去通知沙奈和所有愿意追随我们的人,立刻就走!”
“是。”
肆
重新踏上逃亡之路,这一次,帖木儿带上了夫人云娜以及两个儿子只罕杰尔和奥美。次子奥美不满一岁,身体孱弱,多灾多病。之所以如此,据大夫断定,其中的原因很可能与他的母亲怀他时心情郁郁寡欢有关。也因为如此,奥美远不像只罕杰尔那么让帖木儿喜爱。
当然,喜爱不喜爱是一回事,儿子终究是儿子,帖木儿默默地忍受了奥美一路上的哭闹。
筛海、沙乌可、艾库、沙奈、多歌、努里丁等人始终忠心耿耿地追随着帖木儿。帖木儿是一个惯于见风使舵的人,但同时,他的身上也兼具着钢铁般的意志和百折不回的精神。逃亡的过程中,他沿 途煽动百姓和军队反对入侵者的情绪,因此,尽管他遭到伊利亚斯的追杀,他的影响却与日俱增。
一味地逃亡终非长久之计。对于究竟到哪里落脚,在哪里建立起反抗伊利亚斯的根据地,帖木儿还没有形成很好的想法。老谋深算的筛海倾向于在逃亡中选择时机,拖垮伊利亚斯,艾库则倾向于退往阿富汗忽辛的领地,与忽辛兵合一处。帖木儿反复权衡利弊,认为忽辛无力抵抗伊利亚斯的进攻,自身难保,在这种情况下,与其投奔忽辛,不如采纳筛海的建议。
帖木儿对忽辛的担心很快得到印证。在花剌子模(今基发)境内,他与狼狈逃离巴里黑的忽辛相遇。
花剌子模强盛时,曾一度据有西越里海,北至伏尔加河,南抵印度河、波斯湾,东到帕米尔高原的广阔土地。随着成吉思汗大举西征,花剌子模松散的政治联盟被打破,许多国家成为汗国的领土,包括花剌子模本土在内。
两个无家可归的流浪汉居然意外地遇到了一起。帖木儿见到忽辛很高兴,忽辛的身边尚且带着二百余名将士,而他匆匆逃离碣石时身边只有六十名忠诚之士相随,两人兵合一处,手下就有了二百六十多人,这可是一支相当可贵的力量。
帖木儿热情地拥抱了忽辛,向他问好。
忽辛嘴里嗯嗯着,勉强接受了帖木儿的拥抱。此刻与帖木儿的心情完全不同,忽辛见到帖木儿只有失望,他原以为自己能从帖木儿那里得到庇护,没想到帖木儿比他还要潦倒。
忽辛的不快被他带到了脸上。
帖木儿好像什么也没看出来,拿出一个珍藏多日的皮囊请忽辛喝酒。两人席地而坐,开怀痛饮。也许是因为心里犯愁,忽辛不一会儿便喝醉了,借着醉意,他喋喋不休地埋怨帖木儿:“帖木儿,都是你害了我。当初是谁说,投降图格鲁汗就能保有军队、领土,保有王位?啊,是谁说的?现在怎么样?我们投降了图格鲁汗,他却把我们逼得走投无路。”
帖木儿笑眯眯地回答:“是我说的没错。可是我的忽辛舅兄,你也知道当时除此之外我们别无选择。”
“怎么别无选择?啊,怎么别无选择?难道你的眼睛瞎了吗?你的心也瞎了吗?喀布尔、巴里黑、昆都思、巴达克山都是我的。知道吗?是我的。如果我不听你的话投降,它们还是我的。”
帖木儿懒着跟他争辩,沙乌可忍不住反驳了一句:“如果像你说的那样,你确实守得住喀布尔、巴里黑、昆都思,还有巴达克山,守得住它们中的任何一个地方,你又怎么会出现在我们眼前?”
忽辛被说到痛处,顿时恼羞成怒:“你是谁?你……你这个坏小子是谁?敢这样对我说话!”
“你连沙乌可也不认识了吗?他是察合台汗的嫡传后裔,他的父亲和你的祖父曾经同朝为官。”
“沙乌可?不,我没听说过。我跟你说,我从来没听说过。沙乌可这个名字根本就一点都不出名!你告诉我,成吉思汗的子孙不能开疆扩土,还配称成吉思汗的子孙吗?假的,都是假的。”
沙乌可不服气,还想跟忽辛辩论,沙奈强行把他拉走了。沙奈临行前阿亚给他准备了一皮囊马奶酒,他把沙乌可拉到一个远离忽辛和帖木儿的僻静处,邀来艾库、多歌、努里丁和筛海,六个人一起喝酒。
帖木儿吩咐两名侍卫去接夫人过来与哥哥忽辛相见。忽辛与胞妹云娜的感情一向深厚,听说帖木儿将妹妹和两个外甥都安排在离此处不到两沙里(一沙里约等于两公里)的一个小村庄里,脸上的表情顿时多云转晴,倒有几分高兴起来。
他问帖木儿:“云娜怎未跟你在一起?”
帖木儿回答:“此前原本一直都在一起。最近几天,奥美又病了,云娜照顾他很疲劳,她自己跟我商量,想找个村庄住下来,等着?99lib.我的消息。她这样做,也是为奥美着想。”
“可是,你不在她的身边,万一发生了什么事,她一个女人家带着两个孩子该如何应付?”
“我们在逃亡中,随时都有危险,云娜这么做至少比跟着我颠沛流离来得要好。云娜其实也是这样的想法。再说,村庄里没有人认识云娜,伊利亚斯追击的目标是我,由我引开追兵,云娜和孩子不是就更安全了吗?你放心,我和云娜已经商定,我们随时保持联系,一旦奥美的病痊愈,或者我的状况稳定下来,我就会派人把她和孩子接到身边。现在好了,我们兵合一处,力量壮大了不少,我想,我可以把她接到身边了,你说呢?”
“就该接到身边才对。下一步,你有什么打算?”
“这个,我正要与你商议。”
“你说吧,我听听。”
“其实,在进入花剌子模之前,我拜访了一位先知,他建议我潜藏于花剌子模的旷野之中,等待时机。所以,我才会来到这里,并且幸运地与你相遇。我想,图格鲁汗特别是太子决不会放过我的,他们一定会派军队追击,我们不如就在这旷野之中,与太子以及花剌子模领主帖吉儿周旋。天不负我,假以时日,我相信我们一定能够等到先知所预言的时机出现。”
“既然如此,就照你的想法,我们走一步说一步吧。”
花剌子模领主帖吉儿探知帖木儿等人的藏身之地,急忙派人报告给太子伊利亚斯,太子命帖吉儿不惜一切代价消.99lib.灭帖木儿。帖吉儿亲率一千骑兵征讨帖木儿,不料被早有准备的帖木儿设伏击败。经过一天一夜的战斗,帖吉儿身边的将士只剩下五十余人,不得不撤出战斗。
帖木儿和忽辛一方虽然取得了胜利,然而追随他们的二百多将士,或死或散,也只剩下骑兵十人、步兵三人而已。情形的确很糟糕了,唯一让帖木儿感到庆幸的是,筛海、沙奈这些对他忠心耿耿、智勇双全的将领都安然无恙,而且,忽辛也毫发无损,与他并肩战斗。
经过战斗的重创,忽辛对未来失去了信心,帖木儿建议逃往西斯坦时,忽辛意志消沉地任由他安排。行前,帖木儿将夫人云娜和两个儿子托付给筛海和阿亚,让他们躲到乡间去,等待自己重新接回他们。
帖木儿和忽辛在西斯坦很快遭到驱逐。幸运的是,经过帖木儿的动员,许多士兵和将领纷纷来投奔他们,队伍很快又增至二百多人,实力不逊于两人在花剌子模初遇之时。与此同时,图格鲁汗和伊利亚斯太子在河中地区实行的统治遭到百姓反对,帖木儿和忽辛趁机夺取了撒马尔罕。
好景不长。很快,撒马尔罕又被图格鲁汗夺回。
回历七六六年(约1365年),帖木儿和忽辛的事业出现转机。这一年,野心勃勃、一心想要恢复察合台汗国旧有版图的图格鲁汗病逝,帖木儿和忽辛趁汗国军心不稳之际,将太子伊利亚斯逐出撒马尔罕。
伊利亚斯成为被四处追逐、行踪不定的人,状况与两三年前的帖木儿与忽辛极其相似。他很想返回东察合台汗国,重振旗鼓,可是帖木儿和忽辛并没有给他这样的机会。到最后,在伊利亚斯身边追随他的人只剩下蒙古贵族哈马鲁丁,他们躲在一个边城中,准备寻机逃回伊犁。
帖木儿和忽辛本可以将伊利亚斯一举歼灭,之所以没有这样做,问题出在忽辛身上。这个哈兹罕钟爱的孙子一心想恢复乃祖在世时的强权与荣光,因此,自从他和帖木儿据守撒马尔罕之后,他便以主人自居,不但任何事情都不同帖木儿商量,还处处排挤帖木儿,帖木儿实力不如忽辛,不得不忍气吞声,主动退守碣石城。
帖木儿和忽辛的矛盾使伊利亚斯和哈马鲁丁得以苟延残喘。
次年,帖木儿感到他本人已经有足够的能力驱逐伊利亚斯,遂引兵攻打边城,他首次运用了成吉思汗攻城时经常运用的武器和器械,在强大的攻势下,总指挥官比吉节战死,伊利亚斯和哈马鲁丁弃城而逃,边城落入帖木儿手中。
帖木儿并不想放过伊利亚斯,乘胜追击。途中,哈马鲁丁发动叛乱,杀死了伊利亚斯,带着残余力量一路败回东察合台汗国。此后,这个弑主自立的人进一步攫取权力,成为东察合台汗国的主人和帖木儿的敌人。
伍
当然,哈马鲁丁成为帖木儿最缠手的敌人是后来才发生的事情。我了解这些事情时,沙奈已经年过半百,喜欢一边晒太阳一边喝酒,我至今记得他在太阳下眯起眼睛的神态。后来,当我自己也变得非常苍老的时候,我便学着他的样子,给巴布尔、巴巴乌拉、佐维然讲述帖木儿所建立的功业。
不过,那些年,我这个忠实听众还是个孩子,如果沙奈喝了酒又碰巧没有醉,他会像个老奶奶一样絮絮叨叨地向我讲述那些陈年往事。好在,我感兴趣,将他的话全都收录在脑海里。
击败了入侵者,是帖木儿引以99lib.为傲的胜利,不过,他真正的胜利并不在这里。他真正的胜利在于他发现了一个女人。
一个了不起的女人。
因为,这个女人成功地将帖木儿引入了成吉思汗的家族之中。
帖木儿在溃散的军队中第一眼看到那辆蒙着蓝色天鹅绒帷幔的马车时,就觉得它有几分怪异。
没看到驾车的人,只有两匹枣红马拉着华丽的车子夹裹在四散奔逃的人流和马匹中左冲右突,但这始终没有离开帖木儿的视线。后来,拉车的枣红马在一处残败的庄园门前停下来,似乎很迷茫地看着周遭的一切。
正在追击逃敌的帖木儿对这辆马车起了好奇心,他一向是对任何事情都怀有几分孩子气的好奇心的。他吩咐沙奈领兵继续追击敌人,自己则带着几个侍从来到马车近前,将这辆奇怪的马车前后左右打量了一番。
拉车的枣红马安静地看着他和他的侍从,不时扯上一口地上的青草,若无其事地咀嚼着。富丽的车身和车饰,都向帖木儿证明着马车主人非富即贵的身份。赶车的人想必已在战乱中或死或伤,因此掉落马车,而车中的人——如果车中曾经有人的话——或许也不比为他赶车的人更加走运。
帖木儿爱惜地拍了拍马脖子。多好的两匹骏马,他一眼就相中了它们。安抚了一会儿枣红马,帖木儿走到车身前面,抬手掀开车帘,向里面看了一眼。
这一眼,让他的脸上顿时露出古怪的表情。
并非像他所想象的那样,车厢中空无一人。车厢中有人,还是一位十五六岁的女孩,女孩的右胸处赫然插着一支铜尾箭。
箭,不知从何而来,车门的帘子上丝毫没有被箭穿透的痕迹。
帖木儿愕然地看着女孩。
女孩穿着红色的丝绸长袍,长袍的式样典雅,制作精良,像是一件为出席宴会特意穿上的礼服。大概是马车颠簸已久的缘故,女孩的鬓发有些散乱,鬓发右侧上方戴着一个孔雀头饰,头饰上嵌满了星星状的金丝、银丝以及珍贵的红宝石。除此之外,她的脖子上戴着一串珍珠项链,两个手腕上戴着翡翠手镯,无论项链还是手镯,都可以看得出价值连城。这样的服饰显示出女孩的身份非同一般。只是此时,女孩双目紧闭,一头乌黑的秀发、额头下方黑黑的眉毛、涂着口红的嘴唇和红色的衣衫将她的一张脸衬托得越发苍白。帖木儿有点惋惜,虽然看不出她有多么美丽,但是她柔弱的样子还是很惹人怜爱。可惜,她就这么死了。
她人在马车中,究竟是如何被箭射中的呢?莫非是在她死了之后,有人将她抱进了车厢之中?谁知道呢,还是先把她安葬了再说吧。在这样兵荒马乱的环境中,他遇上了她,也算有缘吧。
帖木儿招了一下手,一个侍从过去,帖木儿示意他去把女孩抱下来。
侍从钻进马车,刚抓起女孩的手臂,便放下了。
“怎么了?”帖木儿问。
“报告将军,她……她好像还……还有热气。”
“什么叫还有热气?你的意思是说她还活着?”
“噢……可能。”
“没用的东西,你下来吧。多歌,你上去看看。”
多歌自幼随父亲行医,父子二人在撒马尔罕城都是很有名气的大夫。几年前,多歌的父亲被仇人所害,多歌为报父仇投奔了帖木儿,后来在帖木儿的帮助下杀掉仇人。帖木儿对他十分信任,无论到哪里,都把他带在身边。
多歌应着,灵活地将女孩抱下马车,放在车旁平展的草地上。帖木儿一直默默地看着他为女孩检查,直到他抬起头来,才问:“她还活着,对吗?”
“嗯。脉搏很微弱了,需要马上救治。”
“有把握,她却在共同的生活中爱上了这个男人,爱上了这个意志坚强与冷酷无情兼而有之的男人。
直到图玛出现。
云娜虽然比任何人都更早地看清了帖木儿的真实面目,但她将一切都隐忍在心。她本不是一个身体强壮的女人,尚未生下两个儿子前,她就饱受风痛病的折磨,生下孩子后,她的健康更是每况愈下,人越来越消瘦,几乎到了弱不禁风的程度。这大概也是帖木儿开始嫌弃她的一个原因,如今,对帖木儿的失望让她的病情迅速恶化,她拒绝治疗,很快走到了生命的终点。
帖木儿来看望他的夫人了,对于这个与他同床共枕多年如今已在弥留之际的夫人,他第一次产生了些许怜惜之情。
只罕杰尔一直守在母亲的床前哭泣,一副哀哀欲绝的样子,令人很是心酸。奥美还不懂事,不知道母亲就要永远离开他,因此只是噙着手指,看看母亲,又看看哥哥。只罕杰尔是帖木儿与云娜的长子,帖木儿对他一向疼爱有加,他让侍从将只罕杰尔和奥美都带了出去,他要与夫人单独说几句话。
这也是云娜派人叫他过来的原因。
他在夫人身边坐下来,轻轻地握住了她的手。云娜任由他握着,眼睛却始终没有睁开,她并不想再看这个男人一眼。
好一会儿,帖木儿轻轻叹道:“你为什么这样傻?”
“这样好。”云娜声息微弱、语调平静地回答。
“你恨我也不用糟蹋自己。”
“这样好。”云娜仍然说。
“算了,我不多说了。你叫我过来,一定是有话要嘱咐我吧?”
“是的。”
“你说,我听着呢。”
“你要答应我。”
“只要与图玛无关,我都可以答应你。”
“与她无关。”
“好,我答应你。”
“你发誓做到。”
“我发誓。”
“善待只罕杰尔和奥美,多关心他们。他们已经没有母亲了,不要让他们再受到任何委屈。”
“这个你放心。只罕杰尔是我最钟爱的长子,如果将来我能够成就大业,我所有的一切都将由他继承。”
“是否如此,由你自己决定。”
“我一言九鼎。”
“好吧。还有……”
“还有?什么?”
“放过我哥哥。”
“你说忽辛?”
“除了只罕杰尔和奥美,他是我在世上唯一牵挂的人。”
“忽辛啊……这话,你也许应该对他说?99lib?,让他放过我。”
“他不是你的对手。”
“你说什么?”
“他不是你的对手。我太清楚他的为人,他没有你的志向和心机,总有一天,他会败在你的手上。那时,请你看在活着的只罕杰尔和死去的我的面上,放他一条生路,给他一次活下去的机会。”
帖木儿沉默了。他沉默不是因为他不可以答应,而是因为这些话出自云娜之口。在与云娜共同生活的这些岁月里,他除了把她当做哈兹罕的孙女、忽辛的妹妹外,竟然从来不曾真正了解过她。
云娜第一次睁开眼注视着帖木儿,她在等他回答。
帖木儿勉强笑了笑:“你的话,出乎我的意料。”
“我了解你,从此之后,恐怕再没有别的女人像我一样了解你。”
“是的。以前,我居然一直不知道。可惜……”
“没有什么可惜。”
“好吧,我答应你。你还有别的事情要交代我吗?”
“没了,请你离开吧。”
“你真的恨我?”
“我心里怎么想,你永远不知道。请离开吧,让我安静地与我的儿子们待一会儿,我要好好看看他们。”
帖木儿无奈地松开云娜的手,吩咐侍从去领只罕杰尔和奥美。他站在云娜的床前,俯视了她片刻,然后决然离开。
壹
次日凌晨,云娜在最后一次昏迷中故去。
按照云娜生前的嘱咐,帖木儿将这个消息通知了忽辛。忽辛立刻遣人吊唁,自己却没有亲自前来。他要使者转告帖木儿,他不忍看到妹妹的遗容,与其如此,他倒更希望妹妹活着的形象永远留在他.99lib.的心中。
帖木儿完全明白在忽辛这番托辞的背后所隐藏的强烈不满以及对他的警觉。忽辛不愿意与帖木儿见面,表面的同盟脆弱得像中国的瓷器,忽辛是在担心,一旦他来到碣石城,很可能遭遇不测。
这就是忽辛啊。
不过,换成帖木儿,或许也会这样想这样做。
图玛一直都在帖木儿身边帮助他打理一切事务。她虽然年轻,却难得头脑清醒、精明果断,另外,她熟稔各种宫廷礼仪,短短的时间内,她便将内外一切安排打理得井井有条。由于她的帮助,帖木儿省了许多麻烦,这使他越发看重和珍惜图玛,庆幸自己遇到了真正想要的女人。
丧礼结束后,帖木儿正式将图玛立为夫人。
图玛年轻美丽的脸上没有任何自得之色,自始至终,她谨守本分,决不干预帖木儿的任何事情。或许,云娜的死让她明白了帖木儿的性格和为人,对于这位铁血的男人,她既不想用一般意义上的儿女情长羁绊住他的手脚,也不想因为女人的 妒意而使自己遭受冷落。
她生在宫廷,长在宫廷,宫廷生活的冷酷,早就教会了她如何自保。对于她而言,父汗死了,她有国难归,不仅如此,她还曾经与死神擦肩而过,是帖木儿救了她一命,救命之恩她不能不牢记在心。更重要的是,她是个传统的女人,她既然嫁了帖木儿,夫君就是她唯一的归宿。
何况,她是有能力效仿孛儿帖的,即便她没有像孛儿帖一样睿智的头脑,她至少有着像孛儿帖一样隐忍的胸怀。
她将多病的奥美带在身边,用耐心、关爱和慈悲的心肠渐渐消除只罕杰尔对她的怨恨。她是如此贤德,对于她身上所具备的一切美好品质,帖木儿只能用一生不变的敬重予以承认。
事实上,终其一生全无保留的敬重,这种感情在禀性刚强的帖木儿身上远比钟爱来得更加难能可贵。
云娜去世后,帖木儿与忽辛之间的关系进一步恶化。
忽辛利用他比帖木儿强盛的兵力,首先出兵攻打并且占领了帖木儿的领地之一——卡尔西城。帖木儿在碣石城闻讯,意欲夺回该城,可他只对该城做了一次进攻便败下阵来。他见忽辛兵多将广,强攻无益,心里生出烦恼,终日在行帐借酒浇愁。沙奈稍稍劝了几句,激怒了他,他便将99lib?沙奈关押起来。他甚至对亲近的侍卫表示:他不是忽辛的对手,不如退到阿姆河的对岸,以求自保。
他的颓废招致筛海、艾库、沙乌可等人的反感,这些满心失望的将领决定抛弃帖木儿另寻明主。他们的想法为忽辛探知,忽辛有意拉拢他们,但他们对忽辛的为人不敢相信,一直彷徨不定。
两个月后,筛海、艾库、沙乌可、努里丁见帖木儿还是一如既往,不可救药,不得已,带着各自的人马离开了帖木儿,往阿富汗方向而去。据说,他们想投奔在那里的一位年轻领主,此人是旭烈兀汗的后裔。
只有多歌一个人还留在帖木儿身边。
旭烈兀汗是成吉思汗第四子拖雷膝下嫡三子,同时也是蒙古第四代大汗蒙哥汗以及建立了大元帝国的忽必烈汗的亲胞弟。当时还是蒙哥汗时代,旭烈兀奉旨西征,通过一系列征战,建立了版图包括伊朗、阿富汗、土库曼、伊拉克、阿塞拜疆、亚美尼亚、谷儿只等附庸王国在内的伊利汗国,并设帐于南阿塞拜疆。然而,在伊利汗国的属国中,按照成吉思汗的遗嘱,伊朗和南高加索各国原是金帐汗国的领地,旭烈兀在蒙哥汗和忽必烈汗的默许下将它们据为己有,可是作为拔都汗术赤的后裔们当然不甘心将自己的势力范围拱手相让,于是,金帐汗国与伊利汗国之间纷争不断。无独有偶,察合台汗国、窝阔台汗国也因为同样的理由卷入无休止的战争之中,蒙古四大汗国于是就在这种内斗中日益衰落,名存实亡。
帖木儿出生时,四大汗国的各自为政和政局混乱几乎达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它给了帖木儿显示其军事、政治才能以及从容收拾残局的机会,若干年后,帖木儿将四大汗国在中亚、西亚及小亚细亚的属国各个击破,同时逼迫欧洲,窥视中国,建立了一度令世界为之震惊的帖木儿帝国。
纵观帖木儿一生的业绩,似乎可以说,正是四大汗国的衰落和名存实亡,在日后成就了这位乱世英雄。
如今,帖木儿麾下最主要的六员大将一个被关在监狱中,四个又离他而去,帖木儿势单力孤,不得不像他此前打算的那样,退到阿姆河对岸。他在阿姆河对岸销声匿迹,他的消失让忽辛放松了警惕。
忽辛见帖木儿不再是他的威胁,便率领大军离开卡尔西城,攻占碣石。卡尔西城的守将并没有因为守城力量不足而有所戒惧,他们纵容士兵饮酒作乐,使城防形同虚设。半个月后的一个夜里,从阿姆河对岸潜回卡尔西城附近的帖木儿突然对城池发起攻击,守将无力抵挡,弃城而逃。
夺回卡尔西城,帖木儿利用忽辛命兵器坊制造但没来得及使用的弓弩石炮,抓紧时间部署城中防守。他知道,忽辛一定不会放弃卡尔西城,他与忽辛之间势必面临一场硬仗,卡尔西城既然已经回到他的手中,他就不能重蹈忽辛的覆辙。
沙奈早被释放,负责督办守城用的滚木礌石。
果如帖木儿所料,忽辛听说帖木儿趁守军不备,一举拿下卡尔西城,内心十分震怒。他立率大军出发,发誓这一次不惜一切代价也要赶走帖木儿,把他撵到沙漠中或里海里去,永远消失。
忽辛马不停蹄地对卡尔西城发动了强攻。帖木儿早有防备,虽然如此,他还是面临着前所未有的困难。忽辛像一头发怒的野兽,他的军队人数也远远超过帖木儿一方,即便帖木儿亲自投入战斗,也只能做到将忽辛止于城下,却不能真正击溃忽辛的军队,让他远离自己的领地。
一连数日,忽辛指挥军队每天都对卡尔西城发动进攻,从早到晚,绝不停歇。帖木儿一方伤亡惨重,渐渐地,有些将领失去信心,建议突围,或者与忽辛讲和,帖木儿将他们召集起来,发表了一个简短的演说。他说,他凌晨快要醒来时见到先知,先知告诉他,只要坚守到明天早晨,奇迹就会发生。他还说,他是一个讲良心的人,比任何人都珍惜荣誉,等到赶走了忽辛和他的军队,他一定会取出城中库藏,全部赏赐给奋勇杀敌的守城将士以及死者的遗属。
将领们相信了他的动员和承诺,将他的话原原本本地转达给士兵们。怀抱着希望,士气振作起来,这一天忽辛的进攻比平常更坚决地被击退了。
屡屡受挫使忽辛心情沮丧,晚上,他一个人喝闷酒喝得酩酊大醉,破天荒地没有跟他宠爱的女人一起过夜。忽辛原本担心卡尔西城久攻不下会引来其他变故,没想到比这更令人绝望的消息在他尚且半醉半醒之时传入他的耳朵里。
忽辛被这个消息惊得全身战栗,从床铺上一跃而起。
清晨,帖木儿预言的奇迹果真发生了。筛海、艾库、沙乌可和努里丁出奇兵拿下碣石城,接着回师增援帖木儿。忽辛的军队腹背受敌,阵脚大乱。明知败局已定,忽辛拼死杀出一条血路,带着百余将士仓皇逃回撒马尔罕。
帖木儿并没有乘胜追击,他下令取出卡尔西城库藏,全部赏赐给守城有功的将士、百姓和死者的家眷。
接下来,是连续三天的盛大宴会。
帖木儿的确值得在卡尔西城为他的胜利好好庆祝一番了。首先,他以退为进的计策获得了成功,他用怯敌的假象麻痹了忽辛,几乎没有付出多少伤亡的代价就夺回了卡尔西城。
其次,他在卡尔西城牵制忽辛,为筛海四将夺回碣石城以及一举消灭了忽辛的有生力量创造了条件。
第三,帖木儿的胜利使许多徘徊不定的人从他身上看到希望,他取代忽辛树立起了新的霸主形象。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卡尔西城争夺战以帖木儿的胜利告终,其结果是他与忽辛之间的力量发生了改变,此后,他一步步从弱转强,不再处于忽辛的从属地位,也因此,使得河中地区的两头政体真正得以确立。
在此后一年的时间里,帖木儿与忽辛谨守着各自的势力范围不敢轻易逾越,他们担心两败俱伤,有时发生小规模的冲突双方都会谨慎处理,不使矛盾激化。双方之间短暂的和平为河中百姓争取到了休养生息的时间。
生产恢复,商业活动趋于活跃,繁荣成为表面现象。
这的确有赖于帖木儿与忽辛的共同努力。
然而,和平,并不是帖木儿真正希望的全部。他不是一个肯安于现状的人,他等待的只是一个合适的时机。
贰
西察合台汗国不断发生的内讧成为各个汗国觊觎或进攻中亚地区的肇始。回历七六九年(约1368年),来自东察合台汗国的进攻再次威胁到了忽辛的阿富汗王国。
忽辛感到恐惧。他向帖木儿求援,并要使者转告帖木儿,作为虔诚的穆斯林,他与帖木儿之间有着共同的信仰和利益,他认为他们有义务团结起来,阻止来自伊犁诸地的半偶像崇拜的蒙古人前来劫掠他们世代生活的圣地。
帖木儿等待的正是这个。
他当即慷慨地向使者宣称,忽辛慈悲的胸怀让他感动,他一直有这样的打算,甚至做过和平的梦。
说过这番话后,帖木儿从碣石出兵,与忽辛联手,驱逐了侵入喀布尔和巴达克山的东察合台军队,把他们赶出了河中地区。帖木儿似乎忠实地履行了自己身为盟友的职责,但他的协助明显带有监督、干涉和威胁的意味。忽辛对他不能信任,急于在阿富汗巩固自己的地位。
忽辛着手重修巴里黑内城。
巴里黑城位于阿富汗北部,阿姆河南约一百二十里处。它是一座古老的城市,美丽富饶,但经过近百年的战争已残破不堪,繁华不复当初。
帖木儿将忽辛巩固力量的行为视作挑衅,这些年,他与忽辛之间的分分合合让他得出一个结论,或者说一个真理,那就是,创业需要众人相助,天下却只能由一个人来坐,坐天下的这个人应该是他。
也必须是他。
帖木儿一言不发,更不宣战,直到某一天,他的军队渡过阿姆河,突然出现在昆都思和巴达克山附近。
不速之客的到来使昆都思和巴达克山的领主措手不及,最终,他们不得不承认帖木儿拥有“造访”和“居留”昆都思和巴达克山的权力。
平定了昆都思和巴达克山,帖木儿率兴盛之师转战喀布尔。喀布尔领主不战而降,至此,忽辛苦心经营多年的领地只剩下内城正在修建中的巴里黑城。
数日后,帖木儿陈兵巴里黑城下。
巴里黑城守卫战从一开始就与卡尔西城守卫战不同,忽辛不仅在军队人数上不占优势,在守城决心与气势上更不及帖木儿。而且,昆都思、巴达克山和喀布尔的陷落也使巴里黑失去外援,这一切都加速了忽辛的溃败。短短的十天之后,忽辛在四面楚歌中向帖木儿投降。
帖木儿在他的军帐中接见了忽辛。
一对曾经的姻亲、战友和对手,在长达六年的权力之争中,一个成为最后的胜利者,一个人成为永远的失败者。对于命运安排的结局,它留给忽辛的失落与隐痛恐怕远远胜于帖木儿的喜悦。
忽辛揣度,既然他落在帖木儿的手中,帖木儿一定不会轻易放过他,因此,虽然心有不甘,他还是做好了赴死的准备。
不料帖木儿对他的态度并不像他预想的那样。帖木儿让侍卫除去忽辛身上的绑缚,请他坐在右边尊贵的位置上,等到侍卫奉上果酒,他开始言语平和地与忽辛叙旧。他回忆起他与忽辛并肩作战的种种有趣经历,却绝口不提他当年受到忽辛欺侮时内心的愤懑。
帖木儿甚至大度地让侍卫去唤只罕杰尔和奥美过来,他说他的儿子们应该与舅舅见上一面。
只罕杰尔很快来了.99lib.,奥美却因为身体不适正在睡觉没有过来。想到云娜的怨恨和不易,帖木儿不能不对两个儿子特别是长子格外珍惜。其实,在帖木儿结束了流浪生活,重新据有碣石城与太子伊利亚斯对峙之时,他还娶过两位妻子,那时,图玛尚未出现在他的生活中。新娶的两位妻子中,有一位后来也生下了一个儿子,帖木儿为他的第三个儿子起名米兰沙。但帖木儿是个既固执又偏心的父亲,他对次子和三子始终不像对长子那样关怀备至。
娶图玛为妻并将她立为正室夫人后,图玛为帖木儿生下一个女儿,女儿长得很漂亮,帖木儿希望她再给自己生下一个或者几个儿子。
侍卫离去不多久,便将只罕杰尔带到了忽辛的面前。
十六岁的只罕杰尔,个头已经长得很高,举止言行完全像个.99lib.成年人。细心的人可以看出,他的容貌与舅舅忽辛颇有几分相似。卷曲的发梢,稍稍带着疲倦之色的眼神,是哈兹罕家族最显著的特征,敏感的唇形和方方的脸庞则分别继承自他的母亲和父亲。这些年,帖木儿与忽辛关系冷落,舅甥之间很少见面,更谈不上什么来往,但这并不妨碍只罕杰尔对舅舅怀有依恋之情。
毕竟,舅舅是母亲在世间至近的亲人。
藏书网只罕杰尔向舅舅施礼。
看到妹妹的骨血,忽辛冷漠的心产生动摇,眼睛里耀起一片泪光。他拉着只罕杰尔在身边坐下来,摩挲着外甥宽厚的肩膀,好一会儿无法开口讲话。
只罕杰尔注视着舅舅意气消沉的脸,并不客套,只是语调轻轻地问道:“舅舅您还好吧?”
忽辛拭去泪水,点了点头。无论他好与不好,能够见到外甥总是好的,它似乎意味着,帖木儿已经真正地、彻底地宽恕了他。
只罕杰尔沉默片刻,又问:“下一步,您有什么打算?”
这句话问到忽辛的心里,他抬起头,望着帖木儿,帖木儿目光炯炯,似乎也在等待他回答。
“我想到麦加朝圣。”几乎不假思索,久存于他心头的这个愿望便脱口而出。
帖木儿与只罕杰尔互相看了一眼,显然,对于忽辛的请求他们并未感到特别惊奇。停了片刻,帖木儿温和地问道:“你打算什么时候走?”
“明天。”
“明天?”帖木儿沉吟了一下。
“不可以吗?”
“不是。我还没来得及告诉你,下个月,只罕杰尔要成亲了,我原想让你参加过他的婚礼再离开。”
“是吗?只罕杰尔要成亲了?哪家的姑娘?”
“她叫罕则黛,比只罕杰尔小两岁,这个孩子,你应该还有印象。”
“啊,当然,当然,她的父亲跟你同族,对你很忠诚。让我想想,对了,罕则黛小的时候我见过她几次,我记得,她是个很秀气的女孩子,虽然年纪小,接人待物很有主见。可惜,一晃好几年没有见到她了,她现在是不是长得更漂亮了?”
“的确更漂亮了。”
“如果是这样,她与九九藏书只罕杰尔也算是般配。不过,只罕杰尔,你自己怎么想?你真的喜欢这个姑娘吗?”
只罕杰尔年轻、英俊的方脸微微红了一下。他的脑海里闪现出罕则黛调皮的样子,那时他们还小,她最常做的游戏是,拿上一根小草棍,趁着他睡着时塞进他的鼻孔里,他被痒得直打喷嚏,她却笑着落荒而逃。他们从小一起长大,他一直倾心于这个美丽有趣的女孩。
只罕杰尔的表情已经说明了一切,忽辛放心了,从手腕上取下一只翡翠手镯,交在只罕杰尔手上。
“只罕杰尔,我虽然不能参加你的婚礼,但我的心会为你祝福的。这只玉镯请你代我送给罕则黛,告诉她,这是舅舅的礼物,也是母亲的礼物。”
只罕杰尔温顺地应道:“是,舅舅。”
当天,忽辛拒绝跟帖木儿一同用餐,帖木儿派只罕杰尔和侍卫将他送回住处时,他问帖木儿:“你真的同意我到麦加朝圣吗?”
帖木儿反问:“为什么不呢?”
“放过你的敌人,这不像是你的风格。”
“是的,我决不会轻易放过我的敌人,但是你例外。”
“为什么?”
“告诉你也无妨。因为云娜临终的时候我答应过她,如果有朝一日你败在我的手上,我一定饶恕你。所以,你不必对我心存感激,你只要记得,是云娜的灵魂护佑着你就可以了。”
“我会记住的。不过……我得说,谢谢你。不是为了你对我的宽恕,而是为了你信守对云娜的承诺。除此,我更关心的是,对于她,你是否做过另外的保证?”
“你是指……”
“河中地区是你的,你将成为西察合台汗国真正的主人,你将成为王,当然,如果换作我,我将成为汗。”
“我明白了。是的,我答应过她,只罕杰尔是继承我王位的人。”
“你不会因为自己宠爱的女人而食言吧?”
“我不会因为图玛而食言的。如果,她试图变成一个想干涉我的女人,她将不再受到我的宠爱和尊重。”
“爽快!是条汉子!现在,我不会再为败在你的手上而心存怨恨了,我的心和灵魂都平静下来。明天,让只罕杰尔一个人送我出城吧。”
“如果你希望如此,当然没有问题。”
忽辛与帖木儿的对话到此为止,这也是他们最后一次交谈。第二天,忽辛起程赴麦加,只罕杰尔将他送出城外。此后,帖木儿再没有见到忽辛,一年后,忽辛在麦加附近的小城病逝。
叁
回历七七一年(约1370年),帖木儿在巴里黑正式登上王位。
他戴上王冠,佩戴上帝王的腰带,在王公贵族和大臣将士的簇拥下走上王位。这一年,他三十四岁。
帖木儿虽然从幼年起就自视为成吉思汗和察合台汗的后人,但当他真正将察合台汗国据为己有之后,他却不能如愿称汗。成吉思汗立国后明确规定,只有“黄金家族”的直系子孙才可以称“汗”。帖木儿的先祖虽然是成吉思汗的从兄弟,父系与成吉思汗有着一脉相承的血缘,母亲是成吉思汗的嫡系后裔,但严格来说他仍然属于旁系,因此,他终其一生只能称“王”。
“汗”也罢,“王”也罢,务实的帖木儿一向更注重他手中握有的权力。
他让人称他帖木儿王。从这一天起,帖木儿变成了帖木儿王。
帖木儿王定都撒马尔罕,他即将从这里开始他漫长的征服之旅,但是在此前,他需要对王位进行巩固,确立王权。
既然是成吉思汗的子孙,就必须要忠于成吉思汗确立的“大札撒”(蒙古第一部成文法),因此,帖木儿王首先恢复了军政合一制度以及忽里勒台(集会)制度。忽里勒台是一种具有协商性质的会议,最初由成吉思汗创立。在蒙古各汗国,一切军国大事诸如征战、继承王位、颁布法律都需要经过讨论并得到多数人同意后方能实施,这种制度从严格意义上来讲,既是政治制度,也是军事制度。帖木儿王重新确立忽里勒台制度表明了他是成吉思汗继承者的身份。
当时以及后来的征战中,被帖木儿王征服和掌握的部落众多,他以其中的十二个部落为主,组成精锐部队。军队的编制则以十人、百人、千人为基本单位,各级推选一名智勇双全的人为十人长、百人长、千人长,报最高统帅部由掌管军事的大臣任命。军队兵种分为步兵、骑兵、架桥兵、运输兵、技术兵、急递兵、水兵、炮兵、宪兵等,其中以骑兵为主,以步兵次之。
帖木儿王还别出心裁地建立了流动宪兵,协助各级长官维护军纪。
此外,帖木儿王制定了严格的税赋制度,凡有偷税、逃税者,一经查处,一律处斩。在各级人才的协助下,帖木儿王的严刑峻法发挥了作用,河中地区的秩序与经济很快得到恢复,世界各地的商旅纷纷来到撒马尔罕进行贸易,这座久经战火的美丽城市重又展现出它的勃勃生机。
从二十岁开始,帖木儿王经过十四年的艰苦奋斗,终于成为西察合台汗国名符其实的主人。可是,对帖木儿王而言,西察合台汗国只不过是他一生事业的雏形,他真正要建立的帖木儿帝国,是必须囊括察合台汗国的全部领土——甚至,还要更多。
他坐在至尊的王座上,将目光转向花剌子模。
拥有西至里海,北至咸海,东至土耳其斯坦,南至呼罗珊之地的花剌子模原是金帐汗国的领地,后来被察合台的后人从拔都后人的手中夺取,此后,花剌子模成为察合台汗国的组成部分。不久,花剌子模又被瓜分,在激烈的争夺中,金帐汗国重新据有锡尔河三角洲和玉龙杰赤,察合台汗国则牢牢占据了南方的柯提和乞瓦二城。
金帐汗国中期,国内局势不稳,一位出身于弘吉剌部的首领在花剌子模建立了独立王国,接着又夺取了柯提和乞瓦二城。那时,帖木儿尚未御极。然而在他称王之后,他所做第一件事就是向弘吉剌部首领索取二城。他的要求理所当然遭到拒绝,这就为他对花剌子模发动大规模战争提供了口实。
他首先以武力围攻玉龙杰赤,迫使弘吉剌部首领献出柯提和乞瓦二城。
一切似乎有了一个好的开端。不过,好景不长,弘吉剌部首领很快后悔了这种退让,重新进扰这些地区,帖木儿王不得不再次出征。
在此后差不多十年的时间里,征战、死亡、归降、反叛、联姻、复叛以及一场又一场的阴谋交织上演,帖木儿王前后经过四次征战,才终于完成了对花剌子模的征服。至此,帖木儿王在他手上绘制完成了帝国大厦的宏伟蓝图,而为帝国大厦的兴建奠定第一块基石的,则是夺回被东察合台汗国攻占的城池。
就是这样。
说完“就是这样”,我停了下来。夕阳将余晖倾泻在巴布尔沉思的脸上,我看着他,感到有些口干舌燥。
我对巴布尔的耐心感到惊奇。这个九岁的孩子,有着与他的六世祖帖木儿王相似的容貌,面如满月,眉清目秀。唯一不同的是,他的六世祖帖木儿王在他的这个年龄是个桀骜不驯的野小子,他却彬彬有礼,温文尔雅。
我像沙奈一样,不喜欢过多地讲述战争。一个世纪之前,那时,我比现在的巴布尔大不了多少,沙奈让我坐在他的面前,就像此时巴布尔坐在我的面前一样,他滔滔不绝地给我讲述着他与帖木儿王的友情,以及他与阿亚之间的恩爱,即便他总是被阿亚欺负,他也笑容满面,津津乐道。可是,对于帖木儿王登基后征服花剌子模和东察合台汗国的战争,他却惜字如金。记得当我追问他,想知道更多的事情时九九藏书,他沉思了片刻,然后说,他忘记了,许多事他都不记得了。
一个世纪后,我这个已经令人羡慕地度过了第一百一十一个生日,全身的肌肤都像抽干水分的树皮一样起皱,大部分的牙齿早已脱落,嘴唇也一天比一天变得干瘪的老太婆理解了沙奈的遗忘。
战争的记忆,似乎总与死亡、恐惧、阴谋、破败、人如草芥、焦土黑墙相关联,它不会让人产生愉悦的感觉,因此,沙奈宁可将他的记忆更多地停留在美丽的城市,温暖的情谊上,而不愿向我详述任何一场战争。
事实上,我也不想。
但是帖木儿王一生的业绩是与战争密不可分的,是战争成就了他,也是战争成就了他成为第二个成吉思汗的梦想。
我生活在九九藏书那样的时代,我眼睛看到的和我内心的想法时常很矛盾,这种矛盾缘于帖木儿王矛盾的人格。我不知道该如何评价帖木儿王,无疑,帖木儿王是一个创造历史的人物,可是我又不能说他完美无缺,事实上,就残忍而言,他决不下于史书上任何一个有记载的征服者。
在征服阿哲儿拜展(今阿塞拜疆)时,帖木儿王甚至用战败者的人头堆积起一座人头塔。那真是令人难以想象的恐怖景象,虽然我没有亲眼所见,可光是听说已经让我全身颤抖。我见过因为战争变得一无所有的人,我也见过因为战争而变得残缺的家庭。有一次,我还见过一对母子,儿子在战争中被敌人射瞎了双眼,身体变得佝偻,他被苍老的母亲牵着走,低声下气地向路人乞讨。那天不知为什么,儿子突然像个孩子一样闹着要吃一颗甜瓜,为此,他不肯吃母亲刚刚讨来的一碗用瓜皮熬煮的面糊。母亲温柔地哄劝他,答应等他吃了这碗面糊,一定给他买一个甜瓜。想吃甜瓜的愿望让儿子不情愿地将面糊吃掉了,他好像不知道自己的母亲连这样的面糊都没能吃上一口。
他是那样任性,只顾催促母亲兑现承诺,却看不到母亲为难的脸色,看不到母亲颤巍巍地走在街上,请街头小贩施舍给她一个甜瓜。小贩像轰一条流浪的狗一样将她从一个瓜摊轰到另一个瓜摊,其中一位摊主嫌这位母亲的哀求惹他心烦,竟然将她恶狠狠地推倒在地。当然,儿子后来终于吃上了甜瓜,因为她幸运遇到了正在那座小城做短暂旅行的公主,公主为那位可怜的母亲买了十个甜瓜,可是,她从一开始就明白,她只帮得了这对可怜的母子一时,却帮不了他们一世。
战争中,这样的例子不胜枚举。天知道繁华的表面掩盖了多少辛酸,人们总是需要很长的时间才能忘记亲身经历的恐惧,一旦忘记,至死不愿提起。
帖木儿王是这样的恶魔,他的马蹄所过之处,生命如同草芥,手无寸铁的人们避之唯恐不及。
可同样是他,这个恶魔般的人物,这位帖木儿帝国的创立者,在接连不断的战争中,以宽广的胸怀收容了公主、我,还有阿依莱,对于我们,他慈爱、慷慨、大度。在他活着时,他尽一切所能庇佑我们,满足我们每一个微小的愿望。他既然是这样的人,我又怎能忘记和无视他的恩德?
所以我才说,我太过渺小,也不高尚,我不配评论帖木儿王。何况,从骨子里来讲我只是一个被公主惯坏的任性的女孩,即使我经历过一个多世纪的沧桑变化,我仍然是一个拒绝长大的女孩,我的一生都停留在初见公主的那一刻。我不是学者,也不是史家,没有足够的学识引经据典,论证帖木儿“好”,还是“不好”,还是好与不好兼而有之,我宁可只陈述事实。
巴布尔睁着亮晶晶的眼睛盯着我看,我知道他有话要说,不过我不必问他。
我惬意地轻摇着躺椅,任凭凉爽的山风吹拂着我的脸颊和白发。
我用心灵感受着长生天对我的眷顾。是啊,若非长生天的眷顾,我又怎么可能按照公主的嘱托,活得像两个人那样长久?
我出生的时候,帖木儿帝国仿佛一轮朝阳从东方升起,我看到的是它的光芒四射和势不可当。当我垂垂老矣,帖木儿帝国也似乎随着我一起老去,即使最后一抹惨淡、混沌的光晕还能挣扎着穿过云朵,但毕竟没有一种力量可以阻止夕阳的沉落。
当然,太阳还会升起,在另一天和另一个时代。当太阳重新升起时,我的生命和灵魂早已化作帖木儿帝国的满天星光。
我没有伤感,也不觉得惋惜,一个国家的兴起和衰亡正如一个人的生死一样,看淡了就是那么一回事,生是幸运,死是解脱。
何况,我比任何人都不应该心怀抱怨,苍老如我,眼睛还可以看见童颜如花,耳朵还可以听到风吹落叶。另外,我一点都不糊涂99lib.,我的记忆如同帝国的一部词典,收录了太多的珍闻趣事,因此不论何时,你都能够从我这里找到需要的词条。此时,我欣慰正在翻阅我记忆的是个孩子,这个孩子身上有着帖木儿王的血脉,或许有一天,他也能够追随他六世祖的脚步成就一番伟业。
在帖木儿王的四个儿子当中,沙哈鲁算得上最长寿的一个。帖木儿王的长子只罕杰尔和次子奥美分别在回历七七八年(约1377年)和回历七九五(约1394年)殁于征服东察合台汗国和波斯的战场。在只罕杰尔去世的同一年,帖木儿王得到了沙哈鲁这个儿子。另外,比沙哈鲁年长十岁的米兰沙则在回历八一〇年(约1408年)逝于征伐阿哲儿拜展的途中。至于沙哈鲁,他在父亲去世后最终继承了王位,但他膝下六子,除了长子兀鲁伯,其他五个儿子无不先于他们的父王亡故。
兀鲁伯在沙哈鲁登基后接受父命,一直与父王分治帝国南北。他对父王忠孝两全,酷爱和平而不喜好战争。他一生都在致力于发展经济与文化,也比其他任何君主更加体恤百姓疾苦。可以说,兀鲁伯和他的父亲沙哈鲁在位时的四十二年,是帖木儿帝国最安定最富足的四十二年。当时,撒马尔罕和哈烈两地科技发达,人才济济,艺术创造推陈出新,文人学者各领风骚。如果不把西波斯脱离帝国的遗憾考虑在内,帝国可谓进入了真正的黄金时期。
然而,令人不解的是,兀鲁伯个人所具备的种种优点,都不能淡化他为数不多的缺点,相反,他身上所具备的最大优点,恰恰也是他最致命的缺点。
举个例子来说,兀鲁伯本性善良,为人谦厚,正因为善良和谦厚,导致他对儿女的纵容溺爱多于管教,最后,这种慈父之爱将他送入了坟墓。
残暴的剌迪夫弑父自立,遭到世人唾弃和诅咒,他的统治在内乱迭起中只维持了半年。半年后的某一天,我推波助澜,亲手将这个畜生送到了他该去的地方。我坚信,如果他的灵魂在死后希望得到平静,他就必须向他的父王请求宽恕。
剌迪夫死后,米兰沙的孙子、奥玛的儿子卜撒因趁机夺取了原本属于沙哈鲁一系的王位,并在他手上完成了河中地区的统一。
卜撒因是有个有抱负有作为的青年,奥玛临终时,将兀鲁伯唤到床边,放心地将爱子卜撒因托付给侄儿。兀鲁伯没有辜负奥玛的信任,他悉心抚养和教育尚且年幼的卜撒因,让他独镇一方,这一切都为卜撒因日后脱颖而出创造了条件。
虽然卜撒因无力重现帖木儿、沙哈鲁和兀鲁伯时期的辉煌,他却远比剌迪夫更适合统治一个残破的帝国。另外,卜撒因的四子为他生下了一位出类拔萃的孙儿,当我还在世的时候,这个名叫巴布尔的孩子就已经崭露头角,成为行将灭亡的帝国最后一颗令人兴奋的火种。
透过半张半合的睫毛,我看见巴布尔向我倾过身体,热切地摇摇我的手,问道:“塞西娅,你睡着了吗?”
我说:“没有。”
“可是,塞西娅……”
“怎么?”
“征服花剌子模的战争既然如此重要,你的讲述太过简单了。”
“是吗?”
“是。你能给我讲得更详细些吗?”
“不能,我的小王子。”
巴布尔的眼睛里透出失望:“为什么?”
“将这段历史讲给我听的那个人对许多事情记不清楚了,我所知有限,又怎么可能在你面前故弄玄虚?这可不是我的风格。何况,巴布尔,那个时候,我自己都还没有出生呢。”
巴布尔表示理解:“哦,原来是这样。那么,你出生之后呢?有没有哪几场战争让你至今记忆犹新?”
“有的。”
“那么,你可以详细地讲给我听吗?”
“只要我能记起的。”
“好,我们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可我不要听你讲战争,讲打仗,我要听你给我们讲有趣的故事。”说这句话的是佐维然,她是我几年前偶尔发现和收养的女孩,那时她还是个婴儿,身体有残疾,被她狠心的父母抱来塞西娅洞前丢掉了。
这些年,她已经长成了既美丽又健康的孩子,她视我为她的太祖母,小小年纪已经知道报答我,对我悉心照顾。而我,因为她的可爱和懂事,娇宠她不亚于当年我生命中最重要的那个女人娇宠我。
除了佐维然,在塞西娅洞我的身边还有一个小男孩,他是我忠实的仆人巴巴的孙子,我给他起名巴巴乌拉。巴巴乌拉、佐维然、巴布尔,这三个孩子年纪相仿,脾气相投,彼此间并没有太多尊卑的概念。
刚才,我给巴布尔讲述帖木儿王征服花剌子模的战争时,佐维然拉着巴巴乌拉去为我和巴布尔煮茶去了。这会儿她回到我身边,带给我一方丝绒披肩,细心地为我披好,跟她一块儿回来的巴巴乌拉则忙着将一个细颈圆肚、旁边带一个像耳朵一样把手的水晶瓶放在我的手上。
别说,我这会儿确实有些口渴了。
莹绿清亮的茶汤透出水晶瓶,越发显得色泽诱人,这正是我喜欢用水晶器具饮茶的主要原因。另外,我一天只在中午喝一次茶,每次只喝固定的量,而且,无论冬天还是夏天,我都会将茶汤趁热喝掉,这样一来,我制作的这种带把手的水晶瓶恰好满足了我对饮茶的所有要求。
佐维然的意见与巴布尔相左,我一点都不惊奇。小的时候,我和沙哈鲁缠着公主讲故事的时候,我们的想法也时常不一致。这是男孩子与女孩子的区别,不足为奇。我示意佐维然和巴巴乌拉在巴布尔旁边坐下来,然后,我故意问巴巴乌拉:“你还没有发表意见,你怎么看?”我边问边向三个孩子眨眨眼睛,只要与孩子们在一起,我的灰色眼睛就不再闪动冷酷的光芒。
巴巴乌拉看看佐维然,又看看巴布尔,谁也不得罪地回答:“只要是塞西娅讲的,我都喜欢听。”
我笑着责备他:“小滑头。”
巴布尔和佐维然彼此对视一眼,颇有默契地一人捏住巴巴乌拉的一只耳朵,向下揪了几下,表明他们认可我对巴?99lib.t>巴乌拉的评价。巴巴乌拉疼得龇牙咧嘴,大声求饶,三个孩子全都开心地笑起来。
我任由他们在我身边嬉笑打闹,有滋有味地从水晶瓶里喝着回味绵长的茶汤。我很清楚,这样快乐丰盈的日子不会太长久,等到困扰着小巴布尔的皮肤瘙痒症经过药池的沐浴得到根治,他就必须返回他父亲乌马尔王的封地费尔干纳了。多事之秋,想必乌马尔王不会让他的长子长久地离开身边。
到那时,佐维然、巴巴乌拉他们几个或许还有相见的机会,而我,恐怕再也不可能见到这个孩子了。
笑过了,闹过了,巴布尔提议:“这样吧,塞西娅,帖木儿王一生进行的战争,你不熟悉的不妨一带而过,你熟悉的,就给我们讲讲里面有趣的故事,好吗?”
正如我对巴布尔的了解,他果真是个宽厚善良的孩子,他像个真正的男子汉一样主动对佐维然作出了让步。
其实,从巴布尔来到塞西娅洞那天起,佐维然和巴巴乌拉就一直尽心尽力地照顾他,三个孩子相处融洽,感情深厚,哪怕仅仅是为了这个,巴布尔也不会选择固执。毕竟,与友情相比,固执显得毫无意义。
我将水晶瓶放在石桌上,闭上眼睛:“去玩吧,我累了。”
他们听话地站起来,手拉着手,跑到山里边玩儿去了。他们毫不怀疑,明天、后天、接下来的许多日子,我都会讲更多和更有趣的故事给他们听。
可是此时,我的确有些累了。
肆
按照巴布尔的要求,我将他的六世祖帖木儿王一生征战的主要历程都给他罗列出来。这样的列表自然不会很详细,不过,至少可以让他对帖木儿王征战过的地方和征服的国家有一个粗略的了解。而且,我一再声明,凡是我没有听到沙奈详细讲起或者是我自己也不很了解的战争过程我都会一带而过,我只能给他一五一十地讲述那些让我刻骨铭心的经历,而且,对于那些在战争前后发生的让我记忆犹新的事情,我也不妨仔细地讲给三个孩子听。
巴布尔和佐维然、巴巴乌拉欣然接受了我的建议。
下面,就是这张征战表:
回历七七一年(约1370年)——回历七八〇年(约1379年),征服花剌子模。
回历七七六年(约1375年)——回历七九二年(约1390年),征服东察合台汗国。
回历七八三年(约1381年)——回历八〇三年(1401年),征服波斯。
回历七七七年(约1376年)——回历七九七年(约1395年),征服金帐汗国。
回历八〇〇年(约1398年)——回历八〇一年(约1399年),征服印度。
回历八〇二年(1400年)——回历八〇三年(1401年),征服玛麦鲁克国。
回历八〇二年(1400年)——回历八〇四年(1402年),征服土耳其。
仅仅是这样一张简单的征战表,也足以让巴布尔心驰神往了。这中间,还不包括一些顺手牵羊似的规模较小的战役。比如,帖木儿王在结束对玛麦鲁克国的征服之后,回师途中,顺带着征服了报达和谷儿只。
在巴巴夫妇带着佐维然和巴巴乌拉为我们大家准备早餐时,巴布尔仔细研究了这张征战表,很快,他从中发现了一个问题。
这个问题显而易见。
从上面的征战表中可以看出来,帖木儿王对花剌子模、东察合台汗国、波斯、金帐汗国的征战在时间上是有交插的,并且每一场战争都费时很长,如果从回历七七一年他正式出兵花剌子模算起,到最终将全波斯收入帝国版图,其间足足花费了他三十一年的漫长时间。
记得我也曾追问过沙奈,为什么这几场战争竟然进行得如此艰难?沙奈原本不是个善于总结的人,对于我的疑惑,他皱了半天眉头,才零零散散地找出了一些主观的或者客观的原因。许多年后当我回想起来,我觉得,他的回答虽然有些牵强,不过还勉强说得过去。
比如说,正像众所周知的花剌子模之战,他们的领主曾与帖木儿王联姻,又数次降而复叛,这样一来的确牵扯了帖木儿王的不少精力,直到最后这位领主城破而亡,对花剌子模的征服才告一段落。
再比如说,帖木儿王花费了差不多十六年的时间九征东察合台汗国,最后也没能生擒他的敌人哈马鲁丁,其原因更为复杂。当年,哈马鲁丁在杀掉太子伊利亚斯后放心地攫取了东察合台汗国的汗位,自此,他凭借汗国强大的军事力量不断袭扰边境,令帖木儿王一度疲于应付。后来,当帖木儿王感到他已经有能力擒杀哈马鲁丁永绝后患时,他便打着为故主报仇的旗号,率军出征汗国。
当时,所有的征战都是在一种极其困难的地理环境中进行的,而帖木儿王面对的又是哈马鲁丁这样既狡猾又凶残的敌人。对于帖木儿王来势汹汹的进攻,哈马鲁丁聪明地采用了一种纯游牧的方式应对,来去匆匆。即使有时失败了,他也会躲藏起来,等到帖木儿王因为气候恶劣或粮草不济或人心厌战等原因退兵后,他立刻从躲藏的地方现身,迅速补充马匹和兵员,再度挑起战火。甚至帖木儿王一生中最大的一场败仗也赖哈马鲁丁所“赐”,那是帖木儿王第三次出征东察合台汗国,他被哈马鲁丁引进了天山山脉的山谷里,遭到埋伏,险些全军覆没。若不是帖木儿王英勇果敢,手持长枪与他的将士并肩作战,震慑住敌人,血流成河的山谷或许就成了他的葬身之地。此次战争结束之前,帖木儿王的长子只罕杰尔便在战场上去世了。
三次出征的失败,迫使帖木儿王不得不对失败的原因做出一些反省。一次会议上,他对沙奈等将领说,征讨哈马鲁丁,之所以屡次无功而返,最重要的原因是得到的情报不够准确,以致造成对手屡屡脱逃。作为一名统帅,这一点不可饶恕。也许帖木儿王的领悟不无道理,但后来的事实证明,沙哈鲁对他父亲进行这场旷日持久的战争所做的总结远比帖木儿王本人的结论更为准确,沙哈鲁说,帖木儿王在征东时一次次失败,最重要的原因有三点:一是四面出击造成兵力分散;二是没有建立稳定的、巩固的军事后方,以至于每次出征声势浩大,没过多久便率军回师,对敌人不能形成致命的打击;三是每次攻城略地,破坏严重,激起百姓对侵略军的仇视,为哈马鲁丁招兵买马九九藏书、东山再起创造了条件。
所以,帖木儿王从来没有真正地征服过哈马鲁丁。哈马鲁丁最终还是因为内部一些贵族的反对,势力削弱,在帖木儿王第九次出征伊犁流域时,他才永远消失在阿尔泰山貂与雪貂出没的地方。
伊利亚斯和图玛的异母弟黑的儿火者继承了汗位。新汗是一位虔诚的穆斯林,他即位后,强迫在他统治下的所有民众都改信伊斯兰教。相同的宗教信仰使他对帖木儿王产生一种认同感,因此,他在回历七九九年(1397年)慷慨地将自己年方十四岁的、比朝霞还要艳丽的女儿图兰嫁给了这位可怕的征服者。
这是帖木儿王第二次与血统纯正的成吉思汗嫡传后裔99lib.联姻。
对帖木儿王而言,可以娶到两位他从少年时代起就梦寐以求的蒙古公主甚至比征服本身更令他感到骄傲。事实上,由于他是那样宠爱图兰,当他与新汗言和,带着图兰回到撒马尔罕的王宫时,这场长达十六年的,经历了太多波折和苦难的战争,已经戏剧性地变成了他个人的喜剧。
图玛和图兰,这一对有着亲近血缘关系的姑侄,成为帖木儿王的大王后和小王后。她们是帖木儿王的骄傲。我敢说,在帖木儿王刚强、冷酷、善变的一生中,唯独不曾改变过对这两个女人的钟情。
说到这里,我得插入一句题外话了。“大王后”和“小王后”之称,在帝国应该是一个比较通常的说法,然而西班牙使臣克拉维约在他的《东使记》中,却将图玛和图兰全都称作中国公主。其中的原因,大概与两位公主出生的东察合台汗国大部分国土仍在概念中的中国境内有关。
不管怎样,从此,帖木儿王的感情生活中真正融入了两个女人的影子。当然,或许还有第三个女人吧,第三个女人,同样也是成吉思汗的直系后裔,但那个女人,却令他终其一生可望而不可即……
那个女人,也是一位公主,在我的心里,她永远都是一个令人无法准确描摹却无人可以取代的女人!
突然,一味地叙述战争让我感到如此厌烦。
我闭上眼睛。我的眼睛如同即将干涸的泉眼,再也流不出泪水来。可是,每当我想起公主,仍有一种温润的液体会充盈在我的眼眶四周。
那样的感觉,真的很舒适。
巴布尔依然充满渴望地看着我。
我想了想,对他说,可不可以先让我出生到这个世界上呢?因为,这个世界会因为我的出生变得更加精彩。我答应他,在接下来的故事里,我不仅可以为他讲述我所亲历的战争,还可以为他讲述一段如盛开的雪莲一般美好忧伤的爱情。
巴布尔、巴巴乌拉、佐维然兴奋.99lib. 地同意了。
我微微笑了。
我老了,真的,身体的衰老使我变得更加絮叨和更加没有耐心。回忆是我生命的一部分,现在,我把回忆拿出来与三个孩子共享。我清楚地知道,三个孩子喜欢我向他们叙述的那些令我刻骨铭心的一切。
因此下面,就是塞西娅的故事了。
而所有的一切,还得从我在母亲的腹中被孕育开始。
壹
回历七八三年(约1381年),帖木儿王开始了征服波斯的战争,我的母亲就是在那一年生下了我。
阿亚婚后给沙奈生过一个儿子,可惜这个孩子几个月时生了一场大病夭亡了。直到二十四岁,阿亚才又生下一个女儿,她请本族中一位德高望重的老人给女儿起了名字,叫做乌扬依霞。
乌扬依霞从出生那一刻起就不是一个让父母省心的孩子,她与死去的哥哥一样,身体孱弱,时常生病,阿亚和沙奈简直为她操碎了心。有一天,乌扬依霞大病初愈,阿亚将老人请来为女儿占卜,占卜的结果似乎让老人有些惊讶。
一开始,老人什么都不肯对阿亚透露。后来,经不住阿亚的再三催问和恳求,老人才悄悄告诉阿亚,她的这个女儿成年后会经历骨肉分离的痛苦,不过这个女儿未来经历的一切不幸都将成为她自己骨肉的福荫。
老人是为孩子做了祈福后才离开的,离开时,他叮咛阿亚务必保守孩子的秘密,不管将来发生什么事情,都要按照长生天的启示去做她认为该做的事情,只有这样,她的女儿才能得到幸福。
阿亚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让人不可思议的是,从那天起,乌扬依霞的身体竟奇迹般地健壮起来。她几乎很少再生病,一张原本蜡黄的小脸也一天比一天变得红润美丽。本来,按照阿亚的心愿,她和沙奈还想再要一个女儿和两个儿子,至少,也要再要一个儿子,但是天意弄人,自从沙奈在攻打花剌子模的时候被一支箭射中腹部,之后虽万幸地拣回了一条命,却永远失去了生育能力。这样一来,乌扬依霞就成了沙奈和阿亚唯一的孩子。沙奈简直太爱他的女儿了,他把女儿视作掌上明珠,在他的百般宠爱下,乌扬依霞长成了一个聪明任性、亭亭玉立的少女。
大概是长生天格外垂爱乌扬依霞吧,她的容貌和身材都随了父亲,一张可爱的瓜子脸上,眉眼极其灵秀,体态窈窕多姿,见到她的小伙子无不对她心生爱慕,希望能够娶她为妻。
怀有同样心思的年轻人中,有一位是帖木儿王的三儿子米兰沙,米兰沙年方十四岁,正是情窦初开的年龄,对乌扬依霞一见钟情。
他将自己的心愿告诉了父亲。
其时,帖木儿王的长子只罕杰尔不在人世,次子奥美前些年已娶妻生子,四子沙哈鲁还只是个三四岁的孩子,而米兰沙从十岁起便成为战士,追随父王东征西伐,由于这个缘故,帖木儿王不能不对他格外爱惜。
既然儿子米兰沙说他喜欢乌扬依霞,而帖木儿王也认为乌扬依霞配得上他的儿子,他便主动向沙奈和阿亚提出,要为他的儿子迎娶乌扬依霞。沙奈和阿亚只有一个女儿,原本想招赘一个女婿,可两家结亲既然是帖木儿王的愿望,他们也不好明确表示反对。他们把帖木儿王亲自上门提亲的事告诉了女儿,征求女儿的意见,没想到,女儿毫不犹豫地拒绝了。
乌扬依霞大方地告诉父母,她已经有了心上人,她喜欢的小伙子家世虽然一般,但人品很好,而且,小伙子愿意做上门女婿。
与将女儿嫁入王府享受荣华富贵和面对血雨腥风相比,沙奈和阿亚更希望他们唯一的女儿能够生活得自由、快乐。既然女儿找到了意中人,他们不会棒打鸳鸯。反正强扭的瓜不甜,他们相信在儿女婚姻问题上一向很达观的帖木儿王,决不会因他们拒绝了这门亲事就对他们心怀不满。
阿亚和沙奈商议了一下,做出决定,要女儿把那个小伙子带过来给他们瞧瞧,如果他们觉得小伙子不错,就尽快选个日子给他们把亲事办了,这样,也可以断了米兰沙的念头。
乌扬依霞高高兴兴地跑走了。工夫不大,她带着一个个头高高、长相英俊的小伙子回来了,小伙子也是察合台人,家中兄弟五个,小伙子排行老四,家里愿意他入赘沙奈家,因为这对他们而言是种荣幸。
沙奈和阿亚同小伙子谈了整整一个下午,小伙子言语朴实,对乌扬依霞一往情深,这一点尤其令沙奈和阿亚满意。傍晚时,作为对小伙子认可的表示,他们留小伙子在家吃晚饭。小伙子高兴极了,主动跑到厨房帮忙,做了他拿手的烤羊背和胡萝卜汤,沙奈和阿亚吃得津津有味,对小伙子越发刮目相看。
第二天沙奈进宫向帖木儿王陈明实情,帖木儿王虽然有些失望,但他绝不想勉强曾与他同生共死的沙奈和阿亚,他答应,米兰沙那里由他去做解释,还有就是等乌扬依霞与小伙子的婚期确定下来后,一定要通知他,他会亲自参加婚礼。
至此,乌扬依霞如愿以偿,美好的生活似乎唾手可得。可是,就在她刚刚怀上身孕那年,帖木儿王对金帐汗国大举用兵,沙奈和女婿全都应召出征。数月后,噩耗传来,乌扬依霞的丈夫战死沙场,同一天,99lib?乌扬依霞在悲痛忧伤中生下了一位眉间长着一颗金星的女孩。
失去了丈夫的乌扬依霞固执地认为是这个孩子的出生才夺走了爱人的生命。她恨这个孩子,拒绝给孩子喂奶,拒绝给孩子起名,阿亚无奈,不得不抱回孩子,用牛乳喂养她,给她起名塞西娅,对她极尽疼爱。
沙奈放心不下女儿,在前线不断有信来,询问女儿的情况。阿亚为了安慰他,总是说女儿很坚强,已经走出巨大的伤痛开始正常生活了。然而事实上,乌扬依霞的精神状态越来越糟糕了,她总是把自己关在帐子里,吃得少,睡得也少,不见任何人,更不同任何人说话。她的身体一天比一天瘦弱,蓬头垢面的样子简直像个疯子一样,阿亚每次看到她,总是既担忧又生气。
乌扬依霞始终对女儿充满怨恨。一天,她趁着阿亚出去挤奶,将熟睡的女儿偷偷抱了出来。她抱着女儿一直向海子走去,走到海子边,她站了一会儿,就在她准备将女儿抛入海子里的时候,女儿突然睁开眼,两只黑黑的眼睛望着她,小嘴微微张开,粉红的脸上露出了笑容。
这笑容竟然是那么可爱,那么甜美!
它一下唤醒了乌扬依霞内心沉睡的母爱,乌扬依霞抱着女儿呆住了,片刻之后,她跪在地上,掩面大哭。
她哭得那么伤心,幼小的女儿似乎也感受到她的痛苦,用力蹬着两条小腿,跟她一起哭了起来,她的哭声比她的母亲还要响亮。
母女俩的二重哭引来了正焦急寻找女儿和外孙女的阿亚。阿亚看到乌扬依霞,立刻从她的怀中夺回了自己的外孙女。乌扬依霞仍旧在哭泣,只是她的哭声一点点低弱下来,变成呜咽。
阿亚似乎很快明白了乌扬依霞要做什么,她用一只手抱着孩子,一只手揪起了乌扬依霞蓬乱的头发。
乌扬依霞挣不脱母亲有力的手,被迫抬起泪眼,与母亲相对。阿亚恶狠狠地问道:“告诉我,你把孩子带到这里,究竟要做什么?”
乌扬依霞无言以对。
“你要把她溺死是吗?”
乌扬依霞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哆嗦。她看到母亲目露凶光,第一次从内心里感到惧怕。
“是吗?”
“妈,我……”
阿亚赏了女儿一记响亮的耳光。乌扬依霞被打倒在地,她抬头乞求地望着母亲,鼻子里涌出了一股温热的血液,从她的嘴唇上面流下来,滴落在身下的草地上。
阿亚犹不解恨,她放下孩子,扯住乌扬依霞的头发就向海子里拖去。乌扬依霞掉到了海子里,又挣扎着爬回到岸上,她哀求阿亚:“妈,不要!”
愤怒的阿亚好像丧失了理智,非要将女儿重新推回到海子里,母女俩纠缠在一起,求生的本能为乌扬依霞增添了力量,阿亚几次努力都无法达到目的,后来,阿亚筋疲力尽,一屁股坐在湿漉漉的草地上。
这时,被独自丢藏书网在草地上的塞西娅哭累了,睡着了,睡梦里不时还发出一两声抽泣。阿亚看了可怜的孩子一眼,突然跳起来,指着乌扬依霞骂道:“你这个魔鬼!看看你做的好事!你差一点害死塞西娅,她可是你的女儿呀!你说,你告诉我,你算是个母亲吗?不,你告诉我,你还算是个人吗?你是个魔鬼,魔鬼!”
乌扬依霞哭着向前爬了几步,抱住了母亲的腿:“妈,我不敢了。”
“你这个疯子!我不要再把你留在身边了。你给我滚,立刻就滚,滚得越远越好,永远不要再让我看见你。”
“妈,你要我去哪里?除了家,我能去哪里?”
“那是你的事情。我只要不再看到你就行。”
“我不走!”
“你不走?好,你不走我走!否则,早晚有一天我会杀了你。你从来就不是我的女儿,我没有你这样的女儿。”
阿亚说完,抱起外孙女就走,她不是走向自己家的方向,而是向相反的方向走去。乌扬依霞比任何人都了解她的母亲,她知道阿亚说到做到,如果阿亚狠心不再要她,这个家就没有让她留下来的理由。
刚才的事的确是她做错了,她对此无话可说,既然母亲对她的行为感到震怒,不能谅解,要永远离开家的人也只能是她。
她追上母亲,用手拉住了母亲的衣襟:“妈,你不要走。我走,我走得远远的,不会再让你看到我。”
阿亚站住了,毫不留情地望着女儿。不断流过乌扬依霞面颊上的泪水也没有软化她的铁石心肠。乌扬依霞知道再说什么也没有用了,跪在地上向阿亚磕了一个头,然后站起身,向遥远的、未知的世界走去。
她脚步踉跄,却挺直了瘦弱的脊背,她或许还希望听到母亲对她的挽留,可是自始至终,母亲都默然无声。
直到再也看不到女儿的身影,阿亚才抱着塞西娅转身回家。她不否认是她逼迫自己的亲生女儿离家出走,但她绝不后悔。当年给女儿占卜的老人说过,要她听从长生天的启示,刚才,她似乎听到长生天要她撵走女儿的声音,她想这一定是长生天的启示了,于是,她毫不犹豫地做出了选择。
况且,乌扬依霞曾经奋力从海子里爬回岸上,阿亚知道她的女儿或许因为失去所爱的人丧失理智,但她有着顽强的求生意志,一个有着求生意志的人,她一定有办法生存下去。
现在,你一定已经明白了,那个孩子,塞西娅,就是我,而乌扬依霞是我的母亲,阿亚和沙奈是我的外祖母和外祖父。
所有这些事情都是在我长大后阿亚讲给我听的。
阿亚说,当沙奈随着帖木儿王的大军凯旋后,她镇定地告诉他,前一段他们家里住过一个从金帐汗国来的商人,商人在他们家住了七天,乌扬依霞跟他在一起整个人都变了样,不再那么闷闷不乐,开始有说有笑。商人离开那一天并没有跟她提起,可是当商人离去后,她发现女儿也不见了。
她估计女儿是跟那个商人私奔了。她想这样也好,女儿离开了伤心地,至少从此可以过一个女人想要的生活。
沙奈轻信了阿亚的谎言。虽然他是那么遗憾,虽然他无时无刻不在想念女儿,可作为父亲,他宁愿女儿早日走出丧夫的创痛,开开心心地开始新的生活。
乌扬依霞离开家后就失去了所有的消息,99lib?没有人知道她是死了还是活着,阿亚却相信她一定活着,当她想将女儿推到海子里的时候她就确信无论遇到任何状况,女儿都会坚强地活下去。
失去女儿的沙奈将他全部的宠爱都转移给我,我在沙奈的娇惯和对阿亚的顶撞中一天天长大,我眉间的金星越来越醒目,好像一藏书网颗真正的金星嵌在皮肤中一样,有时在阳光下还会闪闪发光。人们把我称作金星塞西娅,大人有时会怀疑我是不是精灵转世,但所有的孩子都喜欢跟我玩耍。
我没有乌扬依霞的美貌,不过呢,凡是喜欢我的人都觉得我的性格很可爱。我也不像乌扬依霞小时候那么喜欢生病,长生天在赐予我金星的同时,也赐予了我强壮的体魄。即使我偶尔会感到身体不适,我也不用躺在床上,当我在草地上奔跑得浑身出汗的时候,我的病往往不治而愈。
阿亚从不怀疑,我眉间的金星将要给我带来让人羡慕的运气。在我八岁那年,阿亚的预感变成了现实。我遇到了一个神奇的女人,她引领着我命运的轨迹,从蜿蜒的小溪一路流淌,直至汇入奔腾的江河。
贰
帖木儿王对波斯所进行的第一次大规模征伐,起至回历七八三年(约1381年),结束于回历七八七年(约1385年)。
这一场战争断断续续打了四年,帖木儿王征服了波斯北部的大部分土地。每当帖木儿王需要休整,都会将军队撤回撒马尔罕,阿亚告诉沙奈关于乌扬依霞的消息时,正是他们第一次回到撒马尔罕休整时。
当然,无论过去还是现在,有关波斯的记载书上都不会少,但我个人对波斯的了解仅限于沙奈的讲述。我知道,对于经历了帖木儿王亲自指挥的每一场战争的沙奈而言,波斯的美丽富饶和广阔领土比它最终被征服更令他难忘。
其实又何止波斯!花剌子模、东察合台汗国、金帐汗国、印度、土耳其……它们给予沙奈的印象,未尝不都是如此。
那时,帖木儿王的事业如日中天。然而,每当向我讲述波斯的历史时,沙奈总是习惯性地眯着眼睛,脸上露出凝重的表情。就是他——我的外祖父,同时也是我在世上最爱的人之一——亲口告诉我,波斯在帖木儿王出生以前就已四分五裂了。很久以前,成吉思汗的孙子旭烈兀于蒙古蒙哥汗六年(1256年)征服了波斯,此后,波斯成为蒙古四大汗国中伊利汗国的一部分。但是好景不久,随着旭烈兀汗的逝世,成吉思汗的后代们围绕波斯的争夺日趋激烈,这种内斗消耗了汗国的力量,对波斯的统治权渐渐落在了成吉思汗那些旁系子孙的手上。
帖木儿王出生前的几个月,统治波斯的最后一位蒙古大汗去世,自此,波斯开始了一个新的时代。
在这个新的时代里,帖木儿王后来成为了一个令人战栗的名字。
小的时候不觉得,长大后我越来越有一种感觉,这种感觉就是,帖木儿王其实是一个很有智慧、很有创意的野蛮人。
这应该是个公正的评价。尽管本身没有接受过多少文化教育,帖木儿王却能从登上王位之初,就开始潜心研究治国之道和强国之路。他在基本完成对周边国家和地区的征服后,即着手恢复国内经济,加强城市管理,同时,他对文化、艺术以及一切创造发明也给予了必要的尊重。
因此,我出生那年,经过十余年的治理并辅以严刑峻法,帖木儿王统治下的河中地区秩序井然,特别是首都撒马尔罕,已成为世界上秩序最好的城市之一。撒马尔罕及周围城市窃贼绝迹,夜不闭户,这且不论,甚至连邻里间一般的口角都极少发生。所有这些当然有赖帖木儿王制定的法律和对法律的执行。帖木儿王对付喜欢无事生非的人或者奸商自有他的一套办法,比如他曾将哄抬肉价、造成市场混乱的小贩处死,将盘剥顾客的匠人处以重刑,以此起到了杀一儆百的作用,此外,他还将好勇斗狠之徒统统送上战场。
沙奈做过一段时间的民事法官。在帖木儿帝国,民事、刑事和行政诉讼是严格分开的,一部分法官,专门处理刑事案件;一部分法官,专门处理官吏贪污案件;而对于外国与民间来往过程产生的一些案件,则由礼官负责。每一个法官必须各司其职,决不可越权而为。
每逢出征在即,帖木儿王会从宫中移居宫帐,而帖木儿王的宫帐之外,就是法官工作的帐幕。所有在押犯人,原告被告,都被送到这里听候裁处。法官依据案件性质,听取各方诉辩后,当场做出判决,形成的判词由书记官誊写清楚,留下副本,将正本加盖法官印章,呈递帖木儿王案头,候帖木儿王鉴核。对于所有判词,帖木儿王均会认真审阅,有些重大案件,他还会亲自听取审理过程,认为判词无误的文本,帖木儿王用过印玺,即为核准。帖木儿王用于司法案件的印玺,印文为“公正”一词,印文四边,附有三个小圆圈。
在帖木儿帝国,这个印玺如其印文一般,象征着法律的公正。
另外,帖木儿帝国最高决策机构为中央政府,设大臣会议,大臣由七人组成,分别负责掌管有关军事、政事、民事,每逢会议,七名大臣中至少有四人参加方视为有效。帖木儿王立国后,筛海和沙乌可进入了中央政府,位列大臣。沙奈、艾库、努里丁等虽然功勋卓著,但因为出身所限,他们只能成为帖木儿王的亲信将领和王宫总管。
安定富贵的国内环境,日益强大的军事力量,这一切都为帖木儿王征服波斯提供了动力。作为一个野心勃勃的人,怀抱着一定要成为第二个成吉思汗的理想,帖木儿王的目标是首先统一中亚和西亚地区。因此,他在征服花剌子模之后,和在征服东察合台汗国之间,悍然发动了对波斯的战争。
首战,他征服了波斯东部的哈烈,结束了阿富汗人的克儿特王朝对它的统治。次年冬天,他在短暂的休整之后又进军呼罗珊东部以及阿富汗的坎大哈。在另一场战争中,他遭到瓦里的英勇抵抗,但最终,瓦里逃往阿哲尔拜展。
不久,帖木儿王的军队来到伊拉克,移营其首都苏丹尼叶。至此,帖木儿王占领了整个波斯北部,首战波斯告捷。
回历七八八年(约1386年),帖木儿王重新调整了对波斯的进攻路线,开始征伐波斯西部。我随沙奈和阿亚参加了这次征伐,虽然那时我还是个不到六岁的孩子,可有些事情仍旧在我的脑海里留下了深刻的记忆。
战前,帖木儿王举行了阅兵式。
在我幼稚的眼中,当千军万马排着整齐的队列从帖木儿王面前走过时,我感受到的是一种排山倒海的气势。
帖木儿王终其一生都梦想成为成吉思汗。所以他在御极伊始就采用了蒙古军队的建制,也就是以十人为基本单位,分设十人长、百人长、千人长、万人长的制度,同时,他选用巴鲁剌思以及其他与他亲近的察合台部落将士充当近卫军。在此基础上,他又更进一步,或者说,有所创新。首先,在将兵的选用上,他实行三不限政策,即不限国籍、不限民族、不限出身贵贱,这种开明的政策使外国将士也能为他英勇作战。其次,他实行赋税制度,按时发放军饷,按量补给,按伤抚恤,以此调动将士的积极性。再次,他推行伊斯兰教,以保护和扩大伊斯兰教世界为由,创建了一支勇敢的、热忱的、所向披靡的穆斯林军队。
不仅军队建制相似,帖木儿王的军队兵种与成吉思汗时代的蒙古军队相比也没有特别不同的地方,都是从骑兵、步兵逐渐发展到象兵、水兵、炮兵、侦察兵、工程兵、桥梁兵、通信兵、运输兵、技术兵、造舟兵、石油火团投掷兵、机械攻城兵等诸兵种俱全的军队。
除此以外,帖木儿王也像成吉思汗一样重视军队训练、鼓动宣传和战前情报工作。在99lib?军法面前,他一视同仁。他还创造性地恢复了成吉思汗建立的驿站制度,以此确保帝国通信的快速和及时……总之,在我出生后,经历种种磨难登顶权位的帖木儿王俨然已成为第二个成吉思汗。
帖木儿王在阅兵式上不是经常发表演讲,即使发表,大多都很简短。他最精彩的一次演讲是在多年后他准备征战印度时。当时,许多贵族和将臣因为畏惧印度的酷热和路途遥远,坚决反对对印度用兵,帖木儿王便从《古兰经》中找到一句话:“先知啊!同那些异教徒和不信教者作战吧”,作为他必须出征的依据,以此鼓舞起将士们的征战热情和斗志。99lib.
阅兵式结束后,帖木儿王挥师进军阿哲尔拜展,入驻大不里士。帖木儿王在大不里士处理朝廷政务,并在那里度过炎热的夏季。妇女和儿童,一向是随军队驻扎的,沙奈疼爱我,从来不让我和阿亚离他太远。因为这个缘故,有一天我在帖木儿王的军帐里见到了沙哈鲁,他是个文雅俊秀的少年,比我大四岁,但那时我并未设想过,未来的日子里我将与他的生活发生交集。
夏季结束,帖木儿王取道纳希切万,进犯谷儿只,这一场战争以帖木儿王活捉并迫降谷儿只国王巴格剌五世告终。接着,帖木儿王又顺利完成对亚美尼亚全境的征服,并从梵湖城出发,开始进军法儿思(即设拉子)等地,希望一举消灭在这里进行统治的穆筛飞王朝。
战争至此进行得顺风顺水。没想到这时发生了一件事,迫使帖木儿王不得不带着法儿思最精巧的工匠回到撒马尔罕,集中精力对付趁帝国兵力空虚袭扰帝国疆界的金帐汗国脱克汗。
脱克汗出生在金帐汗国,是成吉思汗的嫡系后人。回历七七七年(约1376年),脱克在父亲被杀后只身逃到撒马尔罕,投奔了帖木儿王。帖木儿王原本正希望有这样一个人物,可以成为他遥控金帐汗国的傀儡,因此,帖木儿王相当热情地接待了落魄的脱克,视他如子侄,甚至借给他军队让他去消灭仇敌。脱克虽然年轻、刚毅,但他好像没有太多的战争经验,他不止一次挥霍了帖木儿王的军队,一事无成。虽然如此,帖木儿王仍然没有放弃脱克,五年后,命运开始垂青脱克,帮助他战胜了他最重要的敌人马麦,成为金帐汗国的主人。
脱克登临汗位。他对帖木儿王的忠诚只持续了一年,一年后,他凭借巩固的汗位同帖木儿王分庭抗礼。帖木儿王第二次征服波斯的战争,就是因为脱克在背后搞鬼而不得不提前结束征战,返回撒马尔罕。
脱克在帖木儿王返回后,经过了几场小的战役,知趣地撤走了。为了犒赏有功将臣,帖木儿王决定举行一次盛大的宴会。
沙奈、阿亚都在受邀之列,他们满心欢喜地带上了我。
阿亚一如既往地管教我。我不愿意跟阿亚一起乘车,沙奈便把我抱下来,放在他的马鞍前面。
今天的沙奈似乎与往日有些不同。他骑着一匹体型高大威武的大宛马,换上了阿亚亲自为他缝制的青缎长袍。青缎长袍的袍领上照例用金丝线绣着一朵玫瑰、一朵百合,当然有时还有别的花样,手工极其精细。他的头上则戴着一顶高筒尖帽,帽前缀有宝石,帽上插着一枝鲜艳的翠蓝色鸟羽。沙奈所穿这种服饰的样式,最初为大王后图玛创制,后确定为帝国礼服。
我觉得沙奈风度过人,不由真心赞美:“您今天真漂亮。”
“是吗?”沙奈用力一夹马肚,这是他表示得意的一个惯常动作。随后,他用胡须蹭蹭我的脸,笑眯眯地说道:“你也很不错呀,金星塞西娅。”
是的,我知道,当然错不了。
我低头看看自己的一身装束,完全认同沙奈的评价。我想,别人也一定会认为我今天格外精神,因为我穿着阿亚特意为我缝制的红色蒙古袍,鲜艳的袍服上,衣襟和衣角都绣着骏马和云朵的图案。
我的脚上穿着一双深蓝色的尖头新毛靴,长长的靴筒上,绣着两只振翅欲飞的金鹰。我的头上戴着一顶尖方边的蒙古帽,帽子是漂亮的粉红色,衬着我黑色的眼睛和粉嫩的皮肤。
我的长相随阿亚,既不精致也不漂亮,但是我的皮肤像沙奈,白皙细腻,足以弥补我相貌上的不足。而且,尤其让我振奋的是,我的一身打扮完全像一个察合台人,我一直为自己是一个察合台人而感到骄傲。
我又想到了坐在马车里、不时探出头来吆喝我的阿亚。她今天的穿着倒很随意,也许她的全部心思都花费在沙奈和我身上了,对自己,她反而不是那么用心。
看来沙奈才是最了解阿亚的人,他总告诉我,对阿亚而言,我和沙奈永远比她本人重要得多。
说也奇怪,这竟是我小小的心灵,开始感受到阿亚的好。
大约一个时辰之后,我们来到了帖木儿王那座举世无双的宫帐前。这里聚集着很多人,男女老少都按顺序排好队,等候负责礼仪的官员将我们依次引入宫帐。
沙奈、阿亚和我很快被允许进入宫帐。可见帖木儿王对他的老朋友和救命恩人,有着非比常人的礼遇。
我得承认,对任何人而言,这都是一种梦寐以求的场面,它的豪华与隆重带给我的震撼是其后任何一次宴会都无法比拟的。乃至一个世纪之后,当我重新回忆起这次宴会的场面时,心头仍会翻滚着一股温暖、激动的浪潮。
我不会忘记,在金色丝绦环绕的宫帐中,那优雅的挂毯,那精美的餐桌,那无与伦比的中国瓷器。
当然,还有威风凛凛的帖木儿王和他身份高贵的夫人们和儿子们。
帖木儿王与大王后图玛居中并肩而坐,两个人都神采奕奕。当最后一批客人进入宫帐时,一位99lib.德高望重的老臣宣布酒宴开始。
帖木儿王与大王后举杯,第一杯他们要与大家共饮。
众人起立,恭祝王与王后身体安康。
悠扬的音乐响起,帖木儿王和大王后将杯中酒一饮而尽。一位侍酒少年以白绸遮面,趋前添满大王后的酒杯。正要给帖木儿王斟酒,帖木儿王摆手制止了他。他吩咐少年把酒壶交给他,由他亲自在银盏中斟酒,依次赐饮。他走下王座,这样,少年只需跟着他,不要让酒壶空了即可。
出人意料也在意料之中的是,他第一个来到沙奈面前,将第一杯酒赐给了随他出生入死整整二十年的沙奈。
沙奈显然没想到自己会受到帖木儿这样的礼遇,一时激动得满脸通红。我坐在阿亚的怀里,好奇地看着他。我想他此时一定因为满怀感激而热泪盈眶了吧?不过,无论他的心情如何,接受君王赐盏的一套礼仪是不能有所疏忽的。只见他从座位上站起身,右膝向前一屈,双手接过银盏,然后起身,向后倒退一步,重新屈下右膝,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饮毕,沙奈站起身,右膝向前,单膝跪下,再起身,再跪下,连跪三次,方将银盏捧还帖木儿王。帖木儿王接过银盏,一边重新斟酒,一边笑问:“你觉得,这酒比当年阿亚给我们偷来的果酒口感如何?”
“当然入口醇厚绵柔多了。阿亚偷的酒,酸得像山楂汁一样。”
“可是,那一次的果酒却令我终生难忘。以后,我恐怕再也找不到那种感觉,那种味道了。”
沙奈感动地望着帖木儿王:“原来,您都还记得。”
“怎么可能忘了呢?那可是我一生最值得怀念的时光。这第二杯酒,我要敬给我的救命恩人了。”
他说着,来到阿亚面前。阿亚一惊,放下我,急忙从座位上站了起来。与沙奈相比,阿亚倒是显得从容许多,也不需要那么多繁琐的礼节。
“王。”
“阿亚,做了外祖母,你的暴脾气好像改了不少。沙奈真是命苦,受了你这么多年的气。”
阿亚笑了,破天荒地没有还嘴。
接下来的一杯,帖木儿王依然递给阿亚。他说,这一杯酒是赐给不在人世的筛海的,他请筛海的女儿阿亚代饮。
我惊讶地发现,阿亚的眼眶一下红了。
帖木儿王这一轮赐饮,用去的时间很长。我贪婪于面前的珍馐美味,只顾将各种过去没有尝过的菜肴果品塞进嘴里。我的食量从小就大,我还喝了不少果酒,当阿亚开始阻止我时,我已经昏昏欲睡了。
帖木儿王终于回到他的王座上。我倚在阿亚的怀里,费力地看着帖木儿王和图玛大王后,不知何时,我的眼睛合上了。直到我被一声怒吼惊醒。
帖木儿王像一头发怒的雄狮,用力地挥动着他粗壮的手臂:“这个忘恩负义的小人!这个背信弃义的小人!”他的手臂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醉意蒙眬的眼睛里闪射出摄人心魄的光芒。
“我不会放过你们的。脱克,速来漫!”他继续咬牙切齿地吼道,“五天后,出征花剌子模!这一次,我不血洗玉龙杰赤誓不为人!”
他的吼声久久回荡在宫帐之中,仿佛几个巨雷在我们的头顶炸响。当他愤怒的声音消失,整个宫帐陷入一种奇特的沉静。
我不知道别人怎么样,虽然那时我还是个孩子,可就在那时,我的身上突然感到一阵莫名的寒意。
叁
脱克汗的挑拨给了帖木儿王将箭放在弓上的借口。
五天后,帖木儿王率领大军出征降而复叛的花剌子模。速来漫虽然在脱克的挑唆下公然反叛,然而面对来势汹汹的帖木儿王,他数战不敌,不得已,为了保全脑袋,他只能匆匆丢下王位和家室,一路逃往金帐汗国。他在金帐汗国成为脱克汗的侍从副官,此后一直追随在脱克汗左右。
帖木儿王重又夺回花剌子模,并很快占领了玉龙杰赤。他对花剌子模人背叛的行径感到愤怒,于是一怒之下将玉龙杰赤全部居民迁往撒马尔罕,同时下令摧毁玉龙杰赤,并在废墟上种植了许多大麦。
他派使者出使金帐汗国,对脱克汗给予父亲般的训诫。脱克汗立刻认错,称自己不识时务,以后断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
帖木儿王得到脱克汗的答复,暂时停止了对金帐汗国的进攻。
不知从哪一天起,察合台人的营地中突然出现了一个女人和她的蒙古包。
她的蒙古包是我们以前从未见过的式样。从正面望去,好像三座联包,正中的一座较大,包顶和门框周围绘着蓝色的花纹,旁边附着的两座稍小,用蓝白相间的帷幕搭成,色彩同样十分简洁,与蓝天白云相映成趣。
大家都传说她来自遥远的东方,却没人知道她究竟来自何处。她平素深居简出,可居然连帖木儿王和大王后都要亲自来拜访她。我和其他的小孩子只远远地看到过她一眼,我们一致认为她是一位仙女。她总喜欢穿一身素色的长袍,戴一朵银色的花或一顶纯白色的绒帽,她走路的时候,像在草地上飘动的一朵轻云。
有一段时间,帖木儿王的一支军队在她的蒙古包外轮流守卫,但是很快,军队不见了,一切又都恢复了原来的样子。
我和像我一样的孩子都得到告诫,不可以随便靠近她的蒙古包。然而,自从我被阿亚警告之后,我便挖空心思地想要溜进她的蒙古包里看看。
我留心寻找着机会,终于,我找到了一个绝好的时机。
那天,我看到她被人请到了王宫,两个侍女陪伴着她。下午,天毫无征兆地变了,狂风大作,阴云密布,人们忙着将牲畜赶回自家,仙女家的几个仆人都出去帮忙了,我就利用这个机会溜进了她的蒙古包里。
在察合台人的营地,任何一座帐幕都不会锁门。
仙女的家比我想象中的奢华显然要简朴很多,没有一件昂贵的家具,也没有一处特别的装饰,唯一不同的是,她的家在宁静中散发着一种令人陶醉的馨香的气息。我拼命转动着眼睛,想把我看到的尽收眼底。如果小伙伴们知道我确曾溜进过仙女的蒙古包,他们一定会羡慕我而且钦佩我的勇气。
可惜,蒙古包除了西面的帐壁上挂着一个蓝底金字的镶框匾额,匾额上面竖写着一个我根本不认识的字外,真没有多少稀奇的或者至少可以让我拿来做谈资的东西。
我有些失望。就在这时,我看到一样东西放在靠里的桌子上,好奇心驱使我走过去,走过去我才发现摊在桌上的是一幅裱过的画。一幅油画,上面画着一座教堂,色彩艳丽却不失庄重。
这是一幅罕见的立体画,构图从下到上巧妙地表现出由外及里逐渐进入的效果。
当我的目光在画上移动时,壮观、宏伟的教堂前院率先跃入眼帘。院中竖立着九根白色的石柱,庭前的高墩上,一匹青铜雕成的巨马背生两翼,振翅欲飞。铜马的前蹄与后蹄各有一只悬于空中,益增奔腾神态。马背上端坐着一名武士,武士左手揽缰,右臂高举,手指伸张,手腕上悬挂着一个球状物体。
画的中部是由四根石柱支撑的门阁,门阁建筑壮丽,大门就建在门阁之下。大门以里,可见正门,进入正门,可见正堂。
正堂位于画的中上部,有五座门,似用青铜铸成,其中四门紧闭,只有正中巨门敞开,堂内雕饰、塑像由此尽入眼底。
画的上部是正堂尖塔,巍峨耸立,尖塔下支以四根红色大柱,塔内隐约可见雕像环列,栩栩如生。正堂中央,设有祭坛,回廊高悬壁间,顶壁之上,皆有雕像。雕像色彩富丽堂皇。右回廊廊壁上嵌立巨石一块,周围彩石如天空烘云,托现中间白色,巨石上刻着三个人像,正中是一个美丽的女人怀抱孩子,女人容光焕发、神采奕奕。她旁边的男人凝神严肃,全身轮廓妙就妙在是依石上纹路雕刻,仿若天成。
难道,这画是仙女画的吗?一定不会错,只有仙女才能画出这种让人身临其境的画。我终于能够向小伙伴炫耀我的发现了。
我看得入了神,更想得入了神,这时,我听到有人在我的耳边轻声问我:“看得懂吗?”
我“嗯”了一声。
然后,我抬头看到一张正微笑着俯视着我的脸,我呆住了。
我以为自己遇到了仙女,可是真的遇到仙女也不会让我如此惊奇。俯视着我的只是一张柔弱的、依然带有几分孩子气的脸,看起来最多也就是十七八岁的样子。白皙的额头,浓淡相宜的眉毛,高高盘起的深栗色长发,润洁、细腻的皮肤近乎透明。长长的睫毛下是一双幽深的杏仁眼,深褐色的瞳仁在里面闪动着安静的、神秘的光芒。小而柔和的下巴骨,直直的鼻梁,红润的唇线优雅、敏感。即使仙女,恐怕也不会比她更加令人难忘。
我望着她,像中了魔咒一样,一动不动。
她伸出手,轻柔地抚在我的脸上。她的手指很凉。
“喜欢这幅画,是吗?”她的声音像在石上流动的泉水,轻柔缓慢。
“你是谁?”我在惊讶之下脱口问道。
仙女的脸上闪过笑意:“你可以像我身边的人一样,叫我欧乙拉公主。”
“你是公主?你从哪儿来?”
“我从中国来。如果你不喜欢叫我公主,也可以就叫我欧乙拉。”
“不,我要叫你公主,你长得这么美,一定是公主没错。”我说的是真心话,从这一天起,我只叫她“公主”。
“那么,塞西娅,告诉我,你是不是很喜欢这幅画?”
我惊讶极了:“你怎么知道我叫塞西娅?”
“你不是一直想找机会进入我的蒙古包吗?你还跟你的小伙伴打赌,说你一定办得到。”
“天哪,这你怎么也知道?”
“我会算啊。”
我拍拍脑门。我明白了,欧乙拉公主果真是仙女,正因为如此才任何事情都瞒不过她。
仙女,不,我现在要叫她公主了。光是知道了她的名字,就足够我向小伙伴们吹嘘一番了。
公主用手指抚摸着我眉间的金星:“你这个金星,是生下来就有的吗?”
“阿亚说是。”
“天生金星,你长大后肯定心灵手巧。你对艺术似乎有一种特殊的感悟力,就是刚才,你恐怕都不知道自己看着画的样子有多专注,连我在你身后站了好一会儿你都没有察觉。”
“这幅画是你画的吗?”
“不是,是别人送给我的。我喜欢收藏世界各国的名画,没事的时候就拿出来欣赏一番。可惜我不会画。我还有其他几幅和这幅一样好的画,你要不要看呢?”
“可以吗?”
“当然可以。你等着,我去取。”
我有一种幸福骤然降临的感觉,这一天对我来说简直太神奇太美妙了。
我指着画,问:“你能不能先告诉我,这个女人和男人都是谁?”
公主回答:“女人是圣母玛利亚,她的怀里抱着基督,男人是圣·约翰。”
这两个名字我都听说过,我问欧乙拉公主:“你一定信基督教吧?”
公主摇摇头,“不,我信长生天!”
我的目光落在帐幕西侧的匾额上:“是那个吗?”
“你真聪明。是的。”
公主真的出去取画了,她说画放在旁边的蒙古包里。我低头继续看画,可事实上我什么也没看进去,我太激动了,因为激动,我的一只手开始抽筋。
我正撸着手指,一个人冲进来,一把揪住我的头发。是阿亚。
“我跟你说过,不许你进这里来。这是什么地方你可以进来!你这个不要脸的小妮子!我不让你来,你怎么就不肯听话!”她怒气冲冲地嘶吼着,如果此时的她换上一头红发,我一定会把她当成童话里的妖怪。
我扭动着身体,想挣脱她的手。她把我的头发揪得生疼。
“放手!放手!放手!”我龇牙咧嘴,一迭声地喊。
“不放!不放!不放!”阿亚回答我。看到了吧,这就是我和阿亚吵架的习惯,阿亚从来不像是我的外祖母,她更像是我的姐妹。
阿亚的力气比我大得多,我恨不能立刻长大,把她打倒在地。
阿亚继续揪着我的头发,把我向外拉去。我从眼睛的余光里看到一个人进来,是欧乙拉公主。
“你在做什么?”她柔声细气地对阿亚说。
阿亚吃惊地望着欧乙拉公主,张大了嘴。不过,她忘了松开我的头发。
“你把她弄疼了,阿亚。”
像中了魔咒一样,阿亚乖乖地放了手。欧乙拉公主将我拉到身边,将我的头发解开,用一把精致的牛角梳开始为我梳理头发。
我突然想哭。长到八岁,除了沙奈,还从来没有谁对我如此温柔体贴。
我的黑色长发在公主的手里一点一点顺滑了,最令我欣慰的是,幸好我今天刚刚洗过头发。
阿亚仍然以一种不可思议的神情望着公主,好一会儿,她嗫嚅着问:“您……您怎么会知道我的名字?”
我的天哪,她居然用了“您”。这可不像是阿亚,她对帖木儿王说话,也一向是只用“你”的。
“我当然知道你。”公主微笑。她微笑的时候,越发显得楚楚动人,无与伦比。
欧乙拉公主知道阿亚,一定是因为阿亚在察合台人的营地臭名远扬。公主知道我,也许因为我是阿亚的外孙女,并且眉间还长着一颗金星。
阿亚大概也这样想,她抓了抓自己的头发,少见地流露出一种惴惴不安的神态。“对不起。”她嗫嚅着说。
“为什么说……‘对不起’?”
“您高贵的帐子,岂是我们这样的人可以随便进来的。”
欧乙拉公主认真地看着阿亚,依然慢条斯理地问:“你不是察合台人吗?”
阿亚不明白她的意思,眨动着眼睛,一时无言以对。我替她做了回答:“我们是察合台人没错啊。”
“那就对了,你们都是我的亲人。我就是投奔察合台人来的,你们宽容地收留了我,保护了我,我很感谢你们。”
阿亚注视着欧乙拉公主,片刻,她抽了抽鼻子,眼眶竟有些红了。阿亚今天的表现真是非比寻常啊。
公主将一抱画轴放在我的面前,拍了拍我的头:“好好看吧,都很漂亮。然后,你可以把你的感觉告诉我。”
我低头打开其中一幅。这工夫,公主的仆从、侍女陆陆续续都进来了,他们谁也没有责怪我和阿亚或者要赶我们出去的意思。一个侍女用托盘端着三碗茶水,放在一张小桌子上,然后退到一旁。我看到她用的托盘是用上等红木制成的,托盘的四周和盘底都雕刻着精美的花纹,我想,如果在四个角上再分别嵌上四粒珍珠,一定会为它增色不少,使它变成一件真正的艺术品。
公主请阿亚坐下来喝茶,我也想喝,茶水散发的阵阵清香扑鼻而来,我越来越觉得口渴难耐。
公主的客气让阿亚手足无措。我却等不及了,端起茶碗猛猛地喝了一大口茶,接着又将茶水吐了出来。
我被烫到了。大家都笑,阿亚的脸上一阵红一阵白。
“没事吧?”公主问我。
我吐了吐舌头,开始看画。
这一天,我和阿亚直到被公主款留着吃过晚饭才离开她的帐子。临行,公主摸摸我的脸,说道:“金星塞西娅,随时欢迎你。”
我仰脸看着她,不放心地问:“真的吗?”
公主微笑:“真的。”
“那么,明天,我还可以来吗?”
“任何时候,你都可以来。”
我伸出手,捏住她的衣袖:“你说话算数?”
“算数。”
我笑了。阿亚说,那一刻,我的笑容灿烂无比。
我相信如此。因为从那一刻起,欧乙拉公主成了我的另一个母亲,尽管她只比我年长十一岁。
无论阿亚的脾气有多么暴躁,她在比她小三十多岁的公主面前却总是表现出一种温顺的态度。说真的,如果看到她在欧乙拉公主面前低眉顺眼的样子,帖木儿王和沙奈想必一定会举起酒杯庆贺一番,然后说起阿亚欺负沙奈的往事,笑得前仰后合。尤其是帖木儿王,这个不知让多少人在他面前发抖的魔君,可就是他,软硬兼施、费尽心机也没能将阿亚制服,后来反倒是他见到阿亚就头疼。
这恐怕就是一物降一物吧。一个意志如铁的君主,威严有时竟抵不过一个柔弱女子美丽温婉的微笑。
欧乙拉公主的出现,完全改变了我的生活。我不再是那个每天到处疯跑、不断地给阿亚制造麻烦的女孩儿了,公主的画和艺术品将我一天比一天更长久地留在了她的蒙古包里。当然,这并不是最关键的,最关键的是,我喜欢与公主待在一起,光是听她温存地对我说话,或者听她给我讲述旅游中的种种趣闻,我就已经觉得自己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孩子了。
我生平第一次感受到天意的恩宠,因此对公主信仰的长生天充满感激。
但那时,我并不知道公主真正的身世。直到许多年后,我才知道她是中国元朝最后一位皇帝元顺帝的遗腹子。回历八七三年(约1368年),朱元璋的大将徐达攻破大都,顺帝败走上都,元朝灭亡。次年,明军再攻上都,顺帝退到应昌府(今赤峰克旗),不久在应昌府去世,公主就出生在顺帝去世后的第二个月。
公主的生母素妃是顺帝在上都所纳的最后一位妃子,长得肤白胜雪,容颜如花,当时正值二九之年,善歌舞,通音律,深得顺帝宠爱,顺帝生命中最后的时光只有在她的身边才能安然入睡。
顺帝病故后,朱元璋派大军再攻应昌府,太子引残兵败将退回旧都哈剌和林,正式宣布即位,改元宣光元年(约1371年),谥号昭宗。昭宗早就垂涎素妃年轻貌美,即位不久便将素妃据为己有。也算是爱屋及乌,昭宗在位的八年,欧乙拉公主和母亲素妃一样,度过了一段算得上锦衣玉食的安逸生活。
宣光八年,昭宗病逝,皇弟脱古思帖木儿继立。新皇听信皇后和国舅谗言,下旨赐死素妃。忠仆索度和齐尔卡斯不得不带着尚且年幼的公主逃出哈剌和林,几年之后,辗转来到西察合台汗国统治的河中地区。
欧乙拉公主不幸的经历于我没有多少切肤之痛,我只庆幸长生天的慷慨,让她来到我的身边做了我的保护人。我的潜能很快得到挖掘,不久之后,经我设计的第一枚镶嵌着红宝石的金银绞戒被她戴在了右手无名指上,戒指独特而又富贵的式样很快在宫廷中风行。
我九岁的时候,公主被帖木儿王和大王后图玛请进了撒马尔罕城。他们在城里为公主翻修了一处幽静舒适的住宅,在欧乙拉公主住进去之后,当地人都逐渐习惯将它称作“欧琳堡”。与此同时,帖木儿王还把自己的幼子,比我只大四岁的沙哈鲁王子交给公主教育、照管。
我不知道沙哈鲁初见欧乙拉公主的感觉与我有什么不同,我只牢牢记住了他望着公主的眼神。那眼神里盛满了一个孩子全部的崇拜。即使以后他的眼神里又多了许多爱怨交织,却始终改变不了崇拜的颜色。
从这一天起,欧乙拉公主、沙哈鲁王子、我,我们三个成了一家人。
不久,我又为公主设计了一副耳环。
耳环的式样看起来颇像一滴正在往下滴落的水珠。制作这副耳环,我一共用了三十六颗小米粒一样的珍珠和两颗大小适宜的钻石,耳环戴在公主的耳朵上,仿佛两滴晶莹的水珠在阳光下闪耀华彩。
公主戴着这副耳环参加了帖木儿王为款待脱克汗而举行的盛大宴会。这是脱克汗活着时最后一次与他的恩主帖木儿王在同一座帐子里开怀畅饮,这也是脱克汗第一次见到公主。他当时的样子像是要把公主变成一幅画,然后带回金帐汗国,挂在他既繁华又孤寂的汗宫中。
当脱克汗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公主时,我分明感受到沙哈鲁的不安和不快。
然而,女眷们注意的从来都是公主的装扮,而这一次,她们最注意的是她戴在耳垂上的耳环。
耳环的独特式样再一次引得宫廷贵妇竞相效仿,塞西娅的名字似乎一夜之间尽人皆知。事实上,我像一只雏鹰,刚刚学会振翅高飞,不料竟一飞冲天。
我从此自豪地留在了欧乙拉公主身边。
不用出征打仗的时候,阿亚和沙奈经常进城来看望我和公主,每一次,他们都会从自己种的果园菜地给公主带来一些新鲜的水果、蔬菜、鸡蛋等等。对于他们的礼物,公主总是怀着欣喜的心情收下,当他们离开的时候,公主会回赠他们一些粮食或者珠宝首饰。他们和公主之间从不拒绝对方的馈赠,因为他们真心地将彼此当成了亲人。阿亚不止一次严肃地告诫我,遇到公主是我的福分,她要我懂得珍惜。而我,每一次都回答她:我知道。
几个月后,我进入宫廷礼房为帖木儿王效劳,我的任务是将外国九九藏书进贡的礼物或者我国要进贡、馈赠他国的礼物用特别的方式包装起来,使其变得美观,赏心悦目。我有了俸禄,帖木儿王付我银币。对于这一点公主尤其感到得意,她常说,等我长大了,会为自己攒下一大笔嫁妆,谁若有幸娶我做妻子,是那个人的福气。
她并不知道,对我而言,把自己嫁出去实在太遥远了,令人不可思议。我最大的愿望是挣很多很多的银币,然后为公主的收藏里多增加几幅世界名画。
肆
帖木儿王和大王后图玛对于欧乙拉公主的赏赐不可谓不慷慨。在他们的赏赐中,不止有帝国铸造的用于市面流通的银钱,粮食,还有金银珠宝、绫罗绸缎、果类肉食等等等等,无不齐备,他们的庇护确保了公主和我们这些人衣食无忧。虽然如此,公主的个性里仍保留着几分可爱的孩子气,有的时候,当我们对家里的饭食感到腻烦时,她会带着我和沙哈鲁溜出去,在街上美美地吃一顿风味独特的各色小吃。
市上的屠九九藏书
户,经常将肉类加以佐料,煮熟后出售,还有一些将熟肉夹在面包中出售。肉类食品的种类很多,不止家养的牲畜,野味也不少,无论哪一样,都必须洗涤干净,整治完好后才能出售。市场上的商肆清晨开张,傍晚收市,肉店则营业至深夜。如果需要,我们不买牛羊肉,只买些新鲜的野味回府。
如今,在我的心灵深处,撒马尔罕的公主府已是我真正的家,而欧乙拉公主和沙哈鲁王子就是我至亲至近的亲人。除此之外,公主还借给了我一双善于观察的眼睛,让我感受到撒马尔罕的壮丽。
撒马尔罕位于哈烈东北,与日后成为沙哈鲁封地的哈烈城相距两千八百余里,距中国嘉峪关则近万里之遥。其城东西长十余里,南北五六里,似乎不及哈烈壮观。城池四周,地势宽平,山川秀丽,土地膏腴。城墙以夯土建成,六面开门,墙下挖有深险的护城濠沟,用以抵挡和延阻外来之敌。
撒马尔罕意即“肥城”,因其土地肥沃.99lib.、物产丰饶而得名,适合种植小麦、水稻及果树,不遇天灾人祸,米面堪称丰足,家畜堪称肥美,尤其牧户所养大尾绵羊,身躯壮硕,售价低廉。
城池四郊房舍园囿连亘达二十余里,到处种植着白杨、榆树、柳树、桃树、李树、梨树、葡萄树等树种,花园与果林之间,一般皆辟有广场及通道,其中商肆遍布,商品一应俱全。城外人口比城内多,最华美的楼房别墅全都建在郊区,其中的原因自然与帖木儿王有关,因为帖木儿王所建宫院大半在城外,供人游赏的亭、园、台、榭等等也建在郊野园林之中,所以达官贵人、富商大贾竞相仿效,多将自己的住所或者店铺安置在城外。
撒马尔罕城内城外都有许多沟渠穿过,泉水遍地流淌。果林之旁,辟有棉田及瓜地。在撒马尔罕一年四季几乎都能吃到甜瓜及葡萄,来自东南西北各个国家的甜瓜或葡萄经常运到这里出售。瓜地中的甜瓜产量丰富,家家户户将其切条晒干贮存,方法与贮存无花果干相似,备全年食用。
自撒马尔罕前行,繁盛的村落不少,帖木儿王每征服一地,都会强行征来被征服地区的居民充实撒马尔罕人口。
不仅如此,撒马尔罕的工艺产品也在世界各地久负盛名。帖木儿王为了将撒马尔罕建成一座世界名城,不惜采用种种手段招致商人及工匠来此定居,诸如珠宝商、丝织工匠、弓矢匠、战车制造家、制炮专家、镂金工、建筑师、陶工等凡具有一技之长者皆将其本人或全家一并送来撒马尔罕,人数多达十五万之众,因此撒马尔罕人才济济、百业兴旺,各个行当都不缺乏专业技工。
与许多世界名城有所不同,在撒马尔罕,住宅多建在城外,工厂或作坊则集中在城中。例如城内规模较大的缫丝工厂就有数处,所缫之丝,除供织成锦袍或刺绣之外,还可织成各色绫罗绸缎。丝织衣料上,往往用灰、金、碧三色交织成锦,当然也搭配其他色彩的锦缎,一切全凭个人喜好及眼光选择。
帖木儿王陆续征服中亚诸城后,撒马尔罕俨然成为中亚地区一个最为繁盛的商品交易中心,来自世界各地的货物囤集商肆,充斥市场。而在各种珍奇的货物中,有从俄罗斯或蒙古运来的皮货及亚麻,有从中国运来的最华美的丝织品及瓷器,有从和阗运来的宝玉、玛瑙、珍珠及各样珍贵首饰,有从印度运来的香料,可谓诸般货物俱备,需要的只是人们口袋里的银钱。
在撒马尔罕交易全使用本国制造的银钱,这种银钱其后在帖木儿帝国的另一个首都哈烈同样适用。撒马尔罕与哈烈两城,风俗大同小异。遗憾的是,比任何人都酷爱旅游的欧乙拉公主却终生不曾踏上过哈烈的土地。
欧乙拉公主初到西察合台汗国避难时,有一段时间曾在帖必力思城居住。我生平第一次外出旅游,就是随公主回到这里。当然,我们的这一次旅行来去匆匆,因为帖木儿王随时可能获得胜利,班师回朝。
回历七九二年(约1390年),因为脱克汗再一次背信弃义,公然挑起边界的战争,帖木儿王决定北征金帐汗国。沙奈和阿亚都随帖木儿王的大军出征,这将是一场艰难的并且无法预期的战事,行前,阿亚放心地把我交给了公主。事实上,公主最初做出旅行的决定时原想留下我,但她九九藏书 没想到自己刚把想法告诉我我便涕泪滂沱,我伤心欲绝的样子让她不得不改变主意。
她给阿亚留了一封信,托人在阿亚回来后交给她。
为了出行方便,公主雇了一辆马车和一个长相忠厚的车夫。马车由两匹马拉着,车厢很宽99lib?敞,里面能放很多东西,我还可以蜷曲在厚厚的地毯上睡觉。我想到爱唱歌爱弹六弦琴的齐尔卡斯,如果齐尔卡斯没有随军队出征,他一定会像往常一样寸步不离公主左右。
即将出发的头一个晚上,我兴奋得彻夜难眠,可是随后的旅程给我留下的印象却有些模糊,似乎只有三件事:吃饭、睡觉、行路。而且,我记不得我们在途中走了多少天,我只记得,最后我们终于到达了目的地。
路上,通过公主的介绍,我懵懵懂懂地记住了一些关于帖必力思城的事情。我知道,帖必力思城原为波斯阿哲儿拜展的都会,当年,成吉思汗之孙旭烈兀攻破报达后,该城遂成为小亚细亚商业及政治中心。它的富庶、繁华有目共睹,因此,留在波斯的诸蒙古大汗多喜欢在此驻跸。
太阳升起时,我被公主温柔的声音唤醒,在她手指的方向出现了帖必力思城清晰的轮廓。
帖必力思城建于两山之间的平川之上,与我们经过的其他城池不同,帖必力思城周围不设城墙防护。左边山脚直入城界,山上虽有泉水潺潺,但据传水质不够清洁,因此无人敢饮。右面山坡亦与城池相距不远,迎风之处,极其凉爽。山峰顶端终年积雪,融化之水,类似山泉奔涌,清冽可饮。我曾在这里用水晶瓶灌水请公主饮用,公主饮后,遍体生凉,酷暑之气顿消。城南则山岭连绵,群峰叠翠,自远处望去,恰似一座翠色巨壁。
十岁的我是如此缺少阅历,九九藏书 在我天真无邪的眼睛里,帖必力思城仿佛就是人间天堂。
以前,我从不知道除了首都撒马尔罕之外,还有哪座城池里有这么多的高楼大厦和华宅美院,也不知道除了首都撒马尔罕之外,还有哪座城池里有这么多的商铺和货物,令我头昏目眩,目不暇接。听当地人说,原来建有城门的旧址,现在都辟作了广场,广场上设有商馆,商肆栉比,百货杂陈。商馆外还有市集,来自四面八方的货物云集市上,种类繁多,不胜枚举。不仅丝绸、绫缎、布帛等丝织品样样俱全,纨、纱、绮、绢、珍珠、宝石、贵重金属器皿也无一不备。另有专门向妇女出售首饰和化妆品的商贩,集中于集市一角,引得众多头披白巾、面覆黑纱的妇女前来购买,于是,买主与卖主,讨价还价,热闹非凡。
我噙着手指,望着琳琅满目的商品垂涎欲滴。公主拉着我的手,为我挑选了一对翡翠手镯和一个精致的缎面桃形化妆盒。这可都是我平时不敢奢望的礼物,公主的慷慨和慈爱使我的十岁生日熠熠生辉。
当晚,我与公主宿于城中客栈。晚上临睡的时候,公主将客栈老板唤到了房间,她给了老板一些银币,似乎托老板为她办件什么事。第二天中午,老板才过来回话,他叽里咕噜说了一大堆这啊那啊的,我察觉出公主有些失望。老板离开后,公主对我说,我们明天动身去苏丹尼叶城。
我说好。
说真的,只要能与公主在一起,我不在乎去世界上的任何地方。
壹
中午吃过饭,公主服了一些她随身携带的药丸,重又变得神采奕奕。她说要带我出去,挑选了另外几样可心的礼物。后来,我们还在市集的一个小摊上简单吃了一些酸奶和面包作为晚餐。
几天后的一个下午,我们来到一个村庄。这里的人似乎很愿意为我们提供食宿。我们住在一个只有母女二人的家中,这家的男人都被帖木儿王征往前线打仗去了,但她们的生活还算过得去。她们忙碌了很久,黄昏的时候,为我们端上了精心准备的晚饭。晚饭很丰盛,有乡间面包、烤野鸡肉、油煎鸡蛋和盛在小瓦罐里的牛奶、奶油和蜂蜜。热情的主人烤面包的手法尤其特别,除了后来在宫廷中享有盛誉的银果面包外,我觉得这一餐乡间面包是我吃过的最好的面包了。公主一向吃得很少,可如此丰盛的饭食却让我大快朵颐,吃到最后,我必须时常站起来来回走动,我贪婪的样子让公主和东家脸上都露出了笑容。
第二天上路时,公主要留下一些钱,热情的房东母女却无论如何不肯收下。公主想了想,从耳朵上取下她带了很久的珍珠耳钉,亲自给那个女孩戴上。女孩和她的母亲对公主的恩惠感之不尽。
旅行的途中如果没有特别值得记忆的事,我通常都在睡觉,而当我睁开眼睛时,就会有一个新的地方出现在我眼前。
苏丹尼叶城就是这样一下子跑到我的眼睛里的。
像帖必力思城一样,苏丹尼叶城也没有建造外城墙,这使郊外四周显得十分平旷。城池中心,建有一座坚固的堡垒,堡基完全由巨石筑成,堡上建有碉楼,楼壁镶嵌琉璃,碉楼之上,几尊大炮一字排开。
苏丹尼叶的人口不及帖必力思稠密,繁华程度却犹有过之。市集之上,无论来自里海南岸的真丝,来自呼罗珊境内的各种布、帛、丝、绸、缎带、纨绮等织品,还是来自印度的珍珠、宝石、香料等等,在这里都能找到货源。每逢夏季,基督教国家和伊斯兰教国家的商人时常云集于此,完成大宗交易。
苏丹尼叶城建在平原之上,有渠道穿城而过。城东的开阔地建着市民住宅区,街市和商场上,则货物充斥其间。城南荒山耸立,山后即塞兰省,塞兰省气候炎热,盛产柠檬、橘子等水果,也运来苏丹尼叶销售。其中塞兰橘的确感觉比别地橘子果汁丰富,酸甜适口。公主将各样好吃的水果包括又沙又甜的甜瓜在内都给我买了一些,又带我在市集吃过午饭,之后,她才在城中选了一家客栈安顿下来。
她仍如前次在帖必力思城时一样,托本店店主帮她打听一个人。她将一小袋银币和一张纸条交与店主,店主收了这两样东西,表情欣然地匆匆离去。第二天上午我们正在喝牛奶时,店主回来了,但不是一个人,和他一起进来的,还有一个一只眼睛上蒙着黑罩的男人。
男人看到欧乙拉公主,一副百感交集的样子,没有蒙着黑罩的那只眼睛里转瞬间蓄满了晶莹的泪花。
店主知趣地退出房间。男人谨慎地看了一眼,见房门被店主小心翼翼地拉上了,他回过头,只向前走了一步,便面对着公主跪了下去。
公主来到他的身边,伸手将他扶了起来。
“公主。”男人的声音听起来格外激动。
公主扶着男人的肩头,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地端详着他,眼中不知不觉地滚下了泪珠。除了有一次怀念她的母亲,这是我第二次看到她流泪。
“索度,你真的还活着?”
“托长生天的福,我活了下来。”
“为什么不去找我?”
叫索度的男人为难地沉默了一下,片刻,他指指自己的眼睛。
“我这个样子……”
“你的眼睛……”
“这一只瞎了,眼窝完全陷了进去。另外一只,看东西也有些费力。”
“是因为病吗?”
“对,就是那场可怕的瘟疫。”
“难怪你不肯见我,还坚持让齐尔卡斯带我走。连我向你告别,你也不肯开门。”
“我怕把病传染给公主。”
“后来,你该去找我才对。”
“不能!我这个样子不能去找您。公主,其实,在我离开帖必力思前收到过齐尔卡斯的一封信,他在信中告诉我,你们最后在撒马尔罕定居下来,帖木儿王为你们修建了一处府第。”
“是的,帖木儿王和大王后待我很好,他们还把自己的小王子托付给我照顾。他们真是完全信任我呢。”
“我了解您,您从小就喜欢跟孩子们一起玩耍,也喜欢照顾其他的孩子。我刚一进来就看见了这个小姑娘,她应该就是齐尔卡斯信上所说的塞西娅吧?”
“是她没错。齐尔卡斯有没有说,塞西娅有一种奇异的天分?我想,以后你就会知道了。索度,你先告诉我,我们分别的这几年,你都是怎么过来的?你什么时候从帖必力思到了苏丹尼叶?”
索度接下来的解释有些冗长,我只大约记得,他在病好之后,因为一只眼睛瞎了,就留在了帖必力思城。年底,他与一位流落在帖必力思城的察合台姑娘成了家,妻子婚后为他生下一个儿子和一个女儿,可惜女儿身体孱弱,只活到两岁就夭亡了,妻子的身体原本不太结实,女儿死后,她便一直缠绵病榻,家里全靠他为一位做珠宝买卖的雇主看护店铺维持生活。两年前,他的雇主举家迁走,不久写信来,邀请他过去帮忙,他就带着妻子和儿子到了苏丹尼叶。
听说索度有了儿子,公主喜悦地问:“你的儿子多大了?”
“七岁了。”
“比塞西娅小三岁。他叫什么名字?”
“阿依莱。”
“多好的名字啊,像当地人。待一会.99lib.儿,可不可以带我去看看你的妻子和儿子?”
“家太小了,味道也不好,公主您……”
“我哪有那么娇贵!当年,如果没有你和齐尔卡斯拼死保护我,带着我逃出来,我恐怕都不能够活到现在!索度,我是来接你的,跟我一起回撒马尔罕吧,我们终于有自己的家了。”
“可我……”
“索度,我需要你。”
这句话使索度在瞬间做出了决定。
“好的,公主,我跟你回去。”
三天后,我们离开苏丹尼叶,返回撒马尔罕。这一次,同行的人中多了索度、索度的妻子和他们的儿子阿依莱,我们的旅途不再像来时那样孤寂,一切都变得有趣无比。
索度的妻子是个脸色发黄、身体虚弱的女人,即使她曾经有过美貌,现在我也看不出来了。但她的儿子小阿依莱却长着一头深栗色的卷发,深陷的眼窝,睫毛又长又密。明亮的眼睛,圆圆的脸颊,肤色红润,像画中的洋娃娃一样可爱。
我喜欢苏丹尼叶,当然我更喜欢帖必力思。只是,在那个时候我不会料到,九年后,帖必力思和苏丹尼叶都将经历一场浩劫,而这场浩劫恰恰在意想不到的时候来自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此时,帖木儿王对脱克汗的征伐还在继续。
浑都儿察之战、乌尔图巴之战、帖列克河之战是帖木儿王与脱克汗之间进行的最重要的几场战役,帖列克河之战爆发时我跟随在沙奈和阿亚身边,得以亲历了这场战争,但那已是四年之后的事情。
事实上,我与公主离开欧琳堡的那一天,帖木儿王正在他气势恢宏的军营接见脱克汗派来的使者。
沙奈奉命将使者引至帖木儿王阔大的宫帐前。帖木儿王刚刚巡营归来,就坐在宫帐外面努里丁特意为他设立的御椅之上接见了使者。四王子沙哈鲁垂手侍立在父王身边,帖木儿王扭头看了儿子一眼,见儿子一身戎装,俊秀无比,脸上不觉掠过一抹久违的、得意的笑容。
使者以金帐汗国的宫廷礼节拜见了帖木儿王,然后,他用动听的语言祝愿帖木儿王福寿安康。
帖木儿王命使者起身,在这99lib. 个过程中,他态度平和,不怒自威。
使者献上了脱克汗赠送给帖木儿王的礼物:一只目光如电、驯化威武的猎鹰,九匹毛色油亮、脚程飞快的欧洲纯种马。帖木儿王按照礼节将猎鹰放在手臂之上,却对敌人的礼物表现得不屑一顾。
“脱克怎么说?”他威严地问。
使者谦恭地回答:“汗说,他从来不曾忘记恩主帖木儿王给予他的帮助和恩惠。只是由于他的年轻和莽撞,才使他犯下了与恩主敌对的错误。如今,他为他轻率的行为深感懊悔,希望恩主不计前嫌,仍将他视为最忠诚的藩属。”
帖木儿王略一沉吟:“脱克既有此心,我权且再信他一次。”
使者谢恩,帖木儿王命努里丁带他下去领赏。
俟使者离开,沙奈问帖木儿王:“您真的相信脱克汗这次是出于感恩之心而不想与您为敌吗?”
帖木儿王淡然一笑,并不急于回答。他将猎鹰交给侍卫,一边起身,一边问儿子沙哈鲁:“你怎么看?”
“脱克这个人惯会花言巧语。他不过是觉得此时决战无益,才使出这样的拖延战术。父王切不可上他的当!对于这种见风使舵、两面三刀的小人,就应该穷追猛打,不给他任何喘息之机!”
沙哈鲁的语气里隐含着少有的尖刻和敌意,这尖刻和敌意有悖于他平素宽厚仁柔的禀性,帖木儿王不由得回头看了儿子一眼。
沙哈鲁并没有注意到父亲探询的目光,他眉头微锁,神色迷茫,心里似乎正转着某种不愉快的念头。
“王子所言甚是。”沙奈说,他与沙哈鲁的想法一致。
“不过……”
“父王,您在担心什么?”
“脱克不想此时决战,一定有他不想决战的理由。他知道我不会相信他,又不愿坐以待毙,那么,他该怎么做呢?我想,他最大的可能就是躲藏起来,让我们找不到他的行踪。”
“如果脱克汗真的躲藏起来,找到他还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生性务实的沙奈立刻明白了帖木儿王的顾虑所在。
的确,金帐汗国当时的疆域不仅包括第聂伯河以东的东南欧地区,而且包括伏尔加河中下游、南乌拉尔、北高加索、北花剌子模、锡尔河下游流域以及从锡尔河与咸海以北直到伊什姆河、萨雷苏河地区。其实多年来,正是由于金帐汗国在中亚和西亚地区的领土与察合台汗国的领土犬牙交错,才造成了两个汗国百余年来彼此攻战、战火不断。
显而易见,在这样广袤的领土中,脱克汗可以藏身于任何一个地方。这已经是一个不利的因素,更加不利的因素是,帖木儿王或许对中亚各国的地理、历史了然于胸,却对金帐汗国的山川河谷、人文气候一无所知。
然而,即使困难重重,沙奈同样相信帖木儿王不会半途而废。想当年,脱克走投无路时投奔了帖木儿王,是帖木儿王帮助他重新据有了金帐汗国那光彩夺目的汗位宝座,也是帖木儿王数年间的慷慨相助使得脱克迅速强盛起来。如今,脱克非但不思回报,反而背信弃义,一而再、再而三地与其恩主作对,对于如此卑鄙的小人行径,帖木儿王当然不会忍气吞声、坐视不理。
沙哈鲁紧紧盯着父亲若有所思的面孔。少年的脸上流露出一种跃跃欲试的神情,这神情倒与帖木儿王的心境不谋而合。
“沙哈鲁。”
“在。”
“由你指挥侦察队,分头向西西伯利亚的托波尔河方向进发,你的主要任务就是尽快找到脱克的落脚点。我让努里丁协助你。”
“是。”
“沙奈。”
“在。”
“你和艾库率领先锋军,向押亦河(今乌拉尔河)方向前进,我率本军随行。记住,无论侦察队之间,还是侦察队、先锋军与本军之间,都必须建立流动驿站,由急递兵保持彼此畅通无阻的联系。即使没有发现敌情,对于每日的情况也必须在第一时间送达我处。一旦侦察队发现了敌人的行踪,先锋军必须不惜一切代价将敌人堵截和包围,不使其逃散,等待我的援助。”
“遵命。”
“现在,沙奈,通知各军将领到我的宫帐商议军情。无论如何,此番一定要给脱克致命一击。”
“是。”
考虑到脱克汗本人一向擅长使用成吉思汗和金帐汗别儿哥时期的游动战术,金帐汗国的领土又横跨欧亚大陆,境内既有平原,又有山地,既有森林,又有众多河流交错,地形与气候复杂多变,帖木儿王一反他在统一中亚地区以及征战波斯、花剌子模时经常采用的方式,不是由他亲自指挥具体的战役,而是交由先锋军、侦察队的将领依据当时当地的情况灵活指挥,只有大的作战方针不变,就是务必找到脱克汗的藏身之处,歼灭他所掌握的有生力量。这种适当的放权,用来对付像泥鳅一样狡猾的脱克汗,无疑是最便捷、最有效的手段。
次日,沙哈鲁率领侦察队离开牙昔,向托波尔河方向挺进。
沙哈鲁对困难预估得不足,一直到春夏交替,侦察队仍然没有获取任何有价值的情报。军队疲于跋涉,沙哈鲁本人也产生了焦躁情绪,帖木儿王从儿子送抵本军的书信中敏锐地觉察出这种微妙的心理变化,他并不责备,也不动声色,却怀着父亲特有的宠爱心情命传令兵给儿子捎去了一本著名的诗集《福乐智慧》,还有一把用上品材质精心制作的六弦琴。
沙哈鲁几乎一下子就领悟了父亲的用意。
抚平心境、少安毋躁,在双方比拼毅力和意志的时候,谁先失去耐心,谁就会落败于对手。
高高在上、冷峻严厉的父亲竟然有着如此体贴细致的时候,这对沙哈鲁而言,远比任何空泛的说教更能令他茅塞顿开,同时也令他对父亲的深谋远虑感同身受。
沙哈鲁下令各侦察队在水源丰富的托波尔河附近稍事休整,然后,他率领一支侦察队先行渡过托波尔河。
坚持不懈的搜寻终于有了回报,侦察队渡河后发现了许多篝火,还抓到了三个金帐汗国的士兵。
沙哈鲁将这得来不易的情报以及敌方的三个俘虏火速派人送往父亲的大营,同时请求沙奈和艾库的先锋军向他靠近。
通过审问俘虏,帖木儿王了解到脱克汗正在浑都儿察流域驻军,在他有意让自己“失踪”的这段时间里,脱克汗已经招募了大量的骑兵和步兵,实力不逊于帖木儿王一方。但有一点比较令人放心,他还不甚掌握帖木儿王目前的追踪情况。
帖木儿王深知掌握战斗的主动权有多么重要,他一刻也不耽搁,亲自指挥七个军团的骑步兵以最快的速度向浑都儿察河流域包抄过来。
这是一次真正的急行军,堪与成吉思汗创造过的任何一场闪电战例相较。
虽然脱克汗尚且蒙在鼓里,但是其军营整肃,易守难攻。为了防止脱克汗再次逃逸,帖木儿王命令军队在敌营周围抢挖战壕,钉上木桩,安装战壕护板。骑兵用于攻击,步兵用于防守。
一切准备就绪,帖木儿王将大军分成七个彼此不相隶属的战斗军团,他命令艾库、沙奈、亦忽率领其中三个军团,首先向脱克汗的先锋军发动攻击。脱克汗的先锋军由富有作战经验的速来漫指挥,对手仿佛从天而降,速来漫虽猝不及防,却做了最顽强的抵抗。
战事如此激烈,双方均付出了巨大的代价,中午时,脱克汗派出部队驰援速来漫,亦忽拼死力战,不幸阵亡。
脱克汗率领大军随后赶到,意图将帖木儿军分割包围,各个击破。艾库、沙奈命令将士们下马,用护板做掩护,将士们跪在地上向脱克军射击,一时间箭飞如雨,脱克汗不得不命令骑兵一次次向艾库、沙奈的阵地发动攻击。
艾库、沙奈率领的几万人转眼损失过半,不断有士兵和相熟的战友倒在自己的脚下,面对汹汹而至的敌军,两员忠诚的将领抱着必死的决心坚守阵地,没有帖木儿王的命令,他们决不能后退一步。
脱克汗传令军队后退稍作休整。他也下定决心,无论付出怎样的代价,也一定要吃掉对面的这支军队,因为他很清楚,经过几次冲锋,对方箭矢消耗殆尽,已经没有多少战斗力了。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突然,遮天蔽日的烟尘从四面八方向脱克汗卷来,战马的嘶鸣惊心动魄,脱克汗意识到是帖木儿王率领的主力到了,急忙收缩兵力,向浑都儿察河退去。
帖木儿王挥令大军穷追不舍。
前有大河,后有追兵,渡河已然不及,脱克汗只得依河岸匆匆摆开了决战的队形。
帖木儿王军队的精华是察合台汗国的蒙古骑兵,金帐汗国赖以依靠的同样是自拔都汗以来就以骁勇善战闻名世界的蒙古骑兵,因此这一场争斗,更确切地说是蒙古人之间的一场生死决战。
帖木儿王与脱克汗这一对老对手终于面对面了。
帖木儿王请脱克汗近前对话,他们各自离开本军相同的距离,又在彼此相距六七步远的地方勒住坐骑。
脱克汗表现得彬彬有礼,他问候帖木儿王时用的是最谦恭的语气,可是他的眼神却泄露了内心的倨傲。
“脱克。”帖木儿王的声音并不严厉,却有一种直截了当的味道。
“王。”
“事到如今我并未指望你能回忆起对我永远效忠的誓言,但至少,你和我之间还可以和平相处吧?”
“这也是我的愿望。”
“那么,如果我没听错,难道是这个愿望让你在我远征他国,国内兵力空虚时屡屡犯境?”
“王此言差矣。”
“哦?”
“身为金帐汗,我只是在努力恢复祖宗的基业,再现汗国昔日的辉煌,我觉得,身为成吉思汗的嫡系后人,这是我责无旁贷的使命。”他有意强调“嫡系”二字,其中的深意不言自明。
帖木儿王无动于衷。
“脱克,撒卜兰从忽必烈汗在位时就是察合台汗国的城堡。”
“这些事情谁又能说得清楚呢?金帐汗国与察合台汗国的领土争端古已有之,这是两个汗国之间的事情,王为何不能袖手旁观?”
“现在,我是察合台汗国的主人。”
脱克汗眉头微微一挑,这是一个不加掩饰的轻蔑的表示:你只不过从成吉思汗的嫡系后代手里攫取了察合台汗国而已。
帖木儿王不愿再跟脱克汗废话。他一生崇敬成吉思汗,崇敬术赤汗、察合台汗、窝阔台汗、拖雷汗,崇敬拔都汗、蒙哥汗、忽必烈汗,甚至崇敬金帐汗国的中兴之主月即别汗,可对于他们或昏庸懦弱,或荒淫无道,或好大喜功的后人,他却只有蔑视和厌恶。他觉得这或许就是成吉思汗给他的启示,比起那些不肖的子孙来说,成吉思汗更愿意选择他作为自己事业的继承者。
帖木儿王和脱克汗各自回归本阵,一场厮杀随之展开。
黄昏时,脱克汗知道本军败局已定,急忙换上士兵的衣服,在速来漫和汗宫侍卫的保护下,仓皇逃离了混乱的战场。
虽说没能捉到脱克汗令人遗憾,不过,帖木儿王的心情还是很愉快的。他在沙奈的陪同下巡视营地,看着他的步兵们每个人牵回了近二99lib?十匹马,而他的骑兵们则每个人牵回了不少于一百匹马。除此之外,各式各样、琳琅满目的战利品也足足堆满了几十座帐子。更有五千名童男童女集中在后营,帖木儿王决定派人将他们送回国内,充实撒马尔罕的人口。
几乎每个人的脸上都挂着笑容,喜悦的气氛仿佛启封的美酒,弥漫在胜利者的营地,将士们为胜利欢呼,为活着庆幸。
只有一个人躲开了这喜气洋洋的场合,独自一人坐在河边的草地上,忧郁的目光投向遥远的天际。
他并没有发觉有两个人正向他走来,而且其中一个人顺势坐在了他的身边。
他突然看到了这个人,惊讶地正要站起,但来人对他做了一个手势,他便只好保持原有的姿势不动。
“父王。”他有一些腼腆,低低地唤道。这时,他看到沙奈正站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手里牵着他自己与帖木儿王的战马。
“沙哈鲁,你在这里做什么?”
“啊,没……没什么。”
帖木儿王的目光长久地停留在沙哈鲁英姿勃勃的脸上。他的目光有一些锐利,但更多的还是抚爱。那一年,他失去了最心爱的长子,却得到了沙哈鲁这个儿子,他一直把这件事视作天意。若非格外疼爱这个幼子,他也不会在与图玛商议后,将他送到欧乙拉公主身边接受另一种文化的浸染和熏陶。
他迄今为止从未打算将王位传给沙哈鲁,但是,这并不妨碍他作为父亲的偏心,他钟爱沙哈鲁,这爱,如绵绵细雨,润物无声。
面对父亲的注视,沙哈鲁局促地移开了视线,专心盯着露出战袍外的靴尖。
帖木儿王微微笑了。“想家了吧?”他问。
沙哈鲁清秀的面孔不觉涨满了红潮。
想家?是啊,他独自坐在这里就是因为他的心里充溢着太多的思乡之苦,就是因为他的思绪被打断前他正如饥似渴地想念着自己在欧琳堡度过的安逸时光。他总是一面说服自己赶快忘记,一面却在每个闲暇时回忆着他的公主那柔弱的样子,回忆着她的浅笑低语,她的细致包容,她的一切一切……
可是像父亲这样一贯粗心的人又如何会看透他的心思?
帖木儿王并不需要儿子回答,他想的是另外一件事:“我们暂时还不能回家。”
沙哈鲁抬头望向父亲,脸上的红潮消褪了一些。
“脱克这个年轻人,拥有坚强的意志和广袤的领土,只要他活着,他的兵源就能够很快得到补充,所以,经过一段时间的蛰伏,他总是不难重新集结起与我们的军队抗衡的力量。”
“那么……”
“对,只要他不死,就始终是我的心腹大患。”
沙哈鲁理解父亲的心情,因为这其实也是他自己的心情。他甚至比父亲更希望战胜脱克。这位年轻的金帐汗,终究是他心里的一根小小的刺。
父子俩的目光在沉默中相遇,接着,帖木儿王的脸上露出笑容。
这是一种难得的表示赞赏的笑容。
帖木儿王是一个具有坚强意志和决断力的人,何况,他无意放过他的敌人。他循例检阅了军队的人数、装备与武器,将大量的战利品按军功大小分赐给所有将士,然后率领大军继续向阿哲儿拜展挺进。
胜利给帖木儿王带来了好运。
帖木儿王刚刚来到乌尔图巴,侦察队就抓到了脱克汗的一个俘虏,通过审讯,得知脱克汗的军队就在离乌尔图巴不远的地方驻营。帖木儿王立刻布置兵力,采取突然袭击的战术向脱克汗发起猛烈攻击。脱克汗则像一个被人捏住鼻子从美梦中揪醒的醉汉,又气又恼还不得不仓促应战。
金帐汗国的将士明知败无生路,抵抗变得异常激烈。这是一场短兵相接的恶斗,帖木儿王手下的察合台将士固然身经百战,金帐汗国的勇士同样视荣誉为生命,双方势均力敌,都没有退缩的余地。
沙哈鲁手持长枪与两名挥舞着蒙古弯刀的金帐将领周旋。他眼睛的余光瞥到了父亲熟悉的身影,就在离他几步远的地方。帖木儿王的对手是脱克汗手下一名武艺高强的侍卫长,帖木儿王与他争斗良久,将他一刀砍在马下。谁知这人并未马上死去,他的手里还握着武器。在他倒地的瞬间,他挥刀砍向了帖木儿王的战马。战马前腿被砍断,悲鸣着扑倒在地,帖木儿王被重重甩于马下。
这个突如其来的变故并没有引起太多的注意,除了身边的人。
速来漫刚刚杀死一名察合台将领,看到这一天赐良机,当即挥刀向帖木儿王奔去。沙哈鲁也看到了这惊险的一幕,他既知自己无法抽身去救父亲,心一横,也不管两柄弯刀就在眼前飞舞,将长枪横执,用尽全身力气向速来漫掷去。
长枪擦着速来漫的耳畔呼啸而过,让速来漫吃了一惊,战马的速度随之放慢。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沙奈带着从马赶到帖木儿王面前,他下马将帖木儿王扶起,几乎转眼之间,帖木儿王的侍卫们将他团团围住,速来漫自悔失算,慌忙收马而退。
沙哈鲁只顾保护父亲,却忘了自己变得赤手空拳。他正欲俯身去拔插入靴中的弯刀,一名金帐将领挥刀接连砍来,沙哈鲁猝不及防,肩头被砍了两刀。另一名金帐将领见状大喜,飞马上前,就要结果沙哈鲁的性命。沙哈鲁虽然受伤,头脑却异常清醒,他突然从马上跃身而起,抱着对面的将领滚落马下。
生死搏杀的战场,胜负瞬息万变。还在马上的金帐将领突然失去了对手,正在发愣,一柄锋利的长剑刺穿了他的胸口。努里丁拔出长剑,顺势送入从沙哈鲁身上挣扎欲起的将领脖颈。
鲜血染红了沙哈鲁的半边身子,他知道父亲安全了,心一松昏了过去。努里丁抱起沙哈鲁放在马上,急速向后营安全的地方撤去。
随着几员重要将领阵亡,金帐军队败迹渐显,脱克不敢恋战,在速来漫的保护下,带领残兵败将拼死杀出重围,逃往阿哲儿拜展。
帖木儿王也不再恋战,他命人打扫战场,自己带着沙奈匆匆来到后营,探望儿子的伤势。
多歌刚给沙哈鲁处理完伤口,帖木儿王忧虑地俯视着儿子苍白昏睡的脸,良久,才声音嘶哑地问:“沙哈鲁要不要紧?”
多歌回道:“有两处刀伤,一处很深,值得庆幸的是没有伤到要害。”
帖木儿王的眼眶微微泛红。战斗结束后,他从努里丁口中得知了沙哈鲁为救自己而舍生忘死的行为,他既心痛又为儿子骄傲,假如可以,他宁愿自己身处危险,也不愿别人伤害儿子分毫。
沙奈看到了蓄积在帖木儿王眼中的泪水,除了大王子只罕杰尔阵亡时,沙奈还从未见过帖木儿王流泪。
这个晚上,帖木儿王坚持陪伴在儿子身边,昏迷中沙哈鲁不时会说胡话。
第二天,帖木儿王召开了由各军主要将领参加的军事会议,会上决定继续追击脱克汗。鉴于沙哈鲁伤势严重,帖木儿王只能留下多歌和努里丁妥为照料。帖木儿王每天都会通过快骑了解儿子的恢复情况,当得知儿子因为心绪不宁,伤势恢复很慢时,他想起儿子昏迷时一直呼唤的人,于是做出了一个决定。
贰
我们经过碣石城时,公主决定在城中休息游玩两天再继续赶路。至于沙哈鲁受伤这个令人担忧的消息,我们当时尚且不知。
夏季的碣石城,美丽而又安详。我虽然就出生在碣石城,可我已经有六七年不曾回到这里来了。因为离开得太久,我几乎忘了碣石城的模样,因此,对于我所看到的一切,我像阿依莱一样充满好奇。
碣石城建于平原之上,城郊四周流水环绕,土地肥沃,果林、花园众多。城中修建着富丽的房舍和清真寺,清真寺外观庄严,内壁皆用金碧色的琉璃镶嵌。帖木儿王登基后,一直着意建设他的出生之地。
不知谁将欧乙拉公主到来的消息通报给了碣石城的城主沙乌可,他不仅派人迎接,而且热情地将我们安排在一座环境雅净的馆驿当中。与此同时,他还派了几个侍从和侍女来到馆驿服侍公主。
沙乌可是出身高贵的察合台系后王,从血统上来讲系成吉思汗嫡系。当年,东察合台汗国的图格鲁汗趁西察合台汗国内乱频起之机,出兵攻占了河中地区,沙乌可像许多人一样被迫归降,借此与当时正接替叔父哈吉的位置出任碣石总督的帖木儿王相识。两个年轻人一见如故,将藏书网推翻图格鲁汗的统治作为共同的奋斗目标。以后的日子里,无论境遇多么艰辛,沙乌可从来没有背叛和抛弃过帖木儿王,他的忠诚赢得了帖木儿王的赏识,也使他有幸成为帖木儿王的妹妹诺敏敬公主的丈夫。帖木儿王立国撒马尔罕后,沙乌可又兼任碣石总督之职,负责碣石一切军政事务,同时督建在战火中遭到破坏的碣石阿克塞行宫。
帖木儿王北征金帐汗国,正值沙乌可背上长痈,深受其苦。帖木儿王命他留镇碣石城,同时辅佐王孙莎勒坛处理国政。莎勒坛是帖木儿王最钟爱的长子只罕杰尔的儿子,只罕杰尔在回历七七八年(约1377年)殁于战场,此后,帖木儿王将莎勒坛立为王储。这次帖木儿王出征,将莎勒坛留在撒马尔罕。莎勒坛被要求:凡遇紧要大事,即使擅作处理后,也必须在最短的时间内向沙乌可说明情况,如果沙乌可认为不妥,莎勒坛就需要采取措施加以改正或补救。
不过,沙乌可的禀性为人颇有些像他的先祖察合台,虽然受到帖木儿王百般倚重,却不是个喜欢揽权的人。与处理国家大事相比,他更喜欢将时间花费在对碣石城的建设当中。
我们一行人在馆驿刚刚安顿下来,沙乌可就派来第二批使官。使官说,沙乌可要在总督府花园宴请我们。
我们在使官的引导下来到花园,沙乌可已在花园内门亲自迎候。我们这一行人,大大小小,男男女女,在沙乌可看来一定着实古怪。我知道,沙乌可对我们所表现出的热情完全是因为公主,他与欧乙拉公主有着相同的血脉,另外,身为曾经强大的元王朝最后一位皇帝的女儿,她的高贵身份也理应受到沙乌可尊重。
为了迎接公主,沙乌可命人在溪边建起三座素缎帐幕,我们被直接引入其中最大的一座,那里已经摆下丰盛的午宴,沙乌可请来的客人全都等在帐幕里了。
沙乌可的夫人诺敏敬公主与欧乙拉公主曾多次参加帖木儿王举办的宴会,一向熟识。夫人仍以浓妆示人,与欧乙拉公主见礼时,她挑剔的目光迅速掠过公主周身。公主一路风尘,衣着素净。
然而,就是这个崇尚朴素自然的女人,风采惊艳,不可言喻。
夫人半是喜爱半是嫉妒地说:“公主的美丽永远与众不同。”
欧乙拉公主客气地回道:“您过奖了。”
沙乌可请我们入座。公主坐在右席的首座,她下面依次是索度、索度的妻子、我、还有阿依莱。左席都是沙乌可请来作陪的手下各级长官以及他们的家眷。女眷中多数人从未见过公主,她们显然都被公主的美貌迷住了,艳羡的目光总在她脸上逡巡。对此,公主安之若素。
沙乌可为我们准备的第一道大菜是煮羊肉。香气扑鼻的羊肉被盛在带柄的巨盘中,一位穿着罩衫,两个戴着皮袖套的侍者将羊肉切成碎块,分装在银盘和瓷盘中,放在我们的面前。欧乙拉公主、沙乌可和夫人使用银盘,其余的人都使用瓷盘。在帖木儿帝国,只有帖木儿王、王后和王子们有资格使用金盘。
第二道大菜是烤马肉,侍者细心地将马肉和羊肉都切成肉块,在盘上摆上两列,然后加入肉汤。做完这件事后,他们将面包切开分给我们。沙乌可的厨师手艺一点不逊于帖木儿王的厨师,他们制作的面包有酸面包、甜面包、黑面包和牛奶面包四种,所有的食物都精致可口,尽够食用。
沙乌可相当了解公主的喜好,当天准备的酒主要以醇甜的马奶酒为主,配以白酒和果酒。在如此炎热的季节,马奶酒是最好的消暑饮料。另外,他还吩咐厨房给我和阿依莱准备了橘子果汁。
酒过三巡,侍者撤下肉盘和酒杯,奉上了一个巨大的果盘,果盘上面摆放着葡萄、甜瓜、桃子、橘子、石榴、苹果、梨等七八种水果,这些水果中最好吃的还得说是甜瓜,细心的侍者将甜瓜的瓜瓤用小勺挖出来,放在漂亮的青花瓷碗中,我和阿依莱几口一碗,前前后后也不知吃了多少碗,最后,阿依莱打了一个响亮的饱嗝,把所有的客人都逗笑了。
用过水果,酒宴就算尽欢而散。作陪的客人陆续告辞后,沙乌可吩咐先前奉命去请我们的一位使官带我和阿依莱到花园其他地方游玩一番,顺便消消食。我和阿依莱如同约好一般,一左一右拉着公主的手,非得让她陪我们一起去玩儿,公主简直太惯宠我们了,不顾索度的反对,欣然应允。
索度和他的妻子被请到左边的帐幕,右边的帐幕是留给欧乙拉公主的,等公主游玩回来后将在这里休息。晚上,沙乌可和夫人还要在花园中的另一处行宫继续款待我们。沙乌可说他有午休的习惯,向欧乙拉公主正式提出约请后,便和夫人乘马车返回他们在花园外的私人府邸。
总督府的花园实在太大了。路上,使官兼做向导,介绍说,沿外墙绕花园一圈,足有三十里还长。花园中遍植鲜花,随处可见流水淙淙。路旁树木浓荫蔽日,花园中央,建有一座假山,假山四周,引水环绕。我牵着阿依莱的手,引着他小心翼翼地踏过水中圆石,沿着陡峭的台阶拾级而上。台阶从山脚延至山顶,公主放心不下年龄尚小的阿依莱,在下面不断向我们招手,叮咛我们小心脚下。
假山山势高峻而山顶平坦,站在山上,四周景物尽收眼底。
花园之后,有一处果园,果园的面积与花园不相上下,两者之间以一排粗壮高大的树木相隔,果园与花园互相衬托,愈觉景致明艳动人。至于各处亭、阁、台、榭,墙壁之上多镶嵌金碧色的琉璃,在阳光下闪耀着夺目的光彩。果木花丛之间,羚羊出没,为花园增加了别样的动感。
我们没进果园,游毕花园,使官引我们去看大象表演。沙乌可一共饲养着六只大象,都养在花园东侧的象苑中。象背之上各架木楼一座,木楼前插着两面彩色旗帜,木楼中坐着五六名象童,导引大象表演各种节目。其中一头大象来到阿依莱面前,用长鼻子将他卷起,抛到空中,又接住,阿依莱先是吓了一跳,后来一边高声尖叫,一边兴奋得手舞足蹈。
我也要玩儿。使官让一个象童下来,把我放在木楼之上。我们指挥大象与马竞走,大象起步奔跑之际,大地为之震颤。难怪在战争中,一头大象的战斗力抵得上千余步兵。据说大象冲锋之时,凶狂无比,迎面之物,无论是人是物,都无力抵挡,倘若大象将长牙撞断,留下短牙,便仿若利剑一般。
从象苑出来,我们又去看了色彩艳丽的热带鸟和热带鱼,公主像我和阿依莱一样玩得兴致盎然。我们回到帐幕时,沙乌可夫人已经在帐中等候我们多时了,夫人见欧乙拉公主脸色微红,香汗涔涔,不觉笑道:“都说公主从容庄静,高不可攀,其实骨子里仍像孩子一样贪玩。”
欧乙拉公主回以微笑,忙着梳洗打扮,并不回避夫人。这工夫,阿依莱躺在东侧的地毯上,睡着了。
公主坐在梳妆台前让我给她梳头时,夫人走到公主身边坐下来,注视着公主的侧影。公主的侧影像美玉雕成的塑像99lib.
一样润洁精致。
“公主。”夫人欲言又止。
公主的头发抓在我的手里,她的头不能转动。她从镜子里向夫人露出笑容,彬彬有礼地问:“您有话要对我说吗?”
“也没什么,就是想跟您随便聊聊。”
“您的意愿,我一定奉陪。”
夫人嘴上说聊聊,却不急于开口,晶亮晶亮的目光在我身上睃来睃去,那样子,像我在书中看到过的奴隶主,正在评估一个奴隶的价值,只是没有让我张嘴察看我的牙齿。
我将公主两边的头发固定,中间结成像云朵一样稍显蓬松的发髻。刚才游园时,我想到一种别致的发型,公主从来不反对我在她的头上进行任何试验,对于我的顽皮,她有足够的耐心、足够的宽容。说真的,若非她的一味娇纵,我恐怕很难将我的构思——哪怕是荒诞的——付诸实施。我敢保证,公主梳着这样的发型参加今晚的宴会,一定会让男宾们为之心动,女眷们为之眼红。
果然,有一个人已经先眼红了,她就是夫人——诺敏敬公主。
“好灵巧的一双手啊!这大概就是东方人在他们的书中描写的云鬓吧?配上您这张精致的脸简直美极了!您的身边有这样的侍女侍候,真是您的福气。”夫人发出由衷的赞叹。
公主往脸上扑了一点胭脂,认真地回道:“您弄错了,塞西娅不是我的侍女,她是我的女儿。”
我的喉头紧了紧99lib?t>。公主竟然说我是她的女儿!而我多么希望我有足够的才能,配做她的女儿。
夫人却“扑哧”笑了:“您才多大的人,就说这样的话!”
“塞西娅真的是我的女儿,还有沙哈鲁、阿依莱,他们都是我的孩子。”
“只怕我不能认同您的想法。公主您的心地虽然像草原一样辽阔,像母亲一样善良,可您终究还年轻,不能这样度过一生。您应该有一个好的归宿。”
“谢谢您的关心。可我觉得很好了,帖木儿王用他宽广的胸怀收容了我,使我免于颠沛流离之苦,我已经心满意足、别无所求了。不仅如此,他和大王后担心我寂寞,还把沙哈鲁送到我的身边托我照顾,他们对我真是太了解了。塞西娅和沙哈鲁性格不同,各有所长,您想象不到,他们有多了不起!”
“不过……”
“不过?”
“您不觉得,帖木儿王这样做,也许是真的希望您能成为沙哈鲁的母亲。”
公?99lib?主惊讶地看着她:“哎,您的想象力误导了您,好在您只是开个玩笑。我和您都清楚地知道,帖木儿王是个什么样的人!他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
“您是不是觉得帖木儿王老了?”
“英雄不老。帖木儿王精力充沛,我时常觉得他很年轻,像王孙莎勒坛一样。”
“既然如此,您为什么不能考虑一下我的建议呢?”
“不是不能,是没有这个必要。如果您坚持要我回答,我就实话实说吧:我的确想做一个母亲,但不一定要养育自己的孩子,至于成为别人的妻子,我从未想过。”
“为什么?”
公主沉默了一下:“我想,一切都是天意。”
夫人的脸上流露出惋惜之色,想了想,没再说什么。对于欧乙拉公主,她不能因为她拒绝而生气。何况,公主天性中有一种可爱的直率和单纯,她对她就是想生气也生气不起来。
她们转换了话题,转换得像流水一样自然。
“大军出征前我见过小沙哈鲁了,他越来越温文尔雅,像个诗人。对了,他写诗吗?”
“他写诗,还画画。我和塞西娅看过他画的一幅画,他给我们看的,我觉得很好,塞西娅也说沙哈鲁很有画画的天赋。不过,他写的诗从来不肯给我们看,您知道,他一向是个害羞的孩子。”
“您竟然说是塞西娅认为我们的小沙哈鲁很有天赋,您的话好像是在告诉我,您很重视这孩子的意见。”
“别的不说,塞西娅对艺术的鉴赏力和她的审美情趣无人能及,相信您不会反对我对她的评价。”
“是,当然不会了。眉生金星,她的天赋异禀在帝国无人不知。否则,凭她一个十二三岁的女孩子,帖木儿王会让她在礼房负责一切宫廷贡品的装饰?而且还有二十多个大男人要对她俯首帖耳、唯命是从。”
“夫人,塞西娅前些时候刚过十岁生日。”
“刚刚十岁吗?太了不起了。您究竟是怎么发现她的?我相信,在您发现她之前,她一定只是个在乡间野地里奔跑疯玩的野丫头对吧?”
“金子埋在沙子里,不是别人发现了它,而是它本来就存在。”
“可还是需要有人来发现啊。”
“也许,是因为金子的光芒碰巧闪了我的眼睛。”
“塞西娅很幸运。公主,宴会就要开始了,您愿意赏光和我一起走进宴会大厅吗?”
“那是我的荣幸。”
公主让我叫醒阿依莱,我们跟在公主和夫人的身后走出帐幕时,看到索度和他的妻子正恭恭敬敬地站立在帐外。他们也许是想来同公主说一会儿话的,但夫人恰好在,他们便没有进来。
夫人与公主在前面并肩而行,我和阿依莱跟在她们后面,索度和他的妻子跟在我们后面,我们就保持着这样的顺序走进了宴会大厅。
我得承认,当时,夫人与公主的对话在我的心里并无特别的意义,直到许多年后,我才偶然想起,夫人那一番隐讳的话语,是不是代表某个人的意志而对欧乙拉公主做出的一番试探呢?
叁
第二天,沙乌可再一次派遣我们已经熟悉的使官前来,带领我们参观正在修建中的阿克塞行宫。我们来到门外时,早有两辆装饰华丽的马车候在馆驿之外。我们将乘马车游览行宫。
我和公主上了前面一辆马车,索度夫妇和阿依莱上了后面的马车,使官像前次一样,骑马随行为我们导引。
马车的木轮“嘎吱嘎吱”地轧过石板铺成的中心街道,约半个时辰之后向右拐上了一条土路。土路尚未经过平整,坑洼不平,欧乙拉公主和我们受不了颠簸,索性下了马车,步行来到一处四周种着许多高大树木的广场,而迎面,就是传说中的阿克塞行宫了。
阿克塞行宫的宫门比别处的宫殿都要高大。使官引着我们来到宫门前,守宫的士兵验过了令牌,才允许我们进去。
走进第一道宫门,镶嵌着金碧色琉璃的廊庑令人眼前一亮。廊庑两边各有客厅一所,地面皆铺有蓝色瓷砖。廊庑尽头,迎面是一座屏门,屏门后面是一座大方台,方台四周围着华丽的栏杆,台中辟有水池。
走过这座长约三百步的高台,便到了第二道宫门。
第二道宫门开着,从门外可以看见迎门墙壁上绘有太阳及狮子的图徽。据使官介绍,太阳及狮子图徽其实是昔日撒马尔罕大汗的标志,由此可见我们眼前这座装饰华美、品相庄严的行宫并非帖木儿王始建。严格地说,沙乌可现在做的工作,是对旧有的行宫进行翻修扩九九藏书建而已。
进入宫门,迎面是一座四方形大殿,大殿专为迎接臣僚和使者所备。殿内四壁依然镶嵌金碧色琉璃,天花板上装点金星,殿后宫房衙署众多,房顶之上,皆覆以光彩夺目的琉璃瓦。
再往里走,就是帖木儿王的内宫。
内宫堪称建筑华丽,布局宏大。其中,无论墙壁、地面还是天花板无不费尽心思,争奇斗艳,帖木儿王与诸宗王、王子们会饮的大厅尤其宽敞、讲究,厅后即为大花园,花园中的果木皆种于溪水两旁,溪内装有喷泉,园中浓荫蔽日,虽然正值盛暑,我们一路行来却不觉炎热。
从花园出来,我和阿依莱都饿了,口干舌燥,使官变戏法一样从两个仆役背着的木篓里取出酸奶、面包和甜瓜,仆役在一棵大树下就地铺开一方蓝色的丝绸,要我们坐下来,先美餐一顿。
公主请仆役也和我们一起用餐。仆役哪里敢忘掉自己的身份,眼睛直看使官,使官知道公主的好意,摆摆手,让他们坐下了。仆役受到这样的尊重,两个人的眼睛里都耀起感激的泪光。
大家说说笑笑,格外热闹。
我和阿依莱正在琢磨第三个甜瓜,讨论现在吃掉还是带回馆驿,这时,一阵“嘚嘚”的马蹄声由远及近,显得有些焦急,我们抬头望去,只见一个看着有些面熟的侍从正向我们这边飞马驰来。
侍从在离我们五六米远的地方跳下马,步行着来到我们面前。使官问他:“驸马派你来有事吗?”
侍从回道:“是。”
“你说吧。”
“驸马请公主回宫,说有要事相告。”
“我吗?”公主惊讶地问。
“是。”
“既然如此,使官我们回去吧。这两天你一直陪着我们,辛苦了。”
“公主说哪里话!能够陪同公主参观,是我的荣幸。”
我们离开行宫,在侍从和使官的护送下,乘坐马车回到驸马府。沙乌可正在府中焦急地等着我们。看到公主终于回来了,他顾不得礼节,劈头就问:“公主您出行前没有同王孙说过是吗?”
公主温婉地一笑:“没有。”
“王孙的亲近侍从和帖木儿王的总管努里丁刚刚赶到,请求拜见您。王孙说,他是看到您留给阿亚的信函,才知道您去了帖必力思。按日程,他们估计您该到碣石城了,就直接来这里等您。”
“王孙这么急着找我,难道发生了什么事吗?”
“是的。前方传来消息,沙哈鲁受了伤……”
像是被什么东西重重地击在头上,公主的脸色霎时变得苍白如雪,她打断了沙乌可的话,连连追问道:“沙哈鲁受了伤?伤在哪里?是不是很危险?”
她的声音微微颤抖着,与平常的她判若两人。
沙乌可急忙回道:“您别急,您先别急。我听努里丁说,沙哈鲁在战场上表现得很勇敢也很坚强,帖木儿王为他骄傲,真主会保佑他的。我想,一定是这孩子受了伤想见您,帖木儿王才特意派人来接您的。”
“能不能让我见见努里丁?”
“他在偏厅候见。”沙乌可吩咐使官:“传他们进来吧。”
“是。”
不多时,努里丁和王孙侍从一起来了。努里丁与公主熟识,公主不容他见礼,急切地问道:“努里丁,你告诉我实话,沙哈鲁他是不是很危险?”
“公主,沙哈鲁肩部被刀砍伤了,没有伤及要害,但刀伤较深,又有些感染,使得伤口愈合不好。现在的问题在于,这孩子一直心神不宁,昏睡的时候时常会叫着公主的名字惊醒。多歌说,沙哈鲁总这样子对他养伤不利,如果能把您接到他身边,肯定有助于他康复。”
“我明白了。我们出发吧!”
“马上吗?”
“是的,我不想再担搁了。”
“听从您的吩咐。”
公主转向沙乌可:“还有一件事。”
“您说。”
“我把塞西娅、阿依莱和他的父母暂时留在碣石城,请您容他们住上一段时间,然后在合适的时候派人将他们送回撒马尔罕。”
“一切照办。请您相信,即使您不在这里,他们也是我的客人。”
“您真是慷慨好客的主人,谢谢您。努里丁,请给我准备马车吧,越快越好。”
“马车已经九九藏书准备好了,就在外面。”
公主匆匆地拥抱了阿依莱和我,要我和阿依莱听沙乌99lib?可和索度的话。我们看着她坐进马车里,努里丁和几十名侍从骑马跟在马车两边,他们将一路护送她。阿依莱很想跟公主一起去,他又是失望又是伤心,哭了起来。我却一声不吭。当夜幕降临时,我偷了使官白天骑过的一匹马和他挂在腰间的令牌,备了一些清水和面包,悄悄出城向公主离开的方向追去。
我整整追了三天三夜。功夫不负有心人,当我和我的坐骑都累得快要昏厥过去的时候,我的前面出现了公主的马车。
我被一种力量驱使着,奋力向前追去。
想必是急促的马蹄声惊动了努里丁,他勒马回头,认出是我,急忙报告给公主。公主吃惊极了,走出马车,我跃马来到她的身边,扑进她的怀中。
她的怀抱永远那么温暖,我的冒险变得值得了。
公主抱着我,责备道:“塞西娅,你这小东西怎么一九九藏书点也不听话!这么远的路也敢追来!我……我真应该像阿亚一样,好好揍你一顿。”
我扬起一张脏乎乎的小脸冲着她笑,我快乐的笑脸熄灭了公主因为担忧而升起的怒火,她故作严厉地盯着我看,看着看着,她也笑了。
“好吧,跟我回到马车上来吧。你这个倔丫头!我想,你是该先吃些东西,还是美美地睡一觉呢?”
“睡觉。”我口齿不清地回答。一边回答,一边开始眼皮打架,突然袭来的困倦使得我连走路的力气也没有了,努里丁只好把我抱上了马车。
像公主所说,我美美地睡了一觉。这一觉究竟睡了多久我不得而知,我只模模糊糊地记得中途我醒过一次,当我睁开眼看到公主在我的身边时,我不由发自内心地感谢长生天对我的眷爱,然后,我又睡着了。
肆
我们在金帐汗国境内的舍乞(在今阿塞拜疆)附近追上了帖木儿王的由家眷和伤员组成的队伍。
我和公主走进沙哈鲁的军帐时,天色刚刚发亮,公主经过许多天的奔波劳顿,加上为沙哈鲁担忧,脸色蜡黄。
正如努里丁所说,沙哈鲁只能侧着睡在床上,嘴里不时发出轻微的呻吟,睡得特别不踏实。看到他这样遭罪,公主又是心疼又是难过,她慢慢坐到沙哈鲁身边,用手指温柔地梳理着他凌乱的头发。
沙哈鲁迷茫地睁开眼,看了看公主,不觉叹了口气。
“沙哈鲁,很疼是吗?”
“我的心里像浇了开水一样。唉,公主,我什么时候才能见到你呢?”
“我就在你的身边。”
沙哈鲁疲惫地闭上眼:“我知道,又是一个梦。梦醒了,你就走了。好漫长的日子啊,好像永远没有尽头。”
“沙哈鲁,你不是做梦,是我,我真的来了,在你身边。你看,还有塞西娅呢,她也一起来了。”
沙哈鲁费力地重新睁开眼,公主闪开身,让他看到了我。
沙哈鲁的眼中闪过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奇异光芒。这光芒让我明白,在沙哈鲁的梦中从来没有出现过我,所以看到了我,他才能够确证自己是真的与公主在一起,这不是他的另一个梦境。
他用手抓住了公主的手,将头埋在毡毯上,小小的肩头抖动着,嘴里却并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可怜的沙哈鲁啊,他是因为思念,因为快乐,还是因为疼痛在哭泣?
公主依然轻抚着他的头发,嘴里温柔地呢喃着:“沙哈鲁,我的孩子,我在你的身边,你要好起来,你会好起来的,相信我。”
沙哈鲁更紧地攥住了公主的手,头抬了抬,枕在公主的腿上。
我走近床边,在沙哈鲁面前蹲下来。我问他:“沙哈鲁,你是不是很疼?要是很疼,你就哭出来吧。”
沙哈鲁侧过脸看着我,有点不好意思地抹了把脸上的泪水。“我不疼,我不哭。”他倔强地说。
我用手指沾了一滴他未擦尽的泪珠给他看。公主笑了,我和他也都笑了。
我敢说,我从来没有看到过沙哈鲁如此开朗的笑脸——哪怕他此刻正饱受着伤痛的折磨——以前没有,以后也没有。特别是当他长到十五岁之后,他的脸上只剩下一种表情:忍耐与忧伤。
另外,沙哈鲁的笑容也让我小小的心灵第一次感受到一个人的精神世界所迸发出的令人敬畏的力量,从那以后我一直明白,无论是谁,只要精神不倒,就能从中获得坚持下去的勇气。
回历七九四年(约1392年),帖木儿王的大军深入到金帐汗国腹地,战争呈现出胶着状态。这片辽阔的土地让帖木儿王花费了过多的时间和精力。由于沙哈鲁受伤,只能与其他伤员以及负责看护伤员的家眷一道,缓慢地跟在帖木儿王的大军之后向前推进,我们早与帖木儿王的大军落开了很多日程的距离。
公主像所有母亲一样精心地照料着沙哈鲁,多歌放下心来,又惦记帖木儿王,便留下他的助手照顾沙哈鲁,他自己赶上了大军主力。公主不用大夫动手,白天,她亲自给沙哈鲁换药,晚上,她让沙哈鲁枕着她的腿入睡。若非先前沙哈鲁的伤口反复感染,愈合缓慢,只怕这时他已经可以骑上战马,去追赶他的父王了。
十多天后的一个下午,公主给沙哈鲁洗了他又变得乱糟糟的头发,沙哈鲁乖乖地趴在床上让公主检查他的伤口,我出去倒水。这时,我们的临时营盘忽然出现了骚乱,一支金帐汗国的军队犹如神兵天降一样,令人惊讶地出现在我们这支不是由老幼妇孺就是由伤员组成的队伍面前,我们毫无抵抗能力,只能束手就擒。
金帐人将我们全都撵到前面的开阔地带,公主担心我和沙哈鲁害怕,一路上一直牵着我们的手。
我的确有些害怕,一颗心怦怦乱跳着。我偷偷看了沙哈鲁一眼,沙哈鲁不愧是帖木儿王的儿子,一个坚强的战士,他年少的脸上流露着与他十五岁的年龄极不相称的镇定与刚毅。看他的样子,如果有人敢于威胁我们的生命,他一定会不计后果地挺身而出。
公主同样如此。对于随时可能降临的危险,她全然置之度外。
一个穿着千户长服色战袍的军官手里玩着马鞭,高声向我们问话:“你们当中,哪个是沙哈鲁王子?”
大家面面相觑,没人回答他。
不知怎么的,他在人群中看到了我,他拨开人群,直接走99lib?到我的面前。
“小姑娘,你说。”
我吃惊地瞪着他,什么也回答不出。
他用马鞭拨开我的头发,看到我眉间的金星。他吹了一个响亮的口哨。
“我猜对了。刚才,我看到你的眼睛,就猜想你大概就是脱克汗说过的那个叫做什么的小姑娘。脱克汗说你的眼睛亮得像夜空里的启明星。”
我还是说不出话来。
“别怕,小姑娘,你只要给我指出沙哈鲁王子就好。”
我紧紧攥着公主的手,手心里浸满了汗水。
公主用手拔掉了军官指着我眉间的马鞭,她讨厌别人像研究怪物似的盯着我的金星看。她始终认为,我眉间的金星是长生天赐给我的最珍贵的礼物。
军官看到公主,几乎倒吸了一口气。
公主的美丽像月光倾泻在他的眼睛里,使他为之心醉神迷。
“难道你是……你就是……”他口吃起来。
“你要做什么?”公主平静地问。
“我在寻找沙哈鲁王子,这是汗的命令,汗命我务必找到沙哈鲁王子。我保证,只要你们交出沙哈鲁王子,我决不难为你们,一切与你们无关。”
“你怎么认为沙哈鲁会跟我们在一起?如果你要见他,应该去找帖木儿王。”
“沙哈鲁?你管他叫沙哈鲁吗?现在,我不用费心猜测,而是可以确定你是谁了,我想我不会弄错的,一定是的。好吧,既然是你说沙哈鲁王子不在这群人当中,我给你个面子,就当你说的是真的吧。怎么样?找不到.99lib.沙哈鲁王子,你跟我去见汗?他见到你,想必比找到沙哈鲁还要让他高兴吧。”
“可以。如果我跟你去见脱克,你能不能放了这些人?大家都是同族人,为什么一定要自相残杀呢?我们蒙古人,就是喜欢自己打自己,打得失去了所有的江山。”
“这些话你应该说给帖木儿王才对。也罢,如果他们愿意留下,我不反对。如果他们愿意离开,我也不阻拦。汗国连年内战,并不富庶,养活他们,需要不少面包呢。还是让他们去吃帖木儿王的面包吧。”
“既然如此,我跟你走!”
欧乙拉公主回头,吻了吻我的脸颊。她是在向我告别,可我拉着她的手,并没有放开她的意思。我虽然感到害怕,但是与从此再也见不到公主相比,我宁可选择与她一道去死。
“塞西娅,听话!”她温存地说。这话她也是同时说给沙哈鲁听的,她要沙哈鲁带着我们所有人与帖木儿王会合,或者返回撒马尔罕。
“不行!”沙哈鲁说道。
沙哈鲁当然明白欧乙拉公主的暗示。因为明白,所以他果断地拒绝了。我早知道他决不会因为怯懦而弃公主不顾,如果是那样,即使他能侥幸偷生,生命对他来说也没有任何意义。
公主的脸色微微变了,当着金帐汗国的军队和军官,她实在不知该对沙哈鲁说些什么才好。
军官的脸上居然露出了好笑的神情。
公主焦急地望着沙哈鲁,她多么希望沙哈鲁能够理解她的苦心,赶快离开这是非之地。
沙哈鲁根本不看她,他对军官说:“如果我告诉你沙哈鲁是谁,你能不能放了她?”
军官不置可否。
“能不能?”
军官点点头。
“好,我告诉你,我就是你要找的沙哈鲁。现在,你把她放了。”
军官一点没有惊奇的表示,他或许早就猜到了他就是沙哈鲁。他挥挥手,要士兵们带公主和沙哈鲁一起走。
沙哈鲁“噌”的一声从腰间拔出了弯刀,他指着军官,声音变得粗鲁严厉:“你们不许碰她。我跟你们走!把她放了,否则,我就杀了你。”
军官不为所动。到手的猎物,他当然不会轻易放弃。
军官的不守信用激怒了沙哈鲁,沙哈鲁挥刀劈向军官,军官早有准备,闪身避开了。军官的侍从蜂拥而上,抓住了沙哈鲁的膀臂,沙哈鲁奋力挣扎着,军官不耐烦了,挥鞭抽向沙哈鲁。
公主敏捷地用身体挡住了沙哈鲁。眼看着皮鞭就要落在她的后背上,军官将它收住了。
“你这个女人,倒真的很特别。难怪脱克汗只见过你一面就对你念念不忘。”
“混账!混账!”沙哈鲁连声怒骂,眼珠通红。
公主温柔地安慰着沙哈鲁:“沙哈鲁,我们在一起,总会有办法的。”
“不!脱克他……”
“没事的,相信我。”
“你带我们去见脱克吧。”她回身对军官说。
沙哈鲁比任何人都了解公主的性格,既然这是她的决定,就没有一种力量可以改变她的决定。现在,他只能寄希望于努里丁了:“努里丁,我把他们交给你了。”
努里丁摇摇头,“沙哈鲁王子,我不会离开你和公主的。”
沙哈鲁怒道:“努里丁,你敢不服从我的命令吗?”
努里丁慢慢跪了下去,“这一次,恕我不能从命。我决不会离开你的身边。还有公主,是我把她接到这里来的,我一定要把她送回去,如果不能,就让我先死。”
我紧紧贴在欧乙拉公主的身边,寸步不离。公主知道我不会离开她,就像努里丁不会离开沙哈鲁一样。她叹口气,牵着我的手,让军官带着他如狼似虎的官兵,将我们一起押走了。
壹
欧乙拉公主、沙哈鲁王子、努里丁和我被金帐汗国的军官带走,关押在阿哲儿拜展的一座城堡里。直到这时,我们对战争的进展才有了一些了解。确切的消息来自负责看押我们的军官,他是个多嘴多舌的人,喜欢在公主面前卖弄口才和大献殷勤。因此,从他的口中我们得知了不少事情,包括在我们进入金帐汗国之前,脱克汗与帖木儿王对阵所打的两场败仗。这两场败仗的地点一处在浑都儿察河流域,一处在西西伯利亚的托波尔河附近。
金帐汗国疆域辽阔,消息闭塞,受其统治的斡罗斯各公国的真实情况从没有传播到金帐汗国之外的国家去。东方没有,西方也没有。在这种极其不利的情况下,帖木儿王对金帐汗国所进行的战争只能在一种摸索的状态下进行,而战争的成败取决于将士的勇敢和统帅的智谋。
我想,这绝非什么过誉之词,帖木儿王的经历告诉我们,他是一个比任何统治者都更懂得随机应变的人,在完全陌生的环境里与对手较量,他将自己随机应变的指挥才能发挥得淋漓尽致。
战争之初,帖木儿王与脱克?99lib?汗互有胜负。后来,帖木儿王改变了作战的策略,一旦发现脱克汗的行踪就对脱克汗穷追猛打,不给脱克汗任何喘息之机。
脱克汗在浑都儿察和乌尔图巴战役中一战败北,不得不逃到阿哲儿拜展某个人迹罕至的地方躲藏起来,他一面暗中与埃及国王联络,希望说服埃及国王共同对付帖木儿王,一边玩弄手腕不断遣使向帖木儿王讲和,要求帖木儿王退回撒马尔罕。至于他手中的筹码,当然就是沙哈鲁王子和欧乙拉公主。
脱克汗将我和公主关在一起,将沙哈鲁和努里丁关在另一处。我开始明白为什么沙哈鲁那么担心,脱克汗这个人真的很讨厌,每天都派人来带公主过去陪他说话。每当公主去他那里的时候,我唯一能做的事就是独自坐在帐中,设想着种种可能的或者可怕的事情,除此,我不知道自己还能凭借什么打发为她担忧的时光。当然,我也时常会想到沙哈鲁,我第一次隐隐地产生了一种感觉,对沙哈鲁而言,公主是这个世界上最重要的人,她对他的重要性甚于他的父王和母后,为了公主,他可以去做任何事。
我将帐门打开,面对着西沉的太阳冥思苦想。这真是一种折磨,公主又被脱克汗派人“请”去了。
不知为什么,公主今天到脱克汗那里去的时间比以往任何一天都长,我等待的心情越来越焦急,只得走出帐外踱来踱去,翘首盼望。脱克汗的卫兵在一旁虎视眈眈地盯着我看,我走上几步就会狠狠瞪上他们一眼,这样做我心里能够好受一些。
谢天谢地,在我变得歇斯底里之前,公主终于回来了。
幸亏最后公主总能回到我的身边。我跑去拉住她的手,好像一个迷路的孩子找到了自己的母亲,充满惊喜,充满幸福,也有几分埋怨。
公主俯视着我的脸:“等着急了吧?吃饭了没有?”
我摇摇头。我哪里有心情吃那又酸又苦的大咧巴。
我一直牵着公主的手,一起回到帐中,公主好像很渴了,去桌边倒了一碗酸奶来喝。我在身后关上门,突然问她:“脱克汗叫你去有什么事?他为什么每天都要找你去他那里?你和他说些什么?他是不是喜欢上你了,想要让你嫁给他?如果他向你求婚,你会答应他吗?如果你答应嫁给他,你还会跟我和沙哈鲁一起回九九藏书到撒马尔罕吗?你不会不要我们了吧?”我连珠炮似的问。哪怕明知没有权利我也必须问,这些话在我心里憋得太久了。
公主可能没有想到我会这样问她,惊讶地看着我,一时没有回答。
我毫无礼貌地逼迫她:“你说呀。你为什么不说话?”
公主走到我身边,轻抚着我的脸颊:“你一下问了这么多,你要我先回答你哪个问题呢?”
我把她的温柔当成搪塞,甩开了她的手。
欧乙拉公主眨动着眼睛,我看到她长长的睫毛后无辜的眼神。
我一直把公主视为我的母亲,可有的时候,我觉得她比我和沙哈鲁的年纪还要小,特别是当她不知该怎么应对我和沙哈鲁的任性时。强烈的冲动慢慢过去,我哭了起来,我怕,我太怕了,我不能让公主离开我们。如果沙哈鲁在我的身边,他的心情一定和我一样。
公主微微叹口气,将我揽在她的怀中。她怀中的气味永远那么好闻。
“塞西娅,你生我的气了吗?”
“是的。”
“为什么?”
“你总是去陪那个讨厌鬼。你不讨厌他吗?你是不是喜欢上他了?”
“他是个讨厌鬼,我怎么会喜欢他呢?”
“可他长得蛮英俊的……”我不得不承认这一点。
公主笑了:“是吗?我倒没注意。不过,既然塞西娅觉得他长得英俊,那一定是了,我相信你的眼光。”
我恨不得咬碎自己的舌头。既然公主没注意,我为什么要去提醒她。
公主不逗我了,她认真地对我说:“塞西娅,你放心,我不会离开你和沙哈鲁、阿依莱的。”
“你不骗我?”我抬起泪汪汪的眼睛,哽咽地问。
“难道我骗过你?”
我放下心来,破涕为笑。
“小东西,你呀,总是拿你的眼泪做武器。”
“我怕嘛。”我抹了把泪水,抹得满脸都是。我抬起泪痕交错的脸,望着她。只要她还在我的身边,我就什么都不怕。
“怕我留在金帐汗国?”
“嗯。”
“不会的。”
“可你为什么总要去见讨厌鬼呢?我好担心他会伤害你。”
“没事。我和他毕竟都是成吉思汗的后人,他不好把我怎么样。我去见他,是为了不要激怒他。沙哈鲁在他的手上,我不得不万分小心。脱克汗是个残忍的人,激怒了他,后果不堪设想。说真的,我现在最担心的是沙哈鲁,也不知道他最近的情况如何了,唉,不管我怎么要求,脱克汗就是不肯松口让我见一见沙哈鲁。”
“他是不是把沙哈鲁杀了?”
“不会,不会。他没那么蠢。”
我提起的心重新放下了,在我看来,只要脱克汗没杀沙哈鲁,事情就不算糟糕。
“公主,你说,难道我们要永远留在金帐汗国吗?”
“今天我听脱克汗告诉我,帖木儿王已经回师撒马尔罕了。”
“啊?帖木儿王……他不管我们了?”
公主微微笑了:“不是的。帖木儿王回到撒马尔罕,说明我们被羁押的事情应该有个结果了。”
“结果?我听不懂你的意思。”
“你是个小孩子嘛。”
“有时候,你自己也像个小孩儿呢。”我指的是她黑黑的眸子里时常流露出的犹如婴儿般清澈的眼神。
公主俯下身体,在我眉间的金星上吻了一下。我的心像奶油一样融化了,散发出甜甜的藏书网气息。
“我们一起吃晚饭好不好?”
“你还没吃饭?脱克汗真小气,连饭也不给你吃。”
公主掰了一块面包,蘸了点酸奶放进嘴里,有滋有味地咀嚼着:“我呀,跟你一块吃饭更有心情,你这个小东西,从来都是我的开心果,你不知道吗?”
我突然间就有些羞涩起来,脸上阵阵发热。我急忙掰了一块面包,学着她的样子,蘸了点酸奶放在嘴里咀嚼着。没想到这种咧巴蘸上酸奶吃起来居然别有风味。
我和她笑嘻嘻地开始进攻咧巴,不一会儿,一个硕大的咧巴被我们吃光了,一罐酸奶也被我们瓜分得干干净净。
就这样,我被公主哄着吃饱了。临睡前,我对她说,我讨厌脱克汗。公主微微一笑,说,我也是。这像是一种保证,我相信脱克汗不可能再从我的身边把公主夺走了,于是怀着一种踏实的心情睡着了,一觉睡到天亮。
贰
第二天中午,脱克汗派来侍卫,破天荒地在召见公主时要我也一起参加。他突如其来的好心真叫人摸不着头脑,公主却一点不感到意外,我甚至看到她的脸上掠过一抹喜色。
比这更大的惊喜是,我们在脱克汗的大帐里见到了沙哈鲁和努里丁。
沙哈鲁比我们刚被关起来的时候消瘦了许多,脸颊和眼窝陷了下去,眼眶也有些发黑。我想象得到,这段日子,他是怎样为欧乙拉公主牵肠挂肚,怎样寝食难安。
当然,在他惦念的人中我也算一个。不管怎么说,我们在公主的身边一起长大,相互怀着深深的情谊。
公主在走向脱克汗专门为她设立的座位前,看了沙哈鲁和努里丁一眼。99lib? 她关切的目光与沙哈鲁忧虑的目光相接,他们什么都没说,相视已经把他们要说的话告诉了彼此。
脱克汗看到公主,脸上立刻露出笑容。显然,这是一种发自内心的愉悦。
“欧乙拉,请坐。”
他居然将公主直呼为“欧乙拉”!我注意到沙哈鲁的眉头一下拧了起来,眼神有些不耐烦。如果不是公主在坐下来的同时扭过头向他微微一笑,他甚至可能没有耐心再听脱克汗废话。
脱克汗根本没去注意沙哈鲁的愤怒,他的眼睛里只有公主。“欧乙拉,真遗憾。”他注视着公主,一字一顿地说。他的话让我莫名其妙。
对于他的莫名其妙,公主温柔地做了回应:“大汗,这段日子,我们一直都在交谈,我衷心地希望您能考虑我对您说过的话,早日结束这场战争。做一位好君主,治理好您的汗国。”
“我也还是那句话,有些事情并不是我所能左右的,有些事情……于我而言只能顺情势而动。我已与帖木儿王签订和约,他撤回撒马尔罕,我释放你们。”
“我知道,你们会信守对彼此的诺言。”
“不过,欧乙拉……”
“什么?”
“你一定要回去吗?你一样可以把金帐汗国当成你自己的家。”
“我早就没有家了。现在,哪里有孩子们,哪里就是我的家。”
“欧乙拉!”
“大汗,您不要再劝我了。我的心愿仅仅如此。”
“好吧,欧乙拉,这一次我尊重你的心愿,放你走。但如果下一次,对,下一次,如果你还会出现在我的面前,我就会把它当成长生天的旨意,我一定不会再放你走。你明白吗?”
“我明白。”
“欧乙拉,我不会忘记你的。”
“谢谢您。”
脱克汗挥挥手,示意酒宴开始。侍女们鱼贯而入,在我们面前摆上烤熟的羊肉、两种咧巴、奶油、酒和水果,乐师们奏响了乐曲。一切都仿照帖木儿王的宴会规格和程序进行,不同的是,这样丰盛的宴会只为我们几个人而设,别的人脱克汗谁也没请。脱克汗还记着为公主准备了马奶酒,他先敬公主。
公主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脱克汗又敬沙哈鲁,沙哈鲁没有任何表示。
“沙哈鲁,你不想对我说些什么吗?自从进了我的汗帐,你似乎变成了哑巴。你是怕自己哪句话说得不合适,激怒我吧?”脱克汗并不介意沙哈鲁的无礼,他举着酒杯,对沙哈鲁冷嘲热讽。
沙哈鲁对他怒目而视。“是的。”片刻,他一字一顿地回答。
“可是,对于我的盛情,你总得喝一杯才对。”
“我从不喝小人敬的酒!”
脱克汗将酒杯摔到沙哈鲁面前,酒液溅了沙哈鲁一脸,汗帐中的气氛一下变得紧张起来。
“沙哈鲁,我劝你还是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沙哈鲁冷笑一声,不屑作答。
“看样子,你在我的金帐汗国还没有待够。既然如此,我就留你多住些日子。”
“大汗。”公主吃惊地叫道。
“欧乙拉,这是我跟沙哈鲁之间的事情,你不要管。”
“大汗请息怒,沙哈鲁还是个孩子。”
“孩子?我想,如果不是他跟着他父亲来打这一场仗九九藏书,他该娶妻生子了吧?不,我记错了,沙哈鲁应该是成过一次亲的,虽然那时他只是个傻乎乎的小男孩,虽然嫁给他的女孩不久后就过世了,我还是应该把他视作男人。”
“大汗,请您宽恕沙哈鲁。我知道,他不是故意要对您无礼的……”
沙哈鲁粗声粗气地打断了公主的话:“公主,不要求他。他只不过是我父亲错养的一条毒蛇。”
这个比喻彻底激怒了脱克汗,他用力一拍桌子,喝道:“来人哪!”
侍从应声而入。公主站了起来。
“把这个小杂种给我拖出去绞死!哼,我要把他的首级送回撒马尔罕,让帖木儿王来找我报仇99lib?吧,我和帖木儿王之间早晚有这么一天,不是他死,就是我亡。”
侍从上前抓住了沙哈鲁的膀臂,沙哈鲁的反抗无济于事。
“大汗!沙哈鲁!”眼看着沙哈鲁就要被侍从押出汗帐,公主的脸上突然失去血色,她的脚步踉跄了一下,随即倒在脱克汗的怀中。
“欧乙拉!”这是脱克汗发出的惊呼声。
“公主!公主!”我和沙哈鲁同时叫了起来,我们的声音里充满了同样的惊慌,同样的悲伤。沙哈鲁想要甩开侍从的手,但没有成功。
其实,头痛病突然发作对公主来说是老毛病了,但我和沙哈鲁都没见过她像这次一样发作得如此吓人。
脱克汗的怀中紧紧抱着公主,急切地呼唤着她的名字。公主慢慢苏醒过来,尽管她的脸色依然苍白如雪,她却顾不得这些,只是声息微弱地哀求脱克汗:“大汗,我求您了。求您了!”
脱克汗明白她的意思,做了个要侍从们放开沙哈鲁的手势。沙哈鲁向回走了几步,又在原地站住了。他痛苦地注视着欧乙拉公主,公主虚弱的样子让他的头脑彻底冷静下来。
脱克汗命侍从赶紧去请金帐汗国最有名的大夫来,公主温柔阻止了他。我给公主吃下一粒药丸,过了一阵,她的脸上渐渐有了一丝血色。我总随身装着可以为她治疗头疼病的药丸,我听她说过,药丸是西藏的一个喇嘛为她配制的,很管用,她离开西藏时,喇嘛将药方给了她。药丸的颜色鲜红,像一粒粒红色的宝石。我能感受到脱克汗对公主的担忧,他将公主抱到他在汗帐中自己那张铺着华贵床罩的雕花木床上,然后吩咐侍女撤下酒席。
也许是因为脱克汗在公主身边的缘故,沙哈鲁始终没再走过来。
脱克汗示意所有的人都去汗帐外等候,我不肯离开公主,他让我留下了。
“欧乙拉,你好些了吗?”他将公主的双手握在胸前,关切地问。
公主告诉脱克汗,自己这是老毛病了。在她逃亡的过程中,生过一场大病,病好后就落下了这个难缠的病根。没事的时候像个好人一样,但病一旦发作起来就会头疼欲裂,她看过许多大夫吃过许多药都不管用,唯一的办法就是吃上一丸藏药,然后再好好休息休息就没事了。
“真的吗?”脱克汗仍然不放心。
“真的,我好多了。”
“欧乙拉,你这个样子,不如就在我这里多待几天吧。”
“不碍事的,明天一定得上路。”
“你真的连跟我多待一天都不愿意吗?”
“不是的,大汗。我懂得您的好意,不过,我确实放心不下沙哈鲁。他还是个孩子,有些事情他不懂得掌握分寸。大汗,沙哈鲁是我照顾的,为了您和他父亲的和约,我希望早一点把他带回撒马尔罕。”
“欧乙拉,我……”
“大汗,请您明天一定送我们走。”
脱克汗犹豫片刻。虽然有点勉强,他还是点了点头。
欧乙拉公主向他温柔地笑了一下。在那一瞬间,我觉得脱克汗的眼睛似乎有些湿润。我甚至听到他在心里九九藏书说着这样一句话:欧乙拉,多么遗憾,我与你今生无缘,但愿来生能与你相依相伴。
在我的印象中,脱克汗是个残忍的、反复无常的君主,唯独在公主面前,他却成了一个善良体贴和满怀柔情的好男人,这是多么强烈的反差啊。
傍晚,公主恢复了一些精神,坚持带我回到我们住了十多天的小帐,说要收拾一下东西。我知道,她拖着病体离开只是因为她不想在汗帐过夜,如果她留在汗帐,即使有我守候在她的身边,仍然会为她的清白蒙上阴影。她并非特别在意自己的名誉,可她不能不在意沙哈鲁的感受。
担忧与快乐交织着,我很晚才终于沉沉睡去。在梦中,我看到太阳又一次升起,欧乙拉公主、沙哈鲁、努里丁和我,终于踏上了归程……
当我醒来时,我的梦境变成了现实。
叁
经过一个多月的艰难旅程,我们终于回到久违的撒马尔罕城。帖木儿王传下旨意,要在底来库沙宫接见我们。
撒马尔罕城墙坚固,四周为园林和住宅环绕,城中辟有街道及广场。底来库沙宫却建在离城较远的地方,宫墙之外,即为御花园。花园的名字与宫殿的名字相同,也叫做“底来库沙”。
即便身为负责帝国礼房的宫员,底来库沙宫依然不会轻易向我这样家世远远算不得高贵的人敞开。有资格的人只是欧乙拉公主和沙哈鲁王子。但是这一次有所不同,因为这一次我和公主在金帐汗国与沙哈鲁王子同生共死,帖木儿王和大王后格外施恩,希望在高贵的底来库沙宫给予我们相应的奖赏。从这个意义来讲,阿依莱这个小家伙实在是有些福气的。
帖木儿王的总管努里丁引着我们穿过花园,我们不敢停留,景致一带而过。我只隐隐记得,花园中的影壁皆为金碧色琉璃砌成,园门之前,有手执兵器的卫兵把守,未经召见者不得入内,否则格杀勿论。
向前再进一层殿,殿门几与外边的宫门一般高大,帖木儿王便端坐于其间的99lib?宝座之上,准备接见我们这支奇形怪状的队伍。
我们的队伍以欧乙拉公主为首,后面跟着沙哈鲁、我和阿依莱。再后面,跟着索度和他的妻子。
我和阿依莱是第一次进入真正的宫殿,宫里呈现给我们的一切都让我们惊讶万分。我想,索度和他妻子的心情一定也和我们一样,不过他们毕竟是大人,面上不露声色罢了。宫中的诸般摆设无不极尽奢华,其他的倒还在其次,最令人想不到的是帖木儿王面前居然有一座喷水池,红色的金鱼在池中游来游去,水池中央,一股喷泉喷涌如柱,水滴溅在脸上,十分凉爽。
帖木儿王的宝座上铺着厚厚的坐褥,后背垫着舒适的靠枕,坐褥与靠枕用真丝面料缝制,上面皆绣着精美的图案。帖木儿王身穿素缎袍,头戴一顶白色高帽,帽前缀以宝石,宝石旁还镶有珠玉。大王后的打扮与参加宴会时不同,稍稍简朴一些,不过还是华丽无比。
我们行礼毕,帖木儿王要我们坐下来。沙哈鲁坐在公主的对面,我坐在公主的身边,其他人依次落座。我习惯性地带着挑剔的目光看着帖木儿王正握在手里把玩的一盏镶着翡翠的金杯,金杯的形状古朴自然,透露着特别典雅的气息。我对着金杯琢磨了好一会儿,蓦然想起,这盏金杯竟是我的作品。
帖木儿王的脸上露出笑容。他开口对公主说话的时候,我觉得他的语气有些特别,算得上温柔体贴。他对公主说:“你们在金帐汗国的事我都听说了。你是个勇敢的女人,你用自己的生命保护了沙哈鲁。”
公主微笑着回道:“是沙哈鲁用生命保护了我们所有的人!他是个勇敢的孩子,您和大王后应该为他感到自豪。”
帖木儿王回答:“是的。”
帖木儿王与欧乙拉公主说话的时候,一双眼睛始终注视着她。对于他专注的目光,公主并没有表现出丝毫的羞怯。
只有沙哈鲁有些不安。我看到他不断绞着自己的双手,似乎他父亲对公主的接见,对他而言是种折磨。
我得承认,我那时真是个孩子,对于男女情感之类的事情全然不懂。
一阵微妙的寂静像阿亚香饼的香气一样在大殿上弥漫开来,寂静越悠长,沙哈鲁的脸色越苍白。
总管努里丁求见帖木儿王,禀报说金帐汗国有礼物献上。帖木儿王脸上露出恍然大悟的神.99lib.情,做了个让金帐使者进来的手势。
一行金帐使者鱼贯而入,将礼物呈现在帖木儿王的面前,他们做出卑微的姿态,请帖木儿王赏阅。
此次,作为修好之约,金帐汗脱克不仅遣回欧乙拉公主和沙哈鲁王子,还以珍奇礼物相赠。礼物中有金帐汗国的精酿美酒、珊瑚树、翡翠车、珠宝器皿等等,另外还备有几匹上等的衣料,脱克汗点名是赠与帖木儿王的夫人们的。帖木儿王现在共有五位夫人,最受宠爱的还是大王后图玛,帖木儿王将各色衣料都剪开一段分赐给诸夫人,剩下的大段都留给了大王后。帖木儿王似乎也想给欧乙拉公主一些衣料或者其他什么礼物,他含糊地问了一句公主喜欢什么,公主回说她什么也不缺。她的态度如此明确,帖木儿王只得作罢。
不作赏赐,总得有其他的奖励,在这一点上帖木儿王毫不含糊。欧乙拉公主却之不恭,想了想,说道:“如果帖木儿王不反对,就让我带孩子们游览一下您在撒马尔罕的宫殿和御花园吧。”
帖木儿王很惊奇:“公主到哪里都喜欢游玩吗?”
公主微笑:“我还在其次,主要是塞西娅喜欢。美与艺术会给她带来灵感,这孩子很勤奋。”
帖木儿王感叹道:“塞西娅真幸运。”他说出了我的心里话。
晚上,帖木儿王要设宴款待金帐汗国使者,他请公主届时务必作陪。公主没有拒绝,她不习惯于拒绝别人,何况这是帖木儿王的意愿。遗憾的是,这样的场合,我和阿依莱没有资格参加。
总管努里丁此番与我们同生共死藏书网,早与我们结下了浓厚的友情,他自告奋勇带我们各处游览,帖木儿王含笑恩准。沙哈鲁不能与我们同往,他要随父王和母后回宫,而且要在宫中小住一段时间。当他向公主告别时,我看到他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不舍之色。或许,他更希望能与我们在一起吧。
我们再次向帖木儿王施礼,退出宫殿,努里丁径直带着我们来到御花园。
御花园到底是御花园,它的面积比起我们在碣石城见到的总督府花园不知要大出多少倍,而且华阔程度尤胜后者。一路行来,但见园中遍植果树,林木之中,辟有云石铺成的宽阔道路。路旁芳草茵茵,溪水流淌,头顶之上,则遍张缎幕,借以遮蔽烈日。缎幕的颜色多为素色,间或饰以锦绣。
御花园的中央,建有一座十字形的寝宫。宫内的陈设布置令人赞叹不已。宫壁上悬挂着名贵的地毯,宫内正面三间皆为寝宫,门口悬挂着绣花门帘。宫内床上铺着绣花裀褥,努里丁介绍说帖木儿王常与大王后宿于此九九藏书间。
寝宫四壁悬以玫瑰色丝幔,丝幔上缝缀许多珠宝。天花板上悬挂着果绿色的丝绦,微风入室,丝绦随风摆动,为寝宫增加了无限美趣。入门之处,依然挂着绣花门帘,门帘悬挂在一根缠有绿线的棍上,可见帖木儿王格外偏爱绿色。至于两侧厢房,装饰与正室相同,地面也铺着薄席或者地毯。
寝宫之前的十字口上,放置金质长桌两张,桌为纯金所制,长约五尺,宽约三尺,桌上陈列着纯金酒壶七把。其中两把镶有珠宝,壶盖系红宝石琢成。每只酒壶旁配酒盏六只,其中一只边缘处同样镶有珠宝。镶有珠宝的酒壶与酒盏,一定为帖木儿王或者大王后专用。
离开华美的底来库沙宫,我们乘坐马车来到巴奈维宫。刚到宫门口,我们看到一个人,阿依莱眼睛最尖,第一个跑过去,拉住了他的手。
是沙哈鲁。他告辞父王、母后出来,专门在巴奈维宫等候我们。他向我招招手,又努力用一种轻松的姿态跟欧乙拉公主打了个招呼。可是,他的目光却躲闪着公主的注视,脸上不经意地闪过些许羞赧之色。
阿依莱闹着要沙哈鲁背他,沙哈鲁虽然贵为王子,却不会把小孩子的撒娇任性当成失礼。何况,他自幼在公主身边接受教育,早就养成了宽容大度与忍让的性格,以前对我,现在对阿依莱他都呵护有加。阿依莱既然要他背,他就真的蹲下身体,让阿依莱爬到他的后背上。我跟在沙哈鲁身边,那感觉真好。这时我想,欧乙拉公主、沙哈鲁、我、阿依莱,我们天生就是一家人。
公主没有问沙哈鲁为什么回来了。事实上,无论沙哈鲁做任何事,她都从来不问为什么,她信任沙哈鲁,如同沙哈鲁信任她。
阿依莱在沙哈鲁的背上哼唱着一支童谣,他的声音纯净,犹如天籁,听着让人眼窝发热。
我们在阿依莱的歌声中不知不觉穿过花园,来到巴奈维宫前。
巴奈维宫与底来库沙宫一样建在一座巨大的花园中,只是院墙越发高峻,四角建有戍楼。花园中央也有一座十字形行宫,宫殿周围为池水环绕,建筑和装饰的讲究有过于底来库沙宫。
此时离晚宴时间已近,我们只能走马观花,匆匆游览一番。走出花园大门时,努里丁的仆役在马车旁等候我们。两个仆役,一人手里端着一个底下有托的银盘,盘上覆盖着丝罩。努里丁笑眯眯地掀开丝罩,原来,一盘是精制的小点心,一盘是糖饯白果、杏仁及葡萄。
努里丁负责送我和阿依莱回去,公主和沙哈鲁乘另一辆马车参加宴会。临别,我们和沙哈鲁说定,明天他还带我们去参观帖木儿王的宫帐。
肆
第二天,我们在沙哈鲁的导引下,来到帖木儿王那座高大而有四角的宫帐。
沙哈鲁今天特意换了一身装束。华美的内服,素缎外衣,衣领、胸前、背后皆绣着中国牡丹。帽上镶有珍珠,帽前还缀着一块很大的红色宝石。
经过这样一番打扮,沙哈鲁越发显得眉目俊秀、气质出众。
阿依莱仍然跑去拉住沙哈鲁的手,看得出来,阿依莱十分喜欢沙哈鲁。他们一起走进宫帐99lib.,我和公主跟在他们的后面。
宫帐约三根支柱高,自宫帐一端到另一端,计三百步。帐顶呈戍楼样式。宫帐四周,由十二根巨柱撑起,巨柱之上,皆涂有金碧漆色。宫帐中央,另有两根巨柱支撑,每根巨柱皆由三节叠成,每节之间,严丝合缝,浑若一体,若非沙哈鲁介绍,我们真的看不出来。沙哈鲁说,这是为了拆卸方便,话虽如此,拆卸如此巨大的宫帐仍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巨柱的柱头穿过帐顶,露出帐外。帐内靠近四壁隔出甬道,每面甬道分成四厢,共用二十四根较细的支柱支撑,同时,还有五百根红色绳索系住帐角。
宫帐之内,四壁饰以红色彩绸,鲜艳美丽,红绸上绣有金锦。宫帐的角落里,各陈设着一只巨鹰。宫帐的外壁覆盖着白、绿、黄各色锦缎,四角的铜球之上雕有新月银徽。另有类似望楼的设置,高出帐顶,一侧悬挂软梯,可上可下。平日不使用时,望楼用绸布盖住,万一宫帐某个部分被风吹坏,或支柱发生倾斜,工人便由软梯爬出望楼,加以修整。
宫帐四面围以色彩不一的丝锦,上面画有墙砖形状,墙头开有垛口。宫帐每边长不下三百步,正面辟有大门,上挂缎幕,缎幕虽然巨大,但可以随时合闭。门楼位于门口之上,装饰华美。开合帐幕的司仪就住在其中,人称打簾楼。
宫帐一侧,建有一座极其讲究的圆形帐。这就是在蒙古人居住的地方随处可见的蒙古包了。不同的是,用以支撑蒙古包的支柱皆镶有银顶,银顶上镶嵌着各种各样的宝石,在阳光下华彩耀目。帐后插有一列绣旗,微风吹动,飘飘扬扬,蔚为壮观。蒙古包幕门高大,但经常关闭。
宫帐另一侧,亦有一座大帐,四角皆由绳索绊住,装饰如宫帐一样华美。沙哈鲁介绍说,这座与宫帐相类的大帐日常都由他母后居住。
距此帐不远,还有一处院落,四周用丝幔围起,丝幔上绘着金碧色的图画并开着几扇窗户,窗户上蒙着细纱,防止飞虫之类飞入院中。院落中央建着一座用红绫幔围成的高大帐幕,支撑帐幕的巨柱,亦由三截凑成。帐顶安置着一只张开两翼的银色巨鹰,对面数尺之外,在帐角处,有银色小鸟三只,小鸟转向巨鹰而望,呈现畏惧巨鹰捕捉、振翅欲逃的情态。巨鹰亦作扑向小鸟的姿势,无论巨鹰与小鸟皆设计精巧,栩栩如生。而且,帐顶作这种装饰,似有深意。
这座帐子,五年后将归帖木儿王的小王后图兰所有。在前面我已经约略地介绍过,大王后图玛和小王后图兰都是东察合台汗国名符其实的公主,当然也是成吉思汗的嫡系后人,正是因为这个关系,一直希望成为第二个成吉思汗的帖木儿王于众位夫人中,对她们二人最是宠爱。
从早晨一路游玩下来,不知不觉已到中午,我和阿依莱又感到饿了。我们正与努里丁商议到哪里吃饭,吃些什么,忽然有一位侍从求见公主。沙哈鲁笑着看了我和阿依莱一眼,命侍从近前回话。
原来,妃主罕则黛的帐幕就在前面不远,妃主大概早知道公主带着我们在宫帐周围游览,因此特意备了酒宴请我们过去。
妃主的帐子里早有一些贵族夫人在座迎候。让我们没想到的是,欧乙拉公主正与妃主和众夫人寒暄时,大王后图玛也来了。大王后穿着一件红色锦袍,看样子是用我们从金帐汗国带回来的红色面料赶制而成,锦袍的袍角奇长,若非十五位侍女从后面提着,扫地一定格外方便。
俟大王后在尊位坐下,侍候大王后的十五名侍女中十二名退出帐外,只有三名贴身侍女随侍在侧。
大王后依然浓妆艳抹。
不光大王后如此,其他各位夫人包括妃主在内无不仿效她的装扮。毕竟,大王后的装扮在帖木儿帝国内永远代表着一种时尚。但对我而言,我最感兴趣的还是她的头饰。大王后今天梳的发髻真的有些奇怪,发顶高耸,犹如头上顶着一个战盔,鬓角缀满珠花宝石,发髻旁还插着一个象形金饰,金饰上镶着大粒珍珠和三块红宝石。另外,大王后的头发上还插着一支色彩鲜艳的鸟羽。
这个象形金饰原是我给公主设计的,大王后生日时,公主将它作为礼物赠给大王后,大王后十分欣赏,以后经常戴着它出席宴会。
大王后天生一头美丽的乌发,不像公主的头发略带一点栗子色。大王后很钟爱她的头发,因此她的侍女无论出身何族,一律都将头发染成黑色。
平日大王后与帖木儿王一同参加宴会,王与王后并列而坐,只是王后座次稍微低矮一些。今天参加宴会的都是女人和孩子,帖木儿王不在受邀之列,正中的位置上只有大王后一人居中高坐。
妃主罕则黛未及三十岁,少女时代是个不折不扣的美人。可是,她因嗜酒之故,脸庞和眼睛都变得浮肿,身体也开始发胖,这样一来,她年轻时的美貌便荡然无存。罕则黛与帖木儿王同族,颇有头脑,平素最受帖木儿王信赖。众所周知,罕则黛最初是大王子只罕杰尔的结发爱妻,她为丈夫生下两个儿子莎勒坛和皮儿。只罕杰尔去世后,罕则黛在公公帖木儿王和大王后的再三劝说下,勉强同意改嫁三王子米兰沙,并在婚后与米兰沙育有一子哈里勒。近来不知为什么,妃主与三王子的感情出现不和,性情倔强的妃主便搬出来,独居在宫帐附近。
哈里勒年方八岁,与叔叔沙哈鲁不是很亲热。但是,他与阿依莱年龄相仿,倒是很快混熟了,两个孩子一人拿了一块面包,跑出去骑马了。
沙哈鲁奉母命向在座众位夫人敬酒。按照尊位,他先来到母后面前。他的身后跟着一名酒使,酒使手捧银盘,银盘上面放着一个注满酒的金盏,再其后,还有一名侍役提着酒壶相随,侍役需要随时将酒盏填满。
酒使捧盘来到大王后面前,先躬身三次,然后由沙哈鲁向母后献盏。大王后接盏,一饮而尽。侍役又将银盏斟满,走到公主面前。
公主平素从不饮白酒,罕则黛知道她的习惯,特意备了一壶马奶酒,也让侍役提着。谁知侍役粗心,竟误将白酒倒入银盏中,公主不想侍役受到责罚,接盏欲饮,沙哈鲁说道:“请公主赐饮。”
在献酒过程中,九九藏书也有将献酒转赐给酒使的时候,但主敬之人主动要求赐酒倒还不曾有过。由于这个意外的插曲,正在喁喁私语的夫人们都停下交谈,一起望着公主和沙哈鲁。
公主似乎也有些意外,稍稍犹豫了一下。
沙哈鲁的态度平静而又坚决,他还是说:“请公主赐饮。”
公主不能再犹豫,急忙将银盏端给沙哈鲁。沙哈鲁接过银盏,将其中的白酒一饮而尽,饮毕,才让侍役倒上酸甜可口的马奶酒,敬给公主。
公主将银盏放回盘中后,敬酒便又往下进行下去。沙哈鲁带着酒使和侍役来到妃主罕则黛的面前。罕则黛跟她的小叔子开了个玩笑:“呦,想不到我们的小沙哈鲁长成大人了”。沙哈鲁也不回应,只报以微微一笑。罕则黛的样子像是没想到一个十五岁的男孩竟有这般的细致和体贴,我却觉得从金帐汗国回来后的沙哈鲁,好像一下子从男孩变成了男人。
如此酒过一巡,侍女仆役送上精美的点心,大家用了一些点心,又开始饮酒。在帖木儿帝国,女人像男人一样喜欢豪饮,凡参加宴会,多大醉失态而归。一次不醉的女人,只有欧乙拉公主。
我一边喝果汁,一边吃点心,等我不再感到饥渴的时候,我开始饶有兴致地品味起妃主帐幕中的陈设来。欣赏一切堪称艺术的杰作,总会带给我莫大的享受。
罕则黛住在一座纯绿色的帐幕中。帐幕内饰以各种各样珍贵的兽皮,据说这种兽皮在中国境内需要十五个左右的金条才能购得一张,在欧洲售价则更加昂贵。帐幕中央放置着一个巨大的柜子,柜子高约四尺,上面雕饰极其华丽。柜子四周镶嵌着大粒珍珠,柜盖之上,则镶嵌着大如核桃的蓝色宝石。这个柜子我记得在大王后的帐中见过,想必是大王后后来赐给了妃主。
妃主所有的饮盏和瓷器都贮藏在这个柜子当中,饮盏系纯银所制,外面或镶珠宝或镶绿色翡翠。巨柜对面有一银质高桌,上面摆设着一株珠宝树,树有沙哈鲁那么高,银色的树枝上结满红宝石、绿翡翠、玛瑙及钻石等果实,果实与树枝之间,有几只金鸟栖息其上,或振翅欲飞,或刚刚落下,神态憨然,惹人怜惜。树后立有银屏,银屏上绘满花卉图案。帐幕的一个角落还挂着来自印度的细密画,画的边角都已用细小的锦线裱好,这幅画是公主送给妃主的礼物。
眼睛的余光掠过雕刻着花纹的酒桌时,我看到大王后正与公主轻声细语地说着话,笑容里流露出内心的愉悦。
我很清楚,对于欧乙拉公主,大王后从内心深处感到喜爱和敬重。若非如此,她也不会将自己唯一的儿子沙哈鲁交给公主照料。在我的印象里,大王后虽然通情达理,但并不是对每个人都像对公主那样慷慨大度,关怀备至。是啊,这也不难理解,大王后与公主,她们一个是察合台汗的后裔,一个是拖雷汗的后裔,算得上同宗同源,血脉相依。何况,她们之间没有任何感情上的纠葛,而这一点,恰恰是公主与小王后图兰之间最根本的区别。
正像我多次说过的,小王后图兰是大王后图玛的亲侄女,然而同时,她们也是帖木儿王活着时最钟爱的女人,这种关系,让她们永远不可能真正地将对方视为亲人,或者发自内心地彼此信任。
沙哈鲁是妃主当天邀请的客人中唯一的男人——当然,在大王后、妃主的眼中他还是个孩子。按照我对沙哈鲁的了解,我以为他在敬酒之后一定会离开妃主的帐幕,我以为他不喜欢这种场合。
可是,我错了。
沙哈鲁一直安静地坐在他的位置上,丝毫没有要中途离开的意思。我发现,除了偶尔喝口酒,他几乎什么东西都没有吃。他的眼睛一直看着某个地方,脸上闪着光亮,神情格外专注……后来,我终于明白过来,他在听大王后与公主说话。
这可不像我所熟识的沙哈鲁。
酒宴结束了。大王后稍显醉意,因此,沙哈鲁必须送他的母后回寝宫休息。临行,他看着公主、我和阿依莱上了同一辆马车。在他叮嘱努里丁一定将我们安全送回欧琳堡的时候,在他留恋地望着公主的时候,我终于悟出为什么此前的他有着如此奇怪的表现。这是因为,在那一个下午和晚上,沙哈鲁根本没有意识自己是在一群女人中间,他的眼睛所能看到的,其实只有公主一个人而已。
伍
日益突厥化的中亚蒙古人并没有完全丧失祖先忍饥耐寒的特点,一些与生俱来的品质,被一代一代传承下来。
帖木儿王一生都在梦想着成为另一个成吉思汗,他是那样希望自己所建立的功业能够超越这位被称作世界征?99lib.服者的草原英雄。在超越之前,仿效也是一种必要,他仿效成吉思汗建立了军民一体的军队建构,每逢出征,兵即民,民即兵,大军前行,妇女、儿童随后,转战各处。
脱克汗的请降使帖木儿王对金帐汗国的战争暂时告一段落,帖木儿王随即开始了第三次征服波斯的战争。这一次,欧乙拉公主主动要求随军。我知道,她是放心不下沙哈鲁,她的身份,当然也可以算是沙哈鲁的家人。
阅兵式结束后,我们出发了。我们跟着沙哈鲁走。帖木儿王将一支近九千人的军队交给沙哈鲁指挥。这支军队种类齐全,包括轻装骑兵、重装骑兵和轻装步兵——这里需要额外说明一下,如果作战过程中需要重装步兵,则由重装骑兵下马充任,进行步战。除上述常规军种外,在跟随沙哈鲁的九千人的军队中,还有炮兵、运输兵、急递兵和技术兵四个特殊的兵种。你可不要小瞧这四支特殊的军队,他们虽然人数不多,但是灵活机动,常常在战争中发挥出意想不到的作用。
在帖木儿帝国,对军队的装备一向有着明确的规定。每逢出征,轻装骑兵要携带的装备有弓、箭、箭筒、剑、枪、斧、镞、囊、装水的皮囊、针、线和乘马二匹,此外,每十八人携带一座共用帐幕,帐幕用兽毛制成。重装骑兵的装备有弓箭、剑、甲、胄和乘马二匹,每五人携带一座共用帐幕,另有一队佩带斧、棒、刀藏书网。
当然,在所有的军队中,装备最好的当然还得说是帖木儿王的亲卫军。亲卫军由清一色的察合台人组成,他们的装备既轻便又齐全。身为亲卫军中的一员,无论将士,都左腰带刀,右腰佩剑。十人长带帐幕一张,乘马五匹,身着锁子铠,佩带弓箭。百人长带帐幕一张,乘马十匹,身着锁子铠,佩带弓箭、棒、槌。千人长身着锁子铠、甲,佩带枪,帐幕上附有飞檐或伞。
无论何种兵种,羽箭和箭筒都是必不可少的装备。而且,针对不同的战争,甚至对必须携带的羽箭的数量也会做出严格规定,比如上次征讨脱克汗时,帖木儿王规定每个人携带羽箭三十支。帖木儿王是个一丝不苟的人。一旦决定出征,他首先要求各队长官对本队的装备做出检查,如果有谁违反规定,哪怕是少或多一支羽箭,都将毫不留情地予以严惩。
稍稍上点年纪的人都记得,在第三次出征波斯之前,帖木儿王曾两次蹂躏了波斯,并占据了波斯境内大部分的城池和土地。但是由于当时脱克汗突然进兵袭扰河中地区,帖木儿王不得不回师保卫后方安全,是以并未完成对波斯全境的征服。这一次,帖木儿王希望彻底征服波斯全境,而他的希望意味着,除了在必要的时候我们回到撒马尔罕补充给养和休整军队,这场战争将旷日持久。
我第一次对行军的艰难和战争的严酷感同身受。
刚刚出发的时候,我们每天的食物里还有肉食、米饭、牛奶和黄油这些东西,我们甚至能吃得上泰芝尼甜瓜。泰芝尼甜瓜是帖木儿帝国的名产,个大瓤甜,味道奇美。后来,米饭、黄油、甜瓜见不到了,但还有牛奶和羊肉可以食用,最艰难的时候,我们连续几天每天只能用“阿伊兰”充饥。
阿伊兰的制作方法简单,取一口铁锅,锅中注满清水,下面以温火加热,在水沸腾之前,加入用冷水化开的酸乳干,与热水搅和,再稍稍加热即成含有酸味的阿伊兰。这是阿伊兰的一种制作方法。还有一种方法,将圆块酵饼放入锅中,等到锅中水沸,将锅撤下,待食物冷却装入罐中,就成了如同稀粥一样的阿伊兰。
饥饿的时候有阿伊兰吃,对我们来说已经算不错的了。不到万不得已我们决不会杀掉马匹,马是我们的朋友,与杀马求生相比,我情愿忍饥挨饿。我和沙哈鲁唯独有些担心公主的身体,怕如此鞍马劳顿会让她吃不消。在我们的印象里,她的身体天生娇弱一些,而且她还有头疼的毛病。可是她又一次令我们刮目相看,无论多么辛苦,她总是一副乐乐呵呵、神采奕奕的样子,我都不知道在这个女人柔弱的外表之下,到底隐藏着怎样坚强的意志。
战争的间隙,沙哈鲁只要有空,都会回来看望我们。他和公主交谈的时候,我喜欢坐在旁边静静地倾听。我觉得,沙哈鲁在公主面前总有着说不完的话,他从来不谈战争,他只谈画、谈诗、谈文学、谈艺术。他最大的心愿就是等到战争结束了,他要当一名画家,一名诗人。
对于他的所有想法,公主都用她的微笑表示赞许,事实上,在她的面前,无论是沙哈鲁还是我,我们的个性都可以尽情释放。
有的时候,公主忙着做针线的时候九九藏书,沙哈鲁就坐在她的旁边,安静地看着她。这时候他不说话,他的眼睛里闪现着奇特的光芒,说不清里面蕴含着多少复杂的情愫。我有点害怕他的目光,我有理由感到害怕,虽然我还小,但有一点我分得清,公主注视着他的目光始终如一,充满温柔和爱宠,而他的目光却越来越热烈,越来越执着,越来越——霸道。
一次,沙哈鲁从战利品里偷偷给我们带回来两样东西:酸奶和胡萝卜。公主做了一次调皮的尝试,将酸奶和胡萝卜煮在了一起。煮好后,我们一人盛了一碗,当我们吃第一口的时候,彼此面面相觑。该怎么形容它的味道呢?或许,我只能说它古怪得让人终生难忘。我们酸得流下眼泪,放声大笑。
酸奶煮胡萝卜最后当然还是被我们吃掉了,战争中食物比任何东西都重要,我们不会浪费。许多年后当我重新回忆起这段时光的时候,我突然觉得,酸奶煮胡萝卜竟是我一生中吃过的最特别的美食。
这应该是这一场战争中为数不多的值得珍惜的快乐。
除此之外,还有胜利。那种征服的快乐属于帖木儿王,属于奥美,属于米兰沙,当然,也属于沙哈鲁。
然而某一天,这种快乐的日子戛然而止。
壹
一举征服里海沿岸诸省后,我们回到了撒马尔罕。
帖木儿王决定要为沙哈鲁娶亲。这既是为了庆祝胜利,也是为了奖赏沙哈鲁在战场上的英勇无敌、百战百胜。
听沙奈说,帖木儿王在一次战斗中遇到了他的劲敌。这是一位年轻的王子,英勇果敢,无惧死亡,他不仅杀掉了帖木儿王的两名贴身侍卫,还挥舞着宝剑向帖木儿王冲来。当时,帖木儿王诧异不已,在这危险的时刻,又是沙哈鲁及时出现在他父王的面前。身手敏捷的沙哈鲁一边用长枪挡住了进攻的王子,一边将长枪送入这位年轻人的胸膛。然后,他用宝剑割下年轻王子的头颅,掷在他父王的马下。胜利在那之后变得唾手可得,帖木儿王对沙哈鲁说,我99lib?要奖赏你。于是,在我们回到撒马尔罕之后,帖木儿王决意兑现他的诺言。
我常常有种感觉,纵然帖木儿王终其一生对大王后图玛极尽垂爱,但欧乙拉公主或许才是他真正心往系之的女人吧,只是由于信仰不同,另外,可能也是由于他自己也无法解释的尊重,他不能对公主有所表示。他对九九藏书待公主的态度,充满了温柔和克制,这时他的举止风范,再没有一点雄视天下的霸气。
欧乙拉公主却是仙女。她永远那么平静,难以琢磨,她赞赏帖木儿王努力要成为第二个成吉思汗的野心,竭尽所能帮助他和大王后教育他们的儿子沙哈鲁,但她无论对帖木儿王还是对任何人都决无所求。她一定将自己的心丢弃在了遥远的东方,那里曾有她的母亲、父兄和国家,她带到西察合台汗国的只不过是一具躯壳。然而,这却是一具温暖的躯壳,她给了我,给了沙哈鲁,给了很多很多人最温暖的庇护。
当沙哈鲁逐渐长成一个英俊少年时,他越来越温文尔雅,他依恋欧乙拉公主甚于依恋他的母后,或者,他的依恋有别于晚辈对长辈、学生对老师。公主其实只比他年长七岁,二十三岁女人成熟与美丽的风姿摇曳在他的视野里,令他面对她时的眩动终其一生挥之不去。从某一天开始他疯狂地写诗,我趁他不注意时偷看过几首,他的诗都是写给他正狂热暗恋着的某个女子的,他没有指明他所暗恋的女子是谁,但他在字里行间流露的痴情和悲伤让我对他充满同情。我把他的诗悄悄背给公主听,公主一点也不感到惊奇,她只叮嘱我,这件事不要再对其他人提起。
公主对沙哈鲁的关心一如既往,不多一点,也不少一点,似乎沙哈鲁还是那个需要她照顾的少不更事的孩子,她的智慧恰恰在于,她必须打开沙哈鲁的心结,可她做得悄无声息。
不久,帖木儿王有了中意的人选。女孩出身贵族家庭,家世好,人也端庄秀丽。相亲的那一天,大王后特意邀请公主帮她做个参谋,公主欣然应允。公主和大王后都相中了女孩的人品,于是,这门亲事顺理成章做成了。婚期定下后,大王后和公主留女孩和她的母亲一起吃了顿饭,女孩和她的母亲告辞时,大王后送给亲家两坛上好的马奶酒,两匹色彩艳丽的中国丝绸,公主则送给女孩一整套既贵重又别致的首饰,有项链、项坠、耳环、手镯、戒指,在集市上,你绝对找不到可以与之相比的式样,因为它们全都出自我精心的设计。
女孩与她的母亲受宠若惊,欢喜离去。
大王后请公主将这个好消息转告给沙哈鲁,公主笑着答应了。
回到住处,公主径直来到书房。书房的门开着一条缝,公主敲了敲门,我从门缝里看到沙哈鲁急急忙忙藏起了一样东西,我想,他一定又在写诗了。
沙哈鲁迎住公主,脸上涌上些许红晕。
公主没有像往常一样坐下来查问沙哈鲁的功课,她站在沙哈鲁的面前,用双手轻轻地捧住了他的脸。
她久久注视着沙哈鲁。在她温柔的注视下,沙哈鲁的脸红得像熟透的苹果。可是,他不躲避,他太需要这样的感觉,公主的手如同触摸在他的心上。
沙哈鲁的个头早已经长得比公主还高了。公主稍稍抬起身体,在他的额头上亲吻了一下。
“沙哈鲁,我的孩子,你长大了。”她的声音满含疼惜。
沙哈鲁没有说话。他无法开口,如果他开口,一定会暴露他真实的内心。
公主继续说道,抚爱的语气里稍稍多了一些感慨:“过些时候,等你成了亲,你就完全是个大人了。”
刹那间,沙哈鲁脸上的红晕褪去了许多。他抬起眼帘,与公主四目相对。我第一次觉得,他的眼神不像是一个男孩,而像一个情人。
他动了动,挣脱了公主的手。
“怎么回事?”他的语气倏然变冷。
“今天,我和你母后为你相了一门亲事。真是个很好的女孩子,家世、人品、年龄、容貌、体态,哪一样都跟你很般配,她一定能做一个好妻子。”
“是么?”沙哈鲁粗鲁地问。
“你母后也很喜爱她。相信我们的眼力,她会让你幸福的。”
“是么?”依然是毫无礼貌的反问。我和沙哈鲁一起在公主身边待了整整三年,他从来没用过这样的态度对待公主。我不明白他心中的痛,我只知道,他这样对公主说话让我很不舒服。
接下来,他们的对话我听得似懂非懂了。
“想让我离开?”
“不,这里永远都是你的家。”
“那不一样。”
“一样的,孩子。你可以把我当成你的另一个母亲。”
“别叫我孩子!你太年轻了,年轻得连做我姐姐的资格都没有。记住,你只是一个非常非常年轻的女人而已,你自己尚且需要保护。我真奇怪,为什么你偏偏就意识不到这一点呢?”
“我很安全,你的父王、母后给了我最好的保护。”
“见鬼!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不管怎样,我想告诉你,沙哈鲁,我爱你。”
“爱我?你爱的方式没有心,我不需要!从此以后,我再也不需要你的爱!你走吧,你们都走吧,让我一个人静一静。”
沙哈鲁脸色苍白,眼睛通红,他表现出来的粗野和无礼与我多年来熟悉的他判若两人。
公主似乎想说什么,最后却说了一句:“好的,孩子”。
遵从沙哈鲁的意愿,公主拉着我的手,悄然离开了书房。她在我身后轻轻地带上门,房门关闭的瞬间,我听到书房里传来一阵剧烈的响动,一定是沙哈鲁将什么东西砸在了桌子上。
第二天,沙哈鲁回到了王宫他父母的身边。
他走时什么也没有带,也没有留下一句话。
我看到他把自己写的诗稿都烧掉了,不过有一张没有完全烧尽,上面留下这样几句话:
是谁,将真爱埋葬却无言无语?
或者,心是冷的,情是热的,
燃烧的情终会将冰冷的心烧成灰烬。
真主作证吧,
从此后,我只用随风飞舞的孤寂爱我的国家。
尽管内心很勉强,沙哈鲁终究没有违背父母和公主的意愿,在两个月后与那个女孩成亲了。一天,他带着几个人来到欧琳堡,要取走他一直在读的书籍和他用惯的一些日常用具。
他先派了几个随身侍从求见公主,向公主禀明他的意思。公主一面让索度和齐尔卡斯带着几个侍从们去取东西,一面吩咐我准备沙哈鲁爱喝的蜂蜜茶。奇怪的是大家忙乱了好一阵儿沙哈鲁却一直没进来,公主心里诧异,来到门外,只见沙哈鲁依然端坐于马背之上。
“沙哈鲁,你怎么不进来?”公主疼爱地问。
沙哈鲁无言地瞟了公主一眼,一副表情倨傲、眼神冰冷的样子,好像他从来不认识公主一样。
公主并不介意,走过来轻抚着他牵着马缰的手:“下来吧。回家了,喝碗蜂蜜茶再走,你最喜欢的。”
有那么一会儿,沙哈鲁如同蜡烛遇到了火苗,几乎就要融化。恰恰这时,我走了出来,手里端着一碗蜂蜜茶。
沙哈鲁的表情顿时变了。“我现在不喜欢喝了。”他说。
“不喜欢什么?”我问。
“蜂蜜茶。”
“为什么?”
“我忘了它的味道。”
“你还忘了什么?”
“一切。”
我将蜂蜜茶倒在了地上,我以为我不会原谅他的无情,永远不会。
侍从们将书和沙哈鲁要的其他东西放在一个大箱子里抬了出来。我回到卧室,取了一张软弓和一支用杨木削成的短箭藏在怀里。这是我亲手做的弓和箭,它们不会射死人,不过,被它们射中的滋味足以让人终生难忘。
沙哈鲁到底不肯下马,与他的侍从们一起离去了。公主目送着他远去,无声地叹了口气。
我到马厩去牵了一匹马,从侧门偷偷溜走,跟上了沙哈鲁。到了街上,我听到沙哈鲁吩咐侍从们先把东西送回去,他独自一人向城门方向疾驰而去。
他径直来到城下的一片树林中。树林中有一条小溪,小时候,公主常带我和沙哈鲁来这里玩耍,我们喜欢在小溪里蹚过来蹚过去,将清清的溪水弄浑。
沙哈鲁在小溪边跳下马背,脱了靴子走进小溪。我看着他,将箭瞄准了他的后背。我离他很近,他大概没有想到我会跟来,所以没有一点防范。
突然,沙哈鲁将整个身体都扑在冰凉的溪水里,他的肩头剧烈地抽动着,我听到从他的胸腔里迸发出一声深沉的呜咽。
接着,他放声大哭起来。
他哭了很久很久,像是要把他一生的眼泪都在这里流尽。
他的哭声,是真正的男人的恸哭。
我的手臂垂了下去,泪水从我的脸上滚落。我终于懂了,原来,有一种爱像仇恨一样刻骨铭心。原来,冷漠也是爱的一种方式,只因为爱到不敢将自己烧成灰烬,背负爱的人只藏书网 能远远走开。
原来,这就是沙哈鲁所怀有的明知不会修成正果的爱。
我悄然离去。我清楚,从此以后,我再也不会曲解沙哈鲁的心意。
贰
回历七七八年(约1377年),挟明军累败残元之威,洪武皇帝朱元璋在发往西域诸国的敕文中口气是相当强硬的。他表达了这样一个意思:遣使朝贡,即不征伐。但西域各国的首领对此大多反映冷淡或根本不予理睬。其时,明政权虽已稳固地立足于长城之内,并驱逐蒙元势力于塞外草原,然而漠北的蒙元残余势力仍旧强大,明军虽屡次进军西北,震慑力终究有限。在这种情况下,尽管朱元璋自称继承了元朝正统,西域诸国仍不能不对其持观望态度。他们中间也包括正忙于开疆扩土的帖木儿王。
此后十年间,明军屡破残元,兵威盛况远播西域诸地。现实促使帖木儿王不得不认真考虑与明朝的关系。回历七八八年(约1387年),帖木儿王遣使朝贡骏马十五匹,白驼两只。这无非是一种试探,但深谋远虑的朱元璋却把这种试探当成良好的开端,当即厚待使者,并诏赐白银十八锭。
在给帖木儿王的诏书中,朱元璋将帖木儿称作元朝驸马,表明在朱元璋看来,帖木儿只是与残元宗王处于同一地位的地方统治者。此后,帖木儿王在与明朝的交往中一直以驸马自称。
次年,明将领冯胜引军袭破元嗣君于捕鱼儿海(今贝加尔湖),俘获八万余众凯旋,其中数百人经查实确系在漠北经商的撒马尔罕商人,洪武皇帝念及已与帖木儿通好,恩准将商人尽数遣还。
对应洪武皇帝的宽德,帖木儿王以骏马二百零五匹作为谢礼,再次入贡明廷。此后每年或隔年都有朝贡,明廷亦有赏赐。
回历七九六年冬(约1395年),为感谢明朝洪武皇帝朱元璋友好通商的努力,以及六年前明帝允许撒马尔罕商人归国的恩德,帖木儿王决定派出一个人数既多、贡品也够丰厚的使团出使中国。
这已是帖木儿王第六次遣使觐见洪武皇帝。
对于如何显示自己与明朝结好的诚意,帖木儿王可谓煞费苦心。首先,他按照皇帝朱元璋的喜好,精心挑选和准备了三百匹西域骏马作为贡物。而上一次,也就是两年前,帖木儿王交待礼房经我手装饰的贡物计有马八十四匹、驼六只、绒六匹、青梭幅九匹、红绿撒哈拉两匹以及镔铁、刀、剑、盔甲若干。至于明朝方面给赐的物品则有白金和文绮(一种有花纹的丝织品),回赐之物也经过我的装饰才呈给帖木儿王。就是这次出使归来,使臣对帖木儿王说,明朝皇帝最喜欢的还是西域马以及中亚特产,所有这一次,帖木儿王决定只进贡西域马。
另外,帖木儿王还准备了两样送给洪武皇帝的私人礼物。这两样礼物中包含着令我难忘的记忆,我打算稍后一天讲给巴布尔听。
其实,与任何贡品相比,我相信,最能赢得明朝皇帝欢心的莫过于帖木儿王命人撰写的、辞藻华丽的《上大明大皇帝书》,帖木儿王以此来回应洪武皇帝几年前的敕书。只是很少有人知道,奉表起草完毕,帖木儿王曾请欧乙拉公主审阅润色,一词一句皆经公主反复修改始成。
公主心细如发,将奉表誊抄备存,由我替她收藏起来。直到她去世之时,我才将奉表放入她的棺木,与她一起葬于地下。
奉表内容如下:
恭唯大明大皇帝受天明命,统一四海,仁德弘布,恩养庶类,万国欣仰。咸知上天欲平治天下,特命皇帝出膺运数,为亿兆之主。光明广大,昭若天镜,无有远近,咸照临之。臣帖木儿僻在万里之外,恭闻圣德宽大,超越万古,自古所无之福,皇帝皆有之,所未服之国,皆服之。远方绝域,昏暗之地,皆清明之,老者无不安乐,少者无不长遂,善者无不蒙恩,恶者无不知惧。今又特蒙施恩远国,凡商贾之人来中国者,使观览都邑城池,富贵雄壮,如出昏暗之中忽睹天日,何幸如之。又承敕书恩抚劳问,使站斥相通,道路无雍。远国之人,咸得其济。钦仰圣心如照世之杯,使臣心中豁然光明。臣国中部落闻兹德音,唯知欢舞感戴。臣无以报恩德,唯仰天祝颂,圣寿福禄如天地远大,永永无极。
在我接受帖木儿王的命令前,使团的人选经过帖木儿王反复斟酌也已确定。正使名叫迭力必思,我以前从未见过他,但听人说此人很有一些传奇色彩。他本人是在沙哈鲁镇守波斯北部时因头脑灵活、口才出众、体格强健且深谙中国礼仪及商业规则被沙哈鲁发现,推荐给他的父王,由此进入宫廷并受到帖木儿王的宠信。这是一方面。另外,在为帖木儿帝国效力之前,迭力必思还是个非常成功的商人,极其富有,他年轻时经常来往于欧洲、西域和中国之间进行易货贸易,以产自欧洲或者西域的皮货和马匹换取货真价实的中国茶叶、瓷器和丝绸,再运回欧洲及西域卖给以使用中国产品为荣的王公贵族或者富商大贾。常年往来于各国之间的经历,使迭必力思变成了一个见多识广,善于揣摩他人心思的人,因此这一次,帖木儿王用其所长,让他担任正使,也是为了让他同时担负起为宫廷选购中国产品的使命。
正使不熟,五名副使中的两名副使却是我再熟悉不过的了,他们一个是齐尔卡斯,另一个.99lib.是阿依莱。
既然帖木儿王手下人才济济,富有四海,怎么会任用一个十来岁的孩子充当使团副使呢?如果你这么想,我只能说,这是因为你还不够了解阿依莱。其实,阿依莱是一个有着超常语言天赋的孩子,他在很小的时候就能够使用波斯语和突厥语与当地人交流,自从他来到欧乙拉公主身边,他的语言天赋得到进一步挖掘。而今,除波斯语与突厥语之外,他还能够熟练使用蒙古语、汉语和西班牙语。我个人认为,不管世人如何评价帖木儿王,单从他对一个孩子嘉用其才上,也颇能反映出他禀性中知人善任的一面。
使团的出发时间定在二十四天之后。
这个吉利的日子是最受帖木儿王信任的星相家花费了三天的时间才推算出来的。为此,帖木儿王在宫帐中匆匆召见了我。他命我用二十天的时间设计和制作一件赠送中国皇帝的礼品,至于制作礼物所需要的主要材料,以及我在设计完成后所需要的其他材料,他都会让王宫总管努里丁保证如数供给。这样吩咐下去之后,他就赶去御花园招待来自东察合台汗国的使臣了。
我独自走出王宫,脑海里充斥着各式各样的念头,有点头昏脑涨。我回到欧琳堡时,欧乙拉公主赴御花园的宴会还没有回来,我一口东西没吃就躺在了床上。懂事的阿依莱端着一个漆红托盘进了我的房间,盘子上放着一杯热牛奶和一块蜂蜜面包,这是我的晚饭,阿依莱说要看着我将面包吃掉。
我心领了他的好意。不过,我既心不在焉也食不甘味。
阿依莱什么时候走的,以及多会儿走的这些我都没有印象了,我隐隐只记得,似乎过了很久之后,欧乙拉公主终于出现在我的面前。当时,陪她一起回来的,还有王宫总管努里丁。努里丁奉命为我带来了两个锦盒,我打开其中一个锦盒时欧乙拉公主不由发出一声惊叹:“我的天啊,这不是几年前脱克汗献给帖木儿王的羊脂玉吗?玉如其名,细白如羊脂。果然是上品!”
公主当年逃亡时曾在和阗住过一段时间,对和阗玉有一定的鉴赏能力。我在沙哈鲁的指点下看过关于和阗的介绍,据书中说,和阗位于葱岭北二百里处,是一个东西长五千里,南北长一千里的狭长地区,岭下有白玉河、绿玉河、黑玉河流过,其俗类于东察合台汗国,国中以玉石、胡锦、双峰驼、香珠、珊瑚、翡翠、琥珀、花药布、名马、金星石、水银、狮子为特产,特别是玉石和狮子,多做进贡之用。书中还说,和阗玉分为两种,采于水中为贵,采于山中稍劣。采于河中之玉,块大者对径约有一尺,块小者仅二寸,其色各异,有的白如冬雪,有的绿如翡翠,有的黄若油脂,有的红如赤珠,有的黑如墨斑,然而无论哪种,均有品质高下之分。
而脱克汗献给帖木儿王的这块羊脂玉,通体莹润玲珑,宽厚约五分,长约十五分,堪称玉中极品,世所少见。
与公主一起欣赏了一会儿羊脂玉,我打开另一个锦盒。
铺在盒中的蓝色天鹅绒上放着一柄没有刀鞘的短刀。我想,这应该就是那一柄了。我原本听说,最近帖木儿王从东察合台汗国得到了一柄据说是昔班汗的六世孙阿不海尔用过的寒冰短刀。
众所周知,昔班是术赤汗的第五子、拔都汗的亲弟弟。许多年前,蒙古帝国进行了举世震惊的第二次西征,统帅拔都汗所向披靡,陆续征服了东起额尔齐斯河,西至多瑙河下游,南自高加索,北列保加尔的广大地区,并在征服结束后定都萨莱城,建立了金帐汗国。
面对他所占有的土地,拔都汗思索着该如何治理包括第聂伯河以东的东南欧地区、伏尔加河中下游、南乌拉尔、北高加索(直到打耳班)、北花剌子模、锡尔河下游流域以及从锡尔河、咸海以北直到伊什姆河、萨雷苏河的草原地区在内的这一广阔领土,他决定像他的祖父成吉思汗一样,将领土分封给他的兄弟子侄。就是在这次分封中,昔班汗得到咸海以北的广大土地。而且,由于昔班本人像拔都汗一样功勋卓著,人们在将拔都汗称作“金帐汗”的同时,也对昔班以“蓝帐汗”名之。
金帐汗国一度成为蒙古四大汗国中最强盛的汗国。但是好景不长,随着拔都、别儿哥、昔班等人先后辞世,汗国很快陷入重重危机。开国者的后代觊觎汗位,内乱迅速消耗了汗国的实力。
直到阿不海尔成为汗国的主人。他在位三十余年(1312年—1242年),是金帐汗国第九位大汗,也是一位文武兼备、励精图治的中兴之主。他在原来金帐汗国的基础上,建立一度十分强盛的月即别汗国。在他统治期间,一个头上顶着金碗的女人,可以穿越月即别汗国的每一寸领土,而不必担心遭到抢劫。一个驮满金银财宝的商队,从花剌子模出发,乘坐大车,不需携带向导,不需携带食物,也不需为马匹携带草料,一路毫无惊险,三个月可达可里木。
月即别汗阿不海尔去世后,汗国继续强盛了十余年。此后,月即别汗国因为内乱而衰落了。一百余年后,阿不海尔又一位让人瞠目结舌的后代出生了。他自名昔班尼,意即能够继承祖先昔班遗风的人。在他长大之后,他率领他的英勇无敌的月即别战士,一心想将帖木儿帝国的土地据为己有,因为这个缘故,他成为帖木儿的重孙卜撒因本人以及他的儿子们、孙子们最可怕的敌人。
从短刀想到昔班,想到后来的阿不海尔和昔班尼,我不由得慨叹世事无常。无须讳言,自成吉思汗以降通行这种分封制度实属无奈之举、权宜之计。虽然一个人的能力终究有限,他无法兼顾如此辽阔的领土,但是分封制注定了汗国的稳定只能保持一段时期,接下来就是内讧四起。
记得有一次我问欧乙拉公主,为什么成吉思汗活着的时候,蒙古人能够征服如此广阔的领土呢?公主思索了一下,意味深长地说,蒙古帝国曾经一度强盛,那是因为所有的蒙古人都站在了一个人举着的旗子下。
好了,说了这么多,算是题外话吧。
现在,还是回头来说阿不海尔汗用过的这柄寒冰短刀。这将是帖木儿王赠送给中国皇帝的最珍贵的礼物。刀如其名,若寒冰练成的刀锋果然锋利无比,堪称刀中极品,只可惜刀鞘的制作比较粗糙,那种感觉,就如同一个美丽的女子穿着一袭崭新的锦绣内衫,却披了一件破旧的毡衣。我悟出了帖木儿王的用意,帖木儿王原本想以这柄短刀作为赠送给洪武皇帝的礼物,可又对刀鞘不满意,因此弃之不用,而要我为短刀另外设计一把堪与刀身相配的刀鞘。99lib?
我不敢有违王命,第二天便把自己关在欧琳堡后园的一个僻静的工作间里。这是我雷打不动的习惯。在我冥思苦想的时候,不论是沙哈鲁,还是阿依莱,还是索度、齐尔卡斯,任何人都不准进来。
我只对公主例外,因为她的软语温存,时常让我茅塞顿开。
我得说,这是我一生中遇到的最艰难的一次设计,当然,也是我一生中最得意的一次设计。当我设计好刀鞘的样式之后,我向努里丁要了一整块金子,暂时离开欧琳堡,住进了宫廷的礼房别院。
礼房别院设有专门为宫廷制作各种工艺品的手工作坊,帖木儿王将它命名为“富贵坊”,富贵坊里,有十一名全国最杰出的工匠协助我工作。按照我设计的图样,整块羊脂玉被一分为二,十一个工匠中的八名工匠需要轮番雕刻羊脂玉,每一刀必须精雕细琢,绝不可以出现一丝一毫的纰漏。而这段时间,另外三名工匠则必须帮助我用纯金打制出一把内鞘。既然是做内鞘,自然要求很高,不仅壁体要求匀薄,而且无论形状、长短还有大小在装入寒冰短刀时都要严丝合缝。我们用金子前后一共打制了七把内鞘,直到第七把才完全符合我的要求。当内鞘完成后,我们也参与了玉石的雕刻,终于在我来到礼房的第十五天的下午将两块羊脂玉雕九九藏书刻完毕。手艺精湛的工匠们在两块长形玉板上分别雕出了鹰与狮两种图案,鹰与狮的形象夸张而恰到好处,纤毫毕现而栩栩如生。透过镂空的花纹,内鞘的金壁若隐若现。最精妙的部分是,两块玉板所呈现的弧度,正好与纯金的内壁精确吻合。
接下来的工作不再需要他人,我用金银两丝织成细绳,穿过内鞘和玉板边缘预留的小孔,牢牢地将玉板固定在纯金的内鞘之上。
我为中国皇帝制作的礼物终于完成了。帖木儿王对我手艺大加赞赏,甚至神态夸张地表示,如果不是因为中国皇帝是一位伟大的人,他一定舍不得将这么杰出、这么精美、这么珍贵的礼物送给他老人家。帖木儿王对我才华的肯定让我这些天所有的付出变得有了价值,不过,比得到他的奖赏更让我感到兴奋的是,帖木儿王说,明天,最晚后天,沙哈鲁就会返回撒马尔罕。
在我离开欧琳堡十八天之后,我捧着帖木儿王的赏赐回到家中。我感觉自己似乎已经离开这里很久很久了,遗憾的是,我回到了家却没有看到欧乙拉公主像往常一样笑吟吟地前来迎接我。然而,当我回到卧室时,却发现桌子上放着一杯热气腾腾的茶水,茶水的上面漂着一片诱人的柠檬。
叁
沙哈鲁的小妃主先来看望公主了,她对待公主的态度比相亲的时候多了几分拘谨和羞怯,公主对她的喜爱却一如既往。她拉着小妃主的手问长问短,说到沙哈鲁时,小妃主的眼圈红了,跟着,眼泪掉了下来。
也难怪,小妃主与沙哈鲁成亲一年多了,却一直没有怀孕,这在王室绝对是一件关乎名誉与地位的大事,她的心里怎么能不着急不担忧呢?她这次鼓足勇气来探望公主,大概也是想让公主帮她出个主意吧。
我给小妃主和欧乙拉公主送上茶点后便回到了里面的房间。我知道,有我在场,小妃主一定有许多话不方便对公主说,不过在里间,她们的对话仍隐隐约约地传入到我的耳朵里。让我吃惊的是,小妃主哭着对公主说,她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沙哈鲁对她很体贴,却一直不肯同她圆房。
我那时虽然十四岁了,但对于男女之事还是一知半解,也不确切地明白“圆房”究竟是什么意思。可这件事显然让公主忧虑起来,她沉默了好一会儿,对小妃主说,这样不行,不能这样。
小妃主问,该怎么办?
公主略一沉思,反问,沙哈鲁有没有同你一起回来?
小妃主回答,没有,我先进城了,想来看看您。沙哈鲁前些时候捕到一头狮子,明天他要把狮子亲自献给帖木儿王。
原来,沙哈鲁捕到的狮子,以及装在金玉鞘中的寒冰短刀,就是帖木儿王赠送给中国皇帝的私人礼物。
公主劝慰小妃主说,明天,沙哈鲁回来后,我会找个时间请他过来。到时候,让我帮你劝劝他好吗?
小妃主求之不得。
公主与小妃主又聊了一会儿别的事情,小妃主告辞的时候,心情显然轻松了不少,公主总会给别人带来希望。
第二天,我和公主在帖木儿王的宫帐见到了沙哈鲁。帖木儿王要在这里款待王公将臣和他们的家眷。
一转眼,我们已经有很久不曾见到沙哈鲁了,他成亲后即被派到波斯北部驻守。现在,重新站在我们面前的沙哈鲁既英俊又魁梧。他的个头比离开我们时长高了足有一个拳头,肩膀也变得宽大厚实了许多。近两年的时光,他已经完成了从一个男孩到一个男人的转变。
只是,有些东西永远不会改变。
他看到我,亲热地拥抱了我。
欧乙拉公主向他走来。
他隔着我的肩膀看到公主,笑容顿时僵在他的脸上。他搂着我的手臂变得僵硬了,结实的肌肉也随之发出一阵轻微的震颤。
他拥抱我,是因为他不知该如何面对公主,他需要我做他的掩护。
我好像又回到了两年前,无意中看到他扑在溪水里号啕大哭,无意中看透他痛苦无助的内心时。事实上,唯独这件事我从来没有对公主说起过,他深沉的痛苦不可能不打动我,我愿意为他保守这个秘密。
哪怕这个秘密比我能够承受的还要沉重。
“沙哈鲁。”公主轻轻唤着他的名字。沙哈鲁一向是公主钟爱的孩子,对于她思念的孩子,她温柔如水。
沙哈鲁,求求你,你不可以失态,不可以面对宫廷中无数双眼睛失态。我在心里默默地祈祷。
沙哈鲁好像听到了我的祈祷,他松开我,向公主微微一笑。
“您好。”他说。然后他挽住小妃主的手臂,回到自己的座位上。他在避开了所有人——除了我——注视的瞬间,眼眶红了一下。
还是无法忘,还是不能忘!
可怜的沙哈鲁!
即将担任使团副使的阿依莱按照帖木儿王的吩咐,宣布宴会开始。
众人起立,祝福帖木儿王和大王后身体安康。
脸上系着白绸的仆从鱼贯而入,将用巨盘盛着的马肉、羊肉、牛肉和装在坛子里的葡萄酒、马奶酒、果酒摆放在帖木儿王、大王后图玛以及所有参加宴会的宾客和他们的家眷面前。除了欧乙拉公主之外,女眷们全都穿着礼服,脸上画着浓重的彩妆,她们中有的因为妆画得太厚,看起来就像脸上戴了一副石膏面具。这是一种宫廷时尚,她们必须如此。
与她们相比,穿着一身素净衣衫,脸上略施粉黛的公主越发显出一种超凡脱俗的美丽。但这种特权只属于公主,帖木儿王明确规定,任何人都不许穿与公主一样的衣服出现在盛大的宴会上。
猎狮英雄今天坐在了三哥米兰沙的上首位置。帖木儿王一生只有四个儿子,遗憾的是,他的长子只罕杰尔在很年轻的时候即殁于战场,半年前,帖木儿王在第三次出兵征伐波斯时又失去了他的次子奥美,现在他膝下只剩米兰沙和沙哈鲁。沙哈鲁是帖木儿王最小的儿子,年龄整整比米兰沙小十岁。
只罕杰尔原本是帝国的储君,只罕杰尔死后,帖木儿王并不打算让奥美或者米兰沙或者沙哈鲁继承他的王位,他确定了只罕杰尔的藏书网长子,他的爱孙莎勒坛为新的王位继承人。他的这种安排为他身后带来许多不确定因素,不过,在他活着时,他的儿孙以及王公将臣慑于他的威严,都不敢对他的安排提出异议。
公主坐在右侧上首,恰好与沙哈鲁的位置相对。
沙哈鲁笑容满面,唯独一次也不去看欧乙拉公主。对于公主慈爱的注视,他故作不见。可是,如果公主同别人说话或者接受敬酒,他的手臂就会变得僵直,嘴唇的肌肉就会抽紧。是的,他的确没有用眼睛去看他思念已久的公主,他只是把注视着公主的目光放在了心里。
在分别的两年中,他与公主四年相处的种种,必定已在他内心深处滤过百遍千回,他未尝不想忘记不想重新开始,然而,除非他从此再也见不到公主,否则,他的所有决心都抵不过公主的轻轻一瞥。
这该如何是好啊,沙哈鲁?
难道,连时间也不能帮助他除却爱的记忆?沙哈鲁真是个傻瓜!这个傻瓜让我心生怜爱。是的,我真心地怜爱着他,不仅因为他与我一起长大,还因为他始终在为他的爱情受苦。
酒过三巡,帖木儿王照例要为他的将臣和女眷赐酒,他从沙哈鲁开始,当他来到公主面前时,他已经有了七分醉意。
欧乙拉公主平素不太饮酒,不过,她的酒量很好,帖木儿王换了金杯为她斟满了一杯马奶酒,她接过来,施礼,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帖木儿王又为她斟满一杯,她稍稍犹豫了一下,依旧喝了。
帖木儿王的脸上露出愉悦的笑容,他眷恋迷离的目光一直停留在公主如同玉石一样光洁的脸上。
公主安然地承受了。
帖木儿王将金.99lib?杯放在托盘中,转身正要离去,脚下不知怎么踉跄了一下,公主伸手扶住了他。
“小心。”她温柔地叮咛。
帖木儿王向她笑了一下。
阿依莱上前,将帖木儿王扶回到御座上。沙哈鲁放在几案上的右手不知不觉地捏成了一个拳头。他的目光不再从公主的脸上离开,他黑黑的眸子亮得吓人,那里面闪动着嫉妒的光芒。
其实,岂止他的父亲,任何男人走近公主,都会引起他强烈的嫉妒。在爱情面前,他已经变成了一个不可救药的病人。
我不愿意看着他如此煎熬,打定主意要帮他,尽管我并不知道该怎么做。
参加完宴会回来,公主的脸色有些发暗发黄,她说不舒服,服了一粒药丸,早早睡了。公主一直有头痛的毛病,她服的药丸是用罂粟叶、蜂蜜、核桃粉以及其他一些藏药、中药配制成的,对治疗她的头疼病很有效果,但公主平素用得很有节制,只要不是头疼得非常厉害,她一般都不会吃。
可能因为公主不舒服的缘故,这天晚上我睡得很不踏实,我断断续续地做了许多奇怪的梦,天快亮的时候,我梦到公主死了,哭着醒过来。这时我听到公主轻微的呻吟声,我急忙跑到她的身边,只见公主面色紫胀,额头、鼻尖上都渗出大滴的汗珠,她回答不出我的问话,我吓得抱住她大哭起来。
侍女们都进来了,大家面面相觑,不知该怎么办才好。我想起去找索度。我跑出去,使劲敲开了索度的门。不大一会儿,索度和齐尔卡斯披着衣服跟我进了卧室。公主的病来得如此突然,他们脸上的表情也有些慌乱。索度一面派人去请以前给公主看过病的一位大夫,一面派人把这个消息报告给了帖木儿王。
大夫闻讯很快来了,接着,帖木儿王派来的御医也赶到了,他们一起给公主做了诊断,又一起开出了药方。通过他们见面时对彼此的称呼和谈话,我了解到御医年少时做过大夫的弟子,难怪他会对大夫如此敬重。
帖木儿王和图玛大王后都赶来看望公主了,小妃主也来了,最该来的人沙哈鲁却没有出现。公主的病多亏大夫和御医诊断准确,下药及时,服过药后已无大碍。只是公主的身体尚且虚弱,一直都在昏睡当中。
揪心的一天在忙乱中过去,不知不觉夜幕深沉。大夫和御医又来给公主做了诊断,他们的表情证实,公主的病情有了好转的迹象,所有的人在放心的同时蓦觉疲惫不堪。索度吩咐大家各自回房休息,他只让我一个人留下来照看公主。我没有一点睡意,我坐在公主身边,这时,沙哈鲁一头热汗地闯了进来。
小妃主临告辞的时候对我说,沙哈鲁白天并不在城中。他一定刚刚回城,刚刚得知公主生病的消息,看他的样子,这个消息如同晴天霹雳,令他完全乱了方寸。
我对他说:“公主好多了。”说完,不争气的眼泪流了一脸。
沙哈鲁全身颤抖着,一步一挪地走到公主身边。
他俯视着公主苍白的脸。然后,他跪下来.99lib.,伸出两只手臂环抱住公主,将脸紧紧贴在公主柔软的胸前,像孩子一样呢喃:“公主,你不可以有事。如果你死了,我永远不会原谅你。”
他反复说着“不原谅”,到最后,他的呢喃变成了压抑的悲泣。
公主微微睁了一下眼睛,又疲倦地合上了。她拉拉沙哈鲁的头发,她的手指没有一点力气。沙哈鲁感受到她的动作,一下直起了身体。
“欧乙拉。”他脱口唤道。他终于唤出了这个让他生死难忘的名字。
“沙哈鲁。”公主的脸上浮出一丝笑容,可她睁不开眼睛,“是你吗?”
“是我,是我。”沙哈鲁将她的手捧在面前热烈地亲吻着,他近乎乞求,“欧乙拉,让我留下来吧。”
公主的嘴唇艰难地动了动:“沙哈鲁,你能来真好。”
“你感觉怎么样了?”
“我没事,你别担心。”
“可是,你差一点吓死我了。你知道吗,我一直心神不定,总觉得你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事情。我从外面拼命赶了回来,我必须见到你才可以安心。我怕见到你,你知道我怕见到你,可我太担心你,我顾不了那么多了。与我对你的思念相比,我的自怨自艾算得了什么!欧乙拉,欧乙拉,你说,你告诉我,你到底要我怎么办才好?你到底要我怎么办才好?”
他终于说不下去了,胸腔里迸出一声深沉的叹息。
肆
公主的长发铺在白色的枕头上有几分凌乱,她的脸陷在松软的枕头里,越发显得瘦小了。病痛使她不再像是一个二十五岁的庄重的女人,她突然变成了和我一样的年龄,变成了一个十四岁的女孩。
她努力用手指拉了拉沙哈鲁的手指,示意她有话说。沙哈鲁的眼睛里闪动着奇特的火焰,他坐下来,将头重新俯在公主的胸前。
“沙哈鲁。”公主的声音微弱、清晰。
“我在,我在这儿。”沙哈鲁一直控制的情感突然像洪水一样倾泻而出,“对不起,欧乙拉,真的对不起!那天,我不肯进家,不肯喝塞西娅为我准备的蜂蜜茶,我也没有跟你告辞就突然离开了撒马尔罕,我明知道不应该可我还是这样做了。我做了,我想以此证明我不在乎你,我可以将你从我的生命中割舍出去,所以,我才用伤害你来惩罚我自己!我想忘记,想重新开始,我努力过,真的努力过,可我……你知道我这两年是怎么熬过来的吗?我每天都在想你,有的时候我觉得自己快要窒息快要发疯了。我怕见到你,我怕你的目光,怕你对我的好,可我太想你了,如果再也见不到你我宁可死掉。我真的是疯了,我该怎么办?欧乙拉,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办才好?”
公主轻抚着他的头发,像他小时候她常做的那样。
“沙哈鲁,你听我说。”
“我在听。”
“我从来没觉得你做得有什么不对。你在我心中,一直都是非常善良非常宽厚的好孩子。我爱你,沙哈鲁,你是知道的。”
“我知道,可我……”
“沙哈鲁,有一件事我不能再瞒你。”
“你说。”
“我可能,”公主的声音稍稍停顿了一下,“我可能……”
“可能什么?”
“随时会死去。”
“不!”沙哈鲁抬起头,几乎嘶喊起来。他的脸一下变得惨白,眼睛却变得赤红,他的惊恐使他看起来像一头在逼迫下走投无路的野兽。
公主强使自己睁开眼睛:“别这样,沙哈鲁,你不必担心,我不会这么快就离开你的,我还有一个心愿没有了结呢。”
沙哈鲁喃喃道:“心愿……”
“是的,一个心愿。沙哈鲁,你愿意帮我达成它吗?”
“我愿意。你的任何心愿我都会帮你达成,哪怕付出我的生命我也在所不惜。”
“你真好,谢谢你。”
“告诉我吧,你的心愿是什么?”
“我喜欢孩子,像所有的蒙古女人那样,孩子就是我的生命。可惜,我自己不可能有孩子了,你和小妃主为我生个孩子吧,你们可以生很多很多孩子,把你的第一个孩子交给我抚养,有他在我的身边,我的生命会更长久。”
沙哈鲁愣愣地望着公主。
公主握住了他的手,她知道他不会拒绝她,所以并不急于听到他的回答。
沙哈鲁重新将脸埋在公主的胸前,许久许久,他梦呓般地说道:“好的,我把孩子交给你。你答应我,一定要活下去。一定!”
“我答应。”
他们彼此对对方做出了承诺。公主放下心来,她向沙哈鲁微微一笑,不一会儿,她便像个婴儿般沉沉入睡了。
她真的很累,疾病消耗了她太多的体力。
我拉了拉沙哈鲁的胳膊:“沙哈鲁,你去我的卧室躺一会儿吧,我来守着公主。你在这里,她睡不好。”
沙哈鲁的灵魂消逝了,他变成了一具木偶,任由我将他拉到我的卧室。我为他铺开粉色的被褥,突然,他从我的身后抱住了我。
他的身体变得坚硬起来,他用他的坚硬抵住了我的柔软。很快,他把我转过来,将他滚烫的脸贴在我的脸上,将他冰冷的唇移在我的唇上。
他贪婪地如同即将永别一样亲吻着我的嘴唇,吮吸着我的舌尖。他的眼神是迷茫的,他搂着的人不是我。
我一动不动。他的心在胸腔里疯狂地跳动,他有力的双臂在我的背后瑟瑟发抖。一朵玫瑰的蓓蕾在瞬间绽放,我身上的每一处都变得湿润无比,我的眼睛,我的嘴唇,还有我的手我的脚。
他将我抱到了床上,粗鲁地除去了我的和他的衣服。我们呈现在彼此面前,他的强壮我的美丽一览无遗。他在我身上翻滚,在我身上滑动着他的身体,像一条在水中游弋的鱼,然而,他用了他最后的一点理智阻止自己进入我的身体。
我没有闭上眼睛,我的内心并没有任何羞涩。他只是借用了我的身体,他如此强烈的欲望不是因为我。我能听到他心里一遍又一遍呼喊着一个名字,那个名字远比他自己的生命更加珍贵。正因为明知道永远得不到她,他才不得不用另一种方式释放他蓄积已久的爱恋、热情与疯狂。
如果他做不到,他转瞬就会像泉眼一样枯竭。
我心甘情愿。我爱他,但不是一个女人对男人的爱,也不是公主那样的爱,当我们一起长大时,他已经成为我生命中的一部分。
我要让他达成公主的心愿,我要让他走出禁锢的自己,与小妃主“圆房”。
我理解了,爱可以释放本能,也可以禁锢本能,只有被唤醒的本能才能让他变成小妃主的丈夫。
或者说,才能让他把孩子交给公主。
现在,我把我的身体借用给他,我心甘情愿。
我的身体是那样温暖那样润滑,有许多次他都几乎忍不住想要进入,他的矛盾使他的呼吸更加粗重,后来,他压?99lib?抑地呻吟起来,将身体完全摊开在我的身上。一股温热的液体淋洒下来,与我的温润合二为一。
一种反常的骄傲使我脸上露出笑容。他做到了,我也做到了,除了我,他决不会选择任何别的人作为爱的替代品。
他从我的身体上退下来,躺在我的身边。他不敢看我,脸上露出赧颜。我下了床,走到外间打了一盆水来。经过公主的卧室时,我停了停,侧耳倾听。卧室时传来公主均匀的呼吸声,她了却了一桩心愿,安静地入睡了。我并没有怕被公主发现的意思,我知道她不会责怪我。
何况,我与沙哈鲁之间什么事也没有。
沙哈鲁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他心爱的女人,而我所做的一切,同样也是为了一个将我带在身边教我爱我关心我的女人。
我将水放在床边,拧了一块我没有用过的毛巾,为沙哈鲁擦拭身体。当我的手指不经意在他的身上划过,他的身体重又变得滚烫。终于,他又一次要了我。
他又一次要了我。这一次,他的动作要从容许多,他不慌不忙地体味着我的身体带给他的快乐,体味着他身为男人的快乐,然而,无论他是多么疯狂地爱着我所替代的那个女人,他仍然没有进入。
当我们离开床穿好衣服时,我的身体贞洁如初。
我要去照顾公主了,沙哈鲁拉住了我的手。
“塞西娅。”
我回头看着他。
“你……不恨我吗?”
“你恨公主吗?”
“我为什么要恨她?”
“我为什么要恨你?”
我们都笑了。
沙哈鲁松开我的手,将我拥入怀间:“谢谢你,塞西娅。我不知道自己能为你做些什么,也许除了伤害我什么也不能给你。但是如果你有什么需要,我一定会想方设法满足你。”他真诚地说。
我注视着他:“你没有伤害我,我很快乐。”
“是真的吗?”
他怀疑地看着我的脸,我的眼睛像启明星一样明亮。
“是真的吗?”他又问。
“是真的。别忘了你对公主的承诺。”
“就这样?”
“就这样。”
“塞西娅,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我要达成欧乙拉的心愿,可我做不到。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就是不行。我无法像个男人一样走近任何女人,包括我的妻子。直到刚才,当我将她搂在怀中,她是那么得柔弱,柔弱让任何人都会充满怜爱。我突然有了一种希望死去的感觉,静静地,将我的头放在她的怀中,然后死去,这样,我就再也不用备受折磨了。”
“现在你可以了,沙哈鲁。你不需要对我怀有任何歉疚,因为我们彼此相爱,因为我们之间所怀有的情谊不是男女间的爱情。我只要你把孩子交给公主。我经历的恐惧你不会懂得,那会儿你不在我的身边,你根本不知道我有多么惊慌。我以为她就要离开我了,把我抛在这个陌生的世界上。没有她,这个世界会变得冰冷,变得陌生。沙哈鲁,她是我的母亲,我不能失去她。”
沙哈鲁望着我,目光中充满惆怅:“她是你的母亲,更是我在这个世间的一切。我也不能失去她。”
壹
送别使团,帖木儿王第二天召开了一个由王公贵族、朝廷重臣以及各军高级将领们参加的军事会议。在帖木儿帝国,这样的军事会议与成吉思汗时期的忽里勒台如出一辙。会上,无论支持还是反对,每个人都可以畅所欲言。帖木儿王并不总是高高在上,他会和他的臣僚们一起讨论,集思广益,从而对下一步的征战目标做出详尽部署。至于会议上的决定,则必须在最短的时间内传达到军队和百姓当中。之所以如此不言而喻,是因为任何一场战争都需要有军队和百姓参与。
当天晚上,我们所获知的会议结果是:帖木儿王发布了出征命令,要最后完成对脱克汗的征服。出征的日期定在回历七九七年四月(1395年2月)间。这是帖木儿王的习惯,冬季准备,春季出征。
出征前的准备工作依旧繁琐细致,从战马的选择到行军的给养,从兵器的打制到情报的搜集,每一样,帖木儿王都要多次听取汇报,亲自检查。如果届时少了一根缰绳,都要对当事者和他的长官做出严惩。
出征前,所有参与出征的将士和百姓照例要饮出征酒,有些地方还要举行盛大的宴会。那真是既疯狂又悲壮的一天,帖木儿帝国简直变成了歌与酒的海洋,人们似乎必须通过这种狂欢的方式,才能提前对不可知的命运以及死亡进行祭奠。而一夜狂欢之后,我们便分成纵队依次出发了。可以说,我第一次对帖木儿军队的各种规则有所了解也是在这次行军当中。
行军之初,我们白天的行程基本以二十五俄里为限。为了搜索敌情,首先要派出行动灵巧而经验丰富的骑兵侦察兵在前方探路。行军时,军队的正面要保持三百至一千步的宽度,每队则以一百名骑兵、三百匹战马组成。队列的纵深要依据兵员的人数而定,有时队列长到能容纳近一千匹马。
一旦接近敌军,军队将一分为三,三分之二为本军,三分之一编为左右翼。帖木儿王的军队素以吃苦耐劳著称,无论是高山、丘陵、平原,还是有河流的地方,都必须做到进退自如。必要时,军队迅速驰骋,昼夜兼程,途中只有在给马儿喂草或进餐时才能稍事休息。
此间,出于隐蔽行动中的各纵队踪迹的需要,帖木儿军队主要采取了一种叫做“沿羚潜行”的方法。具体来说,就是一旦接近敌人,需先规定好下一步集合的地点和时间,然后分散去攻击敌人。这样的突然袭击往往使敌人不知对方兵力多少,袭来的方向,因此很难快速反应进行有效的抵抗。
除此之外,帖木儿王还有一个习惯——这样说大概不够准确——或许不如说,是帖木儿王亲自制定的军队法则:每一个指挥员,无论级别高低,哪怕是王子和贵族,都必须牢牢记住诸如战斗的编制、破坏敌人的防线、进攻和撤退等十二条规定。这是铁的军规,如有遗忘,定斩不饶。
另外一个法则是:每逢大战,如果敌人的兵力不足四万时,帖木儿王会派出四万人军队与之相对,这支军队由王子们指挥,安排经验丰富的将领予以协助;如果敌人的兵力超过四万人,则由帖木儿王亲自指挥。这时,帖木儿王会根据战场实情以及敌军兵力的不同,将他直辖的兵力分为四十队,其中精锐的十二队充第一线,其余的二十八队分为第二、第三梯队。帖木儿子孙的部队排列在上述四十队的右侧,帖木儿王亲属指挥的部队和同盟军,排列在右侧的前面。
一旦战斗开始,先由轻骑兵和前哨开始战斗,假如需要援军,则逐次派出两翼第一、第二梯队部队。如认为兵力不足,则由左、右两翼迫近敌人总指挥,伺机夺取敌军旌旗。如果这样还不能结束战斗,则派全部兵力齐出,全力一战。
虽然每场战役、每次战斗,帖木儿王投入的兵力不尽相同,但就帖木儿王的布阵来看,左翼和右翼军队的相对距离较远,中心好像是很薄弱。恰恰是这种看似中心薄弱的部署,给敌人造成视觉上的错觉,因此,一旦敌人发起攻击,便落入帖木儿王设下的圈套。当敌人向侧面展开兵力时,则进一步造成兵力的分散,此时,帖木儿王再以本军冲击其中心,则可顺利地断绝敌人各战斗部队之间的联络,然后各个击破。
帖木儿王在一生中经常使用这种诱敌深入的战法,只可惜这种战法并不为其他国家的军队所察知。
当沙奈如此这般带着炫耀的语气给我讲述帖木儿王的用兵策略时,我们正在远赴金帐汗国的途中。帖木儿王选择进攻时,一般都尽可能地避开严冬,大部分是在冬季集结,春天开战。冬春季节,越往北走,天气越觉寒冷,我只好尽可能地将自己缩在马车里厚厚的毛毡中。我得承认,沙奈是这个世界上最慈爱的外祖父,同时,他还是个名符其实的故事大王,听他讲故事,至少可以缓解我因为远离了欧琳堡,远离了欧乙拉公主才油然而生的寂寞和无聊。
在我比许多人漫长的一生中,我亲历过帖木儿王进行的五场战争。除了此次(第二次)外,欧乙拉公主始终与我在一起。第三次,是帖木儿王远征印度;第四次,是历史上著名的安卡拉战役在帖木儿王与巴耶济德之间拉开战幕之时。这两次,都是由于沙哈鲁的儿子,尚且年幼的兀鲁伯必须随军出征,作为他的保护人,欧乙拉公主不顾危险陪伴在他的身边。第五次,则纯属应帖木儿王之请。帖木儿王希望在有生之年征服中国,他需要公主见证他的辉煌。
我比任何人都明白公主内心深处对于战争的恐惧和厌恶。因为,该怎么说呢,用小女孩佐维然的话说,那就是,战争其实“一点都不好玩儿”。
这次征战,我选择离开欧琳堡,只是想陪陪沙奈和阿亚。出征前,他们来看望公主和我,我发现他们突然间苍老了许多。虽然我不是一个多么孝顺的外孙女,不过,阿亚和沙奈终究是给了我母亲生命的人,有了母亲,世间才有了我,我理应对他们怀有一份感激之情。
沙奈答应给我讲他年少时跟帖木儿王一起抢劫富人马匹的故事。不料他刚刚开启了话头,就被一个人的到来打断了。努里丁来到我们的临时帐子,吩咐沙奈去陪他的老朋友帖木儿王下棋。
帖木儿王常常把指挥作战比作下棋,战争中或者行军途中如有休闲,他都热衷于白天下棋,晚上研究排兵布阵。在帖木儿帝国,似乎任何一个人在下棋方面都不大可能成为他的对手,他的棋子就如同他的军队,他的军队又如同他的棋子,一进一退,皆讲究占据要地。
我想着不知是否能在帖木儿王的大帐见到沙哈鲁,因此缠着努里丁跟他和沙奈一起来到帖木儿王的大帐,可惜,到了大帐我才知道,沙哈鲁执行别的任务去了,根本不在营地。我只好在帖木儿王的大帐待了一下午,看帖木儿王和沙奈下棋。沙奈的棋艺已经算是不错的了,可就是费尽心机也赢不了帖木儿王。沙奈真是越下越沮丧,但我看得出来,帖木儿王比沙奈还要沮丧。在努里丁进来禀报可以用晚餐,帖木儿王命侍卫将棋盘撤下去时,他在嘴里嘟囔了一句:“如果欧乙拉在这里就好了。”
公主心思细密,棋艺惊人,与公主下棋,无论输赢,即使输多赢少,对帖木儿王来说都是莫大的享受。
帖木儿王发出感叹的时候,我正好也在想念公主,我对自己说,以后,我决不会把公主一个人留在欧琳堡里,无论如何,我都要和她在一起。
进入金帐汗国的腹地后,为了使自己一方师出有名,帖木儿王派遣熟悉外交辞令的使臣前往脱克汗处。使臣来到脱克汗的军营,向脱克汗呈上帖木儿王的书信,并以其特别擅长的辞令叙述了帖木儿王提出的要求。但脱克汗粗暴地拒绝了。当使臣回到帖木儿王身边时,军队已经在撒木儿河谷上扎下军营。帖木儿王将自己的军队布置成战阵,与脱克汗的军队沿帖列克河两岸对峙。
帖木儿王命令军队在军营周围挖了两道壕沟,钉上木桩,安上战壕护板,并规定士兵不得在营地上喧哗、走动,也不得在夜间点火,防备敌人偷袭。对峙持续了两个月,脱克汗将帖木儿王的防卫策略当成软弱可欺,他在某一天的凌晨率先出击,攻打帖木儿军的左翼,帖木儿王毫不犹豫地派遣担任后备队的二十七个精锐百户援助陷入困境的左翼部队,打退了敌人的进攻。
金帐汗国的部队被迫退却,沙乌可、艾库、沙奈这些老将发挥了他们的作用,他们指挥军队追击逃敌,直到追出很远。脱克汗的目的正在于此。他见帖木儿王的兵营出现空虚,立刻兵分两路:一路用于继续牵制追兵,一路借着夜色掩护突然回师撒木儿河谷,向帖木儿王指挥的中军发起全面攻击。
脱克汗的回马枪的确让帖木儿王有些猝不及防,当时的战斗激烈异常,帖木儿王的百人长们都在战场上下了马,用大车与护板设立阻击点。士兵们跪着向敌人射击,箭如雨下。在战斗进行到白热化的时候,大王子只罕杰尔的儿子,英勇的王孙莎勒坛率领武器优良的另一支本军赶到,战局转而变得对帖木儿王有利。
这一场战斗奠定了帖木儿王胜利的基础。偷袭不成,脱克汗接连失利,不得不酝酿逃跑。他命士兵拆毁了帖列克河上的桥梁,帖木儿军无法渡河,只能沿河追击脱克汗。帖木儿王遣使质问脱克汗为何屡屡犯境?并提出与脱克汗再续盟好,以免生灵涂炭。脱克汗礼节性地招待了来使,心里却很清楚,帖木儿王足智多谋,诡计多端,所言续盟之事绝不能相信。使臣转回王帐,将脱克汗的态度禀明帖木儿王,帖99lib.木儿王十分恼火,立下豪言,不消灭脱克汗誓不南返。
誓言虽然豪迈,无奈其后三日,两支军队一直夹河上溯,帖木儿军根本找不到攻击敌人的机会。帖木儿王深知己方给养粮秣消耗巨大,无法及时补充,这样拖延下去势必不战而败。正当他心中甚感忧虑之时,沙哈鲁夤夜求见父王,献上一计,帖木儿王嘉赏儿子一番,欣然采纳。
当天夜里,随军的女人、老人、奴隶,甚至包括像我这样身材成熟的女孩,一律都被要求换上盔甲,装扮成士兵。我正在努力适应因为沉重的头盔压在我头上而产生的摇摇晃晃的感觉,抬眼却看到月光下一个熟悉的身影正向我这里走来。虽然只是一个身影,我却不会弄错他是谁。熟悉的人走到我的身边,向我露出笑脸。
我也向他露出笑脸。我并不知道,我一身滑稽的打扮,露齿而笑的天真,那一刻在沙哈鲁的眼中竟是非常可爱。
“塞西娅。”
“沙哈鲁,你怎么来了?”
出征之前,沙哈鲁带着小妃主到欧琳堡向公主辞行,公主托他照顾我,他答应了。可是战事反复,他根本不可能兑现诺言。
沙哈鲁替我扶正头盔:“歪了。”
“我说呢,怎么戴上了头盔,我的头就像长歪了一样。”
沙哈鲁笑了:“塞西娅,你——怕吗?”
“不怕。我只要想着,你在离我不远的地方,就不会害怕了。”我戏谑地回答。我是真的不怕,塞西娅可不是胆小鬼。
“是的,我会在离你不远的地方。可你还是要答应我,一定保重自己。”
“放心好了。”
沙哈鲁没有再说什么,短短的几句话已经足够了。在他离去之前,他凝视着我,有那么一会儿,他好像出了神。我感谢他对我的牵挂和关心,不过我明白,他总能透过我,感受到另一个人的存在。
即便那个人不在他的身边,也是他此生最牵挂和最关心的人。
两位百人长过来,催促着让我们这些老弱妇孺集合了。沙哈鲁回过神来,向我辞行,他还负有更重要的使命。
“塞西娅,我走了。”他微笑着说。
我“嗯”了一声,愉快地向他挥挥手。是啊,大战之前能够见到沙哈鲁一面,连带有一股汗腥味的头盔也变得不那么讨厌了。
没有经过训练的“队伍”歪歪扭扭地挤在一起,百人长向我们交待了任务。直到这时,我才知道,帖木儿王原来是要我们这些假扮的“士兵”留在大营,虚张声势,而本军则在他与王子们的率领下,每人携带一匹换乘的从马,星夜驰回水流和缓之处,然后从那里泅渡过河,出其不意地捣毁脱克汗的大营。
第二天,捷报传来。帖木儿王率大军大败脱克汗,脱克汗落荒而逃。这一战奠定了帖木儿王征服金帐汗国的基础,脱克汗此后一直过着逃亡的生活,其间虽曾几次复辟,终因势单力薄而中废。十年之后,脱克汗向帖木儿王请求赦罪,他派出的一个使节团求见帖木儿王,帖木儿王被脱克汗的哀求所打动,准备让他复辟。可惜这个对脱克汗大好的承诺不久因帖木儿王的病逝化为泡影,脱克汗的政治生涯就此中断,后来他逃到西伯利亚,第二年在西伯利亚的图门被继任金帐汗的弟弟杀死。
帖列克河之战后,帖木儿王回到丹河。不久,他率军突然向北方的斡罗斯进军,首先侵入梁赞国,随后攻取巴勒赤木勒城和阿咱黑城。这像是一次军事冒险,因为帖木儿王并不真正地了解斡罗斯。
冬季来临,帖木儿王率领军队来到金帐汗国的首都萨莱城和哈只·塔儿寨(阿思塔刺罕),萨莱城和哈只·塔儿寨的富饶才是他的目标所在。他决定先攻下哈只·塔儿寨,然后洗劫萨莱城。
当时正值隆冬季节,伏尔加河的河面已经冰封,可以从河上直接攻打下来。哈只·塔儿寨除临河的一面外均修有坚固的防御工事,高墙从河的一端伸展到另一端围住全寨,再辅以塔楼防护,只有靠河的一面平常依靠武装船只进行防御。由于河面结冰,哈只·塔儿寨的守寨官兵和居民感到敌人可能从这个最薄弱的地方发动攻击,因此组织人力开凿厚冰块筑城,到了夜间再用水浇在聚成堆的冰块上,很快便形成了一道很难靠近的防御墙。许多年前,他们用这个办法多次战胜过其他敌人,这一次他们仍用相同的方法筑起了一道99lib? 道高高的冰墙,他们把寨墙与这座冰墙连接在一起,开了一个寨门,寨门虽然敞开着,但是修建了一个内高外低的冰坡,人马绝难攻进寨来。当帖木儿王来到寨下时,看到这一奇特的防御屏障,不由对他的将领们说,这冰墙看似简单,却不是任何人都能想出来的,以后,你们遇事也要多动脑筋。
帖木儿王对寨内的情况了若指掌。之所以如此应该得益于他所建立的高效、便捷的情报网。帖列克河之战结束后,帖木儿王一方面组织军队追击脱克汗,另一方面颇有预见性留下一部分能干之人,分别散居于斡罗斯的城池及要塞之中。在哈只·塔儿寨,帖木儿王留下了他的一位心腹爱将塔班,塔班的出身我已经忘记,但我知道,他的确是位出色的间谍和活动家,而且,他口才惊人。在他住在哈只·塔儿寨期间,他很快取得了当地人的信任,这为他全面掌握寨里的设防、居民的心态等创造了便利条件,正是这种卓有成效的工作使他能够将各类有价值的情报源源不断地送回帖木儿王的总指挥部。这次帖木儿军大举压寨,寨主哈塔儿原本做好了与敌人决一死战的准备,但此前,帖木儿王交待塔班多方散布只有放下武器才有生路,抵抗者必死无疑的流言,因此,当帖木儿王的大军到达时,寨中许多将领和百姓反复陈诉动武之害,迫使哈塔儿不得不另外做出决定,出寨迎接帖木儿王。帖木儿王言而有信,没有对堡寨采取行动,只是补充给养后向另一目标萨莱城进军。
帖木儿王在没有遇到抵抗的情况下轻取哈只·塔儿寨。萨莱城军民虽然进行了抵抗,但帖木儿王仍然攻下该城,并将标志着金帐汗国强盛时期的萨莱城付之一炬。
就这样,曾经是四大汗国中最强大的金帐汗国被帖木儿王踩在了脚下,他将金带、金绣长袍这些象征汗的尊严的标志赐给了一位真正的金帐汗后裔,他让他所扶持的这位新汗作为他在金帐汗国的代理,并且允许新汗到伏尔加河左岸去召集军队,以此在金帐汗国重建秩序。
贰
帖木儿王带着我们,也带着他远征的累累硕果回到了撒马尔罕。参加征战的每一个人,无论生者还是死者的亲属,无论妇女还是儿童,每个人都得到一份不尽相同的赏赐,我将自己的那一份给了沙奈和阿亚。
我回到了欧琳堡公主的身边。公主像往常一样,慈爱地拥我入怀。那一刻,我发现我所得到的最美好的奖赏莫过于此了。
好事连连,索度和他的妻子来看望我,他们迫不及待地告诉我,阿依莱一行已从中国返回,明天就可以回到撒马尔罕了。
我在兴奋之中,不小心将舌尖咬破了一块儿。第二天,阿依莱回来后,以为我经过了一场战争受了刺激,变成了一个大舌头女孩。
阿依莱和使团其他的人先去觐见帖木儿王汇报出使结果。直到帖木儿王赐过晚宴,他才回到欧琳堡。我们将他团团围住,要他给我们讲述中国之行的见闻,他笑眯眯地答应了。
阿依莱的讲述,在我们的面前打开了一个全新的世界。
阿依莱说,使团刚刚进入边境,就有明朝官员登录使臣及侍从的名字,然后设盛宴款待使团。宴会之后,再次对使臣和侍从的人数进行核查和确认,根据编造好的名册向使臣一行供应路途中的必需品:羊肉、面粉及坐骑需要的大麦和草料。一切安排妥当后,边境总督亦为使团设盛宴送行。不久,阿依莱等人进入肃州城,被安置在馆驿之中,由馆驿为使团提供必需的一切。除了进贡物品外,使团的坐骑和行囊都存入在肃州的大馆驿里,一直等到他们回程为止。
沿途各程均由馆驿向使团分发食物、日用品和运输工具,每个馆驿都要为他们提供羊肉、鹅肉、鸡肉、大米、面粉、蜂蜜、米酒、烧酒、醋渍大蒜和大葱,此后还有各种蔬菜。不仅如此,几乎在使团经过的每一座城市,当地的行政官员都要设宴款待他们。
在洪武皇帝接见使团前,使团下榻于京城馆驿龙江驿。龙江驿的条件自然更加优越,使团中每个人都拥有一套上好的床,床上铺着缎面床垫、丝绸坐垫,床下摆着一双做工精致的丝绸拖鞋和一双为进城而穿的绳底帆布鞋。馆驿中还配备许多床帐、许多座位、一个水盆、一个火炉,此外还有十张床分排左右,每张床上同样铺设着床垫和丝绒坐垫。套间的地板上铺着条纹地毯和精美席子。
除要备齐上述物品外,驿馆还要为每人准备一整套炊具:锅和长柄平底锅;一套瓷餐具:碗、盘、刀、匙,这还不包括供使团就餐用的高桌。至于伙食供给,每十人每天可以得到一只鹅或两只鸡。同时还要向他们每人提供二斛面、一大碗米、两张塞满突厥果仁糖的饼、一杯蜂蜜、醋渍大蒜、大葱、盐巴和中国特有的生拌绿菜,此外,每人还有权得到两坛料酒和一个小冷拼盘。
负责接待使团的是应天府同知。第二天清晨,同知与正使以及阿依莱等人来到会同馆,接伴舍人引他们从西面进入,同知从东面进入,礼部侍郎在会同馆设宴款待使团。宴会结束,使团人员随侍仪司在天界寺练习朝见礼仪,择日朝见。
晋见皇帝前一日,内使监、侍仪在奉天殿准备好各种陈设。接见当天,仍有一套严格的程序。其后,正使和两名副使被带到离御座十五腕尺的地方,在那些持笏而立的朝官中,有一个人上前,跪着用汉语读一篇使臣情况的奏文,奏文大意是,使团是作为波斯皇帝陛下及其诸王子的代表,来自一个遥远的国家,携有进献皇帝的礼物,并至御座下表示臣服。
奏文读毕,担任翻译的官员来到阿依莱等人面前对他们说:向皇帝下拜,叩首三次。阿依莱等人依命,但叩首时,他们将头垂得很低,与地面接近,却注意不让自己的头真正触到地上。因为明朝的礼仪虽然如此,但对虔诚的穆斯林教徒来说,以前额触地是一种专门用于安拉的崇拜仪式。
施礼毕,正使双手高举,上呈帖木儿致皇帝陛下的国书,国书包在黄缎子中,担任通译的官员接过藏书网国书,交给太监,太监再将国书呈给皇帝,皇帝阅后,重新命太监收好。这时阿依莱开始发挥他的作用,皇帝先客气地询问正使,你们的国王身体安康否?阿依莱以汉语回答说,感谢真主,国王身体平安康健。接着皇帝又满怀兴致地问起帖木儿国中的谷物生长情况和贵贱,阿依莱仍然以流利的汉语作出回答,在我国,谷贱粮丰。皇帝便说,这都是你们国王心向真主的缘故,因为他心怀善念,全能之主便赐予他美好的东西。
接见的程序进行完毕,洪武皇帝走下御座,诏命赐宴,同时验视礼单。这次的贡品主要是三百匹战马,对此,皇帝的感觉还在其次,他尤其喜欢那头由沙哈鲁猎到的雄狮和我为他重新制作刀鞘的寒冰短刀。看过图示后,他龙心大悦,下旨赐给正使、阿依莱,以及用六弦琴演奏了美妙音乐的齐尔卡斯彩缎各三匹,织金衣各一套,靴袜各一双。这是对使臣个人较高规格的赏赐。其他几位副使则得到彩缎二匹或一匹,纻丝衣一套,靴袜各一双的赏赐。
与此同时,为表示对元朝驸马帖木儿的恩宠,洪武皇帝朱元璋款留使团在京城尽情游玩,如此一月有余,至使团跸辞期间,所有供应如前,决不马虎。
阿依莱从中国给欧琳堡的每个人都带回了一两样精美的礼物,有瓷器、锦缎、茶叶、盆景,还有其他诸如此类让人大开眼界的东西。他送给我的礼物是一双颜色可爱、做工精致的绣花鞋和一副用中国南方的细竹编成的彩偶戏台。绣花鞋且不论,彩偶戏台却令人叹为观止。首先,制作它的手工毫无瑕疵;其次,戏台上面安放三个上了油彩、穿着小小戏服的提线木偶(从服饰打扮上看,应该是两个男孩一个女孩)。彩偶的表情生动有趣,尤其是其中一个“男孩”,眼睛微眯,舌尖微露,圆圆的脑袋和滑稽的表情看起来竟有几分像阿依莱做鬼脸时的调皮样子。随着你手上拉动提线,这些可爱的彩偶会在戏台上做出各种各样的动作。阿依莱熟练地为我们演示时,我们所有的人都禁不住被“他们”的表演迷住了。
为了感谢阿依莱送给我这么好的礼物,我亲昵地在他的脸上亲了一口。阿依莱先是愣了一下,接着,漂亮的脸蛋臊得通红。我不知道,出了一趟远门的阿依莱长大了,少女塞西娅的一吻,竟在他单纯的心中打开了一扇爱的门。
竹编戏台给我带来了灵感,几个月之后,我为帖木儿王设计了一副分别用紫水晶和红水晶制成的蒙古象棋。方形的水晶底座上,与之成为一体的是精心雕琢而成的骆驼、战车、骏马、将军、士兵以及指挥它们作战的帖木儿王和脱克汗。作为对阵的双方,紫、红两色各有完备的一套,我的这一创意不仅尽显水晶的富贵,而且每一颗棋子都形象鲜明生动,无与伦比。
帖木儿王得到这样一副堪称绝品的象棋自然爱不释手,喜悦之余,决定给予我非同一般的赏赐。
我毫不谦让地接受了。
隔日,我向帖木儿王提出了修建塞西娅洞和圣女泉的请求。洞与泉均隐藏于山间的一个绝胜之处,离撒马尔罕不过数十里之遥。我在外出游玩时偶然发现了它们,便用最简单的方式给它们起了现在的名字。近来,我一直试图在那里修建一个药池,并有意将那里布置成我与公主的另一个家。
这是一项不小的工程。任何一项工程势必需要人力、物力和财力作为支撑,没想到,帖木儿王竟然慷慨地答应了我的请求。
我蓦然就想起了阿依莱羞红的脸颊。我得说,阿依莱的竹编戏台到九九藏书底给我带来了好运。
而我的水晶象棋也给帖木儿王带来了好运。第二年的新年刚刚到来,为了对帖木儿王的邀请作出回应,东察合台汗国的君主黑的儿火者亲自来到撒马尔罕,在华阔的宫帐觐见帖木儿王。作为对他忠诚的奖赏,帖木儿王慷慨地将自己视如珍宝的水晶象棋赐给了他。没想到,黑的儿火者投桃报李的行为更让人惊叹,他在回到汗国后,将自己年方十六岁的女儿图兰献给了帖木儿王。
图兰的容颜是如此妩媚,她的年轻与娇艳,结结实实地打动了帖木儿王那一颗作为男人的贪欲之心。
叁
随着中亚、西亚、小亚细亚之地不断纳入版图,帖木儿王仿效成吉思汗立国故事,将征服的广大土地分封诸子与诸孙。
此时,波斯全境已基本平定。除了最后一位波斯王阿合马在玛麦鲁克国王巴儿忽以及“黑羊”部酋长余速甫帮助下,重新据有报达之地,继续维持着他奄奄一息的统治之外,其他各城各部均并入帖木儿帝国。帖木儿王有足够的时间对付波斯王,在此之前,他有更重要的军事目标。
这一次征战被人们称作“七年战争”,帖木儿王的远大目标是:重新对世界上最富有的土地进行远征。
七年战争的首要目标确定为印度。事实上,最初确定这个作战目标时费了帖木儿王不少周折和口舌,然而,帖木儿王最后还是聪明地从《古兰经》中找到了出征的依据,通过真主的指引说服了众人。
印度在我心目中是一个相当神秘的国家,除了它的炎热,我对它所知甚少。我和公主翻阅了我们能够找到的所有有关印度的资料,得出了这样一个大概的结论:印度位于南亚次大陆印度半岛上,分为北印度和南印度。印度北部是喜马拉雅山地,南部是德干高原,南北高地中间是一块大平原。大平原的北部和东部是恒河和雅鲁藏布江流域。印度和巴基斯坦之间有一条河叫申河(即印度河)。印度大部分为热带气候,北方高地却很凉爽,因受季风的影响,分为干湿两季。湿季到来,西南季风含水蒸气从印度洋上吹来,在东部恒河和雅鲁藏布江流域降雨颇多,物产较丰富。但西北部却为季风影响所不及,空气干燥,多草原沙漠。另外,因为土壤和气候的关系,印度境内森林繁茂,常有猛兽、毒蛇出没。
北印度和外界的交往,主要通过西北连接阿富汗的几个山口。南北印度之间的交通很不方便,但由于次大陆东有孟加拉湾,西有阿拉伯海,南有印度洋,所以海外交通条件还算优越。
帖木儿王大举出征前,印度的行政区划共有二十三个省。德里王国在强盛时曾几乎据有全部印度的土地,但这个王国很快衰落了,领土也四分五裂。几个较大的行省总督从德里王的政权下解放出来,各自开辟了自治的穆斯林国家。99lib?这些自治的穆斯林国家包括孟加拉、德干、乌德等。穆斯林王国的分离使德里王国缩小至旁遮普与多卜境内,而德里现在的统治者马合谋沙二世又是一个地道的傀儡,他的权政被操纵在宰相马卢·伊克巴勒的手中。
另外,我最感兴趣的是,印度有一支以大象为坐骑的象军,后来,我们在实际的战争中领教了这支象军的威力。
已经确定由欧乙拉公主陪伴兀鲁伯出征。即使是年幼的王子也必须接受严酷战争的锤炼,这是帖木儿王对儿孙最严厉的要求。
大战前,沙哈鲁回到了撒马尔罕。他回来一方面是为参加随后的征战,另一方面是为参加父亲即将举行的盛大宴会。帖木儿王与小王后图兰大婚不久,沙哈鲁奉父王之命出镇呼罗珊地区,其治所就在哈烈。撒马尔罕和哈烈相距数千里之遥,自从坐镇哈烈,沙哈鲁很少能够回来,这使彼此的相见变得如此珍贵,而我们与沙哈鲁之间的联系更多的只能通过书信。
自从沙哈鲁将长子兀鲁伯送到欧乙拉公主身边,他就很少与公主见面,我知道他这样做无非是为躲避某种眩惑,可是他越躲避,这种眩惑就变得越不可抗拒。他的苦恼和挣扎我全都看在眼里,因为,怎么说呢,我是这个世界上唯一了解他的人,我了解他所怀有的爱情,以及他为爱情做出的牺牲。
宴会上,兀鲁伯被安排与欧乙拉公主坐在一起。他是个生性腼腆的孩子,像公主一样喜欢过一种清净的生活,他还是第一次参加场面如此宏大,气氛如此热烈的宴会,特别是他的对面坐着父亲,他不由得将双膝紧紧夹住,显出局促不安的样子。然而,当公主像母亲一般温柔地对他说着话时,他很快平静下来。对于儿子与欧乙拉公主之间像母子一样亲昵的感情,我能看得出,沙哈鲁一方面是欣慰,另一方面想到自己的往昔,竟有些妒忌他的儿子。
宴会后是阅兵式。军队做好准备,阅兵结束,择日出发。
回历八〇〇年七月(约1398年1月),帖木儿王统率远征军九万二千人从撒马尔罕出发。其中三万骑兵作为右翼和先锋,由帖木儿王的孙子皮儿指挥,从坎大哈进军。皮儿和他的哥哥、王储莎勒坛一样,骁勇善战,并且都系妃主罕则黛为大王子只罕杰尔所生。帖木儿王于诸子中最宠爱长子,一生从不曾改变心意,只罕杰尔战死后,他将长孙莎勒坛立为王储,并将阿富汗、孔杜兹、喀布尔、加兹尼、坎大哈及其附近地区赐给了另一个孙子皮儿。
兀鲁伯被编入皮儿的军中,公主负责照顾他,因此,在战争最初,我和公主一直跟着皮儿走。皮儿是位勇谋兼备的将领,他首先征服了梭莱曼,两个月后渡过申河,包围了俄特查,并且开始围困木儿坦。
皮儿小的时候经常到欧琳堡做客,因他不喜文墨,有武将之风,公主便将自己从蒙古带到察合台汗国的一张珍贵的元朝宝弓赠送给他。公主的慷慨出乎皮儿的意料,这之后他更加喜爱公主,即使在他远赴封地之后,他依然与公主保持着书信往来。不仅如此,他还一年四季派人将本地的特产送抵公主府上。
公主从来都是那么钟爱和欣赏皮儿,她与皮儿交谈时,像母亲一样温和,像姐姐一样坦率。而皮儿但凡有空,总要来我们的帐幕看望公主。虽然征途多艰,可我看得出来,皮儿对于重新拥有了与公主朝夕相处的机会,倒是满心欢喜呢。
马合谋沙二世担心俄特查有失,派了一支军队前来救援。皮儿料敌先机,派亲信将领设伏于援军必经之地,聚歼敌军,大获全胜。俄特查守军待援不至,主将亲自督战,不料被炮石击中不治身亡,随后,几员将领为争主将之位发生内讧,守城力量严重削弱,皮儿军一鼓作气拿下俄特查城。
俄特查既下,皮儿军开始全力攻打木儿坦。
木儿坦地势险要,城防坚固,皮儿攻打数月毫无结果,还付出了巨大的伤亡。他不想让木儿坦拴住手脚,遂派急递兵询问帖木儿王是否放弃攻城。
不久,口谕带回,帖木儿王命皮儿不惜一切代价拿下木儿坦。
皮儿接到口谕时正在公主的帐幕外与公主闲聊,这对他而言是艰苦的攻城战期间最为放松的时刻。祖父的命令出乎他的意料,他无法理解,不免有些抗拒:“祖父为何执意如此?”
公主却似乎了然于胸:“王应该是为长远考虑。”
皮儿一愣,抬眼望着公主。
“长远吗?”良久,他喃喃地问。
公主理解地拍了拍他的手背:“皮儿,我知道你是爱惜兵力。可是,木儿坦到底是印度的第一大城市啊,帖木儿王一定要拿下木儿坦,大概是想让它作为自己日后99lib?转战印度的根据地吧。”
皮儿满脸都是惊奇的表情。他得承认,这个女人,的确有时会令他刮目相看。
“您的意思……”他再次开口说话时的语气是我以前从未听过的,那里面分明有一种虚心求教的意味。
“作为主将,你别无选择。”
“我怕我们耗不起。”
“我们的消耗很大,对方的消耗也一定不小。我们在外面还有办法可想,哪怕杀掉马匹权作军粮,锯掉树木制作云梯,搬运石头充当炮石,总之我们总有办法可想。可是城里的人,箭羽用掉一支少一支,滚木用掉一根少一根,何况,木儿坦是座山城,耕地都在城外,如今城里不光有军队,还有众多的百姓,即使做了最充分的准备,口粮的储备只怕也有穷尽之时。”
皮儿领悟了公主的意思。他扭头注视着天际的晚霞,表情坚定,目光严肃。后来有一次,他对与他感情深厚的沙奈说,他这一生,决不会再像那一刻他尊重公主一样尊重任何女人。
皮儿继续指挥军队对木儿坦进行围攻。数日后,一支军队试图从城中突围,被皮儿的两员将领合力击溃。通过审讯俘虏,皮儿得知城中已断粮数日,他立刻想到了一个绝妙的主意。
当晚,皮儿来到后营,让我们这些随军的妇女全都换上士兵的装束。这是我第二次扮成战士,上一次,还是帖木儿王沿帖列克河追击脱克汗之时,现在的我,比那时又长高了一些。
皮儿给公主弄来一套轻便的皮甲,公主欣然换上盔甲,一身戎装的公主,竟然美得让皮儿手足无措。
皮儿将所有的抛石机、投火机、箭车都排列在队伍的最前面,而我们这支“军队”则被他放在最后。曙光微露之时,木儿坦的守军从城墙上看到城下的军队像海洋一样无边无际,他们可以想到的唯一一种可能就是帖木儿王派来了援军。此时,他们只是一掬沙,转眼会被大海的波涛无情吞噬。
意志在瞬间崩溃。
坚守了半年的木儿坦守军,终于向皮儿投降。
拿下了木儿坦,皮儿按计划开赴比斯河畔,与左翼和中军会合。此时战报源源不断地送抵皮儿的军前。
左翼三万骑兵由沙哈鲁指挥,受命袭破拉合尔管辖的领地。沙哈鲁似乎天生是个福将,他率领的这支军队从喀布尔出发没有遇到太多波折,沿途攻占都府无数,于八个月后先行赶到比斯河畔。
帖木儿王亲自率领三万二千人从撒马尔罕出发,架设浮桥渡过阿姆河,然后直奔兴都库斯山而来,打算出敌不意地从关隘挺进。这是一个相当冒险的行为,但是后来的事实证明这样的冒险完全打乱了敌人的部署,从而为帖木儿王一系列的征服战争增加了又一个用兵高妙的范例。
因为关隘附近冰雪融化,地质软滑,马匹不能行走。不得已,帖木儿王命令部队白天停止前进,将兽毛铺在雪地之上,然后让马匹站在兽毛上等候炎热减弱。当夜晚雪层渐渐变硬时,帖木儿王率领军队越过山峰。在山峰的另一面,将士们各显身手,或在峭壁攀绳而下,或在坡度稍缓处以背抵坡,滑行而下,帖木儿王则乘坐用绳索拽拉的篮舆,被侍卫保护着下山。过了兴都库斯山,帖木儿王长驱直入,一路袭破沿途诸城,取道直奔喀布尔。
前后相差半个月,三路大军在比斯河畔如期会合。
我敢说,即使帖木儿王自己也有过九死一生的经历,但他依然没有见过比我们更加悲惨的队伍。当我们一路转战抵达比斯河畔时,只剩下不足一万人,军中甚至没有一匹战马,每个人徒步而行,为数不多的耕牛都用来拉车,车上装着我们千辛万苦保护下来的箭矢和几门抛石机。
帖木儿王、沙哈鲁在沙奈、艾库、沙乌可、多歌、努里丁这些老将的陪同下匆匆向皮儿、向我们走来。
沙哈鲁一眼看到了公主。他往前走了一步,又目瞪口呆地站住了。
虽然他的眼中没有别人,他仍然不敢相信眼前这个风尘仆仆、衣衫褴褛、头发凌乱的女人,就是他的公主,就是那个总喜欢穿着素雅洁净、做工精美的衣袍,在欧琳堡和宫廷之间悠闲来去的女人。
除此之外,更惨不忍睹的是她脚上的靴子,鞋帮就快脱落,只能用绳子才勉强将它们固定起来,而破裂的靴尖,几乎可以看得到她的脚趾。
真主啊,这一路上究竟发生了怎样的事情,为什么这个像仙子一样纤尘不染的女人会变成现在的这副模样?
沙哈鲁的心一阵又一阵抽紧,痛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他一遍遍问自己,这真的是他的公主吗?早知如此,当初他为什么不坚持让儿子兀鲁伯待在自己身边?他只知道躲避,殊不知,他的躲避差点就让他追悔莫及。
不,他此时已然追悔莫及。
帖木儿王顾不上跟皮儿说话,他先来到欧乙拉公主面前。
“公主。”
公主向帖木儿王露出笑容,虽然带着几分显而易见的尴尬,却仍旧难掩轻松、愉悦的神情。
他没有看错吧?居然……居然是轻松,还有愉悦。
“王,这里的风景好美!”
帖木儿王第一次有了一种完全说不出话来的感觉。
皮儿的军队在攻打木儿坦时损失近半,路途中,又与权相马卢·伊克巴勒的军队打了一场硬仗,我们拼死杀出重围时几乎将所有的辎重都丢给了敌人,这些,帖木儿王通过战报有所了解。即便如此,他仍然没有料到右翼军的境况悲惨若斯。
“王。”皮儿上前一步,施礼见过祖父。他的声音依旧清朗豪迈,显然,他并不介意自己丢盔卸甲的狼狈样。
即使冷酷如帖木儿王,此时也不由动了真情。
他感慨万端地轻抚着皮儿的肩头,双目微微泛红:“辛苦了。”
“不会啊,我觉得很好!”
“很好?”
皮儿扭头看了公主一眼,笑了:“王,公主说,我们都还活着啊。”
兀鲁伯也上前拜见祖父。所有的人当中,只有这个四岁的孩子还穿着完好无损的衣衫和鞋子。这是因为我们在与马卢·伊克巴勒的军队厮杀前,欧乙拉公主将孩子的衣物打在了一个小小的包裹中,背在自己的身上。她根本就是一位会把最后一口食物都留给孩子的母亲。
帖木儿王俯身抱起兀鲁伯,亲了亲他的小脸,借此将肃然起敬的心情很好地掩在了慈爱的笑容之中。
沙哈鲁始终没有走过来,他就那样痴痴地站在原处,痴痴地注视着公主。在他微微闪烁的目光里,有心痛、有爱恋、有思索,更有骄傲。
三路大军稍作休整,继续向德里进军。
帖木儿王拨给皮儿五千将士和三万匹战马,这样一来,皮儿又重新组建起了自己的骑兵。
次年五月,皮儿率领的右翼军先行到达洛尼镇扎营。安营之后,皮儿命令士兵在营地周围挖沟设下栅栏并缠绕上树枝草叶。在栅栏后面把野牛的四条腿加上绊索,然后把牛连结在一起,以防御敌军突袭。次日,皮儿的军队与权相伊克巴勒指挥的骑兵发生激战,伊克巴勒战败,被迫逃往巴朗。与此同时,帖木儿王率领的本军和沙哈鲁率领的左翼军也屡克强敌,陈兵德里城下。
亡国的危险无情地笼罩在了马合谋沙二世的头上。面对强敌,原本懦弱的德里王爆发出令人惊叹的勇气。他决定与帖木儿王决一死战。第二天,马合谋沙二世亲率骑兵一万,步兵四万,战象一百余头,向帖木儿王的阵地发动进攻。
终其一生,我都永远无法忘怀那样的场面:象群穿着华丽的军装,同时以厚革裹住全身,这样,无论对方射出的羽箭还是将士们手中的枪剑都对大象毫无用处。不仅如此,聪明的印度将士还在大象的长牙上装上涂有毒药的大刀,在象背上架设起小塔楼,塔楼里面坐着投火手和弓箭手,他们向敌人投射施火树脂和石油罐,或者射出火箭和铁镞。
这一仗,也让我明白了什么叫做天外有天。印度人使用的都是我们昔日见所未见的先进兵器,火箭和铁镞落地会发生爆炸,其响声如震耳欲裂的迅雷一般,施火树脂和石油罐也会爆炸,其威力足以震慑住最有胆量的将军。
帖木儿军的战马受到巨大响声的惊吓,四散而逃,步兵更加抵挡不住象队的冲击,许多人丧生在象队可怕的铁蹄之下。
马合谋沙二世首战告捷。
帖木儿王命令部队后退十里。
草草吃过晚饭,帖木儿王传令各军主要将领和王子们到他的军帐开会。他特意让艾库通知公主,要公主带着兀鲁伯和我也来参加会议,这倒是一件前所未有的事情。
沙哈鲁因为审讯俘虏,来得最晚。他坐回到自己的位子时看到公主和我,脸上不由露出惊讶的表情。
帖木儿王居中高坐。多少年来,我见惯了他的冷酷,他的从容,他的镇定,却还从来没有看到过他如此忧虑满怀的样子。
会场的气氛沉重压抑,虽然帖木儿王让大家分析一下首战失利的原因,大家却都默不作声。
沉寂中,帖木儿王的目光与公主的目光遇在一起。
公主无言地望着帖木儿王,脸上出现了一种几乎可以用“虔诚”这个字眼来形容的表情。事实上,这虔诚来自于公主内心长久以来对帖木儿王所形成的了解、信任、欣赏和尊重。她从不怀疑帖木儿王是一个可以创造众多战争奇迹的人,就像她的先祖成吉思汗一样。
仅仅是片刻的对视,片刻的犹豫,沉重的包袱就从帖木儿王的心里转移到了公主的身上,忧虑与沮丧消失得如此突然,以至于他一时间无法相信。
他咂咂嘴,用一种戏谑的口吻开始打趣他的老将们:“怎么啦?沙奈、艾库、多歌、努里丁,还有你,沙乌可,你们都被马合谋沙的大象吓成哑巴了吗?”
沙奈与艾库面面相觑,又环视众人,看到大家的脸色如出一辙,不由苦笑了。虽说是苦笑,心里终究放松了许多,不管怎么说,帖木儿王洪亮乐观、意气风发的声音重新回荡在他们耳边,这对他们已经是莫大的安慰了。
帖木儿王首先对战事的失利做了个总结:“我得承认,首战失败的责任在我,是我低估了敌军的战斗力。但是,我还是觉得,印度军队虽英勇善战,可在方才两军对阵时起到决定作用的还是象队。在这种情况下,如何对付象群冲击就成了我军必须首先解决的问题。”
大家对帖木儿王的分析深以为然,军帐中响起了一片嗡嗡声,接着又归于寂静,人们开始认真思索对付象群的办法。
片刻,帖木儿王看到儿子沙哈鲁的眼睛里闪过一道光亮。
“沙哈鲁。”
“在。”
“你来说。”
沙哈鲁审慎地表明自己的想法:“我刚才审讯俘虏,其中有一个是马合谋沙二世的驯象师,他说,大象虽然身躯巨大,勇猛无比,但也有它的弱点。它的弱点一个是眼睛,一个是鼻子,还有一个是象脚。大象的眼睛着烟后会流泪,因此大象十分惧怕烟火,而且它的鼻子和象脚也是它全身最柔弱的地方。因此我在考虑,以烟火惊吓大象,未尝不是一个可行的办法。”
“哦?具体点。”
“我们可以将骆驼的头部和腹部都绑束上削尖的树枝和燃火的树脂,然后将驼群驱向象队。如此一来,一旦象群受到惊吓,逃回本军,就可以达到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的目的。”
沙哈鲁的建议打开了人们的思路,皮儿和只汉沙同时想到了其他的办法,皮儿抢在只汉沙的前面陈明了自己的计策:“我看四叔这个办法可行。除此之外,我还有一计,既然大象的鼻子是它全身最柔弱的部位,我们不妨命令士兵们向大象鼻子射箭或者用刀枪砍刺象鼻,同样可以起到使象队不战自乱的作用。”
只汉沙不甘示弱,皮儿话音一落,他便胸有成竹地补充道:“除了象鼻以外,象脚同样是大象不及防护的部位,因此,当象群来攻时,我们可以制作铁耙放在它的足底,使它负痛难行,无法发挥攻击作用。”
顺便交待一下,只汉沙是沙乌可和诺敏敬公主的长子,帖木儿王的外甥。多年来,帖木儿王赋予只汉沙的权力比起他自己的儿孙们亦可谓有过之而无不及。对于如何做个好舅舅,帖木儿王倒是从来不含糊。
围绕三个年轻人的提议,众将经过讨论,皆以为可行。
帖木儿王虽然谋略超群,却并不刚愎自用,他当即下令:“沙奈,艾库,这件事还是交给你们两人,你们带五千人,按沙哈鲁、皮儿、只汉沙所说做好准备,等马合谋沙再次发起进攻,我们就给他来个三计并行。”
几天后,马合谋沙二世再次主动出战,他将军队分作左右翼和本军,将象队排在军队的最前列,攻入帖木儿军的阵地。这一次,帖木儿王从容应对,他仍按惯例把部队排成二列,首先从侧面开战,以铁耙和刀砍枪刺将象队撵回本阵。随后,他命令士兵点燃骆驼背负的油脂和干柴,驱向印度军队。带火的骆驼惊恐万状,直冲象队,可怜的大象因惧怕烟火,咆哮着向自己的两翼狂奔而去。顿时,印度军队受到自家象群践踏,死伤无数。
帖木儿王看见这状况,不失时机地下令追击被象群冲乱的敌人。就这样几乎全歼了印度军队,大军直逼德里城下。帖木儿王下令攻城,不克。当晚,马合谋沙二世悄悄地从城后门逃走。
次日清晨,德里军民不战而降。
帖木儿王出奇制胜击败了马合谋沙二世,印度大部分土地并入帖木儿帝国疆域。帖木儿王命沙哈鲁护送粮食先行返回。不久,帖木儿王带着他从印度掠夺的巨大财富,渡过印度河,经阿富汗凯旋。
客观地说,帖木儿王征服印度是付出沉痛代价才取得的。如果此前印度不曾分裂,而且各邦君主能够齐心对敌,战胜帖木儿王也并非没有可能。
富饶的印度被帖木儿王踩在脚下,他把下一个目标确定为玛麦鲁克。玛麦鲁克国王巴儿忽(1382年—1399年在位)是一位办事果断、性格坚强的国君,他在势力最强盛时拒绝了帖木儿王与他缔结盟约的建议,并且粗暴地杀害了帖木儿王的使臣。不仅如此,他还收留被帖木儿王追杀的波斯君主,并扬言让他重新武装,把丢失的国土从帖木儿王的手中夺回。
当时,帖木儿王因战事颇紧,没有对其进行讨伐,直到巴儿忽的儿子法剌只(1399年—1412年在位)即位。新君从登极之日起,就像他的父亲一样不愿承认帖木儿王的宗主权。为了报复,当然更为了战略需要,帖木儿王决定对其开战。
玛麦鲁克的国土并非如何富庶,但其地理位置十分重要。如能占领玛麦鲁克就能牵制埃及、亚美尼亚等国家和地区,使其早晚臣服。此外,玛麦鲁克有较长的地中海海岸线,这是一道天然的屏障。帖木儿王正是从这些方面综合考虑,才最后下定了彻底征服玛麦鲁克的决心。
玛麦鲁克王朝崛起于一百五十年前,先吞并埃及一部分领土,后占有叙利亚。当王位传巴儿忽手中之前,玛麦鲁克的国势已经开始衰弱了。巴儿忽即位后的大部分时间都用来平定部将叛乱。回历七九五年(约1393年),帖木儿王曾向巴儿忽建议结盟,许诺如两国结盟,他将出兵帮助巴儿忽平定内乱。但是作为一位老谋深算的国君,巴儿忽深知在东方奇迹般出现的强国会给玛麦鲁克王朝带来怎样的危险,帖木儿王在二十多年的时间里,先后征服花剌子模和波斯,攻占东察合台汗国和金帐汗国,疆域越来越大,野心也随之无限膨胀,如果此时同意与帖木儿王结盟无异于将豺狼引进家园。因此,他断然拒绝了帖木儿王的要求。
巴儿忽的儿子和继承人法刺只国王更是一个不畏惧任何威胁的人。与苟且偷生相比,他宁愿做好与帖木儿王一决雌雄的准备。
回历八〇二年(约1400年),帖木儿王出兵玛麦鲁克。他首先进犯谷儿只,大肆劫掠,破坏了不少教堂和寺院。不久,他取道阿沃尼克,开始进攻小亚细亚。年底,帖木儿王将从印度带回的战象用于攻克塔失的战斗中,其后开始围困大马士革。
这时,年轻的国王法剌只从开罗亲临大马士革,激励守军士气。法剌只认真研究了帖木儿军的布阵,企图利用对方转移阵地之时进驻大马士革西南方向的忽塔,从而对帖木儿军形成犄角突袭之势。没想到这样一来他正好中了帖木儿王的调虎离山之计。帖木儿王转移阵地,就是为了给敌人造成错觉,当法剌只率军出城后不久,帖木儿王派一部人马猛攻大马士革,另一队人马追击法剌只。经过战斗,法剌只的军队和大马士革的守军均被击败。
帖木儿王在围城的同时,派出情报人员收买了法剌只身边的将军、大臣,并许之高官厚禄。法剌只原以为胜败乃兵家常事,准备整顿兵马与帖木儿王再决胜负。岂料由于背叛者的出卖,他只能放弃大马士革回到埃及。法剌只的逃走,使城中的守军和权贵们失去了坚守城池的信心,他们商议之后,决定向帖木儿王请降。一个代表团被派出城外向帖木儿王请求宽恕,这个代表团中就有突尼斯著名史学家伊本·喀勒敦。伊本·喀勒敦坦诚的态度和渊博的知识使帖木儿王惊奇,他据理力争地说服了帖木儿王,最终,帖木儿王答应饶恕大马士革的城民。
至此,帖木儿王完成了对于玛麦鲁克的征服。短暂的休整之后他决定出兵报答,消灭他在波斯的最后一位敌人阿合马王。帖木儿王出生前,曾经强盛一时的旭烈兀伊利汗国已然发生分裂,汗国所分裂出的四个王朝之一就是亦勒汗朝,其国王据有报答和阿哲儿拜展之地。帖木儿王一直梦想着重新统一四大99lib?汗国,在东察合台汗国(窝阔台汗国在窝阔台汗去世后几十年间并入察合台汗国)、金帐汗国俯首称臣之后,他要征服原属伊利汗国的领地。
可是,帖木儿王在报答遇到了他的对手。
因报答守军顽强,帖木儿王一方伤亡惨重,有几个重要将领在攻城中阵亡,其中就包括善于弹琴又英勇善战的齐尔卡斯。帖木儿王被守军的抵抗激怒了,下令部队不许休息,昼夜不停对报答城发动进攻。二十余天后,报答城陷落。为了给在围城中死去的将领报仇,帖木儿王下令屠城。
攻灭报答,帖木儿王一刻不停地率军转攻阿哲儿拜展和谷儿只,两地城池再次遭到劫掠。此刻严冬来临,帖木儿王不得不勒住战马,然后,他登上塔楼,不肯安分的目光投到了更远的地方。
壹
春天,帖木儿王回到了撒马尔罕。他让公主带 着兀鲁伯到城外迎接他的军队,因为接下来的大型宴会要在城外举行。
在城外,我又看到了那个巨大的绞刑架。它 总让我的心头产生些许寒栗。不过,我知道,包括我在内的许多人是不会用到它的。
“七年战争”伊始,帖木儿王命工匠在城外大营旁建起了现在这座绞刑架,他明确规定,在他引军出征期间,军民需各守本分,凡有作奸犯科的王公贵族,经过审判,罪不容赦者即送上绞刑架绞死。
众所周知,帖木儿王执法严峻,绞刑架足以起到威慑作用。可还是有人愿意以身试法,这个人就是撒马尔罕新任省长底纳。事实上,大绞刑架竖起后,底纳成为唯一一个试刑的贵族。
帖木儿王时代,刑罚主要有死刑、肉刑和罚金三种,官吏犯罪则有罢官、降职、削除勋爵等处罚手段。违犯教律者由大断事官惩治,违犯民律者则由法官视犯罪情节轻重予以定罪。
具体到死刑中,斩首被视为莫大的耻辱,缢死则被视为有尊严的死法,一般适用于官员、贵族和王族。
底纳任撒马尔罕省长之前,曾担任过撒马尔罕的大法官,深得帖木儿王信任。若非如此,帖木儿王出征前也不会放心地将撒马尔罕的军政大权交付于他。没想到底纳一旦大权独揽,便暴露了贪婪凶暴的本性,在任上作威作福,巧取豪夺,疯狂聚敛财富,许多商人和手工业者被他逼得走投无路,不得不举家迁往他处。也有一些正直人士联名举报,将状纸递到接任了底纳大法官一职的沙奈手中。
沙奈既为大法官,对底纳的所作所为早有耳闻,但是考虑到他们同朝为臣,底纳又是帖木儿王的心.99lib.腹,他并没有将这些情况马上报告给帖木儿王,而是找了个机会,对底纳百般劝告。
沙奈在府上设宴款待底纳,席间,沙奈将百姓与商人们告状一事委婉地告诉了底纳。底纳当时大吃一惊,为了稳住沙奈,他诚恳地表示愿意悔改。沙奈本是心地仁厚之人,对于底纳的保证深信不疑,两人相谈甚洽,沙奈将底纳礼送出府。
数日后,底纳罗列罪名,反将沙奈投入监狱,准备处死。为救沙奈,阿亚不得不逃出撒马尔罕,向帖木儿王求救。
帖木儿王刚刚攻下阿哲儿拜展,正在喜悦之时,听说底纳无视法度,辜负了他的信任,而且底纳还有独占撒马尔罕的野心,震怒不已,当即引轻骑秘密返回撒马尔罕,将底纳拘捕。
帖木儿王放出沙奈,允许商人、百姓申诉冤情。结果,底纳的罪行被一桩一件揭露出来,帖木儿王下令将底纳投入大牢,七日后处死。底纳托人带信给总管布隆达,请布隆达以四十万披赞他赎他一条性命,他答应布隆达,一旦他重获自由,立刻99lib?将所藏金条奖赏布隆达一箱。
当时,一披赞他约合土耳其银币一元多,四十万披赞他几乎相当于五十万元土耳其银币,底纳一下能拿出这么多钱来,让帖木儿王大吃一惊。
帖木儿王当即答应了布隆达的请求。第二天,当布隆达带着披赞他来到他的王宫时,他一边将白花花的银子收进银库,一边将布隆达收进监狱。
布隆达大叫冤枉。帖木儿王问他:“你和你的主人敲诈勒索,逼得多少人背井离乡,这笔账岂是四十万披赞他抵得了的?就算抵得了,也只能抵底纳一人性命,你跟着你的主人做了许多坏事,难道不该也拿出一些银两赎自己的命吗?”
布隆达回道:“主人答应我,只要您同意饶他一命,他回到家后会给我一箱金条作为报偿。”
帖木儿王更加感兴趣,笑眯眯地问:“这么说,你家主人还藏着金条了?”
布隆达回道:“这个我不清楚,应该有吧。”
“既然如此,就用金条来赎你的命吧。”
帖木儿王挥挥手,让人带走布隆达。他原本想让沙奈审问底纳,逼底纳交出全部财产,后来考虑到沙奈心慈手软,临时改主意将这个差使交给了王孙哈里勒。哈里勒虽然只有十六岁,却杀伐决断,颇有乃祖遗风。
哈里勒分别讯问底纳、布隆达,两人不说,即严酷拷打,底纳、布隆达熬不过,终于将自己知道的事情全部交待出来。哈里勒直到逼迫底纳交出最后一文钱,才将审讯情况上奏祖父。
至此,底纳的全部财产籍没充公。
帖木儿王按照原定的行刑时间将底纳解往设在城外的绞刑架前,只是这次多了个为他陪葬的总管布隆达。
帖木儿王亲自监刑。行刑之时,围观的百姓人山人海。布隆达悔之不及,早知如此,他才不会做这种人财两空的买卖。
底纳和布隆达被同时正法。只是底纳死于绞刑,布隆达死于倒悬之刑。帖木儿王以此区分了主仆二人的身份。
让底纳不出血地死,也算帖木儿王对底纳尚存的一点爱惜之意。察合台蒙古人虽然入据中亚已久,仍旧保留着许多旧有的习惯,比如认为?99lib?人的灵魂存于血液之中,不出血而死,灵魂将得以永存。
底纳、布隆达死后,撒马尔罕的贪官、奸商深受震动,他们一个个收敛行迹,再不敢胡作非为。帖木儿王放下心来,委派王孙哈里勒镇守撒马尔罕,他则回到军中,继续完成他的征服大业。
这就是帖木儿王!他在征战的时候对待他的敌人从不心慈手软,更不恪守道义,为了达到目的,他有时瞒天过海,有时借刀杀人,有时翻脸无情,有时数计并用,总之无所不用其极。
贰
处理完底纳的案子不久,帝国又发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
当时,三王子米兰沙正在镇守苏丹尼叶、帖必力思、亚洲西部一带。当他来到帖必力思穿城而过时,马惊坠马,竟然摔昏过去。侍从急忙将他抬回妃主罕则黛的帐幕救治,米兰沙从昏迷中醒来,直嚷头疼,后来,行军大夫给他服了药剂,他才安静下来,昏昏睡去。
晚上,米兰沙呕吐了一次,罕则黛命人去请大夫,大夫又给米兰沙服了一回药,药里加入镇定安神的成分,米兰沙终于一觉睡到天亮。
早晨米兰沙醒来时,看到罕则黛正忙碌着熬茶,眼神不觉有些发直。他费力地思索着,头一天发生的事情却只留下了一个模糊的印象。
罕则黛看到米兰沙醒了,服侍他穿好衣服,请他喝茶。米兰沙一副病恹恹的样子,没有一点胃口,他对罕则黛说他要出去走走。罕则黛见米兰沙的身躯更加肥胖,心生厌恶,由他去了。
罕则黛初嫁大王子只罕杰尔时年方十四岁,少年夫妻,琴瑟和谐,感情极其融洽。及至只罕杰尔阵亡,罕则黛还不到十九岁,一个失去丈夫的年轻女人,内心的寂寞与痛苦可想而知,然而若非公婆疼惜她,百般相劝,她断不会嫁给小叔米兰沙。在她的心目中,米兰沙根本无法与她的只罕杰尔相比,如果说只罕杰尔是在山涧中流淌的泉水,米兰沙就只是水中一块不起眼的石头。对她而言,与其嫁给一个她不喜欢的男人,还不如让她为丈夫守节终生。
可她不能违背公公的意愿。在帖木儿帝国,任何人都不可能违背帖木儿王的意愿。再次出嫁的头一个晚上,她在灯下独自枯坐了整整一宿,她用这种方式,向自己的爱情与幸福告别。
第二天盛大的婚礼过后,她成为米兰沙帐幕中的女人。
平心而论,无论当初是否情愿,罕则黛与米兰沙婚后的生活还算平静。米兰沙是个性格懦弱心存厚道的男人,对曾经是他大嫂现在是他妻子的罕则黛一直保持着应有的尊重与体贴,夫妻二人相敬如宾。罕则黛对米兰沙虽然始终没有产生夫妻之情,可作为妻子,仍然尽心尽力地为他生养了儿子哈里勒。
哈里勒的个性与父亲米兰沙完全不同,他的为人处事倒很像他那胸怀大志可惜不幸早逝的大伯只罕杰尔。从儿子身上重新看到了心爱男人的影子,罕则黛充满欣慰,她将哈里勒视为她的骄傲与寄托。
当哈里勒一天天长大,成为他祖父手下一名独当一面的年轻将领时,米兰沙又纳了一位能歌善舞的年轻夫人,这以后,他对长子阿卜白克、次子奥玛的生母以及罕则黛都冷落了不少,他的冷落使罕则黛对他的感情一落千丈,若不是碍于夫妻名分,她甚至一刻都不想再见到这个人。
这真是无奈,无论是否拥有爱情,日子还得一天天地这样过着。
米兰沙说是出去走走,可是直到罕则黛吃过午饭他都还没有回来,晚饭也没有回来。第二天仍然没有看到他的影子。几天之后的一个黄昏,罕则黛正在帐幕中津津有味地品尝着一坛刚刚启封的西域葡萄酒,她的贴身侍女闯了进来。
“妃主。”侍女忘记了应有的礼貌,声音颤抖地唤道。
罕则黛已有几分醉意,抬起一双朦胧的眼睛,看了侍女一眼。
只一眼,她又端起酒杯。
“你…99lib.…怎么了?”她含糊地问。
“妃主,不好了,您快来啊,出事了。”
“你没看见我正在吃晚饭嘛。出什么事了?”
“三王子,他……”
“他死了吗?”
“没有……”
“没有你慌什么!”
“妃主,比死还糟糕呢。”
“你说我比死还糟糕?”
“不是。嗨,我在说三王子啊。”
罕则黛有点惊讶,头脑随之清醒了一些。
“夫人。”
罕则黛将酒杯放下了,不舍地看了里面泛着玫瑰光泽的酒液一眼:“你说三王子?他回来了吗?”
“是啊,他回来了。”
“回来了?他人在哪儿?”
“他在……我听人说他在……”
“天哪,你为什么说话吞吞吐吐的?”
“我说不清楚,您还是跟我来吧,您跟我来看看就知道了。”
罕则黛直到在拉施特的墓园见到米兰沙时才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
作为伊利汗国第四代大汗合赞汗时代著名的政治家和历史学家.99lib.,拉施特的名字在中亚地区可谓家喻户晓,正因为如此,他的墓地也一直受到历代蒙古君主的保护。这些君主中当然也包括对各国科学文化与艺术充满尊重之情的帖木儿王。另外,据我个人拥有的一点粗陋的知识所知,拉施特早年做过一段时间的宫廷御医,后因才智过人被合赞汗擢用为丞相。在正式进入汗国的权力中心之后,他完成了他一生中重要的历史著作《史集》。《史集》无论在占有资料翔实丰富方面,还是在表述细腻严谨方面,与那部脍炙人口的、比它早一些时间成书的《世界征服者史》相比都毫不逊色。而且,在世人的心目中,两部伟大的作品可谓不分伯仲,各有千秋,因而在许多时候,人们研究蒙古历史时,常常将两部书作为互相印证和补充的材料。
可是,如今这位长眠于此的人物正在蒙受前所未有的羞辱,倘若拉施特的灵魂此时还在墓园流连的话,他一定做梦也想不到这个羞辱竟然来自于帖木儿王的儿子米兰沙。
罕则黛来到墓园时,原本庄严肃穆的墓园已经一片狼籍。米兰沙不止下令摧毁了拉施特的墓碑,还让人挖出他的骸骨,准备移葬到犹太人的陵园。罕则黛被他这一疯狂的举动惊得目瞪口呆,当她清楚过来时,她极力阻止米兰沙。
“米兰沙,你不要闹了。”她像往常一样对着米兰沙大喊。
米兰沙缓慢地回头望着她。当罕则黛看到他的脸的瞬间,只觉得全身的血液都变得冰凉。
这是米兰沙吗?
这个眼睛充血、胡须杂乱,像个疯子一样肮脏不堪的男人,真的就是米兰沙吗?
真主啊,到底发生了什么样的事情?为什么短短几天没见,这个男人就变成了现在的这个样子?
米兰沙像看陌生人一样看着罕则黛。他的眼神迷茫、空洞,当他开口说话时,他的声音充满迟疑。“你是谁?”他问。
罕则黛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嘻嘻,”米兰沙突然笑了,“你这女人,像我一样胖呢,真可爱。”
他慢慢地将一张浮肿的脸庞凑近罕则黛,罕则黛被他的举动吓了一跳,尖叫一声,身体向后缩去。
“你……”
“你是谁?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你。”
罕则黛强忍着涌上心头的恼怒和厌恶,伸手去拉米兰沙:“我跟你说,别再胡闹了,跟我回家吧。”
可是,米兰沙并不想让她控制自己。他以快得惊人的速度抽回了自己的手,然后,这只手落在了罕则黛的脸上。只听到“啪”的一声脆响,罕则黛的右脸上留下五道清晰的指印。
“你……”罕则黛没想到米兰沙会在众人面前动手打她,她一颗高傲的心顿时被这种突如其来的打击激怒了。在头脑发热的一刻,她完全忘记了米兰沙此举绝非一个正常人的举动,也顾不得什么尊严、身份与仪容了,满脑子里只剩一个想法,就是与米兰沙同归于尽。
抱着这样的想法,她像一头发怒的雌狮一样扑向米兰沙。米兰沙猝不及防,摔倒在地上。罕则黛步履不稳,也跟着摔倒在他的身上。就这样,他们扭打在一起,两个肥胖的身躯在地上翻来滚去,那副滑稽的样子让人看着既可笑又心酸。
几个侍卫上前,好不容易才将他们拉开。
“妃主,三王子,别打了。”
米兰沙被侍卫从地上拉了起来。他的脸上多了几道抓痕,可他非但不觉得疼痛,反而拍着手,嘻嘻笑道:“你这女人真有劲儿。”他对罕则黛说,“你这胖女人比我还厉害,不过,我真是好久没有这么痛快地打上一架了。再来,再来!”
罕则黛蓦然清醒过来。
不!不!站在她面前的不是米兰沙。不是!
侍女附在罕则黛的耳边轻声问道:“妃主,我帮您收拾一下吧?”
罕则黛摇摇头,发狠似的回答:“不用。”
她唤来一个侍卫,责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侍卫嗫嚅着,好一会儿才算把话说清楚:“三王子,他,他疯了。”
“什么?疯了?”
“他真的疯了。他在苏丹尼叶和帖必力思,烧掉、拆毁了好多座有名的建筑,他说,如果他不能因为建立伟大的功勋而让世人记住他,那么,就让人们记住有两个城市是在谁的手上被毁灭的吧。”
“既然明知道他疯了,为什么不阻止他呢?”
“我们阻止不了啊。谁要不听他的,他就把这个人当场杀死,他已经杀了好几个人了。我们,我们也没办法。”
在罕则黛与侍卫交谈的时候,米兰沙已经忘记了打架的事情,扭过头吩咐侍卫把拉施特的骨骸拉走,埋到犹太人的陵园去。
罕则黛默默地看着拉施特的骸骨在自己的面前被装入一个简陋的袋子里,她不再试图阻止米兰沙。她知道,对于一个彻底失去理智的人,她根本无力阻止任何事情。但是有一个人可以。她要去找这个人,她要这个人亲自惩罚米兰沙的恶行,还自己一个公道。
罕则黛回到帐幕,简单收拾了一下随身的衣物,当晚便带着侍女和几个侍卫赶往帖木儿王的大营。
此时,帖木儿王刚刚处理完底纳的案子,听到儿子在苏丹尼叶和帖必力思这样胡作非为不由大为震怒,当即派沙奈和努里丁带人将米兰沙押回撒马尔罕。帖木儿王是个执法严明的人,他本想将儿子处以绞刑,可是王公贵族们苦苦求情,希望帖木儿高抬贵手,先给米兰沙治病。
米兰沙确实疯得厉害,他连自己的父王也不认识了,当帖木儿王来看望他时,他问他的父王:“你是亚里山大吗?还是魔鬼?”
帖木儿王不由叹了口气,下令找最好的大夫给儿子治病。同时,他将小王后图兰生前用过的帐幕和金银珠宝赐给罕则黛使用,算是对儿媳受到伤害的一种补偿。图兰是个红颜薄命的女子,尽管她身受帖木儿王的百般宠爱,却也只有福分伺候帖木儿九九藏书 王四年。她死后,帖木儿王一度十分伤心和消沉,那时,大王后和欧乙拉公主守在他的身边百般劝慰,终于使他重新振作起来。
看在米兰沙一切行为都是因为患疯病的原因,帖木儿王总算是原谅了他。但这件事情以后,帖木儿王对他的这个三儿子就不甚钟爱了。不仅如此,这件事也损害了米兰沙在王公贵族以及将臣们心目中的形象,几年之后,这种损害开始显现出来,成为其他人攻击他的绝好机会。
米兰沙疯病治好后,曾请求罕则黛跟他回去,罕则黛坚决地拒绝了他。她直言不讳地对米兰沙说,夫妻到了这个分儿上,已毫无感情可言。
米兰沙的损失不止于此。帖木儿王开始对他失去信任,裭夺了他的封地,将他的全部权力移交给他的长子阿卜白克。幸亏阿卜白克是个孝子,愿意让父亲留在身边伺候他,否则,米兰沙等于失去了一切。
安哥拉会战之前,我和欧乙拉公主因为一个偶然的机会经过帖必力思和苏丹尼叶,当时,这两座城市正在缓慢的建设当中。目力所及,到处都是残垣断壁,到处都是乱哄哄的工地和挥汗如雨的人流,而在我记忆中曾经那么壮丽的清真寺和殿宇,曾经那么繁华的市场和商铺,如今不是被拆得七零八落,就是变得冷冷清清。人的破坏力真是无穷无尽,仅仅因为一个人的疯狂,两座著名的商都就这样轻易地被摧毁了,而且其摧毁的程度决不亚于一场战争所带来的劫难。
这真是作孽啊!
我看到公主.99lib.微微合上眼睛,我知道她不忍心再看。
我也想闭上眼睛,可是我没有。
这是一种强烈的印象。所有呈现在我们的面前的景象,就如同一个城市的巨大的尸斑,让人看得心惊肉跳。
可恶的米兰沙!没想到,帖必力思和苏丹尼叶,这两座除撒马尔罕外我最喜欢的城市,就这样成了他疯癫的牺牲品。
叁
帖木儿王的一生,是在忙碌的征战中度过的。从十三岁开始,他亲自指挥和参与的大小战役和战斗不下百次,他终极的目标,是征服整个世界。
这是一个狂妄的念头,可对帖木儿王来说又是一个自然的念头,因为他活着时,一直在为此努力。战争是帖木儿帝国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即便如此,我仍旧没有一味地给巴布尔讲述战争,我始终觉得,帝国创造的文明远比战争更令人心驰神往。否则,我也不会如此不厌其烦地向巴布尔描述我眼中所看到的那些各具特色、各有千秋的城池,富丽堂皇的建筑物,琳琅满目的艺术品,堆积成山的货物,丰饶的物产,发达的文化,还有一次次宴会,女人华美的装饰和衣着……事实上,与战争相比,这些东西才是一度强盛的帖木儿帝国闪闪发光的标签。
当时间逐渐变成我的奢侈品时,我希望巴布尔能够记得这一切。
但有一场战争,我很愿意讲给巴布尔听,因为那是垂垂老矣的帖木儿王一生中最后的巅峰之战。
我用一句话作为故藏书网事的开头。
幼发拉底河的源头据说在天堂。
与土耳其接壤的爱洛遵占城就依幼发拉底河建于平川之上。环绕平川的四周,山岭高耸,峰顶白雪皑皑,山脚处却见不到丝毫雪痕。倘若攀上山腰,放眼望去,平川上园林密集的村落、麦田、葡萄园仿如城池的点缀,而城池,就成了展开的绿叶上托起的一朵莲花。
爱洛遵占城的面积不是很大,城墙坚固,建有碉楼。城内人口密集,街道、广场、商号繁多,极其富庶。居民以希腊人及亚美尼亚人为主,他们的楼房多依城墙而建,有通道可至城墙。
该城另一个明显的标志是在某些建筑物上悬挂的高大的十字架。但城中居民并非全信基督教,也有一部分人信奉伊斯兰教,由于信仰不同,居民间时有纠纷发生,每当这时,城主塔哈坦总会偏袒基督教徒。他的理由是,基督教徒多是富商巨贾,爱洛遵占城的经济命脉掌握在他们手中。
爱洛遵占城初为帖木儿王占领,但还是半独立状态,帖木儿王只将位于城角的堡垒凯玛赫堡占据了,赐封给外甥只汉沙。帖木儿于众多儿孙子侄中,除长子只罕杰尔外,比较偏爱长孙莎勒坛和外甥只汉沙。帖木儿王已确立莎勒坛为自己的王位继承人。至于只汉沙,他自幼从军,年轻果敢,在舅父麾下屡立战功,帖木儿王让他享有很大的权力,赐封凯玛赫堡就是这种宠爱和信任的证明。
凯玛赫堡建筑坚固,地势居高临下,掌握此堡则全城及四周皆在掌握之中。而且它还是叙利亚与土耳其商队往来的必经之地,帖木儿王让只汉沙坐镇凯玛赫堡,也是以此监视土耳其和控制商队之意。
但这样一来,土耳其的利益势必受到损害。素有“雷电”之称的土耳其君主巴耶济德对此很恼怒,他一直将凯玛赫堡视若禁脔,没想到他还没有出兵占领凯玛赫堡,帖木儿王已经捷足先登了。
巴耶济德派出使者,向城主塔哈坦索要凯玛赫堡。
他的要求令塔哈坦很为难。对于塔哈坦而言,帖木儿和巴耶济德,哪一个他都惹不起。他思索了好一阵,万般无奈才客气地给使者回了话:“哪怕大王要我称臣纳贡,我都可以做到。唯独凯玛赫堡我不能献给大王。因为凯玛赫堡已经不再属于我,它现在为帖木儿王所有。”
使者将他的回复转告给巴耶济德,巴耶济德大怒,再次派使者威胁塔哈坦说:“凯玛赫堡算什么!倘若你执迷不悟,顷刻教你滚出爱洛遵占城。”
塔哈坦懒得做这种无谓的口舌之争,当即派人将他与巴耶济德交涉的经过以及巴耶济德的威胁原原本本地报告给帖木儿王。
帖木儿王闻言,既果断又理智地向巴耶济德的皇宫派出了一个能言善辩的使者,使者转述了帖木儿王的话:“爱洛遵占城已归帖木儿王所有,塔哈坦理应受到帖木儿王的保护。”
巴耶济德自视济济武功天下群雄无出其右,哪里肯将什么帖木儿王放在眼里,他怒气冲冲地对使者咆哮:“你说帖木儿吗?他是什么人?哦,我想起来了,他是一个拐子,不是吗?一个拐子也配跟我争夺凯玛赫堡,可笑!你滚回去吧,告诉你的主子,凯玛赫堡非我莫属!”
他的污辱被使者如实地带回了撒马尔罕。帖木儿王听了,只是微微一笑,三天后,他从撒马尔罕起兵,兵锋直指安哥拉。
帖木儿王战胜一个又一个的对手之后,才发现这些人与巴耶济德相比是多么无足轻重,在他面前,唯一强大而又对他构成威胁的正是这位土耳其帝国的君主。
土耳其位于亚洲西部小亚细亚半岛上。它东邻波斯,南接伊拉克和叙利亚,西至希腊、东罗马帝国,北邻黑海。四周高山耸立,中间为大高原。高原气候夏季炎热干燥,冬季严寒积雪。沿海地区则属地中海气候,冬季温和多雨。首都安卡拉东有三条河流,它们从南向北流,给安卡拉增加了天然的防御屏障。
巴耶济德(1389年—1403年在位)御极之后曾使土耳其帝国达到极盛时期。他尚未即位时就击溃过塞尔维亚军队,从而在科索沃战场上名声大振。即位次年,他吞并了突厥王国和土库曼王国,其后占领色雷斯和保加利亚全境,并一举征服了小亚细亚各地。回历七九八年(约1396年),在多瑙河边的尼科堡,巴耶济德率领土耳其军队大败欧洲封建主的联军,俘虏一万多名欧洲骑士,他本人亦因为这一赫赫战功而获得了“雷电”的称号。随着武功的日益强盛,他进兵袭扰臣属于帖木儿王的爱洛遵占城堡,于是,两国间的冲突不可避免地爆发了。
回历八〇四年(约1402年)春,帖木儿王率领远征军,迈出了征服土耳其国王巴耶济德的第一步。
首先,帖木儿王决定收复被巴耶济德占领的爱洛遵占城。行军途中,他又一次向巴耶济德派出使者,希望和平解决爱洛遵占城的归属。
兀鲁伯奉命参加了这次远征。帖木儿王给了七岁的孙子一支一百人的军队,这样,兀鲁伯的身份就不再是三年前的随军家属,而是一名小小的将领了。这是兀鲁伯最得意的事情,穿上了他梦寐以求的铠甲后,他稚气却又不失严肃地对公主说:“公主,这次由我来保护你。”
离爱洛遵占城还有一些路程。一天,我们在山下驻营,帖木儿王派人来请公主,公主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带着兀鲁伯和我匆匆来到帖木儿王的宫帐。
宫帐中早已摆好了棋具,红木棋盘和精心雕刻的棋子都是我的得意之作。
帖木儿王看到公主就请她坐下了,看样子他已经等不及要与公主对弈一番。
下棋对帖木儿王来说并非玩玩而已,他将下棋看做指挥战斗,每一局都会全力拼杀,其认真的程度在帝国尽人皆知。他又棋艺高明,除了公主,只有为数不多的人可以与他杀个平局。
山中的风带着丝丝凉意,帖木儿王见公主穿得单薄,要努里丁取来一个包装精美的礼盒,礼盒里放着他准备送给公主的礼物:一领雪狐披肩,可遇而不可求的纯白色,一看就知道珍稀无比。他走下座位,亲自为公主戴上披肩。
公主也许有些吃惊,但她什么也没有表露出来。披肩的纯白衬着她玉兰花一样的容颜,倒显出几分娇羞和妩媚。
帖木儿王的眼神稍稍迷离了一下,只一下。他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
公主与帖木儿王下棋同样每子必争,不过,偶尔遇到帖木儿王想要悔棋的时候,她也像母亲对待孩子一样对他的好胜之心抱着绝对宽容的态度。今天的帖木儿王好像一直不在状态,好几次他都落错了棋子,当公主想要吃掉他的骆驼或者他的战车时,他就急忙护住棋子,要求重放。他三番四次地悔棋让我实在看不过去,我不由说了一句:“王,这已经是第五次了。”
“祖父耍赖。”兀鲁伯也说。
帖木儿王置若罔闻,依然故我。
帖木儿王与公主连下了两盘棋,都靠耍赖下成了平局。第三局刚要开始,沙奈走了进来,他走到帖木儿王身边,对他耳语了几句,帖木儿王点点头,说:“好的,让他们进来吧。”
公主急忙起身告辞,帖木儿王却抓住了她的手:“不要走。”
公主的手指很凉,帖木儿王的眼神里再次闪过一丝迷离的光芒。公主只好重新坐下来,帖木儿王恋恋不舍地松开了自己的双手。
原来是巴耶济德派来的三名使者到了,他们带来了巴耶济德的回信。信中的措辞格外严厉,巴耶济德明确警告帖木儿王不要自寻死路。
帖木儿王不动声色地留下信件,让沙奈先将三名使者带出宫帐,分别看押起来。然后,他如此这般地嘱咐了努里丁几句,努里丁衔命而去。
第三局的棋局刚刚开始,努里丁带着三名使者中的一名回来了。使者惶恐不安地跪在帖木儿王面前,帖木儿王看了他一眼,心平气和地问道:“你是蒙古人吧?”
“是。”使者回道。
“你叫什么名字?”
“小的名叫拜住。”
“我听说伯利斯拉夫手下有一支蒙古雇佣军,你们的首领叫什么名字?”
“伊尔台。”
“你与伊尔台有没有关系?”
“他是我的堂兄。”
“伯利斯拉夫堪称土耳其第一猛将,你们为他服务,可是得到他的完全信任?”
拜住明显犹豫了一下,“这个……”
帖木儿王向努里丁使了个眼色,努里丁会意,出去一趟,抱着一个盒子回来了。努里丁在拜住面前打开盒子,拜住只看了一眼脸上便露出惊讶万分的表情。
盒子里有一串红宝石项链,有一只镶满了钻石的白玉盏,有两颗价值连城的猫眼,还有一幅折叠起来的丝绸画。随着努里丁一点点将画展开,八匹神态各异、威武雄骏的宝马出现在精美的丝绸上。但这绝不是普通的八骏图,而是用了无数纯金的金片,再以金丝按着勾画的线条,一片片缝制而成的。
拜住目不转睛地看着这些宝物,只觉得垂涎欲滴。
帖木儿王微微一笑,“这些是我送给伊尔台首领的礼物,请贵使务必代为转呈。另有一盒上品的珍珠是送给你的,我已命努里丁放到了你的寝帐中。待你和其他两名使者返回时,我会再备厚礼相赠。如此一来,你和伊尔台首领的礼物夹在其间,就不会引起他们的怀疑了。”
拜住咽了口唾沫,“只是,大王厚礼相赠,又是为何?”
帖木儿王并不直接回答他的问话,而是饶有兴致地跟他探讨起族属来:“你和你的堂兄属哪一支蒙古人?”
“我们是旭烈兀汗的后人。”
“哦,是吗?我是察合台蒙古人。你可知道她是谁?”他指了指公主。
拜住的视线转到了公主的脸上。这鼓足勇气的一眼,让他不觉挺直了身体。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此前从未见过气质如此庄重高贵,形象又如此洁净出尘的女人,在他心醉神迷的注视中,绝没有丝毫亵渎的成分。
“是……是您夫……夫人吗?”好一会儿,他结结巴巴地问。
帖木儿王看了看公主,一抹苦笑转瞬即逝。“她是忽必烈汗的后人,元朝最后一位大汗脱欢帖木儿是她的父亲。”
拜住顿时对公主产生了一种由衷的亲近和景仰之情。忽必烈汗与旭烈兀汗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不管过去多少代,他们的血脉依旧相通。何况她是如此美丽,作为同族人,他无法不为她的仙子容99lib.貌感到自豪。
她是元帝的女儿,真正的汗裔,他站起身,从容地、虔诚地、以最纯粹的蒙古宫廷礼节重新拜见公主。
公主请他免礼。她从手腕上褪下她才戴上不过几天的玉镯,请努里丁交给拜住。
“在这里能见到旭烈兀汗的后人真好。这对玉镯是我的一点心意,请你把它们送给你的妻子。”
拜住再次叩谢公主的恩德。
这以后的谈话变得异常融洽,拜住将他所了解的关于土耳其军队的所有情况全都对帖木儿王和盘托出。
在他拜辞即将离去之时,帖木儿王问了他最后一个问题:“你是怎么看待巴耶济德这个人的?”
拜住回答:“他是一个具有钢铁般意志的君主,任何时候,他都会勇往直前,绝不退后。”
当宫帐中只剩下帖木儿王、公主、我和兀鲁伯时,帖木儿王拿起了一个棋子,对公主笑道:“巴耶济德勇往直前,绝不退后,而我必要时是会退后的,就像……”他将棋子放在棋盘上,“我会悔棋一样。”
这一局,帖木儿王赢了,赢得干脆利落。
第二天,帖木儿王下令释放了巴耶济德的三名使者。他信守诺言,果然为他们各自准备了一份丰厚的礼物。三名使者在得到礼物的同时,第一个念头就是一定要瞒过他们的君主和主将伯利斯拉夫。因为他们的君主和主将一向嫉恶如仇。
数日后,帖木儿王指挥大军包围了爱洛遵占城,只一日便攻下城池。而后,他继续挥军向土耳其境内纵深推进,沿途攻城破堡,势如破竹。不久,帖木儿军围攻土耳其军事重镇西瓦斯城,城中守军伤亡惨重,不得不派人向巴耶济德求援。正在围困君士坦丁堡的巴耶济德听说帖木儿王已攻入土耳其境内,忙派太子苏来曼统率二十万大军火速驰援西瓦斯城,他自己则统率大军准备返回安卡拉部署城防。
但是,帖木儿军所拥有的强大的攻城力量远远超乎巴耶济德的想象,在苏来曼的援军赶到之前,帖木儿军已经攻下西瓦斯城。这时,帖木儿王的侦察兵送回情报,巴耶济德正在返回安卡拉的途中。帖木儿王对这个情报进行了分析,当即决定改变原来的行军路线,转向南部崇山开进。
巴耶济德得知帖木儿王攻陷西瓦斯城后非但不向安卡拉进军,反而率军向南逃遁,他并未认真思索这一安排的真正意图,而是单纯地认为这是帖木儿王慑于他的威名,不敢与他的主力交战。于是,受这样一种轻敌的心理支配,他改变了原定的作战计划,下令追击帖木儿王。
不久,帖木儿王在南山的丛林中与巴耶济德玩起了老鼠躲猫的游戏。
那些日子,我们几乎每天在山林中来回穿梭,一追一躲间,帖木儿王一直命令军队尽量避免与巴耶济德正面交战。我现在明白了为什么拜住会说巴耶济德是位勇往直前的统帅,他的“勇往直前”在最初的确让我们吃足了苦头。一天,当我们刚刚下马,休息了尚且不到半个时辰,便又接到了出发的命令。我一边手忙脚乱地收拾刚刚打开的包裹,一边怒气冲天地抱怨道:“这老头儿到底要干什么?”
那一年帖木儿王已是六十六岁高龄,虽然他的精力依旧充沛,头脑依旧清醒,可是在我的眼中他毕竟已经衰老了。
公主敏捷地跃上马背,她的骑术不亚于任何男人,这也是她最令我惊叹的地方之一。对于我的抱怨,她有意模仿着我的语气,乐呵呵地说道:“我想啊,这是老头儿又要悔棋了。”
我一下子望到了她幽黑的眼眸深处。
如同一道明亮的闪电撕开了重重迷雾,我第一次隐隐萌生了这样的念头:长生天让她降生在这个世界上,也许就是为了安慰帖木儿王那颗既孤独又寂寞的王者之心。
没有错,这就是那一刻长生天给我的启示,事实上,她是帖木儿王此生唯一的、真正的知己。
而图玛王后只是帖木儿王的妻子,艾库、沙奈这些人只是他的战友。
公主并没有觉察到我失落的心情,依然用欢快的语调安慰着我:“巴耶济德一定快被气疯了。等他变得越来越摸不着头脑,老头儿的悔棋战术就奏效了。”九九藏书
这些话后来不知怎么传到了帖木儿王的耳中。一天傍晚,在我们终于被允许宿营时,努里丁带着一盒精制的点心出现在我们简单搭建的蒙古包里。他很得体地说——当然,也有几分希望我们领情的意思——这些点心是帖木儿王一宿营就吩咐御厨特意为公主、兀鲁伯和我制作的,连王自己都还没有舍得尝上一口呢。
公主拿出她珍藏的茶叶,要我去煮一壶清茶,她热情地挽留努里丁与我们共享这顿“丰盛”的晚餐。当茶香开始飘满整个蒙古包时,帖木儿王高大的身影出现在我们面前。对此,他的解释是,他巡营恰好路过这里。
那一晚的茶点令我以前参加过的所有奢华宴会都为之黯然失色。因为帖木儿王不再表现得高高在上,而是心甘情愿地变身为一个平易近人的居家老祖父。看他有点费力地盘起双腿,我和兀鲁伯坐在他的身边,肆无忌惮地欺负他,趁他只顾与公主闲聊,悄悄从他的盘子里拿走所有的点心,甚至不肯给他续满茶水。
那个晚上,他一直那样贴心地假装无视我们的恶作剧,他的愉快绝没有丝毫做作的成分。因为,他终于又能与公主在一起了。前段日子,他指挥着令人厌烦的逃跑,差不多有两个月没顾上跟公主见面。
当他向公主告辞,却又久久望着公主无法离开时,我再次清楚地意识到,岁月无情,帖木儿王已垂垂老矣,如果有一天他必须依靠回忆来打发剩余的时光,那么,他最希望记起的,一定莫过于公主那双充满信任的眼眸。
他瘸着一条腿走到了他的坐骑前面,不知为什么,过去许多年我都对他的腿伤视而不见,此时此刻却突然觉得他其实很可怜。
是的,他就是这样一个可怜的腿有残疾的老头子!他得到了天下,却从来不曾得到他此生最想得到的东西。
如果他知道我的怜悯,不知道他是会羞愧,还是会恼怒?
挥别的一刻,他的最后一句话是对我说的:“虽然老头儿喜欢悔棋,不过他要是遇上公主这样的对手,可就不知道该怎么办好喽。”
就是这句话,让我明白他听说了我和公主的对话。
不出帖木儿王所料,这种疑兵四伏、行踪不定的“悔棋战术”渐渐让土耳其军队心烦意乱,疲惫不堪。两个月后,帖木儿王见时机成熟,便在一个晚上悄然离开了蔽身的丛林,率军直扑安卡拉这个敌军的心腹要地。
帖木儿王出其不意的战术打乱了巴耶济德的部署。为了保住安卡拉,巴耶济德不得不撤离南山,在安卡拉城堡前迎住帖木儿王,以期与帖木儿王决一死战。这时的巴耶济德尚未意识到,从南山开始,他已经处于帖木儿王的掌握之中,他甚至忘了,他面对的敌人不是欧洲骑士,而是能征善战、足智多谋的“拐子帖木儿”。
两支劲旅相逢于安卡拉城堡下,一场大战迫在眉睫。
由于军队人数远远不及对方,帖木儿王召开了大战前的最后一次军事会议,对军队的进攻队形和战略战术重新做出部署。首先,他仍然将军队一分为三,由沙奈这些老将率领右翼军,由沙哈鲁、皮儿等王子们率领左翼军,他自己则坐镇中路,统领全局,运筹帷幄;其次,考虑到土耳其军队曾经驰骋欧罗巴山谷,骁勇善战,他将重骑兵排在最前列,而不像过去一样放在中间。轻骑兵布置在第二梯队,步兵则放在最后用于防卫。经过这样一番部署,就形成了纵深中的梯次配置,正好可以应对巴耶济德喜欢采用的猛打猛冲、一味用强的战术。
根据战前掌握的情报,帖木儿王甚至对三路大军进攻路线、作战目的、进退时机等细节都一项一项做了详细的、明确的安排,这一点也与他往常指挥作战的风格有所不同,比如在征伐金帐汗国、波斯、印度等地时,在确保总体战略方针不变以及服从一切为了胜利的大前提下,他一般都会放手让将领们各自发挥所长,而不会细致到每一个作战细节都由他亲自布置。
另外,从表面看,左、中、右翼的战斗序列如出一辙,配合以具体战术则显示出无穷变化,这一点很快在未来的大战中显现出来。
土耳其方面同样将军队部署成左、中、右翼三块阵地,它的左翼军主要由塞尔维亚人组成,战斗力相对中路军和右翼军较弱。帖木儿王的老将们得到的命令是速战速决。塞尔维亚人虽然英勇顽强,可是在遭到像决堤的大河一样凶猛的重骑兵的猛烈攻击下,仍然付出惨重的伤亡,不得不率先退出战场。右翼军一旦得手,便按规定迅速收兵向中路军靠拢。
中午时分,王子们率领的左翼军开始进攻土耳其的右翼军队,土耳其最著名的猛将伯利斯拉夫在这里坐镇指挥,他是一位威名仅次于巴耶济德本人的常胜将军。左翼军的重骑兵无法冲开伯利斯拉夫的阵地,被迫撤退,伯利斯拉夫命令伊尔台和拜住追击败军,就这样伊尔台率领的蒙古雇佣军被一步步引到了左翼军的第二阵地,陷入轻骑兵的包围之中。
帖木儿王神奇地出现在两军阵前。他以同族之情劝说伊尔台归降,他的劝说得到了拜住的从旁协助,终于,伊尔台被说服,下令部队停止抵抗。
蒙古雇佣军的临阵倒戈给了伯利斯拉夫致命一击。这支蒙古雇佣军曾追随伯利斯拉夫转战欧洲战场,无往不胜,如今好比一只持刀的手臂被砍,伯利斯拉夫不得不亲自披挂上阵,与帖木儿的左翼军作最后较量。
厮杀的战场,伯利斯拉夫与左翼军的两位王子相遇了,他们是沙哈鲁和沙乌可,两位王子配合默契,伯利斯拉夫在大腿上中了沙乌可一刀之后,肚腹又被沙哈鲁用长枪刺穿,虽然一名侍卫拼死将他抢救出来,他却终因失血过多不治身亡。
伯利斯拉夫的死讯传出,土耳其右翼军不堪再战,或逃或降。
在左右两路大军捷报频传之时,已回到中路军指挥战斗的帖木儿王却处于岌岌可危的处境之中。帖木儿王面对的对手是巴耶济德本人,而帖木儿王将最强悍的重骑兵、最矫捷的轻骑兵全都布置在了右翼和左翼,这是他最冒险的一次安排,他将自身置于背水一战的境地。当中路军的重骑兵与轻骑兵皆被巴耶济德击溃之后,他所能依靠的,就只剩下作为预备队的步兵了。
时间在巨大的伤亡中一点点逝去,无论败退下来的重骑兵、轻骑兵还是步兵都没有多少箭矢可用了。帖木儿王生平第一次做好了战败的准备,即便如此,人们在他的脸上依然看不到丝毫绝望的情绪,他甚至比任何时候都更加沉着、冷静、坚定、乐观。就算是垂死挣扎的悲壮也并非毫无意义,在这生死一线间,老将和王子们及时赶到了,差不多山穷水尽的中路军一下绝处逢生。
至此,帖木儿王“逢强智取、遇弱活擒”的战术显示出了巨大的威力。只是谁也没有想到,这一次,他竟把全军覆没的危险留给了自己。不过话又说回来,在当时那种几乎毫无胜算的情况下,面对着扑面而来的死神能够屹立不倒的,除了帖木儿王,恐怕也不可能再有第二个人了。
自以为得到战神垂青的巴耶济德转眼处于三支劲旅的夹攻之下,他将所有的主力都布置在第一线,预备队不过是个摆设,时间一久,将士力不能支,战场指挥失灵。眼看大势已去,巴耶济德收拾残兵败将万余人企图突围,在突围的混战中,竟然马失前蹄,被艾库走马生擒。
只有太子苏来曼侥幸逃脱,帖木儿王不予追击,收兵清点战果。安卡拉一役,帖木儿王歼敌五十万,生擒巴耶济德,至此彻底征服土耳其。
安卡拉之战的胜利,从根本上奠定了帖木儿王在中亚和西亚的霸主地位,至此,帖木儿王建立的庞大帝国统一了支离破碎的三大汗国疆域,其辖境不仅包括河中地区、花刺子模、里海附近地区、阿富汗的境域,而且包括伊朗、印度、伊拉克、南高加索局部地区和西亚许多国家。
成功,让帖木儿王更加迫不及待地希望创造出超越成吉思汗的功绩。他将他最后一个对手确定为中国的永乐皇帝。
壹
安卡拉会战期间,有两位西班牙使者正在城中。
这两位使者是统治着卡斯提亚及雷翁两地的西班牙国王亨利三世派来的,他们留在安卡拉城的目的,原为就近考察帖木儿王和巴耶济德的军队实力,以及对立双方社会、经济、民族组成及分布状况,借此预判谁将取得这场战争的胜利。没想到战争开始后,他们想离开也离开不成了。
俟安卡拉会战结束,他们寻机向奉命检视府库的沙奈陈明身份,沙奈热心地将他们引见给帖木儿王。帖木儿王早知道西班牙是西方一个国力富强的基督教国家,也有与亨利三世通好之意,于是,他在城中厚待两位使者,并托他们带给三世丰厚的礼品。此后不久,他又派专使出使西班牙,除所致书函、馈赠珠宝外,帖木儿王还将两位信奉基督教的美女赠送给亨利三世。这两位美女一个是匈牙利的玛丽亚,一个是希腊的安芝莉娜,她们都是皇族之后,我见过她们,她们的确白皙美丽。其中,我尤藏书网其欣赏安芝莉娜,我就是从她身上留下了希腊人风度优雅的印象。
想必亨利三世得到如此厚赠内心一定十分喜悦吧,通译为他朗读书函时,耳朵里又满是帖木儿王对他的颂扬之语,两国的友好之门已经拉开,他慷慨地将两位美女赐给他亲信的贵族,同时决定再派使者出使帖木儿帝国,进一步敦促两国外交。这一次,他派出的使团由三人组成,他们之中,最著名的是一个叫做克拉维约的人,他日后写过一本著名的游记,记述了从回历八〇五年至八〇七年(约1403年—1405年)间他在途中的一切见闻。关于玛丽亚和安芝莉娜的消息也是他告诉我们的,他说,在西班牙国内,她们已成为诗人们竞相吟哦的对象。
帖木儿王确实征服了土耳其,与此同时,他也遗憾地失去了爱孙莎勒坛。为了实现当年他尚未御极之时对云娜和忽辛许下的诺言,他让皮儿代替他的哥哥成为帝国新的储君。
回历八〇七年(约1404年),帖木儿王决定举行一个盛大的婚礼,为他的几个孙儿同时完婚。几位即将成婚的王孙之中,有一个就是兀鲁伯。
一天,我刚刚吃过早饭,阿亚出现在欧琳堡。她来得有些突然,不过,看得出公主很欢迎她的到来。趁着她和公主交谈的时候,我只向她打了个招呼就回到了我的工作间。当时,我正在设计一支难度不小的梅花簪,按照我设计的式样和尺寸,匠人用纯金精心为我打制了梅枝和十八个花形外壳。
现在,我需要琢磨的是如何将十八粒红宝石全都雕琢成梅花的样子,使它们正好能够嵌入到每一个花形外壳中。
我所使用的红宝石可是名符其实的巴剌思红宝石。
巴剌思红宝石堪比美艳的贵妇,量少而质优,仅在巴达克山的一段山岩中可以采到,是以极其珍贵。帖木儿王从忽辛手中取得巴达克山后,立即派出重兵看守红宝石矿脉,禁止任何私人入山采矿,如有违反,格杀勿论。至于官采的红宝石全部归帖木儿王支配,他常用红宝石赏赐功臣,或者作为礼品赠送他国,因为这个缘故,拥有巴剌思红宝石往往象征着荣耀。
按照我的要求,匠人制作花形外壳时都有意制成了大小、形状各不相同的样子,看起来就像真正的梅花一样,然而这样一来,我工作的难度就增加了,我需要对每一粒红宝石都经过仔细研究,然后才能确定哪个花形外壳里用哪粒红宝石。只有确定了这件事,剩下的事情才能进行。
经过几年的时光,所有熟悉我的人都知道,在我工作的时候,我不欢迎被别人打扰,不管这个人是谁。
阿亚当然也不例外。
可我今天注定要被打扰了,我刚刚拿起一颗红宝石,对着阳光仔细观察它的时候,我听到公主在门外轻轻地唤了我一声。
我打开门,公主果然站在门外。
“有事吗,公主?”公主是我唯一能够容忍的人,即便如此,我对她说话的语气仍带有些许急躁。
“塞西娅,你今天得跟阿亚回家一趟。你的梅花簪我会帮你收好,等你回来后再做好了。”
“为什么?不能等我做好后再回家吗?”
“不能。你今天就得走,阿亚在等你。”
我突然想到沙奈:“是不是沙奈生病了?”
“不是,是有别的事情,很重要。塞西娅,你收拾一下,看有什么要带的,可以带给沙奈。”
我不情愿地站了一会儿。虽然我很想把梅花簪做完再跟阿亚回去,可公主让我立刻就走,我不能违背她的意愿。何况,可能家里真的发生了什么事,否则阿亚也不会急匆匆地跑来接我。
前些日子,我用缠丝玛瑙给沙奈做了一把很漂亮的牛角酒壶,我本来还想再给他做几只与之相配的酒杯,可我手里的材料刚好用完了,我只能等到下一次再为宫廷中制作玛瑙用品时设法留下一些上好的材料,然后将全套酒具完成。
我是阿亚的外孙女,她的许多品质都被我继承下来,比如,我像阿亚撒谎时不会脸红一样,当我将宫廷中的金银玉石、珍珠玛瑙克扣下来挪做他用时,我也决不会为之心虚慌张。
帖木儿王是个将目光注视着世界的男人,他不会关心宫廷里面交给我的材料是否用量正好,何况还有一个说得过去的理由是,在制作的过程中本来会出现损耗。其实,我心里并非不清楚,帖木儿王虽然是个不拘小节的人,但他绝对不是个傻99lib?瓜,对于我的小心机,他并非一点没有觉察。可是他太爱才,我天赋的才华成为他无限纵容我的理由。因此,虽然我大方地给公主、沙哈鲁、兀鲁伯、索度夫妇、阿依莱、阿亚、沙奈每个人都赠送过不少于一件的、即使在宫廷也很难见到的由我亲手制作的礼物,却没有一个人深究过我为何能够如此出手阔绰。
对于我的贪婪,帖木儿王可以不追究,其他人为什么也都选择装聋作哑?许多年后回想起来,我想到可能还有另外一个原因。这个原因就是,当我最初还是一个小女孩的时候,人们不会想到我有足够的胆量将宫廷里的珠宝据为己有;而当我一天天长大之后,人们已经习惯于将他们注意力放在我对珠宝的鉴赏力和制作首饰器具的非凡才能上,至于其他的,他们一方面无暇顾及,另一方面,如果连帖木儿王都不闻不问,他们又何必庸人自扰?
偶尔我会想,不知道公主是否发现了我的秘密?我所做的一切即使可以瞒得住沙哈鲁、阿依莱这些粗心的男人们,可以瞒得住一年只能见上几面的阿亚和沙奈,却也恐怕瞒不住她。
对于我所做的一切,她一定心如明境,可她什么都没有说过,更没有询问或者责怪过我。
公主真是奇怪的女人,她是那么美丽、娴静、高尚,然而对于我的一切恶作剧,她都抱着绝对宽容的态度。
我能体会到她有意无意的放纵,她钟爱我,也钟爱所有的孩子,她喜欢看着她的孩子们自由自在地生活。
我将玛瑙酒壶包好,还有一块中国的丝绸面料,我也一并打在包裹里。我看见公主很珍惜地把我制作了一半的梅花簪连同红宝石全都放进我屋中的箱子里,我突然对她恋恋不舍起来,我问她:“你不跟我一起走吗?”
公主笑着摸了摸我的脸颊:“你和阿亚先回去。说不定有什么好事情呢,你要尽快告诉我。”
我觉得她说话的语气很神秘,笑容也很神秘,我的好奇心被她神秘的语气和微笑激发起来,我的心里产生了一种自己也说不清的感觉,这使我一反常态地想要早些跟阿亚回家了。
从撒马尔罕到碣石城,旅途是寂寞99lib.的,阿亚什么都不肯跟我说,我也懒着问她。我们只顾默默地赶路,当我们的马车终于停在家门前时,天色已经擦黑了。
沙奈从大厅跑出来,扶阿亚和我下了车,然后拉着我的胳膊,近乎小跑地把我带到我的房间里。
我的房间里油灯已经点起,我突然看到原本属于我的床上坐着两个人。一个是四十岁左右、皮肤和身材都保养得很好的丰韵犹存的妇人,一个是年方十四五岁、像中国瓷器一样精致的少女。
我奇怪地看着她们,她们在我的注视下默默地站了起来。
“乌扬依霞,这就是塞西娅。”
乌扬依霞这个名字像一道闪电划过我的脑海,我的心猛地跳动了几下,像石头抛入海子中,泛起一圈一圈的波纹,接着又平静如初。
乌扬依霞!
没错,我比任何人都更应该不会忘记这个名字。
当然,在我还是一个小孩子的时候,我并不经常想念这个女人。但事实上我从来没有忘记过她,她是我的生身母亲,她本应该与我血脉相通。问题在于,随着时光的流逝,她留在我心里的一道一触即破的伤口开始结上厚厚的血痂,后来,血痂也掉落了,只在那个位置留下一道难看的疤痕。
我内心的伤痛平复了,我甚至时常忘记我有过这样一位母亲——她几乎想要溺死我,后来又离我远去,杳无音信——我试图不让自己忘记她,为了记住她,我不得不说服自己憎恨她。然而,就连这样一件事我也开始力不从心了,我发现自己一点都不恨她,因为不恨,我也就越来越难以想起她,偶尔想起,又总带着些许好奇。我曾经怀疑她是不是早已经死去,果真如此我倒如释重负。
可是……
可是,长生天一定想跟我开个玩笑吧,就在我决心将她埋在记忆深处时,她竟神奇地站到了我的面前。
我得说,长生天的这个玩笑我真有些消受不起。
沙奈不了解我的感受,还在忙着向乌扬依霞介绍我,他的絮絮叨叨在我听来是那样兴奋:“乌扬依霞啊,这就是塞西娅,你的女儿。你看到她眉间的金星了吧,你一定已经不认识她了……”
乌扬依霞上前,拉住了我的手,她的手心温热、潮湿,不像公主的手,公主的手总是很凉。
“塞西娅。”她叫了我一声,泪水潸然而下。
我强压住要挣脱她的冲动。我承认,这个女人是我的母亲,她风采迷人,我并不怨恨她,我已经把她忘了,我只是对她亲热的表示极端不适应。
有什么办法呢,我长大了,或许因为这样我的心也变老变硬了,我对这份从天而降、突如其来的亲情还没有做好接受的准备。
“塞西娅。”乌扬依霞的泪水淹没了她的声音,我能感觉到,见到我,她是那么激动。
是啊,她没忘了她的身份——她是母亲。忘了身份的人是我,曾几何时,我是她的女儿?
“塞西娅,快叫妈妈。”沙奈焦急地催促着我,他这样对我说话使我感到他仍旧把我当成了小孩子。
我掩饰地将目光移向乖乖地站在乌扬依霞身后的那个女孩身上,女孩长得很像乌扬依霞,皮肤细白,眉眼清秀。
不知道她与年轻时的乌扬依霞谁更美丽?
“塞西娅,你一定还在恨着妈妈吧?”
乌扬依霞拉着我的手不放,我不得不收回心思,对她微笑了。我说:“我不恨你,妈妈。”
我叫出这一声妈妈十分自然,好像二十多年来我一直都在这样呼唤着她一样。再说,我为什么要恨她?如果不是因为她抛弃了我,我的命运轨迹可能会折向另一个方向,从某种程度上而言,她的无情对我并非全无益处。如果我站在她的角度考虑一切,我有必要替她辩解一句,她当初抛弃了我,恐怕正是秉承了长生天的旨意。长生天让她用这种方式成全我成为今天的塞西娅。
阿亚不是也说过吗?那个算卦的老人断言,乌扬依霞成年后将承受骨肉离散的痛苦,但她承担的一切痛苦都将成为她的孩子们的福荫。老人没有说错,她的痛苦是我的福荫,若非如此,恐怕我也不会遇到公主。
我的平静显然出乎阿亚的意料,我瞥眼她满脸惊讶的表情,不由心中微动。阿亚担心我不会原谅乌扬依霞,她紧张得一路上都不敢对我说些什么,现在,她的一颗心放回了肚子里,她坚定的眼睛里浮出一层薄薄的水雾。
“塞西娅,你真的不恨妈妈?你真的可以原谅妈妈?”乌扬依霞仍然不敢相信我轻而易举就原谅了她的事实,她把我的手抓得很紧,她对我看也看不够,如同怕我跑了一样。
我有点厌倦,为了让她安静下来,我岔开话题:“妈妈,这个孩子……”我示意站她身后的女孩。
乌扬依霞上当了,她放开我的手,将女孩拉到我的面前。“塞西娅,她是你的妹妹,叫赛。赛,这是姐姐,99lib?是妈妈给你说过的眉间长着金星的姐姐。”
赛看着我,我也看着她。我摸了摸她可爱的脸颊,轻声说道:“赛,你长得真漂亮。”
赛羞红了一张脸。她娇羞的样子格外迷人,我有一点点感慨。该怎么说呢,长生天一下赐给我两位亲人,我和赛孕育在同一个女人的怀中,虑及这一层,我想不对她亲近也难。
“塞西娅姐姐。”赛低低地唤了我一声。
为了不再直接面对乌扬依霞的泪水,我拉着赛的手坐回到我的床上。“赛,让我看看你的耳朵,我要给你设计一副翡翠耳环。你的脸形偏于细瘦,或许戴一副宝塔形状的耳环才好。唔,我是说,像宝塔,还要有所变化才好。不过,究竟怎么做些变化,还得让我好好想想。”
“真的吗?你说的是真的吗?”赛兴奋地问我,她脸上羞涩的红晕稍稍消褪了一些,明亮的眼睛里闪现着稚气的焦急。
“真的,很快。”
“人们都说,能戴上金星塞西娅设计的首饰,是女人最大的福气。”
“是啊,我愿意你戴上我的福气。”
“谢谢你,塞西娅姐姐。妈妈,你听到了吗?塞西娅姐姐说,她要为我设计一副耳环。”
乌扬依霞含泪点头,她当然听见了。
一直没机会说话的阿亚一反常态,老泪涟涟,她哽咽好一会儿,才说出一句:“塞西娅,你的耳环能在你妹妹大婚前设计出来吗?”
“大婚?”我讶然。
“你忘了吗?帖木儿王要在出征前为几个孙儿完婚……”
帖木儿王要在出征前给几个尚未成婚的孙儿一并完婚这件事我当然不会忘,我设计的梅花簪就是为大王后图玛参加婚礼使用的。只是,我从未想过这件事与我母亲突然回来有什么联系。
“那又怎么样?”
“你妹妹,就要做兀鲁伯的新娘了。”
这个消息真是让人震惊,而我,也的的确确地为之震惊了。在我眼里,兀鲁伯还是个孩子,虽然我知道这个孩子也在此次的成亲之列,可我万万没想到他要娶的竟是我的同母妹妹赛。
“塞西娅,妈妈这次回来,一来是为了送你妹妹完婚;二来呢,是想看看你,看看你外祖父、外祖母。”
我心不在焉地“哦”了一声,脑子里仍在飞快地思索着这段姻缘的起因。我百思不得其解,阿亚帮了我一把,她略嫌冗长的解释让我明白了事情的原委。
那一年,乌扬依霞离开家后,遇上了她现在的丈夫,他们在帖必力思成亲,后来为了生意上的事去了东察合台汗国。在东察合台汗国,乌扬依霞生了一个男孩,起名多斯特。五年后,她又生下一个如花似玉的女孩,就是美丽的赛。
小王后图兰的父亲黑的儿火者在回历八〇一年(约1399年)去世,他的一个儿子沙麻只罕继承了他的位置。这是一个性格坚强的年轻人,他试图摆脱帖木儿王对东察合台汗国的控制,因此在登临汗位的第五年率领军队夺回了被帖木儿王强行占领的军事重镇阿克苏。
帖木儿王当然不能容忍这种对立和背叛,他立刻出兵进攻东察合台汗国,同时将黑的儿火者的另一个儿子纳失罕扶上汗位,与沙麻只罕分庭抗礼。帖木儿王又一次侵入东察合台汗国时,乌扬依霞的丈夫到中国和蒙古做生意还没有回来,多斯特参加了沙麻只罕的军队,被沙麻只罕留在身边。他作为沙麻只罕的侍卫奋不顾身地抵抗帖木儿王的进攻,帖木儿王在战阵中看到他的英勇,下令将他生擒。
战斗结束,多斯特成为帖木儿王的俘虏。乌扬依霞听说了这个消息,急忙带上女儿站在帖木儿王回师的路上请求面见帖木儿王。一开始,她在军队中引起一些混乱,当帖木儿王得知有个自称乌扬依霞的女人请求见他,他不由将信将疑,让人将乌扬依霞带到他的面前。
乌扬依霞的模样没有太大的变化,帖木儿王一眼之下便认出了她。二十多年后,沙奈和阿亚的女儿竟突然出现在他的面前,他心里有着说不出的惊喜。乌扬依霞请求他放过多斯特,帖木儿王大度地同意了。多斯特被带到他的面前,在乌扬依霞的劝说下,他同意投降,做帖木儿王的侍卫。帖木儿王十分高兴,下令设宴款待他们母子三人。宴会中,帖木儿王看到赛长得如花似玉,便提出将她许配给孙子兀鲁伯……
贰
二十四年后,母亲终于回到了她的家乡。在她返回东察合台汗国的时候,她说,她和丈夫会尽快回来。
我看着母亲想,母亲或许直到时光过去了二十四年,而她的小女儿也即将嫁为人妇时,她才体会到阿亚的良苦用心。
当年,如果不是阿亚狠心将我从她身边夺走,一个刚刚失去丈夫又生下孩子的年轻女人,就不会离开家,从而开始新的生活。
事实上,若非阿亚用她的残酷,也就不可能换得母亲的自由。
每逢大军出征前,帖木儿王都会选择藏书网在平原之上建起营帐,同时征调大军屯住于此。帖木儿王喜欢自称成吉思汗第二,他征服的领土与成吉思汗虽还不能完全相比,但有一点他确与成吉思汗相似,那就是,他终生不离马背,每逢转战,或是临敌部署,或是亲身冲杀于敌阵之前。
营帐建起后,帖木儿王带着他的一位或者两位后妃住进其间最大的一座帐幕。大军陆续开至,各部落皆按照指定方位安营,每日都有各军将领在帖木儿王的帐幕中出出进进,汇报各部落的人数、位置以及装备情况。
二万余座帐幕依河而建,那情景可谓壮观至极。数十万人要吃要喝,商人们自然不会放弃这绝好的赚钱机会。就在帐幕之间,随处可见正在营业的随营饭馆及肉店,还有一些零担商贩见缝插针,在士卒之间转来转去,叫卖熟肉及烤肉。
行营中不光有肉类食品出售,面包师也升藏书网起面包炉烤制面包,还有一些商贩摆设水果摊或向士兵兜售喂马的大麦。帐幕之间还新修了浴室,浴室中的热水池每天都注入烧好的热水,供即将出征的将士洗浴。可以说,帖木儿王的行营就是一个市场,形形色色的行当应有尽有,而且,为方便众人寻觅,各行生意都在指定地点设立商肆,各人忙于各人的生意。
这是独一无二的场九九藏书面,来自西班牙的使节克拉维约第一次看到这样壮观的情景时真是惊奇万分。
数年征战,一个庞大的帝国出现在一片广袤的大地上,几乎囊括了整个中亚和西亚之地。克拉维约不能不对这个魔术般出现的帝国怀有一颗探究之心。
帖木儿王在华丽的宫帐赐宴西班牙、埃及使节以及明朝使臣。所有的人一起举杯恭祝他健康,他目光炯炯,笑声豪迈,毫不客气地将明朝派来催贡的专使傅安从上座撵到了西班牙使节克拉维约下首的位置。本来,傅安并不是第一次出使帖木儿帝国的明朝官吏,对于他的博学多才,特别是对于他所代表的国家,帖木儿王一直给予相当的礼遇,甚至上首的位置,也曾经是大明使臣的专座。
但是现在,帖木儿王竟然将属于明朝使臣的礼遇,毫无道理地转给了刚刚到来的西班牙使节。
傅安心中不悦,可是对于刚愎自用的帖木儿王,他也不好过分指责。他委婉地、但是态度严正地表明,他此来是奉明朝皇帝之命前来催贡,自明太祖朱元璋病故,帖木儿王不复履约向明朝进贡。
帖木儿王轻慢地一笑,让通译将他的话照直译给傅安:“我只给洪武皇帝进贡,现在的皇帝我不认识。”
傅安正欲据理力争,却遇到沙哈鲁忧虑的目光。他顿时明白了这不过是帖木儿王计划中的一部分。武功强盛、所向无敌的帖木儿王一定早有预谋,断绝岁贡只不过是他彻底与明王朝决裂的开始。
果真如此,帖木儿王的下一个军事目标,想必就是明朝吧?
不会错,一定不会错。傅安蓦然觉得心头一阵寒冷。
这就是人心。人心从来都是不会知足,特别是对于帖木儿王这样野心勃勃的君王而言,他永远不可能真正地安于现状,永远都要觊觎着下一个目标。虽然他所建立的帝国西起幼发拉底河,东至锡尔河和印度德里,北抵高加索,南临波斯湾,算得上关山万里,但是他所拥有的并不能代替他对明王朝的渴望。
那一片富饶的土地,他一生都对那里梦寐以求。
宴会结束时,帖木儿王命人扣押了傅安一行。事实上,早在他断绝对明王朝的进贡之时,他就已经做好了.99lib.征服明王朝的一切准备。
东征中国,这是一件耗资巨大的军事行动,有人提出反对意见,帖木儿王用他富有煽动性和鼓动力的演讲说服了这些人。他说,这一次用兵中国,是为征服异教徒,扩张伊斯兰教的势力。何况明朝在洪武皇帝去世之后,发生了叔侄间争夺皇位的战争,永乐皇帝虽然取代了建文帝,但他的地位并不完全稳固。因此,他认为这是真主赋予他的一个绝好的机会,他必须按照真主的指引发动圣战,也只有这样,他才能重新据有成吉思汗曾经据有的疆域。
帖木儿王认为他有足够的把握征服明朝,这是他以近七十岁的老迈之躯御驾亲征的动力所在,他甚至发下宏愿,三年后他会将首都迁到北京。
回历八〇七年五月十三日(1404年11月27日),帖木儿王下令出征。正是严寒季节,大军涉冰水渡过锡尔河,来到昔日的花剌子模边城讹答剌驻扎。这时,一直处于逃亡状态但仍拥有一定实力的脱克汗遣使来见帖木儿王,请求出兵协助帖木儿王征灭中国。对于脱克汗发出的修好信号,帖木儿王欣然接纳。作为回报,他承诺一旦战争结束,他将帮助脱克汗重新据有金帐汗国的汗位。
帖木儿王居住的宫帐无端起火,众人皆认为不祥,陈请回师,帖木儿王不为所动。在他的坚持下,大军继续前进,回历八〇七年八月十日(1405年2月10日),帖木儿王旧疾复发,病倒在行军途中。
在帖木儿王生命的最后八天里,欧乙拉公主一直悉心照顾着他。这对帖木儿王而言不能不说是一种意外的安慰。在他健康地活着拥有睥睨群雄的权势时,他从来不曾得到过这个女人。可是,当他生命行将结束的时候,她却如同一个温柔的情人一样不辞辛苦地守候在他的身边。
虽然高热不退让帖木儿王十分痛苦,他的意识却始终保持着清醒。一天,他感叹地对欧乙拉公主说:“我本来想让你住进紫禁城,听说,那里的建筑像大都城一样壮丽。可惜,我无法实现我的愿望了。”
欧乙拉公主温柔地回答:“大都城已经被烧掉了,我再也回不去了。幸运的是,您给了我欧琳堡,那里才是我的家。”
帖木儿王惊奇地注视着欧乙拉公主。这个女人,永远让他琢磨不透,然而,无论他是否了解她,与她在一起,总会让他如沐春风。
“欧乙拉。”
“您说。”
“沙哈鲁什么时候能回来?”
“应该快了。已经将您的命令派快骑传给他了。”
“其实……”
“什么?”
“沙哈鲁才是一位真正的人君之选。”
“您说得对,我也这样认为。”
“可是,我还是要选择皮儿作为我的继承人。”
“我理解。”
“真的吗?你真的能理解吗?”
“是的,因为您身上具有的一些品质与我的先祖成吉思汗很相似。”
“哦?那是什么?”
“坚定的意志,宏伟的抱负,杰出的才干。还有,冷酷与仁慈、狡诈与守信兼而有之的性格。这些,您都与成吉思汗有着惊人的相似之处。”
帖木儿王的脸上倏忽闪过一丝伤感的、如释重负的笑意:“谢谢你,欧乙拉。你知道吗?在我死去之前,能够得到你这样的评价,我死而无憾了。可惜,我始终没能建立起超越成吉思汗的功勋。”
“您尽力了。有些事情即使您没能做到,您也应该原谅自己。”
“是的,我尽力了,我当然会原谅自己。”
欧乙拉公主向帖木儿王微笑,她的手顺从地放在帖木儿王的手心里。
“欧乙拉。”
“您说,我在听。”
“在我活着时,能够遇到你,我怎么能不对真主充满感激!”
“在您活着时,我能够来到您的身边,这一切都是天意。”
“如果我告诉你,我一直钦慕着你,你会怎么想?”
“我,终生不会忘记这种荣幸。”
“是吗?”
“是的。”
帖木儿王的目光长久地停留在欧乙拉公主略显疲惫的脸上。他觉得不可思议,陪他度过生命中最后时光的,不是图兰,不是图玛,而是这个他得不到的女人。
“欧乙拉,你知道吗?”
“什么?”
“我昨天梦到图兰了,她还是那么美丽,婀娜多姿。”
“您很想念她,对吗?”
“是啊,她是我一生中最钟爱的女人。”
“我知道,她配得到您的钟爱。”
然而,真是这样吗?在我的印象里,图兰小王后却像一个被惯坏的孩子,她只知道毫无节制地占有和挥霍帖木儿王对她的宠爱。她的心胸也不是那么宽广,她一直都在嫉妒着她的姑姑图玛和与世无争的欧乙拉公主。在她活着时,有一个阶段帖木儿王对大王后的感情很疏远,也很少邀请公主参加宫廷举行的宴会……
即便如此,欧乙拉公主此时对于图兰的赞美却是发自内心的。
一种愉快的眩晕缓慢地袭来,帖木儿王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公主,我累了”,公主回答:“您再睡一会儿吧”。然后,帖木儿王在欧乙拉公主的注视下合上眼睛,陷入他一生中的最后一次沉睡。
八月十八日,沙哈鲁从左翼军赶回本军大营,他走进父亲的大帐时,正看到欧乙拉公主细心地将帖木儿王的双手叠放在胸前。
帖木儿王的遗容平静安详。
叁
帖木儿终究没能成为成吉思汗第二。
临终前,他生平第一次久久握着欧乙拉公主的手,微微感叹:“我即使闭上眼睛,也能看到我创建的帝国将因为我的死亡而四分五裂。”
他毕生梦想着恢复祖宗的基业,却终究只能带着这个梦想离开人世。他去世那天,天气出奇的冷,公主用一种令人赞叹的镇静为帖木儿王处理后事。沙哈鲁一直默默地站在她的身后,许久,她对沙哈鲁说了一句话,语气充满平静:“你的父亲一定想去看看他崇拜了一生的人吧?”
沙哈鲁无法回答。
心绪犹如摇曳的烛光舞动飘浮,沙哈鲁突然发现他的意识冻结了,他需要,不,太需要公主替他做出某种决定。
或者助他一臂之力。
这个像水晶一样纯净却看不到内心的女人,这个令他和父亲在内的任何男人都可望而不可即的女人,此刻竟然成了他的力量与依靠。
“该怎么办?”他问,声音像个孩子一样无力。
公主回头看着他。
沙哈鲁的身上不由自主地发出一阵阵轻微的颤抖。他虽然是帖木儿的儿子,个性却不完全像他的父亲。他天性中柔弱、仁慈的一面,倒是很适合治理他父亲靠征服匆匆建立起来的庞大帝国。
“该怎么办?”他又问,一双眼睛祈求般地盯着公主的脸。
“回去。”公主从他的脸上收回目光,平淡地说。
“撤军吗?”
“不,是你回去。”
沙哈鲁有些糊涂了:“你的意思……”
“皮儿很快就要到了。帖木儿王临终前,不是命人将你和皮儿都召回到他的身边吗?你从左翼军赶回来,但皮儿担任先锋军的指挥,路程比你远,就算他日夜兼程地赶路,也肯定比你回来得要晚,至少会晚两个时辰。藏书网就是这两个时辰,足够你顺利地回到你的军队之中,做好准备。帖木儿王已经下令,要皮儿接替他统帅军队,这就是说,皮儿最终被确定为他的王位继承人。因此,你必须立刻带着你的心腹和军队秘密转回哈烈,同时要封锁帖木儿王故去的消息,能封锁多久就封锁多久。这期间,于你个人而言,最重要的是做好应付各种突发情况的准备。因为你也知道,一旦消息为三王子米兰沙或者哈里勒、奥玛、只汉沙获知,他们都不会坐等观望。至于你,回到你自己的封地和军队中之后,你打算采取守势还是攻势,一切皆取决于你所面临的处境和你的决断力。成吉思汗曾经说过一句话,懂得什么时候设伏,什么时候放箭的猎手才是一个好猎手。这句话,你一定要牢记在心。”
停了停,她语调轻轻地又补充了一句:“其实,你的父亲,一直就是这样的一位好猎手。”
沙哈鲁完全领会了她的计划和意图。在此之前,他因为她的美貌和温柔的母性而低估了她深沉的心机,现在他终于明白,为什么父亲,不,或许应该说,最主要是他,他们虽然对这个女人充满倾慕,却终其一生保持着对她应有的尊敬。
幸运的是,在帝国因父亲的亡故而开始面临重重危机的紧要关头,她选择站在了他的身边。
“谢谢你。”他真诚地说。
“快走吧。”
“你呢?你不跟我一起走吗?”
“不能。我必须等待皮儿,向他传达你父亲的遗命。我会告诉他,是你父亲临终前命你火速返回哈烈,坐镇呼罗珊,以免那里因为他的去世而发生动乱。这句话,只有我亲口告诉皮儿他才会相信。”
“可是万一……”
“不会有‘万一’的,皮儿也是我的孩子呀。何况,他的祖父已经确定他为王位的继承者,这个遗命对他来说远比你为什么先行返回呼罗珊更重要。”
“你觉得皮儿会继续东进吗?”
“怎么会呢?虽然帖木儿王的遗命如此,但是,没有了帖木儿王的军队就等于没有了主心骨,将领恐怕谁也不会愿意冒险东进,向那个未知的国家挑衅的。如果我猜测得不错,皮儿回来后,他们会向皮儿力陈退兵之意的。皮儿是个明智的人,他一定会顺水推舟,返回撒马尔罕去坐稳他的王位。”
“撒马尔罕?撒马尔罕不是有哈里勒坐镇吗?”
“问题就在这里。所有的人都不会放弃对王位的觊觎,骨肉相残的结果或许就是你最后的机会。明白这一点很可悲,但是也没有别的办法。总之,你的动作一定要快,你必须现在就离开这里。”
“好,我听你的。剩下的事情,拜托你了。”
“放心吧,我会为你安排好一切的。”
沙哈鲁走了一步,不过,不是走向门外,而是走向公主。不管公主是否愿意,他强行将她的手握在自己的掌心里。
她的手冰凉。她的手总是冰凉的。
“我只需要一段时间安排一切。如果局势稳定了,我要把你接到哈烈去。兀鲁伯是你从小带大的,在他的心目中,你就是他的母亲,他的老师。他需要你,我也……需要你。相信我,为了你们,为了我自己,为了我父亲辛苦创建的帝国,再难,我也决不会放弃。”
公主用充满鼓励和信任的目光注视着他,点了点头。她没有抽回自己的手,她知道,现在,她是他的力量。
“.99lib.走吧。”她温柔地催促。
“保重!”
“你也是。”
沙哈鲁松开手,最后望了一眼父亲的遗容。他在心里对父亲说,您放心地走吧,您的身后有我呢。然后,他走了出去,再也没有回头。
公主目送着他,他的步履很坚定,他必须坚定,因为外面,已经随着父亲的故去而变成一个未知的世界了。
肆
帖木儿王的预言没有错。
他身后留下的庞大帝国没有稳固的基础,当他铁的手腕因为年老体衰变得软弱无力时,各地割据势力便在暗中谋求摆脱中央的控制,而他桀骜不驯的儿孙们也将贪婪的目光聚集在王位上。
帖木儿王的死讯刚刚传到帝国,波斯西部率先独立出去,被土库曼的黑羊王朝占领。此时,帝国内部的王位争夺已臻白热化,无论哈里勒还是皮儿等人都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黑羊王朝捷足先登、坐收渔利,此时对他们而言,波斯西部的丢失还在其次,更关键的是谁能够占据撒马尔罕的王位。
帖木儿王生前虽然确立了爱孙皮儿为军队的统帅和王位的继承人,他的遗嘱却不被米兰沙、阿卜白克、哈里勒、奥玛、只汉沙等人所承认。于是,争夺王位的战火在各处引燃。
王孙奥玛驻军库耳河南岸,拥兵近五万人,准备进攻撒马尔罕。帖木儿王去世后,王位的争夺趋于白热化,摆在奥玛面前的状况是,同父异母弟哈里勒捷足先登,四叔沙哈鲁静观其变,堂弟皮儿志在必得,此外,其父三王子米兰沙,胞兄阿卜白克,均被奥玛视为对手。但他首先要对付的还不是这些人,而是多年来一直奉王命辅佐他的表叔只汉沙。
只汉沙的个性与同他的舅舅帖木儿王颇有几分相似之处,御下甚严,令出必行。帖木儿王任命奥玛为西波斯的总督时,只汉沙为其副一同出镇西波斯,许多年来,只汉沙虽然在名义上是奥玛的副手,但实际上他拥有的权力奥玛根本无法干涉。帖木儿王生前十分欣赏只汉沙的果敢与英勇,他对只汉沙的一味偏袒,在一定程度上助长了只汉沙的骄横之气。
帖木儿王去世后,部将劝告只汉沙,不如趁机除去奥玛,接收奥玛的军队,然后以此作为争夺王位的资本。这个建议对只汉沙未尝不是正中下怀,不料奥玛安插在他身边的一位亲信悄悄将这个消息透露给了主人,奥玛闻讯表面上不动声色,暗中却做好了一切准备。
大网张开,只等只汉沙来投。
只汉沙尚且被蒙在鼓里。他听说奥玛在库耳河南岸驻留,以与奥玛商议要事为名,要求与奥玛一见。
奥玛当即应允。为示诚意,他还派亲信大臣容毕前往迎接。
容毕与只汉沙有很深的过节。当年,只汉沙喜爱一位女子,容毕与女子早有婚约,抢先将女子纳为妻室,只汉沙恼怒非常,登门索取,容毕不同意毁婚,两个人告到奥玛处,奥玛以“女子已为容毕之妻,为君者岂可夺人之妻”为由将女子判给容毕。容毕自然感激涕零,只汉沙却怀恨在心,只是碍于情理和奥玛的庇护,隐忍不发。此时,只汉沙叛心已定,见到容毕,新仇旧恨一起涌上心头,当即喝令左右将容毕拿下。容毕自知必死,一言不发,只汉沙挥剑将容毕斩首。
容毕蒙冤而死的消息迅速在奥玛的军营传播开来,众将士闻之无不义愤填膺。其实这一切正是奥玛的计谋。他太了解只汉沙的为人,他早料到,容毕与只汉沙有仇,如果只汉沙反叛属实,容毕自己送上门去,他的这位刚愎自用、心胸狭窄的表叔想必不会放过这个机会除掉仇人,而一旦只汉沙杀掉容毕,就可以印证只汉沙叛意已决,同时也可以令只汉沙在他的军队中先失去人心。牺牲一个容毕,对奥玛而言可谓一石双鸟,一箭双雕。
可怜的倒是容毕,他对奥玛一向忠心耿耿,也不知他在临死前是否清楚奥玛的险恶用心?
杀了容毕,只汉沙率领军队来到库耳河对岸,奥玛不得不请只汉沙和他的军队过河进入他的营地。
奥玛在营帐中等候只汉沙,两人对彼此都有防范,相约将侍卫都留在帐外,叔侄不受干扰,好好“谈谈”。
奥玛已在帐中备下酒宴,他请只汉沙入席,边吃边谈。只汉沙不肯喝酒,奥玛并不勉强,自斟自饮,只汉沙见酒中无毒,也就饮了几杯。开始两个人都没有话说,酒喝得多了,奥玛突然责问只汉沙:“我好意派容毕前去迎你,你为什么杀了他?你这样做,分明是不将我这个表侄放在眼里。”
只汉沙毫不介意地回答:“这个放诞无礼的家伙早就该死了,让他活到现在,已经是他莫大的造化。”
奥玛冷笑一声:“你杀了他,就不怕别人笑话你为了一个女人枉杀大臣?”
只汉沙睨视着奥玛,反问:“你觉得,我会怕吗?”
“你……”
“怎样?”
“你……你待如何?”
“你应该明白。”
“莫非,你要反叛不成?”
“什么叫做反叛?我父亲是成吉思汗的嫡系后裔,我是帖木儿王的亲外甥,我为他出生入死,这江山我也有分儿。”
奥玛用力一拍桌子,顿时,桌上杯盘乱颤。只汉沙以为这是奥玛发出信号,准备对他动手,为防不测,当即从靴中抽出暗藏的短刀。奥玛吓了一跳,起身欲走,这时帐外传来呐喊、厮杀之声,只汉沙一不做、二不休,抢上一步,揽住奥玛的脖颈,刀锋用力向下一送,奥玛颈血喷出,倒地身亡。
只汉沙挥刀割下了奥玛的首级。直到这时,他才蓦然产生了一丝疑惑,奥玛是久经沙场的武将,智勇双全,他怎会对他毫无防备,而且如此不堪一击?疑惑在只汉沙的脑海里一闪而过,帐外双方将士交手正酣,他顾不得多想,拿着奥玛的首级来到帐外,向正在交战的双方喊道:“住手!”
他的喊声被湮没在刀枪剑戟的碰撞声和震耳欲聋的喊杀声中,谁也没有听见。
只汉沙看到帐外停放着一辆战车,他登上战车,高高举起奥玛的首级,连声喝道:“住手!住手!都给我住手!”
先有几个将士看到了他,停下厮杀,后来,所有的人都停下来,看着他。
只汉沙仍举着奥玛的首级,对奥玛的将士发表了一个简短的演讲。他说:“奥玛被我杀了,你们这些人已是群龙无首。我劝你们不如听我一言,放下武器,投降于我。我保证,如果你们投在我的麾下,待我得到天下,所有在场的人,无官升官,有官晋级,我只汉沙决不会亏待你们。”
人群中产生了一阵轻微的骚动,人们面面相觑。但没有一个奥玛的将士真如只汉沙所说放下武器。
只汉沙开始的想法有些简单,他以为奥玛既死,奥玛的将士们必定对他感到惊惧,再经他好言相劝,不难达到收编奥玛军队的目的。没想到他说了一气,奥玛的将士犹如泥塑木雕一样,毫无响应。
只汉沙愈发觉得事情哪里有些不对头,他下意识地看了看手中头颅。是奥玛的头颅没错,可……
一支箭从人群中飞出,正中只汉沙的手腕,他的手一松,奥玛的头颅掉了下去,滚落在车下。
只汉沙伸手拔出箭羽,用手捂住血流不止的手腕,对着人群怒吼:“是谁!谁干的?是谁暗箭伤人?”
“是我!”一个洪亮的声音在人群响起,只汉沙循声望去,不由大吃一惊。
奥玛!居然是奥玛!
奥玛不是死了吗?怎么他……
奥玛翻身跃上马背,用鞭尖指着只汉沙:“只汉沙,你这个逆贼!你连.99lib.王孙也敢杀害,帖木儿王的在天之灵不会放过你的。诸位,你们都看到了吧,只汉沙是个披着人皮的恶狼,对他这样的逆贼,人人得而诛之。”
只汉沙无言以对。奥玛死而复生,使他一时心神大乱。
奥玛不失时机,命人拿下只汉沙。只汉沙岂肯束手就擒,单手执刀,跳下战车,向奥玛冲杀而来。双方兵对兵,将对将仍是一场混战,只是只汉沙杀害王孙一事的确在情理上输了几分,只汉沙的部众士气不振,很快被奥玛的人杀得大败。奥玛的贴身侍卫尤其踊跃,竟将身经百战的只汉沙斩于马下。
只汉沙既死,原属只汉沙的将士大部分归降,除去双方激战造成的损耗,奥玛的实力不降反升。
奥玛进驻位于帖必力思西一百里的维扬平原,派人将只汉沙的首级和一封书信带给他的父亲米兰沙和长兄阿卜白克。此时,米兰沙和长子阿卜白克正在报达,准备率领大军进赴撒马尔罕奔丧。作为帖木儿王留在人世的最年长的儿子,米兰沙似乎比任何人都更有资格继承王位,奥玛在信中也表露了这样的愿望。他说,祖父帖木儿已故,他将率部众归于父亲麾下,请其父参加维扬宗王大会,以便早日登鼎王位。他说得好听,米兰沙对于他这个野心勃勃的儿子却不敢轻信,正当他和长子一筹莫展之际,哈里勒也派人送来了书信。
帖木儿王南征,哈里勒奉命驻守撒马尔罕。帖木儿王病逝的消息传到国内,哈里勒当即派人将帖木儿王生前最宠信的三名王宫总管关进监狱,总管之一是只汉沙之子布突都,尚且年轻,另两名分别是努里丁和沙奈。哈里勒对布突都素怀忌惮之心,拘捕布突都当天,即以布突都趁乱盗窃王宫财宝为名,将其毒死。努里丁和沙奈都上了年纪,哈里勒对他们还算网开一面,只是逼着二人分别交出城堡中两个府库的钥匙,然后将他们收押了事。
努里丁和沙奈多年执事宫中,早年又随帖木儿王出生入死,威望极高,王公贵族和军中将领多与之交好。何况,对于哈里勒的所作所为,军队和宫中都不乏反对之人,这些人不希望与哈里勒共享天下,他们寻机救出沙奈和努里丁,逃出撒马尔罕,往哈烈投奔四王子沙哈鲁去了。
在拘拿三名总管的同时,哈里勒还亲自带人搜查了公主的宅院。其时,欧乙拉公主护送帖木儿王的遗体尚未返回撒马尔罕,哈里勒毫不犹豫地“请”走了兀鲁伯,他的计划是,一旦发生不测,他可以用兀鲁伯来与四叔沙哈鲁讨价还价。
该做的和能做的都做了,哈里勒毫不犹豫地将手伸向了祖父的宝库。宝库设在距城不远的城堡之中,城堡虽不甚高峻,然而四周深濠环绕,濠中流水终年不绝,因此未经允许,任何人万难闯入城堡中。哈里勒是王孙,没有人可以阻止他,他来到城堡,将宝库打开,取出珠宝和银钱犒劳三军,贿赂王公大臣。在他和母亲罕则黛的积极运作下,王公大臣们终于同意在撒马尔罕召开宗王大会,确定帝国新君。
哈里勒派人送给父亲的信,也是说自己将在撒马尔罕召开宗王大会,请父亲莅临参加,早登大宝。另外,哈里勒在信中附带说明了一下,母亲罕则黛原本反对由其夫米兰沙即位,因为她不想与米兰沙同居宫中,日后蒙受羞辱,但经哈里勒百般相劝,罕则黛已经回心转意。
两个亲生儿子,两个地方,都要召开宗王大会,而且,两个儿子都还口口声声说要拥戴他登临王位,这真让米兰沙犯了难。事实上,米兰沙对哪个儿子也不相信,问题是身为王子,他不能总躲在报达,他必须在两个儿子中选择一位,参加大会,哪怕是冒险,也不得不如此。
他与长子商议,阿卜白克素知同父异母弟哈里勒在罕则黛的挑拨下,对父亲成见很深。将哈里勒与奥玛相比,他更愿意相信同胞兄弟。何况,他与奥玛的生母索拉夫人正在父亲身边,倘遇什么事,母亲也可从中斡旋。
米兰沙原无主见,长子的决定就是他的决定。既然长子决定参加维扬大会,他便率部往维扬平原而来。途中,阿卜白克的手下侦知,奥玛在维扬平原屯集大军,势力胜于其父其兄。米兰沙心中慌恐,不敢前进,派人询问原委,奥玛回说:祖父新逝,恐边疆发生变乱,是以屯兵以备不测。同时,亦为助父登临王位,如有不从者,见军队在侧,必不敢轻举妄动。
对于奥玛的说辞,米兰沙似信非信。阿卜白克向父亲提议,不如由他先往奥玛营地探查动静,如果奥玛果然阴有异举,父亲也好早作准备。米兰沙担心阿卜白克白白送死,坚决不肯答应。
索拉夫人见父子俩都没了主意,决定由自己去会会儿子。她毕竟是奥玛的生母,别的或者不行,至少可以阻止儿子加害自己的父亲和兄长。事处紧急,一筹莫展的米兰沙想不到比这更安全的办法,只好同意由夫人一试。
阿卜白克的侍卫护送索拉夫人来到奥玛的营地,奥玛亲自将母亲接进大帐,对母亲极其恭敬。他态度的转变使索拉夫人产生了幻想,觉得自己还能更进一步,说服儿子拥戴其父即位。她对儿子说:“你父亲是帖木儿王留在人世的长子,他最有资格继承王位,你身为他的儿子,应该支持他。”
奥玛跪在母亲面前,回道:“这也正是儿子的心意。儿子是母亲您生的,难道您还怀疑儿子对父亲的忠心吗?”
索拉夫人大为感动。没想到在这乱世之秋,桀骜不驯的儿子突然变得懂事了。她当即按照儿子的吩咐,写了一封信给丈夫和长子,要他们放心前来奥玛的营地,共同商议即位大事。
阿卜白克仍不放心,他劝父亲暂且还是按兵不动,由他进营与奥玛协商如何迎立其父,然后观九九藏书 察奥玛诚意。除非他能证实奥玛是真心拥护父亲,米兰沙才可以与之一会,否则,父亲在外,万一遇到变故,尚可自如进退。
将一切安排妥当,阿卜白克轻车简从,来到奥玛的营地。奥玛见父亲没来,以为自己的计谋被父亲看破,心中有些失望和羞恼,面上却故作亲热,将阿卜白克让入大帐,兄弟二人把酒言谈。酒至半酣,阿卜白克提出,既然弟弟奥玛真心拥戴父亲,何不亲往父亲营地,将军队交与父亲指挥?奥玛冷笑一声,回道,他一片诚心待父亲,父亲却并不信任他,与其这样被父亲怀疑,倒不如就让他做个名副其实的不孝子。他咬牙切齿地说完这一番话,命侍卫将阿卜白克押下去,钉上镣铐,明天天明送到苏丹尼叶的城堡关押起来。
阿卜白克早就料到奥玛会翻脸无情,内心对此倒没有多少伤感。他唾了一口奥玛,抖抖镣铐,大笑而出。
阿卜白克带来的侍从十分机警,见主人被拘,当即逃回米兰沙的营地,向米兰沙报告了阿卜白克被拘的消息。
奥玛不敢担搁,引军进攻米兰沙的营地,米兰沙为保实力,主动退却,在剌夷边境与姑夫沙乌可会合。许多察合台族的首领和宗王闻讯赶来剌夷,与米兰沙相会,商议大事。奥玛的险恶用心被揭露出来,身为儿子,竟然进攻生父,如此险恶毒辣的心机,不能不为诸王惊惧。
米兰沙势力壮大,奥玛无功而返。
阿卜白克入营一事,奥玛原本瞒着索拉夫人,直到阿卜白克被押往苏丹尼叶,索拉夫人才听说这件事。正好奥玛也回到了维扬平原,索拉夫人来到奥玛的营帐,责问儿子为什么出尔反尔,拘押亲兄、逼迫生父?奥玛心里原本正在烦恼,见母亲责问,无奈还得赔着笑脸回答:“母亲误会了,我既然约请父兄,岂能言而无信?母亲不必听他人挑唆。我与阿卜白克之间,只是因为商议父亲即位一事,言语不和,冲突起来,我一时赌气,将他临时拘押,彼此都冷静冷静,很快就会释放的。”敷衍了几句,借口要务缠身,派人将母亲送回自己的住处。
奥玛并没有释放阿卜白克的打算,倒是准备对阿卜白克下手。他命人给阿卜白克送去一坛毒酒,阿卜白克素知奥玛为人,假装要饮毒酒,却突然用酒坛袭击看守,侥幸逃出监狱,回到父亲身边。
这件事使米兰沙进一步认清了儿子奥玛的为人,而另一个儿子哈里勒他更不能相信,如此一来,他所能做的,就是与阿卜白克即刻率领军队转回报达。两个亲生儿子的绝情深深地刺激了米兰沙,他开始对王位之争产生厌倦,阿卜白克认为他们应该同四叔沙哈鲁修好,米兰沙采纳了儿子的建议。
此时,皮儿率领军队正向撒马尔罕逼近。皮儿志在夺回帝国首都,他赖祖父所赐,麾下的军队远远多于哈里勒的军队。哈里勒的身边虽然不乏支持他的军队和将领,可是,皮儿毕竟是帖木儿王在世时明确指定的王位继承人,而皮儿率领的军队中有一支是帖木儿王的亲军主力,这支军队身经百战,所向无敌。哈里勒知道撒马尔罕的守军对这支亲军所怀有的恐惧,因为这也是他本人所怀有的恐惧。思前想后,他不得不写了一封求援信,求援信的大意是希望二哥奥玛出兵援助他击败皮儿,他在信中承诺,一旦消灭皮儿,他将与二哥奥玛共享王位。
另外,他在信中还说,如果他不幸被皮儿打败,皮儿夺取了撒马尔罕继承了王位,下一个倒霉的,就会是奥玛。
他派亲信将这封密信火速送往维扬平原奥玛的行营。然后,他亲自释放了此前被扣押的明朝使臣傅安等人,以帖木儿帝国继承人的身份,奉表表明了他愿与明朝皇帝重新修好的诚意。
奥玛的回信送抵撒马尔罕的时候,我和公主刚好离开皮儿的军队,一路风尘地回到了欧琳堡。
回到欧琳堡后,我们才知道,兀鲁伯在哈里勒获知帖木儿王去世消息的第一时间内就遭到了他这位堂兄的拘禁。
公主最担心的事情终究还是发生了。索度忧虑地告诉我们,不管他如何提醒,兀鲁伯对于哈里勒的异动自始至终没有防范之心。这就是兀鲁伯啊。欧乙拉公主将兀鲁伯教育成了一个心怀仁慈的天文学家、数学家、神学家和诗人,却没能把他教育成一个政治家和军事家。他拥有许多他的祖父和父亲都不具备的才能,也有许多不及他们之处。即使后来他顺利地继承了父亲的王位,仍难免为自己野心勃勃的儿子所蔑视,以至于某一天,他在惊愕和悲伤中死去。
这是后话,更是我心里永远的痛。
当时的情形是,对于没有带着兀鲁伯一同出征,公主的内心充满自责,她对我说,她无论如何也要请求哈里勒释放兀鲁伯,只要哈里勒同意释放兀鲁伯,她愿意为之付出任何代价。
壹
哈里勒正与众将商议与奥玛联合攻打皮儿一事,侍卫在门外通报,欧乙拉公主求见新王。
哈里勒不由微微皱起眉头。三天之内,公主已经是第三次求见他了,前两次,他都以各种借口对她避而不见,没想到她竟是如此倔强,他一时间都不知道该拿她怎么办才好了。
从小到大,哈里勒对公主从不像别的孩子那么亲近。在他稍稍长大后,他更加不会接受公主对他的邀请,甚至也从不接受公主送给他的礼物。在帖木儿帝国,可以说每个人知道公主喜欢与孩子们待在一起,她像一个上天垂赐的天使一样,母性的光辉是她身上最突出的特征。不止是她带大的沙哈鲁、塞西娅、阿依莱、兀鲁伯,就是其他的小孩子她也愿意让他们在她身边奔跑嬉戏,孩子们喜欢她,孩子们的父母同样喜欢她,欧乙拉公主与世无争的恬淡个性让她远离权力与嫉妒的中心,成为撒马尔罕城中最特殊的人物。
帖木儿的家族中,每个孩子都被要求尊重欧乙拉公主,而事实上这些孩子即便不被要求,也能够做到这一点。他们当中,只有哈里勒是个例外。小的时候除外,当哈里勒长成一名翩翩少年后,他从不到公主的府邸玩耍,非但如此,他甚至倔强地从不主动与公主交谈。
在他的心目中,公主是属于沙哈鲁、塞西娅和阿依莱的,塞西娅和阿依莱这两个人他或许还能够勉强忽略,属于沙哈鲁的女人他却决不会接受。这一点根深蒂固,哪怕在他的祖父伟大的帖木儿王面前,哈里勒也从来不掩饰他对公主的疏远。因而在王廷中,所有的人都知道哈里勒不喜欢公主,但没有一个人试图了解过哈里勒不喜欢公主的真正原因。
真正的原因只有哈里勒知道,那就是,哈里勒多么希望在公主身边长大的那个孩子是他而不是四叔沙哈鲁……
哈里勒犹豫着是否要见公主,将领布库特提醒新王,公主是个拥有尊荣、受人尊敬的女人,不管怎么说,他必须遵从帖木儿王的遗训,凡事不能太过分,遗人话柄。布库特是察合台蒙古人,也是哈里勒的主要拥戴者之一,他的话让哈里勒如梦初醒,他要大家继续商议,自己带着侍卫去见公主,他知道公主求见他的目的,他已经想好该如何应答。
公主就在行宫的门外,哈里勒看到她时,她正背对着宫门伫立在萧瑟的风中,瘦弱的身躯似乎在风中微微颤抖。
她的身上穿着一件浅驼色的衣袍,一头深褐色的长发在细长的脖颈后打了一个松散的发髻。虽然只是一个背影,但在哈里勒的眼中,她却依然那样素雅美丽,依然那样高不可攀。
哈里勒尴尬地轻咳了一下,公主闻声回过头,望着哈里勒一笑。
她的笑容一如既往,就像哈里勒还是一个孩子时那样,充满了抚爱与疼惜。不知怎么搞的,哈里勒蓦然觉得一颗心抖动起来,他感到难受万分,急忙停住了有些虚飘的脚步。
“哈里勒,你终于肯见我了。”公主走到哈里勒面前,语调轻轻地说道。这句话里并没有丝毫埋怨的意味,相反,倒是充满了由衷的感激。
哈里勒发现他所有准备好的言辞此时都派不上用场了,他就那样望着公主,脸上的表情像心境一样变幻莫测。
“公主,我……”好半晌,他嗫嚅着说出这一句,他或许想辩解他之所以不见公主的原因,可是他的思绪纷乱,无从表达。
公主注视着哈里勒。她来不是要听哈里勒解释他为什么不肯藏书网见他,而是有一个心愿未了,她想得到哈里勒的应允。
“哈里勒,你不用说了,我了解你心里的为难,我不怨你。我来,是有件事情想求你答应。”
哈里勒心里一冷,脸色顿时变了:“是吗?”
“是啊。”
“什么事?您说,我听着呢。噢,对了,公主,这样吧,我们站在这里说话不方便,请您随我进宫一叙。前些日子出使明朝的使臣回来了,带回了几种新茶,我对品茶不很在行,想请您帮我鉴定一下这些茶叶的质量是不是都是上品。听说,您对茶叶一向很有鉴别力。”
“不用了,哈里勒,我心里急,就在这里说吧。”
“有这么急吗?连跟我一起喝杯茶的时间都没有?或者,就是公主根本不屑于跟我一起说说话吧。”
“哈里勒,瞧你都说些什么?我怎么会有你那样的想法?其实,在我的心里面,你、沙哈鲁、兀鲁伯,还有皮儿、奥玛,你们都像是我自己的孩子一样。”
哈里勒默默地望着欧乙拉公主。从公主慈柔的目光里,他看得到她那颗温暧博爱的心。他知道,她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实话,这个女人没有撒谎的习惯。可是,正因为她说的是实话,他的心里反而更加难受。多少年他一直都在躲避着她,现在,他竟然第一次为之感到后悔了。
“哈里勒,如果你希望,我很愿意跟你一同品评茶叶,跟你一起说说话。只要你愿意,这样的机会很多。不过,我现在心里真的很急,我想请你答应我一件事。请你一定要答应。”
“好吧。您说,什么事?”
公主走近一步,直视着哈里勒的眼睛,脸上露出热切的神情:“请你把我关到监狱里去吧。”
哈里勒大吃一惊:“您说什么?”
“哈里勒,把我跟兀鲁伯关在一起好吗?我想在监狱里照顾这个孩子。”
“您疯了吗?”
“没有,哈里勒,我没疯。我是真心乞求你,让我到监狱里照顾兀鲁伯吧,这对你来说不是一件难事。哈里勒,你恐怕不会了解我的感受,兀鲁伯是我从襁褓中带大的孩子,可能因为如此,我才格外钟爱他,甚于钟爱他的父亲沙哈鲁。我习惯了他在我身边的日子,他如同在我心里流淌的血液。现在他不在我的身边,我心里的血也在一天天变得干涸,我想,如果再这样下去,我一定……一定活不下去。所以我才冒昧地来到这里请求你,请你理解一个女人、一个母亲的心情。说真的,我不完全明白现在正在发生的一切,所有的混乱都让我仿佛回到了从前。那时,我还是一个小女孩,我经历了最可怕的变故,因此才会流落在遥远的西察合台汗国。但无论事态演变成什么样,我都不想去想,对我而言,保护好我的孩子们才是我应该去想的事情。哈里勒,兀鲁伯真的还是一个孩子,请你让他得到我的照顾吧。”
哈里勒的表情有所松动,缠绕他多年的无名的烦恼正一点点变成真正的苦涩,充塞在他的胸口。
他想,兀鲁伯多么幸运啊,有这样一个女人关心他,钟爱他,以他为生命……但仅仅是瞬间,他恢复了一贯的冷静,脸色严肃如初。
的确如此,公主的要求,他哪一样都不可能答应。
他不能把身份特殊、受人崇敬的公主关入监狱,那样不但会造成不必要的误会,而且会在朝野引起更激烈的反对声浪。
至于释放兀鲁伯,同样万万不能。
兀鲁伯是他与四叔沙哈鲁讨价还价的筹码,只要兀鲁伯还在他的手上,四叔就会有所顾忌,就会投鼠忌器。
公主还在等待哈里勒的回答。她美99lib?丽的眼睛里充满了期待,她的面容像天使一样圣洁,如果可以,哈里勒真的想答应她,哪怕只为换得她开颜一笑……
“对不起,公主,这我办不到。”
“哈里勒。”
“公主,您请回去吧,兀鲁伯我会派人好好照顾他的,您尽管放心。不管怎么说,兀鲁伯是我的堂弟,我们身上都流着帖木儿王的血,我不会伤害他的。何况,现在撒马尔罕的局势这么混乱,我把他留在我的身边,也是为了保护他。”
“真是这样吗?”
“公主以为呢?”
“哈里勒,我不是不相信你,只是,我真的很挂念这孩子。你能让我见见他吗?即使我不能留在他的身边,让我看看他也好啊。”
“您一定要见他?”
“是,可以吗?”
“噢,当然,当然可以。这样吧,等明天您再来,我这会儿有些紧要的事要处理,明天我一定会安排您与兀鲁伯见面的。”
欧乙拉公主顺从地点了点头。虽然没能见到兀鲁伯让她有些失望,但是得到哈里勒的应允,她的心里终究踏实了一些。
她太了解哈里勒的个性与为人,这个年轻人,不论是她还是别人,都绝对不能够违背他的意志来勉强他,那样做只会适得其反。为今之计,与其招致他的抵触情绪,还不如顺从他的心意,明天再见兀鲁伯也不迟。
“既然如此,我明天再来好了。我想给兀鲁伯做一些他平常喜欢吃的点心,我想,塞西娅会把一切都准备好的。对了,还有赛,我把她也带来吧,让她跟兀鲁伯也见上一面。”
“随您的心意好了。”
“谢谢你,哈里勒。”
“您太客气了。”
“你去忙你的事情吧,明天还是这个时间我会过来。”
“好。”
公主向哈里勒一笑,转身走了。望着她柔弱的背影,哈里勒的内心突然产生了一种奇特的冲动,他在她的背后唤道:“公主。”
公主停住脚步,回头望着哈里勒,她询问的目光清净温柔,充满了抚爱之意。哈里勒呆呆望着她,一时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了。
“哈里勒,你还有别的事情要对我说吗?”
“唔……不是……是这样,您不可以跟我喝一杯茶再走吗?从小到大,您还从来没有跟我坐在一起喝杯茶呢。”
“是啊,真是这样,你从小就是个很独立的孩子,与众不同。”
“所以,今天我想弥补我的遗憾。我想请您品茶,还想请您给我讲讲品茶之道。您愿意吗?”
“当然,我很愿意。”
“好,您随我来吧。”
“不会耽搁你的正事吗?”
“不会,我也该放松一下了。”
哈里勒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公主顺从地走在他的身边。看到哈里勒拘谨的样子,她随意起了个话头,兴致勃勃地给哈里勒讲起他孩提时代的倔强和聪慧。她天生具有观察和描绘细微琐事的能力,哈里勒在她的讲述里,是一个既顽皮又可爱的孩子:只有他,会在某一个晚上画上一张可怕的花脸,躲在树后吓唬他的弟弟妹妹们……只有他,受到帖木儿王的严厉惩戒,却咬着牙一声不吭,帖木儿王对他毫无办法,事后不得不承认,这个孩子长大了肯定会有大出息……
她一点不记得哈里勒对她的不敬,却牢牢记得哈里勒画的第一幅画,射的第一支箭,以及为她采来的第一束紫色野花。
回首往事是那样愉快,她仿佛又回到帖木儿王在世时安逸快乐的时光,一双眼睛熠熠生辉。哈里勒没想到她还记得这样多关于他的事情,感动之余,他竟也被她感染,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容。
与公主一起品茶和聊天的时光,是哈里勒这一生中度过的最愉快的时光。虽然他不想承认,但事实偏偏如此。他生平第一次体会到四叔沙哈鲁的感受,欧乙拉这个女人,果然是个非常奇特也让人感到妙不可言的女人,当你与她在一起的时候,她的博学、她的温柔、她的宽容、她的笑颜都让你心醉神迷。
哈里勒突然就想起几年前的一天。那天为了他即将大婚的缘故四叔沙哈鲁从哈烈赶了回来,那天,有一场盛大的宴会,给祖父敬完酒正要回到座位上的他,无意中看到四叔悄悄注视着欧乙拉公主的眼神。
那眼神至今令他难忘。
如果说他过去还只是有所怀疑,或者说还只是有所猜测,那么,那一天半醉的四叔却将所有极力掩藏的情愫都袒露在他的面前。从小在欧乙拉公主身边长大,情窦初开的少年情怀深深烙下一个女人的倩影,那原是善良的化身,被眩惑的少年却一天比一天分不清爱的本质,任由自己深陷其中,不能自拔。
欧乙拉公主优雅迷人的风姿遮掩了她固有的慈爱光辉,而将她注定被人爱恋的另一面放大,就像一粒种子埋在心底,汲取你的心血和你身体里的所有养分,慢慢长成枝繁叶茂的爱之树,当你警觉到这棵无望的爱之树已成为你生命的主宰,它越茁壮成长你越为之痛苦万分,因而试图将它连根拔起时,却发现一切努力都只能是徒劳。如果树死了,爱也会死,爱死了,活着将变得毫无意义。
哈里勒从来不喜欢只比他大几岁的四叔,他把具有帝王气质的四叔视为天生的敌人。他一直以为这是由于他与四叔所思所想、禀性为人都不相同所致,可以说,直到此时,他才突然意识到,四叔若非从小在公主身边长大,他纵或将四叔视为政敌,纵然忌惮四叔的威信与智谋,也不会对四叔怀有如此强烈的妒忌。事实上,他对四叔的憎恶更多地来源于妒忌。
留公主吃过晚饭,哈里勒一反常态,亲自将公主送到王宫外面的街上,公主向他告辞时,他答应公主第二天就让她和赛来探望兀鲁伯。
公主坐上哈里勒的马车,离去了。她不知道,在她离去的瞬间,哈里勒已经改变了主意。
第二天下午,公主按照约定的时间带着赛来到王宫求见哈里勒。哈里勒留在王宫中的亲信侍卫正在宫门外等候她,他告诉公主,皮儿王子正向撒马尔罕逼近,哈里勒一早引兵出城,不在城中。公主请侍卫带她去见兀鲁伯,侍卫一口回绝了,他给公主的说法是,他事先没有得到哈里勒王的命令。
公主终于明白哈里勒根本不可能兑现诺言。他的应允只不过是放在嘴上的一句话,即便他没有出城与皮儿决战,他也会找到别的理由阻止兀鲁伯见到她,或者见到其他任何可能与沙哈鲁有关的人。
可怜的赛由于失望而嘤嘤啜泣起来。公主为她拭去泪水,轻声安慰她,看到赛渐渐平静下来,公主拉着她的手走了。对于哈里勒的出尔反尔,公主自始至终没有一句抱怨,她的宽容与平静令侍卫有些不知所措。
回到府邸,公主顾不上喝我为她端上的蜂蜜茶,她写了几封书信封好,晚上,她让我带着密信去城外见几个人。她要我把信送到,等一等就走,不必带话回来。我在王宫礼房负责装饰贡品和设计首饰时,曾与这些人的家眷或者他们本人多次打过交道,他们的府邸我出入自由,十分熟稔。我想,公主之所以选择我来送信,恰恰是因为我的身份不大容易引起别人的怀疑。
公主让我送信的这些人都是她的朋友。他们在帖木儿朝的地位不容小视,尤其是艾99lib.库,他至今还握有兵权。帖木儿王在东征途中病逝,哈里勒据守撒马尔罕,捷足先登攫取王位。米兰沙、沙哈鲁、皮儿、奥玛、只汉沙等人却并不认可哈里勒的即位具有合法性,他们或据守封地,静观其变,或出兵攻伐彼此,意图重新分配权力。在这种情况下,王位之争趋于白热化。留在撒马尔罕的将帅大臣、王公贵族不得不面临选择,他们中的有些人已经离开了撒马尔罕,去投奔他们心目中的明主,有些人虽然留了下来,却仍然在观望或者别有所图。
按照公主的事先交待,我最后一个来到艾库家中。艾库比帖木儿王小两岁,是帖木儿王生前最宠信的大臣之一。帖木儿王去世后,哈里勒出于笼络父王旧臣的考虑,一直没有剥夺艾库的兵权。
艾库天性豪爽,与公主私交最好。以前,每当他来公主府上做客,都喜欢跟我或者公主开开玩笑。公主视他如父辈,对他十分敬重,有时也会跟他逗趣。他们之间的交谈,一向言语无忌。
我不止一次说过,公主拥有渊博的知识和宽广的胸怀,艾库也常说,欧乙拉公主是他见过的最不同寻常的女人。
年届古稀的艾库,外表看起来仍像五十多岁的模样,不仅满面红光,精神抖擞,而且声若洪钟,行走如风。他与其他所有接到密信的人一样,默不作声地看过信,当着我的面将信烧掉,然后,我便离开了。
我回到家中时天色已微微发亮,公主看到我熬了一宿有点发红的眼睛,笑眯眯地叮嘱我去睡一觉。
我在兴奋当中,根本睡不着,稍稍闭了闭眼睛就起来了。
整整一个白天在平静中过去,夜幕再次降临时,艾库和其他人如同约好一样,不到半个时辰便齐集公主的府上。公主让我和索度夫妇注意外面的动静,我将茶壶送进去离开后,她关上门,与这些人商谈了很久。
他们当时谈了些什么我没听到,不过后来发生的事情让我对他们当时的谈话猜出了八九分。我意识到,欧乙拉公主约这些人来,是为了商议营救兀鲁伯。哈里勒的态度使公主明白她没有可能说服这位年轻气盛的新王释放兀鲁伯,不得已,她决定自己来做这件事。
当然,营救兀鲁伯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因此从一开始公主就做了最坏的打算。幸运的是,她的识人之明在关键时刻发挥了重要作用,艾库等人被她说服,愿意竭尽全力帮助她。
整个的营救过程经过了一番周密的筹划,艾库甚至冒险动用了他的军队。在哈里勒回到撒马尔罕之前,艾库等人买通了狱卒做出劫狱的样子,将兀鲁伯救出撒马尔罕。兀鲁伯脱离险境之后,艾库等人也带着赛和他们各自的家眷离开撒马尔罕,往哈烈投奔沙哈鲁去了。
艾库和兀鲁伯当然不会忘记公主,他们当天晚上派人来接公主。但不知为什么,公主第一次表现出她性格中固执的一面,无论如何不肯离开。她对使者说她身体不适,撒马尔罕到哈烈路途遥远,如果勉强成行,一来对她的身体不利,二来万一她在途中病倒,一定会连累兀鲁伯。
公主原本是个心思缜密的女人,她有这样的顾虑在所难免,她对使者的说辞也未尝不是实情。
至于我,我有一种感觉,我觉得公主选择留在撒马尔罕根本另有隐情。
此前,她的确花费了无数心血才从狱中救出兀鲁伯,既然她的目的已经达到,她便不想因为自己的逃离而使哈里勒迁怒于沙哈鲁父子。她必须承担她该承担的一切,只有这样,才有机会避免沙哈鲁与哈里勒之间的决战一触即发。
无论沙哈鲁,还是哈里勒,他们都是帖木儿王留在人世的最优秀的子孙,他们拥有的力量也是帖木儿帝国最可贵的力量。让这样两支可贵的力量在相互杀戮中消耗殆尽,绝非公主内心所愿。退一万步讲,就算沙哈鲁和哈里勒之间的决战不可避免,她至少也应该为沙哈鲁争取到相对充裕的时间,哈里勒长途奔袭,沙哈鲁就能为迎战做出最充分的准备。
为了沙哈鲁,她愿意用生命做一次这样的尝试。
这是其一。
其二,她同样了解哈里勒,不到迫不得已的时候,哈里勒不会轻易杀害她。沙哈鲁明于决断,只要她活着,只要她还在哈里勒的手里,沙哈鲁在没有把握的情况下就不会轻举妄动。
目前的局势尚未明朗,王位之争犹在继续。与哈里勒相比,沙哈鲁尚且不具备绝对的优势,一切都存在变数。只是,公主有足够的耐心等待沙哈鲁回到撒马尔罕,成为帖木儿帝国新的主人。
对于兀鲁伯派来的使者,公主明确表明了态度。使者见自己实在无法说服公主,不得不出城向兀鲁伯复命。临行,公主托他给兀鲁伯和沙哈鲁分别带了一封她昨晚写好的书信。从她的眼睛里我看得出来,她有这种自信:兀鲁伯看到她的信后,一定会按照她的心愿去与父亲沙哈鲁会合。
贰
兀鲁伯被艾库等人营救出狱的消息很快传到哈里勒的耳朵里。虽然此前奥玛爽约不肯出兵,反而往哈烈投奔了四叔沙哈鲁,可是哈里勒经过筹划还是以少胜多,战胜了皮儿。此时,哈里勒刚刚擒获皮儿,正为他的辉煌战果扬扬得意,这个惊人的消息像一盆冰水从他的头顶倾覆下来,让他的喜悦瞬间化为乌有。
惊怒之下,哈里勒下令回师。
我无法不担心欧乙拉公主的安危,公主却始终像一潭平静的湖水波澜不兴。确知兀鲁伯已脱离险境那天,公主突然对我说她想吃银果面包。我回了一趟塞西娅洞,取回最后一袋银果面粉。公主烤制面包的手法无人能比,她不用我帮忙,从和面到发酵再到配料和烤制,每一个过程都由她亲自动手。当我们终于将十多个热气腾腾、果香浓郁的银果面包端到餐厅时,哈里勒带着几个如狼似虎的侍卫强行闯入欧琳堡,出现在我们的面前。
看到哈里勒,公主一点都不惊奇,她的脸上浮现出温婉的笑容,好意地请哈里勒一起品尝面包。
出乎我意料的是,哈里勒居然接受了公主的邀请。他在桌边坐下来,拿起面包,掰了一块,放进嘴里。公主要我倒茶过来,哈里勒说:“这面包热着吃,果然更觉唇齿留香。”
他摆摆手,示意跟他前来的侍卫全都出去等候。公主取来一个盘子,在盘子上放了两个面包,让侍卫们带出去每人尝一块,饱饱口福。对于侍卫们而言,银果面包是只存于传说中的一种无与伦比的美食,他们怎么也没想到今生竟有享用的幸运,他们彼此相顾,脸上莫不流露出意外、欣喜和感激。
哈里勒似乎也有些意外,不过,他什么也没说。看他的样子,他也不急于说话,他只是若有所思地望着公主,一边品茶,一边津津有味地吃着他的面包。
我的心跳得很快,像打鼓一样,我的手也在颤抖,手心里浸出一层薄薄的冷汗来。我想,哈里勒既然有备而来,该不是一个银果面包就可以将他打动的吧?他若有心危害公主,我该怎么做?我能怎么做?我有能力保护公主吗?如果他将公主投入监狱,我一定陪着公主……可如果他要杀害公主,我是不是应该在茶里下毒,先将他毒死算了?毒死他不难,问题是公主会允许我这样做吗?而且,我这样做对吗?我……我的胡思乱想漫无边际,突然,我发现哈里勒正盯着我看,嘴角噙着一丝令人琢磨不透的笑意。我不知道这是不是我的疑心,可他的笑容让我厌恶。
哈里勒放下茶杯,对我说:“塞西娅,倒茶!”
哈里勒现在是哈里勒王,他早已不是小时候曾经与我一块儿玩耍过的那个顽皮少年。我不敢违抗他的命令,乖乖地给他倒了一杯茶放在他的手边。
他的胃口很好,我看到他拿起第二个面包。我想到如此珍贵的银果面包竟成了他的——不是沙哈鲁或者兀鲁伯的,而是哈里勒的——茶点,不由一阵心疼。
哈里勒似乎要有意拖长折磨我的时间,一点不着急提到他此来的目的。当第二个银果面包也被他吃完,欧乙拉公主亲自给他斟茶时,他这才用手帕抹了抹嘴角,若不经意地问道:“公主,我不在撒马尔罕的这段日子,您一定很辛苦吧?”
欧乙拉公主没有立刻回答。哈里勒的平和是兴师问罪的开始,他话中带刺连我也听得出来。
哈里勒的眼睛一直盯着公主看,脸上依然是一副似笑非笑的模样。“公主,我以为,当我回到撒马尔罕时,我一定无缘再次与您一起品茶谈天。”
“你这么想吗?”
“是的。如果换作公主是我,您不这么想吗?”
“我喜欢撒马尔罕,这里有帖木儿王赐给我的家。”
“那么,哈烈呢?您不喜欢哈烈吗?”
“我听沙哈鲁说过,哈烈的风土人情与撒马尔罕相似,像撒马尔罕一样繁荣美丽。也不知道在我活着时,是否还有机会到那里看看。”
“活着时?我不懂,您这么说的意思是……”
“这只是一种比方。毕竟,到哈烈的路途离我太遥远了。”
“是啊,像您这样柔弱的女人无法承受旅途劳顿,您的确没有像我、像兀鲁伯一样结实的体格。”
“哈里勒,对不起。”
“哦?对不起?此话怎讲,还请公主明示。”
“那天,我请求你让我见兀鲁伯一面,你答应藏书网了,过后却并没有兑现诺言。你的失言让我担心你终究难免伤害他,就暗中说服艾库和其他一些人,请他们帮忙把兀鲁伯从监狱中营救出来。我知道,我这样做,一定不会得到你的谅解。所以,我一直等待着承受你心中的愤怒。”
哈里勒完全呆住了。
他或许想到欧乙拉公主会否认、会辩解、会遮掩,唯独没想到,欧乙拉公主不但不否认、不辩解、不遮掩,相反,她以一种坦诚的态度招认了所有的一切。除此之外,她还明确表示,她心甘情愿地接受他加于她身上的任何惩处,包括让她去死。她愿以一死来偿还对他的亏欠。
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啊!
她像泉水一样纯净,又像大海一样深不可测。她让他无所畏惧的性格在她面前仿佛一把卷刃的波斯刀,根本不知道该如何发力。
欧乙拉公主轻轻地笼住了哈里勒的双手。她的这个动作对她而言自然而然,她一直都把哈里勒看成孩子。
然而,这个温存的动作对哈里勒却显然是一种意外。我看到他的手震颤了一下,身体也随之微微颤抖起来。
他抿着嘴,望着欧乙拉公主幽深的双眸,许久一言不发。公主诚挚地向他请求:“哈里勒,让我代兀鲁伯把这条命交给你吧。说真的,我很害怕,我时常梦到你、奥玛、只汉沙,梦到皮儿、沙哈鲁,梦到你们自相残杀。这样梦境太可怕了,我情愿你帮我结束一切。”
哈里勒像被人用什么东西狠狠抽打了一下,猛然抽出手,遮住了眼睛。
“您……”
“哈里勒,求你。”
“您别说了!”
“我……”
“您不用说了,请您不要再说了。我知道,我都知道,您的内心里,一定更希望沙哈鲁赢得胜利吧?他才是您……是您……最看重的人。”
公主犹豫了一下,没有否认。
哈里勒说得没错,事实的确如此。如果说在拥有实力的帖木儿王的后代中必须有一个继承王位,她希望这个人是沙哈鲁。她相信沙哈鲁的才能、智慧和仁慈,帖木儿王留下的庞大帝国,需要有一个像沙哈鲁一样热爱和平的君主来治理。在这一点上,她始终认为沙哈鲁强过包括哈里勒在内的任何人。
哈里勒明白公主沉默的含义。许久,他站了起来:“公主,”他的声音有些沙哑,“我该走了。”
“啊?现在吗?你还什么事都没做呢。”
“您真固执。难道,您不希望事情这样解决吗?”
“不是。我只是有点意外。”
“能让您感到意外是我的荣幸。不过,我有一个请求。”
“请求?”
“对。公主,我要带塞西娅进宫。”
“带塞西娅进宫?为什么?”
“我要娶新妃主了,我想让塞西娅为我的新娘子设计一枚独一无二的玉步摇。这也是新娘子的心愿。”
“我明白了。哈里勒,恭喜你!”
“留着您的恭喜等我大婚时再说吧。那时,我一定欣然接受。公主,有一点我希望您能牢记……”
“什么?”
“您要活着,见证在我们几个人当中,谁是最后的胜利者。如果您发生了意外,我会让塞西娅陪您走。”
“天哪!哈里勒……”
“别忘了我的话。我是我祖父的孙子,我像他一样,说到做到。”
公主吃惊地望望哈里勒,又望望我。
她怎么也没想到,这件事会将我牵扯进去,如果早知道是这样,她一定会说服我随兀鲁伯一同离开撒马尔罕。此刻的她显然后悔至极,她却不知道,我有多么开心多么快乐,我简直欣喜若狂。我生平第一次对哈里勒充满了由衷的感激,不管他出于什么样的目的,他毕竟帮我消除了公主的求死之心。
公主救了兀鲁伯,却始终对哈里勒怀有负疚之意。何况,她很清楚如果她留在撒马尔罕,就会成为沙哈鲁的牵挂和顾虑。
我曾是那样忧虑,现在,我的心里踏实多了。我成了哈里勒的人质,世界上还有比这更奇妙的结果吗?只要我在哈里勒的手上,公主就一定不会撇下我独自离去。我不担心她离开撒马尔罕,我担心的是她毫不在乎自己的生命。
我跟在哈里勒的身后一同走了。在我走到门口的时候,我背对着公主,大声地说,你要好好的,等着我回来!
壹
哈里勒将我囚禁在王宫的后花园里,花园的假山右侧有一处独立的院落,我的工作室就是我的牢房。
哈里勒根本不用担心我会逃走,他用我来制约公主,也用公主来制约我。他很清楚,任何情况下,我都不会做出对公主不利的事情。
因为兀鲁伯的逃走,哈里勒对公主失去了信任。不过,考虑到公主是前朝大元皇帝的亲生女儿,她本人生性又只喜欢小孩,不喜欢政治,哈里勒不得不对她法外施恩,按照帖木儿王生前的口谕给了她一次活下来的机会。
可是,这样的机会只有一次。
哈里勒在让世人看到他的大度后,随时可能将公主置于死地。一旦他决定这样做,他需要的只不过是一个合适的借口。
我应该是他计算之内的借口之一,好在,我决不会让他得逞。
哈里勒最初只是希望我为他的新妃主设计一枚玉步摇,在我的说服下,他又临时增加了其他的饰品,包括一支金簪、一副玛瑙耳环、一串珍珠项链、两只翡翠手镯,我对他说,我要将他的新娘打扮得珠光宝气,让所有参加婚宴的人为她的华贵和美丽惊叹。正是这句话对哈里勒产生了作用。
我日以继夜地工作,这是我排遣寂寞的方式。哈里勒根本不需要派人看守我,对欧乙拉公主的忠诚和对设计首饰的狂热比任何看守都更能将我禁锢在自己的房间里。日月星辰、风霜雨露都是我灵感的源泉,我沉浸在一个只属于我的艺术世界里,无暇顾及其他。
偶尔,吃晚饭的时候,哈里勒会到我的工作室来看望我,他让我陪他喝酒。这时,我们都绝口不提欧乙拉公主,不提沙哈鲁,不提皮儿或者他的父亲米兰沙,我们只谈他的新娘。
我知道他娶妻的日期一天天临近,奇怪的是,我看不到他的脸上有多少兴奋之色,他实在是一个满怀忧虑的新郎。
这真是奇怪!此时的哈里勒,真有点像沙哈鲁与小妃主成亲时的样子。
在哈里勒举行盛大婚宴的头一天晚上,他来取走我为他的新娘设计的所有首饰。装首饰的盒子是我精心挑选的,哈里勒将每一个盒子都打开,将每一件首饰都取出来欣赏一番,最后他说:“公主真是个奇特的女人。”
我不会误解他这句话的意思。
他说得对,如果没有欧乙拉公主,就不是会有今天的塞西娅,是公主的慧眼和无止境的信任成就了我。
看过所有的首饰,我帮哈里勒将它们一一回归原位。哈里勒一直看着我,我抬起头来时,蓦然发现他的一双深黑的眼睛里闪耀着我看不懂的光芒。对于男人,我至今一知半解,我生平最亲近的男人除了沙哈鲁,只有阿依莱,他们在我的面前都那么简单透明,我从来不需要费心去看懂他们。
首饰装好了,哈里勒却没有急着要走的意思,他坐下来,问我要杯茶喝。我关心公主是否会参加他的婚礼,他说:“我请了欧乙拉公主。”停了停,他又补充道:“皮儿也会参加婚宴。”
这个消息让我有些吃惊。
皮儿是帖木儿王生前选定的唯一的王位继承人,拥有自己的封地、军队和许多追随者,帖木儿王生前对他的宠爱使他成为哈里勒攫取王位后最强劲的对手。帖木儿王突然病故,哈里勒借地利之便占据撒马尔罕的王宫,皮儿闻讯立刻从封地返回,以战争表明了他激烈反对的立场。可以说,与沙哈鲁、奥玛等人相比,皮儿才是哈里勒首先需要考虑剪除的人。
皮儿引军攻打撒马尔罕。起初,哈里勒不是皮儿的对手,吃了几场败仗,几乎丢掉王城。不过,哈里勒最后还是胜利了,他将皮儿赶回了封地。
皮儿原想与沙哈鲁联手,他派人与沙哈鲁联络,沙哈鲁毫不犹豫地给予他道义上的支持。至于出兵一事,沙哈鲁却以儿子兀鲁伯仍在哈里勒的手上为由,表示还要等待时机。
皮儿可不愿意再等。他急不可待地想要夺回王位,想要报兵败之仇,他在封地整饬兵马,招募雇佣军,再度攻打哈里勒。皮儿来势凶猛,哈里勒接受大臣建议,主动出击,与皮儿在哥疾宁附近展开决战。
皮儿运气不佳,仍是先胜后败,最终沦为哈里勒的阶下囚。
与此同时,兀鲁伯却在欧乙拉公主和艾库等人的营救下,顺利逃出樊笼。
皮儿被捕后,一直被哈里勒派人严密看管,直到后来我才知道,他被监押的时候其实我离他很近。在我工作的房子后面有一座哈兹罕时代关押重要犯人的地牢,皮儿就被关押在地牢之中。
我诧异哈里勒为什么要让皮儿参加他的婚庆大典,他难道不怕皮儿借机逃跑,或者就是他已与皮儿私下达成了某种协议?
我对皮儿不关心99lib?,也懒得猜测。现在,我没有事情可做,就想立刻见到公主了。我相信,我在后花园专心设计首饰的这段时间,公主一定来看望过我,只不过都被哈里勒以种种借口挡了回去。
我的房间有哈里勒派人送来的好茶,我给他沏上,盼着他喝完赶紧离开。我想睡一觉,这些日子劳心劳力让我身心俱疲。奇怪的是,哈里勒将一壶茶都喝光了仍然没有要走的意思,他漫不经心地说着一些事情,我漫不经心地应答着,后来,我歪在椅子上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我做了几个不很长的梦,最后一个我梦见哈里勒突然伸出双手,扼住了公主的脖子,我吓得浑身一激灵,惊醒了。我醒来时才发现自己早已不在椅子上,不知什么时候我从椅子上溜了下去,睡在地毯上。
桌上的油灯仍然亮着,证明我并没有睡得太久。可是,我的身上什么也没盖,这让我感到有些冷。我从地毯上站起身,想挪回床上,我刚迈了一步,又站住了,我看到的一幕让我整个人都傻掉了。
我使劲揉揉眼睛,希望自己看错了。遗憾的是,我并没看错,我的床上的确有个人正在睡着,这个人是哈里勒。
我的天哪,哈里勒居然没走!他不但没走,还睡在我的床上!
突然,一股无明怒火从我的心底里窜到了我的脸上,我的脸变得滚烫。
哈里勒竟然敢睡在我的床上!
愤怒让我忘记了他现在是哈里勒王。我从桌子上拿起茶壶,掂了掂,茶壶中还有水,我走到床前,将茶水倒在他的脸上。
哈里勒遭到茶水的侵袭,一下子坐了起来。在不明所以的情况下,他第一个反应就是伸手去摸腰刀,可是,他的手摸了个空。我担心他会危害到我,在倒茶前已经将他的腰刀拿走了。
哈里勒清醒过来,怒视着我:“你在做什么!”
我也怒视着他:“你在做什么!”
哈里勒低头看看他睡着的床,淡淡地说道:“我一定是睡着了吧?”
“废话!”
“你听我说……”
“用不着!你为什么不走?而且,你凭什么睡在我的床上!”
“你睡在地上,屋里这么小,我不睡在床上又能睡在哪里?莫非你的意思是说,我应该把你也抱在床上一起睡?”
哈里勒在我的印象里从来不是一个轻薄的人,可是此刻,他竟然对着我轻薄地嬉笑。
我抬手抽向他的脸颊,他的动作比我还快,一把攥住了我的手腕。他的力量惊人,我根本不是他的对手,我被他牢牢制住,随后,他将我的手臂轻轻一拧,我身不由主地倒在了他的怀中。
我惊慌地看着他。他的脸离我的脸很近,他的两只眼睛像幽深的古井,井水倒映着月光,明亮如镜。虽然我的愤怒依然如故,他的恶作剧给我留下的印象却不能用“厌恶”这个词来形容。每个人都有复杂的两面,想必哈里勒也不例外。
“放开我!你放开我!”我扯着嗓子喊起来。
我刚喊了两声,他用手扼住了我的喉咙,我吓得及时闭住了嘴。我极力想挣开他的手,我越挣扎,他越用力,我被他掐得喘不过气来,胸口憋闷欲裂。蓦然间,死亡的恐惧袭上我的心头,在血液即将从我的脑海里流空的瞬间,我喃喃地、无助地唤道:“公主,救救我……”
哈里勒猛然松开了手,我剧烈地咳嗽起来。
哈里勒轻抚着我的肩头,悲伤与恐惧壅塞在我的每一寸血脉里,我用尽全身力气咳着,涕泪滂沱。
不知过了多久,我停止了咳嗽。哈里勒将他的嘴贴住我的耳朵,低低地问道:“你怕吗?”
我抬起眼睛望着他。
他伤害了我,可他没有一点愧意,这个男人简直让我无话可说九九藏书。
“你怕吗?”他执拗地追问。
我想了想,恶狠狠地回答:“你想知道?让我也来试试?”
“不必,我怕。”
他坦白地承认自己对死亡的恐惧倒让我大吃一惊。面对死亡,沙哈鲁似乎比他更具有勇气。
对话的时候,我还在哈里勒的怀中,他始终不肯放开我,我不得不请求他:“你让我坐起来说话吧。”
他回绝了:“不,我喜欢你在我怀里的感觉。”
“可我不喜欢。”
“那是你的事情。”
“你什么意思?”
“这是唯一的机会。”
“唯一的……机会?”
“是啊,除了今天,除了现在,我恐怕再没有机会把你留在怀中。”
“我不懂你的意思。”
“这种事,我懂就行。”
“你在开玩笑吧?”
“是,我在开玩笑。”
哈里勒梦呓般的语态让我哭笑不得,可我被他这样搂着实在不好受。我想了想,试图换一个角度说服他放我起来:“哈里勒,你躺着,让我坐在你的身边陪你说话,不好吗?”
“行。但你不要离开我太远,如果你再做出任何不敬的举动,我向你保证,我一定杀了你。”
“你真是这样凶残的人吗?”
“有时是。我的心里充满仇恨,仇恨需要发泄的对象,不幸的是,我选择的这个人是你。”
“为什么?”
对于我的问题,哈里勒避而不答。他让我往里坐坐,将头枕在我的腿上。哈里勒的年龄比我小几岁,从小到大,我们见面的机会不多,既算不上青梅竹马,也没有朝夕相处。他不像沙哈鲁和阿依莱,沙哈鲁如同是我的兄长,阿依莱是我想嫁的男人,哈里勒给我的感觉则一向很陌生。应该说,他今天对我所做的一切都出乎我的意料,我把他的反常归结为他需要慰藉,只是,他选错了对象。
哈里勒微微合上眼睛,他的表情让我觉得他对于躺在我的腿上格外惬意,果然,他还长长地打了个哈欠。
他困了。
我也困。
我急于让他离开:“哈里勒……”
他将手指放在唇边,“嘘”了一声。我想起他刚才扼住我脖子的那一刻,心里蓦然有些胆怯,不敢再招惹他生气。毕竟,我很爱惜自己的生命,我喜欢活着,活很久很久,最好永远不要死去。
我低头看着哈里勒。他也看着我,我们面面相觑。如果是恋人,这样的注视想必一定情意绵绵。可是我与哈里勒的注视却充满讥讽的意味,我们都不是彼此所喜爱的人,天知道今夜我们为什么会如此亲近?
更可笑的是,明天,哈里勒还要做新郎。
“塞西娅。”哈里勒依旧合上眼睛,轻轻唤我。
“嗯?”
“你都这么老了,为什么还不找个男人嫁出去?”
可恶!他居然说我老了!长生天作证,事实上我的身心比一个十六岁的少女还要生机勃勃。不过,他说得也不算有错,一个二十六岁还待字闺中的女人,在男人眼里可不是像个怪物一样不可理喻。
“噢,我嫁不出去。”我只好这样回答。
“真的吗?”
“真的。小的时候,邻居们都觉得我不是寻常人,是一个精灵,或者根本是一个妖怪,不让他们的孩子跟我玩耍。”
“因为你眉间的金星?”
“对。”
“可欧乙拉公主并不这样认为。”
“是。公主认为我眉间的金星是智慧的象征。”
哈里勒沉默了一会儿,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等他说话的时候,他的话语里隐含着笑意:“独特的女人,不是吗?”
“你应该说,独一无二的女人。”
“独一无二,是啊,独一无二。”
停了停,他喃喃地说道:“塞西娅,跟你说件事。”
“什么?”
“如果你实在无人可嫁,不如给我做妾室算了。”
我以为哈里勒疯了,用手探探他的头,然后检查了一下他的眼睛,他的眼睛有点发红。
我正要掰开他的嘴,他自己张开嘴,问我:“你要做什么?”
我不提防,吓了一跳:“噢,噢,我想给你检查一下,看你是不是上火了?”
“你还会看病?”
“会一点儿,看着玩儿。”
“不用看了,躺在你的腿上,想不上火也难。”
“那你睡在枕头上吧。”
“不,这样舒服。”
“随你吧,反正天快亮了。”
“塞西娅,你别岔开话题。你还没告诉我,你为什么不嫁人?”
“我没岔开话题。我不是说了嘛,没人娶我。”
“听说,阿依莱两次向你求婚,都被你拒绝了。”
“你怎么知道?”
“很简单,我一直在想,不知道金星塞西娅会嫁一个什么样的男人。”
“我不打算嫁人。”
“你很古怪。”
“是的。”
哈里勒睁开眼睛,看看我,嘴角一动,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该不是你心里有什么打不开的结吧?”
“啊?”
“或许,你钟爱的男人不是阿依莱,而是我的四叔沙哈鲁?”
我吃惊地望着哈里勒。我想起自己第一次与沙哈鲁的肌肤之亲,一切历历在目,我心里柔弱的部分蓦然颤动了一下,但只一下而已,接着归于平静。我知道,不是这样的,沙哈鲁对我而言不是障碍。
那么,什么才是我与阿依莱相伴一生的障碍呢?
我想着,努力想着,可惜,我暂时还理不出头绪。
“我猜对了?”
哈里勒自以为猜出了答案却并不开心,如果我仔细分辨,一定听得出他话里饱含的失落之意。不过,在当时的情况下,我宁愿正面回答他的问题,也不愿意费心猜测他问话的动机,我没这种心情。
“不是。”我懒洋洋地回了一句。
“不是?”
哈里勒不依不饶的劲头真让我心烦,若非担心他发狂再扼住我的脖子,我真想把他从我的腿上直接推到床下。我在想象中已经这么做了,这么做的结果是让我的心里舒坦了一些。
“你笑什么?”
我笑了吗?我怎么不知道?
“回答问题。”
“回答……唔,真的没有。沙哈鲁不是我喜欢的类型。”
“沙哈鲁不是?那谁是?”
“阿依莱。”
“既然如此,你为什么拒绝他的求婚?”
我实在忍无可忍,冲着哈里勒的脸咆哮起来:“我说,你干吗非要关心我嫁不嫁人,你有毛病啊!我,我嫁谁……”
哈里勒用手挡住脸,哭笑不得地阻止我:“塞西娅,塞西娅,求你了,别发火,你的口水弹太厉害了,我认输。”
我看到我愤怒的唾沫在他的手背上溅得星星点点,不觉笑了。哈里勒,这个已经做了王的人,居然还有着孩子气的一面。
哈里勒从指缝里看着我:“99lib? 塞西娅,既然我的竞争对手不是沙哈鲁,你又不肯嫁给阿依莱,那么,你不如嫁给我吧。”
“行行好,别再说这种没用的废话。”
“没用未必是废话,我是真心向你求婚。你想,兀鲁伯是我的堂弟,他娶了你美丽的妹妹,我娶赛的姐姐,也算天经地义。”
“娶一个比你大几岁,又老又丑的女人,你想消遣我,还是想消遣你那些忠实的追随者?”
“你又老又丑么?我怎么没发现。我满眼都是你眉间的金星,它让你的眼睛像启明星一样明亮,让你的脸庞闪耀光泽,除了你,谁还配拥有这样的美丽。”
“我说,好啦,你做诗的雅兴还是留给你明天的妻子吧。她一定喜欢。”
“孤芳自赏,是那个女人教会你的吗?”
“你说谁孤芳自赏?”我问。
突然,我明白过来,一股怒火从脚底蹿上我的头顶。我再也顾不得哈里勒会不会危害我了,一把推开他,从床上站了起来。哈里勒猝不及防,摔到床下,他的头就躺在我的脚边。我低头看着他,我真想踩烂他的嘴,让他从此免开尊口。我忍了又忍,好不容易才压下了这种冲动。
哈里勒坐了起来,我想着,可能我要死了。奇怪的是,好半晌,他都仰头看着我,一声不吭。
我气呼呼地坐回到床上。我豁出去了,死就死了吧,谁叫我命该如此。不过,我发誓,哈里勒要是再敢说一句轻慢欧乙拉公主的话,我一定在死的时候拉上他,让他做不成新郎。
寂静中,我们倾听着彼此的呼吸。我的呼吸急促,我知道,这无非是因为我对哈里勒愤恨不平的缘故。哈里勒的呼吸却平静异常,我将他推到了床下,奇怪的是,他竟然没有生气。至少,他对我隐忍不发。
灯油燃尽,挣扎着熄灭了。透过窗棂,我看到外面的光线变得混沌起来,我对哈里勒说:“天快亮了,你走吧。”
哈里勒将手伸给我,我犹豫了一下,没接。
“拉我起来。”
我不敢不拉他。
哈里勒从地毯上站起来,习惯性地拍了拍身上。他低头看了我一会儿,慢慢地说道:“上午,我派人来接你,参加我的婚宴。”
说完,他走了。我目送着他走出我的卧室,在身后关上门,心里顿时轻松了许多。我躺在床上,不一会儿就睡着了。
贰
也许是因为时局动荡不尽如人意,哈里勒的婚礼准备算不上多么铺张和豪奢。
我来时公主还没有到,我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在婚帐前走来走去,翘首盼望。我甚至怀疑哈里勒是不是骗了我,他根本没有邀请公主。
帖木儿王的宫帐临时充当了哈里勒的婚帐,里面地方宽阔可容纳上千人。被请的客人陆续地经过我的身边,进入宫帐。他们有些人向我点点头,有些人则对我视而不见。绵延一年之久的王位之争让每一个人都变得心事重重,哈里勒的婚礼注定不能复制帖木儿王东征前为孙儿们举行婚礼时的热烈与壮观。
意外地,我看到了一个人,他穿着华丽的衣服,在一群人的簇拥下正向婚帐方向走来。
我看着他。当他离我越来越近时,我的眼前出现了一个步履蹒跚、形容憔悴、满目悽伤的形象。
我暗暗心惊:天哪,是他吗?
不是他,又会是谁呢?
没错,他就是皮儿王子,帖木儿王生前指定的王位继承人,而今却成了哈里勒的阶下囚。
身份的剧变摧毁了他的意志,曾经的意气风发一去不返,他在短短的时间内未老先衰。
他目不斜视地从我身边走过,我的目光追随着他佝偻的背影。他才二十多岁,何以衰弱颓废至此?哈里勒真够有手段,皮儿沦为阶下囚的这段时间,也不知哈里勒用了什么样的办法,才把他变成了行将就木的老翁!
皮儿走了几步,似乎想起什么,停下脚步,回头看了我一会儿。
我向他莞尔一笑。
我的刘海剪得很短,露出了眉间的金星。金星晃着皮儿的眼睛,他认出了我:“塞西娅?”
“王子,是我。”
“你真的是塞西娅吗?你在这里做什么?”
“我是塞西娅没错,王子。哈里勒王子邀请我参加他的婚礼。”我有意将“哈里勒”和“王子”这两词的音发得很重,尽管一年前哈里勒已经变成了哈里勒王,我仍习惯对他直呼其名。此刻,皮儿王子的不幸激起了我对他的同情,我称哈里勒为王子,表明了我对皮儿王子身份或者说继承人身份的尊重。
我有意的讨好果然打动了皮儿,他的脸上浮出笑容,浮肿的眼睛里蓦然间就有了一些生气。“你来参加婚礼,怎么不进去?”
“我在等公主。”
“噢?哈里勒也请了欧乙拉公主么?”
“我想是吧,哈里勒这么说的。”
“一晃又有一年多没有见到公主了,我真怀念小的时候围在她的身边听她给我们讲故事的日子。还有征伐印度的时候,只要有她相伴,就觉得天底下所有的危险都不值一提。如果还能回到以前,该有多好……”
皮儿几乎是下意识地说了这许多话,他的语气里充满了浓浓的惆怅。对于天意弄人,我的感慨丝毫不比他少。只不过,从天上到地下,经历了人生剧变的皮儿,比我更希望时光可以倒流。
皮儿身边的一个人俯在他耳边悄悄说了一句什么,皮儿复活的神色顿时消失不见,他向我微微颔首,然后,默默地转过身,步履沉重地向婚帐中走去。我耐心地看着他进入帐子,当我回过头来时,发现一辆敞篷马车刚好停在我的身边,宽阔的车篷中,一个美丽的女人正向我招手。
美丽的女人!无论命运如何起落,无论岁月如何风蚀,她在我的眼里和心里永远美丽如故。
不过,她今天的打扮倒有一点点特别。
我的眼光一向锐利,我对她的衣着也一向挑剔。平素,只有穿戴好我为她精心挑选、搭配而且认可的衣饰,她才会去参加宴会。但我不得不承认,即便没有我,她的打扮也一样高雅得体。
可能是为参加哈里勒的婚宴,她特意换上一个月前我才为她设计和缝制好的淡紫色纯棉束身内衣。内衣的外面,她别出心裁地套了一件无袖敞领的锦缎长袍,长袍用的是那种米色带暗花纹的面料,颜色素净,只在衣襟和衣角处点缀了几朵玫瑰花的刺绣。这件外衣,此前我从没见她穿过,想来是她新近才做的。
当然,即便她新做了一件样式新颖的长袍也不足为奇,我之所以说她有几分特别,是因为她第一次在衣裙外披了一件红色的真丝披肩。艳丽的红色,像一团燃烧的火焰衬托着她如凝脂一般细腻的肤色,使她显得更加楚楚动人。
我像一百年没有见过她那么长久,思念让我眼窝发涩。我伸手拉开车门,将她扶下马车。不等她对我说一句温存的话,我已经投入她的怀抱。她轻轻拍着我的后背,如藏书网同我还是一个孩子向她撒娇时她时常做的那样。
好一会儿,我大声地、哽咽地问:“这么久了,你为什么一次都不来看我?”我无所顾忌地抱怨着。在她面前,我永远是个无赖。我喜欢对她无理取闹,因为我知道,不管怎么样,她藏书网都会纵容我。
公主不回答我的责备,她只捧着我的脸颊,用母亲特有的温存语调问我:“首饰,都设计好了吗?”
“嗯。”
“你满意吗?”
“不能说满意。”
“哦?”
“准确地说,是得意。”
公主放下心来,眼睛里闪动着欣慰的笑意。
她一向对我的天赋充满信心。她比任何人都清?99lib?楚,我在我的世界里是一个孤独的人,当我面对着那些尚未完成的作品时,从设计到整个制作过程,我都会殚精竭虑、呕心沥血。可以说,经我完成的每一件首饰、挂饰、金银玉器都凝聚着我的心血,只有回到她的身边,我才可以放松一下疲惫的身心。
我挽着公主的手臂,一起向婚帐走去。在闲适的、沉默的片刻,我悄悄从侧面打量着公主。九九藏书
当然,像每次参加宴会时一样,公主略施粉黛,庄重如旧。突然,我发现她的鬓角多了几根长长的白发,眼角周围也出现了细细的鱼尾纹。我吃惊地望着它们。白发和鱼尾纹,这是我过去不曾注意到的,原来岁月并没有放过公主,在她的身上悄悄留下了痕迹。
只是,我和沙哈鲁、阿依莱、兀鲁伯、赛一样,我们都只知道索取她的爱,索取她的理解,用她的活力滋养我们自己,却忽略了她其实是个女人,她必定会在时光的磨砺中一天天老去。
是的,就像我们的太祖母,我们的祖母,我们的母亲一样,她同样会变得衰弱、苍老,甚至有一天会永远离开我们。而我们,在她与我们朝夕相处的日日夜夜,又曾经为她做了些什么呢?
我的心颤抖了,扶着她的手臂也微微颤抖,公主回头看看我,诧异地问:“塞西娅,你怎么了?”
我强行将涌到眼眶的泪水忍了回去,我不能说,我宁愿自己什么都没有看见。
得到消息的哈里勒出来迎接欧乙拉公主,他看到欧乙拉公主的第一句话是:“公主,看来,这件外套和披肩都很适合您。”
公主向他微笑:“是啊,很美。谢谢你,哈里勒。”
原来,外套和披肩都是哈里勒专门请人为欧乙拉公主量身定做的,难怪我之前确实没有看见过呢。
为了让公主出席他的婚礼又与昔日有所不同,哈里勒可谓煞费苦心了。
哈里勒做了个“请”的手势,我急忙松开公主的手臂,让新郎官亲自将公主引入婚帐。
宫里的规矩我懂,我必须跟在公主后面进去。在婚帐中,我有我的位置,一般都在公主后面一排或后面两排,那里桌子是几张长条桌拼接而成,我将和另外得到邀请但是身份还不足以坐在最前面的女宾共用它们。
进入婚帐,我才恍然发现,公主和我是最后到的。公主姗姗来迟并不是她为人处世的风格,我猜测,一定是哈里勒有意让她最后一个出现,以此让所有人看到他对她设计救走兀鲁伯的宽容和大度。
公主跟随在哈里勒的身后,步履款款地通过婚帐中央狭长的过道,走向自己的位置。
无论在任何情况下,她都是这般仪态万方、从容娴静。他们走过时,几乎所有的宾客——除了皮儿王子和新娘——全都起立向他们行礼致敬。
这样的尊重,一半是给哈里勒,一半是给公主。
对于哈里勒,毋庸置疑,人们尊敬他自然因为他是哈里勒王。对于公主,所有尊重的背后恐怕就别有一番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意味。
一方面,人们为公主能来参加婚宴而高兴,她的出现使生活在一瞬间好像回到了帖木儿王在世时的强盛时代。另一方面,人们愿意对这个柔弱女人隐藏的勇气表示出恰如其分的敬意。
哈里勒目不斜视,径直走到婚帐正中新娘子的身边坐下来。欧乙拉公主礼貌地向宾客们一一颔首回礼,也向新娘子行礼,当她准备坐在自己的座位上时,她看到了皮儿王子。
皮儿王子努力挺直了开始变得佝偻的身体,干涩的嘴唇微微翕动着,百感交集地望着她。他的形貌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因此一开始,公主并没有认出他来。
皮儿王子向公主点了点头,公主走到他的面前。
“皮儿,是你吗?”她惊诧地问。
“是我,公主,您……”皮儿欲言又止。
此时此地的重逢,物是人非,一切尽在不言中。一时间,皮儿和公主都不知说些什么才好。公主关切的目光长久地落在皮儿的脸上,片刻,不无忧虑地问:“皮儿,你还好吗?”
皮儿苦笑了一下,没有回答。
婚宴的司礼官走99lib?到欧乙拉公主身边,压低声音提醒她:“婚礼就要开始了,请您……请您入席吧。”
欧乙拉公主下意识地扭头看了看哈里勒,哈里勒和新娘子居中高坐,不动声色,眼睛里却闪着点点光亮。
公主不能违拗哈里勒的心意,歉意地向皮儿点点头,随着司礼官回到座位上。皮儿也沮丧地坐下来,在他坐下来时,我看见他的肩头猛烈地颤动了一下。
司礼官宣布婚礼开始,与宴的宾客全体起立,用歌声和美酒祝福哈里勒和他的新娘百年好合。新娘子穿着大红的礼服,佩戴着我为她设计的所有首饰,正如我预言的那样,这些首饰为她增色不少,使她显得娇艳动人。
我奇怪妃主罕则黛怎么没有在她儿子的婚礼上出现?这似乎有些不正常。仔细想想,恍然大悟。
真是的,我怎么差点儿就忘了,哈里勒与皮儿,原是同母异父的兄弟啊。
哈里勒与皮儿,他们可都是罕则黛的亲生骨肉。
面对兄弟阋墙,一个母亲,又该如何处置呢?
叁
众所周知,罕则黛在嫁给三王子米兰沙前,曾是大王子只罕杰尔的妻子,那个时候,只罕杰尔对这位与父王一样出身于巴鲁剌思部的贵族家庭、容貌美丽且处事果断的妻子十分宠爱。在他们共同生活的日子里,罕则黛先后为只罕杰尔生下莎勒坛和皮儿两个儿子。正当他们彼此发誓相守一生、共浴爱河时,只罕杰尔竟在一场战争中不幸阵亡。而那时,皮儿出生尚且不久。
帖木儿王一生中最钟爱的人莫过于他的长子,只罕杰尔死后,他不肯让王位旁落于长子的血脉之外,于是亲自指定长孙莎勒坛为王位继承人。同时,考虑到罕则黛年轻守寡以及担心罕则黛工于心计的特质会对未来政局产生不良影响,遂请大王后图玛帮忙,劝说罕则黛嫁给了三王子米兰沙。
经过图玛三天三夜苦口婆心的劝说,罕则黛终于同意抛下她与只罕杰尔的两个儿子,再披婚衣。
然而,罕则黛嫁给米兰沙似乎从一开始就是一个错误。她失去心爱丈夫的痛苦在米兰沙的身上从来没有得到过丝毫慰藉,甚至当她生下哈里勒后,米兰沙对她的态度也一样不冷不热、暧昧不明。
时间在对米兰沙的极度失望中一天天过去,不知从什么时候起,罕则黛迷上了饮用白酒。或许,她只是需要用醉酒的方式来达到短暂麻醉自己的目的。日复一日,酗酒使她窈窕的体态变得丰满,最终变得臃肿不堪。
她的自暴自弃给米兰沙制造了与她分居的借口,她变得越丑陋,米兰沙就越嫌弃和远离她。她的两个亲生儿子莎勒坛和皮儿也只把她当成米兰沙.99lib.的妻子,对她若即若离。谁也没想到,真正疼爱她的人竟会是生性顽皮的哈里勒。哈里勒孝顺她远胜过孝顺父亲米兰沙,在她最痛苦的时候,唯有哈里勒守在她的身边,忍受着她的打骂,照顾她,不离不弃。应该说,若非生了哈里勒这样一个儿子,罕则黛无疑将是世界上最孤独最无助的女人,哈里勒是罕则黛活下来的唯一理由。
此间,作为王位继承人的莎勒坛,在祖父的协助下,逐渐培植起自己的势力。可惜的是,莎勒坛像他的父亲只罕杰尔一样没有登上王位的命,正当他准备大展宏图时,他本人却在对巴耶济德的战争中失去了性命。
他99lib.的意外亡故,使皮儿取代了他的位置。
皮儿不缺乏祖父的钟爱,不缺乏勇敢和威望,但他缺乏其长兄莎勒坛笼络人心的手段。因此,从他被确立为王位继承人伊始,他便如坐针毡,如火中烤栗,无时无刻不在承受着来自各个方面的嫉妒甚至暗算。
事实上,无论是米兰沙、沙哈鲁两位叔叔,还是阿卜白克、奥玛、哈里勒、兀鲁伯、只汉沙这些亲兄弟、堂兄弟、表兄弟们全不服他,他们时刻觊觎着王位,希望取他而代之。
那一年,米兰沙疯病发作,罕则黛怀着恐惧和憎恶只身逃出帖必力思,往告帖木儿王米兰沙的所作所为。从此,她再不愿见到米兰沙,无论多少人包括帖木儿王本人从旁相劝,她都执意不肯回到她的丈夫身边。
哈里勒遵从母亲的意愿,将她留在身边。她住在哈里勒单独为她准备的行帐中,生活简单而有规律。只要不出征的日子,哈里勒每天必定抽出时间陪她说话、吃饭、散步。儿子的孝心令她感动和温暖,加之少了米兰沙和他的一堆乱七八糟的事情时刻扰乱她的心境,她不再需要借酒浇愁。为了儿子,她用惊人的毅力戒掉酒瘾,重又变成一个头脑清醒,富于决断力的女人。
再后来,帖木儿王病逝,她充分利用家族的势力,帮助儿子哈里勒抢先据有国库和王印,从而为儿子抢先登临王位铺平了道路。
可是,当另一个儿子皮儿沦为这一个儿子的阶下囚时,她被唤醒的母爱本能还是让她难以抉择。
也许这就是罕则黛不能出席儿子婚礼的缘故。身为母亲,手心手背都是肉,她一定很为难吧?纵然她深爱着与她相依为命的哈里勒,她也不希望另一个儿子皮儿死在她同母异父的弟弟手里。
哈里勒请大家坐下,酒宴正式开始。司礼官抑扬顿挫地唱着长长的祝词,一队脸上蒙着白布只露出眼睛的侍者手里举着托盘,腰肢微扭,像跳舞一样鱼贯而入。
他们刚刚离开,又一队侍者进入。
如此几进几出,我们的面前已经摆好了各种各样的美酒、肉食、水果、米饭和面包。能够容纳千余人席地而坐,摆上一百多张桌子后至少也能容纳两百人同时就餐的婚帐,哈里勒只请了不到一百人,因此,大帐显得有几分空阔。好在,婚宴上歌舞齐备,多少遮住了沉闷的气氛。
我不由自主地关注着皮儿,他坐在王位左侧第一排筵席的首位,与坐在右侧第一排筵席首位的公主相对。
凡是坐在第一排筵席的人,都单独使用一张楠木方几。皮儿垂头不语,整个灵魂似乎都游离于盛大的宴会之外,除了一杯接一杯地喝酒,他几乎什么都不吃。
我同情皮儿。
我在公主的后面看不到她的脸,我想,她的心情一定与我一样。
由于母亲罕则黛没来参加婚宴,欧乙拉公主算是长辈,哈里勒学他的祖父帖木儿王的样子,带着新娘子按照长幼尊卑的顺序分别给坐在第一排的所有贵客敬酒。他第一个来到欧乙拉公主的面前,他的耳朵里听着欧乙拉公主的祝福,嘴角噙着一丝礼貌的笑意。新娘子亲自执盏,倒了一杯酒敬给公主。公主祝福新娘子,接杯在手,将第一杯酒一饮而尽。
新娘子再敬,公主再饮。
新娘子正要敬第三杯,哈里勒不紧不慢地说道:“我怎么忘了,公主平素从不饮白酒。真该死!我这就让人给您换上马奶酒来。”
哈里勒这句若不经意的话让我的心脏猛地哆嗦了一下。从帖木儿王开始,谁不知道公主只能喝些口感柔和、对身体有益的马奶酒,她不是不善饮白酒,而是不能饮,如果饮了烈性酒,对她的病产生刺激,她就会头疼欲裂。哈里勒与公主曾经多次一起参加宴会,他不会不清楚这一点。可他,偏偏以敬酒的名义强迫公主饮下两杯烈性酒,然后再假装换成马奶酒,既以此证明他给公主喝下烈性酒不过是一时大意,但又能让两种酒相参合发生作用,加重酒的效能。
这大概就是他报复公主的方式吧!多么恶毒又多么不动声色!他无非希望欧乙拉公主犯病时饱受折磨.99lib.,痛不欲生。
我的心很痛,手也在颤抖,我四下张望着,寻找一件趁手的利器。这时,我看到侍者跪在我这张桌子的面前,用锋利的蒙古刀认真地切着羊肉。
瞬间的冲动使我产生了一个念头,我要设法将这把刀子夺在手里,然后与哈里勒,这个伤害了公主的恶魔同归于尽。
我这样想着,身体前倾,几乎坐了起来。这时,我看到公主将一只手放在背后,向我摇了摇。公主的脑后没长眼睛,可她居然知道我要做什么,我发热的头脑像被冰水浇过一样,刹那间冷静下来。
公主对我的阻止是及时的。事实上我很快明白,我根本杀不了早有准备的哈里勒。哈里勒等待的大概正是这个九九藏书,这样一来,他就可以借我的手,以谋逆的罪名名正言顺地杀死公主。
他确曾饶恕过欧乙拉公主一次,然而,同样的忤逆行为绝不允许一而再、再而三地发生。如果在婚宴中发生血腥的事情,人们不能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原谅哈里勒的所作所为。
哈里勒,他真是处心积虑。
侍者换上了马奶酒。公主将第三杯酒擎在手上,低柔地向新娘子说了几句话,然后才将杯中酒饮尽。
离开公主,哈里勒引着他的新娘子,来到了皮儿面前。
皮儿耷拉着脑袋,还在喝酒,似乎没有看到他们的到来。哈里勒弯下腰,将一杯白酒放在皮儿手边。
皮儿抬头,醉眼蒙眬地看了哈里勒一眼。
“你是谁?”他口齿不清地问。
“皮儿,这是你弟妇敬你的酒。”
“弟妇?你是说这个姑娘吗?”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轻慢地用手指着新娘子,他的眼睛血红,新娘子吓了一跳,急忙向后缩了一下身体。
“是的。所以,你要喝下这杯酒。”
“喝酒我当然愿意,就算毒酒我也奉陪。”皮儿去取酒杯,可是,在酒的作用下,他的手颤抖得厉害,一杯酒差不多被他洒出了大半。
喝完,他将杯底亮给哈里勒:“喝了,痛快吧?”
哈里勒不动声色地再给皮儿斟酒,哈里勒一边斟,皮儿一边洒,后来,酒刚满杯底,他又喝了。
第三杯酒,哈里勒改了主意,他将杯子放在一边,让侍者换两个银海碗过来,他要与皮儿一起喝。满满的两碗酒,哈里勒并不将碗交到皮儿手中,而是伸在皮儿的鼻子底下,他一边喝,一边看着皮儿喝,不一会儿,两碗酒被兄弟俩喝了个精光,哈里勒掷下酒碗。
银碗不会破,扔在地毯上只是发出一起响声,侍者急忙将银碗拾起来,躬着身默默退下。
哈里勒看着皮儿站也站不稳的样子,大声笑起来,笑声酣畅淋漓。
皮儿也跟着他笑,他的笑声若断若续,听着比哭还难听。
哈里勒走到皮儿身边,搂住了他的脖子:“皮儿,酒宴结束后,要不要我带你去见母亲?”
皮儿虽然醉得厉害,可他并不喜欢哈里勒这种亲热的表示。他伸出手,想要推开哈里勒,可是他力不从心,哈里勒的力气显然比他大得多。
我看见哈里勒的脸。他的脸上重又出现了昨晚扼住我脖子时的表情。我想,此刻的皮儿一定也像我那会儿一样,感到透不过气来,感到自己就要死掉了。
“你说……什么?”果然,皮儿的嗓音变得嘶哑,与此同时,他用尽全身力气从哈里勒的胳膊下挣脱出来。
“去见母亲啊。”哈里勒重复了一遍,脸上仍然挂着笑容。
“谁的母亲?你的母亲吗?”
“难道,她不是你的母亲吗?”
“你是说……她吗……噢,我忘了。”
“连生下自己的母亲都忘了,不应该吧。”
“什么应该不应该,我几乎不认识她。你为什么老在我的面前站着,你走,我要喝酒,酒才是我的母亲。”
“皮儿……”
皮儿使劲推了哈里勒一把,一屁股跌回座位上。“走开!走开啦!”他为自己斟酒,他找不到杯口,酒洒得满桌子都是,“走开,我要喝酒。爹亲娘亲不如酒亲,我哪有亲娘,嗯?酒才是我的亲娘。”
他说着,又笑起来,放声笑起来,空洞、悲怆的笑声久久回荡在婚帐中,如同一只孤独的断腿公狼,蹲在山冈上面对着强壮的猎人悲嚎。
我不忍卒听。然而,与皮儿相比,我更关心公主。我只能看到公主的后背,她端坐在座位上,我看不到她的脸色,不知道她是不是已经开始头痛。
我想象着她脸色苍白、额角上冒着细密冷汗的样子,结果,我自己脸色发烫,先出了一身热汗。
该死的哈里勒和他的新娘怎么还不结束这一轮敬酒?希望99lib?t>宴会的气氛能变得轻松一些。如果公主身体不适,我才不管哈里勒是王子还是王,我一定要带着公主离开婚帐,接受大夫的治疗。
对了,塞西娅这个笨蛋光知道着急,怎么就把珍贵的药丸给忘了呢?我通常不是随身带着一个药瓶吗?
药瓶是我用一块条形水晶精雕细琢而成的,外观如微微弯曲的拇指,内壁中空,透过晶莹剔透的瓶体,可以看到里面圆圆的、像珍珠般大小的红色药丸,十分美丽。我是个性格古怪的人,难免有时会突发奇想,做一些别致精巧却华而不实的东西,比如这个药瓶就是其中之一。药瓶的里面一次只能放下五粒药丸,不过,有这五粒药丸至少可以暂时抵挡一下,我得赶紧给公主服用,我相信,公主吃过药后,对她的头疼一定能起到缓解作用。
可是,可是药瓶呢?
药瓶到哪里去了?我明明记得带在身上的,为什么我翻遍了全身就是找不到了呢?难道……是我记错了?还是落到了王宫后花园关押我的地方?再或者,根本就是有人趁着我睡着的时候从我身上偷走了药瓶?
不可能吧,不应该会有这样的事!我得想想,我得好好想想,我到底把药瓶丢在了哪里……
我像个疯子一样茫无头绪,公主几次病倒带给我的恐惧纠结着我的记忆,除了担忧、害怕,我几乎什么事情都做不到。
也许感受到了我的不安和焦虑,在新婚夫妇的敬酒进行到一半时,公主回过头,向我微微一笑。
我看着她。欧乙拉公主的面容苍白,神情宁静,她把一根手指放在唇边,好像在对我说,她早有准备,她吃过药,不用为她担心。
可我怎么能不担心呢?
药丸只能缓解一时,我听大夫私下里告诉公主,这种药丸不能经常服用,更不能大量服用,尤其不能在服用后喝酒,如果这三点做不到,药丸所起的作用就不是救人而是害人了。
然而,天生颖慧的公主预料到哈里勒不会轻易放过她,也明白哈里勒请她赴宴根本别有居心,即便如此,她仍然不愿意因为自己突然病倒而破坏了婚宴的喜庆气氛,所以,她在赴宴前服下了药丸。这样一来,她的确能支撑到酒宴结束甚至晚上都不成问题,但是明天,谁知道明天她又会如何呢?
壹
哈里勒和新娘子终于回到了座位上。随着音乐和鼓点的变化,一队乔装成武士的舞伎踏着节奏进入大帐,献上了马刀舞。帖木儿王在世时,十分喜爱这个奔放遒劲的舞蹈,每逢宴会,第一曲舞多是马刀舞。
据说,刀马舞的编排者是少女时代的图玛。图格鲁汗因为宠爱女儿,每逢东察合台汗国的宴会,都会让艺人表演这个节目。帖木儿王与图玛成婚后,仿效图格鲁汗的做法,将马刀舞定制为宫廷舞蹈。
帖木儿王从来认为他是成吉思汗的后人,这个观念一生不曾改变。为了证实这一点,他对蒙古公主图玛极尽宠爱,凡是与图玛有关的东西,他都视为神圣不可侵犯。
哈里勒作为帖木儿王的继承者,势必要将帖木儿帝国的许多宫廷礼法继承下来,舞蹈便是其中一项。
哈里勒居中高坐,津津有味地欣赏着舞蹈。
我的内心百味杂陈。一面担心公主,一面想着罕则黛妃主;一面猜测皮儿的命运,一面又为哈里勒的新娘子纳闷。
我纳闷的是,哈里勒的新娘子长得确有几分姿色,但与赛相比,还不能算作花容月貌。这且不论。我最纳闷的是,自始至终,我在新娘子的脸上不曾看到一丝笑容,而且,她的一举一动表现得像个木偶一般任人摆布。
这么说吧,与其说今天是她大喜的日子,倒不如说今天的这场婚礼对她而言纯粹是一种无奈和折磨。
多么古怪!
新娘子到底是哪位王公贵族的女儿?哈里勒为什么一定要娶这样一个喜欢哭丧着脸又并非美若天仙的姑娘?是哈里勒神经搭错还是人们说的鬼使神差?要么就是哈里勒别有用心?
我觉得最后一种情况最有可能。
在帖木儿王的诸孙当中,哈里勒一向以冷面狠心闻名。从他报复公主的手段来看,他这个人也的确不是什么善良之辈。由此推断,新娘子说不定是他用来报复某人的工具。
我心里产生了这样的想法后,渐渐地倒被我看出了某些端倪。
比如说,新娘子与哈里勒回到座位后,目光总是若不经意地掠过皮儿坐着的方向,也就是那么一瞬,又将目光收回。而皮儿,只顾埋头喝酒,根本不向新娘子看上一眼。再比如说,皮儿越表现出冷漠的样子,新娘子似乎越伤感,到后来,新娘子的眼里噙满泪水,不得不垂下了头。
我天生具有一双善于观察的眼睛,许多时候我的判断即使不能说百发百中,也可以说十拿九稳。哈里勒与他的新娘子之间并没有真正的感情,这一点,从之前哈里勒对这次婚礼的淡漠可以看出。果真如此,哈里勒的这次娶亲一定又是一种精心的安排了。
也许是我太过于注意皮儿和新娘子两个人的微妙情态,而顾不上欣赏舞蹈,因此,当我听到“啊”的一声惊叫时,我并没有看见一个体态轻盈的舞伎在舞步移到离哈里勒最近的位置时,突然从衣袖中抽出了一把锋利的短剑。事实是,我只不过看到了一个身影像箭一样冲到哈里勒的面前,接着,则是“当”的一声,哈里勒临危不乱,机敏地用酒碗挡开了刺向他的短剑。
所有的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目瞪口呆,最先反应过来的是哈里勒的侍卫,他们蜂拥而上,将行刺者扑倒在地,夺下她的凶器。而我,也反应过来,跑到前面,抱住了公主。
公主安慰似的轻抚着我的后背,让我在她身边坐下来。
二十多年的时光,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事情发生,这99lib.使我受到惊吓,全身不由瑟瑟发抖。
婚帐里着实混乱了一阵,包括新娘子在内的许多人都从座位上站了起来。不过,当所有的舞伎都被带出去统一看管,在护帐侍卫强制的维持下,婚帐里很快又恢复了原有的秩序。我无论如何不肯离开公主,侍卫也没有刻意勉强我,他们只是虎视眈眈地监视着所有的宾客。
骚动过去,婚帐中瞬间出现了一阵可怕的沉寂。沉寂之后,哈里勒离开座位,踱到刺客面前。
当时,我丝毫不曾预料到接下来就要发生的事情,我只记得,我的心里很乱,目光无意识地扫过皮儿和新娘子,又落在哈里勒的脸上。对于方才那惊险无比的一刺,哈里勒没有表现出丝毫余悸未消的样子,相反,他很镇定,甚至有点儿为自己的反应机敏沾沾自喜。
他低头望着刺客,刺客抬头望着他,他们彼此相视,好一会儿,哈里勒才问道:“你是谁?你为什么要杀我?是谁指使你这么做的?”
刺客不语。
我发现刺客长得很美,是那种妖娆的美,如同她天生就是为做一名舞伎而存在的。可是,她为什么要行刺哈里勒呢?她不知道现在的哈里勒是帖木儿帝国最有权势的人物之一吗?难道,她不曾想过,刺杀这样一个人,她得冒多大的风险,又有多少成功的把握?她与哈里勒之间有什么深仇大恨?她有家人死在哈里勒的手上吗?或者,就是她受了什么人的指使?
我徒劳无益地猜测着一切可能,而真正的可能或许就是出人意料。我们的眼睛和耳朵有时会告诉我们真相,有时也会欺骗我们,然而在当时当地,除了相信我眼睛看到的,耳朵听到的,我别无选择。
哈里勒蹲下身子,用手使劲拧起刺客尖尖的下巴,继续问:“告诉我,你究竟是谁?为什么要这样做?”
他的语调很奇怪,像在克制,又像在调笑。刺客试图挣脱他的手,一言不发。
“你不说是吗?”哈里勒一手仍然捏着刺客的下巴,一手从腰间取下他片刻不离身的蒙古弯刀,他用这柄刀的刀背压住了刺客的脸。
刺客的全身抖动了一下,不再做无谓的挣扎,安静下来。终于,她说:“你杀了我吧。”声音娇脆,有如莺啼。
“你想死?”
“是。”
“可我不会让你死。”
“你要做什么?”
“你长着一双漂亮的眼睛,我喜欢。不,何止是眼睛,你这娇嫩的脸蛋,樱桃般的小嘴,我全都喜欢。”
“你想做什么?你要做什么?”刺客连声问,她的声音微微发颤,里面充满了真正的恐惧。
“我嘛,把我喜欢的全都留下来,然后,放你走。”
“留……留下来……怎么留?”
“很简单,我先把你的脸皮剥下来,然后,割下你的双唇,剜下你的眼睛,等我做完这一切,你就可以走了。”
“你……”
“唔,看样子,你还不信是吗?好,我做给你看。”哈里勒说着,将刀背翻过来,用刀刃对准了刺客的脸,顿时,刺客的脸上被压出一道浅浅的印痕。
“不要!”刺客大叫起来。
“为什么不要?你连死都不怕,还怕破相吗?不,你不用担心,我不会让你太痛苦。想想你以后的样子吧,一定惹人疼怜。”
“求你了。”
“你想考验我的意志是吗?看我会不会对你心慈手软?好,我来告诉你,我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哈里勒说着,手腕上就要加力。刺客的意志彻底崩溃,哭出了声:“别!别这样!我说!我说!”
哈里勒难得地一笑:“你看,早这样多好。”他悠闲地收起腰刀。侍卫搬来一把椅子,他在椅子上坐下来,像一个法官一样,开始审问刺客。
“你叫什么名字?”
“欧日其朗。”
“多大了?”
“十七岁。”
“哪里人?”
“我……我是察合台人。”
“察合台人?哪一部?”
“巴鲁剌思。”
“巴鲁剌思部?你和我还是同族人。怎么,我和你有仇吗?”
“是。”
“什么样的仇,值得你冒生命危险行刺我?”
“我的父亲、哥哥、弟弟,都是被你杀死的。”
“是吗?我不记得了。你告诉我,我什么时候杀死了他们?”
“上一次,你和皮儿王子……的战斗中。”
“死于战争?”
“对。”
“死于战争中的人很多,为什么向我报仇的人只有你一个?”
“我不知道。也许是因为他们懦弱。”
“错。他们没有这样做,是因为他们没有机会受到别人的指使。”
“你说……指使?”
“我这样说你很奇怪吗?说吧,是谁借助你的仇恨指使你刺杀我的?”
“没有,真的没有人。”
“有,你不用否认。我知道这个人是谁。说真的,我能确切地了解这个恶毒的计划,还得感谢我的新夫人。”
哈里勒的这句话,不亚于一块巨石落入水中,先是发生了一声巨响,继而溅起巨大的浪花。
刹那间,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了新娘子的脸上。所有的目光,包括皮儿在内,此前,他还一次都没有向新娘子坐着的方向看过。
新娘子完全是一副惊呆的模样,一张脸涨得通红。渐渐地,她脸上的红晕褪去,脸色变得惨白如雪。
刺客欧日其朗盯着新娘子看,许久,她声嘶力竭地骂了起来:“是你?你这个不得好死的贱人!”
新娘子仿佛突然明白了什么,一下子从座位上站了起来:“不,不是的。我什么都不知道!”
“贱人!贱人!”欧日其朗仍然不依不饶地怒骂着。
“我不是贱人,我不是!王子,天哪,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什么都没有对这个人说过。请你相信我。”
新娘子慌乱之中,失去了判别事物对错的能力,她只想着为自己辩解,可是,她的辩解却出卖了一个人。所有的人都听得出来,她口中的“王子”肯定不是哈里勒,那么这个人,必定就是皮儿。
原来,我判断是正确的,新娘子与皮儿确实早已相识。
皮儿默默地注视着新娘子,不像是我所认识的皮儿,也不像是我所认识的任何男人。他让我惊异。我第一次看到他酡红的脸上出现了一种表情,这种表情无法用任何语言表述,它集合着伤感、怜惜、无奈、悲愤、心知肚明等等等等,唯独没有丝毫埋怨。
泪水顺着新娘子苍白的面颊滚滚而下。我们看着她,目瞪口呆地看着她当着我们所有人的面,扯下了头上的婚纱,脱去了大红的婚衣,她将婚纱和婚衣全都扔在了地上。婚衣里面,露出一身素净的衣衫。看样子,新娘子只是在她旧日的衣着之外套上了肥大的婚衣而已。月白色的衣衫上,绣着了紫菊的图案,也许有些人不知道,但我知道,紫菊花,一向是皮儿喜爱的花品。
新娘子走下座位,走到哈里勒面前。她用手指着哈里勒:“你……你在撒谎,我没有对你说过任何事情!”
哈里勒微笑:“是吗?那么,眼前的一切你该做何解释?若非赖你护佑,我如何躲得过今天这一劫?”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这个人为什么要杀你!她没能得手真是遗憾,我宁愿你死。别说我什么都不清楚,我就是清楚也不会告诉你。”
“好啦,别使性子了。今天是我们大婚的日子,我们已经是夫妻,哪有新娘子盼着自己丈夫死的道理。”
“你……”
“回到你的位置上去吧。你这样走下来,很不吉利。你看,大家都看着你呢,以后,你还得多掌握一些宫廷礼数。”
新娘子怒视着哈里勒嘲笑的脸,然而,悲愤使她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侍卫上前,催请她回去,她无奈地转过身。她走得很慢,很慢,只有几步,接着,她伸出手,以惊人的敏捷抢过侍卫佩带的腰刀,将刀锋直接送入了自己的肚腹之中。
这一切比刺客行刺那一瞬来得还要突然。
我在一片惊叫声中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我的意识变得混乱,像做梦般昏头涨脑。我不相信,我不相信!但愿一切都是我的梦境。
公主悄悄地握住了我的手,她的手指冰凉,触在我的手心冷得刺骨。我强使自己睁开眼睛。
我睁开眼睛时,看到的是更加惊人的一幕。不知何时,皮儿已在新娘子的身边,新娘子倒在他的怀中,奄奄一息。
“王子,相信我,我从来没有做过对不起你的事情。”藏书网她喘息着,对皮儿说。
皮儿温柔地回道:“我知道。”
“我不该答应嫁给他。”
“你是为了救我。”
“可是,我却害了你。”
“不,无论如何,结果都是一样的。只可惜,让你白白丢掉一条性命。”
“别这么说,这是我唯一能为你做的事,我很高兴。你应该知道,没有你,我活着还有什么意义!王子,不,皮儿,我冷,抱紧我。”新娘子呼吸急促,声息微弱,显然,她的生命之灯正在熄灭。
皮儿紧紧抱住了她。两行泪水从他微闭的眼中滑下,滴落在新娘子苍白冰冷的脸上。
“别……哭。”这是新娘子留给皮儿的最后一句话。她抬了抬手,似乎想为皮儿拭去泪水,她的手臂刚抬到一半,便垂落下来。这是永远的垂落,与此同时,她的头也滑下皮儿的臂弯。
皮儿将泪湿的脸抵住了新娘子的额头,许久,除了肩头偶尔剧烈地抽动一下,他无声无息,一动不动。
哈里勒走到皮儿面前。
“好一对情深义重的爱侣。原来,你们早就商量好了,要趁我娶亲的时候置我于死地。皮儿,你真是我同母异父的哥哥,你好狠的心肠!”
皮儿连头也没抬,他冷冷地回答,语气里听不出丝毫悲伤的味道:“哈里勒,你机关算尽,我赌你难逃一死!”
“是吗?难道,你还能杀得了我吗?”
“还能杀得了你?难道,我曾经杀过你吗?我一点都不怀疑,你比任何人都明白这一切是怎么回事,你演了一出好戏,一箭双雕的好戏。现在,你得逞了。我就是想知道,在这部戏里,这个女人,或者说,这个‘刺客’扮演着什么样的角色,想来,她也只是你的一个棋子吧?”
哈里勒示意将欧日其朗带走,严加看管起来。皮儿说道:“等等,我有话问她。”但是没有人理他,按照哈里勒的命令,侍卫推着双臂被捆绑起来的欧日其朗向帐门走去。皮儿冲着欧日其朗的背影喊道:“你等着吧,下一个就轮到你了,哈里勒不会放过你的。你这个帮凶!”
皮儿的话产生了作用,欧日其朗的脚步明显趔趄了一下,她猛然回头望着哈里勒,脸上流露出惶恐不安的神色。
哈里勒抿着嘴唇,依然摇摇手,侍卫将欧日其朗推了出去。
“皮儿,你认罪吧。”哈里勒只对皮儿说。
“认罪?你早就给我定罪了,还需要我来认罪吗?”
“皮儿,只要你把实情告诉我,看在我们是同母兄弟的分儿上,我会对你网开一面的。”
“哈里勒,你这个小人!”
“皮儿,其实你不认罪又何妨!你的罪行有目共睹。我只是希望给你个机会。”
“机会?给我死的机会,给我百口莫辩的机会,是吗?哈里勒,我告诉你,不是每个人都会像你一样卑鄙。”
“你这样固执对你真是一点好处没有。你害死我的新娘,将我的喜事变成丧事,你对这一切难道就不觉得有丝毫愧疚?”
皮儿怜惜地放下新娘子,从地上缓缓站了起来。他盯着哈里勒,眼睛里喷射出一股怒火。我想,如果眼睛真的可以燃烧的话,皮儿眼中的怒火一定可以点燃哈里勒,将他烧为灰烬。
哈里勒不由自主地避开了视线。不过,他随即将目光移回在皮儿的脸上,这种时候,他无论如何不能示弱。
一对从同一个母亲怀抱中诞生的亲兄弟就这样默默对峙着,我发现他们的外形居然有几分酷似。
终于,哈里勒微微笑了。他依旧做了个手势,似乎想让侍卫将皮儿带下去,可是皮儿猛地向哈里勒扑过去,用手扼住了哈里勒的脖子。哈里勒根本没有闪避,在皮儿扼住了他脖子的瞬间,三柄长剑从背后刺穿了皮儿的身体。
婚帐里再次骚动起来。女宾席中发出了一声惨叫,一个女人昏厥了,被她惊惶失措的丈夫急急忙忙地抱了出去。
我也想尖叫,也想昏倒,可是公主抓着我的手,她给了我勇气,我强迫自己把这悲惨的一幕看完。
被剑刺中的皮儿脸上露出一种解脱的神情,手,慢慢地从哈里勒的脖子上松开了。他没有立刻就死,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他挣扎着回到了新娘子身边,跌坐下来。他伸出手,重新将新娘子抱在怀中,然后,他仰头看着哈里勒,艰难地说道:“你赢了。你完蛋了。”
说完,他溘然而逝,用死亡换回了追随所爱的自由。我相信,他与他死去的爱人,将在天上相聚。
婚帐里弥漫着血腥的气息,我再也忍不住,干呕起来,鼻涕眼泪一起汹涌而出,我像晕船一样难受得生不如死。
公主把我拖出了婚帐。
侍卫没有阻拦我们,但是其他人被挡在了帐中。我和公主站在大帐外的风口,我大口呼吸着新鲜的空气,血液一点点流回到我的心脏里,我冻住的神经苏醒过来,这使我头痛欲裂。
以前,即便目睹过战争酷烈的场面,也没有让我产生过这种快要死去的感觉。所有的一切如同噩梦99lib?t>一样,喜庆的婚礼殿堂转眼间变成了两个人的坟墓,我倒真的希望我所看到的一切都只是一场噩梦。
公主,我的母亲,一直陪伴在我的身边,知道我没事了,她递给我一块丝帕,让我把脸擦干净。
我抬头望着她时突然想到一件事,在整个事件发生的过程中,欧乙拉公主都保持着一种麻木的平静。她好像早有预料,不做任何徒劳的努力。我不止一次领教过这个看似柔弱的女人身上所具备的超凡勇气和智慧,但我还是为她吃惊。死去的毕竟是皮儿啊,当皮儿还是一个小孩子的时候,她对他像对沙哈鲁一样疼惜。可是,如今她亲眼目睹了皮儿的死亡,却并没有表现出太多悲伤的样子。
“塞西娅,你没事了吧?”我将丝帕揉成团,攥在手里,公主温柔地望着我,语调平静柔和。
我摇摇头。
“进去吗?”
“不,我宁可死,也不要进去。”
“好吧,那就等着哈里勒派人来,把我们带到我们该去的地方吧。”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这件事情没完,哈里勒会调查所有人的。”
“调查?”
“是啊,他得找出来,皮儿还有没有同党?”
“你真的相信这件事是皮儿做的吗?”
“不相信又能如何!”
“公主……”
“什么?”
“我觉得……”
“觉得什么?”
“你和以前不一样。对这件事,你好像很麻木。”
“我经历过比这更糟的事情,这就是宫廷。”
“更糟的事情?你说的是……”
“许多年前,有一个无辜的女人也像皮儿这样死在了我的面前。而那时的我,像今天一样,除了眼睁睁地看着,什么事情都不能为她做。那个时候,我像今天一样,什么事情都没有为她做。”
“你说的女人……是谁?”
“她……她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最爱的人,她是我的母亲。”
“你的母亲,天哪!”
公主温柔的杏仁眼里闪现出迷离的泪光,由于回忆的痛苦,她的脸色由苍白变得铁青。
“公主……”我担心地叫了起来,她的痛苦感染了我,我比她还要难过,还要感同身受。
好一会儿,公主拭去泪水,稍稍平静下来。她用一种令我感到陌生的语调说道:“这就是宫廷,充满了阴谋和杀戮。因为宫廷是这个样子的,所以我一点都不喜欢。我试图逃离,我曾经这样做过。逃离,既是为了逃命也是为了远离宫廷。我一路向西,逃到了西察合台汗国,到了这里之后我才发现,一旦离开宫廷我竟寸步难行。我没有一项技能可以让自己安身立命,离开宫廷我只能成为索度他们这些人的累赘。正因为如此,我不得不再次回到宫廷之中,再次面对阴谋与杀戮。这是我的宿命,改变不了的宿命。我只能如此,为了活下去,为了等待死亡。”
“不!你别说了,你不要再说了!我不要听你说,我不要你死!如果你抱着这样的想法,我就……我就再也不跟你说一句话了。”
想到公主有一天会离我而去,想到皮儿和新娘子的悲惨结局,我的恐惧爆发了,我歇斯底里地大声哭喊起来,我惊人的哭声和喊声引来了侍卫。公主束手无策地看着我,除了听任我病态般的发作,她想不出更好的办法让我安静下来。侍卫走过来,惶惑地看着我,等我的哭声变哑,低弱下来,他们对公主说道:“公主,哈里勒王命令,要我们护送您进城。”
公主依然点了点头。当然,这是她所预料到的结果,她说过,哈里勒一定会就刺杀之事展开调查,说不定还会有更多的人被牵连进此事之中。我的恐惧随着眼泪流出我藏书网的心里,我平静了许多。
我对侍卫说:“我也要去。”
是的,我无论如何要跟公主一起去,哪怕被关进监狱,即便是死,我都不会离开公主的身边。
侍卫回答:“好。”
侍卫的话音甫落,婚帐的门打开了,所有参加婚礼的宾客一个跟着一个被押出婚帐。他们将随我们一道,回城接受审查。我看着这些因为参加了一场悲惨的婚礼而成为嫌犯的人,他们在婚帐外彼此相顾,惊恐不安。因为他们,其实也包括我在内,我们没有人预料得到接下来可能发生的事情。我们不知道我们当中有谁会成为下一个,再下一个的牺牲品,对于无法预知的命运,我们做不到无动于衷。
只有欧乙拉公主,只有这个经历过人世间最悲惨的事情的女人无惧生死,像水一样平静,像风一样从容。
贰
皮儿临死前对哈里勒说过一句话,“你赢了。你完蛋了。”
开始,我并不明白他这两句话的意思,后来,事态的发展逐步证实了他的预言,“皮儿事件”最终成为哈里勒王权衰落的开端。
那一天,哈里勒的侍卫将我们这些不幸参加了婚宴的人全部押回城中,之后,我和公主以及所有的人都被关入了城中的大牢。
针对城中是否还存在皮儿的同党所展开的调查一直紧锣密鼓地进行着,每一天,都有一些人被定罪处死,也有一些人被无罪释放,允许回家。令我感到不解的是,哈里勒一直不肯审问公主,也不肯释放公主,他就让公主在监狱里面待着,一再目睹那些被定罪的犯人在被严刑拷打时生不如死的模样。
公主的身体状况原本就不好,哈里勒让她饮用白酒,她在饮酒前被迫服药,以及受刑者的哀鸣不绝于耳,这一切都加重了她的病情,头痛最严重的时候,她陷入长久的昏睡之中。
我将带在身上的一块玉佩悄悄塞给了狱卒长官,哀求他无论如何要将公主的病状告诉哈里勒,并代我请求哈里勒派个大夫过来给公主诊治。可是,直到第二天早晨,我也没有等到哈里勒派任何大夫过来看视公主,而且,那个答应给我传信的狱卒长官我也再没有见到他。
公主依然昏迷不醒,我无望地守在她的身边,用清水为她擦拭99lib.着身体。我想起公主说过的话,她说:“我曾经经历过同样的事情”。是的,我也经历过同样的事情,我经历过担心公主死亡的恐惧,因此,当我再一次陷入同样的恐惧中时,我没有方寸大乱而是头脑清醒。
我想到沙哈鲁,不止一次想到他。我在想,如果这一次公主真的死了,他连与公主见最后一面的机会都不会有了,假如真是那样,他该怎样悔恨终生?他又该如何不能原谅自己?
事实上,如果公主真的死了,我也不能原谅自己,我也会悔恨终生。这个女人,她将我养大,将我带在身边教我爱我,像爱自己的女儿一样,我却什么事情都做不好,什么事情都没有为她做。
假如她真的死了,我宁愿随她而去也不要留在这个冰冷的世界上。
我突然有些憎恨沙哈鲁了。我想不明白为什么发生了这么多的事他却一直按兵不动?为了争夺王位,米兰沙、阿卜白克、只汉沙、奥玛、哈里勒、皮儿,他们这些人明争暗斗,他们当中,只汉沙和皮儿已经死了,可沙哈鲁始终守在自己的封地,我看不到他有任何行动。
沙哈鲁应该不是一个懦弱的人,可这一次,我对他感到失望。
从早晨到中午,我滴水未进,只是不停地给欧乙拉公主擦拭,设法让她滚烫的身体清凉一些。这是我唯一能做的事情,公主从来都是个喜欢洁净的女人,躺在这样肮脏的地方受苦受难真的太委屈她了。
隔壁的监狱里又传来受刑者的呻吟和惨叫,那一声声哀怨的嚎叫像锉刀一样锉着我的心脏,我的心口钝疼,感觉自己快要发疯了。正因为这样,我也觉得庆幸,因为昏迷,公主再不用听到这些声音,再不用忍受这种无休止的折磨。
接连熬了两夜不曾合眼,我好像睁着眼睛做了一个短短的梦。梦中,我看到狱卒打开门,一个人走进关押我们的牢房,一开始我以为是沙哈鲁来了,后来发现是个女人,她向公主俯下身体……
我浑身颤抖了一下,惊醒了。
眼前混沌的人影变得清晰起来。原来不是梦!我的视线里充斥一个肥硕的身体,她正俯视着欧乙拉公主。
“妃主!”我呼唤出声。
是妃主罕则黛没错,哈里勒不肯来,还好妃主来了,只要妃主来了,她一定可以救欧乙拉公主。
我跪在罕则黛的面前,抱住了她的腿。我哭着央求她:“妃主,请您救救公主,请您一定要救活公主!”
罕则黛用她粗短的手指碰了碰我的头发。我抬头望着她,她的眼泡浮肿,肥胖的脸颊闪闪发亮。
这张脸,这个人,我简直有些不敢相认。藏书网
一定是皮儿的死使她身心受到巨大的打击,短短的几天之内,她像一个被充满气体的气囊一样全身鼓起。对于她,我已经不能用“肥胖”这个词来形容她了。她呈现在我眼前的这个可怕的样子,的确让我想到充气的气囊。或许,我该用“肿胀”这个词形容她更合适?
“塞西娅,公主这个样子多久了?”她的声音喑哑浑浊,我琢磨了好一阵儿才总算弄明白她问的是什么。
“从我们被关进大牢那天,她的头痛病就犯了,她一直很痛苦,前天晚上,她开始陷入昏迷。”
罕则黛思索着,目光闪闪。片刻,她似乎做出某种决断。她命狱卒立刻将欧乙拉公主送回她自己的住所治疗,她这样吩咐时语气极其强硬。作为哈里勒的母亲,没人敢违背她的命令,狱卒乖乖地跑去准备躺椅。当我看着公主被两个狱卒小心地抬出牢房时,我知道,公主终于有了可以活下去的机会,在那一瞬间,所有的感激都化作泪水在我脸上滚滚流淌。
罕则黛为公主请来了城中最好的大夫,经过他们紧张的救治,公主柔弱的生命之花再次得以绽放。这期间,哈里勒只来过一次,他说他是来看望母亲,然而,由于他是如此言不由衷,所以罕则黛将他带到了公主的房间。
这是他第一次看到病中的公主。
公主刚刚服过药,正要躺下,看到他进来,公主似乎有些惊讶。
罕则黛站在我的身旁注视着公主,一时间,我们四个人谁都没有开口说话。
片刻之后,公主向哈里勒伸出了手。哈里勒因为意外而踌躇,但终于,他还是走过去坐在了公主的床边。
公主细细地审视着哈里勒疲惫的面孔,语气中不无担忧:“哈里勒,你的脸色很不好,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罕则黛用手捂住了嘴。我像她一样,泪水一下子涌满了眼眶。
哈里勒也一样心中疼痛。他不敢相信,这个被他折磨得只剩下半条命的女人,竟然一如既往地疼爱着他、关心着他……天哪,他为什么要来看望她!
“公主,我……”
“无论多么辛苦,都要注意身体。别让你母亲太为你担心。”
哈里勒垂下了头。我以为他会向公主道歉,可他站了起来:“公主,您休息吧。我……我得走了。”他说着匆匆忙忙地起身向外走去,他的确不会道歉,可是在他转身离去的刹那,我看到他的脸上闪过了深深的懊悔之色。
他无法再待下去,如果再待下去,他一定会向公主忏悔自己的所作所为,而他如果那样做了,他永远不会原谅自己。
半个月后,公主的病情得到控制,我征得罕则黛的允许,带着公主回到了欧琳堡。几天后的一个中午,罕则黛突然光临欧琳堡,她说她来看望公主,但我分明感到她是有话要对公主说。
公主的身体一直没有完全复原,她变得更加瘦小了,下巴尖尖的脸上,一双眼睛显得更大更深了。她走路的时候摇摇摆摆,就像一阵风都能把她吹倒。可她还是那样热情地接待了哈里勒的母亲,这倒并不是因为罕则黛救了她一命,而是因为她自始至终都很尊敬这位性情刚毅的妃主。
我亲自下厨,做了一盆色香味俱全的素菜拌面。阿依莱是个有心人,在明朝的那段日子,他记下了几种美食的做法,我将其中面条的做法加上我的独创,做出了一种连我自己也从来没有吃过的美食。当我将拌面端到罕则黛和公主面前时,她们疑惑地尝了一口,不由得都发出一声赞叹。
银果面包早就没有了,好在有索度的妻子为我们烤制的馕。索度的妻子烤馕的手法别具一格,经她烤出的馕既酥香又可口。
我们的这顿午餐算不得丰盛,除了拌面和馕,桌上就只有酸奶、马奶酒、葡萄酒和甜瓜。可是那一天,所有的人都吃得津津有味。公主陪着罕则黛稍稍喝了一点马奶酒,她们并没有吃馕,因为拌面太可口了,她们只想吃拌面。罕则黛是胃口本来就好,但公主也吃了小小的两碗。自从公主生病以来,这还是她第一次吃得如此让我开心。很快,一盆拌面被我、索度夫妇、罕则黛妃主带来的两位侍女在内的七个人吃得干干净净。
吃过饭,索度夫妇、两名侍女将餐桌收拾下去,只留下了甜瓜和奶茶。我为罕则黛和公主斟上热气腾腾的奶茶,然后,我走到公主的身后,很自然地轻轻为她按摩着头上的穴位。这是我常做的事情,绝不会因为罕则黛在场就觉得不便。事实上,在公主优雅风度的背后是一种率真和不拘小节,罕则黛对公主素有所知,因此,她也没有任何要我回避的意思。
罕则黛垂询公主有什么需要,公主说没有。可是我有,我请求罕则黛再次恩允我带公主回一趟塞西娅洞。
“塞西娅洞吗?为什么?”罕则黛奇怪地问。
“那里的气温现在最适宜,我想带公主泡泡药池,您也知道,这会对公主恢复健康有帮助。”
“噢……”我分明感到罕则黛犹豫了一下。当然,我了解她的顾虑所在,这毕竟不是她完全说了算的问题。
公主不想为罕则黛增添麻烦,她笑着说:“不用。”
罕则黛注视着公主,这个女人虚弱的样子让她的心里产生了几许怜惜,她答应了。“你们打算什么时候走?”
“等公主的身体再恢复一些吧。”
罕则黛点了点头:“也好。”
她目光闪闪地望着公主,她的样子让我进一步确定她的确有话要对公主说。果然,她犹豫着唤了一声:“公主啊……”
公主的目光落在罕则黛的脸上。此刻,她是那样体贴,她体贴的表情促使罕则黛将难以启齿的话说了出来。
“公主,您要帮我。”
“帮您?”
“是,您一定要帮我。”
我不明白罕则黛在说什么,但似乎,公主明白。
“可我,怎么帮您呢?”
“只有您能让沙哈鲁放过哈里勒,只有您。”
“您是否多虑了呢?沙哈鲁是个仁慈的人,我想他不会对哈里勒……”
“不是这样的。沙哈鲁是个仁慈的人没有错,可是,米兰沙的儿子奥玛、奥美的儿子、皮儿的部将现在都归附了沙哈鲁,他们不会也像沙哈鲁一样仁慈的。他们对哈里勒怀有……怀有警惕之心,我担心他们会说服沙哈鲁,伤害哈里勒。我听说,他们正在劝说沙哈鲁出兵撒马尔罕,但沙哈鲁忙于稳定波斯周边动乱的局势,暂且没有听从他们的建议。可这是早晚的事情!哈里勒已经越来越势单力孤了,一旦沙哈鲁陈兵撒马尔罕城下,哈里勒根本不是他的对手。我很担心我的儿子,莎勒坛和皮儿都已经死了,我在世上唯一的亲骨肉就只剩下哈里勒了,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也离开我的身边。如果是那样,我宁可随他而去,与我的儿子们相聚于天上。公主啊,您知道吗,如今,如今也只有您能够帮助他了。”
“既然您如此担忧……好吧,我愿意试试看。”
“这么说,您答应了?”
“哈里勒有您这样的母亲为他着想,就为这一点,他也不该受到惩罚。”
“即使他伤害过您您也不在乎吗?”
“您说伤害我?这一点,我的想法和您不一样。”
“不一样?”
“是啊。您想想看,难道不正是我说服艾库他们从狱中救走了兀鲁伯?难道不正是我为沙哈鲁解除了后顾之忧,同时令撒马尔罕的防守力量有所削弱?这一切假如不是哈里勒,换了别人恐怕不会让我活下去。但哈里勒并没有追究我的罪行,不,非但不予追究,他反而用宽广的胸怀包容了我。”
“可后来他也让您饱受痛苦。”
“是的,像个孩子一样,对母亲的不公做出一种小小的报复。也许您没注意,哈里勒的身上一直有一种孩子气,尽管这种孩子气让他不那么适合统治国家,但让我觉得他很可爱。我从不介意他的恶作剧,真的。”
罕则黛傻了。
说真的,我也傻了。
公主竟然这样理解所有的问题,她竟是这样理解的!在精神恍惚的刹那,我简直无法想象世界上还有一位这样的女人!
我看到罕则黛的眼圈一下红了。或许,她也像我一样,直到此刻方才明白,心胸并非那样宽广的哈里勒为何独独饶恕了公主?
因为哈里勒分明知道,一旦杀掉公主,这个世界将不复存在这样的女人!
这是一种绝世独立的风采,一旦失去,永不再现!
“谢谢!”许久,罕则黛真诚地对公主说。
公主向罕则黛微微一笑。
微笑是公主的承诺,罕则黛放心了。罕则黛比任何人都明白,即使全世界的人都主张杀掉哈里勒,只要欧乙拉公主对沙哈鲁说一声留下他,那么,沙哈鲁哪怕牺牲自己的生命也会照办的。
我终于理解了一个母亲的良苦用心。我像公主一样,对罕则黛的屈尊降贵充满同情,肃然起敬。
叁
在帖木儿王引以为荣的宫帐发生喋血事件后不到两个月,哈里勒竟然又做了一件惊世骇俗的事情。短短的时间内,他在众人不可思议的目光中做了两次新郎,而这一次,他娶的是他此生最心爱的女人——沙朵萝乐。
沙朵萝乐原是贵族汗甫丁的妻子,人们都说她容貌艳丽,舞姿曼妙,世所少见,但在我的印象中,她只不过是个傲慢与轻佻兼而有之的漂亮女人。据说,哈里勒最初是在汗甫丁举办的一次家宴上见到她,自此便被她深深迷住了。这之后,他使用了一切办法迫使汗甫丁将沙朵萝乐献给他。不仅如此,人们传言,为了迎娶沙朵萝乐,哈里勒要在宫帐举行一次有史以来最盛大的婚礼。
然而,这场极尽豪华的婚礼欧乙拉公主和我都没有参加。
我也许可以原谅哈里勒,不会将他的劣行全部告诉沙哈鲁,可我在骨子里依旧憎恶他。因为,如果不是他,公主的健康也不会每况愈下。我不光拒绝参加婚礼,也拒绝为哈里勒的新娘设计任何首饰。我以受到惊吓失去灵感为由,在得到罕则黛妃主的允许后,带着公主回到塞西娅洞疗养身体,以此避开了哈里勒的纠缠。
我们从塞西娅洞回到撒马尔罕时,哈里勒的婚礼已经结束将近半年了。我们听说了一些事情,事情似乎会对哈里勒产生影响。
索度告诉我们——不是他亲眼所见,只是他听到的一些传闻——自从娶了沙朵萝乐为妻,哈里勒再也不肯到其他夫人的房间里去。他每天守着沙朵萝乐,寸步不离。她的舞姿让他陶醉,她的歌声让他痴迷,他就这样不顾一切地守着她,忘记了他是一个君王,世间还有其他事情等待他去处理。这样的结果可想而知,一个女人牢牢地占据着属于许多女人的男人,无节制地索取他99lib. 的性与爱,其自私不可能不招致其他女人深刻的嫉恨。这些女人同样也是哈里勒的妻妾,她们甚至比沙朵萝乐更有身份和地位,也不乏青春与美貌,可是,她们却不得不忍受一个后来居上的女人那得意的、放浪的笑声。
妒意,像烙在心里的疤,被耻辱感撕扯得鲜血淋淋。而积怨,就像发酵的酒,越是深埋,越是浓烈。
公主无法不对哈里勒的行为感到忧虑。尽管她什么也没有说,可我知道,她比我更敏锐地预见了一种必然的不幸。
虽然她并不知道,不幸最终会以什么样的面目出现在哈里勒面前。
不知哪个多嘴的人将公主回来的消息报告给了沙朵萝乐,在我们回来的第三天,这个女人突然派人来邀请公主到她的宫帐做客。沙朵萝乐的宫帐原本属于图玛大王后,大王后在帖木儿王东征前被沙哈鲁接到哈烈,此后宫帐一直空着。哈里勒大婚不久,便将大王后引以为傲的宫帐赐给了沙朵萝乐。
也许出于某种炫耀的心理,沙朵萝乐邀请了很多人,其中包括她的前夫汗甫丁和哈里勒的其他夫人。公主被沙朵萝乐的侍卫接到宫帐时,宫帐里已经坐了很多人,这些人都是哈里勒的臣子及其家眷,他们不得不来,但一个个神情严肃、默不作声。他们这种表现,使本来应该热闹的场面显得有些冷清。
不过,当公主出现在宫帐之中时,人们重又变得活跃起来。每个人都向公主问候,脸上露出久违亲切的笑容。沙朵萝乐也很难得地走下座位迎接公主,可惜,她夸张的热情和做作的言辞,无法让人对她产生好感。
哈里勒来得稍稍晚些。他与沙朵萝乐居中高坐,不经意地显出一脸倦怠。直到宴会宣布开始,汗甫丁和哈里勒的众位夫人仍然没有出现在宫帐中,沙朵萝乐心中不快,用一种极不耐烦的态度派了几个侍卫前去催请迟到的人。不久,回话一一带到,汗甫丁借口身体不适,拒绝前来;哈里勒的夫人们却毫不客气,不仅说了些难听的话,还将沙朵萝乐的侍卫撵出了府邸。沙朵萝乐如同赌气的孩子般,非要侍卫原样转述每位夫人的回话,她一边听,一边脸色变得铁青。派去催请哈里勒大夫人的侍卫最后一个回来,大夫人只说了一句话,这句话却像刀子一样戳进了沙朵萝乐的心窝。大夫人说,这么下贱的人也配请我!听了这句话,沙朵萝乐将桌子上所有的杯盘都扔在了地上,扔完了,揪扯着自己的头发,号啕大哭。
参加宴会的人全被吓得不轻,众人也不管哈里勒要如何哄她,从公主开始,人们一个跟一个蹑手蹑脚地溜出了宫帐。在帐外,公主抹了把额头上浸出的汗水,神情轻松了不少,她问我:“塞西娅,我们要怎么样回城去呢?”
“能不能将这个荣幸给我,让我亲自送您回城呢?”一个浑厚的男音突兀地在我身后响起。
我回过头,原来是他,他是旭烈兀汗的后人,我一时忘了他叫什么名字,但我给他的新婚夫人设计过一对手镯。
“谢谢您,塔哈尔。”公主依然记得他的名字,很高兴地接受了他的好意。
我们上了塔哈尔的马车。塔哈尔的马车宽敞明亮,四周围着紫色的纱幔。塔哈尔让我与公主坐在一起,他自己坐在公主的对面。
塔哈尔是个浓眉大眼、长相英俊的年轻人,以前,他从没有机会与公主如此接近,因此,他好像有些紧张,不知道该对公主说些什么才好。
公主设法消除了他的局促与不安,她微笑着问他为什么没有带夫人来。
“她回娘家了。”塔哈尔简短地回答。
然后,藏书网他们谈起一些愉快的往事,谈起他们共同熟悉的人。回忆是愉快的,因为那个时候,帖木儿王还活着。塔哈尔做过帖木儿王的贴身侍卫,后来被擢为将军,协助王孙哈里勒坐镇撒马尔罕。塔哈尔对帖木儿王的知遇之恩念念不忘,却绝口不提哈里勒,更不提刚才在他眼前发生的那一场闹剧。
时间不知不觉地过去,很快,马车停在了欧琳堡金碧辉煌的正门前。
塔哈尔第一个跳下马车,将手臂伸给公主。当公主轻轻扶住他的手腕时,我看到他的脸上闪动着欢乐的光芒。
塔哈尔没有拒绝公主的邀请,他大概也想看看传说中的欧琳堡是什么样。他跟随在公主的身边,闭紧嘴巴,眼睛四处张望。他不断变幻的表情告诉我,他所看到的一切都令他心神激荡。
索度夫妇在厨房忙碌,听说公主回来了,他们跑出来迎接她。公主一见到索度,就笑眯眯地对他说:“索度,有吃的东西吗?我都快要饿死了。”
那一刻,塔哈尔的惊奇简直无以复加。在他心目中高不可攀的公主,原来竟像孩子一般天真、娇弱。
索度急忙回答:“有,有,马上就好。您和您的客人先回大厅喝杯热奶茶,我这就将午饭备好。”
索度不问我们为什么参加宴会却饿着肚子回来,任何时候在他心中最重要的,是绝不能让公主多等。
塔哈尔留下来,享受着索度和他的妻子为我们准备的虽然简单却很可口的午餐。谈话不受拘束,塔哈尔心情愉悦。临别时刻,他真诚地向公主提出了一个请求,他说,他希望不久之后可以带着夫人来欧琳堡做客。公主对他和他的夫人表示欢迎,并说,欧琳堡的门永远向他们夫妇敞开。
索度按照公主的要求,将塔哈尔送出欧琳堡。他转回来的时候对公主说,塔哈尔见公主的身体有些虚弱,准备明天派人送些名贵的药材过来,这是他的一点心意,希望公主不要拒绝。
公主苍白的脸上闪现出可爱的笑容,对于温暖的馈赠,她当然不会拒绝。
塔哈尔乘着马车走了。对他而言,今生今世能在欧琳堡受到公主的款待,与其说是一场愉快的经历,不如说是一次愉快的体验。
塔哈尔是个一言九鼎的人。第二天,他果然派人送来了名贵的人参、鹿茸和灵芝,随行的还有一位大夫,大夫交待索度,这些东西可取适量炖汤喝,也可以浸泡在酒中制成药酒服用。
大夫为公主检查了身体,虽然他慢言细语,神态轻松温和,我却敏感地发现他的眉间隐隐锁着不安。检查完,他向公主告辞,吩咐索度随他去取药。我像往常一样陪在公主身边为她按摩,努力忘掉大夫古怪的表情。
我尽量让自己去想塔哈尔。
后来我发现,我其实一直在想沙哈鲁。我不知道,沙哈鲁是不是也在惦念着公主?如果是,他又如何忍心不来?
不,我不能再想沙哈鲁,还是想想塔哈尔——不如想想塔哈尔。
我敢说,塔哈尔的确很想再次九九藏书
拜访欧琳堡,可是这样的愿望在公主活着时居然没有实现。这个愿望之所以没有实现,是因为其后不久撒马尔罕城中发生了一件更加让人震惊的事情。
而一切事情的起因,还得从沙朵萝乐说起。
那天的宴会,沙朵萝乐受到了哈里勒其他夫人的羞辱,她的愤怒可想而知。为了报复,她向哈里勒提议将这些对她不敬的夫人们分别赐给大臣或者将军。一开始,对于这个异想天开的提议哈里勒当然不予理会,可是,沙朵萝乐羞愤之下病倒了,她的身体越来越虚弱,后来连话都说不出来。眼看着自己最心爱的女人就要离他而去,哈里勒终于迁怒于同样陪伴了他多年的夫人们,下令将这些女人全都赐给追随他的十余位贵族,并下令,不许任何人对此事有任何异议。
他做出这个决定后,沙朵萝乐的病不药而愈。
然而,对另外那些被赐嫁臣子的女人而言,世间最大的污辱恐怕莫过于此吧。这些对哈里勒由爱生恨的女人,转而劝说自己新嫁的丈夫们联合起来,废除昏庸的哈里勒,杀死可恶的沙朵萝乐。由于她们的态度是如此坚决,在她们的一再劝说下,在一心想报夺妻之恨的汗甫丁积极游说、联络下,贵族们终于发动政变,他们带领军队冲进王宫,将哈里勒投入监狱,将沙朵萝乐装进囚车,并在囚车上贴上淫妇的字样,由一匹瘦马拉着,每天游街示众。
在这些发动政变的贵族当中,有一个就是塔哈尔。他凭借高贵的身份,成为撒马尔罕临时的主人。
这时,已顺利平定除西波斯之外各地叛乱的沙哈鲁不失时机地派遣一支军队来到撒马尔罕城下,这支军队由兀鲁伯率领。他们到来时,塔哈尔命人打开了撒马尔罕的城门,将兀鲁伯迎进城中。
几天后,沙哈鲁率领的本军也进驻撒马尔罕。回历八〇九年(约1407年初),他在众望所归中登临王位。
至此,历时两年的王位之争,终于像公主所期望的那样,由胸襟开阔、智慧超群的沙哈鲁取得了最后的胜利。
不仅如此,也正如公主所期望的那样,沙哈鲁表现出他天性中的仁慈和大度。他亲自到狱中释放了哈里勒,他还让人打开囚车,将饱受羞辱和折磨的沙朵萝乐送还哈里勒,然后命他们镇守伊剌黑。
与生平最爱的女人相伴,命运向哈里勒露出了一丝微笑。与他俩一同前往伊剌黑的,还有妃主罕则黛。
在经历了无尽的担忧与思念之后,沙哈鲁和兀鲁伯与我们终于团聚了。当兀鲁伯像一头饥饿的小鹿扑向草地一样扑进欧乙拉公主的怀抱时,我看到沙哈鲁转过身去,静静地、飞快地用手拭去了突然溢出眼眶的泪水。
然99lib.
后,他又转过身来,两眼痴痴地注视着公主。
在公主偶尔抬头,他与公主目光相接的刹那,他的脸上闪过深刻的思念,也闪过隐约的骄傲。
是的,他做到了,他果然做到了。帖木儿王病逝之后,他审时度势,不是急于争夺王位,而是不遗余力地稳定帝国局势,努力收复因帖木儿王的病逝而面临丧失的领土,他的所作所为,让更多的人看到了他的雄才伟略,也让那些在争夺王位中失势的如奥玛、米兰沙等人选择依靠他。可以说,正是他这种以退为进的策略使他的力量成倍壮大,而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他的最后一位对手哈里勒却因为对王位的急切攫取导致众叛亲离。
他做到了公主希望他做到的事情,这才是他的骄傲所在!
因为以后不会再提到哈里勒,我在这里不妨先交待一下他的结局。沙哈鲁轻而易举 地夺取撒马尔罕,即位之初,沙哈鲁即命哈里勒夫妇镇守伊剌黑。自此,哈里勒再也没有离开那里,直到五年后也即回历八一四年七月(1411年11月)病逝。
他死时年仅二十七岁。
令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的是,曾经为哈里勒带来无穷祸患的沙朵萝乐是如此深爱着她的丈夫,哈里勒死后,她立刻自杀以殉。沙哈鲁闻讯,命人将这一对恩爱情侣合葬于剌夷。
这样的结局或许让人惋惜,但不管怎么说,哈里勒死后有他心爱的女人陪伴,对他来说也是一种安慰了。
几天后,妃主罕则黛因大量酗酒猝死于宫中。沙哈鲁下令将她葬入她儿子哈里勒的陵寝,因为沙哈鲁知道,罕则黛无论生与死,都不愿再见到三哥米兰沙。
沙哈鲁即位伊始,即着手恢复因激烈的王位争夺而导致混乱的帝国秩序。首先,他听从公主和塔哈尔等人的劝告,在王宫中隆重接待了远道而来的明朝使臣——这些明朝使臣原本是来觐见哈里勒王的,他们并不清楚帝国中发生的变故,因此,当他们得知王位易主时不由自主地表现出一副惊讶的样子——两个月后,沙哈鲁派使臣入贡明王朝,以行动重申他与永乐皇帝交好的愿望。
其次,他招徕工匠,修复和重建撒马尔罕、哈烈等有名大城中那些富丽堂皇却不幸毁于战火或人为的建筑物。可以说,在审美情趣上,沙哈鲁像他的父王一样,一向偏爱庞大而坚实的结构,他们的爱好使得这一时期的建筑物,大多是穹隆形状,并以厚实的墙壁和粗长的柱子作为支撑。而装饰长柱的雕镂,犹如帖木儿宫帐中的陶瓷铺壁,色泽协调而美观。
在致力于城市建设的同时,沙哈鲁还拨出巨款,用于奖励诗人、画家,以及为天文学家、历史学家们提供优厚的待遇、良好的环境,经过他不懈的努力,帝国很快走出战争的阴影,重新焕发出勃勃生机。
沙哈鲁虽然是个爱好和平的君主,却也是一位英勇顽强的战士,他不希望西波斯长期从帝国中分裂出去,因此,他在回历八一〇年(约1408年)派三哥米兰沙及侄儿阿卜白克坐镇阿哲儿拜展,以期择时从阿哲儿拜展出征西波斯,重新统一帖木儿帝国。米兰沙、阿卜白克欣然受命,事实上,从帖木儿王时代,阿哲儿拜展就是米兰沙(后为阿卜白克)的领地。
据有西波斯之地的黑羊王朝首领余速甫是个很有谋略的人,他针对沙哈鲁的意图,想出了一个以攻为守的对策。经过数日的准备,他突然出兵帖必力思,来势凶猛。米兰沙、阿卜白克父子仓促迎战,先胜后败,在败逃起儿漫途中先后阵亡,余速甫于是攻下帖必力思。
沙哈鲁在撒马尔罕得悉兄侄噩耗,无比悲愤,决定亲征余速甫,夺回帖必力思,为兄长和侄儿报仇雪恨。
出征的日期已经确定,出征前的准备工作依旧繁琐而紧张。这一次,兀鲁伯既不用领兵也不用随军,被他的父王留下来,坐镇撒马尔罕,代行王权。看得出,沙哈鲁的这个决定让欧乙拉公主心里轻松了不少,毕竟,兀鲁伯是公主最心爱的孩子,天下又有哪个做母亲的愿意将自己的孩子送上战场?
趁着大军出发还有一段时日,兀鲁伯陪赛回了一趟碣石,看望阿亚和沙奈。沙哈鲁登临王位不久,作为主要功臣之一的沙奈既不肯接受新的任命,也拒绝了沙哈鲁王慷慨的赏赐。随后,他以年老体衰为名坚辞一切职务,要求还乡。对沙奈而言,他经历了太多的事情,当他年逾古稀时想要平静生活的愿望变得如此强烈,他对我和公主说,他只想与阿亚离开王廷回到家乡碣石,重过不乏辛苦却也逍遥自在的放牧生活。公主对沙奈这个洒脱的决定充满赞赏,沙奈和阿亚离开撒马尔罕前,她将沙哈鲁赐给她的一匹上等明朝丝绸转赠给他们。
我本来也要和兀鲁伯、赛同行,可我临时接了一个任务,只能留下来,为西班牙国王设计一套茶具。
在我的设计刚刚有了一些思路时,沙哈鲁突然出现在欧琳堡。他是带着阿依莱一起回来的,他们的到来,令公主又惊又喜。王位争夺战消耗了帝国太多的实力,沙哈鲁登基后一直处于极度忙碌之中,这还是他第一次抽空回到他曾经的家。
壹
索度夫妇和沙哈鲁带来的御厨为我们准备了一顿丰盛的午餐。当公主、沙哈鲁、阿依莱和我,我们四个人在多年之后围坐在一起享用午餐时,时光似乎倒流,一切似乎又回到从前。
可惜,只能是“似乎”,现在的我们已不再是那时的孩子。
我们彼此自由自在地交谈,气氛既融洽也有几分伤感。沙哈鲁的目光总是停留在公主苍白的脸上,他虽然一直在笑着,可是他笑纹里时隐时现的忧虑却无法隐藏。我从来没有告诉沙哈鲁哈里勒曾经如何对待过公主,这是公主的叮咛,因为一旦沙哈鲁知道了实情,他一定不会原谅哈里勒,一定不会!因此,在那些最艰难的日子里,罕则黛妃主正是由于预料到这一点,才会放下身份哀求公主。
公主吃得很少。她虚弱的神态逃不过沙哈鲁关注的眼神,当最后一道果盘端上来时,沙哈鲁放下酒杯,关切地问道:“公主,您不舒服吗?”
公主摇摇头,“我没事。老毛病了,你不用为我担心。”她的语气里依然充满爱抚,就如同沙哈鲁还是那个不谙世事的孩子。
可是,沙哈鲁又怎么可能不为她担心呢?在哈烈的日日夜夜,他最担心的就是这个女人,他曾担心得睡不着觉,吃不下饭,担心得想要立刻出兵撒马尔罕,将这个女人接到自己身边……
他并不确切地知道这个女人为他吃了多少苦,可他能够想象到一切。
“公主。”
“什么?”.99lib?
“这次出征回来,我想陪您去哈烈看看好吗?塞西娅和阿依莱也去。”
“好。”公主抬眼望着沙哈鲁,酒靥里全是温暖的笑,“哈烈一直是我向往的城市,我非常想看看你新建的图书馆。”
“您等着我,我们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公主毫不犹豫地答应了沙哈鲁的请求,可最终,她还是食言了。
沙哈鲁对余速甫的征伐过程并不如预想的那样顺利。黑羊王朝在余速甫统治时虽然已经走上穷途末路,但余速甫本人仍然不失为一个果敢刚毅、善于用兵的首领,何况,余速甫完全清楚,一旦兵败,沙哈鲁决不会宽宥他这个杀害了米兰沙和阿卜白克的凶手。他抱着置之于死地而后生的信念顽强抵抗,这使战争从一开始便呈现胶着状态,大约一个月后,沙哈鲁的军中爆发奇怪的瘟疫,大量马匹死去,沙哈鲁不得不暂时放弃他的复仇计划,下令还师。
就在我们接到沙哈鲁即将返回的消息时,欧乙拉公主病倒了。
公主这一次的病来得很和缓,不像前几次那样让她备受折磨。她的脸苍白宁静,柔弱无助,好像又回到了我初见她时的模样。她静静地躺在病榻上,长生天怜悯她,愿意她带着她的美丽回到天上。
兀鲁伯一直都在哭泣,两只眼睛肿得只剩下一条缝。他是坚强早熟的孩子,他从小娇生惯养个性却远比他的父亲更为坚强。其实,从他还是个婴儿起,人们就很少看到他长时间地哭泣。只有一次,那一次也是因为公主得病,十岁的他早已是赛的小丈夫,可他搂着赛的腰哭得惊惶失措。赛不断地安慰他,告诉他公主不会有事,不会有事,他却不信,直到公主的病情得到控制,睁开眼睛跟他说话时,他才满怀欣喜地亲了赛的脸蛋一下,破涕为笑。
对兀鲁伯而言,公主才是他真正的母亲。他从出生起就被送到了公主身边,即使他和赛成亲之后,他仍然坚持与赛住在公主的宅第他自己的那间卧室中,他从来不曾设想过,有一天公主会离他远去。
而且,这一天还来得如此突然。
十四年的时光,公主将他带在身边,抚养他、爱护他、教育他,他身上每一样优秀的品质都能折射出公主自己的影子,他的灵魂和思想像是公主灵魂和思想的延续,而他的亲生父母所能给他的,只有他的生命。
他是不能没有公主的。我呢,我又何尝不感到害怕!如果公主抛下了我,我该到哪里去跟她捉迷藏,然后从她的背后调皮地推开她的紫纱窗?
在公主面前,我像兀鲁伯一样小,一样不想让自己长大。
公主说,她喜欢孩子,孩子是她的生命,我、沙哈鲁、兀鲁伯、阿依莱,我们依赖她的爱长大,却没有一个人可以将她永远留在身边。
她是长生天钟爱的孩子,她将带着她的美丽回到天上。
在我心碎的注视下,在兀鲁伯惊慌的哭泣中,公主的生命之花正在一点点枯萎,只有三天不到的时光,我看到了长生天向她张开的怀抱。
沙哈鲁终于没能赶上见欧乙拉公主最后一面。
他出现在公主面前时,我们已经给公主换好了一件崭新的素雅的衣衫,浅浅的灰色,点缀着一些鹅黄色的碎花。公主生前一直偏爱浅灰色,所以,我用丝绸为她做了这样一件蒙古袍。可惜,她只试了一次,却一直没有机会穿。在她弥留之际她吩咐我给她换上这件衣服,因为是我亲手做的,她要带走,如同带走我的爱。我们给她戴上缀满珍珠和玉石的罟罟冠,罟罟冠是她从故国带来的,她说,她死后,要穿着蒙古包,戴着罟罟冠,做一回真正的蒙古女人。
我给公主化了一个最精致的妆容。过去每次参加宴会,都是我为她梳理头发,然后稍稍为她修细她嫌有些宽阔的眉毛,除此,她只略施粉黛。在艳丽的鲜花丛中,她仿佛一朵圣洁的雪莲花,静静地开放,静静地凋谢。
但现在,我第一次违背公主的意愿,给她用了腮红和口红。她的面容太过苍白了,她的嘴唇也太过苍白了,我不想让她看起来像死去一样,我宁可相信她是在熟睡中离开我,离开这个世界的。
兀鲁伯从昨天晚上起就开始发高烧,我让赛给他喂了药,留在他身边照顾他。沙哈鲁和阿依莱匆匆忙忙走进来时,只有我一个人守着公主。阿依莱看了一眼我的表情,已经明白了一切,他默默地跪了下去,泪水像冲开的小溪一样在他脸上纵横,他却没让自己发出一声呜咽。
沙哈鲁的眼睛里再一次露出我所熟悉的惊恐,但是惊恐转瞬被他抹平。他走到欧乙拉公主的面前,坐下来,握住了她的一只手。他不知不觉地颤抖了一下,一定是那刺骨的凉让他发抖。他久久凝视着公主的脸,这张脸一如生时,恬静安详。他就那样注视着她,像她一样恬静安详。那个因为爱扑在溪水里放声恸哭的男孩,那个俯在公主的胸前叙说衷肠的男人,都已经不见了,沙哈鲁顷刻间变成了一个老人,老得不再畏惧自己和别人的死亡。
我明白,此刻的沙哈鲁与其说是在为公主送行,不如说他是在为他此生最爱的女人以及随着这个女人一同死去的自己送行。
在天上,即使他的灵魂只能远远看着公主美丽的身影,他也会萦绕成风,轻轻拂动着她的长发。
一切都可以改变,一切都可以忘怀,唯有爱不能。
他将躯壳留了下来。他是百姓们的君主,妻子们的丈夫,儿子们的父亲,他必须留下来,治理好他父亲帖木儿王留下来的庞大帝国。在那生死未卜的几年间,他从哈烈城一步一步走向撒马尔罕的御座,是公主站在他的身后支撑起他的勇气,公主不会让他就此放弃。
他的心里是不是还会吟哦那首被他烧掉一半的诗?用我随风舞动的孤寂爱我的国家……如今,孤寂的君主只能更爱他的国家。
旁边的卧室里传来兀鲁伯的惊叫声,赛急忙温柔地安慰着他,他慢慢安静下来。沙哈鲁突然想起一件事来,他还没有见到儿子。
“兀鲁伯,他怎么了?”
“他病了,早晨,他昏了过去。”
“昏了过去?要紧吗?”
“没事了。大夫来给他看过病,开了几服药。他太累了,太伤心,整整两天,他不吃不喝,一步不肯离开公主的身边,现在,他需要好好休息一下。你放心,赛在照顾他,他不会有事的。”
“哦,阿依莱,你替我去看看兀鲁伯。”
“是。沙哈鲁王。”
我目送着阿依莱离去,沙哈鲁唤了我一声。
他的声音让我感到陌生,他的声音苍老喑哑,流露着无尽的疲倦。我不由回头看了他一眼。
我们望着彼此。
“塞西娅……”
“怎么?”
“公主去世的时候,有没有给我留下话呢?”
我从怀里取出一封信,放在他的手上。信是公主弥留之际口述,让我记下来交给沙哈鲁的。
信的内容我都记得,公主希望沙哈鲁替她照顾好兀鲁伯,她念念不忘的始终是这个孩子。
另外,她托沙哈鲁照顾我,照顾阿依莱。尤其是我,她希望我能改信伊斯兰教,嫁给阿依莱。公主对我说过,长生天不是信仰,是信念。我没有把她这句照原样写下来,我把它换成了:沙哈鲁,我爱的人,请你好好地活下去,为了我,为了兀鲁伯,为了你的国家。
沙哈鲁将信捧在手中,他低头亲吻着浅灰色的信封,黑黑的眼睛里再一次闪过无尽的孤独和比死亡还要寂寞的空虚。
贰
回历八二二年(约1419年),沙哈鲁再征阿哲儿拜展,与余速甫激战于帖必力思城外。这一仗,双方互有胜负。次年十一月,也许天意厌烦了这场旷日持久的战争,余速甫一夕之间暴病身亡,沙哈鲁趁机大败黑羊王朝军队。余速甫的几个儿子死里逃生,退到西波斯招募军队继续与沙哈鲁为敌,战争时断时续,这种状况一直持续到黑羊王朝为白羊王朝所灭,沙哈鲁与白羊王朝签订和约为止。
西波斯已确定脱离帖木儿帝国的统治,尽管如此,帝国仍在沙哈鲁的治理下处处呈现出繁荣昌盛的景象。
依然广阔的帝国领土牵扯着沙哈鲁太多的精力,随着兀鲁伯从一个翩翩少年长成了一个勤勉多思的青年,沙哈鲁开始考虑父子共治帝国。
一切很快有了结果,沙哈鲁要回到哈烈去,兀鲁伯则需留在撒马尔罕。临行前,沙哈鲁召见了我,他对我说:“塞西娅,我希望你能跟我一起去哈烈。”
我回答他:“不,我要留下来,留在塞西娅洞。我把塞西娅洞布置成了我和公主的家,我要和她在一起。”
沙哈鲁看着我,看了好一会儿。好一会儿他才慢慢地问:“可以让我去看一看你的塞西娅洞吗?”
“我正想请你去呢。”
“那么,我就推迟几天行期吧。”
我回答:“好。明天,我在塞西娅洞等你。”
沙哈鲁果然按照与我的约定将行期向后推迟了五天。第二天一早,他天没亮就出现在我的山洞前。
他将侍从都留在洞外,索度将他请到洞中。这一次,若非索度的带领,他们要想顺利地找到塞西娅洞并不容易。
在洞中,他看到了那块匾额,还有我亲手制作的香炉。阿亚香饼在香炉中燃烧,那香气永远幽雅。他知道,我说得没错,我真的把塞西娅洞布置成了我和公主的家。在这个家中,他是一个最受我们欢迎的客人。
我请他坐下,为他端来银果面包。
刚刚出炉的银果面包散发着不可思议的浓郁果香,我起得很早,亲手烤制面包,我要让沙哈鲁吃一回刚出炉的面包。沙哈鲁当然吃过以风味独特而在宫廷享有盛誉的银果面包,但像这种用圣女泉的泉水做成的面包,甚至连他的父亲——伟大的帖木儿王都不曾有幸品尝过。
我请沙哈鲁坐在洞外的石椅上,像一个殷勤的主妇一样亲手将热气腾腾的面包和果仁茶摆上石桌。
山里的空气有些凉意,我特意为沙哈鲁披上一件下摆绣着海棠花的银灰色披风,又在石椅上放了一块绣着海棠花的棉里布面坐垫,在石桌上铺了一块同样绣着海棠花图案的蓝色天鹅绒。
无论坐垫、桌布还是披风,原本都是我为公主准备的。在公主生命中的最后一个月,她的身体变得越来越虚弱,因此,每当我把她接到塞西娅洞,我都会注意让她在享受清新空气的同时,不要受到山中湿凉之气的侵袭。
当然,泉水和山洞早就存在,哪怕它们没有名字,它们也静静地存在了不知多少年。然而,在我之前却从来没有人发现过它们,是我第一个发现了它们,而且花费了近十年的时间将它们变成了现在的塞西娅洞和圣女泉。还有,我在圣女泉边精心修建了药池。可以这么说,塞西娅洞才是我一生中最得意的杰作,我将这块无人涉足的隐密所在,变成了连神仙都会羡慕的休养之地。
记得塞西娅洞修建完成后,我曾向帖木儿王请求,希望他将塞西娅洞和圣女泉赐给公主。帖木儿王不曾多问一句便慷慨地同意了,在他颁布的王令中,他明确规定,任何人,不论王公贵族还是平民百姓,没有王命在身或不经主人邀请,都不得私自进入塞西娅洞。我并非不清楚,但凡帖木儿王的马蹄所过之处,他必定会被许多人视为魔鬼的化身,但在我的心中,他始终是个慷慨的君主,就像他当年在做绿林好汉的时候一样,他会把抢来的牛羊一点不留地赐予他的部下和百姓,慷慨似乎是他与生俱来的最美好的天性。
另外有一点也很令我放心,那就是,即使没有王令,能够找到塞西娅洞的人也少之又少。我想这一定是因为长生天不希望公主被凡尘过多地打扰,所以有意用层层叠叠的山石、密密匝匝的树木掩藏了进入塞西娅洞的道路。我听索度说过,那些慕名想要进入塞西娅洞的人往往会在离药池或者洞口很近的地方迷路,塞西娅洞和圣女泉或许当时就在某个人的眼前,可这个人偏偏视而不见。对于索度的说法我深信不疑,有一点可以成为证明,那些为我修建了药池和山洞的工匠,在他们离开塞西娅洞后,没有一个人能够再一次找回到这里。
帖木儿王虽然每年会吃到美味的银果面包,喝到用山中独有的青果和甘醇的泉水酿造的青果酒,但他确实一直到病逝在东进的征途都没有机会成为99lib.塞西娅洞的客人。当然,那个时候公主需要照顾兀鲁伯,自己每年也只会在塞西娅洞住上一段时日。对公主来讲,在山中的日子像是度假,因此每一次她都会邀请一些女眷同行,其中受邀次数最多的自然是大王后,这使大王后很幸运地在药池中治好了她的心悸旧疾。现在,公主已经长眠在塞西娅洞后面的丛林中,按照她生前的要求,我独自安葬了她。我早就决定用一生陪伴她,不再离开她的身边。
我在沙哈鲁的对面坐下来,看着他。沙哈鲁一边喝着果仁茶,一边动作缓慢地将面包掰成小块儿放进嘴里。对于他的啧啧赞叹,我丝毫没往心里去。
他怎么可能瞒得过我呢?
他愉快的神情掩不住眼神里的落寞。是的,在行将分别的时刻,他的愉快是做给我看的。作为客人,对于主人的盛情,他得表现出自己的欣悦。然而,恐怕此时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喝些什么,吃些什么。
这或许正是我赞赏沙哈鲁的地方。在争夺王位的过程中,他出人意料地表现出隐忍和顽强,他以韬光养晦、各个击破的策略战胜了锋芒毕露的哈里勒、奥玛和皮儿等人,坐上了多少人梦寐以求而他可能从未觊觎的王位。
从王子到王,于个人而言确实意味着身份的改变,但我了解沙哈鲁,掌管着偌大的帖木儿帝国,做了王的沙哈鲁不可能回到做王子时的沙哈鲁。唯一不变的是他的爱。沙哈鲁用一生爱着一个女人,即使沧海桑田、阴阳相隔,也无法改变他初恋的情怀。
悄悄珍藏的爱情,永远的心痛与幸福,除了欧乙拉公主,天底下又有谁配享有这样的痴恋!
沙哈鲁的茶杯见底了,我为他续上茶,他问我:“你为什么不喝?”
我用手指轻轻触摸着他的手背,回答他:“我要看着你喝。”
他笑了,将我的手拢在他的手心里,他的手温暖而又潮湿。“你还像小时候一样,真好。”
“是吗?我怎么觉得我老了。”
“没有。在我的眼里,你还是十四岁时的样子。”
十四岁,我曾将自己交给沙哈鲁。那个在他的身体下悄然绽放的少女之花,是我的骄傲,也是我和他之间的秘密。
“沙哈鲁。”我轻轻唤道。
“什么?”
“好好活着。”
“你在担心这个吗?”
“是的。”
“你是唯一了解我的人。”
“是的。”
“你放心。”
“可以吗?”
“嗯。欧乙拉她也叮嘱过我啊。”
“所以你不会忘记,对吗?”
“对。为了帮助我,她承受了太多的惊吓。现在,我像她希望的那样夺得了王位,如果我做不到,又怎么能够对得起她!”
“你说……做不到……什么?”
“做一个好君主,治理好帖木儿王留给我的国家,让它变得更加强盛。这是欧乙拉对我的希望。还有,我要活着,用我的眼睛替她看天上飘浮的云朵,用我的鼻子替她呼吸清冽的空气,用我的耳朵替她倾听美妙的音乐,用我的嘴巴替她品尝世间的美味。我知道,只要我活着,她就会活着。只有在我永远闭上眼睛的那一天,我才能够无愧地和她一起离去。”
泪珠从我的眼眶中缓慢地滑落,然后滴在沙哈鲁握着我的手上。此时此刻,我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呢?沙哈鲁天性聪慧,他比任何人都更了解公主,了解公主对他的爱与期望。为了公主,沙哈鲁从来不畏惧做任何事情。而我,何尝不是如此!我甚至有一种预感,公主早早离去,就是为了将她的寿数转移到我远比常人健康的身体上,因此,99lib?我将活到像两个人那么长久。
沙哈鲁一直默默地望着我。当我不再流泪时,沙哈鲁满怀温柔地用他那只因为常年握着马缰而变得有些粗糙的手掌,为我拂去脸上的泪痕。我们注视着对方,我们的目光毫无顾忌地流露着对彼此的爱意,我们依然那样亲密,在这个世界上,恐怕没有谁会像我们一样将对方视作最亲密的知己。
“塞西娅,”沙哈鲁重新将我的手拢进他的手掌中,“你知道吗,无论我人在哪里,我都会像现在这样想念着你。”
“我明白。沙哈鲁,我爱你,永远不会改变。”
“我也一样。我从来没有忘记过那一天,那一天,你创造了奇迹。”
“是的,我也没有忘记过。你也许不知道,当你来信告诉我们小妃主怀孕的消息时,我的内心是多么自豪。我把一切的奇迹都归功于我自己。”
“你可以的,本来就是如此。但是塞西娅……”
“你想说什么?”
“是不是因为这样,你才拒绝了阿依莱?”
“不是。”
“真的吗?”
“真的。你和阿依莱,你们在我的内心里占据的位置不一样。我对阿依莱所怀有的情爱,是真正的男女之间的恋情。如果我此生还曾怀着将自己托付给一个男人的希望,那么,这个人必定会是阿依莱。”
“可我听说你再一次拒绝了他。”
“我犹豫过,也矛盾过,可是,我始终不能决定是否可以为了他而改变自己。这种改变包括我所坚持的信仰和习以为常的生活方式。因此,如果我不能为他而改变自己,就代表着我不能够全身心地爱他,如果我不能全身心地爱他,爱就失去了它所应该具备的平等意义。即使阿依莱心甘情愿地接受这种不平等的爱的付出,我仍然做不到将一个内心抱有缺憾的自己交付于他。我不能那样做,不能。对于我深深爱恋的阿依莱来说,任何缺憾都不公平。”
“我不太懂你的意思,不过,真的很可惜。”
“没什么,等来生吧。”
“来生吗?”
“是的,如果有来生,希望能够与他再次相遇。”
“可我真的不希望来生遇到欧乙拉。”
“为什么?”
“如果我寄希望于来生,只怕我今生爱她爱得不够。”
我与沙哈鲁四目相对。一时间,我只觉得心潮翻滚,无法开口说话。沙哈鲁的痴情,让我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
对于一个爱到刻骨铭心,爱到生死难忘的男人,竟然还会觉得自己爱得不够,对于这样的男人,我又能用怎样的语言来表达对他的仰慕和热爱?
吃过茶点,索度捧着淡蓝色的棉质浴袍和浴巾来请沙哈鲁更衣入浴。浴袍的衣领处和浴巾四角照例绣着海棠花的艳丽图案。许多年前,当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公主偶然得到一幅水粉画,一幅色彩艳丽的海棠图,当时,她的表情是那么激动,她对我说,海棠花是她母亲生前最喜爱的一种花卉,因此,她的心中一直把海棠花当成是母亲的花。正因为这样,我才会在为她准备的披风、坐垫、桌布、睡衣、浴袍和浴巾上全都绣上海棠花的图案,我想,当公主与海棠花相伴时,她一定会觉得自己是被拥在母亲温暖的怀抱中。
是啊,我怎么会随便让别人包括我自己使用欧乙拉公主用过的东西呢?沙哈鲁是唯一的例外。欧乙拉公主已经离去,我希望海棠花的图案同样能够给沙哈鲁寂寞的心灵带来些许慰藉。
沙哈鲁泡洗药浴至少需要一个时辰,到时他会感到饥饿,我必须提前做好午餐。我在离沙哈鲁吃早餐不远的地方支起铁锅和铁架,铁锅里煮着的东西不必操心,我只需要不断翻动架在铁架上的牛腿肉就好。
烤牛腿肉,这是沙哈鲁最喜欢的食物了,稍微麻烦的是切成条状的肉块必须得事先腌制得恰到好处。沙哈鲁跟我们住在一起的时候,每当我为他做烤肉,他都会说感觉自己像在过节一样。
除了烤牛腿肉和铁锅里煮炖的食物,我还特意为沙哈鲁准备了青果酒。事实上,这已是世间仅存的青果酒了。
在我发现圣水泉和塞西娅洞后的第三个春天,存在了不知多少年的青果树垂下它细长翠绿的枝条,不再开花也不再结果。与此同时,它旁边的两棵原本不知名的大树却仿佛一夕间在枝头开满了黄粉色的小花,并且令人惊奇地结出了椭圆形的果实。
夏天过去,果实已有水梨那般大小了,不久,果皮上青绿的颜色一点点褪去,最后竟变成美丽的银灰色。我无法解释天地间赋予的秘密,惊奇之余,给两棵树起名“银果树”,从此,银果树成为圣女泉边最美丽的风景。
当深秋来临,银果树上的银果完全成熟之后,我将它的果实摘下来尝了一颗,我发现,成熟的银果与青果完全不同,它的果肉咀嚼起来有几分像炒熟的核桃,而味道又像新鲜水果一样酸甜适口,令人唇齿留香。我几乎在当时当地就放弃了用它代替青果酿酒的念头,相反,我做了一个大胆的试验,将它的果实磨成果粉,做成面包。正是这个尝试使银果面包代替了青果酒成为帖木儿宫廷中最独特也最珍贵的风味。
现在再回头来说青果酒。记得我第一次将酿好的青果酒进献给帖木儿王时,我特意留下两坛分别标上我和阿依莱名字的青果酒埋在青果树旁的地下。到沙哈鲁正式登临王位的那年,这两坛酒埋在地下的时间已经超过十年。沙哈鲁即位后举行的盛大宴会上,我把标着我名字的一坛酒送入宫内,当酒坛启封的瞬间,几乎所有的人都陶醉在它美妙的醇香中。
如今这一坛标着阿依莱名字的青果酒里加了几味阿依莱从明朝带回的珍贵药材,它或许不如单纯的青果酒那么可口,喝起来会有些中药的涩味,但有一点我不会弄错,我找一位著名的宫廷大夫鉴定过药材的药性,还让他尝过药酒,他说,这种酒将青果的营养和药补的特性集于一身,堪称酒中珍品,经常饮用必定会起到延年益寿的作用。正因为“阿依莱青果酒”如此珍稀,我才小心地留到现在,在我与沙哈鲁行将别离之时,我将把它作为礼物送给沙哈鲁。
我刚将烤好的牛腿肉端上石桌,倒上青果酒,沙哈鲁回来了,他还没有换下睡袍,一举一动都显得闲散愉悦。这是因为泡过药池后人的全身都会极度放松,看起来就像是刚刚从美妙的梦境中醒来。
沙哈鲁又渴又饿,迫不及待地将一杯青果酒一饮而尽,然后很优雅地开始吃烤牛腿肉。他称赞我烤肉的手艺越来越好,我只笑不答,因为他太饿了,自然会产生这样的错觉。
沙哈鲁喝了几杯青果酒,要我给他换上马奶酒。青果酒太过珍贵了,他舍不得多喝。但是,青果酒里的药性和超过十年的埋藏,都成倍地增加了酒的作用,沙哈鲁虽然只喝了五六杯酒,看起来倒像喝了很多酒的样子,一双眼睛有些发红,而且还变得喋喋不休。
他回忆起我们小时候的许多趣事,连公主剥好橘子先给了我这样的小事他都记得。他说,当时,他觉得公主很偏心,对我耿耿于怀差不多整整一个白天呢。我的角色则自然而然地从一个殷勤的主妇转变成了一个纵容孩子的母亲,无论沙哈鲁说什么,我都静静地听,静静地笑。
后来,我掀开锅子,端上了酸奶炖胡萝卜汤。沙哈鲁愕然面对着这道久违的菜肴,热气腾上了他的眼睛,他的滔滔不绝戛然而止。
我叉起一块胡萝卜,放在沙哈鲁面前的瓷盘里。沙哈鲁慢慢咀嚼着酸奶胡萝卜独特的味道,突然,他将双手蒙住眼睛,将头支在石桌之上,一动不动。许久之后,他的肩头剧烈地抽动起来。
沙哈鲁在塞西娅洞逗留了五天,第六天的清晨,他向我告辞。
我把他送到出山的山路上,他望着我,微笑:“塞西娅,我想求你一件事。”
“什么?”
“两个月,最多不要超过三个月,你到哈烈住上几天吧,让我跟你说说话。在这个世界上,她能为我留下的,只有你和兀鲁伯了。”
“我明白,我会的。”
我目送着沙哈鲁离去,他无法挺直的背影充满了惆怅。他会成为一个仁慈的君主的,但作为爱人,他在公主离去的那一刻已不复存在。
他说过,他要用随风舞动的孤寂爱他的国家,他说过的,在他失落了爱情的时候。
他还说过,他要好好活着,在他的一颗心已经死去的时候。
叁
公主没有看错沙哈鲁,他的确是个热爱和平的君主。他对西波斯的敌人固然严厉,与此同时,他却很注重修复与明朝的关系。
回历八二三年(约1420年,永乐十八年),阿依莱第二次作为使臣出使明朝。
自帖木儿朝开始,帝国向明朝进贡的第一大项是战马,第二大项是宝石,第三大项是珍禽异兽如狮子、受过专门训练的猎豹、哈喇虎喇(即彪,中亚所产一种野猫)、鹦鹉、驼鸟、猞猁狲、金毛猱狗以及这些动物的皮制品如狮子皮、金钱豹皮等。其中,最受中国皇帝欢迎的还是形象威仪的狮子。
明与帖木儿朝的贡赐贸易中,主要是彩缎、纻丝、绢布、银钞和瓷器,帖木儿的儿子沙哈鲁和孙子兀鲁伯尤其钟爱明朝的青花瓷,此外,这父子二人还对明朝文化如痴如醉。与父王分治南北帝国的兀鲁伯曾在撒马尔罕建造了一座雕刻的清真寺,寺中顶篷和墙壁皆覆以黑石,并用由木块组成的明朝画装饰起来。另外,他在科希克山麓开辟了一个花园,这个花园中有一个亭子,称为瓷亭。之所以称为瓷亭,是因为亭子前面矮墙下部皆用兀鲁伯派人从明朝采办回来的瓷砖铺砌而成。
兀鲁伯的书房,摆着一只浅绿色的瓷花瓶,这是明代龙泉窑青瓷中的杰作。兀鲁伯曾将它赐给公主,公主逝后,兀鲁伯将它摆在书房,为的是每天看到花瓶,如同看到公主一般。
对瓷器颇有研究的公主跟我说过,瓷器具有除玉石以外其他任何物质都不具备的特点:一是把任何液体倒入瓷器中,浑浊的部分沉到底部,上面得以澄清;二是它不会用旧;三是它不留下划痕,除非用金刚石划过,因此瓷器还可用来检验金刚石;四是用瓷器吃饭喝水可增进食欲;五是不论瓷器多厚,在灯光或阳光下都可以从里面看到外部的彩绘或瓷器的暗花。最后一点,则是瓷器易碎,不易运输。有此六大特性,瓷器遂成为中亚、西亚与欧洲贵族及富商竞相炫耀自己财力的新宠。
当年,也就是回历八一六年(约永乐十一年),明吏部验封司员外郎陈诚第一次出使帖木儿帝国。对于出使的感受,他曾做《西行诗》以志纪念,其中一首《至撒马儿罕国主兀鲁伯果园》脍炙人口:
加趺坐地受朝参,贵贱相适道撒蓝。不解低头施揖让,唯知屈膝拜三三。饭炊云子色相兼,不用匙翻手自拈。汉使岂徒营品腹,肯教点染玉纤纤。
诗中说帖木儿朝不分贵贱,见面互称“撒蓝”,施礼不会低头作揖。而最让汉使不习惯的,还是吃手抓饭,为了保持庄重,他们也只好饿肚子了。
帖木儿朝对于明使臣的重视程度以及接待规格也不亚于明朝方面,在帖木儿朝用来接见外国使臣的宫殿里,御座的右方座位,曾是明使的专座,其他各国使臣一般都排列在明使的下首。对此,陈诚再赋诗一首,记述了沙哈鲁及兀鲁伯父子对他的隆重接待和从他身上体现出来的大国心态:
乔林秀木隐楼台,帐殿毡庐次第开。官骑从容花外人,圣恩旷荡日边来。星凰至处人争睹,夷貊随宜客自裁。才读大明天子诏,一声欢笑动春雷。主翁留客重开筵,官妓停歌列管弦。酒进一行陈彩币,人暄四座撒金钱。君臣拜舞因胡俗,道路开通自汉年。从此万方归德化,无劳征伐定三边。
帖木儿帝与明朝的交往在沙哈鲁、兀鲁伯时代达到顶峰,后来,随着帝国的四分五裂,这种交往也就名存实亡了。
帖木儿王是个以严厉著称的人。他力求完美地整顿和修饰组成他实力基础的中亚各地。他将一批批被俘的工匠、科学家和艺术人才,从美索不达米亚、小亚细亚、叙利亚、波斯和印度驱赶到河中地区。尤其是首都撒马尔罕,集中了许多优秀的手工业者、杰出的文人学者以及科学艺术人才,他们用自己的双手和智慧将撒马尔罕建成了当时世界上最繁华、最美丽的城市之一。举个例子来说,帖木儿大清真寺和帖木儿陵都是这一时期建筑学领域的经典之作。
同时,他怀着对出生之地的热爱,在碣石城修建了许多花园、清真寺,当然也包括阿克萨莱宫,西班牙使臣克拉维约出使帖木儿帝国时,曾在碣石城做短暂逗留,他认为,阿克萨莱宫无论从规模还从壁画艺术上来讲,都堪称世界上最优美的建筑物。
我所了解的帖木儿王不仅通晓突厥语和波斯语,还能熟练使用察合台文(即用阿拉伯字母拼写的突厥文,得名于十三四世纪的察合台汗国),但是他对文化这种东西显然不像他的后人那样感兴趣,他更感兴趣的是建立一个庞大的帝国,然后将帝国分封给他的子孙。他坚信即使不必讨好史学家或者文学家为他书写传记,他的名字也一定能够镌刻在伟大的成吉思汗后面。
沙哈鲁和兀鲁伯始终没能据有如他们的父亲和祖父在世时一样广大的领土,他们的帝国缺了一角,帖木儿王病逝不久,西波斯便从帖木儿帝国分离出去。但沙哈鲁和兀鲁伯在对文化的重视和保护上远胜于帖木儿王,这一对父子齐心协力,将哈烈和撒马尔罕建成南北两个巨大的文化中心。
哈烈是文学家、诗人、学者的聚集地,非但神学、医学、法学、伦理学的研究受到鼓励和保护,文学与艺术在这里都得到空前发展。兀鲁伯比他的父亲沙哈鲁更进一步,他在撒马尔罕建造经学院,在经学院对面建造哈纳科、穆卡塔清真寺和奇希尔苏丹与库鲁努什霍纳宫。所有这些都是当时建筑艺术的典范。库鲁努什霍纳宫的花园里有一座奇尼霍纳殿,殿壁上装饰着优秀画家的绘画,并以瓷砖进行镶嵌。
回历八三二年(约1428年),兀鲁伯在十数位天文学家的协助下,建成了一座大天文台,在这座天文台中,首次查明了星系的位置。九年后,兀鲁伯以这项一直开展的工作为基础,编制了当时世界上最先进同时也最具科学发现和科学意义的天文表。在这个复杂的天文表中,不仅标明了数以千计的肉眼看不见的星宿位置,甚至还标明了几乎所有穆斯林的东方城市。
我为沙哈鲁父子感到骄傲。在沙哈鲁回到哈烈的第二个月,我收到他的一封来信,信中,他以请求的口吻邀请我到哈烈做客。这虽然比我们之前的约定提早了一个月,我还是欣然接受了邀请。
沙哈鲁知道,我喜欢旅游——当然,是在公主活着的时候。
我用闭目养神打发旅途的辛苦和寂寞。一路上,我总想起第一次旅游的经历,尽管那个时候的我还是个孩子。终于看到哈烈的城门真让人高兴,更让人高兴的是,沙哈鲁早早派出侍卫在城门迎候我,这对任何人而言都是一个很高的礼遇。之后,沙哈鲁在宫中为我举行了一个温馨的家宴。不仅如此,第二天,他还放下手上一切事务,亲自陪我参观了哈烈最著名的伊迪亚丁堡。
伊迪亚丁堡的气势极其宏伟,据说这座著名的城堡多年前曾遭到帖木儿王的破坏,沙哈鲁坐镇哈烈时决意修复它。他不仅亲自参与了城堡设计,还经常到工地视察,而当时参与修复工作的工匠和民伕多达七千余人。
中午,沙哈鲁神秘地对我说他要带我去个好地方,于是,他拉着我的手攀上了城堡的楼塔。没想到,这里竟然栖息着一群体态优美、毛色漂亮、并且对我们毫无惧意的野鸽,与我们相比,它们更像是城堡的主人。我和沙哈鲁带了许多馕和水,我们欣赏着目力所及的景致,就着习习凉风,吃了一顿美妙无比的午餐。野鸽在我们身边咕咕叫着,不时飞落在我们的肩头,为了表示对贸然打扰它们的歉意,我们将食物和水慷慨地分给了这些可爱的主人。
从伊迪亚丁堡返回,已是下午时分,沙哈鲁吩咐侍卫远远跟着,然后和我溜到街上,像普通人一样吃了一顿滋味独特的烤肉大餐。
愉快的一天就这样一晃而过。从第三天开始,身为帝国君王的沙哈鲁就鲜有时间像前两天那样一门心思陪伴我了,他的事务繁杂,我甚至只能在晚上见他一面,让他听我唠叨几句旅游的感受。
我在哈烈的行动不受限制。虽然沙哈鲁不能陪伴我,可他给我安排了最好的向导。在哈烈逗留的最后几天里,我把所有的时间都花费在城中那座壮丽的图书馆里。图书馆为酷爱文化的沙哈鲁所建,馆中收集了世界各地众多的书籍和艺术品,包括我为帖木儿王制作的水晶象棋。沙哈鲁父子去世,帝国衰落之后,这副蒙古象棋据说落在了月即别帝国昔班尼汗的手里。
我留恋哈烈,留恋沙哈鲁,可我最终还要回到塞西娅洞。我已经离开欧乙拉公主太久,我想念她甚于世间的一切。
沙哈鲁亲自为我送行。他的临别礼物是一本厚厚的诗集,我只翻看了一页,泪水便潸然而下。原来,这就是那本诗集啊,诗集里收录了沙哈鲁从少年时代起到如今写给欧乙拉公主的所有情诗。
我们约定,最多三年,我还会来看望他。
从哈烈即将回到撒藏书网马尔罕途中,我听到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索度派人通知我,阿依莱出使归来,不幸染上一种古怪的病症,生命垂危。
我以最快的速度回到撒马尔罕。一路上我都头昏脑涨,我只想着一件事,一向身体很好的阿依莱怎么说病就病,乃至一病不起?
欧琳堡冷清了许多。公主去世后,只有十几个负责卫生的杂役、两个厨子、索度夫妇和他们的儿子阿依莱,还有我,被特许住在这里。欧琳堡是沙哈鲁、兀鲁伯、阿依莱和我的家,然而,此刻的我,回到欧琳堡再没有回家的感觉,公主带走了一切,我的内心只留下挥之不去的凄伤。
索度和他的妻子都苍老了许多,显然,阿依莱突然病重使他们身心俱疲。我顾不上跟他们叙旧,直接和索度来到阿依莱的房间。
阿依莱还住在他小时候住的房间里,房间的陈设不多一点,不少一点。阿依莱和我一样,是一个拒绝改变的人。
索度悄然退去了,我走到阿依莱的床边。我看到虚弱的阿依莱躺在床上,睁着眼睛看着我。他的眼睛也许不像以前那样明亮了,但里面依然闪烁着温暖的光芒。我突然有一种喉咙发紧的感觉,公主、沙哈鲁、阿亚、沙奈、阿依莱,他们原本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最亲近的人,除了沙哈鲁去了离撒马尔罕有几千里之遥的哈烈,其他的人为什么像约好一样,都要先后弃我而去?
阿依莱向我微笑,我也努力向他微笑,在他的身旁坐下来。
阿依莱说的第一句话是,塞西娅,我等不到四十岁了。
我的眼泪一下流了出来。也许,真的是我害了阿依莱,我拒绝婚姻,阿依莱无奈地尊重了我的选择。当父母多次流露出希望他与别的女子成婚的愿望时,他笑着对父母说:等我四十岁,如果我四十岁时塞西娅还不肯嫁给我,我就死了这条心,娶一个不像她那么古怪的女人成亲,生儿育女。
可是,长生天却没有给他这样的机会。我即使不后悔自己的执拗,想到他的父母在他去后孤苦无依,我就无法不为自己的决定自责。
阿依莱为我拭去泪水,他问我:“如果我活下来,在我四十岁的时候,你会同意嫁给我吗?”
我望着他,我可以撒谎,但是,阿依莱喜欢的是我的直率,所以,我只能痛苦地摇了摇头。
“那么,你能告诉我,为什么?是因为你从来没有爱过我吗?”阿依莱依然微笑着问,他并不生我的气。
他从来不生我的气!我是个任性的女人,阿依莱从小就懂得纵容我的任性。
是啊,为什么不能嫁给阿依莱,为什么呢?
是因为我不想改变,还是因为某种东西横亘在我与阿依莱之间?或者都不是,只是因为我对婚姻怀有畏惧?
我坚信,我一直都在深爱着阿依莱,我不能给他的,只有婚姻。
我回握了一下阿依莱的手:“我爱你,很爱。你是我此生唯一想嫁的男人。”我认真地对阿依莱说。
阿依莱的脸上再次闪过一抹知足的笑容。
“你知道我是从什么时候爱上你的吗?”
我摇头。
“第一次见到你,我看到你眉间的金星。我以为那是画上的,没想到是生来就有的。还有,你长得比我所见过的所有女孩都丑。”
我含泪而笑。
真的是那时候吗?如果是,那么,我又是什么时候觉察到我与阿依莱之间的姐弟情发生了某种微妙的变化?是在他第一次出使中国归来吗?
记得阿依莱第一次作为通译随使团出使中国时,还只是个小孩子而已。那一年是中国的洪武二十八年(约1395年),阿依莱年方十二岁。当时,明与帖木儿朝往来使用的语言有波斯语、汉语、蒙古语和突厥语,阿依莱因为小小年纪便精通上述语言被帖木儿王视为天才,加上他头脑灵敏,能言善辩,因此,帖木儿王会选中他充当使团通译和副使之一就不足为奇了。
当时,我生平第一次与沙哈鲁有了肌肤之亲。那一次似乎很亲近其实很疏远的经历使我从一个不谙世事的女孩变成了注重仪表、仪态迷人的少女,但我从来没有将沙哈鲁视为我生命中的男人。我说过,我与沙哈鲁彼此相爱,但我们之间的爱不是男女之爱,而是除男女之爱以外的其他各种爱的总和。我的眼睛关注着沙哈鲁,为他的烦恼而烦恼,为他的无奈而无奈,但那绝对不是通常意义上的爱情。如果非要把爱的定义狭隘化,我知道沙哈鲁从来没有爱过我。
而我,也从来没有爱过沙哈鲁。
事实就是如此。
随后的日子,阿依莱随使团到了明朝。他回来那一天好像是我一生中最快乐的节日,我们所有的人,公主、我、索度夫妇,还有尚未返回哈烈的沙哈鲁和他刚刚怀有身孕的妻子,我们都围在阿依莱身边,听他讲出使途中的故事。
所有的一切,清晰如昨。
阿依莱拉着我的手,放在他的脸上。
他的手心滚烫,脸也滚烫。欧乙拉公主病故之后,阿亚和沙奈也先后辞世。兀鲁伯虽然是我看着长大的孩子,也是我小妹妹的丈夫,但他毕竟是帖木儿帝国名符其实的储君,是辅佐沙哈鲁治理国家的君主,我不可能真的把他当做我的亲人。因此,除藏书网了沙哈鲁和阿依莱,我在这个世界上再没有别的亲人。如今,阿依莱又要离我而去,我不明白,长生天为什么独独把我留下来,甚至在未来的日子里还给了我很高的寿数,却一个个夺去我所热爱的人?
是因为长生天要我活着见证什么吗?所以才赐予了我一颗金星,赐予了我超凡的想象力和一双灵巧的手?
可能是吧,因为后来,我果然见证了一个帝国的全部兴亡。
我和阿依莱的交谈一向波澜不兴,我喜欢听他用他那种特有的平静的语调跟我说话。小的时候,每当我和他发生一些小孩子之间常会有的争吵,我赌气不跟他说一句话,他有个特殊的办法哄我开心。那就是,他总会选在我准备午睡的时候跑进我的房间,在我的身边坐下来,不紧不慢地给我讲有趣的故事。我的心里原本不想理他,可他的声音让我心绪宁静,因此,往往他的故事还没有讲完,我就已经沉沉睡去。而当我醒来时,我便九九藏书与他和好如初。
让我心如刀绞的是,从此以后,这个世界上将不会再有任何一个人能够像阿依莱那样对我说话。
如今,轮到我用不紧不慢的语调给阿依莱讲述我在哈烈的所见所闻。我天生善于描摹细微的事务,阿依莱即使在病中,依然听得津津有味。我的语调让他欣慰,终于,他在我的注视下沉沉入睡。
几天后,阿依莱安然辞世。我很清楚,在生命的最后几天里,阿依莱的内心是满足的、快乐的,不仅因为我寸步不离地守在他的身边,而且因为他可以感受到我对他全部的爱恋与不舍。
我送走了我在生命中最爱的男人,我像答应欧乙拉公主一样答应他,用我的眼睛,替他多看看这个世界。
肆
阿依莱死后,我就很少再回撒马尔罕的欧琳堡了,我生命中的大部分时间都在塞西娅洞度过。除了兀鲁伯每年的寿辰外,我只在回历八二七年(约1424年)、八三〇年(约1427年)因为其他的事情回去过三次,第一和第二次是因为索度夫妇在八二七年先后辞世,第三次则是因为奥玛的儿子、米兰沙的孙子卜撒因出生。
奥玛抱病请我为新生儿祝福。当我将孩子抱在怀中时,我看到他的脸庞端正,酷似他母亲的模样。
我对奥玛说,这个孩子,将成为米兰沙家族的希望。
我并非随口说说,我的感觉每一次都很准确。这是长生天给我的启示,长生天从来不会欺骗我。
果然如我所料,小生命的到来不久之后将他的父亲送往天堂之路,临终前,奥玛放心地将卜撒因托付给前来探视他的堂弟兀鲁伯。昔日的恩恩怨怨烟消云散,此后,卜撒因便在堂叔兀鲁伯的精心抚育下一天天长大,日渐成长为品格端肃、胸怀大志的青年。许多年后,当兀鲁伯被自己的儿子杀害,帝国陷入空前的动荡与混乱中之时,恰恰是被兀鲁伯抚养长大的卜撒因努力统一了河中地区,使帝国被斩断的生命之丝再度得以延续。
更可贵的是,卜撒因留下了一个优秀孙子,这个孙子,巴布尔,被我预见将会成为一代伟大的君王。
回历八五〇年十二月(1447年3月),我被兀鲁伯紧急召到哈烈。这一次远赴哈烈的原因,是因为沙哈鲁病重。
沙哈鲁吩咐兀鲁伯,要我单独觐见。因此,兀鲁伯亲自将我引到寝宫门口时,低声对我说:“塞西娅,拜托你了。”
我点点头。兀鲁伯无非是拜托我让他的父亲走得轻松一些,愉快一些,这一点,我想我会尽力做到。
我走进寝宫,一个宫女恭敬地将我引到沙哈鲁的病床前。宫女悄然离去了,我俯视着沙哈鲁的脸。
沙哈鲁孤独地躺在他那张宽大的雕花木床上。这张雕花木床的式样和图案都是我为他设计的。其实,在沙哈鲁和兀鲁伯父子两人的宫.99lib.廷中,他们都已习惯使用我为他们设计的许多东西,从床到几案到镜子到盥洗用具等等,我对大自然的钟爱和独有的审美情趣无所不在。多少年来他们的习惯一直没有太大改变,而他们之所以如此倒不完全是因为我所设计的每一样东西都无可挑剔,更重要的是我在后期的设计里充满了感伤和怀旧的情绪,这样的情绪恰恰能引起他们父子的共鸣。
沙哈鲁仿佛睡着一般,微微合着眼睛。他的脸颊深陷,头发完全白了,岁月无情,当年的英俊潇洒和活力无限都在岁月中消磨殆尽。
我默默凝视着他,直到他睁开眼睛,看到了我。
“塞西娅,你刚进来吗?”
“有一会儿了。”
“是吗?难道说我又睡着了?九九藏书 ”
“当然,你从小就觉多。”
“你一直坐在我身边看着我?”
“对,你可老多了。”
他向我微笑:“可你一点没见老。你的样子,好像比我年轻三十岁。一定是圣女泉让你永葆青春的容颜。”
“是啊,要不他们怎么都叫我老妖精呢。”
沙哈鲁艰难地微微一笑,我一直有办法让他开心起来,哪怕在他的生命行将结束的时候。
“塞西娅,你知道吗,我一直都在惦记着你,担心你赶不上来送我,那样你会遗憾的——像我当年一样,抱憾终生。”
“我一定能赶上。”
“这倒是。你一向体格强壮,不像欧乙拉那样柔弱。”
沙哈鲁的眼睛里蓦然闪过回首往事的黯然。
我轻轻地摩挲着他的手,他将我的手攥在了他的手心里。他的手像他的人一样苍老了,失去了往日的力量。
“沙哈鲁,我想问你一件事。”我认真地找话来同沙哈鲁说,我希望他走时不要太寂寞。
“什么?”
“那次,你从哈烈回来,如果不是因为公主突然病倒,你会过来看望她吗?在你来之前,小妃主先来过,她向公主说了你们的状况,公主很忧虑,她答应小妃主一定好好劝说你。可我当时心里没有一点底,我太了解你的个性,如果你不愿意,只怕我根本请不来你。你告诉我,如果不是公主意外生病,你会来吗?”
“会。”
“真的?”
沙哈鲁微微叹了口气,他的记忆清晰如昨。“塞西娅,快两年了,我和她的分别,毕竟快两年了。走的时候,我曾强迫自己把一切都放下,我也以为距离和时间可以帮助我把一切放下。然而我错了。在我与她分别的两年里,你永远无法体会突然离开她远在波斯的我有多么孤独!有的时候,我思念她几乎思念到有一种快要发疯的感觉。我每天夜里都梦见她,而她,总是我初见她时的模样,脸上带着几分稚气,眼睛里闪动着温柔的光芒。真主啊,从来没见过有哪个女人像她那样爱孩子的,但如果不是命运的阴差阳错,我宁可不要做被她亲自带大的孩子,而做一个可以保护她一生的男人。不瞒你说,那次奉旨回宫觐见帖木儿王,没有见到她之前我一次次设想着与她见面的情形,我猜想她会对我说什么,我又会对她说什么。至少,我觉得自己不再是两年前的那个任性的男孩,我会像一个真正的男子汉那样对待她。可后来的事实证明,我的孩子气一如既往,见到她的那一刻,我突然发现我之前所有的准备都派不上用场,我的膝盖在颤抖,我想,如果不是你的支撑,只怕所有的人都已看出我的失态。我见到她已是如此,你说,我还能有足够的决心拒绝她的要求?”
“原来你心里的想法是这样。不过,你知道吗,你那时搂着我的手臂一直都在颤抖,那时,我就担心你不敢见她。”
沙哈鲁的脸上重又露出温暖的笑容:“我的手臂也在抖吗?”
“抖得很厉害,我听得见你的心跳,咚——咚——像擂鼓一样。”
“什么时候?我跟欧乙拉说话的时候吗?”
“是。不过,你居然冷冷地对她说:您好。”
“是吗?我都不知道自己说了些什么。我只顾注意她,又不敢让人看出来我有多么在意她,我矛盾极了,好些事都不记得。”
“还好我记得一切。”
“因为这样,你就担心了?”
“嗯。”
“担心我伤害她?”
“是的。”
“可你应该知道,没有一个人能够真正地伤害她。她的心宽广得如同无边无际的草原,我的爱和恨都只是在她的心上流淌的小河,她容纳了我的存在,我的存在却不会改变她的辽阔。”
“她爱你,沙哈鲁。”
“我知道,但不是你说过的男女之爱。塞西娅,我也想问你一件事。”
“你问吧。”
“你真的从来没有埋怨过我吗?”
“为你那一次的行为?”
“那一次,那一次我……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当时那种感觉竟然强烈到无法克制,我想我一定是疯了。”
“没什么。我很高兴。”
“高兴?”
“公主,你,我,阿依莱,我们本来就是一家人,我们彼此深爱着对方,只是爱的方式和表现各有不同。沙哈鲁,在我的心目中,从来没有把你当成我想嫁的男人,我知道你敏感的内心只能容得下一个人,一个人足矣。所以,我怎么会蠢到用你一时的冲动来惩罚我一生的幸福。”
“既然是这样,你为什么不肯嫁给阿依莱?我比任何人都清楚,他活着时一直深爱着你。”
“公主跟我说过,长生天不是信仰,是信念。可是当公主永远离开我之后,长生天变成了我唯一的信仰,我不能为阿依莱而改变。”
沙哈鲁再一次微叹:“真够傻气的。”
“我们好像都很傻。”
“却无怨无悔。”
“是的,无怨无悔。”
沙哈鲁脸上掠过一抹笑意,疲惫地合上眼睛。“说真的,塞西娅,我等待这一天的到来已经等得太久了,我的内心从来没像这一刻这样轻松过。我的心里没有遗憾,更没有什么放不下的事情。这几十年,兀鲁伯一直协助我治理国家,他的才能证明,他将成为百姓们拥戴的君主。”
我默默地想,你的确生了一个对百姓仁慈,长于治理国家的好儿子,问题在于,你和米兰沙那些野心勃勃的孙子,他们是否能够令你放心?恐怕很难。我这样想着,嘴上却什么也没说。
或许,沙哈鲁也未尝不知道这些,他只是不想再去考虑。正如他所说,他等待着这一天等了太久,从公主离开他的那一刻起,他已经在等待这一天的到来。近四十年的时光,他信守了对公主的诺言,将国家权力移交在兀鲁伯的手上,照顾我们所有的人,坚强地活下去。
现在,他累了,他需要休息。
在他去后的未来究竟会怎么样呢?我仿佛听到公主在轻轻叹息:我们蒙古人,总是自己打自己。
因为自己打自己,庞大的蒙古帝国早已分崩离析,像烟花盛开的帖木儿帝国,想必也终将逃脱不了同样的命运。
见到我,沙哈鲁了却了最后一桩心愿,平静地睡着了。此后,他再没有对任何人说过任何话。第二天是十二月二十五日(即阳历3月13日),他溘然长逝。我没有为他的逝去太过悲伤,他在帖木儿帝国虽不完整却还强盛的时候离去,这对他来说是件幸事,他不必像我一样,见证帖木儿帝国后来的衰亡。
沙哈鲁的葬礼极尽哀荣。因为,我看到有许多学者包括文学家、诗人、历史学家和艺术家们在用自己的方式表达对他的哀悼,沙哈鲁兼容并蓄以及和平治国的政策在四十年间成就了帖木儿帝国文化上的辉煌,这是他的功绩之一。而比这更为重要的是,我看到无数百姓在为他的去世哀哀哭泣,他们的眼泪像珍珠洒落在地上,那是人世间最藏书网高贵的殉葬品。
公主带大的沙哈鲁,他背负着国家富强的命运,到了遥远的地方,那里,是他一生向往的天堂。
我和兀鲁伯久久站在沙哈鲁的墓前,我们谁也没有哭泣。当我们最后一次向他安息的灵魂施礼,转身离去时,兀鲁伯走在我的身边,用手扶住了我的胳膊,他在我耳边轻轻唤道:“塞西娅。”
我微笑:“兀鲁伯,你有话想对我说吗?”
兀鲁伯沉思着问:“你觉得,在天上,我父王能够见到公主吗?”
“会的。其实,所有的一切又有什么关系呢?无论生与死,公主无时无刻不守护在我们身边。”
“但我还是希望……”
“希望?什么?”
“父王的一生很不快乐,我多么希望他自由自在的灵魂是快乐的。何况,我只有想象着他的离去是为了与公主在一起才不会悲伤,我只愿父王残缺的梦在公主的身边变得完整。”
我的眼圈红了,然后,眼泪冲出我的眼眶。我的思念像泛滥的河水一样在兀鲁伯面前肆意奔流。
我活着,但我失去了阿亚、沙奈,失去了欧乙拉公主、我的母亲、我的妹妹,失去了阿依莱,现在,我又失去了沙哈鲁,只有我,我还活着。
我必须活着,活得像两个人那么长久。
兀鲁伯温柔地搂住了我的肩膀。
我伫立回头,我想起我还有一句紧要的话没有对沙哈鲁说。
对不起!这是我隐藏了三十八年的歉意。
是的,在沙哈鲁已经离去之后,我没有理由不向他道歉,我要对他说“对不起”,为我守护了三十八年的谎言。
三十八年前,欧乙拉公主突然病逝。那时,沙哈鲁回到撒马尔罕,他没能见公主最后一面。安葬了公主之后,他向我问起公主弥留之际都说了些什么,其中有一件事情——只有一件事情——我对他撒了谎。公主在最后一次短暂的昏迷中,一直喃喃呼唤着一个人,那个人其实是——她的母亲。
当时我对沙哈鲁说,那个人是他。
当时,我必须那么说。我知道,唯其如此,我才能够帮助沙哈鲁找到让他支撑下去的理由。
我并不为此后悔。我道歉不是因为我后悔,而是因为沙哈鲁就要见到公主了,我知道她会帮我守住这个秘密。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