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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蒙古帝国1·狼性征服》
壹
不儿罕山,草原人心中的圣山。
滋润着蒙古草原的三条著名的河流:克鲁伦河、斡难河、图拉河就发源于此,但是一一七九年的一个夏日它却从早到晚一直为铅色的阴云笼罩着,从而多了几分沉闷,也多了几分神秘。
夜色渐浓时,一轮皎洁的明月终于冲出了凝滞的云层。
沉闷的暮霭霎时变得清朗了许多,若浓若淡的月色开始漫不经心地洒在草地、河流和蒙古包上,漫不经心地勾勒出一幅静谧的夜景。突然,在轻纱般的昏暗中出现了两个游动的身影,他们脚步轻灵,穿行于错落各处的蒙古包之间时,竟然没有惊动那些听觉灵敏的牧羊犬。待来到近前,但见二人黄冠羽衣,装束奇特,却原来是草原上难得一见的中原道士。此时,极度的干99lib?渴使他们的脸色显得憔悴,但这并没有使他们放慢脚步。两人中最引人注目的是那位中年道士,只见他胸前斜挂两柄长剑,瘦削的脸上一双眼眸精光四射,虽然身处昏暗却也凛然生威。更奇的是,他的背上居然还背着一个熟睡的孩子。年轻的那一个身材适中,面目清奇,气质雍贵倒更像一位世家子弟,只是他虽然身无负重,仍只能勉强跟上中年道士。
他们直奔克鲁伦河而来。中年道士丝毫没有放慢脚步,他轻轻吐出一个字,年轻道士立刻听出,“水。”
“还有一个人。”睡醒的孩子说。
孩子说得没错,克鲁伦河畔真的有一个人。此刻,那人正盘膝端坐在草地上,好像一尊凝固的雕塑。在静夜里出现这样一个人原本已经让人有些惊讶,更令人不可思议的是,月光居然一点点在他身上汇集起来,直至在他的周身罩上了一层淡橘色的闪烁不定的光环。年轻道士急忙垂下眼睑,以为自己窥到了天地灵光,一颗心怦怦乱跳起来。
当他重新抬起头时,光环已然消失,只有一个凝然不动的魁伟背影如岩石般矗立,显现出一种恒定和气势。
孩子挣了一下,从年长的道士身后滑落下来,随手摘下一个盛水的钵盂,然后向河边飞跑过去。他很渴,可是此时吸引他的并不是克鲁伦河清澈的河水,而是那个奇怪的“雕像”。他在河边蹲下来,目不转睛地注视着“雕像”,许久,他用畏兀儿(即高昌回鹘,今维吾尔)语轻声问:“你是人吗?”
“雕像”动了动。孩子看到了一张无法形容却终生不能忘怀的脸,幼小的心灵升起了一种天真的崇拜。“你是人吗?”他继续问,这回用的是契丹语。
“雕像”,不,应该说是一位很年轻的牧人,微笑了。他听不懂孩子的话,不过看得出孩子是赶过远路的。他走向孩子,从孩子手中接过钵盂,舀了满满一钵水。“喝吧”,他的表情在说。孩子没有急着喝水,而是回头向他的同伴招手:“师父,师兄,快来啊。”
牧人回头注视着两位外乡人。年轻道士以为一定会在他的眼中看到“你们是谁”这样的疑问,但是没有,他以一种可以容纳一切的神情注视着他们。即使他面容柔和,也掩饰不住他目光的深邃和华灼。
被称作师父的中年道士以痛饮来藏书网 催促两位徒弟不要耽搁。他们在水袋里灌满了水,又要上路了。孩子向那位奇特的牧人招着手,也不管他是否能听懂,执着地说道:“除了我师父、师兄,你是我见过的最不一般的人。别忘了我们,我叫瑞奇峰,西辽人,他们是我的师父青松道长和师兄石抹重辰。等我长大了,说不定会来找你。你叫什么名字?”
年轻牧人依然微笑着,他并不知道孩子在说什么,但他能感受到一种期待的眼神。他缓慢地举起手,向孩子挥了挥。
三个外乡人像来时一样匆匆离去了。当月光下明镜一般的克鲁伦河隐没在无际的黑暗中时,中年道士蓦然回首,一张因久历风霜而变得冷肃的脸骤然发生了某些微妙的改变。多年前,他偶然经过草原时曾应蒙古部的忽图赤大汗之邀参加过一个孩子隆重99lib?的入篮仪式。此刻,他产生了一个奇怪的联想,他不由得喃喃自语,声音低沉却充满敬畏:“传说十多年前,漠北草原出现了一个手握赤血块出生的孩子,难道是他?”
是的,是他,他就是后来以成吉思汗的威名震惊世界的那个人,但此刻,他还是名不见经传的铁木真。
贰
两匹白马沿着捕鱼儿海子(今贝尔湖)迤逦而行,空阔的草原一直没有见到人家,年少的骑手开始焦躁起来:“大哥,还要走多久才能到啊?”
“别勒古台,你累了?”铁木真心不在焉地问。
“不累,我急。我想快点看到新嫂嫂,不知她长得美不美?”
铁木真的心中蓦然掠过一丝奇怪的不安。他倒不担心成人后的孛儿帖是否美丽,他所担心的是,九年的时间是否已让一切物是人非。
毕竟,九年绝不是很短的时光。
九年前,也速该巴特(巴特:贵族称号,英雄之意)带着长子铁木真,到素以美女如云闻名于草原各部的弘吉剌部求亲。途中,铁木真射下一只鹰隼,碰巧被弘吉剌部贵族德薛禅(薛禅:贵99lib?族称号,智者之意)看到,铁木真的天生神力和精准箭术令德薛禅刮目相看。经过一番攀谈,德薛禅了解了也速该的来意,因他久慕也速该威名,又钟爱铁木真俊朗聪慧,遂一力邀请也速该父子到自己的营地稍事休息。本来,在弘吉剌部,德薛禅就是出了名的热情好客,为了欢迎也速该父子,他特意准备了一桌丰盛的酒席,并要夫人朔坛和爱女孛儿帖前来作陪。十岁的孛儿帖,梳着整齐的发辫,穿着一件粉颜色的蒙古袍,看起来就像盛开在草原上的一朵娇小艳丽的鲜花。童心无忌,两个孩子很快便相熟了,一起跑到外面玩耍。德薛禅见两个孩子亲密友爱,与众不同,便主动提出愿将爱女许给铁木真。也速该原本早存此心,当即欣然应允。亲事既定,按照蒙古风俗,铁木真需要暂时在岳父家生活一段时间,也速该于是独自返回。没想到就在返回途中,也速该被世代为仇的塔塔尔人毒害。从此,失去庇护的孤儿寡母遭到部众的无情离弃,在草原上过着四处漂泊、居无定所的生活。
父亲去世那一年,铁木真只有九岁,他的二弟合撒尔七岁,异母弟别勒古台六岁,四弟合赤温五岁,五弟帖木格三岁,还有一个妹妹尚在襁褓之中……
“大哥,你怎么不说话?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铁木真收回飞远的思绪,沉思地看着弟弟,“应该先找个人问问情况。”
“哪里有人!连个羊腿都没看见。咦,那边真还过来了一个人。”
铁木真顺着别勒古台手指的方向望去。
一匹通体乌黑的骏马在草原上狂奔,离他们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不好!铁木真心中暗惊。“别勒古台,你待在这里别动。”他一边叮嘱一边催动了坐骑。没容别勒古台明白过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铁木真已向黑马迎去。就在马头相错的瞬间,铁木真双脚离镫,以一种快得令人难以置信的速度迅速向后滑落,接着又在原处拧过身来,从一侧稳稳地扣住了惊马的口环。整个动作如兔起鹘落,一气呵成,别勒古台看得眼花缭乱。
惊马“突突”打着响鼻,四蹄腾动,似要摆脱突来的控制。铁木真借着冲力向前滑动了几步后,便稳稳地定在了地上,任凭惊马如何挣扎,他都纹丝不动。几番较量,惊马终于温驯地垂下了头,心甘情愿地服输了。
铁木真松开马嚼子,长长地吁了口气。直到这时,他才看清马背上坐着一位少女。
“姑娘,没事了。”他爱怜地拍了拍马脖子。
少女好似呆了一般,一双眼睛直直地注视着前方,面白如纸。“姑娘,没事了,下来走动走动吧。”
少女这回听懂了。强烈的惊悸与后怕,令她眼前一黑,栽下马去。铁木真眼疾手快地接住了她,“别勒古台,酒。”
灌了几口酒,少女的脸上现出血色,慢慢睁开了眼睛。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抱着她的铁木真的脸。“我怎么了?”她懵懵懂懂地问。
“你的马惊了。现在,你感觉好些了吗?”
“我头晕、恶心,我……”少女猛然意识到自己还躺在一位陌生男人的怀里,不由红了脸,强挣着站起身来。
铁木真牵过少女的马,那马一副做错事的样子,胆怯地垂着头。“上来吧,我可以送你一程。”
“不,不!”少女满脸张皇,“这马我说什么也不骑了,我走着回去。”
铁木真又是好笑又是怜惜地打量了少女几眼,有那么片刻,他暗自惊诧于少女的清丽:“你叫什么名字?家住哪里?”
“我叫玉苏,家在前面不远。大哥你呢,你是过路还是找人?”
“找人。”
“可以告诉我你找谁吗?或许我认识。”
“德薛禅。”
“你找孛儿帖姐姐的阿爸呀——太巧了!这样吧,你跟我走,我带你去见一个人。”
“哦,你……你知道孛儿帖?”
“在我们弘吉剌部,有几个人不知道孛儿帖姐姐呢?大哥,你就别多问了,我保证给你个惊喜。”
玉苏仍旧不敢单独骑马,铁木真急着赶路,只好让她坐在自己的马前。天近晌午时,他们来到一个地方,这里人很多,你来我往的,显然人们正在为一场即将举行的婚礼忙碌着。玉苏跟主人打了招呼,好客的主人暂且将远道来的客人安置在一棵树下席99lib?地而坐。不多时,一位身着素色衣衫的姑娘亲自为铁木真兄弟送上了马奶酒。
四目相对的一刹那,铁木真不觉呆住了。他看到了谁?为什么他的心跳会加快嘴里会发苦?他并不认识这位姑娘,他记忆中的小女孩纤秀妩媚,长着一张可爱的脸颊和一双会说话的眼睛。而这位姑娘,身段苗条灵巧,乌黑的、拱形的眉毛,精心盘起的秀发,衬着象牙般洁白细腻的皮肤。长圆形的脸上,鼻峰端正挺立,唇形无可挑剔。尤其让人见之难忘的是她的眼睛。她的眼睛很明亮,炯炯有神,仿佛缀在天幕上的启明星,眼波虽温柔,却偏偏显得聪慧无比。这个姑娘的出现,就像秋月黯淡了星光,像春泉冷落了群芳……她究竟是谁?但愿她不是孛儿帖——但愿她就是孛儿帖!
姑娘的目光也滑过一丝惊疑。是什么促使她一定要走近些看看他的脸,是那支骤然拨响在她心间的“神鹰曲”,还是年少时就已熟悉的等待和梦想?她不知道,她只知道从自己第一眼看到他起,就想走近好好看看他的脸,看看他的目光……
“孛儿帖,你在这里做什么?”一个声音突兀地响起,姑娘似乎想离去了,又转过身来想看看铁木真的反应。铁木真早已站起,目光中仿佛燃烧着两团火焰。喧嚣的人群归于寂静,孛儿帖的眼中渐渐盈满了泪水,一个刻骨铭心的九九藏书名字就在她红润的双唇间颤动。
“孛儿帖!”铁木真竭力克制住内心的激动,温和地说,“我正准备去看望先生。”
多么熟识的称呼!九年来朝思暮想,长生天真的给她送来了他,孛儿帖再也顾不上众目睽睽,任凭泪水滚滚落下。“铁木真……”
好一张精致优雅、不染风霜的脸!强烈的欣喜过后,铁木真才恍然意识到这九年他与孛儿帖的生活,好似一个地下,一个天上。“孛儿帖,没想到吧,我这样来了。”他心平气和地示意自己简朴甚至称得上寒酸的衣着。
孛儿帖全不在意。“你来了就好,只要是你来了就好。”
“孛儿帖,他就是铁木真吗?”一位衣着与气度都与众不同的青年分开人群,似有不恭地问。
孛儿帖含笑点头:“铁木真,你还记得越图吗,迭克首领的侄儿?小时候我们在一起玩过。今天就是他的妹子出嫁,越图请我来帮忙。”
铁木真猛然想起,友好地向越图伸出手。越图却视而不见,只对孛儿帖说:“额吉让我来找你,妹妹要重新盘一下头。”
“我知道了。”孛儿帖急忙看了铁木真一眼。莫名其妙地受到如此冷遇,铁木真居然泰然处之,孛儿帖的内心升起一种真切的敬意。九年等待,但愿长生天不负她的痴情,给她一个值得她爱的男子汉。“婚礼一结束,我就带你回家。玉苏,你也过来帮个忙。”
“好的,姐姐。”玉苏使劲眨回眼神中的惆怅,转向铁木真调皮地笑道:“我说带你见个人,见对了吧?”
叁
重新站在德薛禅华阔的大帐前,铁木真的内心可谓五味杂陈。得到通报的德薛禅和夫人朔坛匆匆迎出帐外。不知为什么,孛儿帖却留在帐中没再出来。
“岳父、岳母。”铁木真大礼参拜,别勒古台也跟着跪在大哥的身后。
德薛禅急忙搀起兄弟俩,一手一个,注目端详。如果说,九年前德薛禅曾为铁木真感到过吃惊,那么此次的惊奇则更胜上次。艰难和挫折不仅未能磨去他的锐气,反倒为他平添了许多坚韧和成熟,德薛禅欣赏的正是这样的男子汉。
亲人团聚,自有说不尽的悲喜,道不完的思念。朔坛夫人拉过铁木真的手,真是看也看不够,问也问不完,“我的孩子,这些年你到底是怎么过来的?你的额吉、弟弟、妹妹,他们都还好吗?”
“都好。您不必太牵挂。”
“怎么能不牵挂呢!我猜也猜得出来,这些年你们全家一定吃了不少苦,而且,我知道,最苦最累的一定是你的额吉月伦。要说月伦,年轻的时候在我们弘吉剌部那可是最美的姑娘,她的眼睛亮得像天上的星星,哪个小伙子要是被她看上一眼,一宿都会睡不着觉。没想到她还这么坚强!失去了丈夫有力的臂膀,她仍将你们一个个培养成今天的男子汉。你看看你,还有你身边这个漂亮的小伙子——听孛儿帖说,他叫别勒古台——光看见你们俩,就知道你们的额吉有多了不起。平心而论,作为女人,我恐怕连月伦的一半都比不上!对了,孩子,我怎么听说,你还遭到过泰亦赤惕部塔尔忽台的追杀呢?”
“是。不过,天无绝人之路,一家好心的牧民救.99lib.了我。”
“塔尔忽台可是你阿爸的堂弟啊,他居然做得出这种事情,长生天一定会惩罚他的!只可惜这些年,你岳父一直打探不到你们的消息,要不,他早将你们接来了,你们也就不用遭这么多罪。”
“没关系,都过去了。再说,苦难也是一笔不小的财富啊。”
“可……”
德薛禅含笑打断了夫人的话:“好了,夫人,闲话稍后再叙,我们还是先说正事吧。我刚才在心里盘算过了,三天后是个黄道吉日,我们不如给铁木真和孛儿帖把婚事办了吧,你觉得如何?”
“行。是该早点给他们完婚了,这样一来,也可了了我们做父母的心愿。”
“可是……”
“怎么?你觉得时间不合适吗?”
“不,不!岳父、岳母,铁木真惭愧,并不曾带来聘礼。”
“这是小事,你无须放在心上。当年你阿爸留下过聘礼。”
父亲留下过两匹从马,但那实在算不上真正的聘礼。
看铁木真不能释怀的样子,德薛禅的语气变得恳切起来:“你若实在过意不去,今后就用你矢志不渝的爱和一个统一了的蒙古土地作为给孛儿帖的聘礼吧。能够成为孛儿帖丈夫的人,应该具备包容天地万物的心胸,这才是最重要的。”
铁木真抬头注视岳父,没有誓言,唯神情肃穆而坚定。
夜幕垂落,星月如画。铁木真独自伫立在河边,深深呼吸着凉爽的水气。这一刻,他很难理清缠绕心头的万千思绪。岳父一家的态度既在预料之外,又在预料之中,可他不能不将内心深沉的情爱放在一边,恢复一种理性的思考:让孛儿帖一副柔嫩的肩膀去帮他承担生活的重担,他真的会心安理得吗?
明天,是否应该将一切实情坦诚相告,给孛儿帖一个重新选择的机会?
起风了,水波初兴,恰似他起伏不定的心潮。铁木真没有听到脚步声,却听到一声温柔的微责:“天凉了……你就这样站着。”
铁木真急忙循声望去,静夜中,孛儿帖双眸如星。“你还没睡?”
“我看见你出来,就来寻你。我在你身后站了许久,猜着你的心事。”
“我的心事……你猜到了什么?”
“你一定在担心,怕我吃不了苦,所以,你准备将一切都告诉我,让我按照自己的心愿做出选择。”
铁木真惊讶地望着孛儿帖,意外使他半晌无言。
孛儿帖恬淡地笑了,语气中流露出不可更改的决心:“即使漂泊不定、缺衣少食的生活,也不会让我改变初衷。记得小时候每当阿爸给我们讲完故事,你总是要我为你弹唱那支《神鹰曲》,你说你希望自己长大后能像神鹰一样自由翱翔。现在你长大了,马背就是你的翅膀,而我,会用我的一生为你弹唱。”
“孛儿帖,你……你说的当真?”
“当真。铁木真,我不想瞒你,在我等你的这些年,我常常问自己,如果我等待的铁木真是个很平庸、很普通的男人,我还会嫁给他吗?我一直找不到答案。可是,当你昨天意外地出现在我的面前,我才意识到答案其实早存于我的心灵深处。经历了挫折和磨难之后,如果你还会出现在我的面前,只能证明一件事:坚韧、机智和顽强,一个具备这种品质的人,再加上敏锐的头脑、宽广的心胸,天下还有什么事可以让他畏缩不前?苦难是试金石,在苦难面前只有两种人:一种是勇士,一种是懦夫。”
“孛儿帖,”铁木真情不自禁地伸出双臂,将心爱的姑娘揽在怀中,“有你这句话,我铁木真也不枉此生了。”
孛儿帖温柔地摇摇头:“得与你相伴,我将心甘情愿.99lib.地接受命运安排给我的一切,既不奢求,也不抱怨。我很明白,你不会只属于我,或者只属于任何其他的女人,你属于马背,属于草原。等有一天你跨上战马时,让长生天为我作证:我的爱会成为你的盔甲,你的利剑!”
铁木真更紧地拥住了孛儿帖,体内似有万马奔腾。可遇而不可求的天赐良缘,命运化身为美丽聪慧的孛儿帖,对他九年备尝艰辛的生活予以厚报。人生若此,夫复何求?
一水月影,尽被夜风拂皱,繁星如眼,静静地、温情地俯视着如此相知相惜的一对爱侣。
肆
婚礼如期举行。
草原上的婚礼有一套固定的程式,即定婚、献哈达、喝许亲酒、送彩礼、敬酒取名、拜天娶亲,是为“六礼”,行过“六礼”后才能迎娶新娘。
拜天娶亲前,女方家的亲友傧相常常要出许多题目百般刁难新郎,这既是为了增加婚礼的喜庆气氛,也是为考验新郎的智慧,所以新郎必须做好过文关、武关的准备。
铁木真倒没有太多的担心,有玉苏的父亲呼日查伯颜做他的首席傧相,他对过“文关”信心十足。伯颜原本还想承担铁木真的全部聘礼,以报答铁木真对女儿玉苏的救命之恩,却被德薛禅婉言谢绝。伯颜早年走南闯北,见多识广,尤擅祝颂竞唱,几个时辰的唇枪舌剑,你来我往,铁木真终于被簇拥着走到一座新起的五彩帐前。九九藏书孛儿帖就在帐中,铁木真多么想快些看到那张让他魂牵梦萦的笑脸。
“且慢!”一个青年武士伸手拦住了铁木真,冰冷的话语里极尽挑战之意,“你还有三关未过,难道就想摘走我们弘吉剌部的月亮?”
铁木真显然早有预料,不慌不忙地笑道:“请越图公子出题。”
“你说,什么最能显示草原男儿的本领?”
“驯马、摔跤、射箭。”
“好,你来看,那边的马桩上拴着一匹野马,或许还是一匹疯马,我手上有一把弯刀,你是要驯服它,还是要杀死它,随你。”
铁木真顺着越图手指的方向望去,一匹鬃毛蓬乱、双目贯血的黄骠马四蹄被结实的牛皮绳拴在地桩之上,却仍然野性不减,愤怒地挣扎,这让人纳闷99lib.当初它是如何被人捉住的。铁木真略一思索,从越图手中接过弯刀,向野马走去。人们屏住呼吸,紧张地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
野马看见有人走近,野性发作得更厉害了,它的脖颈随着铁木真的走动灵活地转动着,嘴里威胁性地发出阵阵低鸣。铁木真围着它走了几圈,眼中流露出欣赏的神情。突然,他抽出弯刀割断了拴着野马的绳索,就在最后一道绳索断裂的同时,他已经敏捷地跃上了马背。立刻,野马像箭一般冲了出去,转眼消失在人们的视线中……
一个时辰过去了,天色渐晚,仍不见铁木真的踪影。不少人都坐不住了,越图也有些后悔,生怕铁木真有个三长两短。正在焦急时,一匹快马疾驰而至,马上之人是呼日查伯颜的小儿子布林,他边跑边兴奋地大喊:铁木真回来了,铁木真回来了!
果不其然,不多时,只见一匹无鞍马驮着一位勇士慢悠悠地走来,人们在短暂的惊愕之后,不觉爆发出山涛般的叫好声。是啊,二十多位各部勇士也未能制服的野马,此刻在铁木真的坐下仿佛变成了一只温顺的小鹿。
铁木真径直来到越图的面前,跳下马背,平静地问道:“还有什么?”
越图注视着铁木真,目光里已少了几分妒意,多了几分敬重。他拍拍手,立刻,一个黑黑壮壮的、犹如半截铁塔似的大汉推开人群站到越图的面前,瓮声瓮气地问:“主人,你要我同谁摔跤?”
越图以目示意铁木真。
“是你吗?”他转身望着铁木真,铁扇一样的大手随意地在铁木真的肩头上拍了一下。
重击之下带来的钝痛,使铁木真不易察觉地皱了一下眉头,他明白,对付这样一个“铁砣”,只可智取,不能力敌。
“铁木真,不论你用什么方法,只要能将他摔倒,就算你赢。”
人群自动让开一块空地,屏息注视着一场即将开始的恶斗。铁木真却不急于出击,而是站在几米开外从上到下打量着黑大汉,若有所思。忽然,他向黑大汉走去。黑大汉以为他要有所行动,急忙站稳身形,做出了迎战的姿势。哪承想铁木真没有发动攻击,他只是俯在黑大汉耳边低低说了几句,就见黑大汉的脸色变了,双臂随之抬起。说时迟,那时快,人们尚未反应过来,铁木真却闪电般地托住了黑大汉的腋下,手臂一拧,黑大汉只觉半边身子一阵酸麻,脚下不由得打了个趔趄。铁木真不失时机地顺势一拉一推,黑大汉竟觉有千钧之力加在身上,再也站立不住,重重摔在地上。
所有的人都惊呆了,包括越图在内。从来没有人摔倒过黑大汉,铁木真竟在一招之内“解决”了他,这究竟是神助还是天意?越图再也顾不得体面,从地上一把揪住黑大汉的衣领,怒道:“你……你……这是何故?”
黑大汉的眼中闪过一丝惊惧,好半天才讷讷回道:“他说:你的主人不该对我不限条件,这对你很不利,因为我不会跟你硬拼。我会找你的弱点打,你有两处需要格外注意,一处是你的眼睛,另一处我待会儿告诉你。我要出招了,小心!”
越图回头望着铁木真,脸上露出复杂的神情。他与孛儿帖青梅竹马一同长大,尽管他明知道孛儿帖已经许配给铁木真,也知道这些年孛儿帖从未忘情于铁木真,可他始终坚守着内心的一份痴念,希望有一天能证明他比铁木真强。但现在,他突然发现铁木真实在不是比他强一星半点,铁木真不仅轻而易举就打败了他,而且还让他输得心服口服。
“越图公子,第三题呢?”
越图犹豫了片刻,一时也说不出该让铁木真射什么,蓦然,他瞥见了天上的一轮明月,在一种说不清楚的情绪支配下,他脱口而出:“你能把天上的月亮射下来吗?”
人群哗然。铁木真似乎也愣住了。
迭克首领实在看不下去了。侄儿设“三关”为难铁木真倒也罢了,怎么能提出这种无理的要求呢?他正欲出面干涉,一个轻脆而又镇定的声音在沉寂中响起:“铁木真,看着我!”
人们循声望去。不知何时,孛儿帖出现在九九藏书新帐前,她已脱去新娘装,换上了她与铁木真初见时的那身素淡的衣衫,尤其令人费解的是,她的手中还握着一面精致的手镜。只有铁木真立刻明白了她的心意。在众人的疑惑中,只见孛儿帖不慌不忙地将手镜噙在口中,镜面斜上,映出一轮明月。
面对心上人期许的目光,铁木真缓缓摘下弓箭。
“不!不要射!我认输!”越图大叫。
铁木真没有理会越图,他的心里、眼里只有月光下那个不惜以生命为他做靶的女人。他明白这一箭他必须射出,因为孛儿帖要他全始全终;他也明白这一箭有多难射出,因为无论角度还是力度,只要有一点掌握不准,就会伤了他深爱的人。
弓,在他手上慢慢拉圆……
所有的声音忽然都消失了,朔坛夫人刚要站起,却被德薛禅伸手按住了。时间仿佛凝滞了,在众人漫长的凝视中,只见铁木真松开了手。
手镜应声而碎。孛儿帖傲然挺立,鲜血顺着她的嘴角流了出来,她却不去擦拭,只是看着铁木真,脸上露出会心的笑容。
短暂的惊愕过后,越图第一个冲向铁木真,其他人也跟着冲向铁木真,他们将铁木真抬起,欢呼着抛向空中……
伍
桑沽尔溪边竖起了一座洁白的毡帐,铁木真迎回了自己美丽的新娘。
送亲的人开始陆续返回了,玉苏却执意留了下来。她告诉孛儿帖:来之前她已经征得了父母的同意,她要陪伴孛儿帖,回报铁木真对她的救命之恩。
靠着岳父的鼎力相助,一些过去曾经追随过也速该.99lib. 巴特,后来被迫离去的旧部重又聚集在铁木真周围。作为全部计划的第一步,铁木真派合撒尔去请他的挚友博尔术。一年前,他因家中八匹白马被盗,得博尔术相助,夺回失马,此后,两个人结成莫逆之交。
常言道,一日不见,如隔三秋。而今阔别一年,竟恍若隔世。与博尔术拥抱相见时,铁木真最深的感受莫过于此了。时间的推移,无限地延伸了朋友间的情谊,他感到他比任何时候都需要博尔术的帮助,纵使他现在依然一无所有,心中却仿佛装着万马千军。
铁木真和博尔术反复商议了他们的下步行动,达成的共识是,以他们目前的处境,要想立足草原,必须尽快找到一个坚强的靠山。然而,谁比较合适呢?草原上实力最雄厚的当属克烈部王汗,但王汗未必肯帮助那些素昧平生的人。
这个话题一直持续到饭后的闲聊。月伦夫人听两个年轻人一再提到王汗,忍不住插话道:“若说起王汗,与我家倒也有些渊源,他曾与你阿爸结拜过,他们是安答(安答:结义兄弟)。”
铁木真顿觉精神一振。“安答”是一种神圣的关系,但是为何以前从未听母亲提起?“您仔细说说。”
月伦夫人将手中赶制的衣服放在膝上,微微眯起眼睛,脸上显出回忆的神情。“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那会儿,你还不到两岁,有一天,王汗带了几个随从来到我们的营地,一副很狼狈的样子,请求你阿爸出兵助他夺回汗位。说起来,这也是王汗自己造的孽,当年为争夺汗位,他杀死了自己的好几位弟兄,他的叔父忍无可忍,才从乃蛮借来军队出其不意地将他赶下汗位。他四处借兵碰壁,不得已前来求助你阿爸。你阿爸原本性情豪侠仗义,又一向视扶危济困为己任,听了他的哭诉,当即99lib?发兵跟他去了。汗位被顺利地夺了回来,他就在黑林与你阿爸结为安答。后来,他的儿子桑昆出生了,他又将你认作义子,说是要你给他儿子做兄长。”
“既然如此,您一定很了解王汗的为人了,为什么这些年来您从未打算寻求他的帮助呢?”
“儿子,王汗不是那种知恩图报、胸襟广阔之人,他为人贪吝自私,耳软心活,你若不设法打动他的心,单凭你父亲的旧情,他未必肯真的对你施以援手,所以,儿子,额吉劝你还是要三思而后行。”
“您的意思是……”
“你想,克烈部雄踞草原多年,实力数一数二,我们没有的他们有,我们有的他们更多得数不清,你能拿出什么作为晋见之礼呢?”
铁木真认真思索着母亲的话。他虽然承认母亲的劝告不无道理,但他并不想因此放弃这个难得的机会。办法可以想,多年的经验告诉他,只要不被困难束住手脚,孜孜以求,就没有办不成的事。
帐中出现了片刻的沉寂。
孛儿帖最先舒展开了微蹙的秀眉,平静地说道:“我有办法了。”
“哦?快说,让我们听听。”铁木真急切地催促妻子。
“你忘了我们还有一件貂皮战袍了吗?这是我们目前所能拿出的最贵重的礼物了。把它献给王汗,他必定喜欢。”
笑影扬上了铁木真的眉梢,如释重负中既有欣慰,亦有歉疚。
月伦夫人深情地注视着儿媳。99lib?
一个女人,为了她心爱的丈夫,往往可以不惜一切。月伦夫人看得出,孛儿帖不是个寻常的女子,她有头脑,有远见,懂得怎样做才是对丈夫最好的爱。貂皮战袍是她亲手缝制的嫁妆,原本是她执着情爱的明证,但她宁愿献出来,为她的丈夫铺开一条成功之路。
半生含辛茹苦,月伦夫人从未像现在这样对未来充满信心。从容、坚定、敏慧,孛儿帖简直是她青春时的延续。她坚信,铁木真能得孛儿帖为妻,不只是他个人的幸运,更是整个孛儿只斤家族的幸运。
陆
王汗的黑林老营位于图拉河畔,沿途景致秀丽迷人,不过,铁木真无心欣赏风景,他只想快些谒见王汗。
进入王汗大营前,为慎重起见,铁木真派博尔术先行求见王汗,禀明来意,不久他得到回答:欢迎安答的儿子。为示诚意,王汗还派儿子桑昆亲到营外相迎。
桑昆坐在马上,以一种阔主人打量穷亲戚的神情倨傲地注视着铁木真一行,即使铁木真在博尔术的引见下向他行礼时,他也只是轻蔑地微哼一声,再无任何表示。
铁木真对桑昆明显的无礼视而不见,依旧平静坦然。一股难捺的怒火蓦然冲出桑昆的心底,这让他始料不及。他没想到,自己这堂堂草原第一大部的太子,居然会对一个不值一哂的无名小卒无端地充满了惊惧与戒备。
铁木真回身请出夫人孛儿帖。
桑昆怔怔注视着向他亭亭下拜的孛儿帖,一时间只觉心旌摇动,情难自抑。他的身边从来不乏美女,但这个女人却是独一无二的,她拥有水做的身姿,雪绘的容颜,云给的飘逸,月赐的明慧。很早很早以前他就听旅人和信使谈论过这个草原第一美人,没想到她远比人们所能描述的还要高贵,还要迷人。
孛儿帖半晌不见桑昆回话,微微有些尴尬,铁木真会意地走到妻子身边,握住了她的手。他们站在一起,仿佛天地间最和谐的一道风景。桑昆的眼睛像被什么狠狠刺了一下,为了掩饰自己的失态,他从马上傲慢地欠了欠身,随即请铁木真一行入营。
黑林王汗的营地戒备森严。路上,铁木真关切地询问王汗的近况,桑昆心不在焉地敷衍着,然后,他们便沉默了,直到王汗的大帐前,两人再没说一句话。
铁木真将博尔术和妻子留在帐外,自己先行晋见王汗。桑昆将他引到王汗座前,铁木真以大礼参拜,态度既谦恭又从容。
“起来吧。你就是铁木真,也速该安答的儿子?”王汗居高临下地问。
“正是儿臣。”
王汗目不转睛地端详了铁木真良久。“像,像!你的脸盘尤其像我那安答。来,坐下吧,都是自家人,不必客气。听说你还带来了我的儿媳,怎未见她?”
“她和博尔术候在帐外,不知父汗是否传唤?”
“嗨,哪来这么多虚礼!合勒黑,你代本汗去迎他们一下。”为显示对铁木真的恩宠,他吩咐汗廷老臣、元帅合勒黑。
“喳。”合勒黑躬身而退。
王汗指指桑昆:“你们两个,已经认识了吧?”
铁木真看看桑昆,桑昆始终一脸不屑的样子。
“是,我与太子认识了。”铁木真恭敬地回答。
合勒黑不多时请入孛儿帖和博尔术。
孛儿帖款款向王汗下拜。王汗忘乎所以地凝视着风姿绰约的孛儿帖,一时竟忘了自己身在何处。
帐中突然出现了微妙的寂静。
孛儿帖镇定地从博尔术手中取过貂皮战袍,交给铁木真。铁木真双手捧着,恭恭敬敬地献给王汗:“父汗,这件貂皮战袍是您的儿媳亲手缝制的,虽然粗陋,却是我夫妇的一片孝心,请您收下。”
王汗勉强回过神,接过貂皮战袍,双手在上面轻轻摩挲着。黑色的貂毛,柔软温暖,没有一丝杂色,的确是上等皮货。王汗心里想,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铁木真,宴席就要摆上,你和孛儿帖今日须陪为父痛饮几杯。”
“喳!”
是日,酒宴尽欢而散。
王汗的态度远比铁木真设想的要好,尽管尚未取得任何实质性的进展,可感情拉近了不少。让人不安的只有桑昆,桑昆傲慢敌意的目光似乎隐在一片暗影中,时时闪露着难于捉摸的内涵。铁木真有种预感,这个瘦削沉默的青年,将成为他们克烈之行的最大障碍。
王汗留铁木真夫妇在客烈部小住几日,铁木真同意了。按照铁木?99lib.真原来的设想,他很想趁便考察一下克烈的军队编制及训练情况,怎奈桑昆处处设防、横加拦阻,为避免节外生枝,铁木真只好遗憾地放弃了这个打算。这是整个做客期间最让铁木真扫兴的事实:无论他如何努力,都无法改善与桑昆的关系,桑昆似乎是他天生的敌人——并且可能成为永远的敌人。
辞行的日子终于到了。在铁木真逗留克烈的十余天里,王汗与他朝夕相处,情同父子。王汗虽然为人悭吝,却尚有识人之能。短短的相处,他已看出,铁木真心胸宽广,抱负远大,决非久居人下之人。如今离别在即,为了笼络这个年轻人,同时也是念及也速该巴特昔日的恩义,王汗当面许下重诺:“铁木真,我的义子,我将帮你收拢离散的旧部,恢复祖宗的基业。你既称我为父,我自会对得起你。”
铁木真深深施礼,内心充满了感激。
桑昆奉命送铁木真出营,一路上,两人依旧默默无语。及至营外,铁木真勒住坐骑,客气地说道:“太子请回,后会有期。”
桑昆也不回答,摆摆手,目光中依然凝固着冰冷的戒备。
铁木真毫不介意,拨马离去。
目送着铁木真远去的背影,桑昆内心五味俱全。他有一种预感,他的父汗正将一只猛虎放归山林,而他对此却无能为力。
他与父汗之间始终存在着一种微妙的、复杂的矛盾,说明白点就是那种既无法相容、又无法分离的矛盾。父汗对他缺乏应有的信任,他是克烈汗位唯一的汗位继承人,可从血腥屠杀中夺得汗位的父汗无时无刻不在提防着有人觊觎汗位,即使对他这个独生儿子也不例外。如果说这些矛盾还算潜在的话,铁木真的出现,则完全是个危险的信号了。铁木真不会久居人下,他早晚会成为克烈部最危险的敌人,可惜,父.99lib.汗不仅执迷不悟,相反还陶醉于铁木真的殷勤,若非有所顾虑,他早就设法对铁木真下手了。铁木真不除,克烈恐怕终受其害,他无论如何得想个办法,以绝后患……
铁木真,咱们走着瞧!
柒
取得了强大的克烈部的支持,铁木真的地位进一步得到巩固,一些善于洞察其他部族动向的勇士纷至沓来,其中就有铁木真少年时代的挚友和恩人朝伦。
当年,也速该巴特不幸遇害后,他的堂弟兼安答塔尔忽台毫不犹豫地带走了原属也速该的所有部落,抛下孤儿寡母要他们在草原上自生自灭。这尚且不论,后来,当塔尔忽台发现月伦母子不但战胜了最初的困境而且正在赢得人们的同情时,又萌生杀机,亲自带领军队追杀铁木真。危急时刻,是朝伦一家冒着生命危险将铁木真救下。
与朝伦同一时间到来的,还有铁木真儿时的玩伴哲列莫。这两人日后都成为了铁木真帐下的著名将领。
秋末,草地返黄,四野萧瑟。乞颜部做着越冬的准备。袅袅淡淡的炊烟里已透出几分寒气,桑沽尔溪宛如一条长长的丝带,平缓地流过草原。河水清幽,光色如幻,夕阳拉长了两个熟悉的身影,斜斜地、清晰地起伏在微波荡漾的水面上。
若不是专注地思考着一些问题,铁木真不会注意不到妻子眉目间闪现的幸福神采,那样,他或许就知道今天对妻子来说是个多么不同寻常的日子。
嫁给铁木真半年有余,孛儿帖无时无刻不在盼望着早些怀上孩子。从王汗营地回来不久,她就有了一种感觉。今儿下午,她独自去请教莫日根大夫,不料莫日根大夫出诊未归,他的侄儿小莫日根大夫给她做了诊断,结果证实她的感觉完全正确。
这可是她与铁木真的第一个孩子。
她真想立刻将这个好消息告诉丈夫,可看到丈夫若有所思的样子,又打消了这个念头。反正有的是时间,她何不将这甜蜜的喜悦悄悄延长一宿。
就这一宿。然而……
草原像个广阔的舞台,经常交替上演着各式各样的悲喜剧,而且多数事先毫无征兆。
凌晨,一阵隐隐的、急促的马蹄声将铁木真惊醒,他翻身下地,将耳朵紧贴在地面上,警觉地倾听着、判断.99lib?着。
忽然,他一跃而起,推醒还在熟睡的妻子,转身冲出门外。
有人偷袭!
博尔术正向他飞马驰来,两匹战马穿梭于蒙古包之间,刺耳的哨声惊动了营中所有的人。迎战已不可能,敌人有备而来,仓促的迎战势必导致全军覆没。既没时间弄清来者是谁,也没时间弄清对方人数多少,铁木真指挥部众向不儿罕山撤退。
月伦夫人在纷乱的人群中四处呼唤、寻找着孛儿帖,合撒尔焦急异常,劝说母亲先走,他来接应大嫂。然而,合撒尔从营前到营后来回跑了几遍也未见到大嫂的身影。他以为大嫂一定夹在人群中先行撤走了,便回头协助大哥指挥军队且战且退。仗着道路熟悉,乞颜军队勉强甩开了穷追不舍的敌人,退守山中并迅速封锁了进山的通道。
敌人被阻在山外,寸步难进。
直到将部众安置完毕,铁木真才想起去看望家人。
亲人们用一种异样的目光默然迎视着他,他们中间,唯独没有孛儿帖。
铁木真只觉得脑子里嗡嗡作响,这突如其来的打击使他完全丧失了理智,他猛地掉转马头。此刻,支配他的只有一个信念:拼死也要救出心爱的妻子。
一双有力的手紧紧攥住了他的马缰。“您冷静些!您这样下去只能白白送死!”
铁木真根本听不进去,他狂怒地向试图劝阻他的博尔术咆哮:“你怎么敢阻拦我?给我滚开!”
博尔术毫不退让。由于焦急和激动,他严厉的声音有些微微发颤:“我们没有带出来的,全都让敌人掳走了,不是你一个人有仇有恨,你睁大眼睛,好好看看他们,看看他们!你身为一部首领,怎能为一己之私就去盲目拼命?你这样做非但救不出孛儿帖夫人,还会葬送你自己的生命,甚至是整个部落的命运。纵然你不惜命,可如此不负责任地抛下你的亲人朋友,抛下所有信任你追随你的部众,你不觉得自己太自私了吗?冒险是天大的愚蠢,你99lib?若是个敢于面对失败、面对灾难的男子汉,就一定要冷静,再冷静!”
铁木真被博尔术的一番话说得稍稍清醒了一些,但是他的心仍有一种要炸裂的感觉,他发疯般地挥刀向近前的一棵树干狠狠砍去。博尔术伫立原地,无可奈何地注视着他的首领。他比任何人都理解铁木真此时的感受,那不单是失去爱妻的痛苦,更有连一个柔弱的女人都保护不住的耻辱。
铁木真长久没有回头。人们只能从他握着刀柄的手的痉挛中,明白他在用多大的毅力控制着自己。一匹快骑冲到博尔术面前,马上是朝伦,他望着铁木真的背影,压低声音报告:“已经查明,前来偷袭的是篾儿乞部,他们声称为报旧仇而来。”
博尔术意外地皱起眉头,他还以为是塔尔忽台的泰亦赤惕部,没想到是篾儿乞部。他们所说的“旧仇”又指什么?
“额吉。”合撒尔一声惊叫,一把搀住脸色惨白、摇晃欲倒的母亲。
报应啊报应,长生天,你报应我也罢了,为什么要报应我那贤慧无辜的儿媳!
“额吉,”铁木真上前握住母亲冰凉的双手,“您一定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泪水滴落在儿子的手上。往事如烟啊,那时她只不过是个十九岁的姑娘。她是篾儿乞人赤列都的未婚妻,在和赤列都回乡成亲的路上,被也速该一眼相中,然后又被也速该抢走。此后数月,也速该寸步不离地守在她的身边,百般温存体贴。渐渐地,她为这火样的热情和深沉的挚爱征服了。旧日的创痛平复之后,她爱上了也速该,甚于她当初爱赤列都。也速该毕竟是出类拔萃、受人景仰的勇士,她倾慕他,如同小鸟倾慕翱翔九天的雄鹰……
赤列都,今生无缘,我欠你的,来生也无法偿还,我非水性杨花的女人,这一切都是命运的安排,只是,你们为什么不将仇恨放下,还要挑起新的仇恨?
听着母亲低缓的追述,铁木真明白了纠缠于上辈间的恩恩怨怨。他觉得不可思议,一个被抢来的女人,原本应该恨,却偏偏找到了无悔的爱情,这难道也是长生天的安排?
然而,他不是赤列都。
他决不会放弃自己的女人,决不会放弃属于自己的一切。
呆立一旁的别勒古台突然迸发出一声压抑的抽泣,他将头深深埋进月伦夫人的怀中,竭力吞咽着自己的哭声。帖木伦哭了。合赤温、帖木格哭了。合撒尔费力地忍住泪水,将痛悔埋在心底,将仇恨燃起。
铁木真却恢复了镇静。
现在还不到流泪的时候,为夺回孛儿帖和被敌人掳去的部众,他比任何时候都需要一个冷静而清醒的头脑。现在尚不知道敌人会将他们围困多久,要做的事情很多,他必须像过去一样有条不紊地指挥全部的行动,他必须等待,等待可以将悲愤尽情宣泄的那一天。
一群人在巍巍不儿罕山度过了一个不眠之夜,不料第二天事态发生了令人吃惊的变化:敌人全部撤走了。铁木真怕中圈套,急忙派合撒尔、朝伦、哲列莫分率三队人马先后出山试探,他们全都确证了敌人撤退的消息。一丝轻蔑的冷笑掠过了铁木真的唇角,一个不能善始善终的军队必定会在某一天断送自己,他们既然给了他机会,就等着他挥向他们的复仇之剑吧。
只是孛儿帖,你到底如何了?
捌
孛儿帖带着玉苏来到马厩时,马厩里的马已经全被放走了。机灵的玉苏忙去赶来一辆牛车,让孛儿帖坐了进去,她亲自赶着,向不儿罕山撤退。可是,牛车还是太慢,她们很快被篾儿乞士兵追上了,眼见躲闪不过,玉苏索性将牛车停在路上。
“喂,你是谁?你这牛车里装些什么?”
“我是铁木真首领家的女奴,昨天帮人去剪羊毛,怕误主人的事,赶了一宿今早才赶回来。这里出了什么事?怎么到处乱哄哄的?我想找个人问问吧,可是所有的人都跑得跟有野狼在后面追着似的。对了,你们是谁?我好像以前没见过你们。”玉苏一副天真娇憨的样子,有板有眼地说道。
“你当然不认识我们了,乖妹子,你要觉着乱,就好好在这里等着我们回来。你不是想知道我们是谁吗?待会儿哥儿们挨个让你知道我们是谁。”敌士兵不辨真伪,嬉笑着挑逗了王苏,策马而过。
玉苏暂时松了口气,四下寻找着合适的藏身地,想等事态稍稍平息后再做打算。她发现不远处有一片密林,便赶着牛车向那里走去。一队人马沿林边向他们这里驰来,为首的是个神情冷峻的中年将军。玉苏心中一阵紧张,中年将军怀疑地扫视着玉苏和牛车,催马来到玉苏面前。“车里是什么?”他用鞭尖指指牛车。
“羊……羊毛。”
中年将军冷冷地瞟了玉苏一眼,他的眼神令玉苏不寒而栗。“羊毛?打开!”
“你们要干什么?”玉苏用身体拼命护住牛车,极度的紧张使她忘却了恐惧。
“杀了她!”中年将军轻描淡写地下令。
“慢着!玉苏,打开车门!”车中传出了一个平静的声音。
不是玉苏,而是那位中年将军亲自拉开了车门,顿时,他惊得向后倒退了一步。车中端坐着一位年轻的女人,此时,她目视前方,宛如一尊美丽的雕像,没有恐惧和悲伤,只有冷肃和泰然。
短暂的惊愕过后,中年将军立刻断定,这个姿艳色绝的女人只能是铁木真的妻子——素有“草原美人”之称的孛儿帖,也即他们此次偷袭的主要目标。半晌,他喃喃说道,语气里有讥讽也有感慨:“好贵重的‘羊毛’!”
孛儿帖充耳不闻,只伸出手来,轻轻为玉苏拭去泪水。
孛儿帖被捕的消息很快传到了脱黑堂的耳中,这位篾儿乞的大首领禁不住喜出望外。考虑到此行的目的已经达到,再对不儿罕山围困下去也占不到更多便宜,第二天一早,他做出了撤退的决定。
胜利者们带着掠夺来的财富,心满意足地踏上了归程。
脱黑堂策马赶上了走在前面的那位不苟言笑的中年将军。“那小娘儿们呢?”
“谁?”
“还有谁?孛儿帖啊。”
“我让人先把她押走了。”
“说说看,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你是木头啊!我在问你,孛儿帖美不美?我曾听人说,那小娘们儿娇嫩得很,肤如凝脂、美若天仙,你既见了,一定知道传言不虚?”
“不知道。”中年将军面无表情,目不斜视。
脱黑堂并不生气,只无可奈何地摇摇头。“老二,这回总算没白来,怎么着也算替你报了一半的旧仇。老子债儿子还,可惜没把月伦一起夺回来。二十年的宿怨一朝得报,你也该舒一口这憋了多年的闷气了吧?”
中年将军依然无语。
高兴?这世上还有什么事值得他高兴?
二十年前,他不是没有享受过爱情带给他的无尽欢愉,他曾那样痴迷地爱过月伦,他原想能伴着她安安静静地度过一生,岂料命运毫不容情地捉弄了他。
的确,月伦是看到也速该等人来者不善,才催促他只身逃走的,而他人虽逃走,心却丢在了与月伦分手的路上,带回去的不过是具躯壳。最初的十年,他孑然一身孤零零地生活着,再没有一个女人能够走进他的心,他只想有朝一日还能重新夺回月伦,还能继续拥有她。然而,当也速该死于塔塔尔人手中后,他的幻想彻底破灭了。月伦早已不再属于他!一个女人,不畏惧流离失所的苦难生活,不畏惧风险迭出的恶劣环境,坚定顽强、无怨无悔地抚养教育她的儿女,决不能仅仅归结于母爱,其间必然包含着一个妻子对丈夫刻骨铭心、忠贞不渝的爱情。他无可挽回地输给了已故的也速该。
他弄不明白,他前生究竟做了什么孽,长生天才会如此惩罚他、折磨他?
对于这次的胜利,他丝毫没有快意。他之所以同意出兵,是因为月伦被夺之事,早在二十年前就已成为整个部落的共同耻辱,为了部族的荣誉,他们必须雪耻。可是,他们足足等了二十年。
二十年!
多么具有讽刺意义的“喜剧”,难道他们还99lib?能笑得出来吗?
玖
胜利使整个篾儿乞部沸腾了。
脱黑堂决定当着所有部众的面将孛儿帖许配给他两位亲兄弟中的一个,他要以此来加重铁木真的耻辱。
孛儿帖在篾儿乞人的狂歌乱舞中被推进人群,立刻,惊叹声和怪叫声四起。人们目不转睛、无所顾忌地欣赏着孛儿帖的美丽,无论那目光是充满了淫邪还是别的什么,莫不包含着由衷的艳羡。
孛儿帖浑然不觉。
她静静伫立在脱黑堂面前,既不挣扎,也不惊慌。
脱黑堂突然放弃了要尽情羞辱这个草原美人的打算,几乎称得上和颜悦色地说:“孛儿帖夫人,你长了这样一副高贵的相貌,早该过上皇后一样的生活,可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啧啧……连本王看了都觉不忍。本王一向心慈,今儿成全你,让你与本王的亲弟成婚。以后,绫罗绸缎、华帐美食任你享用,强似你跟着铁木真那穷小子吃苦,你以为如何?”
孛儿帖微微垂下头,手,下意识地抚在小腹上,在静默中做着最后的抉择。
她不惧死。为了比生命更珍贵的家族荣誉,为了对铁木真忠贞不渝的爱情,她宁愿选择一死。问题的关键在于,她肚里已经有了铁木真的骨血,她是否有权利将这个小生命一同带走?这毕竟是她与铁木真的第一个孩子,铁木真还蒙在鼓里。她好悔那天没有将实情告诉他,她怎知灾难的降临只在一夜之间?或许,她应该把孩子生下来交还给丈夫,可如果那样,未来的日子里不知将要忍受多少误解和屈辱,她真的不知道自己是否可以承受……
生?
死?
孛儿帖将目光短暂地投向了遥远的天际。
铁木真,原谅我。为了你,为了我肚里的孩子,我必须选择活下去。铁木真,你了解我现在的处境吗?你明白我此刻的痛苦吗?我坚信你会来,总有一天你会来,也许到那时,我能向你证明的只有我一颗清白的心。可是,只要我能亲手还给你我们的孩子,我所忍受的一切耻辱又算得了什么呢?
“考虑清楚了没有,孛儿帖夫人?”脱黑堂继续追问。
孛儿帖收回目光,平静地点点头。
“同意了?”脱黑堂反而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了。
孛儿帖酸楚地一笑,极淡极淡。
脱黑堂急忙瞅了瞅二弟赤列都。赤列都端坐一旁,好似冰冷的石头,对眼前的一切都充耳不闻,视而不见。无奈,脱黑堂将目光转向了他最小的同父异母的弟弟赤勒格尔。
三兄弟中,数赤勒格尔最丑陋、最窝囊、最没出息。
“赤勒格尔,就让孛儿帖做你帐子里的女人吧。”
人群中再一次掀起不小的骚动。赤勒格尔做梦也没想到这样的美事会落在他的头上,一时大张着嘴,愣住了,那样子,活像一只刚刚跳出池塘的呆蛤蟆。
狂乱的人群中,只有一双锐利的眼睛自始至终在观察着、分析着孛儿帖,这个人就是赤列都。
从第一眼见到孛儿帖起,赤列都就知道她决不是一般的女人。她使他一次又一次想起月伦,凭着他对月伦的了解,他敢说不论月伦最终是否为也速该所征服,她最初肯定反抗过。孛儿帖却连一点反抗的企图都没有,面对如此厄运,她以出奇的冷静默默承受了,倘若不是具备一种超常的勇气和坚定的信念,甚至男人也很难做到这一点。这样的女人又岂是赤勒格尔或是他或是其他人所能消受的,这样的女人,永远只属于她所爱的男人……
“赤勒格尔,你还愣着做什么,快把你的女人带走吧。”脱黑堂不耐烦地向三弟下了命令。
孛儿帖最后望了一眼不儿罕山灰色的轮廓。
铁木真,快点来!我和孩子在等你!
拾
赤勒格尔做梦也没想到今生今世能娶孛儿帖为妻,甚至在有过那一次之后,他仍然不敢相信她已藏书网成了他帐中的女人。他只知道,在他的一生里,还从来不曾对哪个女人如此痴迷如此爱恋,唯独对她,他恨不能为她做任何事,哪怕只为换回她一丝浅浅的微笑。他从不敢奢求太多,对他而言,他只要每天都能够看见她、陪伴她,为她尽一点心意,就已觉得是莫大的幸福了。
自那次之后,孛儿帖夜里都罩着厚厚的铠甲入睡,任何一点响动都会使她惊醒过来,惊惧地望着睡在另一头的赤勒格尔。为了日后可以名正言顺地产下腹中的骨肉,她权衡再三,不得不违心地献出一次清白,她决不能再做任何对不起铁木真的事了。.99lib?
好在,赤勒格尔从来不曾勉强过她。
共同的生活,使孛儿帖开始了解赤勒格尔的为人,他懦弱、善良,恰恰是因为遇上了这样的好人,她才免受更深的屈辱。她虽不爱他,却从心里感激他、可怜他。
盛夏来临,即使宽大的衣袍也开始遮不住孛儿帖隆起的腹部了,她每日深居简出,悄悄为即将出生的婴儿准备着衣物。
赤勒格尔并不是没注意到孛儿帖身体方面的某些变化,可他一时又弄不清变化在哪里,这不能怨他粗心,只能说他缺乏经验,直到一天,他偶然发现了孛儿帖的秘密。
那天,他被人拉去喝酒,回来时孛儿帖已恬然入睡。借着酒意,他萌生了好好看她一眼的冲动,他被这冲动带到她的床前。
这次,孛儿帖没有醒。
在酥油灯朦胧的光影中,孛儿帖的唇角挂着一丝忧郁的笑意。赤勒格尔痴痴地凝视着这个令他神魂颠倒的女人,真想——忽然,他的视线被枕边稍稍露出一角的一样小东西吸引住了,出于好奇,他轻轻将它抽出。
原来是一只绣着精巧图案的小鞋。
赤勒格尔再99lib.愚钝,到了此刻,也明白了那隆起腹部的原因所在。
孛儿帖在一阵发狂的摇晃中惊醒过来,她急忙坐了起来,诧异地望着他:“你怎么了?你要做什么?”
赤勒格尔将小鞋举在眼前,声音颤抖地质问道:“为什么?为什么我们.99lib.有了孩子你也不肯告诉我,难道,我真的就那么让你讨厌吗?”
“不,他不是……”孛儿帖说不下去了,泪水一下涌出了眼眶。赤勒格尔,你怎会实心到丝毫不怀疑孩子的来历呢。
“你哭了?你怎么哭了?你不要哭,都怨我不好,我不该对你发脾气,其实我是太意外,太高兴了!其实……”
“不要说了,求求你,不要再说了!”孛儿帖用手堵住了耳朵,少见地失去了自制力。即使那一次被迫失身,也不曾让她体味过这般撕心裂肺的痛苦,因为从赤勒格尔欣喜若狂的表情里,她第一次对即将出世的孩子那不可预知的命运产生了深深的忧虑。不期然地,她又想起赤列都,想起赤勒格尔给她讲过的关于赤列都与婆婆月伦之间那段不解的恩怨,想起赤列都那座因为拒绝接受女人而显得凄静冷清、杂乱无章的帐子。她原以为,即使在有情有义的男人当中,像赤列都那样爱得痴情爱得专注的男人也算绝无仅有,岂知赤勒格尔同样善良得近乎痴愚。她不明白,命运为什么总要在出人意料的时候捉弄某些人——某些好人。
壹
铁木真从来没想过,让失去的永远失去。
还是桑沽尔溪边那座白帐,不同的是没了心爱的人相伴,孤独和痛悔变成了漫长的煎熬,沉默中,铁木真积聚着复仇的力量。
博尔术的克烈之行没取得任何实质性结果,对此,铁木真早在预料之中,他并不急于求成。篾儿乞部雄踞草原多年,部众骁勇善战。王汗的克烈部虽称草原第一大部,与篾儿乞部相比确也不占绝对优势,加上王汗早年曾吃过他们的亏,自然不可能一点不怀忌惮之心。倘若没有十成把握,别说王汗不会轻易同意出兵,他铁木真也不会冒这种风险。这只不过是他的第一步棋,他要让王汗想起自己许下的诺言。另外,他在克烈撒下了种子,这些种子迟早会生根开花。他还要走第二步棋,即设法与札答阑部的年轻首领札木合取得联系,形成三部联兵的格局。札木合是童年时与他两次结义的安答,多年之后,他虽不太了解此人的为人,但了解札木合目前拥有的实力,更了解札木合也曾遭到篾儿乞人掳掠凌辱的事实。这些仇恨,想必王汗和札木合都不会淡忘,但因他们惧怕篾儿乞人的勇悍,才忍气吞声至今。假如现在有一个机会,使他们可以名正言顺地联合起来,合两部,不,三部之力,报仇雪耻,他们的立场和态度必定会发生改变。乞颜的新仇是根线,联起克烈、札答阑两部的旧恨,消灭篾儿乞,对三方都有益无害。王汗和札木合他们得到财富、奴隶、草场、牛羊、兵源,既消灭了宿敌,又壮大了实力,何乐而不为?只要他们两部都同意出兵,就能保证他们任何一方都不会轻易毁约。不过,铁木真也清楚地看到,这两步棋中还有这样一个关键,那就是必须攻克桑昆这座顽垒,只有这样,三部联兵的计划才能顺利地实施。
然而,桑昆这座顽垒实在太难攻克了,铁木真几乎用了三年的时间,才总算使他不再从中作梗。
从桑昆坚决反对用兵篾儿乞之初,铁木真即数次派人秘密进入黑林,向桑昆的几个亲信和宠姬赠送了大量财物。这些人得藏书网
到好处之后,自然不遗余力地劝说桑昆,于是桑昆的耳边每天都充斥着关于篾儿乞的议论,日复一日,篾儿乞丰富的兵源、草场、奴隶对他产生的诱惑,逐渐压倒了他对铁木真根深蒂固的厌恶以及幸灾乐祸的心理。他慢慢想通了,既然帮助铁木真可以壮大自己的力量,他又何乐而不为呢?
尽管桑昆想通的这段时间实在太长了,铁木真却很有耐心,这三年的时光里,他的军队从区区的二百人变成了八千人。
夏末秋初,王汗派人来请铁木真赴黑林一会。铁木真早在意料之中,当即分派二将朝伦、哲列莫守护老营,自己99lib?则带二弟合撒尔、三弟别勒古台和博尔术前往赴约。
从第一次带着新婚妻子到黑林老营谒见王汗,一晃又是三年多,比起那时,今天的铁木真更让人刮目相看:果毅、沉着、成熟、无畏,他已经成为名副其实的战士之王、“草原之鹰”。
铁木真见礼毕,王汗温和地说:“我的儿子,那日为父曾答应过你,帮你重聚离散的部众,做你坚强的后盾。自你遭逢不幸,为父心里着实不安,皆因篾儿乞势力强大,为父不能不稳妥备战。如今,大事已成,你且安心等待,札木合首领一到,我们即共商出征事宜。”
“谢父汗。”铁木真由衷地说。接着,他又转向桑昆,“谢太子。”桑昆冷哼一声,未置一词。
铁木真并不介意,只与王汗叙些别后情况。宴席刚刚摆上,侍卫来报:“王汗,太子,札木合首领已到营外。”
“哦?”王汗没想到札木合来得这样快,急忙吩咐,“桑昆,你和铁木真代为父去迎一下札木合首领。”
“喳。”铁木真、桑昆同声答应,但个中内容不尽相同。
桑昆有意安排了隆重的场面欢迎札木合,欲借这种强烈的对比表明他对札木合的重视和对铁木真的不屑。铁木真根本无暇品味桑昆的用心,他的注意力全在札木合身上,急切地想看看这十三年札木合发生了怎样的变化。
两队人马越离越近。
在迎面而来的风尘仆仆的数十骑中,有一位身材中等、体态匀称的年轻武士格外抢眼,铁木真几乎一见之下便“认”出了他。尽管童年时代的札木合脸色并非这样苍白,鼻峰并非这样挺立,目光也并非这样咄咄逼人,但铁木真熟悉他的做派,熟悉他那一贯华丽的衣着和常常出现在他脸上混合着简慢与谦恭的若有所思的表情。
“札木合首领,久违了。”桑昆抢先一步与札木合拥抱见礼。
札木合同样热情洋溢:“桑昆太子,你也好吧?”随即,他将审视的目光转向铁木真,半晌,才客气地笑道:“如果小弟没认错,你一定是铁木真义兄吧?”
“是我,安答……”铁木真欲言又止,他天生不善客套,再说,札木合表现出来的生分也让他有些尴尬。
桑昆生怕他们两人谈个没完没了,急忙催促道:“札木合首领,我父汗还在恭候大驾,不如我们边走边谈。”
“好。太子,请。义兄,请!”
“请。”
三人并辔而行。一路上,札木合主动与铁木真谈些童年往事,倒也随意融洽。但有谁可以预知未来?令铁木真和札木合两人都始料不及的是,他们的相会,竟从此拉开了蒙古草原长达数十年的统一与分裂的战争序幕。
而且,还将铁木真一步步推向了成功的巅峰。
此时,各部重要将领均已齐集王汗的大帐。王汗居中高坐,威严庄重,很有一代草原霸主的风范。这种场合,王汗为尊,大家自然都等着他先开口了。
99lib?
王汗当仁不让:“今日召集诸位前来,是为确定出征前的一些细节,如起兵时间、人数、集结地点、行军路线、统一指挥等等,都要一一落实才好。篾儿乞人素以勇武刚猛著称,又据地势之险,实是我三部的强劲对手,因此,我们切不可等闲视之。”
王汗说完,大帐之中出现了短暂的沉寂。桑昆暗暗向元帅合勒黑使了个眼色,合勒黑会意,起身说道:“各位首领、将军:联兵大计既已确定,何时出征乃首要问题。如今正值夏末秋初,暑热未消,战马不耐长途奔袭,况立即出兵时间紧迫,准备仓促,反于我军不利。依在下愚见,不如等准备充分后再行战事,诸位以为如何?”
“但不知合勒黑元帅所谓‘准备充分’需要多长时间?”札木合问道。
“一边吊驯马匹,一边备战,一个月足矣。”
“噢……”札木合沉吟着。
“莫非札木合首领认为不妥?”
“兵贵神速,多一天就多增加一分危险,但合勒黑元帅所虑未尝没有道理……那么就以一个月为限吧,否则,一旦篾儿乞做好迎战准备,后果不堪设想,我方徒增无谓伤亡不说,只怕还会功亏一篑。”说到这里,札木合略微停顿了一下,见大家都深以为然,才继续说道,“此外,我还有一些不成熟的想法,说出来仅供王汗、义兄和诸位将军参考。出征日期既定,出兵人数也应该明确一下,我意王汗发兵两万,我部发兵两万,义兄酌情发兵,这样,我们至少可以保证兵力上的绝对优势。至于集结地点,可选在离篾儿乞最近的不勒豁峡谷,会合后,我们将兵马分做两部:一部担负正面攻打任务;另一部选择合适地点进行偷袭。因敌人所据乃易守难攻之地,若不先乱其阵脚,恐难遽破。负责正面进攻的部队主要是为了牵制和迷惑敌人,待偷袭成功后,里应外合,一举达到全歼的目的,因此,这次大战成败的关键在于偷袭能否顺利实施。至于,何时、何地、何种方式的偷袭才是最有效的,需要我们多花费些时日进行研究,在座诸位有何高见,不妨一一提出来,大家共同商议。”
札木合的安排井井有条,体现了他过人的谋略和难得的清醒,连王汗也不能不对这位年轻首领刮目相看。
札木合目视铁木真,铁木真含笑点头,以示钦敬和赞许。
“铁木真义子,你有什么要补充的吗?”王汗以长者的口吻相询。
“没有。只有一个请求:将偷袭任务交与我部,一个月后,我一定给诸位拿出一个可行的方案。”
“札木合首领,你意如何?”
“我信得过义兄。”
作战方案基本确定,剩下最后一项议题:谁做联军统帅?
札木合首推王汗。
王汗辞道:“此次出征,干系重大,本汗已决定将我部两万兵马交由桑昆指挥,本汗愿随军出征,为诸位助战。桑昆还像一只第一次去独自觅食的猎鹰,尚不具备指挥大军团作战的经验和能力,所以联军统帅无须将他考虑在内。依本汗之见,札木合首领才德服众,是联军统帅的最佳人选。”
札木合起身欲辞,合勒黑劝道:“札木合首领,联军号令统一,指挥起来才能得心应手。大家目标一致,并不在帅位谁属,你何必固辞呢?”
铁木真也说:“我乞颜部愿为安答马前卒,听任驱策。”
至此,札木合不好再固执己见,慨然应允:“承蒙王汗、义兄,还有诸位看得起,我也只好勉为其难了。不过,我有言在先,我既为帅,大战期间一切攻守进退须听我调度,否则,诸位现在就另请高明。”
“札木合首领,我们都是言而有信之人,你放心好了。”王汗委婉地说道。
“好!既然如此,请桑昆太子、铁木真安答做好准备,一个月后,按我规定的时间、地点、路线集结,统一行动,违约者,军法处置!”
贰
篾儿乞人没有想到,他们的酣梦就要被战鼓敲碎,被鲜血染红。
仿佛大地在脚下发出猛烈的震颤,沉睡的篾儿乞人被惊醒了,哀号声、奔跑声、将领催促士兵的叱骂声交织在一起,伴随着第一线曙光刺破天际。
一个惊慌失措的士兵来不及报告便一头闯入赤勒格尔的寝帐:“三……三王爷,不好了,乞颜部打……打进来了。”
正在戴头盔的赤勒格尔手略微一停,扭头紧紧盯着孛儿帖,目光流露出一种古怪的神情。
孛儿帖一时怔怔无语。梦寐以求的时刻终于来到,她却恍若梦中。
“额吉,额吉。”
孩子的呼唤同时将赤勒格尔和孛儿帖拉回到现实中,孛儿帖奔向孩子。
“额吉。”孩子伸出小手,惊慌地扑进母亲的怀抱。
赤勒格尔一动不动地逼视妻子,眼神异常可怖,孛儿帖不藏书网 由抱紧儿子,一步步向后退去。
“额吉,我怕。”孩子被父亲的神态吓坏了,将小脸埋在母亲的肩头。
赤勒格尔的心好似被什么东西狠狠刺了一下,他一言未发,转身便走。
玉苏惦记夫人,刚刚跑到门边,赤勒格尔一把将她推入帐中。
门,重重地关闭了。
玉苏脸色苍白,方寸皆乱:“夫人,怎么办?我们怎么办?”
怎么办?
逃走,显然已不可能。况且外面箭矢横飞、刀枪乱舞,带着孩子恐生意外,还不如留下来静观其变……
时间不容孛儿帖多做思考,六七个如狼似虎的士兵闯入帐中,恶狠狠地抓住了她和玉苏。玉苏拼命挣扎,被一个士兵一拳击昏在地。
“你们!玉苏——”
“拖出去!把这丫头扔到外面的牛车上。夫人,你最好乖乖地跟着我们走,否则,休怪我们对你不客气。”
“你们要把玉苏怎么样?”
“她?生死由命。夫人,请吧,最好别让我们费事。”
孛儿帖向门外走去。她知道任何反抗都无济于事,为了孩子,这样或许更明智些。
从惊恐万状、四散逃命的人流中可以感觉出来战争的酷烈程度,孛儿帖抱着孩子坐在封闭的牛车中,心里依旧悬挂着生死未卜的玉苏。
她不知道,全身披挂的赤勒格尔悄然出现在牛车后面。
因疏于防备而招来今日之祸,脱黑堂三兄弟悔之莫及。
铁木真指挥的偷袭部队顺利渡过勤勒豁河,打了敌人个措手不及。听说赤列都战死,脱黑堂下落不明,赤勒格尔权衡再三,决定沿敌人偷袭的勤勒豁河逆向而行,这样,反可以出其不意。
孛儿帖的一颗心跳得很乱很急。
外面的情形到底如何了?到处是嘈杂混乱的声音,间或夹杂着几声悲惨的哀鸣,孛儿帖断定自己正在逃难的人流中,但她想不出赤勒格尔的士兵要将他们母子带到哪里。
儿子术赤在她的怀中恬然入睡。
渐渐地,一切纷杂的声音离她越来越远,孛儿帖情知有异,刚想掀开帘角看个究竟,帘子却被人粗鲁地打了下来。
许久,牛车终于叽叽嘎嘎地停住了。
她没注意牛车是何时离开人群的,不过她很清楚,她正处于一种无法控制的险境中。
一个士兵打开车门,简短地命令:“下车!”
赤勒格尔出现在车门口,面容冷峻地注视着孛儿帖。
孛儿帖顺从地跳下车。她环视四周,发现在这片远离喧嚣的茫茫原野中,赤勒格尔可以做任何事。
如果她死了,唯一的遗憾是不能将儿子还给他的生身父亲。
赤勒格尔的目光定定地落在了孩子身上,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袭上孛儿帖的心头,她下意识地搂紧了儿子。
“就在这里,你决定吧,要铁木真,还是要儿子?”赤勒格尔的声音嘶哑冷酷,一只手始终按在腰间的剑柄上。
孛儿帖的声音被堵在了心里。
又该她选择了吗?
当初,她选择过一次。但这回,她不能选择也无从选择。
赤勒格尔从孛儿帖的眼神里读懂了一切,他凄凉而决绝地一笑:“好,好!我成全你!但你必须留下我的儿子!”
“不!”孛儿帖脱口而出,“他不是你的儿子。术赤不是你的儿子!”
赤勒格尔的脸倏然变得狰狞可怖:“贱人!住口!念在你我夫妻一场的情分上,我本想放你一条生路,岂料你竟说出这种话来,就休怨我无情无义了。儿子,我非带走不可,我宁愿让他与我死在一处。贱人,你受死吧!”
面对赤勒格尔高高举起的宝剑,孛儿帖反而平静了下来。她凝视着儿子可爱的小脸,一动不动地等待着。
剑身映出赤勒格尔扭曲变形的五官,但他高举宝剑的手却迟迟落不下去。毕竟,他仍然深爱着面前这个女人,又如何狠得下心结束她的生命?
犹豫良久,赤勒格尔的手臂颓然垂下,他将宝剑送回鞘中,长长地叹了口气。
一旁的侍卫早已忍耐不住了:“三王爷,我们再不走就来不及了。要不要把夫人一起带走,留她做个人质也好。”
“胡说!”赤勒格尔喝道,向孛儿帖逼去,“把儿子给我,给我!”
孛儿帖左躲右闪,母性的本能给她增添了无穷的力量,赤勒格尔几番努力都是徒劳。术赤吓得“哇”的一声大哭起来,见此情景,站在孛儿帖身后的侍卫委实着急了,举刀向孛儿帖砍来。赤勒九九藏书格尔大惊失色,再想阻拦已不可能,他猛地推开孛儿帖母子,刀,深深地砍入了他的肩头。
所有的人都愣住了。
就在大家一愣神的工夫,篾儿乞士兵纷纷中箭落马,一匹快骑冲到孛儿帖身边,其余数99lib?t>骑则将受伤的赤勒格尔团团围住。
“夫人,您受惊了。”一位身着戎装的将军翻身下马,向孛儿帖恭敬地深施一礼。
孛儿帖直到此时才看清来者是谁,不由热泪盈眶。“博尔术,是你?铁木真呢?铁木真他在哪里?”
“首领一直在到处找您。您别急,我这就带您去见他。”
博尔术又看看赤勒格尔。他被两名侍卫挟持着,一动不能动。“带他一起走。”
“不,不要。等一等。”孛儿帖心疼地注视着赤勒格尔变得蜡黄的脸色和染血的衣袍,她对他虽无夫妻之情,却充满了深切的感激。何况,他还为救她而受了伤。“博尔术,你有没有带止血药?”
“带了,夫人。”
孛儿帖放下儿子,慢慢走近赤勒格尔:“我来给你包扎一下。”
“不必了。”赤勒格尔有气无力地说。他承受不住孛儿帖的目光,那里面分明有团火,在熔化他的心。
“别动。你恨我,为什么还要救我?”孛儿帖温存地说,仔细地为赤勒格尔上好药,又帮他穿上衣服。
“你呢,你又是为什么?”赤勒格尔轻轻叹道。
“你是个好人,我们母子欠你的情太多。”她回视博尔术,严肃而又果决,“放了他。此事我见铁木真后自会对他言明。”
“喳。”博尔术恭顺地回答。事实上,他已被眼前发生的一切弄糊涂了。
谁也没想到,术赤突然喊着“阿爸,阿爸”向赤勒格尔跑来,孛儿帖回身一把抱住了他。
孩子稚嫩的声音在众人的耳中不啻一声炸雷,博尔术一下倒退数步,像看一个陌生人似的不眨眼地盯着孛儿帖。当然,他并非没有发现夫人怀中的孩子,他只不过无暇思考,他为找到夫人而欣喜若狂,一心只想快些将她送到首领身边,可……他从头到脚都冷得刺骨,健硕的肌体也因此产生了轻微的震颤,尽管他深知夫人是无辜的,可他仍旧无法从感情上接受这样的事实:首领在失而复得的同时必须承受新的打击。
孛儿帖将孩子的小脸贴在了自己的脸上。
博尔术古怪的眼神对她是个强烈的刺激,她感到自己的意志正在趋于崩溃。假如——这是完全可能的,铁木真也不相信孩子清白的血统,那么这个可怜的孩子未来的命运岂不太过悲惨?当初,她是为了孩子才选择活下来,可孩子却要为她的选择付出数不尽的屈辱和代价,如今回头再看,她那时的所思所想、所作所为是不是太简单太自私了?身为母亲,不能给孩子应得幸福,她将何以面对一颗幼小无辜的心灵?
只有赤勒格尔在最初的一愣之后清醒过来,疯了般向孛儿帖扑来,两个士兵死命抓住他的双臂,他一边挣扎,一边嘶喊:“给我儿子,还我儿子!”
孛儿帖强迫自己恢复了理智的思考。她问自己,她有权利剥夺赤勒格尔赖以生存的唯一的精神支柱吗?她让这个懦弱而又善良的好人已经失去得够多了,为什么还要碾碎他最后的一点希望,将他逼向绝望的深渊?她做不到,良心也不允许她这样做。
“赤勒格尔,你听我说,”她含泪开口了,“你走吧。你完全没有必要为一个不爱你但是感激你的女人伤心难过,把她从你的生命中割除,你会过得更好。你对我们母子的恩情,我永世不忘。我明白,你爱术赤,甚于你自己的生命,那么为了他,你又有什么不可以做的呢?只要有我在,术赤会得到很好的生活,你难道不愿看到术赤体体面面地长大成人吗?你仔细想想,你还能给他什么?”
赤勒格尔被触动了。
是啊,除了颠沛流离、朝不保夕的生活,他又能给儿子带来什么?孛儿帖说的没错,为了儿子,他确实应该远远地走开,永远地走开……
“好,我走!”赤勒格尔紧紧咬住牙关,从牙缝里迸出一句话。
孛儿帖强忍泪水,转过身:“博尔术,你务必安全送走他。”
“喳。”
赤勒格尔充满留恋地最后深深望了一眼儿子,跳上坐骑,扬鞭离去,再未回头。
“阿爸。”术赤向赤勒格尔的背影张开小手。
孛儿帖再也忍不住满腹辛酸,两行热泪潸然而下……
叁
一切在铁木真的视线中都渐渐变得模糊不清了。
身边,奔跑逃难的人流络绎不绝,他却伫立在自己凄冷的心境中,好似化作了没有生命的雕像。
难道他注定要失去孛儿帖吗?那么他苦心经营数年备战又有什么意义?
失去她的日子里,他才倍感她的可贵。这世上的女人很多,却再不会有孛儿帖,不会有谁令他如此刻骨铭心。人生得一美女相伴并非难事,难的是得一红颜知己,孛儿帖就是他今生难求的红颜知己。
九年漫长的相思,半年幸福恩爱的生活,接着就是三年多孤寂的等待,他之所以能够忍耐下来不正是为了重新拥有她吗?可此时,他满怀希望的呼唤变成了痛苦焦灼的嘶吼,心上人熟稔的身影却仍然飘渺难觅。
孛儿帖,孛儿帖……
长生天真的要让他接受这种惩罚吗?
负责保护铁木真的侍卫中突然出现了一阵轻微的骚动,随后铁木真听到一声细细的啜泣和呼唤:“铁木真……”
他不敢相信地垂下头。
“铁木真!”又一声呼唤与其说是悲切,不如说是焦急。
他慌忙擦掉眼中的泪滴。
只看到一只纤细的手牵住他的马缰,看到……
孛儿帖?空气瞬99lib?t>间凝固了。
直到那只手颤抖着、温柔地触在他的手背上,铁木真才回过神来。
“孛儿帖!”他大叫一声,跳下马将爱妻紧紧拥入怀中。
孛儿帖依偎在丈夫温暖宽阔的怀抱中,所有的思念、爱恋、羞辱、伤痛全都化作无声的清泪滚滚而下。
止不住的泪水止不住的情啊……
铁木真捧住妻子的脸,温柔地为她擦拭着泪水。“孛儿帖,别哭,别哭,让我好好看看你。”
孛儿帖的泪水反而流得更快了。
铁木真更紧地搂住妻子。还是让她尽情地哭吧,这三年多来,谁知她忍受了多少屈辱,度过了怎样艰难的时光。
不过,还有一件事——“朝伦,速去通知王汗和札木合首领,就说我已找到夫人,即刻前去会合。记住,尽量阻止他们杀戮太多。”他仍然拥住妻子,“孛儿帖,我们走吧,他们会在脱黑堂的大帐等我们。”
“等等,铁木真。”孛儿帖离开他的怀抱,从站在不远处的一名士兵怀中接过孩子。
“额吉。”孩子由于困倦,声音变得含混不清了。
铁木真看着孛儿帖怀抱孩子向他走来,心冷得像冬夜。
这可是他从未设想过的结果。
“铁木真,”孛儿帖想将孩子递给丈夫,“他是你的……”她顿住了。月光下,可以清楚地看到丈夫脸上阴沉厌弃的表情。
术赤惊慌地将脸埋在了母亲的肩头。
“铁木真,你听我说,他是你的儿子,我是为了他才……对了,有个人可以证明我说的一切,小莫日根大夫现在在哪里?”
小莫日根大夫是莫日根大夫的侄儿,孛儿帖怀孕时就是他给做的诊断。
“那年,就是篾儿乞人偷袭我部那天,小莫日根大夫就失踪了。”
孛儿帖的脑袋“嗡嗡”作响,脸色惨白如雪。
失踪了?小莫日根大夫失踪了?那么谁还能证明她所说的一切?铁木真一定会以为她是为了保住孩子才刻意说谎。
但是,术赤真的是她深爱的丈夫的骨血,她曾为他而坚强地活下来,今后,她仍要为他坚强地活下去。
她是母亲。
“孛儿帖,你怎么了?”
没有一句解释和抱怨,孛儿帖抱着孩子转身欲走。
“孛儿帖,你要去哪儿?”铁木真惊讶地上前,抓住妻子的肩头。
孛儿帖冷然面对丈夫,将全部忧伤深埋心底。
铁木真好不容易才挤出一丝微笑。是啊,他有什么权利埋怨多灾多难的妻子?倘若不是他的疏忽,这场悲剧原本不该落在妻子身上。是他的无能才造成了妻子的不幸。“孛儿帖,我说过,无论发生什么事,都是我一人之错。我……”
“不,铁木真,我已经不是三年前的那个孛儿帖了,我有了他。”孛儿帖爱怜地轻吻着孩子,“你要明白这一点。”
“我只明白,我没保护好你,我愧对你……和……”铁木真几乎是挣扎着才说出最后几个字,“和儿……儿子。”
孛儿帖心如刀绞,却无法辩白。
“孛儿帖。”铁木真将妻儿一同揽入怀中。不!说什么他也不能再失去她了!绝对不能,永远不能!
重逢的喜悦瞬间荡然无存,一样沉重的东西死死压在年轻的铁木真的心头,那是一种无法排遣的郁闷和失落,那是一种他不肯承认也不肯正视的伤心和嫉妒。他很想相信妻子所说的一切,他并不想变得如此狭隘,可他就是克制不住满腹的猜疑。他可以自欺欺人地说,妻子在篾儿乞的生活他看不到,可孩子的出现却明白无误地让他看到了自己深藏于内心的耻辱。
“首领,夫人。”
铁木真辨出博尔术的声音,将询问的目光落在了昏昏欲睡的孩子身上。
“孛儿帖,我们走吧。”
孛儿帖轻摇着儿子。“术赤,乖,别睡,额吉带你骑马,我们回去再睡好吗?”
被叫醒的小家伙使劲揉揉眼睛,茫然地环顾四周:“额吉,我们要去哪儿?阿爸呢?”
这一句天真的问话,99lib.仿佛一把利剑扎在孛儿帖的心头,她再一次清楚地意识到,这孩子的一生将被笼罩上难以消除的阴云,他将在痛苦中长大成人。
“额吉,你怎么哭了?是我惹你生气了吗?”术赤的小脸上沾满了母亲的泪水,惊慌地抱着母亲的脖子问。
铁木真再也无法忍受。他翻身跃上马背扬鞭而去,借以宣泄内心的愤懑和痛苦。
夜色更加沉寂。
博尔术惶惶不安地看着这种场面,无能为力。
片刻,远去的马蹄声又迫近了。已克制住情绪的铁木真转了回来,他跳下马,走近妻子,温情地说道:“孛儿帖,我们快点,父汗他们大概要等急了。”
孛儿帖终究不是一般的女人,此时此刻,她纵有万般委屈,仍然还是揩去了泪水,将孩子放在马上。
“孛儿帖,你带孩子骑马不方便,让我来吧。”铁木真抓住马的缰绳,说道。
一个奇怪的念头蓦然闪过孛儿帖的脑海,她脱口而出:“不!不可以!”
铁木真愣了愣,旋即明白了妻子为什么如此抗拒,不由苦笑了:“难道你以为我会把他……”
“不是的,不是的。”孛儿帖急忙说。她感到内疚,说什么她也不该那样想丈夫,那样的怀疑哪怕连一闪念也不应该。
铁木真从妻子怀中接过孩子,催开了坐骑。
或许是苍茫的夜色使孩子产生了寻求保护的愿望,或许是父子天性,术赤将头紧紧倚靠在父亲怀中,两只小手轻轻地环抱住了父亲的手腕。
一种从未体验过的异样感情漫上铁木真的心头,那既不是恨,也不是爱,而是难以解释的辛酸和满足。
月儿将柔和的光辉洒在夜幕中的草原,洒在几个匆匆赶路人的身上。
王汗和札木合接到铁木真的口信后,果然分头撤兵,回到脱黑堂的大帐等候铁木真和孛儿帖的到来。
从孛儿帖踏入大帐的一刹那,所有的人都感受到一种力量,一种摄魂夺魄的力量。铁木真也是直到此时方才觉察出妻子的一些改变。
头发有些蓬松、衣衫有些散乱的孛儿帖在众人眼里愈发显出一种超凡脱俗的美丽,灾难非但没能夺去她仪态万方的姿容,反倒为她平添了另一种成熟的神韵.99lib.。她实在不像是个遭受过掳掠的女人。
孛儿帖先以儿媳之礼拜谢了王汗的解救之恩。王汗双手相搀,内心别有一番滋味。“儿媳,你受委屈了。”
孛儿帖眼圈微微一红。
“儿媳,你放心,父汗保证今后再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情。”王汗慈爱地说,回身指指札木合,“你还不认识札木合首领吧?他是铁木真的安答。”
孛儿帖不止一次听丈夫提起“札木合”这个名字,出于尊重,她向札木合深施一礼:“谢札木合首领相助之恩。”
札木合一边还礼,一边机械地作答:“不敢,不敢,嫂夫人……”
孛儿帖惊讶地望着他。
她还从未见过这般看似空洞实则蕴藏着太多内容的眼神,不知为什么,这眼神竟让她有些不寒而栗。
札木合用矜持的外表遮掩着内心的阵阵灼痛之感。
他早设想过铁木真不惜一切代价也要重新得到的女人决不可能是一般的女人,却仍然没想到她是这样的与众不同与摄人心魂。经历了童年丧父的磨难之后,长生天把最好的东西都给了铁木真——最好的朋友,最好的兄弟,最好的女人……可他呢?他有什么?他不能不问自己,帮助铁木真赢得这场战争,他究竟做对了,还是做错了?
“额吉!”博尔术抱着孩子走进帐子。孩子小声唤道,要找母亲。
众人一愣。孛儿帖坦然地接过孩子。
铁木真不经意地瞟了孩子一眼,那孩子也正目不转睛地望着他,眼神中似乎有些惊怕。
铁木真不由得愣了一下。好漂亮的孩子啊!一头柔软的乌发,浓密的、微微向上卷曲着的长睫毛,粉白的小脸,精致的嘴唇和鼻翼,一如生他的母亲,父亲的血脉却仿佛在他身上中断了。假若这可爱的孩子真是自己的……
铁木真不敢再想下去,他怕他会不由自主地想到相反的那个答案。
“别勒古台,你送大嫂回去休息。孛儿帖,你不用担心玉苏,她很好,你很快就可以见到她了。”铁木真温情地对妻子说。
别勒古台从大嫂怀中抱过小侄儿出去了,孛儿帖落落大方地向尚未醒过味来的王汗和札木合施礼告退,随着别勒古台走出帐外。铁木真站在敞开的帐门前一直目送着孩子离去,不知为什么,当孩子的身影终于消失不见时,他忽觉内心茫然若失。
肆
按照惯例,第二天,三部主将再次集会,商量如何分配篾儿乞部众和财产。铁木真主动将自己应得的那份战利品全部分赠给王汗和札木合,以答谢他们的相助之恩,结果,集会开得皆大欢喜。
会后,三部徐徐撤军。铁木真在途中与王汗、札木合分手,回到了蒙古主营。月伦夫人重又见到心爱的儿媳,喜悦之情无以言表,对术赤更是格外钟爱。不仅如此,她还将玉苏认作义女,亲自做主让她嫁给了博尔术。
战后,铁木真的力量继续壮大。
第二年秋天,孛儿帖为丈夫生下了次子察合台。孩子刚满周岁时,札木合向铁木真发出了合营的邀请,铁木真权衡利弊,终于决定接受邀请,举部迁往札木合驻扎的豁尔豁纳黑川营地。
迁营很顺利,豁尔豁纳黑川处处呈现出一派热闹繁忙的景象。不过,札木合与铁木真热烈拥抱时,首先注意到的还是他这位义兄今非昔比的实力。
日暮低垂,持续了一天的酒宴已近尾声,劳碌的人们开始各自散去。
凝腊拖着僵直的双腿慢慢走着,整整一个白天她都在挤牛奶,这会儿累得每迈一步都觉得吃力。正当她想找个地方坐下来,好好休息一下时,一阵“嘚嘚”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凝腊不由惊喜地回过头,等待着正飞马向她驰来的骑手。
渐渐看清了,马上是一位青年,独特的骑姿显示出一种内在的傲岸与激情,然而,他的表情却与他的年龄极不协调,甚至称得上有些古怪。公平地说,假如他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里不是深藏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他那张棱角分明的脸上不是凝固着过多的严厉和阴郁的话,?99lib.他还是相当英俊嘞。
青年在凝腊身边勒住了坐骑:“你怎么今天回来这么晚?上来吧!”他的语气很冷,像料峭的春日。
凝腊嫣然一笑,顺从地让青年将她拉到马上,看得出,她早已习惯了青年这种生硬的态度。
“你好像很累。”即使表示关切,青年的语气也是平淡的。
凝腊将脸靠在他的背上,懒懒地说:“你刚回来,也难怪你不知道,今天是札木合首领与乞颜部的铁木真首领正式合营的日子,大家都忙了一天。”
“噢……”青年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随后,凝腊忽然感到他的身体一下绷紧了,“你说谁?铁木真?”
“是啊。”
“那么,你见到铁木真本人了?他究竟是个怎样的人?你听他说过些什么话没有?”青年居然一反常态地连连追问。
凝腊虽然意外,回答时却并没有流露出内心的惊奇:“我只远远地看了他一眼,哪里听到他说什么!不过,我倒是感觉他蛮威风的。”
“札木合首领待他如何?”
“他们很亲热——好像很亲热。”
青年微微皱起眉头,沉默了。
此后,直到一座亮着灯火的帐篷前停下来,他再没说一句话。凝腊轻盈地跳下马背,抬头望着他:“木华黎,你不进来吗?”
“不了。”叫做木华黎的青年淡淡应着,已经催开了坐骑。
“明天,札木合首领要与铁木真首领举行正式的结拜仪式,一定很热闹。”目送着木华黎离去,凝腊在他身后补充了一句。
木华黎住的地方离凝腊家不远。当年木华黎的父亲古温将军在世时,凝腊的父亲温都是他家的老总管。古温将军去世后,木华黎被札木合罚做了奴隶。此后,许多故交亲友为避嫌疑再不敢登门来往,只有温都一家义不容辞地承担起照料昔日小主人的重任,成为木华黎在艰辛孤独的日子里最知心、最亲近的人。但即便如此,木华黎依旧很少向他们敞开心扉。他与他们的距离,不是什么主人与奴仆间的距离,而是出于一种不愿袒露内心隐密的考虑。父亲的惨死,使原本孤高傲世的木华黎一下成熟了许多,为了保护自己,为了求得生存,他不得不将内心紧紧封闭。何况迄今为止,他还不曾遇上一个人可以开启他的心灵,可以让他以生死相随,无怨无悔。
狭窄的空间、简陋的衣食……木华黎早就能坦然面对命运的变迁和非人的待遇。表面上看,他除了放马,几乎过着与世隔.99lib.绝的生活,事实上,他无时无刻不在关注着草原各部的动向。他分析过,目前草原上实力最雄厚的仍属克烈、乃蛮、札答阑、塔塔尔、泰亦赤惕等部落联盟,然而,纵观这些部落联盟,皆因缺少一位具有雄才伟略的英主,终究承担不起一统草原的重任。
正当他怀才不遇、彷徨无计之时,铁木真这个名字引起了他的浓厚兴趣。且不说这位年轻首领出生时的种种传说和诸多磨难,单是他短短数年就能迅速崛起的成就就足以令人刮目相看。他的出现令木华黎仿佛在重重迷雾中看到了一线希望,虽然他还不能完全确定。
对于这次合营,木华黎觉得无非会产生两种结果:一是铁木真时时处处受到札木合的掣肘而难有发展的机会,最后只能自生自灭;二是铁木真能够充分利用孛儿只斤家族高贵血统的号召力以及自身非凡的胆略游刃于札答阑这块藏龙卧虎之地,最终在不动声色中赢得人心。至于结果如何,恐怕只能取决于铁木真个人的才能、魄力和眼光了。
当然,还有天意!
合营,是铁木真的机会,也是他木华黎的机会,他一定要抓住这个机会,尽早与铁木真见上一面。
清晨,木华黎像往常一样起得很早,他刚跨出帐门,就见凝腊急匆匆地向他跑来:“木华黎,我要去札木合首领那里帮忙,我们一起走好吗?”
木华黎未及回答,一匹快骑向他疾驰而来,马上人远远便喊:“木华黎,札木合首领让我通知你,今天你不用去放马了,带队去黑川狩猎。”
“为什么?今天大家都要参加宴会的呀。”凝腊愤愤不平地叫起来。
“这与我无关,我是来传话的。”
“知道了。”木华黎面无表情地回答,传话的人好像巴不得听到他这句话,立刻掉转马头,扬鞭而去。
“这不是成心嘛!”凝腊气恼地跺着脚,“别人都可以参加宴会,好好热闹一下,为什么偏就你不能?”
“不要紧,我会尽快赶回来的。凝腊,你先走吧,我还要准备一下。”
“那……你自己小心。”凝腊无可奈何地叮嘱着,走了。
木华黎返回帐子,略略做了准备,然后从怀中取出一张羊皮地图铺在桌上,认真地研究起来。这是一张草原形势图,他足足用了三年时间才将它绘制完成。现在,他划去了篾儿乞的图示——一只体态笨重的棕熊,准备在札答阑的图示旁填上乞颜部——他已想好要用展翅欲飞的雄鹰作为乞颜部的图示。
虽然不能参加宴会,不能马上见到铁木真,他并不觉得特别遗憾。札木合偏偏选在这种时候派他去黑川狩猎,无非是为了支开他,不让他有机会与铁木真碰面,这也从侧面表明了札木合与铁木真的关系没有表面上那么融洽,札木合对铁木真还是有所防范的,而一个让札木合时刻防范的人,想必绝不是什么等闲之辈。
良久,木华黎收起地图,眼中闪过一道莫测高深的光芒。
伍
铁木真与札木合的结拜安答仪式格外庄严隆重。这是他们第三次结为安答,也标志着两部正式结盟的开始。
祭天完毕,铁木真解下镶满金片的腰带系在札木合腰间,札木合亦以装饰着宝石的腰带回赠。在整个结拜仪式中,互赠腰带是其中最具象征意义的一环。因为腰带在草原人心目中意味着个人自由,除非在敬天地时或赠与心心相印的朋友,否则决不轻易解下。
札木合伸手从案几上拿起酒壶,斟了满满一杯酒:“义兄,我敬你。”
铁木真并不推辞。他注视着与他有着共同的祖先并自童年起就与他结下深厚情谊的札木合,发自肺腑地说道:“安答,为兄也敬你一杯,愿你我兄弟从此患难与共,永不相弃。”
札木合饮毕,与铁木真会心大笑。
方才谨严的气氛一扫而尽,乐声悠扬,美酒醇厚,参加结拜仪式的人们按照各自的身份地位坐在相应的位置上,尽情品尝美食佳酿。
时间在愉悦的气氛中不知不觉溜走。夜幕垂落时,外面忽然喧闹起来。
在点燃的堆堆篝火边,皮鼓被狂热地敲响,火不思的琴弦似要拨断,这是一处自由的天地,没有尊卑,不分贵贱,两部百姓围聚在篝火旁,翩翩起舞,纵情歌唱。
月色渐浓,铁木真和札木合相偕来到欢乐的人群中。此时,鼓点已不那么急促,火不思欢快的尾音中九九藏书笛声悠悠响起,一个年轻女孩的出现引起了所有人的瞩目。
她的舞姿是那样轻盈,像原野奔跃的小鹿;她的歌喉是那样婉转,像花丛啁啾的百灵;她的眼神是那样纯洁,像灵动莹润的水晶;她穿着纯白的衣衫,系着红红的腰带,又仿佛飞落人间的仙鹤。
“这姑娘是谁?”铁木真低声问身边的札木合。
“凝腊,一个女奴。怎么,义兄九九藏书对她有兴趣?”
“她真是与众不同。”
札木合眼珠一转,心生一计:“义兄若中意于她,弟愿将她作为礼物赠与义兄。”99lib.
铁木真含笑摇头:“安答误会了,为兄只是欣赏她的清纯而已,哪里有什么非分之想?”
“莫不是怕嫂夫人见怪?”
“就算是吧。总之,此事权当玩笑。”
札木合不以为然:“义兄,你还像小时一样,凡事都太过认真。好,弟以后自不会操这份闲心。”
“安答……”
札木合摆摆手:“义兄不必解释。我们三次结义,终不成我还信不过你吗?”
“他们回来了!”不知是谁惊喜地大喊一声,立刻,人群中产生了不小的骚动。凝腊也随着人群向外跑去,经过铁木真身边时,她略微停了停,脸上露出了灿烂的笑容。
铁木真颇觉意外地向她点点头。
凝腊飞快地离去了。
“是打猎的人回来了。”札木合向铁木真解释了一句,随后挽起他的手臂,“累了吧,义兄,我们进帐休息吧。”
“也好。”
百余人的打猎队伍满载而归,成为当天的英雄,男女老少簇拥着扬扬得意的猎手们,凝腊被挡在人墙外,怎么也看不到木华黎,急得差点哭出来。正无奈间,一只手按在了她的肩上。
“木华黎?”
“结束了吗?”
“没有。我知道他在哪里,我们快点。”
将近篝火边,木华黎放慢了脚步,凝腊也看到,铁木真和札木合早已不在那里了。
木华黎远远地望了一眼札木合的大帐,眼里闪过一丝淡淡的失望。
“他怎么走了?”凝腊喃喃自语。
木华黎收回目光:“结束得真快!”他淡淡地、不动声色地说。
陆
合营并未给两部人们的生活带来太多的影响。
自合营以来,铁木真与札木合经常同榻而眠,同桌而食,感情日渐亲密。这样的日子转眼月余,一天,札木合正与铁木真商议军队训练诸事,侍卫进来报告,说札木合的同父异母弟弟纠察尔回来了。
札木合急忙要他进来。
铁木真正欲起身,被札木合伸手按住了:“自家兄弟,何必多礼!”
纠察尔旁若无人地进入帐内。
“哥。”他粗声粗气地算是打了个招呼,大喇喇地一屁股坐在桌边。
“纠察尔,来,我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我们的义兄铁木真,这段时间你一直不曾回来,还没有见过他呢。”
纠察尔斜眼瞟了瞟铁木真,没说话,伸手取过一只大碗给自己斟满酒。
铁木真向他点点头,淡然一笑。
纠察尔.99lib.
只顾端起酒碗“咕噜咕噜”猛灌一气。
铁木真简直不敢想象,这个纠察尔会是札木合的亲弟弟。他们兄弟之间的差别何其之大!札木合精明强干,心性玲珑,纠察尔却这样粗陋不堪,他俩无论从外形还是内在气质上都相去甚远。
札木合对纠察尔的无礼颇觉难堪,若不是碍于铁木真在场,他真想将他轰出帐去。他们这一对异母兄弟素来感情不睦,平时,纠察尔在他自己的营地也很少回来,兄弟二人早已达成了互不干涉的默契。
合营之初,札木合曾派人通知纠察尔,但纠察尔一直没回来。其实从内心深处来讲,札木合也不希望纠察尔回来,他早就担心会出现今天这种令人尴尬的场面。
“纠察尔,你今天怎么有空回来?”札木合强压怒火,讪讪地问。
“不欢迎?”
“瞧你说的话!你既然来了,就不要急着回去了,正好义兄也在,我们几个不如多盘桓几日。”
纠察尔不置可否地“哼”了一声。
铁木真也说:“确实,我还想请纠察尔兄弟到我的营地做客呢。”
纠察尔冷冷地瞟了铁木真一眼:“你的营地?你的营地是吗?”他似嘲弄又似轻蔑地加重了“你”字的语气。
“纠察尔!”札木合喝道,脸色骤然一变。
铁木真息事宁人地微微一笑:“纠察尔兄弟想必对我有什么误会?我们两部合营一处,实力不是更强了吗?”
“义兄不要理他,他是个粗人,不会说话。”札木合怕铁木真下不了台,急忙圆场。
“没什么,自家兄弟,我不会介意的。”
“好,痛快!”纠察尔抓起酒壶,为自己和铁木真倒了两碗酒,“难得铁木真是个痛快人,鄙人敬你一碗。”
看着他们俩干杯,札木合暗暗地吁出一口气。
纠察尔大笑着将酒碗掷在一边:“铁木真首领,鄙人老早听说合不勒大汗传下过两柄削铁如泥、吹发断丝的宝剑,分别唤作金星剑和银鹰剑,但不知有?99lib?何来历?现在是否传到首领手中?”
纠察尔的这个问题提得十分突兀,铁木真略一思索,认真地回道:“是在我的手中,不过很可惜,只剩下其中一柄金星剑了。当年,我高祖合不勒被推举为蒙古各部联盟的大汗,即将登基之时,曾请西域匠人为他打造两柄宝剑。开炉之夜,高祖梦见一只银鹰噙金星落入炉中,恰在这时,忽听一声轰然巨响,我高祖惊醒过来,正是剑炉开封的良时。高祖来到开炉现场,双剑同出,一柄月华下隐显金星,一柄阳光下隐显银鹰,因此被高祖称作金星剑和银鹰剑。后来,这两柄剑随我高祖转战南北,屡立战功,在草原上也算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我高祖去世后,将汗位传给了他的堂弟俺巴该,却将这两柄剑传给了他那力能拔山的四儿子,也就是我的叔祖忽图赤汗。俺巴该汗为塔塔尔人及金人设下许亲骗局阴谋害死后,部众一致推举我叔祖做了大汗,这之后,我叔祖先后率兵与塔塔尔人打了十二次仗,皆因塔塔尔人得到金国的支持而打了个平手。第十三次,他将金星剑和银鹰剑授予我父也速该巴特,命我父率兵出征塔塔尔,我父用这两柄剑生擒了塔塔部的大首领铁木真兀格,始获全胜,并为我取名铁木真以示纪念。不久,我叔祖病逝,我父继承了他的汗位,却令人费解地自行废去汗号。到了我九岁那年,父亲带我远到弘吉剌我额吉的族里求亲,临行前将金星剑交与我额吉收藏,他只带了银鹰剑上路,不幸的是,他在独自返乡途中为塔塔尔人毒害,塔塔尔人又因忌惮我父神勇,将银鹰剑以熔铅灌死,此后我们便将银鹰剑与父亲一同埋葬了。”
“如此说来,使用过金星剑和银鹰剑的都是蒙古部鼎鼎有名的大英雄了?首领是否带着金星剑,可否借我一看?”
铁木真伸手摘下佩剑。
纠察尔接剑在手,掂了掂分量,又以行家的眼光审视片刻,随即拔剑出鞘,一道华光顷刻闪过,晃了一下他的眼睛。“好剑!”纠察尔脱口赞道,手随声动,竟迅疾地将手中宝剑对准铁木真的咽喉直刺过来。离铁木真的咽喉处不及一分时,又将剑收住。
一切都在短短的瞬间完成。
札木合惊得面如土色。
铁木真却始终一动未动,甚至连眼睛都不曾眨一下。
“纠察尔!你,你九九藏书……”札木合勃然大怒。
铁木真反赞道:“进于未防之际,控于难收之时,纠察尔兄弟当真功夫了得。”
“义兄,这……”
“安答无须动怒,纠察尔兄弟决无恶意,只不过试试为兄的胆量而已。”
纠察尔将宝剑推回鞘中,冷笑一声,用力拍到铁木真面前:“算你有种!明人不做暗事,我此来不为别的,专为领教一下铁木真首领的刀剑功夫。怎么样,敢不敢跟我出去一较高低?”
札木合气急败坏地吼道:“纠察尔,你太过分了!”
纠察尔瞪圆了眼睛,咆哮着:“轮不到你来教训我!铁木真,我明人不说暗话,你若胜得了我手中的弯刀,证明你有资格待在豁尔豁纳黑川,否则,我请你从哪儿来还回哪儿去,少在我面前丢人现眼!”
面对纠察尔的无礼和挑战,铁木真平静如初:“早闻纠察尔兄弟有扳牛之力,登枝之轻,确也想讨教一二。”
“好,请!”纠察尔率先站起,手向门外一指。
札木合知道自己再也无力阻止这场争斗了。
柒
在帐外的空地上,纠察尔仗剑以待。
札木合跟在铁木真的后面,不放心地叮咛:“大家还是点到为止吧。”
铁木真微微一笑,纠察尔却轻蔑地撇了撇嘴,冷哼一声。
周围不知何时开始围上一圈人,而且越聚越多。
铁木真握剑在手,轻松地弹了弹剑锋。
纠察尔陡然出招,拔刀向铁木真刺来,身形快如闪电,与其笨重的身躯极不相称。
但纠察尔虽快,铁木真更快,几乎没看见他怎么动作便架住了纠察尔的刀。那剑沉如千钧,压得纠察尔喘不过气来,纠察尔用足气力,竟不能向前移动分毫,于是急忙撤刀,两个人重又战到了一处。
一时间,刀来剑往,似疾风夹裹的雪片,又似九天飞离的寒星,这一番游龙斗狠,委实让围观者大开了眼界。
纠察尔的刀法素以快疾稳狠著称,在札答阑鲜有对手,但与铁木真相比仍然稍逊一筹。札木合心里如同明镜一般:抢攻者心浮气躁,势难久持,可惜纠察尔自己还蒙在鼓里。
即使外行也能看得出来,铁木真从一开始便采取了守势,他若非要给安答的弟弟一个面子,就是为了引逗纠察尔使出浑身解数,并不急于取胜。纠察尔久战无功,索性使出杀招,刀刀直逼铁木真的要害。铁木真闪转封挡,身轻如燕,臂展如猿,逐一化解着对方的进攻。
看看纠察尔招数用尽,铁木真不失时机地反守为攻。纠察尔疲于招架,步法渐乱,不知不觉被铁木真逼到了死角,再无转身余地。铁木真知他败局已定,急忙撤剑,退出几步开外。“纠察尔兄弟,承让了。”
纠察尔背倚毡帐,面红耳赤,羞莫能言。
围观的人群中响起了一片99lib? 嘈杂的议论声,札木合上前,冷冷相劝:“纠察尔,你若不忙,就不要回营了。”
纠察尔一言不发,来到拴马处,赌气离去了。
铁木真正觉心里过意不去,札木合笑着挽住他的手臂,边走边说:“随他去吧!让他也知道知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省得他总是恣意妄为、目空一切。改天,我再带他去拜望义兄,当面谢罪。”
禁不住札木合再三挽留,铁木真直到下午才告辞回营,途经兀鲁兀营地时,正遇兀鲁兀部首领主尔台和忙兀部首领惠勒答尔在帐外草地上下棋闲谈,看见他,他们十分热情地邀他进帐小叙。
当时,札木合所掌握的大小部落达数十个之多,而主尔台的兀鲁兀部和惠勒答尔的忙兀部堪称这个庞大部落联盟的精华和支柱,札木合得以稳居盟主宝座,与这两位首领的拥戴密不可分。
此外,主尔台、惠勒答尔与铁木真也有很近的亲缘关系,他们同为蒙古历史上第一位大英雄孛端察尔的后人,主尔台年长铁木真一岁,在辈分上是他的叔父,惠勒答尔则是铁木真的同年兄弟。铁木真一向爱重他二人勇武忠义,早存一份结交之心。
三人回帐分宾主落座,惠勒答尔迫不及待地问道:“铁木真首领师承何人?一手好剑使得真可谓神鬼莫测。”
铁木真不料有此一问,颇觉意外地笑笑:“哪里有什么师父啊!小时候,和弟弟99lib.们一处狩猎,看虎豹相搏、鹿鹤嬉戏,自己琢磨的。”
主尔台伸出大拇指:“了不起,了不起!首领天赋,果真非常人能及。今晨我与惠勒答尔路过札木合首领的营地,正见你与纠察尔比试,你后来使出的剑路看似不守章法,实则占尽先机,所以这半天我和惠勒答尔一直在猜测你的师父是谁——原来却是.99lib.自己!”
铁木真这才恍然大悟:“怎未见你们?”
“我们没过去。”惠勒答尔笑道,“纠察尔为人傲狠,武艺高强,自出道以来,还只败在两个人的手下,一个就是首领你。”
“另一个呢?”
“木华黎。”
“木华黎?他又是怎样一个人?”
“在札答阑有两句话这样评价他:没有木华黎驯不服的烈马,没有木华黎射不中的鹰隼。不知你是否听说过?”
铁木真遗憾地摇摇头:“如此说来,他是一位了不起的勇士了?”
“岂止是勇士!应该说是一位智勇双全的奇才才对。”主尔台接过话头,由衷称赞。
“这倒怪了,既有这样的奇人异士,我怎么从未听札木合安答提起过。”
“这个么……”惠勒答尔与主尔台对视一眼,神情变得谨慎起来,“我们也不能确知详情。木华黎是古温将军的独子,札答阑有今日威势,是古温将军追随札木合首领的父亲、已故的宝力台首领一手创建的。宝力台首领死后,又是古温将军将年幼的札木合推上了盟主的宝座,谁知最后,古温将军死得十分蹊跷,也十分悲惨。尤其令人费解的是,即使在那时,当事人对所发生的一切也都讳莫如深,如今事过境迁,别人自然更无法了解其中的是非曲直、恩怨纠葛了。”
铁木真无意探究别人的隐私,适时地扭转了话题:“不知这位木华黎家住哪里?”
“莫非首领有意结识他?”惠勒答尔意味深长地注视着铁木真。
铁木真默认了。
“在札答阑部与亦乞列思部之间,你找一个人,他是古温将军家昔日的总管,名叫温都。古温将军去世后,是这位义仆将木华黎接到身边细心照料的。”
“你对他的情况这样了解,想必与他很熟吧?”
惠勒答尔摇头笑了:“哪里。其实我与木华黎没有任何交往,木华黎生性孤傲冷僻,一般人想要接近他也难。我告诉你的这些,大多是我从别人那里听来的。他这个人如同一个谜,迄今为止还没有人可以解开谜底,若首领对他有兴趣,不妨试试,或许能够成功。”
“此话怎讲?”
“这是我与叔父的秘密。”惠勒答尔向主尔台递了个眼色,狡黠地笑了。
铁木真的好奇心越发地被激发起来了。
壹
一天,趁营中无事,铁木真不通知任何人,托了猎鹰海冬青,独自一人向黑川方向驰去。一人一马已经踏上进入黑川的林间小道了,突然,一直乖乖停落在他肩头上的海冬青凌空飞起,盘旋数周后又“嘎嘎”叫着向前飞去。铁木真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急忙策马紧紧相随。
尚有数箭之地,铁木真便明白了海冬青惊飞的原因。原来是一位驯手在追赶一匹埋头疯跑的野马,从他手持套马杆的骑姿来看,他正在寻找合适的时机与角度以便一套即中。
驯马常被视作勇者的游戏,极具刺激性和挑战性,铁木真顿觉精神一振,勒马静观那人身手如何。
几乎转眼间,驯手追到野马近前,果断地将手一扬,套马杆分毫不差正中目标,铁木真暗赞一声,继续注目观看。
那野马虽被套住,却不肯服输,又蹦又跳,奋力挣扎。就在双方角力万分紧张之时,发生了一桩意外,驯手的套马杆突然折断,驯手仰面朝天向后摔去。
铁木真大吃一惊,正欲上前相助,却又目瞪口呆地停住了。只见驯手非但没有摔下,相反,他借着落势钩镫换脚,将一只脚钩在马镫之上,紧贴于马肚一侧,仍对野马穷追不舍,及近野马,驯手抛下了半截套马杆,将身一纵,稳稳当当地落在了它的背上。
野马身上突添重负,凶性大发,长嘶一声,前蹄凌跃,马身几近竖直。然而,任凭它怎样奔跑跳跃,驯手岿然不动,如此几番较量,野马终于精疲力竭,打着响鼻,无奈地低头认输了。
驯手此刻也是一身热汗,他跳下马背,心满意足地拍拍马脖子。那马回过头,亲热地舔了舔他的手,显.99lib. 得异常温驯。
“这位壮士,好身手!”铁木真脱口赞道,催马向驯手走过来。
驯手循声回头。刹那间,他觉得浑身血液好似停止了流动。难道会是他吗?
他敢确定自己此前从未见过这个人,可偏偏又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是他吧?一定是他吧?
铁木真显然更吃惊,驯手的年纪之轻大出他的意外。
“您……”
“在下铁木真。请问壮士大名,属哪一部族?”
果然是他——想见而不得见的铁木真。
“我叫木华黎,主尔勤人氏。”驯手腼腆地回答,全无平日的冷肃。
木华黎!
他真的就是惠勒答尔口中的那个木华黎吗?
仅仅在几天前,铁木真才听到木华黎这个颇富传奇色彩的名字。正因这个名字太过响亮,使他无论如何不曾设想过木华黎会如此年轻。说真的,倘若不是他刚才亲眼所见,任谁说他也很难相信一个驯手在套马杆折断之后,还能有惊无险,相当漂亮地驯服了野马。尤其是木华黎借着落势钩镫换脚的那一瞬,让铁木真对木华黎那超乎寻常的敏捷、胆气和应变能力叹为观止。仅此一招,亦足以证明主尔台、惠勒答尔的推崇绝非虚谬……
铁木真压下心中的赞叹,稍稍走近些,用一种鉴赏的目光端详着面前的野马。
这是一匹体格壮硕、雄骏无比的宝马,遍体通黑,毛色乌亮胜如闪缎,除马蹄外全身上下绝无一丝杂色。而它的奇特之处也在于,它全身乌黑,四蹄却纯白如雪,好似刚刚踏雪而行。
踏雪而行……踏雪神驹?居然是踏雪神驹!
踏雪神驹堪称马中极品,通常生长生活在崇山峻岭中,矫捷机警,性烈如火,常人见都难见,更别提驯养了。当年,铁木真的叔祖忽图赤汗曾得到过一匹,此后便如绝种一般,踪迹难觅。不意今日在此处识得宝马,铁木真一时简直喜出望外。
“好一匹烈马!”他不知赞马还是赞人。
木华黎微然一笑,一语双关:“个性越烈的马,一旦被驯服,就越能成为驯者的伙伴。铁木真首领,您若喜欢这匹踏雪神驹,不妨将它留在身边。”
铁木真看看木华黎,脸上既无惊奇之色,更无推辞之意。“那我愧领了。”他喜悦地说,坦率质朴,一如心境。
很久,木华黎没有这般心动的感觉了。原来这世上最令人心折的永远莫过于男子汉那毫无矫饰、坦荡如砥的襟怀。一个真诚的人又怎会拒绝真诚的馈赠呢?何况还是惺惺相惜的英雄。
铁木真伸手从腰间摘下宝剑:“木华黎,我们一见如故,这柄剑请你一定要收下,权做个纪念。”
木华黎接剑在手,立刻辨出:“这不是那对在草原上久负盛名的金星银鹰剑中的金星剑吗?我不能……”
铁木真笑着打断了他的话:“难道一柄剑比人更重要?你不必推辞,此剑正合你用!对了,我还想问你,你既是主尔勤人氏,因何又到了札答阑部?”
“此事一言难尽,里面纠缠着两辈人的恩恩怨怨,首领若有兴趣,改日我一定细细讲给您听。”
铁木真点点头,不再追问,拉着木华黎坐在草地上。两个人像相识多年的老朋友一样随意地攀谈起来。
因与木华黎相谈甚洽,铁木真返回营地时已近黄昏,他顾不得吃饭,急切地唤出妻子,非要她去欣赏一下他新得的宝马良骥。
孛儿帖对马不在行,不过,单看丈夫那副得意的样子,她也知道这匹马有些来历。“这马是你驯的吗?它的样子可够凶的。”
“你还没见过它真正凶的时候呢。不瞒你说,就是我驯这马,.99lib?也需费许多功夫。”
“听你说话的语气,这马是别人送你的了?”
“不错。你猜猜看,会不会是一个有漂亮女儿的老头儿?”
“那我可要恭喜你了:既得马,又得人。”
“真的,你不吃醋?”
夫妻俩正彼此逗趣,博尔术来了。看到他,铁木真十分高兴:“你来得正好,快来看看这匹马如何。”
博尔术双目微闪,脱口而出:“踏雪神驹!”
铁木真赞赏地看着他:“好眼力!”
“您从哪儿得来的?”
铁木真并不相瞒,将他目睹木华黎驯马以及由此与木华黎相识的经过一五一十地讲给了博尔术。
“木华黎……”博尔术念着这个名字,脸上现出若有所思的神情。
“你好像知道什么?”
“我听忽必来谈起过他。”
“忽必来?”铁木真的脑海里迅速浮现出一个形象:结实的骨架,忠厚的外貌,一脸络腮胡子与朝伦堪称伯仲。“我想起来了,你说的忽必来是隶属巴鲁剌思部的一位年轻将领,对吧?”
“对,是他。”
“他怎么说?”
“他所说决非一家之言,不少人都这样认为:木华黎是位胆识兼备的文武奇才,可惜为人孤傲冷漠,不易接近。”
铁木真不以为然地摇摇头。木华黎给他的印象完全不同,非但不孤傲、冷漠,相反处处表现出一种天性的爽快和坦诚。
铁木真一生嗜才如命,而且慧眼独具,与木华黎的接触虽然短暂,却足以让他认定木华黎有天纵之才,比起人们的赞誉实有过之而无不及。
令人费解的倒是惠勒答尔闪烁其词地提到木华黎与札木合之间的恩怨纠葛。博尔术好似看透了铁木真内心的疑惑,他一语道破天机,让铁木真大吃一惊。
“忽必来还说,木华黎与札木合首领有杀父之仇。”
原来如此!
“首领,下一步您有何打算?”博尔术饶有意味地问道。
铁木真会心一笑,不置一词。
贰
五月的一天,铁木真正在帐中与博尔术推敲着近期军队训练所要采用的几种队形变换时,帐门被撞开了,别勒古台惊慌的表情和变了调的声音一同出现在帐中:“大哥,不好了,术赤出事了!”
“他怎么了?”铁木真霍然站起,颜更色变。
“他被惊马踏伤了,一直昏迷不醒。”
“什么!”铁木真如遭雷击,急忙奔出大帐,策马如飞而去。
此刻,在术赤的帐中,莫日根大夫正在全神贯注地给术赤处理着身上的几处踏伤,其中最严重的一处在左胸上,马蹄在这里留下了致命的一击。
当大夫终于满脸疲惫地停九九藏书下来时,铁木真竟什么都不敢问了。
莫日根回视铁木真:“首领,你派个人随我回去配药,另外派人在附近给我备一张空帐,这些日子我不能离开公子左右。”
“好,别勒古台,博尔术,你们速去安排。”
“喳。”
莫日根正欲出帐,铁木真唤住了他:“大夫,请您实话告诉我,术赤他到底有没有生命危险?”
莫日根直视着铁木真汗水涔涔的脸,坦率地回道:“孩子太小了。但愿他能逃过这场劫难。”
“您……您一定要想法救活他啊。”
“我会尽力的。”
当帐中只剩下铁木真一个人时,他再也控制不住揪心的懊悔,颓然跌坐在儿子身边。假如可能,他宁愿代儿子去承受这场意外的灾难。这种感.99lib?觉,他过去从未有过。此前,儿子与他并不亲近,他也从来没有在意过儿子,可是当他意识到自己可能要永远失去这个孩子时,他才发现,他的内心是在意他的,很在意很在意,他在意他的成长,在意他的倔强,在意他的一切。
似乎过了很久,又似乎只有短短的片刻,别勒古台和博尔术满头大汗地回来了,他们的身后还跟着玉苏。
“大哥,一切都安排好了,额吉正在照顾大嫂,我没敢惊动她。”
“你大嫂……也好,此事切莫让她知道。”
“我懂。大哥,要不……一会儿你别去了。”
不去怎么能行?
按照定好的时间,还有不到半个时辰札木合就要带着隶属札答阑联盟的十几位部落首领前来观看乞颜的军队训练,而他这个统帅怎能不到场?可儿子……他忧虑地注视着儿子青紫的小脸,好不容易才狠下心肠:“大夫,玉苏,术赤就劳你们多费心了,训练一完,我一定尽快赶回。”
他率先走出帐门,再没敢回头。
乞颜的军队训练一向一丝不苟,这与上至统帅下至各部将领的严格要求和以身作则有着密切的关系。精明的札木合不得不承认,铁木真带兵的确很有一套。他此行的目的,本就是借机探一探安答的真正实力。
除了个别几个人,没有人觉察到铁木真的不安。铁木真根本不敢去想生命垂危的孩子。或许正应了祸不单行这句老话,不容他稍稍缓解一下焦灼的心情,一匹快马疾驰而至:“首领,夫人……夫人情况不好,老夫人让你赶快回去!”
铁木真屹立不动,脸色早就变得铁青。
将士们不知发生了何事,纷纷停下来,队形有些散乱了。札木合驱马上前,正欲说些什么,铁木真厉声喝道:“继续练!”这一声并非很大,却透着一股震慑人心的威严和力量。
将士们无条件地服从了,操练继续进行。
此情此景,不唯乞颜将士,即便那些前来观看训练的人也不能不为这位年轻首领坚定如铁的意志所折服。
报信的士兵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铁木真始终没问一句妻子的情况,不是不想,而是怕知道实情后再难自持。
还有儿子……铁木真只觉得时间好似停滞了一般,紧紧咬着的嘴唇已然现出几个血印。太阳为什么还不落山?太阳为什么还不落山!
原谅我吧,孛儿帖,我无法为私事而放弃训练,没有铁的纪律就带不出铁?99lib.打的军队。你一定要挺住,求你了,无论如何要挺住——等我回去。
札木合含义复杂的目光落在了铁木真挺直的脊背上。
这个人难道是铁石心肠吗?如果换了孛儿帖是他的女人,他宁可失去世间的一切,也会在她需要的时候赶回到她的身旁……
孛儿帖的情形的确越来越糟了。意外的早产导致难产,她已被折磨得奄奄一息,而在剧烈的痛楚中让她心胆俱裂的是爱子的伤势。帐内,接生婆满头大汗,几乎陷入绝望;帐外,所有的人都束手无策,唯有揪成一团的心在祈盼着奇迹的出现。
谁也没注意天色渐渐昏暗下来。
几近晕厥的孛儿帖仿佛听到了一声急切的、熟悉的、也是最亲爱的呼唤,这呼唤立刻灌注于她的体内,与此同时,一匹毛色乌亮的黑马像旋风般卷入人们的视线。就在铁木真的双脚落地的瞬间,帐中蓦然传出了婴儿响亮的啼哭。
月伦夫人一把拉住儿子的胳膊,热泪盈眶:“长生天保佑孛儿帖!长生天保佑我的术赤!”
筋疲力尽的接生婆乐颠颠从帐中走出:“是位漂亮的小姐——老夫人,您有福啊。咦!铁木真首领,您真的回来了?夫人要您进去。夫人的身体太虚弱了,您一定不能让她分心劳神,她可是刚刚从鬼门关转回来的……”
接生婆絮絮叨叨的声音被掩上的帐门截断了,铁木真几步趋于床前,温存而又内疚地注视着爱妻没有一丝血色的脸。
“铁木真,术赤如何了?”孛儿帖从枕边抬起头,艰难地问。
“他……你别担心。”
“我要去看他。”
铁木真急忙按住挣扎欲起的妻子:“你不能动!术赤有我照料。”
泪水顺着孛儿帖的面颊滚滚而下:“可怜的孩子,他怎么会被野马踏伤呢?这个时候,他该多么需要额吉在身边啊……”
“我会守在儿子身边的,我会一步不离地守着他的,孛儿帖,你要相信我。”
走近儿子的寝帐时,铁木真突然感到心跳得很急,他急忙抓住门框,让自己定了定神,才轻轻推开帐门。
莫日根大夫正在给孩子换药,铁木真本能地察看了一下他的表情。
还好,从大夫略略舒展的双眉间,铁木真恍若看到了一线希望。可是再看儿子依然昏迷不醒,刚刚松弛了一点的心便又紧紧地揪了起来:“大夫,我儿子怎么还未苏醒?他到底要不要紧?”
大夫眯起双眼注视了铁木真片刻,答藏书网非所问地说:“有时候,小孩子的生命力真是惊人的顽强。”
“您是说……”
“不能大意。公子需要绝对的安静,所以我一直没让人来探望他。他只需要一个能让他产生安全感的人待在身边,这对他来说比药物更重要。”
“我会的。还有什么?”
大夫俯身抚摩了一下孩子的额头:“如果不出现异常情况,公子可能很快苏醒。我必须回去另外配些药来。我走后,劳你费心看着点炉子上的药引。”
大夫的话音刚落,术赤的小嘴竟真的蠕动起来,接着发出了一个微弱的呓语:“额吉……”
铁木真一下坐到床边,抓住了儿子冰冷的小手:“术赤。”
“额吉,”昏迷中的术赤断断续续地说道,“为什么……他……不喜欢我?”这恐怕就是这个敏感聪慧的孩子在神志不清时才肯道出的心底最深刻的隐痛。
铁木真好像被蝎子猛地蜇了一下,一时只觉心痛难忍。迄今为止,术赤尚未开口叫过他一声阿爸,他没想到,一个五岁孩童的倔强竟会如此深地刺痛他。他不知是证明还是忏悔地自语:“术赤,我的儿子,阿爸没有不喜欢你。”
大夫双目微?99lib.微濡湿,转身悄然离去了。铁木真无意中流露的父爱让这位草原名医既为之感动,又为之难过,直到此刻,他才开始明白,铁木真也许永远说不清自己内心深处爱与恨的分量孰轻孰重,但终究否认不了这样一个事实:术赤在他的生命中早已成为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铁木真百感交集的目光久久凝注在儿子清俊的脸上,他还从来不曾有过这种心力交瘁的感觉。渐渐地,他的眼皮越来越沉了。
矇眬中,一只手轻轻扯着他的衣袖,他被惊醒了。
儿子!原来是儿子醒了!一阵狂喜霎时攥住了铁木真的心。
术赤的眼睛在瘦削苍白的脸颊上显得更深更大了,他无力地伸出小手,向父亲身后指了指。
炉子上的药罐正“吱吱”向外冒着泡。铁木真一跃而起,顾不上垫东西,空手将药罐端了下来,烫得好一阵甩手。
术赤一直都在看着他,当他回到床边坐下时,术赤小心地捧起他的手,放在嘴边轻轻地吹了吹。
铁木真顿觉两眼发潮,忙掩饰地笑道:“术赤,还疼吗?”
术赤的脸仍然半青半白,连呼吸都很吃力,可他还是坚强地摇了摇头。
“你哪里有不舒服,一定要告诉阿爸。”铁木真自然而然地说出“阿爸”二字,并未觉得有任何异样。
“阿爸——”孩子惊异地重复着,脸上慢慢绽开了甜甜的、满足的笑容。
真够难为他,伤得这么重还能笑得出来,要知道,他毕竟还只是个五岁的孩子啊。铁木真若非用全部意志克制着内心的冲动,真想将虚弱的儿子紧紧搂在怀中。
在一片悠长的静谧中,父子俩的心彼此贴得很近很近。
叁
许多年前,豁尔豁纳黑川深处的一棵苍翠的柏树下,一位夫人长眠于此。许多年后,当年人们为寄托哀思而栽下的幼树已蔚然成林,可怀念之情并未随着时光的流逝而稍有褪减。
都说世间风云变幻诸事难料,其实世间最复杂最难测的还是人的心、人的情。
木华黎牵着马慢慢走着。今天是他的生母.99lib?雪尼叶夫人的忌日,他特地来祭奠他的母亲。远远地,他便闻到了一股熟悉的气味,那是他母亲生前所喜爱的薰衣草的味道,因此,他知道那个人——札木合先他而来了。一对冤家,每年的同一时间都要相会在同一地点,这岂止令人尴尬简直令人不可思议。
平心而论,母亲的容颜木华黎还不如札木合记得清楚,他只能从人们的回忆中,从父亲一生相守的眷爱中了解到母亲的才貌人品。自母亲去世后,父亲每年都要带继母和他来这里。札木合也来,而且总比他们来得早些,甚至在札99lib.木合杀死他的父亲之后,仍然不忘来祭奠他的母亲。唯一不同的是,他与札木合之间永远不会再有往日的情谊。
木华黎站在札木合身后不远的地方。
札木合没带侍卫。木华黎的手慢慢地伸向了腰间的宝剑。
在冷漠的表情掩盖下,内心却在苦苦挣扎。
感情在问他:杀了他吗?杀了他为屈死的父亲报仇?
理智却在回答:父亲终究是误杀纠察尔的母亲在前,并且死于纠察尔而不是札木合的刀下,就算他早怀疑这一切都是札木合精心策划的阴谋,仍没有足够的证据来支持他的复仇计划。何况,他确信父亲不会赞同他这样做。父亲对宝力台首领、对札答阑至死不渝的忠诚不可能不影响他的处世原则,札木合毕竟一身系着札答阑99lib.部落联盟的荣辱安危,杀他容易,却很可能因此将稍稍安定的草原迅速推向万劫不复的深渊,而这才是他最不愿意看到的结果。
木华黎慢慢松开了握剑的手。
多行不义必自毙!
时间会澄清一切。
“你怎么还不动手?我等你动手早就等得不耐烦了。”札木合以洞悉一切的口吻安闲而轻蔑地说。
“为什么?”
“今天是最好的时机,除了今天,你恐怕再也找不到杀我的机会。”
“我不需要机会,我也不想杀你。”
“假如你弄清了你父亲的真正死因,你还会这样想吗?你知不知道,你和你父亲一样,都有一个最不可救九九藏书药的弱点,就是凡事但求问心无愧。而这世上又有多少事可以真正求个问心无愧?”
“那么你呢?你不杀我,难道就不怕为自己留下祸根?”
札木合的脸上露出鄙夷的神情:“你连这个都猜不出来?看来我实在高估了你的智慧。你还是问问她吧,”他闪过身,用手指着雪尼叶夫人的墓穴,“为什么我年年要来这里?因为这里躺着我生平最怀念的女人。我从来不是那种愿为别人恩情所累的人,但她的养育之恩我非报不可。如果你身上不是流着她的血,你以为我会冒险让你活在世间?何况,你父亲临终前恳求我放过他的妻儿,我念他忠直一世,不忍拒绝。”
“你既然念我父亲忠直一世,为什么还要杀他?”
“他不死,我札木合怎么能做札答阑真正的主人?他不死,谁又能保证他不会第二次带走我的部众,另立门户?我知道,另立门户并不是他的意思,可是只要他还活着,那些拥护他的部众就难保不会心存异心。他是我内心深处噩梦的根源,有他活在世上一日,我就一日不得安宁。”
“我总算明白了你没有斩草除根的真正原因。只要我不死,你用卑鄙手段虐杀我父亲的阴谋就不会昭然于世,我父亲的死就永远只能是场误会。对吗?”
札木合的脸上露出了一种“是又如何”的表情。他几乎是怀着一种不可名状的心情等待木华黎拔出剑来,可木华黎已在瞬间将悲愤抹尽,平静得像块岩石。
札木合笑了:“我早知道你不会杀我。你和你父亲一样至死也不会扔掉你们所谓的‘忠诚’。好了,你不拔剑,我可要走了。”他近乎戏弄地踱过木华黎的身边,木华黎下意识地挺直了脊背。
意外地,札木合的目光被木华黎腰间的宝剑吸引了。“金星剑?”他惊诧地停住了脚步,“这么说,你见过铁木真了?”
沉默。
札木合回身逼视着木华黎:“木华黎,少跟铁木真来往,这是我对你的忠告。”
回答他的依然是沉默。
札木合大笑起来:“木华黎,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一定在想,我岂能主宰你的思想、你的灵魂、你的选择?可你别忘了,你的恩人温都夫妇,还有你的那位心上人凝腊,他们的生死可都在你手上握着呢。不,应该说是在我的手中,在我的手中握着呢!”大笑变成了狂笑,“你一念之间就可以决定他们的生死,所以,你最聪明的做法就是乖乖地听我的话,否则,到时死的不会只有你一个人。”
札木合撇下木华黎,阵阵狂笑着,扬长而去。
木华黎的脸倏然变得惨白。如果可以,他真想将札木合碎尸万段!
肆
合营的第二个冬季,豁尔豁纳黑川的忽勒山附近爆发了大规模的狼患,山下各部防范无益,人畜多有伤亡九九藏书,损失惨重。铁木真十分关注此事,欲与安答联手除害。可不知札木合怎么想的,每次见他都避而不谈。
一场暴风雪过后,忽勒山附近的牧户开始从夹裹着雪花的凛冽的寒风里嗅出了死亡的味道,他们不得已派人求助于札木合。札木合经过一番筹划,召来了木华黎。
木华黎走入札木合的大帐时,札木合正背对着帐门烤火,听到脚步声,头也没回。
“你找我来什么事?”木华黎的语气里透出淡淡的疑惑。
“最近狼患成灾,我思防范无益,不如组织一次大规模的猎杀,永绝后患。你在这方面一向经验丰富,我打算派你99lib?带人前去。”
“行,我去准备。”
札木合这才回过头来,别有深意地审视着木华黎。
木华黎平静地迎住了札木合的目光。
蓦地,札木合的心里有点不是滋味,他挥挥手:“没事了,你去吧。我让扎西配合你的行动。”
扎西是札木合的心腹,木华黎虽讨厌此人,却也无由反对。
忽勒山的狼群越来越肆无忌惮,木华黎针对狼群习性,经过周密细致的调查,制订了猎杀方案。这个方案称得上天衣无缝,当木华黎率领狩猎队伍进入忽勒山时,群狼的命运似乎就被注定了。
然而,世事变幻,人们可以主宰狼的命运,却主宰不了自己的命运。
不出木华黎所料,狼群按照他的“指挥”,乖乖地进入了事先设置好的包围圈,被弓箭手团团包围,只待木华黎一声令下,就会被聚而歼之。谁承想,木华黎尚未发令,就见自己这边突然一阵大乱,接着,扎西带领手下人纷纷跳上马背,争先恐后地逃之夭夭了。
一切都发生在瞬间,瞬间足以决定一切。
转眼的工夫,木华黎便只身处于群狼的攻击之中。
木华黎将“九连环”握在手中时,心里异常冷静和清醒。“九连环”原本是忽图赤汗赠与他的父亲,他的父亲又留给他的,迄今为止,他还不曾试过它的威力。而今,面对咄咄逼近的死神,他既不抱生还的希望,也不放弃最后一搏的努力。
近了,近了,更近了……
木华黎稳稳地射出“九连环”,霎时九九藏书,九只跑在最前面的狼挣扎了一会儿,便一个个伸头展足,倒地不动了。
后面的狼受到震慑,行动变得谨慎了许多。但凡狼,都有一种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习性,“同伴”的死更激起了它们复仇的野性,它们略作停顿后,如同商量好一般自动分做两队:一队从两翼包抄;一队仍从正面向木华黎直扑过来。此时,除了拼死一战,木华黎已无路可退,他扔下“九连环”,抽出金星剑,集中起全部意念,慢慢向左侧一棵枯立的树桩后退去。
白雪皑皑的忽勒山谷里,就要开始一场人与兽、生与死的惊心动魄的大搏杀。
木华黎濒临绝境,反而勇气倍增,他将平生所学所练全都凝聚在剑尖,利用树桩做掩护,机敏地与群狼周旋着。随着群狼不断受伤或倒毙,他索性将身体暴露出来,剑走如99lib.
风,零落星星血雨。
狼群攻击的速度明显迟缓犹疑起来。
形势转而对木华黎有利了。
恰在这时,一支不知从何处飞来的冷箭射中了木华黎的肩头。剧痛之下,他手中的金星剑几乎落地,他急忙将剑交在左手。剩下的几只狼似乎看出了什么,一反方才的畏惧萎靡之势,重又向木华黎发动了凶恶的攻势。木华黎正要举剑,忽觉心口阵阵恶堵,半边身体都开始酸麻肿胀。他立刻明白,自己中了毒箭。他将身子斜斜地靠在树桩上,剑,无力地垂到了地上,在他逐渐模糊的视线里充斥着一道道灼亮的、穷凶极恶的绿光,接着便是一片漆黑……
木华黎悠悠转醒时,最先映入眼帘的是一位年轻武士似曾相识、沉稳亲切的脸庞。
“你终于醒了。”那张一直俯视着他的武士脸上露出欣悦的笑容。
“我……”木华黎试着发出了一点声音,“我的剑……”他用力说出。
武士急忙取过金星剑和九连环放在他的手边。“金星剑,九连环,一样不缺,你尽管放心。你中了毒箭,可惜我们带来的药物不全,只能暂时为你控制箭毒。无论如何,我们必须尽快下山,你一定要坚持住。”
木华黎的眼中迅速闪过一道若有所悟的光亮,他已经猜出武士是谁了。
博尔术。
作为铁木真最亲信的将领,博尔术的大名以及他的为人做派在整个札答阑部都可谓家喻户晓。
“是你救了我?”
博尔术微微一笑,耐心地做着解释:“我们奉铁木真首领之命到忽勒山铲除狼害,听山下的牧民说你已带人先行入山了,我们便随后追来。还好,多亏我们来的及时,赶上了射杀最后几只野狼。你不是带人上山的吗?怎么就只剩下你一个人?你肩上的毒箭……究竟是谁要暗算你?”
木华黎痛苦地闭了闭眼睛,没做回答。
博尔术不再追问,也没有必要追问。他清楚一切问题的答案,询问无非是为了进一步证实。
而木华黎的反应就是最直接、最有力的证实。
当时的情景多么惨烈啊!它使博尔术终其一生从未忘过那横亘于山谷中的野狼群尸,那凌乱的雪地上触目惊心的斑斑血迹以及血人一样昏迷不醒的木华黎。他无法不钦佩、不仰慕木华黎的神勇!他深知,如果当时木华黎不是中了毒箭,一定会创造手刃群狼、死里逃生的奇迹。
不!木华黎已经创造了奇迹!
当死神以群狼的面目出现时,除了木华黎,恐怕再无第二个人可以与之斗到最后并且战胜它。
入夜,木华黎的伤势突然出现了恶化的迹象。
当木华黎再次苏醒时,已是四天之后了。
他觉得自己是被帐外的说话声惊醒的。这时他身上依然虚软无力,神志却异常清醒。他倾听着帐外的对话。
“你不用太担心了!大夫说他已经脱离了危险,现在昏睡不醒只是为了恢复体力的需要。他遭的罪太大了。”
这声音为何如此熟悉?好像听过一千遍一万遍,其实只是第二次。难道自己在做梦吗?那个人,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我明白,可我还是……还是放心不下。”是凝腊的声音。一定是那个人将凝腊接来的。
“傻丫头,相信我,我有种感觉,今天他一定会醒过来。不如你先去休息一下,我在这里守着。”
“不!还是您去吧,您都熬了四天没合眼了。刚才大夫临走时还交待,让您睡一睡,否则,就算您是个铁人也会被拖垮的。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感谢您才好,这一次如果没有您,木华黎他……”
但凝腊的声音显然被什么截断了。
不一会儿,铁木真走入帐子。当他看到木华黎睁开的眼睛时,脸上露出了惊喜交集的笑容。
“你……你终于醒过来了,感觉好些了吗?”他边说边快步走到木华黎近前。
木华黎目不转睛地凝视着他,只觉喉咙一阵哽咽:“您……我没事了。”木华黎挣扎欲起,铁木真伸手按住了他:“别起来,你还不能动。”
木华黎紧紧握住了那只温暖的手,正要说什么,凝腊捧着膏药从外面走了进来:“铁木真首领,大夫说……木华黎,你真的……”她哽住了,泪水随即夺眶而出。
铁木真含笑看着她,伸手接过药贴:“我来吧。”
凝腊有些害羞地抹了把泪水:“那……我去给你们俩炖些野鸡汤来补补。”
多亏救治的及时,瘀毒已基本散尽,铁木真细心地用盐水为木华黎清洗着肩头的伤口,然后又为他敷上膏药。他做这一切十分熟练与自然,这些天来,他何止一次做着同样的事情。对待木华黎,他就像一个真心溺爱兄弟的大哥,毫不掩饰地流露出对他的满心疼惜。
蓦地,木华黎侧过脸去,泪水从他微闭的双目中无声地渗了出来。
铁木真理解地保持着沉默。
很难说得清,铁木真对这个比他最小的兄弟还要年轻的青年怀有怎样的钦敬与渴慕之情!从第一次见他驯马时起,他便立誓要将他拢入左右,及至发现木华黎总是有意无意地回避他,他才意识到其中或许有什么难言之隐。为此,他始终不曾勉强过木华黎,他情愿等到最合适的时机。
他是在木华黎病情恶化的第二天凌晨带着莫日根大夫赶到忽勒部的。忽勒部与忽勒山同名,是受野狼侵害最严重的部落之一。木华黎只身勇斗群狼的事迹传开后,忽勒部的百姓几乎将他奉若神明,他们主动腾出几座最好的帐子给猎狼勇士们暂住,同时为木华黎疗伤提供了一切方便。
在木华黎昏迷的四天中,铁木真始终寸步不离地守在木华黎身边,不辞辛苦地做着力所能及的一切。他的所作所为,对他而言只是出于求才若渴以及忠实于友谊的天性,不想却深深地打动了忽勒部的老老少少,甚而由此初步奠定了他在草原人心目中的明主地位。
而这,却是铁木真从未意识到的结果。
更令他始料不及的是,这个结果在不久的将来,便开始发挥出超乎想象的作用。
伍
时间是个奇怪的东西,有的时候它可以催化感情,有的时候它可以冷却感情,有的时候它又可以改变感情:由恨到爱,由爱到恨,爱恨纠葛,恩怨莫辨。
铁木真对札木合的友情一如既往,依然看重他与安答的这种联盟关系,但事实上,有许多东西都在不知不觉中发生了深刻的变化。
对于铁木真非凡的能力,札木合从一开始便保持着清醒的头脑。他原想借合营将乞颜部控制在自己的势力范围内,进而达到控制铁木真本人的目的,岂料事情的发展越来越与他当初的计划背道而驰,以至于他现在无法不问自己一个问题:与铁木真合营,究竟是做对了,还是做错了?
举行春祭那一天,隆重的仪式过后,人们在黑川忽勒山山崖上聚会歌舞,铁木真很偶然地坐在了一棵粗壮虬劲的松树下。当时,并没有人想到这一偶然的事件会有什么样的特殊意义。
春祭结束不久,一个传闻便围绕着铁木真坐过的松树不胫而走,一时间,所有的人都在私下议论这个传闻,对铁木真的敬畏之情油然而生。
原来,铁木真饮宴处的松树,正是多年前忽图赤大汗宣布就职的所在,于是传闻说,这预示着长生天选中铁木真做全蒙古部落的大汗。
对于这个传闻,铁木真本人持审慎的态度。一方面,他深知这个传闻的分量;另一方面,他又本能地担心这个传闻会给他和札木合的联盟带来负面影响。果不出他所料,自此,札木合与他的关系便越来越冷淡和疏远了。
那么,又是谁制造了这个传闻,他的目的何在呢?
“是你吧?”博尔术在峡谷见到刚刚练完剑的木华黎时,第一句话就问。
木华黎正背对着博尔术从树上解下马缰绳,听到发问,回过头,坦然地一笑:“难道我做错了吗?”
博尔术略一沉吟:“当然不是。尽管这种传闻势必会产生两种结果:一种是帮助铁木真首领赢得更加广泛的支持;另一种是导致他与札木合首领的关系走向破裂。但无论如何,‘天意’不可不用,天意可以左右人心,人心才是立业根本。”
木华黎欣慰地注视着博尔术:“我的心意,只有将军最了解。不过,将军又是如何猜到的呢?”
博尔术淡然一笑,算作回答。
木华黎却立刻读出这微笑中“舍你其谁”的敬意。
他的心里不由涌起一股惺惺相惜的热潮。
博尔术和木华黎并肩向谷外走去。沉思片刻,博尔术突然问道:“此传闻一起,札木合首领表面上不动声色,内心却不可藏书网能不充满戒惧。依你所见,照这样下去,这个联盟还能维持多久?”
“恐怕不会太久。札木合生性多疑,无容人之量,铁木真首领声威日隆,对他来说绝不是一件愉快的事情。何况,合营后铁木真首领的所作所为应该已经让他意识到,合营是他在决策上的一个最大失误。”
“说句心里话,合营再维持下去我也放心不下。不久前的那一次围猎,有人想要暗算铁木真首领,若不是出现了一个神秘的人救了首领,后果不堪设想。而刺客的身份到现在也没有查清楚,救了首领的人也不知是谁。有的时候,越是心胸坦荡、光明磊落的人,越容易遭到宵小之辈的暗算。”
木华黎深以为然。其实,那天正是他尾随藏书网狩猎的队伍进入了黑林,并在危急时救了铁木真一命。他能猜测出刺客的身份,不过,他不会告诉博尔术。
博尔术注视着木华黎:“我还想听听你的分析,你觉得,倘若他们真的分手,将会出现怎样的局面?”
“铁木真首领的力量会得到成倍的壮大,而且少了札木合的掣肘,正宜大展宏图。”木华黎边说边从怀中掏出一张羊皮地图,就近将它铺在博尔术面前的石头上。“将军你来看,这是我绘制的草原形势图,这里是札答阑,这里是克烈,这里是乃蛮……”他的手随着讲解在图上圈点着,“铁木真首领与札木合分手后,必然要回这里——桑沽尔溪。桑沽尔溪地势开阔,水草丰美,是大部落藏书网首选的聚居之地。此后,考虑到克烈、札答阑、乞颜三大部落联盟彼此间利害关系一致,暂时会相安无事,由此作保证,铁木真首领便可先图谋四周分散部落,或伐或降,一举达到稳固后方以及壮大力量的目的;次图塔塔尔部,一洗数代积怨;再图泰亦赤惕部,解决所有敌对力量;最后直取乃蛮部。到那时,数百年来四分五裂的草原将重新归于一统,而且还将出现一位具有雄才伟略的共主。”木华黎由于信心十足,声音显得高昂而振奋,博尔术怀着敬佩的心情注视着这个才智非凡的青年,既为他的情绪所感染,也为他的远见卓识所折服。
“那么札答阑和克烈部呢?”
“当草原上出现一个众望所归的新政权时,札答阑联盟很可能最先四分五裂。即使如此,札木合的个人力量仍不容忽视。札答阑联盟的精华和支柱说到底是主尔台的兀鲁兀部和惠勒答尔的忙兀部,这二人禀性忠义,只要他们不离开札答阑,札木合的根基就不会被彻底摧毁。至于克烈部,因为有桑昆从中作梗,很可能出现时敌时友、亦敌亦友的局面。形势发展虽难完全预料,有一点可以肯定,草原终将归于一统,而担此大任者非铁木真首领莫属。”
博尔术不再说什么,只是伸出手,与木华黎紧紧相握。这一相握,奠定了他们终生不渝的友情。
终于,木华黎收起地图:“这张地图是我用了三年时间绘制而成,图中标明了各大部落相对固定的活动区域和活动范围内的主要河流、湖泊、山脉。请你代我将它转交给铁木真首领,将来铁木真首领一定派得上用场。”
博尔术郑重地接了过来:“不只是这张图,我更希望我们两人能很快聚首于铁木真首领麾下。”他意味深长地说。
陆
孟春季节,按照游牧民族的习惯,要迁徙到水草更加丰美的新牧地。经过一天的跋涉,庞大的迁徙队伍越过忽勒山来到平地,准备就地宿营。其时,正值皓月当空,迁徙队伍以部落为单位,一辆辆牛车、马车驮着拆卸下来的帐篷以及老弱妇幼,吱吱呀呀地走在前面,军队则在后面督赶着畜群。
札木合与铁木真并辔而行。一路上,札木合很少开口,夜暗中,铁木真虽看不清他的表情,但能感觉到他心里装着很重的心事。
行至平地时,札木合勒马回望着被甩在身后的忽勒山那黑色的轮廓,若有所思地说道:“义兄,小弟尝闻老辈人讲,靠山扎营,对牧马者有利;靠水扎营,对牧羊者有利。这究竟是什么道理呢?”
铁木真被这句没头没脑的话问住了,好半晌无言以对。札木合似乎也不指望得到他的回答,他只深深地望了正在发愣的安答一眼99lib?,便独自催开了坐骑。
札木合的一番隐晦曲折的话语和突兀离去的举动在铁木真的心中蒙上了一层不安的疑云,他勒马伫立,思虑良久,仍猜不透札木合此番言行的真实用意。
“铁木真,你一个人站在这里做什么?”一辆双人马车在铁木真身边停了下来,车上坐着月伦夫人和孛儿帖。见儿子一个人立在路上,一副默默出神的样子,月伦夫人不由关切地询问。
铁木真急忙趋前请教:“额吉,是这样。方才札木合与儿同行时说了一句很奇怪的话,他说:靠山扎营,对牧马者有利;靠水扎营,对牧羊者有利。这话,儿百思不得其解,额吉可知其中深意?”
月伦夫人思索片刻,亦感莫名其妙,她问身边的儿媳:“孛儿帖,你可明白?”
“儿媳99lib.明白。”孛儿帖胸有成竹地微微一笑,“都说札木合安答心胸狭窄,反复无常,如今看来果不其然。他已经开始对我们感到厌烦了。牧马者依山,牧羊者临水,本不该同路的,札木合不过借此暗示:不是同路人,最好分开过,这样对大家都好些。”
铁木真无法不信服妻子这番入情入理的推断,因为他深知以札木合的精明,决不会心血来潮说出这样几句模棱两可的话来,其中必然大有文章。而种种迹象也表明,妻子的解释无疑是对札木合最近一段反常表现的最好注解了。
分开过,大家都好些。没想到,这就是他们三次结义的结局。
铁木真的内心不无感慨。他略一沉思,果断地下令本部停止驻营,兼夜而行。并且,为防不测,他命朝伦、哲列莫、合撒尔、别勒古台分率一千精骑断后,并叮咛四将,若非对方主动侵犯,尽量避免与任何一方交手。
乞颜部借着夜色的掩护,从岔道离开了准备宿营的札答阑各部,兼夜向桑沽尔溪方向撤去。
夜色茫茫的草原上,难以准确判明方向,只能凭着感觉一味前行。巧的是,泰亦赤惕联盟的一部恰在乞颜部行进的线路上安下营寨,这会儿忽见如此一支庞大的队伍从天而降,该部部众还以为遇到了哪个敌对部落前来截营,于是丢下所有牲畜、辎重和一座座空帐仓皇逃走了。
乞颜部不战而胜,意外地获得了许多“战利品”。其中最让铁木真高兴的是他在对方空营中拾到一个年幼的孩子,他将孩子献给了母亲,作为母亲的第二个养子。此前,在攻打篾儿乞部时,他也拾到过一个孩子,是月伦夫人的第一个养子,唤作曲出,而这第二个养子,月伦夫人为他起名阔阔出。
天光放亮时,铁木真始令本部就地稍事休息,这时他们已行至斡难河上游的乞沐尔合溪。整整一个晚上,铁木真都有一种感觉,似乎有什么人在远远地尾随着他们,由于不辨虚实,他命令后卫部队继续严阵以待。
他的担心显然多余了。来的不是他的敌人,而是他的新盟友。
原来,铁木真与札木合星夜分手的消息传开之后,在一些原属札答阑联盟的部落中激起了强烈的反响。这些部落首领中,有的早在合营时就已暗中倾向铁木真,有的则是在反复权衡利弊后确信铁木真远比札木合更适合领导他们去夺取新的奴隶和土地。尽管有着各自不同的打算,他们的选择及目标却出奇的一致。别看这些部落单个的力量或许不值一提,一旦合起来就足以形成一股不容忽视的势力了。
在所有归顺的部落首领中,最具影响力的应该是豁尔赤。豁尔赤既是拥有较强实力的巴阿邻部首领,同时也是一位享有崇高威望的萨满教主。那个年月的草原,除了克烈部、乃蛮部信奉基督教外,其余各部均以信奉萨满教为主,萨满教主在议会中常常拥有很高的权利,有许多事情倘若没有萨满教主的参与,就无法正常进行。另外,从血缘关系上来讲,铁.99lib.木真和札木合只属于概念上的父系远祖,豁尔赤与札木合却有着一脉相承的母系血统,但此次他仍然弃札木合于不顾,不仅带来了巴阿邻部作为晋见之礼,并且当众宣称:他亲眼看见一只独角青牛顶翻了札木合的车帐,大叫“还吾角来”!同时,另有一只白色犍牛驮来了铁木真,大叫“奉天命送汝主来统治四方”!他甚至进一步解释说,这就是他为什么宁愿离开他的亲族兄弟札木合来投奔铁木真的根本原因,一切皆是“天意使然”。
笃信长生天的朴素而虔诚的草原人,是不可能怀疑一个可以自由来往于天地间,并能直接与天交流思想的教主的话的,所以他们当即接受了这个.99lib.t>神秘的预言,并暗自庆幸自己选对了主人。
天近晌午,又一大批追随者来到乞沐尔合溪。其中就有巴鲁剌思部的年轻将领忽必来,博尔术的堂弟斡歌连,哲列莫的亲弟速不台。这三人其后都成为铁木真的亲信将领,其中尤以速不台功勋卓著,不但远征欧洲,而且一家出了三代名将,在蒙古历史上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忽必来的到来不可避免地勾起了铁木真对木华黎的思慕和渴念,事实已然证明了木华黎不久前的推断:与札木合分手后,他的力量将得到成倍的壮大。言犹在耳,何以相会无期?
鉴于乞沐尔合溪地势狭窄,容不下这许多部落,铁木真决定按原计划迁至桑沽尔溪。他暂时成了这个松散联盟的共主,根据豁尔赤“请”来的天意99lib?,来年白月才是推举新主的吉时。而这段时日,确也有助于每个人都好好掂量一下心目中理想的大汗人选。
在所有的外人眼中,铁木真似乎正为一种崭新的局面所鼓舞,只有孛儿帖清楚隐藏于丈夫内心深处迫不得已的苦衷。铁木真一生重情守义,与札木合的关系不能全始全终是他最大的遗憾。哪怕未来札木合成为他真正的对手和敌人,他依然牢牢记得札木合给予过他的帮助和友情。她总也弄不明白,为什么丈夫始终看不清他与札木合并非一路人,甚至两年共同的生活也没能使他认清札木合虚伪险诈的真实面目?莫非,这就是那些心胸坦荡、知恩图报的男子汉所共有的致命弱点?
风暴迭起的草原,总算获得了暂时的休憩和宁静。
壹
随着新年的到来,推举一位名副其实的新汗来领导这支庞杂的部落联盟已成为当务之急。每个人都在心目中反复思索比较着大汗的合适人选.99lib.,经过一遍遍筛选,人们不约而同地倾向于这样一个人:他年轻果敢,具有百折不挠的钢铁意志;他恩威并施,具有出类拔萃的领导才能;他血统高贵,公正贤明,才智超人……
他就是铁木真——孛儿只斤家族优秀的子孙。
甚至那些实力与铁木真不99lib.t>相上下的亲族及部落首领也这样认为:一旦成为这个仓促间形成的不稳定联盟的大汗,就需要面对草原上诸多虎视眈眈的敌对部落,倘若没有足够的智慧和魄力支撑局面,无异于将自身置于悬崖边缘,稍有不慎,势必族败人亡。纵观各部首领,唯有铁木真堪当此任。再说,当初若非对铁木真的卓越才能充满信心,他们这些人又怎会抛下札木合,追随铁木真一走了之呢?
铁木真是谨慎的。召开忽里勒台(议会)时,他近乎谦恭地一一奉请三叔答里台、族叔阿勒坛、堂兄忽察尔以及其他各部首领接受大汗的称号,他们都委婉地拒绝了。议到最后,铁木真众望所归,被推上了大汗的宝座。
桑沽尔溪会盟,标志着铁木真的事业有了一次意义深远的转折,同时也标志着以血缘和地缘而形成的蒙古部有了一个新的共主。
登基之日,气氛极其庄严。人们将铁木真抬上九匹白马拉着的洁白的车帐,军队列于四周,放眼望去,唯见兵甲辉天、气势雄浑。
豁尔赤这时又开始扮演他的独特角色。他虔诚地与长生天交换着心灵的语言,接受和领悟着神的旨意。大约半个时辰,他从天上回到了人间,睁开那双智慧的双目,威严地扫视着所有等待天恩垂赐的子民,他的声音同样空灵彻透且玄机无限,像琴弦上拖颤的尾音,将每个字都清晰地吐入人们的心扉。“长生天晓谕蒙古部忠实的信徒们:铁木真将成为你们永远的主人,特奉上尊号‘成吉思汗’!”
他的话音方落,人群中立刻爆发出震天动地的欢呼:“成吉思汗!成吉思汗!”
也许真是天意使然,恰在这时,数十只五色瑞鸟翩翩飞来,它们一边轻柔地啼鸣着,那声音好像是“成吉思……成吉思”,一边在铁木真头上盘旋,如此数周后,方才徐徐向远处飞去。
这一奇异景观,使所有在场的人都屏息凝神,敬畏莫名。至此,谁还能怀疑铁木真登上汗位不是天意使然?人群中再次爆发出响彻寰宇的欢呼声,一双双眼睛热泪交流,仿佛从这位年轻的大汗身上看到了草原统一的前景和希望。
所有人齐齐跪在铁木真面前,发出了这一刻心底最真诚的誓言:“你是草原生就的英雄,你是天神垂青的后代!我们愿做你忠实的臣仆,为你冲锋陷阵,挡住横飞的箭矢;为你冲锋陷阵,取来仇人的首级;为你冲锋陷阵,献上美女和骏马。他日若背此誓,甘愿接受长生天的惩罚!”
铁木真庄重地说道:“诸位请起!今我为蒙古大汗,若果如诸位所言,平定天下后,天下也将由我与诸位共享!”
人们不约而同地望向年轻的大汗。
阳光在他的身上罩上了一层耀眼的金辉,他端坐华光中,双目如电,不怒自威,那一派绝代风采恰如天神一般。
没有一个人起身,人们再次顶礼膜拜!
一一八九年,这是蒙古历史上永远值得纪念的一年,因为从这一年的这一天起,不满二十七岁的铁木真变成了成吉思汗。
一一八九年,也同样值得铁木真家族永远纪念,因为日后的蒙古国第二代大汗窝阔台就出生在他父汗登基的那一刻。
从铁木真到成吉思汗,于个人或许只意味着称谓的改变,于蒙古草原而言,却意味着一个崭新的开端。
成吉思汗登上汗位伊始,就采取了一系列措施巩固自己的地位。首先,他组织了一支完全听命和效忠于他个人的怯薛军(亲军),怯薛军将领全部由他熟知的才能突出、忠心耿耿的兄弟、朋友担任,怯薛军的核心则是以“箭筒士”、“带刀士”、“远箭者”、“近箭者”等命名的,相当于中原御林军的五支近卫军,成吉思汗将它们分别交由二弟合撒藏书网尔、朝伦以及斡歌连、速不台、忽必来指挥。然后,他又委派三弟别勒古台掌管后勤,四弟合赤温掌管狩猎,幼弟帖木格掌管殿军……总之在一切要害部门都安排了他的亲信。最后,他任命博尔术、哲列莫做怯薛军之首,他充满感情地对他俩说:“当我除了影子没有朋友的时候,你们成为影子安慰了我的孤独;当我除了马尾没有长鞭的时候,你们成为长鞭护卫了我的安宁,是你们在我最困难时最先追随了我,我无以为报,就请你们二人做怯薛军之首吧。希望你们不要辜负我对你们的信任。”
成吉思汗深知在这种不会太牢固的联盟中站稳脚跟绝非易事,他从一开始便对那些与他个人实力旗鼓相当的部落首领采取了不动声色的笼络和限制手段。这也是他比其他部落首领高明之处,即不是仅靠草原的自然法则和朴素的忠诚观念来维系一个联盟,而是建立了一套不容违背的法律秩序,将各部用铁的手腕统归麾下。适我者生,逆我者亡,除此,别无选择。
当然,成吉思汗并没有忘记将他被推举为汗的消息报告给他的义父——克烈王汗。应该说,王汗在黑林得知这一消息时心里还是十分满意和高兴的,他非常爽快地对蒙古部的两名使者表示,蒙古部不该长期群龙无首,铁木真人品出众,才略过人,正是最合适的大汗人选。
王汗的态度无疑对巩固成吉思汗的地位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比较棘手的是札木合,成吉思汗并不指望他的汗位能够得到安答的认可,但作为与安答主动和解的第一步,他又不能不将他称汗的消息据实以告。
札木合在他阔大的营帐里冷漠地接待了两位蒙古使者。
得知铁木真已被推举为蒙古新汗,札木合脸上的表情阴晴不定。他自然不会为他的安答高兴,然而,他的一腔怨怒和嫉恨一时又找不到可以发泄的借口。
是的,如果可能,他只需要一个借口。
贰
时光如白驹过隙。一一九二年,成吉思汗开始踏上了战争的不归路。
这一年,蒙古历史上著名的“十三翼”大战拉开了序幕(因对敌双方各自集结了十三个部落的兵力而得名。大战在有着相同族缘的两大蒙古阵营间展开,是一场硬碰硬的大厮杀)。札答阑联盟与蒙古联盟终致兵戎相见,表面上看似乎缘起于纠察尔的被杀,其实真正的原因是纠察尔的被杀恰好给了札木合出兵的借口。
纠察尔的营地与蒙古属部之一的赤那思部相邻。赤那思部昔日曾归附于札木合,后又追随了铁木真。其首领捏鲁台精心饲养了几十匹百里挑一的骏马,准备新年来临时献给成吉思汗。纠察尔一直觊觎着这些好马,一日趁赤那思人疏于防备,亲自带人潜入捏鲁台的牧场,盗走了这些宝马良骥。负责看管马匹的士兵发现了这一盗窃行为,一边追赶,一边射箭,其中一箭恰好射入纠察尔的咽喉。纠察尔吭都没来得及吭出一声便翻身跌落马下,他的手下大惊失色,慌慌张张地弃了抢来的马匹,将纠察尔抱在马上,直奔黑林主营向札木合报信。札木合在大帐见到弟弟的尸体,悲愤交集,指天发誓要为弟弟报仇。随后,他调集三万大军,杀气腾腾,直扑蒙古主营而来。
成吉思汗处变不惊,沉着地命令各部做好迎战准备,同时派博尔术、朝伦率藏书网一支怯薛军护送老营百姓及辎重财产先行退守不儿罕山,并封住所有入山隘口。之后,他亲率大军在斡难河畔迎住了汹汹而至的札木合。
札木合指挥的三万军队中,拥有全草原最精锐的两支部队,即主尔台的兀鲁兀部和惠勒答尔的忙兀部。这两部人马皆筛选自幼娴熟弓马的勇士,每逢转战,阵法森严,从容不迫,即令成吉思汗的怯薛军也只能与其战个平手。况且,成吉思汗素爱主尔台和惠勒答尔的忠实品性以及杰出才干,从未放弃将二人收归己用的决心。为避免两败俱伤,他从大战伊始就作了保存实力、暂避其锋的打算。
他在等待时机。
蒙古部的伤亡不断增加,成吉思汗手持镔铁枪冲杀于敌阵,仍在苦苦坚持。他必须给博尔术、朝伦足够的时间。蓦然,他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当即甩掉了身边的敌人,向那个身影冲去。
木华黎!
分营后他无时无刻不在惦念的好兄弟,竟会相逢在拼杀酷烈的战场。
他的胸中燃起一团无名的怒火。这或许就是他个性中最大的特点抑或是弱点:他可以谅解敌人的残酷,却不能容忍朋友的背叛。
当发现对手换上了成吉思汗时,木华黎手中的金星剑不由自主地垂了下去。成吉思汗本来已经刺出一枪,见木华黎毫无闪避招架之意,匆忙中强行卸力变招,结果枪尖斜着划过了木华黎的肩头。“你!”成吉思汗也不知心里是痛还是怒,握枪的手沁出了一层汗水,“你为什么不自卫?不反抗?”他怒喝。
木华黎将身不由己却无可辨白的痛苦强压心底,唯有洞悉一切的目光轻轻地落在成吉思汗的脸上,那目光仿佛在说:您没有伤到我,不用担心。
成吉思汗一怔。片刻,愤怒化作了隐忧,借二马错镫之机,成吉思汗沉沉地说道:“但愿我没有看错你!但愿这是我们最后一次对敌!”
估摸时机成熟,成吉思汗向离他不远的合撒尔做了个手势。合撒尔了然于胸,立刻指挥怯薛军向札答阑一部发起猛攻,该部猝不及防,首尾不能相顾,潮水般向后退去。成吉思汗要的就是这个。他不等敌人重新组织反扑,迅速向哲列捏峡谷退去。成吉思汗的怯薛军协同作战的能力是很强的,即使在混战中也能很快领会指挥者的意图,这点其他各部均望尘莫及,因此成吉思汗仍命合撒尔、速不台、忽必来率怯薛军断后,待人马全部撤入峡谷后凭险封山。
反应过来的札木合率领大军追至峡谷,几次督促攻山,终因伤亡太大退了出来。眼见攻山无望,札木合派人向山中喊话,声称只要成吉思汗肯交出杀害纠察尔的凶手,他愿与安答重修旧好。成吉思汗给他的回答是:“草原盗贼,人人皆可得而杀之,纠察尔之死,纯属咎由自取。”札木合无奈,三天后下令撤出不儿罕山。
这一仗,以札木合的大获全胜告终。
然而,札木合真的是最后的胜利者吗?
叁
班师途中,札木合将全部怨恨都发泄到了那些曾经追随过他此次却不幸做了俘虏的赤那思族人身上,他一定要让他们知道知道背叛他札木合的下场。他命人支起七十口大锅,烧满七十锅开水,准备将赤那思战俘统统煮死。
木华黎开始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及至明白札木合要采取如此愚蠢的报复行为时,再也顾不得素日与札木合的不睦,竭力加以劝阻。札木合却充耳不闻,只冷冷质问:“你与铁木真交战,为何束手等死?莫非事到如今你还想保住铁木真的这些属民?你别忘了,就是他们射死了纠察尔,我一定要为纠察尔报仇!至于你,你的账等我回营后再一笔笔与你清算。”
木华黎绝望地沉默了。
札木合不愿意再理他,他席地而坐,一边啜饮着美酒,一边欣赏着战俘被扔到锅里时痛苦挣扎的样子。
当时的惨景连动手去扔俘虏的士兵都恐怖地闭上了眼睛。札木合却无动于衷,似乎那一声声令人毛骨悚然的惨叫才更能助添他的酒兴。
木华黎明白,札木合彻底完了!与此同时,他内心深处所残存的最后一点对札答阑联盟——不是对札木合,而是对他父亲追随宝力台首领辛苦创建的事业的忠诚,终于随着锅下熊熊燃烧的烈火化作了灰烬。
一股怪异的味道直冲鼻孔,令木华黎阵阵作呕,他强撑着回过头,却发现不知何时主尔台、惠勒答尔已站在他的身后。他们默然注视着眼前的惨状,脸色苍白得如同两块没有生命的石头。木华黎理解那苍白背后是怎样刻骨铭心的悲愤和憎恶。
当最后一名俘虏被扔到锅里,札木合命人带上了赤那思部首领捏鲁台,他打量了捏鲁台良久,笑眯眯地问道:“捏鲁台,看到没有,这就是你们背叛我的下场,你现在不觉得后悔吗?”
捏鲁台的眼中闪烁着泪光,那里面有不忍、有伤惋、有愤怒,唯独没有恐惧和乞饶。“我为什么要后悔?札木合,我已经看到了你的末日,为什么还要后悔?”
札木合大怒:“你说什么!”
“你不懂是吗?好,我来告诉你。我和你曾经是朋友,是那种从小一起长大胜如兄弟的朋友,假如不是因为一件事,我恐怕这一生都不会想到要弃你而去。你是否记得,那还是合营时,有一次你、铁木真首领、我,我们三个人赛马,目标是忽勒山下。铁木真首领一马当先,将我们两个人甩在了后面,他本来已经99lib? 胜利在望了,却不料恰恰这时他的马前冲过了一个孩子。他急忙勒住坐骑,就在他停下的一刻,你从后面赶了上来,你的马那么快,若不是铁木真首领眼疾手快地从你的马蹄下将那孩子勾上了马背,你就要踏着那孩子过去了。你赢了。在我们预定的地点,你得意扬扬地对铁木真首领说:妇人之仁,是要误事的。铁木真首领却不以为然地笑了,他说:我小时候经历过许多磨难,我这一生都不会忘记那些将我从马蹄下勾上马背的人。我不想否认,我就是从那一刻起决定了我自己应该追随的主人。今天,你又赢了,可事实上,你像上一次一样输给了铁木真首领。用不了多久,你自己也会看到自己的失败!我无所后悔,只有遗憾,遗憾的是我再不能追随于铁木真首领身边,为他牵马坠镫,为他冲锋陷阵。可是札木合,我在地下等着你,藏书网我敢肯定,你死的时候会很悲惨,至少你的内心会很悲惨!”
札木合怒极,摔掉酒杯,咆哮着:“拉下去!拉下去!割了他的舌头,挖出他的眼睛,还有他的心!”
捏鲁台仰天长笑,笑声酣畅淋漓。
杀了捏鲁台还嫌不够解恨,札木合又亲自砍下他的头,拴于马尾之后,扬鞭凯旋了。
确定札木合撤军的消息,成吉思汗率领大军徐徐撤出不儿罕山。他刚刚回到主营,便接到探马快报:兀鲁兀首领主尔台和忙兀首领惠勒答尔举众来投。
成吉思汗欣喜若狂,连盔甲也来不及换下,急忙摆下排场,亲自出营迎接。三位英雄今日方是龙虎际会,那份相知,那份渴慕,将他们的心紧紧地连在了一起。他们三人这时结成的生死相从的关系,经受了未来最严峻岁月的考验,不但没有解体,反而更加牢固了。
主尔台似乎想解释什么,成吉思汗笑着制止了他:“叔父、兄弟,请随我入营一叙。今天是我最高兴的日子,你们二位可得陪我一醉方休。”
三人携手正欲举步,快骑又报:“有一位将军求见大汗。”
话音甫落,一个满身血迹满脸风尘的年轻武士,抢步上前,缓缓跪倒在成吉思汗面前:“大汗。”
成吉思汗好似呆住一般,俯视了他半晌,才猛然清醒过来,“木华黎?木华黎!真的是你!你怎么……”他将木华黎拉了起来,下意识地轻抚着他曾被他刺过一枪的肩头,“你终于来了!你——终于来了!”
这最后一句话里似乎隐含有些许怨责。木华黎怎能不理解成吉思汗此刻的心境?那也是他自己此刻的心境。他觉得有那么多话要说,却不知从何说起。
良久,成吉思汗平静下来的目光重又落在木华黎血迹斑斑的衣袍上,一种不祥的预感使他不敢问又不能不问:“对了,凝腊姑娘呢?温都一家不曾随你同来吗?”
木华黎神情骤变。
从他苍白的脸色上,从他倏然黯淡的眼神中,成吉思汗已猜测.99lib.出不幸已经发生了。
肆
两部分营那一天,札木合的一番模棱两可的话的确不是什么空穴来风,而是早有预谋,因为此前他便将温都一家软禁了。不但如此,他还派人召来木华黎,坦言相告:“我念雪尼叶夫人对我有过养育之恩,一直对你网开一面,可我深知你心向何人。我不能杀你,又不能放你,能够留住你的唯一办法就是控制住你的恩人一家。总之,只要你不乱来,我不会把温都他们怎么样的,否则,由此产生的一切后果你都将难辞其咎。我言尽于此,你好自为之。”
木华黎怒极无言。面对札木合,他第一次感到自己是那样无能。他可以只身对付穷凶极恶的狼群,却处处落败于阴险狡诈的札木合。札木合每一步棋似乎都能走在他的前面。为了寻机救出恩人一家,他不得不放弃了离开札答阑部的打算。
99lib.“十三翼”大战前夕,木华黎接到了出征命令,同时意外地被允许与凝腊见上一面。
在遭到囚禁的漫长的三年中,凝腊无时无刻不在思念不在牵挂着她深爱的人。可是当木华黎走进始终处于严密监守的帐子时,凝腊却倔强地不肯回头向他望上一眼,她只声声责问:“你为什么还没走?你为什么还留在札答阑?难道你真的甘心听任札木合的摆布去与铁木真首领为敌吗?”
木华黎的内心充满了深沉的愧疚和悔恨,他本该及早提防札木合会来这一手,可惜他太大意、太大意了。
“木华黎,我要你马上离开这里!如果你还念着我阿爸、额吉对你的照顾,如果你还念着我们从小一处长大的情分,你现在就去找铁木真首领,他才是你应该用生命保护的人。你别忘了,在忽勒山是谁一口口为你吮出了肩上的箭毒,是谁把你从死神手里抢了回来?那些天我亲眼看着他为你所做的一切,即便是最亲的兄弟也未必能这样做。三年前你没跟他走已经对不起他了,我不要你一错再错亏欠他一生。”
木华黎走近凝腊,从后面将她环在自己的双臂中。在他的生命里,还是第一次如此袒露对这个善良女孩的挚爱。他俯在她的耳边,柔声说道:“你放心,我一定会带你,带阿爸、额吉去找成吉思汗的。在我们成亲的时候,就请成吉思汗为我们主婚。”
“成吉思汗?”凝腊喃喃道。
“是的,他现在已经被推举为蒙古部的成吉思汗了,将来,他还会成为全草原的成吉思汗。”
凝腊回视木华黎,泪水簌簌而下:“你说的都是真的吗?”
“是真的。你放心,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我这一生注定是要与他连在一起的。可是,我也绝不能丢下你们全家一走了之。再给我些时间,我相信我一定能设法救出你和阿爸、额吉的。”
凝腊使劲摇了摇头:“我懂你的心意,可你也该知道,这世上有许多事是不能两全的。临来时阿爸特意要我嘱咐你一句话:义分大小,记住舍小义取大义。”
木华黎不再说话,只是更紧地搂住了凝腊。他明白,在温都一家和成吉思汗之间,他根本无从选择。
为了彻底断绝木华黎的后顾之忧, 温都夫妇趁着札木合离营出征监视放松之际,带着女儿逃出了一直关押他们的帐子。可惜,他们的行踪很快被负责看守他们的士兵发现了,温都夫妇拼死护着女儿逃出营外,夫妇俩却双双倒在了追兵的乱箭之下。
凝腊强忍满腹悲伤,马不停蹄地一路追到哲列捏峡谷外。她来时,正好目睹了札木合的残暴行径,也看到了木华黎全部的绝望。
班师途中,凝腊悄悄找到了木华黎。得知温都夫妇已惨遭杀害,木华黎悲愤交集,当即决定带凝腊先行离开军营,尔后俟机投奔成吉思汗。
他们并不知道,这一切都不曾瞒过札木合的眼睛。
其实,札木合早就看到了凝腊。他之所以不动声色,只是为了等木华黎离开军营后再动手将他除去。他对负责截杀这对情侣的心腹家将扎西交待,见到木华黎后,不必废话,乱箭射死!
在扎西事先张好的“网”中,木华黎带着凝腊左冲右突,怎奈箭飞如雨,防不胜防,眼看就要杀出重围,一支利箭穿透了凝腊的胸膛,木华黎为了救护凝腊,腿上亦中一箭,他抱着凝腊跌落马下。
扎西一摆手,手下人立刻停止了射箭,唯将二人团团围定。
扎西的脸上露出了冷酷得意的狞笑。他不急,他有足够的时间消遣这对身处绝境的恋人,他要让他们尝够生离死别的滋味。
他恨木华黎。
他永远忘不了少年木华黎将他这位札答阑最有名的摔跤手一次次摔倒在地的耻辱。他真后悔那次在忽勒山猎狼时没有一箭射中木华黎的心脏,从而给了他死里逃生的机会。但这一次,他无论如何不会再失手了。
他也恨凝腊。
这个像水晶一样纯洁的女奴,有着一颗高贵的心。在木华黎被贬为牧马奴之后,她一而再、再而三地退回了他派人送去的衣物珠宝,像拒绝一条狗一样轻蔑地拒绝了他的求婚。从那时起他便知道,只有木华黎和凝腊的死才能一消他心头之恨,现在,他终于等到了这一天。
木华黎紧紧拥抱着心爱的姑娘。他既知无路可退,反而平静异常。周遭的世界在他眼中都缩而为生命垂危的恋人,他明白自己将与她死在一起,心中不再有永诀的悲怆,只有略带伤感的幸福和满足。
凝腊久久凝视着木华黎,一刻也不愿稍离深情的目光,他们就那样默默对望,脸上挂着一生相许的笑容。片刻,凝腊伸出手,轻抚着木华黎的脸颊,歉意地说道:“对不起,都怨我连累了你。”
“该说对不起的那个人是我,是我害了你们全家!不过从今以后,我们再也不会分离了。”木华黎将凝腊的手贴在自己的脸上,温柔地笑道,“我只有一件遗憾的事情,就是过去一直没有好好待你。原谅我!”
凝腊的脸色更加苍白了,她知道死神在临近,可她很快乐。“你别这么说。其实你一直待我很好,我摸得着你的心,它很软,很热。”
“凝腊……”
“我也有一件遗憾的事情……”
“什么?”
“不能让铁木真首领为我们主婚了。”
木华黎低下头:“来生吧。”
凝腊感到生命正在一点点流逝,她有些冷,也有点喘息:“木华黎。”
“嗯。”
“你可以……”
“什么?”
“抱紧我,亲亲我吗?”
泪水潸然而下。木华黎俯下身,紧紧抱着心爱的姑娘,在她的双唇上深深吻了下去。
凝腊用尽最后的气力断断续续地说道:“答应我,不要放弃生还的希望。宁可拼死,也不能等死——不,我不想你死,我要你活下去,为了我你得好好活下去。你答应我,你答应我——”
木华黎心碎地点着头。凝腊慢慢地合上了满含眷恋的双眼,头无力地垂向木华黎的肘弯。
扎西仰天狂笑,笑声尖厉、刺耳:“木华黎,该轮到你上路了!”
木华黎连头也没抬。他并不在意扎西说些什么,他的心很空很静,他的灵魂,他的一切都已随凝腊而去。
扎西的手臂高高抬起,只要一落下——
这时,仿佛有一股黑色飓风从眼前卷过,一道闪电般的亮光旋转了一圈,接着,所有的弓箭都于顷刻间被削落在地。
黑风白光骤止。扎西和他的人双手空空坐于马上,呆若木鸡。
一袭黑色的斗篷,一柄华光烁烁的宝剑,一张年轻刚毅的面孔。
难道会是他吗?
他有魔法吗?
他是人?是神?
是人又如何具有这般匪夷所思的身手?他一定不是人,他一定是长生天派来拯救木华黎的神明。
神明岂容凡人作对!
扎西的脸因恐怖而变形。不等那比剑还要锋利的目光再一次落在他的身上,他飞快地拨转马头,落荒而逃。当木华黎终于惊觉地抬起头时,才发现偌大的草原上只剩下他、死去的凝腊和一位陌生的青年。
伍
在斡难河边,木华黎亲手埋葬了恋人。
那位陌生的青年一直陪伴在他的身旁,除了帮他疗伤,什么话也不曾问过。
不幸使木华黎学会了承受苦难。如今,他知道自己只有一个地方可去,也只有一个人可以帮他抚平内心的创痛。
青年的疗伤药非同一般,木华黎的腿很快便活动如初了。他虽然不善于表达,可对于他的恩人,他总不能连99lib.t>姓名也不问问吧?
他拜谢青年的救命之恩。
青年爽朗地制止了他:“你说话了,我就放心了。我原本看你这样闷着,还担心你会想不开呢。我听那些追杀你的人叫你木华黎,你是蒙古人吗?”
“是的。恩人……”
“快别这么称呼。我们一见如故,你就叫我瑞奇峰吧。我是西辽契丹族人,现随我师兄定居于大金都城。”
“你是要回西辽吗?”
“不,西辽早就没有我的家了。记得当年我遭到追杀的情形与你今天的遭遇十分相似,只不过追随我、拼死保护我的是我瑞家的忠仆,而且,那天若非我师父青松道长和师兄碰巧路过救了我,我恐怕此刻也不会站在这里与你畅谈了。”
“那么你来这里……”
“也许是天意吧。其实这些年我一直想回草原一趟,想再见见他。”
“他?是谁?”
“我不知道。那一年我只有六岁,师父和师兄救了我返回中都时路过草原,我见到了一个人,一个令我毕生难忘的人,当时我对他说,等我长大了,我一定会来找他。可事实上我根本不知道他是谁,更不知道他在哪里,甚至说不定他只是存于我内心的一个幻影……”
“但你还是来了。”
“这份执着有点傻气对吗?”
“却因此救了我。”
瑞奇峰注视着木华黎,不由会心一笑。他欣赏木华黎的敏锐。
“你有这样的一身好本领,生逢乱世,一定可以大有作为的。”木华黎认真地说。
瑞奇峰摇头苦笑:“自从我家遭遇惨变,我对官场险恶至今心有余悸。想我瑞家煊赫一时,姑姑还入宫做了皇上的宠妃,谁知一夕之间祸从天降,姑姑被赐死宫中,瑞家大小二百余口只逃出我一人。旦夕祸福,非我所能承受,不如仗剑走天涯,不求荣华富贵,但求逍遥自在。”
木华黎心有同感,一时间倒很羡慕瑞奇峰的生活方式。
“你呢?作何打算?”
“我要去找一个人。无论荣辱成败,我这一生注定是要与他连在一起,为他而战,为他而死。”
瑞奇峰多少有些惊讶地望着木华黎,片刻,豁然一笑:“我原以为你和我一样,在经历了这许多苦难和磨折之后,一定心灰意冷,没想到你依然有勇气面对现实。我很佩服你,真心的。”
“确切地说,支配我的不是勇气,而是信念和感情。我所爱的姑娘以及她的父母都是为了助我去找他,才不惜以生命来换取我的自由。你恐怕还理解不了这种信念和感情,因为你理解不了草原上的人们是多么渴望安宁、幸福的生活,多么渴望在蓝天白云下自由放牧着他们的羊群而不必担心有一天醒来会失去一切。所以,当他们终于从一个人身上看到了这种希望,看到这个人可以帮助他们实现千百年来的梦想,这种信念和感情就会凝聚起来,并最终使脚下这片土地凝聚起来,成为不可征服的力量。”
“他是谁?”
木华黎正要回答,忽见眼前如万千雪片夹裹而来,带着突兀的杀机和凌厉的攻势。
这一剑木华黎本来闪无可闪,避无可避,可他偏偏闪过了,避过了,不但闪过了,避过了,还以快得无法想象的速.99lib.度拧身落在了瑞奇峰的身后。
瑞奇峰收起宝剑,剑归鞘中。他的脸上没有一丝落败的沮丧,相反只有油然而生的钦服。“我不必问他是谁,因为我已相信你所说的每一句话。而且我知道,无论将来我身在何处,都会为结识了你这样的朋友而自豪。请多保重,后会有期。”
“但愿你也能找到你要找的人。后会有期。”
陆
“十三翼”大战戏剧性地落下了帷幕。札木合虽然胜利了,却落了个众叛亲离的下场,与之相反,成吉思汗的个人威信却得到了空前的提高,力量也日益壮大起来。而这一切,促使成吉思汗开始考虑要向杀害他父亲的仇部塔塔尔复仇了。
秋季日益逼近,天气渐渐凉爽起来,成吉思汗选定吉日,决定征伐塔塔尔。出征前,他任命木华黎为大军元帅,同时严申军纪:战时攻守,听从各部长官指挥。进攻失利时,退出重围,待集结整顿完毕,重新组织进攻,退而不前者,斩!进攻顺利,要奋力追杀逃敌,因争抢敌人遗弃财物擅停追击者,斩!战斗结束后,所有战利品充公,按军功大小统一分配,私抢私分战利品者,斩!
大军在途中,一位老者将一个孤儿献给成吉思汗。这少年浓眉大眼,鼻直口方,显得格外精神。老者介绍说少年名叫博罗忽,今年十五岁,善使一根齐眉铁棒,并说他“拴着是只忠心护主的良犬,放出是只独自觅食的猎鹰”,成吉思汗更加心喜,要少年寸步不离地跟着他。这个孩子同篾儿乞部的曲出、泰亦赤惕部的阔阔出以及后来的塔塔尔部的喜吉忽一道,成为月伦夫人的四个养子,亦成为蒙古名将。喜吉忽于蒙古立国之后,由于铁面无私、公正贤明而被委以大断事官之职。
百年仇怨,终须了结。蒙古部对塔塔尔部的复仇战争,注定是场灭种灭族之战。深知自己命运的塔塔尔人抱定了拼死一战的决心,抵抗异常激烈。这使素以行动神速、攻击凌厉著称的合撒尔军苦战一天,仍然无法冲开敌人严整的阵地。
天公似乎也不肯作美,入夜时分,狂风大作,暴雨倾盆,双方不得不暂且罢兵回营。
第二天,暴雨转为连绵细雨。在草原上,这种阴雨天气还比较少见。成吉思汗在自己的中路军大帐召集了由各部首领及主要将帅参加的军事会议,商议大军下一步行动。
奉命返回的合撒尔首先向大家扼要介绍了昨日战事,并请示元帅木华黎:“今日是否增调兵马,再行强攻?”
木华黎胸有成竹:“不急,暂且按兵不动。”
合撒尔不解。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了木华黎的身上,只见这位年轻的蒙军大元帅双目炯炯地注视着成吉思汗,轻抚腰间宝剑。片刻,将剑锋拉出一半,又推入鞘中,如此三番,成吉思汗含笑点头,目露称许之意。“元帅自去用计,攻守诸事不必请示。”
“谢大汗。”
目送木华黎离去,众人面面相觑,不明就里。只有博尔术、哲列莫知君臣用计,思虑片刻,方有所悟,不由感佩万分。
塔塔尔人在雨中等候了整整一个白天,也没见蒙军方面有任何动静。他们既不敢就此撤回——怕敌人随后掩杀,又不敢贸然进攻——怕遭到敌人冲伏。好不容易捱到天黑,撤回营中刚想吃口饭喘喘气,前营忽然大乱,巡哨来报:蒙军偷袭。
塔塔尔人不得不重新整队迎战。
蒙军似乎有意同塔塔尔人开起了玩笑,一旦塔塔尔人杀出营外,小股蒙军便迅疾消逝在迷蒙的夜色中了。
一夜之间,蒙军几次三番,忽进忽退,扰得塔塔尔人饭不得吃,觉不得睡。
塔塔尔部三位首领都塔惕、阿鲁赤、察干急忙聚在一起,共议对敌之策。依察干之意,就要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也派兵袭扰蒙军营地。都塔惕却不同意,他担心如此一来正中成吉思汗诱敌深入或调虎离山之计。毕竟蒙军兵力强盛,塔塔尔军死守犹难保全,主动出击只怕败得更快。
阿鲁赤深表忧虑:“我军本来处于守势,现在打又打不得,耗又耗不起,难道真要坐以待毙吗?”
都塔惕摇摇头:“贤弟少安毋躁。且看成吉思汗到底要下哪步棋,总会有办法应付的。”话虽这么说,其实心里也没底。
派出骚扰塔塔尔营地的小股蒙军分别由成吉思汗的义弟曲出、博罗忽藏书网和大太子术赤率领,他们成功地完成了自己的使命,第四天凌晨回帅帐复命。博尔术、速不台、忽必来、朝伦四人也在帅帐,正与木华黎一同研究敌情。
三员小将见过元帅缴令,木华黎问术赤:“敌人方面反应如何?”
“不似开始时疲九九藏书于应付,估计他们已想到应对之策。”
“很好。”
“很好?难道我们不是要采用‘疲劳战法’吗?”
“你以为呢?”木华黎并不急于说明,他想给术赤一个思考的机会。
“我觉得……‘疲劳战’恐难起到致敌于死地的作用。”
木华黎99lib?最喜欢术赤的地方,就在于这孩子凡事肯动脑筋,勤于思索。他毫不怀疑,随着实战经验的逐步积累,术赤完全可能成为一名独当一面的优秀将领。“所以嘛,究竟采取哪种战法,形式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最终要达到的目的。好了,你们三个现在都回去休息吧,你们的任务完成得不错,我给你们记头功一件。”
术赤三人遵命离去。木华黎转向速不台、忽必来微微一笑:“速不台将军,忽必来将军,今夜就看你们二位的了。”
“元帅瞧好吧。”忽必来拍拍胸脯,大声保证。
白天,依然很平静地过去了。匆匆吃过晚饭后,塔塔尔部的三位首领齐集在都塔惕的大帐,静等蒙军前来偷营。可是不知怎么搞的,蒙军方面迟迟没有动静。三位首领相对长坐,弄不清成吉思汗又要搞什么鬼名堂。正在心焦时,大约三更时分,营外隐隐传来喊杀之声,察干最先舒展开紧皱的双眉,笑容满面地举杯提议:“二位哥哥,大功告成!这些天让铁木真把我们折腾苦了,也该轮到我们出出这口恶气了。就凭这点雕虫小技,还想将我们玩于股掌之上?呸!来,干杯!干杯!”
阿鲁赤举杯,同察干一饮而尽。都塔惕不知为何心里总感觉有些怪异,慢慢啜着酒,脸上全无喜色。
酒过三巡,帐外忽然传来喧哗之声,都塔惕立刻站起身。尚未走至门边,一个满身是血的士兵摔入帐内。
察干一个箭步冲上前,劈手揪住那个士兵的衣领,喝道:“快说,我们把他们围住了多少?有没有杀他们个片甲不留?你说啊,你!”
那士兵大口喘着气,好不容易才回出话来,“围……全围住了。是……是我们被……他们围住了,杀……杀了个片……甲不……留。”
“什么!”察干以为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你再说一遍!”
都塔惕急忙拉开察干,端过一杯酒,让那士兵喝了下去。“别急,你慢慢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原来,为了对付小股蒙军的骚扰,都塔惕和阿鲁赤、察干商议后,派出精骑一支埋伏在营外蒙军必经之地,单等蒙军来钻布好的“口袋”。塔塔尔将士忍着彻骨的疾风冷雨直等到近三更天,才听到远处传来战马疾驰的杂沓之声,并且由远及近,渐渐进入包围圈内。塔塔尔将士急忙燃起火把,将阵地照得通明。就在他们举弓待射之时,自己这边的人竟纷纷中箭落马。一旦意识到包围人反遭对方合围夹击,塔塔九九藏书尔伏兵顿时阵脚大乱,人马相拥,自相践踏,不消一顿饭的工夫,千余人的队伍即被消灭殆尽,只逃出十数号人,还个个着伤挂彩……
说到这里,那个侥幸逃脱性命的士兵已泣不成声。
察干一把夺过都塔惕手中的酒杯,狠狠砸在地上,两眼似要喷出火来。“他娘的!铁木真,又让你把老子耍了!”回身一脚将那士兵蹬了个跟头,“滚!”
不等他说第二遍,那士兵一抹身忙不迭地滚了。
都塔惕试图宽慰察干:“贤弟息怒,贤弟息怒!切莫乱了自家阵脚。我们初次与铁木真交手,不摸他的底细,才会让他钻了空子。胜败乃兵家常事,贤弟何必……”
察干不耐烦地打断了他的话头:“你说的句句都是废话!阿鲁赤,我们走!妈的,今日见仗,我非跟铁木真拼了,不是他死,就是我亡!”
柒
不知是不是老天爷自己也感到不耐烦的缘故,时断时续下了四天的雨终于停了。这几日受尽愚弄、吃尽苦头的塔塔尔军队早早亮出队形,只望能与蒙军决一死战。然而,任凭塔塔尔将士如何叫骂,蒙营方面始终一片沉寂。这使与蒙军对峙的塔塔尔人既精疲力竭,又心烦意乱。察干在阵前跳脚大骂:“这他妈打的哪门子仗!这他妈打的哪门子仗!铁木真,你若是女人生的,就给我滚出来!”
依着察干的主意,早就向蒙营发起强攻了,可都塔惕担心这样一来正中成吉思汗的圈套,坚决反对。争到最后,都塔惕勉强说服了察干。
天近黄昏时,塔塔尔军正欲收兵回营,蒙营方面忽.99lib.然鼓号喧天,一直避而不战的蒙军潮水般杀出辕门。
双方再次以一马平川的答阑捏为战场,展开了殊死搏杀。已经连续数日不曾吃顿安心饭、睡个安稳觉的塔塔尔人难以抵挡蒙军的凌厉攻势,不出半个时辰,便显出溃败迹象。不仅如此,首领察干中箭身亡,阿鲁赤身负重伤。蒙军不失时机地向塔塔尔营地发起了最后攻击。力不能敌的塔塔尔人伏尸遍野,血流成河,不到中午,战斗即告结束。都塔惕被一支冷箭射中胸膛,幸为他的侍卫冒死相救,才从营后仓皇逃走。阿鲁赤不愿做蒙军俘虏,在帐中自刎身亡。
蒙古军乘胜占领了塔塔尔营地,将俘虏以及老弱妇孺尽数驱至营前空地,等候发落。
下午,成吉思汗带着博尔术经过塔塔尔人的集中地点时,所有这些失去了亲人和家园的幸存者们毫无顾忌地向他们投以憎恶和仇恨的目光。成吉思汗无动于衷,博尔术却不由自主地颤抖了一下。不知为什么,每逢这种场合总会让他不寒而栗。
无意中,成吉思汗看到了一个傲然挺立的少女。少女仰望着天空,唇角凝固着淡淡的凄凉。当他从她身边经过时,她匆匆瞥了他一眼,这一眼足已令他怦然心动。直到走出很远,少女凄艳动人的身影依然挥之不去,好似熏风阵阵,轻轻地拂弄着他的心田。
夜半时分,成吉思汗从合撒尔的营地返回自己的大帐,竟意外地发现白天偶遇的那位少女此时正候在他的帐中。
成吉思汗愣了片刻,问:“你是谁?在这里做什么?”
少女垂着头冷冰冰地回道:“又不是我自己要来的。是一个叫博尔术的让我在这里等你。你要把我怎么样?”
“哦……”成吉思汗这才恍悟博尔术从合撒尔那里借故辞宴的苦心,不觉自嘲地轻笑了一下。这个博尔术,当真什么心思也休想瞒过他。他走近少女,双手扳住她的肩头:“你抬起头,让我看看你有多倔。”
少女抬头直视成吉思汗。成吉思汗终于看清了她的容貌:尖尖的下巴使她显得有些冷漠,肤色算不上白晳却很健康,唇角微微向上翘着,既调皮又放肆,倒逗引得人想亲近一下。她的眉毛不很长,直直的,看上去很精神,瞳仁则是栗子色的,有点忧伤的味道……
渐渐地,少女的脸上绽出了松弛的笑容。原以为她面对的会是怎样一个面目狰狞的恶魔,没想到竟是这样一位威风凛凛、仪表堂堂的男子汉。
“你终于肯笑了?你知不知道你笑起来的样子更好看。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今年多大了?”
“耶珊,十七岁。”
“你说话总是这么硬邦邦的,像颗砸不开的山胡桃?”
“我是个孤儿。如果我不学会保护自己,岂非任人糟蹋?”
成吉思汗出神地凝视着耶珊明艳的脸庞,暗想,人说草原有两个盛产“美女”的地方,一个在弘吉剌,一个在塔塔尔,原来确实不假。
耶珊大胆地迎住成吉思汗的目光:“我很美,是吗?”
“是的。”
“你有夫人吗?”
“有。”
“她叫什么名字?她也很美吗?”
“她叫孛儿帖。她曾被人喻为弘吉剌的月亮。”
“你打算拿我怎么样?”
“你说呢?”
“如果你娶了我,你夫人会怎么对我?”
“你希望她怎么对你?”
“如果她嫉妒我,我会忍耐;如果她虐待我,我会逃走。”
“你放心,她既不会嫉妒你,也不会虐待你。她是这世上独一无二的女人。”
“真的吗?我不信。”
“信不信以后再说。我看,还是让我先砸开你这颗山胡桃吧。”
耶珊尖叫一声,又羞又慌地试图躲避,却被成吉思汗拦腰抱起……
清晨,耶珊被一束刺眼的光亮惊醒过来。成吉思汗魁梧的身形出现在门口,显然,他刚从外面回来。
耶珊坐起慢慢穿着衣服。从那双不肯片刻离开的满含赞赏的目光里,她知道自己裸露的身段有多迷人。她挽起一头黑发,娇嗔地瞥了成吉思汗一眼:“干吗这样看我!难道一宿还没看够?”
成吉思汗笑着坐在她身旁:“你当真很漂亮。”
耶珊眼珠一转,不以为然地说:“亏你还是一位大汗,竟这般眼浅!见了我已是如此,倘若见了我姐姐,还不知会如何呢!”
“难道你姐姐长得比你还好看?”
“我岂能与姐姐相比!姐姐是月亮,哦,就像你那位夫人一样。我只是月亮边上的一颗星星——甚至连星星也够不上,最多算个山胡桃而已。”
“她现在何处?”
“你派人去找她啊。我想姐夫凶多吉少,姐姐一定是躲到了哪里。”
“你姐姐成亲了?”
“她和姐夫成亲快一年了,不过还没孩子。”
“如果我找到了你姐姐,你作何打算?”
“我情愿将今日之位让与她,从此为奴为仆,侍候你与姐姐。”
“果真?”
耶珊跪倒在成吉思汗面前:“若有半句谎言,让耶珊不得好死!”
成吉思汗慌忙伸手拉起了她:“你又何苦起这种重誓!好吧,我答应你,这就派人去找你姐姐。念在你们姐妹情深的分上,即使你姐姐不漂亮,我也一定设法找到她还给你。她叫什么名字?”
“耶遂。我敢发誓她不会让你失望。”
成吉思汗是守信之人,立刻派斡歌连带一队侍卫前去寻找耶遂。
功夫不负有心人。经过一番掘地三尺般的搜寻,斡歌连等人终于在营后的一片林中找到了藏匿于此的耶遂。他们如获至宝,立刻将她送往主营。
耶遂抱定必死的决心走入成吉思汗的大帐,没想到前来迎接她的竟是她日思夜想的妹妹。姐妹相见,不由抱头痛哭。
服侍姐姐梳洗更衣后,耶珊毫无隐瞒地讲述了自己如何被成吉思汗收为妃子以及如何请求成吉思汗相助寻找姐姐的经过。
耶遂开始还愣愣听着。听到最后,忍不住愤然作色:“你这不要脸的死妮子!自己嫁给仇人不说,还将亲姐姐牵扯进来。你当真不觉得害臊吗?”
耶珊既不辩解,也不生气,只用娇憨的笑脸淡化着姐姐心头的怒气。
“死丫头,你怎么不说话?”
耶珊拉过耶遂的手,温存地说道:“姐姐,你是妹妹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我们从小相依为命一同长大,你想妹妹焉有害你之理?”
耶遂的怨怒消失了。她轻轻叹口气,伸手拂去飘在妹妹脸上的几根青丝:“我知道你是出于好意,可姐姐毕竟是有夫之妇。就算你姐夫已经阵亡,我又怎能嫁与仇敌?”
“姐姐,你别总是‘仇敌仇敌’的,你先听我说好不好!这两日我常听一位老人家说古,确实也长了不少见识。他对我说,他曾是个走南闯北的铁匠,他的祖父也是一个走南闯北的铁匠。那个时候,与咱们临近的金国还比较强盛,为了加强对草原的控制,一直奉行一种叫做‘灭丁’的政策,就是把抓到的草原上的男人都杀掉,把女人和孩子掳去中原做奴隶。你可以想象得到,那样的情景是多么悲惨!后来,蒙古部的合不勒大汗联合各部奋起反抗,打退了金军的多次进攻,金国皇帝才收敛起来,再不敢轻易派军队凌虐草原。老人家说,草原若想强大,只有走向联合,最理想莫过于结束持续数百年来你征我伐的局面,所有的草原人统一在一面旗帜之下。其实每个草原人都向往统一,向往和平,但这要经过极其艰苦的努力,就像一个女人临产时经历的那种痛楚,问题是痛苦的代价是值得的。我觉得他的话未尝没有道理,姐姐,你觉得呢?”
“我听不懂你说的话!我倒觉得你在强词夺理,想替他辩解而已。”
“我究竟是99lib?不是替他辩解,姐姐与他相处后自会得出结论。先前,他派人去寻姐姐时,我已向他言明,只要找到姐姐,情愿将今日之位让出。姐姐,你切不可因偏见辜负妹妹的一片苦心!”
“这我倒不明白了,你既然认为他好,为何舍得让与我?”
“从小到大,姐姐总喜欢把最好的留给妹妹,现在该轮到妹妹把最好的让与姐姐了。这是我还姐姐的,希望姐姐能够珍惜。”
“你真的就认定他是最好的?”
“当然,除了他还有谁呢!姐姐,你简直想象不出他是个多有魅力的男人。”
“呸!这样的话亏你也说得出口,真不害臊!”
“害臊什么,我又没瞎说。”
耶遂还想再给妹妹泼泼冷水,忽听门外侍卫通报,大汗回来了。
耶遂起身欲躲,被耶珊一把拉住,耶遂挣脱不开,气得骂道:“放手,你这死妮子,快放手!”
耶珊笑道:“成吉思汗又不是魔鬼,你躲他做什么?”
姐妹俩正在拉扯纠缠间,成吉思汗大踏步地走了进来。耶遂不由自主地回头向他望了一眼,四目相对的瞬间,两个人都触电般地呆住了。
成吉思汗在想,原以为耶珊已经是万里挑一的美人了,没想到姐姐比起妹妹来还要标致,难怪耶珊会对她的姐姐那般自信……
耶遂在想,龙凤之姿,天日之表,哪个女人不梦想有这样的郎君?只可惜……
耶珊乘机抽身走了。
成吉思汗走近耶遂,伸出有力的膀臂将她揽入怀中。耶遂想挣脱,怎奈芳心乱跳,两颊生火,浑身一点力气没有。她抬起双眼,正遇上成吉思汗爱意浓浓、欲有所求的目光,情急中,不由可怜巴巴地叫起来:“不可以的。奴是有夫之妇啊。”
成吉思汗稍稍松开手,愣了片刻,笑了:“也就是你敢在这样的时候对我说出这样的话——与你妹妹相比,你倒更像一匹没上嚼子的烈马!好吧,我且不勉强你,我相信总有一天,你会心甘情愿地做我的女人。现在,陪我喝几杯酒总可以吧?”
耶遂不由自主地顺从了。此刻,她情愿看到他的愤怒而非他的笑容。因为她或许不会屈服于他的愤怒,却无法不屈服于他的笑容。
捌
成吉思汗召集军前会议,商议如何处置塔塔尔部众,商议的结果,是将妇女、儿童、工匠留下,其余一律处死。会议结束,为了庆祝胜利,成吉思汗决定在他的用二十二头牛拉着的斡耳朵(意即宫帐)里举行宴会,犒赏各部首领及重要将领。
成吉思汗举起金杯。顿时,喧闹的斡耳朵归于沉静,人们凝神听他讲话。
成吉思汗将第一杯酒赐给弟弟别勒古台。这一次战斗,别勒古台一箭射死塔塔尔首领察干,立下首功,成吉思汗夸赞他:铜铸的头,锥利的舌,钢铁的心,钉坚的齿。
别勒古台洋洋自得,饮尽杯中酒,大摇大摆地退下。
第二杯酒,成吉思汗赐给指挥这次战斗的元帅木华黎,夸赞他:助我做正当之事,止我做错谬之事,我才有今日成功。
第三99lib?杯酒,成吉思汗敬所有立功的将领,他深情地说道:“你们在明亮的白天,像雄狼一样深沉心细。你们在黑暗的夜晚,像乌鸦一样坚忍不拔。你们忠心护主,为我把顽石撞碎,将崖子冲破,把磐石击烂,将深水横断。我感谢你们。”
三杯酒饮毕,两个乐师熟练地调了调琴弦,音乐随之响起,一扫方才严肃的气氛。
音乐稍停,进入表演说书的环节。在胡日的伴奏下,乐师绘声绘色地唱起了多年前成吉思汗的异母兄弟别勒古台与蒙古主尔勤部著名大力士不里孛阔比试摔跤,不里孛阔最终不敌而死的往事。开始,说书人极力渲染不里孛阔的力大无比,用了许多形象生动的比喻,众人听得津津有味。
别勒古台从座位站了起来,不等说书人往下说,借口出去方便,摇摇晃晃离开了宫帐。术赤见三叔醉意已深,放心不下,悄悄跟出帐外。
此刻,别勒古台确有七八分醉意。他在夜色中站了一会儿,走下车帐,准备返回自己的营地。
无论过去多少年,别勒古台绝不愿意想起不里孛阔。他知道,作为汗兄一心想要铲除的亲族和政敌,不里孛阔注定无法逃脱死亡的命运。不里孛阔与他摔跤只不过是个局,当时,不里孛阔因惧怕成吉思汗,不敢拿出十分的本领与他对抗,甚至佯装倒地求败,成吉思汗却在不动声色间示意他将不里孛阔置于死地。从那一刻起,他成了草原人公认的英雄,然而,他的内心没有丝毫荣耀,如果说那件事还曾给他留下过什么印象的话,就只有不里孛阔圆睁着的、死不瞑目的眼睛。
别勒古台方便完,靠在树干上昏昏欲睡。这时 ,他听到一个陌生的声音细心细气地问他:“你们打算怎么处置塔塔尔人呢?”
别勒古台随口答道:“全杀掉。哎,你是谁?”
问话的人飞快地离去,并未留下只言片语。术赤从大帐出来,恰好看到这一幕,但没有听到两个人的对话。他吩咐叔父的侍卫将马牵来,准备送叔父回去休息。别勒古台对术赤素来百依百顺,两人上马,别勒古台边走边口齿不清地炫耀着他的功劳,术赤偶尔应和一两句。到了帐门口,秋夜的冷风袭来,别勒古台的头脑清醒了不少,他问术赤:“你看到刚才跟我在一起的那个人了吗?”
术赤回答:“看到了。他是谁?我正奇怪,怎么我一来,他就走了。”
别勒99lib?古台打了个寒战:“他……我……”
术赤突然明白了:“不好!三叔,你速带军队看紧塔塔尔人,我去通知父汗。”
术赤打马飞奔,却还是落在了一名传令兵的后面,他推开门,正听到最后几句话:“太突然了,他们杀了我们的士兵,抢了武器,退到了后面的林子……”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成吉思汗大为吃惊,他的脑子里飞快地转过了一个念头:塔塔尔人的异动想必是有人走露了会上的决定。他命各部将领做好战斗准备,将领们随他向帐外走去。在门边,成吉思汗看到儿子术赤木然伫立在夜色中,帐中透出的光线将他的脸照得异常苍白。
蒙古军队面对的是为儿子可以付出生命的母亲,为兄弟不惜洒尽热血的姐妹,这一场始料不及的战斗让蒙古军队付出了沉重的代价,直到凌晨,他们才将塔塔尔部众的叛乱重新平定。成吉思汗久久伫立在阵亡将士的身边,只觉痛心疾首。
这一切原本不该发生,为何偏偏发生了?
众将簇拥着成吉思汗回到大帐。成吉思汗居中高坐,脸色阴郁愤恨,几乎没有一个人敢迎视他那双杀机毕现的眼睛。他环视了一下四周,发现只有别勒古台的位置上空无一人:“别勒古台呢?”他厉声问,声音近乎咆哮。
众人不知不觉地打了个哆嗦。
木华黎急忙回道:“三王爷受了重伤,臣已派人将他送回营帐接受诊治。”
“受伤了?要紧吗?”
“还不清楚。”
“也罢。既如此,除他之外,其他人都到齐了。现在,我要问问你们大家,昨晚宴会进行当中,在座的人几乎每个都出去过,那么,是谁将会上的决定泄露给了塔塔尔人?”
人们不安地垂头不语,成吉思汗与儿子术赤四目相对。方才那张失去血色的脸飞快地掠过脑际,一种不祥的预感霎时抓住了做父亲的心。不!不可能!绝对不可能!他太了解儿子了,术赤从来不是一个喜欢信口开河的人,他只是预感儿子将要承担什么——承担什么呢?不会是……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片刻,术赤走到大帐中间,缓缓跪下了。“是我,父汗。”
人们全都愣住了,甚至连有着思想准备的成吉思汗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机械地问,声音无力、犹豫:“是你?你如何走露了消息?”
“父汗不必多问。总之是儿臣口风不严,泄露机密,才酿成如此惨祸,儿臣情愿以死谢罪。”
成吉思汗的心在滴血。他知道事情的真相一定不是这样的,不是的。儿子是个什么样的人,他比任何人都清楚,然而此刻,他又能做些什么呢?
阿勒坛(成吉思汗的叔祖忽图赤大汗的幼子)与忽察尔(成吉思汗的亲伯父捏坤之子,其时捏坤已病逝)彼此交换了一个意味深长、幸灾乐祸的眼神。
壹
身为成吉思汗的族叔和堂兄,他们多年前之所以离开札木合选择追随羽翼尚未丰满的成吉思汗,是因为他们觉得以成吉思汗的才略远比札木合更适合领导他们攫取权势和利益。随着时间的推移,他们发现自己想错了,成吉思汗是个天生的领袖不假,问题在于,他并不是他们需要的领袖。
他们怀念昔日在贵族会议上拥有与汗平等的权力,而成吉思汗却从被拥立为汗开始即着手改变传统的部落联盟联合议事制度,逐步形成一种不同于克烈联盟、乃蛮联盟以及札答阑联盟的唯汗权独尊、由汗本人统一指挥军队和决定军政大计的政权体系。在这个政权体系中,他们已沦为成吉思汗的附庸。
他们不甘心沦落到现在的处境,只是暂时还没有规划好未来的出路。正是受这种敌意的心境支配,他们此时此刻很想看到成吉思汗如何处置术赤。他们知道,成吉思汗为整肃军纪,不可能不杀术赤,然而,杀死一个身世有疑的孩子,又势必引起人们的猜测,以为他是借机除之。无论怎么做,都会贻人话柄。
术赤凝视着父亲,神情中没有丝毫的愧疚,只有令人惊骇的坦荡和宁静。他用眼神催促父亲,成吉思汗却无法做出决定。即将远去的是他的儿子啊,是他得不到的儿子,是他不能失去的儿子,纵然军纪如铁,他又怎能下得了这样的决心!
术赤的眼睛里分明掠过一丝焦虑,他站起来,背转身。成吉思汗的心颤抖着,在极端痛苦的抉择中,他挥挥手:“推下去,斩!”
木华黎、博尔术跪下了,合撒尔、主尔台、惠勒答尔跪下了,接着,除了阿勒坛和忽察尔之外,所有人都跪下了。木华黎苦苦哀求:“大汗,念在大太子对塔塔尔一战立下不少战功的分上,请您允许他将功折罪,饶他一死吧。”
“饶了大太子吧。”主尔台、惠勒答尔也说。
“大汗……”
“你们,不必多言!”成吉思汗将脸转向一边,含悲忍泪。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成吉思汗的脸色也越来越难看。扯着他袍襟的木华黎分明感到一种绝望的颤抖正在传给自己,内心充溢着深沉的悲悯。素以刚毅坚强著称的成吉思汗,面对死亡都不曾皱过眉头,这一次,他何以让人觉得有点陌生?还有术赤,与他朝夕相处的木华黎比任何人都了解这个孩子深不可测的才华与潜力,难道长生天真的忍心夺走这年仅十四岁的生命?
正当人们悬着的心如同落入冰窖中时,押送术赤的士兵风风火火地回来了一个。成吉思汗浑身一震,想问什么,喉咙却似被堵住一样,什么也没问出来。
士兵喘息着:“三……三王爷不准行刑,他说,大太子是无辜的,泄露消息的人是他!”
“别勒古台?他人在哪里?”成吉思汗惊怒交集。
士兵胆怯地回道:“在……在外面,他昏过去了。”
成吉思汗带领众将匆匆来到行刑处。术赤身上的绑绳尚未解开,正跪在别勒古台身边,忧虑地俯视着身上血迹斑斑的三叔。别勒古台依然昏迷不醒,莫日根大夫匆匆赶来,成吉思汗命他速为别勒古台诊治,过了一会儿,别勒古台吐出一口血,苏醒过来。
“你感觉怎么样?”
别勒古台看看术赤,又看看成吉思汗,声音微弱却清晰:“放了术赤!是我酒后走露风声,与术赤无关!你杀了我吧。”
“三叔……”
“术赤,你记住,三叔不要你顶罪,三叔只要你活着。”
成吉思汗何尝不知道,术赤根本不会泄密。可当时他又能怎么样?一个是儿子,一个是兄弟,哪个不是骨肉连心?所以术赤一主动承认,他也只好将错就错了。问题是,现在真相大白,他真的要将重伤的别勒古台治罪吗?
成吉思汗的矛盾瞒不过众人的眼睛,主儿台想出了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大汗,我以为,别勒古台在攻打塔塔尔人时受伤,已是长生天代大汗惩治了他。罪无二罚,还望大汗体察天意,不可再行降罪。”
答里台也说:“是啊,大汗,别勒古台生死有命,请大汗交付天意吧。”答里台是也速该巴特的亲弟弟,他当然不想看着一个侄儿被另一个侄儿处斩。
莫日根大夫到了此时也听出了事情的原委,他毫不犹豫地对成吉思汗说:“大汗,您想怎么处置三王爷,老夫无权过问。但现在三王爷是我的病人,在我为他治疗前,任何人不许动他。”
木华黎等人巴不得事情这样解决。趁着成吉思汗还在犹豫,合撒尔向别勒古台的侍卫做了个手势,聪明的侍卫会意,立刻赶来一辆宽辋马车。惠勒答尔帮大夫和侍卫将别勒古台抬到车上,别勒古台一边挣扎,一边喊着:“别管我,让我去死吧。”挣扎牵动了伤口,他又昏了过去。
目送马车走远,木华黎挥刀挑断了术赤身上的绑绳。术赤抚摩着绑得发麻的双臂,一言不发地望着父亲。
成吉思汗异样地看了儿子一眼,转身走了。木华黎拍了拍术赤的肩头,努努嘴,术赤反应过来,急忙跟着父亲来到大帐,一进门,术赤远远就跪下了。
成吉思汗背对儿子默立着,术赤看不到他的脸,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他嗫嚅着:“父汗,对不起,我……我知道您一定还在生儿臣的气,可……可当时事出无奈,为救三叔,儿臣只得……”
成吉思汗打断了儿子的话:“别说了,你起来,过来。”
术赤听话地走到父亲面前。经过这番生死离别的考验,父子二人都有一种恍若隔世之感,成吉思汗长久地轻抚着儿子的肩头,终于,泪水潸然而下:“除了感谢长生天,我还能说些什么呢?我以为要失去你了,没想到长生天又把你还给了我。”
在最初的一瞬间,术赤以为自己看错了。从小到大,他还从来没有看到过父亲流泪,父亲在他的心目中,是一个像岩石一样坚强无畏的男子汉。
然而,此时的父亲的确在流泪,而且,父亲的眼泪还是为他而流!在那心灵完全相通的一刻,术赤再一次清楚地意识到,此生能做成吉思汗的儿子,他纵死无怨。
术赤垂下了头。
父亲的眼泪,全部流进了他的心里。
耶珊在门外目睹了这情景交融的一幕,悄悄退去了。
她之所以会来这里,是因为她放心不下,或者说是因为只有她知道那个套出了别勒古台的实话又转告给塔塔尔部众的人是谁。昨晚,她亲眼看见姐姐换上男装溜出了成吉思汗的大帐,之后便发生了一系列变故。她明白这是姐姐欠了成吉思汗还了塔塔尔部众的。还了的,已然了却,欠了的,恐怕需要她们姐妹用一生来还。
成吉思汗准备对出征塔塔尔部的将士论功行赏,他命速不台、博罗忽打扫战场,清理财物。下午,他与侍卫们打了几场马球,刚刚回到大帐坐下,速不台、博罗忽求见,成吉思汗让他们进来,笑眯眯地问道:“都清点完了?”
“基本上完了,只是……”速不台欲言又止。
博罗忽不耐烦,瞪了他一眼说道:“怕什么!你不说我说。阿勒坛、答里台、忽察尔三位首领拒不交出他们缴获的财物,我们与他们理论,被忽察尔首领撵了出来。”
成吉思汗的心中腾起一股怒火。这几个自以为是的亲族首领!他们仗着当年将他推上汗位有功,一向飞扬跋扈,骄横贪婪,他早就想拿他们开刀,杀一儆百。这一次,或许正是个机会……
博罗忽见成吉思汗沉吟不语,以为他难下决心,愈发气愤:“汗兄,你倒管是不管,你若不管,我这就去告诉大家把财物都抢着分了。”
速不台急忙推了博罗忽一下。任他是成吉思汗的义弟,也不能对成吉思汗这般放肆。成吉思汗并不介意,取出錾金令箭,交给博罗忽:“瞧你这急性子!我何尝说过不管。不过,你们只需将三位首领私藏的财物没收也就罢了,切不可伤害他三人性命。”
“留下他们,早晚是个祸害!”博罗忽硬邦邦地撂下这句话,走了。
慑于成吉思汗的威严,博罗忽更以武力相逼,三位首领不得不乖乖交出私自藏匿的全部财物。然而,博罗忽说得没错,在三位首领特别是阿勒坛、忽察尔心中埋藏的仇恨,如同一只蛰伏的猎豹,正在等待给予它的猎物最后的、致命的一击。
后来,在“合兰真”大战前夕,三位首领在札木合的挑唆下离开成吉思汗投奔了克烈部,他们的离开,在很大程度上改变了成吉思汗与王汗的力量对比。
塔塔尔部既平,成吉思汗决意联合王汗的克烈部,乘胜出兵西部强敌乃蛮。王汗欣然接受了约请。想当年,王汗的叔父就是从乃蛮借来军队才将他赶下汗位,那之后他仓皇出逃,四处碰壁,尝尽了冷眼和屈辱。后来,若非也速该巴特仗义相助,他还不知身在何方。回想起那时的狼狈,他怎能不想报仇雪恨!
经过认真商议,王汗和成吉思汗决定放弃塔阳汗不打,先攻打塔阳之兄不亦鲁黑。乃蛮先汗必勒格去世后,他的两个儿子不亦鲁黑和塔阳同室操戈,其结果是,塔阳在元帅可克薛的支持下夺得了汗位和大部分部众,不亦鲁黑则被赶到了贫瘠的山区。因此,这种先弱后强、先外后内的安排是明智的,成吉思汗一向反对贸然深入敌人腹地打无把握之仗。何况此次进攻乃蛮,与其说是军事决战,不如说是军事试探。
不亦鲁黑的军队实力远逊于塔阳汗,面对两支劲旅,他自知不敌,索性主动放弃营地,逃入阿尔泰山山区。为确保周全,他一边派人向塔阳汗求援,一边命手下勇将也迪士断后。
联军方面担任先锋的是蒙军元帅木华黎。他深知,敌人熟悉地形,一旦遁入山中,联军再想取胜,势必难上加难,因此急派博罗忽率轻骑一支沿路追击,并给了博罗忽八字将令:穷追不舍,急攻猛打!
博罗忽兼夜而行,终于在阿尔泰山山麓追上了奉命断后的乃蛮将领也迪士。双方只经一仗,博罗忽便将也迪士走马生擒,乃蛮断后部队大部分非死即伤,余者拼命逃入山中,正好.99lib.给博罗忽做了向导。
阿尔泰山山势陡峭,层峦叠嶂,山中只有一条道路可以通行。博罗忽牢记将令,不做任何停留,一直追到科士力巴失湖畔。黎明时分,乃蛮营前一支轻骑犹如从天而降,许多乃蛮将士睡梦中便做了无头之鬼。到处是刀光剑影,不亦鲁黑更加慌了手脚,率残部仓皇而逃。
待成吉思汗和王汗分率两部人马进入阿尔泰山山区时,博罗忽已押解着从乃蛮部缴获的战利品及俘虏与联军会合了。
联军对乃蛮一仗进行得如此顺利,固然得益于主帅木华黎对敌情的准确判断以及高超的指挥艺术,同时与博罗忽的英勇善战密不可分。通过这次战斗,博罗忽声威大振,“孤胆英雄”的美名传遍整个草原。
按照原定计划,联军在阿尔泰山附近稍事休整后,徐徐踏上归程。
王汗异常振奋。他兵不血刃、毫发未损便报了一半大仇,还获得丰厚的战利品,心里别提有多高兴多得意了。
不出几日,联军来到拜达里格河河谷,一支大军挡住了他们的去路。为首正是乃蛮元帅可克薛。
可克薛奉塔阳汗之命,从乃蛮本部发兵驰援不亦鲁黑。孰料不亦鲁黑畏敌如虎,不着一兵不战自退不说,还被克、蒙联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打了个落花流水,本人也逃得不知去向。可克薛只好改变战术,利用地形熟悉,抄小路抢先占领了拜达里格河河谷这个交通要道,以期与联军决一雌雄。
可克薛曾与王汗交过手,丝毫不把王汗放在眼里。他只对威名远扬的成吉思汗感兴趣,一心想会会这位蒙古大汗,乘机探探蒙古部的虚实。无奈此时天色已晚,双方只好约定明晨厮杀。
王汗、成吉思汗各自扎下营盘,营中燃起堆堆篝火。蒙营除了派出巡哨轮流值勤外,很快沉入一片寂静中。克烈方面却迎来了一个不眠之夜。
在某座帐子昏暗的灯光下,一张苍白阴郁的脸显得格外引人注目,原来又是阴魂不散的札木合。
“十三翼”大战后,札木合的命运同成吉思汗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成吉思汗的事业蒸蒸日上,他却捉襟见肘、举步维艰,这一切自然而然地激起了他对旧日安答最深刻的嫉恨。他的心从未平静过,他的眼睛一刻不停地关注着安答的动向,从每一个“缝隙”中寻找机会。他很清楚,现在的他单凭自身的力量已失去了与安答抗衡的可能,那么,他何不借助一切反对成吉思汗的力量,有时甚至是其盟友之力呢?
此番征伐乃蛮,札木合一直秘密随行。一路上,他没少和桑昆商议如何借乃蛮人之手不露痕迹地将成吉思汗置于死地,如今,可遇而不可求的机会终于来了,桑昆带着札木合匆匆赶到王汗的营帐。
对于札木合的出现,王汗显然十分惊讶。尤其见札木合一脸严肃的样子,令他心生狐疑,急忙询问缘由。
札木合煞有介事地说道:“王汗,我得到了一个重要情报,成吉思汗已与可克薛达成秘密协议,您的处境很危险。”
札木合话音刚落,坐在他对面的一位年轻大臣忍不住叱道:“一派胡言!你有什么证据?”
札木合并不动怒。他认识大胆质问他的青年是王汗的顾问镇海。镇海出身畏兀儿贵族,学识渊博,堪称王汗手下胆识兼备的干才。
王汗同样不能置信。他与义子刚刚还在并肩战斗,明天仍将继续并肩战斗,铁木真怎能这么快就与乃蛮部结成联盟呢?不可能,这是札木合危言耸听!
札木合从王汗的眼中看出了一丝疑惑,益发将表情和语调都调整得恰到好处。“王汗啊,且不说我获得的情报千真万确,就是您老自己用心想想,也不难发现铁木真的许多破绽,只可惜您被他所谓的忠诚、孝敬蒙住了眼睛,一时看不清他虚伪狡诈的真实面目罢了。”
“哼!本汗倒要听你说说看他有哪些破绽?”
“既然王汗允许我说,我便拣紧要的说。我可不可以先向王汗请教一个问题:方今草原,实力最强的属哪几部?”
“当然是我克烈、乃蛮和蒙古部了。”
“蒙古部为何会在短短的几年之内就从一个无足轻重的小部一跃而成今日的草原强部呢?其中原因无须我多说想必您也清楚。这些年来,铁木真通过不断征伐,已将草原东部据为己有,那么您是否相信,作为一个有能力有野心的部落之主,他会对您所据有的草原中部土地以及图拉河畔丰美的草场毫不动心?”
“本汗还是不信,除非你能拿出证据来。”
“可克薛难道还算不得最好的人证?”
“可克薛?”
“对。”
“怎么说?”
“王汗,您不妨换个角度考虑一下,为什么我的安答铁木真在轻取不亦鲁黑后不去乘胜攻打塔阳汗,却一再坚持退兵?还有,为什么可克薛会提前在拜达里格河河谷设下伏兵?铁木真为什么一见可克薛便力主休战,又是谁将营盘紧靠可克薛扎下?将这种种疑点联系起来,您不觉得您的义子早有预谋吗?我最尊敬的王汗,只怕明晨当您一觉醒来,面对的将是一个新的联军。”
王汗不断用手捋着胡须,脸上露出犹疑不定的神情。听札木合这么一说,他也开始觉得义子的所作所为颇有些令人费解。莫非……
镇海见王汗沉吟不已,忙道:“王汗,你千万不可……”
“住嘴!这九九藏书里轮不上你讲话!”桑昆恶狠狠地打断了镇海的话。
“依你之见,我们该怎么办?”王汗问,显然他已被札木合说服了。
“无妨,趁他们双方尚未觉察,我们可以让将士们每人燃起一堆篝火,制造出我部已就地扎营的假相,然后神不知鬼不觉地撤离战场。”
“这……好吧。”
札木合的唇角不觉掠过一丝得意的冷笑。铁木真啊铁木真,等你明天醒来发现你的盟友已将你独自抛给了强敌,你的脸上该是怎样一副表情呢?
贰
凌晨,成吉思汗刚刚起床,便听到帐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接着,博尔术不及通报,推门而入:“大汗。”
怎么回事?成吉思汗用目光迎住了博尔术。
博尔术尽量将语气放缓:“大汗,王汗的营地……空了。”
“什么?”成吉思汗简直无法置信,“木华黎呢?”
“木华黎担心发生意外,正在安顿各部做好应付突发情况的准备。”
“哦……”成吉思汗多少放下心来,“我们同去看看。”
成吉思汗和博尔术来到营后,向王汗的大营放眼望去。只见那里一片死寂,几堆尚未熄灭的篝火还在冒着淡淡的青烟。毫无疑问,王汗确实将他独自甩给了敌人。渐渐地,成吉思汗的身边围上了一群高级将领,不多时,木华黎也匆匆赶来了。
“乃蛮那边有什么动静?”
“很安静,安静得有点反常。”
“你的意思是……”
木华黎微微点头,目光炯炯地注视着成吉思汗。
“好,通知各部,即刻撤回撒阿里草原。合撒尔,你留下负九九藏书责监视乃蛮军的动静,记住,切不可贸然与之冲突,待探明情况后,见机撤回撒阿里草原与我会合,我会派人接应你。”
“喳。”
尽管蒙军方面采取了一系列应变措施,他们的撤退却异常顺利,根本没有遇到伏击或追击,事实上,他们连乃蛮人的影子都没见到便从杭爱山另一侧撤回了撒阿里草原。数日前,联军就是从这里出发去攻打不亦鲁黑的。
现在,成吉思汗可以静下心来想想王汗这次很不光彩的背叛行径了。其实这个疑问在整个撤退过程中都一直萦绕于他的脑海,只不过他苦苦思索仍不得其解罢了。
没有道理啊,他和王汗一直合作愉快,王汗怎能说变就变呢?
众将知道成吉思汗的心里很不痛快。话又说回来,他们哪个人不是恨得牙根痒痒?王汗莫名其妙地将藏书网 他们甩给了敌人,若不是事态的发展对他们出奇地有利,天晓得他们还能不能双脚踩在眼前这片绿草地上呢?
第二天,合撒尔也撤回了撒阿里草原,他带给汗兄一个并不让人感到意外的消息:乃蛮军队早就离开了营地。
成吉思汗毅然下令在撒阿里草原驻营,他凭经验已经预感到王汗将凶多吉少。
可克薛不愧为久经沙场的老将,仅从观察克烈、蒙古两部扎下的营盘,便对两部的军事实力得出了一个大致的结论。克烈军队人数多于蒙军,但在训练有素、纪律严明以及士气高昂等方面却远逊于蒙军,他断定,次日开战,蒙军才是他们真正的、强劲的对手。
正当可克薛苦思对策时,巡哨来报,克烈部不知何故弃营而逃。
可克薛精神为之一振。
不论王汗遽然逃走的真正原因何在,这个意外出现的态势显然对乃蛮方面极为有利。至于是要等到明日清晨单独与成吉思汗的蒙古军开战,还是追击令人鄙视的王汗,可克薛觉得没有必要为此大伤脑筋。事实明摆着,一个被蒙在鼓里但全军严阵以待,“四狗”(指哲列莫、速不台、忽必来、哲别),“四弟”(指合撒尔、别勒古台、合赤温、帖木格),“四义弟”(指曲出、阔阔出、博罗忽、喜吉忽),“四子”(指术赤、察合台、窝阔台、拖雷)。一个自作聪明却疏于防备,哪个难攻哪个易取,一目了然。而且他相信,一旦王汗遭到伏击向成吉思汗求援,成吉思汗也断不会出手相救一个阴谋背叛他的“盟友”。
可克薛采取了与王汗相同的方式离开了营地。这样他既可以不使王汗觉察,也不会惊动成吉思汗。应该说,熟悉地形的乃蛮军比克烈军占尽优势,他们抢先一步占领了克烈军撤回黑林老营的必经山口。
王汗自以为此举万无一失,防备很松懈。倒是札木合不敢掉以轻心,即将通过杭爱山山口时,他多了个心眼,先派小股骑兵探探虚实,结果这小股骑兵被乃蛮军队用弓箭挡了回来。
札木合情知不妙,王汗和桑昆也吓得没了主意。再说克烈军也不同于蒙古军,危急时刻,他们缺乏那种坚不可摧、一往无前的精神和勇气。札木合几次想组织军队突围,均以失败告终。
王汗身临死地,方才悔之莫及。他又想起义子。当然,向义子求援确实难以启齿,即使义子见死不救,他也无话可说,问题是除此之外他实在想不出更为妥当的办法。
而此时占据高地的乃蛮军正绕下山隘,准备对他们形成合围之势。王汗看准了这唯一的有利时机,也不同儿子、札木合商议,传来镇海,要他速与武艺高强的亦图坚设法杀出重围,向成吉思汗求援。亦图坚是王汗的贴身侍卫,武艺高强,在克烈部无人可望其项背。待一切安排完毕,他才派人将他的决定告诉了桑昆和札木合。
桑昆、札木合嘿然冷笑,相顾无言。
镇海颇有头脑,他和亦图坚乘乱混出一片狼藉的战场后,并没有回原来的驻营地寻找成吉思汗,而是沿着杭爱山一路追下去,几乎紧跟着合撒尔来到撒阿里草原。
成吉思汗在他宽敞的营帐里接见了镇海和亦图坚,镇海急切又不无羞惭地叙述了王汗目前面临的险境以及请求。成吉思汗认真听完他的话,关切地问道:“我父汗还有其他要求吗?”
“王汗希望由‘四杰’亲自领兵相救。”(“四杰”:指博尔术、木华黎、朝伦、博罗忽四人)。
没等成吉思汗开口,早已义愤填膺的博罗忽使劲一跺脚,怒道:“这叫什么事!我才不去!他死了活该!”
“你给我住口!”成吉思汗厉声喝止了他,转出桌案,扶起镇海和亦图坚,“时间紧迫来不及款待二位了。王汗安危为重,待救出王汗,我再亲自拜谢镇海先生对我儿教诲之恩。当然,还有亦图坚将军相助我夺回夫人之功。”
镇海投效王汗还不足两年。数月前,由于打猎偶遇,他结识了成吉思汗的三太子窝阔台。聪九九藏书明好学的窝阔台敬重镇海的学识修养,愿拜镇海为师,镇海欣然收下了这个弟子。只是他没想到成吉思汗也知此事。
成吉思汗转向四将:“博尔术、木华黎、朝伦、博罗忽听令:我命你四人率怯薛军八千火速驰援王汗,救不出王汗,我唯你四人是问!”
“喳!”四将接令。博罗忽虽不情愿,终究不敢抗命。
成吉思汗亲将四将送出营外,该交待的他都已交待,相信四将不会有辱使命。
此刻,王汗的处境确已岌岌可危了。
可克薛正待全歼克烈部,不料自己军中陡然大乱。“成吉思汗派援军来了”、“‘四杰’来了”的呼声传遍了整个战场,乃蛮军陷入恐慌之中,克烈军则因看到了希望,一反方才的悲观萎靡之势,锐气大增。
可克薛再也无法控制局面,不由仰天长叹:他居然错看了成吉思汗!
成吉思汗不仅派来了援军,而且来得如此神速!
一个刚刚被出卖后还肯尽弃前嫌赴人急难的人,该有怎样一种广阔的胸怀?该有怎样一种恢宏的气度?
可克薛被迫挥令撤退。
王汗的家眷陆续被朝伦、博罗忽找到救出,谁知其中偏偏少了一个关键人物:察如尔。王汗膝下只有桑昆和察如尔这一对儿女,察如尔是王汗和汗妃的命根子,如今不见了女儿,汗妃顿时急得像疯了一样,非要立刻找到女儿,否则她也不想活了。正当这里乱得不知该如何是好时,一匹快马疾驰而来,马上端坐着一位盔甲鲜明的小将,小将的身后还坐着一个女孩。
“额吉。”看看近前,女孩跳下马背,一头扑进母亲的怀抱。
汗妃连连吻着失而复得的心肝宝贝,脸上又是泪又是笑:“女儿,乖女儿,你可把额吉吓死了。”
察如尔回头指指自己的救命恩人:“额吉,是术赤太子救了我。”
术赤也跳下战马。一身戎装,使他显得越发俊秀威武。
汗妃还没有顾上向术赤表示谢意,朝伦和博罗忽已经一边一个拉住了术赤的手:“你怎么会来这里?”
术赤淡淡一笑。
出征那天,术赤并没有随部队出发,而是奉命去接从弘吉剌部押送铁器返回的舅父按陈。按陈是孛儿帖夫人的幼弟,比术赤年长两岁。德薛禅中年得子,对他自是钟爱异常。塔塔尔之战后,成吉思汗派人接来了岳父全家,此后,按陈在姐夫麾下成长为一名智勇兼备的年轻将领。
走在路上,术赤左思右想,无论如何放心不下父亲。这么多年,从他还是个年幼的孩子起,父亲出征时总会将他带在身边,而他也习惯了在第一时间内确知父亲平安的消息。如今战事未卜,他根本做不到若无其事。矛盾良久,他毅然做出决定:安排手下人代他接应舅父,自己则单枪匹马地前去追赶父亲的大军。
对于自己不遵汗命,他情愿事后被父亲责罚。
联军与乃蛮一仗进行得异常顺利,术赤追到撒阿里草原时,正遇上“四杰”驰援王汗,他便悄悄尾随而至,加入了随后的战斗。
按照术赤的本意,乃蛮军一撤退,他就该悄悄返回蒙古本营,可没想到他被一件意外的事情羁绊住了。
原来,王汗父子的家眷一直是被分开看守的。负责看守察如尔的乃蛮士兵是个色胆包天的主儿,他见察如尔娇小年华已出落得楚楚动人,不由动了邪念。乃蛮军溃败时,他乘乱将察如尔装入袋中,从营后仓皇出逃。
巧就巧在术赤怕被自己人发现,也从营后离开战场。术赤马快,行不多时发现前面有个人正慌慌张张地催马而行,看服色像是乃蛮人,他不由冲他高喝一声,那个人更慌了,丢了袋子便落荒而逃。
术赤也不去追赶,径直来到袋子前。
袋子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蠕动,他用刀割开袋口,当他看到袋子里装的竟是口里塞着布条、全身上绑的察如尔时不由大吃一惊。
按说,一个十一岁的小女孩临此大祸,吓都能吓个半死,岂料察如尔自始至终镇定异常,甚至当术赤为她包扎腿上不知何时挂出的伤口时她也一声没吭。她目光闪闪地注视着术赤低垂的脸庞。十一岁的小女孩还不懂藏书网得什么叫做爱情,但这面容却自此根植于她的心灵深处,并在她日后情窦初开时主宰了她最甜蜜最温馨的梦。
术赤告别众人,独自踏上归程。察如尔目送他催开坐骑,心中终究有些难舍。蓦然,她想起什么,飞快地跳到一辆马车上,吹起了那支她不止一次听术赤吹过的“神鹰曲”。深情悠扬的旋律中,术赤惊喜地回过头,向临风吹笛的小女孩使劲挥了挥手。
成吉思汗在撒阿里草原的营外亲自出迎王汗,他对王汗说的第一句话是:“父汗,您受惊了。”
王汗悔愧难当,一把抓住成吉思汗的手,老泪纵横,哽咽难语。
成吉思汗将王汗父子及其家眷请到自己的营帐,热情地款待了他们,好像他们是他特意请来的贵客,而非刚刚为他所救的盟友。席间,王汗不无羞惭地叙述了札木合挑拨他父子离开成吉思汗的经过,成吉思汗释然了。札木合的口才,足以将死人说话,何况是欺骗王汗这种耳软心活的人呢?王汗上当不足为奇。
王汗愧疚地注视着义子,半晌才小心翼翼地问:“铁木真,你再一次救了为父,为父该怎么谢你呢?”
成吉思汗急忙道:“父汗说哪里话?当年若不是父汗慷慨相助,我铁木真焉有今日一切?父汗恩德在前,铁木真相报在后,父汗无须总挂在心上。相信经此一事,我与父汗都能引以为戒。”
“你放心,为父再不会轻信他人挑唆了。”王汗发誓般地说。
酒过三巡,王汗推杯,轻轻地叹了口气。
“您怎么了,父汗?”
“铁木真,你……你能答应父汗一件事吗?”
“您说。”
“你也知道,我虽有子如同无后,我都不敢设想自己身后祖宗留下的这份家业是否能够保住。如果你真不嫌为父老朽,请你在我活着时应允作为我的长子守好图拉河吧。从今往后,你就是桑昆的亲兄长。”
成吉思汗一惊。尚未回答,桑昆已愤然离座,拂袖而去。
王汗面露惨色。
成吉思汗平静地为王汗斟满酒,笑着岔开了话题。
成吉思汗将击败可克薛得到的战利品全部赠送王汗,王汗返回黑林前,与成吉思汗再度郑重盟誓:远离谗言,相知不疑;生死与共,相守不弃!王汗带着这个誓言走了,成吉思汗衷心地希望这一次他们的盟誓不会再落空。
叁
生活如常。
只有术赤按照父母的心愿,从弘吉剌部娶回了达兰。达兰是迭克首领的侄儿越图的长女。越图曾经在铁木真和孛儿帖成亲时,出三题与铁木真赌赛,结果三赌皆输,反与铁木真结为安答。结拜仪式上,越图郑重地对铁木真说,我若有女,我子若有女,愿与孛儿只斤家世代结亲。成吉思汗一直记着越图这句话,所以为长子求娶达兰。达兰温柔贤慧,小两口婚后倒也恩爱和顺,相敬如宾。
一日,术赤闲坐无事,独自一人偷偷溜出去打猎。
他将马放出很远,一直搜寻着合适的打猎地点。突然,在事先没有任何征兆的情况下,胸部一阵剧裂的疼痛袭来,迫使他挣扎着从马背滑到草地上。渐渐地,疼痛变得迟钝了,与此同时,他却感觉心口憋闷欲裂,四肢和大脑的血液似要流空一般,他咬紧牙关,努力想挺过去,终究双膝一软,跪在了地上……
仿佛在黑暗中跋涉了许久,当术赤终于被一束光线惊醒过来,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张饱经沧桑的中年猎人的脸。术赤凝视着他,觉得奇怪,这张应该很陌生偏偏又似曾相识的面孔,居然会在他心中牵起万般的亲切和莫名的温暖。
“小伙子,你感觉好些了吗?”
术赤费力地点了点头。
“你叫……”
“我叫……乌格。”他随口编了个名字。
等术赤活动自如时,已与恩人变得很亲切很随便了。这许多年来,他还是第一次远离了纠缠着他的一切痛苦烦恼,他真想永远永远这样待下去,可是,母亲会如何呢?年轻的妻子会如何呢?还有他……他该不会因此把草原翻个底儿朝天吧?
术赤的矛盾瞒不过中年猎人的眼99lib.
睛。尽管只有短短数日的相处,中年猎人已打心眼里喜欢上了这个萍水相逢的小伙子。他常常使他想起自己的儿子,那个应该也是十八岁,应该也是这样挺拔这样帅气的儿子。或许,他也认识他的儿子?他不是蒙古部的人吗?他可不可以向他打听一下儿子的消息?不!他不能!他曾经发过誓,永远不会去影响儿子的生活,他恐怕只能带着这心灵深处的秘密独自走完一生。令他惊奇的是,术赤也谨慎地对蒙古部的一切保持着沉默,甚至从不提及自己的家人。从这点上看,他确实像个受过良好训练的军人……
术赤要走了,中年猎人默默地为他牵来一直精心喂养着的“草上飞”。临上马前,术赤忍不住与恩人拥抱了一下,对他而言,这是一种少有的情感外露。
“大叔,我一定会来看望你的。”催开坐骑时,术赤在心里庄重地允诺。
肆
一夜暴雨似乎也没能驱散凝结在空气中的暑闷。这天,术赤独自一人正在帐中挥汗如雨,侍卫来报,外面有位客人求见。术赤心中一动,忙随侍卫来到帐外。
果然,来者正是他念念不忘的救命恩人。令人不解的是有些时日不见,恩人何以显得那么憔悴,那么清瘦?
“大叔,”术赤又惊又喜地迎了上去,“真的是您!”
客人久久地注视着他。在他的凝望下,术赤蓦然觉得有一些紧张和慌乱。“您……您请进!”他掩饰地闪过身,将客人让至帐中,“对不起,我去看望过您,您……我……”
客人好似没有听见术赤期期艾艾的解释,他只顾环视着术赤那阔大的帐子,脸上流露出一种恍惚的、怅惘的神情。
“大叔,您怎么了?”
客人的目光这才落在术赤的脸上:“你,到底叫什么名字?”
术赤一愣,旋即明白过来,尴尬地笑了:“对不起,那天,我随口编了个名字,是不想引来太多的麻烦,并非存心骗您。”
“如果你不编那样的名字该有多好……”客人喃喃着,似有无限隐痛。
术赤没有听清:“您说什么?”
“没什么。我这次来,就是想看看你,想看看你过得好不好。”
“大叔,”术赤开始意识到客人反常了,“您为什么这样说?”
客人已然背九九藏书转身,强忍着满腹悲伤和留恋。“孩子,我必须走了,你多保重。”
“术赤。”帐外传来了孛儿帖的声音。
“我额吉来了。正好,她一直都想亲自谢谢您呢。”术赤的脸上露出了喜悦的笑容,客人却不由自主地颤抖了一下。
术赤在门口迎住母亲:“额吉,您快来见见救我的大叔。”
“哦,是吗?你的恩人来了?”孛儿帖微笑着向站在帐中的客人走去。她当然得好好谢谢儿子的恩人。
客人抬起低垂的眼帘,恰与孛儿帖四目相对。
仅仅瞬间,孛儿帖脸上血色全失,摇晃欲倒。
术赤一把抱住骤然昏厥的母亲:“额吉,额吉,您怎么了?大叔,快来帮我一下,我额吉她怎么了?”
两个人忙乱地将孛儿帖放在床上。术赤无意中扭头望了客人一眼,却发现客人正百感交集地凝视着母亲。他恍然意识到什么?99lib.,差点窒息。“您……您到底是谁?”
客人被术赤的喝问唤回了理智。“拿酒来!”他威严地命令。
术赤身不由己地服从了。
孛儿帖被酒呛得咳嗽了几声,慢慢睁开了眼睛。当她看到那个正俯视着自己的男人时,似又回到往日的噩梦中,不觉惊恐地、求助地唤出:“铁木真……”
客人的心如同被狠狠抽了一鞭子,他转身向门外走去。
术赤抓住了母亲的双手:“额吉,他是谁?您快告诉我。”
孛儿帖痛苦地注视着儿子。
术赤全明白了。
“术赤,你去哪儿?”母亲焦灼的呼唤止住了儿子的脚步,仅仅片刻。
“额吉,您拦不住我。无论如何,这一次我一定要问个明白。”
得到侍卫通报的成吉思汗匆匆赶到儿子的营帐。孛儿帖一见丈夫,扑过去抓住他的手臂,失声痛哭起来。
“孛儿帖,发生什么事了?儿子呢?”
“儿子去追他了。他来了。铁木真,你一定要把儿子追回来啊。”
“他?哪个他?”
“赤……赤勒格尔……”
“什么!”成吉思汗只觉脑子里“嗡”的一声,“快,跟我来!”
伍
术赤拼命追赶着赤勒格尔。他万万没想到,自己的救命恩人竟是为自己的一生抹上了浓重阴影的那个人,但此时驱使他一定要追上赤勒格尔的动机,却既不是为了爱,也不是为了恨,而是要将一切都弄个水落石出的决心。
终于隐隐看到了赤勒格尔的身影。
赤勒格尔独立在月光下,思绪依然停留在方才与孛儿帖邂逅的那一幕上。没想到,真的没想到,他今生今世还能再见孛儿帖一面。十六年的时间并不短暂,他对她的爱依然如故。孛儿帖毕竟是他唯一爱过的女人啊,可是,她望着他的眼神……她呼唤着那个对她来说永远刻骨铭心的名字,就像他们刚刚成亲的那一夜,她嘤嘤低泣时呼唤的那样,就像她每一次在梦中呼唤的那样。他实在无法忍受那种撕心裂肺的痛苦,冲开了门外侍卫的.99lib.
阻挡,跃马狂奔在黄昏笼罩下的草原。
直到月挂中天,他才渐渐平静下藏书网来。他不由想到了术赤,想到了这件事可能会对那个孩子产生的影响,他不能不为自己的轻率行为后悔了。他勒住坐骑,等待着术赤。他知道术赤一定会来。
马蹄声由远及近,术赤在赤勒格尔的身后跳下坐骑。赤勒格尔回过头。澄明的夜色中,他们相对而立,几乎看得清彼此脸上的表情。
赤勒格尔率先打破了沉默,语气中满含着真切的父99lib.爱。“我知道你有许多话想问我。十六年了,我一直都在克制自己,不想影响你的生活,可……我牵挂了太久,我放心不下。孩子,不管你是否能够理解,你始终是我此生最爱的人,除了你,我的生命中已不剩什么了。你是我忍受下来的唯一的理由,我希望活着时能亲眼看到你幸福。”
术赤近乎麻木地倾听着赤勒格尔的表白,第一次想到自己或许真的是赤勒格尔的儿子。不!说“第一次想到”99lib.是不确切的,事实上,这十多年来,一直纠缠他、折磨他,让他沮丧消沉的不正是这个念头吗?应该说“第一次认定”才对,他第一次认定自己的血管里真的流淌着篾儿乞人的血。
术赤疲乏地靠在马上,脸上浮现出一丝奇怪的笑容。赤勒格尔不眨眼地望着他,心头阵阵发凉:“你怎么不说话?”
“您呢?为什么第一次见面不告诉我?”
“那时你说你叫乌格。”
“后来……您又如何知道了?”
“你走后,我一直惦记着不知你的病要紧不要紧。有一天,我来看望你,记得那天你刚率部狩猎归来,许多人簇拥着你,我混在人群中,终于弄清了你究竟是谁。可当时我还没有想好该如何与你相见,所以我离开了。我甚至都不清楚自己那一刻是高兴还是难过,我……”赤勒格尔说不下去了。
“但您还是来看我了。”
“我怕再不来,以后永远没有机会来了。”
术赤一震。他早就觉察到赤勒格尔非同一般的虚弱。
“他对你好吗?你快乐吗?幸福吗?”
有一次察合台冲他发火,说,真不知父汗怎么搞的,对你比对哪个亲生儿子都好。亲生儿子?亲生儿子……察合台是有权利这么说的,而且他现在再想起这句话来,也远不像过去那么觉得刺心。
许许多多曾被忽略掉的往事都在瞬间激活,术赤恍然明白,原来父亲那满含疑虑的父爱才是他生命中的一切。此时此刻,他只是有点迷惑地想起了一件事:他的四位义叔,他们一个是篾儿乞人,一个是泰亦赤惕人,一个是主尔勤人,一个是塔塔尔人,他们或许每个人都与父亲有着族亡家败的仇恨,可是他们中又有哪个人曾经想到过向父亲报仇呢?或许这就是被绑在战车上的草原的现状,血缘成了祭神的供品,亲情在马蹄下哭泣,还有冥冥中的无数冤魂……
“术赤?”
“嗯?”术赤温和地应道。
“你为什么不肯回答我的话?其实,从我第一次见到你起,就已经感觉出你生活得并不快乐。难道他对你不好吗?”
察合台说,对你比对哪个亲生儿子都好。可是父亲,如果我是你的亲生儿子,我情愿你对我不要这么好。
寂静中,赤勒格尔和术赤同时听到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越来越清晰。
术赤上前藏书网一把抓住赤勒格尔,焦急地催促:“您快走!”
赤勒格尔惨然一笑:“无所谓了,一切都无所谓了。”
术赤的额头上浸出了汗水,他猛地跪倒在赤勒格尔的面前:“我求您了,您一定要走!您曾经救过我的命,我不能眼睁睁看着您因为我而遭擒获,如果您坚持不肯走,我只能,我——”术赤一伸手从腰间抽出宝剑,架在了脖子上。
“不,不!快放下!术赤,你不能乱来!我走,我走!”赤勒格尔手忙脚乱地抱住了术赤的胳膊。
“快!”术赤使劲推了赤勒格尔一把。
但是,太晚了。无数火把从四面缩紧,形成了一个严密的火圈。
术赤无计可施。汗水不断地沿着他的额角流下,他只剩下一个念头,倘若赤勒格尔不能逃脱一死,他也不会独活于世。
赤勒格尔站在术赤身边,以一种超然的冷静欣赏着成吉思汗训练有素的骑兵。很快,包围圈在离他们十多米处停止了收缩,所有火把高举,照得中心亮如白昼。火光中,一匹神骏啼声“嘚嘚”地踱进圈内,马上端坐着成吉思汗。
术赤依然紧握着宝剑,奈何控制不住双膝的颤抖。
赤勒格尔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成吉思汗。
素未谋面,然而并不陌生。他是从孛儿帖痴情的爱恋中认识这个人的。当成吉思汗的全貌映入他的眼帘时,他突然心平气和起来。他早知道铁木真是唯一的,现在他更知道成吉思汗是草原唯一的,孛儿帖能有这样的丈夫,也不枉此生了。
成吉思汗望着不知所措的儿子,跳下马,一步一步向他走来。
术赤却一步一步地向后退缩着,手中的剑不知不觉掉在了地上。“放……放了他。”他艰涩地说。
成吉思汗不由看了看赤勒格尔,奇怪的是,他居然一点也恨不起他来。对于这个蹂躏过妻子又保护过妻子的人,他根本不想把他怎么样。重要的是儿子。“可以,我听你的。你呢?你该如何?”
术赤显然没料到父汗会这样回答,他的目光迷茫地掠过父汗和赤勒格尔。
他还从未这样清楚地意识到父汗与赤勒格尔之间的差别。
他们两个人,一个拥有权力、地位、荣誉,拥有忠诚的将士、美慧的贤妻,优秀的子弟,另一个除了他之外一无所有。而比这更现实的是,他们中一个完全占据了他的思想、灵魂、感情和理智,所以,他只能给另一个他的生命。
“我走!”术赤痛苦地做出了抉择。
成吉思汗的脸倏然变得像石头一样冷酷,一样无情。他无论如何不能相信,这就是他养了、爱了十六年的儿子给他的回答。
是的,他爱了十六年的儿子。如果说他以前没有意识到,是由于他执拗的回避,现在他却从内心深处突如其来的暴躁和妒忌中体会到了这一点。凡属于他的一切,他焉能轻言放弃?
赤勒格尔反而不觉得意外。术赤太善良了,善良到宁愿牺牲自己,也要成全弱者——毕竟在术赤的眼中,他赤勒格尔无论如何都是不能与成吉思汗相提并论的弱者。可他是不会让术赤同他一起走的,他分明从成吉思汗的眼中看到了一线杀机,这位意志如铁的蒙古大汗,需要的永远是绝对的忠诚,绝对的归属,他即便杀了儿子,也绝不会让儿子离开他半步。
就在这微妙的、连彼此心跳都能听得见的沉寂中,一个女人望月而跪,发出了自怨自责、痛不欲生的嘶喊:“长生天啊,你为什么要这样折磨我的孩子?你惩罚我吧,我才是个罪孽深重的女人哪!”
“额吉!”术赤冲到母亲面前,跪着抱住了她,“您不要这样——不能这样!”
母子紧紧相拥。他们的泪水流在了一起。
成吉思汗僵硬的表情缓和下来,他看了赤勒格尔一眼,打算让他走。但他的话卡在了喉咙里。
赤勒格尔,他怎么了?
赤勒格尔大睁着双眼,呆滞地盯视着前方,他的眼前晃动着无数的太阳,有一个太阳钻入他的脑中,开始灼烧,他的头随之胀大,胀大……就要爆裂……
“咕咚”一声闷响使术赤回过头来。“大叔,”他离开母亲,飞快地跑到赤勒格尔身边,从地上抱起了他,“您怎么了?您怎么了?”
经过了死亡来临前一阵最痛苦的挣扎,赤勒格尔现在平静了。他慈祥地望着术赤,似要将他的形象整个地刻入心底。“孩子,我要走了。你别难过,我知道自己随时会有这一天,才冒险来看你最后一眼。能死在你的面前,我已经很知足,很知足了。”
“不……”
“答应我,”赤勒格尔的声音越来越微弱,“好好……活着。”
“我答应您,我什么都答应您。大叔,不,阿爸,我爱您!您听见了吗?我真的很爱您!”术赤的泪水不断地滴落在赤勒格尔的脸上、手上。
赤勒格尔的眼中闪过一道明亮的光芒,“你……终于肯叫我阿爸了,谢谢……你,我可以……安……安心地……走了……”他的头无力地滑向术赤的臂弯。
“阿爸!”术赤摇晃着赤勒格尔的身体,绝望地呼唤。
没有回答。赤勒格尔再也不可能回答他了。术赤将赤勒格尔的脸紧紧贴在自己的脸上,无声地哭了。
正欲趋前安慰儿子的孛儿帖蓦然感到丈夫的手痉挛般地抓住了她的肩头。她没有去看丈夫,她清楚地知道,这对亲生父子间恐怕终生难以消除他们之间的误会和隔阂了。
陆
在孛儿罕山下一块僻静的所在,术赤亲手埋葬了赤勒格尔。
如果说过去术赤曾一度为赤勒格尔带给他的不幸而憎恶他,那么,随着赤勒格尔的逝去一切都已烟消云散,代之而来的是无法排解的空虚。真正的爱必定令人刻骨铭心,拥有时或不觉得,失去后才倍感它的可贵。
清风徐徐,一点点吹开了凝滞多时的闷热。术赤抬头望了望阴云密布的天空,看来,长生天将替他流下他流不出的泪。
风渐渐大起来,“劈劈啪啪”的雨点砸落下来,越来越急促。术赤却没有一点躲避的意思,他很想让雨水将自己淋个透,冲涤一下郁结在心头的忧伤……似乎有什么东西为他遮住了雨水,他正想看看怎么回事,耳边蓦然听到极轻极轻的“啊”的一声,接着,一样东西落下来挡住了他的视线。
与此同时,一声巨雷在耳边炸响。
术赤一把扯掉蒙在他头上的东西,这时才真正看清眼前惊人的一幕:父亲正与一个蒙面刺客激烈地格斗着,那刺客剑术高明,丝毫不在父亲之下。他有心上前助战,又怕误伤了父亲,一时间急得冷汗直流。
冷不防被人暗算,成吉思汗最初的确有些手足无措,但他很快镇定下来。两个人相持良久,刺客越战越心焦,最后索性把心一横,借着成吉思汗微.99lib. 微倾身前冲的瞬间,非但没有避让就要刺入胸口的利剑,反而挺剑向前,使了个同归于尽的招数。
这一招果真令人防不胜防,无论成吉思汗撤剑与否,似乎都只有死路一条了。术赤下意识地闭住了眼睛。
只听到一声金属撞击的刺耳的响声,似乎什么东西扎到了树干上。
成吉思汗顺势挑掉了刺客蒙脸的黑巾,暴露在他面前的是一张被雨水冲打得发白的陌生面孔。
眼见行刺未果,刺客凶狠地瞪了成吉思汗一眼,转身向山中跑去。成吉思汗也不追赶,只是从树上拔下刺客的剑,向刺客遁逃的方向掷去。“别忘了,来取你的剑。”他随着手上的动作高喝。
术赤睁开眼睛时,看到父亲已经走到他的面前,正笑眯眯地将随身宝剑收入鞘中。99lib.
方才那一瞬间袭上心头的像死亡一样冰冷的恐惧感尚未完全从术赤眼中消失,他可以忍受一切痛苦,除了那寒彻心骨的绝望。
“术赤,你怎么了?”成吉思汗被儿子的表情吓到了。
术赤努力稳住心神:“没事。您没有受伤吧?”
“我很好,别担心。”
“可是,您怎么会来这里?斡歌连他们呢?”
“99lib?唔……”成吉思汗一时语塞。他很难承认他独自一人随后跟来是因为担心儿子做出傻事,他更难承认儿子的那一声“阿爸”令他心绪久久难平,耿耿于怀。“我——看到了你,让他们回去了。”他支吾着。
“那个刺客是什么人?会不会是札木合派来的?”
“不可能!札木合不是那种人!他或许.99lib.有时不那么光明正大,但还不至于卑鄙到雇用刺客的地步。我相信,如果有必要,他会动用军队与我决一雌雄的。”
术赤颇为意外地注视着父汗突然变得激动的脸。他没想到,事隔这么多年,父汗的内心竟依然隐藏着对札木合的友情。或许连父汗自己也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吧?
壹
一二〇一年秋季,战争再一次循踪而至。而操纵这一切的幕后之手,又是能言善辩的草原纵横家札木合。
“十三翼”大战后的近十年间,蒙古高原逐步形成了几大力量相对集中的军事集团,一个是以成吉思汗为首的新兴的蒙古部,一个是以王汗为首的克烈部,一个是余威犹存的乃蛮部,再一个就是正在走向联合的、集中了除三大集团之外的几乎所有部落的庞大的军事联盟。这个军事联盟的形成,是以对成吉思汗的共同仇恨或恐惧做心理基础,由札木合一手缔结而成的。
札木合这些年的心血没有白费。他的游说成功地将所有对成吉思汗怀有仇恨或者担心成吉思汗的势力不断扩张终有一天会威胁到自身利益的大小十一个部落的力量联成了一体,集结起十数万大军,摆开了同成吉思汗决一死战的阵势。
一时间,双方剑拔弩张。不同以往的是,这一次,整个草原都将被推入血腥的战火之中。
战前,新联盟的首领在鄂尔浑河举行了重要集会,目的是要推举一位指挥战争的共同的领袖。最有资格成为这个新联盟大汗的有两个人选:一个是札木合;另一个则是泰亦赤惕部的塔尔忽台。
篾儿乞部、塔塔尔部虽然曾经都是草原大部,但它们一再受到蒙古部的重创,元气未99lib?复,其首领脱黑堂、都塔惕无意出这个风头。乃蛮部的不亦鲁黑不曾带来自己的全部力量,加之实力不够,也不想与札木合、塔尔忽台竞争汗位宝座。至于其他像弘吉剌、斡亦赤惕这样的小部,首领更无力无心承担这份重责,因此,大家从一开始便有心在札木合和塔尔忽台二人中任择其一。
泰亦赤惕部可以说是历次战争唯一没有受过直接损失的部落,实力最为雄厚,这使一部分人看好塔尔忽台。而札木合有着与成吉思汗对敌的丰富经验,他本人又对成吉思汗恨之入骨,所以多数人更倾向于他。
出人意料的是,会议伊始,塔尔忽台率先提议推举札木合为古儿汗。塔尔忽台不争,别人哪里还有什么异议?于是,十位首领共同簇拥着札木合向设在帐外白色毡毯上的宝座走去,将札木合抬上宝座,跪拜于新大汗的脚下。
札木合望着他们,又望了一眼耀眼的太阳,一张汗涔涔的脸上不觉露出一丝大功告成的惬意。盟誓前,他郑重地发表了一个简短的演说:“感谢各部首领推举我为古儿汗,其实我宁愿只做一消灭铁木真的先锋足矣。铁木真的存在,早已成为整个草原的灾难,为了不被他各个击破,各部只有联合起来,与他作一生死较量。此战至关重要,胜则可保我与诸位昔日的尊荣,败则我们永无立足之地。愿长生天保佑我们一战成功,杀了铁木真!”
“杀了铁木真!杀了铁木真!”十一位首领疯狂九九藏书地挥舞着手中的武器,以草原上最古老的方式进行了盟誓。他们以刀斫木,以足踢岸,只见方才还庄严肃穆的会场瞬间变得尘土飞扬,一片混乱。
札木合的演说颇有些意味深长。可能他早已预料到,与成吉思汗一战无论胜败与否,他这个“古儿汗”都当不长久。对于这样一种一锤子的买卖,他只要能够战胜成吉思汗,情愿将形同虚设的“古儿汗”抛入鄂尔浑河中。
盟誓并且祭旗后,札木合率领大军沿鄂尔浑河顺流而上,与成吉思汗、王汗的联军先后来到阔亦田地区扎营。
当第一线曙光划破天际时,两边的战鼓爆豆般地响起。蒙军亮出队形前,元帅木华黎特意召来忽必来、朝伦、斡歌连、速不台四将,命他们轮流看住成吉思汗,勿使他冲杀于99lib?敌阵之中,亲冒矢石之险。四将领命而去。
札木合挥动令旗,指挥军马一同杀出。转眼间,双方混战一处,直杀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战斗正酣时,一团黑云由东南向阔亦田方向徐徐飘来,南风骤起,不出半个时辰,乌云密布,暴雨倾盆,风向正对着进攻一方的蒙、克联军。联军将士被风雨冲得睁不开眼睛,进攻速度明显减慢,相反,对方因获天助,士气大振,向联军进行了疯狂的反扑。
克烈军首先溃退。蒙军纵然顽强,终究架不住人力与自然的双重袭击,阵脚渐乱,败迹渐显。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成吉思汗突然出现在队伍的最前列,从旗手手中夺过白色鹰旗奋不顾身地向敌人冲去。那英勇绝伦的身姿,那大无畏的气魄令士气正旺的对手也为之胆寒。
受到成吉思汗的鼓舞和感召,有些紊乱的队形开始稳住了,忠诚的将士们随着他们的大汗杀返敌阵,好似全然忘却了扑面而来的风雨,只有那高高飘扬的鹰旗在激励着他们:坚持!坚持!
鲜血被雨水冲走了,联军面对无所畏惧的蒙古铁骑,竟然寸步难移。一个惊天动地的响雷在人们头顶炸响,雷声过后,奇迹出现了:风势突然逆转,更加狂烈的暴风雨反向札木合的联军袭来。札木合的联军不防有变,潮水般向后退去,混乱中不断有人跌落幽深的山涧。札木合顿足捶胸,悲愤莫名。为什么连天也要帮着成吉思汗?为什么?
为——什——么?
贰
札木合联军兵败如山倒。
桑昆建议分头行动,由他追杀札木合,成吉思汗追杀塔尔忽台。
成吉思汗焉能不晓得桑昆那副花花肠子。以札木合的为人,势必会乘其盟友溃败逃散之机大肆抢掠各部财产部众,追杀他无疑可独得厚利。塔尔忽台则不同。塔尔忽台最后来到战场,未见仗而先逃,实力完好无损,追上他势必有一场硬仗。不过,桑昆的提议倒也正合成吉思汗的心意,他是不会放过给塔尔忽台致命一击的机会的。
克烈、蒙古两部分头行动了。克烈军去追杀向鄂尔浑河下游逃窜的札木合。蒙军则兵分三路,由成吉思汗自率一路沿斡难河追杀塔尔忽台。
在斡难河对岸,蒙古部追上了塔尔忽台的军队。又是一场酷烈的厮杀。一直躲在后面观战的塔尔忽台心里十分焦急,他清楚,虽然他的军队暂时未有落败之势,但时间长了,终究不是气贯长虹的蒙军对手。
一个年轻将领的身影闪了一下。塔尔忽台认出是只尔豁阿台。只尔豁阿台素有“合撒尔第二”的美称,在泰亦赤惕部是第一流的神射手。此时他向一个人举起了手中弓箭,他瞄准的不是别人,正是跃马阵中的成吉思汗。藏书网
一支箭带着风吉思汗喃喃着,似乎想说什么,又哽住了,他急忙将头扭在一边。哲列莫无言地注视着他,眼眶也微微泛红了。
良久,成吉思汗努力克制住油然而生的温情,以他特有的敏锐问:“你找马奶时,没发现敌营有人吗?”
“没有。敌营很沉寂。”
“沉寂?”成吉思汗的眼中闪出了思索的光芒。
哲列莫也顿悟到敌情的异样。当时他将全部心思都扑在大汗身上,未加留意。
成吉思汗与哲列莫用眼神告诉对方自己的判断:敌人跑了。
叁
千真万确,泰亦赤惕的营地确已空无一人。
昨天夜里,塔尔忽台收兵回营后一直坐卧不宁。他的脑海中不断闪现出一些零散的可怕的境头:高举的战旗,逆转的风雨,成吉思汗中箭后屹立不倒的身姿……他急召部将商议对策,结果大家一致要求暂避蒙军锋芒,待回老营再作打算。塔尔忽台接受了这一建议,当即传令连夜拔营。
成吉思汗从榻上撑起了身体。由于牵动了伤口引起了剧痛,他下意识地咬住了嘴唇,一张因失血过多而变得蜡黄的脸上冒出了豆大的汗珠。
“大汗!”哲列莫知道成吉思汗急于追赶逃跑的敌人。
成吉思汗似对哲列莫说,又似自语:“敌人不会逃得太远!从他们只将空奶桶抛下的情况看,他们必定带有繁重的辎重,只要我们派轻骑前去,定能追上他们。”
“由我去就可以了,您不能……”
“没事,我没事,你跟我来。”
成吉思汗刚刚踏出帐门,便传来了一个好消息:博尔术在歼灭篾儿乞部引军回营途中,正遇仓皇逃遁的泰亦赤惕部,双方经过一场厮杀,塔尔忽台力不能敌,丢下大部分辎重和部众,只带些残兵败将逃回老营。目前,博尔术正押解着篾、泰两部的俘虏及财产向斡难河方向赶来。接着,木华黎处也传来喜讯:他和术赤顺利完成截杀札木合的任务,正在回营途中。
捷报频传,全军将士欢呼雀跃,整个军营洋溢着喜庆和欢乐的气氛。
当天,成吉思.99lib.汗命令就地宿营,等待木华黎前来会合。
第二天,博尔术、木华黎先后率部返回,三路人马在斡难河畔顺利会师。众将闻知大汗中箭受伤,皆赶到成吉思汗帐内探视慰问。成吉思汗正与众人言谈甚欢,这时,侍卫来报,帐外有位老者求见。
成吉思汗在众将的陪同下来到帐外。尽管二十四年的时光已将黑发催白,成吉思汗仍然一眼认出来者正是他少年时代的救命恩人、朝.99lib.伦的父亲锁尔罕。
他急忙抢步上前,大礼参拜:“铁木真拜见恩人。”
锁尔罕忙不迭地搀起他:“不可,不可!大汗莫要折杀我锁尔罕啊。”
成吉思汗握住了老人的双手:“老人家,您身体可好?”
“好。托大汗的福,硬朗得很。”老人笑眯眯地回答,眼睛里已是泪光闪闪。年少的铁木真曾发誓要报答他们全家的救命之恩,而他此次举家来投,却绝非要图什么报答。他思念阔别已久的儿子朝伦,何况泰亦赤惕已没有他们的容身之处?99lib.。时光如流水,最让老人感到欣慰的是,铁木真的的确确变成了成吉思汗!
成吉思汗一眼看到老人身后站着一位英姿勃发的青年将军,他以为青年是老人的什么人,便微笑着问道:“这位是……”
锁尔罕急忙介绍起来:“他叫只尔豁阿台,是泰亦赤惕部有名的勇士和神箭手。他特意请求同我一起来拜见大汗,想从此在大汗帐前效力。”
说到这里,老人推了推只尔豁阿台,要他拜见成吉思汗。只尔豁阿台纹丝不动。他的沉默似乎意味着一种思索,一种抉择。
“你没有话要对我说吗?”成吉思汗温和地问。说真的,才看一眼他就喜欢上了这个不卑不亢、目光如炬的青年。
“有。”只尔豁阿台昂起头,坦率地回道,“我必须告诉您,那日两军阵前,将您射伤的那个人就是我。”
“哗——”仿佛听到一声号令,成吉思汗的侍卫抽出兵器,将只尔豁阿台团团围定。只尔豁阿台泰然自若地环顾着他们,嘴角噙着一丝冷笑。
成吉思汗摆摆手,侍卫们不情愿地退至一边。成吉思汗向只尔豁阿台走近一步,不紧不慢地问道:“你既射伤了我,为何又来投奔我?”
“我对大汗的威名素有耳闻,尤其在不久前的大战中,我亲眼目睹了大汗一往无前的雄姿,更从心里敬仰您坚强如铁的意志。在战场上,我们是敌人,我为主尽忠,并不认为有什么错。对于那一箭,我至今不后悔。”只尔豁阿台平静地回答着成吉思汗的问话,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
“你既有‘神箭手’之称,为何那一箭射偏了?”
“不是我射偏了,是长生天在护着您。我的箭离弦的瞬间,您恰好偏了一下头,否则……您又怎么可能站在这里?”
只尔豁阿台的话激起了不少将士的反感,但成吉思汗依旧不动声色。“那么,你又为何不继续为主尽忠了?你难道不知道一个人应该全始全终吗?”
“那是指对值得的人。骏马需要好骑手!对于我家主公,我尽忠已毕,该为自己寻条出路了。”
“什么叫‘尽忠已毕’?”
“这点您可以问问博尔术将军。若非我引兵拼死挡住了将军的追兵,塔尔忽台首领如何能够顺利脱险?”
“我不明白,究竟是什么让你改变了追随塔尔忽台的初衷呢?”
“他不是我理想中的明主。当初选择了他我已经错了,我不想一错再错。”
“谁又是你理想中的明主?”
“您!”
“何以见得?”
“从您平素的所作所为,从您在战场上指挥若定的风范,从您手下将士视死如归的豪情和号令如一的军威,我认定您才是值得我终生追随的明主。”
只尔豁阿台的一番话渐渐消除了蒙军将士的敌意,他们开始以新的眼光来看待这位年轻的敌将了。
成吉思汗再一次试探:“你就不怕我报那一箭之仇吗?”
“我考虑过。大汗如若杀了我,不过是污了巴掌大九九藏书的一块土地。倘若大汗饶我不死,今后我将为您横断白水,踏碎黑石,招之即来,挥之即去。”
成吉思汗从心底里认可了只尔豁阿台——不是为他的一番豪言壮语,而是为他襟怀坦荡的男子汉气概。他向众人说道:“身为敌人,难免希望隐瞒自己的敌对行为,他却能据实以告。这样的人是可以做任何人的朋友的。只尔豁阿台,从今往后,你就做我的伴当留在我身边吧。”
直到这一刻,只尔豁阿台那凛然挺立的身躯才像被火熔化一样,跪伏在成吉思汗的脚下。成吉思汗伸手将他扶起,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只尔豁阿台,为纪念我们的相识,我想给你改个名字,你意如何?”
“请大汗赐名。”
“我们一箭之交做朋友,你以后就叫‘哲别’吧。”
“谢大汗。”
“哲别”乃“箭”之意,从此,这位名为“利箭”的将领在成吉思汗麾下,东征西伐,横扫敌阵,所向无敌,成为蒙古历史上著名的常胜将军,为成吉思汗统一蒙古、征服世界立下了汗马功劳。
肆
成吉思汗与恩人一家重新聚首,又收了哲别这员勇将,可谓双喜临门。他将军中诸事完全委以木华黎,自己则专门设宴款待锁尔罕。宴会结束时,一个侍卫向成吉思汗报告了一个惊人的消息:元帅因他受伤之故,要治斡歌连、朝伦、忽必来、速不台死罪。成吉思汗这一惊非同小可,一刻也不敢耽搁,匆忙赶往帅帐。
斡歌连、朝伦、忽必来、速不台皆已上绑,站在帐中,垂头不语。
木华黎怒不可遏:“还记得大战前本帅如何交待你们的吗?本帅千叮咛万嘱咐要你们守好大汗,不可让他亲临敌阵。你们呢?竟敢将本帅的话置若罔闻,致使大汗涉险受伤。本帅倒要问问:我杀你们,你们冤是不冤?”
四将面面相觑,纵有万般委屈也是说不出口的。
成吉思汗大步流星地推门而入:“元帅,刀下留人!”
木华黎心想,我就怕你不来呢,你倒来得及时。
“大汗,”木华黎转出桌案,“您可是要为他四人求情。”
“正是。”
“您是主,我不敢违命。但他四人违犯军令,我若不能秉公而断,恐日后军令不畅,难以服众。大汗若顾念私谊,一力维护,我.99lib?只有请大汗收回帅印,另选贤能。从此,我再不过问军中之事。”
这一下,还真把成吉思汗难住了。
一方面,他完全理解木华黎全力维护军令的苦心,另一方面,他却一万个舍不得杀掉他的这几员虎将。别说他们根本无罪,就算有罪,他也得设法为他们开脱啊。
“元帅,元帅……元帅且说说他们到底身犯何罪,非杀不可?”
“身为臣下,致使主公亲身涉险,已属失职,还令主公伤及体肤,更是罪在不赦。我身为一军之首,倘若事先考虑不周,没做交待,那么罪在我一人,我绝不敢有所推诿。然而我在战前三令五申,命他四人护好大汗,他四人又可曾做到?请问大汗,他四人该杀不该杀?”
“唉,元帅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此事真也怨不得他们几个。都怪我一时性急,无端惹出这场祸事,实在与他四人无关。我保证今后绝不再犯,望元帅看我面上,饶了他们这一次吧。”
木华黎哪里是真的要杀四将!他不过借此逼成吉思汗做出不再冒险的承诺。如今见目的达到,乐得顺水推舟:“既然大汗求情——也罢,且饶他们这一回。”
四将齐齐跪倒在地:“谢元帅不斩之恩。”
木华黎命人除去四将绑绳,缓缓说道:“你们不必谢我,是大汗为你们求情。望你们谨记今日之事。”
“喳!”
成吉思汗不觉暗暗松口气:“元帅可安排好回军事宜?”
“全部安排妥当。”
“如此……大家各自回营准备吧。”
俟众将离去,木华黎向成吉思汗详细汇报了截杀札木合的经过。
原来,早在札木合所率盟军溃败,桑昆提出分头追击时,成吉思汗便料到桑昆的目的无非是为多抢些辎重财物而已。只要札木合肯留下东西,桑昆断不会为难于他。为此成吉思汗才兵分三路,派木华黎在鄂尔浑下游截杀札木合。
果不出所料,札木合与桑昆只经一仗,便知趣地丢下了所有辎重。桑昆心满意足,不但不去追赶,反而催促王汗率克烈大军先行返回黑林。王汗却坚持要与成吉思汗会合后同行,桑昆恼怒,便率领自己的董亦合惕部先行离去了。
札木合侥幸摆脱了克烈军队的追击,之后一路向东,急于返回老营,哪承想到半路还埋伏着一支奇兵。
札木合一见木华黎,顿时大惊失色。
面对杀父仇人兼昔日旧主,木华黎倒是显得心平气和:“札木合首领,我奉成吉思汗之命,在此恭候多时。自分营以来,大汗一直都在挂怀首领,希望首领能够与他捐弃前嫌,共谋大业。”
札木合并不搭言,拍马上前,挥刀就砍。对木华黎来说,札木合远非他的对手,无奈成吉思汗事先有令,不可伤害札木合性命,因此他多是躲闪封挡,不敢随意进招。
在后观战的术赤见主帅战得艰难,立刻挥动令旗,指挥将士一同杀出。
札木合本已心力交瘁,稍一疏忽,被木华黎一剑刺在马胯上。那马痛得“唏溜”一声怪叫,将札木合掀翻在地,负痛而走。
木华黎正待生擒札木合,一个少年的剑如同雪片一样向他裹来,木华黎只得放弃札木合,专心地对付少年神出鬼没的剑招了。
少年边战边冲札木合喊:“快上马!”
札木合醒悟过来,急忙跳上从马,少年怕他上前助战,又喊道:“您先走,让我来挡住他们!”
札木合拨马跳入河中,向对岸游去。他手下将士也纷纷跃入河中,术赤引军追到河边,向河中敌人举起弓箭。少年见势不妙,虚晃一招,拨马便走。木华黎伫立河边,眼望着札木合游上对岸,命士兵向他喊话:奉大汗之命,不伤首领性命。望首领好自为之!.99lib.
听完木华黎的汇报,成吉思汗十分满意。他之所以要选择以德报怨,无非是想再给札木合一个机会。他与札木合之间有着太多的恩怨纠葛,他们如同一场赌赛的双方,都想看到谁是最后的胜者。
沉思片刻,成吉思汗有点好奇地问:“那少年骑士究竟是什么人?他的武艺真的比札木合安答还要略胜一筹吗?”
“的确有过之而无不及。我至今仍有些疑惑,从那少年容貌举止还有声音判断,应该是个女孩子。”
“女孩子?札木合倒是有一独女名唤祺儿,莫非是她?如果是祺儿,我倒知道她的箭法精准,绝无虚发。若非如此,两年前她怎么可能救了拖雷呢?”
“祺儿还曾救过四太子么?”
“是啊。拖雷出生后,额吉格外钟爱这个小孙子,就带在身边亲自抚养。有一天,塔尔忽台的一个手下趁我行猎未归,假扮成一个流浪的草原骑士来到额吉的帐中。善良的额吉,可怜这个穷困潦倒的人,亲自去安排饭食。没想到,他竟乘机劫持了拖雷。营外,他正要对拖雷下手,幸亏祺儿及时发现并且救了拖雷。在她护送拖雷回营的途中,我也引军返回了。那是我多年后再一次见到祺儿,她长大了,长得更漂亮了,是我见过的草原上最漂亮的女孩子。只可惜,我与她的父亲却是不共戴天的敌人。”
“原来是这样。”
“是啊,她是拖雷的恩人。不过,我还不知道她会使剑。”
“她的剑路我觉着熟悉,很像瑞奇峰的风格。”
“这就更奇了。瑞奇峰不是早离开草原了吗,何时又收此女为徒?”
君臣猜测不出,却不知此事真与瑞奇峰有关。
伍
十一年前,偶救了木华黎的瑞奇峰离开草原回到金都,与师父青松道长会面。不久,师兄石抹重辰旧伤复发,下肢瘫痪,瑞奇峰便前往沧州协助师兄打理那里的布行生意。
沧州“宜春”布行,原是河北最大的一家布行,也是契丹贵族石抹家族的产业之一。因石抹家族一向以习武为重,传到石抹重辰手上时,布行生意已是明日黄花,一落千丈。偏瑞奇峰在生意场上也是个奇才,接手布行不久,便接连做了几笔大买卖,这样一来,布行生意不但蒸蒸日上,而且大大超过了往日的繁荣。
四年前,重辰之子明安一举夺取武状元,在大将军术虎高琪手下为将,仕途并不顺利。重辰心里清楚,让儿99lib?子回来打点生意那决无可能,儿子对做生意一向深恶痛绝,因此立下遗嘱,将布行划归瑞奇峰名下。瑞奇峰如何肯受!最终只答应暂替师侄明安料理家业,一旦明安回来,他将完璧归赵。
不久,石抹重辰一病不起,明安匆匆赶回为父料理丧事,临行,他当着石抹家族百十余号人公开宣布:布行及一切石抹家族的产业从此姓“瑞”,与他石抹明安再无任何瓜葛。他恳切地对瑞奇峰说:“师叔,侄儿此生注定要投身军旅,纵死不会回头。倘若师叔不肯接受石抹家族产业,它必定成为侄儿心头的负累,使侄儿始终觉得愧对先祖。家父遗愿也是如此。万望师叔成全侄儿,让侄儿从此可以了无牵挂,专心仕途,或能成就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业。”
师侄发自肺腑的恳请颇令瑞奇峰为难。石抹明安却不容他犹豫下去,果断地立下字据,“逼”着他在上面签了字,自此,“宜春”布行及石抹家的产业便正式划归在瑞奇峰的名下。石抹明安如同卸下了沉重的包袱,一身轻松地告辞师叔回野狐岭驻防。
瑞奇峰性本豪侠,更兼为人仗义疏财,?99lib.古道热肠,因此江南塞北,三教九流都结交了不少朋友,其中有一位是河北名医刘仲禄。
刘仲禄原本有个幸福的家庭。夫人美貌贤惠,夫妻俩你恩我爱,小日子过得十分和美。岂料一夕间祸从天降,刘妻在前往寺庙进香途中被当朝权贵完颜谔诺勒的侄儿完颜畅看中,诱逼失身,刘妻不甘受辱,自杀身亡。刘仲禄悲愤之下,欲行刺完颜畅,失手被擒,危急时,多亏瑞奇峰出手相救,刘仲禄才得已暂脱虎口。
刘仲禄惨遭家破人亡之祸,又被州府画影图形,全国通缉,急需一安全住处隐匿身迹。瑞奇峰想到他在蒙古的朋友木华黎,建议刘仲禄暂到蒙古避祸,刘仲禄欣然应允。两个人靠了石抹明安暗中相助,顺利逃出边境,来到长城脚下的汪古部。
一路行来,二人方知木华黎的声威在草原早已是如日中天。
瑞奇峰高兴之余并不觉得意外。他早料到,木华黎倘若得逢其主,必能成为一代名将。让他感到意外和激动不已的是,他居然见到了从他六岁时起便念念不忘并牵起他草原情结的那个人——成吉思汗。
其时,莫日根大夫年七十有二无疾而终,成吉思汗遂以年轻的刘仲禄顶替莫日根大夫的位而置于左右。瑞奇峰在蒙古本部逗留数日,因惦念沧州的生意,向木华黎和刘仲禄告辞,并依依拜别成吉思汗,准备返回。
遇见祺儿完全在无意之中99lib.。
那天,祺儿像往常一样在豁尔豁纳黑川练剑。精于剑术的瑞奇峰立刻被少女的一招一式吸引住了,只为这个潜能无限的少女,瑞奇峰毅然推迟了行期。
适逢“阔亦田”大战前夕。当札木合游说各部归来,祺儿的功夫早已一日千里,不在其父之下了。
陆
蒙、克联军满载而归,连战马的脚步似也轻快了许多。为了加强与克烈部的联盟,成吉思汗向王汗提出,愿将爱女华容许给桑昆独子撒图,并为长子术赤求娶王汗幼女察如尔。王汗觉得这笔买卖划算,先自应承下来。回到老营后,王汗召来儿子,将与成吉思汗议定之事细细告之,谁承想,话未讲完,桑昆勃然变色:“不行!我不同意!与铁木真结亲?我看父汗您真是老糊涂了!”
“与铁木真结亲难道还辱没你不成?”
“他铁木真算什么东西!一个吃野菜树根长大的穷小子,也配让他的女儿来我家做未来的皇后?父汗您别忘了,您可是有着金国所封的‘王’号!这样门不当户不对的婚事您还居然沾沾自喜,不是糊涂又是什么!”
“好,好!我糊涂!我来问你,这个家到底你说了算,还是我说了算?”
“我妹妹我管不着,我儿子当然由我做主!我这就遣使退婚。”
“你……”王汗气得胡须直抖藏书网,指着儿子,半晌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桑昆根本不理他,拂袖而去。
出了父汗的大帐,桑昆在门外转了一圈,顿时有了主意。他派侍卫去传镇海。镇海不知太子传他所为何事,急忙跟随侍卫来到桑昆的营帐。
桑昆并不急于开口。他一边玩弄着一只精致的玉杯,一边上上下下打量着镇海,镇海被他看得 心里直发毛,坐也不是,走也不是。
半晌,桑昆冷冷地开口了:“你不是一向与铁木真很熟吗?现在我就派你作为我的使者到蒙古部走上一趟,捎几句话给他。我想,凭你的面子,一定会把此事办妥的。”见镇海对他不怀好意的讥讽无动于衷,桑昆多少有些懊恼,略一停顿,他一五一十地将他与父汗之间的争吵告诉了镇海,尤其刻意强调了自己之所以不同意与铁木真结亲的理由。他要镇海将他的话原原本本地转述给铁木真。
镇海呆若木鸡。他非常清楚,桑昆这样做,无疑会堵死克烈部与蒙古部的友好之门,甚至还可能使两部反目成仇。这对风雨飘摇的克烈部来说实是有百害而无一利。但他同时也深知,目光短浅、自以为是的桑昆是不可能听进任何忠言的,既然总要有人去承担这个使命,不如自己去。身为克烈之臣,纵然深知桑昆此举愚蠢至极,他也无由推拒。
镇海不带任何随从,只身来到成吉思汗的主营,求见成吉思汗。
成吉思汗似乎有所预料。从镇海不同以往的脸色,他敏锐地洞察了镇海矛盾的心情。“桑昆有什么话要你转告我,你直说无妨。”
镇海横下一条心,将桑昆派他来的使命和盘托出,当他讲完最后一个字,已是冷汗长流。
“嘭!”不亚于晴天一声霹雳,许多人不自觉地哆嗦了一下,镇海更加没有勇气正视盛怒中的成吉思汗。
成吉思汗砸在桌上的手微微颤抖着,狂怒使他脸色铁青。桑昆的污辱严重地刺伤了他的自尊,他想到王汗,第一次明白,他为酬答王汗昔日恩义所做的一切忍让和努力,换来的不过是变本加厉的仇视和轻侮。
镇海还是头一次见到成吉思汗的另一面,一个摆脱了伪装、真正富于人情味的一面,而不是他素常见惯的喜怒不形于色的那张面孔,不知为什么,这反倒让他感到亲切。他所做的都是为臣者应该做的,此刻,他突然觉得很轻松,他不再欠王汗父子什么了,就像成吉思汗早就不再欠王汗什么了一样,他们在心理上已经自由了。
博尔术趋步上前,低声劝解:“大汗息怒。大局为重,请大汗将那些闲言碎语权当耳旁之风。来日方长,孰是孰非,自有公论。”
成吉思汗听着博尔术不便明言的劝说,渐渐冷静下来。他命察合台速去传窝阔台来见镇海,然后,他向镇海笑道:“我有其他事务缠身,不能亲自陪你了,你切勿多心。我命窝阔台代行迎送诸事,一来让他历练历练,二来亦为你师生小聚。”
镇海在为成吉思汗惊人的自制力感叹的同时,哪里还有心情参加饮宴。他只想见窝阔台一面,尽快回返。“大汗是否有话要我带给桑昆太子?”
成吉思汗的神情骤然变得冷肃:“告诉桑昆,他可以不顾两部盟好,我却不能不念王汗旧恩——望他好自为之!”
镇海听着成吉思汗简单却寓意无穷的话语,心情更加沉重。他为桑昆羞惭,也为王汗悲哀,怎奈他无能为力。只有一点他敢肯定:克烈、蒙古两部的决裂必定为时不远。
壹
“阔亦田”大战失败后,善于审时度势的札木合将对抗成吉思汗的希望重新寄托在王汗父子身上。
缺口从桑昆身上打开易如反掌。虽然两个人在战场上有过对立,然此一时彼一时,札木合的才智和对成吉思汗的极端憎恨始终都为桑昆所需要。以此为基础,战后两个人一拍即合地恢复了秘密交往。与此同时,札木合说服了阿勒坛三人归附?99lib.王汗。
桑昆的狂妄直接导致了蒙古与克烈两部间的裂痕越来越大,札木合看准的恰恰是这一点。冬天刚过,札木合应桑昆之邀,将营地迁至克烈附近。这一新动态,对蒙古、克烈日渐冷淡的关系来说犹如雪上加霜。
为欢迎札木合的到来,桑昆特意带独子撒图拜访了札木合全家。在札木合的家中,桑昆父子第一次见.99lib.到了祺儿。事后,桑昆这样向札木合夫妇表述了他当时的感受:“草原美人我也见了不少,远的不说,单我自己的妹妹和堂妹都称得上数一数二的美人了,可她们与祺儿相比简直不值一提——将来还不知会有多少男人要为祺儿神魂颠倒嘞。”
桑昆此话可算说得一点不差。首先,他自己的儿子撒图就不可自拔地迷恋上了祺儿。撒图长得不像父亲那么瘦削,也不像父亲那么阴冷。他长得有几分像舅舅家族的人,眉清目秀。他从小养尊处优,备受他祖父王汗和父母的宠爱?99lib.,养成了说一不二的性格。但他对祺儿是真心的。从他第一眼见到祺儿起,便将所有的女人都置之脑后,心中只有一个愿望:娶祺儿为妻,用一生好好待她。
每一个青春少女对男子的爱慕都会异常敏感,祺儿一旦觉察到撒图的异样感情后就尽可能地远远避开他。她对撒图无所谓喜欢也无所谓厌恶,换句话说,撒图的一片痴情在.99lib.她心里产生不了任何回应。
两边的父母都注意到了这对年轻人间的微妙关系。桑昆自然持赞许态度,他认为儿子若能娶祺儿为妻,那将不只是儿子的造化,更是他们整个家族的荣耀。札木合则另有考虑。女儿愿嫁撒图那固然好,倘若女儿不愿意,以她倔强的个性,只怕还会破坏两家目前这种良好关系。顾虑及此,他反而感到忧心忡忡。
当撒图的追求越来越公开和明朗后,札木合打算试探一下女儿的真实心意。谁知他刚硬着头皮问了一句:“祺儿,你与撒图相处得好吗?”
祺儿立刻不耐烦地将他顶了回去:“您问这做什么?”
札木合多少有些尴尬,不得不另做解释:“阿爸以为你们是好朋友,随便问问。”
祺儿双眉微扬,冷若冰霜:“我不想有朋友,也不需要朋友。”
札木合于是知趣地放弃了这次谈话。
其实,祺儿的心灵深处何尝没有一个幻影。
一个令她荡气回肠、似爱若恨的幻影。她忘不了“阔亦田”大战战场上那个迎着扑面而来的暴风雨、高举着白色鹰旗一往无前的英姿,少女的崇拜由此变得执着而不可理喻。
可是,他的对手却是她的父亲。或者说他偏偏是父亲不共戴天的仇敌!而她,永远是札木合的女儿。札木合的女儿又怎会天真地将崇拜泛滥成爱情?
无愧于天地之间,他是这样的男人。可天意弄人,她和这样的男人注定不会有交集。
一腔柔情,万种幽怨,为他,他可知晓?
贰
成吉思汗是个闲不住的人。漫长的冬季打猎不失为一种诱人的消遣方式,几场大雪后,成吉思汗技痒难耐,瞒了孛儿帖,偷偷带着斡歌连和几十名侍卫前往不尔罕山。经过术赤的帐子时,他命斡歌连去唤术赤。
术赤不知何事,披着衣服出来了。“父汗。”他惊讶地望着神情愉快的父亲。
“术赤,达兰回来了吗?”
“还没有。”
达兰前些日子去另一个营地看望她的表姐和表姐夫了,因为下雪阻隔,不得已推辞了回家的时间。
“想不想一起出去打猎?”
术赤正觉无聊,对这个提议求之不得:“好,我进去准备一下。”
“把你的那只海冬青也带上。”
由于雪厚,打猎进行得十分顺利。看看天色将晚,术赤担心会出危险,坚持罢手,成吉思汗依了他,放走了幸存的猎物。
行至山下林中的一片开阔地带时,斡歌连一眼看到前方有一团黑乎乎的东西,他催马上前,近了才看清原来是一位衣衫褴褛、须发皆白的老者昏倒在地。他急忙下马将老者扶了起来,往他嘴里灌了几口酒。过了一会儿,老者慢慢苏醒过来。
“你……你是谁?”他看着斡歌连,有些惊慌地问。
“我叫斡歌连。你从哪里来?属哪一部?”
“我是汪古人,不久前因得罪了我家少爷,被老夫人撵了出来,流浪至此……”老者不停地咳嗽,艰难地回答。
斡歌连心生怜悯:“既然如此,你不妨先跟我回蒙古部再做打算。”
“蒙古部……”老者喃喃着,抬起昏花的老眼看着已至近前的一行人:“那个威风凛凛地骑在马上的人可是你的主人?”
“他是我们的成吉思汗。”
“成吉思汗?真的是成吉思汗吗?能见到成吉思汗,我老汉何其有幸!”老者说着急切地向前跪行几步,匍匐在成吉思汗马下,连连磕头。
成吉思汗心中不忍,正欲下马,被术赤拦住了:“我来,父汗,让他骑我的从马好了。”
术赤从地上搀起老者。当他的手触到老者的手背上时,不觉暗暗一惊。就在他稍作犹豫的瞬间,老者已闪电般地将他的手臂拧在身后,伸手扼住了他的喉咙。
所有的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包括成吉思汗本人。
一批身着黑衣的弓箭手从四周隐身的树后向成吉思汗和他的侍卫们逼近,成吉思汗虑及儿子的安危,终究不敢轻举妄动。
老者仰天狂笑起来:“铁木真,这一次,我料你插翅难逃了。”他的手上猛一用力,一口鲜血顺着术赤的嘴角流下来。“小子,你很聪明,我知道你一碰到我的手就发现那不是一双老人的手,可惜你的反应还不够机敏。我原本最喜欢你这样的聪明人,可现在我不得不先送你到地下去等你父汗了。”
“住手!不许伤害我儿子!你不就是想杀我吗?你先放了我儿子,我会照你说的做的。”
“既然如此,很好,命你的人把武器都扔了,否则——”他的手上又要加力。
“好,好,我答应你,你不要乱来!”成吉思汗率先扔掉了随身宝剑,斡歌连和侍卫们也纷纷将九九藏书武器掷于马下。
成吉思汗的手中只剩下马鞭。他玩弄着马鞭,平静地问道:“你究竟是谁?我与你到底有何冤仇?”
“我是谁?”老者伸手摘去伪装——原来是那个在赤勒格尔的坟前行刺过他的蒙面人。“明人不做暗事,我可以告诉你我是谁。我叫月忽难,是汪古部人。二十年前,我娶了篾儿乞部赤勒格尔的胞妹为妻。那一年,你还记得吗?就是你借兵攻打篾儿乞部的那一年,我的妻子回娘家探望她的亲人,没想到……可怜她还怀着身孕……我却连她的尸首都没找到。上回在赤勒格尔的坟前我没能杀了你,这一次我决不会再失手了。”
“那件事已经过去了十八年,你为什么直到现在才想起找我报仇?”
“这是我的事!我让你多活了十八年,你该感谢我才对!”
月忽难虽深爱妻子,但奉亲至孝,两年前老母病故,他才着手准备报仇。这段情由,他自不会说与成吉思汗。
“那么,你又如何知道我今天会出来打猎?会走这条路?”
“铁木真,你以为你是个普通人吗?成吉思汗,蒙古部的成吉思汗,我如果不潜心研究你的性格为人、生活习惯、行踪规律,难道,我能杀得了你吗?”
成吉思汗笑了:“难为你还是个有心人。术赤,父汗改变主意了,不想坐以待毙。你自己小心。”说着,他向空中抽响一鞭。
月忽难不觉一愣。一直停落在术赤马上的海冬青仿佛得到命令,凌空而起,“呱呱”叫着向月忽难头顶扑来。月忽难出于本能抬手去挡,术赤何等机敏,不失时机地反手架住月忽难的臂膀,将他掼翻在地。与此同时,成吉思汗的侍卫们齐齐遁身于马肚之下,从地上拾起弓箭。那些黑衣人尚未反应过来,便纷纷中箭倒地,非死即伤。
月忽难想不到成吉思汗有这一手,又被术赤和斡歌连双双制住,唯闭目等死。
成吉思汗下马,缓缓向月忽难踱来。“放开他。”他平静地命令。
术赤和斡歌连不敢违命,退至一边。
月忽难惊奇地注视着成吉思汗,一跃而起:“你为什么不杀我?”
“我想和你谈谈。”
“我和你有什么好谈的?”
“有。你和我有共同之处。你一再逼杀我,是为了给你的爱妻报仇,我当年借克烈、札答阑两部之力,是为了夺回我的夫人,我们都是为了一个值得我们去为她拼命的女人。当然你的妻子也算死在我的手上,对此我不赖账。但作为个人来讲,我仍希望化解与你的这段仇恨。”
月忽难听得呆了。他没想过世间还有如成吉思汗一般襟怀坦白、豪气干藏书网云的男子汉,他纵然心如铁石,也不能不为之所动。
“你不妨再冷静想想,如果到时你还想寻我藏书网报仇,我随时奉陪。”
成吉思汗说完,牵过马,带着术赤、斡歌连和众侍卫飞驰而去。只留下月忽难呆立原处,恍若置身梦中。
月忽难是汪古人不假,但他远不是一位普通人,事实上,他是汪古部最有权势的太傅。
十余年的仇恨,两年精心的筹划,没想到最终还是功亏一篑。可是,他的仇恨之火却在成吉思汗平静的表白中熄灭了,除.99lib?了不能释怀对爱妻的怀念,他挣脱了痛苦的桎梏。两年之后,当他做出脱离乃蛮部,与蒙古部结盟的决定时,他依旧清楚地记得成吉思汗是如何临危不乱,扭转不利局面的。能将自己的失败归于猎鹰突然的袭击吗?不!绝非如此!当时他的一愣只不过短短的瞬间,可是就这瞬间决定了一切。成吉思汗善于捕捉转瞬即逝的机会,这种惊人的应变能力正是他远不能及并油然而生敬意的真正原因。
拥有超凡的能力并深得人心,成吉思汗才是草原归于一统的希望,这是长生天的选择,他怎能逆天而行!
叁
春季来临,成吉思汗将营地迁回更靠近克鲁伦河源头的不儿吉岸。按照早已定好的日子,他将为次子察合台举行一个盛大的婚礼。四个嫡子中,长子术赤已于两年前迎娶弘吉剌部越图之女达兰为妻,这个儿媳是成吉思汗亲自为长子选定的。对于次子的婚事,成吉思汗则交由孛儿帖安排,娶的亦是功臣之女。大婚在即,蒙古各属部的首领及百姓也纷纷赶回主营,一时间主营宝盖如云,热闹非凡。
撒图开始本不愿随祖汗到蒙古部参加婚礼,后来不知为何突然改变了主意,不但要去,而且还催着祖汗早点带他前往。
札木合和桑昆在黑林外为爷孙俩送行,返回时,札木合婉拒了桑昆的邀请,推说家中有事,独自回营。其实,他是心中有事。他在忧心如焚地想着他的女儿。
祺儿,这个他在世上唯一的亲骨肉,在与他发生了一场激烈的争吵后,不告而别了。
一切皆缘于他那个罪恶的计划。
用“罪恶”这个词并不夸张。他自己也很清楚,他的计划一定会使禀性正直的女儿反感,可他没料到女儿的内心深处居然还隐藏着另外一种感情。
不!——女儿给他的回答是如此干脆。
他原本担心撒图一味任性,不肯随王汗到蒙古部配合演出一场“好戏”的序幕,想让女儿去劝劝撒图。他深知撒图对女儿的痴情一片,对女儿的话一定言听计从。可女儿何等聪明,居然一下洞察了他的用心。
“为什么?”她不解不悦地问,“您不觉得这样做太卑鄙了吗?”
“你在说你阿爸卑鄙?”
“我不想那样说您。可您做的事您自己清楚。”
“好,好!这就是我女儿说的话——我这十几年算是白养了你。”
父亲的话深深地刺伤了祺儿,她泪眼蒙眬地望着父亲,绝不退让:“阿爸,如果您养我只是为了把我当工具,您还不如杀了我。”
他冷静下来,琢磨着该如何说服女儿。
“阿爸,您为什么那么憎恨成吉思汗呢?”祺儿的内心冲突了许久,终于问出这个久藏在心的疑虑。
一种积郁已久的隐痛从心底溢出,面对女儿的质问,札木合产生了一吐衷曲的冲动:“也罢,我可以告诉你我为什么憎恨他。铁木真之所以能走上成功之路,一个靠了王汗,另一个就是靠了我。我与他是童年两次结义的好友,那时的他只不过是个居无定所的穷小子,我却是一个拥有相当实力的部落联盟的继承人。但我喜欢同他在一起,我没有朋友,也不喜欢别人,可他不同,他是我童年时代唯一的朋友。此后不久,我们彼此失去了联系,当我再次得到他的消息时,他正通过王汗向我提出联兵请求,希望我与王汗能助他夺回他的被篾儿乞人掳去的新婚夫人。”
“当时,对于联兵,我有自己的打算。王汗不能轻易得罪,这是其一;篾儿乞部丰富的兵源和肥沃的草场强烈地吸引着我。不靠联合,单凭我个人的力量不可能向这个草原强部开战,这是其二;再有,就是一点点好奇,昔日的安答如今变成什么样的人了呢?这些年,我曾听说过一些关于他的传闻,事隔十年之后,我想亲自求证一下这些传闻的可信程度。”
“我99lib?们在黑林相会。我必须承认,从见他第一眼起,我便理解了桑昆对他的防范和戒惧。尤其是联军大败篾儿乞部后,他及时阻止我和王汗继续追击逃敌,我更加意识到他的头脑冷静清醒得可怕。我原以为,对于这样的人,最好的办法莫过于将他置于掌握之中。我选择了合营。万没想到,合营竟是我一生中最大的失误,他于不动声色中争取了人心,并使原本强大的札答阑联盟因为我们的分道扬镳而趋于四分五裂。长年的征战,我与他之间已经到了不是他死就是我亡的地步,只要能够消灭他,我会不择手段。”
“人生际遇,如风中败叶,归于何处,难以预料。如今的草原,已经没有任何一种力量可以打败他了,能够打败他的只有他自身的致命弱点,那就是他的重情守义。这是一步险棋,走好了,他将死无葬身之地,走不好,整个草原早晚是他一人之天下。祺儿,阿爸这一次真的需要你的帮助。”
“我不明白,您已经争取到蒙古三个有实力的大部投奔了王汗,您和王汗的力量强似成吉思汗许多倍,为什么不能光明正大地与他决战呢?”
札木合不由苦笑了:“傻女儿,阿爸给你打个比方吧:克烈、乃蛮如同一头行走在沙漠中的疲惫不堪的老骆驼,有的不过是个吓人的大个头。蒙古却似一匹生龙活虎的千里马,看起来没有骆驼的个大,却能将骆驼拖垮拖死。阿爸是不得已才出此下策。”
“您又怎么肯定成吉思汗一定会上您的当呢?”
“我与他朝夕相处非一日两日,比任何人都了解他的个性为人。对敌人,他称得上良谋在胸,应付裕如;对朋友,他却少有戒备。王汗是他的恩人,只要王汗出面,他不会起疑心的。阿爸只问你一句话,你到底肯不肯帮阿爸?”
祺儿痛苦地摇着头,第一次觉得自己的父亲真是一个不可理喻的魔鬼!
札木合锐利地注视着女儿:“你不想让他死,对吗?”
对!祺儿在心里痛苦地嘶喊。
如果他死了,草原上是否还有如他一般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如果他死了,天地间是否还有只为他一人而逆转的风雨……
“你为什么不敢回答我?”
“阿爸,”祺儿慢慢跪在了父亲的脚下,“女儿可以为了您上战场去与他拼杀,但女儿永远不会做您玩弄阴谋的帮凶!”
“放肆!”札木合勃然大怒,伸出手狠狠甩了女儿一个耳光,“滚!你给我滚出去!藏书网 ”
.99lib.祺儿哭着跑了。
此后,札木合再没见到女儿。正好撒图也来看望祺儿,札木合倒是不动声色,推说祺儿去看望她师父了。撒图立刻像失了魂魄一般,无精打采地圈马欲回,札木合叫住了他。“撒图,伯父问你一句话,你要据实回答我。你对祺儿是真心的吗?”
“您为什么这样问?”
“回答我。”
“是的。我这一生只爱祺儿一人。”
札木合犹豫片刻。要他承认女儿心中的偶像竟是她父亲不共戴天的敌人,他一时真还有些难以启齿。
“伯父,您……是否有话要说?”撒图不解地催促。
札木合的语气倏然冷了下来:“伯父再问你,祺儿对你如何?”
撒图被触到痛处,难堪地沉默了。他实在弄不明白,为什么他的一片痴情就是换不回祺儿的一颗芳心?
札木合貌似惋惜实则冷酷地拍了拍撒图的肩头:“伯父是很看中你的,一直想帮你。伯父知道,祺儿她接受不了你,是因为她心中另有其人。”
“谁?”撒图似被烙铁烫了一下,顿时妒火中烧。
“这个么……伯父只能这样告诉你,不杀了成吉思汗,你永远得不到祺儿,不论是她的人,还是她的心。”札木合几乎咬着牙说。承认这一点,让他很痛苦。
无须再多一个字,热恋中的男子同样具有超乎寻常的领悟力。
肆
对王汗能带爱孙来参加儿子的婚礼,成吉思汗既觉意外,又觉欣喜。婚礼结束后,他特意设家宴款待王汗爷孙。
在家宴上,最引人注目的还是二公主华容。
年方十五岁的华容星眼修眉,亭亭玉立,撒图得承认,假如他不是先见到祺儿,这一刻他很可能为华容动心。
然而,谁也无法同祺儿相比!
祺儿冰姿玉容,美轮美奂,在整个草原独一无二。
想到祺儿,撒图怨毒的目光不觉扫过成吉思汗那张棱角分明、魅力十足的脸,他不能不怀着一种无可奈何的心情承认,这张象征着力量、象征着成熟的脸的确更容易令女孩子倾心。接着,他又想,别说他不会娶华容,就算他真的娶了华容,他也会慢慢地将她折磨至死,好让她的父亲也品味品味失去所爱的滋味……
转眼间,王汗爷孙在蒙古部逗留了十天有余。撒图在祖汗面前从不掩饰他对华容的倾慕,王汗更恼儿子桑昆无端破坏了一桩绝好的亲事。
临行,成吉思汗赠给王汗一套制作精美、造型别致的金杯,王汗爱不释手。感于义子诚意,王汗再次重申了他与义子的父子之盟。
回到本部的王汗情绪比过去有了很大好转。令他不解的是,桑昆对成吉思汗的态度也发生了某些改变,至少不再像过去那样反感。时至仲夏,桑昆居然主动向父汗提出了与蒙古部联姻的建议。
王汗大为意外。当初正是由于桑昆的竭力反对,才使两桩亲事化作泡影,而今桑昆旧话重提,连做父亲的也难免不起疑心。
桑昆的解释倒是很诚恳:“过去,我的确对铁木真成见很深。但现在情形有所不同。撒图从蒙古部做客回来后,经常向我提起华容,看他那意思,对华容用情颇深。现如今我也想通了,两部结亲,孩子愿意,我妹妹愿意,父汗您也愿意,我又何苦固执己见,横加阻拦?不如邀成吉思汗来喝许亲酒,定个日子将两桩亲事一起办了。”
王汗没有理由不相信儿子的真诚,当即欣然应允。如果这位糊涂的父亲看到儿子转身离去时脸上的狞笑,一定会不寒而栗。
毒蛇换了身上的花纹,还是毒蛇。
王汗仍派镇海出使蒙古,其用意一目了然——成吉思汗信任镇海。
镇海初接使命时心里也犯了好一阵嘀咕,可禁不住王汗父子的信誓旦旦,信以为真。或许,这就是所有善良者的通病,总以好的一面来揣度他人的心机。
成吉思汗依然亲切地接见了镇海。镇海婉转讲述了王汗的求亲之意,成吉思汗颇觉意外,半晌无语。
镇海面露愧色,急切地解释道:“大汗请勿怀疑王汗诚心。临行,王汗特意嘱咐我转告大汗,他已年近古稀,按理说早该将克烈大位传给桑昆,皆因桑昆心胸狭窄,不堪大位,不得已他才以老朽之躯支撑至今。他此生唯一可以相信和依赖的人只有您——他的义子了,倘若他活着时能够亲眼看到克烈与蒙古永结盟好,他死也安心。”
成吉思汗的表情有些松动,义父这些话说得句句动情,不由他不信。
木华黎、博九九藏书尔术彼此交换了一个不安的眼色。他们真怕成吉思汗会失口答应什么。
“这一次,桑昆怎么说?”成吉思汗问。
“桑昆太子更多的还是为他儿子打算。撒图喜欢二公主。”
“如此……父汗之意是我要去克烈喝许亲酒吗?”
“是的。”
“也好,我——”
“大汗,”木华黎抢过话头,“事关两部结亲大事,须从长计议。”
“将军莫非怀疑王汗诚意?”镇海不以为然。
“不,我只怀疑桑昆,或者说我只怀疑札木合。他这个人为达到目的,往往无计不用其绝。”
镇海一愣。想到札木合,他即使想向蒙古君臣保证王汗父子绝无恶意,也说不出口了。
成吉思汗看看木华黎,又看看镇海,豪爽地摆摆手:“这和札木合有什么关系!不就是喝个许亲酒嘛,既然王汗诚心相邀,我去就是。”
木华黎倏然变色。“大汗,您……”
“不必多言!我坚信王汗无害我之心。王汗之约,我不能不赴。博尔术,你负责备办礼物,三日后我将动身前往克烈。”
“喳。”博尔术不敢不应。
镇海却只注意到木华黎忧烦的眼色。
木华黎、博尔术奉命将镇海送出主营。目送着镇海远去,木华黎叹了口气。
良久,博尔术关切地问:“你有什么打算?”
木华黎心绪复杂地收回目光:“难哪。”
“我了解你此刻的感受,只可惜我们无能为力。大汗从来一言九鼎,他既已经失口答应,就绝不会出尔反尔——除非我们能够拿到确凿的证据。问题是时间如此之短,我们根本不可能拿到证据。札木合将一切都算准了。”
“我最难受的是大汗太重旧情。其实,以君子之心度小人之腹何尝不是悲剧。”
“要不要通知其他各部首领?”
“远的恐怕来不及了……通知他们事处危急时可见机行事。”
“你做决定吧。无论你想怎么做,我都无条件地支持你。”
“我的想法还不成熟。”木华黎心情沉重地圈回马匹。
两个朋友默默并马而行。
许久,木华黎似乎下定了决心:“你说,是你留下还是我留下?”
“什么?”博尔术一时没反应过来,琢磨了片刻,恍然大悟,“还是你留下吧,这么大个部落,只有交在你手里,才能保证万无一失。”
“并非如此。我们二人必须有一个留下来保护老营百姓。将来,我们要将老营完整地交给大汗。”
“其他呢?”
“此去克烈,会经过蒙力克的晃豁坛部。蒙力克是大汗的老家人,他说话大汗多半会听的。交待好斡歌连,务必让大汗在晃豁坛部稍作停留。克烈始终是我们的心腹之患,这次未尝不是个机会。只是让大汗亲身去冒这种危险,实在是我们这些做臣下的无能。”
“我明白你的意思。记得还在大汗和札木合合营时,有一次我与大汗谈及王汗的为人,曾设想过将来克烈部与我部的关系发展。我问大汗,倘若有朝一日王汗成为敌人,我们该怎么办?大汗一直没有回答我的这个问题。那时我便清楚他很难向?99lib.王汗下手的。对他而言,王汗永远是他的恩人。”
“任何阴谋只要化解得当,不愁不能转败为胜。回去后召集各部主要将领再细细研究一下对策,这一次,看来我们真的是要置之死地而后生了。”
“镇海是否能助我们一臂之力?”
“不可能!他回营之日,就是失去人身自由之时。”
伍
茫茫绿野中,天显得格外高,地显得格外阔,行走在这高天阔地间的一行人显得分外渺小。经过几天的行程,成吉思汗等人来到一个营地。穿行于其间时,成吉思汗想起这是晃豁坛部。斡歌连坚持要到蒙力克家中稍事休息,成吉思汗同意了。
听说成吉思汗到来,蒙力克又惊又喜,忙不迭迎出帐外。成吉思汗与他寒暄了几句。当讲到自己此行的目的时,蒙力克神色骤变,连连摆着手,急得语不成句:“不可,不可,万万不可!”
“叔父认为有何不妥吗?”
“大汗,您怎能轻信桑昆的鬼话呢?而且,王汗是什么样的人,无须老奴多说您也清楚,他若有一点主见,又怎会一次又一次地被札木合、桑昆牵着鼻子走?”
“但这一次……”
“大汗,您听我说,当年俺巴该大汗就是因为轻信了塔塔尔人的许亲诺言,亲送女儿前往成亲时才被塔塔尔人捕获,最终在金国受尽酷刑而死。临终前,俺巴该大汗叹息着说,我蒙古人吃亏就吃在单纯轻信上,希望我的子孙后代再不要重蹈我的覆辙。大汗,我担心您今天正在走上俺巴该大汗的老路啊。”
成吉思汗认真地思索着老家人的话,一贯的冷静开始在他头脑里占了上风。他得承认,在处理与克烈部结亲这件事上,他的确过于感情用事了。他一直往好处想,毕竟好处是他的希望。如今,老家人提到俺巴该汗之死却不能不让他有所警悟。“叔父,您觉得下一步我该怎么做?”
蒙力克胸有成竹:“大汗既已失言应允,自然不好轻易毁约。依老奴之见,不如派两名使者前往克烈,代大汗去喝许亲酒。若王汗问起,可推说大汗途中中暑,暂时不便前往,等身体复原后再去与之相会。如此,我们便可在晃豁坛部静观其变。倘若克烈许亲是实,大汗再亲去赴宴不迟。倘若其中有诈,大汗也不致濒临险境无力自救。”
成吉思汗思虑片刻,终于同意了蒙力克的建议。探知成吉思汗突然滞留于晃豁坛部,桑昆担心计策败露,一边扣住了使者,一边请来札木合商议对策。札木合思虑片刻,与桑昆定下一计。
王汗从早晨起就眼巴巴地盼着义子到来,听说桑昆来了,满以为成吉思汗也到了,急传儿子入见,喜滋滋地问:“铁木真来了吗?”
桑昆冷笑一声:“你在问你的义子吗?他不会来了。”
“为什么?”
“我刚得到一个情报,铁木真已与乃蛮部的塔阳汗达成秘密协议,决定乘前来克烈赴宴之机,里应外合,一举消灭克烈。你居然还在盼他。”
“儿啊,你究竟又受了谁的挑唆?你忘了上回也是你说铁木真与塔阳汗有勾结,逼着为.99lib.父弃他而去。结果呢?若不是他不念旧恶,慷慨相救,恐怕我们父子二人早就死无葬身之地了。”
“此一时彼一时,我有确凿证据。来呀,带上来。”
一个陌生的黑瘦汉子被推了上来,从他的服饰来看,确是乃蛮人无疑。
“此人就是乃蛮派来与铁木真联络的信使。该着铁木真的阴谋败露,此人贪赶夜路,误入我部营地,被札木合的手下捕获。他倒有点小聪明,想装九九藏书成哑巴蒙混过去,幸亏札木合略施小计,灌醉了他,他藏不住,才都招了。父汗,你若不信,可以当面审他,不就真相大白了?”
桑昆振振有词,王汗却无心审问。他挥手命人带出“乃蛮信使”,以一种劝导的口吻对儿子说:“你千万莫信这些无稽之谈!这不是乃蛮部使的离间计,就是札木合设好的圈套。你不妨细想想,从我们提亲到铁木真许亲,时间如此短暂,就算铁木真真的有心同乃蛮部勾结,也来不及啊。”
桑昆一惊。他和札木合设下此计时的确忽略了“时间”这个重要因素。万没想到平素昏聩糊涂的老父亲,竟也有如此清醒敏锐的时候。
正当桑昆无计可施之时,札木合推门走了进来。“王汗,这个问题由我来给您解答如何?”
“怎么又是你?”王汗厌恶地望着札木合。
“我是特为王汗而来。”
“想让本汗再上你的当吗?”
“既然王汗对我成见如此之深,告藏书网辞了。”
桑昆伸手拦住札木合,怒道:“你听札木合首领把话说完好不好?”
札木合不动声色地劝道:“太子无须动怒。太子一定忘了将铁木真滞留晃豁坛部未来赴宴的消息也告诉王汗吧?”
“你说什么!札木合,你最好把话给本汗说清楚再走。”
札木合慢慢转过身:“我原本正为此事而来。王汗您总以为您最了解铁木真的为人,事实上,您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此话怎讲?”
“铁木真重旧情、守信义不假,但这只是他性格中的一个方面。还有一点,不容人忽视的一点,他同时还是个自尊要强、爱憎分明的人。他这种人,在你未伤害到他的自尊的时候,他可能比任何人都宽宏大度。当你一旦伤害到他的自尊,他同样会念念于心,至死不忘。”
“上次桑昆太子拒婚,确实说了些羞辱他的话,他之所以隐忍下来,是因为有许多部落陆续归附了您,他根本没有力量与克烈抗衡。想必正是在这种欲战不能、欲罢不甘的情况下,他才萌生了与乃蛮联手的念头。”
“王汗您别忘了,他这人一向是很善于借他人之力来达到自己的目的的。说到底,塔阳汗只是个昏懦的贪婪小人,可克薛好大喜功,为了夺取黑林这块令人垂涎的宝地,他们自然不会放弃任何机会。为求一战成功,塔阳汗甚至遣使通知他哥哥不亦鲁黑发兵相助。巧就巧在不亦鲁黑在‘阔亦田’大战期间与我结下深厚的私交,他本人又对成吉思汗恨之入骨,便将此事暗中通报于我。我接受了上次与可克薛交战时因偏听误信导致王汗您濒临险境的教训,在未拿到确凿证据前,没有惊动您与太子,只是一直暗中留意乃蛮部与蒙古部间的交往。也是天助克烈,在铁木真同意或者说假装同意与克烈结亲后,我的手下抓获了您刚才见到的那个乃蛮信使。”
“王汗,成吉思汗的确是准备前来赴宴的,如果不是他得到消息说乃蛮信使可能已落入我的手中,他不会裹足不前。如今,他滞留于晃豁坛部,无非是证实一下他获得的消息是否准确罢了。”
王汗动摇了。他本不愿相信,奈何札木合言之凿凿……
“父汗,都什么时候了,您还犹豫不决。”桑昆不满地瞪着王汗。
“你们打算怎样?”
“先下手为强!乘成吉思汗尚在犹豫观望之时,派精锐部队包围晃豁坛部,随后倾营而出,与蒙古部决一死战。”札木合从容地做出安排。
“这……这如何使得!我克烈全凭铁木真的扶助才有今日!我们受了他数不尽的好处,再与他开战,岂不要遭报应?”
桑昆越听越气:“好,好!”他怨毒地望着父亲,咬牙切齿,“现在他给你送最大的一份好处来了——好叫你家破人亡!”说完,他怒气冲天地转身便走。
札木合摇头苦笑,也跟上了他。
眼看儿子就要跨出帐门,王汗叫住了他:“你干什么去?”
桑昆暴跳如雷:“我去等死——总可以了吧!”
王汗的内心剧烈地冲突着。终于,他向儿子低头了:“你们想怎么办就怎么办吧。只求惹出祸事来不要连累我才好。”
桑昆目视札木合。后者脸上露出一丝大功告成的笑容。
陆
一直焦灼地等待消息的成吉思汗没想到等来的是两位牧民的示警。事出紧急,他命令随行人员丢掉一切“负累”——他带来许多彩礼和嫁妆原本要献与王汗——星夜兼程返回本营。蒙力克毅然舍弃了家园,带领本部人马护驾随行。
然而,晃豁坛部离克烈部毕竟太近了,加上华容的九九藏书中暑又大大迟缓了行进速度,第三天中午刚过,他们便能看到追兵的马蹄扬起的尘土了。
成吉思汗料知难以走脱,反将生死置之度处。他指着前面的山岗大声对蒙力克说:“叔父,前面的山岗正可抵挡敌人一阵。你带华容先走,找到木华黎后,让他按我临行的交待行事。”
蒙力克如何肯同意:“不成!大汗,您带公主.99lib.快走!我们即使拼上性命也要保护您离开险地。”
华容哭了起来:“我不走!我死也不离开父汗!”
争论未了时,成吉思汗和手下百余骑已冲上山岗。他们勒住坐骑,成吉思汗转向蒙力克,语气近乎恳求:“叔父,华容她还小,我不想让她落在敌人手里。我能放心托付的人只有你了。”
蒙力克不由落下泪来:“大汗,您保重,老奴告辞!”
华容如何肯依!她紧紧拉住父汗的衣袖:“我不走,我不离开您!”
成吉思汗正想让蒙力克强行带走华容,术赤催马上前,指着山下一片隐约可见的茂密的树林说:“父汗,那里一定是红柳林。不如我们退守林中,或许还有办法脱身——就算抵抗,也要比这里强。”
成吉思汗顺着儿子手指的方向望去,是红柳林没错。“好,我们走!”
红柳林已近在咫尺,而追兵的马蹄声也清晰可闻了。正在这时,从红柳林中冲出一彪人马,径向他们扑来。腹背受敌,他们显已无路可退。
成吉思汗镇定地环视了一下紧紧将他围在中间,欲作生死一搏的将士们,最后将若怜若悔的目光投向女儿。他知道儿子无论如何都是会与他同生共死的,只可惜了花朵一样的女儿。在这场许亲骗局中,她其实就是被他亲手献上祭坛的一个美丽的祭品。
将士们等待着成吉思汗的命令。面对死亡,他们表现出极大的勇气和可敬的无畏。他们只存一念:为大汗,生则同生,死则同死!
由于红柳林方向意外地出现了伏兵,克烈追兵也放慢了速度,继而完全停了下来。愈益逼近,从红柳99lib.林来的军队中骤然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呐喊:成吉思汗!成吉思汗!
在这千万个声音中,成吉思汗准确地分辨出一个他最熟悉的声音:博尔术!他永远肝胆相照的好朋友、好兄弟!一股热浪霎时冲开了他的心扉,那一刻他只觉激情奔涌,难以自抑。
两支队伍终于会合了。博尔术一马当先,冲到成吉思汗面前:“大汗!”他激动地唤了一声,哽住了。
“汗兄。大汗。”别勒古台、帖木格、主尔台、惠勒答尔紧紧跟上。
成吉思汗欣慰地望着他这些忠勇无畏的将士们,他们,永远是他信心和力量的源泉。此时,克烈追兵已相距不远,最多不超过五里。
敌人迟迟未动。
显然对方一时无法摸清对面蒙军的底细。
所有的喧嚣近乎停止,偶尔战马的嘶鸣似要划破长空。
成吉思汗在冷静地分析和判断。追兵不敢贸然进攻,证明追兵只是小股精骑;追兵对峙不退,证明其后援部队将很快赶到。老营是不能回去了,以札木合的精明,必然会抢先分兵老营。为今之计,只能在察明王汗和札木合的兵力部署后,打场硬仗,在气势上先压倒敌人,使其产生忌惮之心,然后乘夜撤退。也只有这样,才可能保证不将行踪暴露给敌人,同时保证撤退后敌人不敢继续追击。
形势显然对蒙古部不利,最不利的是敌我双方众寡悬殊。蒙军秉承成吉思汗“少而精”的原则建军,对军队人数一直严格加以控制,即使像后来西征这样大规模的军事行动,军队人数也未超过十五万。由此,成吉思汗和他的军队创造了众多以少胜多的战例。但有一样,这样的胜利多以局部优势为前提,或以出其不意为克敌制胜的先决条件的。
早在木华黎识破了克烈部设下的许亲骗局后,便采取了如下几种应急措施:蒙古主营内外来得及调动的军队只有一万一千人,其99lib?中五千人是主尔台、惠勒答尔的军队,六千人是成吉思汗的怯薛军,此外还有忠于成吉思汗的几十个大小部落的一万余军队不及调动。木华黎可以说是将所有能调集的军队都派出接应和保护成吉思汗了。他自己则率一千怯薛军保护老营百姓和财产退守不儿罕山,只将一座空营甩给敌人。同时传命其余各部事处紧急时可佯作投降,保存实力,来日再图他举。相反,克烈方面兵力充足,又有三部归附,即使分兵各部,至少也能派出六万左右的军队。人多并不可怕,可怕的是盲目硬拼,木华黎坚信成吉思汗一定会理解他的苦心安排。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不出半个时辰,王汗大军果然赶了上来。一场标志着成吉思汗创业史上最具转折意义的大战迫在眉睫,因这次决战的地点在红柳林附近的合兰真地区,史称“合兰真大战”。
柒
听说成吉思汗援军已经赶到,王汗先自有些胆怯,他问札木合:“你屡次与我义子交战,应当知道他军中谁最善战?”
札木合回道:“除了他的怯薛军外,兀鲁兀、忙兀二部称得上蒙古联盟的精华。这两部的将士全部选拔自幼娴熟弓马者,每逢转战,进退有序,从容不迫。他们将是我们的劲敌。”
王汗沉吟片刻,又说:“难道他们比我的只尔斤勇士还更胜一筹吗?我欲派元帅合勒黑率领只尔斤部作先锋,交与你指挥,你看如何?”
札木合嘴里说着:“王汗信任,敢不从命”,心里却异常失望。他没想到王汗如此懦弱无能,尤其是看到克烈各部萎靡不振的士气,他更加丧失了信心。本来,他把一举击溃蒙古部,彻底消灭成吉思汗的希望全都押在了这次决战上,现在,他分明感到此前的希望正在化为泡影。军队人数占绝对优势又如何?统帅的昏聩和贪生怕死,注定了这将是一场没有胜利的战斗。
成吉思汗立于阵前,密切关注着对方的动静。只尔斤部发起进攻时,他回头与主尔台商议:“叔父,只尔斤部在克烈联盟中素以勇猛善战著称,只要战胜他们,余者皆不足惧。我欲遣叔父打头阵,叔父可有应对之策?”
主尔台尚未回答,惠勒答尔抢先说道:“硬拼而已!我愿做先锋,教训教训王汗这个忘恩负义的老小子!倘若我遇到不测,我的家小就托大汗您照料了。”
主尔台也说:“我愿与惠勒答尔同为先锋,不破敌军,决不回来见您!”
兀鲁兀、忙兀二部不愧为英勇善战的两支劲旅,只尔斤部接连发起了几次进攻,均为二部击退。王汗又派亦图坚率他的千人护卫队助战,亦被主尔台、惠勒答尔击败。桑昆没想到己方在占尽优势的情形下连连失利,心里焦急,也不同父汗商量,匆忙指挥他的董亦合惕部迎了上去。
董亦合惕部将士眼见只尔斤部、王汗的千人护卫队都不是蒙古二部的对手,料知上去也非蒙军对手,是以越战越慌,越打越乱。桑昆稍不留神,被主尔台一箭射中面颊,多亏亦图坚奋力将他救走。主尔台、惠勒答尔和成吉思汗的怯薛军乘胜掩杀过来,双方混战一处,王汗早躲到了远离战场的地方。
星月躲进了云层,整整厮杀了一天,双方都疲惫不堪,各自鸣金收兵99lib.
。成吉思汗按照预定计划,一刻不停地向东南方向撤去。他的心里绝不轻松,这一战,他还无法确知他的队伍究竟损失有多大。
直到黎明时分,成吉思汗才传令部队就地宿营,他不顾日战夜行的疲劳,亲自点视了军队。
常言道:灭敌一千,自损八百。蒙古大军虽说大获全胜,自身减员也十分严重,差不多达到一半之多。所剩的不足五千人中,也多数带伤。更令成吉思汗震惊的是,勇将惠勒答尔亦头部中箭,伤情严重。
成吉思汗惦记惠勒答尔的伤势,来到忙兀军中。刘仲禄告诉他,惠勒答尔已脱离危险,只要今后不过度劳累或进行剧烈活动,当不致危及生命。成吉思汗的心总算稍稍放下了一些。他坐在伤后沉沉入睡的惠勒答尔身边,思索着部队的将来。
主尔台也来探望惠勒答尔。君臣会在一处,认真商议着下一步的行动。成吉思汗主张向弘吉剌方向撤.99lib.退,以便尽可能在捕鱼儿湖附近休整一番。主尔台同意,并提出由他亲自劝降弘吉剌部迭克首领。
数日兼程,蒙古大军来到弘吉剌部附近。按照原定计划,成吉思汗命主尔台带领军队先行一步,劝说迭克首领归降。
弘吉剌素以美貌娇艳的女子来换取自身的和平,与各部均无深仇大恨。只要有可能,成吉思汗并不想对该部动之以武。
主尔台将部队留在营外,只身入营求见迭克。迭克虽说数次与成吉思汗对敌,却多是迫于形势,非真正对成吉思汗有仇。蒙古大军压境,他正惶恐不已,听说主尔台不带一兵一卒来见,焉肯怠慢,急忙亲自接出营外。主尔台直截了当地讲明来意,迭克感于成吉思汗至诚,当即起誓归降,并委派越图全权处理一切。
一对青年时代的好友,又是儿女亲家,情谊自然非同寻常。越图尤其欣赏今日的成吉思汗。二十多年前,他已预感到铁木真将有今日之威势。他并不认为蒙军因暂避克烈锋芒选择东撤就会从此一蹶不振,相反,他坚信这世上没有一种力量可以击垮成吉思汗,除非死亡。
蒙军在水草丰美、风景秀丽的捕鱼儿湖休整了三天,越图不时派呼日查伯颜的幼子布林送来足够的食物。其时呼日查伯颜已经去世,布林继承了家业,为帮助成吉思汗,他可汗的目的是,随着他的“失踪”,解除了心腹之患的克烈联盟势必会逐步走上摩擦与内讧频起的自行瓦解之路。到时,就是他该永久解决克烈问题的时候了。
成吉思汗自率一部人马沿途打猎。惠勒答尔不听成吉思汗劝阻,执意参加狩猎,结果引起金疮崩裂。刘仲禄全力救治,但是仍旧无法挽回惠勒答尔的生命。临终前的惠勒答尔头脑异常清醒,他握着成吉思汗的手,不无感慨地说:“在札答阑部您与札木合首领合营时,我确实对大汗一见如故,只可惜那时我的做人原则不允许我弃札木合去投奔您。直到札木合做出水煮俘虏的不义之举,我才下定决心将我的一生从此与您连在一起。鹰旗不倒,大汗的事业长存。”
成吉思汗忍痛将惠勒答尔葬于行军途中。
杯杯苦酒渗入泥土。成吉思汗对苍天起誓:别了,好兄弟!我会一生一世照料好你的家人,胜利的日子,我一定让你安息在故乡的土地。
捌
继续向前,蒙军遇到了前所未有的困难,最糟糕的是部队开始断水。一连几天,他们都行进在光秃秃的山间,当到达巴勒诸纳海子时,将士们都欣喜若狂。但巴勒诸纳海子已徒有虚名,最多也只能从即将干涸的湖底污泥中勉强舀取一点浑浊的泥水而已,即便如此,对于又饥又渴的蒙古将士来讲,已经心满意足了。
成吉思汗坐在干裂的湖岸上,怀着一种无以名状的心情望着正在痛饮泥水的将士们。尽管处境如此艰难,这些人仍在无怨无悔地追随着他,一个人倘若拥有了这样一份无畏的忠诚,也不枉创业奋斗一场。
一个士兵细心地从湖中舀取了一小罐泥水,双手捧着恭恭敬敬地献给成吉思汗。成吉思汗毫不犹豫地接过,大口大口喝了起来。所有的声音都在刹那间消失,将士们从湖边抬起头来,默默地注视着成吉思汗痛饮的身姿。
成吉思汗亦感受到了这种异样,他环顾着面黄肌瘦、衣衫褴褛的将士们,眼圈慢慢红了。他高举着水罐,缓缓跪了下去,虔诚起誓:“我与诸位患难与共,你们的忠诚,我将刻骨铭心。成功之日,我当与诸位共享富贵,永不相弃!若背此言,就让我?99lib.像这巴勒诸纳海子的浑浊泥水遭世人唾弃!”
将士们不约而同地跪拜在成吉思汗的脚下,眼中闪烁着感动的泪水,信念更加坚定不可动摇。巴勒诸纳海子即将干涸的湖水,将蒙古君臣将士的心紧紧连在了一起。
同饮了巴勒诸纳泥水的将士日后被称作“巴勒诸纳功臣”。成吉思汗当时处境的艰难,使人很容易联想起多年前王汗父子避祸走国的往事。几年前,王汗父子遭到了乃蛮军队的偷袭,仓皇中逃到西辽。当时许多人主张趁机将王汗的克烈部据为己有,成吉思汗却丝毫没有这种打算。他首先派人四处打探王汗父子的下落,设法将狼狈不堪的父子二人接到自己营地,之后出兵赶走乃蛮人,将克烈老营完整地交还给了王汗父子。不仅如此,他还将征伐塔塔尔部所得全部赠给王汗,助其很快恢复了大部的元气。
试想,如果成吉思汗未曾在王汗父子数次遇险时出手相救,他或许不至于落到今天这般艰辛备尝的境地,倘若如此,他或许也就只能作为蒙古部的成吉思汗了此一生,而不会成为震撼世界的一代伟人!世上一切事物的发生发展都有其偶然性和必然性,成事在天,谋事在人,征服者的心胸原可以包容天、包容地。
成吉思汗决定在巴勒诸纳海子休息一天。事有凑巧,畏兀儿商人阿三准备到金国做生意,也路过此地。他听仆人说起成吉思汗的事,起意要会会这位在蒙古高原颇富传奇色彩的大汗。
他径直求见成吉思汗,表明来意,成吉思汗很高兴地接待了他。
刚一见面,阿三便被成吉思汗鲜明的个性深深吸引了。他眼中的这位蒙古大汗,温和中隐含着犀利,谦虚中隐含着睿智,朴实中隐含着刚毅,而挥洒谈吐间,他有时又像孩童一样充满了好奇。同他在一起,人们不会感到太多的拘谨,只会感到由衷的喜爱和崇敬。
成吉思汗与阿三愉快地闲谈着,他们很快找到了共同的话题。
在阿三讲述中,花剌子模的富足和发达引起了成吉思汗浓厚的兴趣,他问了许多关于这个国家的事情。他还向阿三表达了这样的愿望:等有一天草原平定了,他一定会与花剌子模缔结友好经商条约。这样,东西方商人来往经商就会得到保护。阿三连连点头,十分佩服他的远见。
阿三告辞时,成吉思汗亲切地对他说:“以后在我家中,无论你何时来,都是最受欢迎的朋友。”
回到宿营地,仆人们纷纷围上来,询问主人对成吉思汗的印象。阿三淡淡一笑,避而不答,只吩咐他们清点羊群,明日全部赠与蒙古将士,他们返回家乡。仆人们最初以为听错了,继而又以为主人受到了成吉思汗的胁迫,及至看到主人一脸喜色,又以为他同成吉思汗谈妥了生意。但不管他们怎么想,仍遵命行事。
阿三将带来的一千多只羊全部献给了成吉思汗。在短暂的意外之后,成吉思汗愉快地接受这份无异于雪中送炭的馈赠。他一句感谢的话也没说,阿三却从他柔和的微笑中领受了他铭感五内的谢意。
成吉思汗与阿三依依惜别,阿三默默祈祷:真主啊,保佑他此去平安吧!
壹
瑞奇峰自接手“宜春布行”后,一直住在石抹重辰的府上。由于生意早就步入了正轨,他只须坐阵指挥,大事小情自有手下一干人等料理,于.99lib.是他起意回蒙古草原一趟,一来再给刘仲禄送些他所需要的“雪域红花”,二来看望徒弟祺儿。
瑞奇峰办事向来雷厉风行,主意既定,不出半日便将一切安排妥当。出发前,他去拜访一位朋友。这个朋友不久前去草原做了一趟皮货生意,昨日刚刚返回。
黄昏时,瑞奇峰回到府上。刚进大门,管家来报,有一位少年公子等了他很久,说要拜会他。瑞奇峰回说不见。方才他从朋友得知了一个令他震惊不已的消息,将信将疑之间,心情烦闷异常。他让管家告诉那位公子他明晨要外出办事,今日概不会客,无论公事私事,都等他回来再说。
管家去不多久又回来了。“老爷,那公子说什么也不肯走。他说您若不肯见他,他就一直等到明早您动身为止。”
瑞奇峰顿时面露不悦之色。若换了往常,他纵或不愿会客,也断不至动如此肝火——全是那个坏消息破坏了他的情绪。
什么人敢如此放肆?他倒要见识见识。
会客厅中一位少年正悠闲自在地欣赏着墙上几幅出自名家之手的山水画,听到脚步声,没有回头。99lib.
“公子,我家老爷来了,你有什么事快说吧。”
少年恍若没有听见,依然背手欣赏着契丹族画家的《回猎图》。
“这位公子,你不是说要见我家老爷吗?”管家不耐烦地提高了声音。
少年慢慢回过头,淡淡一笑。
瑞奇峰不由一愣。怎么眼前这个美少年竟似在哪里见过?“你……”
“我……我怎么了?”少年玩笑般地问。
“你找我何事?”
“没事。”
“没事?胡闹!管家,送客!”瑞奇峰转身欲走。
“且慢!瑞师父,难道这就是您的待客之道吗?”
“师父”一称点醒了瑞奇峰。他蓦然回过头,细细端详着少年:那黑玉一样细细弯弯的眉毛,那覆盖着浓密睫毛的眼睛,那柔软红润的嘴唇,还有笑时便会露出的洁白如贝的牙齿……“祺儿?”他一时简直分不出自己是惊是喜,是梦是醒。
“师父!”祺儿鼻子一酸,慌忙掩饰地笑道:“徒儿拜见师父。”
“免礼,祺儿。可是,你怎么会……唔……你一定还没有吃饭吧?走,我们到外面边吃边谈。”
“师父莫急,徒儿理应先见过师娘。”
瑞奇峰颇觉尴尬。
瑞奇峰这些年走南闯北,或仗剑以行,或忙于生意,从不以女色为意,年过三十尚未婚娶。保媒者虽络绎不绝,瑞奇峰均不为所动,众人不知他做何打算,慢慢倒把一副热心肠冷却了。他笑笑,摆摆手:“不必,将来吧。”
“将来?”
“等将来为师将你师娘娶进家门,你再拜见不迟。”
祺儿十分不好意思:“对不起,师父。”
瑞奇峰豁然一笑:“有什么对不起的!祺儿,你先告诉师父,你怎么会来这里?你阿爸知道你来找我吗?”
祺儿低下头。她还没学会撒谎,可对出走的原因,她又实在难以启齿。
瑞奇峰好一阵后怕。他真不敢想象,倘或祺儿出点意外,他该如何自处?从祺儿十二岁那年成为他的徒弟起,他便对她寄予了深厚的希望和深切的感情。他这一生,再不可能收第二个徒弟了。
“祺儿,你让为师说你什么才好!你实在太胆大妄为了!你……”
祺儿见师父动了怒,急忙娇笑道:“师父,我饿了。您能不能吃完饭再训我?”
如花的笑脸熄灭了瑞奇峰因后怕而产生的怨气,他不眨眼地望着祺儿,仿佛第一次发现,祺儿已经不再是小女孩了。
祺儿学艺四年,他始终将她当成一个聪明绝顶的可造之才,直到此刻才恍然意识到她是个姑娘,而且还是这样一个艳光四射、倾城倾国的美丽姑娘,将来还不知会有多少男子为她神魂颠倒、挂肚牵肠了……
“师父,您怎么了?”
瑞奇峰猛然醒悟,忽觉脸上热辣辣的。为掩饰自己的失态,他率先向门外走去。“走吧,师父带你去吃饭,吃完饭也好有精神训你。”
心,莫名地激跳着,跳得瑞奇峰几乎脚步不稳。天啊,这是怎么回事?许多年来,他为何第一次有了这种把握不住自己的感觉?莫非他真的失去了理智?当年收祺儿为徒时,他的确没料到,有一天祺儿会在他平静的内心激起阵阵涟漪,会如此强烈地叩开他封闭多年的情感闸门。
“师父,您还在生我的气吗?”当师徒二人找了个僻静的角落坐下后,祺儿小心翼翼地询问。她对师父一路的沉默百思不得其解。
瑞奇峰急忙稳住心神,有意避而不答:“你还没告诉我,你为什么偷偷跑了出来?”
“我想师父了嘛。”
明知这不过是句托辞,瑞奇峰仍有一种微醉的感觉,脸上亦不由泛起点点红晕。
“你不想告诉师父,师父也不勉强你。师父打算明天动身去趟北面,你跟师父一道回去吧。”
祺儿避开了师父的注视,不知为何,脸色蓦然变得有些苍白:“好好的,为什么……要去那儿?”
“师父答应过你刘师父,再弄些‘雪域红花’给他送去。他给成吉思汗的大太子配药,需要这味药材。”
祺儿碰翻了杯子。
“祺儿?”
祺儿手忙脚乱地收拾着桌子,跑堂的小二过来帮她把一切安放如初。
“师父,我真笨。”祺儿尴尬地笑道。
“祺儿,你抬起头,看着师父。”
祺儿吓了一跳,匆匆抬头瞥了师父一眼,又心虚地移开了视线。
“你告诉师父,是不是那边出事了?师父提到那个人时,你好像很紧张。”
“那个人?哪个人?”祺儿喃喃反问,却掩不住一腔痛苦。
瑞奇峰的心猛地往下一沉。
看来,蒙古草原最近发生的一场变故是真的了!他本来还不太相信,现在却信了。毕竟,与成吉思汗相对的一方,或者说玩弄阴谋的一方是祺儿的生身父亲啊。
只是他依然无法接受。
他不相信一个那么有作为的草原英杰会因为一场阴谋而销声匿迹。
他更不相信一个像木华黎那样天姿英纵、智计百出的人物会允许阴谋在他面前得逞。
也许,他真的需要回草原一趟,无论结果好坏,他都应该去证实一下?
在这种种揪心的忧虑后面,只有一个事实还令他感到欣慰,幸好祺儿与她父亲是截然不同的两种人,否则,他收祺儿为徒,终难免有为虎作伥之感。
“祺儿,跟师父一同回去好吗?”
“不!”祺儿坚决地摇摇头。
不!千万不要告诉我任何关于他的消息,我不相信自己能够承受。倘若他真的死在了我父亲的阴谋中,这世间就没有了让我苟活下去的理由。然而,即使是死,我也要祈求长生天饶恕我父亲的罪恶当然还有我自己的罪恶。眼睁睁地看着他走向父亲设下的陷阱不出手相救是我的罪恶,无怨无悔地爱上父亲的仇人更是我的罪恶……
“为什么?”
“师父,请您不要勉强我。”
“我走后你打算怎么办?”
“我想去中都看看。”
瑞奇峰犹豫了。四年来虽非朝夕相处,他却了解祺儿倔强的个性。他实在不放心将祺儿独自留在金地。倘若祺儿再有个三长两短,他岂不要追悔终生?思来想去,莫如采取一个折衷的办法,派个人先去草原探听一下消息。“也罢。既然你不肯回家,为师在中都正好有笔生意,可陪你99lib.同去中都。”
“您……不去那儿了?”
“另派人吧。为师总不能扔下你一走了之。”
祺儿歉疚地注视着师父。她分明从师父的眼中看到忧虑和烦闷,心一下缩紧了。
难道师父还知道些别的什么?
难道他——真的出事了?
贰
成吉思汗近一年的“失踪”,果真使王汗等人放松了警惕。札木合又与阿勒坛、忽察尔策九九藏书划阴谋,被王汗发现,抢先下手将阿勒坛和忽察尔擒杀,札木合仓皇出逃。至此,克烈联盟分崩离析。然而王汗父子并未因此警醒。就在他们以为可以高枕无忧之际,成吉思汗率领大军突然包围了黑林老营。与此同时,原属蒙古的各部人马包括答里台得知成吉思汗领兵返回,亦纷纷赶来助阵,一时间,蒙古部军威大振。
克烈军队仓促应战,王汗、桑昆情知必败无疑,率先从山后夺路而逃。扼守后山要隘的是帖木格,因成吉思汗事先有令,帖木格毫不犹豫地让开道路,放走了王汗父子。
撒图说什么也不肯随祖汗、父亲逃命,他与元帅合勒黑、王汗的侍卫长亦图坚合兵一处,欲作生死一搏。克烈各部经过三天三夜的抵抗,渐渐不支。元帅合勒黑倒毙于朝伦的刀下,撒图和亦图坚中流矢身亡。克烈余部尽皆放下武器。
王汗之弟札合敢布的归降更将胜利的喜悦推向了高潮。
成吉思汗感于王汗旧恩以及札合敢布昔日助他夺回爱妻之功,对他采取了格外优待的政策,不仅允许他继续拥有过去的领地和部众,而且特意设宴款待了他的全家。
跟在札合敢布身后的家眷中,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小女儿。这个女孩只有十五六岁,长着一张聪明非凡的面孔和一双明亮有神的大眼睛。
女孩坐在父亲身边,好奇地扫视着帐中一班少年将军。无意中,她的目光与一个少年略显局促的目光相接了,她立刻凭感觉“认”出了他是谁。她早听说过,在成吉思汗的四位太子中,属四太子拖雷的相貌最酷似其父。
酒宴的气氛渐浓时,女孩突然起身向居中高坐的成吉思汗和夫人孛儿帖走去。孛儿帖一直注视着她,双目中闪射出思索和慈柔的光辉。“好姑娘,你叫苏如是吗?你一定有什么事?”
苏如深施一礼:“是。我想献上一曲为大汗和皇后助兴。”
音乐声戛然而止。乐师送上火不思,苏如微微一笑,熟练地调了调琴弦。霎时,一支凄凉哀怨的乐曲于手指颤动间流淌出来,仿佛将人们带到了月冷霜寒的夜晚,一位姑娘临风而立,似在怀念逝去的家园,又似在述说命运的不公和自己的无助……
札合敢布面色惨白如纸。他万没想到他的女儿会在这种欢乐的场合弹奏这样一支悲凉幽怨的乐曲,这会让成吉思汗怎么想怎么看他父女呢?还有一个人不安地扭动了一下身体,那就是拖雷。不知为什么,他很怕父汗会责备这位颇有胆量的姑娘。
在曲后的一片寂静和短暂的惊奇后,孛儿帖的脸上露出了恬淡的微笑:“好姑娘,谢谢你提醒了我,有些事情我确实疏忽了,我很抱歉。”
苏如不胜惊异地注视着孛儿帖,简直不敢相信世上还有如她一般聪明的女人。“夫人,您真让我吃惊。”她发自肺腑地赞道。
“好姑娘,你更让我吃惊,胆识、心计,再加善良美好的愿望,它让你的智慧闪光。告诉我,她还说了些什么?”
“她说,鸟儿可以展翅的每一刻都是幸福的,因为有蓝天、大地为之庇护。愿大汗和皇后就是那蓝天和大地。”
“不是每只鸟儿都会在暴风雨中折断翅膀,雨过天晴后它仍能自由自在地翱翔。我保证,一定会让她实现?99lib?她的心愿。”
“谢谢,谢谢您。”苏如合起双手,慢慢退回自己的位上。她终于帮察如尔姐姐办成了一件事,心里格外舒畅。
帐中所有其他人,包括成吉思汗在内,却始终没有琢磨透苏如与孛儿帖这番对话的真正含义.99lib.。
乐声又起,帐中气氛重又变得轻松欢快起来。成吉思汗看到札合敢布,不可避免地勾起了对王汗的挂念,也不知王汗他逃到了哪里,是死是活?
叁
不久,探马送来确切消息,王汗在乃蛮境内惨遭杀害,成吉思汗当即以为王汗报仇为名,兵发乃蛮部。
面对蒙古铁骑大举压境,乃蛮元帅可克薛与太子忽出鲁克却因为乃蛮方面应该诱敌深入.99lib.还是主动出击发生了激烈争执,而塔阳汗摇摆不定,致使乃蛮军队坐失良机,全军覆没。激烈的战斗中,塔阳汗和可克薛死在两军阵前,只有忽出鲁克侥幸突出重围。乃蛮,这个昔日的草原强部,所有的辉煌都已成为过眼云烟。至此,成吉思汗终于扫清了统一蒙古草原的最大障碍。
乌坠兔升,合撒尔的营帐灯火通明。
胜利后,合撒尔一直留在乃蛮部外围。成吉思汗交给他一项重要的使命,如今,他已很好地完成了汗兄的重托。
整个大帐中,只有两个人。
坐于主位的是合撒尔。他穿着只在最隆重的场合下才会穿的丝绒礼袍,双目炯炯,恭敬认真地询问着,倾听着。
客座上,同样神采奕奕、毫无倦怠的是位丰神俊异的长者:塔塔通阿。
作为有胆有识、博学多才的畏兀儿族学者,塔塔通阿个性中的淡泊明志与大展宏图的理想构成了他一生的矛盾。他的旷世奇才为乃蛮先汗必勒格所赏识,必勒格汗将他罗致麾下,封他为国师兼掌玺大臣,放心地委以重任。
乃蛮在必勒格汗的治理下成为一富足强盛、雄踞草原的大部落,其间莫不包含着塔塔通阿的智慧和心血。只可惜好景不长,必勒格汗去世后,继位者塔阳汗懦弱无能,可克薛大权独现有的文字。长城以南通用的汉字其内涵博大精深,惜与蒙古语言习惯相去甚远,很难借用。只有畏兀儿语与蒙古语相近,不如借用畏兀儿语字母,创立蒙古文字。”
“好!就依先生所言!先生还须助我立白纸青册,暂用畏兀儿文记载国事。”
“是,谨遵大汗之命。”塔塔通阿诚恳地应道,并未表露出内心的惊奇和对这位蒙古大汗远见卓识的敬佩。
“我命镇海协助于你。塔塔先生,我现在正式拜你为蒙古国师。你不仅要帮助我创立文字、制定国策,还要担负起教授我以及众将臣的儿孙们学习语言文字的重责。等有一天草原归于一统,我们就可以用自己的文字颁布自己的法律,那些全凭口述心记的日子该永远成为过去了。”成吉思汗果决地说,唯眼中依然盛满了温暖的笑意。
塔塔通阿深深地注视着他。他终于开始明白是什么力量铸就了这位蒙古大汗辉煌的成功,那绝不仅仅是鼎盛的武功,更是出类拔萃的政治远见。
肆
乃蛮平定,成吉思汗开始着手追击各部残余力量。据情报称:99lib.脱黑堂父子、塔尔忽台、不亦鲁黑、忽出鲁克等人已在草原边陲再次集结起来,准备做最后的顽抗。蒙古大军进驻撒阿里草原,只待秋季马肥时,一举完成统一草原的大业。
篾儿乞属部之一的兀洼思部在逃跑途中离弃了脱黑堂,单独驻营于塔儿河附近。
兀洼思部首领塔尔兀森曾跟随脱黑堂参与了一切反对成吉思汗的战斗,乃蛮兵败后,他意识到再与成吉思汗作对,无异于以卵击石,遂产生了投降的念头。可他深知成吉思汗对篾儿乞人恨之入骨,未必肯原谅和接纳他,不由终日愁眉不展,长吁短叹。
塔尔兀森有一女忽兰,年方十八岁,面容殊丽,风华绝代,是篾儿乞首屈一指的美人,也是她父亲的掌上明珠。忽兰不忍见父亲终日忧烦,一定要父亲讲出心事,塔尔兀森无奈,只好将满腹心事和盘托出。
忽兰静静听着。塔尔兀森讲完,长长地叹了口气。忽兰却眨眨眼睛,胸有成竹:“父王不必发愁。不就是要成吉思汗接纳我们吗?这有何难!”
塔尔兀森双眼一亮,急切地问:“女儿有何妙计?”
“哪里是妙计,笨办法而已。不过女儿自信可以百发百中。”
“说来听听。”
“父.99lib.王只须将女儿作为两部结盟的信物献给成吉思汗,何愁不能如愿以偿。”
塔尔兀森当即泄了气:“我当什么好办法!原来是让我卖女求荣。”
“父王,您别说的这么难听嘛。这件事……”忽兰顿了顿,脸上一红,“是女儿自愿,不干父王事。”
“你真的想嫁给他?”
“父王,您不妨冷静想想,您与成吉思汗交手胜算几何?倘若父王兵败,女儿又如何能够幸免?再说,当今草原,除了成吉九九藏书 思汗,又有谁配娶女儿呢?”
“可……”
“父王,您还有别的什么顾虑吗?”
“倘若他令你失望呢?他毕竟与你年岁相差悬殊。”
“即使失望,女儿也认了。只要女儿一身能换得父王和部落的安宁尊荣,女儿别无他求。您就别再这样瞻前顾后的了。”
“唉,问题是父王觉得心里不舒服。”
“父王!”
“罢!罢!女大不中留,就依你!”
忽兰笑了。
父女俩商议后,由塔尔兀森带上换了男装的女儿,亲往求见成吉思汗。成吉思汗接受博尔术的劝告,在他的临时行帐接见了塔尔兀森。他带着一丝鄙夷听罢塔尔兀森陈明缘由,根植于内心深处的对篾儿乞人的成见和仇恨使他无法相信塔尔兀森的归降诚意。不仅如此,他还对塔尔兀森献女求和的做法有些迷惑和厌恶。塔尔兀森说完,他冷冷地问了一句:“你当我是酒色之徒吗?”
塔尔兀森顿时吓得脸色发白。
博尔术趋前低声解劝:“大汗息怒。塔尔兀森岂有轻辱大汗之意?既然他自愿献女求和,大汗不如传其女忽兰亲验视之。无论留否,都望大汗念在塔尔兀森主动归降的分儿上,善待他父女二人。”
成吉思汗一生,与博尔术最为投契,凡博尔术所奏,很少不加采纳。他命塔尔兀森起身,赐座,并传忽兰入见。
忽兰款款行于群臣惊羡的目光中。好一个芳兰竟体、娉娉婷婷的女儿,如同一轮明月骤然升起在帐中。
“忽兰参见大汗。”忽兰停在成吉思汗案前,跪地施礼。
没有回答。成吉思汗恍若中了魔法般,只顾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忽兰。
所有的女子都在忽兰面前黯然失色,甚至耶遂。
一抹红晕浮在忽兰白玉一般的脸上,她再次启奏:“忽兰参见大汗。”那声音,益发如柳莺娇啼,千回百转。
博尔术急忙咳嗽一声。
成吉思汗这才醒悟过来。“请起。”他温声说道。
塔尔兀森将成吉思汗的神态尽收眼底,心中暗喜。果然,成吉思汗不再追究塔尔兀森多年与他为敌之罪,命塔尔兀森前去招降他留在塔儿河附近的部众。
与此同时,成吉思汗第一次得到了关于桑昆的消息。
那一日,桑昆与父汗离散,逃到西夏地界,靠劫掠为生,后被当地居民驱逐。他又逃到畏兀儿地界,仍靠劫掠为生,当地人对他恨之入骨,设计捕获了他,并将他绑在树上,鞭打致死。恰好镇海回乡探亲路过,一眼认出了他,奈何救之不及。镇海安葬了桑昆,回来后将此事向成吉思汗如实做了汇报。他讲完后,成吉思汗与他相对默然,许久未置一词。他们在为桑昆惋叹,昔日强大的克烈太子,竟然落到如此悲惨的下场,究竟是天意,还是人为?
伍
由于忽兰的得宠,塔尔兀森得以继续拥有自己的领地和部众。不知是篾儿乞人的血管里天生流动着不肯安分的血液,还是塔尔兀森不能满足现有的一切,一日,当成吉思汗围猎离开时,他率领部众抢夺了蒙古部的辎重,反叛而去。他们退回塔儿河附近,依山据险,立营扎寨,准备顽抗。
成吉思汗惊闻变故,立刻罢猎,并派曲出、朝伦领兵征剿。临行前,二将请示对塔尔兀森的处置,成吉思汗稍一沉默,从紧咬的牙关里迸出了一个冷酷的字眼:杀!
二将衔命而去。
成吉思汗回到寝帐,正焦急等候他到来的忽兰哭着为父王求情。
成吉思汗一言不发地俯视着跪在他脚下的忽兰,毫不为之所动。
他不能饶恕!
为了忽兰,他已经对塔尔兀森做了最大的克制和让步。忽兰不会理解他沉埋的仇恨,不会理解他的痛苦,如果他再原谅,他就更加无法面对另外一个女人,一个被篾儿乞人无情蹂躏过的女人。
忽兰,你知道她的苦难有多深重?
你知道那段不堪回首的往事为我们夫妻和父子留下的阴影有多深重?
他的心在说:恨我吧,忽兰,我只能让你恨我。
是的!是的!是的!
忽兰悲痛欲绝。她第一次清楚地意识到,成吉思汗虽然爱她至深,却从未真正原谅过她的父亲、她的部落,篾儿乞在丈夫心里永远是不可饶恕的。父王啊,您是多么宠爱您的女儿,可女儿连留住您的生命也做不到……不!女儿宁愿去死,也绝不能眼睁睁看着您死在心爱人的手上。
忽兰不再哭泣哀求,她站了起来,眼中闪现出倔强的光芒。“大汗,忽兰是篾儿乞人的女儿,.99lib.t>忽兰愿与父王同命。”她平静地说完,转身走了。
成吉思汗的心不由抖动了一下。不,他不能失去她,他真心实意地爱她,爱她胜过一切。“好吧,我派快骑去赦免你父王,你若不放心,可以一起去。”他干涩地说,那声音仿佛不是他的。
忽兰蓦然止步。泪水像两条小溪流淌在她的脸上,她知道他的爱已成为她生命中的全部。
忽兰随成吉思汗派出的快骑赶到塔儿河时,叛乱已顺利平定。塔尔兀森死于乱箭之下。她再也承受不住内心的震骇和悲痛,栽落在马下。
她病倒了。
恍惚间她感到丈夫日夜守候着她。经过几天几夜的昏睡,她逐渐恢复了神志。最先映入眼帘的是丈夫充满怜爱和疲惫的脸容,她好不容易才哭出了声。
成吉思汗将她抱在怀中,她感到一丝安慰。如今,除了这个坚实温暖的怀抱还属于她,她已一无所有。
帐门被轻轻推开了,耶珊捧着药碗走入帐中。看到忽兰苏醒过来,她的脸上绽出了欣悦的笑容。
忽兰有些惊诧地望着她。成吉思汗也在温柔地注视着耶珊,目光中满含着爱意。这些天,多亏耶珊一直不知疲倦地帮他照料忽兰,她藏书网的善良和美德,使成吉思汗看到了一颗值得珍重的纯洁高贵的心。
陆
短暂的夏季一过,成吉思汗亲提大军直扑叶迷失河畔,追剿在那里集结的各敌部残余力量。
蒙军晌午时分刚刚到达,对方便已亮出队阵。但元帅木华黎恍若未见,下令全军在距敌营五里外扎下营寨,对敌人的挑战置之不理。
敌军亦不敢轻举妄动,苦苦站了一下午,日近黄昏时方才收兵回营。蒙军方面仍然不见动静。
其时,正值秋初,暑热未消。晚饭后,木华黎命军需官发给各部将士一人一袭厚实的皮衣及一双皮靴。众将士正九九藏书自挥汗如雨,手捧皮衣皮靴,面面相觑,哑然失笑。一些多嘴的士兵彼此相戏:想是元帅怕我们热不出痱子来,要为我们焐汗吧?
木华黎尽闻将士议论,一笑置之。
夜幕垂落,西北风由弱转强,气温陡降,午夜时分,竟纷纷扬扬下起大雪来,将士们方才醒悟元帅发皮衣皮靴的用意,无不暗服元帅的神机妙算。
原来,木华黎因见近日西北风不断,断定会有降温大雪天气,提前做好了准备。
后半夜,风雪越来越大,木华黎和博尔术手执防风灯顶雪巡视防务。来到成吉思汗车帐前,正在执勤的博罗忽、朝伦回说大汗刚刚睡下。不巧一阵狂风吹来,卷起车帐四角,四将不约而同,急忙各自执住车帐一角,以免冷风灌入,影响大汗休息。
这一夜,四将守在车帐四周,竟夜未移寸步。天色微明时,风息雪停,成吉思汗醒来步出车帐,见四将犹如冰雕雪塑,雪深没及双膝,顿觉喉头一紧,百感交集。他命四将回帐休息,四将却请命率五千将士弃马潜踪,一举袭破敌人各营。
敌人不防天气陡变,一个个冻得正缩在帐中发抖藏书网。岂料蒙军前来偷营,被打了个措手不及,死伤无数。脱黑堂、不亦鲁黑、塔尔忽台先后阵亡,忽出鲁克仓皇出逃,先是逃到西夏,后逃到畏兀儿境内,被畏兀儿国王巴尔术驱逐,只好逃向西辽。蒙军不费吹灰之力,将这最后一股残余力量尽数歼灭。之后,清理战利品,押送俘虏,班师回到了碧草畅茂、繁花似锦的美丽故乡。
婉嫣又见到了她想念的祖汗。婉嫣是术赤和达兰的长女,也是成吉思汗孙辈中的第一人,因此自幼深得她祖汗的宠爱。成吉思汗将她抱在怀里,她调皮地揪了几下祖汗的胡子,然后附在祖汗耳边小声说:“祖汗,我好想您。”
成吉思汗不无得意地大笑起来,向孛儿帖说道:“听到没有,夫人,还是有人想我的嘛。”
“瞧你得意的。”孛儿帖爱嗔地望着祖孙二人。
“小宝贝,祖汗带你去看礼物。”
“不忙。”小姑娘一本正经地摆摆手,那副稚气的严肃样把孛儿帖也逗笑了。
“请问孙女有何吩咐?”成吉思汗忍笑问。
“祖汗,我要您先带我学骑马。”
“为什么要学骑马?”
“学会骑马才能跟祖汗去打仗啊。”
“小姑娘家干吗要打仗?”
“我要保护祖汗。上回祖汗打仗受了伤,父王跟额吉提起来的时候我看得出他心里可难过呢。有我在身边,祖汗就不会受伤了。”
成吉思汗一怔,直望着.99lib.t>孛儿帖。后者的眼眶慢慢红了。
孙女天真纯挚的爱,儿子深藏不露.99lib.的孝,同样默默温暖着成吉思汗那颗久历战火后日趋坚强和冷静的心。
“祖汗,快点呀!”婉嫣又去揪祖汗的胡子,成吉思汗乐呵呵地抱起了她:“好,好!祖汗这就带你去骑马。”
从此,人们每天晚饭后,都能看到祖孙二人披着晚霞,纵情驰骋在广袤无垠的草原上。耶遂偶尔也会向孛儿帖淡淡抱怨:何曾见过他对自己的儿女这般用心过。这倒是实话,成吉思汗对儿女们虽不乏父爱,却无暇顾及。婉嫣则大大不同,这个人见人爱的小姑娘几乎占据了她祖汗所有的空闲时间。
壹
休憩的一年很快过去了。
一二〇六年作为蒙古历史上最值得纪念的一年来到了草原。经过二十多年的艰苦奋斗,成吉思汗凭借武力使草原上持续了数百年的分裂局面成为过去,除了几个无关大碍的弱小部落尚未归附外,整个草原正在归于一统。成吉思汗不再是某个联盟的首领,而是整个草原唯一的、真正的主人。
祖祖辈辈饱尝战祸之苦的蒙古百姓,如今终于获得了统一和安宁。他们的喜悦之情难以用语言表达,对成吉思汗的崇拜也可以说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伴着火不思悠扬的旋律,成吉思汗与他的同伴们.99lib. 创业的艰辛在草原上到处传唱。
按照草原自然法,即位大典前,还须举行一次忽里勒台,以在形式上使新汗的登基经过民主选举的程序。结果,忽里勒台召开后,与会的各部首领、贵族众口一词,汗位非成吉思汗莫属!萨满教教主豁尔术更以神的旨意宣称:成吉思汗应为万世之主。
天从未这样蓝,水从未这样清,成吉思汗被虔诚的将臣百姓抬上了纯白的宝座,万众顶礼膜拜。人们的眼中噙满了泪花。四分五裂、征战杀伐的草原真正得到了统一,一个一盘散沙似的民族终于开始统一在一面旗帜下。
成吉思汗注视着他的将臣,他的百姓。是他们的忠诚铸就了他今天的成功。他不会忘记巴勒诸纳海子苦涩的泥水,更不会忘记每次身临绝境时的生死相随。从二十二岁那年,为救孛儿帖而卷入战争,他从此马不停蹄地奋斗了整整二十二年。在马背上,他缔造了一个国家,在马背上,他还将走完自己辉煌的一生。
尽情地欢乐吧,我的百姓。没有你们,就永远不会有铁木真,更不会有成吉思汗,黄金虽然九九藏书珍贵,却比不过你们一颗忠诚的心!
多年的痛苦经验使成吉思汗深知,必须建立起严格的制度,才能使散漫惯的蒙古百姓成为一个服从指挥、无坚不摧的整体。随着蒙古草原的统一,实行“分户制”已成为必然。“分户制”的核心是设立十户长、百户长、千户长、万户长,层层负责,层层控制,以此达到军政令统一和汗权集中的目的。
成吉思汗共分封了八十七个千户长,并进一步强化了直接对大汗负责的怯薛军制度。同时,封博尔术、木华黎为左右万户长,萨满教教主豁尔术为中路万户长,统领泰加森林百姓(但不掌兵权)。
怯薛军编制为一万人,完全从贵族或平民子弟中选拔出类拔萃九九藏书者充任。它平素担负值勤和保护大汗生命财产安全的重责,战时随大汗出征,是由大汗直接指挥的装备最先进的军队。同是千户长,怯薛军的千户长无论职权还是待遇都远远高于普通的千户长。成吉思汗将怯薛军交与合撒尔、哲列莫、朝伦、忽必来、哲别、速不台、斡歌连、博罗忽、曲出、阔阔出指挥,木华黎、博尔术负责全面军务。
分封完毕,镇海宣布了“大札萨”,也即蒙古的第一部成文法。成吉思汗任命年轻的义弟喜吉忽担任蒙古第一任大断事官。“大札萨”的内容十分细致详尽,对各种不同的犯罪都制定有相应的处罚标准。
蒙古草原的统一,从根本上标志着蒙古民族作为一个整体登上了历史舞台。成吉思汗在立国后采取的一系列政治、军事措施,则有效地巩固了这个在马背上建立的帝国。
成吉思汗生于草原,长于草原,草原人所特有的豪爽奔放的个性使他不像中原皇帝那样去刻意追求帝王之威。除了指挥战争和处理政务时人们能够看到一个成熟老练的军事家和政治家外,他更喜欢像普通人一样生活。
事实上,将臣百姓们热爱他的大部分原因正基于此。很少有皇帝像他那样,随意操起球杆,就可以到任何一个正在打马球的球队,兴致勃勃地同将士们赛在一处;也很少有皇帝像他那样,盘膝坐在普通百姓的家中,随便聊着天,任他们的孩子在他身边追打嬉闹;更很少有皇帝像他那样,终生不离马背,无论酒色,还是享乐,都严格地加以节制,绝不过度。无与伦比的自制力是他性格中最鲜明的特点,他的是非功过任由后人评说,可有一点谁也无法否认:他是草原铸就的天才!
贰
北方游牧民族的崛起,却使金廷感到了比严冬更为寒冷的忧虑。金国一些早期的降将谋臣汇聚在成吉思汗温暖宽阔的金帐,这些人,或是由于对金朝廷失去信心,或是由于得罪了权贵,或是由于希望到异域大展宏图,不论出于何种原因,成吉思汗对他们都一概待以上宾。何况他们中间确实不乏才俊之士。通过他们,成吉思汗多方面多角度地了解了金帝国的政治、军事、风土人情……武运的强盛,足以促使成吉思汗将目光转向这个邻邦大国。
金国是蒙古人寝食难忘的仇敌。如果说俺巴该大汗的惨死还只能算成吉思汗家族的私仇的话,三年一次的灭绝人性的“减丁”政策则是根植于整个民族心灵深处的仇恨了。蒙古民族是单纯和不懂得虚伪的民族,他们只知道:是恩人,为之肝脑涂地在所不惜;是仇人,复仇之火将代代相继。
金降将谋臣对蒙金世仇洞若观火。他们从进入朔北宫廷起,就一再怂恿成吉思汗率先伐金。木华黎曾向成吉思汗献计:先图西夏,后图金,再图宋,循序渐进,终有成功之日。这与其说是木华黎个人的主张,不如说是成吉思汗对金战事的既定方针。蒙古骑兵,长于在辽阔无际的草原作战,对攻坚战尚无经验。金与西夏都是定居国家,金强夏弱。从战术上考虑,首先挑选一个稍弱的对手来打,对练兵和积累经验都大有裨益;从战略上考虑,西夏北部与蒙古接壤,若先攻金,一旦西夏一支偏师北上,进入蒙古腹地,蒙军就可能腹背受敌,首尾难顾。作为久经沙场的军事元戎,成吉思汗深知大战中确保后方的安全何等重要。只有先征服西夏,剪除来自侧翼的威胁,才能为全力攻金提供保证,这也是成吉思汗对那些攻金之议保持沉默的真正原因所在。
西夏位于金国之西,始祖拓跋思恭,因唐末入援唐朝,以功封夏国公,赐姓李。传至元昊,自立为帝,定都兴庆。金朝兴国后,西夏开始走向衰落。李仁孝嗣位时,国内发生动乱,幸得金世宗发兵相助,李仁孝才得以坐稳皇位,此后西夏便充当了金国藩属。李仁孝逝后,子纯祐继位,不久李仁孝堂弟李安全篡位,国势更衰。随着成吉思汗统一蒙古各部,拿西夏试刀的日子已经不远了。
其实,同西夏交手,对蒙军来说并非第一次。
一二〇四年蒙古征服乃蛮后,乃蛮太子忽出鲁克穿越西夏国境遁去,成吉思汗以西夏纵容仇敌为名,派素以行动果毅迅捷著称的速不台领兵攻打西夏。速不台速战速决,首先攻下西夏边城力吉里寨,进而占领落思城。惊慌失措的李安全派兵据守各个要塞,以阻止蒙军继续前进,速不台却好似故九九藏书意同夏军开起了玩笑,只做几次佯攻后,便像来时一样闪电般地撤回了大本营。
那时,进攻西夏的时机尚不成熟,现在呢?
一二〇七年秋,成吉思汗率领大军,第二次兵进西夏。速不台、哲别率领的先头部队偷袭兀剌海得手后,成吉思汗以此为据点,派兵四处出击。
夏主李安全调集全国兵马,或据守要塞,或沿途堵截,然蒙军逢强则退,并不死战。西夏君臣摸不准成吉思汗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攻不敢强攻,退不敢轻退,只忙了个筋疲力尽。
成吉思汗稳坐兀剌海边城,不慌不忙,有条不紊地部署着蒙军的每一步行动。他听取各路将领的汇报,成功的或失利的,然后制订出新的作战方案。在成吉思汗神出鬼没的战术前,西夏军陷入了捉襟见肘的尴尬境地。蒙军似乎总能寻找到西夏军的薄弱之处,常常出其不意地出现在这些地方。
五个多月的交战,西夏军疲于奔命,李安全寝食难安。蒙军自身亦因马瘦粮尽,不堪再战,于是一夜间悄无声息地撤回了蒙古本土。
李安全暂时可以松口气了,成吉思汗则更是感到满意。他的实地侦察的目的不折不扣地得到了实现,大举攻夏已成必然。
蒙古大军行至鱼儿泺时,探马来报,金国使臣团请求拜见蒙古大汗,宣读金帝圣旨。成吉思汗当即下令停止行军,于天幕旷野之间,端坐马背之上,宣来了金国使臣团。这大概是金使臣生平从未见过的接见仪式吧,苍天为帐,大地为毯,车帐军马,无边无际,成吉思汗在盔甲鲜明、威风凛凛的蒙军将士簇拥下,注目迎视着金使的到来。
金使早已心虚胆怯,无奈还得硬着头皮上前。
本来,直到今天为止,蒙古依旧算金国藩属,所以先帝驾崩,新帝继位,循例要通知各属国。令金使头疼的是,他们不知是该先宣读圣旨,还是该先拜见那个“野蛮人”的皇上。
成吉思汗不动声色。一番踌躇后,金使躬身参见了蒙古大汗,然后捧出圣旨,准备宣读。成吉思汗依然端坐于马背上,丝毫没有接旨之意。金使张不开口了。作为藩属国首领,毕竟在名义上还算金帝之臣,臣接圣旨,理应跪拜才对。不得已,金使婉转陈词:新帝宣诏,理应以最高礼节跪接。
成吉思汗淡淡一笑:“新帝何人?”
“卫王已登大宝。”
“允济?”成吉思汗向南转过身去,金使还以为他要施礼,谁知他向南唾道:“我当什么英才贤俊,却原来是他这个庸懦无能的贵少。我和允济有过交往,他99lib?也配做皇帝?向他跪拜,我还怕辱没了自己的双膝!”
成吉思汗说完,策马北去,再未回头,直把金国使臣团晾于旷野之上,惶惶不已,呆若木鸡。
一切都在成吉思汗的计划之内,这不过是其中的第一步而已。
成吉思汗很快将方才那令人不快的一幕抛开了,金使却愁眉不展地踏上了归程。
该如何向皇上禀报蒙古大汗的不恭呢?实话实说,皇上定然迁怒于他们,不实话实说,又编不出任何堂而皇之的理由。可皇宫不能不回,皇上不能不见,出使的结果还不能不汇报,纵使使臣满腹珠玑,巧舌如簧,此时也帮不上他们什么忙了。
果然,允济皇帝恼羞成怒。铁木真的污辱显而易见,气愤至极的新帝重重惩罚了给他带回坏消息的使臣,将他们统统投进监狱。最后还是瘸腿元帅胡沙虎献上一计,说铁木真虽言语不恭,毕竟是大金属臣,不如乘其前来缴纳岁贡之际将其捕杀,永绝后患,以此方才稍稍平息了允济心头的震怒。
若说允济与成吉思汗结下仇怨,还不是始于今日,此前,他已与成吉思汗打过两次很不愉快的交道。
第一次是三年前。允济到净州接受蒙古岁贡,成吉思汗对他少有恭敬,全不以上国使臣待之。他怀恨在心,回来禀明章宗,奏请出兵北伐。其时,金宋局部战争时起时落,章宗无暇兼顾北方,遂对允济的建议置之不理。
第二次是一年前。是年,成吉思汗刚刚君临蒙古,允济奉章宗皇帝之命前往蒙古,名为催贡,实为探听虚实。
成吉思汗用武力统一蒙古各部后,威名远播,邻近各国无不惊悚,章宗皇帝尤其忧心忡忡。许多年前,老元帅完颜襄曾私下对他谈过:王汗老朽,不足为惧,蒙古铁木真却是人中龙凤,来日可畏。莫非真让老元帅不幸而言中了?为此,章宗派卫王允济(章宗无嗣,将允济收为继子,加封卫王,有意立为太子)出使蒙古,一探究竟。
成吉思汗对允济不冷不热,允济窝窝囊囊住了十多天,越发仇根深种。
最让允济难堪的是他应邀参加在不儿罕山举行的大围猎。事有凑巧,一只野猪突然挣脱重围,向允济冲来。允济在宫中早不习弓箭,当时吓得手足冰凉,寸步难移,危急时,还亏木华黎一箭射死野猪,救了他的驾。过后,成吉思汗只简单地说了句:你若会使弓箭,何至受此惊吓!轻蔑之情,溢于言表。回国之后,他再次向章宗请求出兵蒙古,以报受辱之仇,章宗皇帝仍不予理睬。这件事使允济对章宗怀恨在心,导致他一年后在证实章宗妃生子后毒杀章宗,自立为帝。他却不知,章宗不同意出兵,是因为金国已不具备对蒙古用兵的能力。
如今,旧恨未消,又结新怨,允济恨不能手刃铁木真,以解心头之恨。
成吉思汗撒在金国的情报网,很快将金帝准备乘他进贡之际诱捕杀害他的阴谋送至金顶大帐,成吉思汗以此为由正式与金国断交。
允济皇帝被不断传入的有关蒙古部的各类消息弄得六神无主,几经思虑,颁下一纸荒唐诏书:禁止任何人以任何方式传说漠北之事,违令者,严惩不贷!
诏书一下,皇上耳根果然清净了不少。谁知,偏有个不识好歹的长城镇守使哈朱买一日派人呈上奏折,言明塞外蒙古正在加紧铸造武器,演兵习武,似有大战之势,圣上不可不防。允济闻报,又气又急,以哈朱买擅传边事罪将个直言敢谏的大将投入监狱。金廷内部的混乱由此可见一斑。
成吉思汗对金国最近发生的一些事了若指掌。从西夏撤军后,为适应未来战争的需要,他着手建立了他的第一支“铁车军”,也即中世纪第一支炮兵部队。铁车上装有可以连发、射程远以及见物起火的机控箭。成吉思汗将“铁车军”交与他手下最长于运动战的大将速不台指挥。
此后的战争中,这些铁车不断加以改造,攻击力不断加强,为成吉思汗日后征服城郭国家发挥了无可替代的作用。
叁
生活中常常有许多令人意想不到的结局。
札木合大概永远设想不到他的结局会是这样。
成吉思汗同样设想不到。他原以为自己再也不可能见到他这位昔日的安答了,没想到一日忽然接到曲出派人送来的消息:札木合已被捉获,请示如何处置?
当时成吉思汗正在金帐之上.99lib.
与众将商议军情,听完汇报,半晌没言声。
众人亦多感慨。塔塔通阿见成吉思汗只顾发愣,忙上前提醒:“大汗,义王爷还在等您答复。”
成吉思汗微微皱起眉头:“怎么……哦……传曲出速解札木合来见。”
“喳!”传令兵离去了。不出一个时辰,札木合被带入帐中,成吉思汗居中端坐,表情肃穆地望着他。
札木合垂首而立,全身上绑,衣衫褴褛,潦倒不堪。
良久,成吉思汗无声地叹了口气:“札木合安答,这是怎么回事?”
札木合缓缓抬起头。四目相对,成吉思汗蓦觉五味俱全。
眼前的这张脸.99lib.曾是他多么熟悉的啊。在它上面,写过友情,写过仇恨,现在一切都不复存在,剩下的只有死亡般的冷漠。
“原因很简单,有人把我当成礼物献给了你。他们正在帐外等候你的封赏呢。”札木合淡淡地说,不无揶揄之意。
成吉思汗向曲出点点头,曲出会意,命人带上四位家将打扮的人,那几位也是个个鹑衣百结,风霜满面。
“你们是什么人?”成吉思汗问。
“回大汗,我们是札木合的家将。”其中一个看似伶牙俐齿的家将回答。
成吉思汗注目端详了他片刻,惊讶地问:“你是扎西?”
“正是小人。”扎西磕头如捣蒜。
“你们如何到了这里?”
“大汗,且容小人细细禀告。”
札木合离弃王汗后,率领一干随从先到了乃蛮部,成为塔阳汗的座上宾九九藏书。乃蛮不敌蒙古强攻,一战而败,札木合仅带领数十名贴身家将逃往西辽。西辽直鲁古皇初时倒也收留了他,随着成吉思汗武运的强盛,直鲁古皇担心继续留下他会危及国家安全,遂婉转下了逐客令。
札木合不得已离开西辽。在饱尝风餐露宿、历经流离跋涉之苦后,追随札木合的只剩下区区四个人了,就这四个人也早心存异志。
一日,札木合在沙漠边缘猎到一只野驴。他让家将架火烧烤猎物,自己坐在一旁,吹起了许多年不曾吹过的羌笛。笛声凄怨。笛声中,女儿可爱的面容浮现在脑海,泪水渐渐模糊了他的视线。突然,他的脖子被绳索牢牢套住了,几乎使他窒息,随之,全身都被捆绑结实。他看到四位家将凶相毕露的狰狞面孔,心里明镜一般。他没有丝毫挣扎的企图,只是望着不远处还架在火上的野味长叹一声。
四个家将丝毫不想掩饰对旧主的厌弃,他们津津有味地分享完喷香的驴肉,押着札木合前往蒙古主营……
成吉思汗面无表情地听着扎西的讲述,在这个过程中,只有一次,他的目光掠过札木合消瘦憔悴的面孔。“讲完了?”扎西话音一落,他问。
他平和的态度使扎西受到鼓励,扎西益发急于表白自己的忠心:“小的四人久慕大汗光明磊落,宽仁大度,不似本主狡诈残忍,反复无常,早存弃暗投明之心。也是天助我等,将大汗的仇人擒获,此皆赖大汗威德。”
成吉思汗依然很平静:“你们主人素日待你们可好?”
扎西不料有此一问,张口结舌。
“说呀!”成吉思汗没有提高音量,唯语气严厉了许多。
扎西好不容易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好……可……”
“行了!你们既有弃暗投明之心,为何不更早前来?”
“小人等深知本主与大汗有不共戴天之仇,若能擒住他来献大汗,岂不更能表明我四人的一片忠心。”
成吉思汗突然一改平静,目光冷冽,脸现憎恶之色:“我再问你们,如果我与你们的主人换个位置,你们又会如何待我?”
“这……这……”
“我实说吧,如果你们不是擒住你家主人来投,我纵或不用你们,也决不会杀你们。现在,我且容不得你们!来人,将他们推出去!”
凄厉的哀求声渐渐远去,帐中重新归于寂静。成吉思汗离开自己的座位,走到札木合面前,札木合望着他,脸上露出一丝赞赏的笑容。
成吉思汗伸手接过斡歌连递上的弯刀,亲自为札木合割开捆绑的绳索。札木合一边活动着麻木的双臂,一边长长地吁出一口气来:“多谢大汗,我已被绑许多时日了。”
只此一句,成吉思汗顿生恻隐。“安答请入座叙谈。”
“不可。我乃大汗死敌,今为阶下囚,岂能再受宾朋之礼?若大汗真的顾念往日情义,请尽早赐我一死,除此,我别无所求。”
“安答何出此言?”
“大汗若不杀我,与大汗实有百害而无一利。我败在大汗手下,是败在草原上最强大的力量之下,总算为我自己留下些许体面。苟且偷生之心,从被家奴出卖时起就已荡然无存。我与你争斗了近二十年,现在才明白长生天为何会选择你!得人心者得天下,强权与民心较量的结果,长生天选择了草原的共主。而我,唯一能够聊以自慰的是我曾经奋斗过,尽管我失败了,但败在你的手下,我虽败犹荣。”
成吉思汗宽容地笑了:“此一时,彼一时,过去的事我不愿总放在心上。安答连日疲乏,不如先去休息,我们改日再叙。”
札木合欲言又止,不觉无声地叹了口气。
目送侍卫带出札木合,成吉思汗扫视着帐中众将臣,略显疲乏地问:“你们说说看该如何处置札木合?木华黎,我想听听你的意见。”
木华黎起身,直率地回道:“大汗,札木合不可留!如今征伐大计已定,正宜对内整饬军务,对外清除一切后顾隐忧。札木合乃一世枭雄,蒙古百姓对他恨之入骨,不杀不足以平民愤,安民心。札木合只凭如簧巧舌,就一次次将整个草原推入战火,无数冤魂的亲人只知札木合为罪魁。大汗切不可为一己私谊而负千万民心。”
成吉思汗默然听着,终究下不了决心:“博尔术,你说呢?”
博尔术犹豫片刻,起身谨慎地回道:“大汗,依臣之见,札木合虽罪在不赦,然他终究是草原英杰,莫如将其生死交与天定,天留则留,天杀则杀,如此,既可上达天意,又可下服民心。”
“好!就依博尔术所奏,明日我将亲自祭天问卜。”
一旦走上会神的法台,豁尔赤就不再是那个和蔼风趣的普通人了,他的周身似乎都被笼罩上了神秘的色彩。是啊,他可以自由来往于天地之间,亲聆神的教诲,然后将它布达于人间,他是神的使者,每一个最庄严、最神圣的场合,他的权力都是至高无上的。在笃信长生天的草原人的心目中,一个通天巫的言行无不代表着长生天的意志。
豁尔赤在等待长生天的明示。凝固的只有心情。
太阳没有停步,但谁也无暇感受它沉缓的移动。
从日薄西山到繁星点点,人们虔诚地等待着通天巫归来。
起风了。盘腿坐在法台下的成吉思汗下意识地拉了拉身上的大氅。
谁也不知道等待的时间会有多久。
终于,闭目入定的豁尔赤长长地吁出一口气,蓦然睁开双眼。
所有的人不觉精神一振,紧张地抬头仰视着刚刚从天上返回人间的通天巫,无限敬畏与期盼都流露于不安的静默中。
豁尔赤开口了,声音玄净清朗,与往日不同的是,这一刻如同带着秋夜的寒气:“我给你们带回了神的传谕。神责备我说:一只独角青牛顶翻了札木合的车帐,大叫‘还吾角来’!同时,另有一只白色犍牛驮来了铁木真,大叫‘奉天命送汝主来统治四方’!.99lib.神的启示,你难道忘记了?札木合已经完成了他在地上的使命,他该回到天上来。明日日落时分,就是札木合归天之时。”
通天巫的声音突然消失了。在渐渐吞没一切的黑暗中,成吉思汗保持着原有的坐姿一动不动。
豁尔赤什么时候走的,他全然不知,他只是默然坐着,坐着……
众人谁也不敢动。木华黎碰碰博尔术,博尔术会意,试着唤道:“大汗。”
“唔……”成吉思汗的声音竟十分温和,“你们都回去吧。”
“您呢?”
“我不急,略待一会儿。”
众人闻命,纷纷离去,只有博尔术、斡歌连和众侍卫留了下来。不知过了多久,晨曦涂上了遥远的天际,将夜色中混为一体的草原和天空划开了鲜明的界限。可以看清成吉思汗的脸了,奇怪的是这张脸上并没有什么特别强烈的感情。
“大汗,天亮了。”博尔术也不知自己怎会冒出这么一句。
成吉思汗向他笑笑:“是啊,该回去了。”
博尔术欲搀成吉思汗,成吉思汗已经站起,独自走了,再无一句话。
博尔术与斡歌连彼此对望,难掩满目犹疑。
肆
成吉思汗径直来到关押札木合的帐子。
札木合被惊醒了。帐中的光线足以让他看清成吉思汗脸上每一个一闪即逝的表情,他立刻明白了成吉思汗会在这个时间来看望他的原因。
死?他想到这个字眼。感情之弦没有被拨动。
酒席摆上了,很简单,一只烤全羊,一坛马奶酒,成吉思汗与札木合相对而坐。
札木合为自己和成吉思汗斟满酒:“你来送我?”
成吉思汗心绪复杂地点点头。
“安答,我知道你已经尽力了。长生天不会留我的。长生天99lib.若还肯眷顾我,又岂会让我一败涂地?死,对我来说也算一种解脱。”
成吉思汗沉默着。
“什么时候?”
“什么……时候?哦,今天,日落时分。”
札木合拿杯的手停了一瞬,转而又笑了:“是吗?这么说,快了。落日,.99lib.日落,倒是个好时刻。”
“札木合安答,你还有什么话、什么事要交待吗?”
“如果可能,照顾我的女儿吧,她是我在世间唯一的牵挂。祺儿有一身好武艺——我怕就怕她知道我的死讯后会来寻安答报仇,你要小心在意。当然,如果她还是执迷不悟,就任由安答处置吧。”
“我正想问安答,安答离开克烈部时,祺儿没有随行吗?”
札木合沉重地摇摇头:“五年前,祺儿就离家出走了。从那以后,我再没有见过她。我猜她多半去寻她师父了,可我又不知道她师父究竟何许人,身在何处。这些年,我行踪不定,祺儿即使回来,恐怕也很难找到我。”
成吉思汗显然有些意外:“可是,祺儿为什么要离家出走?”
“她还不是为了你……”札木合差点就要说出祺儿出走的真实原因,然而话到嘴边又被他及时拦了回去。即便到了这一刻,他仍旧不愿面对祺儿是为这个人才愤然离家的事实,他是他的敌人啊,却也是女儿芳心暗许的人,长生天真的对他开了个天大的玩笑。他略一停顿,将涌到嘴边的话变成了:“你……你无法理解的原因……”
成吉思汗点点头,并不深问,其实此时他愿意答应札木合的任何请求:“不管怎样,安答放心,我一定会代你照顾好她的。”
“有你这句话,我死也瞑目了。安答,我还有一个请求。”
“你说。”
“我死后,把我葬在我出生的豁尔豁纳黑川。安睡在故乡的土地,我将永远为你和你的儿孙祈福。”
札木合要按照处死贵族的古老方式被处决——不出血的死。信奉长生天的蒙古人认为,灵魂是存于血液中的,只要死时血液不流出,灵魂就可不朽。
成吉思汗高高端坐于车帐之上,观看整个行刑过程。这也是札木合最后的心愿:如果你能亲眼看着我像真正的草原战士那样去迎接死神,我将死得其所。
鼓手。战马。
全身绑缚被置于布袋中的札木合仰躺于一低洼处。稍待片刻,鼓声响起后,十几匹战马要鱼贯而过,第一匹战马必须踏断受刑人的颈骨,以尽量减少受刑人临死前所遭受的痛苦。
都在等待。气氛沉闷得令人透不过气来。
太阳一点点接近地平线,成吉思汗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它。
落下了,只剩半轮金光。成吉思汗收回目光,威严地下令行刑。
鼓声震响,十八匹战马驰向目标。急促的鼓点声中,童年札木合清脆的声音执拗地回响在成吉思汗的耳畔:这次你赢了,下次看我的……
鼓声戛然而止,成吉思汗微微一震。
负责行刑的朝伦上前报告:“札木合死了。”
死了?成吉思汗点点头。“厚葬札木合!”他缓步走下车帐,接过斡歌连递上的马缰,扬鞭离去。
天色逐渐暗淡下来,木华黎来到札木合身边,命人解开袋子,俯身凝视着他。没有血。札木合安详的脸上露出些许痛苦,定是那致命的一击让他一时难以忍受……“札木合首领,我奉大汗之命送你回豁尔豁纳99lib?黑川。”木华黎喃喃自语,拉过掀开的布袋,重新盖住了札木合苍白的脸。
伍
“快点,拖雷!”苏如回头向拖雷嫣然一笑,狠狠抽了一下胯下的坐骑,“你父汗一定快到了,他不是说要带我们去打猎吗?”
“好嘞。”拖雷欢快地应着,紧紧地跟上了苏如。
苏如是昨天才到蒙古主营的。自从两年前为欢迎札合敢布举行的宴会上第一次见到苏如,拖雷的一颗心便暗暗为少女倾倒了。他的心思当然瞒不过母亲,而孛儿帖也早就相中了冰雪聪明的苏如,因此,这段亲事便在成吉思汗二次攻打西夏前议定了。
这次,苏如随大哥来拜见成吉思汗,献上了五百匹西域骏马。
拖雷的帐子就在前面不远,苏如眼尖,一眼看到有个身着黄色衣衫的女子正侧身立于帐前,仿佛在等什么人。苏如猛地勒住坐骑。
“怎么了,苏如?”一心都扑在苏如身上的拖雷惊诧地问。
“好像是她。”苏如喃喃自语。
“你在说谁?”
“你的救命恩人——你的祺儿姐姐。”拖雷曾给苏如讲过祺儿救他的往事,因此,苏如才这样说。
拖雷顺着苏如手指的方向望去,注目端详了片刻:“真的是祺儿姐姐吗?我已经好些年没有见过她了,有点认不出了。她在等谁呢?”
“你去问问不就知道了。”
拖雷听话地催开坐骑,向黄衣女子驰去。
听到马蹄声,黄衣女子慢慢转过身来。拖雷望着她,惊呆了。
往日令人眩目的美丽依然如故,但面前的这张脸分明消瘦了许多,秀目周围也布满了淡淡的晕黑,苍白的脸上看不到任何表情。
“果真是祺儿姐姐!姐姐,你……你什么时候来的?”
祺儿没有回答,目光掠过紧随拖雷身后的苏如,眼神似乎在问:是你?
苏如以淡淡一笑作为回答。
“祺儿姐姐,你来找人吗?”拖雷不抱希望地又问。
“不,我路过,来看看你。”
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拖雷回头望去,脸上不觉露出欣喜的笑容。“巧了,是我父汗。我父汗一直派人寻找你的下落,祺儿姐姐,你跟我一起去见我父汗吧。”他边说边催开坐骑。祺儿拍马紧紧跟上。
苏如想要阻止已经来不及了。
越来越近。成吉思汗也看到了儿子和跟在儿子身边的黄衣女子,他只当是儿子的朋友,并未在意。拖雷刚唤一声“父汗”,一匹快马已掠过他的身边,恍若一股黄风飓风从马上卷起,转眼间,卷至成吉思汗面前。
祺儿的身手简直快若闪电,在人们尚未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事前,一把锃亮的短刀已架在成吉思汗的脖子上。“下来!”她厉声喝道。
成吉思汗镇定地服从了。
“我看你们哪个敢动!”祺儿斜睨着欲上前相助的众侍卫。
成吉思汗用目光禁止他们轻举妄动。“姑娘,.99lib.你是谁?我和你有什么冤仇吗?”他心平气和地问。
祺儿的双眸中闪射出痛苦的光芒。“我是谁?你不需要知道我是谁,你只须知道我要杀你就足够了。”
如梦初醒的拖雷“扑通”跪倒在地,痛苦中饱含着深深的悔恨:“祺儿姐姐,你为什么要这样?你为什么要利用我?”
祺儿!原来是祺儿!成吉思汗的心中骤起狂澜。
空气仿佛凝固一般。寂静中,祺儿的目光与成吉思汗的目光相遇了。
惊讶、怜惜、温情、愧疚……所有的感情都凝结在那目光里,其中,唯独没有恨,没有怨。祺儿的心颤抖了,握着刀的手也随之颤抖起来。
“祺儿姐姐,不要啊!父债子还,就让拖雷替父汗去死吧。拖雷这条命本来就是姐姐给的,任凭姐姐处置。只求姐姐千万不要伤害我父汗。”
祺儿的心因痛苦而扭曲着。她逼视着成吉思汗:“你为什么非要杀我阿爸?他对你已经没有任何威胁了,你为什么还不肯放过他?你说!你说啊!”
成吉思汗无言以对,只微微合上双目:“祺儿,你动手吧。”
祺儿更紧地攥紧了刀把。
杀他?
不杀他?
让他这样去死公平吗?
那迎着暴风雨、高举鹰旗傲然挺进的身姿顽固地袭扰着她的思维,动摇着她的决心,可……她这个不孝女能为阿爸所做的事或许只有这么多了。
谁让当初她是为了他才与阿爸反目,才负气离家出走的呢?
或者说,谁让她是札木合的女儿呢?
原谅我!虽然我会为阿爸报仇,可我绝不会让你孤孤单单地离开这个世界的,你死后,我会陪你……
祺儿的眼中倏然闪过一道决绝的亮光——
“祺儿,你怎么还不动手?”一个女子的声音突兀地响起。
所有的目光都汇聚在正安然站在马前的苏如脸上。
“苏如,你!”拖雷又惊又怒。
苏如浑若不觉:“祺儿,你杀了他吧。杀了他,你就可以了却自己所有的痛苦了,而且,你还不必看到这样一种结果:草原会因为他的死重新四分五裂,草.99lib. 原上的人们会因为他的死重新过上征战杀伐、混乱不堪的生活,战火又将吞噬千万无辜的生命。假如这一切与你无关,你为何还不动手?”
刚刚垒起的决心坍塌了。苏如的话好似一记重锤震醒了祺儿的混沌。
是啊,苏如说的没错,杀了他,她确实可以了却内心所有的爱恨情仇,同时也将成为草原上的千古罪人。
孰轻孰重?
何去何从?
几滴温热的液体滴落在祺儿的手上。
血?
他的血?
我真的杀了他吗?
不……祺儿稀里糊涂地松开了握刀的手。
血从成吉思汗的颈部不断涌出,他俯下身,缓缓拾起刀子。
“祺儿,”他凝视着安答的女儿,声音里饱含着父爱的温情和真诚的忏悔,“我对不起你阿爸,对不起你。”
祺儿跪倒在地,失声恸哭。
此时此刻,她已清楚地意识到,她根本杀不了他。她连看到他的血都感觉心痛难忍,又怎么可能对他下死手呢?少女时代初萌的深情并未随时间的推移而淡漠,相反他已成为刻在她心灵深处挥之不去的牵念。爱与恨原本没有太鲜明的界限,一旦做出了选择,爱与恨之间只剩下执着。
她真没用!看来她终究只能做她阿爸的不孝女了。
“祺儿,你阿爸临终时将你托付给了我,我也真的很想照顾你。可现在我知道这根本没有可能。是啊,杀父99lib?之仇换了谁能轻易忘记呢?祺儿,我与你阿爸先友后敌,有些事,在我们是情非得已,你恐怕永远理解不了。我只想告诉你,无论将来你对我做什么,我都不会怨你。”
祺儿感到一只温厚的手掌颤抖着轻抚在她的头发上,她一时产生了一种欲望,想要扑进那个坚实的怀抱,痛痛快快地哭个够,哭出所有的怨和痛。
然而,她最终所做的,却是跌跌撞撞地跑过他的身边,头也不回地扬鞭而去了。
呼唤哽在成吉思汗的喉咙中,他目送着祺儿远去的背影,满腔怜悯都化作沉重的负疚。
陆
汗营有一群与婉嫣、南图赣(察合台的长子)年龄相仿的孩子,他们都是功臣或贵族的儿孙后辈,这些孩子除每天一起嬉戏玩耍外,还要一起学习蒙古文。早在成吉思汗立国之前,塔塔通阿就奉命创立了蒙古文,此后,作为一个整体登上历史舞台的蒙古民族才第一次拥有了自己的文字。然而受当时条件所限,能够接受教育的还只限于贵族及其后代,尤其在战乱频仍的年代,人们对习武的重视远远重于修文。
实事求是地说,塔塔通阿、镇海这些才德兼备的知识分子在包括成吉思汗在内的大多数蒙古人心目中的地位都是极其崇高的。文明的力量不可抗拒,向往文明是一个民族不断进步的原动力,成吉思汗本人对知识和知识分子的尊重无疑是这一向往的最直接体现。不识字的马上皇帝终生保持了对塔塔通阿、镇海以及后来的耶律楚材等优秀知识分子的友谊,这也算得上蒙古民族登上世界历史舞台前后最值得称道的一段佳话了。
也许是男孩子的天性,南图赣很少缠着祖汗、奶奶,更多的时候是同小伙伴们在一起。婉嫣则不同,她与奶奶形影不离,好似奶奶的影子。宠爱不等于娇惯,孛儿帖像管束自己其他儿女那样严格管束着心爱的孙女。
黄昏时,草地上,人们常常会看到奶奶牵着孙女的手悠然散步。奶奶总是饶有兴味地倾听小孙女说东说西,对孙女来说,能得到奶奶的夸奖就是最大乐事。既清柔娇慧,又豁达明理,长大后的婉嫣有着奶奶一样优雅的风度,成为这个黄金家族又一颗璀璨夺目的明珠。
大约是信服妻子教育儿孙的能力,成吉思汗对孙女从来百依百顺,加上公务繁忙,祖汗和孙女相聚的时刻自然就显得格外短暂和宝贵了。
孙女被儿媳达兰接回家中之前,成吉思汗曾答应她天暖和了带她去钓鱼,他一生守信,即使对孩子亦不肯轻易失约,随着春天接近尾声,他开始考虑兑现诺言了。
夏日临近,部队训练近乎停止,成吉思汗选了个晴好的日子,带着斡歌连等为数不多的侍卫出发了(他并不知道木华黎已暗中安排了军队沿途保护他)。自蒙古统一,草原昔日的混乱局面一去不返,百姓们开始产生了比较真实的安全感。
进入黑林营地后,为给孙女一个意外惊喜,成吉思汗嘱咐军中巡哨不可走露风声,并将一干侍卫留在营外,独自悠闲地向儿子的营帐踱去。微风丝丝拂面,赶走了一些空气中的暑气。离术赤住处不远的地方,有一群孩子正在玩着捉迷藏游戏,童稚的笑声不时传入耳中,成吉思汗的脸上不觉露出一丝欣悦的笑容。
近了。他看见一个被蒙住双眼的小男孩正笨手笨脚地在高高的草丛中摸索,其余的孩子不99lib?断引逗着他。突然,成吉思汗听到了婉嫣的声音:在这儿呢,斡尔多。
原来是斡尔多!成吉思汗一眼看到背对着他亭亭站立在花间的孙女。斡尔多顺声向婉嫣站着的方向摸来,婉嫣非但不避,还主动向弟弟伸出了手。斡尔多一把抓住她,高兴地扯下了眼罩。
“姐。”斡尔多唤了一声,又顿住了。他突然看到了成吉思汗。
婉嫣满心疑惑地顺着斡尔多的目光望去,也愣住了。
成吉思汗笑容满面地望着她,“我的小姑娘,不准备让祖汗亲亲吗?”
“祖汗!”婉嫣好不容易呼唤出声,飞跑着投入了祖汗张开的怀抱。
成吉思汗爱抚地亲了亲孙女的额头。婉嫣牵着祖汗,向两个弟弟招招手:“斡尔多、拔都,你们都过来,这是祖汗呀。”
斡尔多看看祖汗,又看看拔都,不由自主地向前挪动了几步。拔都却倔强地站在原地,瞪视着祖汗。
成吉思汗注视着孙子,多少有些感慨。转眼又有两年多没见过这两个孩子了,他们的变化可真不小。
“斡尔多、拔都,你们快叫祖汗呀!”婉嫣催促道。
“祖汗。”斡尔多望着慈爱的祖汗,怯怯地唤道。拔都反而垂下了头。
孩子们慢慢地将成吉思汗围住了,显然他们都知道婉嫣的祖汗是谁。其中有个胆大的男孩问道:“大汗,您能到我家做客吗?”
“到我家!到我家!”孩子们七嘴八舌地争抢起来。成吉思汗愉快地望着他们:“这样吧,明天我带你们去钓鱼,如何?”
孩子们顿时兴高采烈地欢呼起来。
“祖汗,咱们回去吧。”婉嫣只怕祖汗累,体贴地建议。
成吉思汗笑眯眯地点点头。
“大汗,您刚才说的当真?”还是那个胆大的男孩不放心地盯问。
“咱们一言为定!”成吉思汗郑重地允诺。
孩子们这才满意地各自散去。
拔都转身跑了。婉嫣叫了几声没叫住他,有点抱歉地望着祖汗。
成吉思汗微微一笑。拔都还真是个蛮有个性的孩子。
拔都一口气跑回母亲的帐子。在门口,他与父王撞了个满怀,若不是父王眼疾手快抓住他,差一点就摔个仰面朝天。“疯跑什么!谁在追你?”术赤皱起眉头,低声呵斥。
拔都不语。
“是不是和斡尔多打架了?”达兰放下缝制一半的衣服,温柔地问。
拔都仍不语。
术赤又是生气又是奇怪:“你哑巴了吗?斡尔多和婉嫣呢?”
拔都瞟了父王一眼,大声回道:“同祖汗在一起。”
“你说什么?”术赤以为自己听错了。
拔都不满地提高了嗓门:“婉嫣和斡尔多都同祖汗在一起。”
“你祖汗来了?”达兰又惊又喜。
“我都说了好几遍了,你们怎么问个没完没了!”若换了平常,儿子敢这样放肆,术赤少不了会教训他一顿,可这次,他根本没注意儿子近乎顽劣的不敬。
“瞧你,还愣着做什么,赶快去接父汗啊!”达兰走到丈夫身边,嗔怪着催促.99lib.。
术赤这才醒悟过来,急忙走出帐子。
远远地,便看见父汗牵着小姐弟的手,正向这边走来。那小姐弟一左一右伴着他,像要迎风飞起。
术赤略一踌躇,不知是否该迎上去。
成吉思汗以一种特别的温情注视着儿子。
达兰见丈夫呆立着不动,急忙趋前接住了父汗:“您来怎么不事先通知我们?也好让我们有个准备。”
“准备什么!我一向很随便。”成吉思汗一边不以为意地说着,一边步入帐中。拔都早不见了踪影,想必是方才趁大家没注意悄悄溜走了。
忙乱了一阵,达兰奉上奶茶。术赤一旁相陪,表情依然十分生硬。
“父汗,您来有事?”他不放心地问了一句。
“没事就不能来?”成吉思汗故意反问,术赤顿时哑口无言。
达兰带着婉嫣和斡尔多小姐弟俩去为成吉思汗准备住处了,帐中只剩下成吉思汗和他的儿子。一时间,默默相对的父子二人似乎谁也找不到话说。
片刻,术赤试着打破了沉默:“父汗……”
“嗯?”
“真的没事吗?”
“没事。我答应过小姑娘天暖和了带她去钓鱼,我怕再不来要失信了。”
就为这事?术赤觉得不可思议。为了对一个小女孩的承诺,不惜鞍马劳顿之辛苦,或许这正是99lib?父汗最可敬、最可贵、最与众不同的地方吧?
“术赤,我给你带来一匹西域宝马,由斡歌连照看着,明日你去骑来吧。”
“马?先不说马。您的侍卫呢?怎未见斡歌连他们?”
“我让他们在营外候着。”
“您怎么可以不带侍卫入营?”术赤冲口而出。担心听起来倒像抱怨。
成吉思汗淡然一笑:“我儿子的营地还不安全吗?”
“话不能这么说,您不比一般人,凡事总该小心才是。这要万一……”他顿住。
成吉思汗深切地注视着儿子。
察如尔得到消息,和达兰一起来看望成吉思汗。脚跟脚,婉嫣和斡尔多也跑进帐子。术赤问达兰:“拔都呢?”
“我和姐姐去叫他,他不肯来。”斡尔多怯怯地解释着。
“什么!”术赤脸一沉,“这孩子太不像话了!达兰,你过去看看。”
达兰欲走,成吉思汗笑道:“不用,达兰。待会儿我自去看他。”
达兰只觉脸上火辣辣的:“父汗,您真会说笑。拔都这孩子太任性,都怪我平素管教不严。”
“并非如此。我看拔都蛮有个性……再说赶了几天的路,我也想早些休息了。走吧,婉嫣、斡尔多,陪祖汗去找拔都。”
“父汗……”
“好了,你们不必多说,难得一聚,让我随意吧。”
小拔都仰面躺在地毯上,大睁着双眼发呆。
满脑子都是祖汗的音容笑貌。幼时的记忆早已模糊了,他只能从别人的描述中勾勒出祖汗的形象,今日一见,才知祖汗是这样高大威武,比起他见过的任何人都更令他崇拜。他有这样一个令人自豪的祖汗却不认得,难怪他要感到满腹委屈呢!
察觉到有人走近身边,他以为是父王,索性做好了挨骂的准备。及至看到出现在他眼上方的是祖汗那张慈爱的脸时,他一骨碌爬了起来。
“拔都,怎么临阵脱逃了?”成吉思汗含笑问。拔都望着祖汗,有点忸怩不安。
“走吧,去祖汗那里,婉嫣和斡尔多都在等你。”
“祖汗,带我和斡尔多去打一次猎,好吗?”
“行,祖汗答应你。”成吉思汗注视着孙子,感兴趣地问,“告诉祖汗,你将来想做什么?”
“像祖汗一样,做个让人敬仰的大英雄,到许许多多地方,建立许许多多功勋。”拔都不假思索、斩钉截铁地回答。
孙儿小小年纪,出语不凡,成吉思汗惊讶之余,深感欣慰。
若干年后,拔都率领蒙古远征军一举征服了欧州,建立了统治欧州长达数百年的金帐汗国,他本人也成为蒙古历史功勋卓著、彪炳千古的军事统帅。更为难得的是,拔都居功不自傲,在蒙古第二代大汗窝阔台病逝,皇后脱哥列那弄权以及贵由汗病逝造成蒙古政局动荡的关键时刻,独具慧眼,以其崇高的威信和坦荡的襟怀,力荐拖雷的长子蒙哥登上汗位,为最终大一统的元朝建立创造了先决条件。
成吉思汗有孙若此,当是长生天的格外垂赐!
术赤几次走出帐子。
父汗的帐中灯火闪烁,孩子们的笑闹声隐隐可闻。记得小时候他不止一次羡慕过弟弟妹妹可以自由自在地守在父亲身边,如今长生天又将这种幸运赐给了他的儿女,唯独他,永远都只能遥望。
对你比对哪个亲生儿子都好,察合台的话总会这样猝不及防地重击在他滴血的心头,他真弄不懂,长生天何以只对他一个人如此不公平?
天色微明,玩了一宿的三个孩子总算沉沉睡去,成吉思汗没有丝毫睡意,他蹑手蹑脚地踱出帐外。
天空中遮着一层薄薄的云雾,清晨凉爽的微风是临夏赠给草原的厚礼……那是什么?帐子周围何以一下出现那么多篮子?
他满怀疑惑地走过去,又感慨万千地站住了。
蘑菇、鲜鱼、奶酪、肉干……莫非这就是那些孩子的父母及附近的牧民送给他的礼物?成吉思汗一生,还从未像现在这样被深深地打动了。怎能不感动呢?试问这世间究竟有多少东西能比一颗颗质朴真诚的心更为珍贵,更值得珍惜?
“父汗,”不知何时术赤悄悄来到父汗身后,目光落在那些篮子上,“这是……”他愣愣地问道,旋即明白过来。
此时此刻,即使他生性冷漠,也不能不为之肃然。他再次强烈地感受到草原上的人们对父汗所怀有的那种敬仰之情。最质朴的恰恰是最真诚的,这些不知名的人们献上的是自己那颗忠诚的心。“父汗,我是不是……”
“收下吧,你先代我备下酒席,待傍晚我带孩子们钓鱼回来,我们一起请附近的牧民来做客。”
“好的。”术赤遵命,并不多言。
父子俩并肩走了几步。
“术赤,婉嫣的笛子吹得很不错。”这安静的、不受打扰的时刻,成吉思汗很想能跟儿子说些什么。
当然。她为了能快点学会吹笛子,嘴唇都吹肿了,为的就是在与祖汗见面的时候能够听到祖汗的夸赞。她是那么在意祖汗的夸赞……
成吉思汗站住,看看儿子。
术赤,我的儿子啊,你为什么总是不喜欢说话呢?你知不知道,你的沉默有时真让人受不了。
父子俩各怀心事,静静相对而立。术赤好几次想起个话头,可是犹豫再三,每一次又都咽了回去。
成吉思汗在儿子的营地住了三天,这是他作为祖汗和普通人度过的三天。他带一群孩子去钓了鱼,打了猎,还请附近的牧民做了客,当他要返回大营时,而对这种自由自在的生活生出许多留恋。
送行的人人山人海,三个孩子牵着祖汗的衣襟,舍不得放他走。术赤反倒很冷落地站在一旁,默默注视着父汗与众人话别。一个人,无论他走到哪里都会成为众所瞩目的对象,究竟算好事还是坏事?
在父汗耀眼的光环中,他的身世犹如见不得人的阴影,只为这阴影,他更不能不远离父亲的光环。
父亲,父亲,假如您不身为大汗,我们之间又将如何呢?
成吉思汗的视线最后落回到儿子脸上,仅仅片刻,没有一句话,他毅然跨上坐骑,扬鞭离去。
三个孩子已然哭得天昏地暗。
术赤转身走了。
壹
蒙古备战的一年,也是乃蛮太子忽出鲁克在西辽国青云直上的一年。
首先,他做了辽皇的乘龙快婿;其次,他被委以元帅之职,正式接掌了西辽兵权。
辽皇直鲁古做梦也没想到,他一手提拔,完全信任的爱婿正将一双不肯安分的手伸向了他的皇位。
忽出鲁克一边继续召集逃窜到西辽境内的乃蛮及篾儿乞残部,一边派心腹暗中前往花剌子模与其君主沙(花剌子模称君主为“沙”)暗中接洽。不仅如此,他还以储备军需为名,说服辽皇下旨,对各附庸国加倍征收贡物,尤其是对畏兀儿。
西辽派驻各附庸国的行政长官被称作“少监”,这些少监俨然以“太上皇”自居,在畏兀儿,上至国王巴尔术,下至普通百姓都对飞扬跋扈、草菅人命的“少监”恨之入骨。忍耐总是有限度的,蒙古的崛起,促使巴尔术将目光转向了这支新兴的力量。从来往于丝绸之路的商人口中,巴尔术略微了解了一些成吉思汗的为人,也了解到这位蒙古皇帝99lib.对畏兀儿文明的向往。正当他还有所彷徨观望时,忽出鲁克做了西辽国的驸马。忽出鲁克永远忘不了畏兀儿国王巴尔术几年前将他逐出国境的仇恨,昔日不予接纳的仇恨要畏兀儿的百姓们以苛刻异常、繁重异常的赋税来偿还了。巴尔术深知,这只不过是个开始,倘若一味忍让,接下来将是变本加厉的盘剥。摆在畏兀儿人面前的只有两条路:要么逆来顺受,要么铤而走险。
是夜,巴尔术亲自引兵包围了少监府,少监伏诛,巴尔术正式宣布脱离西辽统治。同时,为防西辽忽出鲁克出兵报复,巴尔术一边加强边防,一面备办厚礼,派使臣前往蒙古谒见成吉思汗。请降表亦由巴尔术亲自起草,他在盛赞成吉思汗的鼎盛武功后,写道:陛下威名,臣素有所闻,渴慕之情胜如旱天望雨。倘蒙陛下不弃,许做藩属,臣愿为陛下第五子而效力驾前……
巴尔术这个名字,对成吉思汗来说早就不陌生了。他不止一次听塔塔通阿说过,西辽强盛时出兵征服了畏兀儿,此后畏兀儿一直充当西辽的附庸。西辽由盛而衰的几十年,正是畏兀儿由衰而盛的几十年。经过几代有作为的君主的努力,畏兀儿已成为丝绸之路北线的真正主人。对丝绸之路的有效控制,带来了畏兀儿经济的繁荣,如今的巴尔术,更是一位年轻有为的新君……
塔塔通阿的介绍言犹在耳,丝绸之路北线的主人竟意外地向他表示了臣服,成吉思汗如何能不陶醉于这份殷殷盛情中?
在接待畏兀儿使臣的宴会上,成吉思汗与使臣谈了许多。他坦率地说:他一直很向往畏兀儿这个素有果园之称的美丽富饶的国家,向往它悠久的历史。他还告诉使臣,蒙古新创立的文字甚至也是脱胎于畏兀儿文……
成吉思汗朴实平易的态度使畏兀儿使臣深受感动,他们不能不拿西辽的“少监”同这位威名远播的蒙古大汗做一番比较。
酒宴尽欢而散,塔塔通阿亲自将两位畏兀儿使臣送回住处。或许是同民族间割不断的情感在起作用,塔塔通阿与两位使臣一见如故。这一宿,他们促膝长谈,通宵达旦。两位使臣从塔塔通阿的口中了解到许多关于成吉思汗的珍闻轶事,更记住了他对成吉思汗的一句恰如其分的评价。塔塔通阿说,成吉思汗是这样一种人,当你面对他,无暇顾及其他。天光放亮时,考虑到成吉思汗必有召见,塔塔通阿匆匆来到金顶大帐。果然,永远不知疲倦为何物的蒙古大汗正在等候他。君臣二人商议罢回赠巴尔术的礼物后,成吉思汗亲切地对塔塔通阿说:“我的塔塔,看你的眼睛就知你昨夜一宿没睡。不如陪我出去走走,也好提提神。”塔塔通阿欣然应允。
深秋的草原,芳草的气息幽淡宜人,苍穹高远,白云悠悠,快活的牧人和懒洋洋啃着青草的羊群构成一幅游动的画面。
成吉思汗与塔塔通阿信马由缰,边走边谈。
“塔塔,除了我们刚才商议好的回礼外,我还想赠给巴尔术一份特殊的礼物。你猜猜看,是什么?”一直在询问有关畏兀儿丰饶物产和民俗风情并且听得津津有味的成吉思汗突然离开了话题,狡黠地看着塔塔通阿,问道。
塔塔通阿想了好一会儿,摇摇头。
成吉思汗并不急于说明:“塔塔,我料你猜不到,回去我说给你听。”
君臣遛了会儿马,转回金帐,还未坐下,塔塔通阿便急切地问:“大汗,到底是什么礼物?”
成吉思汗慢腾腾地吐出两个字:华歆。
塔塔通阿微微一愣,脸上随即露出了惊喜的笑容:“我相信,这份珍贵的礼物一定会让巴尔术更加感念大汗的知遇之恩。”
畏兀儿使臣圆满完成了自己的使命,行前,他们应邀来到孛儿帖夫人的寝帐,这里,有夫人为巴尔术的家眷们另外准备的一份厚礼。
塔塔通阿依然作陪。孛儿帖夫人落落大方的谈吐和风度颇令三个男人闲散舒适,谈话不受任何拘束。不多时,华歆公主也来了,她好奇瞟了使臣几眼,问道:“额吉,您唤女儿来何事?”
孛儿帖满含抚爱地注视着女儿:“华歆,这两位客人是从很远的地方来拜见你父汗的,你不打算送件礼物给他们吗?”
“什么样的礼物?”华歆不解地问。
“最好送一件你最喜欢的、也最能表达你诚意的礼物。”
“哦……好吧。”华歆的身影很快消失在门外,使臣的目光尚未从门边收回。
明眸九九藏书如星,笑语如莺——成吉思汗家族的女儿原来就是畏兀儿民歌中反复咏唱和赞美的少女。
塔塔通阿紧紧注视着使臣的表情,心中暗喜。
华歆去不多时又兴高采烈地回来了,手中还捧着一个精致考究、色泽艳丽的瓷娃娃。“这件礼物是我四哥从别处得来送我的,本来有一对,可我不能把四哥送给我的礼物全都送人啊。这个给你们,另一个我自己留着。”
好个天真可爱的女孩,她的坦率倒颇似其父。
畏兀儿使臣心满意足地辞别了孛儿帖夫人和华歆公主,由塔塔通阿陪同着回到住处。一进门,塔塔通阿便开门见山地说道:“你们刚才看到的是华歆公主,大汗有心将她作为社稷信物赠与巴尔术国王,请贵使代为转奏。”
二位使臣开始有些惊讶,继而心花怒放。难道说,他们还能设想出有比这更完满的出使结果吗?
贰
灵州战役是场硬仗。这场战役,从一二二六年十一月打到十二月,历时一个月,说明了灵州守军抵抗的激烈。
一旦灵州这个离西夏首都兴庆府只有三十公里的重镇陷落,蒙军也就打到了兴庆府的家门口。为一举击溃西夏主力,迫使西夏再无力组织任何有效抵抗,成吉思汗采取了围城打援的战术。
夏末帝得知灵州被困,危在旦夕,急派老将军嵬名令公率五十营前去救援。此一役可谓关乎全局,西夏若胜,尚能保住半壁江山;若败,则是亡国前奏。是以双方都不敢掉以轻心。
成吉思汗只命少数兵马继续围困灵州,不给城中以喘息之机。他自己则亲提大军,在布满池塘的平原上迎住了嵬名令公。
老对手相遇,一场硬仗就在眼前。
狭路相逢勇者胜。战争当中,有些情况下需要以智取胜,有些情况下则要凭实力和勇气。成吉思汗和嵬名令公都熟悉对方的战法,都不会轻易上对方的当,用计显然多余,而且也无成功的可能,这时最能发挥作用的就只有双方的士气和平时的训练。主帅抱着必胜的信念,将士们以死相拼,战斗的激烈,使日月为之失色。
西夏军在人数上略占优势。成吉思汗不顾手下将士劝阻,亲临正在厮杀的战场。转眼已是第四天,蒙军的损失惊人,差不多达到十分之一,在成吉思汗所指挥的历次大战中,唯以此次伤亡最为惨重。
西夏方面的伤亡则是蒙军的十倍还多。蒙军将士见大汗亲自冲杀于敌阵之中,无不大惊失色,唯恐他有个闪失。成吉思汗全然不知,病魔在这位刚强的马背皇帝面前惭愧地躲开了,蒙军越战越勇,夏军败迹渐显。
冬天太阳落得早,成吉思汗命士兵击鼓,不许收兵。夏军原本缺bbr>乏蒙军那种吃苦耐劳、连续作战的体力和毅力,加上整整一天滴水粒米未进,体力不支,伤亡更加惨重。黎明时分,嵬名令公被察罕生俘,余者尽皆请降。
来不及打扫战场,蒙军回师灵州城下。城中守军得知援军战败,军心涣散,蒙军一鼓作气拿下灵州。
此时,西夏首都兴庆府就在黄河对岸。
蒙军移师灵州,众将只顾搜罗珠宝金银。成吉思汗让耶律楚材自取所需,耶律楚材立刻带人去抢救出不少汉文典籍,又在一处废弃物中发现了几车大黄药材,如获至宝,也一并运回府上。众人见耶律楚材只搜集些别人不要的东西,皆不以为然,只有成吉思汗父子深敬耶律楚材洁身自好。
成吉思汗升坐帅帐,命人带上老令公嵬名。十七年不见,嵬名须发皆白,瘦骨嶙峋,成吉思汗不觉动了恻隐之心。
迪格为嵬名除去绑绳,成吉思汗赐座,嵬名令公微微叹息,从命坐下。
四目相对,老令公敏锐地觉察到成吉思汗病势不轻。从容自若的神情,掩不住灰暗消瘦的容色,可是昨天还见他亲身冲杀于阵前,勇武绝伦。
成吉思汗微微一笑:“我与老将军一别十七载,今日重逢,也算有缘。我念故旧之情,必然不会难为于你,你可还有其他要求?”
嵬名令公微闭双目,沉默不语。为国捐躯,死而无憾。当初不顾年老体衰,慨然复出,只为撑起大厦于将倾,谁知天不遂愿,一败至此。败军之将,何以言勇?亡国之臣,何颜苟活?有死而已!
“嵬名将军,我敬你忠义无双,决定再放你一条生路,你可以走了。”
嵬名令公蓦然睁开眼,注视着成吉思汗。成吉思汗双目炯炯,疲倦的脸上挂着一丝宽容的微笑。即使是敌人,嵬名令公也仰慕成吉思汗的为人。罢了,罢了!西夏灭亡只不过是时间问题,与其做亡国之臣,不如全一世名节。嵬名令公默然站起,转身走出大殿,表情肃穆而严正。
目送嵬名令公离去,成吉思汗吩咐设宴犒赏众将。
仅仅片刻,迪格匆忙入报:“大汗,嵬名令公……死了。”
成吉思汗好似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紧紧盯着迪格。迪格在他锐利的目光注视下,不知怎么竟从心底升起一股凉气:“他……乘人不备,一头撞在了门外的石狮座上,臣等猝不及防……”
成吉思汗急忙离座,由迪格引着,来到府外。
嵬名令公仰面躺在石狮下,额角上流出的鲜血在地上凝成一片。他双目微闭,似有些许留恋,唯脸色异常严峻。
成吉思汗的目光落到了那块发黑的血土上,忽然产生了一种作呕的感觉。>我这是怎么了?他想。
“父汗。”拖雷匆忙来到父汗身边,不放心地问。父汗的脸色十分难看。
成吉思汗的胃里翻腾得更厉害了,半晌才勉强说了句:“厚葬嵬名!”
“嗯。父汗,我还是先送您回去吧。”
成吉思汗转身就走。再呆下去,他恐怕真的要忍不住了。
成吉思汗没有参加酒宴。
许多年来,他第一次没同大家共庆胜利。虽然酒食丰盛,歌舞齐备,一如往昔,然众人索然无味,默坐一会儿后,便各自散去了。成吉思汗是蒙古将士的主心骨,只要有他在,就意味着团结和胜利,人们不敢想象一旦他去了情形会是怎样?在蒙古君臣的心目中,成吉思汗根本是无人可以替代的。
叁
耶律楚材收集的大黄,不久发挥了作用。蒙军行至盐石川时,下了一场大雪,气温骤降,不少将士患上了严重的传染病。耶律楚材命人用大黄熬汤,给生病的将士服下,治愈者不计其数。这回,连那些平素不大看得起他的功臣宿将也无不心悦诚服。
成吉思汗始终对耶律楚材的才能和人品充满信心。他语重心长地告诫众将:“此前,楚材收集书籍和大黄时,汝等皆觉不可思议。殊不知,书籍乃喻世长智之本,大黄则为今日救人之用。远见与财富相比,孰轻孰重,汝等应深为自省。将来继承汗位者,若以楚材为相,必成治世之君。”
或许是由于成吉思汗生病的缘故,耶律楚材过去对他的许多看法都在不知不觉中发生了改变。感情的天平几乎完全倾向于敬仰和谅解成吉思汗那一面了,这是最主要的变化。成吉思汗的意志恒心和雄才伟略足以令世人敬仰,尽管他发起的战争制造了太多的流血和牺牲。成吉思汗是创造历史的人物,无论后人怎样评论他,他仍旧是创造历史的人物。耶律楚材在他的身边以顾问的身份度过了九年,虽未真正发挥作用,所得的信任之重确是自始至终,与众不同的。
成吉思汗忙于打天下,只能在有限的范围内接受有益的建议并付诸行动,从这个意义上来讲,他称得上从谏如流。特别是在成吉思汗病后,耶律楚材经常陪伴在他左右,对他丰富的内心世界有了更深层次的了解,也第一次明白了是什么将以前的铁木真变成了今天的成吉思汗。他用极盛的武功创造和成就了一个民族,他现在藏书网是,将来也必然是蒙古民族乃至中华民族的不朽英雄。
一场大雪接连下了两天,雪厚处足有一尺。薛暗独自站在廊下,看着儿子在雪地里连蹦带跳,快乐得像只小鸟,脸上不由浮出一抹笑意。雪天是孩子们的世界,儿子已吵闹着要去跟小伙伴们堆雪人了。蒙古下雪的日子好像不如 8fbd." >辽东多……不知大汗现在是否仍在征战途中??
薛暗只顾默默出神,丝毫没听到母亲走近他的脚步声,直到听见母亲说话,他才急忙回过头来。
母亲问:“暗,你站在这里想什么呢?”
薛暗上前搀住母亲:“您起来了?”
姚里夫人细细看着儿子的脸:“暗,你回来多少日子了?”
“有三四个月了。”
“是不是还想着回去?”
薛暗欲言又止。
“其实我早已看出,你人在这里,心却不在。你若真想回去就回去吧。”
薛暗心里十分难受,不得不对母亲说了实话:“母亲,您别生儿子的气。过去儿子没敢说,可现在儿子觉得不能再瞒您。儿子跟您回来时,大汗病得正重,这一次,只怕他……很难长久。”
姚里夫人吃了一惊:“你怎么不早说?”
“儿子怕那样说了,像在诅咒大汗。”
“既如此,你的确应该回去。”
“母亲,家中您多受累。儿子到西夏,就让善哥他们几个回来,善哥常在母亲身边秉承教诲,依我看可以成就辽东大业。”
“这么说,你决意留在蒙古?”
“是,母亲。儿子受成吉思汗深恩,无以为报,况且儿子也确实习惯了军旅生活。母亲,儿非不孝,只是儿子在那边更能施展抱负。”
“不用说了,我不会拦你,但你应该明白你父亲的苦心。”
“儿子当然明白。”
“你打算何时动身?”
“如果母亲不反对,儿子想明天就走。待平定西夏,儿子再回辽东探望您。”
“这么着急?”
“是,儿子担心大汗,想赶快回到他的身边。”
“也罢,就依你。我这就命人为你备办礼物。”
“谢谢母亲。”
薛暗将目光移向了辽阔的天空。大汗,您现在究竟如何了?
肆
蒙古大军渡过湍急的黄河,准备攻取西夏首都兴庆府。成吉思汗再次表现出他的深谋远虑,过河后他并未直接去攻兴庆府,而是只派少数部队监视其城,他自己则亲提大军向西挺进,以彻底切断西夏军的退路,形成对兴庆府的大包围之势。
部队星夜兼程。
数万将士,无边无际,车帐如云,遮天蔽日。
大军正中,是由九匹战马拉着的一座洁白宽阔的车帐。帐中,成吉思汗正在闭目养神,自攻下灵州,他的健康每况愈下,精力大不如前。
过去,他从没有追忆往昔的习惯,只有在病后,他才有了沉思默想的时间。而今再回顾自己的一生,总觉如梦似幻,唯独谈不上什么遗憾。
从很小的时候起,看到听到接触到的都是征伐杀戮。父亲去世后家道的骤然衰落,使他意识到实力的重要。实力从此成为他孜孜以求的目标。深明大义的母亲教育他要自尊自强,他做到了,而且凭借高贵血统的号召力和自身不懈的努力,他获得了成功——非比寻常的成功。
迎娶孛儿帖时,岳父说,用统一的蒙古草原作为给孛儿帖的聘礼,消灭克烈那年他把聘礼交给了岳父。无数次置之于死地而后生的磨难,使他日趋成熟和坚定。草原群雄被他一一剪除,西夏、金、花剌子模向他俯首称臣,鲜血白骨本应看惯,可为什么仍然不能泯灭他内心的挚爱深情?他爱妻子儿女,爱兄弟朋友。合赤温,他第一个失去的亲兄弟,他是多么善良敦厚;札木合,他们三次结义,先友后敌,他们之间多少恩怨,都随蒙古草原的统一化作刻骨铭心的追忆;还有“四杰”,还有忽兰和术赤……死,早已不是一个陌生的字眼,做人难免留恋生,死是解脱也是休息,在故乡他热爱的不儿罕山长眠,倾听松涛浅语低吟,未尝不是一种乐趣。
生命易逝,如同朝露,只要生而无憾,死又何惧?但此时此刻,他确实很想博尔术、木华黎,很想在远征钦察时病故的爱将哲>别和在统一蒙古的过程中牺牲的义弟博罗忽,他们曾为他的事业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他也想他的孙子南图赣,他还那么年轻,如花似锦的年龄,却永远长眠在异国的土地。他更想他的术赤,术赤是他痛苦和快乐的根源,从来如此。夫人说得很对,他根本不能指望他那些衣金衣、就美食的后代记住他,身后之事,虑之无益,虑之无及……
大军正在途中,忽报薛暗求见,成吉思汗又惊又喜,急忙传他入见。他问薛暗:“孩子,你怎么回来了?”
薛暗跪禀:“臣回辽东,日夜挂念大汗,寝食难安。再说辽东之地近几年经臣母苦心经营,所任官吏皆忠诚贤能,十分太平富足,臣每日无所事事,极想早日回到大汗身边。臣父虽有遗命,要臣继承王位,然臣对王位毫无兴趣。来前臣已禀明母亲,由善哥接替父位,从此臣就留在大汗身边。”
“你有此心,我深感欣慰。你先下去休息一会儿,我看你风尘仆仆的样子,想必也累了。一会儿我让迪格给你预备酒饭,我亲自为你接风。”
薛暗与迪格会意地对对眼神:“臣一点也不累,臣想先见见善哥几人。另外,臣听说我军正要攻打德顺,臣愿请缨,望大汗恩准。”
迪格也说:“臣愿与薛暗共领先锋。”
成吉思汗欣然应允:“好吧,我拨‘怯薛军’归你俩指挥。”
蒙军围困德顺,在此坚守的节度使马肩龙急忙修书往京城求援。三天后,马肩龙终因待援不至,城破身亡,死时身中数箭。
成吉思汗因迪格、薛暗战功卓著,命他二人协助三王爷别勒古台指挥军队。薛暗在劝说弟弟们回返辽东时遇到了点小麻烦,他们谁也不肯回去。最后,薛暗好说歹说总算劝动善哥踏上了回返辽东之旅。
四月末,蒙古大军包围兴庆府。
如今的兴庆府已成孤城一座,守军犹如瓮中之鳖,成吉思汗对夏末帝采取了逼和兼用的手段,并未认真组织强攻。
六月,成吉思汗因体力不支,接受刘仲禄和耶律楚材的建议,到六盘山养病,此后,他再未直接指挥任何战斗。不久,金求和使者来到六盘山,成吉思汗没有亲自接见他们,只吩咐代为接待的斡歌连要待之以礼。此时的成吉思汗已极度厌倦战事。金使献上的礼物中有一盘光彩夺目、堪称极品的珍珠,斡歌连奉命献给耶遂。耶遂捧着玉盘木然呆立,如今,比这盘珍珠珍贵千万倍的是她丈夫的生命。
成吉思汗唤爱妃过来,笑道:“好漂亮的珍珠,”他从中拣出一颗最大的,“这颗缀在你孛哈(帽子)上,一定与你很相称。”
耶遂接过来,放回盘中,然后打开帐门走出去。她注视着围聚在车帐周围的护帐武士,将一盘珍珠尽皆倾撒在车帐前的草地上:“这些属于你们了。回去后送给你们的母亲、妻子、姐妹。”
“你这是……”
耶遂慢慢走回来,跪在成吉思汗身边,紧紧握住了他的双手:“大汗,珍珠对臣妾来说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如果有一天,臣妾再不用装扮自己,留下这些珍珠又能用来做什么呢?臣妾早已想好了,您活在世上一日,臣妾陪您一日,如果您……臣妾自会为自己安排好一切。”
“不可以……”
“臣妾心意已决。臣妾一生,只为一人而活。”
“耶遂啊,你怎会这样傻!”
“直到今天,您才知道臣妾傻吗?”
成吉思汗感动地将爱妃拥在怀中。
七月,成吉思汗下六盘山到清水县。
兴庆府守军已到山穷水尽的地步,夏末帝升殿议事,都找不到几个大臣。成吉思汗遣义子察罕入城谕降,夏末帝还想拖延,支支吾吾,既不说降,也不说不降,察罕并不多言,冷笑而归,即日向兴庆府发起猛攻。
兴庆府如同发生了强烈地震,求和之议遍于朝野。夏末帝独到宗庙,痛哭了一场,决定请降,但请求成吉思汗给他一个月的时间备办礼物。
成吉思汗慨然应允。
个别将领担心夏末帝在耍花招,成吉思汗却不以为然:“他无非想拖延时间,不过,降与不降已由不得他了。”
数日后,拖雷奉命从兴庆府赶回清水县,天色微明时他走入父汗的行帐,静静坐在父汗身边。
成吉思汗只有在睡梦中,脸上才会显露出伤病为他带来的痛苦,他一生刚强,哪怕走到生命的尽头,也不会有所改变。
耶遂早被长久的忧伤弄得麻木了,只是面无表情地注视着一闪一闪的灯光。看她那样,拖雷愈觉黯然神伤。
成吉思汗翻动了一下身体,肌骨的剧痛使他额角渗出了豆大的汗滴。他试图睁开眼,可眼前白蒙蒙的一片,后来他看到一张脸正俯视着他,恍惚间,他觉得好似术赤那张忧郁俊秀的脸庞。
倔强的术赤终于肯来看望他了吗?他就要走了,他是多么想他啊!那张脸很快又隐去了,他猛然醒悟,术赤早已不在人世,如同五脏六腑被人掏空,他急切地、痛楚地呼唤出声:术赤……
“父汗——”拖雷急忙握住了父亲的手。
成吉思汗清醒过来:“术赤……噢,拖雷,你回来多久了?”
“儿臣刚到。”
在生命的最后几个星期里,成吉思汗反复权衡和考虑了汗位继承问题,他最后做出决定:“拖雷,我召你来是有要事向你交待。我的时间不多了,察合台、窝阔台都在金地,即使赶回,恐怕也见不到我最后一面。拖雷,你须答应我:好好辅佐窝阔台,切勿萌生异志。我为你们兄弟建立起来的大帝国,自国之中央达四方边极,皆有一年行程,你们若想保其不致分裂,唯有兄弟同心。你可明白?”
“父汗,您只管放心,儿臣绝不有违当初誓言。”
成吉思汗长久地注视着儿子:“还有一事。我常听楚材言:天下,乃天下人之天下,唯有德者居之。倘后辈子孙不肖,势难久据如此庞大之国土。三河之地乃我蒙古民族起源发祥之地,必须勤加治理,以为退路。我将汗位传给你三哥,是因为他为人宽厚,有人君风度,同时又不乏机变权谋,比你更适合统治中原百姓。你为守灶幼子,将来要继承为父的绝大部分军队和遗产,与你三哥相比,你继承的是我蒙古国的实权。”
“我做如此安排也是迫不得已。治理我蒙古本土,不仅需要精明和耐心,更需要实力。你在诸兄弟之中威信最高,我只有将蒙古本土交给你,才能放心而去。你自幼随我出征,深谙攻取退守之道,演兵布阵之法,在军事上颇得为父心传。然你心地太过善良,不精算计,少有城府,我不能不为你忧虑。从今往后,除行军作战你自决断,军国家事须多与苏如、歧国商议。苏如、歧国虽为女流,却聪慧练达,冷静清醒,实有你不能相比之心机。为父苦心,你可尽知?”
“儿臣明白。”拖雷将父亲的手紧紧贴在脸上,一颗心好似被撕成了碎片。
“等窝阔台接替汗位,你转告他,楚材乃天赐我家的治国奇才,我一直重视他却未重用他,皆因他所思所想、所作所为多为治国之本,而非征服之道。以他打天下,必有欠缺,以他治天下,天下大治。”
“喳!”
“我观众孙辈中,以忽必烈、拔都最为优秀。忽必烈聪明伶俐,生有福相,将来必有一番作为,你要代我好生将养于他。拔都是我家的千里驹,以他杰出的才干,日后获得的成功将不逊于我今日之威势。我蒙古视武力重于一切,拔都必定借此威信日隆。所幸拔都志大才高却少有名利之心,乃一坦荡君子。你须告诫蒙哥、忽必烈兄弟几人,要懂得尊重他,以他为荣。我相信将来某一天,他必定会对你的儿子们有所帮助。”
拖雷强忍内心剧痛,点了点头。
“为父一生征战,只有一件憾事,就是汴京至今未下。我想金精兵屯于 6f7c." >潼关,南据险山,北限黄河,难以遽破,从此进兵,势难取胜。莫如假道于宋,宋金世仇,必定许我,由此进兵唐、邓,直捣汴京。届时金急,必征屯于潼关之精兵,然以数万之众,千里赴援,为时已晚,即便援军赶到,也必然人困马乏,力不能战。如此破汴京易如反掌。”
六年后,拖雷启用此计,金由是而亡。所以,征服金国的胜利虽是在成吉思汗逝世之后才取得,但严格说起来,这个胜利应该是这位天骄一生中所取得的最后的胜利。
“父汗。”拖雷跪在父汗身边,已是悲极无泪。
“莫伤心,儿子。来,拖雷,耶遂,扶我出去,我想再骑一次马。”
耶遂、拖雷扶着成吉思汗来到赤兔马前,他无限留恋地拍了拍马脖子,没用任何人帮助便翻身跃上马背。
赤兔马长嘶一声。
将士们渐渐围聚过来,十个、百个、万个……一个人跪了下去,所有的人都跪了下去,眼里闪 73b0." >现着悲伤的泪花。
晚霞映红了天际,逶迤在眼前的,是红的山,红的地,还有那漫天飘落的红色尘埃……
一阵火不思如泣如诉的旋律飘然而至,又是那支“神鹰曲”。神鹰曲,鹰之旅,在浑然一体的苍天下,群峰间,数只苍鹰无所畏惧,勇往直前。
成吉思汗端坐马上,凝重如山……
伍
速格纳黑尚且不知察合台何许人,当他最终奋力将察合台摔倒在地接受成吉思汗的祝贺时十分得意地对察合台说:“我们一比一了。”察合台从地上爬起,苦笑不迭。让父汗看到他这副狼狈样,真比杀了他还要让他难受。
成吉思汗欣慰地打量着身材匀称健壮,浑身上下洋溢着青春气息的速格纳黑,从斡歌连手中接过早已准备好的錾金马刀,亲自为他佩挂在身上。
速格纳黑谢恩,随即,注意到什么:“他呢?”显然,他发现察合台不见了。
“你还想找察合台继续比试吗?”成吉思汗含笑问。
“比赛有的是机会,我想跟他交个朋友。”
“你可以去射箭场地寻他。”
阿尔思阑一直不离成吉思汗左右,这使成吉思汗很高兴。他们俩最谈得来。其实成吉思汗早知道巴尔术去了哪里,而速格纳黑又在年轻好动的年龄,正如他对阿尔思阑所说,让巴尔术、速格纳黑陪咱们两个“老家伙”,未免太难为他们了。
将女儿华歆许配给巴尔术时,成吉思汗还不知道他是个怎样的人,但巴尔术给华歆的聘礼是个美丽富饶、繁荣昌盛的国家,这便足够了。
成吉思汗首先是蒙古大汗,其次才是父亲。他希望女儿幸福,然而一切必须以保证蒙古国的利益为前提。
巴尔术让他感到放心。虽然只有短短的接触,但他坚信自己的眼力。
当阿尔思阑得知察合台是成吉思汗的二太子时,不由萌生了想见见大太子术赤的愿望。如今,四位太子中只有术赤他还没有见过。
他尽量用一种若无其事的语气问:“大汗,因何未见大太子?”
成吉思汗稍稍一愣,神态随之起了些微妙的变化:“怎么?”
“臣久闻大汗有四位太子,个个足智多谋,能征善战,臣早想一睹四位太子风采。莫非大太子未回汗营?”
“他也是刚回来,我想他一定与拖雷在一起。”
阿尔思阑不好再追问下去。
“陪我随便走走,如何?”
“臣愿奉陪。”
说是随便走走,但阿尔思阑很快发现成吉思汗着意寻找着什么人。不用问,他在找儿子术赤。
即便是阿尔思阑也听说过有关术赤身世之谜的传言以及他与他父汗之间那种复杂微妙的关系。严格说起来,术赤比其父更具让人探究的欲望。他年纪轻轻却战功显赫;他是个优秀的统帅,却性情阴郁、落落寡欢;他为他父汗的事业东拼西杀,立下了汗马功劳,却仍然得不到应有的认可……凡此种种,都为他的一生笼罩了一层悲剧性的神秘色彩,而且据传这位大太子长得极为俊秀……九九藏书
成吉思汗的脸上忽然显出了如释重负的表情:“阿尔思阑,跟我来吧。”他轻松地说,向一人群聚集处走去。
他停在一位青年身后。青年回头看见是他,脸上刚刚露出的笑容立刻消失了。
阿尔思阑抓紧时间向场内张望了一眼,只见四太子拖雷正同一位体格健壮的摔跤手扭战在一起。
“术赤,你来见见阿尔思阑国王。”
术赤顺从地向阿尔思阑深施一礼:“见过阿尔思阑国王。”
阿尔思阑急忙还礼。四目相对时,阿尔思阑微觉尴尬,他发现他实在想不出来该对这位太子说些什么。
术赤同样无话可说。
正在这时,人群中爆发出了一阵欢呼声,阿尔思99lib?
阑和术赤一同向场内望去,获得胜利的拖雷笑容满面地挤出了人群。
人们发现了成吉思汗,立即将他团团围起。“大汗,您与四太子赛一场吧。”不知是谁提议。拖雷显然被吓了一跳,忙不迭地向大哥身后躲去。
他怎会是父汗的对手呢?成吉思汗的摔跤史上还没有过失败的纪录。
拖雷越躲,人们起哄得越起劲。他们可不想放过这样的机会。
“大哥,你上。”拖雷转而怂恿术赤。谁也不曾见过术赤在公开场合与他人比试,做弟弟的早存一份心,想看看大哥的能.99lib.力。
成吉思汗以一种特别的目光注视着两个儿子,似赞许,又似鼓励。
稍一犹豫,术赤默然向前跨上一步。
这就是说,他准备迎战父汗了。
可能是出乎意料的缘故吧,喧嚣的人群顿时安静下来。
人们自动腾出一块场地。
一抹不易觉察的微笑掠过成吉思汗的唇角,在全神贯注研究他们父子二人的阿尔思阑的眼中,这微笑其实充满了真正的温情和慈爱,如同寒冷的空气里阳光闪耀,使人倍觉其温暖和可贵。
术赤站在自己的位置上,没做任何准备便向父汗发起了进攻。
他的攻势虽然凌厉,但给人以仓促之感。
只有成吉思汗明白,术赤的进攻意识十分稳健和清醒。父子相持良久,成吉思汗竟未发现儿子的一个破绽,术赤无论进攻还是防守都滴水不露。假如他此刻是场外的一名旁观者,观看术赤的比赛无疑是种莫大的享受。
场外众人也一反常态,鸦雀无声。说真的,这是他们迄今为止看到的最扣人心弦、最紧张激烈的摔跤比赛了,除此之外,成吉思汗与长子间复杂微妙的关系也让他们不好随便倾向于哪一方。
摔跤场上无父子,只有对手。
成吉思汗从容应战,却头一次不是那么信心十足,术赤是他几十年来遇到的最难对付的对手。
术赤也从未比得像今天这样艰难。他并不计较输赢,输给成吉思汗似乎天经地义,但他不会轻易认输,而是想将平生所学所练淋漓尽致地发挥出来——人的一生不可能总能体会到这种棋逢对手的酣畅淋漓。
一次,两次……成吉思汗无数次地化解了术赤危险的进攻,最终没能躲过他一个突如其来的下绊,仰面朝天摔在地上。
术赤下意识地单膝跪地,伸手去扶父亲。
在那短而又短的瞬间,术赤仿佛找到了只属于他和父亲的世界。这个世界对他而言弥足珍贵,因为父亲是那样深情地握住了他伸出来的手,是那样深情地凝望着他,眼中虽然没有笑容,但有……爱。
欢呼声骤起,术赤的目光急遽地离开了父汗。
为什么?为什么连这短暂的幸福都不属于他?
成吉思汗已站起身,拍了拍手。虽然成吉思汗被儿子摔倒了,但在人们心目中他还是他们英勇无畏的大汗。拖雷兴高采烈地拍了拍大哥的肩头,那神态比他自己夺了第一还要兴奋、还要激动。
不管承认不承认,不少人都开始以新的眼光来看待他们这位性情孤僻的大太子了。阿尔思阑正想向术赤道贺,却为他落寞的表情大吃一惊:哪里有半点胜利的喜悦,术赤完全像个局外人,如果说整场比赛在他内心还留下什么感触的话,那恐怕也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阿尔思阑,想不想陪我去看看射箭比赛?”成吉思汗一脸笑容,与他的儿子恰成鲜明对比。阿尔思阑简直有些糊涂了,他们父子俩到底谁赢了?
不过,做父亲的喜悦恰恰应该在于他输给了自己的儿子,何况还是这样的一个让他心里无法不在意、无法不关心的儿子。
“啊……好。”
“你们俩呢?”成吉思汗看着拖雷,阿尔思阑却明显感到他在问术赤。果然拖雷望着术赤没作回答。
“我们随后就到。”术赤淡淡地托辞相拒。
“三艺”比赛,因参加人数太多,分成几个赛区。成吉思汗本身是个不拘小节的人,又有阿尔思阑相陪,自然不肯安静地坐在金帐中。他随意走动,傍晚,阿尔思阑感到坚持不住了,成吉思汗依然精神抖擞。他那种似乎使不完的精力真让阿尔思阑羡慕不已。
阿尔思阑亲眼看到了蒙古百姓是怎样热爱、怎样拥戴他们的大汗。成吉思汗每到一个地方,都会在那里掀起欢乐的浪潮,人们欢迎他跟随他。同时这位大汗又是细心的,他发现阿尔思阑倦怠的脸色后邀他一同返回金帐。“小伙子们今晚是不会睡觉了,我们可得休息了。”
不用说蒙古之行在巴尔术、阿尔思阑、速格纳黑的心中各自留下了不同的印象,可有一点是共同的,他们自始至终都感到愉快,纯朴好客的蒙古人已成了他们的朋友。
陆
远离成吉思汗的军营,出现了两个素昧平生却又一见如故的人。他们中一个三十多岁,另一个已五十出头。有人认识他们,年轻的那个叫做瑞奇峰,年长的那个正是成吉思汗避难于巴勒诸纳海子时以一千多只羊无偿奉送的畏兀儿商人阿三。
紧随瑞奇峰身边的还有一位黑纱遮面、体态窈窕的年轻女子。人们即使无法看清她的容颜,依然能够猜测到面纱下的她有着惊人的艳丽。
他们偶然相逢,短暂相聚,很快又要各奔东西。阿三要去蒙古拜望成吉思汗,这是他多年夙愿,瑞奇峰则要返回河北沧州。别时,瑞奇峰特意邀请阿三到他帐中小坐。这一次,瑞夫人素面相见。
瑞奇峰有些礼物托阿三转呈成吉思汗。当着阿三的面,他将早已备办好的礼物按照礼单所列内容一样一样向阿三做了交待,礼单上的项目计有:一对价值连城的夜明珠,两只莹润无瑕的玉如意,一套成色十足、工艺精湛的纯金酒具,一副制作精良的金马鞍和一柄削铁如泥的波斯刀。礼单已经足够诱人,但实际的物品则更令阿三大开眼界,叹为观止。纵然阿三自诩见多识广,此前却也从未见过堪与瑞奇峰手上这对夜明珠相媲美的宝石。瑞奇峰夫妇真是出手阔绰,他们的礼物,任何一件都价值连城。
阿三正惊叹时,瑞奇峰又捧出一只红木小匣。“这一件是内子的礼物。其他尚不重要,唯这件望尊兄务必亲手献与成吉思汗。”
阿三为瑞奇峰庄重的语态所打动,双手接过木匣。奇怪的是,木匣很轻,好像里面什么东西也没有。阿三有点疑惑,但转瞬即逝,他郑重地说:“放心吧,你托我办的事,我自会尽心竭力。”
瑞奇峰亲将阿三送上驼道。当他回到自己的帐子时,妻子正静静地等候着他。
“他走了?”
“走了。”
“过些天,阿三就可以与他相见了。没想到,阿三与他之间还有过这样一段往事,仔细想想,他最艰难的时藏书网候,也正是我离开家的那段日子。”
“是啊,真正的艰难,仲禄对我讲过。可是,哪怕身处绝境依然还是有那么多将士无怨无悔地追随着他,甚至连阿三,这个来自昔格纳黑的异国人,也在与他一席长谈之后,愿意为他倾其所有。”
“阿三至情至性,他们的性格本来就有相通之处。”
“对,他的确是这样的人,让人愿意为他做任何事情。”
“嗯。”
“我们也该起程了。你在想什么,祺儿?”他望着默默出神的妻子。
“我在想,他收到我们的礼物后会有什么样的感受?”
“他会感到由衷的欣慰,真的,就像我一样。你终于肯忘记过去了。祺儿,你不知道我有多高兴。”
“对不起,奇峰,这两年让你为我操了不少心。我……”
“祺儿,”瑞奇峰深情地望着心爱的妻子,温柔地责备道:“别再说傻话了。其实,瑞奇峰能娶你为妻,已是老天对我的格外垂赐。今生有你,夫复何求?”
“奇峰……”
“祺儿,等我处理完手头的事务,我们一同去拜访他如何?”
“不!不!我不想见他!心结已解,解开的是父辈的恩怨。至于我,我只想远离他,远离战争。”
瑞奇峰不再坚持,只用深情的拥吻表达了他对妻子无尽的挚爱。
初识祺儿,她还是个年方十二岁的女孩子,那时自己教她练剑哪里有什么非分之想?直到那一年女扮男装的她突然出现在自己的面前,他才第一次为之怦然心动,这才明白多年来自己一直不肯娶妻,苦苦等待的是这样一位女子。即便如此,在其后相处的半年中,他依然恪守师礼,没有任何逾规之举。若非祺儿不辞而别,他恐怕只能将这份倾慕永远深埋心底。
祺儿回蒙古寻父的三年,也是他四处寻找祺儿的三年。一次次失之交臂,一次次忧心失望,他再也无法欺骗自己:祺儿早已成为他生命中的至爱。
札木合被捕及至被杀的消息得到证实后,他预感到祺儿会去寻成吉思汗报仇,便匆匆赶往汗营。可惜他还是晚了一步——幸好没铸成什么大错。报仇不成的祺儿精神几近崩溃。为了祺儿,他暂停了手上的所有生意带着祺儿做了趟西域之行。异域风光、沿途景致,渐渐治愈了祺儿心头的创伤。不知不觉中,师徒间的感情也开始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时光飞逝而过,伤口慢慢地在愈合,祺儿的脸上渐有笑容。札木合死去的两周年,他陪着祺儿回到了豁尔豁纳黑川,在札木合的墓前,他们意外地看到一个身材挺拔匀称的青年正在以庄重的子侄礼祭拜死者。
当青年转身来,他和祺儿都愣住了,竟是拖雷。
拖雷见到他们两个人又惊又喜,他告诉祺儿,这两年,一直是他代父汗来祭拜札木合首领的。他父汗说,无论札木合做过什么,都不失为一位有作为的草原英杰,真英雄永远值得敬重。
分手时,拖雷诚挚地对祺儿说:“如果知道你平安无事,我父汗还不知会有多高兴呢。祺儿姐姐,无论你是否原谅我父汗,都请你相信,自你走后,我父汗无时无刻不在牵挂、惦记着你。”
这次相见改变了祺儿。离开豁尔豁纳黑川那天,她问瑞奇峰:“过去的一切好像一场噩梦,现在,我想重新开始生活,你能帮我吗?”
回答不言而喻。从那以后,瑞奇峰如愿与心爱的姑娘长相厮守了……
柒
阿三出人意料的拜谒显然给成吉思汗带来了极大的愉悦。阿三在成吉思汗面前,既无任何骄得之色,也无任何谄媚之态。当年在巴勒诸纳海子,也可以说正是阿三这种不卑不亢的禀性引起了成吉思汗强烈的共鸣。
交谈间,成吉思汗不觉回忆起他与阿三初次见面的情景:“那时我走投无路,情状很是狼狈,是吗?”
阿三微笑:“大汗,磨难有时可不是坏事啊。”
“你说的没错。我小的时候,母亲常对我说:磨难是试金石。对于这一点,我体会最深的还得说是在巴勒诸纳海子了。不知道还有没有可能再回那里看上一眼?那里的湖水是否已经彻底干了呢?”
每个人的心中或多或少都珍藏着对往事的回忆,怀旧之心人皆有之。成吉思汗忘不了所有帮助过他,尤其是在他处境艰危时向他伸出过援助之手的人。阿三第一次见到他时便对此深有感触。在外人的心目中,蒙古民族或许愚昧、无知、野蛮,然而正是在那些所谓愚昧、无知、野蛮的心灵里深藏着许多可贵的品性:真诚、淳朴、善良、恩怨分明……蒙古民族无疑是世界上最不善于掩饰自己的民族。
阿三经商多年,来往于亚洲各地,看够了尔虞我诈,名利角逐。而来自蒙古高原的这种粗犷、豪放的民风,却使他倍感清新、倍感亲切。
阿三献上礼物,成吉思汗含笑收下了。
“大汗,还有一个我来蒙古途中结识的朋友托我给您带来一份厚礼。”
成吉思汗有点意外:“是吗?是谁?”
“他叫瑞奇峰。”
“瑞奇峰啊……他是我的老相识了。”
阿三将瑞奇峰的礼物逐一呈给了成吉思汗,最后才捧出那只小巧精致、做工讲究的红木小匣,郑重地放在成吉思汗面前。“这件礼物是瑞夫人托我带给大汗的,应该是件贵重的礼物。”
成吉思汗捧着小匣认真地端详了片刻:“瑞夫人?这会是什么呢?”他似问阿三,又似问自己。
“大汗,”侍立一旁的图华放心不了,“还是交给臣来打开它吧。”
图华是契丹贵族耶律阿海的弟弟。几年前,允济皇帝继位时曾向成吉思汗派出了一个使臣团,耶律阿海恰在其中。那一次短短的接触,使耶律阿海不由自主地倾倒于成吉思汗的姿貌谈吐、气度风采,归国后不久,他便暗访蒙古,向成吉思汗九九藏书袒露了归降诚意。成吉思汗欣赏他的胆识才华,当即欣然允纳。
彼时耶律阿海未带家眷,还须返回山西大同。行前,成吉思汗亲自设宴款待耶律阿海。席藏书网间,他故意问阿海:“我曾听人说:不带家眷,必是诈降。将军有何凭证令我相信你是真心归附?”
耶律阿海认真地回答:“臣子年幼,尚在襁褓之中。臣愿以亲弟为质。”
成吉思汗大笑:“阿海,我如何会怀疑你的诚意呢?方才所言,不过戏言罢了。”
然而,耶律阿海却是个办事认真、恪守信义之人。回去后不久,果然带着弟弟图华再访蒙古。成吉思汗感于阿海至诚天性,将图华留做宿卫。宿卫在蒙军中地位最高,享有种种特权,通常只有那些人品、武艺、体能、才貌俱佳的功臣宿将子弟才能入选。成吉思汗将图华置于身边,表明了他对耶律阿海的信任。只有一点成吉思汗很纳闷:“阿海,你为何不将家眷都带来,就此留在我的身边?”
阿海回答:“臣不愿无功受禄。臣暂且留在金营,或对大汗更为有利。反正臣已是大汗之臣,不在这一日两日。”
阿海在蒙古汗营只住两日,随即返回金营。这些年,图华跟随在成吉思汗身边,君臣朝夕相处,成吉思汗对图华的能力才华以及品性为人十分认可,已与木华黎商议,待攻金开始之时,就让图华到木华黎手下做一名独当一面的将领。
对于图华的担忧,成吉思汗只摆摆手。“不用,我自己来。”他说着轻轻转动旋钮,只半圈,木匣的盖便打开了。
图华一颗悬着的心这才放下了。
匣中的红绸被一层层掀开,成吉思汗的脸上急剧地变幻出几种表情:不解、猜测、惊讶,最后则是完完全全的领悟和兴奋。
阿三也看清了匣中之物:一只旧损的铁鸣镝。
从成吉思汗不同寻常的反应99lib?中,阿三意识到这只铁鸣镝所具有的价值——当然不是指它本身,它的本身可能一钱不值。
“阿三,你能不能给我形容一下,瑞夫人究竟是个怎样的……”成吉思汗顿住。大概由于心情激动,他一时竟找不到合适的字眼了。
阿三明白他的意思。他略一思索,诚实地答道:“对于瑞夫人,我恐怕只能说,凡是见过她的人,必定终生忘不了初见她的刹那——无论这个人是男人还是女人。”
成吉思汗不再追问。他发现在匣底还垫着一条白色的、系着蝴蝶结的丝绢,伸手轻轻一拉,蝴蝶结打开了,立刻,他陷入了一种无以明状的心绪中。
阿三悄悄退出了金顶大帐。
成吉思汗缓步踱到帐壁前,取下一只绣花的箭袋。
箭袋里装有为数不多的几件纪念物,.99lib.如他童年时与札木合互赠的髀子和鸣镝,在豁尔豁纳黑川行猎时救了他的两支白色木杆箭,乞扬临终前特意为他雕琢的玉马,这些东西孛尔帖全都留心为他收藏着。
他从箭袋里倒出鸣镝,将两只鸣镝一并握在掌心。札木合安答,鸣镝已成双,你可以放心了。不知为什么,自从你回到豁尔豁纳黑川后我常常会想起你。在我的生命中,你一直扮演着两种角色:将战火一次次引向我的是你,成全我实现夙愿的也是你。你亦敌亦友,由友而敌,由敌而友。时至今日,祺儿终于理解了纠缠于你我之间的恩恩怨怨,我们百年之后相见也可了无遗憾了。
阿三在蒙古汗营逗留了十余天,见多识广如今成了他聊以自慰的长处,否则,他就很难应付成吉思汗那永无止境的好奇心了。成吉思汗问得最多的还是关于花剌子模,阿三就出生在那里。成吉思汗对那个穆斯林国家深感兴趣,他告诉阿三,蒙古与花剌子模毗邻,将来完全可以建立贸易关系,互通有无。至于信仰的不同,应该不会成为两国交往的障碍,凡是在他统治的领土,任何宗教信仰都将受到尊重和保护。
阿三唯独对伊斯兰教讲述甚少。他想的是,倘若花剌子模有一天真的同蒙古建立了通商条约,他一定会请几位深谙本教教义、准确掌握教义精髓的同胞给成吉思汗做一番详尽介绍。
愉快的时光一晃而过。阿三与朋友有约,向成吉思汗辞行。成吉思汗笑挽他的双手:“阿三,你是我的客人,想必知道蒙古人是好客的。难道我会让你这样走吗?朕有一份礼物要送给你,你跟我同去看看如何?”
阿三不便拒绝。看过礼物后他却沉默了,成吉思汗以不止十倍的回赠作为报答,反令他深感不安。
成吉思汗亲切地注视着阿三:“莫非我忘记了什么,不能令你满意?你不妨直说,我会设法备齐的。”
阿三急忙摇头表示不是。
成吉思汗爽朗地笑了:“你是我的朋友,不妨有话直说。”
阿三抬头望着成吉思汗:“大汗,不知为什么这份厚礼让我觉得您以后不想再见我了。”
成吉思汗不觉一惊。
“在我的家乡有种习俗,两个朋友,如果其中一个送给另一个一份礼物,另一个倘若回礼,就只能回以价值等同或略低一些的礼物,如果回以价值高出许多的礼物,那就意味着他们的友谊就此终结了。”
“竟有这种习俗,我怎从未听说过!”
阿三微笑道:“大汗,恕阿三不能受此厚礼!阿三能接受的,只有您的心意。”
“既如此……好吧,我不勉强你。”
行前,成吉思汗嘱咐阿三如果还能与瑞奇峰夫妇相见,就请转告他们:他将随时欢迎他们回来。他告诉阿三,瑞夫人其实就是他的安答札木合的女儿,札木合临终前将女儿托付给他,可惜由于种种原因他一直未能尽到照料之责。如今她有了一个美满的归宿,他从心里为她高兴,也希望她能回来看看。
阿三频频点头。他与成吉思汗相约,最多不过一年,他们还会再次相聚。
壹
现在,有关金国各个隘口、地形、城防,将帅个性、品德、才能以及军队组成、宫廷内幕等各个方面的情报,通过成吉思汗派往99lib.金国的密探源源不断地送回汗营。
工匠们辛勤地劳作。一批批新式的、实用的武器被制作出来,只待不久之后在新的战场发挥威力。
出征的日子往往意味着生离死别。永无征伐、宁静安谧的生活在每个草原人的心目中都是一种奢求。母亲们虔诚地为儿子祈祷,妻子们忧伤地为丈夫准备行装,草原陷入了浸满泪水的忙碌中。
成吉思汗来到不儿罕山,祈求无所不能的战神保佑他旗开得胜。三日99lib.后他下山点将,新的征程开始了。
蒙古对金大举用兵,引起了允济皇帝的极度恐慌,原先因“擅传边事”而获罪的哈朱买被放了出来,派往蒙古议和。成吉思汗的答复很明确:“昔日,先主俺巴该大汗曾遭金帝虐杀。这且不论,金自立国起,即对蒙古实行所谓的‘灭丁’政策,每隔三年向蒙古用兵一次,大肆杀戮凌虐我蒙古人,甚至连三岁的孩童也不放过。这个仇恨,我不会忘,每一个蒙古人都不会忘。我为复血海深仇而来,决不会半途而废。告诉允济,以战对战,不要再抱任何幻想。我不灭金,誓不罢休!”
哈朱买见成吉思汗态度坚决,毫无商量余地,只得灰溜溜地回去向允济皇帝复命。
骁勇善战的蒙古铁骑在他们钢铁般的统帅率领下继续前进。
蒙古此次攻金,采取了兵分三路,分进合击的战术。中路军由成吉思汗亲自率领,左路军由神箭合撒尔率领,右路军则由三位皇子术赤、察合台、窝阔台共同率领。成吉思汗又派木华黎、哲别先行袭破乌沙堡。兵不在多而在精,成吉思汗深谙其中奥妙。他的军队是号令如一,能够以一当十的铁军。
木华黎、哲别率先越过金界壕,来到乌沙堡前。允济皇帝派朝中著名大将胡沙虎率领十万人马驻扎乌沙堡,摆出了同蒙军决一死战的架势。
敌众我寡,这是木华黎面临的最实际的问题。
胡沙虎也了解自己的优势所在。他坚信凭借经过重新修固后的乌沙堡,一定可以将蒙古军队挡于堡外。
一比十,木华黎率领的先头部队人数只有乌沙堡守军人数的十分之一。当天,蒙军在离乌沙堡二十里外下营。元帅大帐灯火通明,木华黎与哲别反复研究着攻取乌沙堡的方案。入夜,一个身影闪入帅帐。来人从怀中99lib.取出一张绘制详细的乌沙堡地形图,木华黎展开一看,只见图上位于乌沙堡西北角的乌月营被红笔重重地画了个圈。
胡沙虎还在堡中严阵以待,却不料哲别已乘夜色掩护,率领一支精骑绕道而行,走马奔袭位于乌沙堡西北的乌月营。乌月营是金军粮秣囤积之地,木华黎料定一旦乌月营失守,乌沙堡守军势必军心大乱。
胡沙虎见蒙军在阵前安营,以为蒙军长途跋涉,不堪劳累,索性放心地坐在帅府与美人调笑。酒过三巡,忽闻乌月营起火,他急忙推开酒席美人,披挂整齐来到府外。只见西北方向火光映天,情知增援无及。几乎同时,蒙军在木华黎的指挥下,向乌沙堡发起了进攻。木华黎一马当先,接近乌沙堡时,他举弓搭箭,霎时,万箭齐发,金兵纷纷栽落堡墙下。
胡沙虎催马来到城门,守军将士正潮水般向后溃退。胡沙虎试图稳住军心,然而,兵败如山倒,只顾逃命的金兵藏书网
根本不听他的指挥。胡沙虎又怒又悔。他没想到蒙军会放着乌沙堡不打,转而先攻乌月营。他尤其想不通蒙军何以对乌沙堡的地形以及兵力部署如此熟悉?数月间的心血转眼化作尘烟,那些设计精良的暗器装置居然连小试神威的机会都没能得到。
蒙军强行袭破乌沙堡,胡沙虎还想硬拼,无奈力不从心,只好带着残兵败将逃之夭夭。木华黎也不派人追赶,鸣金收兵,等待着与成吉思汗会合,以便兵进野狐岭。
贰
野狐岭素有隔天之说,险峰林立,易守难攻。攻下野狐岭,也即敲开了通向金国的大门。无论金国还是蒙古,对野狐岭一战都极为重视。99lib?允济皇帝命御守使术虎高琪率四十万大军进驻野狐岭。这四十万大军也是金国百万军队的精华所在,可见允济帝为保住这个险关要隘下了多大的赌注。
半个月后,蒙军徐徐开到野狐岭岭北驻扎,准备强攻。
术虎高琪倚仗着兵力雄厚和地势险要,踌躇满志。大权独揽的胡沙虎不是败了吗?关键时刻,才能显出谁是大金的栋梁。术虎高琪独坐行帐,认真思索着明日对蒙一战。他觉得,既然他在兵力上占绝对优势,不妨采取以攻为守的战法,改变一下乌沙堡金军被动挨打的局面。
他通知各军做好准备。众将刚刚衔命离去,士兵来99lib?报:石抹明安求见。
术虎高琪微微皱起眉头。石抹明安?他来做什么?嫌他碍事派他去押送粮草,他这么快就押送回来了吗?
术虎高琪挥挥手:“传。”
石抹明安无疑是术虎高琪手下最优秀的将领,英勇善战,足智多谋,深受全军将士拥戴。碍于此,术虎高琪对他无可奈何,唯忌惮之心与日俱增。
石抹明安径入帐内:“元帅,末将缴令。”
“如何回99lib.来的这么快?粮草押送回来了?”
“是。末将知大战在即,星夜兼程赶了回来。”
术虎高琪转转眼珠:“既如此,你一路辛苦,下去休息吧。”
“末将不觉辛苦。末将听闻元帅下令各军明日出岭与蒙军决一死战?”
“敌寡我众,有何不可?”
“元帅三思。蒙军自袭破乌沙堡后,一路势如破竹,气势正盛。我军人数虽众,然久不经仗,畏敌如虎,倘若贸然强攻,一旦首战失利,只怕会一败涂地。依末将之见,不如按兵不动,俟蒙军强攻,再凭地势之险,以逸待劳,将其击退。这样,我军士气必借此恢复。对我军而言,最缺少的无非是决胜的勇气,只要能摒弃惧敌之心,野狐岭将成为真正的天险……”.99lib?
石抹明安话未说完,术虎高琪已面露不悦:“蒙军远道而来,立足未稳,我军皆为精锐,主动出击,正可打他们个措手不及。我就不信,凭我四十万大军,淹也能淹死他们,岂有不胜之理?”99lib.
“元帅有所不知,蒙军将士自幼娴熟弓马,长于原野作战。主动出击,恐我军难以穿过他们的箭墙。”
“说来说去,其实就是你畏敌如虎……好吧,你且留下守关,你的军队交由本帅亲自指挥。本帅倒要让你看看我如何将成吉思汗赶回那个鸟不生蛋的地方。”
石抹明安冷笑。
术虎高琪要夺他的兵权由来已久。无奈将帅有别,为大金社稷着想,他也只好忍气吞声,听任摆布了。
术虎高琪不容石抹明安争辩,摆摆手:“本帅心意已决,你下去吧。”
石抹明安转身走出行帐。
叁
术虎高琪出了口胸中闷气,多少感觉舒畅了一些,但转眼间他又想起什么……不行!不妥!万一石抹明安对他怀恨在心,暗中断了他的退路,他岂不要腹背受敌?怎么办?与其如此,莫如……“成全”他“以身殉国”罢。“速去请监军大人,就说本帅找他来有要事相商。”他吩咐帐外听用的士兵。
石抹明安回到自己的营帐,心绪异常烦乱。大敌当前,他却失去了兵权。术虎高琪嫉贤妒能,他们将帅间的积怨由来已久,他只是没想到术虎高琪会选择这样的时机采用这样的方式向他下手。可叹他弃文就武,非但不能博个封妻荫子,到头来反为奸佞所害,才不得施,志不得展,怎不令他?99lib.心灰意冷?思前想后,倒不如解甲归田,回返辽东老家,至少图个安闲自在。
童华上前奉茶。他是石抹明安的书童,石抹明安从军后,他一直随侍在石抹明安身边。“将军,您连日鞍马劳顿,喝口热茶早些歇了吧。”
石抹明安勉强笑笑,接过碗:“你怎还没睡?”
“我在等将军。您去见元帅,结果如何?”
石抹明安的心事重被勾起。良久,他长长地叹了口气,将他与术虎高琪之间发生的不快简要地向童华讲述了一遍。
童华大惊失色:“他真的对您下手了?这可怎么办?将军,您得提防着点儿啊。”
“这种事,从来都是防不胜防啊。”石抹明安苦笑。
正当主仆二人猜测术虎高琪不会就此罢休时,士兵奉命来传石抹明安。
石抹明安心中已有准备:“童华,如我遭遇不测,你速回返沧州,禀明瑞师叔,请他代为照料老夫人、夫人和公子。”
“是……”童华点点头,难过地望着主人。
石抹明安不及多言,匆忙来到术虎高琪的帅帐。
元帅术虎高琪,监军完颜鄂诺勒正在等他。
术虎高琪的脸上带出些许笑意:“石抹将军,本帅与监军商议,为示我军军威,明日欲派你到岭北下战书。你意如何?”
“哦……”石抹明安不知术虎高琪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不动声色地问道,“战书是否现在交与末将?”
“不必!你口述即可。以你的口才,还怕说不明白嘛。”
“末将该如何说?”
.99lib.“你这样告诉成吉思汗……”术虎高琪将他与完颜鄂诺勒事先商议好充满挑战和露骨污辱的所谓“战书”向石抹明安口述了一遍,“你可记清楚了?”
“末将记清楚了。”
“你来复述一遍。”
“是。”石抹明安一字不落地复述着“战书”,心中异常明白,这是让他去送死。
“好!过耳不忘,石抹将军果然记忆力惊人。你放心去吧,自古两国相争,不斩来使,将军只要战书下到,即是首功一件。”完颜鄂诺勒插进话来,石抹明安飞快地瞟了一眼他那张虚伪的胖脸。
“元帅九九藏书、大人,若无其他事,末将告辞了。”
童华担着心事,上前迎接石抹明安:“将军,怎么样……”
“童华,我明日去岭北蒙营下战书,这一去恐怕不能活着回来。你须乘今夜悄悄离开野狐岭。你是我唯一可以托付后事的人,千万不可意气用事,切记。”
“将军,术虎高琪欺人太甚,将军不如乘机降了蒙古算了。”
“胡说!我是大金臣子,岂可临阵降敌?”
“将军错了,我们是契丹人,我们只不过是大金的奴隶。”
“无论怎样,为人臣者,为主尽忠,也算死得其所。”
“将军,童华自小陪在你身边,虽九九藏书然书读得不好,还明白‘良臣择主而事’的道理。您为了这么个昏庸无能的皇帝,为了这么个嫉贤妒能的元帅,值得‘尽忠’吗?”
“休得多言!我意已决,你只须按我吩咐行事。”
童华沉默了。
“童华,你跟随我多年,我如何不知你的一片忠心?我毕竟是员武将,临阵降敌,将来让我有何面目立于天地之间?我早将生死置之度外,一切但凭天意。”
“将军……”童华落泪了,“您的书读得太多了。”
肆
石抹明安顺利通过蒙军几道防线,来到了木华黎的大营。
木华黎以礼相待。
“我要见成吉思汗。”石抹明安直截了当地说。
“石抹将军稍候,我已派人通知大汗。俟汗营侍卫到达,他们会引将军晋见大汗。”
石抹明安稍稍安下心,饶有兴趣地观察起木华黎来。
木华黎是成吉思汗麾下最杰出的大将之一。自他在乌沙堡以少胜多,大败胡沙虎后,威名远播整个金廷,朝野为之震惊。此刻他微微含笑,态度谦恭,使人很难将他同那个连战连胜、威风凛凛的蒙军大元帅联系在一起。
“石抹将军不必心急,我估计再过一会儿,大汗的侍卫就会到来。将军请用茶。”
石抹明安端起茶碗,喝了一口。
明主昌,必得忠臣良将相佐。他不合时宜地想起了这句话。木华黎的举止风范无不给人以精明干练又朴实无华之感,这一点与胡沙虎、术虎高琪等人截然不同,他虽是敌人,却令人钦敬。
不多时,汗使图华来到木华黎的大营。木华黎一直将石抹明安送出营外:“将军请。”石抹明安很想对木华黎说句表示感谢的话,但想起自己的使命,只好一言不发。
图华陪伴着石抹明安来到了成吉思汗的中军大帐。
这里显得泰然宁静,丝毫没有大战临头的感觉,偶尔还能听到愉悦的笑声和音乐声。难道蒙军就是这样来打仗的吗?
斡歌连亲将石抹明安迎了进去。“大汗一直在等你。”他不失客气地说。
透过帐中朦胧的光亮,石抹明99lib?安看到居中高坐的成吉思汗,他似乎正用一种审视的目光注视着自己。石抹明安急忙上前见礼。
“将军不必多礼,请坐。”成吉思汗温和地笑了。他的声音低沉雄浑,具有一种荡.99lib.t>人心魄的力量。
石抹明安未动。
“我还不知将军来意。”成吉思汗依然和蔼地说。
石抹明安费力地搜寻着合适的字眼,最终发现这是徒劳的。别人客客气气地对你说话,你却要指着他的鼻子将他痛骂一顿,任谁都觉得难以启齿。
成吉思汗并不催促,耐心地等待着。
石抹明安感觉自己这辈子从未像今天这样尴尬。
“末将奉命来向大汗下战书。”除了豁出去,他实在无计可施。
成吉思汗淡然一笑:“你要口述吗?请吧。”
石抹明安呆板地复述着术虎高琪的“战书”,那赤裸裸的污辱使帐中众将脸色骤变。
“就这些吗?”俟石抹明安话音一落,成吉思汗平静地问,脸上依然挂着适度的微笑。
石抹明安意外地点点头。
真是,难道他没有听懂我在说些什么吗?我倒宁愿他杀了我……
“何时开战?”
“这——”石抹明安顿觉无地自容。他这个下战书的,竟藏书网然不知何时开战。
“我明白了。将军回去转告术虎高琪,他不下战书,我还要下战书呢。”
“是。”石抹明安躬身而退。
石抹明安前脚刚出帐门,里面便似炸了窝。别勒古台嚷得最凶:“汗兄,这小子把我们骂了个够,你怎么一声不响就让他走了?”
“是啊,大汗。术虎高琪摆明了不把我军放在眼里,我们为何还要如此忍气吞声,示弱于敌?”
不少人随声附和。一时间,议论声、抱怨声四起。成吉思汗平静地听着,良久才冷冷地瞟了一眼气得面红耳赤的别勒古台。
别勒古台没有看见。曲出暗暗推了推他,他抬起头,正遇上汗兄严厉的目光,不觉将后面的话咽了回去。
成吉思汗不说别人,单训兄弟:“别勒古台,这么多年了,你怎么就不改改你那沾火就着的脾气?你不妨用脑子想想,术虎高琪为何要派石抹明安来下那样的战书?不就是想借99lib? 我的手杀掉石抹明安,好为他除去心腹之患吗?自古两国交兵,不斩来使,何况石抹明安还是瑞奇峰的师侄。我倒很感谢石抹明安带给了我一个相当重要的情报。”
众人不解,成吉思汗从容说道:“金军久不经战事,今又将帅失和,穿越野狐岭,指日可待。”
别勒古台垂下头,看样子他是服了。
成吉思汗反面露忧色。
石抹明安不避刀俎,忠勇可嘉。之所以没有挽留他,是明知他必不肯降。怕只怕他此去凶多吉少,术虎高琪岂能轻易放过他?
伍
石抹明安比成吉思汗更清楚自己回去的命运。
死在蒙古人的刀下倒还罢了,死在术虎高琪的手里,势必还要背上通蒙叛国的罪名,一生清誉,也将付之东流。
那个蒙古人的皇上……石抹明安一想到成吉思汗,就觉得心口发堵。术虎高琪怎会是他的对手?从他身上,石抹明安看到的是蒙军必胜的信心和力量。谒见成吉思汗,在石抹明安好似潭水一样平静的内心中卷起了层层波澜,他带着一丝恐惧,无可奈何地听任那曾经支撑过他整个生命的忠诚的支柱慢慢倾斜——它该不会彻底坍塌吧?
石抹明安仍经木华黎的驻地返回岭南。见天色已晚,木华黎善意地留他小住一宿,“石抹将军,如今两军对峙,你即使匆匆赶回,军士不明真相,也不敢放你入营。不如等天明再回不迟。”
石抹明安细思木华黎说得有理,迟疑片刻,终于同意留宿蒙营。木华黎吩咐摆上酒宴,两个人相对小酌。
蒙古元帅坦率直爽的态度很快消除了石抹明安的戒备心理,两个人谈攻守之道、布阵之法,越谈越投机,大有相见恨晚之意。作为敌方统帅,木华黎的才华令熟读兵书的石抹明安心折。他勤奋、谦逊、聪明过人,尤其善于总结实战经验,原以为蒙古人愚陋,没想到竟有木华黎这样的英贤之士,蒙军有此将才,99lib?焉能不胜?
木华黎甚至知道《孙子兵法》,并且结合实战,对这部兵法有着更深层次、更为全面的理解。注意到石抹明安不可思议的神情,木华黎微笑着解释:“这部兵法最先是太傅塔塔通阿介绍给我的。后来,国师粘合重山——他原是女真贵族,因不满朝廷腐败,投到我国——将兵法抄录下来,一段段讲给我听。你也知道,我蒙古原无文字,记录祖先家世,全凭口述心记,直到大汗征服乃蛮,才由太傅创立了蒙文。我无法与将军相比,几十年戎马倥偬,倒成了重武轻文的借口。像将军这样文武兼修,我实在羡慕得很。”
石抹明安被木华黎语气中流露出来的对知识的渴求深深打动了。他向木华黎谈起他的父母先生,谈起他初到中都求学时的种种趣事。有生以来,他还是第一次如此向他人袒露心声,而这个人居然是敌人。后来他们的话题自然地转到了成吉思汗身上。
“他是我从未见过的一种人!能够在他麾下效力,应当是件很幸运的事。”石抹明安深有感触地说。
木华黎含笑点头:“你与他只见一面,竟也得出这样的结论?你还没有到过草原呢,在那里,你才能真正体会到他对草原人究竟意味着什么。每个人都会告诉你关于他的故事,从中你自会品出许多东西。”
“你呢?你是如何辅佐成吉思汗的?”
“我嘛,说来话长。我认识他时还很年轻,”木华黎的脸上露出一丝回忆往事的悠然,“不知将军是否听说过札木合这个人?”
“哦,没有。”
“札木合曾是大汗的安答,后来成为大汗的死敌。当时我不过是札木合治下的一个地位卑下的牧马奴而已。”
石抹明安猛地放下酒杯。显然“牧马奴”一词强烈地震动了他。
木华黎仿佛没有注意到石抹明安的失态,深情地讲述了他与成吉思汗相遇相识相逢相随的经过。
石抹明安听得呆了。
原来如此!
木华黎,蒙军中这位最优秀的军事统帅,原来出身并不高贵。成吉思汗任人唯贤,这也许正是他取得辉煌成功的前提。石抹明安丝毫没有瞧不起木华黎之念,相反他更加敬佩木华黎坦荡的襟怀。
讲完自己的经历,木华黎继续问道:“将军是否听说过哲别其人?”
“当然。哲别将军的大名在我军可说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哲别原是蒙古敌部泰亦赤惕的一名普通将领,在一次大战中,他一箭射中大汗的脖颈,差一点将大汗置于死地。战斗结束后,哲别——当时他叫只尔豁?99lib?阿台,投降了大汗。他并没有隐瞒自己就是射伤大汗的人,大汗欣赏他的坦诚和勇气,对他不但未予追究,还放心地将他置于左右,‘哲别’这个名字就是大汗为了纪念他们一箭相交而起。大汗果然没有看错人,哲别从此真的成了大汗麾下的一支‘利箭’,也成了我蒙古草原赫赫有名的常胜将军。”
听到这里,石抹明安击节叫好。用人不疑,历来为世人所称道,而弃私怨重用曾经的敌人,则更加难能可贵。明安由衷赞道:“这样的胸怀,古今几人?成吉思汗此举,堪与齐桓公媲美。”
木华黎深以为然。他听粘合重山讲过春秋时期齐桓公不计个人私怨任用贤相管仲终成霸业的故事。
明安又想起一件事来:“请问成吉思汗膝下几子?”
“嫡子四人,庶子二人。四位太子皆能征善战,智慧超群,他们是我蒙古的希望和未来。”
“如此说来,大汗的事业后继有人。将军你呢,膝下几子?”
“只有一子,名唤宝鲁。”
他俩就这样喝着谈着,不知不觉天光放亮,石抹明安推杯告辞。
木华黎亲自将他送出营外。
陆
石抹明安策马疾驰,赶回岭南金军驻地,术虎高琪传他入见。
军帐中,各部将领云集。术虎高琪居中高坐,面沉似水。石抹明安刚刚踏入帐中,他便厉声喝道:“来呀!给我拿下!”
转眼间,石抹明安被捆绑结实。众将面面相觑,大惊失色。
“推下去!斩!”
石抹明安急声辩道:“且慢!元帅,但不知末将身犯何罪,罪该当死?还望元帅说个明白,也好让末将死而无怨。”
“你私通蒙营,论律当斩。”
“元帅有何证据?”
“我问你,你出使蒙古,竟夜不归,这不是私通蒙营又是什么?”
“元帅可曾让末将直接向成吉思汗口述战书?”
“是又如何?”
“那么元帅就该明白末将无论如何不可能在天黑前赶回关内。”
“天黑你一样可以回来,为何非要留宿蒙营?”
“元帅曾有严令,日落后任何人不得入关,须待天明放行,难道末将可以例外吗?”
“强词夺理!好,本帅再问你,你是按本帅与监军大人口述向成吉思汗下的战书吗?”
“一字不差。”
“既如此,成吉思汗怎会放你回来?”
石抹明安冷笑:“听元帅之意,是明知末将有去无回了?”
术虎高琪语塞,不觉恼羞成怒:“谁跟你逞口舌之能?推出去!”
石抹明安毫无畏惧:“末将死不足惜。可叹成吉思汗非但不究末将污辱之罪,反将末将礼送出营,是明知我军将帅不和。大敌当前,望元帅好自为之,莫要一味滥杀无辜,致使军心动荡。”
术虎高琪气得七窍生烟:“推出去!斩!斩!”
术虎高琪手下将领多与石抹明安交厚,素知石抹明安秉性忠直,即便与元帅不和,也决不会私通蒙营,因而齐齐跪倒,为石抹明安求情。“元帅容禀:说石抹将军私通蒙营,实无确凿证据。大敌当前,先斩大将,乃不祥之兆,或许正中成吉思汗奸计也未可知。倘若造成我军将士人人自危,这仗还怎么打?”
众将苦求,完颜鄂诺勒见众怒难犯,索性顺水推舟:“元帅,我觉得大家所说也不无道理。依我看,莫如将石抹明安押入死牢,待我军获胜后再细细审理定罪不迟。”
术虎高琪暗恨完颜鄂诺勒。我们一起定下此计,你倒会做好人!但事已至此,他也只好无奈说道:“既然众位将军和监军大人都为石抹明安求情,本帅暂且留他一条性命便是。来呀,将石抹明安打入死牢,容后裁决。”
当天下午,蒙军向野狐岭发起了第一次强攻。
金军凭借地形优势,击退了蒙军进攻,自身也付出巨大伤亡。成吉思汗的军队毕竟是在战争中磨练出来的号令如一、无坚不摧的整体,战斗力极强,不似金军久不经战事,缺乏御敌决心。
第二天,蒙军引军再战。元帅木华黎一马当先,连发三箭射中敌方三名将领,金军大恐,术虎高琪亲临前线指挥,方才稳住军心。
第三天、第四天……
整整一个月,蒙军三路大军不分昼夜,轮番发起强攻,金军伤亡惨重,渐成溃败之势。乘金军喘息未定,成吉思汗亲临战场,采用敲山震虎的战术指挥三路大军将金军悉数围困于峡谷之内。蒙金两军的这场大厮杀以成吉思汗的全胜告终。金军精锐多半折于此役,术虎高琪仅带十二万残兵败将退守抚州。
术虎高琪撤退前并未忘记将石抹明安押入囚车一并带走。看来他是准备将石抹明安做个替罪羊,以便日后在皇帝面前开脱他在野狐岭战败的罪责。
野狐岭既破,金国门户洞开。蒙军乘胜追击,又将术虎高琪从抚州赶到宣平。宣平城防坚固,蒙军首攻未下,术虎高琪稍稍松了口气。
术虎高琪与完颜鄂诺勒商议,蒙古势盛,不如私下许以好处,劝成吉思汗罢兵。即使议和不成,来来往往也需一些时日,如此一来,正可借机重整旗鼓。但派谁为使好呢?完颜鄂诺勒提出石抹明安。
术虎高琪连连摇头:“不成,不成。石抹明安与本帅有仇,万一他此去投降蒙古,成吉思汗岂不如虎添翼?”
“石抹明安与成吉思汗有过一面之缘,想必比其他人更容易递得进去话。何况他口才惊人,胆气不凡,除了他恐再无人堪当此任。至于我们,只须扣住他的家小,还怕他会一去不回?”
“石抹明安家眷皆在辽东,我怕我们鞭长莫及。”
“无妨。我们可遣使密奏皇上,请他下旨从速缉拿石抹明安家小。石抹明安是聪明人,只要他的家人在我们手上,他断不会轻举妄动。”
“试试也成。”术虎高琪把握不大地皱了皱眉头。
石抹明安被押进帅府。木枷倒是除去了,脚上仍戴着沉重的镣铐。他明显消瘦了,憔悴的脸上只有一双眼睛依然炯炯有神。
完颜鄂诺勒的脸上堆起殷勤的笑容:“石抹将军,你受委屈了。来人,给石抹将军打开镣铐。”
“监军大人,此乃何意?”镣铐打开后,石抹明安不动声色地问。
“石抹将军,我和元帅商议,欲派你前往蒙营说服成吉思汗,劝其退兵。将军意下如何?”
石抹明安说不出心里是何滋味。蒙军历时一个月便拿下野狐岭,实在出乎他的意料。他没有亲临前线指挥,但是想也能想象得出面对蒙军强大的攻势,金军是如何惊慌失措。战前他曾设想只要屯兵固守,一定可以将蒙军拦阻于岭外,事到如今他才明白自己太低估了蒙军的英勇善战和大金所谓精锐部队的胆怯畏敌。倘若真依了术虎高琪主动出击,只怕失败会来得更快。
“石抹将军,你意下如何啊?”完颜.99lib.鄂诺勒继续催问。
“下战书的是我,议和的也是我,大人,你说我会‘意下如何’?”
“此一时,彼一时,将军何必囿于俗礼?将军的爱妻、老母和幼子皆在家中望眼欲穿,将军就不想早日凯旋与他们团聚吗?”
石抹明安脸色陡变。他紧紧攥住拳头,恨不能将那张在他眼前晃来晃去的胖脸打个粉碎。完颜鄂诺勒下意识地侧侧身体,避开了石抹明安愤怒的目光。
石抹明安刚刚腾起的怒火转瞬又熄灭了。谁叫我是大金臣。他无可奈何地想。尽管这个概念在他头脑里越来越模糊不清,终究没有完全消失。“也罢,末将到了那里该如何说?”
“只要能劝动成吉思汗退兵,尽可许以倾国之富。”
“是。”
石抹明安步履沉重地二进蒙营,这一次他感觉比第一次来下战书更要难堪。
木华黎闻报亲自出迎,石抹明安羞愧难当:“我要立刻拜见大汗。”
“我派侍卫送你。”
成吉思汗的大帐中一片静默。成吉思汗无言地等待着,眼中流露出淡淡的疑惑。
“我奉元帅之命……”石抹明安说了半句话。他原想说我奉元帅之命来同大汗议和,可话到嘴边又觉不妥,说劝大汗撤兵嘛,又找不到合适的理由。石抹明安素以能言善辩闻名于金,哪承想两次出使蒙古,竟一次比一次尴尬。
“将军有话,但讲无妨。”成吉思汗敏锐地洞悉了石抹明安内心的矛盾,越发和颜悦色。
石抹明安无奈,换了个方式。“金与蒙古有仇不假,可也对大汗有恩。先帝在世时曾视大汗为大金亲信,委以重任。大汗想必没有忘记当年我国与您首次合作剿灭塔塔尔部后,先帝封您为‘北方都招讨’,授命您号令漠北百姓吧?先帝待您不薄,而今您跃马长城,无异于以下犯上。我大金虽称不上固若金汤,然据潼关、黄河之险,也非擅长野战的蒙军所能遽破。何况您孤军深入,两边军队又众寡悬殊,随着战事的深入,您遇到的抵抗势必日趋激烈,一旦有所闪失,只怕大汗您难以全身而退,务请大汗三思。”
成吉思汗沉思地望着石抹明安,什么也没说。
石抹明安抬头,正遇上成吉思汗犀利的目光。短暂的藏书网对视中,石抹明安只觉脊背与汗湿的内衣粘在了一起。
寂静悠长。
石抹明安的神经开始承受不住成吉思汗的沉默给他造成的压力。
“大汗……”他试着叫了一声,结果被自己的声音吓了一跳。
“将军不必说了,我知道将军要说什么,而且知道,”成吉思汗平静地打断了明安的话头,“将军忠勇令人敬佩。”
这是由衷的赞佩,石抹明安的内心却一阵酸楚。忠勇?他喃喃重复,苦笑不迭。“大汗何出此言?”
“数日前,将军不避刀俎来下那样的战书,我已尽知将军为人。说句心里话,我十分九九藏书欣赏你的胆气才智,非常希望你能留在我的身边。”
石抹明安不可思议地注视着成吉思汗,他想说点什么,嗓子却似被堵住一般,半晌发不出声来。
“石抹将军,我久闻你的大名,知你禀性忠直,文武兼才。你两进蒙营,与我也算有缘。只是我与你相识至今,你所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别人要你说的,现在,你能不能对我说一句你自己心里的话:你对我究竟如何看?”
石抹明安一震,回答立刻涌到嘴边。
你是出身草原的英雄!你的天资英识,你的伟略雄才,你的识人之能,你的光明磊落,无不令人钦敬,只可惜——你是敌人。
“末将不敢妄言,请大汗不要难为末将。”石抹明安言不由衷地说。
“我绝非要难为你,我只不过想让你留下来——假如你认为值得。”
“大汗是要末将投降?”石抹明安感到心中有样什么东西崩溃了、坍塌了,是什么呢?
“也可以这么说吧。将军即便回去,术虎高琪也不会放过你。金帝昏庸暴虐,我素有耳闻,我为复蒙金世仇而来,决不会半途而废。宣平不过一座弹丸小城,指日可下,我只担心将军连与城池共存亡的机会都没有。”
石抹明安心扉洞开。他抬起头,久久直视着成吉思汗的眼睛。
这是一双能够洞悉他的内心,使他无法抗拒其诱惑力的眼睛。
成吉思汗继续说道:“如果将军只是担忧家人,我即刻派人暗取你的家眷,将军以为如何?”
“末将的家眷皆在辽阳。”石抹明安顺着成吉思汗的思路自然地回答。这就是说,他终于决定归降了。
“你将信件或信物交给我,我定将你的家眷完好无损地交还于你。”成吉思汗自信地微笑着,他的自信也感染了石抹明安。
“是。”石抹明安恭敬地应道。
术虎高琪、完颜鄂诺勒还在城中眼巴巴地盼望着石抹明安的消息,不料等到的却是蒙军的强攻。金军抵挡不住,弃城而逃,只留下遍地横尸和一座残破的城池。
术虎高琪回到中都向允济皇帝请罪时,将所有战败的责任都推到了石抹明安身上,总算得到了皇上的宽恕。允济气得咬牙切齿,要拿石抹明安的家眷泄愤,但令到辽阳时,石抹明安已在蒙营与家人团聚了。
成吉思汗封石抹明安为蒙军千户长,待哲别攻取居庸关后,又将他升至万户长。君臣相互信任,直到成吉思汗生命终结。
柒
蒙军在野狐岭大败金军精锐。但总的来说,由于蒙军缺少有效的攻城器械,又缺乏攻城经验,进展并非很大,即便像宣平这样设防较差的弹丸小城也须花费相当的气力才能攻取。
然而成吉思汗毫不气馁。他顽强地、不屈不挠地战斗,一步步逼向中都。
畏兀儿国王巴尔术带着厚礼前往蒙古迎娶华歆公主,孛儿帖夫人亲自主持了女儿的藏书网婚礼。听到女儿出嫁的消息时,成吉思汗正在马背上。除了默默祝福女儿一声,他来不及有更多的表示。对他来说,头等重要的是下一个军事目标。
蒙古军顽强不屈的战斗,换来了一二一二年的决定性胜利。七月,蒙军首克金国军事重镇宣化。与此同时,成吉思汗分兵拖雷攻取位于宣化东南99lib.的保安城。拖雷率军强攻,身先士卒,第一个登上浸血的城头。三日后,拖雷与父汗会合,众将为拖雷请功,成吉思汗却说:“勇猛固然可贵,但勇猛不等于莽撞,既能战胜敌人又能保全自己的将领才是一名合格的将领。”
接下来的下一个军事目标是怀来。
守城金兵士气低落,贪生怕死,蒙军尚未杀到怀来城下,金军已弃城而走。至此,金帝国赖以维持的只剩下最后一道屏障:居庸关。
居庸关不单设有重兵把守,还布有百里铁蒺藜。成吉思汗率大军驻扎在居庸关外,接连十数日按兵不动,只派出几支探马侦察周围地形,其中一支探马军就由金降将耶律.99lib.阿海率领。
耶律阿海正式降于蒙军攻克乌沙堡后。
成吉思汗大举攻金伊始,耶律阿海随胡沙虎驻守乌沙堡。木华黎、哲别能够很快袭破这座军事要塞,与耶律阿海暗中派人送出乌沙堡的地形图有很大关系。之后,耶律阿海便正式归附蒙古了。
阿海、图华两兄弟相会于蒙营,阿海听图华给他讲了一件事。原来,阿海初以兄弟为质之时,确实有不少蒙古将领对他的归降诚意表示怀疑,担心阿海兄弟别有所图,更担心将图华留做宿卫太过冒险。成吉思汗却丝毫不为所动,自始至终表现出对耶律阿海兄弟的绝对信任……
作为原金军将领,耶律阿海对居庸关的地形相当熟稔,知道急切间蒙军不能得手。何况现在关外还布有百里铁蒺藜,蒙古骑兵也施展不开。他不由想起当年自己驻守居庸关时曾无意中发现过一条只能勉强容一人通过的山路,恰从关外直通关内,如今看来真是天赐的一条灭敌之路。
然而,在千山环抱、古木参天的峡谷中寻找到一条隐秘的小路谈何容易?连续十几天的寻找居然一无所获。耶律阿海并不甘心,决定再去试试。他也不带士兵,独自一人来到山中,凭着记忆在山间细细搜索。从日出到日落,耶律阿海滴水未进,不免又累又渴。他登上一块山石,四下张望着,竭力回忆着当初发现小径的情形。蓦然,他的目光仿佛被什么吸引住了,那条他苦寻不见的小径豁然出现在他的眼前。耶律阿海欣喜若狂,急忙做好记号,匆匆返回成吉思汗的大帐。
成吉思汗和众将正在等他。看到他满手满脸都是划痕,成吉思汗十分惊讶,“阿海,你这是怎么了?你去了哪里?我从上午就没见到你。我差点派人四处寻你——幸亏图华告诉我不用。”
耶律阿海微笑:“臣有重要发现禀明大汗。”他将找到小径之事简单地叙述了几句,然后主动请缨,“臣请求带三千人徒步从小径接近关隘。明日凌晨出发,入夜当至关下埋伏起来。天明时大汗从正面发起进攻,臣即从后面杀出,打他个措手不及。如此,至少可增加我军的获胜筹码。”
成吉思汗深赞耶律阿海的细致,也完全同意他所献间道而行、接近关隘的计策,不过对于正面进攻,他另有安排。他叮嘱耶律阿海:“你在关外埋伏起来,千万不可轻举妄动。什么时候金军出关,你才可从后面杀入关中。切记。”
君臣商议完毕,各自依计行事。
蒙军在关外整整半月按兵不动。金军不明蒙军意图,倚仗关固隘险,骄意日滋。
十余天后的一个清晨,哲别首次引军攻打居庸关,因不明道路,战马踩上铁蒺藜,士兵纷纷落马,哲别不得不下令后撤。关内守将见蒙军受挫后不战自退,心中大喜,当即引兵出关追杀。
金军利用地形熟悉,很快追上蒙军,两军厮杀一场,蒙军不敌,沿途丢下.99lib?许多牙帐兵器,瘦马盔缨,金军益发追得兴起。
大约追出五十里,哲别不退了。只见他勒马回枪,英姿飒爽,与方才判若两人。在他身后,刚刚还丢盔卸甲、狼狈不堪的蒙军也转眼变成了另一副模样。他们转身杀回敌阵,勇猛异常。成吉思汗率领的大军也在这时掩杀过来,金军情知中计,掉头就逃,因慌不择路,有相当一部分金军误入自己布下的铁蒺藜阵,人马相踏,死伤无数。另一部分金军则“引”着蒙军顺利来到居庸关下,惊魂 稍定,却见关上遍插蒙古战旗,耶律阿海已抢先占领关隘。
此时,关上箭下如雨,身后追兵迫近,金军进退无路,抵抗骤然激烈。木华黎急命士兵喊话:“投降者生,抵抗者死!”此举果然奏效,金军大部分停止抵抗,弃械归降。
居庸关之战是蒙古攻金以来对敌策略上的一个重要转折。此前蒙军一直奉行斩尽杀绝的政策,致使金将士除拼死抵抗外别无选择,这在很大程度上迟滞了蒙军胜利的步伐。居庸关大战后,蒙军对降敌采取了相应的优待政策,从而大大加快了进军速度。
木华黎头脑冷静,善于适应不同环境下的不同战争。尽管这时的蒙古君臣对城市经济还没有多少概念,但随着战事的一步步深入,他们在不知不觉中体会到与城郭国家作战与统一草原时所进行的战争间的显著差别,那不只是战略战术上的转变,更需要从政治经济上加以改变和适应。
现在,蒙军进入广袤无际的华北大平原了。成吉思汗将营帐设在龙虎台,距龙虎台六十里屹立着金帝国的首都中都城——童年时即在脑中刻下深深印记的那个神话般的世界已近在眼前……
捌
在中路军斩将搴旗、大获全胜的同时,另两支蒙古大军也是捷报频传:皇弟合撒尔所率左路军顺利攻下了中都东北方向的要塞古北口。三位太子所率右路军攻克西京大同。正在这时,金国宫廷中又发生了一场血腥政变,允济皇帝被权臣胡沙虎毒死,胡沙虎另立章宗的亲弟弟完颜珣为帝,史称宣宗,改元贞佑。胡沙虎自封为监国大元帅,总揽军政大权,皇上不过一摆设而已。
允济被贬为庶人,草草埋葬了事。
内忧外患接踵而至的金帝国,防御能力虽未完全消失,但士兵无心作战,将领唯求自保,江山如同惊涛骇浪中的孤舟,已掌握不住自己的航向了。
从1213年秋到1214年春,蒙军相继攻陷了金国黄河以北的大部分城池,尚有中都、真定等十一城未下。八月,蒙军再次逼近中都城,胡沙虎试图凭借永定河阻挡住蒙古大军的进攻。他命百姓拆除永定河架桥,征调中都城内所有火器和火炮封住了岸口,并命术虎高琪为后援,随时准备从一侧劫杀可能败退的蒙军。
胡沙虎的计划是周详的。
成吉思汗指挥大部队连人带马跃入水中,准备抢渡永定河。胡沙虎看准时机,下令放炮,蒙军遭到炮击,马匹惊散,弥漫的硝烟中,蒙军将士殷红的鲜血染红了曾经清澈幽明的永定河。
成吉思汗的先头部队遭此沉重打击,大军被迫撤退。胡沙虎眼睁睁地看着敌人有秩序地退出了火力范围,担负劫杀任务的术虎高琪仍迟迟不见动静。术虎高琪的贻误战机,使蒙军在中都会战失利后保证了主力部队没有遭受重创。
那么术虎高琪究竟为何按兵不动呢?
原来他是想等胡沙虎与成吉思汗拼个两败俱伤。
胡沙虎大权独揽,早引起了术虎高琪的强烈不满。他巴不得胡沙虎多出点差错,当然最好死在蒙军马蹄之下。他既抱定了这个态度,焉肯对胡沙虎唯命是从?再说他也未料到胡沙虎会如此顺利!他直磨到第二天凌晨才领兵出城,行不多远,发现蒙军大部队正向他这个方向而来,吓得当即又缩回城内。
无论胡沙虎还是术虎高琪都未料到,成吉思汗第一次抢渡永定河失败后,与博尔术定下了绕道夜渡的计划。胡沙虎将火炮都集中在河浅水缓之处,蒙军要想渡河,必须避开这里。为避免打草惊蛇,哲别率精骑一支,借夜色掩护,从另一侧水流湍急处接近永定河。那是真正的强行军,蒙军必须在天亮前抢渡永定河。
胡沙虎对面,蒙军似乎仍试图抢渡。一俟蒙军接近岸边,胡沙虎就命令放炮,蒙军即撤回。夜幕降临后,胡沙虎担心蒙军乘夜过河,隔不多久,便向对岸和河心狂轰一番。成吉思汗稳坐中路军大帐,和博尔99lib?术一边下棋,一边侧耳倾听着流矢飞啸的声音,十分惬意。“这声音比术赤吹的笛子声还要好听。”他笑谑道。
博尔术忍俊不禁:“哪里能比!”
“博尔术,陪我下个通宵如何?我们和胡沙虎一起熬夜。”
“只怕胡沙虎早就睡了。”博尔术小声提醒他的大汗,一脸笑容。
胡沙虎果然睡得很安稳。殊不料就在他睡梦之中,蒙军的另一部已于黎明前到达永定河的另一侧,在湍急的河面上强行搭起浮桥,直向他杀来。
当胡沙虎从睡梦中惊醒,他的永定河防线已被冲得四分五裂,金军只剩被动挨打的分儿了。他侥幸杀出重围,带着残兵败将逃回中都。这位瘸腿将军气得连帅府也不回,径直闯到金銮殿上,看见术虎高琪,二话不说,挥剑便砍。术虎高琪吓得慌忙躲到宣宗身后,宣宗用身体护住了他:“元帅息怒,元帅息怒!二位爱卿乃朕之左膀右臂,缺一不可。无论术虎高琪有何过错,都望藏书网元帅看在朕的分儿上,饶过他这一次吧。”
宣宗苦苦哀求,胡沙虎手中的宝剑垂了下来。到底有君臣之别,胡沙虎再怎么总揽朝纲,也不好过于放肆。无奈,他强压怒火,冷冷地盯着术虎高琪:“蒙军已至城下,明日你出城迎战,胜可赎罪,败了嘛,我杀你个二罪归一!”说完,怒气冲冲地扬长而去,根本不将宣宗放在眼里。
术虎高琪自觉理亏,直到胡沙虎离去才敢从宣宗身后出来。他回头偷觑皇上,只见宣宗脸色苍白地斜坐龙椅,呆若木鸡。
“皇上……”
“爱卿明日务要奋力杀敌,败了,恐朕不好再保你。”
“是。”术虎高琪躬身退出。
宣宗力保术虎高琪,也有他难言的苦衷。他在霸州为王时,并未奢望过自己会与皇位有份,及至真的做了皇上,不料仅仅是个傀儡而已。自登基以来,胡沙虎对他呼来唤去,全没将他放在眼里。个中滋味,一言难尽。纵观满朝文武,只有术虎高琪的势力与胡沙虎不相上下,倘若术虎高琪死了,他的处境可想而知。所以,他必须力保术虎高琪。
术虎高琪不敢违抗帅令,第二天率禁军出城,与蒙军激战于桑干河畔。成吉思汗不听部下劝阻,亲身冲杀于敌阵之中。他英勇绝伦的姿影,只看得术虎高琪两眼发直。难怪蒙军百战百胜,大汗身先士卒,士气焉能不盛?倘若大金国主有他一半,不,哪怕只是站在城头督战,我军也不至于败得如此之快。
术虎高琪对大战失去信心,他已在考虑失败后的退路。胡沙虎不会放过他的,与其送上项上头颅,不如先下手为强!
术虎高琪暗暗拿定了主意。下午,术虎高琪败回城中,也不去见皇上,径直引兵包围了元帅府。
胡沙虎惊闻变故,知道来者不善,慌忙推开美人,准备从后院翻墙逃走。也怪他时运不济,就在他要翻墙时,衣襟被松枝挂住,加上伤腿不便,让术虎高琪的士兵追上乱剑斩杀,割下头颅。
次日五更时分,术虎高琪带着胡沙虎的人头上殿叩见皇上,累数胡沙虎罪状,并声称自己是为社.99lib.稷而杀逆贼。宣宗开始还吓得心惊胆战,面色如土,及至明白胡沙虎已死,不但对术虎高琪未加责备,反而面露喜色。
胡沙虎始终是宣宗的心腹之患,何况,胡沙虎确实有弑君之罪,术虎高琪杀他,也算他罪有应得。宣宗当即在金殿之上宣布胡沙虎罪行,并张榜天下,同时任命术虎高琪为元帅,固守中都。
胡沙虎被杀的消息不出午时便传遍蒙营。各军主要将领齐集成吉思汗的大帐,准备商议下一步行动。
大部分将领主张乘胜攻下中都城,但成吉思汗不为所动。他耐心地分析了现在攻打中都的利弊优劣,最后决定:继续挥师南进。
会议结束后,石抹明安与木华黎结伴回营,他深有感触地对木华黎说:“大汗之谋,即使春秋白起再生,只怕也会甘拜下风。”
木华黎点点头,然后笑了。
木华黎与石抹明安友情甚笃,经过近三年的并肩作战,他们更加心心相印。
玖
蒙古大军依然兵分三路,继续挥戈南下,沿途势若破竹,所过城郭皆攻掠而下。
一连数日,成吉思汗都对中都城围而不打,除每日必带数十骑围绕城郭,侦察地形外,再无其他动静。
宣宗摸不透成吉思汗的真实意图,愁眉不展,茶饭不思。早朝议事时,大元帅术虎高琪认为蒙古南下刚返,必定人困马乏,如今屯兵城外,按兵不动,或为养精蓄锐,或是另有图谋,不如引军杀出,与蒙军决一胜负。
宣宗哪里敢同意!他生怕中了成吉思汗调虎离山之计,坚持固守城池,静观其变。
正当中都城内君臣惶恐不安时,蒙古使臣带来了成吉思汗的劝降诏书。诏书由成吉思汗口述,内容只有几句话:汝之国土,黄河以北尽归我所有,汝所据唯中都耳。天意亡汝,然我念故旧,不忍过分迫汝。汝当作何表示以消弭我军将士之心头仇恨?宣宗不敢立刻答复,好言劝使臣下去休息,他与群臣商议后再作决定。
蒙古使臣离开后,群臣围绕成吉思汗的劝降诏书展开了激烈的辩论。辩论的结果无非是两种倾向:战或和。
主战派以术虎高琪为首。他慷慨激昂地表明了主战的决心:“蒙古春季马瘦,将士自南而返,多不服水土,据传军中正在流行瘟疫。如今,成吉思汗突然主动议和,想来传言非虚。蒙军不堪再战,我军却以逸待劳,纵无十分把握,亦有十分士气。不如与其决战,倘或一战成功,也可一劳永逸。”
右丞相完颜承晖表示反对:“元帅此言差矣。想我军将士,多居诸路,纵使战胜,也会思念父母妻儿哗变而去;倘若战败,后果更加不堪设想。依臣之见,不如权且同意与蒙古议和。待蒙古退兵,方可从容收复失地,重整旗鼓,以备再战。”
完颜承晖所虑确是实情。金朝廷为守住中都,尽驱城外强壮男子充军守城,而将其亲人留于城外。若决战,只怕将士虑及城外亲人安危,不肯真心卖力;若兵败,或再产生哗变,大金江山更是岌岌可危。
争来争去,终是主和派占了上风,甚至一向对术虎高琪言听计从的宣宗也坚决反对同蒙古决战。术虎高琪见自己被孤立起来,不再言语,心里想的却是,议和就议和,反正与我丝毫99lib?无损。我身为主帅,倘若公然主和,必为世人不耻。今我主战,世人皆知我非贪生怕死之辈,只不过朝中主和派的势力占了上风罢了,正好全了我的声名。倘若真依了我的主张去与蒙军决战,那成吉思汗和木华黎岂是容易对付之人?侥幸胜了倒还好说,败则本人威风丧尽,到时再被政敌抓住把柄,只怕费尽千辛万苦方才到手的功名利禄也会付诸东流。一旦如此,所为何苦?
宣宗见群臣再无异议,当即派完颜承晖随蒙使晋见成吉思汗,商谈议和条件。
成吉思汗接待完颜承晖的礼节虽然隆重,但提出的条件相当苛刻:金国必须充当蒙古附庸;废金帝帝号,退为河南王;平时进贡,战时出征。
完颜承晖表示同意转告国主。成吉思汗又说:“我闻汝主有女,何不遣来侍奉?”
游牧民族进攻定居国家时,定居国家以女和亲多有先例,所以完颜承晖依然答应。成吉思汗派石抹明安送完颜承晖出营。昔日同殿之臣,现在一个为兴盛的帝国效劳,一个为失败的国家奔波,犹如一出悲喜剧的上演谢幕,两个人都别有一番滋.99lib?
味在心头。
俟完颜承晖离去,成吉思汗对左右说:“我观完颜承晖不愧为忠义之士,只可惜失于软弱。国势强盛时以其治理国家,必为贤臣良相;国家处于危难之时,以其为相则难以支撑局面,收拾残局。”
宣宗完全接受了成吉思汗提出的条件,当即备办贡品:黄金、白银、丝绸等等不一而足,又将已故的先帝允济之女歧国公主冒充己女一并献与成吉思汗。
成吉思汗依约退兵。完颜承晖亲将他送出居庸关外。回首关内,完颜承晖感受不到春意盎然,只有破碎的河山历历在目,他止不住潸然泪下,情难自已。
拾
蒙军夜晚下营后,成吉思汗想起去看看他的“战利品”:歧国公主。
歧国公主年方十五岁,高高的额头下一双圆圆的眼睛,算不上十分标致,却显得异常聪颖。她见到成吉思汗,竟无惊惧羞怯之意,跪倒施礼,落落大方。成吉思汗觉得她挺有趣,赐座后问道:“你是河南王的女儿?”
歧国公主边倒茶边平静地回道:“先父名讳允济。”
“允济?”成吉思汗大吃一惊,“我要的是河南王的女儿。”
“皇上焉肯将亲生女儿献与大汗。”歧国公主冷冷地回道。
成吉思汗沉吟片刻:“允济?不管怎么说,我与他有过数面之缘,也算故人。”停了停,他又说:“你放心,看在允济的分儿上,我定会善待于你。”说罢想走。
“大汗。”歧国公主唤住了他,“臣妾恳请大汗做主。”
“哦,什么?”
“臣妾此生最恨两个人,一个是胡沙虎,另一个就是当今圣上完颜珣。胡沙虎既死,臣妾杀父仇人已得报应,但完颜珣还活着。完颜珣身为大金国主,却是个见利忘义的奸诈小人。想当年,他在霸州为王时,父皇待他不薄,岂知他登基后全不念父皇在世之时对他的种种恩义,反与胡沙虎沆瀣一气,将父皇贬为庶人,草草埋葬了事。这且不论,如今又将臣妾冒充己女送与大汗。臣妾既到蒙古,只望大汗有朝一日杀完颜珣为臣妾报仇。大汗若不应允,臣妾有死而已。”.99lib?
成吉思汗被个性倔强的歧国公主吸引了:“你这样说,就不怕故国灭亡?”
“臣妾只不过是一闺中弱质,只知有生身父母,不知有他。倘若臣妾生为男儿,定当入朝斩杀奸佞,匡扶社稷;上马挥戈阵中,击退犯敌。”
成吉思汗真没想到,这样一个纤弱女孩,竟有如此心胸志气,不免心生敬意:“说得好!不愧是大金公主,果然不同平凡女儿!”
歧国公主脸微微一红,侧过头去,含羞默然。正巧拖雷有事求见父汗,成吉思汗要他进帐回话。拖雷看到歧国公主,略一踌躇,成吉思汗招手让他过来坐下。
歧国公主奉上清茶。拖雷也不抬头,接过放在案几之上。歧国公主的目光长久地停留在拖雷俊秀英锐、神采奕奕的脸上,眼波流转间,传递着内心的惊羡。
拖雷向父汗请示了几句军中事务,便欲起身告辞。成吉思汗笑道:“我正要你陪我一起走走。公主,你一路劳累,早些休息吧。”
歧国公主亲将父子俩送到门外。直到拖雷远去,她仍呆呆地望着拖雷高大匀称的背影发呆,一抹红晕不知不觉飞上她的脸颊。她暗想,若能嫁得如此郎君,确也不枉此生了。
成吉思汗只不过找个借口。既然不打算纳歧国公主为妃,再留下来当然多有不便。歧国公主是个聪慧的少女,莫如返回蒙古本土后再与夫人商定她的终身。成吉思汗回到爱妃忽兰的寝帐。摇曳的灯光下,忽兰越发显得妩媚动人了。看见成吉思汗回来,她又惊又喜:“是您,大汗?我当您不会来了。”
“为什么?”成吉思汗笑。
“您不是纳新妃子了吗?”
“我何时说过要纳她为妃了?我不过借此羞辱完颜珣罢了。结果你猜他送来的是谁的女儿?”
“忽兰不知。”
“允济之女歧国公主。我观完颜珣身为大国君主,终究是个反复无常、狡诈奸滑之辈,不足为信。倒是这位公主,谈吐不凡,聪慧无比,我正考虑该将她许与何人?”
“听大汗这样夸赞她,忽兰倒想马上见见她了。”
“明天吧。忽兰,刚才拖雷去看我,歧国公主好似对他颇有好感。”
“那是当然。我们拖雷聪明俊秀,相貌堂堂,哪个少女见了能不倾心?问题是拖雷对苏如情有独钟,只怕此事还有障碍。”
“那就将她赐给功臣后代?”
“不可不可。歧国公主既然对拖雷有情,又是大国公主,您再将她赐给他人,岂不害了她一生。”
“算了,算了,这也不行,那也不成,我是管不了了。这种事,一向都由夫人做主,就让夫人去处理好了。”
忽兰忍不住笑出了声。
壹
经过近两年的征战,成吉思汗带回蒙古本土的是赫赫战功和丰厚的战利品。然而,征服者的征服欲不会有尽头,他仍在等待时机。
歧国公主,按照她本人的心愿,由孛儿帖夫人亲自做主许给了拖雷。苏如非但不计较,反与多才多艺的歧国公主相处如姐妹。完全可以这样说,拖雷正因得此二位贤妻相助,才在日后为他的儿子们铺开了成功之路。
蒙古大军获得了战后短暂、充足的休憩。
八月金秋,草原上处处繁花似锦,美不胜收。速格纳黑遵父命从阿力麻里前来蒙古拜见成吉思汗,并送来大量新鲜瓜果。漠北之地,瓜果罕见,成吉思汗除取用部分外,其余全部赐给子侄功臣。
四年后重返蒙古,速格纳黑遇到了他此生最爱的女子:婉嫣。
年方十五岁的婉嫣娉婷袅娜,亭亭玉立,加上天生的优雅风度,使她看起来完全像个大姑娘了。她不再像儿时那样喜欢缠着祖汗,更多的时候愿意待在奶奶身边帮她处理一些琐事,渐渐地,孛儿帖夫人已经离不开这个不可多得的帮手了。
婉嫣是成吉思汗家族众多明丽女儿中一颗放射着璀璨异彩的明珠。她既有奶奶的睿智,又有苏如的沉稳。不出征的时候,成吉思汗喜欢每天抽出一些时间陪婉嫣说说话,祖孙俩的感情依然十分亲密。有一次成吉思汗甚至对孛儿帖夫人说,婉嫣如果是个男孩子就好了。如果婉嫣是个男孩子,我就将江山交在99lib?她的手中。
速格纳黑在汗营人缘极好,包括婉嫣在内,都与他相处融洽。只有一个人对他充满了敌意,这就是察合台的长子南图赣。
南图赣从小与婉嫣一起在祖父身边长大,对南图赣来说,婉嫣并非他的堂姐,而是他的朋友。他讨厌速格纳黑对婉嫣的过分殷勤,小孩子的感情往往异乎寻常地强烈,南图赣的无礼有时甚至连成吉思汗也看不过去。为此事,成吉思汗没少训斥爱孙,其结果是南图赣更加憎恨速格纳黑。
速格纳黑能够见到婉嫣的机会并非很多。每一次不期而遇,都会令他欣喜若狂。婉嫣是速格纳黑心中的女神,能够让她快乐,或者看到她快乐就是他最大的心愿。每一次相遇,无论见面的时间是短是长,凡婉嫣问到的问题,他都一定设法做出至少令他自己满意的答复。甚至婉嫣没问的,他东拉西扯也都说了。以致南图赣给他的评价是,好像就他一个人长着嘴。
讨好别人的心思往往很难捉摸,被讨好的人即使偶尔也会感到腻烦,内心深处依然会隐藏着对这个人的怜惜。特别是在青年男女之间,那种复杂微妙的情感就只能意会不能言传了。
草原人并非只重视父亲的血缘,唯独对成吉思汗另当别论。他是草原人心目中的偶像,草原人对他的崇拜几乎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这样,术赤的血统之疑就成为不可忽视的缺陷。
婉嫣是细心也是明智的。了解了缠绕父亲一生的阴影后,她在最短的时间内克服了内心的彷徨和失落,泰然处之了。尽管身上流动着的不是成吉思汗的血不免让人遗憾,但没有什么可以代替爱,就像她爱祖汗也为祖汗所爱一样。至于纠缠于父亲和祖汗之间的恩恩怨怨,那完全是他们之间的事情,她不想让它带给自己太多的影响。站在一个与双方都有很深关系的旁观者的角度,她自有结论:爱与恨原本没有什么明显界限,它们常常搅在一起,令人真伪莫辨。
对待情感婉嫣是理智和清醒的,她对速格纳黑的热情也一直保持着距离。而速格纳黑对婉嫣的痴迷,几乎到了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地步。婉嫣要回家住上几日,照顾生病的额吉,速格纳黑也非要跟去“看看老图拉河”。他的态度既诚恳又坚决,婉嫣被他磨得心软,只好答应下来。可是,青年男女一同上路终究有些不便,婉嫣想让弟弟南图赣作陪,不料南图赣一口回绝了。
南图赣的顽劣态度大出婉嫣意外。此前,姐弟俩的感情一直十分亲昵,胜似一母同胞。自从速格纳黑进入婉嫣的生活,南图赣便明显与她疏远了。婉嫣原以为这不过是南图赣耍耍小孩子脾气,现在才知道,十一岁的孩子已经有了自己的主见。
行前,婉嫣来到奶奶的寝帐,发现祖汗不在,有点失望。“我祖汗呢?”她有些不高兴地问。
孛儿帖慈祥地一笑:“都准备好了?”
“准备好了。奶奶,我祖汗呢?他不是说要在这里等我回来吗?”
“生你祖汗的气了?那你仔细想想,有什么事会重要到能让他对他的宝贝孙女失约呢?”
婉嫣抬起头,神情变得严肃起来:“又要打仗了?”
孛儿帖默认了。
“那我怎么办?藏书网”
“什么?”孛儿帖一时没明白孙女的意思。
“我怕等我从家里回来,祖汗已经走了。”
“你待会儿就去见祖汗,算是同他告别。回家后好好侍候你额吉,不用急着回来——懂吗?”
“我听您的。”婉嫣忧心忡忡地注视着奶奶,“奶奶,祖汗出征不在您身边的时候,您常常会怎么想?”
孛儿帖微微一愣,没作回答。
“祖汗如今已年过半百,为什么每一次非要亲征呢?连年征战,他连真正放松休息的机会都得不到,有时我真的很担心他的身体。”
孛儿帖笑了:“你祖汗常说:他生在马背,长在马背,将来的归宿也必然在马背。”
“我真恨自己是女孩子,不能跟在祖汗身边照顾他,保护他。”
“我的宝贝,其实,你有这份心就足够了。”
“我像不像奶奶年轻时候?”
“不像。奶奶年轻时候哪有你那么多复杂的想法!”
“其实我最不像奶奶的地方是我不会有奶奶的幸运。”
“幸运?”
“只有奶奶一个人会在生命中最美好的时光遇上祖汗那样的男子汉,而且还能与他生死相伴,荣辱与共。”婉嫣坦率地说。
孛儿帖专注地盯着孙女美丽明亮的眼睛。孙女坦然地微笑着,毫无羞赧之态。她不禁爱宠地吻了吻孙女光滑白净的额头:“我的宝贝,告诉奶奶,那个叫做速格纳黑的小伙子是不是喜欢上了你?”
“如果奶奶也有这种感觉,那一定是吧。”
“你呢?你喜欢他吗?”
“我不讨厌他。奶奶,我们不谈这个话题好吗?”
“好。说真的,眼看着我的宝贝从那么个小不点长成了大姑娘,才感到时间过得飞快。也许用不了多久,等嫣儿出了嫁,想起回来看看奶奶的时候,奶奶已经是个不中用的老太婆了。”孛儿帖若有所思地喟叹。
婉嫣凝视着奶奶。为儿孙操心了一辈子,岁月已悄悄染白了她曾经乌黑的鬓发,时光如流,将印记清晰地刻上了奶奶曾经光洁美丽的脸颊。婉嫣突然产生了一个奇怪的联想,奶奶的一生,都像她小时见过的一个背着大包袱走在沙漠中的老妪,当她终于踏上草地想要休息一下时,却累得再也站不起来了。
婉嫣的鼻子猛地酸了:“奶奶,我去金帐等祖汗,待会儿我和他一起回来。”说完,又自言自语,“怎么又要打仗了呢?”
贰
蒙古撤军,并未让宣宗感到真正的安宁。中都离蒙古毕竟太近了,即使中都坚固的城墙也无法阻挡来自北方的战马蹄音。恐惧变成了夜夜纠缠不休的噩梦,噩梦中只有一个念头从酝酿到成熟:迁都。
一日,宣宗以中都物质匮乏、国库空虚为由与群臣商议迁都汴京(今河南开封)事宜,他理所应当地认为,汴京据黄河之险,一定能够阻止蒙古大军的前进。不料,此议一出,群臣多数表示反对。
右丞相完颜承晖首先陈明了迁都的弊端:“前者,蒙古主动缔结和约,皆因中都城防坚固,难以攻取,才不得不罢兵回师。如今,遽议迁都,一者会为蒙古再次大举兴兵造成口实,二者还会大大削弱我军的防御力量。届时军民惊扰,中都势必危在旦夕。臣恳请万岁立废迁都之议。”
左丞相单徒镒近日常常吐血,藏书网卧病在床,闻听皇上有意迁都,急忙来到金殿,泣血陈词:“万岁,迁都无异于逃跑,将使朝廷威信丧尽。中都有万岁坐镇一天,军民心有所托,必会拼死保卫。老臣以为,自蒙古撤军,失陷城池多有收复,万岁正宜励精图治,重振国威。倘若迁都,岂不令朝臣百姓寒心!”
宣宗这个人挺有意思,平时耳软心活,毫无主见,偏这次横下一条心,百劝不理。“丞相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朕虽迁都藏书网,仍命太子守忠坐镇中都,与朕亲住何异?况且迁都汴京,暂避蒙古兵锋,又据黄河之险,实乃万无一失之举。汴京即为国都,国都不失,则我大金根基不倒。”
宣宗就差没说,中都我不要了。单徒镒还想进谏,宣宗却不容他开口:“朕意已决,卿毋多言!朕命完颜承晖为都元帅,穆延尽忠为副.99lib?帅,共同辅佐太子守卫中都,其余随朕择日迁往汴京。”
说完,一甩龙袖,扬长而去。
单徒镒跪地疾呼:“万岁,容老臣再进一言。”
宣宗假装没听见,径直退返后宫。单徒镒急怒攻心,一口鲜血喷射而出,晕倒在丹墀之上。
大殿之上一阵忙乱。完颜承晖命人将单徒镒送回府中,当晚,这位忠心耿耿的老臣便含恨而去。
宣宗怕百官再行劝谏,索性每日停止临朝视事,躲在后宫闭门不出。
不出群臣所料,迁都计划果然在中都百姓中引起了极度恐慌和对朝廷的彻底失望,刚刚平稳的局势重又陷入动荡不安之中。时隔不久,金举众迁都的消息通过成吉思汗的快马传骑送到蒙古本99lib.营。
成吉思汗闻讯愤然作色:“金既与我议和,为何又要南迁?看来完颜珣当初的议和不过是缓兵之计,为的是拖延时间重整旗鼓,继续与我为敌。我倒要先发制人,看他阴谋如何得逞?”当即传令众将到金帐议事,准备出征。
成吉思汗不愧是一个善于选择时机、头脑清醒冷静的天才统帅。过去不攻中都,是因为中都城防坚固,军民同心,倘若倾入大量人力物力攻城,终究得不偿失。如今情况发生了极大的变化,宣宗迁都,势必造成中都城防空虚,人心紊乱,此时再攻中都,则会事半功倍。
众将一致赞同立即出兵,新的大战就在眼前。
诸事议毕,成吉思汗走出大帐,婉嫣拍马迎上了他:“祖汗。”
看见孙女,成吉思汗猛然想起:“婉嫣,你不是明天就走吗?”
“是。我在等祖汗说会儿话。”
祖孙二人并辔而行。
“祖汗,您千万多保重。”婉嫣不无忧虑。
“你都知道了?”
“我刚从奶奶那里来。”
成吉思汗略觉不安。每次出征,都难免要经过一段折磨人的时光。成吉思汗最怕的就是亲人们默默为他准备行装的日子,好似他就会一去不返。“知道也好。回去好好照顾你额吉,不用惦记祖汗。”
婉嫣没敢回答。她避开了祖汗慈爱的注视,泪水已然溢满眼眶。
“婉嫣,祖汗……”
“我懂,祖汗,没有人可以让您掉转马头。我不会劝您什么,我只想要您答应我一个请求。”
“你说吧。”
“如果没有您为我主婚,我永远不会出嫁。”
“祖汗答应你。嫣儿,你放心吧,祖汗很安全。”
“那您上回还受了伤呢。”
婉嫣指的是在怀来战斗中,成吉思汗被流矢击伤左臂的事。可能忽兰告诉孛儿帖时被婉嫣得知了。
“祖汗向你保证再不轻易涉险好不好?你也知道祖汗的脾气,祖汗说过的话从来都是会兑现的。”
婉嫣拭去眼泪,从马上默默伸过手掌。
祖孙二人击掌为誓。
长生天,求你保佑我的祖汗吧!?99lib.婉嫣情愿减寿十年、二十年、三十年……只求你再不要让祖汗受到伤害……
叁
蒙古大军再次穿越长城。
石抹明安率蒙军主力陈兵中都城下,完颜承晖亲自在城头督战。蒙军连续强攻数日,均无功而退。
成吉思汗命木华黎领兵攻打辽东、辽西,从四面包围中都,断其粮道,围城打援,终将中都城逼成了汪洋中的一座孤岛。再说宣宗自到汴京第二天,就开始后悔未令太子守忠南迁。在这件事上,他又表现出非同一般的固执,置众臣苦苦相劝于不顾,坚持派出了一名特使从速前往中都宣太子回汴京议事。
太子守忠本是个养尊处优的角色,寻欢作乐还算行家里手,行军打仗无异于赶鸭子上架。自蒙军包围中都,他吓得连宫门也不敢出了。但不管太子勇敢也罢,怯懦也好,有他坐镇中都,守城将士的心中尚有些许寄托。岂知宣宗连这点寄托也无心留下。
太子听说父皇召他南归,喜从天降,匆匆将宫中一应细软珍玩搜罗一空,连夜打开后城门逃之夭夭,临走前对完颜承晖和穆延尽忠连句表示安慰的话都没说。宣宗的这种做法,令主帅完颜承晖内心苦不堪言,穆延尽忠则完全心灰意冷。
蒙军攻城甚急,急切间虽不能下,中都的守备力量却日渐削弱。成吉思汗成竹在胸。他安慰因久攻不下而产生焦躁情绪的个别将领:“守城者最忌消耗战。对于他们,粮秣得不到供给,兵员得不到补充。中原部队的局限性始终在于一旦卡住其粮道,就如同卡住其咽喉。况又经过隆冬,除向新都求援,我料完颜承晖别无良策。”
成吉思汗的自信不能说没有道理。完颜承晖在旷日持久的围攻中遇到了他无法克服的几个难题:一是城中储粮消耗殆尽;二是守城将士死伤惨重,兵员得不到补充;三是穆延尽忠无心军务,每与议事,必以言语支吾。完颜承晖开始考虑向新都求援。
金使赴南,潜出中都,成吉思汗了若指掌。他暗令放走金使,随后派石抹明安在汴京通往中都的必经之路设下埋伏,截击援军。
转眼,蒙军围攻中都城已近半年,完颜承晖最害怕的情况出现了:城中断粮。派去求援的使臣出城月余杳无音信,穆延尽忠私下向心腹抱怨:“皇上倒是想的周到,到汴京还没坐稳龙椅就惦记着接走太子,对我们的死活却不闻不问。如今中都被围得像个铁桶,完颜承晖又倔又愚,再这99lib? 么拼下去,只怕我们都要死无葬身之地。”
城中断粮,百官无事可做,各自忙于寻找生路。只有一个人,面对生死考验,表现出非凡的勇气和镇定。他,只是完颜承晖手下一名有职无权的年轻文官,蓄着垂至胸前的美髯,以致后来无论何时成吉思汗都不称呼他的名字,而是昵称他为“长胡子”。他就是其后在蒙古帝国发挥了重要作用的一代名相耶律楚材。
出身名门的耶律楚材,是辽东丹王突欲的第八代嫡孙。其父耶律履六十岁时方得此子,既感慨又欣喜地为新生儿取名“楚材”。取“楚地有材,晋实用之”之意,将辽国比作楚,将金国比作晋,父亲希望儿子长大后能够在金廷大展宏图。
楚材三岁时,严厉而慈爱的父亲去逝,熟读诗书,深具文化修养的母亲将他抚养成人。耶律楚材在这样的家庭环境中长大,才名渐播于金邦。其时章宗在位,闻耶律楚材之名特意召见了这位才华横溢的青年。得知他是已故侍郎耶律履的三儿子,章宗十分高兴,鉴于耶律履之位早由其长子善才继承,章宗格外拔擢任用,将耶律楚材补为左右司员外郎。这一年是金章宗泰和六年,耶律楚材年方十七岁。也正是这?99lib.t>一年,成吉思汗成为了全蒙古民族的大汗。
耶律楚材博览群书,精通天文、地理、术数、律历,多才多艺且风华正茂。只可惜日渐衰落的金廷无法给他提供充分施展才华的舞台,怀才不遇的失落感迫使他投向佛门,拜在了京都名僧万松长老的门下。
然而,参禅打坐并不能完全泯灭耶律楚材内心的宏伟抱负,他仍然渴望以一生所学,济世安民。
宣宗南迁,耶律楚材的两个哥哥善才、辨才都伴驾随行,只有耶律楚材被完颜承晖留下来辅以国政。奈何大厦将倾,独木难支,中都渐被蒙古逼入绝境,局势已不是个别贤臣良99lib?将所能挽回。
绝望的情绪笼罩了朝野上下。耶律楚材每日以书本消磨时光,掀动书页,低声吟诵,毫无动摇颓唐之意,与惊惶失措的同僚恰成鲜明对比。
完颜承晖仍在城中望眼欲穿地盼着援军的到来,却不知援军根本来不了了。
原来,宣宗接到完颜承晖的求援密报后,当即派御使中丞李英率十万大军火速增援中都。救兵如救火!宣宗于此千钧一发之际派出了嗜酒如命的李英,真可谓昏聩至极。
李英贪酒,几乎到了没有酒就什么也做不成的地步。援军一路之上行动异常迟缓。那李英更是每日泡在酒缸中。好不容易到了霸州,早已候在这里的石抹明安指挥伏兵四面杀出,金军一触即溃,李英也在半醉半醒中做了酒鬼。侥幸杀出重围的金兵仓皇逃回汴京。石抹明安并不派兵追赶,只命人割下李英首级,回师向成吉思汗复命。
成吉思汗派人携带李英首级和劝降诏书来到城下,要守军将领转呈主帅完颜承晖。劝降书中写道:中都乃人间天堂,若毁于战火之中,实为天大憾事。望完颜丞相审时度势,顺应民意,献城来降,仍不失王侯之位,且有大功于中都百姓。而今援军主帅李英已死,中都内无粮草,外无救兵,已成孤城一座,陷落只是时间问题。倘若元帅终究执迷不悟,难免玉石俱焚,城毁人亡。
完颜承晖就拿着这封信和李英的首级召集众将议事。听说援军被阻,诸将面面相觑,黯然无语。完颜承晖连连追问,众将仍旧装聋作哑,呆若泥塑。
完颜承晖无奈说道:“本帅誓与城池共存藏书网
亡,以报皇上托国之恩。穆延将军,你意如何?”
穆延尽忠正色答道:“某断不会屈膝北侍。”
“如此甚好。将军有何打算?”完颜承晖不抱希望地试探。
“依某之见,我军只能寻机突围,除此别无良策。中都不过一死城耳,人才是至关重要的。”
“你想逃跑?”
穆延尽忠毫不相让:“莫不成元帅有把握保得城垣不破?”
“城在人在,城亡人亡,生为人臣,岂可惧死贪生!”
穆延尽忠咽下了差点脱口而出的更为刻毒的话:你死也是白死。只是哂然冷笑。
“诸君有愿与本帅共赴国难者,请随本帅到城头督战。”完颜承晖说完,诸将仍如庙里的泥菩萨一般,不复一言。
穆延尽忠以挑衅的目光睨视着完颜承晖,脸上闪现出讥嘲的冷笑。
完颜承晖如同掉入了冰窟,一颗心从内到外都冷透了。大难临头,诸将不思尽忠报国,只知明哲保身,中都焉有保全之理?罢,罢,罢!人各有志,难以相强。人生在世,生者何欢?死亦何惧?
完颜承晖神思恍惚地回到丞相府,换上朝服,独自巡视城中防务。
断粮数日,将士们将能吃的东西都吃光了,极度的饥饿使他们一个个面黄肌瘦,目光呆滞。完颜承晖没有走完一圈便回到府邸,他已是心力交瘁、欲哭无声了。
入夜,借着昏淡的烛光,完颜承晖奋笔疾书。
在呈给皇上的奏折中,完颜承晖详述了中都半年多来的守备情况。在奏折的后半部分,他一一列举了术虎高琪弄权误国的罪行,恳请皇上以中都城破为鉴,从此举贤任能,卧薪尝胆,重振大金国威。最后,他向皇上谢罪,说自己没能守住中都,有负皇上重托,失职之罪,万死莫赎。
写完一生中的最后一本奏折,完颜承晖传来心腹家将,嘱他设法将奏折转呈皇上。家将含泪拜辞而去。
完颜承晖黯然辞别家庙,回到书房。这位忠耿一生的大金贤臣最终选择了服毒自尽的道路。
次日凌晨,蒙古大军在石抹明安的率领下强行攻破城池。穆延尽忠将宫中宝物搜罗一尽,放火烧了宫殿,从城后出逃。
至此,中都彻底陷落。
部分蒙将鉴于中都军民固守,以致耗费了诸多人力物力,建议屠城,以示惩戒,石抹明安及时阻止了这一野蛮行径。他说:“国以民为本,国无民取其国有何意义?况且杀戮无罪者,只能增强对方抵抗的决心。似此短视之举,绝非大汗本意。”
石抹明安的话很快传到了正在独石口避暑的成吉思汗耳中。成吉思汗对石抹明安敢于力排众议、坚持原则的行为尤为嘉许,传旨以明安所言作为蒙军日后的攻城方略及安民准则。
肆
宣宗在汴京得知中都城陷落的消息后痛哭了一场,然后在大殿之上追封完颜承晖为尚书令,广平郡王,谥忠肃,但对其心血凝成的奏折却置之不理,对临阵脱逃的穆延尽忠也未做任何处置。
败者痛哭,胜者未必欢笑,成吉思汗在独石口听说中都陷落的消息后反应十分冷淡。大战前的所有兴奋在胜利后都荡然无存,成吉思汗一生似乎都在刻意追求成功而非享受成功。不久,成吉思汗在桓州行宫接见宋金名家,访得耶律楚材的贤名也在此时。后来,西征前夕,成吉思汗终于得偿所愿,将耶律楚材罗致蒙古宫廷。
对金的战斗实践,令成吉思汗切实感受到要想赢得中原战争的胜利,就必须采用中原战法。组织一支步兵和炮兵部队已势在必行,成吉思汗将这个艰巨的任务交给了爱将木华黎和石抹明安。
蒙古大军兵分两路,继续向南推进。一支由木华黎率领,强攻真定,真定守将武仙不敌,献城投降。另一支由石抹明安率领,包围了张柔驻守的紫荆关。
金对蒙古战事的多次失利使金军将士畏敌如虎,张柔亲临前线指挥亦不能挽回败局。无奈之下,张柔只好带领残兵败将从关后夺路而逃。
石抹明安一举抢占紫荆关,分派少将军宝鲁追击张柔。
张柔一口气逃到狼牙岭下,回顾随行将士,所剩寥寥。正思虑该往何处去,宝鲁已领兵追了上来,张柔只好勒马迎战。
宝鲁还不满十八岁,是木华黎的独子。木华黎自夫人逝后再未续娶,将全部精力都投入到征伐大业上。宝鲁自幼接受了父亲最严格的训练,俨然又是一个年轻时的木华黎。
张柔并未将宝鲁放在眼里,战不多时,发现宝鲁极难应付,于是拨马便走,宝鲁紧追不舍。
闻听宝鲁马近,张柔蓦然拧身,使出了张家枪的绝招“回马枪”。哪知不见宝鲁,张柔不觉一愣。就在张柔分神的瞬间,宝鲁已从马肚一侧敏捷地跃上了张柔的马背,将张柔掼于马下。
跟随宝鲁的士兵眼疾手快地将张柔捆绑了个结实。张柔抬眼望去,只见宝鲁端坐于他的马上,正得意地向他微笑。
主帅被擒,余者纷纷弃械归降。
张柔被押至石抹明安主营。一路所见,旌旗辉映,刀枪林立,军容十分整肃。张柔暗想,石抹明安能以金降将身份统帅蒙古大军,可见其深受重用。
宝鲁先入帅府复命,石抹明安大喜。“少将军不愧将门虎子!本帅为你记首功一件。”俟宝鲁离去,他命人带上张柔。
张柔昂然立于帅案前,全无惧色。
石抹明安微微一笑:“张元帅,你既落入我手,为何不跪地乞饶?本帅或可放你一条生路。”
张柔顿时大怒:“你是帅,某也是帅,因何跪你?难道张某怕死不成!”
石抹明安见张柔如此刚毅,心内敬服,急忙走出帅案,亲自为张柔解开绑绳:“适才只为试探元帅性情,言语冒犯处,还望元帅海涵!实话说,末将久闻元帅大名,只可惜有心结纳,无缘识荆,今日得见,方慰平生渴念。”
张柔本是吃软不吃硬的汉子,见石抹明安如此虚怀若谷,反而没了主意。
“张元帅,请上座。”石抹明安的态度益发谦恭。
张柔犹犹豫豫地坐下了,石抹明安方回原位就座。
“元帅,末将有几句肺腑之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石抹元帅但讲无妨,张某洗耳恭听。”
“张元帅,你我昔日同殿称臣,一片忠心,苍天可鉴。然末将终归蒙古,个中原因,却绝非留恋富贵,贪生怕死。当今圣上昏庸无道,奸臣把持朝纲,对外不思复国大计,对内容不下忠臣良将。右丞相完颜承晖尽忠死节,临阵脱逃的穆延尽忠却原职未动。如此军令不明,赏罚不分,何以外拒强敌,内安民心?更有内部倾轧,令人防不胜防。漠北成吉思汗,以十万控弦之士,犹如秋风扫落叶,几陷黄河以北所有州郡。金帝虽据黄河天险,终难久持。蒙军虽粗莽,却难得君正臣贤,想你我凛凛一躯,生逢乱世,当成就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业,方不负平生之志。元帅细思,末将所言有无道理?”
张柔听石抹明安句句切中要害,又想起恩帅当年遭奸臣构陷,无端冤死,不免心动,情不自禁点头称是。
石抹明安见张柔叹息不语,屏退左右,传命摆上酒宴,两个人对座长谈。
石抹明安的口才在金军中首屈一指,一番话讲来 如同从张柔心窝里掏出一般,张柔听得十分入神。
酒过三巡,张柔突然想起什么:“石抹元帅,方才擒我小将,请问叫什么名字?”
“宝鲁。他是主帅木华黎 膝下独子。”
“难怪!这位公子实在了得。张某自幼习武,从未失手,不料竟败在公子手下。”张柔就把他与宝鲁交战的情形细述一遍,忍不住大笑起来。石抹明安听了,更加敬重张柔坦荡爽直的性格。
“蒙古儿童,从会走路起就会骑马,大汗军队,人人都有骑射本领。即便不出征,他们也演兵习武,常年不间断。我听士兵说,每逢训练,大汗与士兵同穿粗衣,共食陋食。统帅如此,将士焉能不奋发向上?想当初末将两进藏书网 蒙营,处境异常尴尬。归降虽为情势所迫,末将之心其实早为大汗倾倒了。”
张柔若有所思。
石抹明安为张柔斟满酒:“末将初入蒙营之时,曾与木元帅有过一次倾心长谈。张元帅可知君臣同心,互信不疑是种什么样的感觉?”
张柔回答不出。
“末将知道这个也是在归降之后。那种可为之生为之死的心愿,确实发自内心深处,从此再无半点反悔。”
“明安兄,”张柔不知不觉地改变了称呼,“早闻兄铁嘴钢牙,无人能及,今日才知名不虚传。”
石抹明安笑道:“虽然如此,末将两次出使蒙古,却是理屈词穷啊。”
两个人相谈正欢,忽闻木华黎已至关下,石抹明安急忙出席,将木华黎接入帅堂。木华黎见到张柔十分高兴,宾主落座,木华黎对张柔十分敬重,言谈中决无丝毫以势压人之意。张柔万般无奈,表示愿降,木华黎大喜,当即派人禀明大汗。
正好宝鲁也来参见父帅。张柔称赞公子机智勇武,木华黎却令宝鲁拜张柔为师,学习领兵为帅之道。
中都陷落当天,拖雷的夫人苏如在军中生下次子忽必烈。孙儿的出生为成吉思汗带来了极大的愉悦。孩子满月时,成吉思汗在桓州为他举行了一个隆重的入篮仪式。倘若这时月伦夫人还活着,一定会说:又是一个小铁木真!
在桓州逗留期间,苏如要丈夫多方延聘中原名儒进府,待以师礼。苏如不愧是一个有头脑有远见的奇女子,她比她丈夫更清楚,她的儿子们若想成为中原的皇帝,就必须接受中原的文化教育。
对此,歧国公主深以为然,全力协助。歧国公主后来也生有一子,取名末哥,英贤仅次于忽必烈,是忽必烈的忠实拥护者。
拖雷将苏如之请上奏父汗,成吉思汗大为赞赏,坦言:儿媳见识胜过儿子。
出于对孙儿的钟爱,成吉思汗还特意请了金国几位有名的相士为婴儿相面,结果众口一词,皆言婴儿相貌主大富大贵,日后金、宋将在此儿手中平定。成吉思汗闻听,更加欣喜,命人好生看顾孙儿。
张柔恰在这时来到喜气洋洋的成吉思汗行营,晋见这位让石抹明安钦服万分的蒙古大汗。成吉思汗行猎刚返,在金帐前迎住张柔。张柔正欲大礼参拜,被成吉?99lib?思汗伸手拦住了:“张元帅不必多礼。在草原,没有中原诸多礼仪,我也不习惯别人三跪九叩。你是我的客人,不妨随便点吧。”
我的天!石抹明安说这位大汗朴实得惊人,若非亲眼所见,谁又能想象得出他就是那个用兵如神、所向披靡的蒙古大汗。
成吉思汗对年轻的张柔极为赏识,委任他为河北军都元帅,汉军万户长,并授以虎符,许其关键时刻可调动蒙军。张柔感激涕零,欣然拜受。
在桓州小住数日,张柔拜辞。临别时,张柔对成吉思汗虔诚起誓:“臣蒙大汗知遇之恩,当肝脑涂地以报。从今以后,臣将一生追随大汗,冲锋陷阵,万死不辞!”
成吉思汗扶起张柔:“有将军作我的臂膀,乃我万千之幸。”他欣慰地说道。
伍
对金战事告一段落。
蒙古大军回返本土,只留少量部队协助归降的金军将领继续肃清黄河以北的金残余力量。蒙古对金进行战争伊始仍带有草原战争的深深烙印,随着对金战事的不断深入,改变旧的战略战术已势在必行。
石抹明安、张柔等金国降将对自己辖地的有效治理为成吉99lib.思汗提供了一种模式。统治发达的中原国家必须采用适合中原的方法,笼络和重用一批出身中原的才能出众的将领不但可行,而且必要。蒙军人数太少,不可能分兵占领每座城市,从而给敌人留下各个击破的机会,在这种情况下,允许一些豪绅军阀拥兵自重无疑要明智得多。唯一的条件是他们必须宣誓效忠。
此时,木华黎麾下既有像石抹明安、萧也先这样的契丹族将领,也有像寅答虎这样的女真族将领,更有像郭宝玉、史天倪、史天泽、石天应、张柔、武仙这样的汉族将领,可谓猛将如云,人才济济。这是其中一个有利的方面,另一个有利的方面是,金廷已完全失去了对辽东.99lib.的控制权。
耶律留哥在隆安自立为辽王,女真贵族蒲鲜万奴在辽阳建立了“东夏国”,并遣长子迪格入质汗廷,如此一来,辽东至少在名义上掌握在成吉思汗手中。再加上木华黎在征南战争中表现出来的杰出才能已使他在金降将中树立起崇高的威望,因此,成吉思汗北归时,便放心地将继续攻金的指挥大权交到了他的手里。
成吉思汗又回到了风光秀丽的克鲁伦河畔,放松了在战争中绷紧的神经。
亲人们欢欣愉悦的笑容令他沉醉,故乡的蓝天白云绿水青山令他留恋,他暂时忘却了气势磅礴的长城、黄河,忘却了巍峨庄严的宫殿、庙宇,而仿佛只有眼前的粼粼水波、幽幽绿色。
成吉思汗于众多孙辈儿女中,尤其钟爱婉嫣、南图赣、拔都和忽必烈。宠爱婉嫣、南图赣是由于这两个孩子自幼在他膝下长大;宠爱拔都是由于这孩子胸怀大志,与他相像;宠爱忽必烈则是由于长生天的启示——相士们皆言,此子日后成就的事业将超过他的祖父。
十六岁的婉嫣始终是她祖汗的最爱,是蒙古帝国的宝中之宝。然而,孙女毕竟到了该谈婚论嫁的年龄,再深的爱也不能耽误孩子的终身大事。成吉思汗决定先办完遣使回访花剌子模这件紧要之事后,就与子、媳商议一下孙女的婚事。
成吉思汗曾在中都附近接见了来自花剌九九藏书子模的三位商人,他一直希望能同中亚那个富裕美丽的国家建立和平通商关系,为此,这次回到蒙古本土,他立即从定居于蒙古高原的花剌子模商人中精心筛选出三个人作为他的私人代表,带给摩诃末·沙一份厚礼和一封和平坦率的信。
办妥这件事后,成吉思汗派人火速召回长子和儿媳。
如此着急地商量婉嫣的婚事,同阿力麻里国王布扎尔派人来为他的爱子速格纳黑向成吉思汗求婚有关。使臣说,如蒙恩准,来年春天布扎尔夫妇将偕子亲来谒见成吉思汗。
术赤和达兰表示愿意听从父汗安排,成吉思汗反而有些举棋不定。
几天前,孛儿帖曾试探过孙女的心意,孙女当时没作任何表示。看来此事还须儿媳亲自出面,毕竟母女间可以无话不谈。
陪父汗和母后吃过午饭,术赤独自返回他在汗营的住处。他牵着马,慢慢地走在柔软的草地上,心里产生了一种少有的闲适和惬意。
一阵女孩子们清脆悦耳的笑声使他循声望去。这时,他看见了走在人群中的女儿。身材修长的婉嫣即使是在花团锦簇的少女们围聚下也格外引人注目。她穿着一件白色印有暗花的前开襟长夹袍,收紧的腰身衬托出苗条健美的体态,步履轻盈得似要迎风飞起。鹅蛋形的脸上,一双顾盼神飞的眼睛充满了自信。
做父亲的还是第一次如此认真、如此长久地注视着自己的亲骨肉,他不胜惊异地发现:女儿越长越美了。
婉嫣也看到了父亲。她离开同伴,向父亲走来。
“父王。”她在离父亲几步远的地方停住了脚步,彬彬有礼地向父亲打了个招呼。
术赤点点头,稍稍有点难堪。他很想对女儿说几句表示关切的话,可又不知从何说起。长年的情感封闭,使他无法改变外在的孤僻冷漠。
婉嫣依然保持着她的礼貌:“我额吉在奶奶那里吗?”
“在。拔都和斡尔多也在。听你奶奶说,你去华容姑姑那里了?”术赤温和地说。
“嗯。”女儿想最好能说另外一番话,可脱口而出的依然是短得不能再短的一句。
“嫣儿,阿力麻里……很远,以后,你凡事……要自己小心……”面对即将远嫁的女儿,术赤身不由己地表现出沉埋心底的父爱。女儿感觉到了,但多年的感情隔阂并不那么容易消除。
“我懂。我走了,父王。”婉嫣淡然一笑,经过父亲身边,离去了。术赤带着几分伤感、几分留恋目送着女儿。
成吉思汗获得萧也先密报,锦州守将张鲸公开叛蒙,自立门户。成吉思汗不得不派木华黎前往平叛。要知道,木华黎两天前才刚刚返回蒙古主营,连稍事休息的时间都还没有得到。
木华黎率三万大军出发,成吉思汗亲自将他送出营外。望着这员爱将神采奕奕的眼睛和日渐消瘦的脸庞,成吉思汗的心头涌上了深深的歉意。
“大汗不必忧虑,张鲸逆天行事,不足为惧!如今降蒙金将人心不稳,除掉张鲸,正可杀一儆百。从这个意义上来讲,张鲸之叛绝非坏事。大汗请稳坐汗廷,静候佳音。”
成吉思汗紧紧握住木华黎的双手:“中原有你坐镇,我自然可以高枕无忧。只是这样一来,你未免太过操劳,我总担心你的身体吃不消。”
“不妨事,臣会注意。”木华黎深情地说。
一个月后,捷报传来,木华黎与辽王耶律留哥、蒙古监军萧也先合力剿灭张鲸兄弟。成吉思汗对耶律留哥和萧也先恩赏备至,他特别传命萧也先坐镇锦州,原张鲸辖地尽归萧也先治下。正如木华黎所言,平定张鲸之乱,金降将人心始定。
木华黎率兵继续南下,对金战事远未结束。
耶律留哥派使者觐见成吉思汗,表明他不久将亲赴汗廷拜谒大汗,以慰平生渴念。本来归降诸侯必须遣子弟为质,如蒲鲜万奴,自立为王后即遣长子迪格入质。耶律留哥因战事频繁,加上长子薛暗尚且年幼,才拖延至今。令他深为感动的是,成吉思汗并未因此对他产生丝毫怀疑。
陆
婉嫣的婚事几经商议确定下来。第二年春天,成吉思汗在汗营接见了前来迎亲的布扎尔夫妇。与布扎尔夫妇同行的还有阿尔思阑。阿尔思阑一来与布扎尔交厚,二来想念成吉思汗,借机一同来了。不约而同地,畏兀儿国王巴尔术也偕妻子华歆回蒙古省亲。一时间,金帐内宾客如云,老友新朋久别重聚,那份欣喜自不必细表。
布扎尔与成吉思汗一见如故。装扮一新的婉嫣出来拜见公婆,好个亭亭玉人,布扎尔夫妇心里极其满意。速格纳黑原本性格开朗,爱说爱闹,但这次来因为是要做新郎,反而拘谨了许多。
成吉思汗一旦决定的事绝不反悔。他满足了布扎尔夫妇尽快迎娶新嫁妇的愿望。婚礼定于九日后。凌乱的帐篷中,侍女们正忙于将婉嫣需要带走的东西装入箱中,婉嫣则站在门前发呆99lib?。
这里曾是她住了十七年的可爱的家。在织毯回绕的空间,她按照自己的意愿安排着一切,就像一个自由自在的女王。过不了多久,她就要成为别人房中的小妇人了,等待她的又会是怎样的命运呢?平心而论,对于将要成为她丈夫的速格纳黑,她并非完全没有感情,让她无法忍受的是嫁给他便意味着从此远离故乡、远离她的祖汗和奶奶……
侍女正欲将一个银圈驼铃装入箱中,婉嫣叫住了她:“给我吧。”
银圈驼铃是她四岁那年祖汗送给她的生日礼物,许多年来,她始终珍爱如初。一个侍女从帐外走了进来,手里还捧着一个精致的墨绿色绒面小盒。她俯在婉嫣的耳边笑嘻嘻地说了几句什么,将小盒放在她的手上。
婉嫣急忙走出帐外。“夫人,请进。”她不失恭敬地将布扎尔夫人让入帐.99lib?
中。
“里面很乱,让您见笑了。”婉嫣腼腆地说,尊婆母上坐,亲手奉茶。
布扎尔夫人是个性情刚强的女人,处事果断,雷厉风行,布扎尔对她又敬又怕,差不多唯夫人之命是从。速格纳黑是夫人唯一的儿子,也是布扎尔的长子,夫妇俩一直对他寄予了厚望。
第一次拜谒成吉思汗,布扎尔夫人建议让儿子去,为的是让儿子出去走走,长长见识。结果儿子回来后大谈自己在蒙古参加“那达慕”的所见所闻,显然那时婉嫣尚未走入儿子的生活。
第二次是在四年后果蔬熟透的季节。布扎尔与夫人商议,漠北少有新鲜瓜果,不如派儿子送去,也可聊表敬意。儿子这一去在蒙古逗留了很长时间。时值蒙军二次南下,做父母的还以为儿子已随大军出发。布扎尔夫人终究放心不下,派了个家人前去打探儿子的消息,不想儿子竟跟随家人回来了。儿子告诉他们他确实想随大汗出征,但大汗不允,还严令他立刻返家。成吉思汗的善意显而易见,布扎尔夫妇深受感动。
尽管儿子百般遮掩,细心的母亲仍然发现儿子此次回来不同以往,总显得魂不守舍。禁不住母亲的再三追问,儿子向母亲倾述了衷曲。得知儿子爱上的姑娘是成吉思汗的掌上明珠,布扎尔夫人不能不有所踌躇。迎娶娇惯成性、目中无人的蒙古公主,婆媳之间会不会不好相处?儿子却安慰母亲,婉嫣温柔沉静、善解人意,将来断不会让她为难。他担心的倒是婉嫣不会接受他的这份感情,如果此生没有婉嫣相伴,生命将毫无意义。天下哪个母亲不爱自己的儿子,她暗暗思忖,为了儿子,只要能忍的她都可以忍。
在金帐初见婉嫣的刹那,雍容、端庄的公主给未来公婆留下的印象出奇的好。看公主的做派风度,无论如何不像那种飞扬跋扈的少女。布扎尔夫人这才决定大婚前再探探儿媳的为人情性。
侍女们知趣地悄悄退去了,帐中只剩下布扎尔夫人和婉嫣。布扎尔夫人上前拉住婉嫣的双手,细细地端详着她,婉嫣被她看得有点不知所措,急忙垂下了头。
“公主,打开你的礼物看看。”布扎尔夫人含笑说。
婉嫣顺从地打开小盒。小盒里是一只镶嵌着祖母绿的名贵钻戒,在阳光下闪闪发亮。“真漂亮!”婉嫣惊讶地赞道。
“这是我娘家的祖传之宝。速格纳黑出生后,我就一直准备着把它送给我未来的儿媳——当然有个条件,必须是我能接受的儿媳。”
婉嫣睁大了眼睛,不解地问:“速格纳黑有夫人啊,怎么她们不能让您接受吗?”
“并非如此。我是说我这个人脾气急躁,常使媳妇们敬而远之,我虽试图加以改变,却收效甚微。也许是我的要求太高太不切实际了吧。我的速格纳黑将来是要承继王位的,我始终认为,我心目中的儿媳应该是能够帮助我儿子治理好国家的女人。”
“可您为什么要将它送给我呢?”
“你不一样。在遇到你之前,我从未见过速格纳黑对谁这样一往情深。作为母亲,我相信儿子的眼力。”
婉嫣略一沉思,合上小盒,重新递还到布扎尔夫人手中:“我现在才明白这只戒指有着特殊的意义,所以我不能接受。时间会证明一切。如果到时您能真心实意地将它戴在我的手上,我将觉得荣幸无比。”
婉嫣的回答令布扎尔夫人十分满意:“我期待那一天早日到来。”
婉嫣无数次下决心离家前不流泪,可是分别的那一刻她再也无法控制自己。她冲动地扑进奶奶的怀抱,哭了。
孛儿帖夫人竭力忍着泪水,哄劝着心爱的孙女:“傻孩子,别哭!你不是答应过奶奶要高高兴兴地上路嘛。”
婉嫣强忍惜别的忧伤,来到祖汗面前,跪行大礼。
成吉思汗俯身拉起孙女。真99lib?快呀!两年前与孙女赌誓的情景还历历在目,今天孙女却要远嫁他乡了。他的鼻子蓦然有些发酸,脸上依然带着笑:“嫣儿,再和祖汗订个誓约。”他小声说。
“什么?您说。”婉嫣哽咽地问。
“明年葡萄熟了,给祖汗送来。”
婉嫣伸出手,祖孙俩三击掌,婉嫣含泪展开笑颜。“祖汗,您也要答应我一件事。”
“你说。”
“任何时候都不许您冒险,为了我,为了我们大家。”
“祖汗答应你。”成吉思汗郑重地允诺。
婉嫣来到达兰身边,亲昵地抱住了她:“额吉,多保重。”
达兰流泪点头:“女儿,你要争气。”
婉嫣抬起头,深深地凝望着她所有的亲人。最后,她来到南图赣面前。
比起两年前那个顽皮任性的小男孩,十三岁的少年显得成熟了许多。他像大人一样安慰着姐姐:“婉嫣,别哭,我会骑马去看你的。”
南图赣对比他大四岁的姐姐始终直呼其名,婉嫣永远是他最好的朋友。
婉嫣注视着她挚爱的亲人们,一步步向后退去,直至车前。速格纳黑体贴地扶妻子上车,察合台冲着他喊:“你这小子,一定要照顾好婉嫣呀。”
“放心吧。”速格纳黑大声保证。白帐马车载着新嫁娘远去了。成吉思汗同阿尔思阑、布扎尔话别。他特意叮嘱布扎尔,尽量少出猎,阿力麻里与西辽接界,要时刻提防忽出鲁克挟怨报复。布扎尔感谢成吉思汗的关心,但对忽出鲁克可能对他不利的提醒却并未放在心上。
柒
成吉思汗的使者带回了沙王同意与蒙古缔结通商协定的文书。成吉思汗喜悦异常,立即着手组建一支由四百五十名商人组成的庞大商队。此时此刻,他哪里能够想到,他对通商条约的重视和信守,换来的竟会是无耻的背叛呢?
蒙古商人兀忽讷作为成吉思汗的私人代表,抵达花剌子模后将进一步同沙王洽谈有关设99lib? 立中原式驿站制度,保护商旅人身安全和旅途畅通等事宜。同发达的伊斯兰教国家进行贸易往来,在成吉思汗的心中占据着头等重要的地位,他为此付出了真诚的努力。
耶律留哥恰在这时带着儿子薛暗来到蒙古汗营,成吉思汗设宴为父子二人接风。席间,他唤来薛暗,执手端详了好一阵。薛暗形貌昳丽,白净温雅,令他心中十分喜爱。“你今年多大了?”他温声问。
“十七岁了。”薛暗回答。
“这么年轻……”他轻轻喟叹。随即,他吩咐斡歌连去将他的波斯刀取来,亲自为年轻人挂在腰间。“这是我的见面礼,收下吧。”
“谢大汗。”
耶律留哥插话道:“大汗,臣此行是想将薛暗留在您的身边。一来令他秉承教诲,二来也好替臣服侍您。”
成吉思汗当然明白耶律留哥的真实用意,他诚恳地说道:“我很喜欢薛暗,也希望他经常到汗营做客,不过,你该明白我是信任你的。”
不等父亲说什么,薛暗已跪倒在地:“大汗,您是不是不同意留下小臣?即便如此,小臣心意已决,断不会随父王回返辽东。”
成吉思汗被薛暗坚决的语态逗笑了,他俯身拉起薛暗:“你这孩子!你不懂,留在我这里,将来是要吃很多苦头的。”
“小臣不怕!这么说,您同意留下99lib. 小臣了?”
“好吧。”成吉思汗含笑点头:“我相信蒙古草原的太阳会晒黑你的皮肤,让你长得更健壮。”
“谢大汗。”薛暗响亮的回答,心满意足地坐回到父亲身旁。
一抹微笑掠过耶律留哥的唇角,他明白,这是儿子自己的选择。儿子像一只展翅欲飞的雏鹰,深沉的父爱应该成为他的蓝天,而不是他的羁绊。
成吉思汗对耶律留哥说:“王弟请放心,我会替你照顾好薛暗的。”
简短的话语,足以暖透三冬。为这样重情守义的君主效命,纵然捐躯沙场,又有何憾!耶律留哥默默地想到。
薛暗不久就开始明白成吉思汗所说的“苦”是指什么了,尤其是当他投入艰苦的训练之中,就更加理解了“苦”的含义。不过,他很快乐,除了珍视荣誉,他还在汗营交了一个好朋友,就是迪格。
渐渐熟悉的两个年轻人整天厮守在一起,几乎无话不谈。他们都是作为人质和成吉思汗的侍卫留在汗营的,他们都开朗乐观,对生活充满自信。不同的是,迪格是因为自幼与父亲不和才被父亲送往汗营,好在迪格并不在意。“我从小就没爱过父亲。我的家在大汗身边,这里的生活对我来说要愉快得多。”他对薛暗说。
薛暗则完全不同。他自小深受父亲宠爱,生母虽然早逝,继母姚里夫人贤明仁慈,对他视若己出,他不仅有一个温馨幸福的家,还有唾手可得的前程。
“那你为什么一定要留在蒙古呢?其实大汗对你父王很信任,他完全不必留你为质。”
“我不是为父王才要求留下的。我第一眼看到大汗,就被他彻底征服了,别说为他做侍卫,就是为他牧马牧羊我也心甘。”薛暗由衷地说。
“我的感觉和你一样。”薛暗微微笑了,“假如大汗是我的父亲,我想我就不会无视他的感情了。”
庞大的蒙古商队顺利到达了边城讹答剌。这个商队的四百五十头骆驼载满了各种各样的货物:黄金、白银、丝绸、织锦、海狸皮、貂皮、瓷器、茶叶等等不一而足。讹答剌城城主亦纳勒是摩诃末·沙的母亲——王太后图儿堪的亲侄儿。许多年来,沙王与其野心勃勃、擅弄权术的母后之间一直明争暗斗。
亦纳勒是个凶残成性、无信无义的小人。当他获知蒙古商队携带着大量价值不菲的商品时,贪婪之心顿起。他一边扣住商队,一边向沙王报告,诬陷商队是成吉思汗派来的奸细。沙王因为自己派到蒙古的商队就担负着搜集情报的使命,对亦纳勒的凭空捏造深信不疑。他命亦纳勒将商队逐出国境,并决定就此事向成吉思汗提出抗议。
利令智昏的亦纳勒走得更远。他并未驱逐商队,而是将四百五十名无辜的商人全都变成了他的刀下之鬼。只有一个为商队照看骆驼的佣人侥幸逃脱了虐杀,凄凄惶惶地踏上了回返蒙古的艰难归程。
亦纳勒心满意足了。贪婪的瞳仁里塞满了琳琅满目的珠宝,他简直欣喜若狂。不过,为了给自己留条后路,他还是很“慷慨”地将这笔飞来横财一分为三,另两份分赠给沙王和他的姑母。
唯一的幸存者依靠坚忍不拔的毅力回到了成吉思汗的营地。听完他的哭诉,成吉思汗握着刀柄的手剧烈地颤抖着,滚滚热泪洒落在他的胸前。愤怒和痛苦好似一柄双刃剑,就要刺穿.99lib.t>他的五脏六腑。
怎能料到,他诚心诚意地同那个经济发达的国家交往,换来的竟是如此结局!国家与国家间的往来,难道不需要光明正大、恪守盟约吗?可如今,维护了双方贸易协定的人是他——一个游牧民族的领袖。而那个所谓的西方大国的统治者却干出了巧取豪夺、杀人越货的无耻勾当!
兀忽讷的誓言犹在耳边,商人们喜悦的笑脸清晰如昨,但他们已做了他乡含冤莫白的鬼魂。走上高高的不儿罕山,他向长生天祈祷,保佑我去征服那些卑鄙无耻的刽子手吧!单纯的蒙古人宁可面对死亡,也不会忍受污辱。
尽管义愤填膺,在成吉思汗身上起主导作用的还是冷静和克制。经过反复思考,他决定再次派出使者,向沙王发出最后通牒:要么交出杀人凶手,要么备战。
使者团由三名花剌子模人组成,他们是笃信伊斯兰教的伊本·巴合赤和他的两个助手。无论怎样,成吉思汗必须在自己这方面做到仁至义尽,无可指责。
三位使者刚刚离去,喜吉忽从汪古部匆匆返回,带给成吉思汗一个同样令人震惊的消息:近期金国各地正盛传木华黎已在中都自立为靖南国王,并公开声称由成吉思汗统治北方,他统治南方。成吉思汗闻报,沉默良久,命喜吉忽火速召回木华黎。
夏末,蒙古使者巴合赤机智地绕过讹答剌边城,直趋沙王宫廷,递交了成吉思汗的书面通牒。
通牒的语气已经算相当克制的了。“王之前与我有约,一定会遵守两国贸易协议,保证两国商旅安全。今王公然背约,实有违大国君主之应有信誉。倘若讹答剌边将残杀四百五十名商人之举果非王命,请将凶手解来我处,听凭处置,则我仍愿与王和平共处。否则,即请备战!”
巴合赤的父亲曾入仕苏丹塔哈失王朝,算得上沙王的臣民。巴合赤本人则效力于蒙古宫廷。
接到成吉思汗的书面通牒,沙王自觉理亏,却又无可奈何。这一方面是由于他也接受了亦纳勒的馈赠,拿人家的手短,另一方面是由于亦纳勒绝非普通将领可比。亦纳勒不仅是拥有相当实力的边城守将,专擅一方,而且只效忠于他的母后图儿堪,他根本控制不了这支势力。左思右想之下,沙王只得抵赖:“汝主通商是假,欲刺探我国情报是实,本王焉能令汝主得逞!”
巴合赤冷冷地盯着沙王:“大王说话要有真凭实据。商队刚至边城就被杀了个一干二净,大王又是凭哪些迹象断定他们不是来进行贸易,而是来搜集情报呢?”
“本王深知汝主早存觊觎我富饶国土之心,焉能不打着通商的幌子,干些见不得人的勾当。”
“大王既有先见之明,为何还要与吾主签订贸易协定?”
“这……”
“即便商队真的担负有特殊使命,您也完全可以在他们到达边城前就令其返回,为何非要诱入城中,斩尽杀绝?”
“他们不是商人!他们是奸细!奸细!”沙王暴跳如雷,大叫大嚷。
巴合赤怒目而视:“您非要强词夺理,本人也无话可说。看来大王是执意不肯交出杀人凶手了?那好,就如吾主所言,请大王备战吧。”
“我花剌子模兵多将广,难道本王怕那个无知的蒙古人不成!”
“假如我不是出生在花剌子模,就不会为我的祖国有您这样一个愚蠢而狂妄的君王感到痛心了。”巴合赤心情沉重地说。
沙王气急败坏:“你竟敢羞辱本王!你不想活了吗?”
“与其亲眼看到花剌子模在蒙古人的铁蹄下化作废墟,倒不如死在你的刀下。如此,既可全我对圣主成吉思汗之忠,亦可全我对祖国花剌子模之爱。”巴合赤突然心平气和起来。他镇定地看了看他的两个助手,算是最后诀别。
沙王从座上一蹦而起:“来呀!把他给我剁碎!剁碎!剁碎!”
护殿武士一拥而上,数柄利刃同时穿透了巴合赤的身体。巴合赤摇摇晃晃地面向东方跪倒,鲜血顺着他的嘴角流了出来:“大汗……”他低弱地唤道,倒在了地上。
“他死了。”护殿武士报告。
“拖出去!喂狗!”
目睹惨状的两名副使明知争也无益,索性忍悲不复一言。沙王命人将他们俩的胡须烧掉,又将他们俩打得遍体鳞伤,出了这口恶气后,才将他们俩赶出花剌子模。
对一个虔诚的伊斯兰教徒来说,烧掉胡须是对他们人格的莫大污辱。两名无辜的使者历尽艰辛回到蒙古本营时,眼睛里都已生出蛆来。成吉思汗洒酒祭奠了巴合赤的亡灵,发誓,一定要消灭摩诃末·沙,为死去的四百五十名冤魂,为忠心可鉴的巴合赤报仇雪恨。昔日良好的愿望化作了升腾在心头的熊熊怒火,这怒火随即点燃了蒙古全军,怀着无情的愤怒,他们要对那个西方大国宣战了。
壹
大战在即,据守一方的各部主要将领匆匆返回蒙古本营,蒙古历史上规模最大的一次军事会议在成吉思汗的金顶大帐召开。
木华黎奉诏而返。君臣久别重逢,成吉思汗正想向木华黎询问一下中原战事,喜吉忽却截住了汗兄的话头,直言不讳地要求木华黎先向大家解释一件事情:即他是何时、何地、如何自立为靖南国王的?
闻听此言,帐中众将无不为之心惊,原本嘈杂的大帐内霎时归于寂静。
石抹明安与耶律阿海面面相觑,紧张万分。
木华黎莫名其妙,不由自主地站起:“义王爷,这话从何说起!”
成吉思汗摆摆手,示意二人归座:“何须解释!此等雕虫小技,如何瞒得过我去!兔死狗烹,鸟尽弓藏,此乃自古为君者的通病。完颜珣满以为藉此离间计就能为他们除去心腹之患,可惜他错估了我对木华黎的信任。也好,我就让他遂遂心愿,来呀!”他向斡歌连示意。
斡歌连呈上蒙古国旗:九斿白旗。
“金土不是盛传木华黎已经自立为国王了吗?好,我今天就正式封木华黎为蒙古太师,靖南国王!”
他将九斿白旗交给木华黎,充满深情地交待:“太行以北,我自经略;太行以南,由卿治理。”又环顾诸将,“木华黎以建此旗为号,如见之,应视我已亲临。”信任之重,由此名言可知。
此时此刻,不唯木华黎感激涕零,在座众将无不动容。
西征大计既定,成吉思汗又对跟随他多年的老将进行了封赏,同时改编了军队。一时间全军上下同仇乱忾,众志成城。
会议结束后,成吉思汗回到爱妃耶遂的寝帐。
已经确定由忽兰伴驾,战前的准备工作永远繁琐而紧张。耶遂久久地、心绪复杂地凝望着她深爱的男人,从心底里迸发出一声忧伤的叹息:“大汗,您难道就不能让太子们代您出征吗?”
成吉思汗的眼神倏然黯淡了。
假如能够,他或许会同意。但他怎能放心得下?他的儿子们可不像他和几个兄弟那样亲密无间,相互信赖……这也正是他最大的心病……“耶遂,我生于马背,大概也会死于马背。我命中注定是个不能享清闲的人。”良久,他故作轻松地说。
“大汗,此次远征需越过千山万水,不知何日才能归还。天地之间凡有生命之物都不能得以长生,倘或大汗似大树般伟岸的身躯骤然倾倒,大汗的臣民百姓又该交与何人治理?大汗的四个儿子皆人中龙凤,他们之中又有谁能够接替汗位?臣妾所奏其实正是大汗的兄弟将臣所思所想,还请大汗恕臣妾斗胆直言。”
成吉思汗心潮难平,深深地注视着耶遂忧郁的双眸,感慨道:“无论夫人还是博尔术、木华黎都从未对我提起此事,若非你提醒,我差不多要忘记——让我好好考虑考虑。”
确定嗣位人选可以说是成吉思汗一生中遇到的最大的难题。他从术赤想到拖雷,又从拖雷想到术赤,终究拿不定主意。还是与儿子们共同来商讨这个问题吧。万般无奈中,成吉思汗做出了这样的决定。
四位太子被召到金顶大帐。帐中只有成吉思汗、博尔术、木华黎和喜吉忽。估计到父汗召他们前来必有要事相商,兄弟四人全都默不作声。
成吉思汗含义复杂的目光轮流扫过儿子们的脸,唯独没敢在术赤脸上做任何停留。
片刻,他斟酌着开了口:“我召你们兄弟四人都来,是想就确立汗位继承人一事听听你们自己的意见。”
除了术赤,其余三兄弟都流露出惊讶的神情。
成吉思汗注视着术赤:“术赤,你是我的长子,我想先听听你的意见。”
术赤沉默以对。察合台急了,抢先说道:“父汗问术赤,莫不是欲立他为储君吗?”他略作停顿,有意加重了语气,“他连自己的身世都不清不白,让我们怎么听命于他!”
术赤久已压抑的屈辱终于爆发了,他猛地朝察合台的脸上挥出一掌。察合台猝不及防,趔趄着向后退了几步。术赤转身欲走,被木华黎拉住了胳膊。察合台站稳身形,正欲还手,亦被喜吉忽拉住了胳膊。
成吉思汗默默注视着眼前发生的一切,不加阻止,凄然无语。
博尔术忍不住责备察合台:“二太子,你太过分了!你这样信口开河,就不怕伤了你额吉的心吗?你尚未出生之时,正是整个草原纷争不断、杀伐混乱之时,你如何能体会得到你额吉所忍受的痛苦和屈辱?在这个世界上,难道还有比你额吉更值得敬重的女人吗?为了大汗的事业,为了你们兄弟的成长,她付出的何止是精力和心血?而你,还要用这样怀疑的言辞来伤害她,你于心何安!”
察合台羞惭地垂下了头:“我哪里是在说额吉的不是……”
“好了,就当我什么也没说。”他反感地瞟了术赤一眼,算是道歉。
术赤淡淡一笑,眼神中一片空虚冷寂。
察合台转向成吉思汗:“父汗,诸兄弟中,以术赤与我为长,愿并行效力于父汗驾前。儿臣以为,三弟窝阔台智慧超群,心机深沉,是继承汗位的最佳人选。”
成吉思汗缓缓问术赤:“你意如何?”
“我同意。”
“你呢?”成吉思汗又问窝阔台。
窝阔台万没想到汗位会落在他的头上,正惊讶万分间,忽听父汗问他,慌忙回道:“儿臣自当尽心竭力,不负父汗重托。”
“拖雷,你可有意见?”
拖雷摇摇头,爽快地说道:“儿臣愿追随三哥身边,警其所睡,言其所忘,做其应声之随从,策马之长鞭。”
成吉思汗依次征询了儿子们的意见,这才稍稍放下心来:“既然如此,储君一事就这么定了。你们也无须并行效力于我的面前,天高地阔,我将令你们各守封地,各治一方。”
“喳!”
成吉思汗摆摆手,四兄弟规规矩矩地施礼退下。目送着他们走出帐外,成吉思汗不由颓然长叹一声。
博尔术竭力解劝:“大汗,储君已定,您该高兴才对。”
“我这样决定究竟是对还是错?你们三个不妨说说看。”
“三太子处事练达,宽厚仁慈,一向深得臣民拥戴,确是继承汗位的最佳人选。”博尔术诚恳地回答。
“可我心里怎么一点底都没有?我管不了身后之事啊。”
博尔术、木华黎、喜吉忽彼此相顾,黯然无语。
“由他们去吧。我感觉做父亲比做大汗还难。”
木华黎要走了,成吉思汗亲自送他。
征服金国的重担就要全部压在这员爱将的身上。金帝国的根基虽已被动摇,彻底摧毁它却决非一朝一夕之功。成吉思汗所能留给木华黎的,只有三万蒙军和部分乣军、汉军以及以汉军为基础的黑军,没有任何后援,一切全凭木华黎个人的勇气和智慧了。至于他自己,不久后则要策马扬鞭,远征万里。今日一别,便是关山远隔,前途叵测,是否还能相见,那就只有天知道了。
一种伤感和依依惜别的情绪默默缠绕着一对君臣至友。营外,木华黎拦住成吉思汗:“大汗不必再往前送了,臣就此拜别。”
成吉思汗执住他的双手:“木华黎,待我远征归来,你一定要陪我回豁尔豁纳黑川看看,我常常想念那里。看来我确实是老了,越来越容易怀旧,越来越留恋昔日的朋友。”
“臣遵命。”
“有你坐镇南方,我自可高枕无忧。然战事繁复,你须注意身体,不可太过操劳。”
“臣无妨。倒是大汗自己千万要保重玉体。”木华黎竭力隐忍着泛上心头的阵阵酸楚。
君臣二人并非第一次别离,为何独有此次这般令人心碎?依然是终生相忆的温暖,依然是百感交集的留恋,不同的是这一次平添了永诀的无限悲怆。假如此生此世再不能相见,但愿此时此刻永无尽头……
“大汗,臣……走了,您回去吧。”片刻,他果决地说。
成吉思汗慢慢松开双手:“我在这里目送你。”
木华黎最后一次跪行大礼,然后飞身跃上马背,扬鞭远去……
伴随着冬天第一场大雪的来临,婉嫣顺利地产下了她的头生子。阿力麻里城变成了银色的世界。地上处处积满了厚厚的绒软的“棉絮”,雪地里那些出来觅食的动物行动不如往日灵便,布扎尔不觉触动了他克制已久的打猎的欲望,招呼了几个随从打猎去了。
婴儿在摇篮里恬然入睡。布扎尔夫人正与儿媳婉嫣一同挑选着花样,速格纳黑走了进来:“阿妈,我刚接到父王的口信,他说他出城打猎去了,天黑前一定赶回。”
布扎尔夫人大吃一惊:“他走了多久了?”
“大约有半个时辰吧。”
婉嫣手里的花样滑到了枕边:“阿妈,赶快让速格纳黑速带五百名兵丁前去接应父王,同时传命各军加强城垣守备,以防万一。”
布扎尔夫人恢复了她素常的冷静,完全采纳了儿媳的建议。
速格纳黑也开始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但父王以往狩猎全都平安无事,总不至于这次就……他急忙走出屋外。
婉嫣迅速穿好外罩。
“嫣儿,你不能去!你还在坐月子,这样会生病的。”
“我不放心速格纳黑,他遇事容易冲动。阿妈,您还是让我跟他一起去吧,路上万一发生什么事,我们彼此也好有个照应。”
布扎尔夫人犹豫片刻:“也好。嫣儿,你要多加小心。”
速格纳黑和异母弟古克率五百名兵丁整装待发,忽见婉嫣飞马而至,忍不住责备道:“你来做什么!快回去,小心冻着!”
婉嫣不及解释:“别多说了,我们快走!”
坐骑在厚厚的雪中无法快行,婉嫣心急如焚。
公公开始时打猎还总在阿力麻里城池附近,后来便逐渐深入到西辽国境内,以致他每次出猎都要兴师动众一番。半年前他也像今天这样只带了数十名侍卫出去打猎,虽侥幸平安归来,余忧尚在。此后经婆婆反复劝说,他总算半年没有出猎,可是这次……
前方蓦然出现了一个晃动的黑点,速格纳黑拍马迎上。越来越近,他一眼认出马上的“血人”是父王身边的侍卫,心里顿时布满了不祥的疑云。他急速上前,将奄奄一息的侍卫抱下马鞍。古克递上一壶酒,给侍卫灌了几口,侍卫悠悠转醒,只艰难地吐出了几个字:西辽……偷袭……王爷遇……难……便停止了呼吸。
速格纳黑霍然站起,目眦欲裂:“父王,我不为你报仇,誓不为人!弟兄们,跟我走!”
婉嫣敏捷地将马横在速格纳黑的马前:“不能去!你知道敌人出动了多少兵力吗?”
“再多我也不怕!我跟他们拼了!你给我闪开!”
“速格纳黑,你冷静点!你这样冲动根本于事无补。我们还是赶快回城,与阿妈商议对敌之策。”
“我只要为我父王报仇!你若再不让开,休怨我无情!”速格纳黑眼珠子都红了,冲着婉嫣嘶声咆哮。
婉嫣毫无退避之意。她仿佛听到西辽军催近的马蹄声和强劲的战鼓之音,倘若速格纳黑一味执迷不悟,岂止他们这五百来人,整个阿力麻里城都将陷入险境。
速格纳黑完全丧失了理智。他挥起手中的鞭子,狠狠地抽在婉嫣的身上,婉嫣在马上摇晃了一下,遂又挺直了身体。速格纳黑绕过她,带着兵丁飞驰而去。
婉嫣从身后摘下弓箭,沉稳地瞄准了速格纳黑……
弦声响处,速格纳黑的坐骑应声倒地,它的主人被甩到了几米开外的雪地里。古克和众兵丁再次勒住坐骑,无所适从地望着一时动弹不得的速格纳黑和端坐于马上的公主。
“古克,把你大哥绑在从马上,跟我回城!”婉嫣的目光如霜似电,凛然而威严,令人不敢直视。古克和兵丁们被震慑住了,他们无条件地服从了她的命令。
婉嫣的担心绝非多余。坐镇边城的西辽守将在偷袭布扎尔及其随从得手后,立即调集大军向阿力麻里城扑来。
阿力麻里的城门已紧紧关闭。闻听噩耗,布扎尔夫人哀恸不已,婉嫣竭力劝慰婆婆:“阿妈,我能理解您的心情,可现在还不是伤心难过的时候。西辽忽出鲁克一向将父王视作眼中钉,此事一定早有预谋。据儿媳分析,他们得手后必会乘乱攻打阿力麻里城,当务之急是让速格纳黑即刻出城,向蒙古我祖汗处求援。我与阿妈坚守城池,援军到来之日,就是我们为父王报仇雪恨之时。”
布扎尔夫人忍泪点头:“速格纳黑呢?”
“哦!”婉嫣惊叫一声,急忙跑出屋外。
速格纳黑仍然仰面朝天地被绑在马上,已经快要冻僵了。古克和兵丁们围在他的周围,任凭他如何狂呼怒吼,也没人敢去松绑。
古克最先看到婉嫣,唤了一声:“大嫂。”
婉嫣瞟了速格纳黑一眼:“把他放下来。”
古克上前,利索地割断绑绳,将速格纳黑搀到马下。速格纳黑到了此时真是猴吃辣椒干瞪眼,气得都不知该骂些什么好了。
“阿妈叫你。”婉嫣简短地对丈夫说。速格纳黑一跺脚,走了。婉嫣向古克低声交待了几句什么,古克领命。
布扎尔夫人正自垂泪,看到儿子进来,越发抑制不住满腔痛苦。速格纳黑眼圈一红,咬紧牙关,沉默不语。半晌,布扎尔夫人哽咽着吩咐儿子:“你马上带人出城,到蒙古汗营向成吉思汗求援。”
“我留下,让别人去。”
“不行!”婉嫣推门而入,“你去路上还可随机应变,阿妈和我也能放心。阿力麻里城池坚固,军队和百姓对西辽人恨之入骨,短期内守住城池当不成问题。现在的关键是我们必须消灭忽出鲁克为父王报仇。你到蒙古后,千万要我祖汗立刻发兵。我已为你做好安排,你无须惦记阿妈和我。切记,路上不可停留,速去速回。”
“儿子,你听婉嫣安排,快走!”
“好吧。阿妈、婉嫣……保重!”
速格纳黑刚刚离开,西辽大军便陈兵阿力麻里城下。其实,忽出鲁克早想将布扎尔、阿尔思阑置于死地,以惩处他们的“背叛”行为。奈何当时他初登皇位,政权不稳,尚不敢轻举妄动。经过数年残酷镇压和铲除异己,到了一二一八年,也即他登基的七年之后,他开始觉得自己有足够的把握将那些原属西辽后归附蒙古的国家一一消灭了。为此,他将实施报复的第一个目标确定为与西辽临界的阿力麻里城。
进攻阿力麻里还有一个有利的条件,就是阿力麻里国王布扎尔嗜猎成癖,狩猎之时又常常深入西辽境内。果然,他等到了机会,粗心大意、疏于防范的布扎尔轻易地落入了早已为他张开的网。按忽出鲁克的如意算盘,无非是想利用布扎尔的骤亡在阿力麻里臣民中造成的混乱,一举拿下阿力麻里城。但他万万没想到,阿力麻里军民被国王的无辜惨死激怒了,决心用鲜血和生命来捍卫国家的尊严。
在这种同仇敌忾的顽强抵抗下,西辽方面发起的第一次进攻以失败告终。稍事休整,西辽军又向阿力麻里城发起了更加疯狂的第二次、第三次强攻……
婉嫣身着银盔银甲,与将士们一起坚守在城头。她的英勇和无畏极大地鼓舞着将士们抵御强敌的信心。
几乎所有的男人都上了战场。妇女和孩子们自发地组织起来,为他们的军队输送箭弩饭食,护理伤员。战斗进行得异常酷烈,西辽军队连续十余天不断地攻城,双方伤亡都极其惨重。然而,阿力麻里军民始终未后退一步。
西辽发起的二十余次进攻均遭击退后,这才发现他们实在低估了阿力麻里的守卫力量。辽将最后也丧失了信心,下令撤出战斗,在城外不远处扎下营盘,准备请求增援。
这是极其艰苦和危险的半个月。此间,婉嫣一直在城头督战,几乎没有合眼。只有在战斗停止的间隙,她才回到婆婆的身边。
速格纳黑的其他几房姬妾及弟媳、妹妹全都等候在这里。一见婉嫣,她们不约而同地围了上来。如果说过去有过嫉妒,有过怨恨,那么此刻早已荡然无存,在这生死攸关的时刻,婉嫣几乎成了她们精神上的支柱和寄托。
婉嫣恬静地向她们微微一笑,从她的脸上,丝毫看不到绝望,甚至看不到紧张。布扎尔夫人拉住儿媳的手,让她坐在自己身边,问道:“城外有什么动静?”
“他们在城下驻营。久攻不下,我想他们一定会请求增援。”
“援军倒不可怕,怕的是……”
“阿妈也怕他们增加攻城器械?倘若我们能将敌营现有的火炮和投石机夺过来,就完全可以坚持到我祖汗派来援军。”
“你有把握?”
“敌人这些日子连续攻城,已疲惫不堪。我想乘今夜偷营,打他们个措手不及。”
“你的身体可吃得消?”
“我没事。阿妈放心。”
入夜,五百名士兵吃饱喝足,一律换上大刀长矛,等待出发命令。不多时,婉嫣来到他们中间,扫了一眼站在队伍最前列的古克,问:“准备好了吗?”
“好了!”回答铿锵有力。
婉嫣满意地笑了:“好!随我来!”
阿力麻里城门大开,包了草叶的马蹄了无声息,一队人马迅疾地向辽军宿营地悄行潜进。
辽军营地一片沉寂。疲惫的辽军哨兵也在打盹。婉嫣带人轻而易举地解决了辽军前哨,随即攻入主营。
辽军没料到阿力麻里将士敢来偷营,许多人在睡梦之中便做了刀下之鬼。到处都是刀光剑影,辽军仓促间根本摸不清对方的底细,只觉阿力麻里军队无处不在。辽军将领惊慌之下,顾不上指挥,夺路而逃。
士兵们见主帅跑了,更加无心恋战,纷纷四散逃命。当第一道曙光划破天际,婉嫣和她的将士们已经带着缴获的火炮和投石机凯旋了。
战斗进行得如此顺利,取得的战果又如此辉煌,阿力麻里军民简直欣喜若狂。他们欢呼着将自己的英雄迎入城内。
婉嫣离开人群,独自向自己的住处走去。古克放心不下,悄悄尾随过来,婉嫣回头看见了他,眼前突然一黑,昏倒在地。
“婉嫣!”古克冲过来,从地上抱起婉嫣,一边嘶声喊人去请大夫,一边将婉嫣抱入屋中。
眼前的这张脸苍白憔悴,怀中的这个躯体柔软无力,在那些并肩战斗、生死与共的日日夜夜,他是不是早已忘记了这个年轻的女子是他的大嫂?她是刚强美丽的姑娘、坚定无畏的战士、智勇双全的统帅,也是他可敬的战友,心灵的支柱。怀着一种无法抑制的冲动,古克将生命中全部的深情都凝成一吻深深印在了婉嫣的双唇。
他不后悔自己爱上了这样的女子。哪怕她永远不会知晓——他也不会让她知晓——他依然会用整个生命来爱她。
从此以后,他将带着这秘密走完一生。但他无怨无悔。
婉嫣的肩头中了敌人一刀,鲜血从伤口汩汩而出,转眼间染红了半个身体。古克紧紧握着她的双手,心痛如绞。他在心中不断重复着:婉嫣,你不能死!不能死……
大夫匆匆赶来了,要古克回避。
经过了三天三夜的煎熬,婉嫣苏醒过来,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婆婆那张满含着怜惜和钟爱的脸。“阿妈……”婉嫣虚弱地叫了一声。
“孩子,”布扎尔夫人喜极而泣,“你醒了……”
“阿妈,敌人呢?”
“撤退了。”
婉嫣的目光中闪出淡淡的疑惑,却从婆婆含泪的笑颜中得到了肯定的回答。胜利使他们赢得了比生命还宝贵的时间!
贰
成吉思汗在金顶大帐接见了速格纳黑,当即派素以行动敏捷神速著称的哲别军前去驰援阿力麻里,同时征服西辽,消灭忽出鲁克。
忽出鲁克可以说一直是成吉思汗的一个心病。这位乃蛮太子于一二一一年篡夺了西辽皇位,当时,正值蒙古部大举攻金,成吉思汗无法分兵西辽。但深谋远虑的成吉思汗对这个肘腋之患却自始至终都不曾忘记。
忽出鲁克登基后不仅强迫信奉伊斯兰教的臣民改信佛教,还对所有反对者大开杀戒,对农民加紧盘剥。他的所作所为,加速臣民的离心离德,这些,成吉思汗通过派往西辽的密探都了若指掌。随着西征的准备工作接近尾声,西辽已成为蒙古通往那个穆斯林世界的最大障碍。事实上,只有消灭西辽,才能确保蒙军孤军深入后的本土安全。基于上述原因,即便没有布扎尔被杀一事,征伐西辽也如在弦之箭,只不过布扎尔的死促使成吉思汗提前采取了行动罢了。
哲别军是蒙古军队的精华之一,哲别本身又是身经百战、声威显赫的著名将领,派出他,成吉思汗坚信万无一失。
阿力麻里军民热忱地欢迎蒙军的到来。哲别在速格纳黑和古克的陪同下巡视城垣一周,方才真正体会到阿力麻里保卫战何等艰苦,何等酷烈!烧焦的残垣断壁,渗入泥土的斑斑血迹,无不在叙说着一个个悲壮的故事。阿力麻里人不仅用鲜血和生命保卫了他们的国家,还击退了数倍于己的强敌,他们的勇气,当令天地动容。哲别正欲下城,一个银盔银甲的年轻战士走到他的面前,俏皮地向他笑着。
哲别愣了半天。
“将军,你认不出我了吗?”战士亲昵地挽住了他的胳膊。
哲别这才认出了:“公主?”
速格纳黑在一旁愧疚地注视着妻子那张明显消瘦憔悴的脸颊,想起自己神志狂乱时抽在妻子身上的那一鞭,实在没有勇气上前。
“将军,你见过我阿妈了吗?”
“见过了。夫人说,你在城堡上。”
“我放心不下,过来看看。将军,我祖汗、奶奶身体都好吗?他们有没有托你带什么话给我?”
哲别的鼻子猛然酸了。婉嫣天然流露的女儿情态让他既感动也难过。从布扎尔夫人的讲述中,他了解到婉嫣的智谋和毅力,即使像他这样久经沙场的军人也不能不为之叹服。婉嫣不过是个才十八岁的姑99lib.娘,但她所表现出来的统率全军的天赋多么像她祖汗啊!将士们心甘情愿地服从她,百姓们无所保留地拥戴她,从她的身上,哲别看到的是成吉思汗般倾倒人心的力量……
“将军,你想什么呢?”婉嫣望着陷入沉思中的哲别,不解地问。
哲别醒悟过来,忙笑道:“你祖汗、奶奶身体都很好,你大可放心。他们都很想念你。”
我更想他们啊!婉嫣无声地叹了口气,咽回了想说的话。
“公主,我们边走边谈好吗?”
“好啊。”婉嫣笑眯眯地表示同意,依然挽着哲别的胳膊,一路上与他谈笑风生。她自始至终未向速格纳黑望上一眼。
哲别也觉察到其间异样,回头看看闷闷不乐、双眉紧锁的速格纳黑,又看看恬静温雅、娇俏妩媚的公主,猜不透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事。
古克没再跟过来。他一动不动地俯视着城下,脸色异常苍白。
婉嫣走了几步,回头奇怪地问:“古克,你不来吗?”
古克摆摆手,脸上挂着笑容,心中却是阵阵酸楚。
婉嫣以为他还有别的事情,就不再勉强他。
“公主,你脸色很不好,是不是这些日子太过劳累?”布扎尔夫人因婉嫣再三恳求,没有将她受伤之事告诉哲别。
“可能有点吧。”婉嫣微笑。
停了停,哲别说:“公主,你祖汗若知道你这么勇敢,一定很高兴。”
“不对,将军说得不对。”婉嫣温柔地反驳。
哲别不解地望着她。
“他一定很得意!”婉嫣甜甜地笑了。
晚宴后,婉嫣坚持送哲别回去休息。不知为什么,看到妻子在哲别面前那种随便和亲热的样子,速格纳黑的心里酸酸的很不是滋味。尽管明知这不过是妻子思念故乡思念亲人的真情流露,他仍然无法容忍别人占据妻子过多的时间。
爱多了便成了心的负担,嫉妒从来都是渴念的最好证明。
婉嫣回到屋中时,速格纳黑正在等她。
夫妻别后重聚,婉嫣的目光里多了几分冷淡。速格纳黑不知是心痛还是自责地注视着心爱的妻子,一时间,夫妻俩谁也没有话说。
婉嫣坐回到床上,消瘦的脸上显出一种遮掩不住的虚弱和疲惫。速格纳黑上前握住她的双手,情不自禁地跪了下去:“婉嫣,我知道那天是我不对,你怎么罚我都行,只是千万不要不理我!”
婉嫣仍然不语。
速格纳黑真急了:“婉嫣,婉嫣,你到底要我怎样做才肯原谅我?你不肯是吗?好,好!我——”情急之下,他“呛啷”一声抽出宝剑。
婉嫣吓坏了,慌忙抓住了他的手腕,“你要干什么!快把剑放下!”
“只要你能消气,我死又何妨!”
“哪个真生你的气啦——我不过是吓唬吓唬你罢了。”婉嫣嗔怪地拉起丈夫,“你呀,怎么总像个长不大的孩子。”
“我……”
“我不要听你道歉,我只想……要你抱抱我。”
速格纳黑听话地紧挨着妻子坐下,抱住了她。
婉嫣轻微地呻吟了一声:“别碰我的肩膀,好痛。”
“你受伤了?”速格纳黑惊骇地问。
“让他们挑了一刀。”
“什么!”速格纳黑顿时惊出一身冷汗,“在哪里?快让我看看,还要不要紧?”
“瞧你紧张的样子——没事了。”
速格纳黑将妻子揽在怀中,痛得心仿佛都抽紧了。婉嫣的脸上却露出了可爱的笑容。这些日子,她一直都很惦念丈夫。忽然,速格纳黑注意到了什么,捧起了婉嫣的手:“祖母绿钻戒?”
婉嫣嫣然一笑,将头靠在速格纳黑的肩上。
“我早知道,总有一天阿妈会将祖母绿钻戒送给你。”
“为什么?”
“不为什么!我就是知道!”
“速格纳黑,你听我说,你今天刚回来,不如去别处歇了吧。你不在的这些日子,她们都很想你。”
“我哪儿也不去!婉嫣,我不明白你为什么总是要为别人考虑?”
“我是在奶奶身边长大的,奶奶用她的行动教会我一个道理:宽容和爱才是维护一个家族和睦的根本。”
“对不起,我不去。因为——我只想你!”
“我很累,很困……”
“我不会做什么的。我会一直这样抱着你,看着你。”
婉嫣的脸上浮现出一丝羞涩而又幸福的笑容,她枕在速格纳黑温暖结实的臂弯中,很快便沉沉睡去……
蒙古骑兵在阿力麻里从容地恢复着马的体力。
哲别通过提审西辽战俘,了解到忽出鲁克失去民心的根本原因,并据此制订出初步的行动方案。
不要染指宗教!
这是任何一个聪明的统治者都必须首先考虑的,可惜忽出鲁克不懂。
前车之覆,后车之鉴。哲别明白他该怎么做。
春暖花开时,哲别率领一万蒙军祭旗出征,速格纳黑亦率一万人马配合他的行动。拗不过婉嫣百般恳求,哲别勉强同意带她随行。
两路大军沿伊犁河顺流而下,通过平原,进入七河流域。在蒙古大军征战的其他地方,人们像惧怕天降灾星一样惧怕他们。在西辽,受尽忽出鲁克凌辱的百姓们却将蒙军的到来视为他们的节日。
西辽国都虎思斡耳朵的居民们首先向蒙军打开了大门。这座花园般美丽的城市令蒙军将士为之陶醉。哲别果断地下令取消所有限制伊斯兰教活动的禁令,宣布所有宗教活动都将受到保护,并严令部队不许抢掠城市,违者定斩不赦。军纪森严的蒙军不折不扣地执行了他的命令,从而大大加速了行军速度。
蒙军几乎不动一刀一枪便逼近了西辽夏都喀什噶尔。
忽出鲁克没能组织起任何有效的抵抗。他本人惊惶失措,对他恨之入骨的西辽军民当然更不肯为他流血牺牲。不出半日,喀什噶尔即告陷落,忽出鲁克伏诛。哲别谨记大汗的教诲,以宽容和谦逊的态度安抚了西辽百姓,并委认了当地居民可以信赖的官员。随后,他不取任何财宝,仅仅征用了一千匹白口栗色的优质战马,作为征服西辽的纪念献给他崇敬的大汗。
叁
成吉思汗召集了西征前的最后一次军事会议,参加的人中还有西夏使臣阿夏敢布和南宋使臣赵珙。会后,大摆筵席,成吉思汗的后妃们也都在座。
西夏自一二一二年李安全去世,宗室李遵顼继位,大权便旁落在阿夏敢布的手中。
阿夏敢布的座位紧靠着忽兰,他正给忽兰讲一件趣事,忽兰听得十分入神。
成吉思汗突然问阿夏敢布:“汝主李安全在世时,曾允作我之左右手随我出征,而今西征在即,你国准备派多少军队出征呢?”
阿夏敢布不慌不忙地给忽兰讲完最后几句话,抬头看了看成吉思汗,不无轻蔑地说:“如果你的军队不够用,你还配称大汗吗?”
成吉思汗勃然大怒。金帐中的气氛陡然变得紧张起来。仅仅片刻,成吉思汗又克制住了自己的怒气。
出言不逊、背信弃义的西夏人总有一天会自食恶果的,但现在还不是时候。征伐大计不容更改,绝不能为西夏而打乱既定的作战计划。必须忍耐,忍耐到可以彻底清算的那一天。
成吉思汗冷峻地注视着阿夏敢布。在他灼人的目光下,阿夏敢布移开了视线。
“明白你一意孤行的后果吗?待我凯旋之日,就是西夏亡国之时——你须牢牢记住我今日所说的话。”成吉思汗悠然说道,那平静的语气却让阿夏敢布毛骨悚然。
成吉思汗不再理会阿夏敢布,他看着在一旁小酌的赵珙,含笑问道:“昨日打马球,贵使因何不一起来玩?”
赵珙愣了片刻,推托说:“大汗未有召请,臣不敢随便前来。”
“贵使既来我国,就如同一家人一样,凡有宴会、竞技、围猎,诸事一同参加即可,何必每次都非派人去请呢?”说罢,以赵珙打马球无故缺席为由,罚他六大碗马奶酒,赵珙喝得酩酊大醉。成吉思汗看他不胜酒力的样子,忍不住大笑,命人扶他下去休息。
数日后,赵珙辞别成吉思汗回返临安(今杭州),成吉思汗叮嘱护送他的官员:“好好照看这位使者,在风景优美的城市,要让他多停留五六日,美酒佳肴,任他随意取用,务必让他心情愉快。”
为了确定出征日期,成吉思汗让耶律楚材做了占卜,结果是:明年出征为宜。
冬季来临,成吉思汗命弟弟帖木格守卫蒙古本土,代行大汗之责。又命心腹爱将哲列莫、朝伦、忽必来率二万人坐镇金蒙边界,一来监视西夏的行动,保卫本土安全;二来作为木华黎的后援。之后,他亲率十二万大军进驻七河地区。
哈赤鲁国王阿尔思阑、畏兀儿国王巴尔术、阿力麻里新国王速格纳黑各率二万军队前来助战。只有西夏方面始终没有99lib.动静,成吉思汗拿定了来日算账的主意。
部队在七河地区集中休整。
只要看看出征前的准备工作,就知道成吉思汗及其手下将士对待西征的态度了。除了传统的攻城器械云梯、沙袋、投石器、投火器之外,还增加了南方和西域的火炮;另两千名能工巧匠随队出发,以便随时制造武器和其他器械。此外还有军医、神职人员以及具有管理经验的行政长官组成的特殊队伍。准备工作可谓巨细无遗。
六月,战马养得膘肥马壮,成吉思汗下令出征,不料风云突变,竟下起鹅毛大雪。如此炎热的月份里下雪,岂非咄咄怪事!成吉思汗急召耶律楚材占卜,耶律楚材胸有成竹地说:“花剌子模背信弃义,逆天行事,天深罪之。此乃我军克敌制胜的好兆头。”
听了耶律楚材的话,成吉思汗打消疑虑,当日祭旗出征。
肆
蒙古大军浩浩荡荡地穿越了高原地带。这些地方,山下绿草茵茵,泉水淙淙,山上冰砌玉琢,滴水成冰俨然两个世界。成吉思汗命将士切冰开道。由于空气稀薄,不少坐骑和人都得了“肺充血”。然而,在他们意志如铁的统帅的率领下,蒙军一路马不停蹄,不屈不挠地前进,最终来到广袤无垠的草原,花剌子模已近在眼前了。
得知蒙军大举西征的消息,沙王急忙召集了军事会议。
花剌子模的军队人数远多于蒙军,这是沙王有恃无恐的本钱,除此之外,他对蒙军一无所知。为了对付这支长途奔袭的蒙军,谋臣们为他提出了两个方案:一是分兵防守各要塞、拒蒙军于门外;二是诱敌深入,聚而歼之。沙王左思右想采取了第一种方案。
殊不知,这一选择是花刺子模走向灾难的开始。沙王随后将军队部署于锡尔河一带及东部长长的边界线上,其结果造成了自己兵力的分散。他根本弄不清蒙军会从哪里发起进攻,也弄不清对方攻击力量强弱。与之相反,成吉思汗对花剌子模这个庞大而松散的国家机构却了解得相当透彻。他知道这个国家是 个多民族组成的国家,缺少民族意识,加上地方官员各据实力,很难做到军令、政令的完全统一。
成吉思汗兵分三路。第一路由察合台、窝阔台率领,攻打讹答剌城。讹答剌城主正是那位杀害蒙古商人的元凶亦纳勒。第二路由术赤率领向西北进发,攻打毡的城。第三路则由他本人和四太子拖雷率领,向东北进发,直趋不花剌,以切断花剌子模新都与旧都之间的联系。
讹答剌分有外城和内城,城池坚固,粮秣储备丰富。亦纳勒拥兵四万,相比之下,蒙军方面只有五千人,加上巴尔术所率两万将士,在人数上仍远逊于对方。鉴于这种情况,察合台、窝阔台、巴尔术三人商议后,决定先对讹答剌城实施炮击,以初步摧毁讹答剌城的防御工事。
畏兀儿军队也是一支训练有素、骁勇善战的军队,他们与蒙军的配合十分默契。但亦纳勒拼死守护城池的信心和决心也决不逊于攻击一方,战斗进行得异常激烈,围攻长达五个月之久。
五个月后,讹答剌城弹尽粮绝,亦纳勒被察合台走马生擒。成吉思汗终于得到残杀蒙古商人的元凶了。他按草原上处罚贪婪之徒的方式,以水银灌注亦纳勒的双耳,看着他受尽折磨而死。然后,他取酒洒向大地,祈祷冤死的四百五十个冤魂早日瞑目安息。
术赤率领的第二路人马只有五千人,他们沿锡尔河左岸出发,一路攻城略地、势如破竹,兵锋直指忽毡城下。
忽毡城城主是素有“铁王”之称的帖木尔灭里。他是花剌子模最著名的勇士,也是不得志的沙王长子札兰丁的挚友。整个西征期间,灭里和札兰丁的英雄事迹在花剌子模人和蒙古人中广为流传。
“铁王”的的确确是位意志如铁、坚强不屈的战士。当蒙军攻到忽毡城下,因见该城无险可据,灭里引兵退守锡尔河中的一座小岛,与蒙军隔河对峙。后蒙军填河进攻,灭里力不能支暗令乘夜突围。
早有防备的蒙军在锡尔河下游以铁链拦截灭里的船队,两岸箭飞如蝗,灭里令士兵强行击断铁链,继续前行。
船队一帆风顺,行至毡的城附近,忽闻哨响连绵,无数船只在河中排开,恰如拦河大坝。船上蒙军向灭里的船队猛射不已,“铁王”的船队遭此拦截,自相冲撞,中箭、溺水者无数。
但灭里毕竟是位经验丰富的将领,面临生死关头,他果断地命令将士弃舟登岸,夺路逃命。蒙军一路骑马追击,灭里身边的士兵越打越少。
灭里历经千辛万苦,九死一生,最后来到旧都玉龙杰赤。在那里,他与挚友札兰丁王子会合,从此他们并肩作战,再未分离。
与此同时,成吉思汗率领的中路军也在行动,兵锋直指不花剌。
不打新都撒马尔罕、旧都玉龙杰赤,而直取位于河中地区的不花剌,是成吉思汗用兵的高妙之处。分兵攻取锡尔河一线的重要城镇,是为将来攻取首都撒马尔罕预先扫平障碍,而以主力部队直捣不花剌,则从根本上切断了新旧两都的联系,防止二者首尾呼应,彼此救援。
在战争初期,分兵出击,清除外围障碍,再在决战阶段迅速合拢军队,对某个战略要点形成重兵包围,这种战术,在成吉思汗一生中曾被反复使用,而且屡试不爽。
不花剌是花剌子模最繁荣富庶的城市之一,由城堡、内城、外城三部分组成,城堡不是建于内城中,而是建于内城外,城内建有许多清真寺,纺织业十分发达。
蒙军攻克不花剌城是在一二二〇年二月。之后,蒙古大军很快离开了不花剌,向东南约有五天路程的花剌子模新都撒马尔罕挺进。
远离蒙古本土的蒙军必须不断地从当地征集市民和农民补充兵员,以担任运输、造作等辅助工作或在攻城时充当先锋。三月,撒马尔罕守军请降。成吉思汗从撒马尔罕分兵五万,交给三个儿子术赤、察合台、窝阔台指挥,去攻取花剌子模旧都玉龙杰赤。临行,成吉思汗一再叮咛三个儿子要密切配合、协同作战,他尤其语重心长地告诫术赤:“你是我的长子,无论如何,一定要给弟弟们起到表率作用。”
术赤没有言声。父亲说话时的神态和语气都深深地刺伤了他——难道有不和就必然是我的责任吗?
成吉思汗疏忽了,他只当术赤不说话是表示默许。
晚上,成吉思汗留下他的四个儿子共进晚餐。窝阔台、拖雷对两个哥哥间的矛盾表现出不同程度的忧虑,气氛活跃不起来。术赤若有所思地凝望着面前的杯盘,察合台则皱着眉头厌恶地望着他。
人的感情常常复杂得连自己也琢磨不透。察合台憎恶术赤的缘由仅仅是因为术赤不一定是父汗的儿子吗?不是。性格不和吗?有点,但还不至于到水火不容的地步。那么究竟是什么原因让他们形如陌路呢?其实,连察合台自己也弄不清楚。
桩桩往事回旋于脑际,面前这张依然清俊的面容曾给过他多少难堪的刺激?术赤做任何事情都出类拔萃,让他和弟弟们相形见绌,无法逾越。有时他安慰自己说术赤与他毫不相干,可一转眼又倍感术赤给自己造成的无形的压力。随着年龄的增长和时光的推移,这种压力日重一日,他的恨也在与日俱增。
成吉思汗没料到饭桌上的气氛会是这样。术赤的表情令他琢磨不透,他不知是悲哀还是惊恐地预感到,术赤正在离他远去,最终留给他的,只剩一个追不回的背影,一段抹不平的牵念。
似乎心有所感。恰在这时,术赤抬头看了他父汗一眼,黑黑的、明亮的眼中倏忽闪过一丝忧伤的笑容。
成吉思汗顿觉心如刀绞。
究竟有谁能理解做父亲的苦衷?他老了。尽管死亡的暗影还只是偶然袭上心头,他毕竟还是意识到了年龄与死亡的距离。他一生厮杀,征服过无数敌人,却有两样东西始终征服不了:一个是死神,一个是心头的爱恋。
他爱妻儿兄弟、爱朋友将士、爱围猎、爱马也爱酒色,能够超越这些的人无疑是圣人,而他此生注定只能做个普普通通、实实在在的草原人。他不知道自己会不会死在西征的路上,再也回不到他眷恋的故乡,可只要跨上战马,他决不回头。唯一的愿望是在他死前能看到儿子们亲密无间彼此相处,将他所开创的事业发扬光大,可惜,他恐怕看不到了,永远也看不到了。
成吉思汗想起了一个故事。伴着这个故事浮现在脑海中的是一幅辛酸温馨的画面:幼小的孩子们围在勤劳的母亲身边,床头一盏昏暗的蜡烛为小小的帐子增加了些许静谧。母亲借着烛光一边缝补着衣衫,一边娓娓动听地给他们兄弟几个讲述着千头蛇和千尾蛇的故事。冬天来了,千头蛇和千尾蛇都想找个地方御寒,这时,千头蛇的每个头都朝不同的地方用力,结果哪个头也带不动身体,最终被活活冻死在野外;另一条千尾蛇却在一个头的带领下,顺利地爬进洞,躲过了严冬。母亲讲这个故事是在他们兄弟折箭为誓后,从那时起,他们兄弟间就更加心心相印、亲密无间了。
时过境迁,术赤四兄弟早已不同于他们兄弟那时了。或许只有患难与共中产生的情谊才更持久、更牢固?何况当时的处境也要求他们兄弟必须团结,不团结那就意味着自掘坟墓。成吉思汗再次以无比感激的心情想起他的母亲,倘若没有他深明大义、睿智慈爱的母亲的教诲,何来他的今天,何来他的儿子们的今天?如果说他还发自肺腑地敬爱过某个女人的话,那也只有他的母亲了。
成吉思汗的家庭小聚出现了有趣的场面,每个人都只顾清理着面前的饭食,尽量不弄出任何响动,同时尽量不第一个吃完。拖雷原想跟大哥说几句话,看到大家都默不作声,也吓得不敢言语了。这顿饭四兄弟真觉得长得没了尽头。
成吉思汗放下饭碗后微微笑道:“怎么你们几个今天都哑巴了?是不是这顿饭不合你们的口味?”
术赤抬头正视父亲,其余三兄弟相顾而笑。
“术赤,你有话要对父汗说?”成吉思汗敏锐地觉察到术赤其实整个晚上都试图对他说些什么。
术赤略一犹豫:“嗯。”
“说吧。”
“我想单独跟您谈谈。”
“哦?也好。”
察合台三兄弟知趣地起身告辞了,偌大的屋中只留下成吉思汗和他的长子。
成吉思汗舒适地靠在椅背上,探询地注视着儿子。
术赤正襟危坐:“父汗,儿臣想……”
“术赤,”成吉思汗不高兴地打断了儿子的话头,“这里没旁人,你能不能随便点。”
“哦。”术赤像故意气父亲似的,愈发毕恭毕敬。
成吉思汗无可奈何:“你接着说。”
“父汗,攻打花剌子模以来,您不觉得我们杀人太多了吗?”
成吉思汗愣愣地望着?99lib?儿子。这是问他还是谴责他?
“在不抵抗的情况下,我一般都会饶敌人一命的。”他心平气和地说。
“儿臣明白。但有些城市的守军尽管有过敌对行为,倘若投降还是应该饶命的。”成吉思汗知道儿子指的是撒马尔罕守将脱盖罕及其所率突厥雇佣军全部被杀之事。
“突厥是支持摩诃末·沙的。我对突厥雇佣军采取了斩尽杀绝的策略,无非是为了给突厥国王一个警告,阻止他再向花剌子模提供帮助。”成吉思汗不慌不忙地解释。
“这样做太残忍了。”
“战争不能心慈手软。”
术赤换了方式:“我们的部队洗劫城市,杀人放火,马蹄过处,满目疮痍。我们守着这样的废墟又有什么用处?保护它难道不比摧毁它更具价值,更有意义吗?”
“术赤,你这样觉得?”成吉思汗惊讶地反问。心里想的却是,蒙军的兵力不足以分兵占据各个城市。倘若不能给这些城市以致命打击,只怕疯狂的反扑就会为时不远。
“是的。”术赤直率地回道。
“我要考虑你的建议。你说留下阿里火者管理昔格纳黑城,效果如何?”
“城市恢复了平静,敌对情绪有所缓和。”
“可惜阿三……”
“阿三99lib.之死,儿臣有不可推卸的责任。阿三出生在昔格纳黑,希望家乡免受战火,主动请求进城谕降,结果……”
“我清楚这个。术赤,不久你们要去攻打玉龙杰赤,那里以后将是你的封地,你好自为之吧。”
术赤站起,深深地注视着父亲:“儿臣以为会同您发生争吵。”他诚实地说。
“我料到了。那是你希望的结果,对吗?”成吉思汗宽容狡黠地笑了。
术赤垂下头:“近来儿臣常常在想,如果儿臣起来反对您,会不会尚未动手就身首异处呢?”他说完这句话,恭敬地施礼退下。
成吉思汗呆靠在椅背上,费力地琢磨着儿子话中的深意。
术赤走到门边又停住了。他回过头,长久地凝视着父亲,眼神中满是凄楚、留恋、诀别和刻骨铭心的挚爱。
成吉思汗偶一抬头,见儿子神情有异,急忙问:“术赤,你怎么了?你还有话说?”
术赤缓慢地、一字一顿地说道:“父汗,您以后尽量少出猎,千万注意自己的安全。战争结束后,您一定要回到克鲁伦河畔。”
成吉思汗又是一愣。没等他再说什么,术赤已经离去了。
一直忍耐的泪水终于夺眶而出,一颗心痛得无处安放又无处躲藏,术赤都不知道自己是怎样走到了马厩前。
他抱住了爱马的脖子。这匹马是父亲西征前赐给他的,也是哲别从西辽征用的一千匹白口栗色战马中最优秀的一匹。无论什么东西,父亲从来都会把最好的一个留给他,从来如此。而他,需要的却只是一个清白无瑕的身世。
从小到大,无论受到多少委屈,他都会默默地咽进肚子。唯有此时,他再也无法掩藏满腹悲伤,因为只有他自己知道,他与父亲从此再不会相见。
对不起,对不起!父亲,请原谅我的不孝!可是,无论将来我身在何处,纵然是死,都请你相信,在这个世界上,决不会有第二个人比我更爱你……
伍
向玉龙杰赤派出军队后,成吉思汗又召来速不台、哲别,命令他们率领两万人马,继续追击摩诃末·沙,务要将他生擒活捉。他叮嘱两员将领,此去穷追不舍,沿途不得耽搁。所过城市,若投降,则穿城而过,不得杀戮居民,不得劫掠财物;若遇抵抗,则视具体情况而定,或消灭之或警告之,总之,一切都要服从于追击沙王的大目标。
此时,沙王听说不花剌、撒马尔罕相继陷落,大惊之下,决定采纳朝臣建议,退到呼罗珊地区的大城你沙不尔。札兰丁试图劝告父亲留下组织反击,无奈沙王去意已决。作为沙王的长子,正直的札兰丁对父亲的懦弱和自私十分反感,而沙王也不喜欢他的这个倔强的王位继承人,父子俩矛盾冲突的结果是沙王剥夺了札兰丁的继承权,改立他一向钟爱的小儿子斡沙黑九九藏书沙为新储君。
札兰丁虽有心报国,怎奈手中没有兵权,如今即位无望,他倒无所谓,只求父亲能将兵权交给他,他愿渡过阿姆河,与蒙军决一死战。
沙王不肯改变主意,亦不肯交出兵权,惶惶然如丧家之犬,再次踏上了新的逃亡之路。
假如沙王不是过于怯懦和固执,大概也不会像现在这样被逼得走投无路。他在雷什特城逗留期间,花剌子模各省行政长官纷纷向他表示愿为他提供十几万军队,助他击败蒙军,收复失地。其实,倘若能充分把握这十多万有生力量,扭转局势也绝非没有可能。毕竟蒙军孤军深入,没有后援,除了英勇善战外,其他各个方面都处于明显劣势。只可惜,早被吓得六神无主的沙王根本无心作战,尚未等到部队集结完毕,便又踏上了99lib?他那遥远的、没有明确目的地的逃亡之旅。
如同一场有趣的追踪游戏,亡者没命逃跑,追踪者拼命追击,双方都不甘示弱,最后都累得筋疲力尽。原本一直追随保护沙王的部分随从见他如此惧怕蒙古人,愤愤不已,私下离开他去寻找王子札兰丁,沙王的追随者更加寥寥。
沙王逃到儿子斡沙黑沙驻守的城市哥疾宁。斡沙黑沙掌握着三万军队。这又是一次反击的机会,三万人对付分散成小部队行动的蒙军依然绰绰有余,但沙王再次放弃了。
如此贪生怕死,恐怕连真主也懒得再眷顾他。
得知蒙军已接近里海,与他相距不过几十里,沙王想也没想便逃出哥疾宁,乘船到里海中一座小岛避难。
蒙军追到里海岸边,万箭齐发,奈何已舟去人远,唯见天海两茫茫。沙王好似一场大围猎中被驱赶的猎物,侥幸从越缩越紧的包围圈觅到缝隙,仓皇逃入洞中。至此,一场惊心动魄的追击战随着沙王的成功逃逸而暂时落下了帷幕。
蒙古主力部队在怯失绿州度过了炎热的夏季。秋季来临时,战马渐渐恢复了体力,成吉思汗一边着手征服呼罗珊地区,一边等待着来自玉龙杰赤的消息。.99lib.t>
陆
旧都玉龙杰赤是个著名的商业中心和商队驿站。多年来,太后图儿堪一直经营着该城。沙王逃往里海时曾派使者劝其母后一同逃命,结果被图儿堪骂了个狗血淋头,轰了回去。
蒙军很快包围了玉龙杰赤,图儿堪太后下令死守。这个决定赢得了所有忠于花剌子模的军民的支持。
术赤所率的第一路人马率先来到玉龙杰赤城下。
即使从城外,也能看出这座美丽城市的精致轮廓。不久它将成为他封地的一部分,术赤在城外巡视时看到和想到了这个。
年年征战不息,看厌了战火和鲜血,如能在这样宁静美丽的城市度过生命中的最后时刻,此生也不虚度了。从西征开始,术赤便意识到生命不会长久,因而也更加憎恶那些惨无人道的屠杀。但愿父亲能够接受他的劝谏,但愿玉龙杰赤能够免于战祸之苦。
术赤在察合台、窝阔台赶来相会前先向玉龙杰赤派出了使者,表达了自己保护该城的诚挚心愿。他对图儿堪太后说,成吉思汗已将玉龙杰赤作为他的封地,他希望它完整无损、美丽如初。他还说,他会尽最大努力与该城军民和平相处,共建城市的繁荣。他在致意图儿堪太后时直言不讳地说明是沙王的鲁莽和无耻才将花剌子模推入了战争的深渊,他希望或者说请求太后顾全大局,不要为一己之私而使玉龙杰赤毁于战火。
城中一些著名的法官和神职人员主张接受术赤的和平建议。但掌握军队的图儿堪太后坚决反对,她下令,凡敢妄言投降者,格杀勿论!主和派在这种咄咄逼人的情势下,噤莫敢言。图儿堪太后不乏野心和勇气。不过,她比别人更清楚,玉龙杰赤早晚会陷落,因此,她已在运筹出逃。
术赤仍不死心。城郊数日后被蒙军攻占,术赤命人妥善管理花园及所有建筑,不许抢劫烧杀,他想以此来证明他的诚意。此时,虽然图儿堪太后已逃往马三德兰,札兰丁和灭里却来到城中,他们是更坚决的主战派。札兰丁的铁血性格人尽皆知,和平解决的希望渺茫。术赤试图通过各种渠道劝说城内军队停止抵抗,时间一天天过去,他未组织任何强攻。而城内的主战派将他的这种“软攻”当成怯懦,益发趾高气扬。
十天后,察合台、窝阔台率领部队赶来与术赤会合。兄弟俩巡视玉龙杰赤城垣一周,不明白术赤是否攻打过城池。
“你是不是觉得你的军队不够用?”察合台冷冷地问。
见面就是讥讽、争吵,术赤厌烦透了。
“你若觉得没把握,让我的军队先上,你退后观战。”察合台明显是在指责术赤贪生怕死。
术赤神情异样地盯着二弟。察合台怒目相视:“你这些天都做什么去了?我还以为你早打到了阿姆河边。”
阿姆河横穿玉龙杰赤,将该城一分为二。
术赤注视玉龙杰赤高高的城墙,苦思对策。
察合台被他的沉默彻底激怒了:“术赤,父汗命我们三人限期攻下玉龙杰赤,你想承担贻误战机的全部后果吗?”
“不,察合台。”术赤突然说。
察合台一时倒愣住了。
“玉龙杰赤是个花园般的城市,毁于战火未免太可惜了。”术赤深沉地说,并不看察合台。
“我知道,父汗已将玉龙杰赤许为你的封地。”
术赤难过地垂下了眼睛。
真的就没法谈拢了吗?兄弟间有时还不如路人。
“大哥,你是不是派人进城谕降了?”窝阔台怕两个哥哥越说越僵,急忙插进话来。
“派了。”
“毫无结果,对吧?拒不同意,对吧?你还想接着派,对吧?”察合台按捺不住心头的怒火,连珠炮似的追问。
窝阔台惊愕地望着二哥,半晌竟想不起自己还要再问些什么了。
术赤感到有股甜腥的东西涌上了嗓子眼,他强使自己将它咽了回去。胸口开始感到阵阵剧痛,且伴有阵阵晕眩和恶心,他强撑着端坐马鞍,既不回头也不说话。
“术赤,”察合台的声音极其刺耳,“你到底要不要攻打玉龙杰赤?”
术赤决定向察合台让步。既然图儿堪太后准备顽抗到底,不给他们点厉害瞧瞧,恐怕换不回完整的玉龙杰赤。“察合台,你莫急,我们还是先研究一下战法。”他心平气和地说。此时,嗓子里那股粘液憋得他脸色有点发白。
“大哥,你哪里不舒服吗?”窝阔台担忧地问。
术赤的脸上浮出了一丝古怪的笑容:“我没事。走吧,到我的营帐。”他以一种不容置辩的口吻说完,掉转马头,率先走了。
察.99lib.合台、窝阔台对望一眼,也策马紧随。
成吉思汗让术.99lib.赤、察合台、窝阔台共掌军队,不是出于三军统帅的考虑,而是出于做父亲的考虑。术赤与察合台历来不和,做父亲的希望通过围攻玉龙杰赤,消除兄弟俩由来已久的隔阂。岂料他的这番苦心非但于事无补,还大大耽搁了玉龙杰赤陷落的时间。
三兄弟商议既定,五万大军立即行动。转眼间,一切准备就绪,壕沟被填平,城墙被砸开缺口,蒙军蜂拥入城。
玉龙杰赤可说是蒙军西征以来遇到的最难攻克的城池之一,城破后战斗仍未停止,每条街道都需要经过艰苦的厮杀和争夺才能控制,巷战和肉搏战空前激烈,每座房屋都是一个特殊的战场。察合台考虑到暗箭难防,遂命士兵找来石油,挨户逐屋地焚烧。术赤闻讯急忙赶来阻止,但为时已晚,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整个城市在火海中化为灰烬。兄弟间的矛盾更加不可调和。
术99lib?赤任察合台去烧,自己率领大军先行来到阿姆河边。对岸,就是玉龙杰赤的另一半,札兰丁就在那里督战。
术赤兄弟间的不和使玉龙杰赤得以苟延残喘。
术赤再次派使者到对岸谕降,对方依然置之不理。术赤遂派三千精兵过桥强攻,不料,敌人突然杀出城门,将蒙军团团围在当中,术赤增援不及,三千将士的鲜血染红了阿姆河河水。
敌军关闭城门,士气大振。察合台和窝阔台赶来与术赤会合,眼前的惨景令他们惊骇不已。
察合台气急败坏地向术赤怒吼:“你为什么擅自进兵?为什么不等等我们?你……嗨!”
术赤心痛如绞,无言以对。由于他的疏忽,三千弟兄转眼做了他乡冤魂。内疚与自责强烈地折磨着他,他已经够受的了,察合台还要恶语相加。察合台没错,错的是他,但假如他们兄弟间能够彼此理解,彼此协作,又何至酿此奇祸?
“冒险。纯粹是冒险。”察合台痛心地喃喃。
鲜红的血迹被波浪冲淡了,人生萧瑟,不过一个荒唐的梦。术赤黯然。
主帅间的矛盾,严重影响了手下将士的士气,纪律日渐松弛,蒙军失去它往日的攻击力,一向精明果断的窝阔台对此束手无策。
壹
沙王在里海的孤岛上,成为虔诚的伊斯兰教徒,每天做五次祈祷,听人讲解古兰经,他发誓,如果真主肯原谅他,他愿振作精神,光复故国。小岛像漂在海上的孤舟,他不知道他的归宿在何方。苍茫的大海之滨,曾有过他欣欣向荣的美丽国家,而如今一切都不复存在。他忍受着难言的愧悔和寂寞,被世人渐渐淡忘。
在惊悸与疲惫侵蚀下,沙王患上了肋膜炎。小岛上没人能挽救他的生命,他自知生命不会长久,急忙派人召回长子札兰丁。札兰丁,这个他最不中意的儿子,如今竟成了他唯一的寄托和希望。或许只有这个儿子,才能赶走那些可恶的入侵者,实现他复国的梦想。
眼中闪着悔恨的泪光,沙王将宝剑佩挂在儿子的身上,临终前,他有点欣慰:他终于将国家传给了儿子,尽管是个残缺不全的国家。
札兰丁独自伫立在父亲的墓前,任冬天的冷雨浸透肌肤。没有任何誓言,他要用行动来证明他的决心。
札兰丁潜出小岛,来到玉龙杰赤,到这里方知他的祖母已然出逃。
图儿堪太后逃跑前,从狱中提出了历次战争中的俘虏及人犯,除留下牙那儿王子充作向导外,余者尽数杀死,尸体抛入阿姆河中。阿姆河河水又泛红波,翻卷着一个女人的罪恶。到达牙那儿后,太后下令杀掉可怜的牙那儿王子,她及其追随者们躲进了马三德兰山中的伊拉鲁城堡中。
玉龙杰赤仍剩有六万守军,其中多半是突厥人。他们中的部分人拒绝同太后一直出逃,同时也不愿听命于潜回城中的花剌子模新国王札兰丁的指挥。但也有人支持札兰丁,札兰丁暂且留在城中指挥战斗,此时灭里也来到他的身边,他的力量得到壮大。他与灭里商议,万一城池不守,他们将退守哥疾宁。
自王子札兰丁继承父位,掌握军权后,始将花剌子模的抵抗运动推向高潮。蒙军虽攻陷了花剌子模大部分的城池,却未及建立起稳固的政权,真正彻底地征服它是在第二代大汗窝阔台手上完成的。
正在里海附近屯养兵马的哲别和速不台很快获悉了太后图儿堪躲入马三德兰的准确情报,当即挥军直扑马三德兰,将伊拉鲁城堡团团围困。数日强攻,城内守军坚持不住,弃械投降。太后及其王室成员均被生俘,哲别、速不台将他们一并解往成吉思汗处。
术赤三兄弟对玉龙杰赤实施包围已经整整七个月了,七个月中,战事毫无进展。术赤和察合台的意见得不到统一,将士们只能望河兴叹。
成吉思汗如何不知围攻玉龙杰赤失利的真正原因在哪里,开始他还寄希望于术赤和察合台尝到苦头后能主动改善关系,默契配合,随着时间的推移,他的愿望破灭了,代之而来的是暴风雨般的震怒。他们,他的儿子们,太令他失望了。他毅然决定由窝阔台担任最高统帅,术赤、察合台交出兵权,共同听命于窝阔台。
三兄弟不敢违命。
窝阔台不愧为头脑清醒冷静的主帅之选。过去他手中无权,对两个哥哥所有的调停都近乎于和稀泥,如今他大权在握,就必须用铁的手腕使他们完全听从于他的指挥。毕竟战争不是儿戏。
蒙军无疑是一支军纪严明、上下一心的军队,主帅间的不和虽造成了一度的纪律松懈,但一经窝阔台严厉治军,就又恢复了往日的锐气。数日后,蒙军攻入玉龙杰赤的另一半城池。战斗并未停止,每座房屋、每条巷道都是战场,战斗激烈到了寸土必争的程度。经过七个昼夜的巷战和肉搏战,守军和居民被逼至最后三个区,再也没有能力抵抗攻势越发凌厉、意志更加顽强的蒙军。
迫不得已,他们推举了一位叫做哈牙惕的警长前去和术赤谈判。哈牙惕警长说:“我们已经领教了大王的怒火和威严,还望大王网开一面,饶恕我们这些活着的并且愿意归顺大王的人。”
术赤指着城中遍地的横尸怒不可遏:“你们的抵抗使我军遭受了惨重的伤亡,领教了怒火和威严的人是我而不是你,你叫我怎么宽恕!”
然而,术赤还是接受了城内军民的请降,并且恪守了饶命不杀的诺言。
打扫完战场,术赤突然心生一计。他唤来爱子拔都,附耳交待几句,拔都满脸狐疑,领命而去。
察合台、窝阔台正在商议回军事宜,忽闻侍卫来报,拔都正带人搬运库中战利品,二人大吃一惊,急忙赶往存放战利品的库房。
果然,拔都正在指挥装车。
“住手!你在做什么!”察合台的眼中似藏书网要喷出火来。
士兵被震住,停下来望着拔都。拔都不慌不忙地走到二位叔叔跟前。
他是成吉思汗家族的第三代将领。西征开始时,他还只有十六岁,却凭借机智勇敢屡立战功,成为蒙军中以骁勇善战著称的年轻将领,深受他的祖?99lib?汗和父亲的器重……
“二叔……”拔都刚开口,察合台便粗暴地打断了他的话头:“你奉谁的命令私自抢夺战利品?”
“二叔、三叔,侄儿并不曾抢。侄儿不是派人去通知二位叔父了吗?父王说,攻打玉龙杰赤将士死亡惨重,理应取些战利品做抚恤之用。父王命我只取其中一份,其余部分,交由二位叔父处理。”拔都振振有词地回答。
察合台愣了愣。术赤这是搞的什么鬼名堂!不过,既然术赤开了头……
窝阔台正觉此事有些蹊跷,察合台却不容他分说,急忙命士兵赶来几辆马车,也将“他们的那部分”战利品运了回去。至此,兄弟三人将他们进攻玉龙杰赤的所得瓜分得干干净净。
拔都回府向父王复命。
术赤一脸倦容地听完汇报,嘴角露出一丝奇怪的笑容。“你怎么了,拔都?”见儿子一直神态惴惴,术赤忍不住问。
“我怕……”拔都嗫嚅着。
“怕?”
“是啊,父王,我祖汗三令五申不许私抢私分战利品,我怕我们这样做,会惹他老人家生气……再说,父王,我们值得为这么点东西就违抗汗令吗?这让我们以后还怎么去见祖汗?”拔都鼓足勇气直抒己见。
术赤心中一痛。见你祖汗?只怕永远不会见了。
“拔都,你误会了,父王决非要将战利品取为己用。攻取玉龙杰赤时伤亡太大,特别是那三千弟兄,父王理应对他们的亲人做些补偿。再者,巴尔术国王过几日就要返回畏兀儿,也需备下路上所用。”
那也用不着私取财物啊。拔都暗想,不敢争辩,转身走了。
目送儿子离去,术赤再也忍不住,一口鲜血喷出,他虚弱地歪在椅上。
父汗,您现在在做什么?您的身体还好吗?您知不知道当我决定永远不再见您的时候才发现自己竟会如此想您?
贰
成吉思汗对三个儿子围攻玉龙杰赤时行动迟缓本来就有所不满,现在又听说他们擅自分掉了进攻玉龙杰赤的所有战利品,更为震怒。难道连他的儿子们也敢不把他放在眼里了吗?察合台、窝阔台回到塔里寒等待父汗赐见,斡歌连进去通报,不多时出来说:“大汗不见,命你们回去。”
传话的人说得温和,谁知父汗是怎样震怒?兄弟二人犹如兜头一盆冷水,面面相觑,呆若木鸡。
看他们那样,斡歌连很是同情,压低声音劝道:“二位太子还是先回去吧。大汗正在气头上,等他的气消了,一定会召见你们。”
察合台、窝阔台无计可施,只好返回住处。
第二天,第三天,成吉思汗都以同样的话将他们挡了回去。
这一下,兄弟俩真正尝到了坐卧不宁、茶饭不思的滋味。正好拖雷连战告捷,也班师回到塔里寒拜见父汗,看到两个哥哥垂头丧气地站在父汗的大帐外,很是奇藏书网怪:“你们多会儿回来的?大哥没回来吗?你们怎么不进去?”
对于拖雷一连串的发问,窝阔台苦笑不迭,察合台恨恨不语。
不多时,斡歌连出来了:“四太子,大汗命你进去回话。”
拖雷不及多言,匆匆来到帐中。成吉思汗让他坐下,约略问了几句征战的情况。拖雷骇然注视着父亲倦怠憔悴的脸色。
沉默良久,成.99lib.吉思汗方又缓缓开言:“你休息一两日,代为父去送一下巴尔术和华歆,他们就要一同回返蒙古。”
拖雷遵命。
又是一阵沉默。成吉思汗挥挥手,拖雷急忙告退了。
他刚走出帐门,察合台和窝阔台便迎住了他。“拖雷,九九藏书父汗说起我们了吗?”窝阔台小心翼翼地问。
拖雷心情沉重地摇摇头:“没有,父汗没说几句话。他的脸色很不好,我担心他是病了。说真的,过去我从未见过他像今天这样疲乏消沉。”
察合台心中难受至极,狠狠捶着脑袋。窝阔台只顾低头看着鞋尖。
父汗哪里是病了!分明是我们这些鬼迷心窍的不肖子令他失望……
“对了,大哥呢?他为什么没和你们一起回来?”
“少提术赤!他这个该死的——我怎会这么没脑子,轻而易举就上了他的当!”察合台怒火中烧、愀然作色。
这番突如其来的发泄更让拖雷摸不着头脑。三兄弟正没奈何,博尔术、喜吉忽从前营巡视归来,听说大汗三天不接见两个儿子,同意为他们说情。
成吉思汗强打精神宣二将入见。博尔术满怀同情地注视着大汗,从那双他所熟悉的眼睛中,他看到的是一个无能为力的父亲的悲哀。
“大汗,臣闻我大军攻克玉龙杰赤,将士无不欢欣鼓舞。太子们征战有功,虽说触犯军纪,毕竟已知悔改,还望大汗给他们个改过的机会。”
成吉思汗一生,很少违拗博尔术的请求。这不只是由于他们之间的深厚友情,更因博尔术从未向他求过私情,他不能允许自己拒绝一个高尚坦荡的胸怀:“好吧,我且依你。”他向斡歌连示意。
斡歌连脚步轻快地来到帐外:“二位太子,请进。”
拖雷跟在两位哥哥身后又折回父汗的大帐。成吉思汗余怒未息,狠狠将两个儿子训斥了一顿。察合台、窝阔台垂首默立,愧悔交加,赧颜无地。
俟成吉思汗话音一落,喜吉忽急忙解劝道:“汗兄,太子们来此学习征战,犹如雏鹰之翅,可扶不可折。还望汗兄稍息雷霆之怒,饶过太子们无心之失。而今我方身处敌国,征战频起,尚需太子们领兵前去征讨,汗兄不宜过分挫其锐气。昔日之过,当以为戒,相信太子们不致重犯。”
喜吉忽的劝说,使成吉思汗心中的怒火完全熄灭了,他的脸色缓和下来,语重心长地告诫三个儿子:“切记,‘贪’乃万恶之源。你们可下去细思己过。”
兄弟三人大气不敢出地退出帐外,拖雷擦擦头上的汗,笑道:“我够倒霉的,陪你们挨骂不说,还出了这一身的汗。”
察合台长长地吁出一口气:“九九藏书谁让你的好奇心那么强!我的天,父汗要是再不消气,非把我骂晕过去不可。”
他夸张的样子逗笑了窝阔台和拖雷。
“二哥,说真的,大哥怎么没跟你们一起回来?”
察合台白了拖雷一眼:“你就知道惦记术赤!他当然不会回来。他诓我们分了财物,然后躲起来看我们的热闹——好戏全在他的预料之中。”
窝阔台阻止二哥:“不怨大哥,要怨只能怨我们自己见财起意。父汗教训的没错,‘贪’的确是万恶之源。”
察合台仍不服气:“反正若不是术赤,我断不会生出此念。”
拖雷总算弄清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心里更加惦记术赤。正好父汗派他去为巴尔术送行,他顾不得休息,草草准备一番,便直奔玉龙杰赤。
叁
玉龙杰赤。术赤兄弟送别巴尔术夫妇。
目送着一行人远去,化作天际游云,圈马回返时,拖雷微微喟叹:“不99lib.知何时我们才能返回?”
术赤无语。母亲悲伤的面容蓦然浮现在脑海,他急忙按捺住涌上心头的哀愁。他再也不会回去了,他已经没有根,没有家了。
“大哥,你知道吗?军中现在思乡厌战的情绪很普遍,很严重,我拿不定主意是否告诉父汗。”
术赤依然无语。
“大哥,你倒是说话呀。”拖雷有点不快地望着术赤。怎么大哥越来越让人感到陌生了?过去他可不是这样啊。
“你要我说什么?难道父汗还需要别人来提醒吗?”术赤狠狠一夹马肚,率先走了。
玉龙杰赤正在修缮中,看得出,术赤对这座古老的城池倾注了很多心血。参观完这个著名的商都,拖雷忍不住玩笑道:“看你在玉龙杰赤这样大兴土木,就觉得你好像要永远住在这里不回去了。”
术赤心头刺痛,默不作声。
拖雷又问:“大哥,你不打算回塔里寒一趟吗?”
“回塔里寒?为什么?”术赤心不在焉地反问。
拖雷讶然注视着情冷如冰的术赤,欲言又止:“父汗……”
术赤好似没有注意到拖雷在说些什么,他端坐于马背之上,目不转睛地凝望着天际处绚烂的晚霞。
“大哥,你在看什么?”
“太阳要落了……无论多么光辉的生命也一样会黯淡,会消失……”术赤若有所思地自语。
父汗就是那夕阳吗?倘若如此,还是让我先“沉落”到山的那一边吧,这样,我依然可以接住夕阳的光辉……这样,父汗这轮太阳就会永远在我的头上闪烁……
拖雷微愣。
术赤回头审视着弟弟:“你刚才说什么?”
“我?我刚才说什么?”拖雷被问懵了,满脸困惑。
“你说父汗……”
拖雷恍然。父汗的愤怒重新浮现在脑海,他很想解开萦绕于心头的一些疑问,尽管此前他并不想问。“大哥,你为什么要那样做?”
这句没头没脑的诘问,术赤完全明白它的意思。
然而,他无言以对。
“那天,就是你设下圈套诱使察合台、窝阔台分掉了玉龙杰赤所有战利品的那天,我头一次感到父汗老了。我指的不是肌体,是心。是心,你懂吗?从那时起到现在,我不止一次问自己,你为什么要那样做?”
术赤紧紧攥着马缰。
拖雷的声调很平静,平静得近乎呆板。
为什么?为了试试身为储君的窝阔台的定力;为了让跟在父汗身边的他们吃了苦头后能够接受教训,不致再犯同样的错误;为了……为了长痛不如短痛,父亲再不要记挂我这个不孝子……
沉默笼罩了兄弟二人。
良久,拖雷无声地叹了口气。“我知道你不会回答我。明天,我得回塔里寒了。想必你也没有什么话需要带给父汗,你自己多保重吧。”
同胞兄弟如此客气,术赤明白他已失去了最后一份值得珍重的情感,一时竟觉百感交集。
拖雷,拖雷,总有一天,你会明白我的良苦用心。
拔都奉命送拖雷出城。叔侄感情一向亲密,拔都试图挽留四叔:“您就不能多待几天吗?姑姑、姑父刚刚离开,侄儿还没抽出空陪您到处看看呢。”
“以后吧。对了,拔都,你父王最近……是不是身体不大好?”
犹豫片刻。
“四叔别担心,父王他……无甚大碍。”拔都违心地回道。他不能不佩服父王的精细,父王居然料到四叔会这样问他。
“那就好,那就好。”拖雷同样言不由衷。
叔侄并辔而行。拔都心情沉重,欲言又止。最近,父王的健康每况愈下,经常咳血,拔都很想将真实情况告诉四叔。可是,如果四叔知道了父王的近况,祖汗就会知道,父亲一再叮咛他们兄弟,绝不可以让祖汗担心。
“拔都,有机会去看看祖汗,祖汗很想念你们。”
“侄儿会的。侄儿也很想他老人家。四叔,请代父王和我问候祖汗。”
叔侄黯然相对。有时,分别即永别。战争缩短了生与死的距离,却又无限地拉长了分与聚的距离。
肆
一二二一年夏,成吉思汗率领大军来到战略高地巴米安城北部的山区避暑,准备从那里继续向南挺进。
速格纳黑所率二万阿力麻里将士与成吉思汗的“怯薛军”紧紧相随。在遣巴尔术返回畏兀儿后,成吉思汗又相继遣阿力麻里、哈赤鲁两支军队回返。哈赤鲁国王阿尔思阑近来水土不服,腹泻难愈,只好接受成吉思汗的劝告,在夏初与成吉思汗话别。速格纳黑却无论如何不肯从命。自扈从西征以来,他学到了许多东西,也赢得了荣誉,他早就决定坚持到最后的凯旋。
婉嫣当然更不愿意先行东返。她只有留在祖汗身边,才能稍稍放下悬着的心。
但凡得空,婉嫣必到祖汗的营中探望祖汗。对祖孙俩来说,能够亲亲热热地说会儿话,逗弄逗弄出生在花剌子模,正在牙牙学语的婉嫣的次子,已经算莫大的享受了。
山中凉风习习,满目幽绿,大队人马在这里扎营。南图赣征得祖汗同意,赶到阿力麻里宿营地看望婉嫣。战事频繁,姐弟能够见面的机会实在少得可怜。
南图赣今年十七岁了,皮肤晒得黑黑的,一举一动都像一只敏捷的山豹。由于自小与婉嫣一处长大,他与婉嫣最亲,彼此鲜有拘谨。
凭着印象很快找到婉嫣的寝帐,南图赣蹑手蹑脚地推开了门,想给婉嫣一个惊喜。帐中只有婉嫣一个人,她正背对着门,弯腰从箱里翻找着什么东西。南图赣不出声地走到她的身后,伸手蒙住了她的眼睛。
只听一藏书网声尖叫,南图赣的双手猛地被甩开了。定睛望去,哪里是婉嫣?分明是位陌生的少女。
只是那背影何其相似……南图赣惊呆了。
“你是谁?你要干什么?”少女捂着发红的面颊,又羞又怒。
“我……我……”南图赣赧颜无地,舌头也好似短了一截。
“你快说!你再不说,我要喊人了。”
“别!别!千万别……姑娘,我是来找人的,我不是故意的。”南图赣边说边向后退去,“我这就走,我马上走。”
“你找谁?”
“我找婉嫣。对不起,姑娘,对不起……”慌乱中,南图赣绊在了门槛上,仰面朝天摔到地上。
少女捂着嘴笑了,笑得极为开心。
南图赣爬起来,落荒而逃。
有了这次教训,南图赣再不敢造次,打听清楚了,才敲开婉嫣的帐子。帐中除了婉嫣、速格纳黑外,还有一个素未谋面的青年。
婉嫣惊喜万分地让进弟弟:“南图赣,你来得真巧。我来给介绍一下,这位是你姐夫的二弟古克,他今天刚到。”
月前,布扎尔夫人派次子古克率一千阿力麻里将士前来接回孙子,同时向成吉思汗献上四百匹骏马。
南图赣腼腆地向古克致意,古克不容分说将他拉至身边坐下。“你就是南图赣?常听大哥、大嫂说起你,没想到你小子长得这么精神。”
古克的亲热使感情不习惯外露的南图赣十分尴尬。“孩子呢?”他环视着帐中,掩饰地问姐姐。
“在你二嫂嫂那里睡着呢。”
古克拍了拍南图赣的肩头:“小子,我带来两匹烈马,你有没有兴趣跟我去瞧瞧?你若驯得服,我送一匹给你。我说,小子,都是自家人,你随便点儿好不好?”
南图赣哭笑不得。听古克说话的语气,就像他俩已经认识多少年了。
婉嫣取过酒壶,为三个男人斟满酒:“你们先聊着,我去把弟妹和妹妹都接来,再弄只烤肥羊。今晚,我们全家人好好聚聚。”
哪里有古克,哪里就不会有冷清的时候。古克天生闲不住,连说话也不肯安安静静地坐着说,不时走来走去,或者拍上南图赣一巴掌。南图赣心里直发怵,每当古克走近他,他全身的神经都会随之绷紧。
速格纳黑冲弟弟使了半天眼色,古克都丝毫没有察觉,依然是老样子。最后速格纳黑实在忍不住了:“古克,你就不能坐着说话?”
南图赣暗笑。
比起古克来,速格纳黑算是稳重多了。不过,南图赣倒很喜欢古克。古克对南图赣也一见如故,谈得十分投机——尽管大部分时间都是他一个人在那里说。
速格纳黑在南图赣面前很少开口,他甚至比南图赣更拘束。他始终弄不明白南图赣为什么对他的成见根深蒂固?
婉嫣去不多久,和另外两位年轻女子一同回.99lib.来了。大帐里刹那间仿佛盛开了三朵娇艳的鲜花。
南图赣呆望着他刚刚见过的那位少女。少女瞟了他一眼,忍不住一笑,南图赣慌忙移开视线,惭愧极了。
“南图赣,你来。”南图赣乖乖走到婉嫣面前。
“这是你二嫂嫂。这是依芙……你们俩同岁,姐还真不知道你们俩谁大呢……你就叫她依芙吧。”
南图赣没敢看依芙。想起不久前发生的那一幕,他就不好意思。
古克说到做到,吃过饭后,拉着南图赣去看他带来的两匹未经驯服的烈马。依芙好奇,非要跟着他们一同去看驯马。
南图赣一眼看中了两匹马中通身雪白的那匹,不消一顿饭的工夫,便将它驯得服服帖帖。他的敏捷与机智令古克、依芙钦佩不已。
小住数日后,南图赣要回自己的军队了,婉嫣让古克和依芙去送他,兄妹俩一直将他送出营外。
两个一见如故的青年依依话别,互道珍重。最后,南图赣来到依芙面前,“依芙,以后有机会,跟婉嫣一起来玩吧。”
“我会的。”依芙突觉心中依恋难舍,急忙垂下了头。
南图赣亦有同感,注视着依芙呆了半晌.99lib.,满腹知心话却不知从何说起。
古克原本谙熟男女之情,眼见两个人如此,心中已知八九。但因南图赣生性古板、腼腆,又不便借机打趣。
南图赣竭力克制住油然而生的柔情,最后深深地望了一眼依芙:“攻下巴米安,我再来看你们。”
“你多保重。”依芙殷殷叮咛。
南图赣点头,飞身跃上马背。
依芙目送着他远去的身影,泪水渐渐盈满了眼眶。古克凑近妹妹小声说:“难怪这回你非要跟我一起来花剌子模——原来是因为你知道有人等你。”
“呸!”依芙红了脸,啐道,“你少说两句行不行?就你什么都懂。”
古克得意地笑笑:“那当然。这方面我经验最丰富,大哥不是还跟我学了几手才……”说到这里,他蓦然顿住,脸色微微变了。
依芙不理他,催马离去。古克目送着她,自言自语:依芙,你是幸福的。毕竟,在你开始爱的时候,遇到的是自己所爱的人……
你是如此,我呢?
伍
在山中度过了炎热的夏季,成吉思汗挥军南下,直取巴米安城堡。
巴米安城堡高高屹立在查理戈尔戈拉高地上。城内守军凭借险要的地势,决心与蒙军血战到底。
城上飞箭似蝗,流矢如雨,蒙军被阻在城下。
蒙军第一次进攻被击退了。南图赣和速格纳黑在组织第二次进攻时看到了对方,也仅仅来得及对了下目光而已。速格纳黑指挥士兵迅速抢占了一个地势较高的土丘。箭矢呼啸着从他耳边掠过,几十架投石机和火炮很快安放好了。
突然,速格纳黑听到一声尖利的呼喊:“快——闪——开——”
一切都发生在短短的瞬间。
速格纳黑尚未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就见一个年轻战士挺身挡在了他的面前。接着,战士身九九藏书体晃了几晃,栽到马下。
速格纳黑如同被惊呆一般,任箭雨零落四周,一动不动。
“小王爷,小王爷……”南图赣的侍卫从地上抱起小主人,将他横放在马鞍上,迅速驰向后方安全地带。速格纳黑猛地清醒过来,发疯般地随后追去。
箭,从后面穿透了南图赣的胸膛。他被侍卫轻轻抱下来,放在地上。速格纳黑扑跪在他的身旁,紧紧握着他的双手,不知是惊是愧是悲是痛。
南图赣缓缓睁开眼,无力地笑了:“姐夫……一直没叫过你姐夫,对不起。过去,我总恨你抢走了我最爱的姐姐,可后来……我不恨你了,我早不恨你了。好好保护婉嫣,好好……爱她……”
“南图赣,”速格纳黑的泪水涌上嗓子,声音哽住了,“都怨我……”
“不……祖汗来了……”南图赣看到了闻讯赶来的祖汗,眼中蓦然闪过一道喜悦的光芒。
“南图赣,你要紧吗?”成吉思汗抱住孙子,细细审视着他的伤口,不祥紧紧攥住了他的心,“快去请大夫!”
“祖汗,”南图赣焦急地扯住了他的衣袖,“不用了,来不及了……祖汗,看着我,别离开我。”
“南图赣,祖汗不离开你。”
南图赣面色如纸。“祖汗,别难过。我……”他声息越来越微弱,“祖汗……保重……”话未说完,头便无力地滑向了成吉思汗的臂弯。
“南图赣!”成吉思汗将孙儿紧紧搂在怀中,痛不欲生地嘶喊着。
许久,他慢慢放下孙儿,回望着高高的巴米安城,充血的瞳仁里喷射出吞没一切的怒火。
“给我——杀!一个也不要放过!”他伸手摘去头盔,狠狠摔在地上。
“杀!”他亲负矢石,指挥部队将所有的弩炮、投石机、投火器和火炮对准了巴米安的城墙。
“杀!”受他的怒气感染,蒙军将士将满腔仇恨都集中在巴米安守军身上。
不出半天,巴米安城即被攻克。蒙军将士登上云梯,争先恐后拥入城内,开始执行成吉思汗的命令:杀掉所有的人和动物,摧毁所有的房屋建筑—?99lib.—不取一人一物,不留一瓦一土!
巴米安城在成吉思汗的痛苦中化作了废墟。
成吉思汗伫立于城外,注视着城内熊熊燃烧的大火,取而代之的却是刻骨铭心的空虚。
孙子走了,任他有天大的能力也改变不了这个事实。孙子,他最心爱的孙子,就这样走了。他还那么年轻,往日绕膝依依的情景还历历在目,可他竟匆匆地走了。这一藏书网切都怨谁?怨谁?
南图赣被葬在城外的松林中。成吉思汗仍然无法接受这一现实,好像心爱的孙子还活着,正迈着矫捷的步伐向他走来。“祖汗,祖汗”,耳边依然萦绕着孙子的呼唤,他无法相信那竟是最后的声音……察合台尚且不知这个噩耗,他另有使命尚未归来,到时,他该如何对儿子讲明?
博尔术匆匆来到成吉思汗身边。“大汗,您要节哀。”这是他此时此刻唯一能想出的话语了。
成吉思汗拼命抑制着内心的灼痛:“博尔术,你通知各军将领,暂不要将南图赣的死讯传播出去,察合台那里……待时机合适,我自对他言明。”
“喳。”博尔术领命,黯然退下。
速格纳黑不顾一切地冲到成吉思汗面前,扑跪在地,悲伤中充满了深切的自责:“祖汗,都怨我!都怨我!南图赣如果不是为了救我,又怎么会……为什么不让我去死呢?”他自怨自艾。
成吉思汗俯身将他拉起,艰涩地说道:“速格纳黑,你要好好安慰婉嫣,这个打击对她太大了……”
“祖汗……”
“孩子,别忘了南图赣。”
只此一句,成吉思汗再也说不下去。他缓慢地转身走了,速格纳黑泪眼蒙眬地注视着他骤然间变得佝偻的身躯,内心愈觉空虚迷茫。
天近傍晚,成吉思汗步履沉重地来到安葬爱孙的山谷。
天上没有一丝风,夕阳留下最后一抹红,浮云片片,片片哀愁。成吉思汗突然停住脚步,他看见新起的墓前伫立着一个少女。
少女双手蒙着脸,肩头剧烈地颤动着。无声的悲咽往往比撕心裂肺的哭声更令人心碎,成吉思汗不由双目濡湿。
大概是他弄出了什么响动惊觉了少女,她惊慌地回过头来,看见是他,才轻轻松了口气。
她的眼睛红红的,面颊上挂着尚未擦干的泪水。她的脸上尚且带着几分稚气,与南图赣的年龄相仿,一身银灰色的短袍,梳得整整齐齐的发辫搭在腰际,显然,她还是个尚未出嫁的姑娘。
“姑娘,你是谁?叫什么名字?你也认识南图赣吗?”成吉思汗轻声问,声音中充满了暮年的苍凉藏书网。
“我……我叫依芙。”少女低声回答,然后转过头,回视着南图赣沉睡的地方,“我是南图赣的好朋友,他答应过我攻下巴米安就来看望我,可是,他食言了。不过我不怨他,我可以来看他啊。”
依芙……成吉思汗默念,好像听说过。“我是南图赣的祖汗。”
“我知道——我猜到了。”
“姑娘,你是什么时候认识南图赣的,能告诉我吗?”
泪水无声地流过99lib?少女的面颊。“我们认识的时间很短很短。那天他去看望大嫂,只有那么一次,我都不知道他是否还会记得我……”
成吉思汗若有所悟:“你是速格纳黑的妹妹?”
少女点点头:“过几天,我就要回阿力麻里了。我知道等我走了之后,就再也不会见到他了。”
“好孩子,有的人虽然见不到了,却会永远活在我们的心里。南图赣从小到大都是个脾气古怪的孩子,见了女孩子很腼腆……”成吉思汗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说这些,但少女完全理解。
她坚强地抹去泪水:“祖汗,请允许我叫您一声祖汗行吗?把您的剑借我用用。”
成吉思汗微微一愣,解下宝剑递在她的手中。
少女回剑割下青丝,将它装入随身带来的香袋中。她凝视着香袋。南图赣,让它陪伴着你,让我的心陪伴着你,这样,你就不会太寂寞了。
她用宝剑挖开坑,将香袋埋了进去。
成吉思汗无言地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老泪纵横。
少女祈祷完,抬起头来,温柔地请求:“祖汗,送我回营好吗?”
“好的,孩子,祖汗送你。”
月光如霜,洒在携手相随的一老一少的身上。
陆
察合台三兄弟完成任务,回到了父汗身边。一连几天,每说到南图赣,成吉思汗都托辞南图赣另有使命,搪塞了过去,察合台也就不疑有他。但此事终究瞒得了一时,瞒不过一世,几天后,成吉思汗找了个机会留下三个儿子与他同桌进餐。
席间,成吉思汗的脸色十分阴沉,三个儿子心中惶恐,谁也不敢做声。四个人沉闷地吃着饭,过了好久,成吉思汗抬起头,锐利的目光扫过儿子们的脸,似伤感又似责备:“你们现在一个个手握兵权,越来越不把为父放在眼里了。恐怕过不了多久,我就再也指挥不动你们了。”
这番话说得兄弟三人莫名其妙。察合台见父汗的眼睛一直九九藏书
紧紧盯着他,突然想起攻打玉龙杰赤时他们三兄弟私自瓜分财物一事,那件事的确是他做过的最愚蠢的一件事。他慌忙离座跪倒在地:“父汗,前次分抢战利品之事,儿臣早已知错,决不会重犯。还望父汗相信儿臣。”
成吉思汗冷冷地哼了一声:“那是小事。不过,小中见大,你们敢公然违抗我的命令,分明是觉得我已老朽不配指挥你们。”
窝阔台、拖雷都坐不住了。
父汗既然说“你们”,显然也包括他们俩。兄弟二人正欲起身,成吉思汗不易觉察地对他们俩摇摇头。窝阔台已知南图赣战死之事,他恍然悟到父汗的真实用意,急忙拉住拖雷,兄弟俩呆坐不动。
察合台犹如芒刺在背,又急又愧:“儿臣死也不敢违抗您的任何命令!九九藏书儿臣若有半句谎言,情愿死在……”
“胡说!住口!”成吉思汗怒道。
察合台吓得不敢再往下说了,心中却是委屈至极。如果这个时候他可以将自己的心掏出来给父亲看,他也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掏出来的。
成吉思汗默默俯视着儿子,努力克制着翻滚的心潮。过了好一会儿,他将语气放得缓和了一些:“你当真再不会违抗我的命令吗?”
“儿臣对天起誓。”
“如果我让你做件事呢——”
“儿臣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如果我让你做的事很难呢?”
“无论有多难,儿臣也会唯父汗之命是从。”
窝阔台兄弟再不忍心看虔诚起誓的哥哥,更不忍心看强作欢颜的父汗。
“既然如此,好了,你起来吧。”
察合台听父汗说话的语气已毫无怪他之意,紧张的心情顿时松快了一些,他谢过父亲,这才回到自己的座位坐下。
成吉思汗示意拖雷给他二哥斟酒。察合台端起酒杯,成吉思汗看着他说道:“我告诉你,南图赣已战死,你休得悲伤哭泣,乱我……我……我军心!”
不啻一个晴天霹雳,杯中酒泼出了大半。
有那么片刻,察合台的大脑中一片空白。后来他清醒过来,见父汗正盯着他,下意识地将杯中残余的酒喝干了。握着酒杯的手不住地颤动着,由于拼命克制自己,身体也随之轻轻颤抖起来。“儿臣遵命。”他近乎机械地说。
成吉思汗急忙移开视线。只有在避开儿子目光的刹那,他的脸上才流露出内心深切的怜悯。“如此,我也可放心了。”
世上大概再没有比这更让人难以忍受的场面:察合台紧紧攥着空酒杯,似乎放开它,他的精神就会崩溃……
“父汗,南图赣……怎么死的?”
成吉思汗低沉缓慢地叙述了南图赣战死的经过,他最后说:“南图赣是个好孩子,他很英勇。”
察合台的脑海中蓦然浮现出巴米安冒着青烟的废墟和废墟中的死寂——其实,父汗的痛苦比他更深更重!
“父汗,”察合台低声说,“儿臣可否先告退一会儿?”
成吉思汗点头。
一踏出帐门,察合台的泪水便止不住夺眶而出。他在帐外空地稍站片刻,当他重新返回父汗的大帐时,除眼眶微红外,神态异常安详。见儿子已很好地控制住了自己,成吉思汗无声地叹了气。
柒
札兰丁出现在哥疾宁的消息多少冲淡了一些数日来一直笼罩在中路军大帐中的愁云惨雾。
札兰丁在哥疾宁纠集了一支约有七万人的庞大骑兵,又派“铁王”灭里驻守附近山区各个要塞。成吉思汗闻讯后,当即派义弟喜吉忽率四万人先行赶往哥疾宁。
昏聩无能的沙王却生了札兰丁这么个勇武刚强、百折不回的好儿子。自札兰丁继承父位以来,成吉思汗才在花剌子模遇上了强劲的对手。
札兰丁在哥疾宁城掌握的七万骑兵,半数以上是突厥雇佣军,其余则是阿富汗土著兵。札兰丁虽成功地将他们拢至麾下,但对能否长期维持现状心里丝毫没底。有种人可共享乐,不可共患难;有种人正相反,可共患难,不可共享乐,这两种人都不能长久,札兰丁深知这一点。
对于成吉思汗,札兰丁始终不敢掉以轻心。一方面,他恨不能手刃这个将他美丽的国家置于恐怖深渊的恶魔;另一方面,又不能不佩服这位蒙古大汗的用兵如神。他明白,若想重新振作起士气,只能靠胜利。
侦知蒙军先头部队正向哥疾宁方向进发,札兰丁.99lib.在八鲁湾摆下战场。
经过一整天的厮杀,双方未分胜负。夜晚鸣金收兵,喜吉忽因己方人数明显处于劣势,大部队又接续不上,内心忧虑,反复思考后,设下一计。
翌日天明,双方军队亮出队形。札兰丁手下将领忽见蒙军密密麻麻,比昨日多出一倍,以为蒙军后援已到,不免心虚,建议退回城堡,以静制动,以守为攻。
札兰丁用心观察对方营阵,心知有异,喝令言退者斩。全军严阵以待。
喜吉忽指挥部队冲击札兰丁军左翼,被左翼用箭射退。札兰丁见蒙军人数虽众,进攻反而拖沓不力,料知喜吉忽的所谓“援军”,不过是些草扎的假人,借以虚张声势而已。
蒙军向札兰丁军营地发动了第二次进攻。
待蒙军迫近,札兰丁命士兵吹响号角,札兰丁军潮水般地冲杀过来,迅速将蒙军分割包围了。喜吉忽情知疑兵计已破,己方伤亡惨重,急命突围。他以军旗为号,强行杀开一条血路。
札兰丁率部紧追不舍。
溃败中,又有部分蒙军将士坠入沟涧,被生俘者更是不计其数。这一番追杀,直追到金乌西斜,札兰丁方勒住战马,指挥大军押着俘虏凯旋了。
西征以来,八鲁湾之役是蒙军打的唯一一次败仗,喜吉忽仅带少数残兵败将狼狈地逃出了八鲁湾。
成吉思汗率主力正在途中,喜吉忽径直来到汗兄马前,跪请战败之罪。
成吉思汗不动声色地命他起来:“你直到今天都只习惯于胜利,殊不知战争瞬息万变,因常胜滋生骄意,必以败北告终,你须牢牢吸取此次教训。”
成吉思汗仅仅说了这么多,其实内心焦灼万分。
他们所面临的问题不在于吃败仗本身,而在于这次失败会使将士们士气低落。此外,札兰丁的胜利还会使花剌子模许多被逼降的城市重新举起反旗。成吉思汗不及驻营,亲率大军向哥疾宁昼夜疾进。两天两夜的急行军将士们都没有下马做饭的时间,只能在马上嚼些肉干充饥,在马上打个盹解乏。
经过八鲁湾战场时,成吉思汗要喜吉忽讲讲当时两军对垒的情况。喜吉忽不敢隐瞒,如实禀报,成吉思汗闻言责备他不善于选择有利地形作战,并给将领们讲解了如何根据敌人布阵而选择地形。他指出:喜吉忽在两军有过厮杀而胜负未分的情况下使用疑兵计,已是示弱于敌。既用疑兵计,便应考虑周全,做到进可攻,退可守,进退自如。所谓.99lib.进可攻,是要进攻时不会被敌人分割包围;退可守,是计破后又可从容退却。用计之初却不预先察看地形,不按有利地势布阵,可谓错上加错,焉能不败?
喜吉忽和众将受教,心悦诚服。
蒙军一路来到哥疾宁城下,见城中毫无动静,方知札兰丁已弃城而去。
札兰丁既然大获全胜,为什么还要弃城不守呢?成吉思汗大惑不解,原来在这几日里札兰丁的部队接连发生了几个变故。
与形同一个整体的蒙军相比,札兰丁最缺少的就是拥有一支直接听命于他,并对他忠心不二的军队。
在特殊情况下纠集起来的联军,在任何情况下都可能分崩离析。八鲁湾之役无疑是振奋花剌子模民心士气的一场大胜仗,可这场胜利竟意外导致了哥疾宁联军的分裂。
札兰丁率大军凯旋后,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处置蒙军俘虏。就对敌人残忍冷酷而言,札兰丁比起成吉思汗有过之而无不及。他命士兵当着他的面将铁钉钉入俘虏耳中,听着俘虏痛苦的惨叫,他和手下将领哈哈大笑,引以为乐。经此折磨,俘虏尽数奄奄一息,于是札兰丁传命摆上酒席,一边纵情欢歌,一边“请”俘虏饮刀,直至次日天明,一场闹剧才告结束。
第二天札兰丁大军在哥疾宁城中休息一天,无事。
事情坏就坏在第三天分配战利品上。
札兰丁得到其中大部分,众人尚无异议。岂料突厥军将领额明和阿富汗土著军将领阿格剌黑为争夺一匹罕见的黑骏马起了争执,两人直打到札兰丁面前。札兰丁根本未放在心上,只略略解劝几句,便对此事不闻不问了。
殊不知许多不起眼的小事往往会埋下祸根。
马最后被额明夺走了,札兰丁又未能及时给阿格剌黑以应有的补偿,这使阿格剌黑羞恼之余萌生了异心。
札兰丁是有过机会的,却让机会轻易地从指缝中溜走了。从这事上也能看出,札兰丁不乏勇气,也具备卓越的指挥才能,可是缺少成吉思汗那种高瞻远瞩的政治素质和宽广诚信的心胸,而且为人太过贪吝。他一次次败给成吉思汗,说到底,绝不仅仅是客观因素使然,他个人的局限性也是关键因素。
阿格剌黑当夜率领本军弃城而去。接着,另一位突厥军将领也率本部不辞而别。就这样,五万大军(在与喜吉忽的战斗中,联军损失两万余人)在一夜之间走掉了大半,留下来的额明见好好的一支军队突然四分五裂,情绪悲观,也无心跟着札兰丁走下去了。不过,他还算讲义气,离去之藏书网前,向札兰丁说明了一声。札兰丁至此方悔处事不当,无奈,命灭里引军与他会合,向申河方向撤退。
成吉思汗料知札兰丁除了退往印度再无其他退路,遂率领大军紧紧追赶,数日后果然在申河岸边追上了札兰丁。札兰丁万万没料到蒙军来得如此神速,渡河已来不及,只得依岸匆忙摆开战场。
时值凌晨。成吉思汗将军队分做数列,以偃月阵形将札兰丁和灭里团团围定。札兰丁仍将队伍分作两翼,左翼由灭里率领,右翼由他亲自指挥。
喜吉忽急于将功折过,不等成吉思汗下令,一马当先跃入左翼阵中,寻到“铁王”灭里厮杀起来。
灭里不愧为花剌子模数一数二的勇士,与喜吉忽战了个棋逢对手。蒙军报仇心切,越战越勇,左翼不久被冲个七零八落。灭里眼见败局已定,心中着慌,稍一不慎,被喜吉忽一枪刺中胛骨,幸好有盔甲保护,伤得不算太深。
札兰丁眼见灭里渐渐不支,有心助他,边打边向他靠近。这边曲出觑得准确,赶上前拦腰给了“铁王”一刀,“铁王”不及躲闪,惨叫一声,栽于马下。他用尽最后的气力向札兰丁喊道:“札王,快走!只要你活着,花剌子模就有希望……”
挚友的阵亡使札兰丁悲愤交集。蒙军的包围圈越缩越小,成吉思汗意欲活捉札兰丁,禁止放箭,札兰丁奋勇抵抗,一直坚持到中午。
身边的人不断死去,札兰丁本人被逼到河岸。下面是两丈多深的陡峭崖壁。正在这时,札兰丁突然看到了跃马敌阵的成吉思汗,好似一尊天神,更好似一个恶魔。札兰丁撇下了身边的敌人,挺枪向成吉思汗冲去。成吉思汗勒马横刀,准备迎战,进攻中的蒙军因这小小的意外而稍有停顿。
札兰丁要的就是这个,当即虚晃一枪,敏捷地换上从马,手执军旗,直奔岸崖,连人带马跃入河中,泅水逃生。
蒙军追到岸边,欲向河中放箭,成吉思汗却迟迟没有下令。札兰丁登上对岸后,还示威性地向成吉思汗挥挥手中大旗,成吉思汗则感慨万端地目送他纵马远去。
成吉思汗指着札兰丁远去的背影,对围到身边的三个儿子说:“我之所以放札兰丁一条生路,是因其虽败犹荣,不失为军人表率。为父者,若有如此英勇果敢之子,当是莫大幸事。札兰丁值得你们学习。花剌子模只因有了札兰丁,才不愧为‘勇者的中心’。”
壹
在八鲁湾度过了夏季,秋天,成吉思汗率部准备返回河中地区。这期间,饱受鞍马劳顿和思乡之苦的忽兰妃一病不起,撒手西去,令成吉思汗悲痛不已。成吉思汗亲将爱妃沉入了冰河河底。征服者在得到的同时,也失去了许许多多更为宝贵的东西,但他钢铁般的意志并未因此有所动摇。
与呼罗珊地区相比,河中地区所受的毁坏是比较轻的。经过不花剌时,城中保存尚好、庄严肃穆的清真寺激起了成吉思汗了解这片伊斯兰教土地以及城市经济的兴趣。
马哈木和他的儿子麻速忽主动承担起这一任务。
马哈木是成吉思汗的朋友,也是最先代表蒙古方面出使花剌子模的三名使者之一。他是个商人,同时谙熟城市管理。他的儿子麻速忽则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学者,精通法律、经济以及行政事务。
蒙军攻占玉龙杰赤后,马哈木见到了他的儿子。父子俩留下来,协助术赤在废墟上重建旧都。听说成吉思汗已返回河中地区,麻速忽便以学者固有的执着和道义,希望阻止这位蒙古大汗继续摧毁城市文明。
成吉思汗十分热情地接待了他们。
接下来的许多天,成吉思汗花费了不少的精力学习马哈木父子为他讲解的课程,诸如如何保护城市,如何利用税收获得大量财富,如何发展商业、手工业,确保经济的繁荣带来国库的充实等等。麻速忽甚至不加掩饰地将蒙军一味劫掠比作杀鸡取蛋,指出这无疑是种短期、短视、自取灭亡的行为。对于他的直率,成吉思汗非但不以为忤,还深表赞赏。授课完毕,成吉思汗当即聘请了麻速忽在蒙古宫廷担任要职,配合蒙古委任的行政官员管理河中地区。
从不了解和摧残定居国家的经济文化到自觉自愿地适应和接受这种经济文化的影响,马哈木父子不能不暗叹于成吉思汗的文化潜质和求知欲。
麻速忽走马上任前,成吉思汗设宴款待了马哈木父子。数日来只有这次谈话摆脱了事务性的教与学,转入家常问答。
成吉思汗问起玉龙杰赤的复建情况,麻速忽对大太子为此付出的种种努力赞不绝口。成吉思汗于是又问术赤是否经常督促所有复建工程,麻速忽回答:“大太子一般不来,不,基本上不来。但拔都小王爷经常与我们在一起。小王爷谦逊好学,英明果断,在玉龙杰赤很受尊重。”
成吉思汗怀着爷爷所特有的喜悦倾听着麻速忽对孙子恰如其分的评价,不过他更关心儿子的近况:“大太子近来身体如何?”
马哈木还没想好怎样回答,麻速忽已经回道:“大太子只召见过我们一次,询问工程进展的情况。不过,据小王爷说,自进驻玉龙杰赤以来,大太子的精神和心情都比以前好了.99lib.许多。”
成吉思汗好似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不觉皱起眉头。术赤到底想干什么?难道儿子真的想要反对他?就因为他“杀人太多”了?
见成吉思汗的脸色蓦然有些阴沉,马哈木惴惴不安。他在蒙古居住多年,对流传于草原的种种传言素有耳闻。“大汗,大太子的笛子吹得堪称一绝,麻速忽只听过一次,至今念念不忘。”他竭力想用别的话题打断成吉思汗的思路。
这招果然见效。成吉思汗的脸上微露惊异:“你们也听过?”
“那日臣父子随小王爷前去拜望大太子,听到大太子房中传出笛声,没敢立刻进去,一直站在门外听完。事后小王爷告诉我们,大太子最喜欢也总吹这支曲子。”
“什么曲子?”
“好像叫《神鹰曲》。”
“哦……”成吉思汗的神情豁然开朗,“他从小就特别喜欢这支曲子的旋律,可惜连我也难得听到他吹笛子——你们算是很有耳福了。对了,你们是否急于返回玉龙杰赤?”
“如果大汗没有其他事,臣等准备这几日就动身。”
“那好,我的孙女婉嫣正要回家探亲,我打算让她与你们同行。”
婉嫣来到祖汗的大帐。
自忽兰妃病逝,她几乎每天都来探望祖汗。往日亲昵欢快的气氛早已荡然无存,爷孙俩的谈话都必须极其小心才能避开对忽兰和南图赣的回忆。望着祖汗日渐憔悴苍老的面容,婉嫣备觉凄楚。
“祖汗,我和速格纳黑商量好了,等这次我们从玉龙杰赤探亲回来,就准备搬来与您同住。”
“嫣儿,祖汗如何不知你和速格纳黑的一片孝心?可是,速格纳黑毕竟是一军统帅,他如何能离开自己的军队?”
“他打算将军队交给古克指挥。其实,古克很有指挥才能九九藏书,也熟稔军中事务,将军权交给他,祖汗大可不必担心。”
“你说古克吗?”
“对,他是速格纳黑的弟弟。古克还没有见过祖汗呢,在他接掌军队之前,我想让祖汗见见他。”
“祖汗知道古克是速格纳黑的弟弟。祖汗是突然想起了依芙姑娘,想必她此时已经回到了阿力麻里。”
“依芙是个好女孩,美丽、善良、痴情。如果南图赣还活着,她和南图赣应该是很好的一对,只可惜……”婉嫣说不下去了。
成吉思汗黯然神伤。
婉嫣见自己不经意地又戳破了那在祖汗和她的心中都难以愈合的创痛,十分不安。“祖汗,我这次回家,您有话要交待父王吗?”
“如果可能,让你父王回来一趟吧。一晃,祖汗已经两年多没见到他了。不瞒你说,祖汗……真的很想他。”
婉嫣急忙垂下眼睛,强忍住满眶泪水。坚强自尊的祖汗说出这样的话来绝非易事,倘若不是无可.99lib.遏制的思念,祖汗必定永远不会对她说的。
“您放心,我一定要父王回来看你。”她低声说,其实说什么她自己也没听清。
果然,成吉思汗没注意:“嫣儿,到玉龙杰赤后不用急着回来,好不容易回去一趟,多陪陪你父王、额吉。”
“我听您的,祖汗,”婉嫣控制不住地扑进祖汗的怀中,难过地注视着祖汗,“我真希望自己永远长不大,祖汗也永远不会藏书网老。”
成吉思汗温情地轻抚着孙女的肩头,笑了:“傻孩子,哪里能够……”
贰
婉嫣怎么也没想到她与父王的见面会如此痛苦,她实在无法原谅父亲的绝情。
一家人好不容易团聚,达兰高兴地为女儿、女婿张罗了一桌丰盛的酒席。开始时的气氛还算融洽,不愉快是由于婉嫣提出要父母兄弟回去看看祖汗引起的。拔都最先表示赞同,他早就想见祖汗了。
然而,那个最关键的人物始终默不作声。
婉嫣想起临行前祖汗对她说的话,对父亲的冷漠愈觉伤心。她痛切地问:“父王,您到底回不回去?”
术赤摇摇头,淡然地说:“为父尚有一些琐事未了,等以后吧。”
“您已经两年多没见祖汗了,是否知道祖汗现在如何了?”
术赤一怔,抬头直望着女儿。从那双美若星辰的眸子中,他看到的是一种深深的伤感和失望。
“您自始至终没有一个字问到祖汗,您……您……”婉嫣再也找不到合适的字眼来表达自己的心情,索性直说了,“您太冷酷无情了!”
“婉嫣!”达兰惊慌地望着丈夫失去血色的脸,忍不住怒斥女儿,“你怎么可以这样对父王讲话!”
婉嫣泪眼婆娑:“您要我怎样做?我想做个好女儿的,可……可我做不到。额吉,女儿不孝,您就权当从没生过我这个女儿吧。也许这样,我们彼此还可以少些牵挂……”
达兰的眼中落下泪来:“女儿,不是这样。额吉……”
拔都拦住母亲的话头,冷冷地:“额吉,您无权要求姐姐什么——姐姐何曾属于过这个家?”
婉嫣深切地望着弟弟,毫无怨责。
胸怀大志、英姿勃发的弟弟是可以令她这个姐姐自豪的,倘若不是想到祖汗的失望,她断不会如此让大家扫兴。
目光触到额吉哀伤的面容,她的心软了。可父王的无情仍然强烈地刺痛了她,思前想后,她慢慢站了起来,两行热泪潸然而下:“对不起,额吉,女儿真的很抱歉.99lib.
。女儿还需收拾一下东西,先告辞了。”
“不!”达兰一把抱住女儿,“不……女儿,额吉不会让你走的。”
拔都还想说什么,被父王用严厉的目光制止了。速格纳黑惊惶失措地看着这出人意料的一幕,如坐针毡。所有人当中,只有察如尔镇定如常,或者说,只有察如尔能理智地看待眼前发生的一切。
平心而论,察如尔一直十分喜欢和看重婉嫣。婉嫣温婉而又刚强,被迫说出绝情的话也是出于对父亲强烈的不满。其实拔都说的没错,婉嫣早就不属于这个家了,她属于她所深爱的祖汗、奶奶。对父母她更多是一种血缘之爱,远不及对祖汗和奶奶那种发自肺腑的敬爱。倒是做父母的割舍不下对亲生骨肉的眷爱,丈夫的内心深处也是极其钟爱这个女儿的……可惜,婉嫣虽聪明,偏偏?99lib.不能领会这个。
酒宴不欢而散。
回到卧房,婉嫣平静地收拾着刚刚打开的包裹。速格纳黑想埋怨她几句,又不忍心,靠在门边愁容满面。
“你怎么了?”婉嫣回头见丈夫神情有异,不由惊讶地问。
“婉嫣,我们真的明天就走吗?”
“刚才的一切你也看到了,你觉得我还能再待下去吗?”
“也许我不该问,父王为什么执意不肯去见祖汗呢?”
“也许因为他不是……算了,无论什么原因,我都不想原谅他。”
速格纳黑不自觉地叹了口气。
达兰放心不下女儿,几乎一宿不曾合眼。第二天一早,天方麻麻亮,她便派了一个女仆去请女儿、女婿。
婉嫣不愿见父王,犹豫着问:“他不在吗?”
“他?你是说王爷?王爷昨天下午就去了军营,现在还没回来。”
“哦……既如此,我们走吧。”
“公主,不是奴婢多嘴,你怎么也该称呼一声‘父王’啊。”
婉嫣默然无语。
“你有两年多没见过你父王了吧?你就没觉察出他哪里有变化?”
婉嫣一怔。确实,她也觉察出父王神思倦怠、憔悴异常,可……
女仆言尽于此,不愿多说,拉起她的手:“公主、姑爷,请随我来吧。夫人放心不下,还在等你们呢。”
望着母亲眼角细碎的皱纹,婉嫣不胜愧疚。母女间血肉相连的情感,又是什么可以割断的呢?“额吉,对不起……”
“不,女儿!”达兰将女儿紧紧搂在怀中,“你始终都是额吉的好女儿,额吉能理解你的心情。”
婉嫣将脸贴在母亲的脸上,梦幻般地喃喃着:“额吉,等仗打完了,女儿一定接您到阿力麻里住上一段。女儿长这么大,还没跟您一起睡过呢。有时女儿做梦都想,睡在额吉怀中是一种怎样的感觉?额吉的怀中一定很软、很暖……”
达兰早已落下泪来:“你真的要走吗?多待几天都不成吗?”
婉嫣稍一迟疑:“额吉,非是女儿固执,自汗妃去世,祖汗身边连个贴心的人都没有,祖汗年事已高,女儿委实放心不下。”
达兰再通情达理,终究难舍女儿离去。朝思暮想的团聚,难道就只有这短短一日?
门外响起了“腾腾”的脚步声,拔都推门匆匆而入。看到姐姐、姐夫都在,他的脸上顿时浮现出放心的、孩子气的笑容。“姐姐、姐夫。”他亲亲热热地向速格纳黑伸出手,如同什么事也没发生过。
速格纳黑以同样的热情握住了拔都的手。
“姐姐,父王已决定由我代他去看望祖汗。他还准备了三千匹战马要献给祖汗,等一切准备完毕,我与你们同行。姐夫,待会儿我陪你到处走走、看看,你和姐姐好不容易回来一趟,千万别急着就走。”
速格纳黑避而不答:“我还没顾上问——怎未见斡尔多?”
“父王派他清除玉龙杰赤外围的敌对力量。我和他争了半天,最后父王决定让他去。唉,待在玉龙杰赤太没劲儿了,成天跟泥瓦木石打交道,我都快会盖房子了——真无聊!不过,祖汗让父王分兵一万增援速不台和哲别将军,父王决定派我去。这次见祖汗,就是为了听祖汗面授机宜。”
速不台、哲别在马三德兰擒获太后图儿堪后,奉汗命长途追击已遁入钦察草原的篾儿乞残部,二将的战马踏入罗斯境内。经过一年多的征战,军队减员严重,不得已,二将遣使向成吉思汗询问是否撤军,成吉思汗却令术赤分兵一万北上增援,术赤将这个任务交给了儿子拔都。
速格纳黑不觉一笑。拔都其实是和父王完全不同的两种人。
达兰正欲再劝女儿,察如尔从门外走了进来。
“额吉。”婉嫣迎过去。
察如尔细心地察看着婉嫣的脸色。“怎么?还没改变主意?”她温存地问。
婉嫣不语。
“你父王——”
“额吉休要提她!”婉嫣尖利地打断了她的话头。
察如尔毫不介意地微笑着。
“额吉,女儿出言无状,还望额吉谅解。”
“额吉不怨你。不过额吉不能不说,你对你父王误解太深。”
“误解?”婉嫣冷笑,“究竟是我误解了他?还是他误解了祖汗?他身为人子,不尽子孝;身为人臣,不遵臣礼。祖汗数次召见他,他都以各种理由推诿不至。他若非冷面冷心,又岂能不知祖汗所受创痛之深?一切都是他行事在前,何来女儿误解于他?”
“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察如尔依然气定神闲。
“果有其二,额吉不妨讲来。”婉嫣的礼貌中隐含着对其父的不恭。
“你可知你父王为何昨天连夜赶往军营?”
“女儿不知。”
“你父王自进驻玉龙杰赤以来,所征赋税除用于城市复建之外,其余全部用来陆续征集了三千匹骏马,那是他的心血。若不是听说你要回来,他原本打算择日派拔都送去。他的一片苦心,又岂是单纯的‘忠’、‘孝’可表?因你坚持要走,他又连夜赶往军营,亲自安排打点一切。嫣儿啊,你哪里知道,以你父王目前的身体状况,如此奔波劳累只能让他的情形更糟。”
婉嫣怔住。她很想问问父王的病情,但想起临行前祖汗的嘱托,狠着心肠一言未发。
察如尔充满理解地凝视着婉嫣。
婉嫣没有说出的话全在目光中了:这并不妨碍父王去见祖汗一面啊。
是的,丈夫不愿让父汗看到病魔缠身的他确实只是其中的一个原因,最重要的原因恐怕还在于他根本没有勇气面对父汗。因为一旦重新面对父汗,他与过去告别、平静地度过余生的信念就会被击得粉碎,而他也就再也不可能远离往昔的痛苦和战争的阴影了。日复一日的伤害使他将自己的心包在了冰冷坚硬的外壳之下,在那外壳之下折磨着他的却是无尽的爱与思念。
嫣儿,你是个得天独厚的宠儿,无论在娘家还是在夫家都备受尊崇,你如何能了解在猜疑、白眼、轻蔑和嘲弄的环境中生活了大半生的你父王的苦衷呢?
“嫣儿,”达兰含泪拉住女儿的手,“等一会儿你父王回来了,你去他那里同他平心静气地谈谈好吗?”
婉嫣固执地摇摇头:“女儿同他还有什么可谈的吗?不过女儿走之前,确实有句话要转告他。”
达兰、察如尔无可奈何地对视一眼。明知不说出实情,根本无法说服婉嫣,可若真的说出实情,婉嫣就一定能够理解吗?
婉嫣勉强在娘家住了五六天。她对父王形同路人的冷漠使团聚失去了应有的气氛,人人心中都十分尴尬。
当拔都将一切安排停当,婉嫣毅然决定辞行了。
行前,她单独去会父王。
术赤长久地、深深地凝视着他的亲骨肉。他已预感到此别即永别,他多想将女儿留在身边,陪他走过生命的最后一程。他这一生诸多缺憾,唯有一点永生无憾,那就是他有了婉嫣这个女儿和斡尔多、拔都、别儿哥、昔班这几个儿子。只可惜,女儿不但不知他深埋的父爱,还要含恨而去。
“嫣儿,你……坐吧。”术赤尽量将语气放得平淡。
“不必。我来只是要告诉您一句话,是祖汗要我告诉您的。他说:他很想您。”婉嫣说完,转身欲走。
“等等。”仿佛大地在脚下震颤,术赤紧紧抓住了座椅扶手。
婉嫣停下来。
“嫣儿,你祖汗……你祖汗真的……你能不能回过头来,阿爸这样跟你说话很不舒服。”
“您能不能回河中一趟,去看看祖汗?”
“嫣儿,阿爸……确有苦衷……”
“不要再说了!您说的话我一句.99lib.也不信!我只知道您对祖汗所做之事乃世上最残忍之事。我……我真恨您!”
“嫣儿,你听阿爸说……”
“婉嫣无父!婉嫣只有一个疼她爱她教她信她的祖汗。”泪水顺着婉嫣的面颊滚滚而下,她走了出去,终究没有回头。
术赤心碎地目送着女儿。
叁
一二二三年春季来临,瘟疫开始得到控制,可人马劳顿,思乡的愁绪笼罩了整个军营。耶律楚材力劝成吉思汗东返蒙古本土。一来军中将士思乡厌战,二来耶律楚材认为西征已告一段落,现在更重要是南图中原,以便最后统一中国。
成吉思汗没有接受耶律楚材的劝告。不除掉札兰丁,将是后患无穷。大军向印度方向挺进,不料行军途中博尔术一病不起。
博尔术始终不像木华黎、速不台、哲别等人那样率领大军东征西讨,声威显赫。他几十年如一日地协助成吉思汗处理军中细微事务,表现出极大的牺牲和忍耐精神。他的忠诚和劳苦,只有成吉思汗最能理解。繁琐而重要的后勤事务湮没了他的军事才能,但他从无怨言。
成吉思汗信任博尔术有如信任自己。他还从没有想过世上有哪种力量能将他们分开,然而西征路上的过度操劳使博尔术染上了致命的疾病,病倒后他就再也没能起来。
博尔术永远留在了异国的土地,成吉思汗的心比沙漠更孤寂更冷清。
申河已不远,灼热的空气仿佛能将一切烤焦。进入印度境内时已是夏季,将士们挥汗如雨,喉咙干裂,难耐酷暑。大军经过铁门关时,忽然被一只形状、毛色都十分怪异的动物拦住了去路。那怪物横在道边,咄咄如出人声,然后飞快地跑远了。
闻听出现如此怪事,喜吉忽急忙向成吉思汗做了汇报。成吉思汗将信将疑:“你是否亲眼所见?它是什么模样?”
“全身绿色,形状似鹿,长有马尾,头上有角。”其实这些都是那些声称目睹怪兽的将士们给喜吉忽形容的。
成吉思汗很纳闷:“‘长胡子’,你可知道这是什么怪物?”
耶律楚材胸有成竹地回禀:“臣见史书上有记载,此兽名曰‘角端’,是种瑞兽,素喜和平,憎恶杀戮。据传它日行一万八千里,通晓诸国语言。臣想它此时出现,一定是上天派它来劝谏大汗。大汗乃天之骄子,当以天下苍生为念,切勿再造杀孽。如此,上天幸甚,百姓幸甚!”
成吉思汗略一沉思,又问喜吉忽:“你不是说它还说了话吗?它说了些什么?”
喜吉忽飞快地瞟了耶律楚材一眼。
耶律楚材以袖遮面,嘴唇藏书网微动。大概也是心有灵犀,喜吉忽干脆地回答:“它说:‘汝主早还’。”
耶律99lib?楚材暗暗松了口气。
“果真?”成吉思汗仍似不信。
“或许臣弟未听清,大汗不妨再问问其他将士。”
将士们巴不得早日离开这个大火炉,无不赞同“汝主早还”一说,成吉思汗不再犹豫,即日颁诏回师。全军上下欢呼雀跃。
接受耶律楚材的建议,成吉思汗在巴格兰度夏。这时又传来令他更为震惊和痛苦的消息:木华黎病逝。
刚刚承受了博尔术离去的打击,又永远失去了爱将木华黎,成吉思汗只觉愁肠百结,心如刀割。中原有木华黎坐镇,他才可以高枕无忧,木华黎的才智谋略以及忠诚是他信心的源泉。而今,木华黎病逝,成吉思汗敏感地意识到中原大地又将风浪迭起。
成吉思汗命木华黎的独子宝鲁接替父位,继续完成对金国的征服。
一二二三年的夏季,蒙古大军在忽阑巴失草原度过。为摆脱内心的苦闷,成吉思汗纵马围猎,却更加怀念昔日的朋友。他第一次感到,自己身心俱衰。
拖雷始终陪伴在父汗身边。
察合台、窝阔台冬季在不花剌附近驻营,每周派人给父汗送来五十担猎物以示孝心,现在他们也来到忽阑巴失与父汗团聚。唯有天伦之乐还能为成吉思汗的晚年生活增加些欢乐。
只是术赤再未露面。自攻打玉龙杰赤以来,已经有三年成吉思汗没见过儿子了。听说儿子正在垂河下游的草原,他命儿子将猎物驱至忽阑巴失附近。
对术赤来说,这无疑是他会见父亲的最后机会。然而与其让父亲看到病势日沉、只不过在拖延时日的他,还不如不见。
他下定这个决心绝非那么容易。从内心深处来讲,随着时间的推移,他对父亲的思念也在与日俱增,有时甚至到了寝食难安的程度。可他仍然不能去见父亲,而是派刚刚回到玉龙杰赤的长子斡尔多去执行父亲的命令,这也可能是他最后一次尽孝。
成吉思汗很失望。他询问起儿子的近况,斡尔多按照事先准备好的做了回答。听说儿子还是旧病复发,成吉思汗十分忧虑。斡尔多见状,只好用谎言安慰祖汗:“已经请大夫给父王看过了,吃了几服药,最近已见好转。不过,大夫一再叮嘱父王要安心静养,不可大动。”
成吉思汗将信将疑,狩猎兴趣锐减。“也罢,你下去吧,去你四叔那里,让他为你安排好住处。”
斡尔多施礼退下。
成吉思汗回到帐中,烦躁不安地来回踱着步。他不敢肯定儿子到底是真的病了,还是以生病做借口拒绝与他见面。从攻打玉龙杰赤至今,他数次召见,儿子皆推诿不至。按说怀疑儿子是不应该的,可儿子最后一次说的话总是萦绕耳畔:如若儿臣起来反对您,只怕尚未动手便身首异处。当时他说这话是什么意思?再说儿子那边的传话一会儿说他身体不适不能太过活动,一会儿又说他的病不要紧,那么儿子的病究竟要不要紧?儿子的绝情,深深地刺伤了成吉思汗做父亲的心。成吉思汗忽然想到儿子可能是在为储君一事不满,但是儿子自己也应该清楚,他的身世之疑以及阴郁的性格都决定了他不是继承汗位的合适人选,正是为了弥补对他的亏欠,做父亲的才格外为他选择好了封地,好让他从此远离猜忌、白眼,自由自在地生活。这番苦心,儿子可曾理解?
众所周知,成吉思汗是个自尊心和占有欲都极强的人,绝不放弃视为己有的一切是他性格中最为鲜明显著的特点。当初不计一切代价夺回孛儿帖夫人为此,现在怀疑儿子亦为此。术赤是他的儿子,他宁愿亲手杀掉他,也决不允许儿子背叛他。
肆
一二二五年春,蒙古大军回到克鲁伦河畔的大本营。
长达七年的征战之后,军队将在他们的故乡进行彻底的放松和休整。面对绿草新生的草地,成吉思汗的内心茫然若失。母亲死后,曾在他的内心留下了一块再未填补过的空白,后来又是忽兰、博尔术、木华黎,还有他的爱孙以及许许多多他所熟识的将士相继离去,那块空白也在不断扩大,他常常有种独自行走在沙漠中的孤寂感,需要平静生活的欲望越来越强烈和迫切。
自从回到漠北草原,成吉思汗更加怀念留在花剌子模的长子术赤。他遣使前去召术赤——他都说不清自己这是第几次试图召见儿子了——自一二二〇年夏天至今,已经整整五年父子不曾见面,在思念加剧的同时,怀疑也在加剧。
派往玉龙杰赤的使者很快返回了,说大太子身体欠安,难以赴命。
成吉思汗既失望又恼怒,心情更加郁闷。数日后,从术赤封地来了一个蒙古人,成吉思汗急切地接见了他。“你可知大太子近况?”他开门见山地问。
不知此人是想安慰成吉思汗,还是另有目的,他恭恭敬敬地回道:“大太子身体安好,奴才回来前,还见他与部将纵情围猎,大汗只管放心。”
成吉思汗脸色骤变。什么身体不好,原来术赤一直都在骗他!
“你下去吧。”他对那人说,那人忙不迭地告退了。
成吉思汗一脚踢翻了桌案。“术赤这个疯子!我要亲手杀了他!”他怒吼。诸将大惊失色,他们过去从未见过他如此狂乱和丧失理智。
“传令察合台、窝阔台,调.99lib.集所有军队,随我出发。拖雷,你点齐‘怯薛军’,即刻复命。”
“喳。”拖雷答应着,却迟疑未动。
“怎么,现在连你也敢违抗我的命令吗?”成吉思汗愤怒地逼视着儿子,拖雷吓得转身就走。
众人心中暗暗叫苦.99lib.,可谁也不敢上前相劝。耶律楚材刚刚叫了声“大汗”,成吉思汗便打断了他的话:“我意已决!尔等不必多言,速做准备。”
众人哪敢违命,诺诺而退。
当帐中只剩下成吉思汗一人时,他伸手抽出寒光闪闪的宝剑,内心燃烧起熊熊怒火。他要让儿子在这怒火里化作灰烬,连同他自己的心。
窝阔台恰在二哥帐中闲谈,传令官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二太子……啊,三太子,您也在,正好。大汗命令你们即刻点齐本军,随他出征。”
窝阔台吃了一惊:“出征?”
察合台也是大惑不解:“征哪里?怎么事先一点信也没有。”
“征……征术赤太子。”传令官由于心情太紧张,说起话来结结巴巴地。
察合台和窝阔台面面相觑,都以为他们听错了。“你说征谁?”
“术……术赤……太子。”
窝阔台首先恢复了镇静:“别急,你慢慢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是这样……”传令官好不容易才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讲清。
察合台勃然大怒:“这是哪个混蛋造的谣!把他给我抓回来,看我怎么把他剁成七八十段!”
这回轮到窝阔台为二哥一反常态的表现吃惊了:“二哥,我得回去准备一下。”
“难道连你也相信这种无稽之谈?”察合台怒视着三弟。
“当然不信!问题在于父汗正在气头上,我们不能抗旨不遵,火上浇油。路上,我们再相机行事不迟。”
窝阔台说完,与传令官一道匆匆离去。察合台依旧怒气难消:“造谣!造谣!这世上当真什么混账都有!”
蒙古大军以最快的速度集结完毕,出征前的祈祷、祭旗等仪式一概免除,成吉思汗立率三万大军出发。
大军刚出主营,从前队飞出一骑。“大汗,拔都小王爷求见。”
“不见!”成吉思汗粗暴地挥挥手。
“等等,你说谁?”他又叫住转身欲走的士兵。
“拔都小王爷。”
“拔都?他来做什么?”恐惧和不祥突然攥住了成吉思汗的心,“带他速来见我。”
拔都未到成吉思汗近前便翻身下马,向前奔上几步,扑跪在地:“祖汗,我父王他……他……病逝了。”他的声音颤抖着,似要竭力抑制住内心的剧痛。
没有任何声音。
数万大军屏息凝神,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成吉思汗的脸上,那是张了无生气的木然的脸。
成吉思汗保持着不变的姿势端坐于马上,似乎在凝视着什么,又似乎什么都没看见,仿佛一尊没有生命的雕像。
过了许久,拖雷实在忍耐不住了,催马来到父亲身边:“父汗……”
成吉思汗微微动了动。他看儿子那种空虚、陌生的眼神刺得拖雷心中直发抖,但拖雷不能回避,颤抖着说:“回军吧……”
“回军!”成吉思汗恢复了理智,单调、机械地下了命令。
拖雷伸手扶起拔都,叔侄二人黯然相对,唯有忧戚的目光传递着彼此的痛苦。
部队进入主营后由拖雷代传汗命,各自解散归位。成吉思汗催动坐骑,漫无目的地走着。拖雷放心不下,悄悄尾随其后,直将父亲护送到一座空帐大哥每次回营都住在这里。
成吉思汗下马,径直走到门前。在门口,他略微停了一停,以一种不容置辩的口吻说道:“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入内。我要单独待会儿,明白吗?”
“明白。”拖雷不敢不应。
门,在成吉思汗身后关住了——一关就是三天。
三天中,成吉思汗未进任何饮食,也未走出空帐半步。
拖雷守在门边,侍卫们守在门边,任谁也不敢擅闯帐中。
拖雷已顾不上为兄长的病故而悲伤,他只想弄清父汗到底如何了。
“四太子。”耶律楚材匆匆而来。
“楚材,你来了,”拖雷一把拉住了他的胳膊,“怎么办?你说我们该怎么办?”
“臣刚去见过夫人,夫人说,不要打扰大汗,且等等再说。”
“等?还能再等吗?已经三天了。”
“公主回来了。”
“嫣儿?”
“夫人说,还是让公主去见大汗吧。”
“嫣儿在哪里?”
“稍后便到。”
婉嫣起初并不知道父王去世的消息,她和丈夫速格纳黑昨天才回到汗营。闻听噩耗,她既为父王难过,也为祖汗担忧,倘若不是奶奶劝止,她早就来看望祖汗了。
拖雷正与耶律楚材说着话,婉嫣独自骑马来了。她穿着黑色的孝服,苍白的脸上只有一双秀目流露出内心深深的哀伤。
“四叔。”她翻身下马,走向拖雷。
拖雷伤感地轻抚着她的肩头。
“四叔,祖汗要紧吗?”
拖雷摇了摇头。
“这样不行。让我进去吧。”
婉嫣用力推开了那扇紧闭着的沉重的门,径直向她的祖汗走去。
成吉思汗面向里盘膝坐在帐中的一块毡毯之上,双手放在膝头,一动不动。婉嫣悄悄跪在祖汗身侧,轻唤:“祖汗……”
许久,成吉思汗缓缓回视着孙女忧郁的面容:“嫣儿,是你?”
“是我,我回来了,祖汗。”她忧伤地说,泪水顺着面颊簌簌而下。祖汗仿佛骤然间苍老了十岁,蜡黄的脸上布满了深深的皱纹。
“祖汗,您已经这样子待了三天了。”
“三天了吗?”成吉思汗喃喃自语,“我是在向他忏悔,他病了,我不去派人照料他,还怀疑他要谋反……”
“祖汗、祖汗,求您不要再说了…99lib.…不要再说了……”婉嫣扑在祖汗怀中,失声痛哭起来。
成吉思汗下意识地轻轻抱住孙女柔软温热的身体,老泪纵横:“嫣儿,现在只有你能让我感到,我还活着。”
对成吉思汗来说,长子术赤的死,带走了他全部的爱与欢乐,他现在仅仅是一位大汗,除了尚且清醒、睿智的头脑和日渐衰老的躯体外,他已一无所有。
其实,他早就明白自己生平最爱的人就是长子术赤,只是他的骄傲阻挡了他向这种感情低头。术赤,他那孤僻冷漠的儿子,他是多么善良又是多么聪明啊!他从未像现在这样强烈地感到,术赤是他的儿子,他的!恰恰是由于不肯原谅儿子在篾儿乞部度过的那三年,恰恰是由于不肯原谅儿子当着他的面称呼另一个人‘阿爸’,他对儿子封锁了所有真实的情感。唯有此时,他才发现自己是个充满嫉妒的愚蠢的父亲。晚了,全晚了,儿子再也听不到他的悔恨和乞求,他一生从未向任何人低头,却会毫不犹豫地向儿子低头的——只要儿子能重新回到他的身边。
尽管三天未进任何饮食,成吉思汗仍然没有任何食欲。婉嫣苦苦哀求,成吉思汗却问她:“拔都走了吗?”
“没有,他想见见祖汗。”
“让他来吧。嫣儿,你陪他一起来。”
婉嫣为祖汗端来了奶食、炒米,并为祖汗和弟弟斟上了酒。
拔都不敢看祖汗,更不敢率先打破笼罩在帐中的压抑和沉寂,他的心很沉很沉。年轻的拔都崇拜祖汗,但不了解祖汗。热爱父亲,但也不了解父亲。临终时父亲叮嘱他永远不要与三位叔叔的后代争夺汗位,他才稍稍明白了隐藏在父亲内心深处的自卑。父亲最后一次吹起那支熟悉的乐曲——“神鹰曲”,永远合上双眼的刹那,滚动在父亲双唇上的是整个心灵的深情——“父汗”,那也是父亲留在世间的最后一句话。
“拔都,”成吉思汗的嗓音沙哑,“你怎么不吃点东西?”
拔都慌张地抓起酒杯:“孙儿吃……喝。”
“你父王对王位做出什么安排?”
“父王让孙儿接替他的位置,还要孙儿聆听祖汗的意见。”
“斡尔多为长,他可有异议?”
“是斡尔多力荐孙儿继承父位的。”
成吉思汗似乎放了心:“好孩子,你们都是好孩子。”他温和地说。
拔都蓦然产生了一种奇怪的冲动:问清楚,这恐怕是最后的机会。
“祖汗,我父王到底是不是您的儿子?!”不经意地,这句话便冲口而出了,刚一说完,又追悔莫及。
成吉思汗注视着孙儿。良久,他缓慢地、低沉地说道:“他是!他怎么可能不是我的儿子呢?他是这世上唯一比我自己的生命还要珍贵的人!”
拔都忍了又忍的痛苦终究化作两行清泪:“祖汗,这是我父王让我交给您的。”拔都捧出那支陪伴了父亲一生的长笛,递在祖汗眼前。
成吉思汗小心翼翼地接过长笛,久久地凝视着它。仿佛又回到篾儿乞营地,三岁的术赤惊讶地望着他。从那时起,儿子那张清秀可爱的小脸连同那清澈纯洁的眼神就永远留在他的记忆中了。
“你父王临终前留下什么话没有?”
“父王说他这一生做的最愚蠢的一件事就是在花剌子模几次放弃了与您相见的机会,等他迫不及待地想要再看您一眼时,已经不能够了。他还要孙儿告诉祖汗,今生能做您的儿子,他死而无憾!”
成吉思汗将笛子更紧地攥在手中,似要攥住儿子那已然飘逝的灵魂。
伍
拔都要返回玉龙杰赤了,婉嫣则暂时留下来,照料祖汗的饮食起居。姐弟话别,拔都告诉姐姐,父王病重那会儿时常跟母亲提起她。他虽不肯明说,可所有的人都看得出来,他特别想念不在跟前的爱女。
“为什么不派人来叫我回去呢?”婉嫣含泪问。
“父王不让。他怕回来路途遥远,万一你再出个差错,他岂不是爱女反害女?姐,你过去可能觉得父王为人冷酷,其实父王内心里藏着太多的苦痛。他病重昏迷那会儿,一直念着你的名字……”
婉嫣掩面低泣:“我一直都在误解父王!我太任性,太不孝!”
“姐,等我回去将一切安排妥当,就派人来接你和姐夫。”拔都抬起衣袖,笨拙地为姐姐擦拭着脸.99lib.上的泪水,“姐,相信我,我一定会像祖汗那样开疆拓土,建立一番了不起的功业。我要让祖汗,让九泉之下的父王,也让你,为我而感到自豪。”
婉嫣深情地凝视着弟弟:“姐姐当然相信你,我们所有的人都会为你而感到自豪!”
送走了拔都,婉嫣特意到察合台的营地看望二叔,察合台亲切地接待了她。“嫣儿,你来是不是有话问二叔?”察合台屏退左右,直截了当地问。
婉嫣惊讶地默认了。
“问二叔为什么一直都在憎恶你父王?”
“是……是的,二叔,您怎么……”
“二叔猜到了。好吧,让二叔从头讲给你听。能不遮不掩地向你说说压在二叔心底这么多年的话,对二叔来讲也是一种解脱。”
“您说吧,二叔,我听着呢。”
“我为什么恨你父王,究其原因,只有一句话:我嫉妒他!”
“这怎么可能!我父九九藏书王什么都比不上您,您怎么会嫉妒他呢?”
“你错了,嫣儿,是二叔什么都比不上你父王。二叔只比他多一样东西,那就是清白无瑕的身世。”
察合台略一停顿,当他接着说下去的时候,已完全沉浸在自己的心绪中了。“我比术赤小四岁。也许孩子的心是最敏感的,从很小的时候起我便发现,只要有他在场,就会完全吸引父汗的注意。偏偏他悟性又极高,学什么是什么,刀马弓箭样样精通。他的出众无形中给我造成了巨大的压力,渐渐地我开始恨他。但假如不是父汗的缘故,我想我还不至于那么仇视他。”
“男孩子的天性是要崇拜父亲的,特别是我有成吉思汗这样的父亲。当然,父汗也爱我,爱我的弟弟、妹妹,他只是缺少时间。可他对术赤就是另外一回事了,无论怎样99lib?
繁忙,他都不会停止对术赤的关注,有了好马好刀好弓好箭,他首先想到的无一例外都是术赤。作为父亲,他这种过分的偏心激起了我对术赤最深刻的忌恨,谁让我是紧接着他之后出生呢?我总当他的面说他是篾儿乞人的后代,甚至不顾及会伤害母亲的感情,我知道唯其如此,才是对他最好的报复。”
婉嫣听得呆了:“在侄女的印象中,祖汗和父王的关系很疏远啊。”
“那是由于你父王的缘故。他太自卑,回避所有人的爱,尤其是你祖汗的爱。自卑使他一生落落寡欢,甚至直到死。感到自己不配得到所爱人的爱时,唯一的出路只有逃避,你父王对你祖汗所抱的就是这种态度。”
“二叔您呢?您真的从来没把我父王当成您的亲兄弟吗?”
“这话看怎么说。我们毕竟是一母同胞,我虽一味伤害他,心中对他并非无情。或许我只能说,纵然我恨他,仍否认不了他是我亲兄长的事实。”
“二叔,谢谢您对我说出了您与我父王之间的恩怨纠葛。其实我早该明白,您对我始终像父亲一样关怀、爱护,就决不会对我父王无情。”
察合台慈爱地注视着婉嫣:“你不恨二叔,二叔已经很知足了。嫣儿,你是不是打算回趟玉龙杰赤?”
“是的。我真的很想向父王说声‘对不起’,可我又放心不下祖汗。”
“嫣儿,祖汗也一定希望你代他去向你父王说些什么。你放心地去吧,祖汗这里有我们呢。”
壹
长年对金作战的经验使成吉思汗深知,蒙古若想掌握战争的主动权,就必须牢牢掌握其临界地域——西夏,如此,倘遇动乱,则成夹击之势,而不致反受其累。
西夏初降时,其主李安全曾允诺一旦遇有战事,将作为蒙古左右手共同出征。可当蒙古准备西征时,西夏丞相阿夏敢布非但拒绝发兵,还口吐狂言。当时,为了西征大业,成吉思汗默默隐忍了,只说:“待我凯旋之时,就是西夏亡国之时。”
成吉思汗是个具有顽强意志的人,他绝不会逆来顺受,更不会自食其言。但他不顾长年征战和年事已高带来的疲乏,再次策马河西的真正原因却在于:为了彻底征服金国,就必须首先消灭西夏。
早在一二一六年,金叛将蒲鲜万奴在辽东之地建立了一个带有割据性质的国家,对外以“东夏”称之。西夏公开叛蒙后,西夏、东夏、金便形成联合抗蒙的态势。拿西夏、东夏开刀,是保证全力攻金的前提。
既定的作战方案不容更改,召开忽里勒台讨论出征人数、时间、装备时却遇到前所未有的阻力。几乎从一开始,与会之人便无一例外反对成吉思汗御驾亲征。他们的理由很简单也很充分:西夏曾是手下败将,何劳大汗亲征?大汗精力、体力都大不如前,由三位皇子代为出征即可,亲征万万使不得。
大会开了整整一天,毫无结果,成吉思汗本人和众将臣谁也不肯向对方做出让步,最后只好宣布暂时休会。
夜色渐浓,弥漫于空气中的青草气息令人迷醉。走到孛儿帖的寝帐前,成吉思汗停下脚步,慈爱地看了看寸步不离他的迪格和薛暗。这两个年轻人,像他自己的儿子一样。“迪格,你不想回辽东看望你阿爸吗?”
迪格摇摇头,认真地问道:“大汗,臣父已叛,您为什么不杀微臣?”
成吉思汗微微一笑:“你侍候我多年,从无过错,我如何下得去手?你父虽以你为人质,但我仍不想将他的过错算在你的头上。”
迪格用脚尖踢了踢脚下的青草:“大汗,臣非为自己洗脱,但臣与那个人确实毫无瓜葛。很奇怪,他虽是臣的生父,却更像一个陌生人。”
成吉思汗不无悲悯地拍了拍迪格的肩头。
迪格、薛暗请成吉思汗早些安歇,成吉思汗顺从地走进夫人的寝帐。
迪格、薛暗默默立于帐外。迪格小声说:“大汗此次出征会不会凶多吉少?我怎么总有一种不祥之感。”
“别胡说!”薛暗狠狠地瞪了迪格一眼,却掩不住语气中强烈的不安。
夜色苍茫,两个年轻人心中同样一片夜暗……
孛儿帖夫人是唯一没劝成吉思汗放弃亲征打算的人。也许,这是因为她太了解自己的丈夫。几十年风雨相伴,荣辱与共,她比任何人都知道丈夫需要什么和怎样帮助他去实现心愿。岁月早已夺去了她昔日如花似玉的容颜和青春的肌体,却夺不走她优雅华贵的风姿和睿智清醒的头脑,她永远是丈夫最可信赖的知己。
成吉思汗走进寝帐,孛儿帖立刻迎上了他。夫妻相对而立,孛儿帖淡淡笑了。“我知道你要来。会议?99lib?没有结果吧?”
成吉思汗无可奈何地叹道:“同意出征,但不同意我亲征。”
“他们不放心,这是他们的一片忠诚。”
“我知道。你怎么看?”
“没有任何人、任何事能够阻止你跨上战马。从我嫁给你那天起,我就对自己说,无论你做什么,我都会全力协助你。”
“你是这样的!近来,我常常在想,如果没有母亲,没有你,铁木真会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呢?”
“——成吉思汗!你依然会成为成吉思汗。是长生天选择了你,也是长生天一直在帮着你,你永远是天之骄子。”
“孛儿帖,”成吉思汗情不自禁地握住了妻子的双手,沉思着问,“你说,我该如何说服他们呢?”
“先得说服合撒尔和别勒古台。此事必定要费些周折,我可从旁协助你。孩子们都随你去吧,不用留下他们。”
“好的。孛儿帖,你说在我身后,儿子们能相安无事吗?”
孛儿帖注视着忧心忡忡的丈夫,不忍心骗他:“儿子们彼此间尚有骨肉亲情,可是再深的感情也抵不住皇权的诱惑。铁木真,不要再去考虑以后的事,你已经做到了你该做的,将来能够记住你的.99lib.,不会是那些你为他们打下天下尽享其成的后代子孙们,而是那些最普通、最无名无势的百姓。”
妻子精辟的见解折服了成吉思汗,长久以来萦绕于他心头的忧云淡薄了许多,他的脸上重新浮出开朗的笑容:“你说得对,孛儿帖。我还有一件事想了许久都想不明白,你来帮我解解看。”
“是什么?”
“我在花剌子模派术赤、察合台、窝阔台前去攻打玉龙杰赤时,术赤对我说了两句很奇怪的话,他说:如果他密谋反对我,肯定还未动手就会身首异处。然后又说,要我少打猎,多保重,将来一定要回到克鲁伦我的汗营。我怎么也不能把他这两句话联系起来,他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孛儿帖没有立刻回答。丈夫提及术赤,不99lib?可避免地勾起了她深藏于心底的痛苦。良久,她方才低缓地说,仿佛怕惊醒已然长眠的爱子:“术赤这个傻孩子,连表达自己对父亲洞察力的钦佩,也要用这种奇怪的方式。”
成吉思汗苦笑了:“洞察力?我这也算有洞察力吗?”
成吉思汗重又忆起他最后一次与儿子相处的情景,直到此时才悟出儿子那凄伤的目光是在向他诀别,可当时,他竟忽略了……
成吉思汗接受了孛儿帖夫人的建议,首先说服了几个弟弟和子侄。这其中自然少不了孛儿帖夫人的帮助。再度召开忽里勒台时,虽然仍遇到不少阻力,最终大家还是勉强通过了成吉思汗御驾亲征的决定。
耶遂请求伴驾。耶珊病故时,成吉思汗正在忽阑巴失草原驻营,没能见爱妃最后一面。耶遂宁愿忍受征途劳累,也不愿在家中提心吊胆等待消息。
蒙古大军出征,多选择秋天。秋天战马肥壮,机动性强。准备工作有条不紊地进行着,不久将发兵西夏。金帝仍不肯放弃求和的企图,再次派使臣来到蒙古汗营,?99lib.成吉思汗仍以金帝放弃潼关为和谈条件。金使见蒙古大军明显有出征迹象,吓得一日未留,匆忙返回向金帝复命。
帖木格仍率两万将士坐镇蒙古本土,以筹战马之需,余者皆随成吉思汗出发。只剩几天了,即使像成吉思汗这种意志如铁、果决刚毅的人,也难免生出几缕眷恋愁丝。唯独面对结发之妻,他才没有丝毫隐瞒:这次出征,或许我再也不能活着回来……
贰
察合台带着他新收的义子拜见了母亲,之后,兴冲冲地邀请父亲去打马球。成吉思汗不忍令儿子扫兴,同意了。
都是些察合台精心挑选的年轻士兵,父亲和儿子依然分立两方。不过引人注目的是成吉思汗一方有一个十四五岁、满脸稚气的少年。最初大家对少年都没太在意,双方猛拼猛抢,决不因成吉思汗在场而稍有逊让。人们明白,成吉思汗讨厌虚伪,虽然他年事已高,身体已不像以前那样灵活矫捷,但仍旧深谋远虑,不容欺瞒。令人惊奇不已的是,少年能准确无误地领会成吉思汗的每一个意图,抢球、攻球的技巧首屈一指,即使成吉思汗也不能不为之惊叹。
对于打马球这类竞技活动,成吉思汗从来都是全力以赴。夕阳西斜时,比赛才告结束,成吉思汗一方大获全胜。士兵们或兴高采烈,或垂头丧气,陆续散开。只有少年遵照察合台的吩咐留了下来。
直到此时,成吉思汗才有机会将少年端详了个仔细:黑白分明、清澈有神的眼睛,端正挺直的鼻梁,圆圆的孩子气的脸型……怎么看也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莫非是哪位将领的孩子?
少年在他的注视下越发显得局促不安,只顾埋头理着马鬃。成吉思汗温和地问:“孩子,你叫什么名字?你阿爸是谁?”
少年紧张地回答:“我……我阿爸不在军营。我……叫瑞阳,刚来。”
成吉思汗见孩子又慌又乱,笑了:“别怕,别怕。我看你的马球打得很好,是从小学得吗?”
“是的,是我阿爸教的。”
“瑞阳……瑞阳,你今年多大了?莫不是来汗营找人?”
“我今年十五岁了。额吉说,如果大汗肯留下我,就让我跟在您身边侍候您。我还会相马、驯马,哪怕给您牵马坠镫也行。”
他一口气说完,成吉思汗却越听越糊涂了。“等等,等等,你先说清楚,你额吉又是谁?我认得她吗?”
“额吉说,许多年前您与我外祖父是……安答。”
成吉思汗大惊:“你额吉名字叫祺儿?”
“是。”
千想万想,也没想过札木合的外孙会如此突然地出现在自己的面前,他该不是在做梦吧?“你额吉……还对你说了什么?”
“额吉说我长大了,够做士兵的资格了,让我独自出来闯闯。正好义父……二太子到兀剌海城巡城,父亲就带我去见了他,义父喜欢我,将我认做义子。后来,我九九藏书跟义父回到汗营,义父又带我去见了奶奶……”
“这么说,你到我的营地也有几天了?”
“两天。”
难怪要安排打马球,原来如此。“你住哪里?”
“我住在义父的营地。义父给我安排的住处。”
“你阿爸和额吉还在沧州吗?你家中兄弟几人?”
“他们行踪不定,我出来前,我们在兴庆府住了半年多,现在,他们可能去了西域。我下面还有一个弟弟,一个妹妹。”
“你额吉怎舍得让你去打仗?”
“额吉原本很讨厌战争的。可是不久前刘仲禄刘叔叔有信给阿爸,看过信后,阿爸和额吉就决定让我来侍候大汗了。额吉说,她和阿爸虽然不能亲自在您身边照顾您,可是有我代替他们,对他们而言,也算是一种安慰了。”
成吉思汗半晌无语。札木合安答有个多么聪慧善良的女儿啊。祺儿憎恨战争是情有可原的,战争曾使她家破人亡,使她饱尝了颠沛流离之苦。不管能举出多少种理由,也否认不了札木合是死在他铁木真手上的事实,但祺儿不仅原谅了他,如今还将儿子送到了他的身边。
瑞阳偷眼打量着这位他久已闻名的蒙古大汗,落日的余晖为他罩上了一层柔和的光环,使他看起来越发像个威风凛凛的天神……
瑞阳突然就想起了那天的情景……
那天,父亲收到了仲禄叔叔的一封信。父亲有个习惯,如果在哪里落脚时间超过三个月,他都会设法通知仲禄叔叔。他们俩一直保持着书信联系,通过仲禄叔叔,父亲可以随时知道汗营的情况。
那天仲禄叔叔托人带给父亲的信似乎格外长,因为父亲看了好久,越看脸色越沉重。他从小就爱听父亲讲成吉思汗的故事,得知仲禄叔叔有信来,他猜测仲禄叔叔一定会告诉父亲关于汗营的新消息,所以就匆匆忙忙地跑来父亲和母亲的房间。
一开始,父亲和母亲都没有注意到他。
父亲看完信,默默地交给母亲。母亲看着看着,脸色开始变得苍白,父亲走上前,怜惜地将母亲拥在怀中。
虽然年龄还小,可瑞阳清楚地记得他当时竟有一种浑身冰凉的感觉,他以为信中的消息一定是个噩耗。
好一会儿,他听母亲说:“大太子……这个打击对他来说太大了。”
“是很大,超乎想象。仲禄说,那以后,他的身体状况一天不如一天。”
“该怎么办才好?”母亲抬头望着父亲,眼中渐渐盈满了泪水,“我真的很担心他,万一……”
“不会的,不会的,你别胡思乱想。要不,我们去趟蒙古吧,去见见他,他一定也很惦记我们。这么多年了,他还一次没有见过我们的孩子呢。”
“可是……可是看到他,会让我想起阿爸的死,我……”
99lib.父亲思索片刻:“如果不能回去,何不让瑞阳代替我们留在他的身边?瑞阳十五岁了,又有一身好武艺,在他身边,正可以保护他。当然,我知道他也会想方设法保护好瑞阳的,瑞阳是我们的孩子,他决不会轻易让瑞阳涉险。这点你不用担心。”
“是,我并不为这件事担心。但瑞阳从小到大都没有离开过我们身边,不知道他是否愿意?”
“我愿意。”瑞阳一步跨进屋中。父亲和母亲看到他,急忙分开了。
“你早来了吗?”父亲问。
“刚来一会儿。”瑞阳聪明地回答。然后他跑到母亲面前,抓住了母亲的手:“额吉,让我去吧,让我替您和我阿爸去照顾他、保护他。以前听阿爸给我讲他的故事,我就想见他了,能见他真好!求您了,求您同意我去吧。”
母亲被儿子急切的神情所打动,美丽、忧伤的脸上不觉闪过一丝笑意。真是的,不管过去多少年,他就有这等魅力,如同丈夫曾经说过的,让所有喜欢他、爱着他的人愿意为他做一切事情,包括为他付出生命。
“你真的不怕吃苦吗?甚至还可能遇到危险。你的确做好了这样的心理准备?”
“是!”瑞阳认真严肃地回答。
“那么,好吧。”
由于他等不及要出发,父亲又从信中得知二太子察合台近日要到兀剌海巡城,于是第二天便带他离开了兴庆府……
瑞阳正在胡思乱想,忽听成吉思汗问他:“今晚你别回营了,我亲自给你安排个住处可好?”
“好。”瑞阳急急忙忙地回答。
成吉思汗慈爱地看着他:“好孩子,你跟我用不着这么见外。以后,我会把你当成自己的亲孙子好生看顾的。你在我这里玩上几天,出征时我再派人把你送回去。”
瑞阳愣住了:“您不肯收留我吗?我是来随您出征的。”
99lib?“孩子,你不懂,战争不是儿戏,万一你有个闪失,我该如何向你的父母交待?你能来看我,我已经很高兴很满足了,去打仗万万不成。”
瑞阳一急,顾不得多想,滚下马背,就势跪了下去。
成吉思汗也跳下马:“孩子,你起来。”
“不!您说把我当成您的孙子,又不要我,还撵我走,您是大汗,怎么能骗我一个小孩子呢!”瑞阳急得眼泪都快出来了。
“我何曾骗你!我是为你好。”
“如果您真的为我好,就证明给我看——让我跟在您身边。.99lib?t>”
成吉思汗无奈,从地上拉起瑞阳:“小家伙,你还挺有主意——也罢,我就答应你。不过,你也要答应我三个条件。”
“您说。”
“第一,从今天起你一步不准离开我的视线;第二,两军对阵时你绝对不许上阵杀敌;第三,如果我在前营指挥,你必须留在后营。”
瑞阳犹豫半晌:“如果这样,我还怎么侍候您保护您呢?”
成吉思汗笑了。
瑞阳很单纯,全然不像他的外祖父。他与札木合相识时札木合只有十岁,那时札木合就已表现出过人的机敏、主见和胆识……“你既跟在我身边,还愁没有机会侍候和保护我吗?孩子,你父母向你讲起过你外祖父的事吗?”
“没有,他们从来不提。我只听到过一些传闻。”
“传闻不足为信。事实上任何人都不如我更有资格评论他。他是个英雄!真正的英雄!尽管他最终失败了,我仍然很敬佩他,很怀念他!”
瑞阳点点头:“我信您说的。”
夜风拂面,一老一少并辔而行,谈得十分惬意。见到瑞奇峰夫妇的儿子,札木合的外孙,在成吉思汗趋于淡漠的心境里,引起了许多若苦若甜的回忆。近二十年过去了,成吉思汗依然能够清晰地回忆起札木合的音容笑貌,这不仅因为札木合确曾向他伸出过援助之手,还因为札木合是他统一草原的过程中遇到的最强劲的对手。先友后敌的奇特境遇,早将他们紧紧联结在了一起……
叁
一二二五年秋,成吉思汗率领大军进逼西夏,翻越贺兰山来到阿儿不合地区时已是冬季。眼前出现了荒凉的空地,山间森林覆盖,常有野驴出没其中。成吉思汗一生酷爱围猎,见此情景,按捺不住勃发的兴致,要将士从林中将野驴赶至空地。他奔腾驰跃,箭无虚发,赢得阵阵喝彩。
不期然地,他的脑海中浮现出另一幅画面:成群成群的野驴从垂河下游被驱到忽阑巴失草原,那原本是正在垂河附近养病的长子所尽的最后一次孝心……就在他走神的一刹那间,一头野驴从他的赤兔马前横穿而过。赤兔马受惊,猛然昂头扬蹄。成吉思汗不及防备,勒不住马缰,竟被掀坠在地上。
斡歌连和迪格慌忙上前扶起他,成吉思汗的脸上现出痛苦的神情。众人顾不得围猎,纷纷围拢过来,猎场中的野驴乘机四散逃命了。
斡歌连小心翼翼地搀扶着成吉思汗回到车帐,耶遂见状大惊,服侍他躺下后,忙命斡歌连去请刘仲禄。
帐外,将士们默默伫立,脸上尽皆笼罩着惶恐和不安的阴云。
刘仲禄、耶律楚材闻讯匆匆赶来。成吉思汗尽量轻松地从枕上抬起头向他俩示意,额头上、鼻尖上已渗出细细密密的汗珠。
刘仲禄仔细为成吉思汗做了检查。耶律楚材觉察到,刘仲禄忧虑的表情在逐渐加重。耶律楚材本人亦精通医理,知道大汗此次受伤不同以往。
“怎么样?”成吉思汗平静地询问。
刘仲禄不敢隐瞒:“大汗坐骨摔伤,恐震动内脏,需要静养。”
“要紧吗?”
“不容易痊愈,除非能保证绝对的安静和有规律的治疗。”刘仲禄回话时的语气多少带点迟疑,一旦打起仗来,他说的两条根本无法做到。
果然,成吉思汗未置可否。
由于成吉思汗意外受伤,蒙军暂时驻营于阿儿不合地区。刘仲禄很快配了药来,成吉思汗吃过后昏昏沉沉地入睡了。
刘仲禄、耶律楚材悄悄离开成吉思汗的车帐,来到一棵树下站定。
“刘兄,大汗伤势究竟有无危险?”
刘仲禄只是摇头:“大汗上了年纪,上了年纪……”
耶律楚材再也不能保持镇静:“莫非真的没有办法了吗?”
刘仲禄一拳砸在树干上:“我只恨自己没有回天之力。”
耶律楚材愣住了。刘仲禄的医术尽得中医、蒙医之妙,在当时来讲无人能望其项背,连他都束手无策,可见……
“刘兄,倘若撤军静养呢?”
“那样可能延续三至五年,甚至更长。但我了解大汗,他这一生,从未掉转马头。”
刘仲禄自那一年避祸来到蒙古草原,转眼已在成吉思汗身边度过二十余年,他与成吉思汗名为君臣,实则早与大汗结下了深厚的情谊,假如能够,他宁愿以身相代。
耶律楚材目视刘仲禄,所有的忧虑都在目光中传递。
成吉思汗的车帐中,耶遂衣不解带,不知疲倦地服侍着成吉思汗。成吉思汗的呼吸很不均匀,耶遂探探他的头,有点烫,她急忙拧来一块湿毛巾敷在他的头上,暗淡的灯光下他的脸显得异常憔悴,耶遂不由自主地胡思乱想。
说不清何时就深深爱上了他。为了忽兰的得宠,她产生过幽怨。可无论哪次冷言冷语,他都不急不怒,对她尖酸刻薄的言辞总报以无奈的、宽厚的微笑。忽兰死了,老天啊,可不要再夺去他的生命。不如让她去替他。将士们需要他,蒙古千千万万的百姓需要他,如果能让她替他去承受这场灾难,她即刻死了也心甘情愿……
一宿也不知怎么熬过来的,天光放亮时,耶遂走出车帐,想让斡歌连去请刘仲禄。她刚推开门,又愣愣地站住了。所有重要将领都齐集在车帐前的空地上,身上凝结着一层厚厚的白霜。显然他们已经这样站了很久。
耶遂不觉热泪盈眶。
“汗妃,我汗兄如何了?”合撒尔、别勒古台上前,低声问。
耶遂走下马车:“大汗昨夜热度不退,神志不宁。”她忧郁地回答。
不安像水波掠过,一起一伏。
“汗兄是否醒来?”
“他临天明才稍稍睡稳。刘御医,你先跟我进来吧。”
“喳!”
刘仲禄随耶遂走入帐中,悄悄坐在成吉思汗身边。不多时,成吉思汗醒了,全身酸痛。“仲禄,你来了?”他有气无力地问。
刘仲禄为成吉思汗做了诊治。服过药后,成吉思汗感觉精神稍稍好了些:“我心里好受了许多,不妨事了。耶遂,你让斡歌连去传众将。”
众将听传,立刻入见。成吉思汗倚在床上,奇怪地笑道:“你们来得可真快!”仅仅一夜,他的脸色灰暗了许多,众将彼此交换着忧虑的眼色。
成吉思汗若无其事地招呼众将坐下:“大军在阿儿不合驻营无益,不如继续前进,你们以为如何?”
已凭战功升为千户长的图华首先表示反对:“大汗,臣以为,西夏乃定居国家,筑城为营,断不会轻易弃城而去。不如先行回师,待大汗身体康复,再做讨伐不迟。”
图华的建议赢得了众将的一致赞同,成吉思汗却不为所动。他一生征战,从未掉转马头。“倘若突然回师,西夏必以为我军怯懦,不敢与之一战。依我之见,且按兵不动,派使者去探李德旺口气。若他有悔改之意,并能付诸行动,我倒可以考虑班师。若他还似先前出言不逊,我必不轻饶。”
成吉思汗遂派图华出使西夏。
99lib?夏神宗李遵顼于一二二二年病逝,其子李德旺继位,史称献宗,大权仍然旁落在阿夏敢布手中。懦弱无能的神宗留给儿子的是一个更加残破的烂摊子。
图华来到兴庆府大殿之上,向献宗转达了成吉思汗的最后通牒:昔日,汝先帝李安全在世之日,曾与我有约,一旦遇有战事,西夏将做我之左右手出征。我据前约,西征时曾要求汝发兵相助,汝不但自食其言,还公然污辱于我。我为西征大业,暂且忍让,但那时我已说过,我凯旋之日,就是西夏亡国之时。如今我已凯旋,西夏根基焉存?
献宗听了这番咄咄逼人的质问,吓得急忙辩解?99lib?道:“孤王何曾说过污辱大汗和蒙古军队的话,孤王——”
阿夏敢布站了出来,挡在献宗面前。图华自然认得他,两个人怒目相视。
阿夏敢布轻蔑地冷笑:“昔日不恭之语,皆出自本人之口,因何诘责我主?你告诉成吉思汗,他若想要营地、帐房、驮物,可到贺兰山找我;他若想要黄金、白银,可到兴庆府和凉州来取所需——只要他能打败我!”
图华听了这番狂言,并不多话,转身离去。
献宗瘫坐在龙椅上,张口结舌,深恨阿夏敢布多事。
图华转述了阿夏敢布的挑衅言辞,成吉思汗勃然大怒,指天为证:“西夏敢如此蔑视我和我的军队,如何还能退兵?即使是死,我也要给西夏以应有的惩罚!”于是不顾高烧和伤痛,不听劝阻,指挥军队继续前进。
合撒尔竭力劝说汗兄留在阿儿不合养伤,由他领兵征伐阿夏敢布。成吉思汗屏退众人,平静地对合撒尔倾吐衷曲:“我戎马一生,竟自落马,已是不祥。即使退兵静养,恐怕也难痊愈。我料死期已近,指望死前能目睹兴庆陷落,方不负我创业一场。阿夏敢布大权在握,狂傲至极,断不肯软语服输,我不忍过分忤逆众人好藏书网意,才派图华前去斡旋,为的是你们不再阻我前进。合撒尔,不要太替为兄担忧,在攻破兴庆前,我不会死的,与其在克鲁伦河畔安安静静地死去,不如在战场上了此一生。你从小就比任何人都更了解我,你知道,我生来是个不会享受的人。”
汗兄所言,句句都似刀尖剜在合撒尔的心口。他强忍悲伤,握住哥哥的手,深情地允诺:“臣弟明白了,决不会再劝你退兵。”
成吉思汗微笑点头,兄弟二人更加心心相印。
蒙军到达贺兰山与阿夏敢布相遇时,已是一二二六年春天。
阿夏敢布沿贺兰山摆下战场,意欲乘蒙军远道奔袭、人马疲惫之际,打他们个措手不及。
面对汹汹而至的夏军,成吉思汗十分镇定。他命军队四下散开,待夏军逼近,以弓箭相迎。一时间,夏军中箭者不计其数,余者仓皇后退。
阿夏敢布见首战失利,亲临指挥,组织第二次强攻。
阿夏敢布以逸待劳,原也占尽优势。只可惜他的对手是成吉思汗,是蒙军,不是那种久不见阵仗的乌合之众。倘阿夏敢布凭险固守,或许还能多坚持几日,无奈他太不了解蒙军的实力和特点。蒙军久经沙场,纪律严明,即使经过长途跋涉,也能做到令行禁止,忙而不乱,也能保持旺盛的精力和体力。面对这样的强敌,固守犹难自保,何况还像阿夏敢布一样自投罗网?
夏军的第二次进攻来势更猛,成吉思汗仍以前法相对,命将士散得更开,渐对夏军形成半包围之势。夏军抵挡不住蒙军的利箭强弩,又被击溃。
阿夏敢布见制人不成,反受人制,不敢再发动第三次进攻,意欲收兵。成吉思汗焉能容他退守本营,当即挥令大军从三面杀出。这一场殊死拼杀,直将夏军杀得横尸遍野。可叹阿夏敢布数年备战,竟落了个落荒而逃。
也是他时运不济,刚刚脱离了战场,又被一位不着盔甲的少年拦住了去路。
阿夏敢布急于逃命,并不将对面的孩子放在眼里,挥刀就砍。少年不慌不忙,举枪相格。几个回合下来,阿夏敢布见少年枪法精奇,再不敢大意。
别看阿夏敢布是西夏名将,还真不是少年对手。加上刀短枪长,阿夏敢布无论如何占不到便宜,慢慢只有招架之功,没有还手之力了。他眼珠一转,立刻有了主意:“小娃娃,你使枪,老夫使刀,太不公平。敢不敢让老夫换枪或是你换刀?”说完他挺后悔,忘了说蒙话,也不知小孩是否能听懂?
少年却完全听懂了:“小爷还使不惯枪呢,就依你使刀。”少年边说边扔掉手中长枪。还没等他拔出刀来,阿夏敢布冷不防挥刀朝他拦腰砍来,少年猝不及防,急忙平趴在马鞍之上。
真险!刀锋擦着少年的鼻尖过去,总算没伤着。
阿夏敢布自悔失手,不敢相持,夺路又逃。
少年情知上当,恨恨不已:“好你个老混蛋!看小爷怎么收拾你!”他拨转马头,向阿夏敢布追去。两匹战马一前一后,离战场越来越远。
阿夏敢布见少年不肯放过他,暗中收刀归鞘,取下背弓,蓦然回身射出一箭。少年瞅得真切,一边闪身躲过,一边手疾眼快地抓住箭尾。
阿夏敢布顿时被惊得目瞪口呆。
少年用牙咬住刀背,顺手将箭搭在弓上,喝道:“还给你!”不过他射的是马而不是人。
阿夏敢布的坐骑负痛,蹦起老高,将主人摔出几米远,落荒而去。阿夏敢布躺在地上,半晌动弹不得,少年催马来到他面前,阿夏敢布无计可施,闭目等死。
过了一会儿仍不见动静,他睁开眼,只见少年端坐马背,笑道:“老混蛋,你还没死吗?”
阿夏敢布恼羞成怒:“小娃娃,你怎还不动手?连杀人的胆量都没有,你还上什么战场?”
少年依然笑容可掬:“小爷偏不杀你!你不是要跟小爷比试刀法吗?小爷等你呢。快起来,别躺在地上装相。”
阿夏敢布费力地从地上爬了起来:“小娃娃,你是什么人?老夫看你不像军中人。”
“不用你管!废话少说,来吧。”
“老夫无马,还怎么战?”
“好。”少年立刻跳下马。阿夏敢布转转眼珠,又在打主意。
少年初出茅庐,终不似阿夏敢布老奸巨猾,说步战就步战,丝毫不疑有他。阿夏敢布则不然,与少年斗了几个回合,发现少年刀法比枪法更加了得,遂边打边向少年的坐骑靠去。
看看离马已近,阿夏敢布蓦然挺身向前,似要险中取胜,少年吓得急忙撤刀。阿夏敢布也是看准了少年一心要生擒他不肯下死手,故而才有此铤而走险之举。果然,少年上当了,阿夏敢布飞快地跃上少年的黄骠马,用力一夹马肚,黄骠马四蹄生风,驮着他飞驰而去。
少年清醒过来,气得连连跺脚:“老东西!老混蛋!小爷看你跑得了!”他将手指含在口中,长长地打了个唿哨。
听到主人的呼唤,黄骠马猛然掉过身,朝主人奔来,差点将阿夏敢布掀翻在地。阿夏敢布吓得紧紧抱住马脖,脸上渗出豆大的汗珠。
黄骠马径直跑回到主人面前,仰天长嘶一声,马身几乎垂直。阿夏敢布再也坐不住马鞍,被重重甩落地上。
阿夏敢布昏了过去。
接连上了阿夏敢布两次当,少年变得谨慎了许多。他等了一会儿,不见阿夏敢布动弹,确信阿夏敢布真的摔昏了,才上前将他捆绑了个结实。此时天色渐晚,少年正琢磨着该如何将阿夏敢布弄回汗帐,突见远处飞来几骑。少年不辨敌友,慌忙张弓以待。
“瑞阳,瑞阳,是你吗?”
哦,是迪格的声音。瑞阳高兴地扔掉弓箭,大叫:“迪格,迪格。”
迪格一马当先,冲到瑞阳面前,抱怨道:“你这孩子,搞什么鬼!大汗都急坏了!”
瑞阳指指地上:“我把老混蛋抓住了。”
迪格一眼认出阿夏敢布,忍不住夸奖了瑞阳一句:“有你的!”
阿夏敢布悠悠转醒,看看周围的人,不觉长长地叹了口气。
“仗打完了吗?”瑞阳天真地问。
“早打完了。收兵回营,大汗到处找不到你,急得大发脾气。后来听人说看见你去追阿夏敢布了,大汗这才命我们速来寻你。对了,瑞阳,你怎么认得阿夏敢布?”
“四年前,我随父母到兴庆府游玩,阿夏敢布看中了我阿爸带来的一匹骏马,想用重金买下,我阿爸送给了他。作为回报,他邀请我们全家到他府上小住,被我阿爸婉言谢绝了。而且第二天,我们就离开了兴庆府。所以,我认得他,他不认得我。”
“原来是这样。不管怎么说,你以后再不可冒如此风险!大汗正在病中,你若再出个什么差错,岂不要了大汗的命?”
瑞阳懊悔地垂下头。迪格喜爱地揉了揉他的脑袋,伸手将他拉到自己的马上:“好了,好了,既然没事,你也就不用自责了。”
阿夏敢布暂时被押到一座空帐里看守起来,迪格带着瑞阳径直回到成吉思汗的中军大帐。
所有重要将领都聚集在这里。瑞阳欢欢喜喜跑到成吉思汗面前,正欲见礼,被成吉思汗拉到跟前:“你这孩子!你可把我吓坏了!我听说你把阿夏敢布生擒活捉了!”
瑞阳点头:“祖汗,您不知道,阿夏敢布老骗我,费了不少的事儿呢。”瑞阳就将他两次受骗的经过一五一十地讲述了一遍,众人被逗得哈哈大笑。
成吉思汗尤其高兴。瑞阳立了大功,这本身比阿夏敢布落入手中还令他欣喜。“好吧,孩子,这一次我且给你记大功一件。你记住,从今往后,再不许你冒险,你若不听话,我把你送回蒙古去。”
瑞阳乖乖应道:“孙儿不敢了。”
自成吉思汗受伤,众将但凡有时间,都要到大汗的行帐小坐。这在过去是不曾有的。共同的忧虑,使大家不约而同地想多陪陪他们的大汗。成吉思汗理解众人的好意,拳拳忠心,怎能不令他感动?
刘仲禄更是倾尽全力。然而,99lib?希望越来越渺茫。他只是个医术高明的医生,做不到中止战争。成吉思汗敏感地意识到自己的生命不会延续太久,更加迫不及待地希望尽早消灭西夏。
阿夏敢布被押到成吉思汗面前。明知必死无疑,阿夏敢布昂首屹立,全无惧色。成吉思汗一向欣赏那些有气节、有胆量的人,即使这个人属于敌对一方。对阿夏敢布的憎九九藏书恶不知不觉消失了,成吉思汗挥挥手,命将阿夏敢布推出,就地斩首。只是不知阿夏敢布临死前,是否后悔过由于自己的狂妄和背盟,为成吉思汗消灭西夏造成了口实?
肆
蒙古大军沿弱水河谷行进,三月,来到黑水城下。黑水城是进入西夏的门户,献宗在此处设有重兵。成吉思汗亲自指挥攻城。他跨上赤兔马,出现在阵前。病痛使他双颊深陷,容色灰暗,唯神态威严、目光犀利如故。统帅无与伦比的意志是将士们信心的源泉,蒙军全身心地投入了战斗,不出一天,黑水城即被攻下。
在黑水城仅仅休息一天,蒙军继续溯弱水河谷而上,沿途攻占了肃州、甘州。
肃州、甘州俱下后,蒙军对待定居国家的政策也产生了99lib?根本性的改变。
蒙古君臣就如何管理甘、肃二州展开讨论,当时,不少将领建议将庄稼放火烧掉,以灰作肥,将平原变作新的牧场。成吉思汗也觉未尝不可。正在这时,耶律楚材挺身而出了。迄今为止,人们还是头一次看到他那样激动和愤怒,连成吉思汗也暗暗为之吃惊。耶律楚材据理力争,指责诸将的建议太过野蛮和愚蠢。他细细地算了一笔账:保留占领区肥沃的土地和勤劳智慧的百姓,通过征收赋税,将获得最大的利益。向农民征收土地税,向商人征收酒税、盐税、铁税,甚至还可以征收水产税和山林资源税,这样一年便可获利五十万两白银,八万匹绸缎,四十万斤谷物,如此巨大的财富来源,怎么能说定居国家的城池毫无用处,甚至要将其夷为平地呢?藏书网
耶律楚材的见解是不少人不曾听过,更不用说想过的了。从游牧文化及思维方式向定居文化及思维方式的转变决不是那么轻而易举的事情。耶律楚材所列举的数字是诱人的,既然有如此好的办法可以获利,大家也就不再持有异议。
成吉思汗是位头脑清醒冷静的君主。作为游牧民族的领袖,在他还未真正懂得如何管理定居国家前,他采取过简单过激的.99lib.方式。但这并不意味着他对文明的建议无动于衷。他当即要耶律楚材据此拟定出具体的实施方案,自此,耶律楚材也在自己的位置上迈出了艰难的、成功的第一步。
甘、肃二州陷落已是一二二六年夏季,为避暑,蒙军准备兵发浑垂山。
成吉思汗将大军分作三路。
他和幼子拖雷、义子察罕率领主力部队继续完成对西夏国的征服;察合台以及特意从山东战场赶回看望他的庶长子珠日查(耶珊生)领兵赴辽东征剿蒲鲜万奴;窝阔台和庶幼子阔列坚(忽兰生)则进入金腹地配合宝鲁攻克汴京。
又一次分别,父亲和儿子的心中都有种永别的预感。
昔日,成吉思汗曾对长子术赤说过,希望在他临终时,儿子们都能守在他的身边,自爱子病逝,他不复再存此念。
耶律楚材拟好计划,匆匆来到成吉思汗的行帐,见成吉思汗的几个儿子和义子察罕都在,自悔来得不是时候。他将他的计划简明扼要地向成吉思汗做了汇报,便欲告辞,成吉思汗留住了他:“别急着就走,和我的儿子们坐坐。”
窝阔台起身,将耶律楚材拉在身旁坐下。
成吉思汗问:“你的计划很好,但不知多久才能见效?”
“一年。一年可初见成效。”耶律楚材信心十足地回答。
“好。如见成效,也可令众人心服口服。”成吉思汗舒心地说。
耶律楚材怀着一种复杂的心情无言地注视着他。
窝阔台诚恳地望着耶律楚材:“楚材,我们生于蒙古,长于蒙古,以同一种模式来获得生存资本,难免会有许多局限性。对我们来讲,观念上的彻底改变尚需一个相当艰难的过程,因此,我们离不开你的指点和帮助。”
耶律楚材慌忙答道:“三太子,您别这么说。为臣者,理应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成吉思汗满意地大笑:“‘长胡子’,你也不用谦虚。我听说你和窝阔台一向最为投契,他将来是要继承汗位的,希望你能一如既往辅佐他。”
“臣蒙大汗知遇之恩,焉能不殚精竭虑,为国尽忠?臣拜辞。”
耶律楚材退出,轻轻掩上门,把宝贵的时间留给了依依惜别的父子兄弟。
儿子们不敢正视他们的父汗,沉重的、莫名的怅惘使人黯然神伤。成吉思汗的精神显得不错。他目光炯炯地注视着他的儿子们,说实在的,要不是为他死后可能发生的汗位之争忧心忡忡,他的几个儿子倒是足以令他自豪的。孛尔帖为他生了四个出类拔萃的虎子,庶出的两个儿子珠日查和阔列坚也都在征战中崭露头角,还有义子察罕,他们都英勇善战且各有所长……
阔列坚殷勤地为父汗和哥哥们斟满酒。明天,他就要随三哥出征金国。同是成吉思汗的儿子,他却没有任何地位,所有的功名都需要靠自身的努力去争取。他还不到十八岁,从一名普通士兵成为独当一面的将领,全凭立下的赫赫战功。他知道父汗钟爱他,要求同样严格,他喜欢凭真本事去赢得一切,包括人们的敬重。
成吉思汗喝了一口酒,看着察合台,认真地叮嘱:“你既认瑞阳为义子,将来切莫亏待他。这孩子太单纯,你,还有你们哥几个,无论如何要代我看顾好他。说真的,我已经愧对札木合安答和祺儿了,再不能愧对一个小孩子,你们明白吗?”
察合台急忙回答:“父汗放心。瑞阳是个好孩子,儿臣打心眼儿里钟爱他。这些天,他一直缠着儿臣要随征‘东夏’,依儿臣之见,不如就带他去辽东,然后再遣他回蒙古押送战马,这样,也好暗中通知额吉将他留下。”
“这个主意不错,但愿瑞阳能听你的话。”成吉思汗稍稍放下了心。该托付的他都已托付,只要儿子们同心协力,相信他所辛苦创建的事业就不致半途而废。六兄弟不敢让病中的父亲太过劳神,恋恋不舍地告退,成吉思汗目送他们离去,悄悄叹了口气。明天,或许就是永别。
夏日晴空,不见浮云,被晒暖的空气沸沸扬扬,似有万般焦灼。察合台兄弟将率大军出发,成吉思汗亲将他们送出营外。
如今,成吉思汗身边只剩拖雷和察罕。按照蒙古幼子守灶的习惯,拖雷通常不离父汗左右。察合台、窝阔台、珠日查、阔列坚忍泪拜别父汗,满心凄凉,无限留恋,却不知从何说起。
成吉思汗上前扶起儿子们,慈爱地叮咛:“去吧,不用记挂我。”
“请父汗保重!待攻陷兴庆,我们回来看望您。”
目睹病重的父亲与儿子们生离死别的情景,许多将士揪心地背过脸去。瑞阳最后一个来到成吉思汗面前,仰着脸,深情地保证:“祖汗,等消灭了‘东夏’,我就回来陪您,陪您围猎,陪您打马球。”
成吉思汗心中一酸,捧起瑞阳稚气的脸,凝视久久:“好孩子,我等你回来。”他微笑着说,不无伤感。
察合台兄弟狠狠心,扬鞭策马,各踏征程。成吉思汗平静地目送着他们,神情渐渐变得庄严肃穆。这一刻,人们看到的是三军统帅,而非父亲。
伍
成吉思汗开始倾心关注中原战事。
木华黎在世时的确是蒙古宫廷在中原的中流砥柱。他曾有效地将金降将统帅到自己的麾下,当他于一二二三年四月病逝解州后,那些惯于见风使舵的金降将便开始心猿意马,各自想着自己的退路。宝鲁虽然继承了父亲的靖南国王之位,但尚未建立显赫的战功,因而也就谈不上树立起绝对的权威,这使早就心存异志的武仙等人根本不把他放在眼里。武仙欲叛,唯恐真定守将史天倪碍事,便设计将他骗到府上,威逼利诱,史天倪不为所动,武仙萌生杀机,将史天倪杀害于府中。
史天泽与史天倪手足情深,知兄惨死,史天泽心痛如捣,指天发誓:“大哥,我若不杀武仙为你报仇,誓不为人!”
史天泽料到武仙得手,必然领兵攻打真定,一番权衡利弊,他决定暂且退守永安城,相机行事。永安城守将董俊点齐本城人马,接进史天泽,二人准备死守。
武仙不动刀兵便收复真定,所属大小州镇尽皆归降,一时声威大震。宋叛将李全亦在中山大寨集结兵马,与武仙遥相呼应。
蒙古都元帅张柔此时正镇守中山,他得知李全占据中山大寨,当即引兵来攻。李全不敌,忙派部将向武仙求援。武仙一面派左大将葛铁枪前往救援,一面引兵攻打史天泽和董俊据守的永安城。
数日强攻,史天泽、董俊拼死抵抗,永安城固若金汤。武仙久攻不下,加之惦记李全的安危,不免心气浮躁。史天泽见武仙的攻势开始松懈,与董俊商议,由董俊率一支人马突然杀出城门。武仙猝不及防,阵脚大乱。史天泽随后杀出,武仙不敌,败回真定。
史天泽、董俊乘胜追击,袭破真定南门,武仙只得退守西山鼓城。
李全从中山大寨仓皇溃逃之时,幸亏葛铁枪及时赶到,挡住张柔追兵,李全才捡了一条性命,逃入新乐山中。
张柔情知李全除向武仙求援外别无他计,遂将人马分作两部:一部佯攻新乐山;一部设伏于援军必经之处。武仙闻听李全告急,忙派高阳守将吕正会合葛铁枪率一万人马赶赴新乐山,结果途中正中张柔埋伏。
张柔掩军杀出,吕正、葛铁枪不是对手,夺路而逃。张柔单人独骑追赶吕正,吕正见张柔迫近,冷不防向张柔面门射出一箭。张柔觑得准确,将头一侧,用牙咬住箭矢,吐出一口血水,连眼也没眨一下,反将箭搭在弓上,向吕正回敬过去。吕正心慌,只顾逃命藏书网,岂料左肩中箭,被张柔走马生擒。
此时,葛铁枪已被张柔家将张伯祥擒杀。张伯祥前来接九九藏书应张柔,见主人受伤,忙请大夫为他疗伤。张柔却谈笑风生,毫不在意。
略作休息,张柔心生一计,命军卒换上衣服,打着武仙旗号,浩浩荡荡开赴新乐山。此时李全被困,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忽见武仙援军赶到,也不辨真伪,将“援军”放入关中。“援军”与张柔里应外合,夺了新乐山。
李全见势不妙,换上士兵号衣,投奔了驻守在鼓城的武仙。
得知连损两员大将,又被张柔赚了新乐山,武仙恶气难咽,立刻带领鼓城主力,杀奔满城。张柔正回满城驻营,见武仙一路奔袭而来,当即引兵于城外迎敌。张柔部下,皆英勇善战,武仙、李全只招架几个回合,各自纷纷逃命。武仙不敢进入鼓城,担心重蹈真定覆辙,只从城下穿过。张柔暂且不去追赶武仙,而是命众将士将鼓城团团围住,他口口声声传唤鼓城守将上城与他对话。
鼓城守将得知主帅武仙败逃,不得已登上城楼,与张柔相见。
张柔好言相劝:“你主武仙,降而复叛,无异于以卵击石。蒙古数年用兵,所到之处无不望风披靡。你若识时务,献城乞降,我保你不失将位。如若不降,城破之日,休怪张某没有给你指明生路。”
鼓城守将本无斗志,听张柔这般劝告,觉得句句在理,同意献出城池。张柔得了鼓城,一鼓作气,继续追击武仙。正好史天泽收复真定所属各州郡,与武仙败军撞了个正着,两下夹攻,武仙只带少数残兵败将逃入双门寨。
宝鲁率部赶到时,史天泽、张柔、董俊已合力收复了真定、中山、新乐山、西山鼓城等重要城关,基本平定了河北与山东两地的叛乱。宝鲁对史天倪之死深表哀悼,因无法寻回尸骨,只好拨出银两抚恤史天倪家小,同时上奏成吉思汗为众将请功。
宝鲁曾遵从父命拜张柔为师,继承王位以来,一如既往地对张柔执弟子之礼。张柔等人见他位尊不骄,谦恭聪颖,智勇兼备,反从心底生出几分敬重。尤其张柔,比别人更希望宝鲁能真正继承父业,取得其父一样的战功和威望。
一波方平,一波又起。
宋朝理宗皇帝拜左将军彭义斌为讨北军都元帅,攻入山东,连下数郡,颇具声势。李全被蒙军打败,走投无路,只好投入彭义斌麾下。他是宋朝叛将,故此举要冒很大风险。彭义斌正在用人之际,不仅同意接收李全,还答应为他上奏皇帝,尽免其罪,官复原职。自收编李全军马,两家兵合一处,彭义斌更加胆壮,遂引军包围了东平府。
东平府守将严实,见城中兵微将寡,忙修书一封,命心腹家将暗出后城门,求见国王宝鲁。宝鲁正率大军南下,预备收复山东失陷各州郡,接到严实书信后,迅速做出相应安排:派成吉思汗的庶长子珠日查率三万大军驻守西山山谷,又命史天泽率本部人马为其后援,他自己则挥师攻打李全。
原来严实在信中写道:宋将彭义斌人多势众,卑职难以固守永平。倘国王能从速发兵来援,卑职自有守城候援之法;倘因路途所阻,援军无法及时赶到,请允许卑职假降彭义斌,待取得信任,他必命卑职协助他攻取真定,届时国王只需设伏于西山,卑职与国王里应外合,可望一战成功。上述二计,国王任择其一,卑职静候国王裁断。宝鲁采用了后计,故有上述安排。
彭义斌包围东平府,攻打甚急,严实死守,见宝鲁不发救兵,知他已采用后计,忙修书一封,射出城外。彭义斌接信,喜上眉梢。严实信中乞降,但要求彭义斌必须保全他及手下将士的生命安全。彭义斌立刻复信,劝严实不必犹疑,待大功告成,少不得让严实加官晋爵。
严实大开城门迎进彭义斌,两个人携手同行,严实笑道:“元帅如此相逼,末将可是深受其苦啊。”
彭义斌也笑了起来:“将军弃暗投明,可喜可贺!从今往后,愿将军与我同心协力,共御强敌。功成之日,何愁圣上不重用将军。”
严实将彭义斌迎进帅府,屏退左右,推心置腹地对彭义斌说道:“不瞒元帅,末将降蒙实为情势所迫,乃不得已而为之。今观蒙古,自木华黎死后,兵力大有松懈之状。末将早有心归附大国,怎奈末将昔日供职金廷,后又降蒙,恐宋帝不能见容。若非元帅力保,末将安敢轻举妄动?”
彭义斌不以为然:“将军多虑了。将军威名,圣上素有耳闻。如今正是多事之秋,圣上求贤若渴,断不会埋没将军之才。彭某日后还须仰仗将军之力。”
严实吩咐设宴,尊彭义斌上座,宾主开怀畅饮,尽欢而散。
彭义斌在东平休整数日,欲与严实共伐真定,严实正中下怀,满口答应说:“末将既降,一切愿听元帅调遣。”
即日起兵,杀奔真定,彭义斌顺顺当当地落入了珠日查的包围圈。严实反戈一击,令彭义斌的处境犹如雪上加霜。
彭义斌情知上当,夺路而逃,被珠日查走马生擒。严实爱惜彭义斌将才,苦口婆心劝他归降。彭义斌深恨严实设计败他,大骂严实奸诈,严实一笑:“自古兵不厌诈,你我各为其主,只得如此,还望元帅海涵。”
严实再三晓以利害,彭义斌最后不再言语。正好史天泽也来相会,见机与严实共劝彭义斌,彭义斌表示愿意考虑。严实命人摆上酒席,他与史天泽将彭义斌奉为上宾,彭义斌终于归降。
数日后,彭义斌悄悄遁逃,被珠日查擒获,推到严实、史天泽面前。彭义斌立而不跪,严实并不相强:“彭元帅,你既归降,为何又要逃走?”他和颜悦色地问。
彭义斌冷笑:“某生为大宋臣,岂可贰心事主!”
严实明知多说无益,命人将彭义斌推出斩首。彭义斌昂首而出,全无惧色,严实颇觉惋惜,向珠日查询问:“少将军如何料到彭义斌非真心降我?”
珠日查回答:“是史将军命我监视彭义斌行止。将军言:彭义斌自视才高,违心而降,恐怕有诈。如他遁去,擒他来见。”
严实目视史天泽,史天泽微微一笑:“在下深知严将军爱重彭义斌将才。可惜以彭义斌性情,绝难为我所用。因彭义斌乃少将军手下败将,所以仍请少将军相助。”
“史将军观人知心,谋虑深远,严某自愧不如!”
严实对史天泽深施一礼,史天泽急忙双手藏书网相搀:“将军过奖,在下实不敢当。”
二人相视大笑,惺惺相惜之情油然而生。
珠日查告辞出去,严实赞道:“这位少将军好气度!好人才!但不知他是出自哪位名将之后?”
史天泽依然微笑:“将军一定想不到,他是……”史天泽附耳低语。
严实大惊:“此事当真?”
“千真万确。”史天泽说,“成吉思汗共有六子,嫡出四子,庶出二子,皆人中龙凤。蒙古习俗与我中原不同,虽同为汗子,庶出却无高位,所有功名富贵全凭个人奋斗方能取得。少将军十四岁投身军旅,从一名普通士兵做起,如今在宝鲁国王手下升任将军,全凭所立战功。这也正是少将军令人起敬之处。”
“成吉思汗教子有方,难怪帝业稳固。听说大汗征西已返,我对其人钦慕已久,很想早日谒见大汗。”
“待一切安排妥当,我愿陪将军同往。”
宋帝惊悉彭义斌兵败被杀,忧惧交加。原本设想乘蒙古发生内乱之际全力收复河朔诸地,现在企图落空,不得不缩紧兵力,加强边界防卫,静观其变。被彭义斌夺取的山东数州镇重又回到蒙军手中,尽归严实管辖。
再说宝鲁兵进益都,李全被围,兵困马乏,城中断粮,李全不得不白衣出降。因李全反复无常,诸将请求诛杀其人,永绝后患。宝鲁不允,他劝说众人:“杀一人易,然山东未降者尚多,全素得人心,今李全已降,如若诛之,徒失人望。”不仅不杀李全,还委任他为山东淮南楚州行省。
此举果然深得人心。山东各郡未降诸侯见宝鲁如此对待归降者,纷纷来投,且后期鲜有复叛之人。
自此,山东局势基本平稳。
半个月后,成吉思汗在蒙古汗营接见史天泽、严实,鉴于二将平叛有功,特别拔擢,当面授予二将“国公”称号,二将权势更盛以往。
成吉思汗对金腹地目前的战局无甚大忧,对宝鲁继承父位以来的所作所为尤其满意。他对四太子拖雷说:“宝鲁与其父用兵各有所长。木华黎擅用硬兵,攻城略地,速战速决。宝鲁擅用软兵,巩固占领城池,笼络归降诸将,稳扎稳打,步步为营。宝鲁虽年轻,不弱其父。”
壹
暑夏在清凉的浑垂山度过,新的战事伴随秋天来临。
倒霉的夏献宗李德旺继承父位不足四载,便被蒙军逼得上天无路,入地无门。总揽朝纲的阿夏敢布一战败北,蒙军又以破竹之势接连过关斩将,眼见西夏灭亡为时不远,献宗忧惧交集,一病不起。临终前,他将皇位传给侄儿李睍,史称夏末帝,同时命人去请早已退隐的西夏老将嵬名令公。
献宗在如此危急的关头想起老令公,证明西夏已是朝内空虚,残局不可收拾了。老令公一生忠耿,国难当头,无从退避,遂以七旬老迈之身,重掌西夏帅印。
蒙军继续东进,拖雷领兵攻克西凉府,成吉思汗移师城中。
此时,蒙古其余几路大军也是捷报频传。二太子察合台顺利剿灭“东夏”,蒲鲜万奴兵败被捉,性如烈火的察合台等不得请示父汗,立将蒲鲜万奴推出斩首。与此同时,窝阔台与宝鲁同心协力,经西安府逼近汴京,沿途势如破竹,所向披靡。汴京凭借黄河天险,虽难遽破,金帝却更加迫不及待地希望与蒙古方面议和。
九月,为迎接辽东王妃姚里夫人,成吉思汗派义子察罕去征应理。
辽王耶律留哥于一二二〇年病逝,其时长子薛暗扈从成吉思汗西征,余子尚且年幼。不得已,姚里夫人征得代行大汗职权的五王爷帖木格的许可,取得摄政资格。贤明刚正的姚里夫人执政近七年,不仅稳定了辽东局势,而且辽东安定富足更胜其夫统治时期。听说蒙军兵发西夏,为谒见成吉思汗,姚里夫人携三子一孙长途跋涉,历经千辛万苦从辽东来到西凉府,被成吉思汗以蒙古最高礼节款待。
宴会上,成吉思汗亲自为姚里夫人把盏。这无论对谁都是一种绝对的殊荣。他感慨地对姚里夫人说:“这里可是连雄鹰也难飞到的地方,夫人来得何其不易!”
姚里夫人诚恳地禀明来意:“臣妾夫君病故时,长子薛暗不在身边,余子尚且年幼,臣妾勉为其难,代行夫君之责。如今善哥兄弟长大成人,臣妾带他们同来,一则希望能将他们留在大汗身边朝夕奉教,二则希望薛暗能随臣妾回返辽东,继承父位。此乃臣妾所请,亦为故去夫君之请。”
成吉思汗闻言,看看薛暗。薛暗正紧张地望着他,99lib?眼神里含有许多难言之语。如若换了往常,成吉思汗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同意姚里夫人的请求,然而今非昔比,病中的成吉思汗越来越恋旧,实在舍不得九年来朝夕相伴的薛暗离开他。他用商量的口吻委婉地对姚里夫人说:“薛暗随我多年,已与蒙古人无异。西征时,他英勇善战,大太子被困合迷城,是他率千人赴援,负伤不退,方解得合迷之围。攻打不花剌时,他被流矢击中,仍旧率先登城。以薛暗之功,已获‘巴特’称号。依我之见,不如让善哥继承父位,薛暗仍旧留在我的身边。”
姚里夫人离座跪倒,近乎哀求:“大汗容禀:薛暗乃夫君元配所生,其余数子皆臣妾亲生。况且薛暗为长,如立善哥,臣妾怕要愧对亡夫在天之灵。”
成吉思汗感于姚里夫人贤良至诚,终于同意了她的请求。
薛暗深知母亲好意,又不愿依命回返辽东,内心深处矛盾至极。成吉思汗看他愁眉不展的样子,强笑劝慰:“昔日你父为示忠诚,以你为质,送来我处。然我视你父为我之兄弟,视你为我之爱子。为你贤德善良的母亲,我看你还是以辽东江山为重。只是回到辽东之后,你要勤于政事,不可懒散放纵,辜负我和你母亲的厚望。”
薛暗跪地拜受,碍于众目睽睽,忍回了眼中泪水。
成吉思汗转向姚里夫人:“薛暗侍于我前,从无过错。你全家忠心耿耿,令我高枕无忧。夫人不必再留善哥兄弟,我愿你们阖家团聚,共治辽东。”
姚里夫人如何肯依,坚持留下三子,只带薛暗和孙子回返。薛暗也说:“臣不能随侍大汗身边,如有兄弟代劳,还可稍慰悬思,万望大汗同意臣母所请。”
成吉思汗无奈,只好应允。
酒宴至夜方散,薛暗奉命送母亲及兄弟回驿站安歇。
姚里夫人在灯下细细端详着长子,泪水不由潸然而下。
薛暗自幼丧母,是姚里夫人一手将他带大,钟爱之情胜过亲儿。离别九年,慈母之心无时无刻不在把爱子牵挂。
薛暗心中同样悲喜交集。父亲故去,作为长子,他理应回去祭奠亡灵,添坟扫墓,让母亲颐养天年,这些都是他应该做到的。可此时让他离开成吉思汗,那种割裂之痛实难承受。
善哥腼腆地拥抱了哥哥一下,他用这个举动表达了对哥哥的思念。薛暗扶住弟弟的双肩,深情地注视着他。他离家时善哥还是个孩子,如今已经长成帅小伙了。真正的感情无论何时都不会随着时光的流逝而趋于淡漠。薛暗过去因不能回返辽东,便将长子送到母亲身边,聊慰母亲思子之念。一别数年,儿子已经不认得他了,只是偎在奶奶的身边,用一种陌生的眼神看着他。
薛暗蹲下身,将儿子拉入怀中。他问母亲:“辽东大政现委与何人?”
“耶的元帅。大家都盼着你回去,你父王临终留下遗嘱,也是要你接替王位。”
薛暗很想告诉母亲,他对王位毫无兴趣。在成吉思汗身边,他已经爱上了蒙古族粗犷豪放的生活方式,不可能再习惯那些古板的礼仪。可想到母亲千里迢迢来请求成吉思汗放他回去,他又不忍心说出口。况且大汗既然已经做出决定,就决不会更改,他早像其他的蒙古人一样,从不违抗大汗的任何命令。
姚里夫人怎能不知晓爱子此时复杂的心境,她温声相劝:“你追随大汗多年,舍不得离开他,母亲都能理解。这样吧,你先回辽东看看,等你真正坐稳王位,再回来探望大汗不迟。”
薛暗两眼发涩,急忙垂下头。
那时,大汗仍健在吗?大汗自己总说,他大限将至,每分每秒对他来说都珍贵无比。母亲肯定没有发现大汗是抱病为她举行了宴会,是啊,大汗表现得那么正常,天知道这需要怎样坚强的意志?99lib.
安顿母亲和弟弟们睡下,薛暗匆匆返回营地,今天本该他和迪格执勤。
看到他,迪格倒不惊讶:“你来做什么?有我一个人足够了。”
薛暗不语。说真的,他舍不得离开大汗,也舍不得离开迪格。这九年来,他与迪格朝夕相处,情同手足,而今分别在即,他的心情实在难以形容。迪格并未流露出丝毫留恋之意,他反而笑着对薛暗说:“快去快回。我给你算了日期,明年春天你准回来。”
迪格天性乐观,不知忧愁,这正是薛暗与他朋友多年最喜欢他、最羡慕他的地方。就像此时,他虽然明知迪格是安慰之言,但不知为什么,听到迪格这样说,他的心里还真的宽解了许多。
姚里夫人在西凉府住了数日,向成吉思汗辞行。成吉思汗按照蒙古人崇尚“九”的习俗,以九匹骏马、九块金砖、九疋丝绢和九盒珠宝相赠。另外,他又命人牵来一匹伊犁宝马99lib?连同一柄银鞘剑一并赠与薛暗。
薛暗心情沉重地踏上了归程。不久,察罕不负重托,领兵攻下应理,蒙军乘胜进攻西夏重镇灵州。
贰
灵州战役是场硬仗。这场战役,从一二二六年十一月打到十二月,历时一个月,说明了灵州守军抵抗的激烈。
一旦灵州这个离西夏首都兴庆府只有三十公里的重镇陷落,蒙军也就打到了兴庆府的家门口。为一举击溃西夏主力,迫使西夏再无力组织任何有效抵抗,成吉思汗采取了围城打援的战术。
夏末帝得知灵州被困,危在旦夕,急派老将军嵬名令公率五十营前去救援。此一役可谓关乎全局,西夏若胜,尚能保住半壁江山;若败,则是亡国前奏。是以双方都不敢掉以轻心。
成吉思汗只命少数兵马继续围困灵州,不给城中以喘息之机。他自己则亲提大军,在布满池塘的平原上迎住了嵬名令公。
老对手相遇,一场硬仗就在眼前。
狭路相逢勇者胜。战争当中,有些情况下需要以智取胜,有些情况下则要凭实力和勇气。成吉思汗和嵬名令公都熟悉对方的战法,都不会轻易上对方的当,用计显然多余,而且也无成功的可能,这时最能发挥作用的就只有双方的士气和平时的训练。主帅抱着必胜的信念,将士们以死相拼,战斗的激烈,使日月为之失色。
西夏军在人数上略占优势。成吉思汗不顾手下将士劝阻,亲临正在厮杀的战场。转眼已是第四天,蒙军的损失惊人,差不多达到十分之一,在成吉思汗所指挥的历次大战中,唯以此次伤亡最为惨重。
西夏方面的伤亡则是蒙军的十倍还多。蒙军将士见大汗亲自冲杀于敌阵之中,无不大惊失色,唯恐他有个闪失。成吉思汗全然不知,病魔在这位刚强的马背皇帝面前惭愧地躲开了,蒙军越战越勇,夏军败迹渐显。
冬天太阳落得早,成吉思汗命士兵击鼓,不许收兵。夏军原本缺乏蒙军那种吃苦耐劳、连续作战的体力和毅力,加上整整一天滴水粒米未进,体力不支,伤亡更加惨重。黎明时分,嵬名令公被察罕生俘,余者尽皆请降。
来不及打扫战场,蒙军回师灵州城下。城中守军得知援军战败,军心涣散,蒙军一鼓作气拿下灵州。
此时,西夏首都兴庆府就在黄河对岸。
蒙军移师灵州,众将只顾搜罗珠宝金银。成吉思汗让耶律楚材自取所需,耶律楚材立刻带人去抢救出不少汉文典籍,又在一处废弃物中发现了几车大黄药材,如获至宝,也一并运回府上。众人见耶律楚材只搜集些别人不要的东西,皆不以为然,只有成吉思汗父子深敬耶律楚材洁身自好。
成吉思汗升坐帅帐,命人带上老令公嵬名。十七年不见,嵬名须发皆白,瘦骨嶙峋,成吉思汗不觉动了恻隐之心。
迪格为嵬名除去绑绳,成吉思汗赐座,嵬名令公微微叹息,从命坐下。
四目相对,老令公敏锐地觉察到成吉思汗病势不轻。从容自若的神情,掩不住灰暗消瘦的容色,可是昨天还见他亲身冲杀于阵前,勇武绝伦。
成吉思汗微微一笑:“我与老将军一别十七载,今日重逢,也算有缘。我念故旧之情,必然不会难为于你,你可还有其他要求?”
嵬名令公微闭双目,沉默不语。为国捐躯,死而无憾。当初不顾年老体衰,慨然复出,只为撑起大厦于将倾,谁知天不遂愿,一败至此。败军之将,何以言勇?亡国之臣,何颜苟活?有死而已!
“嵬名将军,我敬你忠义无双,决定再放你一条生路,你可以走了。”
嵬名令公蓦然睁开眼,注视着成吉思汗。成吉思汗双目炯炯,疲倦的脸上挂着一丝宽容的微笑。即使是敌人,嵬名令公也仰慕成吉思汗的为人。罢了,罢了!西夏灭亡只不过是时间问题,与其做亡国之臣,不如全一世名节。嵬名令公默然站起,转身走出大殿,表情肃穆而严正。
目送嵬名令公离去,成吉思汗吩咐设宴犒赏众将。
仅仅片刻,迪格匆忙入报:“大汗,嵬名令公……死了。”
成吉思汗好似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紧紧盯着迪格。迪格在他锐利的目光注视下,不知怎么竟从心底升起一股凉气:“他……乘人不备,一头撞在了门外的石狮座上,臣等猝不及防……”
成吉思汗急忙离座,由迪格引着,来到府外。
嵬名令公仰面躺在石狮下,额角上流出的鲜血在地上凝成一片。他双目微闭,似有些许留恋,唯脸色异常严峻。
成吉思汗的目光落到了那块发黑的血土上,忽然产生了一种作呕的感觉。我这是怎么了?他想。
“父汗。”拖雷匆忙来到父汗身边,不放心地问。父汗的脸色十分难看。
成吉思汗的胃里翻腾得更厉害了,半晌才勉强说了句:“厚葬嵬名!”
“嗯。父汗,我还是先送您回去吧。”
成吉思汗转身就走。再呆下去,他恐怕真的要忍不住了。
成吉思汗没有参加酒宴。
许多年来,他第一次没同大家共庆胜利。虽然酒食丰盛,歌舞齐备,一如往昔,然众人索然无味,默坐一会儿后,便各自散去了。成吉思汗是蒙古将士的主心骨,只要有他在,就意味着团结和胜利,人们不敢想象一旦他去了情形会是怎样?在蒙古君臣的心目中,成吉思汗根本是无人可以替代的。
叁
耶律楚材收集的大黄,不久发挥了作用。蒙军行至盐石川时,下了一场大雪,气温骤降,不少将士患上了严重的传染病。耶律楚材命人用大黄熬汤,给生病的将士服下,治愈者不计其数。这回,连那些平素不大看得起他的功臣宿将也无不心悦诚服。
成吉思汗始终对耶律楚材的才能和人品充满信心。他语重心长地告诫众将:“此前,楚材收集书籍和大黄时,汝等皆觉不可思议。殊不知,书籍乃喻世长智之本,大黄则为今日救人之用。远见与财富相比,孰轻孰重,汝等应深为自省。将来继承汗位者,若以楚材为相,必成治世之君。”
或许是由于成吉思汗生病的缘故,耶律楚材过去对他的许多看法都在不知不觉中发生了改变。感情的天平几乎完全倾向于敬仰和谅解成吉思汗那一面了,这是最主要的变化。成吉思汗的意志恒心和雄才伟略足以令世人敬仰,尽管他发起的战争制造了太多的流血和牺牲。成吉思汗是创造历史的人物,无论后人怎样评论他,他仍旧是创造历史的人物。耶律楚材在他的身边以顾问的身份度过了九年,虽未真正发挥作用,所得的信任之重确是自始至终,与众不同的。
成吉思汗忙于打天下,只能在有限的范围内接受有益的建议并付诸行动,从这个意义上来讲,他称得上从谏如流。特别是在成吉思汗病后,耶律楚材经常陪伴在他左右,对他丰富的内心世界有了更深层次的了解,也第一次明白了是什么将以前的铁木真变成了今天的成吉思汗。他用极盛的武功创造和成就了一个民族,他现在藏书网是,将来也必然是蒙古民族乃至中华民族的不朽英雄。
一场大雪接连下了两天,雪厚处足有一尺。薛暗独自站在廊下,看着儿子在雪地里连蹦带跳,快乐得像只小鸟,脸上不由浮出一抹笑意。雪天是孩子们的世界,儿子已吵闹着要去跟小伙伴们堆雪人了。蒙古下雪的日子好像不如辽东多……不知大汗现在是否仍在征战途中?99lib?
薛暗只顾默默出神,丝毫没听到母亲走近他的脚步声,直到听见母亲说话,他才急忙回过头来。
母亲问:“暗,你站在这里想什么呢?”
薛暗上前搀住母亲:“您起来了?”
姚里夫人细细看着儿子的脸:“暗,你回来多少日子了?”
“有三四个月了。”
“是不是还想着回去?”
薛暗欲言又止。
“其实我早已看出,你人在这里,心却不在。你若真想回去就回去吧。”
薛暗心里十分难受,不得不对母亲说了实话:“母亲,您别生儿子的气。过去儿子没敢说,可现在儿子觉得不能再瞒您。儿子跟您回来时,大汗病得正重,这一次,只怕他……很难长久。”
姚里夫人吃了一惊:“你怎么不早说?”
“儿子怕那样说了,像在诅咒大汗。”
“既如此,你的确应该回去。”
“母亲,家中您多受累。儿子到西夏,就让善哥他们几个回来,善哥常在母亲身边秉承教诲,依我看可以成就辽东大业。”
“这么说,你决意留在蒙古?”
“是,母亲。儿子受成吉思汗深恩,无以为报,况且儿子也确实习惯了军旅生活。母亲,儿非不孝,只是儿子在那边更能施展抱负。”
“不用说了,我不会拦你,但你应该明白你父亲的苦心。”
“儿子当然明白。”
“你打算何时动身?”
“如果母亲不反对,儿子想明天就走。九九藏书待平定西夏,儿子再回辽东探望您。”
“这么着急?”
“是,儿子担心大汗,想赶快回到他的身边。”
“也罢,就依你。我这就命人为你备办礼物。”
“谢谢母亲。”
薛暗将目光移向了辽阔的天空。大汗,您现在究竟如何了?
肆
蒙古大军渡过湍急的黄河,准备攻取西夏首都兴庆府。成吉思汗再次表现出他的深谋远虑,过河后他并未直接去攻兴庆府,而是只派少数部队监视其城,他自己则亲提大军向西挺进,以彻底切断西夏军的退路,形成对兴庆府的大包围之势。
部队星夜兼程。
数万将士,无边无际,车帐如云,遮天蔽日。
大军正中,是由九匹战马拉着的一座洁白宽阔的车帐。帐中,成吉思汗正在闭目养神,自攻下灵州,他的健康每况愈下,精力大不如前。
过去,他从没有追忆往昔的习惯,只有在病后,他才有了沉思默想的时间。而今再回顾自己的一生,总觉如梦似幻,唯独谈不上什么遗憾。
从很小的时候起,看到听到接触到的都是征伐杀戮。父亲去世后家道的骤然衰落,使他意识到实力的重要。实力从此成为他孜孜以求的目标。深明大义的母亲教育他要自尊自强,他做到了,而且凭借高贵血统的号召力和自身不懈的努力,他获得了成功——非比寻常的成功。
迎娶孛儿帖时,岳父说,用统一的蒙古草原作为给孛儿帖的聘礼,消灭克烈那年他把聘礼交给了岳父。无数次置之于死地而后生的磨难,使他日趋成熟和坚定。草原群雄被他一一剪除,西夏、金、花剌子模向他俯首称臣,鲜血白骨本应看惯,可为什么仍然不能泯灭他内心的挚爱深情?他爱妻子儿女,爱兄弟朋友。合赤温,他第一个失去的亲兄弟,他是多么善良敦厚;札木合,他们三次结义,先友后敌,他们之间多少恩怨,都随蒙古草原的统一化作刻骨铭心的追忆;还有“四杰”,还有忽兰和术赤……死,早已不是一个陌生的字眼,做人难免留恋生,死是解脱也是休息,在故乡他热爱的不儿罕山长眠,倾听松涛浅语低吟,未尝不是一种乐趣。
生命易逝,如同朝露,只要生而无憾,死又何惧?但此时此刻,他确实很想博尔术、木华黎,很想在远征钦察时病故的爱将哲别和在统一蒙古的过程中牺牲的义弟博罗忽,他们曾为他的事业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他也想他的孙子南图赣,他还那么年轻,如花似锦的年龄,却永远长眠在异国的土地。他更想他的术赤,术赤是他痛苦和快乐的根源,从来如此。夫人说得很对,他根本不能指望他那些衣金衣、就美食的后代记住他,身后之事,虑之无益,虑之无及……
大军正在途中,忽报薛暗求见,成吉思汗又惊又喜,急忙传他入见。他问薛暗:“孩子,你怎么回来了?”
薛暗跪禀:“臣回辽东,日夜挂念大汗,寝食难安。再说辽东之地近几年经臣母苦心经营,所任官吏皆忠诚贤能,十分太平富足,臣每日无所事事,极想早日回到大汗身边。臣父虽有遗命,要臣继承王位,然臣对王位毫无兴趣。来前臣已禀明母亲,由善哥接替父位,从此臣就留在大汗身边。”
“你有此心,我深感欣慰。你先下去休息一会儿,我看你风尘仆仆的样子,想必也累了。一会儿我让迪格给你预备酒饭,我亲自为你接风。”
薛暗与迪格会意地对对眼神:“臣一点也不累,臣想先见见善哥几人。另外,臣听说我军正要攻打德顺,臣愿请缨,望大汗恩准。”
迪格也说:“臣愿与薛暗共领先锋。”
成吉思汗欣然应允:“好吧,我拨‘怯薛军’归你俩指挥。”
蒙军围困德顺,在此坚守的节度使马肩龙急忙修书往京城求援。三天后,马肩龙终因待援不至,城破身亡,死时身中数箭。
成吉思汗因迪格、薛暗战功卓著,命他二人协助三王爷别勒古台指挥军队。薛暗在劝说弟弟们回返辽东时遇到了点小麻烦,他们谁也不肯回去。最后,薛暗好说歹说总算劝动善哥踏上了回返辽东之旅。
四月末,蒙古大军包围兴庆府。
如今的兴庆府已成孤城一座,守军犹如瓮中之鳖,成吉思汗对夏末帝采取了逼和兼用的手段,并未认真组织强攻。
六月,成吉思汗因体力不支,接受刘仲禄和耶律楚材的建议,到六盘山养病,此后,他再未直接指挥任何战斗。不久,金求和使者来到六盘山,成吉思汗没有亲自接见他们,只吩咐代为接待的斡歌连要待之以礼。此时的成吉思汗已极度厌倦战事。金使献上的礼物中有一盘光彩夺目、堪称极品的珍珠,斡歌连奉命献给耶遂。耶遂捧着玉盘木然呆立,如今,比这盘珍珠珍贵千万倍的是她丈夫的生命。
成吉思汗唤爱妃过来,笑道:“好漂亮的珍珠,”他从中拣出一颗最大的,“这颗缀在你孛哈(帽子)上,一定与你很相称。”
耶遂接过来,放回盘中,然后打开帐门走出去。她注视着围聚在车帐周围的护帐武士,将一盘珍珠尽皆倾撒在车帐前的草地上:“这些属于你们了。回去后送给你们的母亲、妻子、姐妹。”
“你这是……”
耶遂慢慢走回来,跪在成吉思汗身边,紧紧握住了他的双手:“大汗,珍珠对臣妾来说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如果有一天,臣妾再不用装扮自己,留下这些珍珠又能用来做什么呢?臣妾早已想好了,您活在世上一日,臣妾陪您一日,如果您……臣妾自会为自己安排好一切。”
“不可以……”
“臣妾心意已决。臣妾一生,只为一人而活。”
“耶遂啊,你怎会这样傻!”
“直到今天,您才知道臣妾傻吗?”
成吉思汗感动地将爱妃拥在怀中。
七月,成吉思汗下六盘山到清水县。
兴庆府守军已到山穷水尽的地步,夏末帝升殿议事,都找不到几个大臣。成吉思汗遣义子察罕入城谕降,夏末帝还想拖延,支支吾吾,既不说降,也不说不降,察罕并不多言,冷笑而归,即日向兴庆府发起猛攻。
兴庆府如同发生了强烈地震,求和之议遍于朝野。夏末帝独到宗庙,痛哭了一场,决定请降,但请求成吉思汗给他一个月的时间备办礼物。
成吉思汗慨然应允。
个别将领担心夏末帝在耍花招,成吉思汗却不以为然:“他无非想拖延时间,不过,降与不降已由不得他了。”
数日后,拖雷奉命从兴庆府赶回清水县,天色微明时他走入父汗的行帐,静静坐在父汗身边。
成吉思汗只有在睡梦中,脸上才会显露出伤病为他带来的痛苦,他一生刚强,哪怕走到生命的尽头,也不会有所改变。
耶遂早被长久的忧伤弄得麻木了,只是面无表情地注视着一闪一闪的灯光。看她那样,拖雷愈觉黯然神伤。
成吉思汗翻动了一下身体,肌骨的剧痛使他额角渗出了豆大的汗滴。他试图睁开眼,可眼前白蒙蒙的一片,后来他看到一张脸正俯视着他,恍惚间,他觉得好似术赤那张忧郁俊秀的脸庞。
倔强的术赤终于肯来看望他了吗?他就要走了,他是多么想他啊!那张脸很快又隐去了,他猛然醒悟,术赤早已不在人世,如同五脏六腑被人掏空,他急切地、痛楚地呼唤出声:术赤……
“父汗——”拖雷急忙握住了父亲的手。
成吉思汗清醒过来:“术赤……噢,拖雷,你回来多久了?”
“儿臣刚到。”
在生命的最后几个星期里,成吉思汗反复权衡和考虑了汗位继承问题,他最后做出决定:“拖雷,我召你来是有要事向你交待。我的时间不多了,察合台、窝阔台都在金地,即使赶回,恐怕也见不到我最后一面。拖雷,你须答应我:好好辅佐窝阔台,切勿萌生异志。我为你们兄弟建立起来的大帝国,自国之中央达四方边极,皆有一年行程,你们若想保其不致分裂,唯有兄弟同心。你可明白?”
“父汗,您只管放心,儿臣绝不有违当初誓言。”
成吉思汗长久地注视着儿子:“还有一事。我常听楚材言:天下,乃天下人之天下,唯有德者居之。倘后辈子孙不肖,势难久据如此庞大之国土。三河之地乃我蒙古民族起源发祥之地,必须勤加治理,以为退路。我将汗位传给你三哥,是因为他为人宽厚,有人君风度,同时又不乏机变权谋,比你更适合统治中原百姓。你为守灶幼子,将来要继承为父的绝大部分军队和遗产,与你三哥相比,你继承的是我蒙古国的实权。”
“我做如此安排也是迫不得已。治理我蒙古本土,不仅需要精明和耐心,更需要实力。你在诸兄弟之中威信最高,我只有将蒙古本土交给你,才能放心而去。你自幼随我出征,深谙攻取退守之道,演兵布阵之法,在军事上颇得为父心传。然你心地太过善良,不精算计,少有城府,我不能不为你忧虑。从今往后,除行军作战你自决断,军国家事须多与苏如、歧国商议。苏如、歧国虽为女流,却聪慧练达,冷静清醒,实有你不能相比之心机。为父苦心,你可尽知?”
“儿臣明白。”拖雷将父亲的手紧紧贴在脸上,一颗心好似被撕成了碎片。
“等窝阔台接替汗位,你转告他,楚材乃天赐我家的治国奇才,我一直重视他却未重用他,皆因他所思所想、所作所为多为治国之本,而非征服之道。以他打天下,必有欠缺,以他治天下,天下大治。”
“喳!”
“我观众孙辈中,以忽必烈、拔都最为优秀。忽必烈聪明伶俐,生有福相,将来必有一番作为,你要代我好生将养于他。拔都是我家的千里驹,以他杰出的才干,日后获得的成功将不逊于我今日之威势。我蒙古视武力重于一切,拔都必定借此威信日隆。所幸拔都志大才高却少有名利之心,乃一坦荡君子。你须告诫蒙哥、忽必烈兄弟几人,要懂得尊重他,以他为荣。我相信将来某一天,他必定会对你的儿子们有所帮助。”
拖雷强忍内心剧痛,点了点头。
“为父一生征战,只有一件憾事,就是汴京至今未下。我想金精兵屯于潼关,南据险山,北限黄河,难以遽破,从此进兵,势难取胜。莫如假道于宋,宋金世仇,必定许我,由此进兵唐、邓,直捣汴京。届时金急,必征屯于潼关之精兵,然以数万之众,千里赴援,为时已晚,即便援军赶到,也必然人困马乏,力不能战。如此破汴京易如反掌。”
六年后,拖雷启用此计,金由是而亡。所以,征服金国的胜利虽是在成吉思汗逝世之后才取得,但严格说起来,这个胜利应该是这位天骄一生中所取得的最后的胜利。
“父汗。”拖雷跪在父汗身边,已是悲极无泪。
“莫伤心,儿子。来,拖雷,耶遂,扶我出去,我想再骑一次马。”
耶遂、拖雷扶着成吉思汗来到赤兔马前,他无限留恋地拍了拍马脖子,没用任何人帮助便翻身跃上马背。
赤兔马长嘶一声。
将士们渐渐围聚过来,十个、百个、万个……一个人跪了下去,所有的人都跪了下去,眼里闪现着悲伤的泪花。
晚霞映红了天际,逶迤在眼前的,是红的山,红的地,还有那漫天飘落的红色尘埃……
一阵火不思如泣如诉的旋律飘然而至,又是那支“神鹰曲”。神鹰曲,鹰之旅,在浑然一体的苍天下,群峰间,数只苍鹰无所畏惧,勇往直前。
成吉思汗端坐马上,凝重如山……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