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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蒙古帝国2·狂飙西进》
壹
一二二〇年。花剌子模忽毡城。
灭里,这个在花剌子模素有“铁王”之称的勇将,正抄着手注视着西坠的斜阳和彤云拖开的巨大的阴影,一动不动。他已经这个样子站了很久,蒙古军刚刚停止了连日来对忽毡城的攻打,而如今的忽毡城就像重症缠身的病人,只剩下无助的挣扎和随时可能停止的呼吸了。灭里遣走了众将,就一直站在城头上凝望着西方。
天际处,云层间夹杂的亮橘色渐渐变化成一抹柔和的粉蓝,夕阳呈现着最后的华彩。闪缎般的锡尔河泛着点点珠光,仿佛一双双悲悯的眼睛与夕阳在对接中融为一体。这是锡尔河的黄昏,宁静、美丽、忧伤。
终于,暮霭沉落,夕阳毫不容情地将水面上燃烧的火焰收起,一条疲惫的长龙乖乖卧在了夜色中,悠缓、静谧,等待黑夜睡去,等待黎明来临。
灭里稍稍换了一下姿势。
他在想什么?此时吗?如果此时他必须思考。将来吗?如果还有将来。从国王摩诃末·沙的表弟亦99lib?讷勒用卑劣的手段残杀了蒙古派往花剌子模进行贸易的四百五十名商人起,战争的阴影就已经笼罩了花剌子模的天空。而当傲慢的沙王愚蠢地拒绝了成吉思汗要求交出杀人凶手的最后通牒,花剌子模就已经开始为战争做着准备。然而,谁能想到蒙古人来得如此之快!原本一年的行程,蒙古人只用了三个月就杀到了花剌子模的边城下,接着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直取河中,切断了花剌子模新、旧两都间的联系。此时,花剌子模的君臣才真正领教了蒙古军强大的战斗力和统帅成吉思汗用兵的高妙。面对蒙古军凌厉的攻势,花剌子模一国上下显得束手无策。沙王拒绝了王子札兰丁和灭里的建议,把军队部署在锡尔河沿线及东部边界,结果因兵力分散,被蒙古军瞅准机会各个击破。
前方消息不断传来,蒙古其他三路大军已分别攻取讹答剌城、毡的城和不花剌。杀害蒙古四百五十名商人的元凶亦讷勒亦已伏诛。沙王出逃,不知所踪。王子札兰丁虽有心与蒙古军一决胜负,奈何手上没有兵权,只能暂时坐镇新都撒马尔罕。所有这些令人沮丧的消息一再影响着忽毡城守军的士气,灭里只能凭借强有力的铁腕才能保证军队不致很快分崩离析。
忽毡城无险可据,灭里赖以支撑的优势是自己的军队四倍于敌。城下这支蒙古军由术赤——成吉思汗的大太子率领,只有区区五千人,却沿途攻占了锡尔河左岸的几乎所有城镇。
身经百战的灭里实在想不通,究竟是什么原因、什么力量造就了这样一支战无不胜、所向披靡的军队?他对任何事情一向不具备细微的分析能力,但这不妨碍他做出正确的判断:蒙古军尚未攻下忽毡城,然而,忽毡城的喘息早已湮没在蒙古军密集的炮声中了。灭里要为他的军队尽快找到一条出路。
空气中处处弥漫着焦木的味道,灭里实在不想呼吸着呛人的空气坐以待毙。他在黄昏来临前通知下去,要各部将领做好准备,入夜后全部撤到锡尔河中的小岛上。灭里坚信,在箭矢射不到的小岛他必定可以多坚持一段时日,甚至可能将术赤的军队消耗殆尽。倘能如此,那将彻底改变目前被动挨打的局面,甚至还能鼓舞士气,为全面的反击提供一次难得的机会。
灭里下意识地攥紧了拳头。
“报告将军,一部准备就绪!”
“报告将军,二部集结完毕!”
……
方才离开的将领们纷纷聚回灭里的身边,灭里转身扫视环立他的身后等待命令的部下,内心蓦然涌起一阵混杂着无可奈何的愤怒。数日前,这一张张脸庞还透着无比的自信,现在,自信荡然无存,只剩下溺水后的惊恐。
“走吧,先跟我去看看敌人的动静。”灭里强压住愤怒的心潮,淡淡地、面无表情地说道。
城下蒙古军的营地燃起堆堆篝火,远远地可望见蒙古军正在用饭。这应该是最好的时机,借夜色掩护,从城后神不知鬼不觉地退守锡尔河中的小岛上。
“通知下去,立刻行动!”
“是!”将领们衔令而去。
夜色渐浓,后城门悄然开启,近万人的队伍在灭里的率领下鱼贯穿过城门,向锡尔河方向移动。这两天,在蒙古军的强攻下,忽毡城的守军几乎损失殆尽,只剩下不到万人,还多数带着伤。
闪烁的星光下,锡尔河显得格外幽静而亲切。
整整两天,灭里他们能够闻到的除了血腥气就只有焦糊气,如今远离了战场,即使是水草略带酸腐的气味闻起来也不亚于刚刚启封的美酒。但是灭里的队伍根本无暇停下来深吸一口气,他们尽可能快地向河岸靠近,岸边停着几十艘战船,只要来回运送十趟,一万将士就可以全部退守小岛。
突然,一声战马的嘶鸣划破了寂静的夜空,接着,岸边仿佛腾起一片宽阔的火云,火云一点点地散开来,在灭里逐渐适应了光亮的眼中还原成一个个高举的火把。是蒙古人。
队伍立刻产生了骚动。灭里的心一瞬间被痛恨和沮丧击中,但又很快恢复了镇定。在一眼望不到边的火光里他无法判断蒙古军到底来了多少,不过有一点他很清楚,昨天蒙古军的强攻被击退后,自身损失应当不小;何况,术赤不可能派出所有的军队来岸边埋伏,那样目标太大,收不到出奇制胜的效果。
“不要慌!他们的人没多少!我们冲过去,就可以将他们踏为齑粉!”灭里提高嗓门向周围的将士喝道。他的话被迅速地传了下去,骚动渐渐平息了许多。将士们各自握紧了手中的武器,随时准备与蒙古军做生死一搏。
火把将岸边照得亮如白昼,二十多匹战马鱼贯而出,迅即向两边散开,一匹雄骏的白马出现在灭里面前,马上端坐着一位盔甲鲜明的年轻将军,最多不超过二十岁。笔直挺拔的鼻峰,棱角分明的脸庞,炯炯有神的眼睛,无一不显示着某种独特的力量。
灭里与年轻人相视着,对峙着。
年轻人的脸上闪过一丝笑意。“灭里将军,我敬重你是一位英雄,希望你能放下武器。只要将军肯放下武器,我保证你不失王侯地位。”他通过翻译向灭里喊话。
灭里轻蔑地哼了一声:“你是谁?”
“他是我们的拔都小王爷。”翻译回答,然后附耳对拔都说了几句什么。
“灭里将军,我父王早料到你会从城后逃遁,早已经在此布下天罗地网,你是插翅难飞了!我敬重将军勇武,不忍过分相迫,也希望将军为手下的弟兄想想,不要执迷不悟。”拔都气定神闲地温声相劝。
几个月来,随着术赤率军一路过关斩将,拔都以其勇敢机智早已蜚声花剌子模,有关他的故事灭里听得耳朵都快起茧子了。不过,拔都的年轻实在大出灭里的意料,拔都所表现出来的从容平和更让灭里感到不可思议。既然不能全身而退,灭里并不愿同拔都多说废话,将手一挥,率先向拔都冲去。这时,又一个意想不到的变故发生了。拔都迅速掉转马头,蒙古军纷纷掷下火把,潮水般地向两边退去。火把引燃了事先堆放在岸边的干柴,停靠在岸边的几十艘战船也着起火来,顷刻间将灭里和手下将士置于火光照射之下。灭里不明白拔都想要耍什么诡计,正疑惑间,他身后的队伍已然大乱,不断有将士中箭落马,灭里这才明白拔都为什么要避开与他正面交锋,正如他所估计的那样,拔都所率不过一千人,倘若硬拼,势必不是灭里的对手。所以,拔都采取了以长制短的战术,利用蒙古骑兵灵活机动、长于弓箭的特点,力图以最小的损失换来最大的胜利。
更糟糕的是,灭里并不能确知蒙古军究竟来了多少人。找蒙古军拼杀吧,蒙古军躲在暗处,他自己的队伍又乱成了一锅粥,首尾不能相顾。灭里恨声不绝,无奈,只好指挥军队抢出火海,泅水向河中小岛逃去。灭里的军队经过这番射杀,剩下不足五千人,拔都也无意追赶,只下令原地待命。
清晨,沉重的夜幕被剪开一条缝隙,术赤率领军队在岸边扎下营盘。“铁王”灭里是蒙古军此次西征以来遇到的最强劲的对手之一,术赤明白,如果不能将这支力量尽数歼灭,将会后患无穷。
小岛离河岸太远,箭矢、弩炮都发挥不了作用,术赤勒马岸边,苦思对策。
拔都、斡尔多、别儿哥静静来到父亲身边,一同眺望着河中的小岛。斡尔多是术赤的长子,比拔都大一岁,别儿哥只有十四岁,他们却以其勇武、机智、顽强享誉西征军中。术赤对他的儿子们一向深感骄傲,尤其是次子拔都。从某种方面来说,拔都更像他的祖父成吉思汗,而不像术赤本人,倒是斡尔多在性格上随他的地方要很多。或许出于内心深处的对父汗的崇拜,术赤对拔都的期望最高,要求也最严。他希望拔都有朝一日成为一名优秀的统帅,而拔都也确实不负所望,西征以来,连战克捷,逐渐树立起自己的威信。
拔都的目光落在父亲的脸上。术赤的脸容苍白、倦怠,连年的征战严重损害着他的健康,有的时候,他甚至希望自己长睡不醒。
“父王,您不舒服?”拔都担忧地问。
术赤指着河中的小岛:“拔都,你想到办法没有?”他不愿意在这种时候谈论任何与自己的健康有关的话题。灭里是花剌子模的一面旗帜,他绝不能让这面旗帜永远地高高飘扬。
“困住他们,不怕他们不行动!”别儿哥抢先回答。
术赤看了一眼儿子那张晒得黝黑的、依然带着几分稚气的脸,不易觉察地微微摇了摇头。
“不行!”拔都断然否定了弟弟的想法。
“为什么?祖汗不也经常要围城打援的吗?”
“在这里,我们也无援可打。来见父王前我向忽毡城的居民了解过这座小岛的情况,他们证实,这座小岛是个名副其实的宝岛,岛上动植物种类繁多、丰富,不要说一千人,就是五千人的队伍守上一两个月也不成问题。灭里守得起,我们围不起,为今之计,只有设法尽快将灭里逼出小岛。”
“都怨你!本来昨晚我可以一箭射死那家伙,你偏拦着不让射,这下给我们自己找下麻烦了吧。”别儿哥一想起昨晚的事,就一肚子的怨气。
术赤瞟了儿子一眼。拔都的神态一如既往,坦然、宁静,对于弟弟的责难,他只报以宽和的一笑。术赤暗暗感到欣慰,拔都的确越来越成熟了。
斡尔多狠狠瞪了别儿哥一眼。别儿哥立刻醒悟过来,急忙缄口不言。他倒不是有意在父王面前告状,只是少年的率性使然。还好,父王对二哥毫无怨责。
“说说你的想法。”
“填河!”拔都目光炯炯地注视着父亲,简洁地答道,语气中没有丝毫犹疑。
“填河?”斡尔多、别儿哥异口同声地问,都觉得拔都这个主意未免太异想天开。术赤的眼中却闪过思索的光芒。
“对。从这里就可以开始。我了解过,这一段水流平缓,填河应该不成问题。随着我们一步步接近小岛,我们的弓箭、弩炮就可以发挥作用,并对灭里产生威慑。灭里当然明白,一旦小岛与陆地接近,意味着他的灭顶之灾就要到来,这样,即使他想守下去也不可能了。只要他一离开小岛,我们就有机会将这支力量聚而歼之。”
术赤点点头:“也罢,这未尝不是个办法,可以一试。”
“那么,我去安排?”
“好!让斡尔多协助你。不过,灭里不会坐以待毙的,他一定能想出办法来阻挡你填河,你想好对策了吗?”
“嗯。我想向祖汗求援,请他老人家多增派些人手过来。填河速度越快,我们的主动性越大。”
“父王,就派我去向祖汗求援吧,我想见祖汗。”别儿哥探过身子,急切地接过话头。
术赤用微笑表示了默许。
拔都扳住弟弟双肩:“见到祖汗,代我和斡尔多问好。剿灭花剌子模后,我们一起去看望他。”
看到儿子们如此想念他们的祖汗,术赤蓦然觉得有些伤感,这与他内心的渴望竟不谋而合。
多年来,他与父亲关系疏远——至少表面上如此,但是这种刻意的疏远并没有对他的儿子们产生丝毫影响。无论斡尔多、拔都还是别儿哥、昔班,他们无不崇敬祖汗,对祖汗怀有真挚的亲近与热爱之情。尤其是拔都,这孩子从小的时候起,无论做什么,似乎都会将祖汗作藏书网为自己的榜样。这也不难理解,世界上只有一个成吉思汗,而这个伟大的人还是他们的祖父,他们怎么可能不为之骄傲?
他又何尝不是如此!假如他不是有着那样的身世,他一定比任何人都更能体会到天意的恩宠。然而……
为了摆脱这突如其来的伤感,他扭头望着如丝带般飘逝而去的锡尔河,再没有说什么。
绚丽的朝霞倒映在锡尔河上,河心仿佛盛开了一朵朵火红的花。想着生命如朝霞般易逝,术赤竟莫名地流下泪来。
灭里发现蒙古军驱使当地居民运石填河,立刻召集手下众将商议对策,一位将领献上一计:造十二艘大船,每日分派士兵乘船到岸边向填河的蒙古军和居民放箭。灭里采纳了他的建议。
两千名将士一起动手,很快十二艘大船造成了。为了对付蒙古军的善射,灭里请一位工匠出身的将领设计出一种既可遮挡住对方箭矢,却不影响己方放箭的活动式挡板。岛上树林多得是,这种挡板选取了质地细密而坚硬的木材,可有效抵挡蒙古军的利箭。之后,灭里将队伍分成五队,轮流乘船向填河的人群放箭,只要填河不停止,放箭就不得停止。
这一招果然见效。被蒙古军驱赶来填河的居民见十二艘大船一字排开,密密麻麻的箭雨落在他们的身上和四周时,当即四散奔逃。拔都调来一批弓箭手与灭里的船队对射,船上士兵竖起挡板,蒙古军的箭矢只射中了挡板,许多还落在船舱中,倒为灭里免费赠送了不少箭矢。拔都无奈,只得下令暂时停止填河。
一连三天,灭里如法炮制,使得蒙古军填河的速度异常缓慢。斡尔多问拔都是否要等待祖汗的援军到来后再做打算,拔都却嘱咐他多寻些火棉和燃油备用,斡尔多当即出去安排。
翌日凌晨,数十个投石机经过一番伪装被置于岸边,五十名精心挑选出的神射手藏身于投石机后。蒙古军驱使当地居民继续填河,灭里的船队准时出现了,这一次由灭里亲自指挥。也许是连续的胜利让灭里滋生了轻敌的思想,他丝毫没有注意岸边有些什么变化。船队开始向岸边射箭,填河的人群四下逃散,此时,投石机立刻向船队投射出浸满燃油的木段,99lib.木段准确地落在船舱内,灭里心知不妙,正欲下令撤退,船舱内的油木已被包裹着火棉的箭矢引燃。一时间,火借风势,越烧越旺,许多将士身上也着了火,惊慌失措地跳入水中。灭里泅水上岸,眼睁睁地看着十二艘战船在火海中尽数化为灰烬,二百名将士只逃回不到四十人。灭里自悔大意,却悔之晚矣。
成吉思汗派来两万蒙古军和五万花剌子模俘虏增援拔都,填河速度大大加快。灭里无计可施,急忙命令将士连夜赶造船只,趁夜突围。
早有防备的拔都在锡尔河下游以铁链拦截灭里的船队,还在两岸遍布弓箭手,一时间河面上箭飞如蝗,灭里令将士强行斫断铁链,使得船队顺利通过。眼看着脱离险境,灭里长长地吁出一口气,得意地回顾将士,笑道:“蒙古军不过如此!成吉思汗的大太子不过如此!术赤如果真有帅才,就应当在河面结船为坝,那时,别说我们区区千人,就是有数万人也插翅难飞。”
灭里顺水行舟,行至毡的城附近,忽闻哨响连绵,急忙赶到船头察看,只见数百艘船只在河中排开,恰如拦河大坝。当中一艘大船的船头上,拔都抄手屹立,静静地望着越来越近的灭里和他的船队。
“灭里将军,我还是那句话:识时务者为俊杰。将军如肯投降,我拔都和父王一定待将军如上宾!”
“呸!废话少说!拔都,如果你是真神,就不要藏头露尾。你敢跟我比试刀剑吗?就算死在你的手下,我也毫无怨言!”
拔都不无惋惜地摇了摇头。
“灭里将军,难道你始终不明白自己败在了哪里?莽汉角力,智者用谋。你就是因为自恃勇武,才使得自己的将士越打越少。既然我数次给你机会你仍旧执迷不悟,就不要怪怨我无情了。”拔都丝毫不理会灭里的怒吼,转身跳下旁边的小船离开了。蒙古军的射手分成两排,轮番向灭里的船队猛射不停。灭里暗暗叫苦,看来他的确小瞧了术赤,也小瞧了拔都。
“铁王”灭里的船队遭此拦截,自相冲撞,溺水者、中箭者不计其数,但灭里毕竟是位久经沙场、经验丰富的将领,生死一线间,果断命令将士弃舟登岸,夺马逃命。灭里的队伍这一番损失格外惨重,竟只剩下不到百人,还尽数带伤。
拔都派别儿哥追杀灭里。到达克齐尔库姆沙漠边缘时,被追杀的人早已人困马乏,灭里吩咐随行将士稍事休息,吃点东西。
带有从马的别儿哥和蒙古军却习惯于连续作战,灭里的人刚刚下马,别儿哥已追至近前。灭里无力抵挡,在手下将士的拼死掩护下,单人独骑闯进了达克齐尔库姆沙漠。
别儿哥见这一次又没捉到灭里,气得直跺脚,若非侍卫苦苦相劝,他差点追进沙漠。侍卫担心他地形不熟,反受其害,费了一番唇舌总算说动他先行撤回向拔都缴令。
贰
晨曦剪开天幕的一角,用变幻不定的色彩涂抹着伏尔加河粼粼的水波,起伏的河面由墨黑到暗灰到橘粉到血红,色彩与色彩之间的界限并不明显,倒是常常随着光影的交错混杂在一起。日出的壮丽是秋天赠送给伏尔加河最美的礼物,拔都发现自己已经很久没有心情欣赏这样的景致了。
百灵悄然伫立在父亲身边。今天,是她邀请父亲来看日出的。她知道,自从贵由汗在赴叶密立途中驾崩以来,父亲难得有片刻的轻松。为了蒙古帝国的将来,他将自己变成了一柄随时准 5907." >备征战的刀。如今,蒙哥汗凭借父亲的支持和自己的智慧终于稳定了蒙古政局,父亲欣慰之余,却感到从所未有的疲累,人也一下苍老憔悴了许多。父亲的变化令百灵心痛和心碎。
昨天傍晚,百灵收到了齐尼兰萨托信使带回的家信,信用汉文写成。尽管能说好几个国家的语言,百灵和齐尼兰萨最擅长使用的文字仍然是方块字。齐尼兰萨的这封信很长,在信中,他详细叙述了蒙哥汗登基后发生在蒙古的一场惊心动魄的宫廷政变。这场政变几乎成功。如果成功,历史将被改写。
百灵将这封信读了一遍又一遍,通过齐尼兰萨细致的描述,她似乎看到了信中的每一个人。这些人里,有些仅仅是名字为她所熟知,有些她却素不相识。但他们的命运却一样牵动着她,让她身不由己地跟着齐尼兰萨一同去经历,去感受。
信是这样写的:
百灵,见信如人。
自回到蒙古草原,似乎一切都不一样了。
如父亲所愿,忽里勒台大会在我和别儿哥叔叔到达后的一个月内如期召开。其间,我听到了一桩令人震惊的传闻,即当年拖雷大那颜是喝了教主尔鲁的符水,替窝阔台汗去死的。这个传闻真实程度如何不得而知,不过它产生的作用却出乎意料的巨大,它促使原本许多犹豫观望的王公贵族都迅速转变了态度,非常积极地前来赴会。所以,当诸王贵族们第一次集会时,除了海迷失皇后和少数的窝阔台系诸王外,其他的人都参加了大会。
鉴于窝阔台家族的抵制态度,为了促使海迷失皇后和她的两个儿子脑忽、忽察尽快前来参加大会,苏如夫人和其他先期到会的诸王商议,给他们送去了一封措辞温和的信,信上说:“成吉思汗家族中的大多数人已经会齐,忽里勒台大会因你们拖延至今,再没有耽搁的必要了。如果你们有和解和团结的愿望,请尽快出席忽里勒台大会,庶几朝政可以一致处理,猜忌、携贰可以从速消除。”
信送去后,海迷失皇后大概感觉到再拖延下去也没什么意义,只得让她的两个儿子启程,她自己却拒不前来。而脑忽、忽察以及其他几位窝阔台系的王爷虽然已经动身,途中依旧磨磨蹭蹭。眼看约定的时间已过,与会人员只好在他们缺席的情况下将蒙哥汗拥上汗位。
蒙哥汗的即位与一年多前在伊塞克湖畔举行的那次bbr>藏书网选汗大会相比,少了许多掣肘,大家承认既定的事实,众口一词:汗位非蒙哥莫属!就这样,蒙哥体面地成为蒙古帝国的新一任大汗。
你是否还记得那一次,伊塞克湖选汗大会上的情形,你作为冰姬皇后的侍女也在会上。父亲让别儿哥叔叔和我持剑分别站在帐门的两边,并严令凡是敢因为不满擅自离会或故意挑起事端者格杀勿论!反正我是记忆犹新。伊塞克湖原本清爽的空气与大帐中紧张的气氛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拖雷系与窝阔台系互不相让,当时剑拔弩张的情形很久之后依然常入我的梦中。值得一提的是,父亲崇高的威望起了至关重要的作用,尽管有着种种分歧,最终大家还是接受了父亲的提议,同意蒙哥为汗位继承人。
然而这一次完全不同。蒙哥汗的即位过程虽然顺利,但其后发生的事情却称得上凶险万分了。
为蒙哥汗的即位大典做着准备的同时,一场阴99lib?谋也在悄悄地酝酿之中。
事情的起因是这样的。窝阔台系诸王迫于形势,表面上不得不表示服从我们父亲的安排和忽里勒台大会决议,并动身前往参加蒙哥汗的即位大典,暗中,他们却不想就这样失去他们的天堂。在海迷失太后的唆使下,她的儿子脑忽和另一个窝阔台的孙子失烈门,带着军队和装满武器的大车,向蒙哥汗的大帐逼近。他们是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包围蒙哥汗,然后将他废黜掉。
你简直无法想象,当脑忽、失烈门等人磨刀霍霍,准备向蒙哥汗的新政权杀来的时候,蒙哥汗还被蒙在鼓里。如果不是他的一位鹰夫为寻找走失的白骆驼,很偶然地发现了这个罪恶的阴谋,恐怕庆祝蒙哥汗登基的喜庆宴会就要被鲜血染红,而我们这些人也会因此身首异处。
幸而苍天不佑阴谋者,脑忽和失烈门等人到底败露了。蒙哥汗的确是父亲一再赞许过的那种人,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危险,他竟然于谈笑间就将脑忽、失烈门置于了他的掌握之中。脑忽、失烈门原本还竭力为他们的不轨行为狡辩,但在大量的人证、物证面前不得不俯首认罪。据说,蒙古立国至今,从未发生过类似的事情,因此,蒙哥汗想宽大为怀,不予追究。但别儿哥叔叔坚决不同意,他认为,如果这次迁就他们,无异于姑息养奸,只有进行严厉的审判,才可以做到惩前毖后、杀一儆百。蒙哥汗权衡再三,终于采纳了别儿哥叔叔和其他许多将领的这一意见。
审判时我也在场。蒙哥汗将宗王和将领们召集在一起,让他们就脑忽等谋反的事谈谈各自的看法。人们意见相左,争执不下,只有一位大臣始终默默不发一言。蒙哥汗很奇怪,征询他的意见,他推辞不过,讲了下面这个意味深长的故事。“当年,马其顿国王亚历山大征服了世界许多地区,在他打算进军印度时,他的部下纷纷要求独立,他束手无策,遂派人向贤明智慧的亚里士多德请教,询问该如何制服这些专横跋扈、不听钤束的将领。亚里士多德并未回答,只是将使者带入花园中,让他把根深叶茂的大树拔掉,在原来的地方栽上小树。亚历山大大帝从这件事上悟出了玄机,下令处死那些飞扬跋扈的部下,而让他们的儿子统率父亲遗下的军队。从此令行禁止,没有人敢抗命不遵。”不瞒你说,他的故事我听得稀里糊涂,蒙哥汗的脸上却露出如释重负的笑容。翌日的审判大会上,蒙哥汗下令将那些唆使宗王叛乱的将领们全部处死,共有七十七人引颈就戮。脑忽和失烈门遭到贬降,跟随忽必烈王爷出征南方。
事情到此并未结束,蒙哥汗不想就此放.过真正的幕后策划人。他让我担当了这个使者,向海迷失皇后和她的另一个儿子忽察转述他的口谕:“倘若你们没有跟这些人共同策划阴谋,没有赞同或帮助他们,那么你们该到朝廷来讲明一切,这对你们的前程至关重要。”海迷失皇后当即“赏”了我两个耳光,命侍卫用棍棒把我撵了出去。这且不论,她还站在帐门外的草地上指手画脚,又哭又叫,说什么:“你们所有的宗王曾经立过誓言,大汗之位永远属于窝阔台家族,别人不得觊觎,不得染指。为何现在又食言自肥呢?”当年,我们跟随母亲、外祖父周游世界各地,也曾见过很厉害、很泼辣的女人,但没有一个可以与海迷失皇后相比。因为她绝不是单纯的泼妇,她通身散发着一种让人恐惧的杀气。你没有看到她当时那双血红的眼睛,我想,如果她带着刀子,一定会先杀了我吧。
从海迷失皇后这里碰了钉子,我只好又来到忽察王爷的住所。忽察王爷一样对我或者说对我的使命充满了反感。他一定认为,蒙哥汗传讯他,是对他莫大的羞辱。开始,他根本不肯见我,可是他身边一位年轻美丽的妃子却私下里召见了我。她很随便地跟我交谈起来,我一眼就看到了她脖子上挂着的形如飞鱼的护身符。
百灵,是飞鱼护身符!
那是外祖父家的家传之宝啊,外祖父曾将其中的一个给了舅舅家的两个女儿,另一个给了我和你。我突然意识到她一定就是母亲多次给我们讲过的舅舅家的那两个女儿之一,心里一阵激动,脱口问道:“你叫沈修眉吗?”她很惊奇地看着我,若有所思地回答:“我叫沈雪雪,修眉是我的姐姐,她是旭烈兀王爷的夫人。”然后她反问我:“你怎么知道我姐姐的名字?”我差一点告诉她我是谁,但我想起我们对母亲的允诺,只好说:我听说的。人们一直都在传言,苏如夫人教养出来的两位姑娘,犹如落在我们草原上的两颗最明亮的星星,所有的王公贵族都希望能将她们迎回自己的帐中。然而,她们长大成人后,一个嫁给了苏如夫人的儿子旭烈兀,一个嫁给了忽察。
我这么一说,她有点困惑地笑了笑,也就不再追问了。她对蒙哥汗即位前后发生的事情问得很细,最后她明确地告诉我,蒙哥汗的即位乃天意。忽察王爷如果执迷不悟,很有可能将整个帝国推入战争的深渊,她一定不允许这种情况的发生。她让我稍等一些时候,她将亲去劝说王爷同我回返蒙古宫廷。而我,这一刻无论她说什么,我都只是机械地点头称是。我心里就想着一件事,她是我的姐姐,是除了父亲和你之外与我血缘关系最近的亲人。而且,她长得真有些像她的姑姑,我们的母亲!不仅外貌像,她的气质,我该怎么形容才对呢?或者说是那种与生俱来的娴雅高贵吧,也一如为我们操劳了一生的母亲。
雪雪姐姐是怎么劝说她丈夫的我不得而知,忽察出来后对我的态度发生了明显的变化却是事实。他热情地款待了我,雪雪姐姐也在一旁作陪。第二天,忽察便动身与我一同去觐见蒙哥汗,同行的当然还有雪雪姐姐,她要去看望苏如夫人和舅妈,当然此去还能姐妹团聚。血缘关系的力量真是奇妙,雪雪姐姐与我不知不觉中产生了心灵的契合,有了雪雪姐姐相伴,旅途不再孤寂和艰辛,我们很快回到汗廷。
忽察主动向蒙哥汗请罪,承认自己确曾对大汗的使者和大汗本人不敬,但他实实在在没有参与脑忽和失烈门的叛乱。至于他没有参加叛乱的原因,他坦言是因为他娶了雪雪妃子后,对自己以前放荡不羁的荒唐行为深感后悔,渐渐地就与脑忽和自己的母亲疏远了。当脑忽决定暗杀新任大汗时,根本就在瞒着他。蒙哥汗听了他的话,笑着问我:“你在中国住过,一定知道中国有句俗话是怎么说的?”我回答大汗:“妻贤夫祸少。”“对,妻贤夫祸少!”蒙哥汗说着,哈哈大笑起来,他爽朗的笑声让我明白,他彻底相信了忽察的清白。雪雪姐姐的明智,帮助忽察躲过了这场无妄之灾。
蒙哥汗虽然大度,对于反对者却绝不心慈手软。他听说海迷失皇后拒绝来朝见他,还暗讽他篡夺了本应属于窝阔台系的汗位,顿时勃然大怒,命忙哥撒协助我立刻前往海迷失的驻地羁押这位做过皇后并摄政过的女人。忙哥撒既是蒙哥汗的亲信将领,又是一位武勇之夫,我算领教了他火暴的脾性。他一到海迷失皇后的帐前,不容分说就让士兵将皇后绑了起来。我不敢阻止他。我知道,即便我阻止,他也不会听我话,他的背后,站着的毕竟是性情沉毅、敢作敢为的蒙哥汗。
海迷失皇后的双手被缝在皮囊中,就这样被一路带回蒙哥汗的大帐。与她同时被押回接受审讯的还有失烈门的母亲。蒙哥汗仍派忙哥撒审讯海迷失皇后,同时让我和另一位史官作文字记录,我用汉语,另一位史官用蒙语。忙哥撒的审讯真让人瞠目结舌,他居然命人剥去海迷失皇后的衣服,让她赤身裸体地站在自己的面前。海迷失皇后愤怒地大喊:“我的身体只能袒露在已去世的贵由汗面前,你怎能让我在大庭广众之下如此出丑。”我和史官都看不下去,假装看着我们自己面前的纸和笔。
忙哥撒根本无动于衷,厉声开始了他的审讯。在桩桩事实面前,海迷失皇后不得已承认了她鼓动儿子脑忽阴谋叛乱的事实。忙哥撒得到了海迷失皇后的口供后,也不去请示蒙哥汗,直接命人用一张大毡将海迷失皇后和失烈门的母亲一并裹起来,投进了波涛汹涌的大河里。可怜一位曾经左右过蒙古政局的女人,竟落得个如此悲惨的结局!
海迷失皇后死后的第二天,人们在尔鲁自己的帐中发现他神秘地死去。他背靠在帐中角落里,身体站立不倒,身上无一处伤痕,也不像中毒身亡。他的脸上有一种表情,一种无法形容的表情。那表情用“恐怖”、用“悔恨”,用任何字眼都无法准确描述,却让所有第一眼看到这种表情的人都从心底里感到“毛骨悚然”!
尔鲁究竟是怎么死的?更多的人都在猜测是由于他恶贯满盈,人不报天报,而我也有些相信这样的说法。
但愿吧。
随着阴谋者被一一剪除,蒙古政局趋于稳定。蒙哥汗留我在汗廷效力。本来,我应该答应他,我的身上毕竟流着父亲的血,为这个朝气蓬勃的新政权效力也是我天经地义的责任。可我犹豫了片刻,告诉他,暂时不行,我还有两件事要办。一件事是先回趟四川,祭拜我的母亲;第二件事是回到萨莱城亲口求得拔都汗的允诺。蒙哥汗以他特有的宽宏大度答应下来,只是叮嘱我要早去早回。
也许直到这一刻,我才真正理解了母亲让我们回到父亲身边,帮助他、保护他却不要与他相认的深意。她是怕我们卷入血腥的、惨无人道的权力之争中啊,她希望我们的一生都过得宁静、坦荡、祥和。母亲是对的。我们的外祖父出身女真皇族,而他的全家除了外祖父之外不正是因为出身高贵,具有号召力而成为政敌的眼中钉,乃至最终被满门抄斩吗?如今,我又亲身经历了蒙哥汗镇压政敌的全部过程,我看着那么多人在我面前引颈就戮,心里真有种说不出的厌恶,说不出的恐惧。这远不像在战场上与敌人厮杀,战场上,你面对的是敌人,这里,你面对的是同胞。
我开始怀念我们与母亲、外祖父度过的那些优游山林的日子,不过,我清楚,我无法逃避被注定的命运。换言之,我是蒙古人的儿子,所以,不管我多么犹豫,唯一能做仍是听从蒙哥汗的调遣,为他而战,为他而死。
我打算从四川回来后就去看望父亲和你。父亲年逾半百,我感觉他的身体大不如前,人也苍老了许多。离开他的这段日子我越来越克制不住与他相认的冲动。我真的好想叫他一声父亲。
父亲,但绝不是父汗。他永远不是我们的父汗,而只是将他的骨、他的肉、他的血液做成了我与你的父亲。
我想,我此时开始领悟母亲的真正用意,她是希望我们永远不要为权力迷失了善良的本性,她不让我们相认的只是父亲的权力,而不是父亲本身。百灵,我知道你会赞同我,有的时候,当你与父亲在一起的时候,你的眼神告诉我,父女割不断的情感在你的心中,是比语言更刻骨铭心的依恋。所以,在我回来之前,你与父亲是否相认,以何种方式相认,都由你斟酌而定。
我抓紧时间给你写这封信,诺敏正在安排收拾行装,两个孩子已经等不及要出发了。
对了,还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事差点忘记告诉你。
在我给你写信的几天前,我专程去看望了耶律恪。他还住在他家的老房子中,他的母亲已经去世,偌大的家中只有他孤身一人,显得十分空阔凄凉。耶律丞相这所房子的建筑风格、式样都与他当年隐居于中都西山时的居所完全相同。大厅里并排挂着耶律丞相在新居落成后题写的两首绝句,很能反映出耶律丞相当时的喜悦心情。如今,耶律恪将它们都重新装裱过了,又增添了几分新意。这两首绝句一首是《题新居壁》:“旧隐西山五亩居,和林新院典弄同,此斋唤醒当年梦,白昼谁知是梦中”。另一首是《喜和林新居落成》:“登年凭轼我怡颜,饱看和林一带山。新构幽斋堪偃息,不闲闲处得闲闲”。我把这两首诗都记下了抄给你,我知道你一定喜欢。
我和耶律恪聊了许多,心中在想,如果不是因为耶律恪的父亲在遭受乃马真皇后的贬谪之后抑郁而终,使他从此无意于仕途,他完全可能成为像他父亲一样了不起的政治家和一代名相。他也像他的父亲那样清廉自守,品德高洁。他的家中,除了几件简陋的摆设就只有书柜上一排一排的书。交谈中我得知他至今尚未成亲,然后,他就有些默默出神,眼神流露的茫然是你与他分别时我曾看到过的。我怕他不愿让我察觉到他的失态,就起身去翻看他的藏书。不经意的,我发现了和其他书籍一起摆放在书格里的他的画稿,这些画稿他都整整齐齐地装订成册。
当我打开画稿时,我简直惊呆了,画稿上的每一页都是你!从河面吹来的风拂动着你的长发;穿着一身猎装骑在马上的你英姿飒爽;盯着棋盘的你脸容宁静安谧……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突然觉得眼睛酸酸的,只得闭了好一会儿眼睛才继续翻看下去。当我抬起头时,耶律恪正站在我的面前,他的脸涨得通红,大概是因为我无意中发现了他的秘密。
我同样很尴尬,将画稿还给他时半晌无语。
百灵,你是否相信这世上真的有一种男人会把爱情当成自己的生命?如果你不信,这一刻我却信了。
那一年,你为了不离开父亲身边狠心地拒绝了耶律恪,这许多年来他却无时无刻不在思念和牵挂着你。只不过与许多男人不同的是,这些思念和牵挂都被他默默地埋在了心底。
百灵,等我从四川回来后,我将邀请耶律恪和我同行,希望到时你能珍惜这段迟到的姻缘。我知道你其实始终都在深爱着耶律恪,只不过因为你觉得对父亲而言你是唯一的,对耶律恪而言女人却不是唯一的,你才忍痛选择了放弃。现在你已经知道了,对耶律恪而言你同样是唯一的,那么你还会再次放弃吗?
别让我失望,别让父亲失望,有父亲,还有我、诺敏的祝福,做新娘时的百灵一定美得超凡脱俗。
别不赘言,见面再述。
蒙哥元年春
齐尼兰萨于汗营
叁
太阳终于完全跃出了地平线,在起伏的河面上跳跃的万道霞光敛去了诱人的色彩,渐渐变得透明。日出的瞬间,因为灿烂,所以短暂。草尖上、木屋脊,所有残留的阴影都被一扫而尽,新的一天开始了。
百灵恋恋不舍地从河面上收回目光,这才发现父亲正慈爱地注视着她,她亦回以温柔的微笑。
“真美!”
“以前也看日出吗?”
“常看。每到一个新的国家,母亲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带我和齐尼兰萨去看日出。她说,日出之美就在于你每次所看到的日出和日出时的绚丽留给你的震撼都不尽相同。”
“你终于肯对我提起你的母亲了?”
“对不起。”
“有什么对不起!不过,我还是很高兴。记得三十年前,一位我深深爱着的姑娘告诉我,她天生是一篷流浪的帆,她的父亲是一只漂泊的船,船不可能安顿下来,帆就不会让船独自漂泊。这许多年来,我常常在想,她一定也看过许多国家的日出吧!”
“是的,一定。她叫什么名字?”
“清雅。沈清雅。”
“就是那一次,她选择了离开您,是吗?”
“她想去欧洲旅游,想到埃及去看金字塔。这是她的梦,然后她会回到大理去,因为她母亲的灵魂就安息在那里。”
百灵的眼中蓦然溢出了泪水,她慌忙扭过头,望着河面上出现的第一只小船正孤独地摇来摆去。
“您所爱着的人是不是就像那只小船呢?”良久,她自言自语。
“不。从这里你看不到船上装着什么,听不到摇橹的船夫或许正在快乐地吹着口哨。我也是在很久以后才明白,为什么那一天清雅会对我说,如果她只是得到了我的爱,离开了我后她一定倍感孤独,思念会让她憔悴。可是,当爱在她的心里扎下了根,与爱相守,她的一生将何其富有。可惜我当时根本不明白她在说些什么,我的心被爱与苦涩塞得满满的,一点儿也看不懂她眼中闪烁着的幸福的神采。她并不强求我明白。她坐下来,拉着我的手,坚决地说,我们的缘分只剩下不多的几天了,当缘分尽时,就让所有的情爱随风而去。一旦我走出这座城堡,回到我父亲和祖汗身边,就把她当做一个虚幻的梦封存在我的记忆中,不要轻易去开启去回忆。她只想成为我 7684." >的一个美丽的、秘密的梦,除此之外,她别无所求。”.99lib?t>
“她说的每一句话,您都记得这么清楚?如果她知道这一切,该有多么开心!不,她知道,我相信她一定知道。否则……”
“否则,她就不会吹着快乐的口哨,摇着橹穿过一个又一个国家,最后把她最珍贵的一切都卸在了萨莱城。”
“您……原来您早就知道……”
“傻孩子!清雅她告诉过我啊,她母亲的家族有一种特异,凡这个家族的女孩结婚生子bbr>,多为孪生。何况,这世上能有几个人的相貌与她那般相像,能有哪个女孩子有她那种奇异的体香!”
百灵激动地望着父亲,任凭泪水滚滚落下。“可您从来没有追问过我们什么。”
“我已经得到了清雅的恩惠,又何必去在意称谓的改变。尊荣往往与猜忌相伴,清雅那样聪明,岂能不虑及到这一层。”
百灵泪眼婆娑地望着父亲:“我懂了。”
“说说。”
“难怪母亲会眷恋您一生。因为您——值得。”
“是吗?这是我迄今为止听到的最动听的褒奖。”
百灵知道父亲在跟她逗趣,破涕而笑了。
伏尔加河中的船只渐渐多了起来,船工的号子隐隐可闻。百灵突然想起她与耶律恪初次相遇的情景。
那天,她、齐尼兰萨和诺敏正在琼华岛游赏,见一位书生行吟于长桥之上,如痴如醉,旁若无人。书生布衣麻履,葛巾束发,看样子是位家境贫寒的学子。诺敏调皮,紧随书生之后,学他缓步慢.99lib.行,或敛首深思,或仰头长吟,齐尼兰萨和百灵远远地躲在一旁,笑得前仰后合,书生竟全无知觉。
诺敏正学得兴起,不料脚下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惊叫一声,身子向桥栏倾去。书生被惊觉,愕然看着诺敏头上的金簪滑落,掉入水中。接着,令人万万没料到的是,书生看了满脸懊悔的诺敏一眼,竟一个猛子扎入水中。等齐尼兰萨和百灵急忙赶到时,书生已从水中摸到了金簪,笑着抛向诺敏。
这一桩意外使百灵三人,尤其是齐尼兰萨对书生刮目相看,亦成为四人相识的肇端。此后,因为彼此志趣相投,四个年轻人相偕游玩了中都著名的八景:琼岛春阴、玉泉垂虹、太液秋波、居庸叠翠、蓟门飞雨、西山积雪、芦沟晓月、金台夕照,尽情饱览松桧苍蔚、芰荷卷舒,流连歌声戛玉、暗影流香。快乐的时光总嫌短暂。不久,诺敏的父亲兀良合台奉诏要回蒙古草原,诺敏随行,齐尼兰萨和百灵则需回返四川。耶律恪便在玉泉为百灵、齐尼兰萨、诺敏饯行。玉泉位于宛平县西北三十里,山有石洞三个,甘泉涌出,色如素练,山上建有芙蓉殿,曾为金章宗避暑之处。玉泉垂虹,乃中都八景之一,虽因战乱失于修葺,亭台楼榭多有破败,天然美景依旧。
耶律恪专择芙蓉殿后一平整山石,自备酒菜,与挚友把酒言欢。临别之际,百灵三人方才得知耶律恪竟然是蒙古名相耶律楚材之子……
“孩子,想什么呢?”见女儿默默出神,拔都关切地问。
百灵急忙收回思绪,淡然一笑:“想一个人。”
“是耶律恪吧?”
百灵惊异:“您如何知道?”
“知女莫如父嘛。齐尼兰萨有封信来,信中只说了一件事,就是希望不久的将来我可以为你和耶律恪主婚。”
“是这样啊。”
“孩子,陪我沿河边走一走。”
百灵伸手搀住父亲,顺从地走在父亲身边。拔都的脚疾未愈,行走显得有些艰难。
父女俩边走边谈。他们的话题随意变换着,从耶律恪到蒙古贤相耶律楚材,从乃马真皇后抑沮贤良,到海迷失蠹国乱政,从蒙古帝国经历的十年政局不稳,到蒙哥铁血丹心、澄清玉宇……百灵比任何人都要了解父亲内心的喜悦。两年有余的时光,她亲眼看着父亲为了窝阔台系和拖雷系的皇位之争食不甘味,夜不成眠,如今大局已定,父亲终于卸下了思虑的巨石。毕竟,在父亲的心目中,只有蒙哥汗才是继成吉思汗之后最杰出的一代君主……
拔都似乎从来没有这样愉快过,百灵也从来没有这样愉快过。父女俩无拘无束地闲聊着,想到什么说什么。一个人说的时候,另一个就会认真地倾听。这些年来,百灵与父亲还难得有这样亲密的时刻。
前面出现一个坎沟,百灵的手稍稍勾紧了父亲的肘弯。“小心点,父亲!”她很自然地说道。
拔都蓦然驻足,回望着女儿美丽明净的双眸。由于激动和欣喜,他连眼角的褶皱里都焕发出奕奕的神采。
“你叫我什么?”
百灵深情地回道:“父亲!其实在我心里,我已经无数次地这样叫过您了。还替齐尼兰萨。他说,您永远是我们的父亲,而不是我们的父汗。”
“我懂,这也是你们母亲的愿望。我真的很高兴,能做你们的父亲,而不是做你们的父汗。”
“谢谢您,父亲。母亲爱了您一生,我们同样爱您。”
“孩子,能给我讲讲你们的母亲吗?这些年你们都去了哪里?为何又从大理到了四川?”
百灵深情地点了点头。
“从我记事起,我和齐尼兰萨就在马车上或者挑夫的竹筐里颠簸。等我们稍大一些,外祖父和母亲开始教我们认字,哪怕是在旅途中,只要有一点点闲暇,母亲都会督促我们读书、写字。没有纸和笔,母亲就让我们用棍子在地上写。齐尼兰萨是个小调皮,常常偷懒,这时,母亲就会说,我们长大了,总要回到父亲的身边,如果我们没有真实的才学,她就不会让我们去见父亲,因为我们的父亲是个了不起的大英雄,她不想让父亲为我们感到失望。听她讲父亲的故事,我和齐尼兰萨永远听不厌。就这样,时间一天天过去,我和齐尼兰萨看着日出无忧无虑地长大。旅途艰辛然而快乐,当然有时也难免遇到危险。最危险的一次是我们刚到匈牙利的首都,正赶上蒙古大军要进攻匈牙利,匈牙利人就把我们当做奸细抓了起来。幸亏母亲遇到一位熟人,这个人与别剌四世很熟悉,他亲自向别剌四世说情,别剌四世才特旨放了我们。当时,我们并不知道这支蒙古军的统帅是您。母亲一心一意考虑我和齐尼兰萨的安全,决定暂时先回大理。在返回的途中,外祖父病逝了。按照他的遗愿,我们将他的骨灰洒在了回来时经过的第一条小溪中。本来,母亲原打算在大理安定下来,然而不久,她听说一支蒙古军正在四川作战,这支蒙古军的主帅是您的堂弟、窝阔台汗的次子阔端,主将是您的挚友兀良合台将军,便决定带我们去四川成都投靠外祖父的一位朋友。后来我们才知道,母亲当时已经发现自己患了病,她精通医理,感觉这次生病不同以往,很可能因此一病不起,才想尽快将我们送回您的身边。齐尼兰萨特别想参加兀良合台将军的军队,母亲怕他出危险,无论如何.不肯同意。事有凑巧,兀良合台将军的人攻陷成都后,大量伤病员需要治疗,而当地大夫人手不够,将军的手下便找到了母亲。这时,齐尼兰萨与诺敏也相识了。经诺敏介绍,齐尼兰萨得到兀良合台将军的器重,让他做了诺敏的侍卫。母亲放下了心,病却一日重似一日,临终前她一再叮嘱我们,要我们到钦察草原找您,但不许我们与您相认。我们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关心您、保护您。窝阔台汗病逝后,将军安排齐尼兰萨护送诺敏到您的封地省亲。我们一路辗转,终于回到了您的身边。以后的事情您都清楚了。自从与您朝夕相处,我和齐尼兰萨越来越尊敬和喜欢您,若不是为了信守对母亲的承诺,我们可能早就与您相认了。也许母亲真正担心的只是一旦我们的血统得到认可,就有可能卷入残酷的权力之争,她希望我们尽可能地远离无谓的纷争,而不是真的不要齐尼兰萨和我认祖归宗。我和齐尼兰萨经过了这么多年才开始领悟她的真实用意,事实上我们对权力地位也从未产生过任何奢望,所以,我们现在终于可以问心无愧地叫您一声父亲了。”
拔都的双目微微濡湿了,他拍着百灵搭在他臂弯上的手,一字一顿、清晰地说道:“我的女儿,你知道吗?当我还是成吉思汗的孙子时,我的命运就被注定了。可是,我的一生却因为遇到你们的母亲更加多姿多彩。你们的母亲是个不同寻常的女人,她对权力不屑一顾,却希望她所爱的人顶天立地。”
他和女儿相依相偎,继续向前走去,语气渐渐变得激昂,掷地有声:“这三十年来,我不曾有一刻忘记过清雅,有许多事我都是在为她而做。现在,我想,我做到了。我,拔都,一个蒙古人,站在伏尔加河畔遥望蒙古草原,祈愿蒙古民族永远昌盛。我的身后,不仅屹立着金帐汗国,更屹立横跨欧亚大陆的蒙古帝国。这,永远是我力量的源泉!”
百灵扭头凝望着父亲,目光中闪射出骄傲的神采。
即便这一刻她不会知道她父亲所建立的金帐汗国此后将傲立于欧洲长达二百六十二年(1241年—1502年),并最终悄然影响了欧洲的历史进程和文化发展,但她知道这个与她一起迎接日出的人是她的亲生父亲。
而这,就已经足够了。
壹
“你们是蒙古人吗?”
“不,国王陛下,我们从中国来。”
“中国吗?那个古老、美丽、神秘的东方?”
“是的,国王陛下。”
“你们为什么会来到花剌子模?”
“我们是旅行家,国王陛下,对于我们,探险猎奇是我们生命的一部分。”
“你们都到过哪里?”
“许多地方。我们到过西藏、印度、钦察草原,我们还到过地中海沿岸的那些国家。”
“战争开始前,你们为什么没有离开花剌子模?”
“是这样,国王陛下,我们一家在玉龙杰赤逗留期间,我的儿子染上了一种奇怪的热病,我虽竭尽全力,仍然没能挽留住他的生命。我的儿媳受不了这个打击,病倒了,我们无法立刻离开这里。后来,您是知道的,我们想走也走不成了。”
“听说你医术高明,在玉龙杰赤治好了许多人的病。”
“很惭愧,国王陛下,虽然如此,我对自己儿子的病却无能为力。”
“这点我理解,没有万能的医生。你的回回话讲得很流利。”
“是的,国王陛下。我已经是第二次来到花剌子模了,这一次在玉龙杰赤逗留的时间很长,足以让我学会使用这里的语言。”
“你喜欢我们的国家吗?”
“非常喜欢。花剌子模是个美丽的国度。”
“可惜,她正在遭受践踏。”
“是的,国王陛下。”
“这个年轻姑娘是你什么人?”
“她是我的女儿,也是我的助手。”
“她也会看病吗?”
“略知一二。”
“在玉龙杰赤,许多人都很喜欢你。你叫……”
“我叫沈合,国王陛下。我的女儿叫沈清雅。”
“沈清雅,沈清雅。我不懂你们国家的语言,不过这个名字读起来一点也不拗口。你的女儿穿着我们当地的服装,一块白纱遮住了她的脸,只露出一双像星星般明亮的眼睛,虽然我看不到她的脸,可她的眼睛会笑会说话。”
“谢谢国王陛下的夸奖。”
“我相信你们啦。来吧,你上前来,帮我看看我的病。”
“遵命,国王陛下。是右腿吗?”
“是啊。从昨天开始,这右腿先是疼,后来就没什么感觉啦。”
“我来给国王陛下把把脉吧。唔……果然不出我的所料,是风邪之症,幸喜湿寒侵入时间不长,我可以为陛下针灸治疗。”
“听说你有一根神奇的银针。”
“针灸是中国医学的精粹。”
“是的,我从一本介绍中国的书上看到过,不过当时真的难以置信。你觉得我的腿需要多久才能够恢复正常?”
“至少也要三十天。这三十天,我会寸步不离陛下左右,随时为陛下治疗。我只有一个请求。”
“你说。”
“我的儿媳有病,两个孙女还小,希望陛下恩准,能让清雅每天回去照料她们。另外,我配好的一些药放在城堡中,也需要清雅回到城堡去取。”
“可以。灭里,去将我的马车备好,这些天专供沈姑娘使用。”
“谢谢国王陛下。清雅会赶车,有了马车,她就方便多了。”
“是吗?你的女儿很能干啊。说真的,我也不想让更多的人知道我的病情,免得给那些心怀叵测的阴谋者以可乘之机。灭里,你去将我的令牌取来,一并交给沈姑娘。这三十天内,无论沈姑娘到哪里,任何人都不得阻拦。当然,沈合大夫,等到我的病好了,令牌和马车我还是要收回的。另外,为了安全起见,我只能让你们暂时待在城堡里。”
“一切听凭陛下安排。”
“很好。沈合大夫,现在,你是不是该为我治疗了?”
“是的,国王陛下。清雅,把针灸盒给我放在床头。你现在就回城堡,将我配制的活血丹取来,明天一早给国王陛下服用。记住,紫色瓷瓶里装的,要七丸;黑色瓷瓶里装的,要十四丸。另外,告诉你嫂嫂,我暂时不回城堡了,要她别担心,照顾好孩子。”
“是的,父亲。”
这是札兰丁和灭里第一次听到清雅说话,轻柔、圆润,犹若天籁之音。札兰丁突然萌生了一个奇怪的念头,不知那面纱之后的容颜该是怎样的?一定像她的眼睛和声音一般摄人心魄吧?
在灭里的指引下,清雅恭恭敬敬地退出去。
夜色更加沉寂,远处传来隆隆的雷声,为撕裂的天幕吹入丝丝微风,一点点驱散着凝结的闷热。清雅使劲吸了一口迎面扑来的爽净空气,沿着青方石铺成的狭长的街道打马飞奔,一时间,木轮轧过的辚辚声回响在空旷的四周。
马车并没有直接驶回城堡。在那个阴森的古城堡里囚闭了太久,清雅如同一只冲破了牢笼的鸟儿,只想自由自在地飞翔。她突发奇想,既然离天亮还有段时间,何不用札兰丁的令牌出城,到阿姆河边呼吸呼吸久违的水草气息?
阿姆河在夜色的笼罩下静静流去。清雅将马车停靠在岸边,将鞋脱在车上,撩起裙裾,沿着河滩慢慢地走着。据说两天前蒙古军已经攻破了玉龙杰赤前城,两岸不断游动的火光说明对峙的双方都处于高度戒备状态。战争是令人恐怖的,只要战争一结束,她一定和父亲、嫂嫂、小侄女迅速地离开这里,她再也不要听到让她心惊肉跳的炮声了。
只顾想着心事,不妨脚下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清雅向前摔去。她站起身抖抖湿漉漉的衣摆,忍不住笑起来。突然,笑声被卡在了喉咙里,清雅瞪大眼睛,愕然注视着朦胧的月色下一个暗灰色的形体。
胸口依然很疼,有点钝钝的感觉,却不似开始那样憋闷欲裂。一忽儿跌落在硕大的云堆里,头顶上的星星、月亮触手可及……一忽儿置身于围猎场,一只斑斓猛虎冲过来,胯下坐骑受了惊,将他掀翻在地,猛虎扑过来压在他的身上,压得他差一点窒息……恍惚间,又好似在沙漠中追赶着灭里,灭里回过头来向他一笑,扬手一箭,箭直直地射中了他的心脏。他大叫一声,试图睁开眼,却感觉到一双柔软潮湿的手覆在他的眼皮上,于是又沉沉睡去。所有的梦境都支离破碎,只有一张面孔,一个声音总在梦里出现,然而,拔都总也想不起自己是在哪里,要到哪里。他分明看见祖汗和父王,看见斡尔多、别儿哥,可他就是追不上他们。
他的视线是模糊的,稍微动一下,胸口和脚踝就会剧烈地疼痛。他想睁开眼,最后总是徒劳地放弃,昏昏沉沉地开始经历另一个幻境。有时他想这样也好,能与那张温婉清丽的面容相伴,他情愿永远不要醒来。有时他本能地希望抓到一些实实在在的东西,这时他会握到一双手,在他尚且模糊的记忆中,这双手小小的、软软的、湿湿的,很像是妹妹薇萱的一双手。薇萱小的时候,他抱着她教她骑马,她总让他将她的手连同马缰一起握紧。他恍然记起,薇萱还是个小姑娘呢,他看到的脸妩媚、成熟,绝不是薇萱那张瓷娃娃一样精致的脸。他还看到过另一张脸,有些散乱的眼神,一样陌生,一样亲切,她们一起构成了他梦境的一部分。
漫长的梦境,无止境的梦境,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决心醒来,他一次次努力,眼皮变得有千斤重,他告诫自己,只要睁开眼,他就可以摆脱所有的这些梦魇了。他艰难地、一点一点向上抬着眼皮,一道刺眼的光线像针一样扎入他的眼底,尽管伴随着全身的一阵剧痛,他的心中却敞亮了许多。
“你终于醒了……”停留在半是清醒半是混沌的思维里,拔都果真看到了让他依恋着的面容,听到了他听过无数遍却偏偏捕捉不到的声音。他做了最后一次努力,意志重又回到他的身上。
“你……”他试着发出一点声音。
“你能说话了吗?太好了!”出现在他视线里的是一张美丽的面孔,这美丽属于一个年轻的姑娘,此时,由于惊喜,她一下握住了他的手。
拔都有些惊奇地望着姑娘含笑的眼睛。
“你是……我……”
“你还不能多说话。我在河边发现了你,当时你的胸口中了箭。你已经昏迷了七天七夜,我一直担心救不醒你了呢。”姑娘兴奋地说着,她的话拔都听起来却有些断断续续。
拔都想问些什么,一阵疲倦袭来,他的双眼不由自主地合上了。不过,这一次有所不同,他不再需要同梦魇对抗,而是进入虚弱的昏睡状态了。
他再一次醒来时,第一眼看到的是窗台和桌子上的一盏油灯闪着暗淡的光芒,将屋子照得昏黄一片。屋子四周摆满了各式大格子木架,木架上放置着许多粮食和酒坛。拔都到过许多地方,也见过中原人用来堆放杂物的储藏室,但像这样的房间还从来没有见到过。接着,他注意到自己只穿着一件宽大的内衣睡在靠墙的地上,身下铺着厚厚的干草和一床半新的被褥,倒也很舒适。那位姑娘不在屋中,他努力挣扎着坐起来,汗水立刻浸透了全身。
“你怎么可以乱动?快躺下!”拔都吃惊地看着姑娘一手举着一盏油灯,一手还提着一个像篮子似的东西,正沿着嘎吱作响的木梯一步步走下来,从姑娘身后微微开启的门缝里一道灼目的光线射进屋中。刚才他竟没发现屋里还有这么个梯子,这个屋子当真很奇特,他究竟在哪里?
姑娘将油灯放在桌上,俯身看着拔都。她的头发湿漉漉的,散发着一股好闻的气味。她的一身装束拔都看着眼熟,好像中原女子的衣着打扮。
“我感觉好多了,想起来走走。”拔都喃喃着。
姑娘伸手探了探拔都的额头,又观察了一番他的脸色,终于点了点头。“你的确好多了,不过暂时你还不能活动。来,我扶你坐起.99lib.来,你得先吃点东西。”她从篮子里端出一碗煨得烂熟的肉粥,用嘴轻轻吹拂着,将羹匙递给拔都。“人是铁饭是钢。身体受了重伤,又是七天七夜水米未进,不吃点东西怎么行?”
拔都早就闻到诱人的饭香,几乎是抢过碗,贪婪地吞吃起来。姑娘看他那样,又是心疼又是好笑:“慢点,别着急。开始这几天啊,你还真不能吃得太饱。”
无意间,拔都的脚用了下劲,脚踝立刻感到一阵钻心的剧痛,他的脸变得蜡黄,额头上冒出了豆大的汗珠,他也忍着一声不吭。
“你一定有铁打的意志吧,在地狱门口走了一遭,除了你,恐怕谁也做不到一声不吭,甚至在你昏迷不醒的时候,我也难得听到你的呻吟。”姑娘不知心疼还是赞赏地说道。
拔都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姑娘的裙裾间飘起一缕花草的幽香,这是拔都在昏睡的时候就熟悉的香味。
“我的脚……”
“骨折。我给你接上了,可是我的手法不行。我父亲一时半会儿又回不来,真是急死人了。”
“你父亲……”
“他在为札兰丁国王治病,住在国王的城堡里。”
“哦?”
“你不用担心,在父亲心里,只有健康人和病人,没有敌人和朋友。再说,你也不是坏人。”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想问,我现在在哪里?”
“这里是玉龙杰赤城中紧靠阿姆河的一座城堡。”
“嗯,是你救了我?”
“碰巧而已,也是你命不该绝。”
“你父亲是个大夫?”
“他是旅行家,也行医救人。看你一身盔甲,你一定是蒙古人,我只好把你藏在地下室里,免得被别人发现。你左胸中了箭,幸好没伤到心脏。”拔都恍然意识到姑娘说着一口流利标准的蒙古语。
“你是蒙古人吗?”
姑娘笑着摇摇头。
“你会说我们的话?”
“我家住在大理国(元朝建立后始称云南)。我从小跟着父亲游历了许多国家,不知不觉就学会了好些国家的语言。”
“你真了不起!”
“是吗?你也很了不起啊,我还从来没见过像你这么顽强的人,从某种程度上来讲,是你的顽强救了你。好啦,就说到这里吧,你该闭上眼睛歇一会儿了。改天如果我觉得自己喜欢你,会把我的故事讲给你听,现在我要去给札兰丁国王送药了。”
姑娘说着,从桌上取过油灯,脚步轻盈地转身离去。
“姑娘!”拔都再次唤住了她。
姑娘手扶着木梯回过头,含笑注视着拔都。
“能……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我叫沈清雅。你就叫我清雅吧。”
清雅走了。拔都独自静静地回忆着他中箭后发生的一切,可他能够回忆起来的只有那些不连贯的梦境。后来,他的思绪自然而然地回到他和斡尔多发现二叔运来火炮的那个晚上……
目送着兀良合台和运送火炮的车队拐进二叔的营地,拔都伏身从地上揪起一根小草,放在嘴里慢慢咀嚼着,等着斡尔多从后面赶上来。
此时的心情与刚同斡尔多出来时完全不同。那会儿,想到对玉龙杰赤的围攻毫无进展,想到祖汗的焦虑和不满,他的心情格外沉重。应该说,他自始至终就不赞同父王寻求稳妥的战法。他同灭里交过手,深知灭里刚强不屈的性格,在这种情况下,父王的“软攻”根本不可能发挥作用。玉龙杰赤丰富的物藏也使围困没有任何意义,旷日持久的围攻势必徒增进攻一方的伤亡,拔都实在想早日拿下玉龙杰赤,向祖汗报告胜利的消息。
他知道斡尔多的顾虑在哪里,可是战争无常规,为了胜利,有时可以无所不用其极。就算父王与二叔的想法不同,那又能怎么样呢?对于已经成为事实的现实,父王想必会不加深究地接受吧?他不在乎父王的责备,只要能拿下玉龙杰赤,他真的不在乎来自父王的任何责罚。何况,他相信父王,以父王对祖汗事业的忠诚,即使有一天知道了儿子们向他隐瞒了火炮的事情,也一定会原谅他的儿子的。宽厚、稳重、没有任何野心,在这一点上,斡尔多与父王最为相似,所以,对于今晚的一切,只要他不提及,斡尔多一定会为他守口如瓶的。
斡尔多慢慢地走着。他的心里很不踏实,可又想不出反驳拔都的理由。斡尔多只比拔都大一岁,而拔都从小就显示出不同于他的主见和抱负,随着年龄的增长,拔都在许多战役中广有建树,从而赢得了祖汗和父王的倚重和偏爱,也赢得了斡尔多的尊敬——甚至超过了一个哥哥应该有的尊敬。因为这个缘故,斡尔多很少与拔都发生争执。可这一次不同,这场关乎父王与二叔之间由来已久的矛盾,拔都竟毫不犹豫地站在了二叔一边,这不能不让斡尔多感到奇怪。当他在黑夜中感受到嘴里咀嚼着草根的拔都的平静时,他又有些释然了,不管他怎么想都不重要了,对于已经发生和将要发生的一切,他都必须站在拔都一边维护他。谁让他是拔都的大哥呢?或者反过来说,谁让拔都是他最引以为荣的弟弟呢?
“大哥,好清爽的一阵凉风,你感觉到了吗?”
“你好像希望下雨?”斡尔多心不在焉地问。
“是啊。如果下雨,不会影响火炮发挥威力,却能帮助我们控制住火势。当然,这个想法有点天真,说不定二叔还会使用燃油弹呢。我了解二叔的个性,如果玉龙杰赤守军负隅顽抗,他完全有可能将玉龙杰赤的每片屋瓦都掀翻起来消灭他的敌人,到时谁也拦不住他!不过,话又说回来,只要能拿下玉龙杰赤,什么样的代价都是值得的。”他说着,惬意地伸了个懒腰,“大哥,我想今晚我一定能睡个好觉,明早,我要和二叔的炮声一起醒来。”
拔都开玩笑似的说着。看他一副踌躇满志的样子,斡尔多不由得苦笑了。你能睡个好觉,我这一宿恐怕要睡不着了。斡尔多暗想。
拔都说得没错,他真的是让隆隆的炮声给惊醒的。
他和斡尔多来到军中,不久,术赤也带着侍卫和别儿哥匆匆赶到了。蒙古军方面担任先锋的是拔都和南图赣,察合台将火炮全都安放在南图赣的大营中。拔都已命令部队做好登城的准备,他看着玉龙杰赤在炮火中颤栗,炮弹呼啸而过的声音夹杂着战马的嘶鸣不绝于耳,巨大的轰击声震耳欲聋。
术赤端坐马上注视着城上的动静,城墙慢慢被炸开缺口,不断有守军将士翻落在城下。他回头望了望正围在他身边的三个儿子,斡尔多心虚地避开了他的视线,拔都和别儿哥却掩饰不住内心的兴奋,尤其是别儿哥,手舞足蹈,跃跃欲试,看他的样子,只要一声令下,他一定会第一个登上玉龙杰赤城墙。
“拔都。”
“嗯?”拔都应了一声,有点疑惑地回视父王。
“你二叔何时运来的火炮?”
“应该是昨天夜里吧。”拔都镇定地回答。他所说未尝不是实情,察合台的确是昨晚才将火炮运到的。
这个老二!术赤在心里慨叹,不知是怨是赞。
“军队做好准备了吗?”
“好了。我在等南图赣行动。父王你放心,我不会让南图赣比我先登上玉龙99lib?杰赤的城墙的。”
术赤无可奈何地苦笑了一下。他没想到,看似沉稳老练的儿子竟有孩子一般的好胜99lib.心。只有斡尔多见父王毫无怨责之意,暗暗地松了口气。
来自南图赣营阵中的炮声渐渐变得稀落了。拔都凝视父王,术赤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对方的动静,片刻,向拔都点了点头。拔都抽出宝剑,挥令军队潮水般地向玉龙杰赤掩杀过去。这个时机术赤抓得十分准确,几乎同时,南图赣营阵中的炮声彻底停止下来,南图赣的军队也跟在后面杀出。前城只剩下残垣断壁,在强大密集的炮火轰击下,守城将士不堪再战,大部分退守后城,来不及撤退的则分散到了各个民宅。
考虑到暗箭难防,察合台命士兵运来燃油,正欲放火焚烧民房,术赤闻讯赶到,厉声喝止了要点火的士兵。察合台大怒,与术赤争吵起来。窝阔台担心两位哥哥越吵越僵,急忙命刚刚参战的长子贵由率一万将士挨门逐户地清除负隅顽抗的玉龙杰赤守军,其余则乘胜攻打玉龙杰赤后城。
此时,札兰丁、灭里已退守后城督战,后城以宽阔的阿姆河作为屏障,河面上只有一座浮桥可以通过。察合台不愿同术赤协同作战,故意磨磨蹭蹭拖延时间,术赤只好率本部将士先行来到阿姆河畔。
对岸就是玉龙杰赤的另一半。在前城彻底陷落前,札兰丁和灭里将主力部队完好无损地撤到了后城,因此后城的守备力量绝不亚于前城。而且,隔着宽阔的河面,炮火难以发挥威力,这使攻打后城比攻打前城更加困难。
术赤依然先派使者入城谕降,札兰丁给他的回答是在城头上高高挑起了使者的人头。术赤悲愤交加,当即派拔都率三千骑兵过桥攻城。眼看着三千骑兵冲到城下,城头上突然万箭齐发,蒙古军将士纷纷落马。拔都情知无法取胜,急命军队撤退,这时,城门大开,灭里全身披挂引军杀出。双方在浮桥之上展开搏杀,蒙古军在摇摇晃晃的浮桥上站立不稳,转眼已大部阵亡。灭里截住了拔都,一对老对手还是第一次面对面交手。两人的机敏矫捷原本不相上下,拔都逐渐适应了浮桥的摇晃,反而比灭里更占了先机。就在拔都越战越勇时,城头飞来的一支冷箭正中拔都的左胸,拔都踉跄着向桥栏退去,灭里大喜,逼近拔都,意欲生擒。
拔都全身如同虚脱一般,但还是集中起最后全部的意志,在灭里的手伸向他肩膀的瞬间,仰面翻入了波涛滚滚的阿姆河。灭里抓了空,伏在栏杆上,不无遗憾地看着拔都被河水冲卷着,冲卷着,转眼不见了踪影。
术赤增援不及,三千将士的鲜血染红了阿姆河。玉龙杰赤的城头奏起了凯歌,灭里示威性地向蒙古军挥挥战旗,从容地退回城中。
不知过了多久,几个雨珠落在河中,溅起了泡沫一样圆圆的水涡,接着,雨珠越来越大,越来越疾,最终连成了细密的雨线。桥上、河边的血迹被雨水冲刷着,渐渐消失了痕迹,死亡以一种凝固的姿态展现着曾经的鲜活。生与死,生因为死而被衬托出沉重,死因为生而被赋予了悲壮。
雨幕毫不留情地覆盖了所有生者与死者的雕像,一样苍白,一样无奈。随后赶来的察合台和窝阔台完全被眼前的惨景惊呆了,察合台既痛且怒,责备的话刚到嘴边,被窝阔台及时拦住了。察合台蓦然察觉到有些异样,他望着术赤始终一动不动的背影,望着正在拭泪的斡尔多、别儿哥,一阵莫名的恐惧袭来,他几乎不敢再问什么。许久,许久,术赤回过头来,被雨水冲刷着的脸上惨白如雪,目光里却闪烁着平静的光芒,平静到令人联想起死亡。
“不要告诉父汗。暂时不要告诉父汗。”他耳语般地轻轻说。
别儿哥使劲跺着脚,哭出了声。斡尔多用拳头死死堵住了嘴,强行压回了涌向喉咙的悲咽。察合台、窝阔台茫然点着头。察合台的心里异常难受。他是与术赤不和,可他从心里爱惜拔都的才能;他也知道拔都在父汗心目中的位置,如果父汗知道了这个噩耗,还不知要承受怎样的打击。拔都还这么年轻,真就这么……
术赤空洞的眼神穿过了雨幕,越过了城墙,停留在了遥远的天际,似乎对眼前的一切都视而不见,突然,一口鲜血从他的口中喷射而出,他身子一歪,直直跌落在马下。察合台、窝阔台大吃一惊,上前抱起术赤,心中不胜悲悯,泪水混着雨水流了下来。
贰
中箭后的许多事情对拔都而言都只剩下空白,唯有清雅和这间地下室是真实的。清雅居然与札兰丁相识,她的父亲又在给札兰丁治病,那么,她为什么还要冒着生命危险救他呢?莫非确如她所说,在行医的人眼里,没有敌人和朋友,只有健康人和病人吗?
清雅像一个谜,引起了拔都的好奇。不过,这恐怕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在伤后康复的孤寂中,清雅早已成为他心灵深处的慰藉。他熟悉也依赖着清雅的声音和身影,当远离了她的声音和身影,他突然感到彷徨无助,而过去他从来不曾有过这样的感觉。
清雅不很像他在草原上见过的那些姑娘,尽管她开朗豪爽、热情奔放,她的气质依然是他所不熟悉的,奇怪的是,他竟从心里钦慕和喜欢这种气质。说实在的,除了四婶苏如夫人,他想不出还有哪个女人可以与清雅相比。或许妹妹薇萱长大了可以,不过,薇萱还只是个小姑娘呢,自西征起,他已经三年没见到薇萱了。
时间在焦急的等待中变得漫长无比,拔都想合上眼再睡一会儿,却怎么也睡不着。胸口和脚踝的疼痛99lib?有增无减,弄得他烦躁不已。他惦记着前方的战事,而在这个阴森的地下室里,他听不到外面的任何声音,他也不知道自己何时才能痊愈,何时才能离开玉龙杰赤。清雅的父亲在给札兰丁治病,这么说,札兰丁病了?待会儿清雅送药回来,一定要向她问个究竟。
拔都暂时只能靠胡思乱想来打发难熬的时光,其实他也一直都在倾听着通向地下室的那扇门开启的声音。清雅怎么还不回来?该不是送药的途中发生了意外?不会,不会,他一定多虑了,清雅这样聪明伶俐的姑娘,一定不会有事的。
地下室里难辨日月,窗外的天已经暗了下来。终于听到“吱呀”一声,拔都的心禁不住剧烈地跳动了一下。是清雅吗?
烛光映照出一个苗条的形体,轻盈地向下移来。在这一瞬间,拔都蓦然发现自己的激动竟然是因为思念。
伴着缕缕花香和另一种熟悉的香气,清雅将手中的提篮放在一旁,坐下来,举着烛台细细观察着拔都的脸色。她的目光最后与拔都的目光交织在一起,从那里面,她看到了一种无法言喻的神采。
“怎么了?”
拔都摇摇头,竭力掩饰着异样的心神。
“我扶你起来。换完药吃点东西,你一定饿了吧?”
清雅不说,拔都还没觉得怎样,清雅一说,拔都立刻觉得双腿发软。他知道篮子里是什么了,难怪刚才他觉得那种香气很熟悉。
拔都几乎等不得换完药,抓起一个馒头,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他只觉得这一辈子都不曾吃过这么好吃的美味。清雅坐在拔都身边,从陶罐中倒出一碗温热的鸡汤,一边用小勺搅着,一边笑吟吟地看着拔都贪馋的吃相,目光中流露出母性的温柔。
“别急,慢一点,先喝点鸡汤。你刚开始吃饭,不能吃得太饱,也不能吃油腻大的。我给你煲了一罐鸡汤,你尝尝味道怎么样,小心烫啊。”
拔都充耳不闻。不过,当他风卷残云般打扫完所有的汤汤水水后,发现自己真的只有半饱。他不无遗憾地盯着空盘空罐,舔了舔嘴唇。
“我吃的什么?”他突然问。
“什么?噢,你是说馒头吧。我亲自蒸的,草原上很少吃到是吗?在中原,家家户户都吃这个。”
“明天我还吃它行吗?”
“可以啊,这个地下室里不缺的就是粮食。明天,我给你做面条和烙饼。我还能弄到鸡肉和牛羊肉,都是札兰丁国王赏赐的。你要开始补充营养了。”
“札兰丁……他得了什么病?”
“也不算什么大病,只是右腿受了些风寒,行动不便,现在基本好了。父亲一直在王宫里为他诊治,他呢,时不时赐给我们一些吃的、穿的。否则,哪里有肉给你吃呀。对了,我还没问你叫什么名字?”
“拔都。”
“你的名字听起来很耳熟,在草原上,一定有不少人叫这样的名字吧?三年前,我和父亲、哥嫂游历草原时结识了一位夫人,很高贵,很仁慈,就是她让我对草原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哦,她叫……”
“大家都称她苏如夫人。你听说过她吗?”
“唔,是四婶。”
“你的四婶吗?”
“是。她是我四叔的夫人,也是我母亲的堂妹。”
清雅没再说什么,惟目光里多了几分亲近和知心。
拔都目不转睛地凝视着清雅。在暗淡的灯光下,清雅的肤色看起来并非特别白皙,却呈现出一种健康红润的光泽。她的眼睛黑亮有神,眉毛不是特别长,却直直的在眉尖微微上挑,配上浓密的睫毛和挺直秀气的鼻峰,使她的一张瓜子脸显得聪明而又富于情趣。她的嘴似乎大了一些,却大得可爱,嘴唇红润,笑时便露出珍珠一般整齐洁白的牙齿。
也许是拔都的目光太专注太入神,清雅稍稍迷离地垂下眼睑,心里涌动着复杂的欢乐。过去,她见过太多恋慕的眼神,却没有一次令她这样心慌意乱。
那一天,她在阿姆河边发现了他时,上天似乎就在冥冥中注定了什么。她用温热的淡盐水擦拭过他每一寸滚烫的肌肤,她感受到他的强壮和无助。他躺在那里,像一个熟睡的婴孩,无论怎样痛苦都不发出一声呻吟。她真的不希望他死去,她还从未见过像他一样坚强的男人,她要他活下来,哪怕为此付出一切她也心甘情愿。她成功了,他的体热终于退了下来,她又开始焦急地等待他苏醒,她坚信他会醒来,她一次次设想过他醒来后会说的第一句话,她渴望着与他交流。
所有的这一切的确都有些奇怪,对于这个她从死神手中抢回来的生命,她实在有着太多太多的不舍。她喜欢他看着自己时的眼神,无论其中充满了疑问,充满了赞赏还是别的什么,他的眼神总让她想起在岩缝中伸展着枝叶的常青藤,想起拍击着礁石的阵阵海涛,而这些在她的心目中一向代表着不屈和力量。
他的强壮……她的脑海里飞快地闪现出呈现在她面前的男人气十足的肌体,脸上悄悄飞上了两朵红晕。
闲适的沉默包围了拔都和清雅,这一刻,他们宁愿就这样沉默下去。门,被缓慢地推开了,一个女子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门前。清雅看到她,立刻走上楼梯拉着她的手回到拔都身边。
“孩子们睡了?”清雅柔声问。
女子点点头,一双眼睛却望着拔都。
这个女子的年龄比清雅大不了多少,头发和衣服都很整洁,只是眼神有一些特别,里面蓄满了忧伤和茫然。尽管如此,拔都仍然觉得很亲切,这张面孔也曾是他梦境中的一部分。
“这是我嫂嫂,你昏迷不醒那会儿,是她一直帮我照料你。”
拔都感激地注视着女子。“谢谢你,沈夫人。”他由衷地说。
女子腼腆地摇摇头。她扭头问了清雅一句什么,清雅依然柔声做了回答。女子的脸上露出了放心的浅笑,她望了拔都一会儿,说了几句话,便转身出去了。不过,她说些什么,拔都听不懂。
“我嫂嫂能听懂你们那里的话,但是说不太好。她知道你的伤不要紧了,很高兴。她要你好好养伤,别太心急。”
“是吗?我能感觉到她的好意,可惜我听不懂她在说什么。你对她真好。”
“她值得我们对她好。她是个贤惠的妻子,孝顺的儿媳,就是太柔弱了,哥哥病逝后,她就垮了。”
拔都暗暗吃了一惊。
清雅的眼里闪起一片泪花。拔都感到两滴泪珠滚落在他的手背上,这才发现不知何时他的手已握住清雅放在膝头的双手。
清雅轻轻地抽出双手,抹了把泪水。
“都过去了。”她喃喃地说,“明天,你可以适当地活动活动了。天不早了,你好好睡一觉吧。”
“是么?现在是晚上了么?”
“是啊。”
拔都想劝清雅早点休息,又舍不得让她走,心里矛盾着,半晌没有吭声。清雅好似看穿了他的心思,笑道:“你伤重那会儿,我一直都陪着你,现在你还不能动,恐怕我还得再陪你几天。”
“真的?”拔都兴奋地问。
“看你,这会儿又像个孩子啦。我睡在楼梯那边的屋角,你晚上有什么事就叫我。无论什么事,你都不用不好意思。”
拔都觉得清雅的话里别有深意,想了想,才明白她指什么,不由尴尬地轻咳了一声。
清雅笑起来,笑得很开心。
“好啦,我真的要去睡觉了。记住叫我。”
清雅为油灯添满了油,回到自己的铺上。拔都合上眼睛,静静倾听着昏暗中传来的均匀的呼吸。
良久,清雅轻声问:“睡着了吗?”
“没有。”
“我们说会儿话吧。”
“好。”
清雅深思片刻。
“我给你讲个故事。”
“清雅。”拔都很突兀地叫道。
“怎么?”
“过来好吗?你扶我坐起来,我想坐一会儿。”
清雅抱着被子顺从地走过来,将被子垫在拔都的背后,让他坐得更舒服些。她坐在拔都身边,慢悠悠地讲起一个并不遥远的故事。
三十多年前的一天,有一位叫做完颜沈合的少年,同他的父母、四个哥哥一起游览了长城,这成为他日后酷爱旅游的开始。完颜家族,本是豪门显姓,沈合的父亲在朝廷权倾一时,四个哥哥长大后亦陆续入仕宫廷,唯有沈合对仕途毫无兴趣,成日沉湎于游山玩水,百劝不听。父亲见最小的儿子如此不可救药,一怒之下将他撵出家门,听任他为所欲为。
沈合既聪明又有眼光,这些年他将每次离开家前母亲偷偷塞给他的银两都拿去做了一些小生意,如此一来,在多年游历之后,他不仅没有坐吃山空,还在京城一家信誉最好的钱庄里有了一笔积蓄。撵出家门对他而言意味着一种解脱,从此,他游历的地方更多也更远了。
当时,正是金章宗在位。
这位皇帝十分宠爱李元妃。元妃得宠前,沈合的父亲因鄙视李氏出身卑微,公开反对金章宗纳李氏为妃。李元妃对此怀恨在心,遂勾结奸臣胥持国捏造罪名将沈合父亲下狱,之后又以叛国之罪将沈合一家满门抄斩。其时,沈合正在外游历,得以幸免。噩耗传来,沈合不敢再回京城,跟着一个商队到了大理国,从此以沈合为名。
家破人亡的悲剧对沈合打击是巨大的,此后他一直过着东躲西藏的生活,到了大理时,他所带盘缠已所剩无几。正当他为此一筹莫展时,竟误打误撞地到了一家有名的医馆当了学徒。这家医馆的掌柜是位名副其实的药王,被当地人视为活神仙。药王膝下只有一女,系药王六九之年所得,爱若珍宝。这年,药王年逾古稀,正专意物色一位可以继承其衣钵的徒弟。他见沈合聪明颖悟,吃苦耐劳,且为人憨厚朴实,十分喜欢,每逢出诊都带着沈合。沈合也确有天分,遇什么学什么,学什么会什么,很快在当地有了一定的名气,药王欣然将沈合收为关门弟子,并将独生爱女许配给沈合。
药王寿尽八十无疾而终,临终前将医馆传给沈合。大安元年(1209年)六月,继章宗后为帝的卫绍王永济赐死李元妃,诛杀胥持国,同时下诏恢复了沈合父兄的爵位及官职。沈合闻讯,与妻子商议后决定暂时关闭医馆,回返京城取回自己寄存在钱庄的金银珠宝。此时,沈合膝下已有一双龙凤儿女,年方九岁。沈夫人的母亲家族中但凡女子成婚,所生多为双胞胎,在当地极为罕见。
沈合带着一家人回到京城,暂时住下来。一年后,沈夫人病故,沈合伤悼之余,无心再回大理,开始带着小兄妹周游天下。沈合医术精湛,沿途多有行医救人之举,闲暇时也教小兄妹读书识字,倒也乐在其中。
时间一天天过去,小兄妹一天天长大。十七岁那年,哥哥在游历中与一位契丹姑娘结为秦晋之好,次年生下一女。这位沈少夫人贤惠、温柔,对丈夫百依百顺,对公公也极尽孝道。婚后不久,她随公公、丈夫一同踏上旅途。一日途经蒙古草原,正遇大雪,沈少夫人又腹痛行将分娩,幸为苏如夫人发现并将他们一家接到自己的帐中百般照应。孩子百天后,一家继续西行,辗转来到了玉龙杰赤。也是凑巧,刚在驿站住下,就遇到了一位腹胀如鼓正在四处求医的青年,沈合施以银针,喂以草药,青年一个时辰之内呕吐数次,腹胀之症自然消失。青年为感谢沈合救命之恩,坚持邀请沈合一家住进了他在城堡中的空宅里……
清雅没再讲下去,任拔都握着她的一只手,将头轻轻地、舒适地靠在拔都的肩上。她这样做时很自然,甚至连她自己都没去留意。拔都已经明白了事情的来龙去脉,思索片刻,意犹未尽地追问了一句:“沈合大夫救治好的那个青年叫什么名字?”
“哈牙惕。他本人是玉龙杰赤的警长,他的家庭很有背景。你恐怕不知道,他的哥哥是这城中最著名的法官,蒙古军围攻玉龙杰赤前,他的哥哥因为主张与蒙古人和谈,被札兰丁国王处死了,当时死得很惨,是用铁钉钉入耳朵中折磨死的。哈牙惕为此十分仇恨札兰丁国王,一心想着报仇。不过,国王毕竟是国王,报仇谈何容易!我父亲一直劝他要冷静。”
“那么,札兰丁如何还能对他放心得下?”
“不清楚,也许因为他善于隐藏自己吧。”
“沈合大夫为札兰丁治病也是他推荐的吗?”
“不一定,没听他说起过。自从来到玉龙杰赤,父亲为不少人治过病,其中有一个是札兰丁国王的侄女婿,患的也是风痹之症,或许札兰丁国王从他侄女婿那里听说的也未可知。”
“哈牙惕经常来看你们吗?”
“前城陷落后来得少了。札兰丁国王加强了军备,他也被派去巡城了。 ”
“他肯把自己心底的秘密告诉你们,可见他对你们很信任。”
“朋友之间应该彼此信任,不是吗?”其实,清雅早就听出了问话人的真实用意,心里亦羞亦喜。其实,她和哈牙惕真的只是朋友,但此刻怀着少女特有的矜持,她情愿纵容拔都的不安和猜疑。
拔都沉默了。他感觉自己这样追根究底很不礼貌,可是,对于另一个男人比他更早地成为清雅的朋友,他有一丝不甘,也有一丝妒忌。
暗淡的光线下,清雅双眸如星,注视着一跳一跳的灯芯。她的发丝飘在拔都的脸上,有些痒。拔都侧过脸,久久注视着她,一阵突如其来的冲动使他忍不住在她光洁如玉的额头上亲吻了一下。清雅懒懒地微笑着,神思恍惚,似乎在想着别的事情。
拔都的胸口开始疼痛起来,他强忍着,脸上不经意地闪过一丝痛苦的表情。清雅立刻觉察到了:“你坐得太久了,该躺一会儿。”
“我没事。”
“我不走开,就坐在这里陪你。你不能太累,知道吗?”
“好吧。”
“现在轮到你给我讲故事了。”
“我……不会讲故事,讲我自己好么?”
清雅的脸上掠过一抹红晕。这正是她所希望的。
拔都躺回铺上,微微合起双眼,重又回忆起自己的藏书网童年和少年时代,其中有趣事,也有许多难忘的事情,甚至包括父亲与祖汗之间爱恨莫辨的情感纠葛,他也一并讲给清雅听。在二十多年的生命中,除了四婶苏如夫人,他实在记不得自己对哪个人有这么多的心里话想说,何况听他倾诉衷曲的人还是位年轻的姑娘。一定是长生天对他的眷顾,才让他在危难的日子里遇到清雅。
清雅静静地听着,静静地微笑。终于,拔都在清雅温柔的注视中沉沉睡去。
叁
直到能在清雅的帮助下走出地下室,拔都仍旧没有见过清雅的父亲。近一段日子,城中的伤员很多,清雅的父亲被札兰丁留在了宫中。蒙古军对玉龙杰赤后城的攻打毫无进展,拔都知道问题出在哪里,内心也充满了忧虑。他的伤势在不知不觉中日渐好转,他既渴望着赶快离开玉龙杰赤,回到自己的军队,又希望与清雅相处的时光无限延长,让他多待一天,再多待一天。
清雅也开始思索如何将拔都安全送离玉龙杰赤。现在,她不用再去给札兰丁送药,马车和令牌都被收回了,札兰丁是个疑心很重的人,他绝不轻易相信任何人,包括他的大夫。没有了马车和令牌,清雅就必须另想他法,她想到哈牙惕,可是哈牙惕已99lib.经有两个月没来城堡看望她和她的一家人了,莫非哈牙惕出了什么意外?否则为什么两个月都没来呢?
拔都白天仍然待在地下室里,只有在晚上他才会和清雅一起到院子里呼吸一下新鲜空气。每当这时,他和清雅就坐在屋后的麦垛上,一边尽览着夏夜美丽的星空,一边低低说着话。与清雅在一起的日子总是很快乐,拔都怎么也听不够清雅讲起她到许多国家的见闻,他希望有一天自己也能骑着马,到清雅说过的这些国家好好地走走、看看。
哈牙惕托人带来口信,他结束了两个月的巡城,明天会来看望清雅。清雅很兴奋,有了哈牙惕的帮助,她或许就可以找到送拔都出城的办法了。拔都的内心别有一番滋味,他宁愿这一天永远不要到来。
酉戍交时突然下起阵雨。通往地下室的门开着,清雅依偎在拔都的怀中静静听着忽远忽近的雷声。烛光下,她眼波如水,流动着思索的光辉。
拔都侧过头深切地凝视着她。“在想什么?”许久,他问。
清雅的手在拔都的手掌中伸展,又握紧,握紧,又伸展,却没有回答。一缕幽香弥散开来,拔都将嘴附在清雅的耳边,梦呓般地低语:“你一定是花仙吧?要不你的身上怎么总有一种草原上的花香?我真想永远与你在一起,永远不分离。”
清雅淡然一笑,眉目间游移着一丝忧伤的暗影。“能吗?”
“为什么不能?清雅,跟我一起走吧,我会照顾好你和你的全家。”
“你不想做你祖汗那样的顶天立地的大英雄啦?”
“想啊。可这并不妨碍我与你在一起。”
“不,拔都。你听我说,我天生是一篷流浪的帆,父亲这只飘泊的船离不开流浪的帆,他不可能安顿下来,我也不忍心让他独自飘泊。我只有一件事想要托付给你,你肯答应我吗?”
“你说。”
“玉龙杰赤一旦陷落,请你将我的嫂嫂和两个侄女送到苏如夫人身边。嫂嫂太柔弱了,我不想让她和孩子们再陪着我和父亲到处流浪,她们需要一个安定的家。可是除了苏如夫人,我真的想不起还有谁可以帮助照顾她们了。我走过许多国家,见过许多不同的女人,只有苏如夫人让我难忘,她的聪明、仁慈、高贵和母爱是她的财富,也是她身边所有人的财富,我想,她曾收留过我们一家,她也一定会再次接纳嫂嫂。何况草原还有你!这是我唯一的牵挂了,你会答应我的,对吗?”
“当然。”
“知道我喜欢你什么吗?我最喜欢你是个拿得起放得下的大丈夫。其实,在我的生命里,你是我唯一愿意为之付出一切的人。尽管我的父亲是女真人,尽管我父亲的国家最终可能被你们的军队征服,我仍然愿意为你做一切事情。可我们的缘分恐怕只剩下这么不多的几天了,当缘分尽时,就让所有的情爱随风而去。当你走出这座城堡,回到你父亲和祖汗的身边,就把我当做一个虚幻的梦封存在你的记忆中,不要轻易去开启去触碰。我只想成为你的一个美丽的、秘密的梦,除此之外,我别无所求。”
拔都竭力抑制着痛惜难舍的心潮,良久无语。他还一时无法完全理解清雅话中的深意,他只明白一点,清雅爱他却不会选择与他长相厮守。第一次见清雅就能感到她的与众不同,她身上有那么一种坚强的气质让他敬重,对于她,他永远不可能勉强她去做任何事情,或者说,为了她,他必须选择割舍一段令他刻骨铭心的爱情。
清雅的唇角溢出一丝笑意,她举起拔都的手,放在了自己的胸口上,将依恋和漫过心头的忧伤一并化作温柔流淌在她与拔都之间。拔都的手很温暖、很有力,像每一次爱抚着她时一样。她情不自禁地重又回想起为他疗伤的那段日子,他强健的肌体在她眼中一览无遗。她是不是从那时起就知道自己终将属于他?哪怕只是短暂的,他也会占据她一生的记忆?
清雅侧过脸,轻抚着拔都宽阔的额头,像母亲一样呢喃着:“睡吧。明天恐怕有许多事情要做。”
拔都温顺地闭上了眼睛。烛光在眼睑上跳跃出无数火星,他的心很疼,比起许多日子前身体的疼痛更令他难以忍受,他下意识地将呻吟咽回胸中。
似乎只合了一下眼,拔都便被一阵激切的争执声惊醒了。
清雅不在身边。地下室的门半掩着,拔都走上楼梯,通过半掩的门他看到清雅就站在厨房里正向一位全身戎装的男人解释着什么。他知道这个男人一定是哈牙惕,便在台阶上坐了下来。清雅说过,他不能出去。
哈牙惕的脸色忽而显得青白,忽而又涨得紫红。拔都听不懂他和清雅说些什么,不过作为一个男人他能理解另一个男人的愤怒,那原本是爱与嫉妒交织而成的愤怒。突然,清雅冲到门外呕吐起来,哈牙惕急忙跟了出去。当他们重新返回厨房时,清雅的眉宇间闪动着反常的欢乐,而哈牙惕的语气已然沉缓平静了许多,谈到最后,他们甚至有了一种特别的默契。
哈牙惕没有跟拔都见面便匆匆离去了。清雅回到地下室,在拔都身边坐下来,久久凝望着他。拔都也望着她。
“什么都不问吗?”
拔都摇头。“你病了吗?怎么会吐?”
“那不是病,你不用担心。别忘了答应我的事,替我照顾好我的嫂嫂和侄女。”
“一定。”
“我们相处的日子太短太短了,如果有来生,我一定不会再选择流浪。”
拔都钳住了清雅的手:“什么时候?”
“明天。哈牙惕答应设法送你出城。”
拔都沉默着。他无法将自己的痛苦和留恋直截了当地表达出来,清雅是个倔强的女子,他不想也不能再用任何挽留的话来折磨她了。
清雅依然深深凝望着拔都。“谢谢你。”她突然说,眼神里闪烁着反常的骄傲,与方才拔都从她脸上看到的欢乐一样,发自内心,无所顾忌。
“为什么这样说?”
“如果只是得到了你的爱,离开了你后我一定倍感孤独,思念会让我憔悴不堪。可是,我现在不再觉得伤心,你的爱已经在我心里扎了根。与爱相守,我的一生将何其富有。”
拔都有点听得呆了,愣愣地望着清雅,心里被痛苦纠缠着,使他一时无法理清纷乱的思绪。
“拔都……”
“嗯?”
“跟我去看看嫂嫂和孩子们吧。我跟嫂嫂说了我的打算,看得出,她很愿意这样。哥哥去世后她再没有笑过,可在我提到苏如夫人时她竟然笑了,可见她有多么喜欢苏如夫人!安顿好嫂嫂和侄女,战争结束后我就可以和父亲无牵无挂地到欧洲去旅行了。也许我们还会到埃及去,我好想亲眼看看那些金字塔,这是我的一个梦。等到父亲老了,再也走不动了,我们就回大理去,大理是我的家,也是我的根,母亲的灵魂安息在那里,我命运的风筝永远都牵挽在母亲的手心里。”
“不去看我吗?”
“到了那时,我一定变得又老又丑了,不会再是你曾经爱过的沈清雅。99lib?我才不要去打扰你的生活,就让现在的我永远留在你的记忆中吧,就让你记忆中的清雅永远像今天一样年轻、美丽。”
“清雅!”
“嘘,别说,什么也别再说。为了我们的相遇,让我们对上天永远怀有一颗感恩之心吧。明天,我想看你微笑着离去。”
对不起,清雅,我做不到,我真的做不到。拔都默然。
壹
哈牙惕信守承诺。深夜,他带着一身玉龙杰赤居民日常的装束来接拔都。离别在即,一对情侣却来不及沉浸在惜别之中。拔都硬起心肠随哈牙惕向门外走去,清雅站在门前目送着他。夜暗中,拔都看不到她的表情,却能感受到她的沉静,他的心仿佛被什么东西狠狠地绞着,绞得鲜血淋漓。在门边,他最后留恋地望了清雅一眼,接着关上了沉99lib.重的院门。
清雅的泪水一下子奔涌而出,她的手轻轻地抚向小腹。“拔都,谢谢你。”她在心里说。
我真傻,为什么一定要让你把我忘记呢?我好想你永远永远记着我。我不想在你身边老去,与其如此,不如让你永远记着这一刻的清雅。爱,因为别离而根植于心灵深处,我永远是你的,正如你永远是我的。在回忆中,在睡梦中,让我被你结实的双臂环绕,让我亲吻你宽阔的胸膛,让你的体温留在我的每一寸肌肤之上。今生能与你相爱相遇,即使短暂,我也无怨无悔。
许久,清雅回过头,见嫂子正站在她的身后。清雅走向她,她们抱在一起,都哭了。
哈牙惕虽然事先做了打点,出城堡时仍然出了一点麻烦。一名刚刚换上岗的将领不肯放拔都出城,哈牙惕花了两块金子才总算将拔都带出了城堡。按照哈牙惕原来的打算,是想弄条船,这样就可以从清雅发现拔都的地方悄悄地将拔都载到前城。然而最近札兰丁加强了沿岸巡查,居民个人手中的船只尽数被军队征用,从水路离开后城根本不可能。无奈,哈牙惕只好重金买通了他在巡城时结识的一位将领,通过此人从中斡旋,先将拔都带出城堡。至于拔都的真实身份,哈牙惕当然不可能据实以告,谎称是位困在城堡中的富商,愿花大价钱脱身返乡。
哈牙惕一直将拔都送到了城外一条崎岖的山路上,不知是不是因为语言不通,哈牙惕对拔都表示的谢意无动于衷。当哈牙惕确信他们已进入蒙、花双方在玉龙杰赤这场拉锯战中的交界地带时,将一个水壶和一袋干粮塞在拔都手中,生硬地做了个让他继续往前走的手势,便掉头离去了。拔都毫不犹豫地顺着哈牙惕手指的方向走去,他知道自己正沿阿姆河逆流而上,心中寄希望于在路上遇到自己的军队。他整整走了五天,路上看不到一户人家,水和干粮早就用尽了,拔都仍不停地向前走着,直到再也走不动为止。阳光照在他干裂的嘴唇和被焦渴、饥饿折磨得疲惫不堪的脸上,在意识行将消逝的瞬间,他的脑海里闪过一个美丽的、可爱的身影。
“清雅。”他温柔地唤道,无力地闭上了眼睛。
不知过了多久,拔都感到一滴水落在了嘴唇上,他立刻贪婪地吮吸起来。水滴越来越疾,越来越大,过了好一会儿,拔都意识到是在下雨,他恢复了一99lib? 些力气,挣扎着从地上爬起。在迷蒙的雨幕中,他无法辨清方向,只能凭着感觉一味向前走去。
“什么人?”
一声断喝使拔都愣怔了一下,接着他醒悟过来:这可是他久违的最熟悉也最亲切的语言。他费力地抬起头,一小队骑兵横在他的眼前。他觉得那一道道审视的目光里有警惕更有惊讶。是啊,一个蓬头垢面、狼狈不堪的流浪者冒雨行进在大雨中,脸上的污泥和着雨水流成一道道小沟,这已经够让人不解了,何况他还敢独自接近军营。
骑兵?这么说,他终于找到了自己的人?
他在一个个雨毡后竭力辨认着被雨水冲刷过的面孔。突然,他看到了一张少年的脸,沉稳、优雅、细长的眼睛里闪现着智慧的光芒,方方的下巴很有力度,于不经意间显示出不容动摇的意志。这是一张独一无二的、从童年时代起就让相士们不断惊叹的面孔。
一时间,拔都感到自己的喉咙哽住了。“蒙哥……”
少年稍一犹豫,翻身跃下马背,走近端详着这个竟然对他直呼其名的“流浪者”。
“拔都哥!”
一阵昏眩向拔都袭来,蒙哥急忙用自己的双臂扶住了拔都。“拔都哥,真的是你吗?你还活着!太好了,这真是太好了!”蒙哥激动地连声说道,一反素日的缄默。
拔都想笑一下,头却沉沉地垂向蒙哥的臂弯。
长时间的跋涉,拔都终于享受到一次最充足的睡眠,他梦到了清雅,醒来时,发现四婶苏如夫人正细心地为他拭去脸上的泥泞。
拔都从小就很依恋四婶。苏如夫人天性聪慧,处事练达,对丈夫、子女和她所珍视的人极尽关爱,使人与她相处如沐春风。她是拔都在这世上唯一可以倾吐心事的人——当然现在还有清雅——因为这个缘故,拔都一直都尊敬她,而且觉得没有一个女人可以与她相比——除了清雅。
看到拔都醒了,苏如夫人的脸上露出了慈爱的笑容。
拔都翻身坐起:“四婶,我睡了多久?”
“整整一天一夜。昨天,蒙哥把你送回这里时,我和你四叔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玉龙杰赤那边传来的消息说你已经……祖汗为此几天几夜难以成眠。这些日子你都在哪里?蒙哥说他刚认出你,你就昏睡过去了。你一定是吃了不少的苦头吧?”
“我没事,就是渴坏了。”
“是啊,你睡得迷迷糊糊的时候就嚷着渴,喝了不少的水,才睡得安稳了。你的箭伤还要紧吗?听你父王说,你是中箭落水的。”
“早不碍事了。是玉龙杰赤的一位姑娘救了我,这个姑娘或许四婶还认识呢。”
“是吗?她叫什么名字?”
“沈清雅。”
“沈清雅?让我想想。嗯,我想起来了。两年前,我是见过一位叫做沈清雅的汉地姑娘,当时,她的嫂子行将分娩,碰巧我遇到了,就把他们一家安顿下来。那天下着大雪,清雅的嫂子生下了一个可爱的小女孩,我们为她起名‘雪雪’。清雅和她的嫂子都长得很漂亮,尤其清雅,不仅人漂亮,身上还总散发一种淡淡的清香,好闻极了。孩子刚过了百天,他们就走了。没想到他们会到玉龙杰赤,更没想到恰恰是他们救了你。哦,上帝!感谢你,贤明的、仁慈的、万能的主!”苏如夫人将双手相握,放在胸前,虔诚地喃喃着。苏如夫人自幼信仰景教(景教是基督教的一个分支,在蒙古亦拥有相当一部分信徒),终其一生也不曾改变。
“清雅还托我请求四婶,战争结束后,帮她照顾她的嫂子和两个侄女。清雅的哥哥在玉龙杰赤患热病去世了,她的嫂嫂受不了这个突如其来的打击,身体越来越不好。清雅和她父亲还想到欧洲去,只能拜托四婶帮助照顾她们母女三人。四婶,您一定不会拒绝吧?”
“当然不会。这可太好了,四婶没有生个女孩,一直很遗憾。现在能抱抱两个这么可爱的女孩子,四婶简直开心极了。主啊,请你一定要保佑这两个孩子,保佑清雅全家平安吧。”
拔都望着虔诚地祈求着救世主的四婶,蓦然觉得两眼发潮。他怕被四婶看破心事,装出四下张望的样子,随口问道:“怎么不见蒙哥?”
“他昨天已经去向祖汗报信了。想必祖汗和你父王很快就能得知你平安归来的消息。”
“我四叔呢?”
“要攻打你沙不尔,他去做些安排。”
“我也去。”
“不可以。你还是先去看祖汗要紧,你四叔把他的坐骑乌龙驹也留给了你,他知道祖汗得知消息后一定急于见到你。”
“好吧。其实侄儿也想快些见到祖汗。”
成吉思汗在他的金顶大帐紧紧拥抱着心爱的孙子。从实施对玉龙杰赤的包围至今差不多有七个月了,成吉思汗明显憔悴了许多。身心俱疲的感觉不完全来自于对前方战事不间断的思虑和谋划,更产生于对孙子的牵挂和想念。此时,拥抱着失而复得的孙子,他像所有的爷爷一样,流露出无法抑制的激动。
拔都的内心同样充满了对祖汗的思念。义无反顾地离开清雅,舍弃爱情,也正是因为他是成吉思汗的孙子。
待激动的心情稍稍平复,成吉思汗拉着孙子坐在自己身边,现在,他要与孙子商议那件让他一直感到困惑、无奈和愤怒的事情了。
玉龙杰赤前城花了整整三个月才攻下,而对玉龙杰赤后城的攻打至今仍毫无进展,成吉思汗当然知道战事失利的原因在哪里。一开始,他还寄希望于术赤、察合台、窝阔台兄弟三人受挫后能够尽弃前嫌,同舟共济,然而,他们的表现除了让他失望外,还是失望,他的儿子们的确太令他失望了。只有孙子的死里逃生是他最大的快慰,现在,他终于可以与孙子商议这件棘手的事情了。
拔都的想法果真与祖汗不谋而合:重新确立主帅,将兵权归于一人。临阵换帅常常是迫不得已,拔都毫不犹疑地提出由三叔窝阔台统领兵权,父王和二叔共同听命于三叔指挥。成吉思汗完全采纳了孙子的建议,考虑到拔都要求立刻返回战场,成吉思汗派蒙哥护送拔都,同时宣布了敕命。
一路上,蒙哥依然少言寡语,不过看得出来,他从心里为拔都的平安归来而感到欣慰。拔都一向很喜欢四叔的几个儿子,尤其是蒙哥。蒙哥是苏如夫人的长子,性情颇有几分像母亲,自幼勤勉多思、深沉严谨。小的时候,蒙哥与别儿哥比赛摔跤,先输三局,再比,反连赢两局,眼看要再比,蒙哥却以胜两局负三局认输了。事后,拔都悄悄问他为何能先输而后赢?蒙哥回答:别儿哥性急莽动,胜则轻敌,败则浮躁,此皆临赛大忌。拔都又问:为何不再比?蒙哥回答:别儿哥视荣誉如生命,这样的人,值得敬重,岂可为输赢而失兄弟情谊!从那以后,拔都便对年方十岁的蒙哥刮目相看。
一行人晓行夜宿来到设在玉龙杰赤前城的蒙营。术赤、察合台不敢违命,当即交出军权。术赤与爱子重逢,内心喜悦无以言表,甚至察合台冷峻的脸上也闪现出丝丝温暖的笑意。
术赤与察合台由来已久的矛盾因拔都的归来而被暂时搁置一边,窝阔台不失时机地设宴为拔都洗尘。酒宴之上,窝阔台委婉地表明了他希望二位兄长重归于好的愿望,术赤神态平和,主动向察合台举起酒杯,察合台爽快地表示愿意尊重父汗的安排,在未来的军事行动中惟令是从。
窝阔台的一颗心终于放下了。
拔都的一颗心也终于放下了。
拔都向三叔汇报了玉龙杰赤后城混乱的状况。以一些法官、神职人员为代表的主和派始终没有放弃和谈的努力,札兰丁的高压政策已引起许多市民的不满,只有军队拥护札兰丁,在这种情况下,军队与市民的关系日趋紧张。拔都认为,只要蒙古军不停止发动攻击,玉龙杰赤后城指日可下。窝阔台担忧隔着阿姆河蒙古军的炮火无法发挥威力,拔都胸有成竹,向三叔献上一计:即刻命工匠建造十余艘大型战船,战船之间以铁链相连,将火炮置于战船之上,运送至河心,就可解决火炮射程不够的问题。窝阔台略一思索,认为此法可行,当即嘱咐拔都、蒙哥二人共同监造战船。
过去的七个月中,由于术赤、察合台对于如何攻城意见得不到统一,蒙古军一度无所适从,纪律松懈,如今经过窝阔台的严格整军,很快恢复了往日的锐气。战船造好后,窝阔台下令对玉龙杰赤后城实施不间断的炮击。?99lib.
终于,城墙被炸开了许多豁口,蒙古军从这些豁口杀入城内。接下来的短兵相接更加激烈,每座房屋、每条巷道都是战场,几乎到了寸土必争的地步。整整七天,昼夜不停的巷战和肉搏战,不肯投降的守军残余被迫退至最后三个区,再也没有力量抵抗蒙古军的攻击了。
无奈,他们推举哈牙惕前去向术赤谈判。哈牙惕带着一名翻译来见术赤,提出了投降的请求:“我们已经领教了大王的怒火和威严,请大王网开一面,饶恕我们这些活着的、愿意归顺大王的人。”
术赤指着城中的遍地横尸怒不可遏:“你们的抵抗使我军遭受了惨重的伤亡,领教了怒火和威严的人是我而不是你。即使我想宽恕,恐怕也无法平抑我军将士的仇恨和愤怒。”
谈判陷入了僵局。正巧拔都有事来见父王,看到哈牙惕,他有点惊讶。当他问清哈牙惕的来意后,向父王低语几句,术赤的表情缓和下来。“好吧,我接受你们的投降,而且会恪守饶命不杀的诺言。”
哈牙惕略一施礼,转身退去。拔都主动将哈牙惕送出军营,对于他的恩人,他始终怀九九藏书有感激之情。即将分别时,拔都问道:“清雅……”
哈牙惕回头望望拔都,神情中依然凝固着严峻和冷漠。
“你想知道什么?”
“清雅是否还在城中?她和家人都还好吧?札兰丁有没有难为他们一家?她给我留下过什么话吗?”拔都一口气问了好几个问题,这些都是他最关心的,事实上,自从离开清雅,他无时无刻不在惦念着他。
“札兰丁国王撤离后城前,带走了清雅和她的父亲。清雅临走前告诉我,她已托付你照顾她的嫂子和侄女。我把她们暂时安置在了一个安全的地方,等城中平静下来,你可以跟我去接回她们。”说到这里,哈牙惕明显踌躇了一下,“另外,还有一件事,我想我应该告诉你,清雅已经怀了你的孩子,就是因为这个缘故,我才会同意将你送出城堡。清雅是个勇敢的女人,我佩服她。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她,所以,我不需要你来感谢我。”
拔都震惊地听完哈牙惕呆板的陈述,一时间百感交集。他恍然忆起清雅眉目间闪动的骄傲,忆起清雅对他说的从此不再孤寂的话语——原来这一切都是因为她有了他们的孩子。现在,札兰丁带走了清雅,清雅会如何呢?她该不会遇到什么危险吧?千万不要,千万不要!
“那么……”
“清雅还让我转告你一句话,她相信你一定能够实现自己的梦想:到许许多多地方,建立许许多多功勋,成为一个像你祖汗一样顶天立地的大英雄。这是她的希望,也是她的骄傲。”
拔都的胸中充溢着深沉的悲伤,也翻滚着相知的热浪。对于用这种方式与他永诀的清雅,他除了像她期望的那样勇往直前,也似乎再没有别的方式可以让他无愧于她的爱恋与付出。
哈牙惕背向拔都而立,片刻,举步离去。他一直喜欢着清雅,清雅有一种非凡的魔力,使他愿意为之生,为之死。他明白,他和清雅之间不会有任何结果的,清雅尊重他、喜爱他如朋友、如兄长,但他在清雅的眼中从来没有看到过她说起拔都时的神采。她是拔都的,这种从身体到心灵的归属感最终打动了他,也使他克服了偏见和厌恶。在他与清雅的争论中,他平静下来,他放下了妒忌是因为敬服一个女人对爱的执着和勇气,也正因为如此,他才会决定为了清雅而冒生命危险将拔都护送出城,然而,他永远不需要拔都来领情。
贰
玉龙杰赤平静了。
察合台、窝阔台引兵离开了玉龙杰赤,哈牙惕被委以新一任的地方行政长官。拔都亲自接回了清雅的嫂嫂和侄女,并按照约定将她们送到苏如夫人身边。由于术赤兄弟三人在围攻玉龙杰赤的战斗中行动迟缓,贻误军机,成吉思汗无意为他们庆功,他只在自己的大帐中款待了拔都、南图赣和蒙哥三位孙子。
这是拔都最后一次见到南图赣,堂兄弟的感情依然像小时候一样亲密无间。拔都返回玉龙杰赤一年后,得到了南图赣阵亡的消息。战报接连传来:札兰丁和灭里在哥疾宁纠集了七万骑兵,被成吉思汗亲率蒙古军击败,灭里饮剑而亡,札兰丁独自渡过申河(今印度河),只身逃往印度。蒙古大军继续完成对花剌子模境内的征服,与此同时,成吉思汗派长子术赤立刻分兵一万,援助正深入斡罗斯(今俄罗斯)境内追击宿敌的速不台、哲别二将。
篾儿乞残部可谓成吉思汗个人的仇敌。当年,新婚的孛儿帖夫人遭到篾儿乞部的掳掠,在敌营生下了术赤,并因此造成了成吉思汗与长子之间无法消除的隔阂,这件事对于自尊心和占有欲都无与伦比的成吉思汗来说,不能不说是他一生的隐痛。所以当篾儿乞部屡次遭到重创、被迫遁入钦察草原后,成吉思汗仍无意放过他们。如今,哲别、速不台二将孤军深入外高加索和欧洲地区已近两年,成吉思汗担心他们兵力不足,遂派术赤增援二将。术赤并非不想执行父命,怎奈他自攻克玉龙杰赤以来,一直缠绵病榻,不得已委派拔都代行军权。
蒙哥和兀良合台闻讯主动向成吉思汗请缨,愿随拔都一同出征。
行前,拔都与父亲话别。术赤叮嘱拔都任何时候都要保持清醒冷静的头脑,绝不可以被胜利冲昏头脑,更不可以轻动冒进。
他给儿子讲述了一段往事:
成吉思汗刚刚君临蒙古草原时,尚有世代居于泰加森林的诸部落不肯归降。其中尤以图马惕部的女首领莎娜塔最为顽固,成吉思汗遂将征服图马惕部的任务交给了义弟同时也是蒙古“四杰”之一的博罗忽。
博罗忽身经百战,英勇无敌,如何能将莎娜塔这样的年轻女子放在心上。他急于消灭图马惕人,对敌方情况未做任何了解,贸然指挥大军向图马惕部发起强攻。莎娜塔却充分利用有利的地形条件,将博罗忽引入一条崎岖的小路,待博罗忽完全进入了她的包围圈,她便指挥军队从四面杀出,将蒙古军团团困于林中。蒙古军长于原野作战,在这样狭小的空间只觉四面受阻,纵有十八般武艺也施展不开,加上莎娜塔广布陷阱与地网,不断有人落入其间。经过一个多时辰的血战,只有不到半数的蒙古军拼死杀出重围,其余全部罹难,其中就包括素有“孤胆英雄”之称的博罗忽。
博罗忽死时,年仅二十六岁。
成吉思汗在汗营得知义弟阵亡的消息悲愤异常,当即就要御驾亲征为义弟报仇。众将竭力劝阻,木华黎建议由术赤和曲出率领的北路军二征图马惕。其时,术赤和义叔曲出已降伏除图马惕外的所有森林部落,正在班师途中。成吉思汗强压怒火,传话二人:“博罗忽败于轻敌。你们需谨慎行事,不可重蹈博罗忽覆辙。”
二人闻命,立刻掉转马头,挥师西进。术赤谨记父汗教诲,在充分了解了博罗忽失败的原因以及图马惕的地形情况后,与曲出定下避实就虚、声东击西之计,终于击败图马惕人并将莎娜塔生擒。
北路军返回主营后,成吉思汗单独召见了儿子术赤。术赤献上了博罗忽的遗物:金刀,那还是多年前博罗忽在一次射箭比赛中夺魁后成吉思汗亲手挂在他腰间的。成吉思汗的目光一触到金刀,便像被火烫着一般闭上了眼睛。从小到大,术赤还很少看到父亲这般动情,这般难以自持。
成吉思汗详细地询问了术赤出征森林部落的情况,虽然欣慰,却也心情沉重。也许是博罗忽突然的亡故让他联想到什么,他充满忧伤地对术赤说道:“你们兄弟几个,一定要好好的,我一生最大的心愿,就是希望在最后的时刻能看到你和你的弟弟们个个都在我的眼前。”
术赤讲到这里,声音轻轻颤抖起来,他急忙收住话头,不再说下去。
那个时候,他心里想的却是:不,父汗,我不愿送你,我宁愿在我孤凄的坟头,得到你一杯思儿的苦酒……
拔都深切地注视着父亲微微泛红的眼眶,他懂得父亲极力隐忍的伤感。
许久,术赤收回目光,与儿子四目相对。他的脸色重又变得平静温和。
“拔都。”
“什么?”
“为父也曾经差点失去你。也就是那一刻,为父才开始体会到当年你祖汗的心情。”
拔都轻轻地握住了父亲的手:“我明白您的意思。不过,您放心,我一定会战胜敌人,活着回来。”
“还有,就是任何时候都要尊敬速不台和哲别二人,遇事多与他们商量。他们是你祖汗麾下最优秀的将领,也是我蒙古的常胜将军。在军事指挥上,他们可以说颇得你祖汗真传。”
“儿子明白。请您也务必保重身体,凯旋之日,我陪您一起去看望祖汗。”
术赤点头微笑,心却像被撕裂一般痛苦难忍。他是不会再见父亲了,就让他尚且健康的形象,永远留在父亲的心中吧……
诚如成吉思汗所料,哲别、速不台二将所率两万将士由于长达两年的远征带来的损耗,只剩下区区一万人。正当二将为下一步的军事行动有所忧虑时,拔都引军赶到,两支蒙古军会师于斡罗斯南部草原。
远在异域,见到自己的战友,如同见到久别的亲人。许多将士紧紧拥抱在一起,眼中流下了激动的泪水。
哲别、速不台亲将拔都、蒙哥、兀良合台接入军帐,吩咐设宴。
拔都被尊无奈坐于上座。一位年轻战士为拔都斟满了醇香的马奶酒。拔都正口渴得厉害,端起碗一饮而尽。年轻战士立刻又为他斟满了一杯,乌黑的眼睛里露出一丝丝笑意。拔都本想再喝,见年轻战士正盯着他看,反而不好意思起来,随手将酒碗搁置一边。
“兰容,你是不是也太偏心了点儿,只顾让拔都哥喝酒。我和兀良合台早就渴了。”蒙哥难得地开了个玩笑。
“是啊,兰容,赶紧给我和小王爷倒酒吧。莫不成我们这么大的两个人在你面前,你都看不见?”兀良合台也笑眯眯地插了一句,然后又说,“兰容,你的这身军装倒是挺合体,就是衬得你太白净太漂亮了。”
年轻战士回身狠狠瞪了他俩一眼。
拔都醒悟过来,端详了年轻战士片刻,笑了。
“真是兰容啊!四年没见,长大了。还别说,兰容穿上这身衣服,比蒙哥和兀良合台还威风。”
兰容脸微微一红,哲别笑着吩咐女儿:“兰容,别傻站着,快去给蒙哥小王爷和兀良合台斟酒。”
“哦。”兰容不情愿地答应一声,依次为蒙哥、速不台、父亲和兀良合台斟了酒,便出去了。
拔都与速不台、哲别谈起别后各自的情况。二将最关心花剌子模目前的战局,拔都便将玉龙杰赤陷落,札兰丁在哥疾宁纠集反抗力量,欲与祖汗对抗之事一五一十地讲给了二人,甚至包括父王与二叔之间发生的争端他也没有隐瞒。
差不多两年的时间,他们这支军队远离主力,深入钦察草原孤军奋战,速不台和哲别不能不惦记成吉思汗的安危。对于他们而言,只要大汗仍然健在,他们就能无惧于任何危险,因为他们非常清楚,任何时候,大汗都不会置他们的生死于不顾。何况大汗的智谋,也是他们信心的源泉……
哲别关切地问起大太子术赤的身体情况。拔都不愿撒谎,回说父亲自攻下玉龙杰赤后,身体状况一直不好,因此没有直接参与后期的战事。
哲别与术赤同一年出生,他在阔亦田大战结束后投奔成吉思汗之初,曾被编入术赤军中。那时候,术赤对他十分欣赏,极力拔擢,使他很快成为独当一面的将领,并在征战中崭露头角。
知遇之恩,哲别始终铭记在心。
正聊着,酒宴摆了上来。所有重要将领齐集大帐中,速不台、哲别仍将拔都、蒙哥兄弟让在首席,众人为庆祝重逢开怀畅饮。
酒至半酣,兰容怀抱火不思,在四个侍女的陪伴下来到大帐。
好像月光映进了眼帘,通明的灯火为之暗淡。兰容已经换了装束,一袭月白色的长夹袍,一顶银白色的罟罟冠,映出山丹花的容颜,这就是兰容这一刻在拔都、蒙哥和兀良合台眼中的形象。
兰容面对拔都坐下,娴熟地调了调火不思的琴弦。
一支熟悉的旋律在素净的手指和古铜色的琴弦之间飘出,回荡在大帐里,似小山涓流,似沙堤风露,时而低回流走,时而惊云裂帛。《哦,我的萨西塔》,那首在草原上广为流传的情歌。
酒宴上的气氛变得浓烈了,拔都的内心却充溢着无法排解的痛苦。他又在思念清雅,追忆着那两情相悦的时光。“我的萨西塔”,是勇敢的牧人心中的女神,而清雅就是他的萨西塔,是他用一生追寻的爱情和梦想。
最后一段由高亢渐趋深沉和缓,勇敢的牧人找到了他的萨西塔,萨西塔正坐在天使湖旁梳理着她乌黑的长发,她的眼睛闪烁着星星般的光芒。在执着的爱情面前,莽古思(魔鬼)的魔力消失了,萨西塔从镜子般明亮的湖面上惊喜地看到了正向她飞马驰来的那个人,看到了追寻着她的足迹历尽艰险、九死一生,终于在天使湖与她重逢的勇敢的牧人。她站起身,长发垂落在腰际,朝霞在她的脸上映出了夺目的艳丽,鸟儿为她唱起了动听的歌,她张开双臂,飞快地跑上前去迎接她坚贞的爱人……
颤动的尾音中,乐声戛然而止。短暂的沉寂之后,拔都带头鼓起掌来,立刻,掌声四起。
勇敢的牧人找到了他的萨西塔,他和清雅是否还有重逢之日?
“再弹一遍吧,兰容。我有个好主意,不如让兰容边弹火不思,边和拔都小王爷合唱这首《我的萨西塔》,大家说好不好?”等掌声稍息,兀良合台意犹未尽地大声提议,果然,他的提议赢得了满堂喝彩。
“不行,不行,我哪里……”拔都想推托,但当目光触到兰容正满怀渴望注视着他的双眸时,不由得改变了主意。
“这首歌太长,我真的不太会唱。不如我和兰容合唱一首《初秋的草原》吧,怎么样?”
“好,就《初秋的草原》。”
拔都走下座位,来到兰容身边,兰容仰头望着他,嫣然一笑。
绿草和鲜花在马蹄下向前延伸
阳光洒在草原上
河洄路转,草长莺飞
杜鹃啼鸣,百灵歌唱
初秋的草原
灿烂辉煌
像姑娘思念的心
金色的旋律
在微风中回响
柔缓起伏的绿色
海浪般铺向远方
细密的草茎
相伴我的姑娘
乳白色的蒙古包
升腾起缕缕炊烟
常入梦乡
姑娘用一往情深
熬制着洁白的奶浆
花丛草尖的秋蝶
飞舞着弯弯曲曲的欢畅
七彩的鲜花
依然飘着淡淡的幽香
我初秋的草原哟
粗壮的莶草微露枯黄
那亘古不变的牧歌般的宁静
仿佛姑娘思念的眼眸
深深眷恋
甜蜜忧伤
拔都的嗓音浑厚低沉,配合着兰容的甜润婉转,竟然恰到好处,使人沉醉其中,欲罢不能。一曲终了,大帐里重新响起热烈的掌声和喝彩声。
兀良合台还想让拔都和兰容再唱一首歌,这时,一名传令兵匆匆走入大帐,附在哲别耳边低语了几句,哲别的神情变得严肃起来。
“我知道了,去吧。”
大帐中的喧哗霎时消失了。拔都情知有异,俟传令兵离去,问道:“哲别将军,发生什么事啦?”
“我们派到谷儿只王国的使者被杀害了。”
“谷儿只王国?”
“是的。我们的目标是钦察人,因为他们的首领收留了我们的敌人。我和速不台原想从罗南草原绕过外高加索向钦察人索要篾儿乞残部,可是格奥尔基三世在首都第比利斯以南摆下了战场。为避免与谷儿只开战,我和速不台派出了使者,没想到,他竟杀害了我们的使者。”
拔都沉吟着,蒙哥插进话来:“谷儿只王国国力强盛,国民信奉基督教,而且他们的主要兵种也是骑兵,与我们相比,无论在人数和气势上都占优势。”
“小王爷如何知晓?”
“我在祖汗那里看到过这个国家的情报。”
哲别连连点头。拔都暗自佩服蒙哥的博闻强记。
“既然如此,将军有何对策?”
“请拔都小王爷示下。”
“将军何必客气!临来前,父王一再嘱咐我,一切听从哲别、速不台二位将军调遣。而今生死攸关,还请二位将军自在用计。”
“谢小王爷。我意以静制动,以守为攻。”
“我明白了,格奥尔基三世自恃占有天时、地利、人和,一定不会将我们这两万骑兵放在眼里。骄兵必败,先挫挫他们的锐气。”
“正是。”
“好,我愿为先锋,听将军调遣。”
“还有我!我和拔都哥同为先锋。”
“还有我!我愿与二位小王爷同为先锋。”
哲别、速不台欣慰的目光落在了三张英姿勃勃的脸上,速不台向哲别点了点头,哲别快步走到拔都刚才坐过的位置上坐了下来。
“拔都、蒙哥、兀良合台听令!”
“喳!”
“蒙哥做右翼,兀良合台做左翼,我和速不台统领中军迎敌。拔都率三千将士于侧后隐蔽。格奥尔基三世如果发动进攻,用箭墙将他们挡回去,绝不能让谷儿只骑兵冲破我们的阵地。一旦格奥尔基三世败退,拔都负责截断他们的退路,聚而歼之。”
“喳!”
三人衔命退去。兰容趁父亲没注意,和侍女悄悄离开了大帐。
蒙古骑兵和谷儿只骑兵在罗南草原摆下了战场。骄横的格奥尔基三世丝毫未将长途奔袭的蒙古军放在眼里,指挥三万骑兵向蒙古军阵地发动了第一次进攻。当谷儿只骑兵进入射程内时,蒙古军万箭齐发,冲在前面的谷儿只骑兵纷纷落马,后面的见势不妙,掉头逃走,蒙古军并不追赶。
格奥尔基三世仗着人多势众,稍事整军后向蒙古军发动了第二次进攻。谷儿只骑兵果然是一支训练有素的军队,有几次蒙古军的左、右翼同时出现了一些骚动,但被蒙哥、兀良合台顽强地挡了回去。如此数番,直至黄昏时分,谷儿只骑兵仍然无法冲开蒙古军的箭墙。
整整一天水米未进,谷儿只骑兵不堪再战,格奥尔基三世下令撤回城中。拔都怎肯容他全身而退,指挥三千骑兵从侧后杀出。蒙古军的作战风格一向是疾如闪电、气势如虹,而谷儿只骑兵士气已低落且猝不及防,不消一顿饭的工夫便被拔都军冲得七零八落。拔都挥刀杀入阵中,恰巧与戴着王冠的格奥尔基三世马头相向。格奥尔基三世在侍卫的保护下且战且退,拔都意欲将他生擒,拍马冲向格奥尔基。格奥尔基的侍卫都是些精心挑选、武艺高强、反应敏捷的年轻武士,他们见拔都来势凶猛,立刻有几名侍卫将国王挡在安全处,藏书网其余的抢前围住拔都,与拔都混战一处。拔都以一敌四,全无惧色。一时间刀来剑往,拔都非但不见有落败之势,倒是越战越勇。
格奥尔基三世看得心惊胆战,思虑片刻,暗暗向一个箭法精准的侍卫挥了挥手。侍卫会意,从背后摘下弓箭,悄悄地瞄准了拔都。弦,在侍卫手中慢慢拉满,拉满,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侍卫的身体突然向后仰去,跌落马下。格奥尔基三世惊愕地俯视侍卫,只见侍卫圆睁着一双眼睛,咽喉处赫然插着一支最多只有三寸长短、状如燕尾的竹镖,已经死了。他再也顾不得尊严,拨马夺路奔逃。正围战拔都的四名侍卫不防有变,稍一愣神的工夫,两名已做了拔都的刀下之鬼,另两名见势不妙,弃了拔都,仓皇逃去。拔都一眼看见死于竹镖的侍卫的尸体,脚钩着马镫伏身拔下竹镖,想了想,已明白了格奥尔基突然逃遁的原因。他当即挥令大军紧紧追赶,格奥尔基三世仅带着少数残兵败将退守首都第比利斯。
拔都与前来接应的蒙哥、兀良合台会合,陈兵第比利斯城下。
兀良合台问及拔都与格奥尔基三世交战的经过,拔都取出竹镖,笑道:“多亏这支竹镖救了我,否则我大概早做冤死鬼了。”
兀良合台惊讶地看着竹镖:“这镖从哪里发现的?”
“估计是格奥尔基的侍卫想暗算我,被人一镖正中咽喉。”
“这不是兰容的燕尾镖吗?没想到才两年没见,这丫头的镖已经使得这么好了。”
“兰容?你确定是兰容吗?”
“小王爷有所不知,这燕尾镖原是我阿爸和哲别将军攻打沧州时结识的一位异人所制。这位异人在我阿爸身边待了一年,将燕尾镖传授给我,然后就四处云游去了。三年前,大汗决定出征花剌子模,兰容随哲别将军一同出征,非缠着我教她使用燕尾镖不可,我被她缠不过,随便给她说了说怎么用,又给了她五六支镖,只当哄哄她就算了。两年前,她和我阿爸、哲别将军一同远征钦察部,没想到她还真把燕尾镖练成了。”
“嗯……”拔都沉吟着,难怪刚才一错眼的工夫,他觉得有一张面孔极其熟稔。想必兰容一直都在暗中保护着他吧。
“对了,拔都哥,我差点忘了告诉你,哲别将军和速不台将军要你、我还有兀良合台到大帐议事。”
“哦,好。”
哲别和速不台在大帐等着拔都三人。哈马丹方面传来的消息,先前归降的哈马丹军民杀掉了蒙古方面委任的波斯长官,起而复叛。对此,哲别和速不台不能坐视不理,他们想听听拔都的意见。
拔都也赞同先取哈马丹,他提出分兵一万,由他、蒙哥和兀良合台率领攻打哈马丹。哲别率五千人佯攻第比利斯城,速不台则率五千人驻扎罗南草原,一来可为两军后援;二来可以避免格奥尔基三世出兵援救哈马丹,从而造成对蒙古军的夹击。
哲别、速不台欣然采纳了拔都的建议。
拔都、蒙哥、兀良合台当即引军直扑哈马丹,哈马丹军民自知没有退路,万众一心,奋力抵抗蒙古军的进攻。然而,蒙古军毕竟拥有最先进的攻城器械,也不乏攻城经验和顽强的作战精神,数日后,在他们凌厉的攻势下,哈马丹军民被迫再次请降。这一次,拔都与蒙哥商议,审慎地选择了一位既为哈马丹军民所拥戴,又不希望继续与蒙古军为敌的当地名流出任地方行政长官。之后,拔都迅速回师与哲别、速不台会合了。
蒙古军对第比利斯城的数次攻打都无功而返,渐渐滋长了格奥尔基三世的轻敌情绪。格奥尔基三世对兵败罗南草原刚开始还怀有某种忌惮之心,可是,他自恃兵力雄厚、城池坚固,又看到蒙古军攻打第比利斯城时显得束手无策,便开始考虑如何击败蒙古军,洗刷曾经战败的耻辱。
蒙古军对第比利斯城发动了第十二次进攻。与前十一次一样,他们对第比利斯高大、坚固的城墙仍旧显得无能为力。格奥尔基三世从城墙上看到蒙古军撤退时的凌乱队形,心中暗喜,当即传令大开城门,亲率三万军队追击。谷儿只骑兵横扫敌阵,蒙古军一触即溃,左、右两翼首先溃败,中军也难以久持,在哲别的指挥下穿过罗南草原一直向山区撤去。格奥尔基三世率大军穷追不舍,一直将蒙古军追到一处山谷。当谷儿只追兵全部进入山谷后,突然山谷一侧杀声震天,一支伏兵斜刺冲出,为首的将军正是拔都。格奥尔基三世这才发现中计。
与此同时,刚才还在溃逃的蒙古军迅速止步,掉转马头,杀返敌阵。谷儿只骑兵中了埋伏,腹背受敌,惊惶失措。经过一场血战,两万精骑被歼,其余请降。格奥尔基三世被拔都走马生擒。战斗结束后,拔都亲手为格奥尔基三世解去绑绳,仍然尊以国王之礼。格奥尔基三世万般无奈,终于表示愿意归附,并同意蒙古军借城而过。
叁
蒙古军稍事休整,从外高加索进入了另一个世界——欧洲。
在草原上生活惯了的蒙古人,在中原和花剌子模这样的地方作战,总难免有身处异域之感。这里却一如他们的家乡,绿草茵茵,鲜花似锦,草香、花香交织在一起,令人迷醉。
由于地形不熟,蒙古军进入了“坟墓”边缘:由高加索人、阿谢人、钦察人共同组成的联军伏击圈。
联军接连发起了几次进攻,均被蒙古军顽强击退。在联军最后一次进攻中,蒙古军第一次使用了“一窝蜂箭”。这是一种新式武器,经过匠人反复改进,一次能发射数十支特制的箭羽,杀伤力极强。此次,拔都奉命增援哲别、速不台二将,成吉思汗特意要他带上,危急时可作防御之用。但考虑到“一窝蜂箭”的箭羽制作需要花费不少时间,不到万不得已拔都并不想使用。面对“一窝蜂箭”的强大威力,联军方面显然一时被震慑住了,恰巧日落天暗,双方暂且收兵,哲别、速不台和所有重要将领一同回到大帐。
哲别的脸上隐隐挂着一丝忧虑。这是二十多年的军旅生涯中人们很难从他的脸上看到的。
速不台默然摆弄着手上的空杯。一时间,谁也没有心情开口,大帐里弥漫着不安和沉寂。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兀良合台先有些沉不住气了,他“嘿”了一声,一拳砸在桌子上:“我们太大意了,竟然中了敌人的埋伏!现在到底该怎么办?跟他们打消耗,我们可打不起。”
没有人回答他。
“幸亏天很快黑下来,帮了我们的忙,否则,我们今天能不能坚持下去也很难保证。明天天亮后,我们的处境会更加危险,不是吗?”
依然没有人回答他。
“你们怎么都不说话?蒙哥小王爷,你倒是说句话呀!”
蒙哥抬眼望着他,嘴角居然噙着一丝镇静的笑意。这种镇静很快感染了兀良合台,他紧张的心情稍稍松弛下来。
“别慌!我们先听听拔都哥的想法。”
拔都望着蒙哥,他似乎从蒙哥的眼睛里看到了什么。这一刻,他对他的这位堂弟产生了一种发自内心的尊敬。要知道,蒙哥还只是一个十五岁的少年,面对险境却表现出如此的沉着和老练,实属不易。
“拔都小王爷,你想到办法了吗?”
拔都点点头,又微微摇了摇头。
“又点头,又摇头,小王爷究竟什么意思?”
“兀良合台,你莫急,拔都哥的意思我懂。其实我也一直在想,如果祖汗碰到了这种情况,他会怎么做?”
“他会——”
“各个击破!”拔都、蒙哥、兀良合台异口同声。
“是的,祖汗会采取各个击破的战术,这也是我们目前唯一的生路。但是祖汗会选择谁呢?”
“只有钦察部。”蒙哥沉静地回答。
“先打钦察部?”兀良合台问。
“不是,而是要让钦察部不战而退,这样,剩下的两部一定会自乱阵脚。”
“蒙哥小王爷,你为什么这样认为?钦察部收留了我们的敌人,也是我们这次攻击的主要目标,他们怎么肯不战而退?”
“严格来说,钦察部与我们族源相同,游牧习俗也相同。当年,斡罗斯境内的各公国对钦察部的劫掠行为深恶痛绝,意欲联合将其铲除,但钦察部的首领抢先一步,将自己的女儿嫁给了其中一位大公,以此换得了容身之处。钦察部现在的这位首领叫迦迪延,他骁勇善战,可惜有些刚愎自用,而且生性贪婪。”
“如此说来,小王爷一定知道迦迪延为什么收留篾儿乞部?”
“联姻。与钦察部当年如出一辙。”
“你如何知道得这么详细?”
“我自幼在祖汗身边长大,常常得以聆听祖汗的教诲。祖汗常说,要想击败对手,就必须了解对手。耳濡目染,我对送达汗廷的各类情报以及可能.99lib.搜集到的介绍世界各地的图书资料都比较留心。不过,我的这些纸上谈兵说到底只能给哲别、速不台二位将军和拔都哥做个参考罢了。”
哲别、速不台一直静听着三个年轻人的议论,作战思路也在他们的议论中更加明晰了。年轻的一代将领正在迅速成长、成熟,这是最令哲别、速不台欣慰的地方。在并肩作战的这段日子里,拔都的沉稳、蒙哥的机智、兀良合台的勇敢可谓各有所长,相得益彰。
将领们低声交谈着,大帐里响起一片“嗡嗡”声。哲别、速不台专心地察看着地图,终于,哲别指在一处,速不台会意地点了点头。
哲别抬眼扫视着大帐,所有的目光立刻集中在他的脸上。
“我刚才和速不台将军商议了一下,目前,能让钦察部主动撤离的确是上上之计。自从深入钦察草原,我们获得了大量的战利品,可派人将这些战利品赠送给钦察部迦迪延首领,只要他答应撤军。另外,我和速不台将军已经想好应变之策,一旦钦察部不同意撤军,执意与我为敌,我们在明天早晨开战时就必须全力攻打阿谢人的阵地。从今天交战的情况来看,在三支军队中阿谢军实力较弱,我们集中优势兵力攻其一点,然后向伏尔加河下游方向撤退,只有这样,我们恐怕才能置之死地而后生。”
“就这样决定。现在我们来商量商量派谁去游说迦迪延首领。”
大帐中出现了短暂的静默。接着,兀良合台急切的声音和拔都沉静的声音同时响起:“我去!”
哲别显然有些意外,探询地望着速不台。
“不行!”速不台斩钉截铁地拒绝了他们的请求。
“为什么?阿爸,你是担心?99lib?我完成不了任务吗?就算钦察部是龙潭虎穴,也不见得就能奈何得了我。”
“并非如此。速不台将军只不过担心一旦迦迪延知道了我们的真实身份,会拿我们做筹码,到时我们的军队就会投鼠忌器,反而要缩手缩脚。是这样吗?速不台将军。”
“对。”
“但不知将军反过来想过没有,正因为危险,才更有成功的把握。蒙哥不是说迦迪延既勇敢又刚愎自用吗,这样的人,必定崇尚勇气,而我们示之以勇,就能先在气势上压倒他们。迦迪延未必不会想到‘筹码’的问题,他也明知我们九九藏书会首先想到,在这种情况下我们还敢去,证明我们早有应对之策。如此,又可以在实力上迷惑他们。当然,更重要的是,迦迪延是个贪财的人,一个贪财的人,如果让他在毫发无损的情况下就能获得他经过多少场战争也未必能获得的财宝,这样的买卖该具有怎样的诱惑力!倘若失去了这次机会,即便联军打败我们,他最多也只能获得其中三分之一的战利品,战与撤,哪一种对他和钦察部更合算,想必他最后一定可以算清楚。权衡种种利弊,这个使者,我最适合担当。”
“不行。”
“将军还顾虑什么?”
“万一……”
“万一拔都哥出了什么事,将军无法向我祖汗交待,是吗?”
蒙哥与拔都对了对眼神。蒙哥已经完全理解了拔都的想法,尽管他同样担心拔都的安全,但是,作为弟弟,他必须尊重拔都的任何决定,并且协助他达成他的心愿。
速不台沉默着。
“拔都哥的分析是有道理的,我相信他有这样的信心也有这样的能力说服迦迪延首领。说真的,既然我们对联军一战原本就是一场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战斗,那么为什么不可以冒这个险呢?”
“即使要冒险也应该由我去。阿爸、哲别将军,你们不要再犹豫了,我这就出发。”兀良合台站了起来。
“不可以!好兄弟,我懂你的好意,不过我心意已决,无论如何,我都要去会会迦迪延。哲别将军、速不台将军,我只有一个请求,万一发生了意外,请你们一定不要因为顾忌我的安危而改变既定的作战方案,成败在此一举。你们只需牢记,祖汗还在等着你们的好消息。”
哲别与速不台面面相觑。从拔都平静的神态中他们可以看出他如铁的意志。
终于,哲别下了决心:“兀良合台,你将礼物送到钦察部营外,然后留在那里,等待接应小王爷。我将亲自挑选十名武艺高强的侍卫陪小王爷一同入营,迫不得已时设法劫持迦迪延,以为退身之计。”
“喳!”兀良合台虽不情愿,也只能勉强接受了将令。
“事不宜迟,我也准备准备。”
“拔都哥,等一等。”蒙哥离开座位,走近拔都。拔都深情地拍了拍堂弟的肩头,他很清楚,蒙哥在由谁去做使者这个问题上从来没有参与争执,是因为他深知一个十五岁的少年对迦迪延而言根本不具备这样的威信和说服力,所以才没有去表白自己的无畏。蒙哥的确是在祖汗身边秉承教诲的,什么事能做,什么事不能做,他总能明智地予以分析和判断。而这一点,即令拔都也不能不为之叹服。
“蒙哥,你有话说?”
“也没什么。我们会做好一切应变的准备,总之,你要照顾好自己。”
“我知道。”
蒙哥做了个手势,忙哥撒急忙走到他身边。忙哥撒自幼跟随四太子拖雷,能骑善射,力大无穷,保护主人时像马和狗一样忠诚和警觉,深受拖雷的宠信。此次蒙哥远征钦察部,拖雷特意将忙哥撒赐给儿子,这样,忙哥撒就成了蒙哥的亲随。
“让忙哥撒跟你一起去吧,他可是个好伴当。”
“好,就让忙哥撒跟我一起去。忙哥撒,我们走吧。”
“喳!”
拔都、兀良合台很快做好了准备。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除了担任警戒的巡哨的火把,只有地上的篝火与天上的繁星遥相辉映。哲别、速不台将拔都、兀良合台送出大营,该交待的都交待了,哲别、速不台唯有暗暗祈求长生天保佑拔都化解危机,平安归来。
厚重的夜幕渐渐吞没了一切,也掩盖了一场将要进行的交易。
钦察部的首领迦迪延原本无意与蒙古军派来的使者相见,然而,蒙古军方面呈上的礼单实在太具有诱惑力了,礼单上几乎罗列了蒙古军远征以来历次战斗所获得的战利品中的大部分,都是奇珍异宝。这且不论,更让迦迪延惊讶不已的是,蒙古军的使者竟是成吉思汗的孙儿、大名鼎鼎的拔都。
在一种奇怪的心理支配下,迦迪延同意会见拔都。不过,他提出了一个要求:拔都只能带一名副使入见。
迦迪延的大帐戒备森严,武艺高强的侍卫环帐而立,虎视眈眈地监视着每一个进入大帐的人。拔都施礼毕,向迦迪延呈上了一盒均匀无瑕、晶莹剔透的极品珍珠和一柄削铁如泥的南国宝剑,宝剑的剑鞘上镶嵌着红、绿宝石和红丝、黄丝、青丝玛瑙,形成了山峰和烟松的图案。不说别的,单这两样礼物,就让迦迪延大开了眼界。
拔都始终注意着迦迪延的表情。
迦迪延将礼物玩赏良久,方抬头端详着拔都。朦胧中,拔都的脸容极其坦率平和。在对哈马丹王国以及谷儿只王国的历次战斗中,拔都、哲别、速不台这些勇士的名字早已传遍钦察草原。没想到现在拔都竟会自己送上门来!这究竟是由于这位年轻人自恃有武力强盛的蒙古大军做其后盾,还是因为他太看重勇士的荣誉,乃至不惜以身涉险?无论出于什么样的原因,迦迪延仍不能不为拔都的勇气所震慑。
“你,要什么?”思索良久,迦迪延瞥了拔都一眼,审慎地开了腔,声音生硬得像块岩石。不及拔都回答,他就移开目光,开始来回挥动着宝剑。这的确是一把价值连城的宝剑,迦迪延暗想。
“请你撤兵!”
拔都的回答如此简洁,迦迪延的手一顿,将剑尖指向拔都的方向,笑了。“为什么?”
“这对我们双方有利。你可以兵不刃血得到全部战利品,我们也可以腾出手来收拾那些阿谢人和高加索人,他们才是我们的敌人。”
“对我而言,蒙古人才是敌人。”
“我们有相同的信仰、相同的族源,我们最终会殊途同归,站在一起。而他们不同,他们和我们、和你们都不是同路人,暂时的联盟注九九藏书定成不了永远的朋友,宗教信仰和族源的差异是你无法忽视,也是你无法抹平的。”
“即便如此,可只要抓住你,我一样能得到我想要的东西。”
“你得不到。你应该清楚,蒙古人一向以服从命令为天职,他们真正要服从的人只有成吉思汗。如果你抓住我作为要挟,你将一无所获。另外,成吉思汗有许多儿子和孙子,所以,与胜利相比,生命并非最重要的,否则哲别、速不台他们也不会冒险同意我来见你。更何况,我相信迦迪延首领对勇敢和荣誉的尊崇,小人之举恐首领不愿为也不屑为之。”
“你的这些话说服不了我。我才不去管有没有永远的朋友,我只要知道暂时的敌人是谁就行了。再说,做一次小人又何妨!不瞒你,我还真想领教领教蒙古军的战斗力,据说很强,是吗?”
“那么等待你的将是惩罚和悲惨。花剌子模已经臣服,想来你不会不清楚他们君主引火烧身的缘由吧。”
“知道又如何?难道迦迪延怕你们不成!来呀——”
帐门被悄无声息地推开了,一个穿着白色内衣、披散着头发的小女孩蹑手蹑脚地溜进了大帐。当她看到居中而坐的迦迪延时,便张开小手向迦迪延跑去。突然,她的脚被卷起的地毯绊了一下,身体向前扑去,拔都眼疾手快地扶住了她。
迦迪延的脸霎时变得惨白。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使大帐中的武士也惊呆了。
小女孩抬头望着拔都。她长着一头栗色的卷发和一双黑蓝色的眼睛,鼓鼓的小脸异常白皙。大概是因为惊奇,她睁着一双亮亮的眼睛直望着拔都,脸上不经意地露出了一对可爱的笑靥。
“你是谁?”她天真地问。
“冰姬,快过来!”
小女孩却依然盯着拔都。
“阿爸,他们是谁?我没有见过他们,是吗?”
迦迪延感到自己简直要疯了,连声音也变得颤抖起来:“冰姬,快过来!你听到没有?到阿爸这边来!”
拔都的心头微微一震,他已经知道小女孩是迦迪延的什么人了。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迦迪延的女儿就在他的面前……
拔都伸出手去,迦迪延的心停止了跳动。
壹
拔都抚摸着小女孩美丽的卷发,温声回答:“我们是你阿爸的客人,我叫拔都。你阿爸在叫你,快过去吧。”
“好的,我就去。”小女孩乖巧地回答着,蹦蹦跳跳地跑到了迦迪延的身边。迦迪延一把将她揽在怀里,他坚实的双臂居然在微微颤抖。
小女孩惊讶地望着父亲:“阿爸,你怎么啦?”
迦迪延嘴张了张,好不容易才回答:“没事,阿爸没事。冰姬,你怎么不睡觉?你阿妈呢?”
“你今藏书网天不是让大夫给阿妈开了一剂安神的药吗?阿妈服了药,睡得很好。我睡不着,看到大帐的灯亮着,我想你在这里,就来了。”
迦迪延长长地嘘了口气。
小女孩将嘴附在迦迪延的耳边,悄声说道:“阿爸,那边那位大哥哥我怎么从来没见过?还有那位大姐姐,你看她长得多好看!”
迦迪延这才打量起拔都身边的翻译兼副使来。这之前,他的视线一次也没有在“他”的身上停留过。他不能不惊诧于女儿的眼力,这或许就是一颗天真无邪的童心所特有的敏锐吧。
“阿爸,他们是你的朋友吗?”
“哦,他们嘛,阿爸正有事情与他们商谈。你是小孩儿,不应该在这里听的,回去睡觉好吗?”
“是秘密吗?”
“是的。”
“那好吧,我先回去睡觉了。你也快点过来。”
“好的。忽滩,送小公主回去。”忽滩是迦迪延的心腹爱将,迦迪延对他十分信任,胜如手足同胞。
忽滩应声欲抱小女孩,小女孩却使劲挣脱了他的手臂,飞快地跑向拔都的身边。“我要去睡觉啦。明天,我可以找你来玩吗?”她仰望着拔都,充满期待地问。
“明天恐怕不行。以后吧,好吗?”
“那么说好了,你一定要来找我啊。”
“好。一言为定。”拔都爱抚地拍了拍小女孩的脑袋。小女孩心满意足地笑了,让忽滩牵着她的手,离开了大帐。
大帐中恢复了耐人寻味的寂静。
迦迪延探询的目光不断地扫过拔都和他的“副使”。刚才那一刻,他真的被吓坏了,女儿是他的命根子,是他在这世上最珍爱的一切。他知道,一旦拔都劫持了女儿,他恐怕只有无条件地同意拔都提出的一切要求。但拔都并没有这样做,从这点来看,这位年轻的蒙古将军倒还算得上光明磊落。下一步,他该如何回复拔都?撤军吧,将来无法向阿谢人和高加索人交待;不撤军吧,又难免要与武功鼎盛、所向披靡的蒙古人交战,弄不好还会拼个两败俱伤。唉,他究竟该怎么.99lib.做,才能确保钦察部的利益不受损害?
拔都静静地等待着。尽管内心焦急异常,他的神情里却透出几许闲适。
忽滩匆匆返回了大帐。他瞟了拔都一眼,走到迦迪延身边,向他低低耳语了几句,迦迪延点着头,脸上露出一丝微笑。
忽滩再次离开了大帐。大约一刻钟的工夫,他端着一个雕刻着图案的红漆木托盘回到大帐中。托盘上放着两个光润洁白的细瓷酒杯,里面盛着葡萄酒,或者说是像葡萄酒的液体,若明若暗的烛光投射在酒杯中,不怀好意地闪动着血蓝色的光芒。
迦迪延与忽滩相视而笑。迦迪延做了个手势。
忽滩端着托盘走近拔都和他的“副使”——兰容。迦迪延缓缓说道:“按照我们钦察人的规矩,一切交由万能的天来决定。这两杯酒一杯有毒,一杯没有毒。你可以任选一杯,如果你喝过后能活着走出大帐,迦迪延将兑现承诺,罢兵离开战场。当然你们现在有两个人,也罢,迦迪延允许你们中能够活下来的那一个走出大帐,迦迪延仍愿兑现诺言。”
拔都注视着迦迪延:“果真?”
“迦迪延说话从来一言九鼎。”
“好!既然是钦察部的规矩,我愿将生死交给万能的天。”
拔都微笑着望了兰容一眼,所有的嘱托都在目光里刹那间交流了。他伸手欲取酒杯,就在这一瞬间,兰容突然以快得惊人的速度将两杯酒同时抢在手中,一饮而尽。她的敏捷让拔都大吃一惊,想要阻止已经来不及了。
“兰容!”
烛火在兰容的眼中轻松跳起了死亡的舞蹈,她的胸口有些闷,却并无特别的剧痛之感。脑海中的空白处正在不断地扩大,侵蚀着她的思维,她知道在她说完要说的话前不能让意识完全消失,她费力地抬起沉重的眼皮,望着烛光后居中而坐、正吃惊地张着嘴的迦迪延。
“活着人的走出大帐。”她一字一顿地说。她的嘴唇干涩,唾液粘在了舌头上,使她每说一个字都分外艰难。即使可以察觉到生命在一分一秒地流逝,她的视线仍然不肯离开迦迪延。终于,她看到迦迪延点头了,很缓慢、很肯定的样子。接着,所有的力气都耗尽了,她的身体倒向拔都的怀抱。
“兰容!”
拔都撕心裂肺的呼唤在兰容的耳边变得遥远了,她的视线越来越模糊,拔都的面容却在她记忆深处被无限地放大,除了这张脸,她的四周只有正在蚕食和吞噬一切的黑暗。黑暗的尽头,她明白了自己的情爱所系,那竟是许多年前第一次相见就已铭刻心头的少女的柔情。
“带我……回家。”她挣扎着说,声音微弱得近乎耳语。眼睛完全看不见东西了,她伸出手,摸索着拔都的脸,拔都立刻握住了她的手。她感到他的手格外地温暖有力,心满意足地叹口气,闭上了眼睛。
“我带你回家!”这是她能听到的最后一句话,恍若吹过草尖的风,在她残存的记忆深处摇曳着,然后慢慢地消逝在远方。
大帐中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拔都俯身抱起兰容,向帐门外走去。没有人阻拦,迦迪延和忽滩还愣愣地看着他们。许久,迦迪延想起什么,向忽滩使了个眼色,忽滩立刻跟了出去。
“请等等!拔都将军,我们的……”
拔都站住了,沉默片刻,平淡的声音里透出些许艰涩:“你说礼物吗?你派人跟我们的忙哥撒将军去取好了。按约定,剩余的一半我们将在钦察部撤军后派人奉上。”
“好。有请忙哥撒将军带路。”
忙哥撒惊愕地望着拔都怀中的兰容:“小王爷,她……她怎么了?”
“我要带她回营。去执行你的任务吧。”
“喳!”
忽滩的脸上蓦然闪过一丝诡谲的阴笑。
一直悬着心的哲别、速不台、兀良合台和蒙哥终于盼到了拔都平安归来。
拔都顾不得向他们解释什么,一边吩咐侍卫去传军中大夫,一边在众人的簇拥下将兰容送回大帐。不多时,大夫匆匆赶到了,为兰容把了脉。拔都焦虑地注视着大夫的表情。
“怎么样?”
“小姐的脉象虽然微弱,却还平稳,当无大碍。不过——”
“不过什么?”
“小姐这样昏睡,我考虑是服了什么药物所致。”
“不是中毒吗?”
“没有中毒的迹象。小王爷为何这样问?”
直到这时,拔都才将他与迦迪延谈判时发生的一切原原本本地讲给大家听。讲到迦迪延的要求和兰容奋不顾身地抢过两杯酒一饮而尽时,他的双目微微濡湿,声音也哽住了。
哲别在女儿身边坐下来,深情地握住了女儿的手。
“哲别将军,我……”
哲别微笑着阻止了拔都的自责:“别说了,小王爷。兰容这么做是对的。别说此事有惊无险,纵使兰容真的有性命之忧,只要此去能说动迦迪延罢兵,保证小王爷安然无恙,她就不愧是我哲别的女儿。”
“大夫,你能肯定兰容确实没有中毒吗?”速不台仍旧不放心地追问。
“能。”大夫肯定地回答,“小姐没有一点中毒的症状。”
“既然不是毒酒,迦迪延究竟耍的什么鬼把戏?难道他只是要试试小王爷的胆量如何?”
“不!那两杯酒中,一杯的确是有毒的。”蒙哥若有所思地插进话来。
刹那间,所有的目光都齐刷刷地落在了蒙哥的脸上。
“我想起了一个故事,是小时候额吉讲给我听的。很久以前,有一位姑娘爱上了一位小伙子,姑娘的父亲坚决反对这门亲事,为了不让姑娘跟小伙子见面,他将姑娘软禁在城堡里。姑娘不肯屈服,以绝食向父亲抗争。她的身体一天天虚弱下去,眼见她生命不保,父亲只好将她放了出来,还让人叫来了小伙子。当着他们两人的面,父亲命人端来两杯酒,他对小伙子说,这两杯酒中,一杯有毒,一杯没毒,如果小伙子侥幸喝到了没有毒的酒,他就允许小伙子娶他的女儿;如果小伙子喝到了有毒的酒,那是天意让这对年轻人分开。为了心上人,小伙子同意用生命来做最后一搏。然而,在他还没有选择好要喝哪一杯酒时,姑娘抢先将两杯酒全都喝下了。原来她认为两杯酒中都有毒,小伙子无论喝哪一杯都难逃一死,既然如此,不如让她去死。她希望小伙子能够活下来,今后还有机会开始自己的新生活。结果,姑娘并没有死。她的父亲为了防止有这样的事情发生,事先在一杯酒中放了毒药,在另一杯酒中却放了毒药的解药。姑娘将两杯酒一起喝下时,已经将其中一杯的毒性解除了。到了这一刻,姑娘的父亲终于被两个年轻人坚贞的爱情感动了,同意了他们的婚事。额吉说,这个故事发生在古巴比伦王国。从那以后,古巴比伦王国的人们每当为某件事难以做出抉择时,常常会采用这种古老的方式来帮助他们做出决断。没想到钦察人居然也会采用这种方式。幸亏兰容将两杯酒都喝下了,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大夫首先舒展开微蹙的眉头:“这就清楚了,毒药和解药相互发生作用,导致了小姐的昏睡。如果我的判断没错,不出一个时辰,小姐就会苏醒。现在还是让她好好睡一会儿,大家都先请离开吧。”
“我想留下来陪着兰容,可以吗?我不会影响她的。”
“哦?好吧。小姐醒过来后,记住给她多喝些水。”
“我知道了。哲别将军,外面的事就交给你和速不台将军了。一定要注意观察钦察部的动静。”
“明白。你放心吧,小王爷。”
大帐中现在只剩下拔都和兰容。拔都在兰容身边坐下来,长久地凝视着兰容沉睡的面容。
他想起耶律楚材帐中的一幅画。耶律楚材,这位深受祖汗敬重的契丹族贵族,是位纯粹的学者和优秀的政治家,也是拔都的老师。耶律楚材的身上,曾经的游牧民族的豪放只余下淡淡的影子。
契丹族入主了中原,又被女真人建立的金国挤出中原,耶律楚材却在中原接受了影响着他一生的文化教育。他崇尚以儒治国,以佛治身,即使当他最终成为成吉思汗的高级幕僚,他依然用执着的仁爱精神试图影响成吉思汗和蒙古铁骑。与此同时,耶律楚材酷爱文化艺术,无论蒙古人到了哪里,他首先要保护的除了百姓,就是书籍和各个民族的艺术珍品。
当时,蒙古军刚刚攻下河中地区,拔都去看望耶律楚材,在他的帐中看到了这幅画——后来他才知道这是耶律楚材抢救出来的一位伊斯兰民间画家的杰作——画作的名字就叫《睡》。
应该说,拔都第一次被震撼是因为这幅画的色彩极其绚丽:深蓝色的天幕,仙境般的风光,海滩与贝壳映衬着羽毛斑斓炫目的水鸟,海浪拍打着黑色的礁石,翻卷起银色的浪花。礁石的中央,一位少女正在沉睡。她的头微微侧向一边,长发从一侧拢过脖颈,披散在丰满的胸脯和纤细的腰肢上,一袭金色的羽衣,闪耀着火焰般的光芒。有一团火焰照亮了她的脸,那是一张象牙般细腻洁净、栩栩如生的脸,粉红的嘴微微张开着,密密的睫毛覆住了眼睛,在海浪和水鸟的欢鸣中,她竟睡得那般恬静安然。这动与静,这灿烂与淡雅,竟在浪漫灵动的氛围中实现了惊人的协调。
艺术的感染力是无限的,拔都在被打动的同时,渐渐理解了为什么耶律楚材会那样不遗余力地保护文化艺术。正如耶律楚材所说,艺术是文明的一部分,欣赏它们是解读文明的开始。
在奉命出征玉龙杰赤前夕,耶律楚材将这幅画送给了他。他明白耶律楚材的心意,他无非是希望在新的征服地自己能迅速地适应新的文明。
画中少女的眼睛是否也像兰容的眼睛那样幽深那样纯洁呢?在他的想象中,兰容与画中熟睡的少女融为了一体。等到结束这次远征有了合适的机会,他一定要将这幅画送给兰容。
生死与共的情谊是不容亵渎的,只是,他又该如何酬答这份深情?
“拔都……”
兰容微弱的低语将拔都的思绪拉回到现实中,他立刻温柔地回应道:“我在这儿。你醒了吗?兰容。”
兰容睁开眼睛,一脸惊奇地注视着拔都,她的眼神竟让拔都有些心酸。
“兰容,你怎么样啦?哪里不舒服吗?”
“我这是在哪里?”
“在我们的营地。”
“这么说……酒里……你果真平安吗?”
“我很好。我们都没事了。”
“迦迪延答应我们的条件了吗?原来他只不过要试探试探我们!还好,我们总算通过了他的考验。”
“兰容,你为什么那么傻!倘若你出了意外,让我要负疚一辈子吗?”
“我没关系的。只要你平安无事,只要你能记得我,我就别无所求了。”
“答应我,以后不可以这样。”
“你先答应我:保重自己。”
“我答应你。”
“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兰容,我去倒水给你喝。”
兰容顺从地听任拔都忙前忙后地照顾她。这一刻对她来讲弥足珍贵,她想,如果有一天她必须嫁给自己不爱的男人,她仍然可以带着这段回忆慢慢地老去,慢慢地走向生命的最后归宿。
哦,不,不对,她现在就想到死是不是为时尚早?她毕竟才只有十九岁啊,可是,她的内心却突然有了一种历尽沧桑的感觉,尤其是经历了这场生离死别之后,她惟愿永远不要醒来。她知道终究会有那么一天,她,一个藏着爱却要带着躯壳嫁给别人的女人,再也无法去品味去感受这样的心醉和心碎。
兰容的眼中渐渐蓄满了泪水。
“兰容,你怎么啦?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不,不是。我只是……只是……有些想家了。”
拔都微微笑了,在兰容身边坐下来,体贴地拢住了她的双手。“等歼灭了篾儿乞人,我们就回家。”
“你跟我们一起回去吗?”
“嗯,回去。我想念祖汗,我想与他待上一段时间再返回父王的封地。路途这么遥远,以后想见都会很难了。”
兰容的眼神黯淡下来。是啊,拔都还要回到大太子术赤的封地,果真如此,今后的日子里留给她的或许只有无穷无尽的思念了。
帐外隐隐传来了刀剑撞击的声音,夹杂着阵阵急促的脚步声,天窗里透出一丝光亮,拔都专注地倾听着外面的动静。
“去看看吧。”兰容推推拔都的手。
“不用,我陪着你。有什么事儿,他们会来通知我的。”
“别担心我,我这里没事,真的。”
拔都稍稍犹豫了一下:“好吧,等击退了阿谢人和高加索人,我再来看你。你这会儿身体还很虚弱,千万不可以随便出去,知道吗?”
兰容轻轻“嗯”了一声:“别忘了答应过我的事。”
“你放心吧,我会保护好自己的。”
军中大夫匆匆走进大帐:“小王爷,哲别将军请您过去。小姐这里由我来照顾。”
“我正要去。钦察部有什么动静?”
“他们撤离了营地。”
贰
钦察部不告而别,在其盟友军中造成了极大的恐慌。蒙古军充分利用这一有利态势,向阿谢、高加索二部营地发动了攻击。军心不稳的阿谢和高加索军队一触即溃,仓皇逃回本营。蒙古军并不斩尽杀绝,而是按照既定计划,派出轻骑,押送礼物,在斡罗斯边境追上了乘夜撤离的钦察部。
迦迪延见拔都果真如约送上了另一半礼物,内心十分喜悦。两下相见,拔都与迦迪延简单客套了几句,便提出了再度合作:迦迪延交出受其庇护的篾儿乞人,蒙古军则将此次战胜阿谢军队和高加索军队的所有战利品一并赠送迦迪延。迦迪延一听蒙古军又要他交出篾儿乞残部,勃然大怒,痛斥拔都无信无义。
拔都微微笑道:“首领此言差矣。篾儿乞人原本就是我军长途奔袭的主要目标,岂可轻易放弃!但我军绝不想与迦迪延首领为敌。我可以保证,只要迦迪延首领交出篾儿乞人,我军绝不难为首领以及您的亲眷。只是,篾儿乞人与我蒙古人仇深似海,不能将其歼灭,我们就无法向我祖汗交待。迦迪延首领,您是识大体的人,我们之间又曾有过一次愉快的合作,相信这一次您一定还会选择继续与我们合作。其实,您又何苦为了那些反复无常的篾儿乞人,而与我蒙古军为敌,乃至玉石俱焚呢?”
“呸!好小子,你还敢教训老夫!好,我迦迪延今天就告诉你,你不要得寸进尺!交出篾儿乞人,你今生休想!”
拔都依然微笑着注视着迦迪延:“那么,对不起,我只好得罪了。”
迦迪延抽刀在手,不容分说砍向拔都:“好小子,先吃我一刀!”
拔都敏捷地躲过了迦迪延的马刀,拨马回归本阵。速不台、哲别、兀良合台、蒙哥当即挥令蒙古军分四路冲入钦察军。两军展开了激战,蒙古军直捣中路,越战越勇,迦迪延不敌,被迫逃入斡罗斯境内。
迦迪延被迫派人向女婿求援。
当时的斡罗斯境内被众多公国割据。多年前,迦迪延将亲生女儿中最美丽的一个许配给了这些公国中势力最强大的哈里克斯大公。看在姻亲的分儿上,哈里克斯大公召集各公国大公商议抵御蒙古军队一事,大公们争论不休,但哈里克斯认为,钦察人虽与斡罗斯各公国为敌,可如今大敌当前,如果将钦察人推向蒙古人,只会壮大蒙古人的力量,而那时,斡罗斯各公国势必在本国国土上抗击蒙古人。为今之计,不如在钦察草原与蒙古人决战,将他们挡在国门之外。
哈里克斯说服了部分大公,很快集结起三个公国的力量:基辅、契尔尼戈夫、加利西亚共八万大军,出兵钦察草原。
哲别、速不台无心与斡罗斯各公国的军队为敌,遂向三公国分别派出了十名使者,表示他们没有任何进犯斡罗斯的意图,只是奉命追击仇敌篾儿乞人以及包庇了篾儿乞人的钦察人,他们希望三位大公不要轻信钦察人的挑拨,倒不如与蒙古人联合,趁机除掉为害斡罗斯多年的钦察人。
尽管使者使尽浑身解数,一再晓以利害,三国大公丝毫不为所动,不仅如此,他们还杀掉了八名使者,并将另两名使者打得遍体鳞伤放了回去。哲别、速不台怒不可遏。自古两国交兵不斩来使,斡罗斯大公对蒙使非杀即辱,看来不打是不行了。曾几何时,沙王就是因为无故杀害使者而引火烧身,不想今天斡罗斯联军又重蹈覆辙。
历史上著名的伽勒伽河(即卡尔卡河,北顿涅茨河支流,汇入顿河)大会战拉开了序幕。
三个公国出兵八万,迦迪延出兵两万,共十万人。十万对两万,决战双方的兵力可谓众寡悬殊。速不台和哲别连夜召开了紧急军事会议,确定了初步的作战方案。次日,拔都、兀良合台率领的蒙古前锋部队首先向联军做了一次试探性的进攻,战斗中,兀良合台肩上中了敌人的冷箭,拔都也自知不敌,急忙下令撤退。迦迪延急于报仇,不等与其他公国军队会齐,与女婿哈里克斯一起指挥部队率先渡过第聂伯河,一路对蒙古军穷追不舍。速不台、哲别且战且退,同时派出拔都、兀良合台、蒙哥各率一千人沿途不断袭扰敌军,同时又不正面交锋,而是故意示弱于敌,以期骄纵敌人。
联军大将朱利将军身经百战,经验丰富,他见数日来蒙古军退而不乱,便劝说哈里克斯和迦迪延小心从事。他说:“从这几日追击,蒙古军始终进退有度来看,这是一支士兵训练有素、主帅有勇有谋的军队,他们虽然人数远远少于我军,却可能是我们的强敌,大公万万不可掉以轻心。”
哈里克斯不以为然,回以哈哈大笑。朱利见无法说服哈里克斯和迦迪延,仰天长叹道:“竖子不足与谋。想我朱利南征北战多年,还没有见过这样骑术谙熟、射技惊人的军队,只怕我们这数万人迟早要折在蒙古军的手中。”
哈里克斯充耳不闻,依旧挥令大军继续追击蒙古军。
整整九天,双方马不停蹄。迦迪延和哈里克斯所率军队将其他两公国的军队越甩越远,当他们在伽勒伽河畔追上蒙古军时,已然筋疲力尽了。
这一天正是一二二三年五月二十八日。哈里克斯和迦迪延商议后分成南北两路大军沿伽勒伽河畔安营扎寨,哲别派拔都率六千骑兵伪装进攻钦察阵地,不久又佯退,迦迪延不辨真伪,率北路军抢先渡过伽勒伽河,却正好投入了蒙古军布下的罗网中。哲别、速不台派拔都、兀良合台、蒙哥统率一万人充当右翼,直冲钦察军营阵,二将则率左翼部队切断了钦察军的后路。钦察军哪里抵挡得住蒙古军的凌厉攻势,全线溃退。哈里克斯急派南路军增援,却被溃败中的钦察军将战斗队形冲得七零八落,哲别、速不台乘势渡过伽勒伽河攻打斡罗斯联军各部,大获全胜。迦迪延率领残兵败将退回了钦察草原自己的主营地。
是役,斡罗斯联军损兵七万余人,有七十位贵族阵亡,在蒙古军强大的攻势下,斡罗斯联军的大公被迫请降。
哲别、速不台原也无意与斡罗斯各公国为敌。大公既降,他们率领大军沿伽勒伽河顺流而下,取道进至康里部。康里部首领举部来战,兵败后投降。考虑到远征军已经教训了钦察部,歼灭了篾儿乞人,圆满完成了成吉思汗交给他们的任务,二将萌生了回师的念头。长期远离主力孤军作战,孤力无援的忧虑弥漫于整个军营,远征的疲劳及思乡厌战的情绪甚至影响到哲别、速不台本人。可是在没有接到成吉思汗回师的命令前,二将以及拔都等人对下一步的行动也有些茫然。
一二二四年,成吉思汗自河中班师,并召哲别、速不台二将率军东归。不久,信差到达,传令远征军班师,全军闻讯一片欢腾。速不台长长地吐了口气,即便胜利也未让他如此舒畅。
“总算可以回去了。”他轻松地对哲别说。
哲别微微笑了一下,脸色十分难看。
“哲别,你怎么……”速不台上前握住哲别的手,又急忙缩了回来。哲别的手心像烧红的烙铁一般滚烫。
“近日常觉身上不适,或许生了病。”哲别轻描淡写地说。
速不台急请随军大夫为哲别诊治,大军开始缓缓班师。
哲别的病情不但不见好转,反而一日重似一日。兰容忧心如焚,每日端汤喂药,服侍父亲于病榻前。速不台、拔都、兀良合台、蒙哥天天都来看望哲别,尤其速不台,唯恐哲别有个好歹。多年的并肩战斗,哲别、速不台二人早已结下了深厚的友情,他们彼此信赖,心心相印,正是靠了他们的默契配合,才创造出了一个又一个的军事奇迹。速不台甚至一次又一次问自己,经过几年艰苦卓绝的征战,哲别你真的就不想再看看魂牵梦绕的蒙古草原了吗?
哲别病入膏肓,唯头脑依旧藏书网清醒。一次从昏睡中醒来,他拉住正坐在他的身边忧虑地俯视着他的速不台,平静地最后一次吐露心曲:“速不台,我恐怕看不到故乡的草地了。来时没觉得这段路如此漫长,回去却觉得它没了尽头。其实,我多想再看一眼草原,再上不儿罕山狩一次猎。我更想念大汗。二十三年了,我时刻不曾忘记从我手中射出的那罪恶的一箭,每当想起,我都会追悔莫及。”
当年,哲别在成吉思汗统一蒙古的阔亦田大战中,一箭射中成吉思汗的脖颈,致使成吉思汗陷入危险,几乎与死神擦肩而过。然而,当战斗结束后,哲别却投降了成吉思汗。他并没有隐瞒自己就是射伤成吉思汗的人,正是因为他的坦诚,成吉思汗非但没做任何计较,反而将他置于左右,委以重任。为了回报成吉思汗的知遇之恩,哲别从此南征北战、东伐西讨,马不停蹄地奋斗了二十三年,创造了众多的军事奇迹,他本人亦成为蒙古历史上名垂千古的常胜将军。
“那时各为其主,大汗何曾计较过你的过失?他始终很信任你。”
“我知道。大汗给了我所有的一切,我却再不能有所回报。我最大的遗憾就是从此后不能在他麾下效力了。”
“不!你不要说这样的话,你只要安心养病,一定会康复的。”速不台再也掩不住满腔痛苦,揪心地背过脸去。
拔都、兀良合台、蒙哥也来看望哲别,这一天他们陪了哲别很久。夜深了,哲别屏退众人,他还有些话想单独对拔都和兰容说。
拔都握住了哲别伸向他的手,这只手不像前些日子那样滚烫了,倒是汗涔涔、凉津津的,那张病倒后就一直显得灰暗的脸上也呈现出反常的红润和生气,一种不祥的预感紧紧攥住了拔都的心,使他甚至无法强作欢颜。
“小王爷……”
“是,我在。”
“兰容……”
“阿爸……”
“小王爷,我可以拜托你一件事情吗?”
“您说。”
“我只有兰容这一个女儿,我想请你替我照看好她。”
“我会的。一定。”
“不,阿爸,我不要听您这么说,不要!”
“女儿,不要打断阿爸,让阿爸把话说完。小王爷,你是我唯一想到和希望托付兰容的人。让她做你的妹妹吧,照顾她,行吗?等她出嫁的时候,请小王爷作为她娘家的哥哥送她出嫁。”
拔都与兰容默默对望,兰容哭得红肿的眼中闪现出点点充满着深沉眷恋的泪光。
“请您放心,从今以后兰容就是我的妹妹。”拔都更紧地握住哲别的手,庄重地许诺。
哲别的脸上浮出一丝欣慰的笑意,他久久凝视着女儿。兰容的一颗心仿佛被什么东西狠狠抽打着,那种独自面对死亡无助的感觉又出现了。她知道父亲这么做,既是为了她,也是为了最后一次报答大汗对他父女的恩德。可是,这一刻她宁愿父亲永远不要再说下去了。
“听你这样说,我就放心了。四年前,窝阔台三太子在一次酒宴上向大汗提出,希望能将兰容许配给他的爱子阔出,大汗同意了,还说到时他会亲自为兰容和阔出小王爷主持婚礼。这是大汗和三太子的格外恩典,我哲别当真无以为报。这些年来,我一直征战在外,又遇上兰容的额吉病故,否则,他们的婚事或许早该办了。遗憾的是,我恐怕看不到大汗为我的兰容主婚了。我希望小王爷你能代我完成这个心愿,代我将兰容送上白帐牛车。”
“好!”
哲别似乎累了,慢慢合上了眼睛。拔都和兰容守候在哲别的身边,这天,哲别终究没能再看一眼他深深眷恋的蒙古草原。
入殓那天,全军悲悼哭泣。哲别戎马一生,以他的智慧、谦逊和勇敢赢得了全军将士的尊敬与爱戴,奈何他过早逝去,徒为生者留下了永久的遗憾。
夏季,成吉思汗率领的蒙古大军在额尔齐斯河畔驻营,等待哲别、速不台二将的归来。夏往秋至,爽爽清风,悠悠白云,都在等待欢迎远征归来的勇士。成吉思汗早早候在行帐前,翘首期盼着阔别三年的远征将士,期盼着他的“猎鹰”、他的“利箭”。
远征军徐徐开进营地,主营沸腾了。拥抱、欢笑、泪水,说不尽的离别思念,道不完的重逢喜悦。成吉思汗受这种热烈气氛的感染,越发焦急地用目光搜寻着那两个他所熟悉的身影。
是速不台吗?骑着黑骏马,英姿焕发,正催马向他飞驰而来。是速不台!成吉思汗拍马迎了上去,马头相撞时,两人同时跳下马背。
“大汗……”不等速不台见礼,成吉思汗已与风尘仆仆的爱将紧紧拥抱在了一起。
“大汗,”待激动的情绪稍稍平复,速不台百感交集地凝视着已见苍老的大汗,如梦似醒,“您身体还好吗?”
“好。好。速不台,哲别呢?你们俩怎么没在一起?”
速不台隐忍的悲哀再也掩藏不住:“哲别他……他……”
如同骤然掉入冰窟,成吉思汗由于内心的剧痛而显得麻木了。喧闹的军营骤然静得没有一点声音。哲别的灵柩在环绕的人群中被缓缓推动。成吉思汗热泪盈眶。这就是哲别吗?他才只有四十二岁,真的就这么匆匆而去?甚至还来不及看一眼故乡的草原?成吉思汗扶棺痛哭,所有的将士都跪伏于地,环绕着哲别的灵车,悲戚声四起。
许久,成吉思汗强忍住痛苦问道:“哲别是不是阵亡?”
“不。”速不台流着泪回答,“战神永远垂青他,他是被病魔夺去了生命。”
哲别被埋葬在额尔齐斯河河畔。额尔齐斯河河水忧伤地拍打着河岸,似为将星早殒而伤悼不已。成吉思汗亲自洒酒祭奠英灵。杯杯苦酒渗入泥土,为哲别,为博尔术,为木华黎,为他的孙子、女婿,为忽兰,为所有那些倒在了征途上的将士们。时光如水岁月无情,西征缩短生离死别的距离,假如没有思念没有情谊,便不会这般悲伤这般叹息。
大军休息几日,徐徐东返。拔都遣军队先回玉龙杰赤向父王报告远征的消息,他自己则随着祖汗回返蒙古主营。或许是预感到此次一别他将很难再见到祖汗,拔都格外珍惜在祖汗身边的日子。成吉思汗也舍不得孙子离去。自从攻打玉龙杰赤开始,成吉思汗就再没有见到过长子术赤,因此,能与爱孙朝夕相处,对年事已高、精力和体力都大不如前的成吉思汗来说未尝不是一种慰藉。
回师途中,成吉思汗单独召见了老将速不台。速不台向成吉思汗汇报了他们远征钦察草原及斡罗斯各公国的详细经过。哲别、速不台的远征可谓硕果累累,在近三年的转战里,他们扫荡了高加索山脉南北,征服十四国,破城七十余座,行程五千余公里,以极小的代价取得了辉煌的战绩。不仅如此,当成吉思汗得知两位孙子拔都、蒙哥,年轻的将领兀良合台都在远征中表现出色,他心里不由既宽慰又自得。
事实上,速不台带回的关于欧洲各国的情报远比胜利本身更为重要,此次远征为十年后拔都征服欧洲开了先河。
叁
大军缓缓开入原西辽境内,成吉思汗决定择日款待所有战功卓著的将领、重臣以及他们的亲眷。这时,拖雷之子,成吉思汗的两个孙子忽必烈、旭烈兀奉孛儿帖夫人之命前来相迎。
蒙哥、忽必烈、旭烈兀、阿里不哥皆苏如夫人亲生。拖雷膝下有子十人,蒙哥为诸兄弟之长,忽必烈排行老四,旭烈兀排行老六,阿里不哥排行老七。
与母亲教子有方有关,苏如夫人为拖雷所生的四个儿子长大后都很有作为。蒙哥是继窝阔台汗、贵由汗之后蒙古历史上最有成就的第四代大汗,他为人深沉严谨,不喜宴乐,一生宵衣旰食,好学不辍,是当时有名的数学家。他第一个将《欧几里德几何原本》翻译并介绍到中国来的人,及至继承汗位,凡有起草公文之类,事必躬亲,算得上成吉思汗家族中文化修养最高的一位大汗。
忽必烈是元朝开国君主,在他手上完成了中国藏书网的统一,建立了繁荣昌盛、版图横跨欧亚的大元帝国。旭烈兀则是蒙古四大汗国之一伊利汗国的开创者。阿里不哥英勇善战,屡建奇勋,深受父亲拖雷和长兄蒙哥的倚重。多年后,在蒙哥病逝钓鱼台、汗位犹虚的情况下,阿里不哥依靠许多贵族的拥戴,起兵与忽必烈争夺汗位,兄弟拥兵对垒四年,最终阿里不哥败北。但与其说阿里不哥败给了忽必烈,不如说蒙古习惯法败给了早已形成体系的汉法。治理汉地是使用汉法还是使用蒙古习惯法是交织于蒙哥、忽必烈、阿里不哥三兄弟全部争端中最本质的原因。忽必烈顺应了历史发展的潮流,最终也就承担起了推动社会进步的重责。
九岁的忽必烈有着早慧儿童所特有聪颖、机敏,弟弟旭烈兀比他小两岁,也是十分俊秀活泼,成吉思汗看到两个爱孙如此可意,不由笑逐颜开。晚年的成吉思汗弥感天伦之乐的可贵。
两个孩子有模有样地给祖汗见过礼,又见过父王拖雷和哥哥拔都,便缠绕在祖汗身边,丝毫不觉生分。成吉思汗张开双臂,将两个孙子抱在怀中,他先问忽必烈:“告诉祖汗,你喜欢做什么?”
“围猎。”
“围猎啊……旭烈兀,你呢?”
“我和四哥一样。”
“好好,祖汗过几天就带你们俩参加围猎。”
忽必烈睁着一双明亮的眼睛,不眨眼地注视着祖汗慈爱、威严的脸庞,成吉思汗察觉到了,含笑问:“你还记得祖汗吗?”
忽必烈使劲点了点头。
“祖汗出征的时候,你和旭烈兀还是两个小不点儿呢。旭烈兀刚刚两岁,转眼间你们已经长这么大了。”
忽必烈抱住祖汗的脖子,俯在他的耳边悄声说:“我做梦梦见过祖汗,骑着高头大马,像天神……不,比天神还要威风!”
“哦?真的吗?”成吉思汗开怀大笑。
旭烈兀急了:“祖汗,四哥跟你说什么呢?”
究竟有多久了,没有听到过父汗这般酣畅的笑声?在一旁默默注视着父汗愉悦的笑脸,拖雷的心却在隐隐作痛。博尔术、木华黎、哲别的相继病逝,给父汗带来的打击实在太大了,那以后只感到父汗日渐憔悴,往日总是神采奕奕、精力充沛的脸上时常显露出疲惫和茫然。也许母亲正是为此才派来了忽必烈和旭烈兀这两个孩子?无忧无虑的童真笑脸永远是人们忘却忧烦的良药……
根本来不及品味骨肉团聚的快乐,拖雷用他的全部身心关注着父汗。他很清楚将来他的儿子们绝不会像他爱父汗一样爱他的,因为他们永远不可能像他一样拥有成吉思汗这样的父亲。
拔都看到四叔拖雷惆怅的眼神,他完全明白四叔此刻的心情,因为那也是他自己的心情。
“拖雷,孩子们大老远来了,你也不说上几句话?”成吉思汗突然冲儿子说道。显然,儿子的沉默让他感到难以理解。
拖雷像被看穿心事似的有些慌乱:“嗯……嗯,奶奶身体好吗?”
“好。”回答的是忽必烈,停了停,他又补充了一句,“大家都很好。”
得!这下四叔拖雷要问的第二句话也被挡了回去,拔都想笑,却终究化作一声叹息从嘴边滑落心底。
“既然要组织围猎,儿臣是不是出去安排一下?”
“也罢,你去吧。”
拔都站起身:“孙儿也去?99lib?”
“你不用。咱们爷儿四个好好在一起聊聊,聚聚。”
“好。”
父亲不在,两个孩子更加无拘无束,他们开始缠着拔都要他讲远征钦察草原的事情,拔都见祖汗用鼓励的眼神望着他,就真的给两个孩子讲起了他亲历的几场战争。午宴摆上时,他们的谈话还在继续。
成吉思汗也听得很认真。拔都讲完,忽必烈掰着手指头说道:“追击战、伏击战、围城战、运动战、歼灭战,还有分化瓦解,各个击破……这些都是祖汗经常使用的战略战术,想不到速不台、哲别二位将军和拔都哥也全都用到了。等我长大做了将军,我也要用这些方法去战胜敌人。”
“你说什么?”拔都有点吃惊。
“我说的不对吗?摩诃末·沙就是死于速不台将军和哲别将军的追击战中。远征军战胜谷儿只的十字军,用了伏击战术。迫降哈马丹,又用了围城攻坚的战术。拔都哥说服钦察部不战而退,才将钦察、阿谢、高加索人分化瓦解,各个击破,至于伽勒伽河会战,则是我们在运动战中歼灭了敌人。”
拔都怎么也没想到年幼的堂弟居然有着如此心胸、头脑、颖悟和天分,他对远征斡罗斯的总结一语中的,这实在不像一个孩子所能达到的智慧。如果不是忽必烈就在他的面前说出这样一番话来,他无论如何都不敢相信。
成吉思汗同样惊奇不已。孙儿忽必烈出生在金中都陷落的那一天,当年,相士皆云此儿生有福相,日后将平定天下。莫非,这就是长生天给他的启示?
为了爱孙,成吉思汗特意举行了大规模的围猎。
初次参加围猎的儿童要由长者揩拭油脂于中指,以示祝福。成吉思汗亲自为两个孙子举行了这样的仪式。孩子们柔软的手指停留在他们祖汗已经粗糙的手掌中,生命将在他们身上得以延续,还有希望……
忽必烈、旭烈兀按捺不住勃发的兴致,催开坐骑,跃跃欲试。猎物被圈赶到一处,成吉思汗带着两个孙子先行进入狩猎圈,将士们紧紧相随。两个孩子一心要在祖汗面前显露本事,专心致志,举弓待发。忽必烈首先射中一只雪兔,旭烈兀随之射中一只瞪羚,众将一起喝彩。雪兔、瞪羚皆善跑善跳之物,可见兄弟俩已谙熟弓马之道。
围猎进行到最后,照例由德高望重的长者出面为幸存的动物求生。成吉思汗不直接回答,而是问身边的忽必烈是否准请?忽必烈不假思索地回答:“准。不可竭泽而渔,还宜网开一面。”
成吉思汗闻言欣然准奏。
耶律楚材正在拔都身边,听到忽必烈的回答,不由向拔都赞道:“皇孙小小年纪,出语不凡,将来或可成就大业。”
拔都点头,深以为然。
蒙古大军东返后,术赤留在了花剌子模自己的封地,成吉思汗数次派人召见,术赤皆推病不至,成吉思汗异常失望,幸好有爱孙拔都陪伴身边,术赤又派儿子斡尔多、别儿哥和女儿薇萱前来拜见祖汗,如此,方稍解成吉思汗心头悬思。
薇萱是当年术赤率军攻打太原时收养的孤女,自幼聪明乖巧,深得术赤夫妇钟爱,视若己出。薇萱比拔都小八岁,与拔都感情最为亲密。五年未见,拔都蓦然发现,长成少女的薇萱越发出落得千娇百媚,如花似玉,若不是在祖汗的大帐相见,拔都差点都不敢相认。兄妹四人陪祖汗吃过午饭,斡尔多和别儿哥急着找蒙哥和兀良合台打马球,拔都便带薇萱到三叔窝阔台的营地看望兰容。
自父亲病逝,兰容一直郁郁寡欢。成吉思汗怜惜兰容孤苦无依,又是三子窝阔台未过门的儿媳,遂让窝阔台担负起照顾之责。拔都受哲别临终托付,将兰容认做妹妹,然而,为了不在阔出和兰容之间造成不必要的误会,拔都始终小心翼翼地避免让自己过多地介入兰容的生活之中。何况他也相信,以阔出对兰容的钟情,一定会照顾好兰容。
不出拔都所料,阔出果然与兰容在一起。拔都与二叔察合台、三叔窝阔台的儿子们始终不像他与四叔拖雷的儿子们那样亲密。这中间固然有性格方面的因素,更主要的还是受父辈影响。对于父亲的身世之疑,以及父亲多年来承受的猜忌白眼,拔都的内心难免也蒙有一层淡淡的阴影。特别是每每虑及包括二叔在内的许多人对父亲表现出的不公正,拔都便会感到一种无法排解的无奈和不平。
西征前为确立汗位继承人,父亲与二叔发生了一次激烈的冲突。当时,为了不让身为长子的父亲成为合法的汗位继承人,二叔甚至公然污辱父亲是篾儿乞人的野种。性情隐忍而平和的父亲生平第一次动手打人,而且打的还是自己的弟弟。事后,为了缓和兄弟间的矛盾,也为了未来的征伐大业,祖汗毅然决定确立三叔为嗣。这或许是一次明智的选择,却在父亲的心中造成了永久的伤害,同时也让拔都明白了父亲深藏了大半生的痛苦和自卑。
父辈间的隔阂不可能不影响到孩子们,不过对于敦厚善良的阔出,拔都还是打心眼里喜爱的。何况,阔出毕竟是兰容未来的丈夫,就凭这一点,也能得到拔都的尊重。
拔都意外来访,兰容喜出望外。四人在帐外相见,阔出抢先上前施礼,神情中流露出些许腼腆。阔出的脸容酷似窝阔台,性格上也继承了其父的大度和宽厚,窝阔台一向对他格外钟爱。经年未见的堂兄弟,彼此间都有些陌生,拔都与阔出简单地寒暄了几句,便示意薇萱见过阔出和兰容。阔出惊喜地向薇萱颔首致意,兰容.99lib.则拉过薇萱的手,出神地凝视了良久,幽幽叹道:“长了许多了。小的时候像个精致的瓷娃娃,如今大了,越发漂亮了。我真嫉妒死你了。”
薇萱撒娇地与兰容拥抱:“姐姐才是我们草原上真正的大美人,我更羡慕姐姐呢。我说的对吧,二哥?”
兰容心绪复杂地望了拔都一眼,又急忙移开了视线。
比起数月前,兰容的脸色稍稍有了些光泽和红润,然而,她的双眸中依然凝结着深深的哀愁。四目相对的瞬间,拔都的心也隐隐作痛。对于这个曾用生命保护过他的女子,他甚至不知如何才能不辜负她?他只能祈求长生天多多眷顾兰容,赐给她更多的平安、宁静、幸福。
“姐姐,我和哥哥有件礼物要送给你,这是我们临来前拔都哥哥特意嘱咐信使要我们带来的。”薇萱突然想起什么,从马背上取过一个精心装裱的画轴,小心翼翼地在兰容面前展开来。
“这幅画的名字叫《睡》,哥哥说,姐姐就是画里的少女。”
兰容的脸上泛起了浅浅的红晕,她的思绪重被拉回钦察草原的日日夜夜,那时她与拔都并肩战斗,同生共死……
一阵杂沓的马蹄声传来,由远及近,四个人循声望去。
“大哥?”阔出的声音里透出些许疑问和惊讶。
拔都也认出了贵由。贵由的衣着一丝不苟,如同这位皇子的为人,严谨得近乎刻板。说来也怪,在成吉思汗的孙子当中,唯独拔都与贵由无论从性格、气质还是为人处事上完全不同。
阔出向前迎了几步。贵由大概已经看见了他们,径直向他们这边驰来,身后几位侍卫紧紧相随。
阔出与贵由是同父异母的兄弟。贵由是窝阔台的长子,阔出则是窝阔台的三子。窝阔台对贵由始终不甚钟爱,因为这个缘故,贵由对阔出又妒又恨,只是由于阔出的一再忍让,兄弟俩的矛盾才勉强没有进一步激化。
“大哥,你要去打猎吗?”俟贵由在几步之外勒住坐骑,阔出过去为他牵住马缰,不失客气地问。
贵由瞟了拔都一眼,眼神中闪露出内心的倨傲与淡漠。然而,当他将目光转向薇萱时,竟似被什么东西击中一般,原本冷峻的脸上先是现出惊羡与渴慕,随即布满了红潮。
薇萱帮兰容收好画轴。她并不认得贵由,所以贵由的异样也就丝毫不在她的心上。她唯一的印象是贵由太瘦了,脸上的线条也太过凌厉,一点不像她的拔都哥。倒是兰容很得体地向贵由施了半礼,贵由的嘴角僵硬地牵动了一下,算是答礼。贵由的表情多少有些尴尬,他原本希望找个借口来看望兰容,没想到阔出又在这里,这让他不仅感到别扭而且心生憎恶。
贵由、阔出、兰容自幼一起长大,情窦初开的时候,贵由和阔出都悄悄喜欢着温柔可人的兰容。身为长子,贵由深知父王最钟爱比他小几岁的三弟,所以,他从来不去和三弟争一切东西,包括女人。然而,在父王的荫庇下,他却一次次落败于三弟。在兰容成为三弟未婚妻的那一刻,他暗暗发誓,只要长生天还能赐给他机会,哪怕只有一次,他也要报复,不择手段地报复。
他听到阔出说了句什么,却没往心里去,直到阔出又说了一遍,他才应付似的“唔”了一声。阔出神情奇怪地望着他,半晌,他终于反应过来阔出是在邀请他回帐中小坐。
“薇萱,过来见过三叔的公子,你应该叫他贵由哥。”
拔都招招手。薇萱听话地走过来,一双顾盼神飞的大眼睛调皮地睃着贵由。她清澈的眼波让贵由感到一阵慌乱,这是贵由过去从来不曾产生过的感觉。
“薇萱见过贵由哥。”
“不必,不必。我只是路过,就不进去了。我还有事,先走了。”贵由言不由衷地说着,眼睛的余光迅速地掠过薇萱。此时此刻,他特别希望拔都或者阔出能够挽留他,哪怕只是出于客套。当这个愿望落空后,他只好悻悻然地翻身跃上马背,连句告辞的话也没说便猝然离去。拔都、阔出莫名其妙地对视一眼,又不约而同地摇了摇头。贵由就是这样,让人无法捉摸。其实拔都和阔出哪里知道贵由内心的想法,若非碍于已经说出口的话,加上对拔都和阔出根深蒂固的成见,贵由这一次真的很想留下。
四人回到帐中,兰容、阔出尊拔都上坐。蒙古大军回师途中,窝阔台曾与父汗商议过想将兰容与阔出的婚事办了,然而兰容坚持要为父亲守孝三年后再谈婚论嫁。考虑到她态度坚决,又是出于对父亲的一片孝心,窝阔台与成吉思汗不忍过分违拗,只得按照她的心愿将婚事向后推了。
帐中靠里的桌上摆着已剩残局的棋盘,显然拔都、薇萱来之前阔出和兰容正在对弈。拔都问道:“阔出,你能比过兰容吗?”
阔出有点不好意思地一笑:“兰容让着我时,可以的。”
拔都起身踱到棋盘前,看了片刻:“这么说,这边是你的棋子?”
“是的。”
“我看,不如你们把这盘棋下完吧。”
“我已经没有招了,正准备认输呢。拔都哥,你来怎么样?”
“不瞒你说,我也是兰容的手下败将。”
兄弟俩相视而笑,原先的拘谨一扫而光。
几位侍女进来,很麻利地在桌上摆满了各式精致的茶点、奶食品和一壶醇香的马奶酒。拔都蓦然想起他在花剌子模吃过的清雅亲手为他做的馒头、烙饼,一股浓浓的思念之情油然而生。一转眼,他整整五年不曾得到过清雅的任何消息,也不知道清雅是否已离开花剌子模去了欧洲?还有清雅腹中的孩子,会是男还是女……远征军从斡罗斯撤军与主力部队会合后,拔都一直留在四叔的营地,每天都能见到四婶苏如夫人,见到清雅的嫂子和两个侄女。他很庆幸清雅选择了四婶托付她的嫂子和侄女,在四婶的精心照料下,不仅两个孩子——修眉和雪雪越长越讨人喜欢,清雅的嫂子也从身心两方面恢复了健康……
“拔都哥,这次远征收获一定很大吧?”阔出一边为拔都斟酒,一边关切地询问。
拔都急忙收住飘远的思绪:“很大。这得归功于速不台将军和哲别将军指挥得当,否则,孤军深入,稍有差池,后果不堪设想。”
阔出、薇萱急忙看了兰容一眼。拔都意识到也已晚了,暗悔自己不该又触及兰容内心的创痛。
帐中的气氛变得稍稍压抑了一些。拔都有意不去看兰容,很自然地提起另一个话头:“祖汗的一生,似乎一直创造着奇迹,统一蒙古各部时如此,西征时如此,对斡罗斯的远征亦如此。但若不是大举西征,金国的灭顶之灾就在眼前,是沙王给了金国的皇帝一线喘息之机。现在大军东返,唯一的遗憾是留下了札兰丁这个后患。”
“我一直想不明白祖汗在申河追上札兰丁时,明明可以将札兰丁一箭射死在申河中,为什么反倒放了他一条生路?”
“英雄之间,总难免惺惺相惜。札兰丁虽然是反抗祖汗最坚决的人,他的勇猛无畏却可以成为军人的楷模,恐怕正因为这个缘故,祖汗才毅然放他遁去。这件事,换了你、我就不会有祖汗的这种气度了。不过,札兰丁一日不除,势必会为将来的军事行动埋下隐患。”
“我观札兰丁为人行事虽有蛮兵之能,勇猛异常,却无统将之才,亦无人君之度。承大位不知谨慎从事,临战阵缺乏先见之明,这样的人,得不到百姓的真心拥护,即便可以得逞一时,终难长久。何况,札兰丁本性骄奢,为人悭吝,只可同患难,不可共富贵,怎似大汗有度量、能容众、敬天地、重信义?如果将大汗的人格魅力与札兰丁的致命弱点稍做对比,高下立判,正因为如此,札兰丁空占着天时、地利、人和,仍然屡战屡败,最后还落了个逃亡他国。所以我想,札兰丁就算会卷土重来,也不足为惧。”
兰容平静地插进话来,阔出和薇萱惊奇地望着她。薇萱半是惊讶半是钦佩,阔出则完全出乎意外。这些话他过去从来没听兰容说过,他万没想到看似娇弱的兰容竟有这样的头脑与心胸,他以前对兰容的了解实在太少太少了。意识到这一点后,他不免感到懊悔,又有些自责。他暗暗地想,他真的还需要一段时间来重新认识兰容,如果做不到这点,他又怎么可能真正走进心爱人的内心?拔都却丝毫不觉得惊奇。在斡罗斯的一年里,他与兰容朝夕相处,深知兰容秉承了其父过人的智慧。只可惜她是个女子,在草原上,一个女子,无论她有多么优秀,也无法主宰自己的命运。所以,兰容反而不能像清雅那样,选择一种属于自己的自由自在的生活。
不知为什么,自从兰容从他手中夺过那两杯毒酒后,他每当想到清雅,总会不由自主地想起兰容,而想起兰容,脑海里又会立刻浮现出清雅的身影。对于这两个几乎同时出现在他生命中的女子,他甚至辨别不清哪一个恩重,哪一个情深。
帐中出现了片刻的沉寂。薇萱轻轻地叹了口气。
拔都不觉笑了:“小孩子家,你叹什么气?”
“我是在可惜兰容姐怎么是个女孩子,如果她是男孩子,一定是个了不起的将军。你说呢,阔出哥哥?”
阔出连连点头,望着兰容的目光里除了不变的爱恋,又多了几分称羡。
兰容向阔出报以勉强的一笑。倘若同样的眼神出自拔都,她一定会觉得很甜蜜,可是对阔出,她从来不想也不愿打开心扉。有时候,她觉得自己对阔出很不公平,阔出的深厚情谊在她的心海中激不起任何涟漪。与阔出在一起,她只有宁静的快乐,却感受不到任何激情。也许天地间的一切情缘自有定数?让有情的无缘,有缘的无情?
拔都的神态变得庄重起来,在斡罗斯他已习惯与兰容探讨此类问题,兰容思维的细致敏锐往往对他大有裨益。
“兰容说得对。虽然如此,我们仍然不可以大意,札兰丁一旦复辟成功,毕竟会为我们带来许多无法预料的麻烦。我想,对花剌子模境内的征服既然已告一段落,下一步祖汗一定会集中精力对付百年世仇——金国。若不是父王的身体大不如前,我真想留在祖汗身边,参加日后的军事行动。对中原的战事与对斡罗斯、钦察有很大不同,按照祖汗‘先攻夏,后伐金,再图宋’的战略方针,下一步,祖汗恐怕会将剑锋首先指向先降后叛且背信弃义的西夏人。值得欣慰的是,祖汗创业的几十年中,从最初的统一战争,到为了适应对西夏、金、花剌子模战事的需要,军队兵种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已从单纯的骑兵作战模式逐渐发展到以骑兵为主,签兵、步兵、炮兵、工兵、通信兵甚至水兵多兵种协同作战的立体模式,这样组织起的进攻的确是其他国家望尘莫及的。”
“立体进攻固然重要,但若不同时采用灵活多变的战术,空有齐全的兵种恐怕也无济于事。我常听父亲赞叹大汗对于战机的把握和用兵的高妙,在实战中,或纵深突破,或迂回包围,或诱敌伏击,无不运用自如。即便是在攻坚战中,大汗也会因地制宜地采用攻心、火攻、水攻、坑攻、诈术、围城打援、弃难就易、声东击西等战术,绝不墨守成规,所以,大汗才能在统一蒙古、攻夏、攻金、西征的过程中创造一个又一个以少胜多、以弱胜强的奇迹。父亲每每谈起,都感佩不已,并以此作为自己指挥军队的准则。”
“是啊,它也将是我的准则。阔出,你身边将来会有一位了不起的参谋,别辜负了兰容。”
“我会的,请你放心。”
阔出正视拔都,严肃地回答。拔都蓦然想起自己在哲别病榻前许下的诺言,在为兰容庆幸的同时又有一种说不出的淡淡的凄凉。
兰容的脸上掠过一抹不易觉察的阴影,方才的谈兴一扫而光。
稍一沉默,阔出问道:“拔都哥,你不准备留下来吗?”
“恐怕不能了。父王他……”
“父王一直病着,他也很希望二哥早些回去,他好像有许多事许多话想向二哥交待。”薇萱插话道。
兰容紧紧注视着拔都,拔都温存地笑道:“兰容,我会找机会来看望你的,你放心,你出嫁的时候,哥一定亲自来送你。”
兰容凄然无语。这时,帐外传来一个娇脆的声音:“兰容姐,我可以进来吗?”
兰容闻言立刻起身,迎出帐外。拔都无意中瞟了阔出一眼,却见阔出的神情发生了微妙的变化,眉宇间似乎流露出某种疑惑和厌烦。拔都正有些奇怪,兰容挽着一位女子的手走进帐内。
“哟,兰容姐这里有客人啊?阔出小王爷,你也在?”女子看见帐中的三个人,落落大方地笑道。
阔出正襟危坐,对于女子热情的问候,只回以冷漠的颔首。
拔都、薇萱出于礼貌,向女子微微一笑。这是一位浓眉大眼的姑娘,与兰容小巧精致的脸容不同,她脸盘圆圆的、大大的,无论眼睛、鼻子还是嘴都与她的脸型很相配,看起来显得热情外露,而且,她虽不似兰容清秀端庄,妖娆的体态却有一种说不出的风流。
“海迷失,请坐。我来介绍一下,这位是拔都小王爷,这位是薇萱公主。”
“原来是拔都小王爷和薇萱公主!”海迷失有点夸张地惊呼一声,随即将手中的篮子放在桌上,向拔都和薇萱行了个屈膝礼。礼毕,她不等兰容再次相让便坐在阔出身边,一双灵活的眼睛无所顾忌地在拔都脸上转来转去。拔都倒被她看得有些不好意思了,只好搭讪着笑道:“海迷失姑娘是哪部人?”
“斡亦赤惕部。我阿爸是斡亦赤惕部的首领,我是他的幼女。当年,术赤大太子统率北路军征伐森林部落,我阿爸身为森林各部之首,因敬慕大太子为人,遂与大太子相约为兄弟,主动充当北路军前锋,说降森林各部。这段往事,不知拔都小王爷是否听说过?”
“听说过。原来是忽图合首领之女,失敬了。”
“没什么,我不介意的。哎呀,光顾了说话,忘了我带来的东西了。兰容姐,这篮子里是我亲自做的点心,大家一起尝尝如何?”
海迷失的手艺堪称一绝,随着她端出一碟碟色形各异、酥香诱人的点心,大家一边品尝,一边赞叹不已——除了阔出。自从海迷失进入帐来,阔出就一直保持着奇怪的沉默,大家渐渐都注意到了这种反常,只有海迷失浑若不觉,依旧谈笑风生。
壹
不知不觉中,帐中的光线暗淡下来。斡尔多、别儿哥、蒙哥、兀良合台打完马球也来看望兰容,兰容那座不大的帐子一下变得热闹非凡。阔出原本想走,见堂兄弟们好不容易欢聚一堂,也就打消了离开的念头。海迷失帮助兰容得体地照应着大家,她欢快的情绪使大家都受到感染,气氛变得轻松愉快起来。兀良合台只在薇萱很小的时候见过她,如今见到长大后的薇萱,简直惊为天人,爱慕之心油然而生。他这个人素常不拘小节,任何时候总爱开个玩笑,可是这会儿因为心里担了份不便明言的心事,反而拘束了许多。
阔出只想着兰容,看到兰容终于展露出真正愉悦的笑容,他居然有些感激起海迷失来。
阔出对海迷失的戒备是有原因的。海迷失与贵由的生母乃马真关系十分密切,乃马真有一次甚至要忽图合应允将海迷失许配给她的儿子贵由。乃马真既是窝阔台的六夫人,也是一位性情强悍、敢作敢为的女人,为此,窝阔台对她一向让着几分。这些年来,由于阔出母亲的得宠,乃马真十分嫉恨他们母子,背 地里对他们母子没少加以轻辱,偏偏阔出的母亲生性软弱,对所有的委屈一概逆来顺受,委曲求全。有几次,阔出很想告诉父王真相,然而母亲说什么也不同意,孝顺的阔出只好将愤怒压在心底,尽量避免与乃马真以及贵由发生不快。这且不论,阔出最终了解海迷失是个怎样的女子还是在与她朝夕相处之后。
整个西征期间,阔出奉命率领一支蒙古军配合父王行动,这支蒙古军恰好由忽图合的原斡亦赤惕部组成。由于这个缘故,阔出与忽图合的爱女海迷失日渐熟识起来。对于热情如火的海迷失,阔出虽不怀男女爱恋之情,却也十分喜欢。直到他很偶然地发现,海迷失之所以放弃了贵由而主动接近他,只不过是因为他是窝阔台最心爱的儿子,将来有可能成为父王的继承人,因此,嫁给他便意味着可以成为蒙古的皇后。海迷失的心计让他觉得可怕。从那以后,他明显地对海迷失变得冷若冰霜,甚至时常避之唯恐不及。
远征军回返后,他深爱的姑娘回到了他身边,他想不明白海迷失究竟用了什么样的手段,在很短的时间内成了兰容的朋友,他更不明白为什么海迷失要接近兰容?有几次,他曾想提醒兰容,可是每一次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兰容刚刚经受了失去父亲的打击,他实在不忍心再为兰容增加一点点烦恼了。
侍女进来点起了油灯,兰容这才意识到天已不早,急忙吩咐下去准备晚饭。侍女刚刚离去,帐外突然传来了一个浑厚的声音:“这里好热闹啊!你们的聚会可不可以让我这老头子也参加进来呢?”
大家循声向帐门口望去,不由都愣住了。
兰容第一个反应过来,她站起身,脸上露出笑容,一双美如晨星的秀目中闪现出前所未有的光彩。
拔都时常在想,祖汗与众不同之处,是否就在于他即使身为帝王也无法改变的那种典型的草原人性格呢?
那晚在兰容的帐中,祖汗同他们一帮年轻人一起说笑、做游戏,他发自内心真实的快乐哪里有一点处理军政庶务时的威严?特别是对兰容,祖汗表现出万般关切,这种慈爱的流露连他们这些亲孙子也不能不为之感动。这或许就是一个人的两面性吧?对敌人,他冷酷无情;对亲人、朋友、功臣宿将,他却柔情似水。如果说,大战中的祖汗令人崇拜,日常生活中的祖汗则让人热爱。
辞别祖汗的时候,他的心里真的很难过,哪怕此时回想起来,他依然有着种种不舍和心痛。如果不是因为担心父亲,他倒真的很想留在祖汗身边。而祖汗也同样担心他的长子,所以叮嘱他们兄弟几个到家后一定要尽快给他捎个准信回来。
自从辞别祖汗踏上归途,拔都的脑海里总会浮现出亲人相聚时的桩桩幕幕。对于即将远离蒙古本土戍守封地的他,这一切都将是弥足珍贵的回忆。
祖汗的笑容里分明多了几许沧桑,永无止境的征伐之路将生变成了对死的祭奠,将爱变成了对恨的诠释。依然雍容华贵的四婶苏如鬓角也有了银丝,让人联想到岁月的无情。快乐是属于在帐外嬉戏的旭烈兀、阿里不哥、修眉、雪雪这些孩子们的,而不属于任何一颗久历战争后被磨得粗砺的心。海迷失跳着欢快的挤奶舞,兰容为她抚琴,阔出爱恋的目光绝不肯从兰容脸上稍离。这该是祖汗的金顶大帐中最温馨的一幕了吧?但愿幸福从此与兰容相伴,而他也就可以慢慢放下对兰容的牵挂和不舍。蒙哥背诵着祖汗制定的《大札撒》作为宴会的开场,他富有穿透力的声音使人肃然起敬。同样的少言寡语,蒙哥与贵由相比又有太多的不同,蒙哥的身上谦逊睿智、沉明决断兼而有之,贵由表现出来更多的是不可理喻的唯我独尊。从长远考虑,拔都觉得祖汗本应该选择四叔拖雷作为他的汗位继承人,因为四叔的确有几个出类拔萃的儿子,尤其是蒙哥。
别儿哥在马上昏昏欲睡,斡尔多又热又渴,不住地喝水,就连小百灵似的薇萱也在路上中了暑,吃了一服药后在马车中睡着了。漫长的旅途是孤寂的,加上拔都惦记着不知近况如何的父王,恨不能一步跨回家中。天近傍晚时,一行人上了山路,炎热的暑闷终于被山风吹散。别儿哥和斡尔多都有了一些精神,拔都掀开车帐,唤醒了薇萱,要她下来走走。
薇萱的头不疼了,又开始变得活泼起来。她拉着马缰,与别儿哥边走边开始斗嘴,斡尔多和拔都对此早就习以为常,丝毫不加阻止。别儿哥一向笨嘴拙舌,哪里说得过伶牙俐齿的薇萱,不一会儿被薇萱说得张口结舌,只剩下生气的分儿了。
拔都看别儿哥满脸涨得通红,不觉好笑地劝道:“薇萱,你就饶过你三哥这一次吧。他哪次不是甘拜下风!”
别儿哥不服气地撇了撇嘴:“女孩子家,又凶又刁,嘴还这么厉害,只怕将来连个婆家都找不到。”
薇萱轻轻九九藏书哼了一声:“那岂不更好!我还不想嫁人呢。”
“别!你不嫁人怎么办?莫不成要缠着二哥一辈子?”
“对,我就要缠着二哥一辈子。你眼红怎么着?”
“你得问二哥愿意不愿意?”
“你愿意的。是吧,二哥?”
拔都微笑:“哪有做哥哥的嫌弃自己妹妹的道理,何况是薇萱这么聪明漂亮的妹妹!不过,话又说回来,二哥还是藏书网非常想将你体体面面地嫁出去。你有了好的归宿,二哥才能真正地放心啊。”
“怎么样?一厢情愿了吧?喂,听三哥的,你嫁给贵由哥算了。你没发现他很喜欢你吗?这些日子,他总找借口来看望我们,傻子也知道他是来看你的。就他盯着你看时的那种眼神呀,我现在想起来都觉得有些……有些肉麻。”
“我为什么要嫁给他?他那么瘦,我不喜欢两颊没肉的男人。”
“瘦归瘦,他可是三叔的长子,三叔是祖汗的继承人,说不定哪天他也能做大汗呢。你不想做回皇后吗?”
“我才不稀罕。他虽是长子,做大汗也不见得就能轮到他!谁都知道三叔最宠爱阔出哥哥了,我看啊,兰容姐才有做皇后的命。”
“你没有吗?如果没有,不如嫁给兀良合台。凭我的直觉,这小子大概第一眼见到你就迷上了你,要不他怎么跟贵由哥一样时不时找个借口来我们的营地?而且一见你,脸也红了,舌头也短了。要我说,不当皇后,当个将军夫人也不错嘛。你这么刁蛮任性,嫁个忠厚老实的丈夫,一定对你言听计从。”
薇萱用目光狠狠剜了别儿哥一眼,破天荒地没反驳。
“怎么样?让我说中了吧?”
薇萱仍不理他。
拔都端详着薇萱莹润无瑕的脸颊,目光中流露出内心的关切。
斡尔多有些惊讶:“这些都是真的吗,薇萱?我和拔都这些日子一直都陪着祖汗,回营地回得少,没去注意这些细节。想不到别儿哥平素大大咧咧的,居然也有这么心细的时候。”
薇萱很留意地观察着拔都的表情。
稍停,拔都问:“是这样吗?”
薇萱犹豫了一下,诚实地回答道:“他们的确来过几次。三哥没说,我也没想那么多。二哥,你……”
“告诉二哥,你喜欢兀良合台吗?”
“我也说不清。”
“说不清吗?证明还是喜欢了。薇萱,二哥觉得,你的眼光果然不错。如果与贵由相比,二哥的确更希望你选择兀良合台。他是个非常优秀的人,不仅有着与他父亲一样出类拔萃的军事才能,而且对朋友、对感情忠贞不贰。如果你选择了他,二哥就可以放心地把你托付给他了。”
薇萱的眼睛里闪过了一丝微弱的惆怅:“这些是二哥的真心话吗?”
“当然了。二哥再糊涂,也不会拿你的终身大事当儿戏呀。”
“不过……”
“不过什么?是不是兀良合台还没有向你表白?”
“瞧二哥说的,我和兀良合台相处的时间又不长,他怎么会向我表白呢?就算他表白了,我也不一定就会接受啊。那样子,岂不是太快了?二哥,你总不会那么急着把我嫁出去吧?”
“急倒不急。二哥只是担心……”
“担心?”
“算了,不说了。如果兀良合台不敢提亲,我会亲自找他说的。”
薇萱沉默了片刻:“不说我的事了。二哥,我想问你一句话,如果兰容姐姐没有许配给阔出哥哥,你会娶她给我做嫂嫂吗?”
拔都显然没料到薇萱这样问,愣了一会儿,才笑道:“哪有这样的‘假如’啊,一切都是天意。”
“我就是觉得有点可惜。”
“别可惜了。你放心,二哥一定会给你把嫂子娶回家门的。”
“那就娶兰容姐姐那样既娴静又聪明,还对二哥一往情深的,不要娶像海迷失那样的。”
别儿哥惊讶地问:“为什么?我觉得海迷失蛮好的嘛,又热情又大方,还多才多艺。二哥娶了她有什么不好?”
“你光知道九九藏书看谁的脸蛋长得漂亮,谁的腰肢柔美,你怎么能看出好歹来。”
“你厉害!那你说,你看出什么好歹来了?”
“你难道没有注意,那天在宴会上,海迷失其实是故意将酒洒在二哥衣服上的。用这种方式接近二哥,亏她想得出来。”
“我的天!就算海迷失是故意的,那又能说明什么?”
“说明她这个人很有心计。你们难道都没觉得,那天她来兰容姐姐的帐子,阔出哥对她的态度十分反常吗?当时我就在想,阔出哥应该是她的猎取目标,因为阔出哥将来是有可能继承汗位的。可是,后来她怎么突然又算计上了二哥,我就十分纳闷啦。”
“你凭什么这样说?”
“直觉。”
“好,就算你说得都对,我倒想问你了,爱慕二哥也有错吗?”
“二哥的梦想是成为祖汗那样的人,这并不容易。所以,二哥要想成功,就必须娶一位贤淑但不缺少智慧的女人做妻子,只有这样,二哥才能真正做到心无旁骛。”
“奇怪,娶了海迷失难道就不能心无旁骛了?”
“是。”
“二哥,你说,薇萱这小丫头是不是有点危言耸听?”
拔都只笑不答。
海迷失将酒洒在他的衣襟上时,他从海迷失为他擦拭酒液的手的力度上,的确感受到一种暧昧的暗示。不过,当时他无暇品味海迷失的用心,他在注意倾听着祖汗与速不台这些老臣的交谈。他知道很快又要有新的军事行动,这一次祖汗要彻底征服西夏。
都说女人的心是最细的,现在他信了。在他的印象中,薇萱还是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没想到她却以女人的直觉和敏锐洞悉了一些他原本没注意的事情。平心而论,他并不讨厌海迷失,甚至还很喜欢她开朗大方的、无拘无束的性格,但仅此而已。对海迷失,他绝无丝毫的非分之想。他倾心所爱的女人始终是清雅。这个给过他青春欢爱的女子,也以一种绝代风姿牢牢占据着他的内心,使他深深陷溺,如醉如痴。这大概就是清雅吧,留给他一个倚门而望的身影,却用这身影牢牢牵住了他回视的目光,直至一生一世。
说说笑笑间,夜色渐浓,一行人刚好下了山路。山下是荒凉的戈壁草原,拔都决定就地过夜。随行的侍卫们忙着搭建帐篷,支起灶火,准备宿营。拔都带着薇萱重新登上山路,站在一块突起的岩石上向四周眺望,他要知道他们所处的环境是否安全。当他将目光移向东方时,突然看到一束耀眼的白光划破半个天空,迅速地向西沉去,转瞬便消逝得无影无踪。
薇萱惊讶地喊了起来:“二哥,你看,那是什么?”
拔都由于震惊,没有立刻回答。
他看到过完全一样的景象,那是同清雅在一起时。清雅告诉过他:每当天上有一颗流星坠落,地上就会有一位巨人离开尘世。难道……
不!
“快!薇萱,我们下山!”拔都拉了一下薇萱,急急忙忙地向山下走去。他走得飞快,薇萱简直跟不上他。
“二哥,到底出了什么事?”薇萱惶急的、气喘吁吁的声音里透着前所未有的恐惧。
拔都一句话不说。何况,他确实也说不清,为什么方才那一刻,他的心脏竟似被什么东西狠狠击打了一下,一种不祥的预感刹那间占据了他的整个身心。他仿佛听到远方传来了一个苍凉的声音,在冥冥中向他召唤,召唤他快点,再快点,他毫不犹豫地选择了服从。
侍卫们已经架起行军锅。拔都几步跨到自己的坐骑前,翻身跃上马背。
“大哥,带上两匹从马,立即出发,一定要在最短的时间内赶回玉龙杰赤!别儿哥,你和其他人随后跟上来,记住,一定要照顾好薇萱,他们这些人的安全就都交给你了。”
“二哥,出了什么事?”
“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可我需要马上见到父王。我和大哥先行一步,一切都拜托你啦。回到玉龙杰赤,我派人接应你们。路上,千万不要逞强好胜,不要轻易与花剌子模人发生冲突。明白吧?”
“哦,明白。”别儿哥疑疑惑惑地应了一声。不容他再问什么,拔都和斡尔多已经一前一后跃马融入了苍茫的夜色。
拔都的预感在父王的病榻前得到了印证。
分别近两年,拔都无时无刻不在牵挂着父王的病体,不料再见时,父王正悄然走向生命的尽头。
弟弟昔班忧伤地守候在父王的身旁,看到两位哥哥回来了,他站起来,扑进斡尔多的怀中,低声抽泣起来。
斡尔多心里乱糟糟的,无暇叙说别离之情。拔都几步抢到床前,焦虑地俯视着昏睡中的父王。酥油灯一闪一闪地映照在父王蜡黄的脸上,奇怪的是,这张脸容此刻竟显得异常安详。
仿佛感觉到儿子的气息,术赤倏然睁开了紧闭的双眼。当他终于确信是拔都和斡尔多回来了时,脸上不觉露出一丝慈爱的微笑。“拔都,你们回来了?”他稍稍合了合眼睛,似乎要积攒一些力气。
“是的,父王。”拔都坐下来,握住了父王伸出毯外的一只手。
“好,回来就好!我一直在等你们。”
拔都心痛欲裂,想说什么,又哽在了喉中。
“拔都,你瘦了。远征顺利吧?”
“很顺利。我们征服了许多城堡。”
“你祖汗……他身体还好吗?”
“祖汗依然硬朗,只是比起五年前苍老了一些。”
术赤微微叹了口气,“父王真想他啊!是啊,五年了,父王已经整整五年没有见过他老人家了。”
“那么……”
“在花剌子模,父王本该去看望他老人家的,可是……这也许是一种变相的报复吧,没想到最后被报复的却是父王自己。”
“父王?”
“一个人,在他生命行将结束的时候,不断地想着他竟然再也看不到他此生最牵挂的人一眼,哪怕只有一眼,这该是怎样一种刻骨铭心的憾恨哪!而这,就是父王此刻的最真实的心境。”
“您别这么说!您千万要振作起来,等您的病好一些,我就护送您去看望祖汗。临回的时候,祖汗还一再嘱咐,希望您尽快回到蒙古本土,他有许多话想对您说。”
术赤的脸上掠过一抹忧伤的笑容:“是吗?只怕我这个不孝子又要让他老人家失望了。拔都……哦,斡尔多,你也坐下,坐近些,父王有一件很重要的事要跟你俩商量。”
机灵的昔班立刻给大哥搬来了一把椅子,斡尔多就在拔都身边坐了下来,轻抚着父王肿胀的胳膊。
“斡尔多、拔都,诸子之中,以你二人为长,父王是想就王位的继承问题听听你俩的意见。”
斡尔多与拔都惊讶地对视一眼。拔都刚说一句:“这个何须商量……”斡尔多已抢过了话头:“父王,依儿臣之见,二弟拔都自幼心怀大志、深沉自重、处事敏决,而且,诸兄弟中唯有二弟深谙祖汗兵略,每逢大战,常能根据对方的国情、民情、敌情、战情,采取机动灵活的战术,因此,自从征以来,百战百胜,这一点,实在是儿臣所不能相比。儿臣自忖,儿臣虽为长子,然个性优柔寡断,远不如二弟在将士臣民中更具威信。倘若父王将这偌大的汗国交给儿臣治理,只怕会葬送祖汗和无数将士辛苦创建的事业。儿臣恳请父王将王位传于二弟,儿臣愿辅佐二弟,尽心竭力,成就一番伟业。儿臣此心,苍天可鉴!”
“大哥!”
“什么都不要再说了,我决心已定!父王,就请将王位传于拔都,儿臣恳请父王立刻传谕。”
术赤凝视着斡尔多,深感欣慰。他有这样的儿子们,即使他身赴天国,又有什么可值得担心的呢?的确,从长远考虑,他更倾向于将王位传于次子拔都,因为拔都处事仁明,遇下有恩,才智出众,战功卓著,但斡尔多毕竟是他的长子,如果斡尔多觊觎王位,贸然将王位传于拔都,只怕将来要发生兄弟阋墙的悲剧,而这恰恰是他最不愿意看到的。好在他了解自己的长子,斡尔多自幼与拔都手足情深,对拔都的出类拔萃的天分充满了钦敬,他坚信斡尔多一定会推举拔都,果然不出所料,他可以安心了。
“好吧,就依你所请。你代为父传众人入见。”
“喳!”
贰
术赤强撑起病体,举行了简单的传位仪式。然后,他屏退众人,只留下拔都一人。他还有许多事情需要向拔都交待。
这一个晚上以及接下来的一天,拔都一直陪伴在父亲身边。虽然心中充溢着永诀的悲怆,拔都却更加了解埋藏在父亲心灵深处的悲哀与幸福,了解了父亲坎坷而又充实的人生历程。
天色渐暗时,术赤重新陷入昏睡,拔都久久凝视着父亲,又是一夜不曾合眼。不知何时,阳光穿过天窗投下了一束光亮,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突然,殿门被打开了,别儿哥和薇萱出现在门前。
“父王!”薇萱扑到父王面前,摇晃着父王的肩头,哭了起来。
斡尔多与昔班也进来了。别儿哥呆呆地站在拔都的身后,拼命吞咽着内心的哀伤。
许久,术赤再次艰难地睁开了眼睛,他?99lib.的心智一时陷入混沌状态,视力也更加模糊了。“拔都……”他喃喃地唤道。
“父王,薇萱和别儿哥回来了。”拔都忍住悲伤应了一声。
术赤轻抚着女儿妩媚的脸庞,嘴角露出一丝慈爱的微笑:“是我的薇萱吗?真的是我的小开心果吗?”
“父王,是我。”
“你在哭吗?不要哭,不要哭,父王这会儿感觉好多了。”
“父王!”别儿哥跪倒在父王的病榻前。
“别儿哥,我的儿子,你也回来了?儿子,为父已将王位传给你的二哥,从今以后,你要尽心竭力辅佐你二哥,切不可萌生异志。”
“我会的!父王,我会好好辅佐二哥的!”
“这就好。拔都,父王死后,就将父王葬在封地,不要送回蒙古本土了。就让五年前的父王永远留在祖汗的记忆中吧。”
“儿臣……谨遵父命。”
“还有,拔都,将来,切不可争夺蒙古国的汗位。”
“您放心,父王。”
“善待你的兄弟,照顾好薇萱。”
“我会的,父王。我会的,您放心吧。”
术赤无限留恋地凝望着他的孩子们。渐渐地,他的眼睑似乎有千钧般沉重,他开始揽不住越飘越远的神思。终于,他放弃了。在生命留存的最后一刻,他仿佛看到父汗正向他走来。他的脸上浮出一丝思念的微笑,“父汗……”他柔情地轻轻呼唤,这也是他留在世间的最后一句话。
两颗晶莹的泪珠从他紧闭的眼角滚落下来。
“父王,父王,您怎么了?您为什么不说话了?您答应过我,等我从蒙古草原回来后,要带我去打猎的啊。难道您忘了吗?求您了,您跟我说句话好吗?我好害怕……”薇萱依然用手摩挲着父亲苍白的、冰凉的脸颊,似乎还想唤醒父亲。斡尔多强忍悲痛拉了妹妹一下,随即跪了下来。拔都、别儿哥、昔班一起跪在他的身后,啜泣声迅速地连成了一片。薇萱呆呆地望着父亲安详的面容,终于明白了什么,她紧紧抱住父亲的遗体,迸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喊:“父王,您醒醒啊,您难道真的不管薇萱了吗?父王!父王!”
许久许久,斡尔多强使自己止住悲泣,面对几位弟弟,沉沉地吩咐道:“别儿哥,昔班,你俩去请众位母妃来见父王最后一面,父王的后事还需与她们商议后再行操办。拔都,你速速准备,过几天抓紧时间返回蒙古草原,一来将父王病故的消息通知祖汗,二来就王位继承一事聆听祖汗的教诲。薇萱,好妹妹,不要再哭了,你……你就帮大哥给父王擦擦……身子吧。”
遵照斡尔多的安排,父王入殓后,拔都带着数百名侍卫日夜兼程重返蒙古本土。成吉思汗骤然得知爱子病逝的消息,精神上遭受到巨大的打击,这之后的三天,他一直将自己独自关在帐中,对任何人不予接见。
拖雷和苏如夫人闻讯带着儿子蒙哥、忽必烈、旭烈兀前来探望拔都。成吉思汗的四子当中,拖雷与大哥术赤情谊最深厚,不承想花剌子模一别,竟是天人永诀。拔都见过四叔、四婶和堂弟们,却是相顾无言。这一刻,任何.99lib. 言语都显得多余了,每个人都用各自的方式寄托着对死者的哀思。
拔都像四.99lib.叔一样,内心对祖汗充满了深刻的担忧,但无论是谁,都不敢贸然打扰成吉思汗。
三天后,成吉思汗强打精神召见了孙子,询问儿子临终前对王位做出的安排,得知已由拔都继承父位,他在痛苦之余,稍感宽慰。
术赤的封地远在花剌子模和钦察草原一带,如果没有一个强有力的领导人,那些被震慑而降的城市就可能起而复叛。何况花剌子模旧主札兰丁已逃往印度,这位性格坚强的铁血国王断然不会放弃复辟的梦想。可以这样说,札兰丁一日不除,蒙古在新的征服地势必面临着诸多挑战和艰险。术赤诸子尽管各有所长,但综合各方面的条件,拔都的确是最合适的王位继承人人选。
成吉思汗神思倦怠,形容憔悴,仿佛骤然间衰老了十岁。看到父亲的病逝对祖汗的打击如此之大,拔都心里十分难过99lib.。草草吃过午饭,成吉思汗推说累了,要独自待一会儿,大家不敢违拗,遵命离去。正巧速不台父子也来看望拔都,在帐门外遇见,拔都遂邀请速不台父子同到四叔的营地小聚。
父汗不在跟前,拖雷详细问起大哥病逝前后的情形,众人皆嗟叹不已。一路上,苏如夫人以她特有的慈祥柔声宽慰着拔都,拔都忧伤的心情稍稍有所缓解。
为了转移拔都的注意力,拖雷约略问了问札兰丁的情况。
札兰丁自逃往印度,召集起旧部大约四千余人,印度王担心札兰丁的势力扩张对他的统治不利,决定向札兰丁用兵。札兰丁提前得到情报,与诸将商议后渡过申河,回到花剌子模,以图恢复祖业。
在花剌子模,札兰丁又兼并了其弟的两万余军队,加上许多被蒙古征服的城市和军队起而复叛,札兰丁的势力进一步壮大。因为不想立刻与蒙古军正面交锋,札兰丁开始向周边地区扩张,先征服阿拉伯诸地,继而谋征谷儿只王国。拔都因父王病逝,成吉思汗的用兵重心南移,只得暂时收紧兵力,以随时抗击札兰丁的蚕食。至于最终永久性地解决问题,他觉得还得再一次对花剌子模大举用兵,消灭札兰丁,铲除后患。
拔都在四叔的营地小住了几日。他放心不下祖汗,每天一大早都会骑马去主营看望祖汗,下午才返回四叔的营地。成吉思汗的精神状态一直不好,准备吊唁之事也就只能往后推了。
转眼四年过去,清雅的两个侄女修眉和雪雪已经一个六岁,一个五岁了。小姐妹长得眉目如画,颇得几分她们姑姑的灵秀模样。每天上午,她们都要在规定的时间内同旭烈兀、阿里不哥一起念书习字。闲暇时候,几个孩子喜欢到野外玩耍,两张小脸蛋晒黑了许多,像两匹健壮的小马驹。
蒙古征金战争开始后,中原许多有识之士接踵来到漠北,希望在异域大展宏图。对于他们,成吉思汗一律待若上宾。他们中的某些人,被拖雷和苏如夫人延聘至四太子府,教习他们的孩子学习文化。苏如夫人自己亲生的四个儿子中,蒙哥、忽必烈最好学,旭烈兀、阿里不哥却很贪玩,于是,修眉和雪雪这对小姐妹便有了一个重要任务:督促旭烈兀、阿里不哥学习,否则,她们将拒绝与他俩一起玩耍。苏如夫人的这个办法很灵,旭烈兀、阿里不哥顽皮归顽皮,偏偏很买小姐妹的账,每天总要乖乖地把功课做好,才敢出去玩耍。
修眉、雪雪与拔都好像有一种天然的亲近感,只要拔都不忙,她们就会缠着拔都带她们骑马。与她们相伴,总能让拔都回想起他在玉龙杰赤的那间地下室里养伤的日日夜夜,时光的流逝从未让拔都忘却过他心爱的姑娘,相反,对于清雅的怀念,早已成为他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兀良合台留下来一直陪伴着朋友。拔都原以为兀良合台会向他问起薇萱,不料兀良合台只字不提。对此,拔都一来心情欠佳,二来猜不透兀良合台的真实想法,也就没有贸然相问。
前来看望拔都的人络绎不绝,不过,当贵由突然出现在拔都的面前时,拔都着实吃了一惊。
贵由嗫嚅着向拔都表示了慰问,拔都礼貌地做了答谢。直觉告诉他,贵由的来意绝非如此简单。果然,稍稍寒暄了一会儿后,贵由沉默下来,瘦削的脸上露出紧张思索的神情。
拔都注视着他,耐心地等待着下文。
贵由似乎下了决心,涨红了脸说道:“拔都,也许这种时候我不该谈到这个话题,可是我们兄弟难得相聚,如果现在我不说,只怕以后更没有机会说了。请你原谅我的唐突。”
“没关系,你说吧。”
“我喜欢薇萱。”贵由一反常态,直截了当。
拔都似乎并不吃惊。
“我听说,前些时候你成了亲。我还没有来得及恭喜你。”
“海迷失是母亲为我定下的妻子,我喜欢的是薇萱。我想,海迷失应该不是什么障碍。”
“当然不是。贵由,你知道,薇萱虽然是我父亲收养的女儿,但我一直都拿她当自己的亲妹妹。父亲临终前还一再嘱咐我,让我好好照顾薇萱。对于她的终身大事,我这个做哥哥的的确没有权利干涉。这样吧,回去后,我会将你的心意转达给她,至于她愿意嫁给谁,我们还是尊重她自己的选择。”
“也好。我静候佳音。”
贵由再没什么话说,起身告辞了。在帐门口,他们与兀良合台打了个照面,兀良合台急忙上前见礼,贵由却只用鼻子“哼”了一声便跨上马鞍,扬鞭而去。他傲慢的举止令拔都十分不快。
“他还是那样,一点没有长进。”
兀良合台若无其事地笑了:“随他去吧。嗨,小王爷,他来做什么?”
“向薇萱提亲。”
兀良合台脸色倏然变了。拔都注意观察着他的表情。
良久,兀良合台才勉强笑道:“是么?”
“是的。不过,我知道薇萱心里喜欢的是别人,薇萱不愿意,我是不会把薇萱嫁给他的。”
“可如果你拒绝了他,他会恨你一辈子的。”
“就算是这样,我也不能拿薇萱的终身大事做交易。兀良合台,我想问你一句话,你必须如实回答我:我们一起待了好些天了,你一个字不提薇萱,你当真一点都不惦记她吗?”
“不,不是。我不想在你遭逢这么大的不幸时还用儿女私情烦你。何况,薇萱是那样高贵的一个女孩子,能与她做朋友我已经很知足了,哪里还能再存非分之想?”
拔都伸手用力地按住了兀良合台的肩头,目光中闪现出丝丝暖意。兀良合台看得懂他的目光,那是责任感和忠实于友谊的天性流露,哪怕会为此得罪未来的大汗长子也在所不惜。
怀着无可名状的复杂感情,兀良合台回以轻轻一握。
叁
成吉思汗选中孙子阔出代表他前往玉龙杰赤吊唁大太子术赤。阔出与拔都相约同行。阔出走后,成吉思汗将兰容接到了蒙古主营住了几个月。今天,兰容送别了要去花剌子模迎娶薇萱的兀良合台,回到自己的营地。
日近黄昏,兰容点起酥油灯,屏退了侍女,安静地做着针线。这是一双灰黑色的战靴,兰容想在阔出回来前做好它,等阔出回来就可以穿了。说也奇怪,阔出在身边的时候还不觉得什么,现在他远在万里之遥,她倒真有些惦记他了。
帐门“哗啦”响了一下,兰容以为是风,并未在意。
帐门“哗啦哗啦”地响得更厉害了,好像有人在使劲推门,兰容将靴子放在箱盖上,问道:“是谁?”
“贵由。让我进去。”门外的声音含糊不清。
兰容刚刚打开帐门,贵由便踉踉跄跄地跌进门来。
兰容吃了一惊,急忙将贵由扶起,让他坐在一把圈椅上。贵由的两只眼睛布满了血丝,脸几乎成了紫青色,浑身上下散发着浓烈的酒气。兰容见他喝成了这样,忙去倒了碗水来,放在贵由的面前。贵由正感口渴,端起大碗猛喝了一气,一半顺着脖颈洒在了衣襟上。
兰容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地拿过水碗,正欲离开,贵由欠起身子,一把抓住了她的两只手。
碗,掉在地上碎了。
“你做什么?放手!”兰容猝不及防,又惊又怒,一边试图摆脱贵由,一边怒喝道。可是,贵由的力气实在太大,兰容怎么也挣不开,反而被贵由拉到了身上,差点跌坐在他的怀中。
“你怎么能这样!你再不放手我要喊人了。”
“喊……人?你……你喊,让……人……看……看看,阔……出的……未婚妻,跟……谁在……一起。”
兰容好不容易抽出一只手来,狠狠地扇在贵由的脸上。
贵由愣了愣,好似蒙了一般,放开手,睁着一双无神的眼睛望着兰容。兰容本来一肚子怒气,看到他这样,又有些心软了。
“看你醉成了什么样子!你等着,我去叫人,送你回去。”
“不,你别走!”贵由重新拉住了兰容,“你告……诉我,你们,你们所有的人是不是都讨厌我?”
听到贵由如此悲切的问话,兰容一时倒不知该如何回答了。许多年前,她、贵由、阔出一同长大,那时她就不太喜欢贵由,总觉得贵由对人对事斤斤计较,藏书网不像阔出雍容大度,处处谦让,所以更多的时候她宁愿与阔出相处。现在,她已经是阔出的未婚妻,再有一年,她的守孝期满,就要同阔出成亲了。她小心地恪守着这个婚约,尽管她并不快乐。可是,对于贵由,她又能说什么呢?天性的善良使她不忍心伤害任何人。
“是不是?”
“没有。贵由,你放开我的手,听我说。”
“我不!我不!我知道你们都不喜欢我。从小,你就喜欢阔出。长大了,你喜欢谁,我心里清楚。他把薇萱嫁给了兀良合台。他宁可把薇萱嫁给兀良合台也不肯嫁给我。你知道吗?”
贵由不但不肯放开兰容,反而抱得更紧了。他的口齿不清,语无伦次。兰容开始还有些不明白他在说什么,最后一句却听懂了。原来是为了薇萱!阔出在托信使捎回的信中说,贵由派人向薇萱求婚遭到了拔都的拒绝,非但如此,拔都反而遣使请求成吉思汗将薇萱许配给兀良合台,成吉思汗不知道贵由向薇萱求婚一事,加上他对兀良合台十分器重,遂对拔都的请求欣然应允。今天,兀良合台辞别了成吉思汗去娶亲,隆重正式的婚礼将在一对新人返回后举行。贵由大概是为这件事心里不痛快,才喝得酩酊大醉。
“拔都,我要报复!我一定要报复!你等着吧,你等着,总有一天,我要让你死无葬身之地!”
贵由不断地喊叫着。兰容冷冷地望着他,心里却对拔都的命运和前途产生了隐隐的忧虑。她深知贵由的情性,贵由是个睚眦必报的男人,身为未来大汗的长子,拔都今天得罪了他,很可能就为自己的明天埋下了祸患。
“兰容,我知道,你喜欢的是拔都,不是阔出,当然,更不是我!”贵由瞪着矇眬的醉眼盯着兰容,脸上露出了不阴不阳的笑容。手,随着话音向兰容柔软的乳峰探去。
兰容99lib?用力挣脱了贵由的束缚。她的胸脯剧烈地起伏着,贵由公然的羞辱让她像吞吃了苍蝇一般感到恶心。
“我不想跟你说什么。你醉了,我去叫人,送你回去!”
贵由失神地看着兰容向门口走去。突然,他一跃而起,从后面将兰容拦腰抱起,扔到了床上。兰容奋力挣扎着,贵由用手掐住了她的脖颈。
“我喜欢你!我一直喜欢你!你难道不知道吗?今天,我一定要得到你!”贵由神经质地大笑起来,笑声里充满了不顾一切的疯狂。
“放开我!你这个浑蛋!”
“我浑蛋,我就是浑蛋!怎么样?不要动,否则我杀了你。拔都让我痛苦,我要让他更痛苦。还有阔出,这个傻子把你当成他的命根子,我今天先杀了你,看看他怎么做他的新郎。”
“杀吧!如果你不杀我,我一定会将你今天的所作所为全都告诉大汗。”
“告诉大汗?我让你告!我让你告!”贵由的野性被激发了,由来已久的爱而不得、失落妒忌在这一刻都变成了对兰容的仇恨。他的手掐得更紧了。他的脸在兰容的眼中不断变形、变形,终于,兰容的眼前出现了白茫茫的一片,神思飘离的瞬间,她仿佛看到了父亲。
兰容怀着对长天生的感激,放松了全身。
贵由感到了异样。他的手一下松开了,呆若木鸡地望着一动不动的兰容。
发泄完了仇恨,就只剩下空虚。
贵由的酒完全醒了。
我杀了她!我会死!我会因此而死的!贵由迟钝地想着,奇怪的是,他并不很害怕,也没有太多的惊慌。
童年时代的兰容,拖着两个小辫,穿着一身合体漂亮的蒙古袍和一双头尖尖的绣着图案的靴子,那是贵由第一次见到兰容,尽管他还是个孩子,心里却有一种莫名的慌乱和喜爱。
但是兰容的眼睛总在对着阔出微笑。
现在,这双盈若秋水般的眼睛闭上了。贵由想到阔出会因此疯狂,拔都会因此自责终生,心里居然产生了一种奇异的快感。是他杀了兰容,而他,心甘情愿地陪着兰容去死。
或许只有这一刻,他恍然意识到自己始终都在爱着兰容。
之所以钟情薇萱,不过是对兰容的爱的延伸。
贵由从靴中抽出了一把锃亮的匕首,镇定地在越来越暗淡的油灯下晃了晃。是的,就用这把匕首。
一阵冷风灌入,贵由浑身打了个寒战。他回过头,发现帐门半开着,心想一定是兰容见他醉得厉害,没顾上关门。这时,一个可笑的念头掠过脑海,他觉得还是应该先把门关上,既然要死嘛,他应该躺在兰容的身边,在做完他想做的事时,他不想让人过早地发现他们。他拖着沉重的步子向门口挪去,他的一切行动都像是幽灵,甚至连思维也像。在门前,他伸出推门的手停在了半空,他看到静夜中一双眼睛闪着怒火,正冷酷地逼视着他。
他与这双眼睛对峙着,终于,他颓然垂下手臂,退回到帐中。
海迷失随着他走入帐中,随手关上了帐门。
“你来做什么?”他丧气地问。
海迷失没有回答,快步走到失去知觉的兰容面前。
“你把她怎么啦?”
“我杀了她。”
“你?杀她?为什么?”
“不知道。”
“你手里拿着匕首要做什么?”
“偿命。”
“为兰容?”
“是。反正我也活不成了。”
海迷失轻蔑地看着贵由:“你不会死的。我也不会让你死。”她伸出细长冰冷的手指侮慢地捏了一下兰容的脸颊,这张脸细腻得让海迷失妒忌。兰容的脸依然温热,海迷失的手指还能感觉出她微弱的鼻息。谢天谢地,幸亏兰容只是一时昏厥过去,否则……尽管她说了不能让贵由死,然而想到成吉思汗一定会追查兰容的真正死因,到时,她又怎么可能保住贵由的命?弄不好还会连累到她。她刚才那么说只不过是因为她打心里讨厌贵由惊慌失措的样子,更不允许贵由为了兰容的死而自杀。
贵由一下子蹲在地上,抱住了脑袋。匕首不知不觉地滑落在脚边,他却没有力气重新拾起。他不想看海迷失,他甚至有点恨海迷失。当初,他娶海迷失为妻只是因为他那位性格刚强的母亲要他这么做,而海迷失妖娆的身姿也的确能够挑逗起他的情欲,可他心里想着的是薇萱,是兰容。现在,他同时失去了薇萱和兰容,海迷失的一句话又让他失去了死的勇气,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该如何面对所发生的一切。
“只有我能救你!”
海迷失更加镇定,语气里还流露出一丝丝轻蔑。贵由抹了把汗湿的脖颈。谁能救得了他?兰容是哲别唯一的女儿,是成吉思汗心坎里的明珠,现在他杀了兰容,成吉思汗不把他五马分尸恐怕就算是顾念着祖孙之情了。
“只有我能救你!”
海迷失又重复说了这句话,贵由怀着一丝疑惑抬头窥视着海迷失。说真的,同床共枕半年有余,他居然一点也琢磨不透这个女人。在床上,她让他销魂,一旦下了床,她就让他无法靠近。
海迷失的眼中闪烁着奇特的光芒,贵由像被灼了一下,慌忙避开了视线。他咕哝了一句:“你怎么救我?”
“兰容没死。”
“什么!”贵由突然挺直了身子,急切地就要向兰容扑去。海迷失用身体挡住了他。
“你不能过去。”
“兰容真的没死?”
“没有。但你还是要死。”
“你……你什么意思?”
“如果兰容将今天发生的一切告诉你的祖汗,你一样要死。”
贵由倒吸了一口冷气。海迷失说得对,如果兰容将一切告诉祖汗,他只有死路一条。但现在,他已经不想死了。他失神地望着海迷失。这个女人,她多镇静啊,她真的心里有数,可以救他吗?
“你怎么救我?”
“待会儿她醒了,你看我怎么做,你就怎么做。”
海迷失的话音甫落,兰容微微咳嗽了一声。海迷失认真地审视着她,突然,她迅速拉着贵由跪了下去。
兰容剧烈地咳嗽起来,一点点、一点点睁开了眼睛。她挣扎着抬起头,一眼看到贵由和海迷失正跪在她的床前。贵由低着头不敢看她,海迷失的眼中却闪烁着晶莹的泪光。她的脑海中一片迷茫,一时不明白怎么回事,直到脖颈上的一阵剧痛传来,她才回想起方才发生的一切。
这么说,她没死?
“你们……”她的嗓音沙哑,每吐一个字都异常艰难。
“姐姐,你醒了?你真的醒了?刚才,刚才可真的吓死我啦。”海迷失激动地扑上去握住了兰容的手。
“你……”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我进来时,贵由他正要……我吓坏了,硬是从他手里夺过了匕首。可无论我问他什么,他都一言不发。姐姐,你们到底怎么了?你脖子上的瘀痕……是他做的吗?”
兰容一言不发。
“真的是他……怎么会是这样?他曾经那么真心地爱过姐姐。”
兰容无语。
“姐姐,本来我来看你,是想告诉你我怀孕了,想让你为我高兴,没想到他竟然……他做了对不起姐姐的事,他该死,可是,他毕竟是我肚里孩子的父亲,我不能让孩子一生下来就没有父亲,与其这样,不如让我……”海迷失看到了地上的匕首,一下子取在手中。
“别!你不要这样!会伤了孩子!贵由快拦住她,千万不要伤了孩子!”兰容焦急地欲起身,却头一晕重又跌倒在床上。
贵由慌乱之下,用力抓住了海迷失的手腕。海迷失倔强地扭动着身体,试图挣开贵由。兰容担心地看着她。
“不要管我!你做了这样的事情,我们还怎么有脸面对兰容姐,面对大汗和父王!”
“海迷失,你不要这样乱挣乱动!你放心,今天的事我绝不告诉任何人。我不会让你的孩子没有阿爸的。”
海迷失泪眼矇眬地望着兰容:“姐姐,你说的是真的吗?”
“我怎么可能骗你。”
“姐姐,你真是太好了。你太善良、太仁慈了。贵由,姐姐她宽恕了你,你快给姐姐磕个头,说声对不起!”
贵由果然向着兰容磕了三个头,兰容厌恶地闪避了一下身体。
“姐姐,我知道阔出这几天就要从花剌子模回来了,他回来后看到姐姐受到这样的伤害,心里一定很难过。到时候,我真担心他会恨贵由……”
“不会的。我既然答应了你,就会把所有事情都处理妥当。好了,海迷失,我不大舒服,你先带着贵由回去吧。我想休息了。”
“行,姐姐,我听你的。可是,姐姐你也答应我,不可以做什么傻事。你和阔出就快成亲了,我一直盼望着能做你的伴娘。”
兰容苦笑了一声:“回去吧。”
海迷失从地上扯起贵由:“那,姐姐你好好休息,我们先走了。明天,我再来看你。”
贵由像木偶一样任由海迷失摆布。他的心境很复杂,既厌恶海迷失用这种方式摆脱了困境,又不得不感谢她巧妙地救了自己。他没想到海迷失竟然比他更了解兰容。以兰容的善良,用肚里尚未出世的孩子来打动她,的确比任何言辞都要奏效。不过,海迷失真的怀孕了吗?他怎么一点都没有觉察出?也许他真的对海迷失亏欠太多了,毕竟夫妻一场,这一次又是海迷失凭借她高超的演技救了他,无论如何,将来他得对海迷失更好些。再说,海迷失的确是个应变力很强的女人,如果他仍然不想放弃他的雄伟抱负,作为妻子的她,其头脑和心计对他来讲都是一笔不可多得的财富。
贵由歉疚的表情海迷失视若无睹。不是因为她无法原谅贵由的所作所为,而是因为她根本不在意贵由。她怀孕已经有五个月了,但她一直没有告诉贵由。其实,怀不怀孕她倒不在乎,她在乎的只是怀孕这件事本身。对于一个蒙古女人来讲,能否生下儿子将直接关系到她未来的身份地位,所以,她必须要一个或者几个儿子。
有一次她怀着一种冷漠的心境想到,如果这个孩子是她和阔出的,她会不会感到快乐呢?最后得出的答案是不会。她的确喜欢过阔出,因为阔出是窝阔台最钟爱的儿子,而窝阔台又是未来的蒙古大汗。
仅此而已。
她也欣赏过拔都的敢作敢为,但她自知不可能把握住拔都这样的男人,千思万虑之下,她终于决定将这两个男人统统抛开。她嫁给贵由时稍微有一点伤感,这份伤感来自于对兰容的嫉恨。尽管兰容天生丽质,却不似她风情万种,荡人心魄。她从十几岁起就了解自己对男人所具有的魅力。她为此沾沾自喜,直到遇见兰容。她想不明白,为什么她真正看重的男人都钟爱着平淡无奇的兰容?心里越是憎恶,她越让自己表现出非凡的热情。她要看看,她一定要看看,她无数次算计,甚至强迫自己嫁给贵由,最后她一定要看看谁能做蒙古国的皇后?
尔鲁教主断定她有皇后命,但不能嫁给阔出。对于笃信萨满教的她来说,这位有着异于常人之能的年轻教主的话,是她行为的准则和为之奋斗的动力,只要能达到目的,她不惜一切。
只顾想着心事,一不留神,海迷失的一只脚踩在了勒勒车轧出的沟坎中,身体向前倾去。贵由眼疾手快地一把抱住她。海迷失第一次在贵由的眼中看到了温情,作为回应,她巧妙地将冷漠的心境掩藏在妩媚的眼波之后。
她知道,她开始赢得贵由。
然而,贵由能像她所期望的那样去赢得天下吗?
壹
在玉龙杰赤,拔都依然关注着祖汗直接指挥的征服西夏的战争。
信使频繁往来于成吉思汗以及四位太子的封地,传递着各种各样的消息。成吉思汗建立的驿站继续发挥着重要作用,它使来自中央的命令可以迅速传达到蒙古帝国统治的亚欧大陆的每一个角落,又可以将四面八方的政治、军事动向以最高的效率汇集到成吉思汗的行营。
战报不断传来,有喜有忧。
一二二五年秋,成吉思汗祭旗后出征西夏。
西夏初降时,其国主李安全曾允诺一旦遇有战事,西夏将作为蒙古国的左右手共同出征。然而当蒙古准备西征之际,西夏方面非但拒绝发兵,还出言不逊。当时,为了西征大业,成吉思汗默默地隐忍了,只说:“待我握金勒凯旋,必亲提大军惩处背信弃义的西夏。”
成吉思汗是个具有顽强意志和强烈自尊心的人,他绝不会逆来顺受,更不会自食其言。但他不顾长年征战和年事已高带来的疲乏,再次策马河西的真正原因在于:为了彻底征服金国,就必须首先消灭西夏。
早在一二一六年,金叛将蒲鲜万奴在辽东之地建立了一个带有割据性质的国家政权,对外以“东夏”称之。西夏公开叛蒙后,西夏、东夏、金便形成联合抗蒙的态势。拿西夏、东夏开刀,是保证全力攻金的前提。
一二二五年冬,成吉思汗率领大军来到阿儿不合地区。眼前出现了荒凉的空地,山间森林覆盖,常有野驴出没其中。成吉思汗一生酷爱围猎,见此情景,按捺不住勃发的兴致,要将士从林中将野驴赶至空地。他奔腾驰跃,箭发中的,赢得阵阵喝彩。这时,一头野驴从他的赤兔马前横穿而过,赤兔马受惊,猛然昂头扬蹄。成吉思汗不及防备,勒不住马缰,竟被掀落在地上。
蒙古军到达贺兰山与西夏军队相遇时,已是一二二六年春天。
西夏军提前沿贺兰山摆下战场,意欲乘蒙古军远道奔袭、人马疲惫之际,打他个措手不及。
面对来势汹汹的西夏军,成吉思汗镇定如常。他命军队四下散开,待敌军逼近,以弓箭相迎。一时间,西夏军中箭者不计其数,余者仓皇后退。
西夏军首战失利,但很快组织起第二波强攻。
西夏军以逸待劳,原也占尽优势。只可惜他的对手是成吉思汗,是蒙古军,不是那种久不经战阵的乌合之众。倘西夏军凭险固守,或许还能多坚持几日,无奈他们的统帅太不了解蒙古军的实力和特点。蒙古军久经沙场,纪律严明,即使经过长途跋涉,也能保持旺盛的体力和战斗力,还能做到令行禁止,忙而不乱。面对这样的强敌,固守犹难自保,何况还像西夏军一样自投罗网?
西夏军的第二次进攻来势更猛,成吉思汗仍以前法相对,命将士散得更开,渐对西夏军形成半包围之势。西夏军抵挡不住蒙古军的利箭强弩,又被击溃。
西夏军见制人不成,反受人制,不敢发动第三次进攻,意欲收兵。成吉思汗哪容他们全身退守本营,挥令大军从三面杀出。这一场殊死拼杀,直将西夏军杀得横尸遍野。
一二二六年夏季,甘、肃二州陷落。为避暑,蒙古军兵发浑垂山。
成吉思汗将大军分作三路。他和拖雷率领主力继续征服西夏;察合台领兵赴辽东征剿蒲鲜万奴;窝阔台进入金腹地攻取金首都汴京。
蒙古军继续东进,拖雷领兵攻克西凉府,成吉思汗移师城中。
.99lib.此时,蒙古其余几路大军也是捷报频传。二太子察合台顺利剿灭“东夏”,蒲鲜万奴兵败被捉,性如烈火的察合台等不得请示父汗,立将他推出斩首。与此同时,窝阔台经西安府逼近汴京,沿途势如破竹,所向披靡。汴京凭借黄河天险,虽难遽破,金帝却更加迫不及待地希望与蒙古方面议和。
一二二六年十二月,西夏重镇灵州陷落。一二二七年四月末,蒙古大军包围西夏首都兴庆府。
六月,成吉思汗因体力不支到六盘山养病。
拔都接到六月的战报已是一个多月之后。头一天的夜里,他梦到祖汗骑着赤兔马在不儿罕山游猎。突然,一群五彩斑斓的瑞鸟“啾啾”鸣叫着,向成吉思汗飞来,它们围绕着成吉思汗上下翻飞,渐渐地飞舞成一只硕大的仙鹤。仙鹤翩翩起舞,成吉思汗的周身开始闪射出一道道耀眼的光芒。拔都睁大眼睛看着祖汗。这时,他的耳边传来悠扬的乐声,有那么片刻,他的眼前被金光罩住了,什么也看不到,当光芒一点一点消失后,仙鹤不见了,祖汗也不见了。拔都大声呼唤着祖汗,惊醒过来。他望了望窗外透出的光亮,回想着孤零零茫然站立的赤兔马,心里如同被掏空一般难受。
斡尔多最先拿到战报,早早来到拔都的寝帐。自从征服花剌子模,拔都的临时驻跸地仍在玉龙杰赤。拔都请大哥坐下,不及起床便向大哥讲起他刚才的梦境。他讲得很细,不肯漏掉任何细枝末节。讲毕,兄弟二人面面相觑,心里都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良久,斡尔多勉强笑道:“战报说祖汗在六盘山养病,也许……”斡尔多本想说也许祖汗已经好多了,可是他天性不善遮掩,内心深处一阵阵涌动的惶惶不安的心潮让他不由自主把话咽了回去。
拔都不敢再看斡尔多,也不敢再想。
斡尔多强打起精神:“你……”
拔都打断了他的话,“大哥,我想去看望祖汗。”
“去六盘山吗?”
“是。”
“如果想去,就让别儿哥陪你去吧。”
“别儿哥得留下来。他和札兰丁数次交手,对札兰丁的战法很熟。现在,好多被我们征服的城市都在蠢蠢欲动,有他配合大哥指挥军队,大哥可高枕无忧。当然,我知道,札兰丁暂时不会有大的动作,不过,我们还是要加倍谨慎,防患于未然。”
“也好,那就让昔班跟你去吧。他跟我说过好多次,想让我给他找个回蒙古本土的差使,哪怕做信使都行。”
“是吗?他的这种心境倒与我不谋而合。蒙古本土永远是我们的家,我们的根,而在这里,总难免有一种身处异乡的孤独感。记得父亲去世那年我回了一趟蒙古,一晃两年过去了。两年中唯一的变化是薇萱和兰容都出嫁了。我想,这次回去,等见过祖汗之后,我一定设法去看望一下薇萱和兰容。兰容在信上说,她与阔出成婚是从祖汗的大帐中出的嫁,我曾答应过哲别将军要亲自将她送上白帐牛车,却因为花剌子模发生叛乱,不及赶回,食言了。兰容倒是很体谅我,一直有信来,这一点薇萱可不如兰容,一年多了,她居然一封信也没有写给我们。”
“兀良合台不是经常有信来吗?说薇萱头胎生了个非常漂亮的女儿。他还请你给孩子起名,你给孩子起名‘诺敏’,你忘了吗?”
“哪里能忘。其实我也不是真的埋怨薇萱,只不过有些想她了。这丫头从小就喜欢跟在我的身后,二哥二哥地叫着,非缠着我跟她玩。那个时候真够烦她!现在有一年多没听到她的声音,反倒觉得缺点什么了。”
“是啊。我知道你性子急,既然要出发,我去做些准备吧。”
“把前不久起儿漫王国进贡的那对紫晶日月杯带上。祖汗一定喜欢。”
“好的。”斡尔多答应着,心头微微颤了颤。
拔都的眼睛里流露出同样的隐忧。
为祖汗准备的礼物,祖汗还能用得上吗?
拔都在途 中与信使相遇。
一二二七年七月十二日,就在拔都梦到祖汗的第二天,成吉思汗在六盘山的行宫溘然长逝。
祖汗的病故,使拔都在悲痛之余,敏锐地预感到,蒙古国内围绕着汗位之争,将掀起新的波澜。
成吉思汗生前,曾将蒙古军占领地区分封给诸子,作为世袭的封地:长子术赤拥有里海与花剌子模之地;次子察合台的封地东起畏兀儿(今维吾尔)及海押立,西抵阿姆河两岸;三子窝阔台的封地在叶密河流域一带;四子拖雷的封地,则承袭了蒙古本土。此外,成吉思汗逝世时,将自己掌管的十二万五千户的兵力,十万一千户留给了幼子拖雷,其余的分给察合台、窝阔台及众位兄弟。这样一来,窝阔台继承了汗位,拖雷则继承了蒙古帝国的实权。
按照蒙古习惯法,后汗即位,仍需经过忽里勒台大会的选举,只有在这种贵族议事会上得到认可,大汗的继立才具有合法性。本来,蒙古军第一次西征前,成吉思汗已经指定窝阔台为他的合法继承人,可是更多的贵族和将领心中却暗暗倾向于秉承了其父遗风的拖雷。在这种情况下,加之西夏刚刚臣服,对金的战事也在如火如荼进行当中,诸王、贵族、功臣勋将便相约,待时机合适再行召开忽里勒台大会,以便最终确立大汗人选。
拔都参加完祖汗的葬礼当天就发起了高烧。高烧数日不退,拔都吃不下任何东西,消瘦了不少。大夫说这是连日奔波加上伤心过度所致。苏如夫人放心不下,派蒙哥将拔都接到自己的帐中精心治疗 、调养。
拔都的病刚刚有了起色,耶律楚材专程来拜访拔都。
对于这位祖汗一生信任的贤臣来意,拔都心里十分清楚。
两年多未见,耶律楚材依旧风度儒雅,飘然出世,只是比起那时来,鬓角多了丝丝白发,脸上也增添了倦意沧桑。拔都孩提时代与耶律楚材有过师生之谊,对他敬重异常。而耶律楚材对拔都,也一向坦诚相见。即使后来拔都成为独当一面的将领,乃至继承父亲的王位,仍对耶律楚材执弟子礼。这一次,若非生病耽误,他一定早去拜访耶律楚材了。
两人相见,耶律楚材请拔都屏退众人。然后,他坐下来,以一种率性执拗的态度与拔都促膝长谈了整整一个晚上。
事后回想起来,谈话的内容始终围绕着汗位这个主题进行,这应该是最敏感的话题,拔都却无意回避。更有意思的是,在整个谈话过程中,多是耶律楚材提问,拔都回答。就如当年拔都给耶律楚材做学生时,经常都是拔都提问,耶律楚材不厌其烦地予以回答。
拔都清楚地记得,在说了几句客套话后,耶律楚材开门见山地问:大汗生前已确立三太子窝阔台为汗位继承人,作为长子系的代表人物,是否心甘情愿地奉窝阔台为主?
拔都诚实地回答:祖汗有他自己的考虑。不过,我个人认为,三叔窝阔台有一些地方确实不及四叔拖雷。
耶律楚材问:哪几个方面?请小王爷直言相告。
拔都答:我说三点吧。一是胆略不如;二是军事指挥才能不如;三是自制力不如。我四叔自幼跟随祖汗身边,受教最多,也秉承了祖汗过人的智慧和胆识。他不仅在一次次大战中树立起自己崇高的威信,而且对于酒色都有严格的节制。这些方面,我三叔要差些。
耶律楚材问:那么,你觉得你三叔有哪些优点?
拔都答:三叔为人宽容、谨慎、公正、谦让,善于处理兄弟子侄间的矛盾,同时不缺乏对祖汗事业的忠诚和敏锐清醒的头脑。
耶律楚材问:你认为统治如此庞大的国土,更需要的是杰出的军事素养还是灵活的政治头脑?
拔都答:二者兼备,缺一不可。老师不是常常说,马上可以打天下,马上不能治天下。如今的蒙古帝国,万象更新,征服与治理并存,更需要一位兼具军事家和政治家素质的领导人,如祖汗一般。
耶律楚材问:如果让你推举,你更倾向于谁?
拔都答:我四叔拖雷。这是从长远考虑。四叔个人能力固然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四叔有几个出类拔萃的好儿子,他们是我蒙古国的未来。
耶律楚材沉默了片刻,接着问:一旦忽里勒台大会遵从成吉思汗的愿望,正式确立窝阔台三太子为继承人,你是否仍坚持自己的观点?
拔都答:对。
耶律楚材问:以你的影响力,你难道不担心此举可能引起汗位更大的纷争?
拔都答:人心所向,岂是个人所能左右?我虽更倾向于由四叔继承汗位,但我会信守盟约,全心全意地维护蒙古国的团结。
耶律楚材问:倘若四太子对汗位无所觊觎,你将如何?
拔都答:尊重四叔的心愿,全力辅佐新汗。
天亮时,耶律楚材离去了,带着信任,也带着一丝焦虑。拔都骑马一直将耶律楚材送出营外,他明白,在三叔没有登上汗位之前,这位对蒙古国、对三叔忠心99lib.t>耿耿的贤臣,绝不会放弃任何努力。
拔都没有向四叔提起耶律楚材来访一事。不久,借着叔侄单独相处的机会,拔都直言不讳地问及四叔对三叔将要继承汗位的看法。拖雷明确表示,他曾在父汗面前立下誓言,全力辅佐三哥,他永远不会自食其言。何况,他心里十分清楚,无论他还是窝阔台,身边都自有一群忠贞不贰的拥护者,倘若为了争夺汗位而兄弟相残,只会加速蒙古帝国的分崩离析,令父汗艰苦创建的事业毁于一旦。
拔都终于理解了四叔对权力的淡泊和一切以蒙古帝国利益为先的良苦用心,他决定暂时留下来,协助四叔收复被金国重新占领的山西平阳、太原诸城,清除金国外围的抵抗力量。
拔都与蒙哥、兀良合台再度合作。此时,攻打甘肃大昌原的一支八千人的蒙古军,为忠孝军提控完颜陈和尚率四百骑兵所破,大昌原落入陈和尚之手。大昌原一战乃蒙金战争近二十年金国所没有的第一次大胜利,捷报传来,满朝振奋,金军士气大振。拖雷闻讯异常震怒,传命拔都、蒙哥、兀良合台立刻兵进甘肃,夺回大昌原。担任先锋的拔都仔细研究了敌情,派出快骑请求四叔收回成命,暂避其锋,仍按原计划攻取平阳、太原诸城。与此同时,蒙哥派出的使者也向父亲呈上了内容相同的敌情分析。通盘考虑后,拖雷一贯的冷静占了上风,决定由拔都、蒙哥、兀良合台率左翼,阔端、阔出兄弟率右翼,协力攻取平阳、太原诸城。
一个月之后,左、右两翼如期在太原会师。
拔都与兰容难得有机会小聚了数日。
兰容与阔出成婚不久,阔出便奉命出征金地,夺回被金军占领的雁门关。阔出新婚燕尔,不舍得与兰容分离,遂将她带到了前线。蒙古军对雁门关数攻不下,阔出苦思对策不得,兰容献地道计:趁夜色掩护,全军一起动手,连夜挖出一条地道接近城下,然后用烈性火药炸开城门。阔出依计,城门破时,引军强攻,一战得手。但金守军仍凭借关内一些要塞顽强抵抗,兰容担心蒙古军伤亡太重,忙派人召集城中妇女和老人,经过一番苦口婆心的开导,这些人大多同意帮助蒙古军劝说自己的亲人。此举果然奏效,次日清晨,守军尽数归降。阔出接受了兰容的劝告,与已降金军和睦相处,雁门关很快恢复了安定和秩序,变成了蒙古军的铜墙铁壁。
雁门关之战,使阔出对兰容的才能有了进一步的了解。成吉思汗病逝六盘山,面对依然处心积虑要夺回雁门关的金军,阔出返回蒙古奔丧前,将帅印交给了兰容,由她坐镇雁门关。然而正是这个决定带给了阔出无穷的悔恨。由于不间断的紧张和操劳,兰容在没有太多先兆的情况下突然小产了,而且,由于血流不止,兰容陷入昏迷之中,随军大夫束手无策。在这生死一线的紧急关头,幸得一位正旅居雁门关的女神医救治,才保住了兰容的性命。当兰容稍稍恢复后,女神医不无遗憾地告诉兰容,她的子宫受到感染,以后再也没有可能怀孕了。
对一个蒙古女人来讲,这个打击几乎是致命的,兰容却以超乎寻常的勇气保持着缄默。她无法忘记那一天,阔出匆匆从蒙古主营返回,从病床上抱起她,只反复说着一句话:不要离开我,不要离开我……她看到阔出眼中的脆弱、惊慌、揪心与无助,那像孩童般单纯的眷恋,使她必须站起来,与这个男人一同承受这苦难。是的,她曾数次与死神交臂而过,现在她不能再辜负阔出,辜负这个爱她胜过爱自己生命的男人。
久别重逢,拔都情不自禁地以长兄的礼节拥抱了兰容。兰容的眼中闪动着晶莹的泪光,却在转瞬间代之以恬淡的微笑。拔都不无担忧地凝视着她,大病初愈的兰容,脸色仍透着几分苍白。
兰容请拔都坐下来。一个年方三四岁的小男孩在兰容身边依绕嬉戏,即使拔都在场,孩子也并不畏怯。看得出,兰容对这个孩子异常钟爱。
孩子叫失烈门,是阔出的长子,窝阔台的爱孙。孩子的母亲是阔出的长妻。阔出的这一次婚姻中丝毫不存在爱情,只是为了成全政治目的。好在阔出天性忠厚善良,他虽不爱孩子的母亲,却给予了她足够的尊重。得知兰容流产并且不能再孕后,窝阔台出于怜惜,做主将失烈门送给兰容抚养。失烈门的母亲没有提出任何异议,一则她已有了第二个儿子;二则她自知在公公与丈夫的心目中,她的地位永远无法与兰容相比,她是个聪明女人,宁愿选择与兰容和睦相处。
童真无异于一剂良药,自从失烈门来到身边,兰容的目光里就多了一种无法形容的温和与安宁。看到此情此景,拔都不由想起了那句在草原上广为流传的谚语:是什么让女人美丽?是母爱;是什么让女人坚强?还是母爱。
贰
自从有了失烈门,兰容一向洁净的住所显得凌乱了一些,但也温馨了许多。拔都与兰容依然像以前那样无话不谈,他们谈到共同惦念的至亲好友,谈到钦察草原的日日夜夜。后来,他们谈起薇萱的出嫁,兰容蓦然感到脖颈处剧烈地跳痛了一下,她下意识地用手轻抚着脖颈,嘴角露出一丝苦笑。
阔出一向话不多,只偶尔插上几句,多在品茶和倾听。每当与拔都在一起,阔出多多少少总有一些淡淡的失落感。这并非通常意义上的嫉妒,而是一种自愧弗如的心理在作祟。三人正谈着,阔端抽暇来看望三弟和弟媳,蒙哥、兀良合台处理完军中事务也来看望兰容。几个年轻人重新聚在一处,回忆起几年前在兰容帐中的小聚,不免生出诸多感慨。
这次,蒙哥带来了弟弟忽必烈。这个十四岁的少年,阔面大耳,眉目清俊,举止落落大方,谈吐机敏得体,举手投足间酷似祖父成吉思汗。看到他,拔都不仅想起了五年前他与弟弟旭烈兀到原西辽境内迎接祖汗的情形,那时,拔都就曾为这个孩子表现出来的远见和才智惊叹不已。
如今,看到已经长成少年的堂弟,有着与祖父如此酷似的形容,拔都的心中更是对他产生了许多亲近之感。
拔都知道,这些年,在四婶苏如夫人和歧国公主力主下,四叔拖雷陆续延聘和网罗了一批德才兼备、学识超群的中原大儒进入四太子府,专门教习蒙哥兄弟学习各类社会和自然知识。这些人多为宋金时期的一代宗师。在这些人的着意熏陶和潜移默化下,蒙哥和忽必烈两兄弟渐渐脱尽了蒙古人重武轻文的遗风,他们两个,一个终生酷爱钻研数学和律法,孜孜不倦,造诣颇深。一个喜欢与人探讨历代帝王的成败得失,往往语发中的,被钟爱他的祖父称作“少而有大志,乃我家千里驹”。尽管如此,同样儒雅好学的兄弟二人,其内在气质又有着明显的不同。蒙哥示之以人更多的还是蒙古人的特质,既崇尚科学,又崇尚武力,甚至对于每一场战争也像他所钟爱的数学一样,精益求精。忽必烈则表现得舒闲懒散,不以物喜,不以己悲,这种深沉的个性使他小小年纪就开始具有一种独特的魅力。
兰容很喜欢忽必烈,趁着给忽必烈斟茶的间隙,柔声问道:“我听你大哥说,你最近正在研究元好问的诗词,是吗?”
“不仅是诗词,还有他正在编纂的金国君臣的遗言往行。收获很大。元好问不愧是金国的文坛盟主,实在了不起!”
“我也听人们传说,他七岁就获神童之称,古文、诗词造诣很高。”
“对,他的散文结构严密,众体皆学;他的诗和词苍凉沉郁,风格刚劲,反对柔靡雕琢,崇尚天然与纯真,颇有北方诗人的特色。不仅如此,他还兼通九数天元之学,是个文、理兼通的奇才。”
“文、理兼通吗?如此说来,他与蒙哥有些相像喽?”
蒙哥急忙摆手:“我哪里能与元好问相比!没有可比性,没有可比性。”
“志向不同嘛,环境也不同。如果你不是生在帝王之家,不是生在蒙古,一定也是个大学问家。”兰容坚持道。
蒙哥倒觉得有些羞惭。忽必烈像个大人一样喟叹道:“只可惜这样一个人才,不肯为我蒙古所用。”
“人各有志,岂能强求!”
“兰容姐,你也了解元好问吗?”
“了解谈不上。不过嘛,我和他的一个朋友认识。”
“真的?是谁?”
“猜猜看。”兰容卖起了关子。
“你怎么会认识元好问的朋友?是梦到的吧?”拔都开了个玩笑。
“是他的家仆吗?”阔端问。
“亲戚。一定是亲戚。”兀良合台肯定地说。
兰容只笑不语。
“兰容姐,你快告诉我吧,到底是谁?你有没有见过元好问本人呢?”忽必烈情急之下,摇着兰容的手催促道。
兰容轻轻地刮了一下忽必烈的鼻子:“看你急的!好吧,就告诉你,我啊,一次也没有见过元好问本人,但我的手中真还有元好问的东西。”
“真的吗?是什么?”
“他的亲笔题扇啊。”
“你怎么会有他的亲笔题扇?是买到的吗?”
“真是个小傻瓜,难道还有得到元好问真迹的人肯轻易出卖的吗?那可是千金难求的宝贝啊。”
“快说说,你是如何得到的?怎么没听你说过?这会儿带在你身边吗?”阔出有些惊讶,连连追问道。
“是啊,兰容姐,你先让我们看看,到底是个什么样的题扇。”蒙哥也急于见识一下。
兰容笑着,变戏法似的从忽必烈的身后取出一个雕琢着花纹的精致扇盒。打开来,里面是一把绸面折扇。
“就是这个吗?”忽必烈崇敬地将折扇取在手中,小心地打开。端庄的、墨绿色的绸面上,题着一首七言绝句。诗后有元好问的宝印。
“题的什么?”拔都不认得上面的字,好奇地问。兀良合台只用眼睛匆匆瞟了一眼扇面,丝毫不感兴趣。
“我来念念:随营木佛贱干柴,大乐编钟满市排。掳掠几何君莫问,大船浑载汴京来。”忽必烈慢慢地念着,有些字他认起来也稍稍吃力。
“什么意思?”阔出问。
忽必烈眯起眼睛,深思了片刻:“我想,这首诗说的应该是宋靖康二年宋徽宗、宋钦宗及满朝文武大臣,后宫歌女,赵氏宗室,还有大量的金银财宝,典册文书,仪仗法物,被金军押送着凯旋的情景吧。读着这首诗,仿佛可以听得到亡国之君在屈辱的旅途上,伴和着北风悲咽哭泣,偶尔传来金军的吆喝声和戈戟撞击发出的丁当声,令人心惊。触目所及,前途茫茫,无星无月,只有苍凉一片。寥寥数笔,竟如此传神,不愧是大家手笔。”
众人听着,不甚了了,只有蒙哥和兰容脸上露出赞许的微笑。
“是这样的,送我扇子的人也是这么说的。她手上有两把元好问的题.99lib.扇,一把墨绿色绸面的,给了我。另一把粉蓝色纸面的,她自己留下了。”
“你还记得上面题着什么诗句吗?”
“我只记住一句:雁雁相送过河来。还是强记住的。”
“我知道了。这是元好问的《续小娘歌》中的第五首,全诗是这样的:雁雁相送过河来,人歌人唱雁声哀。雁到秋来却南去,南人北渡几时回。描写的仍是南人北渡的忧愁。”
“说得一点没错。忽必烈,你这小孩子真是勤勉多思啊。”
“兰容姐,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是吗?是啊,我怎么忘了,我们的忽必烈的确长大了。”兰容笑着说,收起折扇,放入扇盒,递给忽必烈,“我把它送给你。”
“可是……”
“这些文人的东西,我不太懂。我想,应该把它送给相宜的人。既然你这么喜欢元好问,就收下吧,或许将来用得上。”
忽必烈兴奋得脸都红了:“真的吗?”
“当然。当初送我扇子的人是因为身边没有更好的东西给我留做纪念,才把扇子送给我的。其实即使没有扇子,我也不会忘记她的。”
“那我……就谢谢姐姐啦。”忽必烈双手珍惜地接过扇盒,细细把玩良久,方才将扇盒藏入怀中。这或许就是冥冥中的机缘,后来,忽必烈果然与元好问相识相惜,元好问虽始终不肯北赴漠北草原为官,却将中原许多有识之士推荐给了忽必烈,其中就有他的挚友忽必烈的谋臣张德辉。
“兰容,你还没有告诉我们,你的朋友是谁?我们认识他吗?”阔出终于问到了他最关心的问题。想到妻子有一个连他也不知道的好朋友,他的心里真还有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妒忌。
“她是个大夫。”
“噢,你说的就是在雁门关救了你的那位女神医吧?”
“是她。她也曾给元好问的夫人和女儿治过病,所以元好问为了感谢她,特意题了两把扇子送给她。”
“扇子的来历原来是这样。这位女神医叫什么名字?为什么每次你提起她的时候总有几分神秘?”
“她本来就是个很神秘的人物。她的脸上总是遮着一块灰黑色的面纱,看不清她的脸。她的体态很美,走起路来脚步轻盈像位仙子。她的身上还有一种特别好闻的气味,一缕一缕的,像花香,又99lib?像草香,又什么都不太像。总之,凡是见过她的人,都不会忘记她那特别的美。”
拔都不觉将杯盖掉在了地上,摔碎了。
“你怎么啦,拔都哥?”兰容惊讶地望着神色突变的拔都。
拔都显然方寸大乱,只顾呆呆地盯着兰容,眼神中满是迷离、忧伤。
“拔都哥,你怎么啦?”兰容吓坏了,焦急地问。
拔都闭了闭眼,强使自己恢复了理智。
“你说的……那位女神医叫什么名字?”
“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她姓沈。”
“姓沈?姓沈……她的身边是否还带着孩子?”
“我没有见过。阔出从蒙古主营回来的前一天,她来向我告辞,说她要离开雁门关了。临行时,我以玉镯相赠,她说什么也不肯收下,只要了我常用的一枚象牙顶针。她却把扇子留给了我,说是让我将来送给我身边喜欢元好问的人。她还说,值得我送扇的人,一定不是个平凡的人。”
“她有没有说她要去哪里?”
“杭州和苏州,然后是福州。拔都哥,你认识沈大夫,是吗?”
“我……”拔都心乱如麻,欲言又止。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拔都失神的脸上。
清雅,清雅,为什么你总像一阵风,从我的面前吹过,就消逝在我无法追寻的远方?难道你此生真的不再与我相见了吗?
一二二九年春,蒙古帝国诸王、贵族和功臣勋将从汗国的各个地方齐集客鲁伦河河畔成吉思汗之大斡耳朵(斡耳朵意指行宫)。术赤诸子斡尔多、别儿哥自里海之北,察合台率诸子诸孙自伊黎河流域,窝阔台率诸子自叶密立河畔来会。汗位悬虚达一年半之久,一直由拖雷监国。现在,推举新的大汗已迫在眉睫。
会前,拔都奉命去迎接刚从封地返回的二叔察合台。转眼又有一年多拔都不曾与二叔会面了。参加完成吉思汗的葬礼,察合台就回到了自己的封地,没有参加其后的征金战争。
看到久别的二叔,拔都内心油然而生的敬重使昔日的隔阂变得微不足道。察合台同样如此。
在成吉思汗诸子中,察合台素以刚勇善战、执法严峻著称,而且,他依然保持着昔日豪爽、直率的禀性。拔都与二叔聊起一些西征的趣闻,心情十分愉快,察合台突然想起什么,笑眯眯地问道:“那次你在玉龙杰赤受伤,是谁救了你?你对你祖汗也没说起过,我猜想是不是一位姑娘?”
拔都笑了,不置可否。
“还不说吗?看样子二叔猜对了。要不,你小子怎么这么多年不肯娶亲,是不是因为忘不掉她呢?不过,总不成亲也不是个办法啊,这样吧,小子,哪天二叔邀请你去我那儿做客,不是二叔吹牛,我们那里的姑娘一个赛一个水灵,你随便挑一个,二叔为你主婚。”
拔都依然笑着应承:“行,一切听从二叔的安排。对了,二叔,我听说您在自己的封地制定了一套条理分明的法令,颁布后严格执行,您治下的臣民秩序井然,短短一年就收到了秩序恢复、诸城大治的奇效。而且,凡来往于中原与西域的商人、旅客,只要接近您的军队,在任何一段道路上都无需保镖和卫士,所以人们流传着这样一种说法:‘一个头顶黄金器皿的妇女可以不用担心害怕地单独行走。’您对封地的治理,也会给我提供值得借鉴的模式,侄儿的确很需要去您那里看一看,多学点东西。”
“你真这么想吗?好,小子,你这么说二叔信,也爱听。说句实在话,别看二叔从小不服气你父王,不过有一样东西二叔始终比不上他,那就是他有你这样的儿子。我想,即使我的南图赣活着,也比不上你的心计和胆识。”
“别这么说,二叔。我和南图赣从小一起长大,他不仅是我的兄弟,也是我最好的朋友,只可惜……这么多年了,我心里一直都很怀念他。”
“是吗?有你这句话,南图赣九泉之下也该瞑目了。”
拔都不希望二叔继续沉浸在对往事的回忆中,岔开谈起了别的话题。然而有一个最敏感的话题他们稍稍触及便小心翼翼地回避了,这个话题就是关系着蒙古国前途命运的汗位之选。叔侄二人的心中其实萦绕着相同的疑虑和不安,他们无法想象,在即将召开的忽里勒台大会上,究竟会出现怎样难以控制的复杂局面?
斡尔多、别儿哥是最后两位到会的术赤家族的亲王,选汗大会定在三天后举行。
叁
出人意料的是,大会一开始便出现了戏剧性的变化。
根本没有剑拔弩张的气氛,大断事官宣读了成吉思汗的诏命后,窝阔台起身逊谢,再三引避,他的言辞平和,甚或是恳切。
“虽有父汗遗命,然我蒙古传统,幼子继承父亲遗产,主其家帐。大那颜(拖雷监国后,国人皆以‘大那颜’呼之,以示崇敬)是父汗幼子,又长年跟随在父汗身边,比诸兄更多地得到了父汗的言传身教,威名远播边陲。何况,长兄术赤虽逝,我上犹有二兄察合台,他襄助汗业,功不可没。兄弟皆在侧,窝阔台何敢恬登汗位?”
窝阔台居然如此开场的确出乎在九九藏书座众人的意料,当他说完后,惊讶的人们或面面相觑,或小心翼翼地躲避着其他人探询的目光。隐隐的不安像飘动在风中的雨丝,游来荡去,大帐里沉寂得只能间或听到一两声轻微的咳嗽声和将茶杯放回桌上的碰撞声。
静默与抉择中,拔都沉思的目光飞快地掠过耶律楚材的脸。耶律楚材脸色淡定,肃然凝视着面前的杯盘。
以退为进,哪怕真的与汗位失之交臂也可以获得应有尊荣,这大概就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智慧吧?
如果一开始三叔就抱着志在必得的心理,恐怕在座的有三分之二的人会明确表示拥护四叔,而到那时,只怕三叔失去的不只是汗位。然而,这个小小的计策奏效了,即使内心仍然倾向于四叔,人们终究不能不考虑成吉思汗的遗命。毕竟对于版图日益扩大的蒙古帝国而言,更需要一位公正大度、有自知之明的君主,亦如成吉思汗所希望的那样。
拖雷最先从惊愕中清醒过来,他看着窝阔台,平静地说道:“我曾在父汗面前立下誓言,愿奉三哥为汗。请三哥不要犹疑,我当全力辅佐三哥,绝无二心。”
“是啊,是啊,我赞同四弟的话。”察合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或许是急于剖白对父汗遗命的忠诚,他的声音显得有些激动和焦灼:“西征前是我首先提议父汗立三弟为储君,我怎么可能为了觊觎汗位而自食其言呢?当年,父汗正是从全局考虑,觉得三弟比我们几个人更适合于统治这辽阔的版图,才既没有遵从自古相传的幼子守灶的旧习,也没有从术赤和我之中选择未来的接班人。父汗的深谋远虑在座的众人恐怕谁也不会提出质疑。既然是父汗的决定,就请三弟不要谦让,在得到忽里勒台大会的正式确定后,从速登临汗位。汗位悬虚已有一年半之久,不能再无休止地耽搁下去。窝阔台,我只想以兄长的身份请你牢牢记住一点,你、我、拖雷,还有已经离开人世的大哥术赤,我们都是成吉思汗的儿子,对于我们而言,最重要的不是谁该成为大汗,而是这个成为大汗的人必须有足够的智慧不让父汗开创的事业半途而废,除此之外,你所有的顾虑都应该抛诸脑后。”
“可是……”窝阔台还想推辞,察合台却不容他说下去。他面对众人,举起了自己的右手,“请支持窝阔台的人,举起你们的右手。”
拖雷第一个举起手来。
接着是耶律楚材,蒙哥,不里,最后,所有的手都举了起来,大帐中响起一片既轻松又有几分无奈的喧杂。
术赤长逝,察合台自然成为成吉思汗的四个嫡子中年纪最长的一个,他本人又自幼扈从其父,东征西伐,屡建奇功,因此,他此时的地位是崇高的,也是举足轻重的,他在关键时刻一言九鼎坚持父汗的遗命,加上拖雷的再三逊让,使许多尚且徘徊观望的王公贵族,也心甘情愿地将窝阔台推上汗位。
察合台的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他望着耶律楚材,用一种轻松的语气说道:“楚材,你来推算一下,哪一天是登基的吉日?”
“臣早已算过,正在今日,此时。”耶律楚材恭敬地回道。
“既然如此,我们何不举行完大典再行欢宴。诸位以为如何?”
自然,无人表示反对。窝阔台家族的人个个喜形于色。
耶律楚材缓缓地站了起来,走到察合台面前,深施一礼。
“楚材,你有话说?”
“二太子,请恕臣冒昧。”
“不妨,请讲。”
“臣以为,君大如天,届时大典,请二太子屈尊降贵,带头行跪拜之礼。”
察合台似乎有些意外,一时没有回答。
蒙古习俗,自古以来,兄不跪弟。
对于这个显然过分的要求,有些人交头接耳,有些人愤然作色。耶律楚材却无忧无惧,双眼直视着察合台,目光中虽有恳求,更多的是坦九九藏书荡和信任。窝阔台正欲上前阻止,察合台伸手拍了拍耶律楚材肩头,赞赏地笑道:“多亏你提醒,理应如此。为什么我们的大汗就不能享有宋、金皇帝至高无上的尊荣?三弟是当之无愧的天命之主,跪他,就是跪天。从今往后,我们的确很有必要借鉴一些在宋金宫廷早已约定俗成的礼仪,以此来完善帝国的秩序。楚材,这是一件大事,就交由你来完成吧。”
“臣当殚精竭虑,不负二太子所托。”
耶律楚材朗朗答应着,一身轻松地向自己的座位上走去。经过拔都身边时,他微微停了停,捋了捋一蓬长长的美髯。拔都太熟悉他的这个动作了,每当耶律楚材感到如释重负时,都会梳理一下他所珍爱的长胡子。是啊,五百多个日九九藏书日夜夜的努力和煎熬,终于换来了功德圆满,如果换做拔都自己,也会为之振奋。耶律楚材的忠诚,日月可鉴。
窝阔台的表情凝重,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察合台轻轻催促道:“三弟,该祭天地祖宗,准备登基了。”
“不忙,二哥!”
“怎么?”
“我有一句话必须在即位前当众讲明。否则,我心不安。”
“哦?有什么话你就说吧。”
“二哥,四弟,你们一定还记得那一年我们将要西征前,父汗当着我们几个兄弟的面确立我为汗位继承人时,我曾对父汗说过什么?”
察合台挠挠头,一时想不起来他说过什么,倒是拖雷记得很清楚。“是不是三哥对父汗说,怕你自己将来子孙不肖,会辜负父汗和诸臣百姓的信任?”
“对,对,我也想起来了,你是说过这样的话。不过,三弟你旧话重提究竟是什么意思呢?”
“今天的我还是同样的忧虑。我担心我的子孙不肖,会辜负兄弟们和所有在座诸位的重托,所以这个汗位由谁继承我还想请大家从长计议。没有谁的生命可保长久,假如有一天我离开了人世,而我的子孙当中又没有人拥有君临天下的雄才伟略,我担心我今天的登基反而会害了他们。为人君,理应无愧于天下苍生,为人父,却难免有自己的私心。”
“三弟,不是我说你,你想得未免太多了。你膝下子孙也有数十人,难道其中就没有一二个人君之选吗?如果你还是顾虑重重,我们今天在这里可以当面立下誓言,这样你就可以相信我们了吧。”察合台转向众人,目光炯炯,“来,你们像我一样起誓吧。”
“凭着长生天的意愿我们起誓:愿奉窝阔台为君!只要窝阔台系一脉尚存,誓不奉他系后王为君。如有违背,愿遭天谴!”
“凭着长生天的意愿我们起誓:愿奉窝阔台为君!只要窝阔台系一脉尚存,誓不奉他系后王为君。如有违背,愿遭天谴!”
以拖雷为首的众人,随着察合台的誓言一字一句地重复着,声音虔诚、整齐、响亮。只有一个人始终冷眼观察着所发生的一切,内心充满了莫名的厌恶和忧虑。
这个人就是拔都。
有时候,清醒也是一种痛苦。
拔都一直都在想,三叔这样欲擒故纵,会不会就是为了赌一赌此时此刻的结果呢?
这是耶律楚材胸有成竹的谋断,还是三叔莫测高深的心机呢?
当年,祖汗灭国四十,拓地万里,建立的蒙古帝国是一个极为复杂的政治联合体。祖汗深沉有大略,用兵如神,武功盖世,身边谋臣济济,战将如云,手中又直接掌握着万余名“制轻重之势”的护卫军,威望不可动摇。尽管如此,在祖汗病逝后,由于境内被征服的民族众多,各民族语言、风俗习惯、宗教信仰的不同以及各自社会发展水平的参差不齐,辉煌一时的蒙古帝国其实也有许多离心离德的隐患。
大概二叔和三叔,包括四叔在内,都已意识到同样的危机,所以只能用兄弟间的团结来维系蒙古帝国的统一。即使他们明知道所有东西终将随着时间的改变而改变,仍然在为之努力。
他们的努力是悲壮的。
然而,悲壮的努力就是最好的吗?
不是的。
最好的努力应该是尽可能为帝国选择一位谋断深远、睿智公允、万众仰服的贤明之主,而不是不分青红皂白地将帝国变成家族的产业。
三叔的做法,恰恰选择了后者。
窝阔台听到了他希望听到的诺言,严肃的脸上终于露出一副开朗的笑容。他在察合台、拖雷等人的簇拥下,举步向成吉思汗的御座走去。拔都紧随在二叔的身后,与蒙哥同行。拔都扭头看了一眼若有所思的蒙哥,发现蒙哥似乎也在看他,即使在四目相对的短短瞬间,拔都也能看懂蒙哥的内心。
的确,他们是堂兄弟,更是知己。
贵由恶毒的目光在阔出容光焕发的脸上扫来扫去,这就是二叔他们都错了的缘由。
窝阔台顺利登上汗位,察合台居功甚伟,接连几天宴会上,他都喝得酩酊大醉。一日,趁着酒醉,他非要同窝阔台打赌赛马,窝阔台笑着同意了。兄弟二人说定了比赛的终点,察合台要拔都、蒙哥二人一个在终点,一个在起点,分别做个见证,窝阔台一一随他安排。
察合台的马疾驰如风,行至一半时,他便将窝阔台甩到了后面。当窝阔台跃下马背时,察合台正坐在地上,已经喝了一皮囊的水。看到窝阔台,他自鸣得意地戏谑道:“大汗该磨磨马镫了。”
窝阔台一笑置之。
他只把这场比赛当做小小的游戏而已。回去的路上,见二哥的醉意更浓了,窝阔台放心不下,要拔都送二叔回去。当晚,拔都就宿在二叔的营帐。
夜里,拔都被一阵响动惊醒。他拨亮了油灯,见二叔正坐在床边发呆。
“怎么了?二叔。”拔都奇怪地问道。
察合台使劲地皱着眉头,像是在努力回想着什么事情。
“您不舒服吗?要不要叫大夫?”
“没事,我没事。拔都,今天下午,我是不是同大汗赛马了?”
“是啊。怎么您忘了?”
“我还超过大汗了?”
“有一箭之地。您还开玩笑说让大汗磨磨马镫呢。”
察合台狠狠一拍脑门:“太不应该了,太不应该了。”
“有什么不妥吗?”
“你想,我是大汗的哥哥,大汗刚刚登上汗位,有多少双眼睛在看着我的所作所为呢。所以,我怎么能够与大汗打赌还胜过他呢?这实在是一件大不敬的行为。如果别人也学我,对大汗无礼起来,岂不是我之过?明天,你要陪我到大汗那里,我要当面向他请罪,请他治我的罪。”
“不用吧?”拔都觉得二叔未免有些小题大做。
“必须如此。中原讲究君臣有别,我蒙古建国二十三年,既要保持自身勇武粗犷的特色,也该借鉴一切对治理国家有益的经验。新汗初立,威信的建立需要我这个哥哥来助他一臂之力。”
拔都答应着,不禁有些哑然99lib.失笑,又深受感动。没想到一向性如烈火、刚正不阿的二叔,竟也有如此细致的时候。
察合台说到做到,第二天天九九藏书刚刚亮,他便来到窝阔台汗的大帐,向大汗请罪。窝阔台哪里肯同意:“二哥,你在说什么啊?就这么一桩小事,值得为它介意吗?”
察合台执拗地坚持道:“这不是小事情,这关系到我蒙古帝国的威严。如果今天大汗不治我的罪,明天恐怕就会有更多的人对大汗无礼,久而久之,大汗颜面何在?请大汗不必顾及兄弟情分,错就是错,错了就该受罚。臣恳请大汗降罪。”
窝阔台犹豫片刻,勉强说道:“好吧,既然如此,朕就罚你进献九匹骏马赎罪吧。”
“喳。”
察合台再次表现出他的雷厉风行。不仅于次日向窝阔台进献了九匹骏马,还在文武百官面前举行了隆重的臣服之礼。拔都直到此时方才真正明白了二叔的良苦用心,二叔这种不以尊长自居,勇于责己的行动震惊了朝野,自此以后,王公贵族对新汗俯首帖耳,自觉地选择了顺从之道。察合台的所作所为,在极大程度上帮助窝阔台树立了绝对权威。
壹
窝阔台召开了登基后的第一次忽里勒台大会。
会上窝阔台认为首先要做两件事:一是扩建和改革驿站;二是完成父汗遗愿,大举攻金,征服金国。
驿站制度始于成吉思汗时代,用以通达边情,布告号令。然而,由于版图的扩大,战线的拉长,原来的驿站已经不能适应如今的需要。使臣往来,路远行迟,常常因此延误中央命令的迅速传达。
窝阔台一一征询了察合台、拖雷、拔都对改建帝国驿站的意见。
察合台、拖雷皆表示赞同。察合台说:“改建驿站一事,是件利国利民的大事,我当然完全支持。回去后,我就着手进行驿站改建。从封地之首设立驿站,东迎大汗所置驿站,拔都自他的封地之首设置,西迎我所置驿站。这样,我们就能建立起一条横贯亚欧大陆的交通大干道。”
窝阔台看了看拔都:“拔都,你以为如何?”
“二叔说得有理。扩建和改革驿站是大工程,每一个细节,比如驿站的路线、地点、编制、设施、纪律、负责人等等所有这些琐碎的事情都不能忽略。因此,我有些不成熟的想法,想说出来供大汗、二叔、四叔参考。”
“你有什么想法但讲无妨。”
“首先,大汗可否颁布一道圣旨,通令全国各千户遵照大汗的要求,每年一群羊出二岁羯羊一只,一百只羊出一岁羊一只。出骡马,设马夫。派遣马夫、司库、司粮。其次,对于勘定的驿站地点和各千户能不能不折不扣地执行大汗的圣旨,必须派出得力的大臣亲自监督和掌管。然后,驿站创置后,每一站相应设置驿马二十匹,马夫二十名。驿马、汤羊、乳马、挽牛、驮车等都必须有相应的定数,不可随意更改。对于分派到的任务,完成者予以褒奖。阳奉阴违、偷工减料者,倘若缺99lib?少一条短绳,当割去此人的半片嘴唇;如果缺少车辐,当割去此人的半边鼻子。只有赏罚分明,才能确保没有人敢公然违抗大汗的命令。”
“还有吗?”
“为使大汗或诸王的急使畅行无阻,便于办理重要事务,还须从诸王处派出一些急使坐镇驿站,用于联络。一旦驿站制度健全完善,势必增强和畅通统帅部与欧洲、西亚、中亚、南宋、高丽等各条战线的通信联络,及时地了解作战情况以及送递作战命令。所以,把上述所有细节问题都考虑周全了,即使不能立刻要求面面俱到,也能对随时出现的问题做到心中有数,并找到应对之策。”
窝阔台欣慰于拔都的远见:“拔都,你的所思所想与我可谓不谋而合。你所提的每一条建议,我都会详加斟酌,完善并确定后颁布实施。在座的诸位还有什么补充?不妨提出来,我会一并加以考虑。”
察合台的次子贝达尔补充了一条建议:各千户出户站和马夫后,要确保户站和马夫的供给,这样道路畅通,沿途就可以不再惊扰百姓。窝阔台认为有理,让负责文书的官员一并记下了。
大家讨论了一会儿,基本都赞同拔都和贝达尔的意见,窝阔台大喜,当即分派了负责勘察的官员,限时出发。然后,他请大家休息一会儿,喝喝茶,或者出去轻松一下,随后继续讨论出兵金国的有关事宜。
自从一二一一年成吉思汗大举攻金,至一二一五年几陷金国三分之二州郡,一举灭亡金国似乎易如反掌,只在须臾间。然而,正当金国岌岌可危时,蒙古与花剌子模之间爆发了战争。这桩意外,使得金国获得了苟延残喘的机会。
蒙古倾力西征的七年间,原本正是金国展开反攻的大好时机。金宣宗却坐失良机,不思收复失地,反而忙于同邻国西夏、南宋大动干戈,意欲将金蒙战争的损失转嫁到这两个国家。他这种战略决策上的错误,直接帮助蒙古留在金地的少量部队不仅未被各个击破,还站稳了脚跟。至金宣宗病危,传位于太子完颜守绪(1223年即位,史称金哀宗),金国土地只剩下东西狭长两千余里的疆域,是原国土面积的五分之一。此后,金哀宗紧缩兵力,以精兵二十万死守潼关、洛阳、汴京等军事重镇。
战争的话题似乎总是严肃一些的,汗帐中的气氛不再似方才热烈,相反,倒是显得沉闷了几分。
窝阔台命拖雷宣读了成吉思汗的遗嘱:
金屯兵潼关,南据连山,北限大河,难以遽破。若假道于宋,宋、金世仇,必能许我,则下兵唐、邓,直捣大梁。金急,必征兵潼关。然以数万之众,千里赴援,人马疲敝,虽至弗能战,破之必矣。
“联宋灭金”是成吉思汗临终时提出的对金作战的总体方略,这在蒙古国的决策层并非秘密。窝阔台之所以要拖雷先宣读这份遗诏,无非是要表明他继承父志的决心。既然总体的作战方针已经确定,需要商量的就是在何时、何地、如何开始施行的问题。
窝阔台决定由他亲率大军伐金,拖雷率蒙哥及诸将随行并担任先锋,察合台和拔都出兵相助。
拔都的目光与二叔在沉思中相遇。
忽里勒台大会结束后,察合台将返回封99lib?地,坐镇中亚,以确保蒙古国的后方安全。不过,为了支持伐金大业,他决定分兵一支,留下能征善战的次子贝达尔,由他统率军队,全力配合窝阔台汗。
别儿哥热切地盯着二哥的脸。他早已跃跃欲试,希望能够像贝达尔一样,在中原战场上大显神威。拔都明白弟弟的心思,默默筹划着这件事,有一阵子没有表态。
拖雷从蒙哥手里接过地图,专注地研究起来。众将领三五成群地议论着从哪里开始进攻之事,大家争执不下,辩论的声音渐渐分成了几派,声浪开始一浪高过一浪。
拔都静静地倾听着,似乎忘了自己正在思考的事情。
直到拖雷抬起头,蒙哥做了个手势,大帐中才安静下来。
“大汗,二哥,拔都,你们来看这里,这条进攻线路。”拖雷将地图平铺在窝阔台的面前,他的手指缓慢地从地图上滑过,在每一个重要的位置上都着力点一点。窝阔台思索着,脸上流露出赞同的神情。
片刻,窝阔台用眼神征询了一下察合台和拔都的看法,尤其是拔都。拔都的沉默让窝阔台多少有些疑惑和担忧。
察合台依然快人快语:“从这条路线进攻,应该是最容易实现我们假道于宋的意图。完颜守绪即位后,一改其父将主力转向南宋、西夏,企图扩大疆土,以便在战争失败后逃往南方立国的国策,集中一切力量储备河防,确保河南,巩固秦陇,争取时间恢复实力。为此,他对外与宋、夏和好,多次遣信使周旋其间;对内强兵利器,大胆起用抗蒙将领,广征各路义士,在重要州郡、可守之地集中民粮牲畜,加修城堡工事,以利坚守。不能不说完颜守绪是个非常有作为的皇帝,对付他,的确需要多动动脑筋。”
窝阔台点了点头,“是啊,金在大昌原一战取得大捷后,陈和尚的忠孝军已经成为金军的一杆旗帜,它对金军士气的鼓舞作用,我们的确不可低估。近来,我时常在想,父汗密授的遗策中,最首要的用兵规则就是不能过早地暴露我们的意图和行踪。为隐蔽大军南征,必须首先夺取秦、晋,尔后假道于宋,从金国侧背进攻,逐渐消灭敌人的有生力量,然后对汴京实施围攻,逼迫金帝出降。在这一点上,大那颜与我的看法完全一致。”
“既然要隐蔽行踪,不妨采取一些伪装措施。我意以汉军就近进攻卫州(今河南汲县),威胁金都,策应主力进攻晋、陕。当然,这只是其中的第一步。”蒙哥插进一句,此时,他对父亲和伯父的想法已了然于胸。
“让朕想想……是个声东击西的好计策。那么,第二步、第三步呢?或许还有第四步,第五步,说来朕听听。”
“攻取卫州后,可以派人前往金国议和,以麻痹金帝的斗志。金国集中精兵二十万,并力守河南,保潼关,而对陕西关中,仅以一部兵力予以防备,这正是金国的软肋。为彻底夺取秦晋之地,可命原在陕南作战的军队袭击潼关,攻取兰田关,打乱金军的部署。这是第二步。待这一步完成后,为保障先锋部队顺利渡过黄河,进军陕西,可命主力屯兵于平阳(今山西临汾),以积极行动牵制潼关金兵。说到底,我们的目的仍是以己之长,克彼之短,不以一城一地为得失,而是要在我军擅长的野战中消耗敌人的有生力量。”
蒙哥所献之计显然正中窝阔台下怀,窝阔台频频点着头,内心深处却滑过一丝惆怅。当年,年少的蒙哥正是凭借着他的聪慧而获得窝阔台的钟爱,被窝阔台收为养子。现在,随着年龄的增长,蒙哥越来越表现出他的远见卓识,窝阔台在深深感到欣慰和为蒙哥骄傲的同时,却无法遏制另一种感情的滋生,即使他不肯正视,那就是:防范和戒备。
如果蒙哥是他的亲生儿子,或者是他最钟爱的三儿子阔出在继承了他的宽宏和谨慎之外,还兼备着蒙哥的过人智慧,那他将成为世上最幸福的父亲。他不知道自己为何会产生这样的想法,有时候他甚至觉得,长生天真的对四弟拖雷很偏爱。
老将速不台忍不住向蒙哥伸了一下大拇指。对老将军而言,这是他难得一用的赞赏表示。
贵由将脖子往后缩了缩,没来由地对速不台产生了一丝怨恨。
别弄错了,蒙哥算什么!我才是大汗的嫡亲长子!
窝阔台仍然希望听听拔都的意见。
“大汗,我和别儿哥愿听从大汗调遣。”拔都简洁地说。听说可以留下来,别儿哥顿时喜形于色。
“封地的事呢?”
“暂时由斡尔多代劳。”
窝阔台考虑了片刻:“你和昔班留下来,别儿哥随斡尔多回到封地。别儿哥英勇善战,有他坐镇钦察草原,对新的征服地将产生威慑作用。”
“大汗……”
“别儿哥,我了解你求战的心情,不过,现在正是非常时期,斡罗斯、钦察、不里阿耳等国尚未完全臣服,随时有可能起而复叛。我希望你以大局为重,治理好你父亲的封地,我为你记头功一件。”
别儿哥沮丧至极,却又不能违抗命令。
拔都轻抚着弟弟的肩头,别儿哥犟了一会儿,终究回以一握。战争无常,从此关山万里,还不知何时才能相聚!别儿哥不想因为一时的赌气,而换回日后无穷的悔恨。
其时,金国迁都汴京近二十年,其赖以立国者,惟潼关、黄河二险。窝阔台深知,若兵出宝鸡,攻入汉中,一月之内可直捣唐、邓,届时,大事可成。联宋灭金,在此一举。窝阔台决定三路大军齐发。右路军由大那颜拖雷率三万精骑经凤翔入宝鸡,沿汉江而下,迂回唐邓,直逼汴京。这三万精骑中,就包括拔都的一万军队和贝达尔的一万军队。中路军由他本人亲率主力,先拔河中府,强渡孟津,进逼汴京。左路军则由原驻河北、山东的蒙汉军编成,从济南出发,向汴京东侧挺进。
见大家均无异议,窝阔台取令箭在手,命拖雷、拔都、贝达尔率本部先行出发,渡荒漠,越阴山,取山西,进入陕西境内,分兵攻打凤翔、宝鸡等金国战略据点。命贵由配合速不台父子攻打小潼关。
众人领命而去。
贵由回到海迷失的寝帐,犹自生着闷气。海迷失有点厌恶地瞟了一眼贵由那张一生气就会发黄的脸,淡淡地问道:“怎么啦?”
贵由将父汗命他协助速不台父子攻打小潼关之事原原本本地讲给海迷失听。他真的想不明白,他身为汗子,父汗非但不让他独当一面,还要让他听命于速不台,这岂不是故意让他难堪?
“老三呢?”海迷失最关心的仍是阔出、兰容。
“当然随父汗主力行动。父汗还当着大家的面夸奖兰容,说她有其父遗风,是个难得的将帅之才。”
“是么?这么重要的军事会议父汗也让兰容参加了?”
“参加了。父汗还很欣赏她的建议,都采纳了。”
海迷失顿了顿,将头一昂:“这次,我陪你一同出征。”
“你?”贵由刚想说你去能做什么,见海迷失乜斜着眼睛,眼角挂着讥诮的笑意,急忙将要说的话咽了回去。
“你不是讨厌速不台父子嘛,我跟在你身边,说不定能找到机会将他们父子俩一起除去。”
贵由浑身一震,顿生寒意——人心莫测啊。他抬眼惊惧地直望着海迷失。
可是,海迷失已经将头别了过去。
事实上,人世间最阴险的,莫过于被女人99lib?的嫉妒心吞噬的灵魂。
贰
不几日,拖雷率领三万大军祭旗出征。
金帝守绪得知蒙古军大举进攻,急召丞相完颜合达、定远大将军完颜陈和尚商议对策。完颜合达建议将忠孝军调往河南,加强京城外围防御,同时遣使赴南宋,约请出兵,共同抵抗蒙古军。陈和尚却主张将蒙古军阻于渭河之北,以十五万对三万的绝对优势兵力,将蒙古军一举全歼。完颜合达、陈和尚争执不下,守绪无奈采纳了完颜合达的建议。
拖雷派拔都攻打凤翔,派贝达尔绕过凤翔,夺取凤翔西南的军事重镇宝鸡,派蒙哥进至宋境内,与宋帝商议借道事宜。拔都、贝达尔进展顺利,而奉命攻取小潼关的速不台父子却遇到了麻烦。速不台攻破小潼关后,与贵由相约,由他和兀良合台率部深入金军防线,纵深骚扰,贵由在小潼关引军接应。贵由满口答应下来。岂料,速不台父子在朱阳遭到金军围攻,向贵由求援,贵由非但拒不发兵相助,反而弃了小潼关,使速不台父子陷入腹背受敌的危险境地。兀良合台只得护着父帅拼死突围,被金军一路追击,在倒谷口遇到薇萱公主率领的一支神箭队接应才算脱险。神箭队虽说只有百余人,但全部是百发百中的神箭手。金军吃了百余箭后,慑于蒙古箭雨的威力,这才弃甲曳兵,退回小潼关。
速不台自青年时代追随成吉思汗,历经无数次大小战役,从无败绩,小潼关一役是他最惨重的失败。望着逃出来的不到四分之一的将士,速不台捶胸顿足,老泪纵横。兀良合台恨透了贵由,依他的脾气,就要直诉窝阔台汗,向大汗讨个公道。速不台却不允许,他情愿一人承担所有战败的责任。不久,圣旨到军中,命速不台率所余兵马扈从拖雷南征,对于小潼关战败一事,却只字未提。
速不台领旨谢恩,自责更深。
兀良合台却是喜出望外,又可以和拔都并辔而战了,一念及此,积压心头已久的阴霾一扫而尽。
拔都亲自在五十里外的抵阳桥迎接速不台父子。直到这时,速不台父子方才得知,贵由撤兵后,海迷失先去见了乃马真皇后,按照她与贵由事先的商议,将战败的责任全部归罪于速不台恃功自傲,不听劝阻、贪功冒进,乃马真皇后不辨真伪,照样向丈夫说了一遍。窝阔台汗听信谗言,勃然大怒,决心追究速不台之罪。他派出快骑与拖雷商议,拖雷当时尚不了解小潼关一战的真实情况,但他爱惜速不台九九藏书乃两朝老臣,智勇无双,遂婉言劝说大汗:胜败乃兵家常事,宜令速不台父子立功自救。窝阔台这才息怒,不再追究战败之责。
对于这件事的来龙去脉,拔都为何了解得如此清楚,拔都没有细说,速不台父子也没有深问。但有一点速不台父子确信,宫廷内部的事情,只有宫廷内部的人才可能知道。事实正是如此。窝阔台汗态度的转变,不仅仅因为他听从了拖雷的劝告,念及速不台父子的无数战功,不愿意轻动功臣;更因为阔出、兰容领兵攻取小潼关后,兰容派快骑及时呈上了由她亲自起草的战报。战报的部分内容取自对敌人战俘的审讯。窝阔台看毕方才了解了速不台父子在没有任何外援的情况下,是如何向纵深挺进,又如何以少数兵力连克数城,取得了辉煌的战绩。在战报的末尾,兰容毫不隐讳地断言,速不台父子虽败犹荣,事出有因。
窝阔台差点错杀大将,对长子贵由更加恼怒。但这件事毕竟涉及到六皇后乃马真和儿媳海迷失,思前想后,他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将这件事情绝口不再提起。
拔都也是在接到兰容的来信后,才了解到小潼关一战的真相,当时,他几乎被惊出一身冷汗。
为确保蒙古军队东进中无后顾之忧,拖雷分兵两路,命速不台率东路,兀良合台率西路,顺路扫荡四川北部的宋军。九月至十一月,速不台父子连克宋军,破城池一百四十余座,四川北部均落入蒙古军之手。
此时,蒙哥遣往宋廷商议借道一事的使者,于途中被宋将擒杀,蒙哥闻讯,怒斥宋廷言而无信,约拔都夹击兴元府。兄弟联手,兴元府一触即溃,主帅弃城而逃,军民死伤无数。宋帝这才惊慌起来,匆忙拒绝了金国共同抗蒙的要求,同意与蒙古重修旧好。
拖雷借道于宋,指挥三万骑兵向邓州挺进,他们面对的将是金国最精锐的步骑兵。一二三一年十二月,蒙古军仅用四天时间便全部渡过了汉江,准备攻打邓州城。
完颜合达率诸军入邓州,陈和尚率忠孝军,武仙尽发本部军马,张惠率步军随行。这几支军马加上其他调集到的军队,共计十五万人,其兵力是蒙古军的五倍,而他们的将领都有着多年的对蒙作战经验。
蒙哥侦知完颜合达在禹山前后设有重兵,准备凭借地势之险伏击蒙古军。拖雷接到了蒙哥的情报,当即决定大军不发,只派拔都率小股轻骑避开金军正面,迂回山后,向金军发起进攻。
金军不得不战,两军短兵相接。陈和尚督军力战,拔都退走,再战,再退,又战,又退,如此三番,蒙古军始终不与金军正面交锋,而自禹山退出十五里,扎营于汉江对岸的枣树林中。
拔都命令部队马不卸鞍,白昼作食,不使林外听到声响,暗中却时时窥视金军动态,以寻找有利战机。
陈和尚突然失去了蒙古军的踪迹,急忙派出侦察部队寻找,同时将近期战况禀明主帅。
第四天,金军巡逻队回报蒙古军动向,还带回了十个蒙古士兵。这十个蒙古士兵,一个个敝衣瘦马,形状异常凄惨。他们向陈和尚泣述了拔都为避金军锋芒,一日数迁,使他们不胜其苦的情形,请求陈和尚收留他们。陈和尚心生怜悯,命人给他们换上新衣,亲自设宴款待他们。
席间,陈和尚问起蒙古军行止,十个蒙古士兵竞相回话,陈和尚与获取的情报对照,发现他们所说都是实情,终于放心地将他们收留于营内。
第三天夜晚,十个蒙古士兵突然夺取金军马匹,悄然离去。陈和尚这才知道他中了拔都的诈降之计。这十个蒙古士兵其实正是拔都派出的细作,探明了金军的兵力部署和辎重等情报后立刻离营而去。陈和尚大为懊丧,为了防止不测,加上粮草告罄,他只得率部回邓州城补充军粮。
陈和尚率领金军刚刚行至枣树林,遭到蒙古军的袭击,金军猝不及防,仓促迎战。交战中,拔都仅以百骑夺取金军辎重,陈和尚不得已重新退守邓州城。拔都乘夜追至邓州城,在城外驻扎下来,等待与主帅会合。不久,拖雷领兵赶到,两下合兵,全力攻打邓州城。
邓州城城防坚固,蒙古军连攻三日不克。拖雷考虑到攻打邓州城代价太大,不如放弃围攻,除留下一部牵制邓州城的金军外,其余大部兵分六路,绕过邓州城,向金首都汴京方向进发。这六部人马分别由他本人、拔都、蒙哥、速不台、兀良合台和忙哥撒率领,沿途横扫各州郡,切断邓州与汴京的联系。
拔都攻取南阳诸城后,进展神速,兵至沙河北,等待与其余数军会合。
此时,镇守邓州城的完颜合达与诸将商议,既然蒙古军北上,坚守邓州城已失去意义,为防蒙古军乘虚奔袭京城,不如放弃邓州,赴京救援。
金十五万大军分路而行,沿途不断遭到蒙古军伏击。拔都率五千人诱敌,不与硬战,当金军扎下营盘时,却来袭扰,一日几次三番,搅得金军不得休息饮食,疲惫至极。
陈和尚向主帅建议到钧州城中整军,完颜合达也想早些摆脱如影随形的蒙古军,立即吩咐全军拔营。拔都命军队伐木设障,尽力迟滞金军。陈和尚身先士卒,拔树开道,好不容易夺得一条去路。
眼见离钧州城只有三十五里地了,天公好似也不作美,傍晚时分,下起了连绵细雨,至夜深气温骤降,大雪簌簌而落,金军不能前进,就地扎营。蒙古军却似拖不垮的铁军,连夜袭击了陈和尚的营地,陈和尚损失数百人,气得嗷嗷直叫,恨不能生啖拔都之肉。
完颜合达在中军帐急召陈和尚、武仙、张惠等主要将领商议御敌之策。摇曳的灯光下,完颜合达愁眉不展,似有重重心事。
陈和尚性急,率先问道:“主帅召我们来有什么事?”
完颜合达拿起桌上的圣旨出示给众将,原来是蒙古军逼近京城,金帝命合达速率军马赴京。
“说得容易!就这个样子走路,好似乌龟爬行,何年何月才能到得京城!”武仙不耐烦地发了句牢骚。
“是啊。这个拔都实在难缠,我手下的将士已经三天水米不沾牙了,如果不想出办法来对付他,只怕我们这些人都得被他在途中拖死。”张惠也随声附和。
陈和尚白了他俩一眼,“现在来抱怨顶个屁用!依我说,蒙古军的人数不到我军的五分之一,我们索性边打边走,强行开出一条路来。”
“要是能打早打了。他们的骑兵但凡出击,一向快如闪电,进退自如,就凭你,逮得住他们的影子吗?”武仙冷冷地顶了他一句,“这个拔都,是成吉思汗的孙子,我同成吉思汗的蒙古军打了二十年的仗,对于他们的战法,比你了解得更清楚。”
陈和尚轻蔑地瞟了武仙一眼:“我看你是打败仗打怕了。”
“你!”
“好啦,好啦,争这些没用!我们还是研究一下作战方案。”完颜合达用手指敲着桌子,打断了他俩的争吵。
陈和尚干脆地说道:“打是唯一的出路。我来打头阵!”
完颜合达不胜拔都日夜骚扰,也有意一决雌雄,故蹙目凝视武仙等人,大家只好点头称是。
翌日,蒙古数路大军全部会齐,拖雷三言两语交待了每个将领的任务。蒙古军依然如前,边打边退,渐次退至离钧州只有十余里的三峰山东北和西南。三峰山地处金国的后方,防御力量相对薄弱。战区北部是伏牛山东段,地形平缓,利于骑兵运动。金军分兵袭击东北和西南,蒙古军又退到三峰山东侧。完颜合达命万余骑兵,冲击蒙古军战阵,拖雷指挥部队且战且退,不觉间将金军全部引进三峰山。金军久战疲劳,在山中又遇大雪,金军将士僵立雪中,手足冰麻,刀剑竟不能举,急忙就地生火宿营。这一夜,军中怨声盈耳。
次日,完颜合达带领诸将巡视阵地,发现他们已被蒙古军团团围困在三峰山上,若想突围,将士畏惧蒙古军弓箭,必不肯争先,完颜合达与诸将相顾无言,一筹莫展。
转眼,金军受困已过三天,粮草早已告罄。有时,隐隐闻到蒙古军烤肉的香气,饥饿难当的金军将士唯有叹息。完颜合达知道再这样下去,军队中很可能哗变,决心强行突围。
拖雷好像猜知了完颜合达的心意,次日一早,让开去钧州的一条路,放金军北上,却派拔都和蒙哥设伏于道路两边。完颜合达明知有诈,但到此时,与其等死,不如拼死杀开了一条血路。不承想,金军久困多时,恨不得立刻离开这生死之地,将士竞相争路,一时间,人马相踏,乱作一团。
拔都、蒙哥适时出击,金军全线崩溃,势如崩山。张惠等先后战死,武仙率三十骑逃入林中,败走密县,自此销声匿迹。完颜合达、陈和尚率数百骑拼死逃入钧州城。不久,钧州城被蒙古军攻破,完颜合达阵亡。陈和尚在战事稍停后,从隐蔽处欲逃出城外,被蒙古士兵俘获,拔都与蒙哥屡劝其投降无效,推出斩首。至此,金军十五万精锐被消灭殆尽,抗蒙名将多折于此役,金国失去了它赖以维持的最后一支生力军。金帝在汴京得知败讯,涕泪滂沱,如丧考妣。
数日后,窝阔台汗亲临拖雷兵营,犒赏全军将士。
拔都原想参加接下来的围攻汴京的战斗,但是花剌子模战局有变,札兰丁卷土重来。窝阔台汗决定让拔都和昔班带领本部人马速返封地,先稳定住封地局势,待攻灭金国,再行大举征伐。
窝阔台汗亲自设宴为拔都饯行。拖雷亲将拔都和99lib?昔班送出钧州城,挥别的那一刻,他们并没有想到,此别即永诀。
叁
尔鲁紧张地将两只手扭来扭去,汗水顺着额角不停地滴落,连靴子里的一双脚似乎都浸在水里。可是,他不敢发出一点声音。他是被海迷失秘密召来最后敲定那桩事的,其实这也是近一段日子以来他与海迷失反复商议过,只有到了今天才准备付诸实施的一件要命的事情。显然,海迷失早有准备,当他悄悄潜入海迷失的寝帐时,帐中只有海迷失一人在等他。
此刻,透过朦胧的薄暗,海迷失正合目端坐。她保持这个坐姿已经有一些时候了。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尔鲁总觉得海迷失从左眼经过鼻梁到右颊隐隐游动着一道生硬的纹路,将她的脸一分为二,看起来既滑稽又可怖。她到底要怎么样啊?大那颜拖雷天黑前恐怕就要回到汗营,如果她还不做出决定,他们只能放弃这唯一的机会了。
尔鲁不耐烦地掐了掐自己的耳朵。他妈的,女人就是女人,当初一起定计的时候,她比谁都坚决,事到临头,她莫非要打退堂鼓?倘若如此,这种女人他今后一定得离远些,免得她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连累他大教主做不成,反落个身首异处。
太阳落下去了吗?这帐里怎么越来越暗了?尔鲁正想起身,海迷失蓦然睁开了眼睛,眼中闪动的亮光竟让尔鲁打了个哆嗦。
“怎么了?你害怕了?”海迷失起身走到尔鲁面前,俯视着他额头上一下子沁出的密密麻麻的汗珠,轻蔑地问。
“怕?鬼才不怕!”
“好没出息,亏你还是个男人!”
“这种事,弄不好就要人头落地,不怕那是假的。”
“行,我的大教主,你可以害怕,不过,你应该比谁都清楚,这事你做一半也是死,为何不做下去?或许还能为自己争取一条生路。大那颜始终是我们的心腹之患,当年,成吉思汗留下遗命,要他的三儿子、我的公公窝阔台继承汗位,可大家都清楚,多数人的心里还向着大那颜。若不是这位大那颜谨守承诺,我公公能不能登上汗位恐怕还是个未知数呢。如今,他领兵将金帝逼得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特别是钧州三峰山一役,他以少胜多,大破金军十五万步精兵,金国精锐及名将几乎尽折于此役,他的威信更是直追成吉思汗。不是已经有人在私下议论了吗?说他是成吉思汗再生。他若活着,只怕我们谁都活不好。所以嘛,总得有人要冒这个险。至少大那颜死了,能确保汗位不会落入拖雷手中,假以时日,未必贵由就与汗位无缘。”
“既然如此,我们何不连大汗……”
“不可造次!你堂堂大主教的符水,一下喝死两个成吉思汗的儿子,你恐怕不是要人头落地,而是要被五马分尸了吧?”
“那么,我该……该……”
“慌什么!刚才我一直在推敲我们的计划,看看哪里还有破绽。这样,你帮我再从头理一遍,我们必须确保万无一失。”
“喳。”
“我的公公什么都好,可惜是个酒鬼。你精通医理,的确可以肯定,他最近出现的什么胸闷、心悸、多梦以及这样那样好似鬼魅缠身的症状,都是因为不断酗酒而致?”
“当然。”
“所以你顺势说了一些模棱两可的话,让他相信,仅仅三峰山一役就死了十几万人,难免会有冤魂索命?”
“对。”
“他也深信不疑?”
“是的。”
“你出来后直接将这件事告诉了我,然后我们一起商定了这个‘李代桃僵’之计,这件事绝没有第三人知道?”
“没有,我确定。”
“好,如此看来,只要事情谨严,大计可成。近来,你给大汗喝的符水虽然不会致命,但也不会让他的病情好转,所以,大汗自以为来日无多,才着急从前线召回大那颜,准备交待后事。我还有两件事问你,你觉得大那颜肯为大汗去喝你念过咒的符水吗?倘若大那颜真的喝了符水,你又有什么办法让大汗的病很快好起来,从而让他相信你的符水和谶言的灵验呢?”
“大汗除了服用我的符水外,同时也在服用一些调理身体的丹药。这段时间,若不是我用符水控制着,他的病早该好啦。到时,我只需给他换成白水,他的病自然一日好似一日。至于大那颜肯不肯喝我用来驱逐鬼神的符水,那我就没把握了,这得看天意。”
“大那颜生性忠厚,又与大汗手足情深,替大汗喝一碗赎罪的符水,想必一定心甘情愿吧?不过,万一他不肯,我们也有办法。就让大汗再病上个三五个月罢,到时,我们就对大汗说,大那颜对他哪有半点兄弟情谊,大那颜心里一定巴不得大汗一病不起,好让他取而代之。大汗对大那颜未必就不存忌惮之心,又见大那颜对他的情分不过如此,必然心生隔阂,日渐冷落。而我们,只要在这把火里适时地添添油,何愁没有除去大那颜的机会。”
“妙,妙!‘李代桃僵’之计不成,我们就给他来个‘一石双鸟’之计。反正大汗嗜酒,保不准哪天病入膏肓,不治身亡。贵由王爷身为大汗长子,顺理成章继承汗位,到那时,您可就是万人敬仰的皇后了。”
尔鲁越说越高兴,不由得手舞足蹈,唾沫星子四溅。海迷失白了他一眼,冷冷一笑:“你想得未免太简单了。我倒不希望大汗早死,不要说他早就有意立老三阔出为嗣子,就算他这会儿已经立了阔出为嗣子,他死后阔出也未见得就能顺利即位,更何况我们这位与人没有任何恩义、连自己亲生父亲对他也不甚钟爱的爷呢?你千万不要忘了,在外边,有一位手握重兵、战功卓著的拔都,在我们眼前,还有一位公认博学多才、深沉睿智的蒙哥呢!若要我说,这些个王公贵族,大部分心里恐怕拥护他们更甚于拥护阔出。阔出尚且不能与他们竞争,我们的这位爷连这种梦都休想做完整。”
尔鲁顿时泄了气:“既然如此,我们岂不是空忙一场!”
“事在人为,你急什么!你不是给阔出看过相吗?你跟我说他耳廓内敛,眉有横骨,虽富而不扶,必主短命。若不是听了你的,当初我也不至于匆匆忙忙改变主意嫁给贵由。”
“那是。我还看出你有皇后相呢,应验之时,你当如何谢我?”
“你想我说多少遍呢?”海迷失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又急忙正色嘱道,“你该去大汗那里了。这会儿,只怕大那颜已经到了,你去听听他们说些什么。倘若需要你时,便是天助你我,切莫坐失良机。另外,无论大那颜是否喝下符水,你都一定要镇静,切莫露出马脚。”
“性命攸关的事,我知道该如何做。问题是……”尔鲁微微蹙起眉头,欲言又止。
“怎么?”
“我要讨你一句准话,如果大那颜死了,一旦大汗也殡天,你如何能确保贵由登上汗位?”
“举帝国之富,收买人心。”海迷失干脆地回答。
尔鲁似乎下了决心,不再多问,转身离去。
海迷失一直目视着尔鲁探头探脑地溜出大帐,这才慢慢地坐下来,用手狠命揉着闷疼的太阳穴。此时,她感到浑身如虚脱一般,一股股冷汗瞬间打湿了她苍白的面颊,浸湿了她的全身。
长生天保佑我!如果事情败露,我将死无葬身之地!
她开始不断地祈祷着,接着变成了哀告,然后迸出了咒怨,最后沉默不语。良久,她抬起头来,眼中闪动着奇怪的光芒,在越来越浓重的暮色中,犹如来自地狱的两道寒光。
拔都在他的封地得知噩耗时,刚刚结束对出使蒙古归来的使者团的款待。随着征服地局势的稳定,拔都开始派遣花剌子模河中地区以西的诸国小王到蒙古朝觐窝阔台汗。窝阔台兴致勃勃地在首都哈剌和林接见了这些首次来朝的人,并委托使者团对拔都致以问候和赞赏。
当年,成吉思汗在第一次西征结束后,将新的征服地,即畏兀儿(今维吾尔)、原西辽诸国、花剌子模辖地、斡罗斯诸公国一分为三,封给了他的三个儿子,这些封地后来成为金帐汗国、察合台汗国、窝阔台汗国的雏形。而后,拖雷之子旭烈兀于一二五八年征服波斯,一二六四年被忽必烈册封为伊利汗国。这样,就形成了蒙古历史上著名的四大汗国,它们共同听命于中央政府。
四大汗国中,术赤及其后人先领有今额尔齐斯河以西,咸海、里海以北大片地区,待到拔都统帅诸王长子第二次西征,辖地扩大,东起额尔齐斯河,西至多瑙河,南从高加索,北括斡罗斯,定都于萨莱城。察合台及其后人领有西辽旧地,包括天山南北路(今阿姆河、锡尔河之间的地区),建都阿里麻里(今新疆霍城县西北)。窝阔台及其后人领有今额尔齐斯河上游和巴尔喀什湖以东地区,建都叶密立(今新疆额敏县)。旭烈兀及其后人领有东起阿姆河,西至地.99lib.中海,北至高加索,南抵印度洋的广大地区,建都于大不力士,其后成为元朝沟通亚洲与欧洲经济、文化的重要枢纽之一。不过,伊利汗国经数汗后被成吉思汗的旁系取而代之,后又被帖木儿王吞并。帖木儿的五世祖忽察尔是成吉思汗的堂弟,他们有同一个祖父,帖木儿在重新统一东西察合台汗国、并入伊利汗国及钦察汗国部分领土的基础上建立了帖木儿王帝国,帝国强盛时据有约一千一百万平方公里的广阔领土。一个世纪后,帖木儿王帝国被金帐汗国昔班(昔班系术赤第六子,拔都之弟)的后代昔班尼汗灭亡,帖木儿王的六世孙巴布尔却在印度建立了莫卧儿帝国,莫卧儿帝国立国三百三十一年,经十七代君主,于十九世纪中叶在印度成为英国的殖民地时灭亡,自此,在欧亚大陆上纵横驰骋了六百余年的蒙古人退出了世界历史舞台。
三峰山战役结束后,拔都奉命回到封地,继续开疆扩土。其间,逃往印度的花剌子模国王札兰丁召集旧部,与蒙古军展开了长达六年的拉锯战。一二三一年八月,札兰丁兵败逃入山中,在劫掠随后逃入的库尔德人时被俘并遭其杀害。札兰丁既死,拔都迅速稳定了封地的秩序,开始考虑彻底征服斡罗斯诸地。然而此时即传来了拖雷的死讯。
拖雷的葬礼将在蒙古诸王到达后按照大汗的规格举行。
四叔突然病故让拔都深深地为之震惊,并感受到生命无常。
在拔都的内心深处,除了祖父和父亲,四叔是他最亲近、最敬佩的人。四叔在三峰山毕其功于一役,挫其锋,折其锐,离灭亡金国仅一箭之遥,拔都常常以此为动力,发誓有朝一日也像祖汗和四叔那样成为一代天骄。记得四年前,拔都回蒙古参加选汗大会时与四叔有过一次推心置腹的长谈。四叔说,他这一生最大的愿望就是完成父汗的遗愿,联宋灭金。不料,金国尚未完全征服,四叔却先走完了年仅四十三岁的一生,遗恨在天。
拔都将国中诸事交付斡尔多和别儿哥,自己带着弟弟昔班和前来报信的阿都合策马同行。阿都合早不是西征时的那个孩子了,他长得挺拔英俊,举止高贵,言谈庄重。这许多年来,阿都合一直随侍苏如夫人和蒙哥,已经从血液里将自己融入了主人一家的生活。他忠实地爱着主人家的每一个人,尤其是苏如夫人,他像爱亲生母亲一样爱她,敬重她,不惜为她牺牲生命。
这一次,阿都合是苏如夫人亲自挑选派往拔都封地的。
大那颜拖雷的死对阿都合的打击不亚于拖雷家族的任何人。他的心里一直存在着一个疑问:那一天,他随大那颜返回蒙古本土时,大那颜还十分健朗,生气勃勃,谈笑风生,怎么会在见过窝阔台汗后就病倒了,而且仅仅过了三天便不治而亡?还有苏如夫人奇怪的态度。她在窝阔台汗亲自赶来看望她时,神色十分平静,只是反复强调,她和她的儿子们像大那颜一样热爱着蒙古的每一寸土地,每一位子民,这就意味着他们同样热爱这一切的代表:大汗本人。听了她的话,窝阔台汗突然泪流满面,情难自已……
压抑的心情让旅途变得沉闷。昔班见二哥和阿都合都不肯多说什么,自己也不敢多嘴。昔班对四叔病故的感触不如二哥那么强烈,他倒是为此行又能见到只比自己大几个月的忽必烈而暗暗兴奋。在四叔的四个嫡子中,昔班一向与少有大志、深得祖汗嘉许的忽必烈感情甚笃。
两团巨大的阴影曳地而起,急速西移,秃鹰尖利的叫声让人格外心悸。拔都略问了问四叔去世前后的情形,阿都合的回答稍稍带着犹豫。拔都对尔鲁产生了疑问:“他是个什么样的人?萨哈木呢?”
萨哈木是位德高望重的萨满教教主,成吉思汗生前对他十分宠信。此人与拖雷的私交也十分密切。
“萨哈木这些年游历于草原,为那些贫苦的牧民施医治病,基本不大管教中之事,所以,海迷失夫人就向大汗推举了尔鲁。这个尔鲁倒也有些特异之处,我就亲眼看到过他赤身裸足坐于冰面之上,脸色红润不变,而身下雾气腾绕,犹如驾云。大概因为这个缘故,大汗任命他为新的教主,接替了原来萨哈木的位置。不过,这个人阴阴的,很让人讨厌。”
拔都眉头微蹙,没再问什么。
阿都合犹豫良久,到底还是将内心的疑虑向拔都和盘托出……
苏如夫人见到拔都时,泪水潸然而下。拔都强忍着内心的悲伤,简短地安慰了四婶几句。蒙哥和弟弟们都闻讯赶来看望堂兄,兄弟几个刚坐下说了几句话,耶律楚材带来了窝阔台汗的口谕。
按照苏如夫人的请求,窝阔台汗传谕,拖雷的遗体将由老教主萨哈木亲自护送,往起辇谷安葬。
拔都与耶律楚材久别重逢,以拥抱礼相见。
耶律楚材又施礼见过苏如夫人和蒙哥兄弟。苏如夫人请耶律楚材坐下,亲手奉茶,耶律楚材既惶恐又感动,一时竟不知如何是好。
拔都细细打量着耶律楚材。他见耶律楚材容色憔悴,比起三年前苍老了许多,心中暗暗忧虑,委婉地劝道:“老师一定要保重身体,不可太过操劳。”
耶律楚材苦笑:“我倒没什么。我现在最担心的是大汗嗜酒,于国于己,实有百害而无一利。”
“大汗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经常酗酒的?”
“近两年的事情。严格来说,是在三峰山战役之后。宋使来朝,献给大汗几十车窖藏多年的桂花美酒,从那以后,大汗就喝酒喝上了瘾。恕我直言,在这一点上,大汗的自制力的确不如先汗。”
“这样下去终究不是个办法,我想,首先应该让大汗认识到酗酒的危害,只有这样,大汗才有可能戒掉酒瘾。”苏如夫人沉思着说道。
“是啊,我也这么想。夫人,您想到什么办法没有?”
“让我想想……有个办法可以一试。这样吧,你回去告诉大汗,就说我有事想同他商量,请他务必来我家中一趟。”
“我就去。”
“我也陪您去。我先来了四叔家里,还没有去晋见大汗呢。”
“好的,你随我来。大汗也希望见到你呢。”
与三叔一别两年多,再见三叔时,拔都简直大吃一惊。
这……这真的就是那个曾经叱咤风云、所向披靡的蒙古大汗吗?
一张灰白的、浮肿的脸,一双混浊的、没有一点神采的眼睛,如果是在路上相遇,拔都一定会以为自己认错了人。
拔都大礼拜见三叔,窝阔台只倦怠地向他挥挥手,要他起身,竟一句也没问封地的情况。听耶律楚材说苏如夫人要见他,窝阔台当即带着耶律楚材、拔都乘车来到大那颜的帐幕。他们刚一进门,就看见一口里里外外都长满了绿斑,使人看后忍不住作呕的铁缸摆在大帐的一侧。
苏如夫人带着儿子们恭迎大汗。
“这是什么?”
“回大汗:这是一个酒缸。大那颜生前曾在这个酒缸存放了许多美酒,埋在地下,准备过些时日再取出饮用。据说酒经过窖藏后味道会更加醇厚。昨天,我突然想起了这缸酒,就让蒙哥他们几个挖了出来,想献给大汗。可是,大汗您看到了,这就是他们挖出来的酒缸。”
“唔……”窝阔台慢慢抠起一片缸上暴起的铁皮,若有所思。
“大汗,人乃血肉之躯,难道会比钢铁更坚硬吗?”苏如夫人从一侧观察着窝阔台的表情,婉转地问道。
窝阔台望了一眼苏如,那双他所熟悉的聪慧的眼睛里满含着期待。
“唔……我明白了。”
“大汗,请保重!您是蒙古国的希望所在,请您珍惜您的国家,您的臣民!”苏如恳切地劝说着窝阔台。
拔都、耶律楚材、蒙哥兄弟一起跪倒在窝阔台面前,窝阔台一一搀起他们,然后握住苏如的双手,轻轻地拍了拍。
“谢谢你,苏如,谢谢你们大家的良苦用心。我过去从来没有想到,酒的危害竟有如此之大。现在,我也该警醒了。”
“父汗曾经说过:酒少饮安神,多饮则伤身。所以,他老人家一生对酒色都十分有节制。”
“是啊,在这点上,我的确不像是成吉思汗的儿子。不过,我会牢记这个酒缸,否则,我也愧对大那颜在天之灵。”
苏如夫人点了点头。
窝阔台果真一言九鼎,自此不再酗酒。他将更多的精力投放在户外活动上,很快又恢复了昔日的锐气与朝气。
拖雷病逝于一二三三年十月。这一年的二月,拖雷领兵攻克了金都汴京。由于此前金哀宗已逃往蔡州,拖雷在肃清了汴京外围的军事力量后,先后攻克了洛阳等城,与宋军并力进攻蔡州。
拖雷的葬礼刚刚结束,窝阔台汗以加强攻金力量为由,将原拖雷属部一千户划归次子阔端统辖,此举,立刻在拖雷家族引起了不小的震动。
很多人都无法理解窝阔台的决定,包括拔都在内。难道真如人们传言的那样,窝阔台汗要有计划地削弱拖雷系的力量吗?
只有一个人如同什么事也不曾发生过,保持着她一贯的冷静,这个人,就是拖雷系的核心人物:苏如夫人。
她安详地接待并送走了大汗的使者。他们交谈的时候,拔都一直都待在四婶的身边。拔都不得不承认,他这位四婶的内心,就仿佛一泓清泉,你随时随地可以看到水底的石头,却永远掌握不住水流的方向。
蒙哥来见母亲。他虽不像几个弟弟那么愤愤不平,但显然情绪低落。
苏如夫人要儿子坐下。
“额吉,怎么谈的?”
“明天,阔端来接收他们。”
“您同意了?”
“同意了。”
“为什么?”
“儿子,?99lib.t>你觉得额吉这样做不妥吗?”
蒙哥沉默了片刻:“我想向大汗问个究竟。”
“不可以,儿子。你自幼读了许多书,应该知道这样两句话: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我、你,我们所有的人都是大汗的子民,大汗有权决定我们的一切。对使者,我也是这样说的。”
“可我就是想不通。父王刚刚去世,大汗竟然不顾念手足之情。”
“如果大汗不顾念手足之情,被拨走的远不止一千户。”
“额吉,你想过没有,如果祖汗留给父亲的遗产都被这样瓜分掉,我们将来还怎么在草原立足?”
“一个人的腿上长了毒疮,你担心要被大夫挖去一块肉,最后,你被迫失去了整条腿。与其如此,不如我们自己用刀先将毒疮剜去。”
蒙哥愣愣地望着母亲。
拔都的脑海中闪过了一道亮光,他已经醒悟到四婶的良苦用心。
这个毒疮应该就是窝阔台汗的心病:拖雷家族的强盛势力对大汗而言,永远都是潜在的威胁。
的确,有的时候,小不忍则乱大谋。
阔端并没有在第二天前来接收他的新部众。许多天过去了,他才在父汗的一再催问下勉强起身,来到苏如夫人的寝帐。而且,他丝毫没有人们想象中的理直气壮,倒显得神态惴惴。
苏如夫人热情地接待了阔端。她早将诸事安排妥当,只等着阔端来交接。阔端什么都不问,收了名册就要离开,苏如夫人留住了他,请他一起用晚餐。席间,还送给他一双她亲手缝制的皮靴。
这一晚,阔端一直陶醉在一种温馨的气氛中。他是那样羡慕蒙哥兄弟,羡慕他们有这样一位聪慧、善良的母亲。
阔端将苏如夫人的态度如实地禀明了父汗。这些,窝阔台也听使者说起过。他终于相信了拖雷家族的忠诚,甚至有些后悔自己不该不听耶律楚材的劝告,而听信某些人的谗言,做出了谋夺拖雷家族利益的蠢事。
他召见了苏如夫人。
苏如夫人一如既往,对他充满了真挚的感情。想起苏如劝他戒酒的苦心,想到拖雷死后苏如的忠贞,他的眼圈红了,他不是用语言,而是在心底发誓,他一定要替拖雷保护好他的家人。
蒙哥也开始理解他的母亲。
一个女人,凭着她的深谋远虑与平和大度,安全地度过了一场危机,保住了她的家人和家族。
不久,捷报传来,蒙宋联军攻克蔡州,金王朝灭亡。
这一天是一二三四年的二月九日。
壹
至一二三五年,窝阔台遵照父汗的遗诏,已基本完成了开拓疆土的重任。
在中亚,蒙古军消灭了以花剌子模札兰丁为首的残余复辟势力后,继续向谷儿只等地进军;在东方,降服了高丽,完成了联宋灭金的计划,使蒙古汗国东、南两面得以基本安定。
然而喜中有忧。
在此期间,原本降服的钦察、斡罗斯、不里阿耳等国却趁着蒙古兵势稍弱,起而复叛,对蒙古在这些国家的统治造成了极大的威胁。根据拔都的战报,窝阔台汗审时度势,决定派遣十万大军远征欧洲,史称蒙古军第二次西征,也称拔都西征。
由于路途遥远,任务艰巨,为确保最强的战斗力,定策西征军为“长子远征军”,由四系诸王的军队组成,各军统帅皆为诸王的长子长孙。因拔都是术赤王位的继承人,又曾领兵远征斡罗斯,因此,窝阔台任命他为西征军最高统帅,前敌总指挥,而老将速不台为副统帅,协助拔都主持全面军务。
同时,根据需要,将战斗序列一分为四:第一军是属于术赤系的拔都军,拔都自任主帅,斡尔多、别儿哥、昔班率军从之。第二军是属于察合台系的不里军,不里为主帅,其叔贝达尔率军从之。不里是察合台的长孙,察合台对他十分钟爱,亲自将孙儿抚养成人。第三军是属于窝阔台系的贵由军,贵由为主帅。第四军是属于拖雷系的蒙哥军,蒙哥为主帅。
一二三六年秋,西征军在伏尔加河下游草原集结完毕,拔都召开首次作战会议,研究作战方案。速不台认为:应首先分兵进攻不里阿耳和钦察,以排除两翼之障碍,而后才能集中全力进攻斡罗斯。拔都采纳了速不台的建议。作战会议上,拔都仍请速不台详述作战计划,诸王并无异议,决定兵分两路,由速不台率不里军攻打不里阿耳,蒙哥率本军和贵由军攻打钦察部。
将贵由军和不里军分开,是蒙哥与拔都密商后所献之计。
贵由素与不里交厚,此二人飞扬跋扈、桀骜不驯,拔都对他们深感头痛。蒙哥却觉得,不里作战勇敢尚可利用,此外,不里的叔叔贝达尔是个难得的将才,其人心思缜密,每逢行军打仗无不殚精竭虑,只要虚心结纳,不难引为知己。至于贵由、蒙哥曾为窝阔台汗养子,与贵由一同长大,对贵由刻板矫情、好大喜功的毛病一清二楚。临出发前,窝阔台汗特意召见蒙哥和贵由,叮嘱贵由行军打仗多与蒙哥商议。贵由对于父亲还是有几分惧怕的,对蒙哥也存几分相让之心。蒙哥自觉可以掌握贵由,因此主动提出让贵由与他配合,扬其长,避其短,这样一来,既可以保证作战计划的顺利实施,又可以减少诸多来自内部的阻力。
当然,蒙哥此举更多的还是为拔都考虑。贵由对拔都极端嫉恨,蒙哥担心贵由会出于报复之心,破坏拔都的安排。
不里阿耳军的实力弱于钦察部。很早以前,不里阿耳就分为东西二部,东部为伏尔加不里阿耳,在五世纪末分出一部,西渡第聂伯河而立国,即今之波兰。余者西接斡罗斯,南邻钦察,为斡罗斯东面屏障。钦察乃突厥种游牧部落,据有马尼赤低地、黑海低地、顿河、伏尔加河、乌拉尔河下游肥沃地区,数千里平川,以游牧为生,不立城邑,与东罗马帝国、匈牙利、斡罗斯、不里阿耳、康里诸国为邻,为斡罗斯南部屏障。钦察兵种皆骑兵,长于运动战,算得上蒙古军的对手。
作战方案既定,两路蒙古大军在速不台和蒙哥的指挥下分兵挺进不里阿耳、钦察诸部。不久,捷报传来,速不台军数战迫降不里阿耳人,拔都率主力进驻其首都不里阿耳城。另一路大军在蒙哥的率领下步步为营,经数月基本肃清钦察部外围力量,将军队集结在伏尔加河东岸,预备渡河。此时,已是次年春季,拔都决定重拳出击,从不里阿耳转攻钦察。
伏尔加河西岸,钦察主力严阵以待。蒙哥命军队大量宰杀牛羊,剥下整张皮,吹气后结成皮筏,再用木杆制成桨。又组织了两千人的先锋部队,配备一百只船,每人携带鞍具、行装和能喂三天的马料,乘马用缰绳连结起来在船后跟进游渡。待一切准备就绪,蒙哥陪同拔都视察了阵地。
一匹快骑飞驰而来,原来是窝阔台汗的信使。信使除了带来大汗对诸王将领的嘉勉令外,还带来一封兰容写给拔都的书信。
前不久,蒙古中原战场的中路军统帅阔出病逝于京湖前线。拔都在远征途中闻知噩耗,无法亲往吊唁,只能派出使者代表西征军的诸王将领分别向大汗和阔出的诸夫人表示慰问。与此同时,他给兰容写了一封书信,委婉地向这个不幸而又坚强的女子表达了沉埋在心底的情意。他99lib. 希望兰容等他——也许一年,也许两年——初步平定钦察和斡罗斯后,他会向大汗提亲,请大汗允许他娶兰容为妻。这些日子以来,尽管战事繁忙,他仍然盼望着兰容的答复。
此刻,信就在拔都的手中,拔都却蓦然觉得这封信很沉重,很沉重。当他慢慢地将信封撕开时,竟不小心将里面的信也撕去了一角。
兰容的笔体依然清秀端庄,不见丝毫凌乱。
拔都哥:
前方战事如何?哥哥一切安好?
来信查收,知拔都哥心意,竟恍如隔世。
夜晚,伏案而书,想到从此后与你将是咫尺天涯,不觉寸心如捣,几次搁笔,最终决定据实以告。
想兰容身为女子,何其不幸!幼年,或许是每个女孩子应该在母亲身边撒娇的年龄,我却从不记得生母模样,只有父亲含辛茹苦,将我抚养成人。原想能与父亲相依为命,不料,父亲在西征途中又弃我而去。
回到蒙古草原,祖汗怜我孤苦,将我收留帐前,百般呵护,但我的内心却眷恋着一个永远不可能共度一生的男人,不得已去践行另一个并非我所愿的婚约。
渐渐地,我学会让自己心若止水。
因为那时我并不知道,我所遇到的是一个多么宽厚、多么善良的男人。
我想,这就是长生天后来加在我身上的报应:阔出是爱我如命和值得我倾心去爱的男人,然而,在他可以与我朝夕相伴的时候,我却让岁月蹉跎而过,从来没有试着去用心珍惜。
我无法忘记,在最后的时刻,阔出紧紧握着我的手,眼睛里流露着我所熟悉的执着和柔情。他对我说:兰容,不能陪你了,对不起。我们在一起的时间太短暂了,我真的觉得不甘心。如果长生天能给我们九十年,而不是九年,我一样会每一天都认认真真地爱你。替我活下去,以后,你的痛苦和快乐就是我的痛苦和快乐,你的眼睛看到的,就是我在天上看到的。假如有一天你有了自己的归宿,也请你在心里留一处位置,否则,我会感到孤独。
爱到生死难忘,就是阔出,就是我的丈夫。
我的丈夫,带着我对爱的迟悟,被埋入我的内心深处。
从墓地归来,面对空空的大帐,我第一次问自己,我是不是真的是一个不祥的女人?大汗召见了我,他希望我亲自来抚养失烈门,我拒绝了。我告诉大汗,我爱失烈门如同爱自己的亲生儿子,可是不要让他跟着我,我是个不祥的女人,会害了他的。让他同大汗一起生活,大汗的福气会让他禄寿绵绵。大汗同意了,因为我用一个最简单的理由说服了他。
真的,我是一个不祥的女人。
拔都哥,我已经连累了一个男人,怎么可能再去连累你呢?
不要为我感到内疚,你的爱如同阳光,只要我一息尚存,就可以感受到它的温暖,但是绝不能据为己有。
问一句不该问的话,拔都哥的内心一定也珍藏过一个了不起的女人吧?虽然这个女人离你很远,但她仍然是你此生的最爱。我记得,有一次,当我们偶然提起一个姓沈的女大夫时,拔都哥,你的那种拼命隐忍却又无法遮掩的哀愁让我终于有机会看懂了你的情爱所系。
爱,有时的确很奇妙。
《睡》陪伴着我,对往事的回忆陪伴着我,我想,这些足够了。
可以让我在远离你的地方默默地为你祝福,是我的幸运。如果有来生,仍愿与你相遇相知。有一天当我离去时,《睡》将随我一起化作青烟,那时,对你的祝福将会镌刻进我的灵魂之中。
即使这灵魂有一天也会变得苍白。
哥哥,为了我,为了所有挚爱你的人,保重。
妹兰容于哈剌和林
拔都将信反复读了两遍,默然。
“兰容姐说些什么?”蒙哥关切地问。
拔都将信递给蒙哥,蒙哥匆匆地扫视着,然后将信还给拔都。
片刻,蒙哥似说给拔都,又似自言自语:“唉,真的想不明白,兰容姐这么好的女人,为什么偏偏如此命苦呢!”
拔都无言以对。
“你打算怎么样?”
“除了尊重她的选择,我还能做些什么?”
蒙哥无声地叹了口气。
“好啦,先不说这个啦。”拔都将信细心地叠好,连信封一起放进搭在马背上的褡裢中,“明天,造好的木船够用吗?”
“没问题,够用。木船载先头部队先过,军马随船跟进。如果不出意外,后续部队将在三天内全部渡河完毕。钦察部原本与我们相同,善于野战,如果他们利用熟悉地形与我们周旋,我们恐怕还真的拿他们没办法。迦迪延却选择了阵地战,这是他自寻死路。”
“虽然如此,我在想,明天,我们的先头部队向西岸靠近时,他们一定会用箭阻挡我们,这一点不可不防。”
“第一批渡河的人我选的都是百里挑一的神箭手,船头我还让工匠们设计了固定盾牌,与钦察人对射我们占绝对优势。”
“很好。交待将士们,一旦船只碰到西岸砂底,要立刻弃船去抓游过来的战马,乘马对敌人实施突击。如此,必定可攻破敌人第一道阵地。倘若敌人遁入第二道阵地,先不忙追击,只做佯攻,待掩护后续部队全部过了河,再拼力攻打不迟。对钦察部,成败在此一举!”
“一切都已安排妥当,请统帅等我的好消息。”
“要注意安全!”
“我会的,放心。”
拔都的目光穿过夜幕,投向河岸的对面,那里依旧人影憧憧。明天,就是生死一战,迦迪延未必可以睡得安稳吧?
蒙哥与拔都并肩而立,似乎可以感觉一种无以言喻的沉重从拔都的心里传向他的心里。
我是一个不祥的女人……
怎么会这样?
只剩下最后一滴酒了,慢悠悠地、慢悠悠地,滴进了杯中。
迦迪延愁绪满肠,在临时搭建的小草棚中,他使劲地晃着手里的铁皮壶,一边咒骂着一边忿忿地将它扔了出去。
铁皮壶砸在了草棚子的门上,发出“咣当”一声响。随着响声,一个魁梧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迦迪延一时竟没有认出来者是谁。
酒入愁肠,一向海量的迦迪延居然醉了。
往事恍若烟云,不知何时蒸发成一股股灼热的气流,将迦迪延拖入其中。迦迪延根本不想挣扎,任由气流将他旋上旋下,卷来卷去。恍惚间,他想起了与蒙古军激战的一幕幕,想起了女儿冰姬。
蒙古大军一开始对不里阿耳实施围攻,迦迪延就派人将爱女送到了斡罗斯她的同父异母的姐姐那里。诚如迦迪延所料,短短十数日,不里阿耳战败而降,蒙古军遂全力转攻钦察部。迦迪延沿河岸拒敌,原以为可以支撑一段时日,岂料拔都、蒙哥丝毫不给他喘息之机,不等斡罗斯援兵赶到,便强行渡河,攻破了营寨。他手下的六万将士,大部或歼或降,只有他和忽滩率领不到两万人向西逃窜,躲在了伏尔加河西岸的密林之中,暂时避开了蒙古军的锋芒。
自从躲入密林深处,迦迪延也曾试着振作起精神,好好思考一下钦察部的命运和下一步的行动,然而,大脑却仿佛生锈一般,已经失去运转的能力。万般无奈中,他想起突围前自己顺手藏在珠宝箱里的一壶果酒,顿时如获至宝,借故支走了夫人娜塔佳,独自痛饮起来。
“首领。”来人俯身拣起酒壶,放到鼻子上闻了闻,脸上露出一丝轻蔑,随手将酒壶扔到了门外。
眼前的迷雾消散了一些,迦迪延认出了来人。“忽滩,是你吗?”
“是我,首领。你醉了。”
“我没醉。你为什么扔掉我的酒壶?”
“首领,我准备了一桌酒菜,想请你过去一同享用。”
“我不去,除非你把我的酒壶拣回来。”迦迪延突然像小孩子一样耍起了脾气,忽滩快步走到了他身边。
“好的,好的。走吧,首领。”
忽滩近乎从地上拎起了迦迪延,把他架到了自己的胳膊上。迦迪延浑身软得像一摊烂泥,踉跄着被忽滩拖出了草棚。
忽滩也住在草棚里,住得与迦迪延不远。迦迪延刚刚走到草棚子前,就闻到一股香气扑鼻而来。
“什么?”他下意识地咽了口唾沫。
“我打了些野味,请首领过来喝一杯。”
自从退到密林里,迦迪延就没有吃过一顿像样的饭了,更别提还能有肉吃。尽管醉意矇眬,他的精神却为之一振,迫不及待地推门走了进去。
忽滩不知从哪里搞来了一张小桌子,上面摆着一盆炖好的羊肉。迦迪延一点不客气,跌坐在桌前,抓起一根肉骨头,狼吞虎咽地撕啃起来。
忽滩笑眯眯地看着他,为他斟满了一碗酒。
居然是上好的葡萄酒。
迦迪延捧起酒碗,一口气喝了底朝天。然后,他咂吧咂吧嘴,伸手去抓一块从骨头上脱落下来的肥油。
迦迪延贪婪地吮吸着手上的油脂,目光偶尔掠过了忽滩的脸,突然觉得有些异样,吸食的动作停了下来。
有什么地方不对呢?
迦迪延费力地眨眨眼。忽滩依然一副笑容可掬的样子。
对了,就是笑容。自从蒙古西征军进攻钦察部以来,迦迪延就没在忽滩的脸上看见过一丝笑容。
“你……”
“多吃点,我陪你。这羊肉炖得很香啊。”
“林子里有羊?”
“有羊。有酒。”
“哪里?”
“你再喝一碗酒,我告诉你。”
迦迪延不由自主地接过酒碗,一饮而尽。
“哪里?在哪里?”
“林子里肯定有野味了。不过,酒嘛,是我的人从林外带回来的。”
“林外?”
“对呀。首领,这可是你的不对了,你难道不知道我们现在已经被蒙古军包围了吗?”
“你说什么?”迦迪延浑身一震,酒立刻醒了一半。
“就在我的人从林外取回酒时,蒙古人已经包围我们的藏身之处。现在大约有一个时辰了吧,我们完了。”
“你……开玩笑?”
“不!我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真的。”
“你骗人!如果……为什么……”迦迪延想怒吼,偏偏嗓子里挤出的话来既嘶哑又无力。
“你是想说,如果蒙古人真的包围了我们的林子,为什么没有发起进攻?因为我不让。我让他们给我两个时辰准备。”
“你……不让?”
“是啊,我想做些准备。”
“准备?”迦迪延好像完全糊涂了,睁着通红的眼睛呆望着忽滩。
“你我主仆一场,无论如何,我总得尽尽心,给你送行一下吧?”忽滩将头一仰,哈哈大笑起来。
迦迪延渐渐地明白了什么,手向腰间伸去。
然而,他的手握了个空。一向片刻不离身的宝刀只剩下刀鞘还挂在身上。
“怎么,要用刀吗?这肉炖得很烂,应该嚼得动吧?看来,你真的老了,牙也不好用了。”忽滩继续无所顾忌地嘲笑着迦迪延。
“你想干什么?”
“蒙古军袭破我们的营寨时,我就建议你投降,然后从长计议。你偏不肯。事到如今,我们这两万人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我不能眼看着你再把我们这些跟随你多年的弟兄们一个个都葬送掉,所以我就瞒着你跟蒙古人商量好了,只要我投降,他们就遵守诺言,饶命不杀。”
“卑鄙!你这个卑鄙小人!”
“除了你,不会有谁认为我卑鄙的。我委曲求全,救了弟兄们,他们感谢我还来不及呢。不过,你说得倒也没错,我是卑鄙。我跟了你这么多年,一直受你的牵制,早想有朝一日取你而代之。”
“你要杀了我?”
“不杀了你,我如何做钦察部的首领。”
“只可惜我瞎了眼,一直拿你当兄弟。”
“你一定后悔没早听你那位娜塔佳夫人的劝告,对我留个心眼吧?晚了,晚了,女人的话有时还是可信的。”
“混账!我现在就杀了你!”迦迪延一跃而起,向忽滩扑去。愤怒令他爆发了巨大的力量,他的双手已经伸向了忽滩的脖子,动作却突然出现了定格,身体僵立在原处,脸上现出一丝迷惑的表情。
一柄弯刀赫然插在他的胸口。
忽滩的手握着刀柄,嘴角噙着一丝冷笑。
“我本来不想这么快就杀你,我还有些话没对你讲完呢。不过,既然你急着去死,我也无话可说了。你放心,我会代替你成为钦察部的新首领,为弟兄们争取一条活路的。”
忽滩狞笑着,将弯刀往里一送。迦迪延闷哼一声,软软地瘫倒在地。
忽滩俯视着迦迪延。迦迪延大睁着双眼,已经死了。这样死去,他一定心有不甘,否则他又怎会死不瞑目?
门外传来一声轻微的响动。
忽滩警觉地走到门边,推门向外看了看。然而,什么也没有,只有冷风穿过丛林,发出一阵阵怪异的啸声。
忽滩骂了一句,返回里面。
迦迪延的尸体横陈,忽滩琢磨着该如何处置他。突然,他想起什么,将迦迪延的尸体拖到草棚的后面,扔进一个废弃已久的陷坑中。然后,他抽出腰刀,急匆匆地向迦迪延的住处奔去。
迦迪延的草棚里空无一人。他放心不下,走出棚子,四下搜寻了一番,仍然不见要找的人。这时,他看到娜塔佳夫人身边的一个侍女从另一条小道向草棚走来,他急忙闪进棚子,耐着性子等待着。
侍女推开吱嘎作响的木门,一个冰冷的、坚硬的东西抵住了她的脖子。她想叫,声音却被忽滩恐怖的眼神堵回了嗓子眼里。
“将……将军,您……您要……做什么?”
“我问你,夫人呢?”
“夫……夫人?”
“你有没有看见夫人?”
“没,没看见。”
“你不是总陪着夫人吗?你从哪来?”
“夫人……让……让我采些蘑……菇,给首领熬汤。”
忽滩这才注意到,侍女的臂弯中挎着个篮子,里面果然装着半篮蘑菇。他一把推开了侍女,侍女趔趄了几步,倒在地上。
“将军……您……”她仰视着忽滩,脸色煞白。
“如果见到夫人,告诉她,首领在我那里。”
“啊……好,好的……”
忽滩收起腰刀,摔门而去。
他妈的,这个臭女人!她居然还有闲心给她的死鬼丈夫熬什么蘑菇汤,也好,就让迦迪延去地下喝吧!
“咚!咚!咚!”三声号炮响起,这是蒙古人与忽滩约定的信号。只剩下半个时辰了,半个时辰后,忽滩必须率部出降,否则,蒙古人就要对林子里的两万钦察将士发起进攻了。
忽滩忽然笑了,笑容比哭还难看。
迦迪延大概到死也不知道,蒙古人怎么会这么快找到他们的藏身之所,接踵而至。蒙古人是他忽滩引来的。为了表示投降的诚意,忽滩派人去与蒙古人联络时,就将他们的行踪暴露给了蒙古人。
这些日子以来,兵败后一蹶不振的迦迪延像一只丧失了行动能力的困兽,甚至失去了垂死挣扎的勇气,每天躲在他栖身的小草棚中,对任何事都不关心、不过问,除了娜塔佳夫人,任何人都不接见。
而这恰恰给了忽滩取而代之的机会。
短短的时间里,忽滩利用将士们不肯坐以待毙的心理,积极活动,争取到了多数将领的支持。倒是娜塔佳夫人以女人特有的、敏锐的直觉觉察到忽滩的异举,她一再劝告迦迪延要小心提防忽滩,迦迪延却不肯听。为了以防万一,忽滩在约定的投降之日对迦迪延下了毒手。
迦迪延不会再妨碍他什么了,可是,没能连同娜塔佳夫人一并除去,忽滩终究有些不甘心。
这个女人到底躲到了哪里?
没有时间了,要做的事还很多。他得告诉大家,迦迪延因为不愿意投降蒙古人所以自杀了。即使有人怀疑,面对咄咄逼人的蒙古军,大家也只能先将所有的疑问埋在心里。唯一需要瞒住的是拔都。之所以不带着迦迪延的尸体去邀功,是因为他深知拔都的为人。这位嫉恶如仇的西征军统帅,如果知道是他杀害了自己的主子,一定会怀疑到他投降的诚意。
这才是最要命的。
至于投降蒙古人以后该怎么做,他已经有所筹划。
贰
蒙古军对钦察军队的接收很顺利。拔都听说迦迪延已经自杀,深觉惋惜,拨出一些银两来要忽滩将其厚葬。忽滩诺诺而退。拔都却没有注意到,忽滩在转身的瞬间,眼中闪过怎样得意的狞笑。
西征军在林外稍事休整,拔都命忽滩前去攻打钦察东北部伏尔加河沿岸的几个尚未投降的小部落,彻底平定里海和高加索以北的广大地区,清除蒙古西征军进攻斡罗斯的全部屏障。这些部落没有多少战斗力,不需要大动干戈,拔都便将征服任务交给了同样能征善战的钦察军。
忽滩巴不得赶紧远离蒙古军,欣然领命。
蒙哥对忽滩放心不下。拔都劝道:“当年,我们的祖汗刚刚创业之时,他自己的亲叔叔、族叔和堂兄都曾率部追随于他,后来这三个人为了战利品分配之事与祖汗发生了矛盾。面对他们随时可能离去的危险,祖汗泰然处之。祖汗认为,唯有同心同德,才能共举大业,能够经受得住时间考验的忠诚才最值得珍惜。后来,这三个人果然叛离,祖汗仍然没有派兵追击他们。变生肘腋,乃兵家大忌,如果心怀二意,还不如早一些让他们远离。”
蒙哥理解了拔都的谋略。
蒙古军经过休整,准备向斡罗斯挺进。
连续两个白天,拔都、蒙哥兄弟都在忙于安置那些被驱至林外的钦察百姓。这天,天近傍晚,拔都请速不台、蒙哥、贝达尔等人来到他的大帐,共同研究斡罗斯的地理现状和敌情,确定下一步的进攻方向。
蒙哥呈上了他精心整理的关于斡罗斯的情报。情报共两页,分成四个部分,每个部分的内容都言简意赅。这正是蒙哥的特点。
第一部分,先介绍了斡罗斯的地理特征:斡罗斯地理环境恶劣,公国众多,造成各公国疆域偏小,东、南以不里阿耳、钦察为界,西接波兰,西南与匈牙利为邻,北为白海。境内一般地势低平,北部积雪消融季节,淖沼泥湿,路途险阻,大部队运动受限。但在冬季河川封冻后,畅通无阻。
第二部分,蒙哥特别做了说明:斡罗斯境内城堡均为木建,对于炮石轰击,抗力甚小,且易燃火。
第三部分,介绍了斡罗斯的国情:蒙古军第一次西征到第二次西征,其间足足间隔了十四年。蒙古军第一次西征时,即一二二三年至一二二四年,哲别、速不台、拔都在伽勒伽河大会战中打败了斡罗斯、钦察联军,当藏书网时,斡罗斯举国震动,其境内各城镇基本处于敌到乞降的状态。幸而蒙古军未进占斡罗斯全境,加之斡罗斯军队只是丧师于境外,境内未被骚动。俟蒙古军东返后,斡罗斯内讧如故,诸部之间彼此构怒,自相攻伐,不能相辅,根本没有利用这十四年来认真备战。因此,蒙哥断言:今日的斡罗斯并不比十四年前的斡罗斯更具备战斗力。这句话,他特别用红笔做了标注。
第四部分,是关于斡罗斯军队的概况:斡罗斯马匹强壮,负荷大,但驰骋较慢,远不及蒙古马轻捷矫健、行动敏速。斡罗斯各公国军队,只习惯利用战阵拒敌。在作战方法上,侧重剑击。在战术思想上,对弓箭炮石虽采用,但主张专守防御,不善于包围、迂回、突击等机动战法。
蒙哥向各军统帅提供这样一份情报的意图显而易见,自古以来,轻敌冒进乃兵家大忌,畏敌如虎更不可取,战争胜败的关键在于知己知彼,在于统帅正确的决策和将士们默契的配合。
拔都要大家针对这份情报说说各自的看法。其实,从内心深处来讲,他更希望听听贵由的分析。自西征以来,贵由始终都处于被动地执行所有作战命令的状态,或者消极地配合蒙哥的军事行动。他的这种无可无不可的暧昧态度,不能不让拔都感到深切的忧虑。
贝达尔性急,抢先说道:“既然斡罗斯境内城堡多为木建,何不用火攻,烧它个片木不存!”
速不台捋着胡须,颔首表示赞同。
别儿哥问蒙哥:“先从哪里入手?”
“当然是从北向南推进。依我的意思,先拿下梁赞城,再攻打莫斯科。”
“和我想的一样。统帅,把梁赞城交给我吧!由我来打头一仗!”别儿哥兴奋地请战。
“贵由,你呢?你怎么看?”拔都看了看贵由,问。
贵由冷冷地瞟了拔都一眼:“如果你这位统帅只能依靠别人来帮你拿主意,你是不是该主动让贤了?”
贵由如此回话实在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大家都愣住了。贵由恍若未见,依然一脸不屑的样子,拂袖而去。
过了好一会儿,别儿哥最先醒悟过来,抽出佩刀,就要去追赶贵由。拔都一把拉住了他。
“你要干什么?”
别儿哥气得脸色铁青:“这个浑蛋!浑蛋!他凭什么污辱人!我这就去跟他比比看,如果他胜了我手中的刀,或者是杀了我,我服他是个好汉!如果他只是溜嘴的匹夫,我认得他,我手里的刀可不认得他。”
“休要胡来!”
“二哥,你竟然连这样的污辱也能忍得下?你……你真不像是祖汗的孙子。你快放开我!放手!”
“别儿哥,现在不是斗气的时候。无论贵由怎么说怎么做,我都不能因为他几句偏狭和过激的话就乱了方寸,影响既定的作战方案。现在对我而言,最重要的是拿下斡罗斯全境,你懂吗?”
“可是……”
“别儿哥,少安毋躁!一切听从统帅的安排!”蒙哥强压着对贵由的厌恶,徐徐劝道。
拔都环视着众将,除不里多少显得.99lib?t>有些不安外,人们的脸上皆流露出忿忿不平的神色。也许别儿哥说得对,祖汗是从来不受辱的,蒙古人是从来不受辱的,但为了大局,只能将万丈怒火化作云淡风清。
“蒙哥听令!”
“喳!”
“你率一支侦察部队先行出发,沿途负责勘察地形、道路、河流、山脉,准确地将其绘成地图,向我呈报!”
“喳!”
“速不台!”
速不台向前跨上一步:“末将听令!”
“我将主力一分为二,你率其中一支主力随蒙哥之后向梁赞城进发。沿途如遇斡罗斯军队骚扰或抵抗,坚决予以消灭!在没有到达梁赞城前,要留心捕捉敌情,封锁消息,尽量隐蔽军队的行踪。”
“喳!”
“斡尔多!”
“在!”
“你负责畅通统帅部与各军之间的通信联络,确保后勤部队的给养供应。这一点事关重大,切不可掉以轻心!”
“明白。我已下令征用了五千多匹骆驼、两千匹驽马,专门用来运输帐篷、毛毡、铜锅、面粉、饲料、干肉、食盐、油脂等物资。另外还有每个骑兵换乘的两到三匹战马,运送武器的车队,都已经备好,将随军队一起跟进,不会影响统帅的行动。”
“好!别儿哥!”
“统帅,我愿与速不台将军同为先锋!”
“好吧。但一切须听从老将军将令!”
“放心好了,我又不是贵由!”
拔都瞟了别儿哥一眼,别儿哥仍是一脸怒容。
“贝达尔、不里!”
“在!”
“你们,还有贵由,随本帅一同行动。你们可下去稍做准备,明晨蒙哥先行出发。余者,随时听调!”
“喳!”众人应着,一起退下。
目视着众将接令离去,拔都稍稍活动了一下筋骨。此时,他已将贵由引起的不快彻底置之脑后。
昔班匆匆走了进来:“二哥。”
“怎么?”
“我带人安置钦察百姓,在林中发现了一个妇人,冻得昏死过去了。我让人把她救了出来,你说该怎么办?”
“是么?人在哪里?”
“我的帐子。”
“哦,带我去看看。”
拔都随着昔班来到他的帐中。被救出的妇人平躺在地铺上,脸色乌青,气息微弱。昔班的侍女伊琳正在照看她。伊琳年方十五岁,胆子一向很大,她正慢慢地帮妇人揉搓着手、脸。看到拔都进来,她起身让开了地方。
拔都俯身看了妇人一眼,顾不得多想,让昔班和伊琳赶紧去铲了一袋雪送进……他跪在地上,用刀割开妇人的皮靴和衣服,费力地帮她褪去与脚冻在一起的靴子和身上的衣袍,只留下一身内衣。
昔班和九九藏书伊琳将雪袋子放在拔都脚边。
“昔班,你去我的帐子取防冻膏和野猪油来。伊琳,你照我的样子,帮我用雪搓她的脸、耳朵和手,搓手可以用些力,搓脸和耳朵一定要轻缓。我来给她搓脚。冻成这个样,还不知道这双脚能不能保住。”
“好的。”昔班应着,飞快地出了帐子。伊琳捧起一捧雪,开始为妇人揉搓起来,她的动作居然很娴熟。
拔都一边用雪来回搓着妇人的脚,一边惊讶地问道:“做得很好。你从哪里学来的?”
“有一次我哥哥的脚冻伤了,回来后他自己就是这么治的,结果一点没留下残疾。”伊琳在手上哈了口气,又捧起了一捧雪。
“你哥哥编在谁的部队?”
“他原来是大那颜的宿卫长,后来,大那颜让他跟了蒙哥小王爷。”
“你哥哥叫什么名字?”
“忙哥撒。”
“原来是忙哥撒啊。那你怎么会跟了昔班?”
“我会绣香袋,昔班王爷喜欢得不得了。这次,蒙哥王爷参加西征,就把我带来伺候昔班王爷了。您不知道吗?”
拔都隐隐想起,昔班的确给他提过这件事,但他一心只顾考虑西征军面临的战局,根本没往心里去,过后也就忘记了。
伊琳用力搓着,不多时,便累得满脸通红,鼻子上浸出了汗珠,说话也呼呼带喘了。拔都看着她,微微一笑,正好昔班取来了冻伤膏,拔都就让伊琳歇一会儿。雪不够了,昔班和伊琳又去取了一袋雪来,拔都不厌其烦地用雪一遍又一遍地擦拭着妇人每一处冻伤的地方,特别是两只脚。
昔班想给他帮忙,拔都担心昔班手劲太大,会搓伤妇人受过冻的肌肤,不肯用他。伊琳歇了过来,又帮着拔都给妇人按摩。渐渐地,妇人的四肢变得温热起来,胸脯的起伏也有了力量。
拔都用手试了试妇人肌肤的弹性,终于松了口气。
“可以用冻伤膏了。”
“噢。”昔班打开了药盒,挑起一点黑色的药膏,就要往妇人的脚上抹。
伊琳急忙抢过药盒:“不是这样的,你看,得这样。”她将药膏挑在手心,用两只手搓匀后方才涂在妇人冻伤的地方。她的一举一动格外灵活,拔都和昔班暗想,别看忙哥撒五大三粗的,却真有一位巧慧的妹妹。
涂好了药膏,又搽上一层野猪油,拔都要伊琳去抱来一床毛毯来给妇人盖上,然后嘱咐伊琳隔一段时光给妇人喂几口温热的水,晚上擦去旧药膏,再重新涂一次新的药膏,以后每天早、中、晚各用一次。交待完这些事,拔都惦记明天一早就要出发的蒙哥,先行离去了。
按照预定的计划,拔都与蒙哥、斡尔多、速不台以梯形队阵向北斡罗斯推进。
数日后的一个傍晚,拔都吩咐下营。
伊琳领着一位妇人来见拔都。妇人不到四十岁的模样,眉眼周正,腰身依然很苗条。大概是伊琳帮她打扮的,她穿着一身灰蓝色的蒙古袍,戴着一顶形状像花瓶一样的罟罟冠。在伊琳的指引下,她拜见了拔都,神态虽稍稍有些拘谨,举手投足间却显示出一种不寻常的从容和优雅。
“王爷,这位是哑姨。”
“谁?”
“就是我们从林子里救出来的那位妇人啊,难道您忘了吗?王爷,您的冻伤膏真是神了!你看哑姨,她一点疤痕,一点残疾都没落下。只可惜她不会说话。”伊琳还在天真烂漫的年龄,即使面对拔都,也丝毫不觉得敬畏,说起话来就像竹筒倒豆子,劈劈啪啪,干干脆脆。
拔都注意地看着妇人。
妇人局促不安地垂下了头。
“哦……”拔都想说什么,却又不知道从何说起。
伊琳帮了他一把:“哑姨听我说是您救了她,一定要来当面拜谢您。她的耳朵没毛病的,您说什么,她都听得懂。”
拔都有点尴尬地一笑:“没什么,没什么要说的。伊琳,她才好些,你留心照顾她。知道吗?”
“我会的。我已经认了哑姨给我做姨娘,处了这段日子,我差不多能跟哑姨用手势交谈了。”
“是么?这就好,这就好。伊琳啊,如果没有其他的事情,你们先回去吧。我还要出去巡视一下军营。”
“行!那我们走了。王爷,哑姨说,以后她想来帮您做些帐子里的事,希望您不要嫌弃。”
拔都吓了一跳,急忙摇了摇手:“不用!不是嫌弃,真的不用!”
伊琳一笑,拉着哑姨出去了。
尽管说了“不用”,自此后,只要大军下营,哑姨一定会来拔都的大帐,帮他将一切都收拾安顿得井井有条。有时,哑姨还会亲自下厨,做上几样可口的点心,熬好茶,放在桌上便离去了。一开始,拔都真还有些不习惯,慢慢地,也就习以为常了。再说,大战日益逼近,需要拔都将更多的精力用于对战事的关注上,对于身边的琐事,只好随遇而安了。
梁赞城与不里阿耳、钦察相界。其城主在蒙古西征军尚未攻下不里阿耳和钦察前,就征集了城中所有十六岁以上的男子入伍,除此之外还加强和巩固了城防设施,做好了与蒙古军决一死战的准备。
梁赞城四周被高土墙环绕,土墙外侧栽满了一层巨大的木桩,木桩表99lib?面泼水成冰,冰坡光滑,根本无法攀援。城堡的内墙是用巨大的柞木围成的木防栅,城内碉楼林立,岗哨密布,并储备有大量粮食物资,实为易守难攻之城。
速不台遇到了冰坡攀援不上的困难,首攻受挫。
第二天,速不台没有立刻指挥攻城,而是命令军队沿梁赞城四周筑起了一道长围,以断绝城内守军的退路。
长围筑好,拔都率领的主力与速不台会合了。
速不台向拔都详细汇报了梁赞城的守备情况。这些,拔都在行军途中就已接到过蒙哥的战报,并为此做了相应的部署。
拔都在速不台的陪同下,与贝达尔、贵由、别儿哥、不里等人骑马巡视了梁赞城一周。当拔都看到依梁赞城的正门向左右依次排开的碉楼暗堡最为集中时,心里不由暗生一计。
回到帅帐,斡尔多带着一位中年汉子来见拔都。
在拔都自己指挥的军队当中,有一支完全由各类技艺精湛的匠人所组成的特殊部队,人数达到千人之多。平素,拔都除赐给他们一定的生活用品外,还允许他们靠手艺赚取和积攒钱财。他们中间,无论哪一个死去,拔都都会予以厚葬,同时将新的人员补充到队伍中。一旦遇到战事,拔都就将他们集中起来,随大部队转战,专门负责各类攻城器械的制作。
中年汉子是一位技艺精湛、经验丰富的西域匠人,蒙古军第一次西征时,他就追随了大太子术赤。十多年间,术赤父子将他从一名普通的匠人提升为千户长,他知恩图报,在术赤逝后,对拔都忠心耿耿。
拔都递给中年汉子一张图纸,上面画着木楼的图样。中年汉子仔仔细细研究了好一会儿,问道:“统帅要木楼何用?”
“置放弩石机,直接制约城上守军,燃毁城中木制建筑。”
“如此,木楼须与城墙等高。另外,还须按比例从下向上增加几根横木,使木楼的承载力更强。”
“是这个意思。这张图只是我的初步构想,具体的设计还得劳你完成。我要五十个这样的木楼,每个木楼上可以放置两个弩石机,我再给你多派些人手,你估算一下,需要多少时间可以完成?”
“七天。”
“那么,现在云梯造得如何了?”
“按统帅规定的数额,已经制完。我还命人制作了一批雪橇,可将其他攻城器械很快运送过来。”
“很好。你的确是个有心人,当年父王没有看错你!”
“大太子没有看错小人,小人也没有跟错主子。”
拔都绕下帅案,轻轻拍了拍中年汉子的肩头:“看你的啦。有什么事,你与我大哥商议,需要多少人,多少银两,都由我大哥备齐。等木楼建起之后,我一定第一个登上木楼,为我的炮手们助威。”
“喳!”
拔都传令宗王别儿哥、昔班、贝达尔、贵由、不里,大将忙哥撒、阿都合等人,要他们在七天中,每日轮流对梁赞城发起佯攻,遇梁赞城守军抵抗激烈,立刻撤下。众人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又不便深问,答应着,领命而退。
转眼七天一晃而过。
七天中,蒙古军进进退退,对如何拿下梁赞城显然想不出更好的办法。梁赞城守军见蒙古军的攻城力量不过如此,对蒙古军的战斗力不由产生了怀疑,轻敌的情绪在不知不觉中滋生着,甚至包括城主本人,也不像开始那样每日处于高度紧张的状态了。
拔都的目的达到了。
第八天夜里,梁赞城下,五十个木楼一字排开,每个木楼上都配备着六名炮手和两台经过精心改进的弩炮。木楼的两侧分别置有六个用于运送石块和火药罐的空心筐,每个空心筐通过几个滑轮可在楼顶、楼底很容易地滑上滑下,使石块和火药罐能够被源源不断地输送上来。
黎明前的黑暗像黑纱一样浮动着,卷舒着,木楼像沉默的巨人,在最后的黑暗中等?99lib?待着发出呐喊。
拔都沉缓地登上了正对着城门的一座木楼。
梁赞城的城墙上晃动着守军的身影,影影绰绰,拔都稍稍观察了片刻,向屏息以待的炮手做了个手势。
巨大的石块带着可怕的呼啸声落在了城门左边的碉楼上,砸开了巨大的豁口。接着,一百台弩石机一起向梁赞城发射着巨石和火药罐。由于是平射,巨石和火药罐可以很容易地躲开城外木桩的阻拦,准确地射落在城头的碉楼暗堡和守军的身上。火药罐在木栅栏和建筑物上碎裂,喷射出股股火焰,引起冲天大火。火起后,城内陷入了一片恐慌之中。
此时,梁赞城的守军在蒙古军炮火的连续轰击之下根本无法组织抵抗,速不台不失时机地挥令大军攻城。无数云梯被竖在城墙上,一个安装着轮子用巨大原木制城的槌子不停地撞击着城门,蒙古军从城上、城下同时发起进攻,很快冲开了梁赞城守军的第一道防线。
梁赞城守军被迫退到第二道防线意欲顽抗,拔都依然以弩石机开道,整整七天的肉搏战后,蒙古军终于攻下梁赞城。
梁赞城城主战死。拔都决定乘胜攻打莫斯科城。
莫斯科城建城虽有百年,但城墙及房屋俱为木制,守备也不完善。蒙古军只用了五天便攻下该城。此时,已是一二三八年春天。
梁赞、莫斯科二城俱下,全军正在兴高采烈,这时却接到探子密报:钦察部首领忽滩领兵攻下钦察周边诸部后,集结起原钦察旧部四万帐逃到匈牙利边境,得到匈牙利别剌四世的接纳。
拔都为自己的疏忽悔之不及,急忙具书向窝阔台汗请罪。他却不知道,有两份密报比他的请罪书更早一步送达。这两份密报,一份是贵由弹劾拔都的奏折,一份是蒙哥亲自起草的长达万言的战报。在战报中,蒙哥详细向窝阔台汗汇报了蒙古军征服不里阿耳、钦察、梁赞、莫斯科等部及城池的全过程,却没有一句话为拔都开脱。
不久,急使赶到前线,宣读了窝阔台汗的圣旨:鉴于拔都指挥有方,西征军战果显著,不究拔都对钦察部首领忽滩失察之过。拔都继续担任西征军统帅,责成早日平定斡罗斯全境。
拔都面向东方,叩谢大汗对他的信任和恩宠。
贵由的脸色却变得异常难看。
叁
为荡平北斡罗斯全境,拔都在他的军帐召开了一次临时性的作战会议,要求千户长以上诸将全部参加。会上,拔都决定兵分三路,从东、西、中路全线进攻,然后转向西南会合。
按照拔都的作战部署,三路大军分进合击,转战万里,攻克数十城,于一二四〇年夏末如期会师于伏尔加河下游,避暑休兵。
夏末的天气依然显得酷热异常,尤其中午,拔都常常吃过午饭就到林中的小溪边纳凉。哑姨一如既往地每天早晨帮拔都收拾帐子和做些小吃。对于哑姨的好意,拔都十分感激。
哑姨会做一种鲜果汁,头一天深藏在地窖中,第二天取出来饮用酸甜怡人,清凉爽口。拔都喝了几回觉着不错,便让哑姨和伊琳午饭后送一桶到林中,同时派人去邀请速不台、蒙哥,一来他想让他们都品尝品尝哑姨的手艺;二来也是有一些事情需要与他们商议。
速不台、蒙哥准时赶到,三人见面,十分高兴。
蒙哥习惯于随身带着地图。溪边,三个人索性敞开衣襟,一边品尝着可口的果汁,一边围着地图席地而坐,研究起南斡罗斯的形势来。诚所谓英雄所见略同,三个人的想法完全一致:攻打南斡罗斯,必先攻取基辅。
基辅曾为南斡罗斯都城近三百年,后政治中心北移,基辅仍保持着数百年大都市的泱泱气势。不仅如此,基辅的地理位置也十分重要,它位于第聂伯河中游西岸,国民利用第伯聂河、黑海与东罗马帝国通商贸易,国力十分强盛。
事实上,对于南斡罗斯诸公国而言,基辅不啻于它的心脏,一旦击中心脏,其他公国的抵抗信心就会大打折扣。
哑姨正在给蒙哥添果汁,一滴果汁溅在蒙哥的手背上。
蒙哥抬眼望望哑姨。只见哑姨的脸上迅速地闪过一丝焦虑、一丝不安,转眼又平静如初。
“速不台、蒙哥,你们看这里……”拔都的手在基辅外围的几个重要城镇上圈了个圈。
蒙哥打断了他的话:“伊琳,你的眼睛怎么闭上了?”
伊琳揉揉眼,困倦地呢喃:“是么?”
“看你都困成什么样了,真是小孩子觉多。不如你和这位……这位夫人先回去休息吧,这里不用你们伺候了。”
伊琳看了看拔都,拔都点点头。伊琳高兴地拉着哑姨离去了。
“拔都哥,这个哑妇人是钦察人吗?”
“是啊。”
“她在你帐里吗?”
“不。她和伊琳在一起,是昔班帐里的。伊琳认她做了姨娘,大家就都随伊琳管她叫哑姨。”拔都简单地讲述了哑姨被救的经过。
“那么,她是先天就哑,还是因为那次冻伤造成的?”
“不知道,我从来没问过。蒙哥兄弟,你怎么对她的事这么感兴趣?”
“哦……也没什么。我觉得她不像个女侍。”
“不过她做事蛮勤快的。”
“好啦,先不说她啦。拔都哥,你接着刚才的话说。”
“好吧。你们来看地图,我有个想法,如果我们想顺利拿下基辅,必先扫清外围,而后攻取中心。你们以为如何?”
速不台将他的大巴掌重重地拍在地图上,说了句粗话:“娘的,就这么着!清理外围的这几仗就交给我吧,保准打他们个哭爹叫娘。”
蒙哥笑了:“速不台将军还是这么的老当益壮。”
“谁说我老了?”速不台嘴里虽然不服气地反驳?99lib?着,却掩不住眉目间骄傲和欣慰的神情。他追随成吉思汗四十年,是最受成吉思汗倚重的爱将之一,现在,已过花甲之年的他愿把自己的全部智慧献出来,献给窝阔台汗,献给拔都和蒙哥,惟有如此,当那天来临之时,他才能够无愧地去天上与成吉思汗相聚。
拔都赞同速不台的想法:“我正是此意。一旦基辅周藏书网边诸城皆下,蒙哥兄弟,我想仍由你率军先行,负责侦察敌情和地形。”
“明白!”
“好,明日与诸王共议后,就劳速不台将军择日出征。”
“不必择日!议定就出征!”
“我让别儿哥配合你。”
“行。”
速不台不愧是久经沙场的老帅,又有别儿哥这员虎将相辅,不到一月,连下基辅周边三城,之后兵进顿河,切断了基辅的旁援。
深秋,蒙哥经过侦察,发现第聂伯河河防甚严,且河水尚未结冰封冻,大军无法渡河。立马河东,基辅城池隐隐在望。蒙哥派出使者招降,坐镇城中的哈里克斯大公杀掉使者,拒不投降。
贵由率军先到,听说使者被害,就要强行渡河,攻打基辅。蒙哥不允,堂兄弟为此争论起来。贵由百劝不听,蒙哥见自己实在无法说服贵由,只得同意先派小股部队做一次试探性进攻。
贵由派一支五百人的小部队趁着夜色掩护悄悄渡河,一开始他们并没有遇到任何阻碍,船近岸边时忽然从岸上射出无数支燃烧的火箭来,船上的蒙古士兵纷纷落水。负责偷袭的将领情知不妙,急忙下令后撤。对岸的敌军也不追赶,幸亏如此,五百将士总算逃回大半。
蒙哥一个字也未责备贵由,甚至对此事提也未提,只忙着对阵亡将士的后事做了安顿。蒙哥太了解贵由的情性,他深知,如果他责备贵由,贵由就会反过来埋怨他不该只派五百人渡河偷袭,这样争执下去的结果,就是造成更多的人因为他们兄弟的不和再做他乡含冤莫白的鬼魂。
贵由知道对岸的基辅军队防守甚严,终于不再固执己见。他与蒙哥兵合一处,等待与拔都率领的主力会合。
南斡罗斯的这个冬天似乎来得迟些。蒙古军与基辅军隔岸对峙,双方谁也没有主动向对方发起任何攻势。终于,像拔都久已盼望的那样,在一夜凛冽的寒风之后,第聂伯河的河面上结上了一层薄冰。
之后的几天,气温开始连续下降,河面终于完全封冻。
随着河面的封冻,天堑变成了一马平川。
拔都下令攻打基辅。
斡尔多指挥后勤部队驾驶着雪橇,将攻城器械运往前沿阵地。贵由主动要求担任先锋,拔都不好反对,安排蒙哥为之后援。
哈里克斯大公早已撤回守河将士,增筑了城防。他还安排好强弓毒矢,秣马以待。当贵由指挥首攻部队逼近壕外时,哈里克斯大公令弓箭手齐放毒箭,蒙古军几次进攻都被射退。
贵由首战失利,心中焦躁,命部队稍事休整,再次攻城。这一次,蒙古军越过城壕,靠近了城墙,哈里克斯大公命守军从城上投掷巨石,蒙古军死伤达到千余人,贵由被迫下令退兵。
次日,贵由组织敢死队登城,又被击溃。
第三日、第四日,基辅城如同一尊无法击垮的巨人,仍雄视着曾经马踏欧亚的蒙古铁骑,而蒙古军方面,死伤已达到四千多人。
贵由心急如焚,望城兴叹。
如此急于拿下基辅城,完全出于贵由的私心。
对于这次远征欧洲,贵由原以为父汗无论如何都会以他为统帅。因为于情,他是大汗的长子,而这支西征军又叫做长子远征军;于理,他自认为自己的军事指挥才能绝不输于拔都、蒙哥。
岂料,父汗却毫不犹豫地任用了拔都,这不能不令他大失所望。不满使他在整个西征过程中都采取了消极的态度,从不主动争先。唯独这一次,他一反常态地争取担任先锋,其中的原因在于不久前他收到海迷失的一封密信。
阔出病故后,窝阔台汗将爱孙失烈门接到身边抚养。对于大汗的意图,诸王贵族心知肚明,却不以为然。失烈门年幼,没有足够的威信可以驾驭王公贵族、功臣宿将,这样,身为大汗长子的贵由便重新具有了问鼎汗位的希望。六皇后乃马真正在暗中活动,广泛地收买人心,而海迷失利用萨满教教主尔鲁的影响,也配合婆婆,积极地争取各方面的支持。
在这种情况下,海迷失代表婆婆授意贵由,无论如何要在欧洲战场上显立战功,也只有凭借战功,贵由才能树立起大汗长子的威望,增加争夺汗位的筹码。
没想到,基辅城竟是一块如此难啃的骨头!
蒙哥在贵由的陪同下巡视了基辅城郊,知道基辅城确实易守难攻,苦苦思索之下,他想出一计。而贵由到了此时,也只能同意蒙哥的计谋。蒙哥一面派急使向统帅拔都请求增援,一面与贵由率部急速撤退。
基辅城中,哈里克斯大公看到蒙古军突然无功而退,急忙下了城墙,率部穷追。双方在第聂伯河畔展开激战,打了个棋逢对手。哈里克斯大公见相持下去对己方不利,挥令撤退。蒙古军并不追赶,只在原地待命。
第三天,拔都亲提大军赶到。既与主力会合,贵由、蒙哥重新指挥大军攻城。
基辅军队拼死据守,不料城中突然火起并且城门大开,蒙古军从城门杀入城内,哈里克斯大公被迫退守城堡。
这正是蒙哥向贵由所献之计:趁哈里克斯大公出城追击蒙古军之际,命一部分士兵化装成协助基辅军守城的钦察士兵模样,混入城中待命。一旦蒙古军对基辅发动进攻,立刻大开城门,以为内应。
蒙哥的计策获得了成功,基辅城轻易地落入蒙古军手中。
哈里克斯大公在城堡中率残部死战,被拔都从木楼上发一箭射中头部,侍卫们急忙将他抬回府中。哈里克斯的神志尚且清醒,绝望的目光在围绕着他的几十个姬妾中搜寻着,却没有发现他希望看到的那张面孔。
当年,钦察部首领迦迪延将自己的爱女西娃嫁与哈里克斯为妻。一开始,哈里克斯对容貌美丽的西娃十分宠爱,后来,哈里克斯发现西娃有一种奇怪的洁癖。婚后的几年西娃还能勉强加以克制,随着时间的推移,西娃的这种洁癖发展到只要哈里克斯一碰她身体的任何一部分,她的脸上就会显出极度痛苦的神情。这种神情不可能不伤害到一个男人的自尊,哈里克斯厌恶之余,对西娃也就冷淡了许多。
哈里克斯万万没想到,西娃居然还有一位美貌更胜于她的同父异母的妹妹。从冰姬出现在哈里克斯面前的那一刻,哈里克斯便被这个像冰山雪莲一样冷艳的年轻姑娘迷住了。
可是,冰姬少言寡语,从来不笑,她的沉静好似一座冰峰。
也许不是同一个母亲又自幼分离的缘故,西娃和冰姬之间谈不上有多深的感情。本来,冰姬是投奔西娃而来的,西娃却从不邀请冰姬到她的帐中做客,也不让冰姬与她住得太近。哈里克斯义不容辞地担当起照顾冰姬的责任,当然这种义不容辞里很大一部分是出于他对妻妹的倾心。
钦察部兵败,迦迪延自杀的消息传到基辅后,哈里克斯原本担心冰姬会痛哭。令他始料不及的是,无论冰姬还是西娃,对这个消息的反应都相当的淡漠。
淡漠的眼神如此相似,相似的淡漠却有着完全不同的内涵。
西娃的眼睛里是对亲情的麻木。
冰姬的眼睛里是对命运的预知。
可惜,哈里克斯看不懂。
蒙古大军横扫北斡罗斯时,冰姬劝说哈里克斯早做防备。这时发生了一个小小的意外,一向喜欢自己做衣服穿的西娃,裁剪衣服时不小心让剪刀划破了手指。本来,手指破了就破了,谁也不会当回事,西娃却因为过度的紧张和伤口感染后拒绝就医,被这么一桩不起眼的小事枉送了性命。
西娃死在妹妹的怀中。永诀的那一刻,她不再拒绝别人的怀抱。
甚至第一次,她向妹妹露出了浅浅的笑容。她的笑容宛如丽日晴空,灿烂得没有一丝忧愁。
哈里克斯有些伤感。不管怎么说,他的确爱过这个女人。冰姬却是一如既往地平静,安葬姐姐时,她突然对哈里克斯说:“我一直想,西娃姐姐一定早就在盼望着这一天吧。”
哈里克斯张着嘴,呆呆地望着冰姬。
迦迪延的两个美丽的女儿,哪一个都让哈里克斯琢磨不透。
壹
蒙古人很快打到了基辅城下,冰姬以一种让男人汗颜的无畏投入到一场场酷烈的保卫战中,直到哈里克斯自己被蒙古人的箭射中,冰姬仍然还在最前线,与蒙古人做着殊死搏斗。
或许冰姬会死吧?如果她死了,在地下,哈里克斯一定会向她郑重其事地求婚,这可是活着时哈里克斯唯一未能实现的心愿。
不过,冰姬会同意吗?会吗?为什么她自始至终都不肯对他,或者对任何人笑一下,哪怕转瞬即逝都不可能?
就当她会吧,反正他们都要死了。死在蒙古人的铁蹄之下。
哈里克斯长长地叹了气,冰姬冷漠的蓝黑色的眸子一点点碎裂成夜幕中眨动的星星,哈里克斯合目而逝。
一颗巨石坠落在大公府的院内,人们惊慌失措,四下逃散。
哈里克斯的尸体孤零零地躺在他的床上。生前,他怎么也没想到,最后为他收尸的,会是一位蒙古人的统帅。
大公府暂时做了一回统帅府。清除最后的抵抗力量,着实让蒙古将士费了一番周折。到处都是巷战,到处都是凝固的血和横七竖八的尸体,差不多用了整整七天的时间,蒙古人才在一双双强压着仇恨的眸子中捡拾起城市的平静。
一位年轻的将领被忙哥撒反绑着双手,几乎是被推到了拔都的桌案前。拔都示意忙哥撒放开他。
年轻将领向拔都怒目而视。他的脸上、衣服上、手上到处都是血污,根本看不出他的本来面目,但是他的一双眼睛,仿佛黎明的第一线曙光照射到的海水,黑蓝黑蓝的,深邃而又神秘。
拔都笑了。他像他的祖汗一样,对那些有气节的人,哪怕是敌人,也怀有一种由衷的崇敬。
“怎么,你还不打算投降吗?”他温和地问。
年轻将领叽里咕噜地冒出一大串话来,拔都没问翻译他说什么,事实上,他完全能猜得出他说了些什么。
拔都抽出腰间的弯刀,亲自为年轻将领挑开了绑绳。
年轻将领怔怔望着他。
“你走吧。”拔都回手将弯刀重新插回鞘中,依然温和地说。
年轻将领显出一脸轻蔑:“你们蒙古人,对于敢于抵抗的敌人,不是格杀勿论吗?”他用生硬而清晰的蒙古语说。
拔都大为惊奇:“你会讲我们的语言?”
年轻将领不答。
“一般来说,是的。不过,蒙古人敬重英雄。”
年轻将领这才认真地看了拔都一眼。带着憎恨,却憎恨不起来。也许正如拔都所言,惺惺相惜是酷烈的战争中最难得的温情。
何况,眼前的这张英俊刚毅的面孔竟如此熟悉,熟悉得好似在哪里见过。
走吗?
可是,他能去哪里?
基辅城已经被蒙古人占领,整个南斡罗斯很快就会同北斡罗斯一样成为蒙古人的土地,天下之大,哪里还有他的容身之处?
他犹豫着,转身向门外走去。在门边,他又站住了。
拔都注视着他的背影。
“如果我留下来呢?”半晌,他朗声问。
“欢迎。”
“我给你养马吧。”
“嗯……”
“怎么?”
“你叫什么名字?”
“你可以叫我狄米。”
“这么说,狄米不是你的真名?”
“不是。”
“我的养马倌,都由我的侍卫兼任。”
“是么?我就做你的侍卫。不过,你信得过我吗?”
“当然。说真的,我的确希望你能留下。”
“为什么?”
“为了我刚才说过的原因:你是我见过的最英勇顽强的战士之一。”
“可惜……”
“战败不是你的责任,只不过你们的对手是世界上最强大的一支军队。我让昔班带你下去,安排个住处。你也该换件衣服,把脸洗干净。”
“我想先去看看你的那些骏马。”
“好吧。昔班,你带他去。然后通知诸王,等到速不台将军、别儿哥赶来相会,我就在基辅城中大宴三军。”
“喳!”
年轻将领的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
狄米对养马还真是在行,不出两个时辰,就与拔都饲养在马厩里的几十匹战马处熟了。拔都自己的马匹虽然不多,但都是万里挑一的宝马良骥。其中有一匹白马近两三日就要产崽,狄米对它照顾得格外上心。
傍晚,狄米遛完马回到住处,远远地看到两个人站在自己的帐子前,走近了,他认出女孩子是伊琳,伊琳是昔班的侍女,他在昔班的帐幕里见过。另一个人,高大魁梧,怀中抱着一大堆东西,遮得他的脸都看不清了。
狄米惊讶地望着他们。
伊琳看到他,倒是长长地舒了口气:“谢天谢地,你可回来了。你再不回来,我哥该累死了。本来我们想把东西给你放到帐子里,可是你不在,我们就没敢进去。你的脾气那么古怪,别再惹你不高兴。”伊琳依然是孩子情性,快人快语,狄米倒被她的直言不讳逗得脸上闪过些许笑意。
“你哥?”
“我哥叫忙哥撒,是蒙哥小王爷的侍卫长,被我抓差来给你送东西。你先别问那么多了,赶紧让我们进去吧。”
狄米打开帐门,摸索着点亮油灯,伊琳帮着哥哥将东西放在帐子里头,狄米这才看清,原来是一整套簇新的被、褥、毛毯、枕头、盥洗用具等生活用品。
“这是……”
“大汗让我给你送来的。他说,你还有别的什么需要,尽管告诉他,他一定会设法为你备齐。”
“大汗?”
“是啊。”
狄米的嘴角掠过一抹冷笑:“你们大汗对他的侍卫都是这么体贴照顾的吗?”若无其事的言辞中却隐含着轻蔑和不恭。
“大汗对手下将士一向很好。不过,大汗对你倒是格外的体贴照顾,我想,这一定是因为大汗很欣赏你吧?他一直说,你是个英雄。”伊琳没有听出狄米话里的讥讽,倒是很认真地回答了他的问话。
狄米心中猛然一跳,他不知道自己的脸色是不是变了,急忙侧过身,对伊琳的话做了个不置可否的表情。
“好啦,东西送到了,任务完成了。哥,咱们走吧,大汗一定还在等着我回话呢。狄米,你也早些休息,别太辛苦了,这也是大汗要我转告你的。”
忙哥撒点点头,伸出蒲扇一样的大手在狄米的肩膀上拍了拍,狄米疼得一缩身子。“小兄弟,我们走了。改天我带你去跟我的那些弟兄们喝酒。你别总一个人闷着,多交些朋友就不会感到孤单了。”
狄米哭笑不得。这兄妹二人的性格倒是如出一辙,不过,他突然发现自己其实并不讨厌他们。
不,非但不讨厌,相反,他倒开始喜欢他们了。
俟忙哥撒兄妹离去,狄米简单收拾收拾,躺下了。然而置身于温暖舒适、散发着好闻气味的被褥中,他却失眠了。
他想起父亲和母亲,泪水一滴滴滴落下来,慢慢地打湿了枕头。后来,拔都那张似曾相识的脸庞出现在他的脑海中,他努力回想着自己曾在哪里见过他,可他实在想不起来,只好放弃了。
那张脸……是仇人的脸吧?
就这样想着仇人,至少他不会感到那么孤独。
做了拔都的侍卫,狄米能够见到拔都的机会却不是很多。他大部分的时间都待在马厩里,对于照顾拔都的爱马,他倒是乐此不疲。
第三天的晚上,白马产下了一只小马驹,狄米爱得不得了,整整一宿,不眠不休地照顾着“母子”俩,直到确定“母子”平安,他才捶着酸痛的肩膀和腰肢从“产房”里钻了出来。
当他直起身时,他不由愣住了。
拔都站在“产房”外,正向他微微笑着。
在最初的刹那,他以为自己产生了幻觉。
“你……”
“累了吧?”拔都柔声问。他的笑容好……亲切。
“你什么时候来的?”
“来了一会儿。他们说,你还在里面。”
“哦,你放心,它们都很好。”
拔都点点头:“狄米。”
“什么?”
“今天是个好日子,值得庆祝。我让他们在你的帐子里备了早餐,你可以陪我喝一杯吗?”
“早晨就喝酒?”
“只是葡萄酒而已。走吧。”
狄米觉得自己应该拒绝,可他并不想拒绝。这种心不由己的感觉让他很无奈。
早餐居然很丰盛,有煎蛋、煎肠、面包、手把肉、炒米、果子、奶皮、白奶油、酸奶、牛奶、奶茶,还有葡萄酒……林林总总地摆了一桌子。狄米请拔都坐下来,为他和自己斟上葡萄酒。
“就我们两人吗?”
“是。”
“这么丰盛的早餐只有两个人享用,太浪费了。”
“我想单独和你吃顿早饭。”
“为什么?”
拔都没回答。狄米抬起头,正遇上拔都凝视的目光,那目光里有一种特别的东西,让他的心情不由一阵凌乱。
两人喝了第一杯酒,便闷声不响地吃了一会儿饭。后来,还是拔都打破了沉寂:“狄米,你给小马驹起名字了吗?”
“起了。我叫它‘乌格’(蒙古语,‘话’之意)。”
“什么?”
“‘乌格’。很重要的意思,每个人不是都得说吗?”
“又是‘乌格’啊……”拔都喃喃着,似有无限感慨。
“怎么了?”
“我想起了一桩往事,是父亲讲给我的。那时候,正是父亲生命中的最后两天,他给我讲了许多关于他与祖汗之间的事情。桩桩件件,他都记在心里。当时,他是那样思念祖汗,却又无法再与祖汗相见,回忆是他寄托思念与爱的唯一方式。我隐隐有种感觉,在父亲即将离开人世的时候,他一定是希望有个人知道,这世上恐怕再不会有如祖汗和他一样将彼此视作生命的父子。”
狄米被拔都忧伤的语气打动了,同时对“乌格”这个名字也产生了许多好奇,这种好奇压倒了他对拔都的戒备:“可以……可以讲给我听吗?”
拔都望着他,片刻,点了点头。
术赤出生在篾儿乞部。三岁之前,他一直以为篾儿乞部的三王爷赤勒格尔就是他的父亲。后来,他回到了生父身边,但是他与赤勒格尔的缘分并未结束。一次,他因旧病复发昏倒在林中,是赤勒格尔救了他,当赤勒格尔询问他的名字时,他随口编了一个名字:“乌格”。
差不多一年之后,赤勒格尔在探望术赤的时候病逝了。
又过了四年,蒙古与乃蛮的战争结束,成吉思汗至此在占据中部草原后又荡平西部草原。但那些屡次遭受成吉思汗军事打击的敌对部落首领却不甘心他们的失败,他们在草原边陲集结起来,准备做最后的顽抗。
在这些部落中,就有篾儿乞部的脱黑堂和忽都父子。
短暂的夏季一过,为一举完成草原统一大业,成吉思汗亲提大军直扑叶迷失河畔,追剿在那里集结的各敌部残余力量。这一场战事进行得异常顺利,除乃蛮部的忽出鲁克、斡亦赤惕部的忽图合、篾儿乞部的忽都带领少数残兵败将侥幸遁走外,其余首领在此役中尽数身亡。
就是这逃出罗网的三个人命运也各不相同。忽出鲁克后来逃往西辽,做了辽皇的乘龙快婿;忽图合投降了成吉思汗,与神箭合撒尔联姻;忽都则逃到了钦察草原,将容貌出众的侄女嫁与迦迪延,以此换来了容身之处。
忽都虽然逃脱,他的小儿子乌格却做了蒙古军的俘虏,被押到术赤的军帐,等候术赤的发落。
不知是出于对乌格年轻机敏的怜惜,还是出于乌格与他“同名”——多年前,术赤为赤勒格尔所救时顺口胡编的名字就叫“乌格”——的惊喜,术赤对乌格一见如故。他招呼乌格坐在身边,问了些鞍马弓箭之事,乌格对答如流,术赤对他更加赏识,决定予以留用。
其后一段日子的朝夕相处,术赤与乌格之间建立起真挚的友情。为报答术赤的知遇之恩,乌格表示只要成吉思汗不计前嫌,他愿去劝说父兄以及篾儿乞残余力量投降。术赤十分高兴,但考虑到父亲此前已明令脱黑堂父子及其儿孙杀无赦,他打算先征得父亲的同意。
战后庆祝胜利的宴会给了术赤一个机会。
宴会进行到一半时,术赤趁着父亲高兴,向父亲提出了赦免乌格的请求。成吉思汗的脸色顿时沉了下来,不等儿子把话说完,便毫不犹豫地拒绝了:“不可以!你身为一方主帅,为什么非要违抗军令呢?”
成吉思汗前所未有的愤怒使原本喜气洋洋的大帐霎时归于沉寂。
术赤愣住了。他原以为父亲会理智地处理这件事,没想到父亲对篾儿乞人的仇恨竟是如此根深蒂固。
可让乌格这样去死,他实在不甘心。
“父汗,您冷静点。脱黑堂已经死了,乌格还只是个孩子,他才只有十七岁。您为什么一定要赶尽杀绝呢?”
“你不必多言。忽都的儿子非死不可!当然,我不阻止你去送他。”成吉思汗的语调反而低沉下来,惟目光中流露着无情的杀机。
“如果我拒不执行呢?”被逼到死角的术赤奋力反抗着。
“你没有这个机会了,乌格已在我的营地。”
“什么!”术赤的嘴唇一下变得灰白,“您……您居然……您不觉得自己这样做太卑鄙了吗?”
成吉思汗一时语塞。他万万没想到他的儿子会在大庭广众之下指责他卑鄙。过去,外人都知道他与长子间关系微妙,但将矛盾这样公然暴露于众人面前,这还是头一遭。一切都是因为乌格——忽都的儿子。
术赤的心好似要炸开般难受。他宁愿去死,也不愿忍受这种痛苦,如果父亲不能相信他,那么这样的父子关系该是怎样令人悲哀!原来想好的话一句也说不出口了,术赤愤然离席。
“术赤,你……”眼看着儿子就要跨出帐门,成吉思汗的决心动摇了。他想着儿子的恳求,打算让步,或者干脆放弃原则。
“您还要说什么?”术赤冷冷回视父汗,“您是不是觉得我出生在篾儿乞部,也应该跟脱黑堂一块儿去死呢?”
“你!”成吉思汗怒极,下意识地攥紧了酒杯。突然,酒杯在他的手中碎裂了,鲜血从他的手心里一滴滴滴落在桌子上。
术赤看到了父亲的血,突然觉得自己的手心里传来一阵剧痛,这剧痛转眼又从他的手心传遍了他的全身。
父亲,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可您不该这样对待乌格。就因为他是篾儿乞人,他就“罪无可赎”了吗?
术赤转身离去了。
成吉思汗命令继续开宴。刘仲禄想给他先包扎一下伤口,被他粗暴地拒绝了。
众人面面相觑,索然无味。即使武士们献上了豪放遒劲的马刀舞,大帐中也依旧毫无喜气。
“大汗……”博尔术趋前,成吉思汗知道他想说什么。
“去吧,看住术赤,不要让他乱来。”
术赤打听到关押乌格的地方。帐外,守备森严,乌格戴着沉重的木枷,低头坐在角落里。
术赤强忍一腔痛苦,快步走到他的身边。
乌格惊醒似的抬起头,看见术赤,脸上露出一丝微笑:“大太子,你来送我?”
“乌格,是我害了你!我本该让你早早离开,远远离开。既然我不能救你,就不该留下你。”
乌格却很平静:“你别太自责,这不是你的错!谁让我是忽都的儿子呢?有些仇恨是化解不了的。说真的,大太子,就算你放我走,结果也不会比现在这样更好。从我出生起,就随祖父、父亲过着漂泊不定的生活,枕着盔甲睡觉,甚至连喝的酒里都有一股血腥味儿。我早厌烦了,厌烦透了。为这个,父亲没少骂我是胆小鬼,说我不配做他的儿子。”
“其实我和你一样,我的剑下不知倒下过多少人,可我一见到血,仍有一种要作呕的感觉。”
“所以我们成了朋友。大太子,听我说,不要难过,刚才我睡着了,睡得很踏实。我想,死对我来说真的不算是一件坏事。人活百年,终有一死,但不是每个人都能在死前结识一位心心相印的好朋友。”
“乌格,对不起,没想到杀死我好朋友的人竟是我父亲。”
“这也许就是命中注定吧。大太子,我愿意你送我。”
“我送你。也许很快,也许几十年,我们总会相见。”
“我不希望很快。大太子,你要保重。几十年的时间不算长,我们就以几十年为期,再续今日的友情。”
“我答应你。”
宴会结束后,乌格被处死了。术赤表现得很平静,只有了解他的人才能看出他眼中时时闪现的茫然的光芒,才知道他的内心承受着怎样的煎熬。
术赤始终不肯原谅他的父亲。除了军事会议,他借故推掉了一切可能与父亲见面的机会……
拔都的故事讲完了。
当拔都提到忽都的名字时,狄米的脸色变幻不定,但是后来,他的注意力完全被成吉思汗和术赤这一对父子吸引了,他更关心术赤是否能对父亲打开心结。
“后来呢?”拔都话音一落,他急切地问。
“后来?”拔都一时没明白过来。
“是啊,后来。术赤,哦,对不起,你父亲最后原谅成吉思汗了吗?”
“怎么说呢?除非父亲从此再也见不到祖汗。否则,只要祖汗对父亲表现出一点点父爱,他就会从心里原谅祖汗的一切过错。过去如此,在父亲的一生都是如此,他自己也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赤勒格尔呢?你父亲的内心怎样看待他?”
“在赤勒格尔临终的时候,父亲曾唤他‘阿爸’,赤勒格尔是怀着欣慰的心情离开人世的。不能否认父亲对赤勒格尔有感情,但那是感激、怜悯、内疚与悲悼之情,它们构成了父亲爱的全部内容。然而,他只愿意作为成吉思汗的儿子活着。心有所属,爱有所属,这是父亲无法摆脱的宿命。再说乌格之死,其实后来父亲也明白,如果他与祖汗之间多些了解,多些体谅,乌格原本是可以不死的,恰恰是他心里的阴影最终将乌格推上了死亡之路。”
“但你祖汗为什么那么仇恨篾儿乞人?是因为他的妻子曾被篾儿乞人掳掠吗?”
“这只是其中一个原因。祖汗是个自尊心很强的人,妻子遭受掳掠的确是他难以忘怀的耻辱。但还有另外一个原因。”
“什么?”
“为了父亲。”
“术赤太子?”
“对。说真的,祖汗与父亲之间的父子之情一直很微妙,也很复杂,父亲活着的时候,对祖汗总是若即若离,这使父亲于祖汗而言从来没有真正的归属感。而祖汗一生都是想拥有父亲这个儿子的,正因为无法如愿,正因为心中藏着深刻的遗憾,他才会如此仇恨篾儿乞人。”
狄米沉默了,过了一会儿,叹了口气。
“怎么?”
“因为仇恨,就要对篾儿乞人斩尽杀绝吗?”
“不是的。对于放下武器的篾儿乞人,祖汗都是饶命不杀的。祖汗的义弟是篾儿乞人,受到祖汗重用的将领,包括我的军队里,也有不少篾儿乞人,他们对祖汗、对伯汗、对我忠心耿耿。但是对于顽抗者,绝不能心慈手软,这从长远来说还是出于确保本土安全的考虑。”
狄米突然对这个话题有些厌烦。
“你呢?”
“嗯?”
“我是说你的心里就没有阴影吗?”
“什么阴影?”
“你能确信自己是成吉思汗的孙子吗?”
拔都爽朗地笑了:“不必确信,我从来就没有别的念头。想到我是成吉思汗的孙子,是一件像呼吸一样自然,像血液在血管里流动一样真实的事情。所以,我连一闪念的怀疑都不曾有过。”
狄米注视着拔都。他不想骗自己,他喜欢这个人坦率、开朗的性格。
稍一犹豫:“那么,你为什么会把这件事讲给我听呢?”
拔都一愣,神态发生了微妙的变化,片刻,他嗫嚅着:“也许……也许……是因为‘乌格’这个名字吧?”
看到他的脸上不自觉地现出赧颜,狄米的心头又是一阵迷乱。
贰
五天后,速不台与别儿哥率领大军从顿河附近返回。
拔都将饮宴处定在了哈里克斯的大公府。
一切都已准备妥当,酒宴即将开始,除了贵由和不里二王尚未到场,其余诸王和重要将领皆齐集宽敞的大公府大厅。
速不台、蒙哥、贝达尔等人共尊拔都上坐。拔都心怀坦荡,不善客套,推辞不过也就坐了。蒙哥一面派人去催请贵由、不里,一面亲手执盏,斟了一杯酒,恭恭敬敬地献给拔都:“拔都哥,这杯酒我敬你。斡罗斯、钦察、不里阿耳皆已降服,你居功至伟。”
拔都急忙起身,推辞道:“我岂敢贪功。这都是老将军速不台和各王兄弟的功劳,是西征将士浴血奋战的结果。”
“虽然如此,王爷身为全军统帅,理应代全体将士受这一杯酒。”忙哥撒起身劝道。
“是啊,请统帅先饮过此杯,我们的宴席也好开始。”年过六旬却威风不减当年的速不台也笑眯眯地劝道。说实在的,这段日子以来,战事进展顺利,老将军的心中十分欣慰。
“好吧。”拔都不再推辞,接酒一饮而尽。
速不台也敬一杯:“请统帅再饮一杯。”
拔都依然领受了。当他放下酒杯时,发现贵由、不里不知何时站在门口,贵由瘦削的脸上涨满了红潮,不里的眼睛里却喷射着怒火。
拔都的心头悸动了一下,神情慢慢变得严肃起来。
蒙哥敏感地循着拔都的目光向门口望去。“贵由、不里,你们来晚了。站着做什么?快过来吧。不里,你是晚辈,理应向统帅敬杯酒。”蒙哥感觉到不里的敌意,赶忙故作轻松地打圆场,言语平和却不容抗拒。
贵由、不里一言不发地走到拔都的桌案前。蒙哥倒了杯酒,递给不里,不里缩手不肯接,贵由反倒接了过去。拔都慢慢地坐回到自己的座位上,突然,贵由一扬手,将一杯酒全都泼洒在了拔都的脸上。
拔都猝不及防,一时有些愣住了。
大厅中欢快的气氛陡然变得紧张起来。不安的骚动传遍了大厅的每一个角落,一位年轻的侍卫下意识地攥紧了腰刀,他就是狄米。
狄米强忍怒火,上前为拔都擦拭着酒液。贵由喝道:“滚!”
狄米不为所动。
拔都向狄米微笑道:“你下去吧,没关系的。”
狄米不情愿地退到一旁。
拔都的脸上出现了一种无法解读的表情,不过,转瞬即逝。
拔都的从容进一步刺激了贵由敏感的神经,他犹如一头暴怒的野兽,一脚踹开桌案,劈手揪住拔都的衣领。他的手劲过大,拔都竟被他拽起,向前趔趄了几步,方才勉强站住身形。
“你要做什么?”
“把你先喝的两杯酒吐出来!”
“哦?”
“吐出来!”
“你的愤恨仅仅是因为我比你先饮了两杯酒?”
“你难道忘了我是窝阔台汗的长子吗?你敢心安理得地坐在最尊贵的位置上,我早就该教训教训你!”
“你心里真是这样想的吗?恐怕未必如此吧。贵由,你为什么会这样愤怒,我非常清楚。”
“浑蛋!住嘴!你有什么资格对我这么放肆?你这个长胡子的妇人!瘸腿的匹夫!”
“贵由叔说得对。这仗是你一个人打的吗?凭什么你独占功劳?你真的以为我们服你不成?你……我……”不里本是个干柴性子,又一向与贵由交厚,见贵由已经动了手,他的嘴笨,想说什么说不出口,不觉暴跳如雷,扯下背上的弓向拔都挥去。蒙哥离三人最近,眼疾手快地挡了一下,不里的弓只在拔都的脸上划过浅浅的一道痕迹。
“好啦!你们闹够了没有!贵由,松开你的手!你这样对我们的哥哥拉拉扯扯,乱发脾气,成何体统!不里,把弓放下!”
刚才,一切事情都发生得太过突然,不仅其他人,蒙哥一时也懵住了。眼见不里又要对拔都动手,蒙哥方才清醒过来,上前一步,一把夺过不里手里的硬弓,狠狠地掷在了地上。
“你!”
别儿哥正要从座位上站起来,被斡尔多伸手拉住了。别儿哥的眼中喷.99lib?射着怒火,贝达尔的脸色同样不好看,他是为自己侄儿的行为感到羞耻。
然而,面对如此污辱,拔都自始至终保持着令人难以理解的冷静和沉默。
“蒙哥,不关你的事!让我教训教训这个妄自尊大的匹夫!他也太不把你我兄弟放在眼里了。他真的认为西征的功劳都是他自己的吗?”贵由愤然说道。
“拔都哥从来没有这样认为过。倒是你们,贵由、不里,你们今天的所作所为真让我为你们感到丢脸。我知道你们心里在想些什么,不过我告诉你们,在这里,拔都不仅是我们的兄长,更是西征军名副其实的统帅,你们的做法已经完全违背了祖汗制定的大札撒。你们的无理取闹,只会让将士们寒心。我想,你们大概也不希望大汗了解这件事的始末吧?”
贵由的脸由红转白,由白转青,声音比刚才更加嘶哑:“你想用父汗来压我们吗?蒙哥?”
“对于违背大札撒的人,难道还有比这更好的选择吗?贵由,不里,我真心地希望你们能向统帅道歉。”
“荒唐!教训一个不懂规矩的人,居然要道歉?”
“其实,真正不懂规矩的人是你们!我已经说过了,如果你们立刻向统帅道歉,我可以看在兄弟叔侄的情分上不将今天的事禀明大汗。如果你们依然执迷不悟,一意孤行,为了维护统帅和西征军的威严,我只能将你们的行为如实上禀,一切听凭大汗裁夺。”
“这么说,你要跟我作对到底了?”
“是又如何?”
面对蒙哥的愤怒,贵由和不里竟不免有些心虚理亏。说也奇怪,贵由并不把声威显赫的拔都放在眼里,他也从来不曾忘记薇萱出嫁时他发过的誓言。但是蒙哥不同。蒙哥自幼生长在祖汗身边,秉承祖汗的言传身教,形成了特殊的威仪,即使窝阔台汗本人对蒙哥也是优渥有加、言听计从。然而在这样的场合下,让一个比自己还小两岁的堂弟当众斥责,贵由实在放不下面子来。思前想后,只得愤而离开。不里平静下来,犹豫再三,终究向拔都认了错。
拔都以他特有的宽容原谅了不里。
仿佛不经意间,拔都与蒙哥的目光交汇在一起。速不台看到他们相视一笑,这是心心相印的友情,与血缘无关。
蒙哥言出必行,宴席结束后即派弟弟旭烈兀将宴席上发生的冲突原原本本地禀报给大汗窝阔台。窝阔台正为西征军进展神速而喜悦,没想到听闻自己的长子生出如此事端,不由勃然大怒,当即传命使者随旭烈兀赴西征军传他的口谕:贵由立刻回到军中,向拔都认错,否则将流放边远,永不叙用。
使者还给贵由带来了一封海迷失的密信,这是在海迷失得知使者将要动身时匆忙间草就的。密信措辞严厉,告诫贵由小不忍则乱大谋。信中还借乃马真皇后的话说,阔出病故后,窝阔台汗有意将年幼的爱孙失烈门确立为接班人,贵由必须抓紧机会,再立战功,千万不要让自己成为被大汗彻底遗弃的人。贵由一向对母亲言听计从,再则迫于父汗的压力,不得不重返西征军中,向拔都认罪。
一场风波暂时归于平静。
拔都当即起营兵分三路,继续向西挺进。途中,拔都的战马突然失蹄,将拔都摔在马下,所幸路上积雪重重,拔都无甚大碍。
蒙哥闻讯赶来,亲自检查了战马,终于在马蹄中找到一颗细小尖利的铁钉。蒙哥分析后认为,这枚铁钉显然被麻醉剂浸过,然后钉在了马蹄上。一开始,战马不觉疼痛,行走如常,随着药力消失,战马渐渐不堪其痛,才将主人甩在马下。
那么,究竟是谁做了手脚呢?
蒙哥的脑海里闪过狄米的身影。
狄米是个既细心又负责的养马倌,自归降后,他将拔都的战马一匹匹都养得膘肥体壮,其中就包括拔都最常骑的两匹战马。拔都对于狄米的信任确实异于常人,许多事情他都会直接交待给狄米,正是这个缘故,拔都出发前要骑哪一匹战马只有狄米最清楚。如果说做手脚,狄米的嫌疑最大。
不久,狄米被带到拔都和蒙哥的面前。
狄米很镇定,迎着蒙哥质问的目光。
“一定是你做的吧。”蒙哥开门见山地问。
狄米看了看拔都,拔都的目光里闪动着含义莫辨的光芒,似乎是不愿意相信,又似乎是不愿意让狄米承认。
“是。”狄米干脆地回答。他的干脆让蒙哥和拔都都不免感到意外,他们迅速地对视了一眼。
“为什么?”蒙哥问。
狄米挑衅地望着他,嘴角掠过一抹冷笑。
拔都虽不意外,内心深处却是五味杂陈。
“可是,你为什么不逃走?”良久,拔都平静地问。
“啊?”
“你有足够的时间离开,为什么要留下不走呢?”
狄米可能没料到拔都会这样问他,不由愣住了。
是啊,为什么?
莫非……我自始至终,根本就没有逃走的打算?
微妙的寂静笼罩了大厅中的三个人,蒙哥是若有所思,拔都和狄米则因各怀心事,一时间都没有话说。
许久,还是拔都最先打破了沉默:“现在,你的心里是否好受了一些?”
“好受?”
“你一定是想明白了,才会出此下策。”
如果我能将一切都想明白,那我一定会让你的战马在战场上失蹄。狄米默默地想着。就是因为有太多事情我无法想明白,才想将这一切早点结束。否则,只怕我再也无法对你动手。
从天窗射进来的光线照在了狄米那张毫无瑕疵的脸上,他睁着一双黑蓝色的眼睛,坦然地凝望着拔都。
蓦然,拔都的脸上流露出一种深切的痛苦。
“你,真的就那么想让我死?”
“不!”回答来得如此之快,狄米还没有做好准备,这个字已经脱口而出。话一出口,他几乎是懊悔地狠狠咬住了嘴唇。
蒙哥早已觉察出拔都与狄米之间不同寻常的关系,他默默地在椅子上坐下来,不动声色地听着拔都与狄米的对话。
“现在,你有什么打算?”
“死。”
“为什么?”
“又是为什么!也罢,我告诉你:当初我之所以选择投降,就是为了有机会可以杀掉你,为我的父母亲报仇。虽然我没有达到目的,不过,我已经做了自己该做的,我可以去地下见他们了。”
“你的父母,可以告诉我他们是谁吗?”
“你没有必要知道。”
“既然你如此仇恨我,无法原谅,你就走吧,走得越远越好。”
“你不杀我?”
拔都慢慢地走近狄米。他离他那样近,久久地凝视着他,狄米甚至可以感受到他温暖的气息。这使他想起“乌格”出生那天他们独处时的情景。那天,他们俩居然像朋友一样倾心长谈,无拘无束。
“你不杀我?”狄米再一次徒劳地问。
拔都转过头,痛苦地挥了挥手:“来人,带他出去。”
“等一等!告诉我原因。”
“我不知道……”拔都喃喃道。
“我知道!”一个声音传入帐中,不啻一声平地惊雷。
拔都、狄米、蒙哥一起循声望去。
“哑姨?”
“阿妈!”
狄米挣脱开兵士,扑进了哑姨的怀抱。“阿妈……阿妈,真的是你吗?我不是在做梦吧?”
“不是,冰姬。不是,我的女儿。这不是梦!真的没想到还能再见到你,让阿妈好好看看你!”
望着相拥而泣的一对母女,拔都和蒙哥都觉得不可思议,愕然呆立在一旁。
“阿妈,你怎么会在这里?”
“是拔都王爷救了我。”
“这怎么可能!”
“是真的,女儿。拔都王爷救了我,还收留了我。他不是你的仇人。这几年来,阿妈活着唯一的心愿就是找到你。”
“可是,他是杀害阿爸的凶手。”
“不!你阿爸是被忽滩杀死的。”
“忽滩?”
“是,阿妈亲眼看到他杀害了你的父亲,可惜那时,阿妈已经什么都挽回不了了。为了不被忽滩灭口,阿妈东躲西藏,不慎掉进了深沟。如果不是拔都王爷和他的士兵救了我,阿妈恐怕现在早已经不在人世了。”
“可是,他侵占了我们的家园,阿妈你难道真的不恨他吗?”
“女儿,我们篾儿乞人与蒙古人世代为仇,这样的结局是注定的。”
蒙哥恍然大悟:“你是娜塔佳夫人?”
“是的,我就是迦迪延的妻子,这个孩子是我和他的女儿,冰姬。”
此时,拔都也不再感到意外:“你为什么不早一点告诉我?”
“冰姬的父亲死后,我万念俱灰,若不是惦记尚在基辅的冰姬,我又怎会苦苦挣扎着活下去?每当我想起往事,我不想再说什么,我只想默默地等着我女儿的消息。”99lib?
“阿妈!”
“孩子,我的好女儿。我们终于团聚了,再也不能分开了。”
“是的。阿妈,我们一起走吧。”
“你想好去哪里了吗?”
冰姬欲言又止。是啊,她们能去哪里呢?
拔都定定地望着狄米,不,冰姬,许多年前的那一幕他记忆犹新,那时的孩子已经长成了如此美丽的女子,他从见到她起就希望她能留下来。可是,他不知道,冰姬,倔强的冰姬,她会留下来吗?
蒙哥将拔都的神情完全看在眼里,心思稍稍一转,走下案台,向娜塔佳夫人使了个眼色。
娜塔佳夫人会意:“女儿,阿妈去向伊琳告个别,她是一个很好的孩子,阿妈不能一声不响地就离去。你在这里等阿妈回来。”
“请等一等,娜塔佳夫人,我有几句话想跟你谈谈。”蒙哥似很随意地说了一句,陪着娜塔佳向帐外走去。
他摆了摆手,侍卫随他悄然退出。
大帐中只剩下冰姬和拔都了。
拔都与冰姬的目光交织在一起,在他灼热目光的注视下,冰姬的脸上不觉泛起了一抹淡淡的红晕。
犹豫了许久,拔都终于嗫嚅着吐露出心底的秘密。
“冰姬,当你还叫狄米的时候,我就觉得自己在哪里见过你……那一年,在你父亲的大帐中,你大概只有三岁吧,我第一次见到你。我至今还记得你那可爱的样子:黑蓝黑蓝的眼睛,栗色的卷发,像一个碰不得的瓷娃娃。一转眼,十八年过去了,瓷娃娃长成了一个美丽的姑娘,而我,仿佛在梦中一样。”
冰姬的记忆之门同样被打开了,她也终于明白了那种由来以久的似曾相识的感觉究竟缘自于何处。
“你,知道我是女子?”
“一个让男人汗颜的女子。我从一开始就知道。”
“可……”
“我想留下你,我就是想将你留在身边,想看着你,这是我过去对任何人都不曾有过的感觉。”
“我留下来是为了杀你。”
“最终你没有。你知道落在雪地里我会很安全。”
冰姬低下了头,扪心自问:究竟为什么不想杀他?她不是要给父母亲报仇的吗?难道……难道她的心里真的早就产生了别样的感情?
那天在宴会上,她作为他的侍卫目睹了他被自己的堂弟和侄儿羞辱,当时她真恨不得亲手杀死贵由和不里。她本来应该为他的一再忍让而感到不值,当时却偏偏只觉得心痛。也许就是从那时起,或许更早,在她决定留下来伺机刺杀他的那一刻,她其实就已意识到自己正在犯着一个致命的错误。
她的感情在部族灭亡的仇恨和对他的景仰中饱受折磨,几乎快让她发疯,她强忍着,直到她发现自己越来越分不清爱与恨的界限时,才义无反顾地要了结这一切。
他摔在了雪地上,很厚很厚的雪,这是她为父母,为部族所能做的,也是他应该得到的。她不管这算不算自欺欺人,反正当她用这种方式为自己报了仇后,内心第一次恢复了坦然和宁静。
她等待着,很执著,也很急切。她还想见他最后一面。
她渴望他能给她一个结局,可他依旧还很宽容。他的眼神分明告诉她,他永远不会伤害她。而她,是否也应该宽容呢?
拔都握住了冰姬的双手,冰姬挣了一下,没有挣脱掉。拔都厚厚的手掌很温暖,冰姬情愿永远被他这样握着。
“你……”
“冰姬,忘掉仇恨,留下来吧。”
“我……”
“答应我,做我的妻子。”
“不!”冰姬突然涨红了脸。
拔都情难自已地将冰姬紧紧搂在怀中,低下头,将深深的吻印在了冰姬湿润的双唇上。这是他少有的激情外露。爱,似乎在这一刻凝固了一切,也化解了一切。
冰姬仿佛一只受惊的小鹿,不争气的泪水夺眶而出。
“答应我,好吗?”
“好!”仿佛不经意志的许可,回答便冲口而出。
拔都稍稍松开了冰姬,笨拙地为她拭去泪水。“你在流泪?”
“是的。我原以为,从此再也见不到你。”
“为什么这样想?”
“你亲口说的,要我走。”
“小傻瓜!即便你走了,我还是要去寻你回来。”
“真的吗?”
“我何曾骗过你。我不会真的让你离开我的,对你,我有太多的不舍。”
“你从什么时候开始知道的?”
“你三岁的时候。”
冰姬破涕为笑。
“走吧,小傻瓜,我们这就去征求你母亲的同意。”
“不用了,娜塔佳夫人正准备为你们祝福呢。拔都哥,我已代你向她提过亲了。”不知何时,蒙哥出现在帐门口,微笑着说道。
拔都柔情地望着冰姬。
“这样的神仙眷属,连长生天也一定会保佑你们。拔都哥,等我们平定了斡罗斯全境,就按照我们蒙古人的习俗,举行一个盛大的婚筵吧。刚才我还在跟娜塔佳夫人商议这件事。冰姬姑娘的身上,一半流着我们蒙古人的血,她的勇敢顽强也与我们蒙古人无异,而且,她是这样美丽,她能做你的夫人,真是天作之合。如果你们信得过我,大婚的一切就都交由我来安排吧。”
“谢谢你,蒙哥。”
蒙哥的脸上露出了开朗的笑容。西征以来,这是最让他畅快的一件事。他要立刻写信告诉母亲这个好消息,相信母亲也会为拔都祝福的。
娜塔佳夫人走进大帐,冰姬扑进了她的怀中。母亲的泪水滴落在女儿的秀发上,但这一次,是幸福的眼泪。
随着斡罗斯各公国的相继臣服,地处中欧的波兰、匈牙利首当其冲地成为蒙古西征军的下一个军事目标。
迦迪延遇害身亡后,忽滩攫取了钦察部的首领之位。他假意归顺了蒙古人,暗中却率部四万逃至匈牙利境内。匈牙利别剌四世意欲借助这支力量对抗来势汹汹的蒙古军,欣然同意接纳钦察人,他与忽滩相约,钦察人改奉基督教,别剌四世则亲赴边地,迎接忽滩,厚礼款待。遗憾的是,钦察人恶习难改,入境之时,掳掠奸淫,无恶不作,引起了匈牙利百姓的憎恶,由此也产生了对别剌四世的不满。
匈牙利国境三面环山,险扼四塞,地势极佳。首都在多瑙河畔,分为东西两部,河东为佩斯特,筑有离宫,乃别剌四世驻地;河西为布达(二城今合为匈牙利共和国首都布达佩斯)。
不仅如此,匈牙利还与波兰唇齿相依,两国联姻,利害一致。
冰姬与拔都成亲之夜,曾泣请拔都出兵匈牙利,征伐忽滩,为死去的父亲迦迪延报仇,拔都毫不犹豫地答应下来。但拔都做出这个决定却并非出于儿女私情。在征服斡罗斯的过程中,拔都就已经深刻地认识到,如不击破欧洲中部的敌对力量,蒙古军对斡罗斯的占领就有如芒刺在背,随时会危及自身的安全。正是为了服从大的战略需要,拔都才决定乘胜用兵中欧,彻底扫除威胁。
拔都与蒙哥、贵由、不里等人以及老将速不台一起详细研究了作战计划。一年前的宴会风波,拔都记忆犹新。虽然蒙哥仗义执言,先迫使不里认错,后又将贵由的无状禀报了大汗窝阔台,窝阔台也遣使对长子做了严厉的训诫,并责令他返回军中公开向拔都认错。然而,表面的和解却孕育更深刻的嫉恨,拔都心里很清楚,他绝不能放心地依赖与他貌合神离的贵由和不里。
会上,拔都决定,先由蒙哥率一支部队进入波兰,搜集情报,等春天来临,再兵分两路,同时进攻波兰、匈牙利。
蒙哥的情报一份接着一份送达帅营,详细地叙述了波兰的地形和军队概况。在冬雪融化之时,拔都当即遣贝达尔率五万将士进攻波兰,他与速不台率七万蒙古军进击匈牙利。
拔都首先遣使向匈牙利王别剌四世劝降。别剌四世不愿归附,令军队誓死扼守喀尔陌阡山各隘口。
拔都以别儿哥为先锋,迅速突破隘口,长驱直入,势如破竹。
布达城中,别剌四世正在举行军事会议,闻知败讯忙遣将领速回军中,整军向佩斯特城聚集。同时送信给钦察首领忽滩,约他共同抗击蒙古人。之后,别剌四世将家眷送往奥地利边境,自己则坐镇布达城对岸的佩斯特城中,准备等诸军会齐后,与蒙古军决战。
拔都一马当先,攻至佩斯特城下,见城防坚固,想诱敌出击。蒙古军不断向别剌四世挑战,别剌四世只管坐等援军,避不出战。
驻守佩斯特城的将领大多忍耐不住,要求出城与蒙古军一决雌雄,大主教玉果邻也向别剌四世请战,别剌四世一概不予理睬。玉果邻鄙视别剌四世的怯懦,擅自率少数部队出城与蒙古军作战。蒙古军佯装败退,越过一片沼泽地,玉果邻不知是计,趁势穷追不舍,结果匈牙利士兵身披重甲,陷入泥泞之中,进退不得。这时,蒙古军万箭齐发,匈牙利军流血漂橹,玉果邻仅带四人逃回城中。
别剌四世倒没有埋怨玉果邻擅自行动,玉果邻却深恨别剌四世不予增援,导致兵败,愤然回到府中。
不久,忽滩率钦察援军赶到。玉果邻一向不信任钦察人,便遣家仆四处放出风声,说蒙古人中多钦察人,如果不杀忽滩,恐为内变。别剌四世耳软心活,真的将忽滩投入狱中,忽滩被活活折磨致死。这样一来,别剌四世不仅失去了一支熟悉蒙古军的战斗力量,而且还增添了许多纷扰。忽滩死讯一传出,城内争杀钦察人,钦察人奋起还击,大肆掳掠后逃入保加利亚境内。
四月初,贝达尔在波兰战场里格尼志一役中全歼波德联军,为拔都攻打佩斯特城解除了后顾之忧。
与此同时,匈牙利的各路援军会集佩斯城,约四十万人。别剌四世有恃无恐,挥军出战,这就是历史上著名的赛育河之战。
敌众我寡,拔都不战自退,选好地势,先营于赛育河河东。赛育河两岸,河东多沼泽,地险易守;河西却地势开阔,站在对岸高处可一览无遗。
不久,别剌四世进至河西,扎下营来。别剌四世与诸将视察了战场,见附近有一座石桥,担心蒙古军在此处渡河,遂派出三千精兵坚守。
匈牙利大军就在河西环车为营,悬盾于上,俨如堡垒。拔都不敢轻举妄动,派蒙哥再率小股部队临岸侦察。蒙哥还报,对岸结营虽严,防备却很松垮,有懈可击。
拔都疑虑顿消,决定乘夜进攻。他派昔班率军夺桥,不里从下游潜行渡河,迂回到匈牙利军队侧后发起突袭。
昔班在河岸设置了七个投石机,对石桥守军一番轰击,匈牙利军被迫后撤。昔班迅速占领了石桥,拔都指挥主力骑兵飞奔过桥,攻击匈牙利军,但匈牙利军兵多势众,寸步必争,双方僵持不下。
次日黎明,不里迂回至预定地点。只听三声炮响,拔都与不里从正面与侧后同时向匈牙利营地发起进攻。匈牙利军全营慌作一团,玉果邻率兵出战,大败而还,其余诸将出战,均负伤而归,如此三番,别剌四世心中惊恐,失去了力战必胜的信心。
两军战至中午,匈牙利军营变生肘腋,一部士兵出营逃命,蒙古将士乘机杀入营地,用刀斩断绳索,掀翻营盘。匈牙利兵聚集,誓死抵抗,人数愈见愈多,拔都忙下令开围纵容。匈牙利军将士见有路可逃,争相逃命,但因结帐过密,帐绳阻挠,许多人纷纷跌倒,成了蒙古军的俘虏。
别剌四世闻知大主教玉果邻阵亡,吓得赶紧换上士兵衣服,杂于众人之间,从蒙古军围攻漏缺处单人独骑向奥地利方向遁去。在那里,他与自己的家眷团聚,后隐居于一座海岛。
蒙古将士趁势追击溃逃匈牙利军,匈牙利军弃甲曳兵,疲惫至极,多于溃逃路上被各个歼灭;部分慌不择路,陷入沼泽之中。赛育河之战,蒙古军大获全胜。
大将忙哥撒打扫战场时,缴获匈牙利国王玉玺,献给拔都。拔都不取,请贵由转交窝阔台汗。
短短九个月,拔都完成了对波兰、匈牙利两国的征服,准备继续挥戈西进。消息传到欧洲各国,引起了极大的惊恐和震动。因为当时欧洲各国均势单力薄,还没有一支军队可以抵挡住蒙古军的进攻。英国巴力门议会做出决议,不允许船舶出海捕鱼,以防蒙古军乘虚而入。
拔都将西征军暂时集结于赛育河畔休整。对已被征服的波兰与匈牙利两国,拔都指定了原王族之后出任国王,继续治理本国。99lib.
冬季,拔都派速不台和蒙哥率两支军马渡过多瑙河,继续向西扫荡。所到之处,无不望风披靡。
正当各国惶惶不可终日之时,窝阔台汗驾崩的凶讯传到蒙古西征军中,拔都当即下令东返。窝阔台汗的逝世拯救了欧洲。
拔都派斡尔多、昔班随贵由、蒙哥等东返蒙古草原,参加窝阔台汗的葬礼。他则来到伏尔加河畔风光优美的萨莱城,定都于此,正式建立了后来统治欧洲长达二百六十二年的金帐汗国。
叁
四川,兀良合台军营。
吃晚饭前,兀良合台、薇萱公主召来女儿诺敏,准备与她商议一件事情。三年前,正当拔都在西征战场大显神威、屡建奇功之时,诺敏的弟弟,年方十三岁的阿术代表父母回蒙古草原探望窝阔台汗,在苏如夫人的营地见到了忽必烈。忽必烈喜爱这个孩子的聪慧与机智,意欲将他留在身边亲自照拂、培养,遂写信征求兀良合台的意见,兀良合台欣然应允。
诺敏的弟弟阿术与她的年龄只相差一两岁,姐弟俩形影不离,感情十分亲密。如今弟弟不能回来,诺敏难免感到孤寂,一日溜出军营游玩,不料在山中被毒蛇咬伤。情急之下,诺敏大声呼救,幸好一位青年正在山中打猎,被她的呼救声引到身边,当时,诺敏的意识尚且清醒,青年看了一下她的伤势,急忙背起她,一路奔跑着回到自己在山下的家中。
路上,诺敏陷入昏迷之中。青年的母亲是位精通医术的女大夫,她为诺敏解了蛇毒。诺敏苏醒时,首先映入眼帘的是父亲和母亲疼爱的脸。由于昏睡,诺敏对后来发生的事情并不知晓,她只记得是一个小伙子来到她身边,将她背在背上……她的记忆到此为止,如今死里逃生,她急于见到自己的救命恩人,父亲告诉她,他已派人去请了。
第二天,父亲真的将她的救命恩人带到她的面前。直到这时,诺敏才知道青年的名字叫做齐尼兰萨。齐尼兰萨长着高高的个头,眉眼乌黑俊秀,看着很精神也很帅气。为报答齐尼兰萨和他母亲对女儿的救命之恩,兀良合台想将齐尼兰萨全家都接到自己的军营,却被齐尼兰萨婉言谢绝了。不过,应兀良合台之请,齐尼兰萨在军营待了几天,当诺敏完全康复后,他回到了母亲身边。
齐尼兰萨与母亲和孪生姐姐一起生活,姐姐叫做百灵,姐弟两人的个性都很独立。诺敏病好后经常去齐尼兰萨家里玩耍,很快与他们全家处熟了,她的天真与善良赢得了女大夫的喜爱。后来,女大夫病倒了,兀良合台和薇萱公主倾尽全力,多方请人医治,诺敏更是不辞辛苦地与齐尼兰萨和百灵一道服侍在她的病榻前。然而所有的人回天乏.99lib?力,女大夫病势日沉,终于不治。她去世后,齐尼兰萨按照她临终前的嘱托,做了诺敏的侍卫。他的姐姐百灵,则独自留在家中。
应该说,齐尼兰萨是个踏实可靠的侍卫,人也极其聪明和勤奋,兀良合台教他骑马、射箭、摔跤,他一学就会,尤其他的箭法,没用多久在整个军中无人能及。兀良合台很欣赏这个年轻人的才华,也知道女儿对他芳心暗许,可齐尼兰萨的想法不好琢磨,他对诺敏尽心尽责,却始终不曾接受她的感情。
兀良合台和薇萱及女儿诺敏商量的事情,是想让女儿代他们远赴萨莱城,看望拔都汗和冰姬皇后。薇萱与几位哥哥分别数年,十分想念他们。半年前,窝阔台汗病逝,薇萱与丈夫回蒙古奔丧,见到了大哥斡尔多和弟弟昔班,却没有见到二哥拔都,得知二哥已定都萨莱城,薇萱那时就有省亲的念头。
由于战事需要,兀良合台不久回到四川驻防,斡尔多、昔班则为来年推选新汗之故,暂时留在蒙古草原。四川是蒙宋势力角逐的前沿阵地,蒙古又因窝阔台汗病逝局势不稳,薇萱不敢离开军营,与丈夫商议后,决定派女儿诺敏代他们前往萨莱。诺敏只在小时候见过舅舅,对舅舅的记忆早已模糊,但舅舅是一位除成吉思汗外最令她崇敬的英雄,萨莱又是一座遥远的有着异国情调的都城,如果不藏书网是因为齐尼兰萨,她未尝不愿意听从父母的安排做这一趟远行。她的心情十分矛盾,推说要做些准备,闷闷不乐地来到营后齐尼兰萨经常练习射箭的地方。
齐尼兰萨果然在这里。他刚将一支箭搭在弓上,看到诺敏,有些奇怪,急忙放下弓箭,走到她的面前。
诺敏的脸色不同寻常,齐尼兰萨有点担心,问道:“你怎么了?”
“齐尼……”诺敏只唤了这一声,便哽住了。她眼泪汪汪地望着齐尼兰萨。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齐尼兰萨的声音里一反常态地透出几分焦急。平常,他与诺敏很少交谈,即使交谈,语调里也听不出任何感情。
“齐尼,我舍不得离开你。如果我走了,很长一段时间回不来,你会不会把我忘了,娶了别的女孩子?”
齐尼兰萨难得地笑了一下:“我能娶哪个女孩子?99lib.除了你,我的身边还有别的女孩子吗?”
“怎么没有?你也瞒不过我去。”
“好啦,别瞎想了。你要去哪里?”
“很远的地方。”
“很远吗?既然很远,你阿爸和额吉怎么舍得让你去?”
“就是他们让我去的,是去我舅舅那里。”
齐尼兰萨好似没听懂:“你舅舅那里?那是哪里?”
“萨莱啊。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说过这个地方?它是金帐汗国的首都。阿爸和额吉想让我代他们去看望我拔都舅舅。我要跟……”
诺敏只顾往下说着,却没有注意到齐尼兰萨震惊的表情,当她提到拔都这个名字时,齐尼兰萨再也忍不住,打断了她的话:“你说的拔都,可是成吉思汗的孙子,西征军的统帅拔都汗?”
“当然了。难道除了他还有别人吗?你又不是不知道,我额吉是拔都汗的妹妹,那我舅舅肯定是拔都汗了。”
“这么说,你要去的地方是拔都汗那里?”
“是啊。”
“你跟谁去?什么时候动身?”
“很快就会动身。选汗大会结束后,我与斡尔多舅舅、昔班舅舅同行。就是这次时间安排得太紧,恐怕见不到苏如奶奶了。”
“苏如夫人?”
“她是蒙哥王爷和忽必烈王爷的额吉。我跟你说过的,我弟弟阿术现在就随侍在忽必烈舅舅身边。”
“如果是去萨莱,我也要去。”
诺敏以为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
“我陪你去。”
诺敏愣愣地望着齐尼兰萨。
“怎么?”
“我没想到……”
“这样不好吗?”
“你能去,我当然最高兴了。可是,那么远的地方,你会陪我一起去,我真的有些意外。”
“不用意外,我说真的!”
诺敏兴奋地抓住了齐尼兰萨的胳膊,笑逐颜开:“我可不可以当做这是因为你舍不得离开我呢?”
齐尼兰萨望着诺敏泪痕斑斑的笑脸,第一次对这个既可爱又痴情的女孩儿产生了一种莫名的心动。此前,他纯粹是为了兑现对母亲的承诺才同意给诺敏做侍卫的。他和百灵商议过,他只做三年侍卫,算是报答兀良合台夫妇千方百计为母亲治病以及诺敏尽心服侍母亲的恩德。三年的期限一满,他就向兀良合台辞行,然后和百灵前往萨莱,毕竟那里才是他们姐弟向往的地方。但现在的情况发生了变化,既然诺敏也要去萨莱,他至少不用为到时该如何离开她而为难了。
事实上,想到他的离去会让诺敏伤心难过,他终究有些不忍。
“不管你以前对我多么冷淡,你心里还是在意我的,我说得没错吧?”诺敏不依不饶地追问着,她一定要听到齐尼兰萨的回答。
齐尼兰萨只笑不语。
“说呀,我要你亲口说出来!”
齐尼兰萨任诺敏抓着自己的胳膊,好笑地注视着她。有那么一会儿,他不知想什么想得有些出神。他的心情的确很愉快,因为他知道,不远的将来他和百灵就能见到那个人了,而这件事远比世间任何其他事都重要。他掏出一块手帕,递给诺敏,故作严肃地说道:“看你,又哭又笑的。你千万别想多了,我是你的侍卫,当然你到哪里我都得陪着你保护你了。”
诺敏却不管他嘴上怎么说,她只是觉得这一切都太过圆满了,圆满得让她以为自己是在做梦。突然,她想起一件事来:“你走了,百灵姐怎么办?”
“她当然也去。”
诺敏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齐尼兰萨又强调了一句:“百灵也跟我们一起去。”
“萨莱太远了,你确定她愿意跟我们一起去吗?”
“当然确定。萨莱是她最向往的地方。”
“为什么?”
“因为……这个……”齐尼兰萨刚才说得太快,这会儿倒有些支支吾吾了。
诺敏不解地望着齐尼兰萨。
齐尼兰萨顿了顿,费力地寻找着合适的表述方式:“她不是……不是喜欢旅游嘛,萨莱城她还从来没有去过呢。”
“百灵姐也能去,我就放心了,要不你一定会牵挂她的。我原本还为要离开你犯愁呢,现在不用愁了。天哪,太好了,这个结果简直好得超乎我的想象。我们这就去见我父帅,说你要陪我一起去,好不好?”
“不急吧?我看不如先把这个消息告诉百灵。”
“不嘛,一定要先跟我父帅说。”
“为什么?”
“我怕你会改变主意。跟我父帅说了,你就没法变卦了。”
“你呀……也罢,就听你的,先去见你父帅吧。你觉得,你父帅会同意吗?”
“他呀,肯定求之不得。”
壹
萨莱城。
拔都密切关注着选汗大会的结果,他知道诸王将从窝阔台汗的后人中选择一人继任汗位。尽管在他内心深处,明知道无论年纪尚轻的失烈门,还是身为大汗长子的贵由,都绝对不是合适的嗣位人选。然而,囿于当年在窝阔台汗面前许下的誓言,他一时也不知道该做出怎样的选择,只得静观其变。
不出拔都所料,王公贵族多数不服窝阔台汗指定的接班人失烈门,又有乃马真皇后从中作梗,选汗大会没取得任何结果。诸王决定暂时由乃马真皇后监国,等到来年再次召开忽里勒台大会。
斡尔多和昔班于次年夏秋之际回到了萨莱城。与他们同行的,还有诺敏以及百灵、齐尼兰萨姐弟。
斡尔多吩咐诺敏先去拜见舅舅和舅妈,他让诺敏告诉拔都,他和昔班安排好晚上的宴席后大家在宴会上见面。斡尔多这样做,既是想让诺敏先与冰姬皇后熟悉熟悉,同时,也是为了给二弟拔都一个惊喜。
齐尼兰萨陪着诺敏来到汗宫。
趁着拔都一心都在外甥女身上,齐尼兰萨悄然退出宫外。他在宫门前站立了好一会儿,借以抚平像波涛一样起伏不定的心潮。如果此时有人看到他,一定会看出他异样的脸色。他并非没有设想过与那个人见面的情景,也无数次告诫自己一定要镇定要平静,可是方才那一刻,他第一眼看到那个人时,却蓦然发现自己之前的所有准备都派不上用场,他的眼窝酸涩,脸颊滚烫,一颗心跳得好似要蹦出喉咙。如果不是那个人根本没有注意到他,他说不定会真的失态。
幸好他还有机会避开,还有机会整理好自己的表情。
年方十七的诺敏长得小巧玲珑,粉嫩精致,犹如江南少女一般清秀可人。她的性格活泼开朗,简单透明,而她的母亲薇萱公主在她这个年龄,在丈夫军中已是独当一面的女将军了。
诺敏丝毫不知道认生,见过礼后,她就跑到拔都和冰姬面前,坐在了他们俩的中间。
冰姬喜爱地拉过诺敏的手。诺敏稍稍侧过头,盯了冰姬片刻,灿然一笑:“皇后舅妈,你怎么长得这么好看?”
冰姬笑了,捏了捏诺敏的鼻子:“你也蛮漂亮啊!”
“真的吗?可我觉得我的脑门太大了。还有,皇后舅妈的眼睛像宝石一样,亮亮的,能照见我的影。我就不行了,眼睛有点小,而且也不像舅妈的那么有神。我说的对吧,舅舅?”
拔都只是笑,却不回答。
“你可真会奉承人!这么甜的小嘴,随谁呢?”
“肯定不是随我阿爸,他的嘴可笨呢。我弟弟阿术也没随他,额吉说,阿术像舅舅,将来肯定有出息。”
“好多年没见过阿术了,他应该长大不少了吧?”
“嗯,他已经十六岁了。这些年,他经常随我阿爸和额吉出征,连阿爸都说他脑子特别好用。而且,你们别看他年龄小,他可是打过好多胜仗呢。”诺敏用心介绍着弟弟,骄傲之情溢于言表。
拔都感叹道:“速不台老将军家,已是一门两代军事奇才,如今后继有人,真乃我蒙古之幸。”
诺敏此时尚且不知道,母亲薇萱公主在她离开后发现自己有了身孕,这个孩子怀上的有些意外,她也为此受了不少罪。次年,孩子出生,兀良合台中年得女,喜不自胜,对这个从天而降的女儿爱若至宝,他给女儿起名清风,但凡有空,就会抱着她逗她玩耍,还说要把她培养成女将军。而对于诺敏和阿术,他似乎从没有这样的闲情逸致,薇萱公主偶尔也会抱怨他的偏心,他却全当耳旁风,乐在其中。后来,清风与忽必烈的儿子们相识,并最终成为王妃。当然这是后话。
冰姬柔声问:“这一次,怎不让阿术跟你一起来?”
“他现在做了忽必烈王爷的宿卫。因为王爷喜欢我弟弟,阿爸就让弟弟跟随在王爷身边秉承教诲。”
“忽必烈又是……”
“他是我四叔拖雷的四儿子,也是蒙哥的胞弟。蒙哥、忽必烈、旭烈兀、阿里不哥,他们都是我四婶苏如夫人所生,蒙哥你是熟悉的,我四婶教子有方,她这四个儿子可都不是等闲之辈。”
“对,我阿爸和额吉也跟舅舅说的一样。不过,在所有的王爷中,我阿爸最欣赏的还是忽必烈王爷,他说忽必烈王爷是人中龙凤。”
“听你这么说,我倒想见见他了。”
“会有机会的。”拔都握了一下冰姬的手。
“对了,舅舅,舅妈,我差点忘了告诉你们,这次我来,阿爸和额吉还让我给你们带了许多礼物呢,每一件都是额吉千挑万选出来的。”
“你阿爸、额吉真是费心了。谢谢他们,也谢谢你。”
“诺敏,告诉舅舅,你阿爸、额吉这些年是不是一直都驻跸于四川?”
“是啊。大汗爷爷病逝后,我们和阔端王爷回蒙古老家待了半年,后来,阿爸和额吉就又回四川了。”
一二三四年正月,蒙宋联军攻下蔡州,金国灭亡,蒙宋朝廷按约定平分河南诸地,陈蔡以北属蒙古,陈蔡以南属南宋。之后,蒙宋各自撤军。
蒙古军的撤离,让南宋君臣感到有机可乘。一部分朝臣向宋帝(即宋理宗)建议,既然蒙古北撤,汴京、洛阳一带防守势必空虚,不如乘机收复三京(汴京、洛阳、商丘),扩大地盘和势力。大部分朝臣表示反对,担心与蒙古轻开战端,会招来灭国之祸。宋帝则一意用兵。
由于蒙古方面没有防备,南宋军队很快攻下汴京和洛阳。窝阔台汗在蒙古得知南宋入据河南之事,当即派大军夺回二城。洛阳宋军一触即溃,逃跑途中士兵落入洛水溺亡者无数。汴京无粮,屡催朝廷运粮接济却日久不至,蒙古军决黄河水灌城,宋军多被淹溺,被迫突出重围。至此,南宋意欲收复三京的企图全部落空,不得不缩紧兵力,转攻为守。
但在窝阔台汗一朝,蒙古帝国的铁蹄始终踏向西方,对南宋只有一些小规模的战争。窝阔台汗去世后,蒙古内部忙于汗位之争,更加顾不得灭亡宋朝,统一全国,这些都在客观上给宋朝加强军备,控扼险阻,阻止蒙古军南下创造了先决条件。
四川战区的主帅是窝阔台汗次子阔端。阔端以兀良合台为先锋,经过多年战争,逐渐在蜀地建立了扼控四川的战略基地。窝阔台汗病逝后,兀良合台回蒙古吊唁,半年后重返四川。这些情况,拔都通过来往于汗国之间的战报都有所了解,他只想知道他所惦念的亲人的近况。
“你们在蒙古住了半年,都在谁的营地?”
“奶奶啊。苏如奶奶。”
“这么说,你一定常见到修眉和雪雪姐姐了?”
“嗯。舅舅,这些年你一直都在打仗,一定不知道,修眉姐姐嫁给了旭烈兀王爷,他们的孩子都有两岁了。他们俩过得可幸福呢,毕竟从小一处长大,修眉姐姐把旭烈兀王爷的脾气拿得准准的。雪雪姐姐就没有修眉姐姐幸运了。我听奶奶说,雪雪姐姐一开始本来被许配给萨哈木教主的儿子,可是他们两人还没来得及成亲呢,萨哈木教主的儿子就在与南宋的汴京一战中阵亡了。噩耗传来,雪雪姐姐跟奶奶说,她要一辈子待在奶奶身边侍候她。后来也不知怎么回事,贵由王爷的儿子忽察喜欢上了雪雪姐姐,非要娶她。海迷失舅妈就托乃马真皇后向苏如奶奶提亲。乃马真皇后提了好多次,贵由王爷也亲自找过奶奶。奶奶实在没办法了,问起雪雪姐姐的意愿,雪雪姐姐不想让奶奶为难,只好同意了。不过,忽察现在年龄还小,明年才能完婚。雪雪姐姐每每跟我们说起这件事,都说好笑得很,忽察哪里是要娶妻子,分明是要娶个保姆回家照顾他。”
冰姬听诺敏一会儿工夫冒出一串名字来,三言两语的还把事情说得挺明白,忍不住笑了:“这孩子,不光嘴甜,口齿也真够伶俐。”
拔都笑着点头。
“苏如藏书网奶奶也好吧?”
“好。拖雷爷爷去世得早,部族里大事小情都得等着她拿主意,连大汗爷爷也很尊敬她,常常找她商量许多大事呢。现在,蒙哥王爷回来了,奶奶就把掌管部族的权力交给了他。有一次,我听阿爸和额吉谈起奶奶,说奶奶是这世上最有心胸和智慧的女人。”
冰姬不止一次听拔都讲起过苏如夫人,虽然从未谋面,心里却十分钦敬。这会儿听诺敏说起,更有一种认同感。
冰姬看了看窗外天光,转身向拔都说道:“大汗,你和诺敏先聊着,我过去看看孩子。要是孩子醒了,我带他过来。”
“太好啦。是弟弟还是妹妹?多大了?”
“是你的弟弟。就快过周岁生日了。”冰姬爱宠地拍拍诺敏的脸,起身走了。
拔都突然想起跟诺敏一起来的小伙子:“刚才那个小伙子是……”
“他叫齐尼兰萨,是我的侍卫。”诺敏爽快地回答。
“他也在你阿爸的军中?”
“嗯。他是我阿爸三年前驻守四川时收留帐下的。那时我嫌军营里太闷,有一天瞒着阿爸和额吉到山里玩耍,结果被毒蛇咬伤了,幸亏齐尼兰萨路过救了我。阿爸很欣赏他,就把他留在了军营。齐尼兰萨话不多,武功特别好。阿爸教他骑马、射箭、摔跤,还说他在这些方面简直是个奇才,一点就通。阿爸回蒙古吊唁时,留下齐尼兰萨协助镇守四川,他没有和我们一起去蒙古。后来,阿爸准备派我来看望舅舅、舅妈,他听说后,请求阿爸要一同前来。阿爸对我放心不下,.99lib.本来早有这个意思,就同意了。”
“他的家人呢?留在四川了吗?”
“在四川的时候,他的额吉就去世了。他还有个姐姐,也跟我们一起来了。不过,她不肯到宫里来,暂时住在驿馆里。她说,等我们安顿下来,就让齐尼兰萨出去打听打听,看能不能在城中租一所或买一所房子住,哪怕小点,也算有了自己的家了。”
“这么说,她和齐尼兰萨准备在萨莱城定居了?”
“这我没想过。齐尼兰萨和他的姐姐做什么事都有些古怪,不过,他们人真的非常好。”
“他们的阿爸是做什么的?”
“不知道。他们也从来不提。”
“是吗?你呢?准备在舅舅这里待多久?”
“阿爸和额吉的意思是想让我在萨莱城多待一段时间,留在您身边替他们照顾您。不过……”
“不过什么?”
“我不知道齐尼兰萨愿意在萨莱待多久……”诺敏心思单纯,心里怎么想嘴上就怎么说了。
拔都认真地俯视着诺敏:“你喜欢齐尼兰萨?”
“他总把我当小孩子,一点也不在意我。”诺敏叹口气,转而又笑了,“管他呢,反正我会缠着他的。缠他一辈子,看他怎么办?”
拔都被诺敏坚决的语气逗笑了。“是吗?舅舅倒是得好好留意一下这个年轻人了,你既然来了舅舅这里,婚姻大事还得舅舅给你把关,如果齐尼兰萨真的像你说的那么好,舅舅可以为你做这个主啊。”
“真的吗?舅舅您说话可算数?”
“当然算数。既然这个齐尼兰萨早晚要做我的外甥女婿,就不是什么外人啦,不如我派人去帮他姐姐在城里找个住处吧。”
“哦,算啦,我想他们俩不会接受的。不过,等百灵姐住下了,我可以带您去她那里玩棋,百灵姐的棋下得可好呢。”
“姐姐叫百灵?”
“嗯。很好听,是吧?”
“是啊,很好听。就这么着吧,为了我的宝贝外甥女,多会儿用得上我的时候,我一定屈尊一回了。”
“谢谢舅舅。”
拔都从来都是个一言九鼎之人。虽然汗国诸事繁杂,牵扯了他很大一部分精力,但听说百灵果真在城外买了一处房子住下,他还是抽出空来跟诺敏去了百灵的小屋探访。
这件事他没有告诉冰姬。倒不是有意相瞒,而是觉得没有必要。近一段时间的相处,他对齐尼兰萨颇有好感,也默许了他作为未来外甥女婿的身份,既然有了这层关系,他很想尽自己所能为齐尼兰萨的姐姐提供一些帮助,这在他是件轻而易举的事情。至于下棋,只不过是个借口。
百灵的小屋没有上锁,拔都和诺敏推门而入,发现屋内空无一人。诺敏走到门边,探头向门外喊道:“姐姐,百灵姐,你在哪儿啊?我给你带来了一位客人。”然后回头向拔都笑道,“说不定又有谁把百灵姐请去做客了,您别看百灵姐来的时间短,在这里,大家可是都很喜欢她呢。舅舅您稍等,我去找找看。”
拔都没有回答。一向粗心的诺敏并没有注意到舅舅急剧变幻的脸色。
屋内萦绕着一缕若有似无的幽香,拔都的心剧烈地跳动起来。
好似一个遥远的但永远刻骨铭心的旧景突然重现,他完全被一种奇妙的感觉击中了。
不知何时,一位年轻的姑娘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门前,她的双颊绯红,黑黑的眸子闪闪发亮。
拔都惊愕地望着她。
在最初的一瞬间,拔都以为自己重又回到了玉龙杰赤的那个城堡,回到了那间他珍藏在记忆深处的地下室。当他从无尽的黑暗中苏醒过来的时候,看到地下室的门打开了,一个美丽的身影正一步一步走下木梯……
“就是这里了。”伊琳指着最西端的一间小房子,悄声说。
冰姬与拔都成亲时,昔班出于对二嫂的尊敬,将机灵、勤快的伊琳送到了二嫂身边,此后,伊琳就一直忠心耿耿地服侍着冰姬和娜塔佳夫人。这些年来,娜塔佳夫人视伊琳如亲女,冰姬待她也像亲姐妹一样。不久前,伊琳听到了一个传言,她将这个传言偷偷地告诉了冰姬。这会儿,她正带着冰姬探访那位传言中的神秘人物。
木制的门是古铜色的,刚刷过油漆不久。冰姬的心古怪地跳动了一下,随即定下神来,几步走到门前。她刚要敲门,突然又想到什么,稍一犹豫,快速地伸手握住了屋门把手。小屋的门根本没有上锁,冰姬只轻轻一转,门便悄无声息地打开了。
这是一间典型的斡罗斯风格的小木屋,空间不大,但因为里面陈设简单,丝毫不显得凌乱,反倒觉得简洁明快。小屋的左边整齐地摆放着一张小木桌和几把靠背椅,看起来像新购置的,右边并排放着两个二十公分高的支架,架上摆着一个纹理自然、漆着桐油的长形木箱。屋后靠里的地方有一张很窄的小木床,床角溜墙放着棋桌和两个鼓凳,想来是小屋的主人与人对弈所用。小屋没有任何特殊之处,却洁净得一尘不染。更奇妙的是,一踏入屋中,一阵幽淡的香气便扑鼻而来,丝丝缕缕,沁人心脾。然而,这又绝非花草的香气,冰姬很快便想起了传言,而这也正是她今天到这里来的原因。
冰姬怀着敌意环视了小屋一周,之后才将目光落在床上一位衣着简朴的年轻女子身上。此时,女子正专心致志地做着针线,丝毫没有发觉有人走进屋来。冰姬被女子手中的物什吸引住了,那是一顶宽檐尖顶的便帽,便帽的用料很讲究,是那种经过精心加工的细毡,式样也很别致,颜色则是很漂亮的褐色,上面还有几道米色的细纹。这该是一顶男人的帽子吧?莫非是为他缝制的?冰姬这样想着,心里重新被酸涩和愤懑塞满了。
为了引起女子的注意,伊琳在门上敲了几下。
女子抬起头来,惊讶地看着冰姬和伊琳,脸上滑过一丝不悦,但转瞬即逝,好像冰姬主仆的到来是世上最正常不过的事情。
“你们……”
“还不见过皇后!”伊琳看不惯女子仍然坐在床上,无动于衷,大声地做了通报。
“皇后?”
冰姬摆了摆手,伊琳不情愿地住了口。
女子站起身来:“你们来这里是要见我吗?”
冰姬尚未回答,伊琳抢先说道:“对,我们就是要见识见识你这位花……花妖。”
“花妖?”女子哑然失笑,“我叫百灵。”
“我管你什么‘百灵’不‘百灵’!这是我们的冰姬皇后,你难道从未听说过吗?为什么还不见礼?”
“冰姬皇后我当然听说过,不过,我真的不清楚你们的来意。如果你们只是想看看我,那么你们已经看到了。如果你们是有话想对我说,就请说吧。”百灵不卑不亢地回道。
“你!”伊琳愤怒至极,一时语塞。
冰姬冷冷地注视着百灵,百灵莫名其妙地感到有点不安。
空气一点点凝结起来,在尴尬的静默中,百灵缓缓起身,去搬了把椅子,放在冰姬的身后。
“你知道我,是吗?”
“我不敢确定。”
“为什么?”
“我想,应该不会有什么人胆敢冒充皇后。可是,如果是尊贵的皇后,又为什么肯屈尊驾临我这间陋室?”
“比我更尊贵的人也曾来过这里。”
“您是说……”
“是的。我听说了所有的传言。”
百灵沉默了片刻:“或许并不像您想象的那样。”
“即便如此,我也不能允许这些传言继续存在。”
“您要如何?”
“请你离开!”稍顷,冰姬一字一顿地说,每一个字都异常用力。
“离开?”
“对,离开萨莱城。”
“为什么?”
“你应该知道。”
“我不知道。而且,我想不明白,即使您身为皇后,也没有权利提出这样的要求。”
“我可以给你一大笔钱,只要你同意离开就好。”
“我不需要钱。我喜欢待在这里。”
“你不要逼我。”
“是您在逼我。”
“你太……你难道不明白,只要我不让你住在萨莱城,萨莱城就不会有你的容身之所。”
“这个我当然相信。不过,皇后,我还是想请您告诉我,您执意要撵我走,究竟是为什么?”
“为了我的丈夫。99lib.”
“大汗?哦……我懂了。”
“你懂了?”冰姬疑惑地反问。
“是的。皇后,恕我直言,大汗他可是蒙古人,在蒙古草原,一个有能力的男人可以娶很多妻子,相信大汗也不例外。而您贵为皇后,应该有义务为大汗安排好这一切。”
“这是我和大汗的家事,怎么做,我自有分寸,还轮不到你一个外人说三道四。即使大汗真的要纳妃子,我也不会让你这种身份不明的人……”冰姬发现自己说溜了口,急忙拦住话头。
百灵讶然望着冰姬,一时只觉得啼笑皆非。
不知是因为激动还是因为痛苦,冰姬白皙的脸上泛起了红潮,微微翘起,俏丽耐看的鼻尖也呈现出一种近乎透明的粉红,蓝黑色的双眸仿佛藏于高山之巅的两泓湖水,容纳着蓝天的洁净和深邃,在寂静中碧波荡漾。百灵从来不曾怀有这样的心情端详过任何其他的姑娘,她突然发现,她其实一点也不讨厌冰姬,相反倒是有些尊敬和喜爱她了。毕竟,冰姬深深爱着的男人,也是她百灵生命中最重要的男人啊!
“您很爱大汗,是吗?”
“他是我生命中唯一的男人,唯一的爱。”
“许多年前,有一个女人也曾这样……像您一样爱过一个男人,然而后来她却选择了离开。爱与爱多么不同。”
“你在说谁?”
“您不认识。”
“也许我很自私,可我情愿自私。”
“为了爱,即使自私也值得赞赏吧。”
“你说什么?”
“没什么。皇后,莫非您真的听说了什么对大汗不利的传言?”
“这个……倒是没有。”
“那么?”
“百灵姑娘,我当真不知道你从哪里来。你是蒙古人吗?”
“一半是。”
“嗯?”
“像您一样,听说您的母亲是蒙古篾儿乞人。皇后,大汗是个心胸坦荡的人,他从来不曾做过有负于您的事。我与大汗的关系真的与您想象的不一样,您即使不能相信我,也请您一定要相信大汗。”
“相信大汗?”
“您是他在世间最珍惜的女人,难道您的心会对此有所怀疑吗?”
“没有。”
冰姬注视着百灵,脸色变得和缓了许多。
“皇后,现在在您的眼中,我还像个花妖吗?”
“或许更像一位美丽的花仙吧。我想这应该就是大汗格外钟爱你,喜欢来这里的原因吧。”
“虽然如此,却与私情无关。大汗对我而言,就像我的亲人一样。”
冰姬怔怔望着百灵,百灵的目光纯洁坦荡,这绝不是一个心中有愧的女人的目光,难道真的是她误解了这个女子?
伊琳对皇后和百灵的对话越听越糊涂了,她尤其感到奇怪的是,皇后原本是来兴师问罪的呀,怎么越谈倒越心平气和了?莫非这个叫百灵的姑娘真的是花妖不成?否则她哪来这么大的妖法呀?
“百灵,水滚了。”门外有人吆喝了一声。百灵有点不好意思地一笑:“我怎么忘了。皇后,您稍待,一会儿我给您沏杯茶,茶叶是我从中国的福建带来的,您尝尝味道如何。”百灵边说边走了出去,裙裾飘动间,一缕幽淡的清香重新弥散开来。这绝不是衣服的熏香,也不是什么香囊之类的东西散发出的香味,冰姬甚至觉得这种香气不是来自人间。伊琳走到门前,警觉地向外张望着,冰姬坐着没动,她丝毫不想借故告辞,对于这个谜一样的姑娘,她真的产生了浓厚的兴趣,而且这种兴趣已经超越了当初的猜忌。
不多时,百灵拎着茶壶进来了,她将茶壶放在小木桌上,又到箱子里取出茶托和茶杯来。这是一套价值不菲的茶具。茶壶被烧制成王冠的形状,上面的彩绘色泽艳丽,锦鸡与远山闲云相配的图案凹凸有致,栩栩如生。茶托是庄重的紫蓝色,衬着四只平底圆口的茶杯,茶杯细白如玉,杯口绘有两窄一宽三道紫蓝色条纹,与茶托格外协调。
百灵在茶壶里冲入茶叶,顿时,阵阵茶香弥散开来,有点像冰姬刚进门时闻到的清香,又不尽相同。百灵将茶杯用热茶先冲洗了一遍,然后用另一只茶杯反复冲着茶,直到茶汤的颜色呈现嫩绿色,才将第一杯茶恭恭敬敬地献给冰姬。一杯“青山绿水”足以诱人了,更为奇妙的是,烧制在杯底的羽衣飞天还好像随着袅袅升腾的水雾一点点浮出水面,反弹着琵琶,衣袂飘飘,美妙绝伦。冰姬和伊琳都看得呆了,她们怎么也想象不到,人世间还有如此精湛的技艺,即使冰姬这些年随着丈夫远征各地,见多了世上琳琅满目的手工艺品,但像这样堪称杰作的瓷器还是头一次见到。
百灵将冰姬不胜惊羡的神情看在眼里,淡然一笑:“这套茶具是我家的家传之物,素常不大使用的。皇后请尝尝这茶合口么?我倒是一向很偏爱这种茶的味道。那一年,我和弟弟离开武夷山时,特意上山去采的,当地人管它叫做武夷云雾,我用特殊的方法保存到现在,口感依然馥郁芬芳。可惜一路辗转,所剩不多了,我也舍不得再喝,只用它来招待最尊贵的客人。”
“你还有个弟弟?”
“是。我们是孪生姐弟。”
“怎未见他?”
“他在公主驾前当差,十天半月回不来了。”
“哪位公主?”
“诺敏公主。我们就是和她一起来到萨莱城的。”
“让我想想……诺敏是八月份回来省亲的,不久正赶上大汗选拔宿卫,诺敏身边的一位小伙子箭法出众,被大汗一眼看中,留作宿卫后补,暂时仍随行诺敏左右。你说的可是这位小伙子?”
“是。通过诺敏,我们才认识了大汗。”
“我明白了。可你为什么要一个人住在这里?”
“我这个人闲散惯了,最不耐烦宫里的繁文缛节。一个人住在这里,自由自在。”
“是吗?咦!怎么不见了?”冰姬吃惊地探看着茶杯,透过碧绿清亮的茶水,刚才还在雾气中翩翩起舞的仙女重又沉落在杯底。
“哦,皇后有所不知,这个飞天只在热气升腾时才会浮现出来。刚才,我们光顾了说话,热气散尽了,飞天也就沉下去了。”
“飞天?好美的名字!”
“在西域敦煌,有一座莫高窟,那里的壁画都是根据佛经故事创造出来的,其中的飞天是我最钟爱的形象。”
“你还去过哪些地方?”
“我从生下来,就随母亲和外祖父游历了许多国家和城市。直到外祖父去世,母亲才带着我和弟弟回到母亲的出生地大理。后来因为一些别的原因我们又去了四川。当时,母亲已染病在身,我们借住在母亲朋友的家中,与兀良合台将军的军营相隔不远。不久,我弟弟认识了诺敏公主,此后诺敏公主和她的父母一直很关照我们全家。母亲病重期间,兀良合台将军和薇萱公主也给了母亲最大的帮助,可她的病情发展太快,所有的大夫都束手无策。母亲……”百灵顿了顿,想到母亲的病逝,她的痛苦依然如故,“母亲临终时留下遗言,希望弟弟和我能够报答公主全家的恩德,所以弟弟做了诺敏公主的侍卫,一直跟随在公主身边。”
“你的母亲也是位奇女子啊。你父亲呢?”
“我没见过父亲。不过,我知道我的父亲足以令我和弟弟自豪,因为母亲眷恋了他一生,从未改变,从未忘怀。”
“有这样一位母亲,难怪你会与众不同。”
“您过奖了。皇后,请用茶。”
冰姬轻呷了一口茶水,果然是好茶,微苦而后甜,回味直透五脏六腑。
“怎么样?”
“很好。你也喝啊。”
“唉。”百灵答应着,这才为自己和伊琳各斟了一盏茶,“皇后,等一会儿您走的时候,我想把这套茶具送给您。母亲去世时把这套茶具留给了我,可我却难得再找个人和我一起品茶了,今天我原本准备再冲一次茶就收藏起来。真是机缘巧合,我就把它送给有缘人吧。说起来,这套茶具是产于北宋年间的上等官窑瓷器,千金难求,正合您和大汗使用。”
“这如何行?万万不可!”
“我真心送给您,请您不要推辞。要么,您就当我是在贿赂您。说真的,能贿赂一位高贵的皇后,百灵何其有幸!”百灵说着,忍不住笑起来,她一脸调皮的样子,让冰姬也有些忍俊不禁。直到此时,冰姬似乎才稍稍明白了丈夫喜欢百灵的原因,百灵的开朗、机智、淳朴的个性确令人甘之若饴。原本她是怀着满腹猜忌来到这里,可是这一刻,当所有的疑虑都成为过眼云烟,冰姬反而产生了一种隐秘的希冀,希望百灵能够成为她的朋友。是啊,虽然贵为皇后,她身边最缺少的恰恰是一位可以无所顾忌、一吐衷曲的闺中密友。
伊琳莽撞地插了一句:“你把这么贵重的礼物送给皇后,不会是有其他什么目的吧?”
百灵一笑,机敏地回答:“当然有了。”伊琳不觉瞪大了眼睛,冰姬的脸上却露出早知答案的默契。“说起来嘛,目的只有一个,贵重的东西也需要高贵的人来使用,这样才物有所值。”
冰姬站起身来:“百灵,谢谢你的话,你的茶。时间不早了,我该回去了。你的礼物就等下次大汗来时帮我带回去吧。”
“这么说,您相信我了?”
“其实,相信不相信你都已经不重要了,你是个好姑娘,配得上大汗对你的喜爱。”
“您也配得上大汗对您的情有独钟。”
“情有独钟吗?”
“是。”
“谢谢。”
“皇后,希望以后能经常见到您。”
“如果你愿意,可以到宫中去找我,我将随时欢迎你。”
“我会的。”
贰
湛蓝的天幕下,草原不断地向前延伸,无休无止,无边无际。丝丝缕缕的白云映衬着被雨水洗过的天空,却将深邃隐在澄净之后。一条银亮的小河随意地伸展着柔美的曲线,任一群羽毛浅灰的水鸟在碧波中觅食嬉戏。羊群优雅地点缀在草丛之间,懒洋洋地啃着青草。
被青草环绕着的天使湖,庄静如处子,绝不因任何旅者的脚步而稍稍改变她的深沉,即使你从湖中掬起一捧水,不经意地拨动了水弦,她也只是优雅地漾起波纹,之后将波纹送走,重又柔柔地注视着你有点起伏不定的眼睛、鼻子和嘴唇。
站在湖边,猛吸一口清新的空气,心胸也为之豁达起来,草原是美丽的,天使湖是美丽的,可以包容一切的无私的爱是美丽的。
百灵用力伸展着腰肢。
耶律恪痴痴地凝望着她。
耶律恪是乃马真皇后派到萨莱城游说拔都的。几年来,拔都都没有去参加忽里勒台大会,这种消极抵制的态度,造成了汗位悬虚已近五年。五年间,乃马真皇后摄政,迷恋巫术,信用佞人,硬将一个好端端的国家搞得乌烟瘴气,民不聊生。一代贤相耶律楚材被乃马真皇后无故罢免,忧愤而死。许多重臣心灰意冷,不问朝政,国事日非。
拔都身在萨莱城,却无时无刻不在关注着蒙古本土的政局。对于因汗位悬虚和皇后监国带来的弊端,他的内心非常清楚,也十分焦虑。然而,将国家交给贵由,他的确不甘心,更不放心。贵由狭隘、自私,绝非汗位的合适人选。
耶律恪来到萨莱城已经三天了,这三天中,他一直都在与拔都密谈,也一直不遗余力地劝说拔都放弃他的坚持。
耶律恪告诉拔都,乃马真皇后这次之所以如此着急召开忽里勒台大会,与她近来身体欠安有关。这些年,乃马真举帝国之富,广泛笼络人心,几乎说服了所有王公贵族,要他们支持贵由。但是,如果没有拔都的首肯,这些人也不敢轻易表态或有所举动。第二次西征的赫赫战功使拔都个人的威望已达到无人敢望其项背的程度,许多人宁可得罪贵由,也不愿得罪拔都。如果拔都不同意,或者说不默许贵由嗣位,蒙古帝国四分五裂的危机,就不再是一种倾向,而随时可能爆发。
耶律恪有着如他父亲耶律楚材一样清醒、敏锐的头脑。父亲含恨而逝后,他更加看淡了名利和地位。但他深爱着他从小生于斯长于斯的蒙古草原,他真的不希望这个如日东升、朝气蓬勃的国家因为汗位之争而衰落。这正是他肯接受乃马真皇后的派遣,来萨莱城做一名说客的原因所在。而比这更重要的原因是,萨莱城还有一位他日思夜想的姑娘。
说服拔都并不容易,不过,耶律恪还是成功了。拔都考虑了三天,终于向耶律恪说道:“你代我问候新汗。”
耶律恪必须尽快返回蒙古本土,将这个消息告知乃马真皇后。临走前他抽出一点时间,来向百灵辞行。
百灵侧身拔下一根细草,放在嘴里慢慢嚼着。她对耶律恪似乎无话可说,而耶律恪却是一肚子的思念不知从何说起。自从二人偶然相识,时间和距离都不曾让他忘情于这个与众不同的姑娘。
百灵望着天使湖,避开了耶律恪温柔的注视。
“百灵?”耶律恪终于打破了沉默。
“嗯。”百灵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
“你没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吗?”
“没……有。哦,不,齐尼兰萨和诺敏就快成婚了,你能参加他们的婚礼吗?”
“我当然想。可惜……”
百灵的眼神黯淡了一下,她不能让他知道,她是多么希望他留下来——永远留下来。
“我明白。你也是身不由己。”
耶律恪岔开了话题:“齐尼兰萨做了拔都汗的侍卫?”
“新近补的。”
“他好像比以前瘦了一些,不过更精神、更快活了。”
“是啊,他找到了自己梦寐以求的生活。”
耶律恪和百灵又沉默了。一阵清风拂过,天使湖涟漪微起。天使湖边上盖着几间造型迥异、各具特点的凉厅,凉厅前铺着砂石小路,彼此相通,颇有几分江南气息。诺敏给耶律恪介绍过,这些都是百灵的创意。天蓝湖碧的时候,拔都汗、冰姬皇后和百灵就会在这里对弈。而且,原本这也不叫天使湖,是百灵给它起了这个好听的名字,拔都汗就将它正式命名为天使湖了。
“百灵。”
百灵回头看着耶律恪,耶律恪看得到她的微笑,却看不到她的悲伤。
“你说。”
“等我办完这件事,我能不能回来找你?”
“找我?”
“是,找你……向你求婚?”
百灵的脸突然变得苍白。
“百灵,你……或许,你在这里已经有了心上人?”耶律恪似乎感觉到了什么,忐忑不安地小声问道。
百灵噙住泪水,急忙扭过头,望着天使湖那边的草地。
耶律恪明白了。理智与内心的失落、凄凉激烈搏斗着,使他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当他重新开口说话时,语气倒是一如既往的平和。
“请原谅,我不该太唐突。”
“对不起。”
“你很爱他,对吗?”
“他……对我来说很重要。我不能离开他。”
“我很羡慕他。”
“耶律恪……”
“什么?”
“忘了我吧。”
耶律恪低头不语。
百灵的泪水悄然滴落在天使湖边。
那天,当她听说耶律恪来了时,她悄悄地哭了一夜。她知道,这一次,她再也无法回避那个终将令她和耶律恪痛苦的话题。是啊,她怎能不伤心不难过?毕竟,她要放弃的是她原本准备相守一生的爱情。
耶律恪,并非你所想象的那样,我生命中最重要的男人其实是我的父亲。拔都汗他是我的亲生父亲。
我和齐尼兰萨好不容易找到了他,同他在一起,我们都不可能再离开他,离开萨莱城了。
所以,我只能拒绝你。原谅我吧,耶律恪,我唯一能为你做的,就是一生将你都装在心里,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
祝福你,耶律恪!
耶律恪的嘴角颤动着,牵出了一丝勉强的笑容。在相识的那些日子里,他自认为他看得懂百灵的内心,现在从头回想,他才恍然记起,事实上他和百灵从没有向对方表白过什么。他的自信在物是人非中支离破碎。他并不怨百灵,对他而言,百灵永远是一位纯洁美好的姑娘。
祝你幸福,百灵!
忽里勒台大会后,贵由如愿以偿地登上了大汗的宝座(这一年是1246年)。拔都还是没有亲临大会,只派来了一位能够代表他本人的使者。
贵由暂时忍下了这一口气。他并不感谢拔都的让步,相反,他绝不会忘记,假如不是因拔都的反对,他绝不会花了五年才坐上他梦寐以求的汗位,这个汗位曾经那么近在咫尺却又遥不可及。
作为施政的第一步,贵由首先起用了那些被他母亲乃马真无故罢免的老臣。为此,贵由还和意见严重分歧的母亲发生了争吵,不过,最后乃马真还是让步了。
不管怎么说,蒙古现在的主人是她的儿子。
这件事大大提高了贵由的威信,却影响了乃马真的健康。不久,乃马真要求回到窝阔台汗国的都城叶密立颐养天年,后来就在那里病故。
最心满意足的应该是海迷失。
海迷失在贵由继立的过程中用尽了心机,被贵由立为皇后。
尔鲁的预言变成了现实。
海迷失邀请在哈剌和林的所有宗王家眷到她的宫帐祝贺,她为她们准备了宴会,同时名正言顺地收取贺礼。
苏如夫人带着儿媳们稍后来到海迷失的宫帐。即使对苏如夫人,海迷失也丝毫不想掩饰她的倨傲。
苏如夫人却安之若素。
修眉看不惯海迷失盛气凌人的样子,借口去找雪雪,离开了宫帐。她和雪雪一同返回时,除了兰容,其他被邀请的人都到了。
兰容身体不适,没来参加宴会。
海迷失很不满,要雪雪再去一趟,务必将兰容请来。雪雪初时不肯,看到苏如夫人正沉静地望着她,这才勉强去了。
许久,兰容才在雪雪的搀扶下来到海迷失的宫帐。她的脸颊蜡黄,额头上浸出细密的冷汗。苏如夫人上前拉住她的手,关切地问道:“孩子,你这是怎么啦?”
“肚子有些痛,一会儿就没事了。”兰容的声音虚弱而沙哑。
“让大夫看过了吗?”
“老毛病了,不用看。”
“有病可耽误不得。正好萨哈木昨天回来了,待会儿传他过来给你看看。”
“好啦,四婶,让我们的病美人先坐下吧。喝口热茶,或许肚子就不疼了。”海迷失讥诮地说道。
苏如夫人仿佛没有听见:“修眉,你去请萨哈木过来。”
“真的不用。四婶,我这会儿疼得不打紧了,不要耽误了宴会。”
海迷失冷冷地哼一声:“如果不是等你,早就开始啦。”
兰容吃惊地望着海迷失。这个眉目间挂着恶意的女人,难道就是那个曾经兰容姐长兰容姐短的海迷失吗?她怎么会突然变成这个样子?
苏如夫人拉着兰容坐在自己身边,修眉立刻倒了一杯滚烫的茶放在兰容的面前。
兰容正欲端起茶杯,腹中一阵剧烈的疼痛传来,她急忙紧紧捂住了肚子,转瞬间已是大汗淋漓。
苏如夫人不再犹豫,立刻传来侍卫,要他们马上套车将兰容送到萨哈木的帐中诊治。她亲自相陪。兰容是她最珍爱的孩子,与担忧兰容的病情相比,海迷失的愤怒丝毫不在她的心上。
其他的女眷原本就不愿意参加海迷失借以炫耀的宴会,这会儿见苏如夫人、修眉、兰容都走了,她们乘机告辞,一场宴会不了了之。
海迷失以为兰容故意给她难堪,望着空荡荡的大帐,气得一把将桌上的酒盏、菜肴全都扫落在地上。
她恨兰容,但她更恨苏如夫人。
苏如夫人在蒙古臣民中所具有的威望,是她,甚至是她的婆婆乃马真皇后都永远无法企及的。这个女人像一座山横亘在她的眼前,让她无法逾越,又不能不怀有深刻的忌惮。她希望随着贵由汗位的稳固,她总有一天能够想到一个万全之策,像除掉大那颜拖雷那样,将眼中钉苏如夫人一并除去。
当然,这并不容易,要冒很大的风险,还需要她认真谋划。
不过,这件事目前还未到时机。与苏如夫人相比,她首先要对付的是兰容。
幸亏萨哈木救治及时,兰容的病情暂时得到了控制。这是当年流产留下的虚症,这藏书网些年,因为久治不愈,落下了严重的病根。兰容虽然感激苏如夫人的好意,但海迷失在宴会上的态度是个危险的信号,她不愿意给苏如夫人带来麻烦,执意回到了自己的帐子。雪雪和修眉轮流照顾着她。尤其是雪雪,这位倔强善良的姑娘,实在看不惯婆婆海迷失的所作所为。
过了一些日子,海迷失也假意来探望兰容,她见雪雪正在帐中服侍兰容,十分不满,呵斥道:“雪雪,你怎么不待在自己的帐里?病人需要静养,难道你连这点道理都不懂吗?”
雪雪懒得理她,没有回答。
“雪雪,你先回去吧,我和你额吉说会儿话。”兰容温存地说。
雪雪扶着兰容坐了起来,在她身后垫了个枕头,将一杯热好的牛奶放在她的手里,这才离去。
海迷失向雪雪的背影啐了一口:“瞧一瞧,这就是我们那位贤惠的四婶教出来的,连起码的礼貌都没有。”
兰容心生厌恶,呷了一口热奶。
见帐内没有别人,海迷失自己拣了个凳子坐在兰99lib?容的床前:“你怎么样了?肚子还很痛吗?”她的语气虽热切,却不怀好意。
“好多了,就是身上还软,使不上劲。”
“你一定是心里不痛快才生病的吧?”
“什么?”兰容一时没听懂。
“如果阔出不死,皇后的位置本来应该是你的。”
兰容惊讶地望着海迷失。
过了一会儿,她语气淡淡地问:“你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
“怎么,我不该有这样的想法吗?”海迷失眼睛睁得大大的,故意装出吃惊的样子,“阔出死了,对你的打击一定很大吧?”
“阔出是我的丈夫,对于他的早逝,我当然感到难过,也备受打击。可是,如今我心里已经平和了许多,毕竟总有一天,我们还会在一起。”
海迷失冷冷一笑:“兰容,你知不知道,我一向最讨厌你用这种居高临下的态度跟我说话。”
“我有吗?”
海迷失自顾自地说下去:“其实,我也不妨告诉你,我忍你很久了,很久了,我一直很痛苦。你懂得这种痛苦吗?我总问自己,什么时候我才可以不必再忍下去?你告诉我,什么时候?”
“原来,你一直都在恨我。”兰容轻缓地说道。她还是第一次看清了海迷失是个怎样的女人,不过,自从阔出死后,再也没有能让她感到惊奇的了。
“当然。我干嘛要瞒你!你一直都在跟我抢,抢阔出,抢贵由,抢成吉思汗的宠爱,抢窝阔台汗的信任……可那又能怎么样?阔出早早死了,你做了寡妇。贵由是我的,是我造就了他,没有我,就没有他的今天!你有什么!你膝下连一儿半女都没有,你不觉得自己活得很失败吗?”
兰容感到一阵眩晕,急忙闭了一下眼睛。
“我说到你的痛处了吧?”
兰容稳了稳心神,平静地望着海迷失:“莫非你今天来,就是为了要跟我说这些的吗?”
“是。”
“我从来就不知道,你也爱过阔出。”
“爱他?”海迷失笑了起来,声音尖利而生硬,“你真的以为我爱他?我爱的只是离他很近的权力。谁让他是窝阔台汗最心爱的儿子呢?只可惜他天生短命,否则,我又怎么会嫁给贵由!”
“你怎么知道贵由一定会继立大汗之位?”
“他是大汗的长子,又是乃马真皇后的儿子,他有机会。就算这是一场赌博,我也要赌下去,事实证明,我赌赢了。”
“赌赢又如何?”
“有赢就有输,我赢了,说明你输了。”
“那么,你今天来,就是为了羞辱我吗?”
“对。”
“我曾经一直把你当做我的朋友。”
“那是你有眼无珠,你很蠢。”
兰容望着海迷失,微蹙眉头,轻声地叹了口气。
“你一定是想说什么。想说99lib?什么就说吧。”
“我在想,你的悲剧就在于你可以爱,却从来没有爱过任何人。”
“爱吗?我倒不知道这世上有谁值得我去爱他?”
“所以你的心才会变得如此冷酷,你脸上的线条才会变得如此严厉,因为你感受不到爱,也就无法感受到幸福。”
“你说什么?”
“你可以走了。”
“你在撵我吗?”
“算是吧。”
“别忘了,我是当今皇后。”
“还是一位心机深藏的女人。”
兰容再不愿跟海迷失多说什么,她微微合上眼睛。虽然看清了海迷失的真实面目,但她的心情却很平静。
海迷失可以感受到这种平静。挫败感让她一腔怒火无处发泄,她瞪着兰容,瞪了好一会儿,然后,愤然起身。
看着海迷失的身影消失在帐外,兰容剧烈地咳嗽起来。
叁
雪雪离开兰容的帐子,径直返回自己的住处。在帐门前,她与刚刚打完马球回来的忽察撞了个正着。
“怎么啦,夫人?”忽察见雪雪一脸怒气,慌忙问道。
雪雪冷漠地瞟了一眼忽察,没有立刻回答。忽察比雪雪小好几岁,但忽察从情窦初开时就迷恋雪雪,这种迷恋在他与雪雪成婚四年后依然有增无减,所以,他特别怕惹雪雪生气。
“到底怎么了?是谁欺负你了?你告诉我,我去找他算账!”
雪雪白了他一眼:“就算我告诉你,你也不敢把她怎么样!”
“我倒不信了。这草原上还有我忽察‘不敢把他怎样’的人!你说吧,是谁?”
“是你母后。你敢再说一遍找她算账吗?”
忽察立刻蔫了。
“不敢了吧?哼!”
“雪,我母后怎么惹你不高兴啦?”忽察赶忙软下口气,说道。
“你是没看到她那副飞扬跋扈的样子。她干吗总欺负兰容婶婶?看兰容婶婶这也不顺眼,那也不顺眼,兰容婶婶已经够可怜的了,一个人孤零零的,又生着病,她就不能对兰容婶婶好些吗?”
“你这么说我倒想起来了。有一次母后和父汗吵架,我听他们的意思,父汗年轻的时候也喜欢过兰容婶婶。”
“蒙古有她这样的皇后,真是不幸。也不怨大家都不喜欢她,心里对她不服气,自从她当了皇后,我就没见她做过什么正事。不是罢这个的官,要那个的命,就是成天跟尔鲁混在一起,鼓捣些什么喝了可以长寿的符水。我看你父汗不喝还好,越喝身体越虚弱……”
忽察吓坏了,一把堵住了雪雪的嘴。他的眼睛迅速地四下溜了一遍,见周围没有人,这才稍稍定了定心神:“我的心肝,你不要命了吗?你真是什么话都敢说!快回帐去,这些话可乱说不得,小心让人听了去,告诉母后。”
“怕什么!她最好让你把我休了,我立刻就回苏如夫人身边。再大不了,一条命给她。我死都不怕,还怕她听见不成。”
“你不怕我怕。她要真把你休了,我怎么办?再说,我可不能让你被她杀死,我舍不得。”
“少说这些没用的!你若真舍不得我,以后就收收心,别每天就知道疯玩傻乐。你已经二十一岁,是个成年人了,也该学着如何处理处理政务什么的,别总让我瞧不起你。”
“行,听你的。我都听你的还不成吗?雪,别生气了,如果我的毛病都改了,你也答应我一件事呗。”
“什么呀?”
忽察拉着雪雪的手,撒娇般地往她身上腻:“你看,你姐修眉都生了三个孩子了,你也给我生个孩子好不好?”
雪雪真是无语了。天哪,这是她丈夫吗?他倒像是她的儿子。
“如果你答应我,我就告诉你一个秘密……”
“什么秘密?”
忽察欲言又止:“算了,你不知道也好。”
“讨厌!你不愿意说我还不愿意听呢。”
“你跟我回帐里,我再告诉你。不过,我的姑奶奶,这是件绝对机密的事,你听了可千万不要说给别人啊。”
雪雪不理他,扭身进了帐子。
忽察紧紧跟在她的身后,小心地关上了帐门。“雪,我跟你说,这件事情确实透着点古怪,父汗说,他要组织第三次西征,征服整个欧洲。”
雪雪不再耍脾气说话,她敏锐地望着忽察。如此大规模的征战,为何不提前通知召开忽里勒台大会呢?这岂是一件一个人说了就算的事情!
忽察说得对,这件事情的确透着古怪。
晚上,雪雪睡得一点也不踏实,天快亮的时候,她梦到兰容吐血,猛然惊醒过来。
忽察睡得像一头猪,呼噜打得震天响。雪雪蹑手蹑脚地下了床,她决定先去看望兰容,梦里的情景记忆犹新,她实在放心不下。
兰容的一个贴身侍女正倚立在帐门前,见她走近,立刻为她打开了帐门。
帐中空无一人,雪雪感到十分奇怪,环顾了毡帐一周,总觉得有什么不对。突然,她的脑中电光一闪,这个帐中少了一样兰容最珍视的宝贝,就是那幅名画——《睡》,其他的陈设依然如故。
“兰容夫人呢?”
侍女流着泪指了指桌上。桌上放着一封信,信封上写着:苏如夫人亲启,字体娟秀,分明是兰容笔迹。
“到底出了什么事?”
“夫人走了。”
“走了?去哪里?”
“不知道。夫人没有说,她只说,她要去她该去的地方。”
“该去的地方是哪里?”
“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雪雪夫人,我好害怕。”
“别怕。告诉我,兰容夫人再没有交代你什么吗?”
“她说你一定会来的,让我等着你。她还说,等我见了你后,就把信交给你,然后跟你去见苏如夫人,苏如夫人一定会照顾好我的。”侍女语无伦次地哭述着,显然,兰容的突然离开让她完全乱了方寸。
雪雪眉头微蹙:“好了,别哭了。来,告诉我,昨天从海迷失皇后来之后到兰容夫人离开的这一段时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让我想想。昨天,海迷失皇后来这里看望夫人,您一走开,她就说了许多不中听的话,夫人没回什么,我感觉夫人也不是特别在意。晚上我正侍候夫人就寝,夫人说她心里闷得慌,要到帐外站一站。我不放心,跟着夫人出去了。不一会儿,夫人呕吐起来,外面天很黑,我没看到夫人吐的是什么。等夫人回到帐中,我发现夫人的嘴唇上都是血迹,才知道夫人吐了血。我吓坏了,就要去找大夫,夫人说什么也不让我,她跟我说,她的病,找大夫没有用的,她自己知道。她让我给她倒杯水来,然后就坐下来写信。写好了信,她穿戴整齐,把画从帐壁取下来,和一些衣物手饰打在一个包裹里。她对我说,她要去一个美丽的地方,那里一年四季天都是蓝蓝的,水都是清清的,她只有去那里静养,病才能好,等她的病好了,她再来看望我们。我问她那是哪里?她说,很远。说完,她到马厩牵马,然后向我挥了挥手,就走了。”藏书网
雪雪的脑子里乱乱的,追问道:“你看见夫人朝哪个方向去了?”
侍女向西一指。
“你跟我去见苏如夫人,带上信。”
苏如夫人得知兰容突然出走,也是吃惊不小。她急忙展开信笺,信的内容一目了然:一幅图,两行字。图中画的是一座山,山上有树,山顶有湖,寥寥数笔,极有神韵。图下是一行字:去一个我向往已久的地方,不要为我的离去担心,我会珍惜自己的。兰容。
苏如夫人凝神深思着。
“额吉,怎么办?”修眉担忧地问。
“要不要派人找她?”雪雪也问。
“试试吧。先去哲别将军的墓地,如果她不在那里,就把这件事通知拔都汗。”
“您说拔都汗,我想起一件事来。昨天,忽察告诉我,大汗正准备进行第三次西征,他还让我千万保密。”
“第三次西征?”
“是啊。我也觉得这件事有点离奇。”
“不对头!阿都合,你进来。”
阿都合应声而入。
苏如夫人简短地向阿都合交待道:“你准备一下,今夜秘密离开,火速前往萨莱城。记住,你此行须十分谨慎,尽量不要让驿站的人认出你。你走之前,我让蒙哥把金牌给你,这样你一路上就可以畅通无阻了。到了萨莱城,见到拔都汗,你就把贵由汗准备西征的事告诉他。兰容的这封信,你也一并交给他,然后,你速速返回。我会告诉别人我派你去寻找兰容,现在的事还没到特别紧急的地步,不会有人起太大的疑心。”
“喳!”
“长生天保佑!但愿贵由汗不要做出同室操戈的蠢事,否则,那将是我们蒙古国的灾难!”
海迷失第二天就得知了兰容出走之事。一开始,她以为这件事与苏如夫人有关,后来发现苏如夫人也正派人四处寻找兰容,就打消了这个念头。贵由听雪雪说兰容离开的前一天海迷失曾去探望过她,敏感地意识到一定是海迷失说了什么不中听的话,兰容才放弃了阔出遗下的家业,抱病出走。
海迷失向贵由提议赶紧接收原阔出属下的部众,贵由没好气地回道:“这件事急什么!还是先找回兰容要紧。她不止是阔出的遗孀,还是我父汗生前最信任的人。如果别人怀疑是我们将她排挤走了,一定会小瞧我们的,说我们连个女人都容不下。”
海迷失的眉毛立刻竖了起来:“你在指责我吗?”99lib?
“你还是给我省点心吧,凡事别太过分了。”
“你竟敢这样对我说话!难道你忘了你是怎么藏书网当上大汗的?这才多久,你就翻脸无情了?好,好!我知道了,你大概对你那位弟媳还是旧情难忘吧?寻了她回来,这个皇后位子你要给她去坐,对吧?”海迷失指着贵由的鼻子,又哭又骂,唾沫星子四溅。
贵由十分反感,铁青着脸拂袖而去,他走到门前站了站,抛下了一句话:“不可理喻!”
海迷失见失去了发泄的对象,更气得发疯,顺手操起一个青瓷花瓶,向门口扔去。这个名贵的青瓷花瓶,还是不久前宋帝派使臣出使蒙古时,作为礼物进贡的。
阿勒赤带刚刚走进帐中,见有个东西向他砸来,急忙双手接住。这个阿勒赤带是贵由和海迷失身边的红人。
“怎么啦,皇后?”阿勒赤带爱不释手地玩赏着花瓶。花瓶质地细腻,白间夹蓝,花纹均匀,绝对是瓷器中的极品。
“你来得正好。”海迷失不想告诉阿勒赤带她与贵由发生争吵之事,招了招手,示意阿勒赤带走近些。
阿勒赤带赶忙将花瓶放回了原处。
“皇后有何吩咐?”
“你一会儿出发,去找一个人。”
“谁?”
“兰容。”
“阔出妃,她怎么啦?”
“她不见了。”
“不见了?她能去哪里?”
“我担心她已经知道了大汗准备西征的计划。刚才我本来想提醒大汗,他却不肯听我说。如果兰容把消息告诉了拔都,拔都一定会起疑心的,这对大汗不利。”
“我说呢。刚才我来时,与大汗打了个照面,他气冲冲的,跟我一句话没说就骑马走了。”
“先不管他。你安排一些人手,从四个方向去追兰容。你带人向西去,沿驿站一直走,到拔都的地界再返回。我想,如果兰容是去找拔都,她一个女人,再怎么也不可能比你的马快。重要的是,我们的计划还没有开始实施,绝不能让她把秘密泄露出去。”
“好。追上她怎么办?带回来?”
海迷失的眼睛里倏然闪过一道凶光:“好蠢!带她回来做什么!把她就地解决掉,别人问起,就说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阿勒赤带吓了一跳:“她可是阔出王爷的宠妃。”
“阔出?阔出早就剩99lib.下一把骨头了。”
“万一追不到呢?”
“那就探听一下拔都的动静,回来报我!”
“喳。”阿勒赤带躬身而退,心中却想,但愿不要让他追到兰容,如果有一天让拔都汗知道了兰容的死因,那他可真是死无葬身之地了。到时候,别说海迷失皇后,就是大汗本人也保不住他。
而且,他们也未必会保他。
壹
拔都在萨莱城接到了苏如夫人的密信,得知兰容突然出走和贵由汗密谋西征的消息,他的心中充满忧虑。他告诉阿都合,他会派人寻找兰容,一旦有消息,他一定尽快通知苏如夫人。
阿都合不敢停留,仅仅在萨莱城住了一日,第二天便杂在商队中返回蒙古本土。拔都吩咐贴身侍卫整装易服,快马加鞭向东奔去,一路仔细探听消息。对于贵由汗密谋西征一事,他并不急于采取行动,而是密切关注着蒙古本土的动向。
对于麾下只有区区四万蒙古骑兵,却统治着东到额尔齐斯河,西至波兰、匈牙利的广阔领土的拔都,贵由绝对不敢掉以轻心。这也正是贵由仇视拔都的原因所在。
在贵由的印玺上刻着这样一段文字:“天上之上帝,地上之贵由汗,奉天帝命而为一切人类之皇帝。”这段文字真实地反映了贵由的天命观。他不能容忍这个世界上还有一支比他更强悍的力量存在,为此,他必须剪除拔都。
寒暑易节,一晃而过。
一二四八年初,登上汗位第三个年头的贵由汗,借口窝阔台汗国的世袭领地受到威胁,举大军西进。祭旗出征那天,突然阴云密布,狂风大作,代表贵由汗的大纛被吹落在地。贵由心中忐忑不安,海迷失就在军阵前请尔鲁卜了一卦,结果尔鲁解释卦象大吉。海迷失又列出当年成吉思汗西征时就曾出现过六月下雪十二月打雷诸如此类的怪异天气,仍一举征服了花剌子模的旧事,贵由这才打消了疑虑,继续领兵西进。
不久,贵由的大军进至伊犁河和伊塞克湖之间的阿拉套山中。
拔都很快得到了准确的情报,派出弟弟别儿哥和昔班在七河地区陈兵以待。
一场冲突一触即发。
按照贵由的打算,只想在阿拉套地区休息一天,可是到了下午,贵由突然发起了高烧。军中大夫给贵由号了脉,开了处方。贵由服过蒙药,按照大夫的嘱咐,在军帐中静养。
忽察和脑忽兄弟前来探望父汗,见父汗刚刚入睡,失望地回去了。
脑忽闲着无聊,约忽察打一会儿马球。忽察想起雪雪的劝告,怕雪雪知道了又要埋怨他,就拒绝了。脑忽十分生气,独自骑马走了。雪雪向忽察问起父汗的病情,忽察说父汗睡着了,雪雪放心不下,亲自熬了一碗参汤,端到贵由汗的大帐。
这次出征,贵由没有让海迷失随行,也没带其他妃子。心地善良的雪雪责无旁贷地承担起照料他生活起居的重责。
兰容离去后,贵由与海迷失的感情日益恶化,经常争吵不休,令他厌烦至极,连带地对其他妃子也失去了兴趣。他名正言顺地派出许多支人马寻找兰容,结果却是让他一次又一次地失望。最初,他曾怀疑兰容去了金帐汗国,后来知道拔都也在寻找兰容,才明白兰容根本没去那里。那么兰容究竟能去哪里呢?因为失去,贵由终于明白他从来不曾忘情于兰容。他少年时有过许多的梦想,成为一名大汗曾是他最大的梦,他实现了;兰容是他的另一个埋藏得最深的梦,却真的永远成了一个梦。
出征前,海迷失问他是否需要她伴驾,他一口回绝了。海迷失笑笑作罢,看样子巴不得这样。为了给自己少惹些麻烦,他决定哪个妃子也不带,免得等他出征回来又给海迷失造成口实。
贵由只小睡了一会儿,做了几个稀奇古怪的梦。他醒来一眼看见雪雪正担忧地俯视着他,强打起精神笑道:“雪雪,你来了。”
“我给您熬了碗参汤,您起来喝些吧。”
“噢。”
贵由觉得心口堵,勉强喝了两口汤,再也喝不下去了。他的目光落在用红绳子拴在壁帐上的一个状似葫芦、色泽莹润的玛瑙瓶子上,那里面装着尔鲁为他出征配制的药丸。临行前尔鲁一再嘱咐他,精神不济时可服用一丸提神,但切不可多服。一路行来,他已服过多次,每次都有种脱胎换骨般的轻松。他现在对这种药的依赖越来越大,也越服越上瘾。看到玛瑙瓶子只剩下一支,他倒有些担心剩下的药丸不足以让他支撑到战争的结束。或许,他该派个人回去,让尔鲁再多制些同样的药丸出来?尽管尔鲁说过配制这些药丸的原料十分难得,他也不管,他偏不信天底下还有什么是他这位大汗所得不到的。尔鲁必须再多给他配些药丸送来。
“您……”雪雪见贵由汗的眼神有些恍惚,不由关切地问道:“不想喝了吗?您要什么?”
贵由指了指药瓶。
“是这个吗?”雪雪将玛瑙瓶取了下来。
贵由接过药瓶,急切地倒了两丸,含在嘴里。前些日子,一丸药的药力对他不起作用了,他只得增加到了两丸。
他等着,什么反应都没有,额头渗出密密的汗珠来。
“父汗,您怎么啦?我去叫大夫……”
“别。”贵由止住雪雪,又倒了两丸放在嘴里。很快,他感到四肢百骸的血脉都畅通了,这真是一种如仙似醉的感觉。
他满意地嘘了口气:“我没事了,雪雪,你回去吧。”
雪雪见贵由灰暗的脸色泛起了些许红润,精神状态也好了许多,不由暗暗称奇。这到底是种什么药呢?为什么这么神奇?
“您想吃些什么?我去准备。”
“不用。这会儿我困了,如果我想吃什么,会叫阿勒赤带去弄。雪雪,一路行军,你也辛苦了,早点回去吧。”
“好。”雪雪顺从地正欲退下。
“雪雪。”
“什么?”
“告诉阿勒赤带,让他守着帐子,没有我的允许,任何人不得进入。我要好好地睡一觉。”
“好。”
次日一早,忽察在雪雪的催促下,约上脑忽一起来看望父汗。贵由刚刚起床,正由阿勒赤带服侍着用早饭。天将亮的时候,他被胸口一阵剧烈的疼痛弄醒了,吃过尔鲁的药后,这才好了许多。
只不过这一次,他一下吃了六丸。
贵由原想派阿勒赤带火速返回,向尔鲁索药,阿勒赤带放心不下大汗,建议由他另派几名亲信回去。这会儿,贵由见忽察兄弟进来,示意阿勒赤带先行回避。
忽察和脑忽一边一个坐在父汗身边。
贵由看着两个少不更事的儿子,心里一阵难过。说真的,忽察和脑忽虽是他的亲生儿子,他却始终不甚钟爱他们。当然,他也知道,他的儿子们对他同样敬而远之。
大帐中出现了令人尴尬的静默。父子三人都在搜肠刮肚找着合适的话说。
雪雪端着一盘贵由平素最爱吃的咸炸面圈,来到大帐。看见她,父子三人都不由自主地暗暗松了口气。
雪雪注意到贵由汗的脸发红,一双眼睛亮得异乎寻常,敏感地意识到贵由汗又服用了那种药。
“父汗,我给您做了您最爱吃的点心,您要不要吃些?”
“难为你了,雪雪。”
雪雪倒来奶茶,忽察给她让开了自己坐的位置。
雪雪开始并不喜欢父汗,尤其讨厌海迷失皇后。自从父汗生病,雪雪对他的态度才发生了明显的变化。也许,她第一次意识到,父汗也是人,也有脆弱的时候。
贵由不忍拂逆雪雪的一片孝心,拿起一个面圈,慢慢地送到嘴里。他暗想,苏如夫人的确是位了不起的女人,不仅培养出四个出类拔萃的儿子,还教育出修眉和雪雪这样聪慧懂事的女孩。
一种熟悉的欲望如暗流涌动,贵由发现自己对那药的需求越来越大,而间隔时间越来越短。
奶茶在嘴里变得苦涩,难以下咽。贵由用意志与欲望对抗着,他必须延长服药的间隔时间,否则,那一瓶药会很快被他用完,到那时,如果尔鲁还没有配制出新的药来,他只能停止他的征服计划了。
随军大夫来了,给贵由号脉检查。贵由的脉象很是奇怪,好似从山崖一泻而下的河流,汹涌澎湃,泥石俱下。
贵由格外注意大夫的表情,问道:“怎么样?”
大夫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急得满脸是汗。
“你如实说,我不降罪。”
“大汗,恕臣直言,您是不是还服用着其他药物?”
贵由看了一眼枕边的玛瑙药瓶:“是的。”
“千万不能再服了。大汗的脉象,看似强健,实则危险。臣这就下去给大汗配药来,为大汗调养调养。臣告退。”
贵由越来越感到不适了,骨节酸痛,周身如被烈火灼烧一般。他急于支开儿子和儿媳:“雪雪,你去问问大夫配些什么药,能不能加些帮助消化的?忽察、脑忽,你们两个人也不用待在这里陪着我,人多我反觉精神不爽。”
忽察、脑忽顿觉松了口气,躬身而退。雪雪扶着贵由躺下,为他掖好被角,这才离去。
当大帐中只剩下贵由一人时,他颤抖的手伸向了枕边的药瓶……
大概是药丸的作用,贵由这一觉睡了很长时间,他彻底醒过来已是深夜。大帐中点着一盏酥油灯,光线十分暗淡,为了不影响99lib. 他的睡眠,侍卫和侍女们都悄悄地守候在大帐之外。
贵由似乎看到,昏暗的灯影后好像坐着一个人。
他顾不得多想,伸手去摸药瓶。
人影悄无声息地移近贵由。
他慢慢适应了光线,视力变得清晰起来。在那个摇摆九九藏书不定的人影上,他辨认出一张熟悉的面孔。
一时间,他以为自己是在做梦。
那张熟悉的面孔静静地俯视着他。
“你?”他张大了嘴。
“大汗。”
“怎么会是你?”
“很意外是吗?”
“这……这不可能。”
“我惦记你,过来看看你。”
“真的是你吗?”
“是我。”
“我曾派人到处找你,都没有找到。”
“我住在阿拉套的山间,我爱这里的宁静。”
“不!不可能!”
“大汗,你不要害怕,我不会伤害你。”
“可是,真的是你吗,兰容?”
“是我。”
“你怎么会来?”
“我听说大汗的军队正好驻扎在阿拉套。近在咫尺,我很想再见你一面。”
贵由凝望着兰容,他不能确定自己是醒着还是在睡梦中。
灯光下,兰容的一张脸简直美得不可思议。
“你还活着?”
“是的。”
“你知道吗?我一直都在想念你。”贵由喃喃自语。
兰容微微一笑,并没有靠得太近。
“兰容……”
“大汗,听我一句劝。”
“你想说什么?”
“不要轻启战端。否则,你会成为蒙古国的罪人。”
“你还要替拔都着想?是拔都派你来的吗?”
“不!我替蒙古百姓求你。如果你不罢兵,长生天也会惩罚你的。”
“你不懂。你何曾懂得真正的我!”
“我懂。你想成为千古一帝,超越祖汗和父汗。你从小就有这样的雄心,只可惜,你真的做错了。”
“我做错了吗?”
“是的,你错了。”
“兰容,告诉我,你是不是一直讨厌我?”
“瞧你说的什么话,我从来不曾讨厌过你。只不过,你与阔出不同,你的性格有些古怪,不容易让人接近。”
“你仍然爱着阔出?”
“一生一世。”
贵由的心中泛起一阵酸涩。
“那么,拔都呢?”
“他在我的生命中占据着重要的位置。”
“你原本深爱着他,不是吗?”
“阔出出现后,我的爱给了阔出。虽然如此,拔都始终是我愿意用自己的全部身心去为他祝福的人。”
贵由心如刀绞,本能地去取药瓶。
兰容先将药瓶取在手中。贵由看见她的手腕上戴着一副金手镯,手镯的上面嵌着一颗罕见的、红色的宝石。
“这是什么?”兰容倒了一颗药丸出来,用舌头舔了舔。
“药。”
“谁给你配的?尔鲁吗?”
“是的。”
“大汗,你不能再吃这种药了,吃多了只会对你有害。”
“是吗?不过我现在顾不上那么多了。”
兰容的脸上露出了些许惋惜,她想了想,将药瓶还给了贵由。“大汗,我言尽于此,该走了。请你保重,也请你尽快收兵回营,汗国还有许多事情等着你去处理。”
“不,你不要走,你不能走!你还有许多话想对你说。”贵由一把抓住兰容的手腕,兰容怜悯地看了他一眼,挣脱了他的束缚,飘然而去。
金镯上的红色宝石却留在了贵由右手的手心里。
贵由全身颤抖着,急忙倒了一把药丸放进口中。他感到从眼睛、鼻子、嘴到脖颈到四肢百骸都开始升腾起一团火焰。被焚烧的感觉原来如此痛苦!
这是梦,这一定是梦。他对自己说,下意识地看了看自己的右手。
他清楚地看到自己右手的手心中,真的握着一粒红色的宝石。鲜红鲜红的宝石,像一滴血。
他大叫一声,一口鲜血喷射而出。
药瓶滑落在地,药丸滚落出来。
清晨,阿勒赤带走进帐子,看到满地是红色的药丸。他几步抢到贵由的床前,发现贵由仰面躺在床上,被面、枕边到处都溅满了暗色的血污,人,已经没有了气息。
99lib?贵由的右手却始终紧紧地攥着。
父汗突然病故,使忽察和脑忽兄弟彻底乱了方寸。幸亏雪雪和阿勒赤带两人还能勉强保持镇定,他们商议了一下,决定暂时秘不发丧,立刻撤军,由忽察和脑忽兄弟扶棺返回哈剌和林。
贵由军突然撤走,引起了别儿哥和昔班的怀疑,他们担心有诈,一直等到确切的消息传来,才徐徐撤回本土。
海迷失骤闻噩耗,居然不动声色。她一面安排将贵由的灵柩送往窝阔台汗国的首都叶密立安葬,一面派出使臣将讣告送往各地。为了争取到蒙古贵族中最有权势的人的同情,海迷失遣特使去见苏如夫人和拔都汗,向他们通报了贵由病故的消息。
苏如夫人请使臣带回一件丝绸衣服和一顶华贵的罟罟冠,以示对贵由的哀悼和对海迷失的慰问之忱。拔都原本心胸广阔,如今逝者已矣,他与贵由之间的一切恩怨也就烟消云散。他派弟弟昔班替他参加了贵由汗的葬礼。临行前他要昔班转告海迷失,要她一如既往,与大臣们共同治理朝政,照拂一切庶务。不仅如此,拔都担心海迷失骤然临朝,无力担当重任,还特地吩咐那些幼辈宗亲们做她的辅弼,一直到忽里勒台大会选出新的大汗为止。
海迷失在瞬间登上了权力的顶峰,体会着当年她的婆婆乃马真临朝时那种颐指气使的快意。
她的眼睛里重又出现了那种掩饰不住、扬扬得意的神情,而全然忘却了丈夫刚刚故去的痛苦。
她甚至忘了,当太阳升起时,就是新的一天。
贰
拔都勒马回视齐尼兰萨,嘴角溢出一丝闲适的笑意。
齐尼兰萨的额头、鼻尖都渗出了细密的汗珠,涨得通红的脸上像孩子一样流露出内心的畅快。自从两年前成为拔都的贴身侍卫,齐尼兰萨早已习惯了与拔都朝夕相处。随着时间的推移,许多人为设置的障碍消失殆尽,齐尼兰萨已从心里认可了他与拔都之间的血脉联系。尽管他也许此生都不会与父亲相认,但只要他一息尚存,就会为自己是拔都的儿子而对蒙古人崇敬的长生天心存感激。
秋天的天使湖,犹如一位神秘的少女,随心所欲地展现着如梦似幻的色彩。清晨,湖水若蓝若绿,水面上升腾着淡淡的雾气,将灵动的水纹隐藏在轻纱之后。中午,湖水完全变成了蓝宝石的颜色,闪闪发亮,纯净得没有一丝一毫的瑕疵。而当夕阳西下,湖面就不再蓝得那么一成不变,那么惹人心醉,深沉的温柔开始被火样的热情取代,波光粼粼,忽而橘绿,忽而金粉,忽而朱蓝,忽而墨紫。直到夜幕降临,她才尽敛光华,将全身都紧紧裹在蓝黑的袍子里,悠然自得地仰望着满天繁星。
天使湖的三面被起伏的丘陵和茂密的原始森林环绕。湖心有一座小岛,摇橹而至,岛上奇花异石,俯拾即是;林荫小道,曲径通幽,别有洞天。在湖心岛的最高处,修建着一处八角四柱亭,名曰“揽风”。亭中有石桌石凳,坐在亭上,观四周景致,美不胜收;听林涛阵阵,暑意顿消。小岛的码头设在朝向萨莱城的一面,这一面连接着辽阔的草原,近几年湖边陆续修建了许多亭台楼阁和卵石小道,间或点缀着几座蓝色的、白色的蒙古包,错落有致,丝毫不受雕琢之累,倒是增加了不少情趣。天使湖原本是一处人迹罕至的天然湖泊,偶尔被喜爱四处游玩的百灵发现,此后,拔都吩咐匠人精心改造,渐渐成为今天的模样。
也许这也应该算百灵的功劳。
拔都和别儿哥约好了在这里见面。别儿哥鞍马劳顿,拔都想让他放松一下,命人将宴席设在了湖心岛。
“累了吧?”见齐尼兰萨催马走近,拔都问道。
“不累。”
“看你,出了这么多的汗。”
“我尽力了,可还是输给了您。”
拔都用爱抚的目光注视着年轻人。其实,他知道齐尼兰萨是故意落在后面的,就像当年他与祖汗打马球,故意让自己输给祖汗一样。
因为与输赢相比,能让自己爱着的人开心才是最重要的事。
他与贵由之间缺少的恰恰就是这种情谊,而兄弟间的相知相惜,却存乎于他与蒙哥之间。
贵由在阿拉套山区暴病身亡,使蒙古帝国避免了一场可怕的灾难。在新汗尚未选出之前,苏如夫人和拔都都默许由皇后海迷失暂且摄政。遗憾的是,海迷失丝毫不具备她婆婆乃马真太后的魄力,完全辜负了人们对她的信任。在不过一年的摄政期间,她大部分时间都单独与萨满教的巫师们在一起,从不认真治理国家。她的两个儿子忽察和脑忽则建立了自己的府邸,与母后对抗。如此一来,蒙古帝国就出现了异常混乱的情况,一个地方有三个统治者,弄得群臣和百姓无所适从,不知该听谁的指令。
在这种毫无法99lib?度的情况下,王公贵族们按照自己的意愿去做生意,各地的达官显宦结党营私。也有一些贤明的大臣向海迷失皇后进言,希望她以社稷为重,扶正祛邪,海迷失皇后却一律屏而不纳。她的一意孤行,将强大的蒙古帝国渐渐拖入了灾难的深渊。
所有这些情况,通过往来于各个汗国之间的使臣、旅者之口,不断传入拔都的耳中。拔都的内心十分不安,他感到自己绝不能再坐视不理了。此时,他正罹患足疾,行动不便,遂以兄长的身份,派别儿哥出使察合台汗国、窝阔台汗国和蒙古本土,要求全体宗王和贵族到他的驻地来,以便举行忽里勒台大会,推举新的大汗。日前,别儿哥捎回口信,确定在今天中午返回。
拔都和齐尼兰萨将马牵进马厩,然后步行向码头走去。齐尼兰萨知道父亲的内心并不轻松,蒙古帝国的政局错综复杂,牵扯着父亲很大的精力,而且正在影响着父亲的健康。
的确,正如拔都猜到的那样,刚才齐尼兰萨与拔都赛马,是有意落在后面的,他只想做些什么,哪怕能换来父亲片刻的欢愉。
一只小船正等在码头。齐尼兰萨先跳上小船,将手伸给父亲。当父亲握住他的手时,他看到父亲的眼中闪过欣慰的光芒。
湖心岛上炊烟袅袅,百灵正忙着和侍女们一齐炖肉、烤肉,别儿哥平素最喜欢吃百灵做的炖羊肉和烤鹿肉,今天,百灵给他准备了不少。拔都和齐尼兰萨还没有上岸,就已经闻见阵阵诱人的香气了。
“百灵的手艺实在好,别儿哥一定又该乐得合不拢嘴了。”拔都轻叹着向齐尼兰萨说,齐尼兰萨微微一笑。
别儿哥果然守时,恰在中午时分赶到了湖心岛。这时,百灵的羊肉刚刚炖好,鹿肉也烤得恰到好处。
别儿哥食欲大开,风卷残云般一会儿就吃了一盘羊肉和一盘鹿肉,这才满意地抹抹嘴:“我就说嘛,走到哪里吃什么,也比不上吃咱们百灵做的炖羊肉和烤鹿肉。这些天我在路上就想,等我回去,一定要美美地大吃特吃一顿。咦,你们怎么都不吃?百灵你笑什么?”
“王爷,你忘了喝酒啦。以前,你都是先喝酒,后吃肉的。”
“乱了,乱了。我糊涂了。”别儿哥承认道,众人都笑了起来。
“还是我们的湖心岛,景好,肉更好。百灵,你的名字是谁给你起的?你真的像一只给人带来快乐的百灵鸟。”
“王爷的嘴什么时候变甜了?”百灵戏谑地笑道,避而不答。
别儿哥接过百灵递给他的酒碗,一饮而尽。
“百灵,我能不能问问你,你到底从哪儿来?”
“王爷真是明知故问,我不是跟诺敏公主一起来的吗?”
“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怎么总觉着你和齐尼兰萨身上有些特别的地方,嗯,是奇特。”
“哪里奇特了?”
“怎么说呢,不像草原人吧。”
“我和齐尼兰萨在中原生活的时间要长些。难道因为这样,王爷就不喜欢百灵了吗?”
“哪里是不喜欢,是更喜欢才对。百灵,你知不知道,我第一次看见你,就没有一点陌生的感觉,倒觉得你很像是我们一个失散已久的亲人。”
百灵慌忙看了父亲一眼,表情有些紧张。
拔都体贴地将话题岔开了:“别儿哥,说说你出使的情况吧。”
“唉,不提也罢,挺气人的。”
“是么?海迷失皇后怎么说?”
“海迷失那女人居然说,蒙古国的根本在斡难河和克鲁伦河,我们为什么要到钦察草原去开忽里勒台大会呢?”别儿哥十分讨厌海迷失,从不称“皇后”,一开口就是“那女人”。
“其他的人呢?”
“有反对的,也有赞成的。不过,苏如夫人完全赞成。她跟我说,她年龄大了,来不了啦,否则,她真想来看看钦察草原的美丽风光。同样都是女人,海迷失与四婶之间的差别实在太大了。百灵,这叫什么来着?”
“不可同日而语。”
“对,就是‘不可同日而语’。”
“这些都在我的意料之中。那些反对的人,我谅他们最后也不敢不来。即使他们本人不来,也会派来使者。”
“二哥,这里只有你、我、百灵、齐尼兰萨,大家都是自己人,我有话不妨直说了。这次出使本土,你知道我有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吗?我感觉那些王公贵族,他们当中的许多人对你还是服气的。你是长支子孙,两次西征,战功显赫,如果让大家公平地推举,我看好多人更倾向你,没准这回汗位非你莫属。”
“别这么说,也不要这么想。你知道,我对汗位毫无兴趣。”
“为什么?”
“你难道不记得父王临终前是如何叮嘱我们的吗?他说,让我们永远不要与三位叔叔的后人争夺汗位。他不希望我们陷入权力之争。其实,即使没有父王的临终嘱托,我对汗位也不会怀有觊觎之心。”
“你要这么说,我倒觉得当年祖汗将汗位传给三叔是有失公允的,于情于理,汗位都应该是父王的。”
“怎么说?”
“父王生前,为祖汗的事业东拼西杀,立下了赫赫战功,他有这种资格。更何况,父王又是祖汗长子,为什么就不该继承汗位?”
“汗位不一定要传给战功显赫的人,而是要传给懂得如何治理国家的人。你能说祖汗选择三叔选择错了吗?”
别儿哥一时语塞:“反正……”
“别儿哥,父王从未因祖汗将汗位传给三叔而觉得委屈,他一生最爱戴最崇敬的人始终都是祖汗,否则,在他临终的时候,他也不会那样殷切地嘱咐我们。这点我想你应该像我一样清楚。”
“我也没有觊觎过汗位。可是,你有这个能力。只要你愿意,凭着你的威望,这个汗位对你来说绝非遥不可及。”
“不,我并没有你所说的那种能力。别儿哥,你还不完全了解我,我或许可以统治这块横跨欧亚的广袤土地,却没有统治中原百姓的信心。那里的百姓需要一个像三叔窝阔台汗那样宽仁睿智的人做他们的皇帝。”
“这么说,你绝对要放弃?”
“当然。”
别儿哥稍稍沉默了一会儿:“好吧,我尊重你的决定,不再存有这样的想法。”
“谢谢你。”
“谢什么!谁让你是我二哥呢。”
齐尼兰萨瞟了百灵一眼,百灵正深情地凝望着父亲,眼睛里噙满了泪水。
一个没有权利欲和野心的父亲,多好。
“二哥,对于汗位的人选,你认为谁最合适?”
拔都深思片刻,将目光投向蔚蓝的湖面。“黑夜能掩盖花朵的颜色,却不能掩盖花朵的芬芳;有些人深藏不露,却是蛰伏的蛟龙。我心中有数。”
蒙哥带着忽必烈和旭烈兀日夜兼程赶到拔都的驻地。
数年不见,拔都与蒙哥亲切拥抱。蒙哥深沉的气度没有丝毫改变,风尘仆仆的脸上,双目炯炯有神。看到他,郁结在拔都心中已久的忧虑顿时烟消云散,他明白,他的眼光绝不会出错。
跟在蒙哥身后向拔都见礼的忽必烈和旭烈兀,无论在外形还是气质上都有着很大的不同。旭烈兀是一位典型的武将,黄黄的皮肤,短短的胡须,头发在两耳后梳成辫子,戴着尖顶的毡帽,一只耳朵上挂着一颗蓝宝石耳环,腰上束着一条粗粗加工过的鹿皮皮带——那是他出征花剌子模的战利品,上面嵌满了各式各样的珍珠、玛瑙和翡翠,十分名贵。忽必烈衣着朴素,气度非凡——他不仅在相貌和气质上都很好地重现了成吉思汗的风采,而且在以征伐为能事的草原人中,他是一位罕见的慎思明辨的人,拥有着健全的常识,善于听取各方面不同的意见,善于权衡利弊,这就使他尽管外表和为人看起来极其谦和,却仍然不能不令人肃然起敬。
斡尔多、别儿哥、昔班也从各自的领地赶来与蒙哥兄弟见面,拔都请大家一起回到宫中。
冰姬皇后、百灵和诺敏公主早就准备好了丰盛的宴席。三个美丽的女人,像三座最明亮的灯盏,让每一个男人都为之赏心悦目。
忽必烈还带来了阿术,诺敏和弟弟久别重逢,兴奋得热泪盈眶。她向众人告辞,拉着弟弟的手去看望她的孩子。
拔都郑重其事地向冰姬和百灵介绍了蒙哥兄弟。百灵目光闪闪,似乎格外注意忽必烈。这倒不完全是由于忽必烈出众的气质,更主要是因为他的手中握着一柄扇子,墨绿色的绸面,庄重素朴。如果百灵没有猜错,那上面应该题写着元好问的那首《癸巳五月三日北渡》。当年,母亲告诉过她,她有两柄元好问亲自题写的折扇,一柄在雁门关时送给了朋友。母亲希望有一天,如果百灵回到蒙古,就将另一柄扇子送给持有其中一柄扇子的人。
冰姬也很注意忽必烈。她第一次听诺敏讲起她父亲兀良合台给予忽必烈的评价时,就对蒙哥的这位弟弟充满好奇。此时,她觉得兀良合台的确拥有一双慧眼,这位王子的确是“人中龙凤”。
拔都首先问候了苏如夫人。许久没见四婶,他的心中十分想念。蒙哥告诉拔都他母亲一切都好,却隐去了母亲视力一日不如一日的事实。这一方面当然是不想让拔都牵挂,另一方面也是因为他心里也不愿正视这个残酷的事实。
拔都又问起海迷失皇后,旭烈兀撇撇嘴,回道:“还是老样子!”
“大汗,请客人们入座吧?”冰姬提醒拔都。
拔都一拍脑门,朗朗笑道:“是啊,快坐,快坐!明天,我带你们去看白桦林,去看天使湖,去伏尔加河荡舟。我们兄弟久别重逢,你们一定要在我这里玩个痛快。我们一起等着那些人的到来!”
蒙哥与拔都会意地对了对眼神。许多年后,他们依然心意相通。
叁
在拔都最初倡议召开这次忽里勒台大会时,的确遭到了窝阔台家族和察合台家族中某些人的坚决反对,但随着苏如夫人——这位在蒙古帝国最具威望的实力人物——派出了蒙哥兄弟后,他们反对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不得不纷纷派出自己的代表。
不久,参加会议的代表们陆续到达。
拔都将会址选在了天山西麓的伊塞克湖畔。
正值盛夏,伊塞克湖两岸却是凉风习习,气候宜人。拔都将选汗大会的会址选在这里的确经过了深思熟虑,他希望风尘仆仆的诸王、贵族们在会议间歇时,能够饱览这个中亚“热海”的秀丽风光。他相信,湖边草地上盛开的鲜花,成群的野鸭、飞翔的天鹅和触目可及的异国情调,一定会让参加会议的代表们在紧张之余放松一下绷紧的神经。
依湖边次第搭建的蒙古包,以其素雅的色调,与天上或卷或舒的云朵、地上洁白如雪的羊群浑然一体,勾勒出伊塞克湖静谧的图景。珍珠般撒落在草原上的蒙古包,犹如众星拱月,环绕着一座可以容纳数百人、蓝白相间的崭新大帐,这就是推举新汗的会场。在接下来的日子里,人们将在这里推举蒙古帝国的新汗,决定蒙古帝国的未来和命运。
手握重兵、威震八方的拔都,凭借其长支子孙的身份以及三个汗国中领土最广阔的金帐汗国大汗的资格,召开这样一个重要会议,本身有其合理性与权威性,因此,大多数王公贵族还是愿意服从拔都的安排的。最后,连海迷失本人慑于拔都的威望,也派出了自己的特使阿勒赤带。只有脑忽和忽察在动身去见拔都的半路上折回,他们觉得,无论如何,拔都会在他们当中选择一个嗣位,因为在贵由汗的亲生儿子中,只有他俩最有资格继承父位。
大会在祭拜了成吉思汗后正式举行。
偌大的蒙古大帐中,拔都坐在主人的位置上,其他王公贵族按照各自关系的亲疏远近选择座位,形成了一个个有趣的小团体。
窝阔台汗的次子阔端主动与蒙哥兄弟坐在一起。在窝阔台系诸王中,除去病故的阔出,就只有阔端始终同蒙哥兄弟保持着良好的关系。这一方面是由于他与自己的亲兄弟感情疏远,另一方面则是出于对苏如夫人的感念。
身为窝阔台汗的次子,阔端因生母的地位不如父亲的其他后妃,加之母亲早逝,从小备受兄弟们的歧视、排挤,在家中和父亲的心中都没有多少地位,更别提能与99lib.三弟阔出或大哥贵由一争长短。但阔端是个心胸宽阔、头脑敏锐的王子,有着令人惊叹的行政管理能力和军事指挥才能,当他渐渐长大后,父亲看到了他的潜能,便放手让他独当一面。
当年,他的父亲窝阔台汗在拖雷大那颜病逝后,为了进一步削弱拖雷系的实力,将原拖雷系的部分属民划到他的属下。他奉命去接收新部众时,苏如夫人晏然自若地接待了他。那一刻,面对苏如夫人那双聪慧的、仿佛能够洞察一切的眼睛,他不由自主地为父汗的做法道歉。苏如夫人微笑着,态度坚决地告诉他:蒙古帝国是属于窝阔台汗的,拖雷家族的每一个人也是属于窝阔台汗的,既然都是大汗的子民,大汗就有权利支配他们的归属。不仅如此,苏如夫人还谆谆告诫将要离去的部众,要他们服从大汗的安排,继续效忠新的主人。由于苏如夫人的宽容和理解,阔端对新部众的接收十分顺利。这之后,在阔端的心灵深处,对苏如夫人的崇敬渐渐演变成了对母亲的眷恋,自幼丧母的阔端,崇敬的是一个女人博大的胸襟,眷念的是他失去已久的母爱。
会场的气氛隐隐有些压抑,人们既然无法琢磨透他人的心思,就只能尽量先掩藏起自己的内心。
拔都提议大家先饮三杯法兰西葡萄酒。第一杯,祝愿蒙古帝国繁荣昌盛。第二杯,祭奠列祖列宗在天之灵。第三杯,预祝新一任蒙古大汗顺利产生。三杯酒后,大家紧张的心情松弛了许多,开始品尝摆放在长桌上的各色甘醇的果酒、葡萄酒、马奶酒和品种繁多、色泽诱人的中亚果蔬,拘谨被打破,交头接耳的嗡嗡声迅速蔓延,像无数只蜜蜂被关进了石龛中。
别儿哥带着齐尼兰萨走到帐门前,守住了帐门的两边。
人们注意到了这个不同寻常的举动,慢慢停止了交谈。
拔都从容地扫视着众人,做了个手势,示意开始。
阿勒赤带首先站起身来。他是海迷失皇后的特使,在这样的场合,他本人就代表着正在摄政的皇后。
“我代表海迷失皇后感谢拔都汗为了蒙古帝国的未来而倡议的这次忽里勒台大会。我希望在座诸位都不要淡忘当年各位立下的誓言:只要窝阔台系一脉尚存,将不奉他系为主。如今,虽然贵由汗病逝,他的子孙尚在,窝阔台汗的子孙尚在,他们中的贤明者应当成为我们新的国主。”
“就是贵由汗那两个不懂事的小孩子吗?一个成天与萨满教的巫师混在一起,游手好闲,不务正业;一个体弱多病,只知与妃子风花雪月,再就是胡乱挥霍。如果阿勒赤带特使指的是这兄弟俩,我倒宁愿学学我们的老教主萨哈木,归隐山林喽。”
“是啊。自从海迷失皇后摄政以来,她与她的两个儿子各有各的府邸,政令往往朝令夕改,弄得各级官吏无所适从,好端端的一个国家,硬让他们三个治理得支离破碎,千疮百孔。如果还要选择他们中的一个为新汗,我看咱们的国家真的没什么希望了。”
反驳的声音首先出自成吉思汗几位兄弟的后王们。随后,人群中响起了一阵附和的讥笑声。
阿勒赤带脸上的表情显得有些僵硬,不一会儿,他朗声道:“我所说的并不是脑忽和忽察这两位小王爷,我说的是窝阔台汗生前最钟爱的失烈门王爷。在座的诸位哪个不知道,当年窝阔台汗曾将失烈门确定为自己的继承人,现在,由失烈门来继承汗位应该是顺理成章的吧?”
阿勒赤带果然十分聪明。他在来伊塞克湖之前曾与海迷失反复磋商过会上可能出现的各种情况。他和海迷失都清楚,脑忽和忽察虽为汗子,但平素所作所为一向不得人心,他们被确立为汗位继承人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为了确保汗位不落入术赤系或拖雷系,除了要笼络好察合台系诸王外,只有推举失烈门作为窝阔台系的人选,才能为自己争取到更多的支持。一旦失烈门嗣位,海迷失自信仍旧可以操纵这位年轻、缺少主见的王爷。
果然,阿勒赤带说完这一番话,许多人都沉默下来。
在这难堪的、微妙的寂静中,一个陌生的声音从容不迫地响起,有些人一时竟没辨别出讲话的人是谁。
“那么,当年又是谁先破坏了窝阔台汗的遗嘱呢?”声音里没有丝毫嘲弄的意味,倒是充满了平静的说理。
阿勒赤带顿时无言以对。
众目睽睽之下,忽必烈镇定地走到了大帐中央,让更多的人能够听清他所说的每一句话。
“是乃马真皇后和贵由汗本人。”
像一粒石子投入水中,水面激起涟漪,转而又归于平静。
忽必烈继续说道,声音不疾不徐:“按照窝阔台汗的生前意愿,贵由并不具备继承大汗之位的先决条件,否则他身为大汗的长子,大汗不会轻易地将他早早摒弃在汗位继承人之外。然而,当汗位悬虚达五年之久,乃马真皇后的摄政又造成了许多弊端,为了尽快消除蒙古国的混乱局面,在胸怀社稷的拔都汗的默许下,贵由终于战胜了失烈门,登上了至尊宝座。五年哪,我们中的许多人仅仅是为了遵守对窝阔台汗立下的誓言,才眼睁睁地看着曾经生龙活虎的蒙古帝国一步步被拖入背离秩序的灾难的深渊。贵由汗即位后,虽然也做了一些努力,重新起用了被他母亲乃马真皇太后无端罢免的宰辅大臣,恢复了窝阔台汗在世时的许多有益于国计民生的政策,但他的行为仍然处处受到皇太后的掣肘,以至于在位仅三年便抑郁而终。我的确没有资格猜度当年窝阔台汗将汗位约定在窝阔台系的初衷,也不想评论这种约定的对与错。我只是想提醒在座的诸位,当年,成吉思汗确立汗位完全是从大局考虑,希望蒙古帝国千秋万代。他并没选择长子,也没有选择自己最偏怜的幼子,而是将汗位传给了素以宽宏之量、忠恕之心而称颂于各族百姓的三子窝阔台。事实证明,成吉思汗的选择使他创立的事业得以发扬光大。窝阔台汗在位的十三年间,蒙古版图空前扩大,从贝加尔湖至扬子江,从日本海至亚得利亚海,窝阔台汗用他的智慧维护了我们这个新兴民族的团结和繁荣。然而,从窝阔台汗去世后出现的贵由和失烈门的汗位之争,到乃马真太后和海迷失皇后的相继临朝摄政,这十年间的蒙古政局如何,即使我不多言,想必在座的诸位也是有目共睹的。可见,一切都应了贤相耶律楚材时常挂在嘴边的那句话:天下乃天下人之天下,惟有德者居之。换句话就是,今日的蒙古国乃蒙古人共同的家园,只有成吉思汗的才德兼备的子孙才有资格成为接班人。所以,为了祖宗的事业,蒙古的未来,我们难道不应该摒弃成见,让我们之中最有能力、最有智慧的人成为草原的共主,去领导我们开拓更伟大的事业吗?”
这一番慷慨陈词显然意犹未尽,在阿勒赤带愤怒的沉默中,忽必烈得体地深施一礼,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
忽必烈话中的道理显而易见,许多人暗自点头。
蛰居潜邸,韬光养晦,终日以结交各民族尤其是汉民族中的饱学贤能之人为乐事,以关心国计民生为己任,这一切都使忽必烈显得不同凡响,也使他有别于他的众多堂兄弟。此刻,这位年轻王爷不急不缓的辩驳,丝丝入扣的分析,似乎拨开了一些人心中的迷雾,也让人们对他刮目相看。
当然,还有另外一个原因。
在成吉思汗的众多儿孙中,只有忽必烈从神形两方面再现了他祖父的绝世风采。面对忽必烈,如同面对年轻时代的成吉思汗,这在许多功臣勋将心中不可避免地会引起许多亲切的联想,温暖的信任。
哪怕忽必烈并不是成吉思汗!
阿勒赤带心急如焚。他暗暗埋怨脑忽、忽察、失烈门不来参加大会,使窝阔台系显得势单力孤,又埋怨与拔都一向不睦的不里一言不发,让个从不引人注目的忽必烈占尽先机。埋怨归埋怨,他也很清楚,即使那三位自以为是的王爷真的到场,也不见得就能和衷共济。一旦脑忽、忽察、失烈门为汗位发生争吵,只怕更会令人齿冷。
蒙哥向忙哥撒使了个眼色,忙哥撒心领神会,扯起他特有的大嗓门嚷嚷起来:“忽必烈王爷说得对,我们是该为我们的蒙古帝国选择一位英明的共主。我有个提议,在我们这些人当中,拔都汗身经百战,功勋卓著,推举他为汗,恐怕没有人会提出异议。我说得对吗?”他的声音真够大的,他身边的几位王爷耳膜被震得“嗡嗡”作响。
“对!说得对!我们同意推举拔都汗。”在场的王公贵族中多一半人立刻表示赞同,并向拔都举起了酒杯。其实,在此之前他们就已暗暗属意于拔都,忙哥撒的提议正合他们的心愿。
“让我们为拔都汗的健康干杯!”蒙哥率先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祝拔都汗健康!”阔端积极响应。
大帐中的气氛变得活跃起来,除了为数不多的几个人尚且心有不甘外,其余的人都喜形于色。
阿勒赤带向不里投去求助的一瞥。
不里假装没有看见。他很清楚今天的拔都无论从威望上还是拥有的实力上都无人可以望其项背,这样的结果早在他的预料之中。何况,不里尚有他自己的难言之隐。自祖汗察合台去世,察合台一系的影响力就大大降低,察合台汗国的实力也远远不及金帐汗国以及控制着蒙古帝国命脉的拖雷家族。当年,在西征时,不里、贵由与拔都发生过激烈的冲突,事后,虽然蒙哥瞒下了不里的无状,却仍为窝阔台汗察知。出征波兰、匈牙利之前,窝阔台汗在褫夺了贵由的属部作为惩戒之后,想要降罪不里,多亏拔都不计前嫌,以不里年轻不懂事、作战勇敢为由说服了窝阔台汗,仍将不里留在军中,从而为不里挽回了面子。这件事使不里一直欠着拔都一个人情。尽管此时他并不情愿将拔都推上汗位,但事实上他也无由反对。此外,他打心眼里瞧不起忽察、脑忽、失烈门这三个毛头小子,海迷失又是个利欲熏心的女人,与其让这些人登上汗位,将好好的蒙古帝国搞得乌七八糟,还不如将社稷交给拔都……
阿勒赤带见自己得不到任何支持,急得抓耳挠腮,额头上也冒出了颗颗豆大的汗珠。
拔都瞟了他一眼,从容地挥挥手,洪亮的富有穿透力的声音霎时压住了大帐中轻微的喧哗。
“我感谢诸位对我的信任,不过,我并不适合出任蒙古大汗。我认为,可以成为蒙古大汗的人,务必要具备一种品质,那就是大智慧,大气度,像我的祖汗成吉思汗那样,不仅要具备杰出的军事才能,更要具备高瞻远瞩、纵横捭阖的政治家素质。不瞒诸位,从我倡议召开这个忽里勒台大会开始,我一直都在认真考虑这件事,现在,我想提出一个人选。”
说到这里,他停了一下,见大家都在或紧张或焦急地等待下文,他便从容不迫地说了下去:“这个人常年跟随在成吉思汗身边,耳闻目睹过成吉思汗的札撒和诏令,这样的经验使他具备了一个大汗所必需的秉赋和才能。非但如此,他还见过世上的善恶,尝过一切事情的甘苦,不止一次地统率军队到各地作战。他是一位了不起的统帅,才智出众,在窝阔台汗、将领和战士的心中,都受到了最充分的尊重。这个人就是蒙哥。按照蒙古人的习惯,父亲的家业是由幼子继承的,而蒙哥正是成吉思汗的幼子拖雷的儿子。可以说,蒙哥具备了登临大统的全部先决条件。为今之计,要重振蒙古帝国的声威,大汗之位非蒙哥莫属!”
也许是出乎意料,大帐中重又出现了耐人寻味的沉寂。
这样的沉寂究竟意味着什么呢?
也许过了很久,也许仅仅是片刻,蒙哥站了起来,所有的目光刹那间都汇聚在了他的身上。
蒙哥镇定地说道:“如果拔都汗不肯继承汗位,又有谁可以安然坐在这个位置上呢?我的资历和战功都无法同拔都汗相比,虽然拔都汗推举我,我却不敢担此大任。”
“蒙哥兄弟,你何必自谦呢?你的能力如何,是不是可以当此大任,每个人心里都有数。拔都汗推举你为汗,必然有他推举你为汗的道理。何况,我个人也认为,你是最合适的人选。”斡尔多沉稳地劝说着蒙哥。
“是啊,为了我们共同的事业,你就不要固辞了,不要冷了我们这些人信任你的心。”阔端从惊愕中清醒过来,怀着真诚的喜悦直抒己见。
贝达尔也说:“蒙哥兄弟,西征途中我们哥俩一直在一起,算得上出生入死的战友了,那时候,征钦察,平斡罗斯,你指挥的几场大仗让我心服口服。况且,当时若没有你顾全大局,西征军很有可能会因为个别人的不拘管束最后无功而返,就凭这个,我也服你。”
蒙哥还想推辞,拔都却不容他再说什么,站起身,面向众人说道:“如果大家同意我的提议,就请鼓掌通过吧。”
既然拔都无意汗位,术赤系、察合台系、窝阔台系都有人如此拥戴蒙哥,蒙哥的才识胆略又向为众人所知,大家也就不再表示反对,于是,掌声伴着欢呼声同时响起,此起彼伏,经久不息。
不里实在坐不住了,俟大帐中众人热烈的情绪稍稍缓和下来,他站起身冷冷地责问道:“帝位当属窝阔台系。拔都汗,我想请问你,你有什么权利将汗位擅自决定转让给他人?”
拔都淡然一笑:“对此,刚才我已经做过说明。我之所以拥立蒙哥,并非一时的感情冲动,而是考虑到要统率领土如此广袤的蒙古帝国,绝不是贵由汗遗下的那几个不懂事的孩子所能担当得了的,包括失烈门在内,都不具备这样的深谋远虑,只有蒙哥才能担当起这个重任。”
“你们公然违背窝阔台汗的遗命,将汗位转让给他人,你们这些人是要受到长生天的惩罚的。”阿勒赤带声嘶力竭地吼道。
“请你说得明确些,什么叫做‘转让’给他人,阿勒赤带特使?难道蒙哥不是成吉思汗的孙子吗?在成吉思汗的子孙中,你能找到比蒙哥更得成吉思汗的赞许、信任、器重和喜爱的人吗?如果连蒙哥都不具备继承汗位的资格,汗位只能属于根本不具备继承汗位资格的脑忽、忽察、失烈门,那么,我请问你,你想将我蒙古帝国引向何方?你这样苦苦坚持,到底是何居心?”拔都瞥了一眼面红耳赤的阿勒赤带,心平气和地问。
“你一定要说脑忽、忽察、失烈门都没有资格,那么窝阔台家族就没有别人了吗?阔端王爷是窝阔台汗的次子,他的才能不下于蒙哥,为什么他不能成为汗位继承人?”
阔端的脸上浮出了一丝苦笑:“承蒙阿勒赤带特使这时候想起了我。倘若我猜得不错,在此之前,恐怕特使一次也不曾想过我吧?99lib?对,我是窝阔台汗的次子不假,不过,我尚有自知之明,自认不具备领导一个横跨欧亚大帝国的智慧,以前不具备,现在同样不具备。至于我的才能,我常常想,如果我能及蒙哥兄弟的一半,我也会为之感到自豪。”
阿勒赤带怒极,一时竟找不出合适的话来反驳。
不里还想做最后的努力:“贝达尔叔叔,你难道忘了当年察合台汗是怎样忠于窝阔台汗的吗?他与窝阔台汗情深义重,一生惟大汗马首是瞻。我们都是他的儿孙,怎么能违背他老人家的心愿呢?”
“爱父亲和对国家忠诚并不矛盾。当年,父亲之所以用生命维护窝阔台汗,绝不单纯出于手足之情,更多是因为窝阔台汗代表着国家。我倒觉得,我需要向父亲学习的,是他终其一生,从不贪逐权位。我虽是一个只会打仗的粗人,对于是非还能看得清楚,正因为我是察合台汗的儿子,我才不会为自己的决定后悔,更不会自食其言!”
不里无奈地望了阿勒赤带一眼,他用目光告诉阿勒赤带,他已经对发生的一切无能为力。
阿勒赤带愤然离席。刚至帐门前,齐尼兰萨用长剑挡住了他的去路。
阿勒赤带没料到有人敢阻挡他,愀然作色:“你!你要做什么!”
“没有拔都汗的允许,任何人不得擅自离开会场!”齐尼兰萨不卑不亢、面无表情地说道。
“混账!我是海迷失皇后的特使,你个小小的侍卫官,竟敢阻挡我!我看你是活得不耐烦了!”
“抱歉,在这里,我们只听从拔都汗的旨令。如果你坚持离开,必须留下一样东西。”
“什么?”
“项上人头。”
阿勒赤带怒气冲天,猛地向齐尼兰萨挥出一拳,这一拳正中齐尼兰萨的脸颊,齐尼兰萨的脸顿时肿了起来,一股血水顺着嘴角汩汩而下。大帐中响起了一片“嘘”声,齐尼兰萨却一动未动,依然仗剑而立,目光如炬似电。
阿勒赤带回过头,正欲指责拔都,却发现众人都用一种鄙视的眼神注视着他,到了嘴边的话不得不强咽了回去。他想离开大帐,看年轻卫士的样子,只怕他一意孤行,拔都真的要拿他杀一儆百。若回座位上,他又觉得面子上下不来,思前想后,倒有些进退两难了。
别儿哥强压怒火,走过来拍了拍阿勒赤带的肩头。阿勒赤带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一下。草原上谁都知道,别儿哥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魔王,阿勒赤带怕他比怕拔都犹甚。“行了,阿勒赤带,别再耍小孩子脾气。如果你想方便一下,我让齐尼兰萨带你去。”他近乎嘲弄地说。
“不必了!我等会议结束再去!”阿勒赤带气哼哼地应了一句,算是给自己找了个台阶,垂头丧气地回到了座位上。
不管心里怀有怎样的想法,这一段小小的插曲却让众人明白了自己应当扮演的角色。接下来的讨论很顺利,与会人员一致通过:次年春天将在客鲁伦河畔再次召开忽里勒台大会,以便在各系诸王都到场的情况下正式确认伊塞克湖协议,风风光光地将蒙哥拥上汗位。拔都看着与会王公贵族纷纷立下协约,包括不里和阿勒赤带都被迫认可了伊塞克湖协议,这才沉缓、清晰地向别儿哥、齐尼兰萨嘱咐道:“别儿哥,宴会就要开始了,你回到自己的座位上,与大家一起开怀畅饮你面前的美酒吧,你要为了蒙哥多喝几杯。齐尼兰萨,大帐的安全就交给你了。等到会议结束,别儿哥和昔班还要负责将我们未来的大汗蒙哥安全地送回他的营地。”
“喳!”
拔都看着蒙哥,举起了酒杯。蒙哥的脸色始终很严肃,这与拔都自己的心情倒是不谋而合。拔都很清楚,虽然有着他的热心拥戴,蒙哥的即位仍会碰到来自方方面面的阻力。但是拔都决不放弃。蒙哥是他心目中唯一可以领导蒙古帝国走向繁荣昌盛的大汗人选,为了确保蒙哥登上汗位,哪怕到时被迫动用武力,他也会在所不惜。
冰姬皇后拍拍手,一群经过精心挑选的钦察舞女鱼贯而入。
酒宴开始了。
鲜花与美酒相伴,伊塞克湖美丽的风光让人们沉醉。数日后,参加会议的人们陆续返回驻地。拔都与蒙哥兄弟依依惜别。
为确保蒙哥的安全,拔都派别儿哥和昔班率领军队一直将蒙哥兄弟护送到哈剌和林附近,以便来年在全体宗王的参加下,体面地将蒙哥拥上大汗的宝座。对拖雷家族而言,能与汗位结缘固然是件喜事,而忽必烈也多了另外一种惊喜:在他即将动身的早晨,他发现自己的皮囊里不知何时多了一柄粉蓝色纸面的折扇,上面题写着元好问的那首《续小娘歌》。这可是他向往已久的宝贝,莫非是长生天赐给他的吗?
直到蒙哥一行返回,海迷失皇后和她的两个儿子才意识到事态的严重,他们立刻派出使者去见拔都说:“我们不同意选举窝阔台系以外的大汗,伊塞克湖协议是一个无效协议。”拔都一笑置之,不予理会。
然而,与拔都和蒙哥的事先预料相同,虽然诸王立下协约,蒙哥的即位仍然遇到了不少阻力。海迷失皇后的从中作梗,窝阔台系和察合台系中某些人的坚决抵制,都让原本美好的前景蒙上了前所未有的阴霾。
海迷失不甘心自己的失败,联合察合台系宗王不里等人不断派人质问拔都,他们的理由无非还是:“帝位应当属于窝阔台系,你怎能擅自决定转给他人?”对于质问,拔都仍以他在伊塞克湖忽里勒台大会上说过的话相对:“我已有言在先,绝不能收回。我之所以拥立蒙哥,并非一时的感情冲动,而是考虑到要统率领土如此广袤的蒙古帝国,不是贵由汗遗下的那几个不懂事的孩子所能担当得了的,只有蒙哥才能担当起这个重任。”
这一年在争吵中度过,忽里勒台大会未能如期召开。
光阴荏苒,转眼又是一年。蒙古各宗王之间仍然没能达成协议,拔都多次催促开会,仍无法确定会议日期。
难道,伊塞克湖协议真的终将成为一纸空文吗?
壹
“额吉,我们怎么办?”蒙哥的内心虽然焦急,语调却很沉稳。忽必烈警觉地走到门前,向帐外张望了一番,这才小心地拉好了帐门。旭烈兀、阿里不哥从座位上挺直了身体,不约而同地盯着母亲。
苏如夫人用洁白的丝绢拭去嘴角的茶渍,望着她的儿子们微微一笑,她镇定的情绪很快感染了蒙.99lib.哥,蒙哥的心里松弛了一些。
蒙哥面对母亲坐下来:“额吉,我和弟弟们获得的各方面的消息都证实,以海迷失为首的窝阔台系、以不里为首的察合台系诸王正在积极活动,试图将脑忽、忽察或失烈门推上汗位。再不济,至少也得将汗位留在窝阔台系手中。海迷失的做法与当年乃马真太后的做法如出一辙,都是举帝国之富,收买人心。虽然今非昔比,诸王们对这三个人并不看好,可我们仍然不能掉以轻心。脑忽、忽察毕竟是贵由汗的亲生儿子,失烈门又是先汗窝阔台在世时亲自指定的汗位继承人。目前,除术赤系外,其他各系诸王的态度大都模棱两可,彼此间争论不休。原定四月份召开的选汗大会,转眼已经过去了八个月,仍旧无法举行。现在的形势可谓瞬息万变,额吉,我所担心的是,虽然有拔都汗的鼎力支持,只怕阻力仍然比我们想象的要大。”
“是啊,额吉,如果大哥这次不能顺利即位,我们的处境就会变得很危险。当务之急,是必须保证大哥如期即位。”忽必烈插话道,眉头紧锁。
苏如夫人将丝绢折叠起来,细心地放在案几一角,这才慢声细语地问道:“忽必烈,贝达尔和阔端那边怎么说?”
“贝达尔西征时曾与我大哥并肩作战,阔端又感念额吉当年不计较窝阔台汗将父王的属民赐给他一事,这两个人都明确表示不会改变他们在伊塞克湖大会上的誓约,愿意拥戴我大哥成为蒙古新汗。不过,阔端毕竟是失烈门的亲叔叔,贵由汗的亲弟弟,看得出他心里确有许多为难之处。”
“不奇怪!他们的态度与我预想的一样,这说明窝阔台系和察合台系并非铁板一块。既然诸王中最具声望和实力的拔都汗都不觊觎大汗之位,察合台系诸王自然更与汗位无分,现在又有贝达尔从中协助,说服察合台系大部分诸王站在我们一边应该不成问题。如此一来,海迷失也就孤掌难鸣了。”
“问题在于,其他各系诸王都在观望之中,该如何说服他们,让他们支持我大哥登基呢?”
苏如夫人稍稍深思了片刻,脸上闪过一丝复杂的表情。
“也许……”
“额吉您说。”
“没有太好的办法,为今之计,只能将一段往事公之与众。”
“什么样的往事?”蒙哥、忽必烈、旭烈兀、阿里不哥异口同声地问道。
苏如夫人忧伤地叹了口气,眼圈微微红了:“那是一桩埋在额吉心里已经十八年的往事啊,也是额吉心里最深刻的痛,如果不是为了今天,额吉永远不想再对任何人提起。”
“额吉,是不是与我父王的死有关?”蒙哥敏锐地问,神情异常严肃。
苏如夫人惊讶地望着儿子。“你如何晓得的?”
“额吉莫要再问。我只想知道,我父王当年究竟是怎么病故的?为什么那么突然?”
“你父王……喝了尔鲁的符水。”
“尔鲁的符水!我一直都在疑惑,为什么父王从前线急着赶回来看望卧病在床的大汗时身体还很健康,从大汗处出来后就病倒了,而病重的大汗却不药而愈。这中间一定有什么蹊跷,想不到真实情况竟是如此。是大汗设计的吗?”
“不!儿子,不!应该不是。”苏如夫人用丝绢擦了擦眼睛,语气中饱含着深深的忧伤。“那天,你父王从大汗宫帐回来时脸色就十分难看,侍卫长想给他请大夫,他说什么都不让。他告诉侍卫长:他不是生病,而是中了毒,符水里有毒。他从前线一回来没顾上回家就去探望大汗,当时,大汗病得正重,在病榻上将国事完全委托于他。他们正在交谈,尔鲁进来了,你父王看见尔鲁好像有话要对他说,就跟着尔鲁出去了。在大汗旁边的帐子中,尔鲁很严肃地告诉你父王,他请示过神了,神晓谕他说,大汗这次生病是因为一生杀戮太重,为此,长生天认为他应该赎罪,早早归去。你父王觉得自己杀戮更重,情愿以身相代,接受长生天的惩罚。他和尔鲁回到大汗身边,将尔鲁的话告诉了大汗,大汗很感动,但无论如何不要你父王用生命来交换他的生命。你父王执意要以一己之身承受一切,尔鲁就让你父王喝下了他念过咒的符水,并说只有这样才能换来大汗康复。你父王喝下符水后又与大汗谈了很久,直到大汗睡去他才回到住处。这一躺下,他就再没能起来。他让侍卫长转告额吉先有个心理准备,他说,这一次即使不是为了成全他与大汗的手足之情,就算仅仅是为了成吉思汗所开创的事业,为了蒙古国的安定和团结着想,他迟早必须也必然选择死亡。因为只有他死了,才能确保不会发生兄弟阋墙的悲剧,才能不给那些阴谋者以可乘之机。他要额吉一定答应他一件事,就是不要将他死亡的真实原因告诉你们兄弟几个。你们都是成吉思汗的孙子,你们一定要忠心地辅佐窝阔台汗,不管怎么说,窝阔台汗毕竟算得上是一代名君。当年你们的祖汗选择他成为蒙古帝国新的大汗是经过了深思熟虑、反复权衡的,而事实也证明,窝阔台汗没有辜负你们祖汗对他的信任和倚重。为了成吉思汗未竟的事业,你们,还包括额吉在内都必须放下个人恩怨,将目光看得更远,将心胸放藏书网得更开阔。额吉答应了他。额吉怎么可能不答应他呢?有谁能拒绝这样高尚的请求?以后的事情你们都清楚,由于你们父王的死,你们得到了窝阔台汗始终如一的保护,尽管其间窝阔台汗听信他人的挑拨,也做出过试图削减拖雷系实力的举动,但总的来说,他对你们兄弟几个的关爱和信任,在许多方面不亚于他自己的亲生儿子。额吉也是许多年后才彻底地理解了你们父王的苦心,他用自己的死维系了一个新兴的民族,让它不要那么快走向四分五裂。”
“可是,您的心何曾停止过思念?父王去世后我无数次地看到您在偷偷地流泪。额吉,您知道吗,您那双曾让多少人得到过温暖和慰藉的眼睛,现在已经视物不清了,尽管您在竭力掩饰,尽管我和弟弟们一直装作看不出来,可您知道吗,这样做只能让我们心里更加难受!”
“额吉不告诉你们是不想让你们太过为我担心。没什么的,真的没什么。额吉从十六岁起就跟随在你们的祖汗和父王身边,马蹄所到之处,都留下过额吉的目光,额吉已经很知足了。额吉也许有一天会看不见一切,可额吉的心很亮,在额吉的心里不会有阴影和黑暗,而且,无论你们身在何处,额吉都不会停止对你们的牵挂。”
“额吉,我……我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请您受儿子一拜!”
蒙哥跪倒在母亲脚下,眼里闪耀着晶莹的泪光。忽必烈、旭烈兀也跪在了大哥的身后。只有阿里不哥挺立不动,他的眼里喷射出仇恨的怒火。突然,他转身欲走,蒙哥头也不回地喝住了他:“你要干什么?”
“我去杀了尔鲁!”
“你现在杀尔鲁只能授人以柄,难道你想让我们的父王白白地牺牲吗?”
“我就是不想让父王死得这么不明不白,才让尔鲁讲明白当初是谁指使他杀害父王的。我要给父王报仇!”
“你说得对,肯定有人在指使尔鲁,否则他绝对没有这个胆量。至于这个人是谁,父王当年一再嘱托过母亲不要追究。父王这么做无非是为了维护蒙古国的长治久安,现在正值多事之秋,我们绝不能因为个人恩怨将父王不惜以生命来维护的国家推向万劫不复的深渊。阿里不哥,我们都是父亲的儿子,你问问忽必烈,问问旭烈兀,我们哪一个人不想给父王报仇?可现在还不到时候!我向你保证,尔鲁一定会死,而且这一天为期不远!”
“是啊。阿里不哥,你要听大哥的话,凡事三思而后行,千万不可莽撞行事。”忽必烈起身拉住阿里不哥的手,阿里不哥虽不情愿,还是跟着忽必烈跪下了。
“都起来吧,孩子们!”苏如夫人用她仅存的一点点视力温情地注视她的孩子们,兄弟四人听话地站了起来。
蒙哥已经明白了母亲的意图。
忽必烈也明白了母亲的意图。
让真相公之于众,但只是真相的一部分,即当年父王是为了替窝阔台汗接受长生天的惩罚,而喝下有毒的符水。父王对窝阔台汗的手足之情以及大无畏的牺牲精神,不可能不引起王公贵族和黎民百姓的同情与崇敬。至于对众望所归的大那颜下了如此毒手的那位幕后指使人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种不光彩的行径足以让人们对窝阔台系产生疑虑和不满,转而寄希望于大那颜的儿子们可以重振祖业。隐忍了十八年的真相,在此时公开,不亚99lib.如一桶引爆的火药,将在很大程度上改变人心所向。这是母亲的心计,是母亲用泪水和心血为她的儿子们铺设的通向汗位的最后一条捷径。
那么,该选择谁来担当这样的使命呢?
蒙哥和忽必烈同时想到了一个人。
这个人归隐已久。他曾历经成吉思汗、窝阔台汗两朝,并在窝阔台汗的登基大典上发挥过重要作用。他同时还是一位德高望重的大夫,一位怜贫惜苦的长者,因为这个缘故,即使在他主动要求归隐之后,许多草原人依然对他奉若神明、礼敬有加。
他就是尔鲁之前的教主萨哈木,拖雷生前的挚友。
即使在拖雷病故之后,苏如夫人和她的孩子们依然与萨哈木保持着非常亲密的联系。
“额吉,让我去吧。”忽必烈说。
“我去。”蒙哥平静地说。
苏如夫人摇了摇头:“不,你们兄弟谁去也不合适。让修眉带着孩子们去吧,谁都知道,老萨哈木喜爱修眉像喜爱自己的亲孙女,修眉带着孩子们去看望他,谁也不会起疑心的。”
蒙哥和忽必烈怀着无以名状的心情凝望着母亲,母亲竟然替他们兄弟设计好了一切。其实,这许多年来,他们兄弟哪一次不是仰仗着母亲的心计、智慧和无畏才躲过了无数明刀暗箭?作为拖雷系的灵魂人物,母亲正是凭借她的忍耐,她的号召力,才确保了拖雷系没有被蚕食、被分化,甚至可以这么说,没有母亲,就没有他们兄弟几个以及拖雷系的现在和未来。
“我去叫修眉来。”旭烈兀起身离去。
苏如夫人的脸上浮现出一抹夹杂着欣慰和辛酸的笑意。她完全料得到一旦拖雷的死因被众贵族及百姓得知,会产生什么样的效果。这个效果所产生的作用将远远超过海迷失的那些财宝。
在静默中,蒙哥与忽必烈彼此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蒙哥恍若看到了自己的未来,让拖雷系取窝阔台系而代之,这大概才是母亲珍藏多年的对父王最刻骨铭心的承诺。
“阿里不哥,暂时要忍耐,懂吗?”苏如夫人柔和地叮嘱。
阿里不哥点头答应了。这一次,他没有再犯犟。
“夫人,别儿哥王爷到了。”侍卫的话音尚未落地,别儿哥已经风尘仆仆地出现在帐门口,他的身后紧跟着齐尼兰萨。
别儿哥还是老样子,不等蒙哥带着两个弟弟上前见礼便亮起嗓门大声嚷嚷起来:“四婶,蒙哥,我来了。我这次是带着军队来的,拔都汗派我和齐尼兰萨来保护你们的安全,他说,无论如何要确保忽里勒台大会顺利召开,确保四婶全家尤其是蒙哥的安全。拔都汗还交代,在此期间,我如何行动都听从四婶的调遣。”他拉过齐尼兰萨的手,介绍道:“这个精神头十足的小伙子叫齐尼兰萨,是拔都汗身边最得力、武艺最好的宿卫,蒙哥见过的,拔都汗专门派他来贴身保护蒙哥。”
苏如表示感谢。
“谢什么!四婶,拔都汗的脚疾又犯了,这次不能亲自来,不过,他已经派信使将他的口谕带给所有需要参加忽里勒台大会的王公贵族,让他们务必如期举行会议,不得再做无谓的拖延。拔都汗的口谕中有这么一句话:凡是违反成吉思汗大札撒的人都得掉脑袋。谁都知道,他这个人一向一言九鼎,说到做到,接到他口谕的人不可能不好好掂量掂量。四婶您就放心吧,蒙哥这次一定可以顺利即位。唔,四婶,能不能给我熬些奶茶喝,我的嗓子干得都冒烟了。”
苏如夫人笑了,蒙哥兄弟也笑起来。
齐尼兰萨却只顾呆呆地望着苏如夫人,一时间只觉百感交集。
她真的就是母亲一生不曾忘怀的那位夫人吗?尽管年轻与美貌不复当初,仁慈高贵的容颜却依然如旧。望着她的笑容,齐尼兰萨从内心里产生了一种莫名的依恋。还有舅妈和两个表姐,这一次回到蒙古,一定可以见见她们吧?即使不能暴露自己的身份,哪怕能与她们说上几句话,也多少可以慰藉内心深处对母亲的怀念了……
蒙哥的目光无意中落在齐尼兰萨俊秀的脸上,他吃惊地发现,齐尼兰萨的侧影竟与拔都那般酷似。
这是怎么回事?奇怪!
贰
晨曦剪开天幕的一角,用变幻不定的色彩涂抹着伏尔加河粼粼的水波,起伏的河面由墨黑到暗灰到橘粉到血红,色彩与色彩之间的界限并不明显,倒是常常随着光影的交错混杂在一起。日出的壮丽是秋天赠送给伏尔加河最美的礼物,拔都发现自己已经很久没有心情欣赏这样的景致了。
百灵悄然伫立在父亲身边。今天,是她邀请父亲来看日出的。她知道,自从贵由汗在赴叶密立途中驾崩以来,父亲难得有片刻的轻松。为了蒙古帝国的将来,他将自己变成了一柄随时准备征战的刀。如今,蒙哥汗凭借父亲的支持和自己的智慧终于稳定了蒙古政局,父亲欣慰之余,却感到从所未有的疲累,人也一下苍老憔悴了许多。父亲的变化令百灵心痛和心碎。
昨天傍晚,百灵收到了齐尼兰萨托信使带回的家信,信用汉文写成。尽管能说好几个国家的语言,百灵和齐尼兰萨最擅长使用的文字仍然是方块字。齐尼兰萨的这封信很长,在信中,他详细叙述了蒙哥汗登基后发生在蒙古的一场惊心动魄的宫廷政变。这场政变几乎成功。如果成功,历史将被改写。
百灵将这封信读了一遍又一遍,通过齐尼兰萨细致的描述,她似乎看到了信中的每一个人。这些人里,有些仅仅是名字为她所熟知,有些她却素不相识。但他们的命运却一样牵动着她,让她身不由己地跟着齐尼兰萨一同去经历,去感受。
信是这样写的:
百灵,见信如人。
自回到蒙古草原,似乎一切都不一样了。
如父亲所愿,忽里勒台大会在我和别儿哥叔叔到达后的一个月内如期召开。其间,我听到了一桩令人震惊的传闻,即当年拖雷大那颜是喝了教主尔鲁的符水,替窝阔台汗去死的。这个传闻真实程度如何不得而知,不过它产生的作用却出乎意料的巨大,它促使原本许多犹豫观望的王公贵族都迅速转变了态度,非常积极地前来赴会。所以,当诸王贵族们第一次集会时,除了海迷失皇后和少数的窝阔台系诸王外,其他的人都参加了大会。
鉴于窝阔台家族的抵制态度,为了促使海迷失皇后和她的两个儿子脑忽、忽察尽快前来参加大会,苏如夫人和其他先期到会的诸王商议,给他们送去了一封措辞温和的信,信上说:“成吉思汗家族中的大多数人已经会齐,忽里勒台大会因你们拖延至今,再没有耽搁的必要了。如果你们有和解和团结的愿望,请尽快出席忽里勒台大会,庶几朝政可以一致处理,猜忌、携贰可以从速消除。”
信送去后,海迷失皇后大概感觉到再拖延下去也没什么意义,只得让她的两个儿子启程,她自己却拒不前来。而脑忽、忽察以及其他几位窝阔台系的王爷虽然已经动身,途中依旧磨磨蹭蹭。眼看约定的时间已过,与会人员只好在他们缺席的情况下将蒙哥汗拥上汗位。
蒙哥汗的即位与一年多前在伊塞克湖畔举行的那次藏书网选汗大会相比,少了许多掣肘,大家承认既定的事实,众口一词:汗位非蒙哥莫属!就这样,蒙哥体面地成为蒙古帝国的新一任大汗。
你是否还记得那一次,伊塞克湖选汗大会上的情形,你作为冰姬皇后的侍女也在会上。父亲让别儿哥叔叔和我持剑分别站在帐门的两边,并严令凡是敢因为不满擅自离会或故意挑起事端者格杀勿论!反正我是记忆犹新。伊塞克湖原本清爽的空气与大帐中紧张的气氛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拖雷系与窝阔台系互不相让,当时剑拔弩张的情形很久之后依然常入我的梦中。值得一提的是,父亲崇高的威望起了至关重要的作用,尽管有着种种分歧,最终大家还是接受了父亲的提议,同意蒙哥为汗位继承人。
然而这一次完全不同。蒙哥汗的即位过程虽然顺利,但其后发生的事情却称得上凶险万分了。
为蒙哥汗的即位大典做着准备的同时,一场阴99lib?谋也在悄悄地酝酿之中。
事情的起因是这样的。窝阔台系诸王迫于形势,表面上不得不表示服从我们父亲的安排和忽里勒台大会决议,并动身前往参加蒙哥汗的即位大典,暗中,他们却不想就这样失去他们的天堂。在海迷失太后的唆使下,她的儿子脑忽和另一个窝阔台的孙子失烈门,带着军队和装满武器的大车,向蒙哥汗的大帐逼近。他们是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包围蒙哥汗,然后将他废黜掉。
你简直无法想象,当脑忽、失烈门等人磨刀霍霍,准备向蒙哥汗的新政权杀来的时候,蒙哥汗还被蒙在鼓里。如果不是他的一位鹰夫为寻找走失的白骆驼,很偶然地发现了这个罪恶的阴谋,恐怕庆祝蒙哥汗登基的喜庆宴会就要被鲜血染红,而我们这些人也会因此身首异处。
幸而苍天不佑阴谋者,脑忽和失烈门等人到底败露了。蒙哥汗的确是父亲一再赞许过的那种人,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危险,他竟然于谈笑间就将脑忽、失烈门置于了他的掌握之中。脑忽、失烈门原本还竭力为他们的不轨行为狡辩,但在大量的人证、物证面前不得不俯首认罪。据说,蒙古立国至今,从未发生过类似的事情,因此,蒙哥汗想宽大为怀,不予追究。但别儿哥叔叔坚决不同意,他认为,如果这次迁就他们,无异于姑息养奸,只有进行严厉的审判,才可以做到惩前毖后、杀一儆百。蒙哥汗权衡再三,终于采纳了别儿哥叔叔和其他许多将领的这一意见。
审判时我也在场。蒙哥汗将宗王和将领们召集在一起,让他们就脑忽等谋反的事谈谈各自的看法。人们意见相左,争执不下,只有一位大臣始终默默不发一言。蒙哥汗很奇怪,征询他的意见,他推辞不过,讲了下面这个意味深长的故事。“当年,马其顿国王亚历山大征服了世界许多地区,在他打算进军印度时,他的部下纷纷要求独立,他束手无策,遂派人向贤明智慧的亚里士多德请教,询问该如何制服这些专横跋扈、不听钤束的将领。亚里士多德并未回答,只是将使者带入花园中,让他把根深叶茂的大树拔掉,在原来的地方栽上小树。亚历山大大帝从这件事上悟出了玄机,下令处死那些飞扬跋扈的部下,而让他们的儿子统率父亲遗下的军队。从此令行禁止,没有人敢抗命不遵。”不瞒你说,他的故事我听得稀里糊涂,蒙哥汗的脸上却露出如释重负的笑容。翌日的审判大会上,蒙哥汗下令将那些唆使宗王叛乱的将领们全部处死,共有七十七人引颈就戮。脑忽和失烈门遭到贬降,跟随忽必烈王爷出征南方。
事情到此并未结束,蒙哥汗不想就此放99lib.过真正的幕后策划人。他让我担当了这个使者,向海迷失皇后和她的另一个儿子忽察转述他的口谕:“倘若你们没有跟这些人共同策划阴谋,没有赞同或帮助他们,那么你们该到朝廷来讲明一切,这对你们的前程至关重要。”海迷失皇后当即“赏”了我两个耳光,命侍卫用棍棒把我撵了出去。这且不论,她还站在帐门外的草地上指手画脚,又哭又叫,说什么:“你们所有的宗王曾经立过誓言,大汗之位永远属于窝阔台家族,别人不得觊觎,不得染指。为何现在又食言自肥呢?”当年,我们跟随母亲、外祖父周游世界各地,也曾见过很厉害、很泼辣的女人,但没有一个可以与海迷失皇后相比。因为她绝不是单纯的泼妇,她通身散发着一种让人恐惧的杀气。你没有看到她当时那双血红的眼睛,我想,如果她带着刀子,一定会先杀了我吧。
从海迷失皇后这里碰了钉子,我只好又来到忽察王爷的住所。忽察王爷一样对我或者说对我的使命充满了反感。他一定认为,蒙哥汗传讯他,是对他莫大的羞辱。开始,他根本不肯见我,可是他身边一位年轻美丽的妃子却私下里召见了我。她很随便地跟我交谈起来,我一眼就看到了她脖子上挂着的形如飞鱼的护身符。
百灵,是飞鱼护身符!
那是外祖父家的家传之宝啊,外祖父曾将其中的一个给了舅舅家的两个女儿,另一个给了我和你。我突然意识到她一定就是母亲多次给我们讲过的舅舅家的那两个女儿之一,心里一阵激动,脱口问道:“你叫沈修眉吗?”她很惊奇地看着我,若有所思地回答:“我叫沈雪雪,修眉是我的姐姐,她是旭烈兀王爷的夫人。”然后她反问我:“你怎么知道我姐姐的名字?”我差一点告诉她我是谁,但我想起我们对母亲的允诺,只好说:我听说的。人们一直都在传言,苏如夫人教养出来的两位姑娘,犹如落在我们草原上的两颗最明亮的星星,所有的王公贵族都希望能将她们迎回自己的帐中。然而,她们长大成人后,一个嫁给了苏如夫人的儿子旭烈兀,一个嫁给了忽察。
我这么一说,她有点困惑地笑了笑,也就不再追问了。她对蒙哥汗即位前后发生的事情问得很细,最后她明确地告诉我,蒙哥汗的即位乃天意。忽察王爷如果执迷不悟,很有可能将整个帝国推入战争的深渊,她一定不允许这种情况的发生。她让我稍等一些时候,她将亲去劝说王爷同我回返蒙古宫廷。而我,这一刻无论她说什么,我都只是机械地点头称是。我心里就想着一件事,她是我的姐姐,是除了父亲和你之外与我血缘关系最近的亲人。而且,她长得真有些像她的姑姑,我们的母亲!不仅外貌像,她的气质,我该怎么形容才对呢?或者说是那种与生俱来的娴雅高贵吧,也一如为我们操劳了一生的母亲。
雪雪姐姐是怎么劝说她丈夫的我不得而知,忽察出来后对我的态度发生了明显的变化却是事实。他热情地款待了我,雪雪姐姐也在一旁作陪。第二天,忽察便动身与我一同去觐见蒙哥汗,同行的当然还有雪雪姐姐,她要去看望苏如夫人和舅妈,当然此去还能姐妹团聚。血缘关系的力量真是奇妙,雪雪姐姐与我不知不觉中产生了心灵的契合,有了雪雪姐姐相伴,旅途不再孤寂和艰辛,我们很快回到汗廷。
忽察主动向蒙哥汗请罪,承认自己确曾对大汗的使者和大汗本人不敬,但他实实在在没有参与脑忽和失烈门的叛乱。至于他没有参加叛乱的原因,他坦言是因为他娶了雪雪妃子后,对自己以前放荡不羁的荒唐行为深感后悔,渐渐地就与脑忽和自己的母亲疏远了。当脑忽决定暗杀新任大汗时,根本就在瞒着他。蒙哥汗听了他的话,笑着问我:“你在中国住过,一定知道中国有句俗话是怎么说的?”我回答大汗:“妻贤夫祸少。”“对,妻贤夫祸少!”蒙哥汗说着,哈哈大笑起来,他爽朗的笑声让我明白,他彻底相信了忽察的清白。雪雪姐姐的明智,帮助忽察躲过了这场无妄之灾。
蒙哥汗虽然大度,对于反对者却绝不心慈手软。他听说海迷失皇后拒绝来朝见他,还暗讽他篡夺了本应属于窝阔台系的汗位,顿时勃然大怒,命忙哥撒协助我立刻前往海迷失的驻地羁押这位做过皇后并摄政过的女人。忙哥撒既是蒙哥汗的亲信将领,又是一位武勇之夫,我算领教了他火暴的脾性。他一到海迷失皇后的帐前,不容分说就让士兵将皇后绑了起来。我不敢阻止他。我知道,即便我阻止,他也不会听我话,他的背后,站着的毕竟是性情沉毅、敢作敢为的蒙哥汗。
海迷失皇后的双手被缝在皮囊中,就这样被一路带回蒙哥汗的大帐。与她同时被押回接受审讯的还有失烈门的母亲。蒙哥汗仍派忙哥撒审讯海迷失皇后,同时让我和另一位史官作文字记录,我用汉语,另一位史官用蒙语。忙哥撒的审讯真让人瞠目结舌,他居然命人剥去海迷失皇后的衣服,让她赤身裸体地站在自己的面前。海迷失皇后愤怒地大喊:“我的身体只能袒露在已去世的贵由汗面前,你怎能让我在大庭广众之下如此出丑。”我和史官都看不下去,假装看着我们自己面前的纸和笔。
忙哥撒根本无动于衷,厉声开始了他的审讯。在桩桩事实面前,海迷失皇后不得已承认了她鼓动儿子脑忽阴谋叛乱的事实。忙哥撒得到了海迷失皇后的口供后,也不去请示蒙哥汗,直接命人用一张大毡将海迷失皇后和失烈门的母亲一并裹起来,投进了波涛汹涌的大河里。可怜一位曾经左右过蒙古政局的女人,竟落得个如此悲惨的结局!
海迷失皇后死后的第二天,人们在尔鲁自己的帐中发现他神秘地死去。他背靠在帐中角落里,身体站立不倒,身上无一处伤痕,也不像中毒身亡。他的脸上有一种表情,一种无法形容的表情。那表情用“恐怖”、用“悔恨”,用任何字眼都无法准确描述,却让所有第一眼看到这种表情的人都从心底里感到“毛骨悚然”!
尔鲁究竟是怎么死的?更多的人都在猜测是由于他恶贯满盈,人不报天报,而我也有些相信这样的说法。
但愿吧。
随着阴谋者被一一剪除,蒙古政局趋于稳定。蒙哥汗留我在汗廷效力。本来,我应该答应他,我的身上毕竟流着父亲的血,为这个朝气蓬勃的新政权效力也是我天经地义的责任。可我犹豫了片刻,告诉他,暂时不行,我还有两件事要办。一件事是先回趟四川,祭拜我的母亲;第二件事是回到萨莱城亲口求得拔都汗的允诺。蒙哥汗以他特有的宽宏大度答应下来,只是叮嘱我要早去早回。
也许直到这一刻,我才真正理解了母亲让我们回到父亲身边,帮助他、保护他却不要与他相认的深意。她是怕我们卷入血腥的、惨无人道的权力之争中啊,她希望我们的一生都过得宁静、坦荡、祥和。母亲是对的。我们的外祖父出身女真皇族,而他的全家除了外祖父之外不正是因为出身高贵,具有号召力而成为政敌的眼中钉,乃至最终被满门抄斩吗?如今,我又亲身经历了蒙哥汗镇压政敌的全部过程,我看着那么多人在我面前引颈就戮,心里真有种说不出的厌恶,说不出的恐惧。这远不像在战场上与敌人厮杀,战场上,你面对的是敌人,这里,你面对的是同胞。
我开始怀念我们与母亲、外祖父度过的那些优游山林的日子,不过,我清楚,我无法逃避被注定的命运。换言之,我是蒙古人的儿子,所以,不管我多么犹豫,唯一能做仍是听从蒙哥汗的调遣,为他而战,为他而死。
我打算从四川回来后就去看望父亲和你。父亲年逾半百,我感觉他的身体大不如前,人也苍老了许多。离开他的这段日子我越来越克制不住与他相认的冲动。我真的好想叫他一声父亲。
父亲,但绝不是父汗。他永远不是我们的父汗,而只是将他的骨、他的肉、他的血液做成了我与你的父亲。
我想,我此时开始领悟母亲的真正用意,她是希望我们永远不要为权力迷失了善良的本性,她不让我们相认的只是父亲的权力,而不是父亲本身。百灵,我知道你会赞同我,有的时候,当你与父亲在一起的时候,你的眼神告诉我,父女割不断的情感在你的心中,是比语言更刻骨铭心的依恋。所以,在我回来之前,你与父亲是否相认,以何种方式相认,都由你斟酌而定。
我抓紧时间给你写这封信,诺敏正在安排收拾行装,两个孩子已经等不及要出发了。
对了,还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事差点忘记告诉你。
在我给你写信的几天前,我专程去看望了耶律恪。他还住在他家的老房子中,他的母亲已经去世,偌大的家中只有他孤身一人,显得十分空阔凄凉。耶律丞相这所房子的建筑风格、式样都与他当年隐居于中都西山时的居所完全相同。大厅里并排挂着耶律丞相在新居落成后题写的两首绝句,很能反映出耶律丞相当时的喜悦心情。如今,耶律恪将它们都重新装裱过了,又增添了几分新意。这两首绝句一首是《题新居壁》:“旧隐西山五亩居,和林新院典弄同,此斋唤醒当年梦,白昼谁知是梦中”。另一首是《喜和林新居落成》:“登年凭轼我怡颜,饱看和林一带山。新构幽斋堪偃息,不闲闲处得闲闲”。我把这两首诗都记下了抄给你,我知道你一定喜欢。
我和耶律恪聊了许多,心中在想,如果不是因为耶律恪的父亲在遭受乃马真皇后的贬谪之后抑郁而终,使他从此无意于仕途,他完全可能成为像他父亲一样了不起的政治家和一代名相。他也像他的父亲那样清廉自守,品德高洁。他的家中,除了几件简陋的摆设就只有书柜上一排一排的书。交谈中我得知他至今尚未成亲,然后,他就有些默默出神,眼神流露的茫然是你与他分别时我曾看到过的。我怕他不愿让我察觉到他的失态,就起身去翻看他的藏书。不经意的,我发现了和其他书籍一起摆放在书格里的他的画稿,这些画稿他都整整齐齐地装订成册。
当我打开画稿时,我简直惊呆了,画稿上的每一页都是你!从河面吹来的风拂动着你的长发;穿着一身猎装骑在马上的你英姿飒爽;盯着棋盘的你脸容宁静安谧……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突然觉得眼睛酸酸的,只得闭了好一会儿眼睛才继续翻看下去。当我抬起头时,耶律恪正站在我的面前,他的脸涨得通红,大概是因为我无意中发现了他的秘密。
我同样很尴尬,将画稿还给他时半晌无语。
百灵,你是否相信这世上真的有一种男人会把爱情当成自己的生命?如果你不信,这一刻我却信了。
那一年,你为了不离开父亲身边狠心地拒绝了耶律恪,这许多年来他却无时无刻不在思念和牵挂着你。只不过与许多男人不同的是,这些思念和牵挂都被他默默地埋在了心底。
百灵,等我从四川回来后,我将邀请耶律恪和我同行,希望到时你能珍惜这段迟到的姻缘。我知道你其实始终都在深爱着耶律恪,只不过因为你觉得对父亲而言你是唯一的,对耶律恪而言女人却不是唯一的,你才忍痛选择了放弃。现在你已经知道了,对耶律恪而言你同样是唯一的,那么你还会再次放弃吗?
别让我失望,别让父亲失望,有父亲,还有我、诺敏的祝福,做新娘时的百灵一定美得超凡脱俗。
别不赘言,见面再述。
蒙哥元年春
齐尼兰萨于汗营
叁
太阳终于完全跃出了地平线,在起伏的河面上跳跃的万道霞光敛去了诱人的色彩,渐渐变得透明。日出的瞬间,因为灿烂,所以短暂。草尖上、木屋脊,所有残留的阴影都被一扫而尽,新的一天开始了。
百灵恋恋不舍地从河面上收回目光,这才发现父亲正慈爱地注视着她,她亦回以温柔的微笑。
“真美!”
“以前也看日出吗?”
“常看。每到一个新的国家,母亲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带我和齐尼兰萨去看日出。她说,日出之美就在于你每次所看到的日出和日出时的绚丽留给你的震撼都不尽相同。”
“你终于肯对我提起你的母亲了?”
“对不起。”
“有什么对不起!不过,我还是很高兴。记得三十年前,一位我深深爱着的姑娘告诉我,她天生是一篷流浪的帆,她的父亲是一只漂泊的船,船不可能安顿下来,帆就不会让船独自漂泊。这许多年来,我常常在想,她一定也看过许多国家的日出吧!”
“是的,一定。她叫什么名字?”
“清雅。沈清雅。”
“就是那一次,她选择了离开您,是吗?”
“她想去欧洲旅游,想到埃及去看金字塔。这是她的梦,然后她会回到大理去,因为她母亲的灵魂就安息在那里。”
百灵的眼中蓦然溢出了泪水,她慌忙扭过头,望着河面上出现的第一只小船正孤独地摇来摆去。
“您所爱着的人是不是就像那只小船呢?”良久,她自言自语。
“不。从这里你看不到船上装着什么,听不到摇橹的船夫或许正在快乐地吹着口哨。我也是在很久以后才明白,为什么那一天清雅会对我说,如果她只是得到了我的爱,离开了我后她一定倍感孤独,思念会让她憔悴。可是,当爱在她的心里扎下了根,与爱相守,她的一生将何其富有。可惜我当时根本不明白她在说些什么,我的心被爱与苦涩塞得满满的,一点儿也看不懂她眼中闪烁着的幸福的神采。她并不强求我明白。她坐下来,拉着我的手,坚决地说,我们的缘分只剩下不多的几天了,当缘分尽时,就让所有的情爱随风而去。一旦我走出这座城堡,回到我父亲和祖汗身边,就把她当做一个虚幻的梦封存在我的记忆中,不要轻易去开启去回忆。她只想成为我的一个美丽的、秘密的梦,除此之外,她别无所求。”.99lib?t>
“她说的每一句话,您都记得这么清楚?如果她知道这一切,该有多么开心!不,她知道,我相信她一定知道。否则……”
“否则,她就不会吹着快乐的口哨,摇着橹穿过一个又一个国家,最后把她最珍贵的一切都卸在了萨莱城。”
“您……原来您早就知道……”
“傻孩子!清雅她告诉过我啊,她母亲的家族有一种特异,凡这个家族的女孩结婚生子,多为孪生。何况,这世上能有几个人的相貌与她那般相像,能有哪个女孩子有她那种奇异的体香!”
百灵激动地望着父亲,任凭泪水滚滚落下。“可您从来没有追问过我们什么。”
“我已经得到了清雅的恩惠,又何必去在意称谓的改变。尊荣往往与猜忌相伴,清雅那样聪明,岂能不虑及到这一层。”
百灵泪眼婆娑地望着父亲:“我懂了。”
“说说。”
“难怪母亲会眷恋您一生。因为您——值得。”
“是吗?这是我迄今为止听到的最动听的褒奖。”
百灵知道父亲在跟她逗趣,破涕而笑了。
伏尔加河中的船只渐渐多了起来,船工的号子隐隐可闻。百灵突然想起她与耶律恪初次相遇的情景。
那天,她、齐尼兰萨和诺敏正在琼华岛游赏,见一位书生行吟于长桥之上,如痴如醉,旁若无人。书生布衣麻履,葛巾束发,看样子是位家境贫寒的学子。诺敏调皮,紧随书生之后,学他缓步慢.99lib.行,或敛首深思,或仰头长吟,齐尼兰萨和百灵远远地躲在一旁,笑得前仰后合,书生竟全无知觉。
诺敏正学得兴起,不料脚下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惊叫一声,身子向桥栏倾去。书生被惊觉,愕然看着诺敏头上的金簪滑落,掉入水中。接着,令人万万没料到的是,书生看了满脸懊悔的诺敏一眼,竟一个猛子扎入水中。等齐尼兰萨和百灵急忙赶到时,书生已从水中摸到了金簪,笑着抛向诺敏。
这一桩意外使百灵三人,尤其是齐尼兰萨对书生刮目相看,亦成为四人相识的肇端。此后,因为彼此志趣相投,四个年轻人相偕游玩了中都著名的八景:琼岛春阴、玉泉垂虹、太液秋波、居庸叠翠、蓟门飞雨、西山积雪、芦沟晓月、金台夕照,尽情饱览松桧苍蔚、芰荷卷舒,流连歌声戛玉、暗影流香。快乐的时光总嫌短暂。不久,诺敏的父亲兀良合台奉诏要回蒙古草原,诺敏随行,齐尼兰萨和百灵则需回返四川。耶律恪便在玉泉为百灵、齐尼兰萨、诺敏饯行。玉泉位于宛平县西北三十里,山有石洞三个,甘泉涌出,色如素练,山上建有芙蓉殿,曾为金章宗避暑之处。玉泉垂虹,乃中都八景之一,虽因战乱失于修葺,亭台楼榭多有破败,天然美景依旧。
耶律恪专择芙蓉殿后一平整山石,自备酒菜,与挚友把酒言欢。临别之际,百灵三人方才得知耶律恪竟然是蒙古名相耶律楚材之子……
“孩子,想什么呢?”见女儿默默出神,拔都关切地问。
百灵急忙收回思绪,淡然一笑:“想一个人。”
“是耶律恪吧?”
百灵惊异:“您如何知道?”
“知女莫如父嘛。齐尼兰萨有封信来,信中只说了一件事,就是希望不久的将来我可以为你和耶律恪主婚。”
“是这样啊。”
“孩子,陪我沿河边走一走。”
百灵伸手搀住父亲,顺从地走在父亲身边。拔都的脚疾未愈,行走显得有些艰难。
父女俩边走边谈。他们的话题随意变换着,从耶律恪到蒙古贤相耶律楚材,从乃马真皇后抑沮贤良,到海迷失蠹国乱政,从蒙古帝国经历的十年政局不稳,到蒙哥铁血丹心、澄清玉宇……百灵比任何人都要了解父亲内心的喜悦。两年有余的时光,她亲眼看着父亲为了窝阔台系和拖雷系的皇位之争食不甘味,夜不成眠,如今大局已定,父亲终于卸下了思虑的巨石。毕竟,在父亲的心目中,只有蒙哥汗才是继成吉思汗之后最杰出的一代君主……
拔都似乎从来没有这样愉快过,百灵也从来没有这样愉快过。父女俩无拘无束地闲聊着,想到什么说什么。一个人说的时候,另一个就会认真地倾听。这些年来,百灵与父亲还难得有这样亲密的时刻。
前面出现一个坎沟,百灵的手稍稍勾紧了父亲的肘弯。“小心点,父亲!”她很自然地说道。
拔都蓦然驻足,回望着女儿美丽明净的双眸。由于激动和欣喜,他连眼角的褶皱里都焕发出奕奕的神采。
“你叫我什么?”
百灵深情地回道:“父亲!其实在我心里,我已经无数次地这样叫过您了。还替齐尼兰萨。他说,您永远是我们的父亲,而不是我们的父汗。”
“我懂,这也是你们母亲的愿望。我真的很高兴,能做你们的父亲,而不是做你们的父汗。”
“谢谢您,父亲。母亲爱了您一生,我们同样爱您。”
“孩子,能给我讲讲你们的母亲吗?这些年你们都去了哪里?为何又从大理到了四川?”
百灵深情地点了点头。
“从我记事起,我和齐尼兰萨就在马车上或者挑夫的竹筐里颠簸。等我们稍大一些,外祖父和母亲开始教我们认字,哪怕是在旅途中,只要有一点点闲暇,母亲都会督促我们读书、写字。没有纸和笔,母亲就让我们用棍子在地上写。齐尼兰萨是个小调皮,常常偷懒,这时,母亲就会说,我们长大了,总要回到父亲的身边,如果我们没有真实的才学,她就不会让我们去见父亲,因为我们的父亲是个了不起的大英雄,她不想让父亲为我们感到失望。听她讲父亲的故事,我和齐尼兰萨永远听不厌。就这样,时间一天天过去,我和齐尼兰萨看着日出无忧无虑地长大。旅途艰辛然而快乐,当然有时也难免遇到危险。最危险的一次是我们刚到匈牙利的首都,正赶上蒙古大军要进攻匈牙利,匈牙利人就把我们当做奸细抓了起来。幸亏母亲遇到一位熟人,这个人与别剌四世很熟悉,他亲自向别剌四世说情,别剌四世才特旨放了我们。当时,我们并不知道这支蒙古军的统帅是您。母亲一心一意考虑我和齐尼兰萨的安全,决定暂时先回大理。在返回的途中,外祖父病逝了。按照他的遗愿,我们将他的骨灰洒在了回来时经过的第一条小溪中。本来,母亲原打算在大理安定下来,然而不久,她听说一支蒙古军正在四川作战,这支蒙古军的主帅是您的堂弟、窝阔台汗的次子阔端,主将是您的挚友兀良合台将军,便决定带我们去四川成都投靠外祖父的一位朋友。后来我们才知道,母亲当时已经发现自己患了病,她精通医理,感觉这次生病不同以往,很可能因此一病不起,才想尽快将我们送回您的身边。齐尼兰萨特别想参加兀良合台将军的军队,母亲怕他出危险,无论如何99lib.不肯同意。事有凑巧,兀良合台将军的人攻陷成都后,大量伤病员需要治疗,而当地大夫人手不够,将军的手下便找到了母亲。这时,齐尼兰萨与诺敏也相识了。经诺敏介绍,齐尼兰萨得到兀良合台将军的器重,让他做了诺敏的侍卫。母亲放下了心,病却一日重似一日,临终前她一再叮嘱我们,要我们到钦察草原找您,但不许我们与您相认。我们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关心您、保护您。窝阔台汗病逝后,将军安排齐尼兰萨护送诺敏到您的封地省亲。我们一路辗转,终于回到了您的身边。以后的事情您都清楚了。自从与您朝夕相处,我和齐尼兰萨越来越尊敬和喜欢您,若不是为了信守对母亲的承诺,我们可能早就与您相认了。也许母亲真正担心的只是一旦我们的血统得到认可,就有可能卷入残酷的权力之争,她希望我们尽可能地远离无谓的纷争,而不是真的不要齐尼兰萨和我认祖归宗。我和齐尼兰萨经过了这么多年才开始领悟她的真实用意,事实上我们对权力地位也从未产生过任何奢望,所以,我们现在终于可以问心无愧地叫您一声父亲了。”
拔都的双目微微濡湿了,他拍着百灵搭在他臂弯上的手,一字一顿、清晰地说道:“我的女儿,你知道吗?当我还是成吉思汗的孙子时,我的命运就被注定了。可是,我的一生却因为遇到你们的母亲更加多姿多彩。你们的母亲是个不同寻常的女人,她对权力不屑一顾,却希望她所爱的人顶天立地。”
他和女儿相依相偎,继续向前走去,语气渐渐变得激昂,掷地有声:“这三十年来,我不曾有一刻忘记过清雅,有许多事我都是在为她而做。现在,我想,我做到了。我,拔都,一个蒙古人,站在伏尔加河畔遥望蒙古草原,祈愿蒙古民族永远昌盛。我的身后,不仅屹立着金帐汗国,更屹立横跨欧亚大陆的蒙古帝国。这,永远是我力量的源泉!”
百灵扭头凝望着父亲,目光中闪射出骄傲的神采。
即便这一刻她不会知道她父亲所建立的金帐汗国此后将傲立于欧洲长达二百六十二年(1241年—1502年),并最终悄然影响了欧洲的历史进程和文化发展,但她知道这个与她一起迎接日出的人是她的亲生父亲。
而这,就已经足够了。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