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 《残阳绝塞》 第一章周碧村衣锦还乡娶娇妻七十得子 周碧村随左宗棠由新疆凯旋而归,当朝皇帝为了奖励他的功劳,封他为正五品奉政大夫。此时周碧村已年近古稀,他功成身退,归隐故里,回到花楼镇。 这在花楼镇是件大事,本地的乡绅富豪纷纷宴请。 镇里有个大户叫刘奚笙,以前也在湘军当兵,跟周碧村有过交往,听说周碧村回乡,特地在家中设宴款待。 酒席之间刘奚笙与周碧村交谈甚欢,周碧村向刘奚笙讲述他随军进新疆平乱的精彩故事,刘奚笙对周碧村近古稀高龄仍驰骋疆场赞叹不已,酒过三巡,两人兴致甚高,饮酒赋诗不亦乐乎。 喝得兴起,刘奚笙忽然对周碧村说:“老夫有一小女,叫兰珠,弹得一手好琵琶,不如让她来弹琴助兴。” 周碧村非常高兴,忙说:“如此甚好,快请上来!” 刘奚笙让仆人去请小姐。 片刻小姐缓步走上堂前,向周碧村行万福礼。 周碧村没见过这么漂亮又温文尔雅的女子,他呆呆地望着,张着大嘴半晌说不出话来。 刘奚笙让女儿兰珠弹琴助兴,兰珠顺从地坐在堂前的椅子上,怀抱琵琶半遮面,轻柔地问了一声:“不知大人喜欢听什么曲子?” “十面埋伏,不知兰珠小姐能弹否?” 周碧村脱口而出。 兰珠回道:“兰珠愿意为大人试一试。” 随着兰珠的手指在琴弦上舞动,刹那,厅堂间仿佛有两军决斗,声动天地,屋瓦若飞坠,有金声、鼓声、剑弩击声、人马群嘶吼声……。 周碧村目不转睛地看着兰珠,被兰珠的优雅和内心喷薄的活力所吸引而不能自拔。他虽然老了,但仍然渴望有新的活力注入他这渐渐枯萎的躯体,这是生命的渴望,仿佛落水的人要抓住任何可以生的机会。 “碧村兄,来,饮酒!”刘奚笙举起酒杯。 周碧村望着刘奚笙,迟疑了半天说:“奚笙贤弟,不知小女有没有许配人家?” 刘奚笙看出了周碧村的心思:“碧村兄,怎么,对小女有意?如果碧村兄不嫌弃,老夫倒是愿意将小女许配给碧村兄。” 周碧村心花怒放:“果真如此,那可是老夫前世修来的福分,还烦请奚笙老弟问一下兰珠小姐,若小姐不弃,老夫定付重礼迎娶。” 刘奚笙哈哈笑道:“这事就包在老夫身上了,小女从小乖巧,唯老夫是从,碧村兄就回去准备迎娶之事吧。” 就这样,那年才二十出头的刘兰珠嫁给了年近七十的周碧村。 进了周家,周碧村对兰珠确实千恩百宠,第二年兰珠就生下一子,为了庆贺自己古稀得子,周碧村给这个婴儿取名周古稀。 老来得子,周碧村对这个小儿子宠爱有加,一有空就抱着他在院子里转来转去,他给儿子学虫鸣,学鸟叫,掐朵鲜花在儿子眼前逗弄,儿子被他逗得咯咯地笑个不停,碧村老人被孩子童真的笑声感染,也跟着不停地呵呵笑着。 兰珠看着这如同祖孙的父子俩,既高兴,也有一种莫名的担忧和哀伤,她知道这一切都不会长远,但女人和孩子的命运都是天定的,一切只能听天由命,像这花,像这草,没有人知道它们为什么来到这个世界,也没有人在乎它们怎么离开。兰珠在心里默默祈祷,但愿这孩子命够硬,够坚强,能在这个世界上活下去。 看着这一切,周碧村原配夫人俞氏心头恨起。周碧村这些年在外面做官,她跟着东奔西走,受尽辛苦和惊吓。好不容易熬到老了,原想老夫老妻能在家乡安度晚年,享受天伦之乐,没想到这老东西老树发新芽,还娶了房如花似玉的小老婆,他整天守着那小狐狸精和那小崽子,眼看他一天天被吸干,命恐不久。想到自己余生将会独守空房,她不禁在心里发着毒誓,咒这母子俩一生受苦受难,以解她心头之恨。 果然周碧村很快就驾鹤归西。周碧村走后,俞氏立刻把兰珠和周古稀赶到下人住的房子,大约在周古稀六岁那年,他的母亲刘兰珠暴病身亡,接着周古稀被赶出周家。 周古稀的大哥周福田已经分家另过,看周古稀年幼可怜,便把周古稀领回家。周福田的老婆马氏非常不满,责怪周福田多管闲事,死活不答应周古稀住在家里。周福田无奈,只得让周古稀和下人住,每天放牛放羊。 周古稀十七岁那年离开大哥家,他颠沛流离四处打零工度日,最后在岳州铁路当了一名筑路工人。铁路修成后,周古稀又失业,他只得重返故乡。 回到家乡时,周古稀已经身无分文,他拖着疲惫的身躯在花楼镇从东到西一遍遍地走着,期间因饥渴难耐偷了路边人家的两根黄瓜解渴充饥,犹豫到黄昏,万般无奈的周古稀敲响了大哥周福田的大门。 开门的下人看到破衣烂衫的周古稀问:“你找谁?” 周古稀陪着笑脸:“请通报一下你家老爷,就说周古稀来了。” 下人上下打量着周古稀,没好气地说:“你等着。”说罢关上了大门。 等了好久,嫂子马氏出来了,她用鄙夷的目光打量着周古稀说:“你怎么又来了?” 周古稀讨好嫂子鞠躬道福:“嫂夫人好,弟前些年在岳州修铁路,如今铁路修完,无处可去,希望哥哥嫂嫂能容小弟在贵府落个脚,待小弟找到去处即刻搬出。” 马氏阴阳怪气地说:“你哥哥不在,家里只有我一个妇道人家,你一个大男人住进来不太方便吧!” 周古稀愣住了,马氏随即关上了大门。 在大哥家吃了闭门羹,周古稀又去投奔姐姐,在姐姐家周古稀又吃了闭门羹。那一夜,周古稀返回大哥家,在屋檐下熬了一宿。 第二天早晨周福田出门,看见缩在自己屋檐下冻得瑟瑟发抖的小弟,他心生恻隐,带周古稀到镇上吃了顿饱饭,然后把周古稀带到自己开的绸缎庄,安排他做了个店员。 周古稀在大哥的绸缎庄干了两年,他聪明能干,大哥也有意栽培,两年过去,周古稀对于做买卖已经心中有数。他用自己两年的积蓄从大哥那里进了点布,又办置了一些针头线脑油盐酱醋,挑着货郎担游走于县城和各个乡镇,开始了他货郎生涯。 周古稀很快成了这个县里妇孺皆知的名人,主要原因是他父亲周碧村的名气,本县风水宝地上那块“皇诰奉政大夫,周碧村”的巨大墓碑是全县引以为荣的标志,人们对于这个落魄子弟怀有特别的同情心,在生意上格外照顾他;另外也是因为周古稀为人忠厚老实,买卖公平,服务周到,乡亲们也愿意买他的货。这样干了三年,周古稀积攒下了一点钱。 一日周古稀来到夏家湾的大户汤耀祖家卖货,汤耀祖的老婆取了些油盐酱醋等生活必需品,不好意思地说:“周老板,家里实在没钱,可否记在账上,待有钱时一定还?” 周古稀一边吸着烟袋一边和颜悦色地说:“老嫂子,莫要客气,有什么家里需要的尽管取了用。” 汤耀祖的老婆再三感谢,取了所需回屋。 周古稀把烟袋在鞋底磕了磕,挑起货郎担就要走。这时,汤耀祖从屋里赶出来,“周老弟慢走。” 周古稀放下扁担,“汤老爷有事?” 汤耀祖示意周古稀进门,“周老弟请借一步说话。” 周古稀挑担进门,把货郎担放在院子里,随汤耀祖走进堂屋,在八仙桌旁坐下来。汤耀祖老婆在桌上摆上茶水后退下。周古稀喝了口茶,又点上烟袋默默地吸了两口。 汤耀祖说:“周老弟,为兄有一事相求?” “汤兄莫客气,有事尽管讲。“ 汤耀祖叹了口气:“说来难为情,愚兄眼下已经身无分文,想必老弟也看得出来,现在买点油盐都要向老弟赊账。” 周古稀默默地点点头,“吧嗒吧嗒”地吸着烟袋锅。 汤耀祖低头考虑了很久最后抬起头,“周老弟,我想把房子卖给你。” 周古稀看着汤耀祖,“为什么?你们住哪里去?” 汤耀祖又叹口气:“实说了吧,我欠了李省三的债,还不上债就要取我性命。” 李省三是夏家湾有名的富豪,不仅有良田千亩,仗着儿子在军阀部队当团长,横行乡里,无恶不作。 “李省三是个恶人!”周古稀也跟着叹了口,摇了摇头,“不过我哪里有那么多钱买你的房子!” 汤耀祖盯着周古稀问:“说句实话,你能拿出多少?” 周古稀仔细地盘算着自己手头的现钱、可以变卖的财物以及可以借到的钱,然后说:“最多可以筹集一百二十块现大洋。” 汤耀祖低着头,用力地咬着嘴唇,最后绝然地说:“行,就一百二十块现大洋,我这两间瓦房,三间土坯房都归你了。” 就这样周古稀有了房子,有人估计这套房子最少值一千块现大洋。 到了1916年,那年周古稀三十六岁,经人撮合,娶了年仅16岁的李淑媛。李淑媛是个苦命人,父母双亡,寄养在她叔叔家,嫁给周古稀也算是有了个家。婚后第二年1917年生下一女周玉莲,1921年又生下一子。 儿子出生那天,周古稀请大哥周福田的儿子周华轩来给儿子取名字。周华轩在本县最高学府县师范学校教书,算是当地的大秀才。 周华轩看见周古稀儿子时,这个包裹得严严实实的男孩被放在牙床上。这时,一束阳光穿过窗子照在男孩的身上,阳光是那么温暖明亮,男孩的嘴动了动,似乎是对着太阳在笑。这情景触动了周华轩的灵感,他笑着对周古稀说:“叔叔,有了,我这个弟弟就叫周太暄吧!暄代表太阳的温暖。” “周太暄,”周古稀嘴里嘀咕着,然后他点点头,“好!这个名字好!就叫周太暄。” 此时周古稀已经四十一岁,生活的艰辛使他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老很多,他对顾客依旧热情和蔼,回到家里他变得越来越沉默寡言。闲下来,除了不断抽烟,他还多了个新的爱好,读书。 李淑媛不识字,不知道丈夫读的什么书。但书的封面上印着一个大胡子洋人,她猜丈夫是信了教。县里有两个教堂,她见过洋人传教士。 周古稀看的那本书的名字是《共产党宣言》,是县城文化书社的文老板送给他的。文老板人称文胖子,是书店的老板,也是周古稀的主顾。文胖子除了买周古稀的杂货,有时还让周古稀给他的顾客带些书去。这些顾客有县师范的教员周华轩、钟秀才,有小学校的教员傅国强、彭左夫,还有社会贤达唐义忠等。 有一天文胖子递给周古稀一本《共产党宣言》,“老周,这本书送给你,你当过铁路工人,这本书是专门为工人写的。” 回到家里,周古稀拿出了那本《共产党宣言》,他粗通文字,对书里面很多内容看不太懂,不过书中的一些话还是深深地打动了他,书中写道,“资产阶级在它已经取得了统治的地方把一切封建的、宗法的和田园般的关系都破坏了。它无情地斩断了把人们束缚于天然尊长的形形**的封建羁绊,它使人和人之间除了**裸的利害关系,除了冷酷无情的‘现金交易’,就再也没有任何别的联系了。它把宗教虔诚、骑士热忱、小市民伤感这些情感的神圣发作,淹没在利己主义打算的冰水之中。它把人的尊严变成了交换价值,用一种没有良心的贸易自由代替了无数特许的和自力挣得的自由。总而言之,它用公开的、无耻的、直接的、露骨的剥削代替了由宗教幻想和政治幻想掩盖着的剥削。 资产阶级抹去了一切向来受人尊崇和令人敬畏的职业的神圣光环。它把医生、律师、教士、诗人和学者变成了它出钱招雇的雇佣劳动者。 资产阶级撕下了罩在家庭关系上的温情脉脉的面纱,把这种关系变成了纯粹的金钱关系。 随着资产阶级即资本的发展,无产阶级即现代工人阶级也在同一程度上得到发展;现代的工人只有当他们找到工作的时候才能生存,而且只有当他们的劳动增殖资本的时候才能找到工作。这些不得不把自己零星出卖的工人,像其他任何货物一样,也是一种商品,所以他们同样地受到竞争的一切变化、市场的一切波动的影响。 由于推广机器和分工,无产者的劳动已经失去了任何独立的性质,因而对工人也失去了任何吸引力。工人变成了机器的单纯的附属品,要求他做的只是极其简单、极其单调和极容易学会的操作。因此,花在工人身上的费用,几乎只限于维持工人生活和延续工人后代所必需的生活资料。但是,商品的价格,从而劳动的价格,是同它的生产费用相等的。因此,劳动越使人感到厌恶,工资也就越少。不仅如此,机器越推广,分工越细致,劳动量出就越增加,这或者是由于工作时间的延长,或者是由于在一定时间内所要求的劳动的增加,机器运转的加速,等等。 现代工业已经把家长式的师傅的小作坊变成了工业资本家的大工厂。挤在工厂里的工人群众就像士兵一样被组织起来。他们是产业军的普通士兵,受着各级军士和军官的层层监视。他们不仅仅是资产阶级的、资产阶级国家的奴隶,他们每日每时都受机器、受监工、首先是受各个经营工厂的资产者本人的奴役。这种专制制度越是公开地把营利宣布为自己的最终目的,它就越是可鄙、可恨和可恶。 共产主义的特征并不是要废除一般的所有制,而是要废除资产阶级的所有制。但是,现代的资产阶级私有制是建立在阶级对立上面、建立在一些人对另一些人的剥削上面的产品生产和占有的最后而又完备的表现。从这个意义上说,共产党人可以把自己的理论概括为一句话:消灭私有制。 有人责备我们共产党人,说我们消灭个人挣得的、自己劳动得来的财产,要消灭构成个人的一切自由、活动和独立的基础的财产。 好一个劳动得来的、自己挣得的、自己赚来的财产!你们说的是资产阶级财产出现以前的那种小资产阶级、小农的财产吗?那种财产用不着我们去消灭,工业的发展已经把它消灭了,而且每天都在消灭它。 或者,你们说的是现代的资产阶级的私有财产吧? 但是,难道雇佣劳动,无产者的劳动,会给无产者创造出财产来吗?没有的事。这种劳动所创造的资本,即剥削雇佣劳动的财产,只有在不断产生出新的雇佣劳动来重新加以剥削的条件下才能增殖的财产。现今的这种财产是在资本和雇佣劳动的对立中运动的。让我们来看看这种对立的两个方面吧。 做一个资本家,这就是说,他在生产中不仅占有一种纯粹个人的地位,而且占有一种社会地位。资本是集体的产物,它只有通过社会许多成员的共同活动,而且归根到底只有通过社会全体成员的共同活动,才能运动起来。 因此,资本不是一种个人力量,而是一种社会力量。 因此,把资本变为公共的、属于社会全体成员的财产,这并不是把个人财产变为社会财产。这里所改变的只是财产的社会性质。它将失掉它的阶级性质。” 周古稀这个被大家族抛弃失去了财产保护的苦孩子,从给自己的兄长放牛羊、为资本家修铁路、辛苦走街串巷做货郎的经历中,感受到书中文字的作者那颗仁慈的心,那颗心是在为受苦人争取一条解放的道路。 第二章周古稀入农会夏家湾斗地主 一九二四年旧历七月,李淑媛又为周古稀生了一个儿子,取名周鼎勋。那一年夏天发大水,七千多亩稻田被淹,百姓日益穷困,周古稀的生意也越来越难,他只有早出晚归往返于城乡之间,竭尽全力维持一家人的生计。 一九二五年,“五卅惨案”发生后的一天,周古稀来到如意亭杨家庄,给唐义忠送货。周古稀敲敲门,唐义忠打开门,看见周古稀,他热情地迎出来:“古稀兄,来的正好!”。 “这是你要的书。”周古稀将几本书递给唐义忠,看见屋里有很多人,周古稀说:“你屋里有客,我不打扰了。”周古稀挑起担子就要离开。 唐义忠拦住他:“古稀兄,今天我们请了毛先生,你也留下来听听。” 唐义忠二十五六岁,身材矮小粗壮,却是花楼镇有名的才子,他的诗词文章方圆百里无人出其右。最引人注目的是他长着一颗硕大的脑袋,还有大脑袋上那一对虽然细小,却炯炯有神的眼睛,那里面透着智慧、坚毅和热情。 这些年周古稀与唐义忠等人的关系已经有了比较深的发展,每次见面周古稀都向唐义忠请教一些《共产党宣言》中他读不懂的问题,唐义忠不仅讲解书中的问题,还向周古稀宣传俄国革命的胜利和科学社会主义。周古稀从唐义忠这些人那里看到了希望,跟他们产生了一种比兄弟还亲的感情。 周古稀来到堂屋,一个三十几岁穿长衫的年轻人正在演讲。唐义忠悄悄对周古稀说:“他就是毛先生。” 毛先生慷慨激昂地讲着:“5月2日,日本人的内外棉纱厂第八厂推纱间发现一名童工尸首,胸部受重伤十余处,他是被纱厂日籍管理员用铁棍殴打死亡。工人们目睹惨状,群情大愤,全体罢工。日本各纱厂竟将男工尽行开除,这一来引起22家工厂的大罢工。内外棉纱厂第八厂又开除工人数十名,工人不服,推举代表顾正红等八人向厂主交涉,在交涉中发生争执,日本人突然开枪击毙顾正红,其余七人受伤。受伤工人向公共租界工部局请求援助,工部局不仅不予以公平处理,反而控以扰乱治安罪名,这一来群情更为愤激。5月22日上海各团体开会追悼顾正红,上海各大学学生均往参加,路经公共租界时有四人被捕。于是上海学生会开会,决议组织演讲队,出发租界宣传。5月30日学生联合会分派多队在租界内游行讲演,当天下午,一部分学生在南京路被捕,其余学生及群众共千余人,徒手随至捕房门口,要求释放被捕者。英捕头爱伏生竟下令开枪向群众射击,当场死学生四人,重伤30人,租界当局更调集军队,宣布戒严,任意枪击,上海的大学竟遭封闭。” 讲到这里,毛先生声音哽咽,眼中喷着怒火。 唐义忠振臂高呼:“打到帝国主义!” 毛先生接着说:“中共中央决定扩大斗争规模,号召上海人民举行罢工、罢课、罢市,以抗议英帝国主义的大屠杀。在共产党人蔡和森、 李立三、 刘少奇等的领导下,31日晚上海有组织的20余万工人成立了 上海总工会,并选举李立三为委员长。6月1日,上海全市的总罢工、总罢课和总罢市开始了,其中包括20余万工人总罢工,5万学生罢课,绝大部分商人参加罢市。” 毛先生停顿片刻,目光炯炯地看着在场的每一位:“上海的同志动起来了,我们怎么办?” 唐义忠紧握拳头愤怒地说:“我们要为死难同袍雪耻!” 毛先生说:“说得好!我们也要为同胞雪耻,我看我们就组织一个‘雪耻会’,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打倒帝国主义、军阀和贪官污吏,反对地主豪绅对贫苦农民和手工匠人的压迫剥削,提倡国货,抵制洋货。我看说干就干,唐义忠同志,就由你来起草一篇宣言,宣告湘潭县西二区上七都‘雪耻会’成立!” 唐义忠取来笔墨奋笔疾书,很快写就宣言。 “好!写得好!义忠同志确实是个难得的人才!” 毛先生看罢连声称赞,接着毛先生看了看大家,“同意这个宣言的同志请在宣言上按个手印。” 周古稀随着在场的人一道在宣言上按了手印。 “雪耻会”作为公开的群众组织,开展演讲、散发传单、游行示威、检查洋货、禁止销售洋货等活动。当时农村闹粮荒,毛先生领导“雪耻会”成员发动农民与地主和粮商展开粮食斗争;在唐义忠带领下,雪耻会会员们深入乡村发动农民阻止粮食外运,要求地主减轻农民的租粮负担,并开展“平粜运动,迫使官府按平常价格卖出粮食。 周古稀依旧挑着货郎担游走四乡,不过他的货郎担里除了商品,还有传单,那些传单随着他的货郎担传遍了城乡。 后根据毛先生建议,将各乡“雪耻会”更名为“农民协会”,周古稀由于有点文化,会做买卖,便做了农会的会计。 在银田寺,农会阻止了大地主成胥生将粮食外运,成胥生到省里告发,省长赵恒惕派兵镇压,毛先生离开,农会会员暂时停止革命斗争。北伐开始后,一度低落的农民运动又蓬勃兴起,大有燎原之势。 一天,唐义忠兴冲冲赶来:“古稀兄,快看毛先生的文章,这是难得的好文章!” 周古稀接过来一读便不忍释手,那是毛先生写的《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毛先生在书中写到,“乡村人口中,贫农占百分之七十,中农占百分之二十,地主和富农占百分之十。百分之七十的贫农中,又分赤贫、次贫二类。全然无业,即既无土地,又无资金,完全失去生活依据,不得不出外当兵,或出去做工,或当盲流乞丐的,都是“赤贫”,占百分之二十。半无业,即略有土地,或略有资金,但吃的多,收的少,终年在劳碌愁苦中过生活的,如手工工人、佃农(富佃除外)、半自耕农等,都是“次贫”,占百分之五十。贫农群众,占乡村人口百分之七十,是农民协会的中坚,打倒封建势力的先锋,没有贫农阶级,决不能造就当时乡村的革命状态,决不能打倒土豪劣绅,完成民主革命。贫农,因为最革命,所以他们取得了农会的领导权。所有最下一级农民协会的委员长、委员,几乎全数是他们。 农民的主要攻击目标是土豪劣绅,不法地主,旁及各种宗法的思想和制度,城里的贪官污吏,乡村的恶劣习惯。这个攻击的形势,简直是急风暴雨,顺之者存,违之者灭。其结果,把几千年封建地主的特权,打得个落花流水。地主的体面威风,扫地以尽。地主权力既倒,农会便成了唯一的权力机关,真正办到了人们所谓“一切权力归农会”。连两公婆吵架的小事,也要到农民协会去解决。一切事情,农会的人不到场,便不能解决。农会在乡村简直独裁一切,真是“说得出,做得到”。外界的人只能说农会好,不能说农会坏。土豪劣绅,不法地主,则完全被剥夺了发言权,没有人敢说半个不字。在农会威力之下,土豪劣绅们头等的跑到上海,二等的跑到汉口,三等的跑到长沙,四等的跑到县城,五等以下土豪劣绅崽子则在乡里向农会投降。 贫苦的农民和土豪劣绅贪官污吏的仇恨势同水火,翻身的农民对他们除了游街示众,还杀了一批民愤极大的。例如宁乡的杨致泽,岳阳的周嘉淦,华容的傅道南、孙伯助,是农民和各界人民督促**枪毙的。湘潭的晏容秋,则是农民和各界人民强迫县长同意从监狱取出,由农民自己动手枪毙的。宁乡的刘昭,是农民直接打死的。土豪劣绅势盛时,杀农民真是杀人不眨眼。长沙新康镇团防局长何迈泉,办团十年,在他手里杀死的贫苦农民将近一千人,美其名曰“杀匪”。 湘潭县银田镇团防局长汤峻岩、罗叔林二人,民国二年以来十四年间,杀人五十多,活埋四人。被杀的五十多人中,最先被杀的两人是完全无罪的乞丐。汤峻岩说:“杀两个叫花子开张!”这两个叫花子就是这样一命呜呼了。以前土豪劣绅的残忍,土豪劣绅造成的农村白色恐怖是这样,现在农民起来枪毙几个土豪劣绅,造成镇压反革命派的恐怖现象。” 周古稀从此全身心投入到“农民协会”的工作中,他有生第一次感觉翻身做了主人。自六岁被赶出家门,至今已经过去了将近四十年,这四十年他吃尽人间的屈辱和劳苦,如今他终于可以仰起头做主人了。过去那些瞧不起他的达官贵人、地主老财如今见了他都强装笑脸点头哈腰,他终于等到了扬眉吐气的一天。 一天唐义忠来到农会对周古稀说:“古稀兄,我们要动一动夏家湾那个李省三。” “这个家伙早就该动了。” “我们决定派你去夏家湾,你作为县农会的委员,去发动那里的群众,搞农会,斗争李省三。古稀兄,你到那里一要斗争,二要讲究斗争策略和政策。农民群众多年深受土豪劣绅的压迫,心中的积怨很深,他们有很高的斗争精神,但也容易头脑发热。现在有些地方出现了乱抓乱杀的现象。根据农会代表大会精神,处决土豪劣绅必须经过县农民协会、县**、县党部和群众团体组成的特别法庭审判。古稀同志,你一定要把好这个关,在杀人这个问题上要谨慎。人头不是韭菜,人杀了就再也不能复活。” 周古稀郑重地点点头,然后返回到家中收拾行李。 媳妇李淑媛问:“古稀,你这是去哪里?” “夏家湾。” “做什么?” “斗争李省三。” 李淑媛大惊:“要不得,要不得!” 周古稀皱着眉头问:“为何要不得?” “人家财大气粗,有权有势,惹了他还有我们的好?再说,我是夏家湾人,不管怎样李省三也算是我的李氏本家,你去搞他,族里的人会戳我们脊梁的。” 周古稀很生气:“你怎么这么糊涂,你把李省三当成族人,他李省三何尝把你当成族人?你十五六岁就成了孤儿,没依没靠,他李省三管过你死活吗?这个世界是阶级社会,地主资产阶级把我们这些穷苦人只当成工具和奴隶,你只有给他们创造价值他们才用你,你创造不出价值,在他们眼里就是废物,他们对你不会有丝毫怜悯。这是一个吃人的社会,我们要做的就是要推翻这个人剥削人、人压迫人的罪恶社会。” 李淑媛被这番言辞说呆了,丈夫很多话她都听不懂,不过她感到丈夫的话似乎有些道理,穷人也许只有造反才有翻身的一天。 周古稀作为县农会委员带领几个农会会员手拿大刀长矛来到夏家湾。这时,农民运动的热浪早已吹到了夏家湾,那里的贫雇农早已像一堆干柴等待着一颗火种。周古稀他们一到,一场革命的大火立刻燃烧起来。周古稀到了以后,立即成立“夏家湾农民协会”,协会迅速聚集了上百名农会会员,周古稀带领他们冲到李省三家中。 李省三本来有机会逃到青岛,那里有他的亲戚,可是他过高估计自己过低估计村民,他怎么也不相信那些平时对自己唯唯诺诺的泥腿子胆敢在太岁头上动土。 当周古稀带着农会会员闯进李家,李省三正躺在床上抽大烟。腾云驾雾中,他看到一群破衣烂衫的庄稼汉手持长矛大刀站在他床前,他心头怒起,一骨碌爬起来大叫:“好大的胆子,谁让你们进来的?都给我滚出去!” 周古稀手握一把大砍刀,大步走上前来,他怒视着李省三喝道:“李省三,我是周古稀,受县农民协会之命前来清算你。宝伢子,把这个土豪劣绅绑了,拖出去游街!” 还没等李省三明白过来,宝伢子带着一帮农会会员已经把李省三五花大绑,戴上预先准备好的纸糊的高帽子,一路拖到大门口,然后用绳子把李省三与门口的其它地主富农串成一串,游街示众。 李省三是个大烟鬼,他***使许多村民染上毒瘾,为还毒债,村民们最后不得不将田产廉价卖给他,不知有多少人被李省三害得妻离子散家破人亡,村民们早已对李省三恨之入骨,他们做梦都盼着报仇雪恨的机会。总之,李省三游街回来时已经被村民们打得满脸血污面目全非,激动的村民还叫嚷着“砍了李省三的脑壳”。 夏家湾农会主席宝伢子扛着大砍刀也对周古稀大嚷:“周委员,让我砍了这个老狗!”说着揪着李省三的胸口就要往外走。 李省三吓得尿了裤子,他哀求道:“周委员,你行行好,莫杀我啊!我没有杀人放火,罪不当死啊!” 宝伢子挥手给了李省三一个大耳光:“你没有杀人放火?我们夏家湾有多少人被你逼死,你这个老狗比蛇蝎还毒,比杀人放火还狠,不杀你不足以平民愤!”说着宝伢子举起了大砍刀就要砍下去。 “慢!”周古稀擎起宝伢子握着砍刀的手,“李省三确实罪大恶极,但杀他要经过特别法庭审判,我们不得擅自杀人。人脑壳比不得韭菜,砍下来就再也安不回去了!” 宝伢子生气地把砍刀摔在地上,扭头冲了出去。 这时李省三已经瘫倒在地。 接下来的日子,周古稀组织农民分了土豪劣绅的田产,抓大烟鬼,给大烟鬼灌粪水强迫他们戒烟。总之在夏家湾,农会成了唯一的权力机关,真正办到了所谓的“一切权力归农会”。 后来,周古稀被调到县农会负责账目,离开了夏家湾。 第三章周古稀惨遭毒打旧伤复发撒手人寰 1927年4月12日,长沙的国民革命军军官不满农民运动侵犯了他们在乡下的利益,发动了事变,史称“马日事变”。 一天黎明,民团闯进花楼镇周古稀家,将睡梦中的周古稀绑了,押到夏家湾李省三的庭院里。周古稀看到宝伢子和几个农会干部已经被捆绑着跪在那里。 李省三身穿长袍马褂,头戴瓜皮帽,肥嘟嘟的脸上冒着油光,又恢复了往日的威风。他坐在门前的太师椅上,左右各站有一名持短枪的民团小头目。 看到周古稀,李省三狞笑道:“周古稀,县农会的周大委员,你也有今天啊!” 周古稀眉头紧锁,一言不发。 民团头目指着周古稀喝到:“周古稀,我们李老爷跟你说话还不赶快跪下!” 周古稀依旧一言不发,嘴角露出一丝冷笑。 “老东西,死到临头还不服气!”民团头目冲到周古稀身后,脚踢周古稀膝盖湾,周古稀跪倒在地。 李省三瞪着周古稀大叫:“周古稀,你从我家里搜去的五千块大洋现在何处?” 周古稀眼睛看着地面一声不吭。 李省三从太师椅上站起,恶狠狠地从台阶上一步一步逼向周古稀,“周古稀,我再问你一遍,我那五千块现大洋被你搞到哪里去了?” 周古稀一声不吭,脸上又现出一丝冷笑。 “妈拉个巴子!”李省三飞起一脚正正地踢在周古稀的胸口,周古稀向后仰去,一口鲜血从他口中喷出,在空中划出一道血红的弧线。 周古稀仰倒在地,嘴里往外冒着血泡泡,胸口剧烈地起伏着。 李省三从手下手里接过皮鞭,走到周古稀身旁:“周古稀,说,钱被你藏在哪里?” 周古稀目光迷离,嘴里不断地冒出血泡泡。 “好,我让你装!”李省三的皮鞭像雨点一样落在周古稀身上,周古稀身子被打烂了,身体里发出呜呜的声音,他痛苦地在地上翻滚。 宝伢子突然从地上窜起,斜刺里用头猛顶李省三的腰眼,李省三被顶翻在地,宝伢子冲上去飞起一脚踢在李省三的屁股上,李省三痛得嗷嗷大叫:“开枪,打死他,打死他!” “砰砰”两声枪响,民团头目开了枪,宝伢子头部中枪跌倒在地。 李省三爬起来,从头目手里夺过驳壳枪,对着宝伢子身体又连开几枪。宝伢子抽搐几下便一动不动了。 李省三拎着驳壳枪指着周古稀吼道:“周古稀,你说不说,不说老子毙了你!” 周古稀双眼紧闭,血从嘴角缓缓往外淌。 头目对李省三说:“团总,毙了他得啦。” 李省三面部肌肉抽搐着,眼里露出凶光,他抬枪瞄准周古稀的脑袋,食指慢慢压住扳机。 望着气若游丝的周古稀,他把枪还给头目:“先留着他,把他吊在树上,让蚊子咬死他,看他交不交出银元!” 黄昏时分,周古稀和宝伢子的尸体一起被吊到李省三门前的一棵大树上,村民们被持枪的民团士兵驱赶来观看闹农会的下场。这惨景把孩子们吓得哭嚎不止,妇人们浑身打着哆嗦;男人们脸色惨白,他们低着头生怕灾祸落到自己头上。 周古稀不断地咳嗽,鲜血不时地从嘴里喷出。成群的苍蝇被血腥气吸引过来覆盖在周古稀身上,它们忙碌地吞噬吸吮着周古稀的残血,周古稀每一次咳嗽每一次身体的抽动都把苍蝇们吓得“嗡”的一声飞起,它们在空中盘旋片刻,又扑向周古稀的伤口。夜幕降临了,成群的蚊子也加入进来,它们把吸血的针刺进周古稀的肌肤,贪婪地吸吮着,然后带着鼓囊囊的血液飞进黑夜,把周古稀留给后来的同类。 夜色中,李淑媛的叔叔李守义急匆匆地赶到了花楼镇周古稀家中。 听到急促的敲门声,李淑媛带着大儿子周太暄打开了房门,看见上气不接下气李守义,她焦急地问:“叔叔,我家古稀怎么样了?” “淑媛,赶快想办法,晚了你家古稀恐怕性命难保。” 李淑媛紧紧地搂着周太暄,她浑身颤抖:“快告诉我,他们把古稀怎样了?他们打他了?” “宝伢子被他们枪毙了,你家古稀也被打得半死,现在被吊在树上,命悬一线呀!” 李淑媛顿时泪如泉涌,巨大的悲痛让她呼吸急促,眼前发黑,儿子周太暄用力扶住母亲,他跟着母亲哭,一边用小手摇动母亲:“娘,快想办法救救爸爸!” “淑媛,孩子说的对,赶快想办法救救古稀,再晚可就真的来不及了!” 李淑媛从悲痛中清醒过来,她是个刚强而有决断的女人,片刻间她已经拿定主意。李淑媛返回家中,从床下挖出一个小坛子,坛子里装有她和周古稀攒下的二百块银洋。李淑媛嘱咐大儿子:“太暄,你在家看好弟弟,娘出去救你爸爸。” 周太暄眼里含着泪,懂事地点点头:“娘,一定要救回爸爸!” 李淑媛和叔叔冲进夜色中,他们走了近二十里山路来到夏家湾的一户人家,这里住着李氏族长李定坤。 见到李定坤,泪流满面的李淑媛跪倒在地连连磕头:“族长大人,李淑媛求您救救我的夫周古稀!” 李定坤是个慈祥的长者,他走上前来扶起李淑媛:“快快起来。你这个苦命的孩子,你爹娘死的早,跟着这个周古稀刚刚过上几年好日子。唉!谁能想到,这个看似老实的周古稀也闹起了农会。” “周古稀是个好人,他是中了洋人的邪才闹农会的,自从他读了那个大胡子洋人的书我就发现他越来越不正常,他是中了邪。族长大人,你一定救救他!没有他,我们一家就没法子活下去了!”说罢,李淑媛捧着装银洋的小坛子献给李定坤,“族长大人,这里有二百块银洋,您拿去打点,一定帮小女子救出周古稀。” 李定坤将推将就地接过坛子,“按理说你家有难我不该收你的钱,但如今这世道不用些银两也办不成事。这样,趁着夜色你先回去,莫让外人看到你到我家来过。你走后我就去想办法救你家周古稀。” 李淑媛离开族长李定坤家,叔叔李守义还等在门外,见到李淑媛他忙问:“怎么样?” “族长让我先回去,他去想办法!” “银元他收下了?” “收下了。” “收下就好!收下就好!” 李守义连夜带李淑媛返回花楼镇。 第二天傍晚,奄奄一息的周古稀被夏家湾的几个农民抬回了家中。 才过去两天,一个壮实的汉子就被折磨得奄奄一息!望着血肉模糊的丈夫,李淑媛泪如雨下,悲痛欲绝。一个急迫的任务摆在李淑媛面前,必须马上请郎中给丈夫看病,可是家里的钱已经给了族长,现在到哪里去搞救命钱?李淑媛心急如焚。 正在此时,周古稀的侄子周华轩来了。他快步走到周古稀床前,看了叔叔的伤情,他的神情变得异常凝重。 “婶婶,得赶快找个郎中给叔叔看伤,叔叔有生命危险!” 李淑媛用手背擦了把眼泪,舔干嘴角的泪水,对周华轩点点头,“我正为这事着急,家里的所有钱都拿给族长救你叔叔了,我想把房子卖了给你叔叔治伤,可远水不解近渴。” “婶婶,别着急,叔叔的事组织都知道了,我们会想办法的,我这就去找郎中。” 李淑媛有些吃惊:“你叔叔也是你们组织的人?” 周华轩对婶婶点点头。 周华轩走后,一直站在母亲身旁的周太暄问:“娘,华轩大哥说的是什么组织?” 李淑媛捂住儿子的嘴:“以后可不许再问,这是要杀头的!” 很快周华轩带着县里的西医周明清来了。周明清是本地人,在日本学医回国,在县城开了个诊所。本地人大多相信中医,他的生意很清淡。 见周华轩带来西医,李淑媛颇为担心,她趁周华轩出来端开水的时候,小声问:“华轩,怎么没请沈郎中?” 沈郎中是老中医,在本县号称“神郎中”。 华轩认真地说:“婶婶,放心吧!周明清留学日本,医术很高,收费又低。” 李淑媛将信将疑地点点头。 周古稀身上的衣服已经被脓血粘在身上,周明清用温水为周古稀擦拭,慢慢地将结了壳的衣裤从周古稀身上剥下来,然后用药棉擦拭身体消毒,把不知名的药膏涂在周古稀身上,最后用白纱布把周古稀浑身上下包扎起来。 处理完毕,周华轩陪周明清从屋里走出来。 李淑媛神情焦急地迎上去:“大夫,我丈夫他怎么样?” “情况不是很好,他受了内伤。我给你留些药,你按时给他服用,用法写在里面了。”周明清叹了口气,从药箱里拿出一个纸盒递给李淑媛说:“过些日子我会再来给他换身上的药。” 送走大夫,周华轩又返回来。 “婶婶,大夫说叔叔伤得很重,他用药物控制叔叔肺出血,不过很难彻底治愈,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复发。” 李淑媛听罢泪水又涌了出来。 周华轩从长衫里掏出一个小布包递给李淑媛:“婶婶,这里有二十块大洋,您先用着。” 李淑媛将布包推回去:“华轩,看大夫的钱还没还给你,怎么能再要你的钱。” “婶婶,咱们是一家人,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再说叔叔也是为劳苦大众受的伤。” 李淑媛抽泣着接下了小布包。 经过周明清的治疗和李淑媛的精心护理,三个月后周古稀可以下地走路了。为了解决周古稀一家的生计,周华轩在县税务局给周古稀找了份传达工的工作,周古稀除了做传达,还负责清扫办公室。 1928年,周古稀48岁,他面容清癯,一头白发,显得比58岁还要老;原来就不愿说话的他,现在就更没话了。他烟抽得越发厉害,好像那根烟袋锅已经成了他身体的一部分。他依旧是咳嗽,不时地吐血,传达室桌子下面有一个瓷缸子,他吐出的血都吐在瓷缸子里。在小橱柜里,有一个可以装五斤酒的酒瓶子,他在瓶子里泡了很多中药,都是些养肺止血的药,每天午饭时,他都要喝上几口。 大儿子周太暄几乎每天到传达室看望父亲周古稀,周太暄已经满七岁了,这孩子异常聪明懂事,还喜欢读书。税务局里许多职员喜欢周太暄,知道这孩子喜欢书,他们还特地从家里带来《三国演义》、《西游记》、《封神榜》等书籍给他。传达室成了周太喧暄的图书室,他如饥似渴地读书,有些靠猜,猜不到的就问父亲周古稀。 周古稀闲下来的时候点上一袋烟,欣慰地看着沉迷于书中的儿子,如果没有人打扰,这爷俩就像两个雕塑,一个捧着书读,一个看着儿子不停地咂吧着烟袋锅。到中午时,周古稀把从家里带来的饭菜热好摆在桌子上,再倒一杯药酒,喝酒前,他用筷子蘸一点药酒放到儿子口中,然后含着笑,看儿子被酒辣得直皱眉头的样子。 一日傍晚,周古稀一家人正围着桌子吃晚饭,忽听得有人敲门,周古稀放下碗筷前去开门,来人是县师范学校的先生钟秀才。钟秀才四十多岁,他身材高大,穿长衫,他曾是晚清的秀才。周古稀神秘地把钟秀才带到卧室,然后把房门紧紧地关上。两个人在房里待了半个时辰,钟秀才匆匆离去,周古稀挑起货郎担就往门外走。 李淑媛望着丈夫担忧地说:“古稀,你的身子还没好彻底,还是不要出去的好!” 周古稀闷声闷气地说了声:“知道了。”就走出家门。 李淑媛望着丈夫的背影深深地叹了口气。 接下来的几个月,钟秀才来的越来越频繁。每次他来后,周古稀都挑着担子出去。李淑媛眉头锁得越来越紧,每次周古稀出门,李淑媛都在院子里来回踱着步子,直到周古稀安全回来她才放心。 一日花楼镇上传来了一阵激烈的枪声。枪声过去很久,周古稀带着儿子周太暄来到街上。街上的墙上、树上贴满了各种标语,“中国共产党万岁”、“红军万岁”、“打倒土豪劣绅”、“打倒国民党反动派”。 一张布告前围满了人,周古稀也挤了进去。这是一张杀人的布告,被杀的是本镇民团头子,布告最后署名“湘中游击队队长钟XX”。看完布告,周古稀拉着儿子快速离开人群。 钟秀才率领游击队上了雪峰山,这支游击队后来改为中国工农红军某师,钟秀才出任师长。 周古稀以病重为名辞去了税务局的传达工作,他重新挑起货郎担,游走于城乡和大山之间。 每次周古稀从山里回来,文化书店的老板文胖子和周华轩、傅国强、彭左夫、唐义忠等人都要来周古稀家聚会。聚会时,周古稀让李淑媛带着两个儿子到门口玩。 李淑媛把皮球扔给周太暄说:“太暄,跟弟弟踢皮球去吧。”她自己在门前的小板凳上坐下来,拿出针线开始缝补衣裳。 周太暄把皮球扔给弟弟,他凑到母亲身边小声说:“娘,爸爸是共产党。” 李淑媛大惊失色:“谁告诉你的?” 周太暄得意地说:“我自己猜的。” 李淑媛四下张望:“孩儿,可不敢瞎猜,这可是要砍脑壳的!” 周太暄像个大人似的说:“娘,您放心,孩儿不会说的。”说罢,周太暄带着弟弟周鼎勋去踢皮球去了。 李淑媛望着有些早熟的儿子,心中不禁开始担心。这儿子聪明能干,将来一定可以考取功名,就怕他走上他爸爸周古稀的道路,让人整天提心吊胆。李淑媛心里想着,眼睛警惕地看着街上每一个角落、每一个行人;她虽然不理解丈夫做的事情,但她相信丈夫是对的,是在为受苦人做好事。 周古稀的身体越来越不好,每次挑起货郎担,他都“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李淑媛劝丈夫不要出去了,他嘴里虽然答应,可只要文胖子一来,他又挑起担子走出家门。 一天早上,周古稀的精神似乎很好,他叫来大儿子,“来,太暄,爸爸带你去看看爷爷的坟。”说完,跟妻子打了招呼,便带儿子出去了。 他们父子出花楼镇,走在一条乡间小路上。 路左边是一条清澈的小河,不时可以看到捕鱼人的身影;路右边是大片的稻田,水稻绿油油,一望无际。他们又走了大约一刻钟,远远地看到稻田的尽头有一片山,山峦绵延起伏;他们继续往前走,山越来越近,山上的植被越来越茂盛,绿色也越来越浓郁。 来到山脚下,他们径直往山上走去。山高约二百来米,不算很高,但很秀美,长满了茂密的竹子和灌木,郁郁葱葱。 周古稀走在前面,周太暄跟在父亲身后,他们在茂密的树丛中穿行。又大约走了二十来分钟,他们来到了半山腰。周古稀转身对儿子说:“到了,这就是爷爷的坟。” 周太暄看到了山腰间有一处墓地。 墓地呈半圆形,围墙有一人多高,是用巨大的青石板和青石条砌成,很有气势,围墙的中心镶嵌着一块墓碑。周太喧凑到墓碑前仔细看着上面的字迹,字已经被岁月侵蚀得模糊不清了,但一些字还清晰可辨,“皇诰奉政大夫,周碧村”,墓碑上还刻着爷爷儿孙们的名字,但周太暄没有找到父亲的名字。 他回头问父亲:“爸爸,碑上怎么没有你的名字?” “你奶奶是你爷爷的小老婆,你爷爷大老婆和她的孩子们不认我们娘俩。” 周古稀皱起眉头,脸上的表情显得非常悲伤。 周太暄是个特别懂事的孩子,见父亲伤心,他便不再问了。 周古稀显得十分疲乏,他找了块大石头,坐下来歇气。 周太暄兴奋地望着四周,他眼前是一片绿色,绿色中绽放着各种各样的野花,山色被点缀得色彩斑斓;他向远处望去,山下一马平川,绿油油的稻田一望无际,远远的与天际相连;数不清的水塘和小溪像星星一样散布在稻田间,在阳光照耀下闪闪发光。 周太暄情不自禁地喊起来:“爸爸,这里太好了!” “这是块风水宝地。你爷爷的坟风水很好,背靠青山,山脚下有水塘,山前一马平川。按风水先生的说法,祖坟在半山腰上意味着后人有靠山,山下水系密布预示后人顺风顺水,山前一马平川,意味着后人的事业没有阻碍。”说到这里,周古稀望着儿子深情地说:“真希望你爷爷能在天上保佑你们啊!” 周太暄问:“爷爷是做什么的?” “我也不太清楚,你爷爷奶奶死的时候我还不懂事。后来,听我大哥说,你爷爷参加过湘军,曾跟随左宗棠到过新疆,那应该是1876年,那时爷爷应该是六十七岁。两年后你爷爷从新疆回来,皇帝为了奖赏他,授予他正五品,奉政大夫。你爷爷接着娶了小老婆,也就是我的妈妈,你的奶奶。1879年你奶奶生下了我,那时你爷爷已经七十岁高龄,人生七十古来稀,你爷爷给我取名周古稀。” 这是周古稀第一次向儿子讲述自己的父亲和母亲,周太暄当时不知道父亲是以这种方式向他,向这个世界告别。 1929年周古稀终于累倒了。那天他从山里回来,一路上他都大口大口地吐血,刚进院门他就栽倒在地。李淑媛边把丈夫扶到床上,回头对跟在身后的儿子喊道:“太暄,快去喊大夫!” 很快,周太暄带着大夫周明清回来了。 周明清看过周古稀的病情,回过头看着李淑媛,李淑媛焦急地问:“怎么样?” 周明清指指屋外,李淑媛跟了出去。 “老嫂子,你丈夫恐怕不行了。” 听了大夫这句话,李淑媛双手蒙面呜呜大哭。这一年多来,李淑媛天天都提心吊胆,每天都担心丈夫离他而去,看来这一天终于来了。 屋里传来周古稀剧烈的咳嗽声,李淑媛用围裙把脸胡乱地擦了擦,快步走进屋里。她端起痰盂,让丈夫把鲜血吐进痰盂,一边轻轻地拍着丈夫的后背,泪水哗哗地往下流。 周古稀用力地吸了口气,吃力地说:“淑媛,我恐怕不行了,你一定要把孩子带大。” 李淑媛一面抹着眼泪一面点头:“古稀,你放心吧!” 周古稀歇了一会儿,又打起精神说:“淑媛,你还年轻,还不到29岁,找个合适的人嫁了,对不起,我没照顾好你!” 听到这句话,李淑媛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她扑在丈夫的胸前大哭不止。周古稀望着年轻的妻子,愧疚、怜爱、眷恋种种情感像潮水冲破了他内心的堤坝,他轻轻抚摸着妻子的头,两行浊泪扑簌簌淌下来。周玉莲、周太暄、周鼎勋也循着哭声来到父亲的床前,一家人紧紧地拥抱在一起,此时仿佛只有哭声和泪水能表达亲人之间不舍的深情和无尽悲伤。 突然,周古稀挣扎着撑起身子,手伸到褥子下面抽出一把寒光闪闪的大刀,他睁大眼睛,呼吸急促地对周太暄说:“暄儿,这把刀是你爷爷留下来的唯一东西,爹用它闹农会,现在爹把它传给你,你一定要为爹爹报仇……”话未说完,大刀“咣当”一声落在地上,周古稀闭上了双眼。 周古稀去世后,李淑媛带着三个孩子艰难度日。 一日,小学教员傅国强来到周家。傅国强三十多岁,中等个子,穿长衫,戴一副圆框近视镜,面带谦和的笑容。 李淑媛请傅国强在堂屋八仙桌旁坐下,又给他沏了一杯茶水。 傅国强说:“大嫂,别忙了,我有话跟你说。” 李淑媛在八仙桌另一旁坐下,大儿子周太暄站在母亲身旁,小儿子周鼎勋紧紧依偎在母亲膝前。 傅国强指着周太喧暄笑道:“大嫂,我今天是为太暄来的,古稀兄生前曾嘱托过我,一定要让这个孩子读书。他今年应该有八岁,是上学的年龄了。” 李淑媛怜爱地看着周太暄,脸上露出一丝苦笑:“是的呀!这孩子真是聪明,看什么都过目不忘,跟他爸爸认识些字,现在都能给姐姐、弟弟讲《西游记》、《三国演义》啦,他确实是个读书的材料。不过,我一个妇道人家带着三个孩子,度日都难,哪里有钱送他读书啊!实在不行,我就把这几间屋子卖了送他去读书。” 傅国强说:“嫂子,我知道你难。如果你信得过我,就把太暄寄养在我那里,我带他上学,吃饭、睡觉就和我在一起。” 李淑媛连连摆手:“要不得,要不得,怎么可以给你添那么**烦呀!” 傅国强动情地对李淑贤说:“嫂子,莫客气了!古稀兄为了革命连性命都不顾,我们这些活着的人有责任为他做些事情。太暄是古稀的后代,我们一定要把他抚养成人,继承他爸爸的事业!” 提到周古稀,泪水从李淑媛眼中“吧嗒吧嗒”地落下来,“傅先生,那就让你受累了!如果能让太暄这孩子读书,那就了却了我最大的心愿,也对得起死去的古稀了!” 就这样,周古稀的大儿子周太暄跟着傅国强老师进了县城的文进小学。不久,周古稀的女儿周玉莲嫁给刘姓大户的小儿子刘定军做了童养媳,周家只剩下李淑媛和它的小儿子周鼎勋。 第四章庞卓武追李淑媛陶蒲生随刘寿祺 自周古稀去世,李淑媛带着幼子艰难度日。开始靠周古稀留下的钱财还可以维持,渐渐的,日子过得越来越窘迫。这期间,税局一个叫庞卓武的课长经常登门,他与周古稀生前有些交往。 庞卓武虽然在税局任职,却是个大财主。他出身贫苦,少年时给地主做过长工。他为人聪明机敏,很快赢得东家李老爷欣赏。后来李老爷从军做官,就把庞卓武带在身边做勤务兵。在军队里待了十几年,庞卓武从勤务兵做到营长,他靠克扣士兵,吃空饷,捞到不少钱。回到家乡,他低调做人,在县税局谋个小官作掩护,私下里在乡下各处买下千亩良田。他做的非常隐蔽,除了他自己,没有人知道他到底有多少田产。不过,他有三处花园豪宅却是尽人皆知的,期中两处各住了一位夫人,第三处还空着,估计这是他为未来的第三个夫人准备的。 当年,当庞卓武得知周古稀业余还游走四乡做货郎,便暗中观察周古稀。经过一段观察,他觉得周古稀少言寡语为人忠厚,值得信任,便托周古稀下乡时帮他收收租子,待周古稀从乡下回来,庞卓武到周古稀家把租子取回,这样,两家人便有了些交往。 周古稀死后,庞卓武经常借故到周家,每次来,都带了鱼肉柴米。李淑媛不收,庞卓武便说周古稀生前帮他做了很多事都没要钱,现在老友故去,他理当为老友家人做些事情。 借着这个理由,庞卓武三天两头往周家跑。寡妇门前是非多,邻居们渐渐地开始说起闲话。 一日,九岁的小儿子周鼎勋在外面与邻居的几个孩子打斗起来,其中一个的鼻子被周鼎勋打出了血。那孩子的爹妈站在门前骂着难听的话:“狐狸精,自己的孩子不养不教,整天就知道偷野汉子。” 这些残忍的话像刀子一样戳着李淑媛的心,心中的痛苦不知如何发泄,她抓过儿子,用笤帚把狠狠地打他的屁股。这个小儿子也像他爹爹一样倔强,无论妈妈怎么打,他只是默默流泪,一声也不吭。 望着可怜的孩子,李淑媛紧紧地把儿子搂在怀里,泪水哗哗地往下淌:“可怜的孩子,你怎么这么不懂事?让你不要打架,你就是不听,你是要气死你的娘!” 儿子倔强地说:“娘,他们骂你是狐狸精,我就要打,下次见了还要打!” 得知儿子因为自己受委屈,李淑媛痛不欲生,生活的艰难和舆论的压力让她喘不过气来,她除了以泪洗面不知道如何对付这个令她窒息的世界。 此时,屋外传来了敲门声,李淑媛知道是庞卓武来了,她没有吭声。 门外传来庞卓武那粗声大气的喊声:“大嫂,开开门,是我,庞卓武。” 这喊声让李淑媛心惊胆战,儿子周鼎勋虎里虎气地对外嚷着:“你快走吧,我们不想见你!” 李淑媛赶紧捂住儿子的嘴,把儿子楼得紧紧的。 刚才和周鼎勋打架的孩子们不知好歹地凑过来看热闹,嘴里还大声喊着:“羞羞羞,野汉子偷李寡妇。” 庞卓武是行伍出身,他怒从心头起,冲过去把几个孩子踢翻在地,脚踏着孩子头儿的胸口冲着四邻大叫道:“他妈的,今后谁敢欺负周家的人,我庞卓武定叫他断子绝孙!你们都给我听着,我庞卓武说到做到!” 赶走了闹事的孩子,庞卓武接着敲门,可任凭庞卓武又敲又喊李淑媛就是不开门,庞卓武只得回去。 接连几天,庞卓武天天来敲门,李淑媛无奈,只好开门让他进来。庞卓武依旧是带来不少鱼肉柴米。李淑媛过意不去,便客气道:“庞先生,每次来都让你破费,今天就留下来吃顿饭吧。” 庞卓武脸上乐开了花:“好,好,好!我早知道嫂子的饭菜做得好,当年嫂夫人给古稀兄带的午饭就令我垂涎三尺。” 就这样一来二往,日久生情,慢慢地庞卓武好像是这个家中的一员了,连开始对他充满敌意的周鼎勋也在不知不觉中和庞卓武玩到了一起。 当庞卓武提出让李淑媛嫁给他时,李淑媛并没反对,只是说:“古稀刚过世,你要有心就再等我几年,再说这个事情我还要跟我的大儿子周太暄商量,这孩子很倔,我很担心他接受不了。” ****** 长沙湘江边有一家《湘沅旅馆》。旅馆有四层,每层六间客房。旅馆的老板叫陶佩文,老板娘叫张谦蓉,他们育有三个孩子,一个儿子,一双女儿。儿子陶振江生于1916年,大女儿生于1918年,取名陶蒲生,二女儿生于1923年,取名陶杏生。陶佩文是有名的美男子,眼窝微陷,鼻梁直挺,面部轮廓清晰柔和,人称“陶大洋人”;张谦蓉也是远近闻名的美人,她端庄秀丽,脸上永远挂着美丽的笑容。他们的一双女儿继承了父母所有的优点,姐妹俩像两颗含苞待放的蓓蕾,人们经过她们身边,都情不自禁地停下脚步多看几眼。 1930年,陶蒲生已经十二岁了,读“省立第一师范”高小一年级。陶蒲生品学兼优,每学期都是年级第一名,她的作文尤其好,深得国文老师刘寿祺喜爱。 一日,刘寿祺出了一个作文题目《论新青年》。作文收上来后,陶蒲生的作文令他爱不释手。陶蒲生在作文中写道:“我等今日之少年就是明日的青年,明日之青年当为新中国的新青年,新的中国必是平等自由的中国,新的青年必然摈弃旧时代之污浊观念,读书不为升官发财,为的是在平等自由的新中国通过劳动创造价值,通过劳动过上平等自由的日子……” 刘寿祺把陶蒲生叫到办公室,他笑眯眯地看着陶蒲生。陶蒲生剪着童发,身穿对襟洋布上衣、白裙子,脚穿黑布鞋白袜子,一双明亮的大眼睛像清空的夜晚闪亮的星星,她笑起来露出一对迷人的小酒窝就像刚刚绽开的玫瑰花。 小姑娘脸上带着天真的笑容看着老师:“先生,您找我?” 刘寿祺仿佛从梦中醒来,他楞了一下,扶了扶眼镜:“是的,是的,我看了你的作文,写的很好!” “先生给我的《新青年》我已经读过了,我特别喜欢陈独秀先生和李大钊先生的观点。” 刘寿祺满意地点点头:“看得出你的文章中有陈独秀先生和李大钊先生思想的影子,你能用自己的语言激情地表达出追求进步的情感,难能可贵!古人讲究道德文章,写出好文章首先要做好人,要志存高远,要行为端正,然后才是文字的表达。对于文字表达,陈独秀先生认为:第一,要言之有物;第二,不模仿古人;第三,讲求文法;第四,不作无病**;第五,务去滥调套语;第六,不用典;第七,不讲对仗;第八,不避俗字俗语……” 陶蒲生皱着小眉头认真地听着。眼前这个面容清癯、戴近视镜、高个子老师在这个十二岁的小姑娘心中一点点化作一座渊博伟大的山峰,她盼望自己将来也成为先生那样的人。 刘寿祺滔滔不绝地讲着,陶蒲生认真地听着。这时,从门外进来一个身着黑色、面色晦暗的小脚女人,她是刘寿祺的老婆穆氏。穆氏不久前从乡下带着两个孩子进城,现在就住在刘寿祺的宿舍。刘寿祺出身富绅之家,穆氏家也是当地大户,两家门当户对,指定了他们的娃娃亲。他们成了亲,也有了两个孩子。后来,刘寿祺进了省城第一师范,毕业后在附属小学当教员。刘寿祺和妻子没有感情,除了按期往家里寄钱,他跟穆氏几乎没有什么联系。这次穆氏不知受了谁的指使,非要进城一块住,这让刘寿祺很不开心。 穆氏站在门口,丈夫在女学生面前那神采飞扬滔滔不绝的样子让她觉着非常不是滋味,他们夫妻这么多年,每次见面,丈夫在自己面前永远是寡言少语郁闷不乐。 陶蒲生看见穆氏,她恭敬地敬了一个礼:“师母好!” 穆氏没理她,她阴着脸说:“当家的,该吃饭了。” 刘寿祺微皱眉头,头也不回:“知道了。” 穆氏依旧站着不动。 陶蒲生说:“老师,回家吃饭吧,师母在等着呢。” “好吧,今天先讲到这里,”刘寿祺叹了口气,随着老婆往外走,走几步似乎想起什么又走回来,“陶蒲生,那本《新青年》千万别让别人看见!” “嗯,知道了,老师放心!”陶蒲生懂事地点点头。 光阴似箭,转眼到了1932年,湘江边上的那个“湘沅旅馆”的生意,在老板陶佩文和老板娘张谦蓉的辛勤打理下还算过得去。小女儿陶杏生已经读到小学二年级,这孩子整天无忧无虑,放学回家把书包往屋里一扔就跑出去玩耍。跳房子,跳皮筋,踢毽子,总要母亲喊上好几遍才气喘吁吁地回家吃饭。 母亲张谦蓉常常责怪小女儿:“你这个疯妹子,整日只知玩耍,不学学你姐姐,她年年都是第一名。” 陶杏生笑嘻嘻地反问母亲:“妈妈,有姐姐得第一名就可以了,你要那么多第一名做什么?” 望着无忧无虑的小女儿,张谦蓉无可奈何地摇摇头。张谦蓉已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她听人说粤汉铁路很快就要通车,如果火车通了,客人过江不经过渡口,旅店的生意就难维持,她暗自为一家人将来的生活担心。 让张谦蓉操心还有她的大女儿陶蒲生。女儿学习优秀,本来一直是她的骄傲,可高小毕业后,女儿的选择却不由得令人担心。女儿本可以考进省城最好的初中,但她却要去“民范女子职业学校”学缝纫。这一定是女儿的老师刘寿祺搞的鬼,张谦蓉见过他几次,在他那文质彬彬的外表后面,张谦蓉感到了一种让她不安的东西。 “民范女子职业学校”是刘寿祺和**云按照胡里的指示创办的,此时的胡里是湘南特委书记,**云是胡里的爱人,也是当地有名的裁缝,胡里利用**云的一技之长办学,主要是为了培养和发展党的力量,同时也在省城建立一个合法的联络点。 高小毕业后,陶蒲生对未来的发展拿不定主意,她来到她最信任的老师刘寿祺那里寻求指引。此时的陶蒲生已经出落成一个大姑娘了,她的美丽和逼人的青春气息令刘寿祺更加痴迷。 陶蒲生眨着星星般明亮的眼睛问:“爸爸妈妈让我考师范学校将来做老师,我自己想考一个好的初中然后去读大学,先生,您有什么建议?” 刘寿祺像在梦中一样侃侃而谈:“陶蒲生同学,未来的中国必然是人人靠劳动才能生活的中国,除了劳动将没有其他手段谋得自己的生路,寄生虫和乞食者将不能存在。你等青年是新中国的劳动者,你们必须掌握一技之长,既是为了新中国的建设,也是为自己能够靠自己的双手自食其力。” 陶蒲生立刻领会了老师的意思:“先生,您的意思是让我来您的职业学校?” 刘寿祺眼睛一亮:“正是的!你们新青年必须走与工农相结合的道路,成为工农的一份子,同广大工农兵一道推翻旧的中国,建立一个像苏俄一样,人人平等、人人劳动的新中国。在那个国度里,生产资料和财富是每个公民的财富,没有剥削,没有压迫,人人都是劳动者,劳动者是国家的主人!” 先生的话在小姑娘身上产生了神奇的效果,她仿佛看到了一个神奇的世界在向她招手,仿佛遥远处有一束奇异的光芒,现实中的一切都不复存在,她带着满怀的幸福感,向着那束光走去。 就这样,陶蒲生成了“民范女子职业学校”的一名学生,刘寿祺这位从前的小学教师,如今是学校的教导主任兼国文教师。 一日,陶蒲生和同学们坐在教室里,静静地等待国文老师刘寿祺到来。自从两年前刘寿祺离开“一师附小”,刘老师博学儒雅形象就一直深深刻在陶蒲生心里,此刻,陶蒲生急切地期待着再次听老师讲课。 门开了,陶蒲生眼前一亮,老师今天脱掉了长衫,换上了西装革履,本来就帅气的刘老师更显得风度翩翩。 刘寿祺走上讲台,轻轻地推了推眼镜,他面带微笑,用慈祥的目光扫视着女学生们。忽然,他的面色变得严肃,转身在黑板上写下几个漂亮的大字“鉴湖女侠”。 刘寿祺用浓重的家乡口音声音沉重地讲:“同学们,我中华历史几千年,英雄人物不可计数,可是,能称得上女侠的人,我认为只此一人,她是谁呢?就是鉴湖女侠,秋瑾。今天,我就给同学们讲一讲秋瑾就义的故事。 1907年7月7日,徐锡麟刺杀恩铭,其弟徐伟供出秋瑾。浙江巡抚张曾扬立即下令绍兴知府贵福逮捕秋瑾,贵福命山阴知县李钟岳抓人。李钟岳同情秋瑾,有意拖延。10日,秋瑾等人得知消息,清**马上要派兵抓捕。众人劝秋瑾速离绍兴,但秋瑾却让同志们撤离,她自己却坚持孤守在大通学堂。她对她的同志们说:‘革命要流血才能成功。危局如斯敢惜身?愿将生命作牺牲。’ 7月13日下午4点,秋瑾被清军俘虏。 14日午后,天阴雨湿,凄风动幕,县令李钟岳在花厅设堂审讯秋瑾,他破例为秋瑾设座,并与秋瑾对谈。秋瑾神情从容,缕缕陈述。李钟岳授之以笔,令录供词。秋瑾提笔写了一个“秋”字;李钟岳令其再写,秋瑾提笔疾书,“秋风秋雨愁煞人”七字跃然纸上,这就是那句举世传颂的绝命之言。 15日凌晨2时,贵福命李钟岳处决秋瑾,并派心腹监督执行。3点,李钟岳将秋瑾提出,告曰:‘我本欲救你,但上峰必欲杀你,我已无能为力。我位卑言轻,杀你非我本意,你明白否?’言时,泪随声堕,旁立吏役,亦相顾恻然。秋瑾答:‘公祖盛情,我深感戴,今生已矣,愿图报于来世。今日我惟求三件事:一,我系一女子,死后万勿剥我衣服;二,请为备棺木一口;三,我欲写家信一封。’李钟岳应允,秋瑾遂不再言语。之后,她从容步行至轩亭口刑场,于7月15日早4点就义,终年31岁。” 刘寿祺讲到此时,声音哽咽,眼含热泪,台下传来阵阵呜咽。 刘寿祺满腔悲愤地说:“秋瑾女士就义时才31岁,便是为师这般年纪,为了推翻满清腐朽统治,为我中华得以新生,她慷慨就义。看今日之中华,国家依旧落后,日寇略我东北三省,百姓仍然于水火中挣扎。你等青年女性,当以秋瑾女士为榜样,为复兴我中华而奋斗!” 说到这里,刘寿祺的目光转向陶蒲生,陶蒲生勇敢地迎接老师的目光,从老师的目光中她看到了期待,她决心不辜负老师,学习鉴湖女侠,承担起人民解放和民族复兴的大任,如果需要,她也会像秋瑾那样勇敢地献出生命。 第五章恩师逃难慈母改嫁 第五章 恩师逃难 慈母改嫁 1932年日军已经侵占东北,并步步向华北紧逼。而在南方,委员长先生还在忙于剿共,国人尚未强烈地感受到一场深重的民族危机正在步步逼近。 周太暄跟着傅国强老师学习生活已经快四年了,这四年的生活费母亲给了一点,其余的主要靠傅国强老师、彭左夫老师和堂兄周华轩接济。周太暄也非常争气,学校规定考前三名的免学杂费,他期期是前三名。 傅国强独身一人,他把周太暄当亲儿子一样带在身边,每天晚上,他们在一张桌上读书学习,在一张床上睡觉。 周太暄记性好,他每天按照傅老师要求背诵古诗。一天,当背到文天祥的《正气歌》时,周太暄提出了疑问:“傅老师,这里的‘天地正气’是指什么?” 傅国强沉思片刻后,边吟诗边解释:“‘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是说万物都由正气变化而来。‘下则为河岳’,则是说气之重浊者,下凝成为形而下的地球物理世界,例如山川草木万物等;‘上则为日星’,气之轻清者,上升成为天空、日月星辰等万象。下面一句‘于人曰浩然,沛乎塞苍冥’,这气,对天地万物而言,名为正气,对人而言,便叫‘浩然正气’。意思是说,一个人只有好好修炼,才能培养这股与生俱来的‘正气’,使之成为‘浩然正气’,只有这样才能充分发挥人的生命力,并和宇宙万物沟通,永不消灭,万古永存,这就是所谓‘沛乎塞苍冥’,人生如果修炼到这个境地,那么这个世界里就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损害他了。” 周太暄追问:“文天祥既然有了‘浩然正气’,为什么还被元人所害?” 傅国强笑道:“你还小,可能还不懂。其实文天祥求死正是发挥‘浩然正气’。孟子说‘以直养而无害’, 是说浩然之气,是天下最刚直不阿的,人对于这股‘浩然正气’只能对其予以培养,而不能对其有所损害,‘舍生取义,杀身成仁’就是维护人的‘浩然正气’,所以元人杀文天祥,只是杀了他的肉身,而帮助文天祥实现了将他身上的‘浩然正气’‘沛乎塞苍冥’,文天祥的肉身虽死,但他的‘浩然正气’与天地同在,与日月同辉,永不消亡。” 听到这里,周太暄似乎在自言自语:“这样说我的爸爸也没有消失,他的‘浩然正气’也在天地之间了,也许有一天,我和爸爸会在天地之间的某处再次相会。” 傅国强笑了:“孩子,老师讲的太多了,你还小,有些道理要将来慢慢体会。” 周太暄看着老师认真地说:“老师,我懂,只要认真修炼,我就可以养成一种塞乎天地之间的浩然正气,到那时,人与天地融为一体,就达到了永生的境界。” 傅国强点点头说:“也可以这样理解。” 彭左夫也在这所小学教书,他的家离学校不远。彭左夫这年三十岁,他妻子杨慧芳二十八岁,他们夫妇有一个六岁的孩子,叫彭小毛。杨慧芳很能干,除了家务,还在附近山上开了一小片荒地,养了几头猪。这天晚饭,杨慧芳炒了丈夫爱吃的豆豉辣椒炒腊肉。 彭左夫尝了一口,不禁叫好:“慧芳,你的豆豉辣椒炒腊肉堪称一绝!” 杨慧芳说:“好吃你就多吃一点,知道你爱吃,我今天特地多炒了一些,明天你可以带饭。” 彭左夫想了一下说:“我等一下去傅国强那里,给他们爷俩送一点,他们两个也够苦的。” 杨慧芳说:“是啊,傅老师一个大男人,还带着个孩子,真难为他了。” 晚饭后,彭左夫把一碗菜两碗米饭放进篮子,他拎起篮子准备往外走。 “左夫,等等。”杨慧芳叫住了他。 彭左夫回过头,见妻子拎着半条腊肉过来。 “把这点腊肉带着,老傅他们爷俩挺可怜的。”杨慧芳说着把腊肉放进篮子。 彭左夫走出屋门,小毛拽着爸爸的衣襟跟着走出来。彭左夫笑着对小毛说:“乖孩子,快回家去,爸爸一会儿就回来。” 小毛撅着小嘴说:“不,我要和爸爸一起出去。” “毛毛乖,跟妈妈回家,妈妈给你讲故事。”杨慧芳走过去,把小毛领回来。走到门口,她回头冲着丈夫喊:“左夫,天暗了,你眼睛不好,走路小心点!” 彭左夫对妻子招招手:“知道了,慧芳!” 彭左夫沿着山路一路走来,远远地传来一阵悠扬的竹笛声,吹的是《刘海砍樵》,彭左夫一听就知道是周太暄在吹,这些日子,这孩子迷上了笛子,别说他还真有些天分,吹得有声有色。 学校院子外面有一个水塘,水塘四周被竹林包围着,周太暄坐在水塘边的一块大石头上吹着竹笛。看见彭左夫,周太暄起身对彭左夫喊道:“彭老师,这么晚了,您怎么还过来?” “你师娘做了点腊肉,我给你们爷俩带了点。” “彭老师,我和傅老师已经在学校吃过了,还是你们留着吃吧。” 彭左夫走到周太暄身边,把篮子放在地上,“那就留着,等饿了再吃。太暄,今晚吃的什么菜?” “鱼头炖豆腐。” “好吃吗?” “好吃,不过豆腐都被‘大筷子’和‘小筷子’吃了,其他人都没吃到。”他说的‘大筷子’和‘小筷子’是父子俩,父亲快三十了,他当兵回来,为了学点文化,跟他十岁的儿子一起在学校读书。 “据我所知,饭堂有规定,凡是菜里有肉或是豆腐,每人只能夹一筷子。” “他们父子是一筷子,不过他们俩的筷子像铲子一样把豆腐撮起来,一筷子就是四片豆腐,八片豆腐被他们俩全包了。”周太暄说着笑出声来。 彭左夫没有笑,他严肃地说:“太暄,我们学校不能容忍这种霸道的行为,你要想办法和他们斗争。” 周太暄愣住了,“跟他们父子斗?‘大筷子’可是当过兵的,他跟我们说他杀死的人数都数不过来。” “别信他的鬼话。不过,你要想办法跟他文斗,而不要武斗。” 周太暄沉思片刻,他眼睛一亮,“有了,下一周我要组织辩论会,辩论的题目就叫‘论公平’。” 彭左夫点头赞许:“对,就讨论公平。人间大道就是公平和正义,不信他一个什么‘大筷子’就可以公然违背人间正道,你要争取把他们父子从邪路上拉回来。” 周太暄很有信心地说:“好,看我的!” 过了一会儿,彭左夫看着周太暄笑道:“太暄,你吹的蛮好听,没想到你还有些音乐才能嘞!” 周太暄不好意思地说:“吹的不好,不过,我很喜欢音乐,觉得音乐是世界上最美好的东西。” 彭左夫赞赏地看着周太暄,忽然,他好像想起了什么说:“太暄,我教你唱歌吧。” “好啊!”周太暄眼睛一亮。 “你先听老师唱一遍。”说着彭左夫唱了起来。 “从来就没有什麽救世主也不靠神仙皇帝 要创造人类的幸福全靠我们自己 我们要夺回劳动果实让思想冲破牢笼 快把那炉火烧得通红趁热打铁才能成功 这是最后的斗争团结起来到明天 英特纳雄耐尔就一定要实现 这是最后的斗争团结起来到明天 英特纳雄耐尔就一定要实现……” 周太暄认真地听着,随着歌声的旋律,周太暄觉得自己的热血在沸腾,这首歌让他想起了死去的父亲,还有身边那些受苦受难的人。等老师唱完,周太暄急切地问:“老师,这是什么歌?歌词这么有力,旋律这么好听,和我以前听过的歌都不一样。” “这是法国歌曲,名字叫《国际歌》,这是全世界无产阶级的歌曲,是全世界所有受苦受难的人的歌。” 接着,彭左夫给周太暄讲卢梭,讲法国大革命,讲巴黎公社。彭左夫的话语,就像是一颗火种落在了周太暄幼小的心田,点燃了周太暄心中追求理想、追求革命的火焰,这火焰从此在周太暄身上燃烧,一直到他生命的最后一刻。 一天凌晨,周太暄和老师傅国强正在睡梦中,周华轩急冲冲地敲开傅国强的房门。 “出什么事了?”傅国强问。 周华轩看着周太暄欲言又止。 “说吧,华轩,太暄已经懂事了,有些事情应该让他知道。” 周华轩点点头,“山里的红军被打散,钟秀才和文胖子都被捕了!我们必须马上转移!” 傅国强看着周太暄没有说话。 周华轩说:“国强,除了钟秀才和文胖子,交通员洪三姐也被捕了,他们三个人有一个叛变我们就会暴露。我已经通知了唐义忠和彭左夫,唐义忠建议我们逃往南京,他在南京有关系。” 傅国强说:“华轩老弟,你们先走,我把太暄送回家,和他妈妈做个交代就走。” 周华轩说:“也好,不过要快,越快越好!” 傅国强点点头:“明白,你快走吧!” 周华轩走到周太暄身边,他蹲下身子,掏出四块银元放到周太暄手里:“太暄弟弟,哥哥走了,今后你要自己照顾自己,努力学习,锻炼身体,将来做新中国的栋梁!” 周太暄很镇定:“哥哥,你快走吧!我一定努力,将来给爸爸报仇!” 周华轩起身和傅国强紧紧握手:“国强,要快!多保重!”说罢他转身打开门,消失在黑夜中。 周华轩走后,傅国强匆忙收拾了东西,便带周太暄往花楼镇赶去。走到县城时,他们远远地看到城门前围满了人,身边还有许多人往城门跑去。傅国强拦住了一个路人,他问:“前面出了什么事?” 那人回答:“山上的**首领和城里的**被砍了头,他们的头就挂在城门上哩。” 傅国强大吃一惊,他们快步来到城门前,见城墙上挂着三颗人头,傅国强一眼就认出,他们是钟秀才、文胖子、洪三姐。 傅国强心中充满悲愤,他尽力控制着不让泪水流出眼眶;周太暄依偎在老师身边,紧紧地握着老师的手,他皱着眉头,眼睛里喷着怒火。 看来县城不能进了,傅国强拉着周太暄快步走上了一条乡间路。 此刻傅国强脑海里全是钟秀才、文胖子、洪三姐鲜活的身影,他不敢相信这些鲜活的人就这样被残忍地杀害。他想大哭,他想大声喊叫,情感的大坝眼看就要决堤,他还是忍住了。他想到了周太暄,身边这个孩子已经看到了太多他不应该看到的东西,不能给他再多惊吓了! “老师,为什么要杀共产党?”周太暄神情严肃地问。 望着周太暄这副跟年龄不相称的表情,傅国强犹豫着如何回答,国共两党本是同源,目的都是打倒列强除军阀,建立共和国,怎么如今变成如此水火不容啊? “老师,他们为什么要杀共产党,为什么要砍头?”周太暄固执地问。 “因为共产党代表贫苦阶级,国民党代表富人。共产党要带领穷人推翻富人的世界,夺取他们的财产,建立一个人人平等,没有剥削,不劳动者不得食的社会主义社会。” “老师,共产党要建立的社会是个好社会,为什么要杀共产党?” 傅国强沉默了好久才说:“对于穷人来说,打土豪、没收资本家的财产是件好事;而对地主、资本家来说,分他们的财产,让他们靠劳动吃饭就是要他们的命,为了保护他们的财产,他们就要拼命,就要杀人。你的父亲就是因为分了李省三的田产才被李省三打死的。孩子,这就是阶级斗争。” “老师,他们是因为保卫他们的财产才杀人么?” 彭左夫犹豫片刻说:“也不全是。人和动物不一样,人因为想法不同也会杀人。” “老师,将来穷人胜利了也要杀掉富人吗?” 彭左夫一愣,他认真地看着周太暄,“无产阶级最终是要消灭资产阶级,但消灭资产阶级是不是一定要通过暴力?是不是一定要杀人?这个老师说不好,也许你们将来应该想出一个和平的方式,将地主、资产阶级改造成劳动阶级。”傅国强说的不是很坚决,听得出,他的内心很矛盾。 这是周太暄跟恩师的最后一次谈话。那天,傅国强把周太暄送回家后,就逃难去了;他逃到哪里,后来又做了些什么没有人知道。 周太暄回家不久,一天,李淑媛把大儿子叫到身边。李淑媛打量着大儿子,她发现这个刚满12岁的孩子变化很大,他神情坚毅,好像总是在思考着什么。李淑媛犹豫半天,欲言又止。 还是儿子先开口:“娘,你有话对孩儿讲?” 李淑媛还没开口,泪水已经涌了出来。 “娘,您莫哭,您心里有事,说出来也许孩儿可以帮您想办法。” 李淑媛一边擦着泪水,一面摇着头。 周太暄央求道:“娘,你莫哭,孩儿心里难受!” 李淑媛抽泣着说:“好孩儿,你不要怪罪娘,为娘也是不得已,我们孤儿寡母实在是过不下去啊!” 周太暄有些警觉,“娘,你要说什么?” 李淑媛下了决心:“孩儿,娘对不起你们,娘要嫁人了。” “嫁给谁?” “那人你见过,他给过你很多书看,税局的庞课长。” 母亲的话像一声炸雷击晕了周太暄。这几天发生的事太多了,堂哥和恩师的出逃,父亲的朋友被砍头,现在母亲也要抛弃自己,一种绝望的感觉控制了周太暄,他转身发疯似地跑出母亲的房间。 周太暄一直跑,一直跑,跑出了花楼镇,来到了河边。看着逝去的河水,他想起了自己父亲,清澈的河水里忽然出现了父亲的笑脸,他看见父亲拿出装药酒的瓶子,倒了一小酒杯对他说:“来吧,孩子,喝一杯酒暖暖身子。” 周太暄向父亲走去,他接过父亲递过来的酒杯一饮而尽,他被呛到了,剧烈地咳嗽起来。剧烈的咳嗽让他清醒过来,此时,河水已经没过他的下巴。生的渴望战胜了悲愤,他反过身慢慢地走上河岸。 李淑媛出嫁那天,周太暄带着弟弟周鼎勋待在家里。傍晚,母亲差人给周家兄弟送来了饭菜。周鼎勋饿了一天,抓起一块腊肉就往嘴里塞。周太暄冲上去,扇了弟弟一个大嘴巴,接着把饭菜打翻在地。 八岁的周鼎勋不知哥哥为什么打他,哇哇大哭起来。 周太暄自知做得不对,走过去搂着弟弟说:“好弟弟,别哭了,是哥哥不对,哥哥不该打你。可是我们没有妈妈了,妈妈被那个姓庞的拐走了!”说罢周太暄也大哭起来。 小哥俩相互搂着哭了很久,弟弟周鼎勋抬起头,眨巴着泪眼对哥哥说:“哥哥,我饿!” “好弟弟,你等着,哥哥给你做饭。” 周太暄煮了米饭,炒了青菜,招呼弟弟来吃。 弟弟看着地上的腊肉对哥哥说:“哥哥,我想吃肉。” 周太暄把弟弟拉到身前,神情严肃地说:“好弟弟,娘嫁人了,但你我兄弟是周家的后代,我们兄弟决不能丢周家的脸,让庞家瞧不起我们。我们要努力,要活出个样子,将来给爸爸报仇,给周家光宗耀祖,让那个姓庞的知道我们周家不是好惹的。” 弟弟虔诚地望着周太暄点头说:“哥哥,我听你的。” 第六章韩梅村长城抗日周太暄长沙求学 1933年,日本侵略军进攻距北平120公里的古北口镇。3月8日,时任17军25师73旅146团参谋长的韩梅村,奉国民**军事委员会北平分会之命,从集中地密云出发,增援古北口。 韩梅村黄埔三期,1926年5月毕业,此时正值国民革命军准备北伐,他被任命为国民革命军第一军三师七团中尉排长。在第一军,他受到军党代表周恩来、师党代表鲁易和团党代表蒋先云等共产党人的教诲,北伐战争中屡立战功,后被升任连长。1927年至1930年,韩梅村考入南京中央军校学习,任军官研究班第二队少校区队长。 3月9日,25师师长关麟征率部于深夜赶到古北口,部队立足未稳,东北军将领王以哲便命令关麟征接替张建柜的112师防守任务。 关麟征坚决不同意,他说:“目前部队连夜行军,十分疲劳,且弹药、给养未跟上,古北口地形不熟悉。我25师暂时在112师后布防,防守第二线阵地。” 王以哲见关麟征态度坚决,只好勉强同意。 关麟征当即作如下部署:命戴安澜团长率73旅145团,布防右自龙儿峡,经将军楼后面高地,至古北口南关之线;命梁恺团长和团参谋长韩梅村带146团占领南关西南高地至西河镇东端高地之线;命75旅以一个营占领西河镇及其右侧高地,以一个营在龙儿峪右侧向羊子路警戒,负责全师的右侧安全;其余为预备队,隐蔽于古北口东关后侧皇道甸附近,师直属部队位于东关,师指挥所设在在古北口南关街关帝庙。 接到命令,韩梅村同梁恺团长带着两个营于十日凌晨占领了上述阵地,构筑防御工事。由于古北口周围多是石山,构筑工事十分困难,士兵们只好搬来石块作掩护。 10日上午7时左右,韩梅村同梁恺团长来到长城上视察前沿阵地,韩梅村对梁恺说:“这里的确是天险,长城又高又厚,前沿都是悬岩深谷,虽说敌人有飞机大炮,但最后攻城的还是步兵;只要我们坚守关口,敌人就很难接近,敌人不可能飞越长城。” 梁恺有些担忧:“飞机大炮轰不垮这又高又厚的长城,问题是关口不属于我团防守范围,我团两个营的兵力,只能保住本阵地,如果关口有失就难办了。” 韩梅村说:“师旅都有预备队,而且也都布置在关口附近,应该不会出问题。为慎重起见,我建议从我团左翼抽出两个连控制右后,以防右侧出事。” 梁恺采纳了韩梅村的意见。 日军第八师团一个旅团及附属特种兵约七千多人,侵占北平后,经平古公路,由巴克什营向古北口进犯。3月9日迫近古北口北街。自10日上午起,日军飞机不断飞临古北口及其两侧上空侦察,扫射,轰炸,张建柜的112师和关麟征的25师均有伤亡。 就在这天,王以哲借故离开了古北口,他仅留下张建柜师的一个团防守古北口北关街和北关口右侧长城上的将军楼,东北军其余部队撤退到西河镇,前线交于关麟征指挥。这时,张学良已被迫下野去上海,准备出国,东北军将领已无心思抗战。 11日凌晨,日军飞机大炮向古北口北关街、北关口、长城上的将军楼狂轰滥炸。上午9时左右,日军坦克掩护步兵侵占了北关街,接着,北关口沦陷,将军楼沦陷。 将军楼失守,杜聿明旅受威胁,关麟征十分紧张,他亲自带着149团前往右翼作战,战斗中他负了轻伤。 关麟征负伤后,被抬回师指挥所,他立即以负伤为由,电请何应钦任杜聿明为副师长,代理师长职务,任梁恺为七十三旅旅长,何应钦接受了关麟征的请求。 战况十分严峻,梁恺问参谋长韩梅村:“强敌就在我们面前,你准备怎样?” 韩梅村说:“我下定必死决心,誓死保卫长城。” 12日上午8时左右,韩梅村站在古北口南关左侧阵地上观察战况,他在望远镜里看到大批溃退的官兵在公路上狂奔,韩梅村立即用电话向杜聿明代师长报告。 杜聿明在电话里喊道:“韩梅村,我命令你马上派两个连增援右翼,阻止侵入南关口之敌爬上长城;派团属特务排拦阻溃退官兵,命令他们进入公路东南侧高地继续抵抗。” 韩梅村想对杜聿明说,公路东南侧尽是悬崖陡壁,士兵根本爬不上去,而且溃退下来的部队中有旅长、团长,比他官大,自己无法命令他们,还没等韩梅村解释,这时电话已不通了。 韩梅村随即带领两个连增援右翼阵地。他赶到右翼阵地时,右翼阵地已经失守,大约有一个小队日寇正在加固工事。韩梅村趁敌人立足未稳,命士兵立刻展开冲锋。几百名勇士冲向敌人,刹那间,阵地上喊杀声震天,战士们用刺刀刺,大刀砍,顷刻间数十日军便做了刀下鬼,余下的日军仓皇逃窜。侵入南关口之敌被击溃了,南关口和南关街保住了。 此刻,从潮河北岸山区阵地上溃退下来的官兵完全失去了指挥,他们在毫无遮掩的平古公路和潮河河滩上拼命地往后方奔跑。日军立刻发现了这一乱象,他们用大炮向公路和河滩轰击,又派出飞机轰炸扫射,溃逃的官兵们在敌人的炮火下成片地倒下,鲜血染红了平古公路和潮河河滩。旅长梁恺在公路上被敌飞机炸伤,随他多年的勤务兵被炸断了左腿,145团中校团副邓某被炸死。 韩梅村接到撤退命令,他带领两个连和伤员退出阵地。当韩梅村带着部队撤到潮河南岸的南天门时,杜聿明代师长也刚好赶到。 此时杜聿明身边仅有两个卫士和两个通信兵。负责防守这一带的150团一个营,早已撤退到南天门左侧高地。杜聿明用长途电话线向刚到密云的十七军军长徐庭瑶报告古北口作战情况,并请求他派人收容溃退的官兵。 见到韩梅村,杜聿明急切地问:“你那两个连还剩多少人?” 韩梅村答:“除在阵地上伤亡三十多人外,其余全部撤回。” 杜聿明感叹道:“如今我25师全线溃退,唯有老兄临危不乱,韩梅村兄真将军也!” 韩梅村心情沉重,他对杜聿明说:“杜师长,目前形势严峻,敌人很快就会追过来,目前这种乱象,我们恐怕要吃大亏呀!” 杜聿明谦虚地问:“韩梅村兄,你何见教?” 韩梅村没有回答,他举起望远镜,聚精会神地望着潮河对岸。 此时日军大炮已经停止了射击,飞机也停止了活动。河滩和公路上到处是尸体和伤兵,估计近三千人。潮河北岸那条山间小路上还有士兵向河滩上溃逃。 韩梅村回头指着对面山里的小路说:“杜师长,估计敌人的追兵很快就会赶到。我建议派一个连立刻占领对岸山口两侧的制高点,迟滞敌人的追兵,待我方伤员和撤退部队撤进南天门山区,河滩北岸阻击部队便往两边山林撤退。这一带地形很好,很开阔。我建议立刻在南天门修筑阵地,待日军冲进我们面前的开阔地,我们的迫击炮和机枪可以极大地杀伤日军。估计天彻底黑下来后,日军也不敢恋战,我们的增援部队也会赶到。” 杜聿明点点头:“好,非常好!韩梅村,你代我起草命令,命所有部队立刻向南天门靠拢,寻找有利地形构筑阵地。” 形势发展正如韩梅村所料,当猖狂的日军追兵冲到宽阔的潮河河滩和平谷公路上时,从南天门阵地射来的****、机枪步枪子弹像雨点一样朝日军泼了过来,日军士兵如稻草般被成片地割倒,后面的日军见势不妙反身逃回北岸大山中。 13日凌晨,第2师第4旅,在旅长郑洞国带领下,赶到南天门接替了25师的防守任务。 两天后,25师溃散官兵在密云集结整理。 在密云休整其间,韩梅村和梁恺闲聊,他们谈到了军中的一些传闻:有人说关麟征是自伤,有人说关是被手下士兵的手**误伤,还有人说关在医院养病时诱奸了一个护士。 韩梅村对此传闻非常气愤,他对梁恺说:“以关的为人,我觉得这些传闻很可能是真的,你说呢,旅长?” 梁恺摇摇头,不置可否。 韩梅村接着说:“这次长城保卫战,我觉得我们打的窝囊。战斗之前,关师长就留了一手,他把他的亲信75旅布置在相对安全的地带;战斗进行到关键时刻,他为了保存实力,放着师预备队不用,任由北关街、北关口、将军楼沦陷。作为全师的总指挥,他受了点轻伤就临阵脱逃,任全师在毫无组织的状态下溃逃,白白死伤三千多弟兄,他这样做简直就是犯罪!我们的祖先为了抵御外侮,动员了千千万万的劳动人民,流了无法计算的血汗,修筑了这座举世闻名的万里长城,为的是拒敌于长城之外。没想到竟有这样的不孝子孙,因为一点轻伤就逃到后方搞女人,置民族存亡于不顾,实在是不可饶恕!” 听了韩梅村的慷慨陈词,梁恺笑道:“老兄讲话要小心呦,人家现在可是‘抗日英雄’。” 韩梅村冷笑一声,他不再说话。 “何梅协定”签订后,25师南撤到河南洛阳,韩梅村调任73旅任参谋主任。 ****** 为博李淑媛高兴,庞卓武带着这一家人前往省城长沙居住。那是1933年的盛夏,为了避开白天的烈日,他们晚上动身。那个晴朗的夜晚,庞卓武带李淑媛和周太暄、周鼎勋兄弟俩登上了一条木船,船上有一个带飞檐的精致小木屋,非常好看。 船开不久,周太暄从木屋里出来,他坐在船头,沉醉在夜色里。 天空悬着一轮明月,深蓝色的夜空闪烁着数不清的星星;时而,天空飘过一层薄雾,给夜色增添了一丝朦胧的感觉。河面上,借着月光可以看到无数的荷花,圆圆的荷叶铺在河面,从绿色中探出一朵朵雪白的荷花;一些宽大的荷叶上还蹲着青蛙,它们瞪着亮晶晶的大眼睛,望着月亮“呱呱”地叫着,和着青蛙响亮的叫声,还有无数的虫儿发出的悉悉索索的声响,这声音,听起来好像一首迷人的夜曲。 李淑媛改嫁庞卓武后,周太暄带着弟弟周鼎勋和母亲僵持数日,最终他还是归顺了母亲,但是有条件:第一,行不更名坐不改姓;第二,称庞卓武为叔叔。 对于省城,周太暄抱有很多的憧憬。母亲说他要去的那所学校叫“孔道小学”,是省城最好的小学。周太暄知道只有读书才能改变自己的命运,当年韩信可以忍胯下之辱,为了读书周太暄准备学习韩信。 他们一家来到省城。安顿好后,庞卓武带周太暄去“孔道小学”参加入学考试,考国文、算术、自然三门。国文考作文,看了周太暄的作文,主考老师对庞卓武说:“不要再考了,这孩子能写出这样的作文,简直是个天才,我们收下他了!” 老师的夸奖令庞卓武非常开心,他虽然没有进过学校,但对读书人有一种特殊的敬畏,他看得出周太暄将来必有作为,便有心培养。他不仅提供读书生活的费用,还有意带周太暄出入社交场合,让周太暄学习人情世故,可他不知道,这反倒加深了他和养子的隔阂。 一次,庞卓武宴请省城的一位高官,他带上了周太暄。宴席选在省城最豪华的“中国大酒店”。酒店富丽堂皇,与外面好像是两个世界。为了讨好贵客,庞卓武要了一大桌子山珍海味,到酒席结束,那些美味佳肴没有动几口就被当成泔水扔掉了。 周太暄第一次看到人间还有如此奢华的宴席,这让他情不自禁地想起了自己的生父,想起与生父在一起时的艰难日子。他想起了堂兄周华轩的话,“这是个吃人的社会,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富人花天酒地,穷人终日劳作还吃不饱穿不暖。一定要革命,推翻这个罪恶的社会,建立一个人人平等,人人靠劳动吃饭的世界!”他认定庞卓武属于那个吃人的阶级,是自己的阶级敌人。 离开饭店时,一群小乞丐围上来。庞卓武厌恶地驱赶:“滚开,滚开!” 一个小乞丐抱住庞卓武的腿不放,庞卓武挥起文明棍就要打,周太暄抓住了文明棍,他怒斥庞卓武:“不给钱就罢了,为什么还要打他?!” 周太暄眼中射出的怒火让庞卓武吃了一惊,他意识到这个孩子永远不可能属于自己,自己在他身上的努力是徒劳的。从此,庞卓武很少理睬周太暄,周太暄也不理庞卓武,二人陌如路人,连招呼都很少打。在省城待了不到半年,庞卓武就带着一家人回到夏家湾,周太暄从“孔道小学”转到位于花楼镇的“靳江高小”。 “靳江高小”是县城仅有的三所高小之一,教学水平非常高,学生的思想也异常活跃。 一天清晨,天刚蒙蒙亮,周太暄便从床上爬起来,他跑到水井边提起一桶井水浇到头上,然后用毛巾在身上猛擦,把浑身擦得通红,然后穿上衣服往后山跑去。 第七章周太暄碰见吴子文马克思巧遇孔圣人 跑着跑着,朦胧中一个人影也在往山上跑,周太暄认出来了,那是同学吴子文。吴子文虽然和周太暄同班,但他已经是一个孩子的父亲了。 周太暄加快脚步追了上去:“吴子文同学。” 吴子文看到周太暄非常高兴,他早就注意到这个聪敏成熟、勤奋上进的小同学了。 “周太暄同学,你也喜欢跑步?” “对,锻炼身体,将来报效国家!” “说得好,周太暄同学!” 他俩相互鼓励着跑到山顶。极目远望,绵延起伏的山峦尽头,一轮红日已经映红东方。触景生情,吴子文大声地朗诵起来:“ 日本人之称我中国也,一则曰老大帝国,再则曰老大帝国。是语也,盖袭译欧西人之言也。呜呼!我中国其果老大矣乎?梁启超曰:恶!是何言!是何言!吾心目中有一少年中国在!欲言国之老少,请先言人之老少。老年人常思既往,少年人常思将来。惟思既往也,故生留恋心;惟思将来也,故生希望心。惟留恋也,故保守;惟希望也,故进取。惟保守也,故永旧;惟进取也,故日新。惟思既往也,事事皆其所已经者,故惟知照例;惟思将来也,事事皆其所未经者,故常敢破格。老年人常多忧虑,少年人常好行乐。惟多忧也,故灰心;惟行乐也,故盛气。惟灰心也,故怯懦;惟盛气也,故豪壮。惟怯懦也,故苟且;惟豪壮也,故冒险。惟苟且也,故能灭世界;惟冒险也,故能造世界。老年人常厌事,少年人常喜事。惟厌事也,故常觉一切事无可为者;惟好事也,故常觉一切事无不可为者。老年人如夕照,少年人如朝阳;老年人如瘠牛,少年人如乳虎。老年人如僧,少年人如侠。老年人如字典,少年人如戏文。老年人如鸦片烟,少年人如泼兰地酒。老年人如别行星之陨石,少年人如大洋海之珊瑚岛。老年人如埃及沙漠之金字塔,少年人如西比利亚之铁路;老年人如秋后之柳,少年人如春前之草。老年人如死海之潴为泽,少年人如长江之初发源。此老年与少年性格不同之大略也。任公曰:人固有之,国亦宜然。” 周太暄高声喝彩:“好文!好文!敢问兄长所诵为何人文章?” “这是梁启超先生的《少年中国说》。” “你在哪里看到的?” “如果太暄同学喜欢,我家里就有,欢迎你去我家,我家有很多图书。” “好,什么时候去你家?” “随你。” “今日便去。” “可以。”吴子文欣然同意。 那天放学后,吴子文把周太暄带到家里。周太暄没想到吴家竟有一个专门放书的屋子,图书涉及古今中外。吴子文从书架抽出三本小册子递给周太暄。 周太暄接过来一看,一本是梁启超的《少年中国说》,一本封面上赫然印着《新青年》,还有一本是卢梭的《社会契约论》。 周太暄眼睛一亮:“《新青年》合订本,你哪里搞到的?”周太暄早就听说过共产党的这本重要刊物,没想到在吴子文家得到。 吴子文神秘地说:“太暄,《新青年》是禁书,你可以拿回去细读,但万万不可让他人知道;卢梭的《社会契约论》影响很大,有人说卢梭的想法直接导致了法国大革命,他的书很值得一读。” “《社会契约论》我听人说起过,一直没有找到原文,回去我一定好好拜读。”停了片刻,周太暄突然问:“子文,你与共产党有联系?” 吴子文不露声色,“太暄,不要多问,以后想读书尽管来找我。” 周太暄继续在书架上翻看,他随手抽出一本名为《洪水》的杂志,便读了起来。忽然一篇文章引起了他的兴趣,匆匆读了一遍,他兴奋地喊起来:“子文,这篇《马克思进文庙》很有意思,你读过吗?” “谁的文章?” “一个叫郭沫若的。” “这本杂志是刚拿来的,还没来得及细读,你读来听听。”吴子文颇有兴趣地说。 于是,周太暄读了起来: “十月十五日丁祭过后的第二天,孔子和他的得意门生颜回子路子贡三位在上海的文庙里吃着冷猪头肉的时候,有四位年轻的大班抬了一乘朱红漆的四轿,一直闯进庙来。 子路先看见了,便不由得怒发冲冠,把筷子一掼,便想上前去干涉。孔子急忙制止他道:‘由哟,你好勇过我,无所取材呀!’ 子路只得把气忍住了。 回头孔子才叫子贡下殿去招待来宾。 朱红漆的四轿在圣殿前放下了,里面才走出一位脸如螃蟹,胡须满腮的西洋人来。 子贡上前迎接着,把这西洋人迎上殿去,四位抬轿的也跟在后面。 于是宾主九人便在大殿之上分庭抗礼。 孔子先道了自己的姓名,回头问到来客的姓名时,原来这胡子螃蟹脸就是马克思卡儿。 这马克思卡儿的名字,近来因为呼声大高,早就传到孔子耳朵里了。孔子素来是尊贤好学的人,你看他在生的时候向着老子学过礼,向着师襄学过琴,向着苌弘学过乐;只要是有一技之长的人,他不惟不肯得罪他,而且还要低首下心去领教些见识。要这样,也才是孔子之所以为孔子,不象我们现代的人万事是闭门不纳,强不知以为知的呀。 孔子一听见来的是马克思,他便禁不得惊喜着叫出:‘啊啊,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呀!马克思先生,你来得真难得,真难得!你来到敝庙里来,有什么见教呢?’ 马克思便满不客气地开起口来,不消说一口的都是南蛮鹬舌之音;要使孔子晓得他的话,是要全靠那几位抬轿子的人翻译。孔子的话,也是经过了一道翻译才使马克思晓得了的。 马克思说:‘我是特为领教而来。我们的主义已经传到你们中国,我希望在你们中国能够实现。但是近来有些人说,我的主义和你的思想不同,所以在你的思想普遍着的中国,我的主义是没有实现的可能性。因此我便来直接领教你:究竟你的思想是怎么样?和我的主义怎样不同?而且不同到怎样的地步?这些问题,我要深望你能详细地指示。’ 孔子听了马克思的话,连连点头表示赞意,接着又才回答道:‘我的思想是没有什么统系的,因为你是知道的,我在生的时候还没有科学,我是不懂逻辑的人。假如先把我的思想拉杂地说起来,我自己找不出一个头绪,恐怕也要把你的厚意辜负了。所以我想,还是不如请你先说你的主义,等我再来比对我的意见罢。你的主义虽然早传到了中国,但我还不晓得是怎么一回事,因为你的书还一本也没有翻译到中国来啦。’ ‘怎么?我的书还一本也没有翻译过来,怎么我的主义就谈得风起云涌的呢?’ ‘我听说要谈你的主义用不着你的书呢,只消多读几本东西洋的杂志就行了。是不是呢?你们几位新人!’(孔子公然也会俏皮,他向着那四位大班这样问了一句;不过这几位新人也很不弱,他们没有把孔子的话照样翻译出来,他们翻译出来的是‘不过大家都能够读你的原书,就是这几位大班,德文和经济学都是登峰造极的啦。’就这样马克思和孔子也就被这四位学者大班瞒过去了。) ‘那也好,’马克思说,‘只要能够读原书也就好了。’ ‘难得你今天亲自到了我这里来,太匆促了,不好请你讲演,请名人讲演是我们现在顶时髦的事情啦!至少请你作一番谈话罢。’ ‘好的,好的,我就先作一番谈话,谈谈我的主义罢。不过我在谈我的主义之先,不得不先说明我的思想的出发点。我的思想对于这个世界和人生是彻底肯定的,就是说我不和一般宗教家一样把宇宙人生看成虚无,看成罪恶的。我们既生存在这个世界里面,我们应当探求的,便是我们的生存要怎样才能够得到最高的幸福,我们的世界要怎样能够适合于我们的生存。我是站在这个世间说这个世间的话。这一点我和许多的宗教家,或者玄学家不同,这一点我要请问你:究竟你的思想和我是什么样?假使这个出发点我们早就不同,那么我们根本上走的是两条路,我们的谈话也就没有再往下继续的必要了。’ 马克思刚好把话说完,子路不等孔子开口便先抢着说道:‘是呀,我夫子也是注重利用厚生之道的人;我夫子最注重民生,所以说‘天地之大德曰生’的呀。’ ‘是的,’孔子又才接着说下去,‘我们的出发点可以说是完全相同的。不过你要想目前的世界适合于我们的生存,那么要怎样的世界才能适合,要怎样的世界才能使我们的生存得到最高的幸福呢?你定然有这样一个理想的世界的。你的理想的世界是怎样的呢?’ ‘你问我的理想的世界吗?好啊,好啊,你真问得好啊!有许多人都把我当成个物质主义者,他们都以为我是禽兽,我是只晓得吃饭,我是没有理想的人。其实我正如你所问的一样,我是有一个至高至远的理想的世界,我怕是一个顶理想的理想家呢。我的理想的世界,是我们生存在这里面,万人要能和一人一样自由平等地发展他们的才能,人人都各能尽力做事而不望报酬,人人都各能得生活的保障而无饥寒的忧虑,这就是我所谓‘各尽所能,各取所需’的共产社会。这样的社会假如是实现了的时候,那岂不是在地上建筑了一座天国吗?’ ‘啊哈,是的呀!’这回连庄重的孔子也不禁拍起手来叫绝了。‘你这个理想社会和我的大同世界竟是不谋而合。你请让我背一段我的旧文章给你听罢。‘ 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选贤与能,讲信修睦;故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矜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男有分,女有归;货恶其弃于地也不必藏于己,力恶其不出于身也不必为己;是故谋闭而不兴,盗窃乱贼而不作,故外户而不闭,是谓大同’,这不是和你的理想完全是一致的吗?’ 孔子拉长声音背诵了他这段得意的文章来,他背到‘货恶其弃于地也不必藏于己,力恶其不出于身也不必为己’的两句,尤为摇头摆脑,呈出了一种自己催眠的状态。但是马克思却很镇静,他好象没有把孔子这段话看得怎么重要的一样,孔子在他的眼中,这时候,顶多怕只是一个‘空想的社会主义者’罢?所以他又好象站在讲坛上演说的一样,自己又说起他的道理来。 ‘不过呢,’马克思在这一个折转的联接词上用力地说,‘我的理想和有些空想家不同。我的理想不是虚构出来的,也并不是一步可以跳到的。我们先从历史上证明社会的产业有逐渐增殖之可能,其次是逐渐增殖的财产逐渐集中于少数人之手中,于是使社会生出贫乏病来,社会上的争斗便永无宁日……’ ‘啊,是的,是的。’孔子的自己陶醉还未十分清醒,他只是连连点头称是。‘我从前也早就说过‘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贫而患不安’的呀! 孔子的话还没有十分落脚,马克思早反对起来了:‘不对,不对!你和我的见解终竟是两样,我是患寡且患不均,患贫且患不安的。你要晓得,寡了便均不起来,贫了便是不安的根本。所以我对于私产的集中虽是反对,对于产业的增殖却不惟不敢反对,而且还极力提倡。所以我们一方面用莫大的力量去剥夺私人的财产,而同时也要以莫大的力量来增殖社会的产业。要产业增进了,大家有共享的可能,然后大家才能安心一意地平等无私地发展自己的本能和个性。这力量的原动力不消说是赞成废除私产的人们,也可以说是无产的人们;而这力量的形式起初是以国家为单位,进而至于国际。这样进行起去,大家于物质上精神上,均能充分地满足各自的要求,人类的生存然后才能得到最高的幸福。所以我的理想是有一定的步骤,有坚确的实证的呢。’ ‘是的,是的!’孔子也依然在点头称是。‘我也说过‘庶矣富之,富矣教之’的话,我也说过‘足食 足兵 民信之矣’的为政方略(说到此处来,孔子回头向子贡问道:我记得这是对你说的话,是不是呢?子贡只是点头。)我也说过‘世有王者必世而后仁’,我也说过‘齐整至鲁,鲁变至道’,我也说过‘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呢。尊重物质本是我们中国的传统思想:洪范八政食货为先,管子也说过‘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所以我的思想乃至我国的传统思想,根本和你一样,总要先把产业提高起来,然后才来均分,所以我说‘货恶其弃于地也不必藏于己’啦。我对于商人素来是贱视的,只有我这个弟子(夫子又回头指着子贡)总不肯听命,我时常叫他不要做生意,他偏偏不听,不过他也会找钱啦。我们处的,你要晓得,是科学还没有发明的时代,所以我们的生财的方法也很幼稚,我们在有限的生财力的范围之内只能主张节用,这也是时代使然的呀。不过,我想就是在现在,节用也恐怕是要紧的罢?大家连饭也还不够吃的时候,总不应该容许少数人吃海参鱼翅的。’ ‘啊,是的!’马克思到此才感叹起来,‘我不想在两千年前,在远远的东方,已经有了你这样的一个老同志!你我的见解完全是一致的,怎么有人曾说我的思想和你的不合,和你们中国的国情不合,不能施行于中国呢?’” 读到这里,周太暄抬头看着吴子文。 “怎么样?”周太暄问。 “有意思。”吴子文脸上带着笑意,从神情看得出他还在思考。过了一会儿,吴子文若有所思地说:“没想到西洋的马克思竟然和咱们的孔夫子想到一起了。” 周太暄点点头:“自‘五四’以来,我只听说‘打倒孔家店’,连鲁迅先生在《狂人日记》也说孔孟满纸的‘仁义道德’字缝里都写着‘吃人’,没想到孔子的思想竟然和马克思的共产主义不谋而合,真是天下奇闻!” 吴子文说:“兄虽不才,但也读过些介绍共产主义的文章,细想起来,孔子的一些思想和马克思的主义也确实有些相通,从某种程度上来说,马克思的主义翻译成我们中国的语言就是世界大同。我看,我们中国的圣人和西洋的圣人都有同样的社会理想,只不过我们不懂科学,没有逻辑,马克思用他科学和逻辑的方法对理想做了证明。” 周太暄问:“马克思是如何证明的呢?” “马克思历史唯物主义的方法发现了人类历史的发展规律,那就是人类社会从原始社会开始,经过奴隶社会、封建社会、资本主义社会、社会主义社会,最终要走向共产主义社会。” 周太暄仍然是一脸困惑:“你知道马克思究竟是如何证明的呢?” 吴子文笑了,他摇摇头说:“别看你年纪不大,还喜欢钻牛角尖。说实话,对于你的问题,我没想过,既然人家圣人说了,那自然就是对的了。” 周太暄对吴子文抱歉地一笑。他咬着自己的下嘴唇,皱着眉头,还在思考他自己提出的问题。 那天下午周太暄待在吴子文家里,如饥似渴地翻看他家的藏书。时间很快过去,天色渐渐黑了下来,周太暄有些遗憾地说:“子文,天晚了,我该回学校了。” 吴子文说:“这么晚了,咱们吃了饭再回去。”说完,他走到房门口,吩咐佣人把晚饭送过来。 第八章杨浴淮指路周太喧要革命 1935年周太暄高小毕业,以优异成绩考上省内著名的“岳云中学”,但是,他没有学费,只得返回夏家湾。 庞卓武见周太暄回来,立刻跑到他大老婆那里,他不想见到周太暄。 周太暄把自己关在屋子里整日读书。母亲李淑媛从他那紧锁的眉头看出儿子的心事,她想了又想,最后到县财政局把周古稀留给她的救命钱取出来交给周太暄。 周太暄推开母亲递过来的钱,“娘,这是庞卓武给的吧?我不要他的臭钱!” 李淑媛叹口气,“暄儿,你把庞卓武得罪了,他哪里会给你钱。这些钱是你爸爸留下来的,他嘱咐我不到万不得已决不能动用。你拿去读书吧!” 周太暄有些犹豫,“娘,这钱留给弟弟武奇,让他也去读书吧。” “暄儿,你们兄弟俩,娘只能供一个读书。你弟弟顽皮不懂事,不是读书的材料,将来让他做个小生意,娘就知足了;你懂事,脑子又灵泛,你努力学,学好了取得功名,周家还指望你报仇雪恨光宗耀祖呢!”说着李淑媛把装银元的布包塞到儿子手里。 周太暄接过布包,扑通跪在母亲面前:“娘,暄儿感谢母亲大人的恩德,孩儿一定努力学习,将来报答母亲大人的恩情。” 1935年秋,14岁的周太暄进入“岳云中学”。 周太暄非常珍惜学习机会。每天,天蒙蒙亮他就起床冷水浴,跑步,然后背诵英文单词。他定下一个目标,争取一年完成初中三年的课程。对他,最难的是英文,他决定首先突破英文,他找来初一到初三的全部英文教材每日背诵,夜晚同学们都睡了,他一个人跑到昏暗的路灯下继续学习英文。 比起“靳江高小”,“岳云中学”的思想更加活跃,师生中信共产主义的、信尼采的、信国家主义的、信自由主义的,什么都有,周太暄的历史老师杨进行就是信奉“国家主义”的。这时的周太暄对一切都充满了好奇心,觉得每一种思想观点都有一定道理。周太暄是学校演讲辩论会的负责人,一次,他特地请杨进行老师给同学们介绍国家主义。 杨进行老师说:“国家主义主张全民利益。原则上,国家主义不反对专业官僚治理国政......” 杨进行老师很能讲,一直讲到日落黄昏。听完讲座,同学们纷纷离开教室,准备吃晚饭。周太暄走到窗前,望着窗外的暮色,他陷入沉思。 “太暄同学,你在想什么呢?”周太暄身后传来了一个声音,他回头一看,是国文老师杨浴淮。 “杨老师,您好!” 杨浴淮学贯中西,他读过私塾,也留过洋,对各种思想都有见识,周太暄经常与杨老师探讨各种问题;杨浴淮似乎对这个聪颖勤奋的学生也格外关心,每次周太暄提问,他都非常认真地解答。 杨浴淮笑着问:“太暄同学,听说下午杨进行老师搞了一个讲座,宣传他的国家主义?” “是的,是我请杨进行老师讲的。” 杨老师点点头,他问:“太暄同学,你对国家主义怎么看?” 周太暄想了一下说:“我觉得自鸦片战争,特别是清王朝崩溃以来,列强入侵,军阀混战,中华民族俨然一盘散沙,目前的主要任务是要有一个强有力的国家,以我中华之古老文化为核心,凝聚起一个强有力的民族国家,对外可以与列强抗争,对内可以清除国贼,发展经济惠及民生。” 杨浴淮皱起了眉头,“太暄同学,国家主义是一个谎言......” 周太暄困惑地看着老师。 他试探着问:“那么,杨老师,您说中国的前途在哪里呢?” 杨浴淮没有立即回答,他沉默了很久,然后若有所思地说:“现在关键是要找一条适合我们中国的道路。” “那是一条什么路呢?”周太暄满怀希望地望着老师。 “我们要建立苏维埃共和国,由工农兵掌管国家,实行生产资料公有制,实行不劳动者不得食、按劳分配的制度。只有这样,中国这样一个以工农兵为主体的大国,人民才能得到平等和自由,才能得到最后的解放。” “这样的国家在中国能够出现吗?” “不仅能够,而且已经出现了。” “真的!”周太暄兴奋地叫了起来。 “真的。1931年11月28日在江西正式成立了苏维埃共和国。” 听到这里,周太暄突然冒出一句:“老师,你是共产党?” 杨浴淮笑而不答,过了一会儿,他嘱咐周太暄:“太暄同学,以后你有什么问题尽管来找我,但要记住,我们之间的谈话绝对不可外传!” 一日午休,周太暄拿着《新青年》合订本,来到校园一僻静的小亭子内研读。他正读得入迷,背后传来一声咳嗽,他赶忙把《新青年》藏入怀中。 “周太暄同学,不要藏了,我们已经看见了。”说话的是周太暄的同班同学张俊楚,随他来的还有陈正凡、易扬喜、张鹏、赵家人。 周太暄早就注意到这几名同学,他们个个学习刻苦,注意锻炼,特别是张俊楚,他二十五岁,参加过北伐军,在同学中有很高的威望。 周太暄笑道:“赤日炎炎,诸位不休息,来此作何?” 张俊楚笑着反问:“太暄同学,你小小年纪终日苦读又是为何?” 周太暄决定大胆刺探:“国破家仇内忧外患,小弟奋发图强,不敢有片刻之懈怠,以图他日报效国家。” 众人鼓掌喝彩:“说得好!说得好!太暄同学果然志向远大!” 张俊楚伸出手笑着问:“太暄同学可否把怀中书拿出来与我们分享?” 周太暄犹豫片刻,从怀中掏出书递给张俊楚。 张俊楚惊呼:“《新青年》,好书啊!” 周太暄赶忙捂住张俊楚的嘴:“嘘,万不可声张!” 张俊楚看着周太暄,会心地笑了。 从此周太暄和这五名同学结成莫逆,读书之余,他们在一起探讨个人的前途、国家的命运,周太暄年纪虽小,他肯于思考,俨然成为这个小团体的精神领袖。 一日傍晚,他们六人步入后山林中。 张俊楚问:“太暄,你认为当今的中国当走何种道路?” 周太暄侃侃而谈:“纵观当今之世界,封建主义已是昨日黄花,资本主义也走向腐朽没落,所谓国家主义不过是封建主义和资本主义的大杂烩,唯有社会主义道路才能救中国。有史以来,无论是奴隶社会、封建社会还是资本主义社会,都是少数人奴役压迫大多数人的社会。奴隶主、封建贵族、资产阶级利用手中的权力、资本无情地压榨大多数劳动阶级,过着腐朽的寄生生活。只有社会主义社会,生产资料归人民所有,人民当家作主,在这个社会里,每个人都要劳动,人们也只有劳动才能生存,不劳动者不得食,由于生产资料为社会所有,人人平等地劳动,所以没有剥削,没有压迫,那是个最符合人道的社会。” 周太暄的话让大家十分激动,张俊楚兴奋地抱起周太暄,把他摔倒在地。 周太暄从地上爬起来,他兴奋地问:“俊楚兄,你这是什么功夫?小弟也想学习。我们立志改造世界,首先必须有强健的体魄和搏击的本领。” “太暄说得对,我们必须有强健的体魄和搏击的本领。”其他几个同学附和着。 张俊楚笑着说:“你们如果愿意学,每天晚上就到这里,我教你们练武。今天太暄讲的道理应该是共产党的道理,我是赞成的,不知其他同学什么看法?” 其他几个同学齐声表态赞同。 陈正凡非常兴奋,他说:“如果这样,我们几个同学可以说是志同道合了,我们干脆组织一个小组,就叫岳云共产主义小组!” 周太暄考虑后说:“我看还是不要过于声张,国民党**目前对共产党采取斩尽杀绝的政策,江西的红军现在也不知道走到何方。我看不如取名‘湘云武馆’,以强身练武之名,在思想、组织方面积极准备,形成我们自己的势力,为在中国实现共产主义而努力。” 张俊楚:“太暄的建议很好,毛先生在江西井冈山搞了个根据地,我们几个人也可以走毛先生的路,搞根据地。” 周太暄:“对!不过为了这个目标,我们要做具体准备。根据地需要三个条件:一是军事,二是经济,三是文化宣传。我们几个人可以这样分工,张俊楚、陈正凡二人负责搞军事;易扬喜、张鹏负责经济;我和赵家仁负责文化和宣传。” 众人表示同意。自此,一个由六个初中生组织的,以共产主义为理想的准政治组织成立了。 第九章周太暄入党韩梅村彷徨 1936年初,初中一年级上半学期结束,周太暄以优异成绩跳级,考入‘文艺中学’,直接读初中二年级下半学期。 离开“岳云中学”前,六位志同道合的好同学相约以“湘云武馆”名义继续发展力量,待时机成熟上山建立“苏维埃根据地”。 进入文艺中学,周太暄以“湘云武馆”名义物色思想进步的同学练武,在练武过程中试探他们的政治态度。很快在周太暄周围聚集了几十名进步同学,他们学习优异,尚武健壮,思想进步。 周太暄的所为引起了一个同学的注意,这个同学叫李义。李义十九岁,他的哥哥李仁在日本留学时加入共产党。共产党在日本被取缔后,他返回故乡继续从事共产主义活动。李义经过李仁介绍,已经成为共产党员。李仁给弟弟的任务是在同学中物色进步同学,发展党的组织。 李义把周太暄在学校的表现跟哥哥讲了。 李仁想了一下,拿来一本书递给弟弟, “你有机会在他面前读这本书,看看他什么反应。” 李义一看,是曹谷冰写的《苏俄视察记》,他明白哥哥是想用这本书试探周太暄的政治态度。 一日,周太暄正在自习室读书,李义在周太暄身旁的空位上坐下来。然后,他掏出那本《苏俄视察记》,假装认真地读起来。 周太暄早已注意到了李义。这个比他大四岁的同学,学习刻苦,沉默寡言,一副负有使命的神秘样子,周太暄很想知道他那副神秘面孔背后的思想。 周太暄瞥了一眼李义手里的书,里面“苏俄”二字立刻吸引了他。周太暄碰了一下李义的胳膊,李义似乎刚从文字中走出来,他眨了眨眼,对周太暄露出笑容。 周太暄笑着问:“你读的什么书,可以让我看看吗?” 李义把书递给周太暄。 周太暄接过书翻了翻,立刻沉醉其中。 李义嘴角露出一丝笑容,他没有打扰周太暄,悄悄地走出自习室。过了很久,他估计周太暄应该读完了,才返回来。 周太暄正在掩卷沉思,见李义回来,他迫不及待地问:“这本书太好了,你哪里搞到的?” 李义试探地问:“你对苏俄有兴趣?” 周太暄不加掩饰地回答:“何止有兴趣,我认为苏俄就是中国的希望!” “哦?”李义注视着周太暄,等他继续说下去。 周太暄兴奋地说:“我一直希望看到苏俄社会的实际情况,这本书印证了我的判断,苏俄确实是好的道路。李义,你还有类似的书吗?” “这是我哥哥的书,你若喜欢可以到他那里借阅。” “你哥哥怎么会有这种书?” “他刚从日本留学回国,带回来很多书。” 周太暄心中暗自祈祷,他希望李义的哥哥就是自己要找的人。 周太暄急切地问:“什么时候带我见见你哥哥?” 李义想了一下,“我哥哥比较忙,这样,我回去约一下,看他何时有时间。” 几周后的一个旁晚,周太暄见到了李仁。 简单寒暄后,李仁问周太暄:“听李义说,老弟品学兼优,志向远大,不知老弟对未来有何打算?” 周太暄知道李仁是在试探自己,他决定单刀直入,看李仁如何反应。 “男儿在世必要做出一番对得起生命的事业,当今这个事业就是救国家于危亡,拯民众于水火。愚弟以为,只有社会主义才能实现救国救民的理想,才能实现我中华的崛起。” 李仁嘴角露出一丝笑意:“摆在我们面前的道路很多,老弟为何独选社会主义道路?” “我认为社会主义才是人民的国家,人民是这个国家的主人。在这个国家,不仅生产资料归人民所有,从《苏俄视察记》中可以看到,人民还享有义务教育、免费医疗、免费住房这样高级的社会福利,这在人类历史上是从来没有的。” “好!好!看来老弟确实想了一些问题。” 周太暄的话得到了李仁的夸奖,他没想到这个未满十五岁的少年竟有如此见识、如此之气魄,虽然有些说法未必准确,但假以时日好生培养,将来必成栋梁。 李仁走进卧室拿出两本书递给周太暄,“太暄老弟,这是日本经济学家河上肇先生的著作,一本是《马克思主义经济学的基础理论》,一本是《资本论入门》,你可拿回去仔细研读,如有不懂之处,愚兄愿意一起探讨。不过老弟要万分小心,这两本书可都是禁书!” 周太暄心中万份惊喜,他从这两本书就可以基本确定李仁就是自己这些年一直寻找的人。 临别时,李仁叮嘱周太暄:“今后你要见我,可通过李义转达,除了李义,你不可跟任何人提及你我的关系。” “明白!”周太暄郑重地点点头。 从这天开始,周太暄便与李仁开始了密切的交往,他每周都到李仁那里,听李仁系统地讲解《资本论》。 一日,周太暄问:“马克思为什么花四十年研究资本?” 李仁回答:“因为资本给现代社会带来了许多严重问题,资本家疯狂地追求剩余价值,才导致了近代社会对人的全面异化。马克思在《资本论》中指出, ‘资本是死劳动,像吸血鬼一样,必须吸收活的劳动,方才活得起来,并且吸收得愈多,它的活力就愈是大’。按照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的观点,资本是一种可以带来剩余价值的价值,它在资本主义生产关系中是一个特定的政治经济范畴,它体现了资本家对工人的剥削关系。资本在现象上表现为货币和生产资料,但货币和生产资料本身并不是资本,只有在资本主义社会中劳动力成为商品的前提条件下,货币和生产资料被资本家用来作为剥削被雇佣者的手段时,才转化为资本。因此,资本不是物,而是通过物体现出来的资本家与雇佣劳动者之间的剥削与被剥削的生产关系。” 周太暄又问:“马克思说的‘异化’到底指的是什么?” 李仁回答:“资本罪恶最主要的表现就是异化:首先是劳动者与其劳动产品的异化,工人生产的越多,他就越贫穷;其次是劳动者自身的异化,劳动本来应该是人生存意义之所在,而资本主义条件下工人的劳动则是对工人的折磨和惩罚,工人在劳动过程中肉体受折磨,精神受奴役;资本主义生产方式最终造成了对人本身的异化,这个社会是个人吃人的社会,人与人之间充满了残酷的斗争,这种斗争不仅表现在雇工和资本家之间的斗争,还表现在资本家之间的斗争, 这个社会撕破了以往任何社会人与人之间那一点点温情的面纱,人与人关系的本质表现就是他人即地狱;资本主义不仅造成了人的异化、人与人关系的异化,人与劳动产品之间的异化,他还造成了人和自然关系的异化,人与自然本应是一种共生共荣的关系,而在资本主义世界里,人与自然是一种对立的关系,是一种掠夺的关系,资本家没有把自然作为我们人类生命的一部分,而是把自然变成了他们获取剩余价值的手段。” 就这样,周太暄和李仁相处了半年多,在这半年里,李仁系统地给周太暄讲解了马克思的《资本论》。 1936年盛夏的一天,周太暄跟李仁去了长沙。中午前后,他们来到岳麓山。李仁把周太暄带进山林深处的一块空地,他们到来时,那里已经集聚了十几个人。 见到李仁,那些人聚拢过来。李仁与他们热情地握手寒暄,然后李仁把周太暄介绍给了这些人:“这位是周太暄同志。我现在正式通知大家,从今天开始,他就是我们党组织的一名新的成员,我们的新同志。” 大家纷纷上前与周太暄握手表示祝贺,“欢迎你,周太暄同志!” 周太暄非常激动,没想到自己朝思夜想的党组织就这样神奇地出现在自己面前,他感觉自己游荡的灵魂终于有了依附,他感觉自己的生命被注入了新的力量。此后,周太暄就把这一天当做了自己的入党纪念日。 不过,岳麓山开会之后,李仁突然神秘地消失了。 失去了和李仁的联系,周太暄如同断了线的风筝,失去了方向。他想寻找李仁,又想起李仁曾经交代他的话,“今后不管遇到什么情况,你都不能向任何人提起我,也不能向任何人打听我的去向,如果有需要,我会跟你联系的。” 1936年7月,两广反蒋。关麟征的25师集中河南信阳,准备开广西讨伐李宗仁。这时关麟征提升师参谋主任姚国俊为师参谋长,并准备提升75旅参谋主任刘世为师参谋主任,刘是黄埔军校四期毕业生,陕西人,来75旅工作不久,许多人还不认识他。 消息传出,73旅的军官纷纷为韩梅村打抱不平。 有人说,“韩梅村为黄埔三期,参加北伐,又曾是南京中央军校军官研究班少校区队长,在长城古北口抗战中立过大功,论资历,论战功,比那个不知名的刘世不知道要强多少。” 还有人发牢骚,“现在当官的几乎都是师长、副师长和参谋长的陕西老乡,25师快成‘陕西会馆’,用不了多久,全师军官都会换成陕西人,咱们这些非陕西籍的军官赶快打好背包准备走吧。” 关麟征听到了这些议论,觉得提升刘世恐怕会引起人心不稳。他考虑了十多天,终于决定提升韩梅村任师参谋主任。 韩梅村到职后,关麟征对他表现得十分热情,不仅送给他一个德造望远镜和一支德造手枪,而且把杨虎城送给他的栗色骏马也送给了韩梅村。 韩梅村表面上表示感激,心里明白这是关麟征惯用的笼络人心的手法,关麟征用自己这个湖南人是不得已而为之,今后要小心提防才是。 1937年元旦过后,25师由张家川开拔陇县。其间,要越过关山,关山山高路陡,士兵身背二百发子弹,加上手**、步枪、米袋、军毯等共计五十多斤,爬山十分吃力。为此,韩梅村向关麟征建议,减轻士兵负担,把米袋和子弹减半用车运马驮。 关麟征不同意,他说:“打仗、吃饭就是士兵的命,子弹、粮食绝不能离身!” 韩梅村心中嘀咕:“当官的什么都用车马运送,对士兵的劳苦却不知体恤,如此不平等,战时如何让士兵用命!” 韩梅村经调查发现,关麟征之所以不允许动用车马驮运士兵身上的粮食弹药,是因为师、团二级的实际输送能力严重不足,军官们为了吃空饷,虚报后勤人员。韩梅村立刻把这个情况向关麟征师长、杜聿明副师长反映,并表达了强烈的不满。但他们二人只是苦笑一下,并不作答。 韩梅村这才明白,他们二人对此情况早就知道,他心里升起一股怒火,气愤地说:“二位师长,如果队伍这么带下去,迟早有一天要垮掉!”。说完,他扭头而去。 望着韩梅村离去的背影,关麟征和杜聿明相视摇了摇头。 队伍行进到陇县休息时,关麟征和杜聿明弄了几个铜钱在卜卦。韩梅村见他俩又搞迷信,就劝道:“二位师长,说神道鬼,算命看相,是一种缺乏科学知识的表现,从前封建军阀为了维护他们的利益,用封建迷信麻醉底层士兵,我们是革命军人,怎么也搞这一套呢?” 可能是卜卦不吉,听了韩梅村的话,杜聿明心头不快,他一脸假笑指着韩梅村的鼻子说:“韩主任,我劝你自己回去照照镜子,我看你的鼻子有点向左边歪啊!” 韩梅村听罢一惊,“向左边歪”,这不是指自己通共么?韩梅村见话不投机,便悻悻走开了。 不久,关麟征师由陇县进驻甘肃泾川县城,此时,附近还驻有工农红军第五军团之一部。得知关麟征率部到此,红五军团负责人程子华派一位联络员到泾川欲与关麟征部商谈共同抗日之事。 师长关麟征常住在西安,副师长杜聿明已去南京帮助徐庭瑶建立机械化部队,师参谋长姚国俊要韩梅村去接待这位联络员。 韩梅村和这位联络员谈话近两小时。联络员态度诚恳,非常有见识,他对国际国内形势分析得很清楚,对国共两党第二次合作团结抗日,以及抗日必胜的道理讲得非常透彻。 这位联络员走后,韩梅村在心里反复比较中央军和红军。韩梅村深深地感到红军不像中央军,中央军已经渐渐失去了革命理想,并沾染了旧军队的坏习气,而红军是一支有理想,充满着朝气、热情和牺牲精神的部队,未来的中国很有可能是属于红军的。韩梅村此时动了投奔红军的念头,但思量再三,他还是没有毅然离开的勇气。 第十章周鼎勋当学徒周太暄学国学 1937年夏,周太暄初中毕业,因无钱升高中,他返回夏家湾母亲处。 此时的庞卓武已经辞去税局的职务,退隐乡里,伪装成开明绅士。在靳水乡,他广交四乡高朋,用小恩小惠收买人心,很快就赢得了乡绅的信任,乡绅们推举他当上了公办“靳江中学”的董事长,族人还推荐他当上了庞氏宗族族长,他还差一点就当上了靳水乡乡长。 庞卓武和周太暄好像一对天敌,他们本能地反感对方。周太暄看他的眼神总是带着敌意,这种敌意与日俱增,过去是因为母亲改嫁,现在周太暄与庞卓武之间,除了个人恩怨,还增加了共产党所说的阶级仇恨。 庞卓武想把周太暄赶出家门,又怕坏了自己名声。如今周太暄是远近闻名的优秀青年,他品学兼优,在青年中有很大的影响力和号召力,得罪了他就等于得罪了一大批年轻人,这些年轻人天不怕地不怕,搞不好自己会栽在他们手里。 跟周太暄不能来硬的,兵法云“近而示之远,远而示之近”,越是冤家越要小心对付。首先要把周太暄、周鼎勋兄弟分开,如果他们兄弟搞到一起就更难对付了。他眼珠子一转,想了一个好主意。 那天晚上,李淑媛觉得疲惫,很早就躺到床上了。自从大儿子回来,她就一直心事重重。她知道大儿子做梦都想上高中,可上高中要一大笔钱,这笔钱只有庞卓武拿得出。庞卓武不喜欢周太暄,他经常说周太暄是个危险人物,搞不好将来也会走他爸爸周古稀的路。庞卓武是个伪善人,他做的每一件事都是经过精心盘算过的,如今自己两个儿子都吃他庞家的饭,他心里不知道痛成什么样。 李淑媛正琢磨着,庞卓武进来了。庞卓武打开蚊帐,探头问:“哎,睡了吗?” “没。” “我有事要跟你讲。” “讲噻,不晓得你又琢磨出什么鬼点子。” “你又冤枉我了,我整天忙里忙外,供你吃,供你穿,还要操心你那两个宝贝儿子,还不得好,你说我庞卓武冤不冤啊!” 听到庞卓武提到儿子,李淑媛坐了起来:“你如何操心我两个儿子?” 庞卓武干咳了两声说:“我看你这两个儿子是一文一武,大儿子周太暄是个学习的材料,不上学很可惜;小儿子周鼎勋顽皮机灵,倒是个经商的材料。” 李淑媛打断他:“这个我晓得,不用你来讲。我现在着急如何帮帮两个孩子。” “莫急,我正要跟你说。你看这样如何,周太暄已经读了九年洋学堂,洋人的书读的也够多了,该学学我们中国的学问了,我想让他到陈润绍先生那里去读私塾;周鼎勋也满十三岁了,我想送他到道林镇周源泰商铺去做学徒。” 听说让小儿子去做学徒,李淑媛急了:“鼎勋还小,做不得学徒。我听说做学徒挨打受骂,这孩子太小了,要不得!要不得!” 对李淑媛的反应庞卓武早有准备:“你这是妇人之仁,不吃苦中苦如何当人上人?周源泰是道林镇第一大商铺,经营南北杂货、糖果作坊、磨粉拉面、染布、饲养、谷米黄豆、煤炭等。在那里学了本事,将来至少可以自己开个小生意,搞不好干大了,成为富商巨贾也未可知。” 李淑媛知道庞卓武主意已定,便也只好点头同意。 第二天,李淑媛把庞卓武的意思跟两个儿子说了。 周鼎勋高兴得不得了:“好啊,我可以去做事了!不用吃庞家的饭了!” 周太暄闷声问了句:“妈妈,这是庞卓武那老东西的意思吧!” “暄儿,莫要这样说,你庞叔叔也是一番好意。” 周太暄冷笑道:“好意?你以为他不晓得做学徒要吃多少苦?” “你庞叔叔说他与周源泰的周老板是好朋友,他还说要亲自送鼎勋去店里见老板呢。” “不要那个假善人去,我送弟弟。”周太暄狠狠地说。 见大儿子这个态度,李淑媛伤心地掩面抽泣。 周太暄自责起来:“娘,都是孩儿不懂事,惹娘难过。放心吧,孩儿一定努力,将来让娘和弟弟过上好日子。” 李淑媛露出一丝笑容:“好孩儿,为娘的没想过什么好日子,只要你们兄弟二人平平安安,为娘就放心了!” 这段时间周太暄的心情十分低落,他因为没有钱上不了高中,不得已寄人篱下,更主要的原因是他与李仁失去了联系。 几日后,周太暄带弟弟周鼎勋来到道林镇周源泰的店铺,代表家长与周源泰签了学徒合同。从此,周鼎勋成了周源泰的一名小学徒。 周源泰有店员、工人几十个人,学徒有五个,周鼎勋是学徒里最小的。周鼎勋每日不仅要伺候老板和高级员工,清扫店铺和房间,早晚还要上下铺板,早上别的店员还没到,他就要提前把门板窗板卸下来,晚上,别的店员收工了,他还要一个人把门板窗板装回去。 一日,周源泰大宴宾朋,令周鼎勋端茶倒水。周鼎勋没见过这么大的世面,不免有些紧张,倒茶水时,弄翻了茶杯。 周老板挥手就给了周鼎勋一个嘴巴,接着他把管家叫来,指着周鼎勋骂道:“以后我不想见到这个蠢货,让他去上货,如果还不行就让他滚蛋!” 得罪了老板,管家让周鼎勋去搬煤,沉重的煤袋子压弯了周鼎勋的腰,他咬着牙,每天在苦难中挣扎。 搬了两个月煤,老板觉得周鼎勋还吃得了苦,便把他送到蛋糕铺学做蛋糕。在这里,周鼎勋每天天不亮就要起床揉面,一天下来,小身子骨就像散了架。 一日,周太暄来店里看望弟弟,见弟弟在硕大的和面盆前吃力地揉着面团,周太暄心痛地问:“鼎弟,你吃得消吗?” 周鼎勋顽强地说:“哥哥,你放心,这里再累也比看庞卓武的脸吃饭强。” 临走,周太暄想买些蛋糕带回去给母亲。 周鼎勋连忙把哥哥拉到一边:“哥哥,千万莫吃蛋糕,我往里面吐了口水。” 周太暄吃惊地问:“你怎能这样做!” “老板欺负人,我恨他们。” 周太暄批评弟弟:“这样做不好,害的是无辜的人,我们人虽穷,但要穷的有志气,要做一个堂堂的君子,不做狗苟蝇营的小人。” 周鼎勋不高兴地撅起了嘴,他心里埋怨哥哥这个读书人不晓得做工人的辛苦。他赌气地回了一句:“我吐口口水你说我是小人,他们打我骂我欺负我又算是什么样的人?!” 周太暄无言以对。从弟弟那里离开,周太暄心里十分难过,他想起了马克思。马克思说的是对的,资本家没有人性,把人不当人,当成他们谋取利润的工具。他越来越坚信这种人压迫人,人剥削人的社会必须推翻。 ****** 周太暄跟陈润绍老秀才已经学了一段时间,他系统地学了四书五经,还学了应用文、对子、挽联、公文。周太暄尤其擅长对子、挽联,连庞卓武遇到婚丧嫁娶之事,都时常低下腰身请周太暄代劳。 周太暄很快得到陈先生的青睐。陈先生特别喜欢周太暄的文章,每次批改完周太暄的作文,他都要读给全班学生们听,他称赞周太暄的文章是“发胸中之思,论世俗之事,非徒讽古经,续故文也。” 一日,周太暄向陈先生提出一个问题:“孔孟讲仁爱,墨子讲兼爱,这两种爱有何不同?” 陈先生习惯地用手指把银发向后梳了梳,又捋了捋下巴上雪白的山羊胡子,他说:“孟子推崇仁爱,墨子推崇兼爱。一个儒家,一个墨家,他们的主张,都有博爱的意思。代表孟子仁爱思想的名言,就是《孟子》里的那句‘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体现墨子兼爱思想的名言,则是《墨子.兼爱中》的‘视人之国若视其国,视人之家若视其家,视人之身若视其身’。” 周太暄笑问:“老师,两家都是讲爱,但儒墨之争又相当激烈,那到底仁爱和博爱有什么区别呢?” 陈先生笑道:“有区别,区别还很大。关键在于其中的两个字,孟子用的是“以及”;墨子用的是“若视”。孟子的“以及”,意思就是首先要爱自己的亲人,如自己的父母子女,然后再推己及人,想到别人也和自己一样,也有父母子女,也有亲人,他们也爱自己的亲人,所以才去爱别人,但是,爱自己的亲人和爱别人的亲人,它是有区别的。爱人和爱物,以及爱百姓,也是有区别的。孟子说‘君子之于物也,爱之而弗仁;于民也,仁之而弗亲。亲亲而仁民,仁民而爱物。’也就是说,对于万物,只需要爱惜,但不需要用仁德对待,因为它们毕竟不是人;对于老百姓呢,只需要仁德,但不需要亲爱,因为百姓毕竟不是自己的父母。所以孟子的仁爱是有等级的,有先后次序的,越是亲近的人,爱的越深、越多;越是疏远的人,爱的就越浅、越少。所以孟子的‘仁爱’并不是平等无差别的爱,而是不平等,有差别的爱。” 讲到这里,陈先生停下来,看着周太暄问:“你懂我的意思么?” “懂,先生。那墨子呢?” 陈先生清了清嗓子接着说:“墨子的兼爱用的是‘若视’这个词,意思就是直接把别人的国家看成自己的国家;把别人的亲人看成自己的亲人;把别人看成自己。爱自己多少,就要爱别人多少;爱自己父母多少,就要爱别人父母多少,一视同仁,一律平等,分毫不差。这就是‘兼爱’。以后‘大同社会’的思想就是基于墨子的‘兼爱’。” 周太暄问:“我听说‘大同社会’是孔子的思想,《礼记·礼运篇》就有‘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的说法。” 陈先生笑道:“《礼记礼运》是孔子死后一百多年才有的。其中儒家思想较多,但也不同程度地掺入了其他各家思想,如墨家和法家的思想。从理论上说来,大同思想最有可能是墨家的思想。墨家主兼爱、尚同、平等。儒家主亲亲、尚礼、等级思想比较多,因此不太可能主张大同。” 周太暄点头说:“我喜欢墨子‘兼爱’的观点,这和马克思的共产主义很相似,是一种完成了的人道主义。” “我不懂马克思。但是墨子的‘兼爱’,看起来很好,很诱人,人人平等,大同社会,所有的人都同等地爱别人,也得到别人一样的爱。大家四海之内皆兄弟,相互关爱,团结互助,没有怨恨,没有矛盾,没有战争,这真的是人间天堂,仿佛这正是我们人类所追求的理想社会!但是我不免要问,这个理想现实吗?有可能实现吗?” 周太暄反问:“怎么不可能?” 陈先生:“孟子认为不可能。孟子和墨子信徒有一个辩论,墨子信徒说,你们儒家不是说,古圣先贤爱护人民就像爱护婴儿一样吗?婴儿又都是相同的,可见这还是‘兼爱’。孟子讲,一个婴儿眼看着要掉进井里了,谁看到都会营救,这跟是谁的孩子没有关系,这是出于人的天性,是人的恻隐之心,也就是同情心,而不是‘兼爱’。孟子认为墨家的兼爱是很可笑的,他认为人不可能像爱自己兄弟的孩子一样爱邻居家的孩子。爱兄弟的孩子甚于爱邻居的孩子,这是人之常情,这是人性。儒家讲的仁爱,是建立人性基础上的,是从人性的‘亲亲之爱’出发,再由此及彼,向外推广延伸,这样才是比较合情合理的。老夫认为,人的言行思想必须合乎情理,那些不近情理行为、不近情理的道理,最终都会是人间的祸害。” 周太暄有些疑惑,他问:“如果我们只以情理来论是非,那岂不是失去了绝对的标准?比如,马克思认为劳动是价值的唯一来源,所以劳动者应该拥有他创造的一切价值;而资本家认为他投入的货币、技术,他对工厂投入的心血,这些都是价值的来源,所以他理所当然要获取利润。工人和资本家各有各的情理,那么怎么来评判他们之间的是非?” 陈先生一时语塞,想了一下他说:“我想情理的根本在于良知,偏离了良知我们无法对事物做是非判断。工人和资本家的争斗的根源在于他们对良知的偏离,价值应该是他们共同创造的,这些价值应该属于谁要问问自己的良知。我认为资本家把大部分拿走,自己花天酒地,让工人吃不饱穿不暖,这肯定不对;但是,说所有的价值都属于工人也不合情理。我认为,劳动的成果如何分配不是计算问题,也不是道理问题,这是一个良心问题。所谓良心就是孟子所说的四心,恻隐之心、羞恶之心、辞让之心和是非之心。如果工人和资本家都能用良心来思考,他们之间的问题就可以合情合理解决。” 周太暄问:“老师,既然人都有良心,为什么现实中工人和资本家的争斗无法解决呢?” 陈先生说:“王阳明有四句话,‘无善无恶心之体,有善有恶意之动,知善知恶是良知,为善去恶是格物’。人虽然生来就有良心,但随着人有了私心活动,也就有了善恶。解决心中之恶的方法无他,只有靠‘格物’,明辨事理,只有知善知恶,才能正其心,诚其意,从而找回良心。如果人的心正了,这个世界就公平了,一切争斗也就不存在了。” 周太暄认真地听着陈先生的讲解,他心中的问题和困惑不仅没有减少,反而越来越多了。马克思主义认为存在决定意识,解决社会问题的途径是改造社会存在,改造社会存在的基本动力在于社会内部的矛盾斗争,这是不以人的主观意志而改变的;而陈先生却说解决问题的办法不在于外部,而在于人的内心,改造社会等于改造人心。周太暄认为老师的说法虽然听起来有道理,但与历史事实不相符,孔孟的仁爱思想已经存在了两千多年,这两千年的历史充满了残忍和仇恨,事实说明只有改变社会存在才能改变人心,而不是相反。 他本想和老师继续探讨,但又怕冒犯老师,惹他老人家伤心,所以到了嘴边的话又被咽了回去。 第十一章陈雅雯恋周太暄韩梅村击日寇 陈老先生有一独女,叫陈雅雯,芳龄十四,每日也跟着父亲学习。她身穿阴丹士林蓝布旗袍,童发下一张鹅蛋脸,肌肤白嫩,面颊飘着两朵红霞,一双漂亮的眼睛多情而忧郁,好像对未来既期待又迷茫。 陈先生的私塾办在厢房,最近陈雅雯不用母亲催促,便悄悄从后门进入教室,在最后一排的那个空座位上坐下来。 陈师母很高兴。以前,每天都是她劝女儿去读书,她说:“雯儿,多跟父亲读些书,将来嫁到知书达理的人家,也有些话讲。” 母亲的话陈雅雯并不愿意听,一想到自己将来的命运就是嫁人、生孩子、伺候一家子人,她就害怕。她唯一的希望是自己能嫁一个好人,但这个好人是什么样子她心里很模糊。她想象中的这个好人应该像父亲一样知书达理,但最好比父亲英俊,比父亲有朝气。 周太暄的出现让一切都清晰起来,她要的好人就是周太暄这个样子,有英俊的面孔、矫健的身材、深邃的眼睛,思想和谈吐是那么深刻和帅气。她喜欢他笑的模样,那笑容像父亲,又像一个大哥哥。对,她心里一直渴望自己能有一个大哥哥,这个大哥哥能保护自己,能给迷茫的自己指明生活的方向。 陈雅雯的目光落在周太暄身上,虽然周太暄背对着她,她仍然可以想象得到他此刻的样子:他看书时总是眉头微蹙,嘴唇抿得紧紧的,时而低头看着书本,时而抬头,眯着眼睛,目光似乎飘到了很远的地方。 陈雅雯已经观察周太暄很久了。她家天井里有一个石桌,石桌旁有两个像鼓一样的石凳子,每天中午周太暄都坐在石凳上看书。她住的那间房子的窗户对着天井,她每天都偷偷地透过窗户纸上的小孔看周太暄。她喜欢周太暄那直挺的鼻子,剑一样的眉毛,还有他的耳朵,他的耳朵那么大,像如来佛的耳朵,听人说长这种耳朵的人有福气。最让她着迷的还是周太暄的眼睛,这是一双她从没有见过的眼睛,这双眼睛像一个深不见底的湖泊,这湖泊的颜色变幻莫测,每一个时间、每一个深度都有不同的颜色、不同的内容。她像一只好奇的小猫,久久地趴在湖边的石头上,眼睛被湖中变幻的景色所吸引。 下课了,同学们陆续散去,陈雅雯等到最后一名同学离去才起身。她探头往门外望去,周太暄已经走到石桌旁坐下,打开一本书读起来。 陈雅雯从后门走出去,经过周太暄身旁时,她故意把手中的书本落到地上。 周太暄抬起头,冲她笑了一下,“哦,师妹。”然后,他弯下身子,拾起落在地上的书本交给陈雅雯。 “太暄同学,你不吃午饭?”她鼓起勇气省略了周太暄名字前面的姓。 周太暄感觉到了陈雅雯对他称呼中的亲切,白净的脸上有些泛红,他温和地回答:“我不饿。” “不饿也要吃饭的,这样久了饿坏了身子可不好!”陈雅雯的脸蛋如红霞一般。 周太暄脸上带着微笑,目光又回到书上。 “你在看什么书?”陈雅雯温柔地问。 “《家》” “家?”陈雅雯颇有兴趣地问,“书里讲的什么故事?” 周太暄把书放到石桌上。他整理了一下记忆说:“书里说的是四川成都高家的故事。高家是个大家族,高老太爷是这个大家庭的统治者,高家五房中的长房有觉新、觉民、觉慧三兄弟。因为父母早亡,高老太爷负责抚养他们。觉新是长子长孙,为人厚道,但性格软弱,受过新思想的熏陶却不敢顶撞长辈。他年轻时与梅表妹相爱,但却接受了老太爷的安排而与李瑞珏结婚。婚后他过得很幸福,有了孩子,也爱自己美丽的妻子,但又忘不了梅,特别是出嫁不久后梅就成了寡妇,回到成都,两人的见面带给他无穷的痛苦。不久,梅在忧郁中病逝。觉慧在外参加新文化运动和学生运动,遭到爷爷的训斥,并被软禁家中。老太爷为觉民聘定了冯乐山的侄孙女,但觉民与琴久已相爱,在觉慧的鼓励下,觉民离家躲避。觉慧是三兄弟中最叛逆的一个,他爱上了聪明伶俐的婢女鸣凤,但孔教会会长冯乐山却指名要娶鸣凤为妾,高老太爷便要将鸣凤嫁给自己的朋友冯乐山,鸣凤在绝望中投湖自尽,觉慧既悲伤,又愤怒,决心脱离家庭……” 陈雅雯被故事打动,她眼里闪着泪光,故事中人物的命运仿佛是她自己的命运,这是一个没有希望的社会,在这个社会里,女人的命运更加没有希望,更加悲惨。她发现周太暄正在看着自己,她用手背擦了擦眼,挤出一丝笑容:“怎么不讲了,接下来怎样?” “我还没看完,看完了再讲给你听。” 这时,陈师母出来了,她笑着喊:“雯儿,吃饭了!” “好的。”陈雅雯答应着并没有动。 “雯儿,请太暄同学一起吃午饭吧。” 周太暄忙起身道:“师母,我不饿,你们吃吧。我在这里读会儿书。” 陈师母说:“雯儿,娘蒸了糍粑,你进来拿一碗给太暄同学。” 陈雅雯答应着欢快地跑进屋,一会儿,她端来一碗热腾腾的糍粑放到石桌上。“吃吧,很好吃的!”陈雅雯笑着对周太暄说。 周太暄用筷子挑起糍粑。糍粑很黏,拉了很长的丝,周太暄凑过去把糍粑咬到嘴里。他细细地嚼着,边嚼边说:“很香,很甜,放了不少糖!” 陈雅雯看着周太暄,捂着嘴吃吃地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周太暄问。 陈雅雯用食指在自己脸上轻轻点了两下,周太暄在脸上一摸,原来脸上沾了一小块糍粑,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用手在脸上又抹了一把问:“还有吗?” 陈雅雯笑着摇摇头,她看着周太暄,眼睛里闪烁着快乐和甜蜜的火苗,那火苗把她漂亮的脸蛋照得通红,忽然,用双手捧住自己的娇羞的脸,转身跑回屋里。 这一瞬,周太暄被陈雅雯那精灵般美丽动人的身影迷住了,他呆呆地望着陈雅雯的背影,仿佛进入了梦境。 这一幕被站在门口的师母看在眼里,她笑眯眯地点着头,然后也回到屋里。 一日放学,周太暄正欲回家,陈先生笑道:“太暄同学,请留步。” “先生有事?” “老夫备下浊酒,欲留太暄同学小酌几杯。” 周太暄推辞道:“自古都是学生请先生,哪里有让先生破费的道理。” “老夫喜爱太暄的才德,亦知你胸怀大志,今日你我师生若得共饮,岂不快哉!” 恭敬不如从命,先生如此恳切,周太暄随先生来到家中。 一进门,陈师母便满脸带笑迎过来。 周太暄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师母好!” 陈师母高兴地连忙往屋里让:“好!好!赶快进屋!” 走进堂屋,一桌丰盛的饭菜已经摆好。落座后,陈先生对夫人说:“叫雯雯来一起吃吧。” 陈师母带着陈雅雯很快返回。周太暄微笑着对陈雅雯点点头,陈雅雯嫣然一笑,在他身旁坐下。 陈雅雯今天打扮的格外漂亮,天蓝色的长裙配一件乳白色蓝边缎子对襟短衫,短衫胸前绣着两只彩色的蝴蝶,上衣剪裁合体,凸显出她发育良好的胸脯,她那粉红的脸庞在白上衣的映衬下,仿佛一朵含苞待放的桃花;她的头发刚洗过,蓬松而柔顺,两条又粗又黑的长辫搭在胸前,随着呼吸上下起伏,空气中散发着皂角淡淡的清香。 那香气飘进周太暄的鼻子里,让他怦然心动,他既兴奋又紧张,白皙的面庞涨得通红。 陈先生在小酒杯里斟满酒,举杯道:“太暄,我们干一杯!” 周太暄双手捧起酒杯,对老师和师母恭敬地说:“学生周太暄在此敬祝老师和师母健康长寿!”然后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好,好!”陈先生一边说一边喝了杯中酒。 师母夹起一块腊肉放到周太暄的碗里:“来,尝尝我做的腊肉。” 周太暄欠身推让:“师母,莫客气,我自己来。” 陈雅雯轻轻拽了一下周太暄的衣襟说:“妈妈让你吃,你就接着噻。” 周太暄忙端起碗接过师母夹来的腊肉,慌忙中还把筷子碰到了地上,周太暄和陈雅雯都弯腰去捡,不小心两颗年轻的头碰在了一起,他们俩相视一笑,陈先生和陈师母也跟着呵呵地笑了起来。 接着,陈先生又同周太暄喝了几杯,几杯酒下肚,话题自然转到中日关系。 陈先生问:“目前中日关系日趋紧张,不知太暄对未来的形势有何见解?” 周太暄沉默片刻说:“当今世界有如丛林,日本帝国主义就是一只凶恶的狼,我中华民族犹如羔羊,如果任其宰割,我中华民族必然亡国灭种,我中华如今唯一的生路就是拼死反抗。我认为这是我中华再生的机会,我泱泱大国,几百年来沉迷于安乐不思进取,最终导致今日积贫积弱之状况。不过,纵观几千年的历史,我中华民族总能在危难中奋起,置死地而后生。学生认为这次中日之战也不例外,日本为一蕞尔小国,进入我广大国土,犹如一滴墨汁滴入水缸中,用不了多久就会被消溶,其最后命运,不是为我中华消灭,就是被我中华溶化。而我中华,战前为一盘散沙,面对凶残的强敌,必会重新凝聚起来,形成一股不可征服的力量。所以学生认为,中日之战,最后的胜利一定属于中国。” “精彩!来,为我中华之胜利干一杯!”陈先生兴奋地和周太暄又碰了一杯。 陈雅雯看着周太暄,目光中露出崇拜和爱慕的神情。 “莫光顾着讲话,这是我做的腊鱼,你尝尝看好不好吃。”师母高兴地往周太暄碗里夹了一块腊鱼。 “师母,您莫只顾着给我夹菜,我看雅文妹妹什么也没吃。”说着周太暄夹起碗里的腊鱼要放进陈雅雯碗里。 陈雅雯端起饭碗躲到一旁,“太暄哥,你莫管我,我晓得吃,你自己光顾着讲话什么也没吃。” 陈先生和陈师母看着这一对年轻人,高兴的合不拢嘴。 吃过晚饭,陈师母端上茶水,师生二人又畅谈很久。离别时,陈先生一直把周太暄送出大门口。 周太暄劝老师回去:“天气寒冷,先生请回吧。” “没关系,我再送送你。” 师生默默地走着,周太暄感觉老师似乎有话要说,但也不好问。 又送了一程,陈先生终于开了口:“太暄,你今年也有十七岁,不知婚姻大事考虑了没有?” “学生学业未成,国家又值多事之秋,婚姻之事尚未考虑。” 陈先生停下脚步,望着周太暄笑道:“不知太暄愿不愿意娶小女雅雯为妻?” 听了老师的话,周太暄的心兴奋得怦怦直跳,他真想说“我愿意,我愿意。”但不知怎的,话到嘴边却变成了:“老师,谢谢您的美意!不过,太暄已立下誓言,先立业,后成家,还请先生给学生一点时间考虑一下。” 陈先生理解地点点头:“太暄,没关系,你好好考虑一下,不要勉强。” 回到家里,周太暄异常激动,他满脑子都是陈雅雯那美丽动人的身影,他沉浸在无比的幸福之中,这是一种从没有过的感觉,一种幸福得让人心醉的感觉,他确实非常喜欢陈雅雯。但是,一种更为强烈的使命感占了上风,如今山河破碎,自己寄人篱下,还不是谈情说爱的时候。他耳边响起了那伟大诗句,“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二者皆可抛。”对!爱情虽然可贵,但首先要最求自由和平等。周太暄冷静下来了,他决定把结婚这件事暂时放一放。 ****** 1937年7月7日卢沟桥事件爆发,中日全面战争开始。 1937年8月初,蒋介石令嫡系25师开赴抗日前线。25师接到命令,立刻由陕西咸阳乘火车先到沧州,而后徒步西行到保定。 部队到达保定后,25师师长关麟征升任52军军长。52军下辖两个师,第2师和第25师,郑洞国任第2师师长,张耀明任第25师师长。韩梅村由25师参谋主任,调该师戴安澜73旅145团任团长。 52军负责防守保定西北郊漕河南岸,韩梅村的145团部署在漕河南岸大不留村及其两侧。 一到前线,韩梅村立刻带领全团军官视察阵地。阵地前沿就是漕河,漕河不宽,河对岸是一望无际的高粱地,高粱长得比人高。 韩梅村皱起了眉头,这种地形对防守十分不利,漕河两岸距离太近,基本上构不成防守屏障,日军很容易从高粱地迅速接近漕河北岸。一旦日军到达对岸,守河部队就完全暴露在敌人的轻重武器的射程之内。要想阻止日军,就必须修筑坚固的工事。 韩梅村立即命令全团在漕河南岸连夜修筑工事。这一夜,韩梅村亲临前线检查工事,指导官兵对重点工事反复加固。官兵们彻夜未眠,直到天蒙蒙亮时,他们才在刚刚挖好的工事里和衣而睡。 韩梅村却没有休息,他正在布置火力网。火力网分三层,第一层由平射炮和迫击炮组成,负责消灭对岸河滩上的敌人;第二层由轻重机枪组成,负责消灭对岸河滩和冲进漕河的敌人;第三层是步枪和手**,负责消灭近距离敌人。接着,他命令平射炮和迫击炮向漕河北岸的河滩试射校准,待日军从高粱地里出来,便进行有效炮击。 1937年8月22日,天大亮后,日军派出飞机对我方阵地轮番轰炸。 中午前,日军开始对我方阵地进行炮击。炮击停止后,漕河对岸的高粱地里冲出了大批日军。 韩梅村命令平射炮、迫击炮和轻、重机枪猛烈射击,对岸河滩上立刻血肉横飞,日军死伤无数。日军极其疯狂,他们不顾死伤端着刺刀猛扑过来,大约有三百余日军冲进漕河,他们趟着河水,向145团第一营阵地发起冲锋。当日军进入手**射程时,官兵用手**猛炸接近阵地的敌人,145团当面渡河之敌,除少数逃跑,大部被消灭。145团也损失惨重,中校团副霍锦棠、一营营长陈仪章负重伤,连、排长和士兵伤亡两百多人。 敌人攻不下145团,转向左翼的149团阵地。 该团第三营营长徐克良是关麟征和张耀武的陕西老乡,平日骄横跋扈,到了战场上却贪生怕死,他不听团长覃异之指挥,擅自向后溃退。 覃异之团长令第二营增援,二营长李正谊也是军、师长的亲信老乡,他有所恃无恐,随着三营向后溃退,149团阵地因此被敌突破。覃异之团长愤而拔枪自杀,万幸的是子弹没击中他的要害。 渡河之敌占领149团阵地后,145团左翼受敌侧击,负责左翼阵地的145团三营遭受重大伤亡。三营长颜受延给韩梅村打电话,他用嘶哑的嗓音向韩梅村恳求:“团长,敌人的火力太猛,我营损失惨重,请允许我营向右翼第一营阵地转移!” 韩梅村大吼:“不行,你营绝不能后退半步,左翼如果失守,我团将全线崩溃。请你坚守阵地,我亲自增援你们。请你们务必坚守阵地,如有违令者,军法从事,绝不宽恕!” 说完,韩梅村带领二营两个连和团属特务排增援三营阵地。 阵地保住了,但145团官兵伤亡近半。 战役结束后,师长张耀明亲自打来电话表示嘉奖,他说:“韩团长,这一仗你打得好啊!又打出了当年长城抗战的精神,真不愧为抗日英雄,堪称全师楷模!如果所有军人都能如此用命,何愁日军不破!” 此时韩梅村胸中郁闷,正想当面向师长请教,他说:“张师长,韩某有一事不明。” 张耀明一愣:“何事不明?” 韩梅村说:“我怎么想也想不明白,师预备队明明可以增援149团,可为什么就是按兵不动,任由149团溃退,让日军趁机渡过了漕河?” 电话那头没了声音,过了很久才听张耀明说:“我是师长,考虑的是全局的问题,有时候牺牲局部是为了全局的胜利。你当好你那个团长就可以啦,至于全师的事,就不烦你韩团长操心了!” 第十二章陶杏生只身逃难周太暄率众入帮 自从1936年粤赣铁路通车,湘江渡口过江的旅客日趋稀少,“湘沅旅馆”也日趋艰难。挨到1937年,店主陶佩文无奈将“湘沅旅馆”卖与他人,自己在新店主手下当伙计;妻子张谦蓉成了佣人,每日为旅店浆洗床单被罩,倒马桶,打扫房间;他们唯一的宝贝儿子陶怀江,如今已经二十一岁了,他平时娇生惯养,初中毕业后就一直闲在家里,如今生活实在维持不下去了,陶佩文只好将他送到竹器店当学徒。 大女儿陶蒲生非常争气,如今已经考入桃园女中高师部,她期期考第一,学费生活费完全靠自己,她虽然不在身边,张谦蓉并不担心;现在让她操心的是小女儿陶杏生,这孩子高小毕业,该上初中了,可家里实在拿不出钱供她读书。 陶佩文对张谦蓉说:“俗话说女子无才便是德,干脆找个人家把杏生嫁出去算了。” 张谦蓉摇摇头:“这孩子才十四岁,嫁出去也是吃苦。” 陶佩文叹口气:“一学期学费就要两毛钱,家里现在吃饭都是问题,哪里有钱供孩子读书啊!” 张谦蓉沉默很久,仿佛自言自语地说:“我多洗些衣服就可以供杏儿读书了。” “洗一件衣服才一个铜板,60个铜板一毛钱,洗120件衣服才能挣两毛钱,你要累死自己呀?!” 张谦蓉眼里含着泪说:“我就是累死也要供孩子读书,孩子不能像我一样不识字,只能当牛做马。杏儿要学学她姐姐,将来也可以当一个教书先生,比我少吃些苦。” 张谦蓉这个小脚女人以中国女人特有的坚韧,为撑起这个家拼了命。她白天为旅馆浆洗床单被套,倒马桶,晚上挨家挨户去收脏衣服,天还没亮就到湘江边搓洗。她起早贪黑,常常因极度疲劳和困倦晕倒在洗衣盆边。 陶杏生靠母亲拼命挣来的钱进了初中。母亲的苦难,让这个原本无忧无虑的小姑娘成熟了,她发奋读书,希望早日报答母亲,为这个家出点力。 1938年初的一天中午,陶杏生正在教室上课,突然,天空中传来了奇怪的轰响声,接着传来几声巨响,教室震颤起来。 “快跑,空袭了!”老师呼喊着带领学生往外跑。 陶杏生随着老师跑到树丛中,她回头一看,校舍已经坍塌,成了一片废墟,校园四处烟尘滚滚。忽然从烟尘中跑出一个女学生,她赤身裸体,长发还冒着烟,她哭喊着往这边奔跑。陶杏生不顾一切地冲过去,把这个女同学带到她藏身的树丛,旁边的女同学脱下衣服给她披上。原来,飞机轰炸时她正在宿舍洗澡,**炸毁宿舍,她侥幸捡了一条命。 尽管七月中日已经开战,但直到这次轰炸,长沙人才意识到战争已经来到自己眼前。学校停课了,陶杏生回到家中。 随着日军的推进,恐怖的消息不断传来,省城变得越来越危险。 这些日子,一向不爱操心的陶佩文一反常态,每日出去,凑到嘁嘁喳喳的人群中打探消息。 一个从南京城突围出来的伤兵说:“你们快跑吧,日本人比野兽还凶狠,他们用刺刀戳男人的心脏,用战刀砍掉男人的脑袋。女人就更惨了,他们先是奸污,然后再用刺刀将女人的肚子破开,将内脏掏出来吃掉。” 回到家中,陶佩文把妻子和女儿叫到跟前,他用低沉的声音说:“日本人就要来了,他们不是人,是野兽。杏儿,我和你娘已经老了,死不足惜,你无论如何要谋一条生路,去投奔你姐姐吧!” 就这样,14岁的陶杏生离开了父母,来到桃源县,见到了姐姐陶蒲生。 久别重逢,陶杏生兴奋的像一只小鸟,叽叽喳喳向姐姐说个不停。陶蒲生一边静静地听着,一边帮妹妹整理床铺,不时地问一些家中的情况。收拾完,陶蒲生拉着妹妹在床边坐下:“杏妹,你先在我这里住几个月,复习复习功课,到秋天招生时再上学。” 陶杏生吃惊地睁大双眼:“怎么,要等到秋天?” “是啊,学校秋天才招生。妹妹,你不要担心,这个床铺没有人,你就先住着,生活上我来想办法。” 陶杏生撅起了小嘴:“不嘛!我不要等,现在就要上学。” 陶蒲生想了一下:“有一个办法可以试一试,就不知道你敢不敢?” 陶杏生倔强地歪着头看着姐姐:“敢,姐姐你说什么办法?” “你自己去找校长向统轩,向校长是个好人,也许能破例录取你。” 陶杏生脸上露出快乐的笑容:“行,我去找他。姐姐,你先给我说说向校长是个什么样的人。” 陶蒲生颇有些自豪地说:“我们向校长可不简单,他六十多岁了,国民党员,毕业于英国剑桥大学,家里非常有钱,是辰溪的大庄园主。他有一个儿子在美国,见战事越来越紧,他几次三番催老父亲到美国避难,老人家是舍不得我们这些学生才留下来的。” 听了姐姐的介绍,陶杏生很高兴:“姐姐,我觉得有希望!” 陶蒲生笑着点点头。 晚饭,陶蒲生到食堂打来两碗白米饭、一个青菜、一盘粉蒸肉。 陶杏生饿了,一碗米饭,狼吞虎咽般几口吃完;陶蒲生见状把自己碗里的饭拨了一半给妹妹,又把剩下的粉蒸肉也拨到妹妹碗里。 “姐姐,你怎么不吃?”陶杏生天真地望着姐姐。 陶蒲生笑道:“姐姐不饿,你走了这么远的路,多吃点。” 陶杏生也没多想,飞快地把剩下的饭菜都吃了下去。 吃完晚饭,陶蒲生带妹妹到操场散步。陶杏生发现姐姐好像跟所有的人都很熟,没走几步就要停下来与老师、同学打招呼,唠几句。 沿着操场走了几圈,陶蒲生问:“杏妹,明天见向校长,你想好如何说了么?” 陶杏生咧嘴一笑:“没想,到时候再说呗。” 陶蒲生摇摇头:“妹妹,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你要做个准备。”接着,陶蒲生一句一句地教妹妹见了向校长如何说话,又带着妹妹演练了几遍才放心。 第二天,陶蒲生带妹妹来到向校长办公室门前,她笑着鼓励妹妹:“去吧,不用怕,向校长人很好的。” 陶杏生敲敲门,里面传来一个老者和善的声音:“请进。” 陶杏生拉开门走了进去。 这是一间不大的屋子,窗前放着一张办公桌,一把椅子,一个穿长衫,戴眼镜,长着白山羊胡子的慈祥长者坐在桌子后面,他正用毛笔在纸上写着什么。看见陶杏生,他微笑着问:“小同学,你找我有什么事?” 陶杏生露出天真的笑容,用稚气的声音说:“老爷爷,您是向校长吗?我想上学。” “哦,”向校长放下笔,扶了扶眼镜,“你是哪里来的孩子?” “我是长沙来的,我的姐姐叫陶蒲生,你认识我姐姐吗?” “认识,认识,她是很优秀的学生。你以前在哪里读书呀?” “我在‘雅礼’读初一,鬼子轰炸,学校不上课了,我就来投奔姐姐。” “万恶的鬼子,丧尽天良!”向校长沉重地低下了头。 陶杏生不知向校长为何沉默不语,她有些心急:“校长老爷爷,求求你让我上学吧!” 老人仿佛从梦中醒过来,陶杏生皱着小眉头,撅着小嘴,焦急地看着向校长。向校长望着陶杏生这副稚气的模样,不禁心生怜爱,他笑着问:“小姑娘,告诉爷爷,你叫什么名字?为什么要读书呀?” 陶杏生挺起胸脯,扬起头:“我叫陶杏生,1923年杏月出生。你问我为什么要读书?因为我是一个女性,新的女性要自立自强,女子只有读书有文化才能自立自强;我是一个中国人,日寇侵略中国践踏我大好河山,我要学好本领,为抗日,为建设新中国出力!” 听了陶杏生的话,向校长连连点头:“讲得好!讲得好!是个好苗苗,我收下你。” ****** 自陈润绍老师向他提亲后,周太暄便没有再去陈先生家读书,这些日子,他白天读书,早晚练习武功。 一天清晨,周太暄洗了冷水浴后,便往后山跑去。他在竹林间的小道穿行,当他接近他平时练功的那块空地时,发现空地上立着一黑衣男子,这男子年龄约有三十几岁,身材魁梧,面容刚毅。忽然,那男子像闪电一样向前窜去,对着碗口粗的竹树猛踹一脚,竹树被齐根踹断。眼见得一棵参天竹树倒了下来,就要砸到黑衣人,黑衣人迅速闪身,随手一掌将竹树劈成两截。 “好功夫!”周太暄高声喝彩。 黑衣人亮出架势,喝问:“什么人?” 周太暄走了过去:“我叫周太暄,就住在山下那间屋子。敢问好汉从何而来?” 黑衣人笑道:“想必你是庞家的人了。俺叫刘震山,来自山东青岛,现在就住在你府上。” 经过交谈,周太暄得知这个刘震山原来是青岛保安司令的私人保镖,日军占领青岛后,刘震山来投奔远房亲戚庞卓武。 周太暄对刘震山说:“师父有一身绝世武功,为何不在此地开个武馆,一来可以培养抗日子弟,二来你也可以挣些钱。” “我正有此意。不过我人生地不熟,如果老弟有意,我可以助老弟一臂之力。” “刘师父,不瞒您说,小弟几年前与同学搞过一个‘湘云武馆’,这些年大家忙于学业,荒疏了武功。如果师父不弃,我可将故友招来,并以师父的旗号在四乡广为宣传。目前日寇入侵,兵荒马乱,青年人都想学武防身,我觉得一定有生意可做。” 刘师父抱拳道:“如此甚好,这事情就拜托周老弟了!” 事情进展的异常顺利,武馆很快就有了一百多青年,原因一是周太暄在青年中的影响力,更主要的还是刘师父的武功确实了得。 靳水四乡自古尚武,当地武术门派众多。但刘师父的功夫与众不同,他注重实战。攻击时,以脚踹、膝顶、肘击、臂弹、拳击、掌劈、头砸见长;防守时,双手似两扇密不透风的门,步伐快速稳健,腰身灵活迅捷。很多其他门派来的徒弟开始都想试试刘师父的武功,一交手就发现根本无法近身,就算进得身来,刘师父手臂轻轻一弹,徒弟就被弹出几丈远。 周太暄与刘师父都住在庞家,得此便利,周太暄不分昼夜向师父请教,他的武功很快就有很大长进。不久,刘师傅便让周太暄带领众徒弟操练,他在一旁作个别指导。 一日晚饭后,周太暄正在屋里读书,听得外面母亲在外面喊:“暄儿,有客人找你。” 来到大门口,周太暄见来人正是他朝思暮想的李仁,他跑过去紧紧握住李仁的手:“你可来了,再不来我就要急死了!” 李仁笑着说:“太暄, 我们也很想你!出去走走吧。” 周太暄知道李仁有话要说,便拉着李仁走出庞家大院,他们沿着一条小路来到稻田边。初秋的夜晚明月高照,深蓝色的天空中数不清的星星在闪闪发光,稻田像海面一样随风轻轻涌动,无数的秋虫悉悉索索地发出悦耳的声响。 “太暄,你干的不错啊!”李仁笑道。 “我?”周太暄有些摸不着头脑,“我没做什么啊。” “听说你的‘湘云武馆’有上百人。” “你说的是武馆,嗯,确实不错,现在有一百多人。” “这是一支重要的力量,你要抓住这支力量,要让这支力量成为革命的力量。” “我也有此意,争取能以此拉起一支队伍来。” “好,但不要着急。一百多人鱼龙混杂,你要仔细观察,选出可用之才。” 周太暄问:“李仁同志,这么久,你到哪里去了?我等你等得好苦啊!” 李仁严肃地对周太暄说:“太暄同志,要记住,我们是做地下工作的,地下工作最重要的就是严守组织纪律,不该问的不问,不该说的不说。” 周太暄低下了头。 李仁接着说:“我这次来是特地向你传达党中央的精神的。中央认为,中日之间的民族矛盾已经上升为当前的主要矛盾。为了把日本帝国主义赶出中国,中央决定联合国民党以及其他主张抗日的党派,形成一个抗日民族统一战线。我党在抗日这个问题上,与国民党合作;但是,在合作的过程中,共产党不放弃独立性,要通过抗日,锻炼组织,发展组织,同任何破坏共产党的企图做坚决的斗争。” 周太暄兴奋地说:“太好了!你说我下一步该怎么做?” “‘文艺中学’已经搬到你们宁乡,我们认为你要尽快考进‘文艺中学’,占领这个重要的阵地。” 听了李仁的话,周太暄既兴奋又为难,他没有立刻表态。 李仁明白他沉默的原因,“太暄,你的学费组织上已经给你准备好了。”说着他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包递给周太暄。 周太暄打开小包,里面装的是银元,学费和生活开支绰绰有余。周太暄拿出几块,把其余的退给李仁,“我要不了这么多。” 李仁推了回来,“这些你都留着,除了学费和生活支出,其余的会有其它用场。” 与李仁谈话后不久,周太暄以优异的成绩考入“文艺中学”。 得知周太暄要去“文艺中学”读高中,师父刘震山这几天闷闷不乐,他担心自己这个外乡人控制不了这一百多徒弟。他想到一个办法,又拿不准。这天吃完晚饭,他把周太暄拉到自己屋里。 师徒俩坐在昏暗的屋里,师父端着烟袋锅不停地吧嗒着。 “师父,您有心事?”周太暄望着师父问。 “你什么时候走?”师父闷声闷气地问。 “过两天吧。” “走前你帮我办件事。”师父一边在鞋底敲打烟袋锅一边说。 “什么事?” “我想让你带众徒弟加入青帮。” “什么,加入青帮?” “对,加入青帮。” “您是?” “我是青帮青岛分会的二十三代掌门人。” 周太暄仔细地端量师父,好像要重新认识眼前的这个人。 师父被周太暄看乐了,“怎么,不认识师父了?” 周太暄咧嘴一笑,“是有点不认识了,没想到师父竟是帮会中人。” 师父苦笑道:“这有什么奇怪的,这年头,国破家亡,今后想在这个社会混,你要么加入国民党,要么入帮会。眼前国民党被日本人打得四处逃窜,自顾不暇,今后恐怕只有帮会能罩着弟兄们了。天下青帮是一家,只要入了青帮,无论你走到哪里,只要说出暗语,就有帮里的兄弟帮助你。” 周太暄很想说除了国民党、帮会,还有共产党,将来的中国必然是共产党的天下。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周太暄说:“这件事有些突然,容我想一想。” 离开师父,周太暄连夜赶到李仁住处,把这件事向李仁做了汇报。 李仁考虑再三后说:“其他人加入青帮我不反对,但你不能入青帮,你既然信了共产主义,就不能再信仰其他的东西。对这个问题,组织是有明确规定的。” 周太暄回去后对刘师父说他不能入帮,不过他可以劝其他徒弟入帮。刘师父知道周太暄必有难言之隐,便想了个折中的办法,他说:“太暄,那你就做引见师吧。” “何为引见师?” “引见师负责引荐徒弟入帮,其本人可以是非本帮人员。” 周太暄又去找李仁,问他可否做引见师。李仁确认引见师不算入帮后,同意了周太暄的请求。 有了李仁的首肯,周太暄悬着的心放下了,入帮仪式就定在庞家祠堂举行。 加入青帮称“进家”,入帮仪式称“摆香堂”。其程序原本十分繁琐,但身在异乡,刘震山师父也怕树大招风,他只搞了一个简单的仪式。 仪式开始前,徒弟们先要向刘师父呈交“门生帖”。所谓“门生帖”就是在红柬帖或红纸上端正地写上自己的姓名、籍贯、出生年月日时辰和父亲、祖父、曾祖父的名字。徒弟们手捧“门生帖”,由引见师周太暄引见拜见师父。来到师父面前,徒弟们恭敬地呈上已写好的“门生帖”,同时呈献“拜师礼”,礼物厚薄或礼金多寡,根据不同家庭的境况而定,一般为三块银元。 得到刘震山应允之后,拜师仪式开始。 首先要“开香堂”。香堂正中悬挂着一幅画,画面上部有红花绿叶,下部画着白藕。红花象征红帮,绿叶表示青帮,白莲藕代表“天理教”,三者绘在一起,青帮称谓“红花绿叶白莲藕,三教九流是一家”。香堂上燃着香烛,摆着翁、钱、潘“三老”的神位。“三老”神位下面摆着师祖、太师、师父、引见师的牌位。 师父刘震山坐在香堂当中,然后由引见师周太暄将申请人引进香堂,向神位、牌位叩头,并向师父、引见师叩头。 接着刘震山给众徒弟讲解青帮的历史、帮规、隐语等,诫勉他们必须牢记在心,严格遵守。最后,刘震山宣布入帮仪式结束,正式“进家”的帮众们纷纷上前,向刘师父贺喜。 第十三章韩梅村刘庄歼敌陶蒲生辰溪入党 1938年3月,日军进犯台儿庄。 1938年3月29九日,日军板垣师团派出步、骑、炮联合兵种约三千人,侵入临沂西南、兰陵镇北的向城镇,并有一个加强中队的步、骑兵约二百人侵入向城南面的刘庄。 汤恩伯令关麟征的第52军“监视”刘庄之敌。关麟征接到命令后命令韩梅村:“立刻带领145团包围刘庄之敌,且消灭之。” “是,军长,保证完成任务!不过,还请关军长给我四门卜福式山炮。” “可以。”关麟征痛快地同意了。 韩梅村很高兴,半年前的漕河一战,145团损失了一半,现在这个团大部分是新兵,虽然经过了几个月的严格训练,但毕竟没经过实战考验,他非常想有个机会检验一下他训练的部队。 韩梅村立即开始调动部队。 他令一营占领距刘庄西北约千米的两个小村,构筑火网阵地,防止敌向西北方面逃窜;令二营长奚濯之向刘庄东北面接近;炮兵连和迫击炮连在刘庄南约九百米小村占领阵地,团指挥所在炮兵阵地;三营作为后备部队藏匿于炮兵阵地后约三百米的小村。 3月30日凌晨,韩梅村命令山炮和迫击炮开始对刘庄轰击。炮轰半小时后,村中茅屋起火燃烧。 接着步兵开始冲锋。很快,第二营一连攻占了刘庄东北角几间房屋。不过,韩梅村发现一连的进攻停了下来。韩梅村立刻赶到一连,他问一连长:“为什么不进攻?” 一连长向韩梅村报告:“团长,敌人在刘庄外围房屋墙壁上挖有枪眼,墙脚下挖洞,上盖门板,守兵在洞里打枪,我军无法接近。” 韩梅村仔细观察后,认为情况属实。他指着那几间房子对通信兵说:“传我命令,命令炮兵连开炮,把那几间藏有日军的房子给我轰平。” 随着卜福式山炮的阵阵轰鸣,那几间房屋瞬间被夷为平地。 至黄昏时,四十多个敌人从村西逃出,被第一营发现并追击,将此股敌人全部消灭。 韩梅村命第三营增援第二营,同时令第一营派出一个连从西面进攻刘庄。一营的那个连首先攻入刘庄,晚八时左右,二、三两营也全部攻入村内。至此,村中日军除五十多名俘虏,其余全被击毙。 清扫战场时,韩梅村发现躲在村子外围洞内的鬼子仍在顽抗,他命士兵往洞中扔手**。一阵手**过后,洞中没了动静。韩梅村命士兵把洞挖开,发现洞中的鬼子大部分被炸死,其余的都自杀身亡。 145团在这次战斗中,有两名排长阵亡,三名排长负伤,士兵伤亡八十余人,击毙日军130人,俘虏50余人。 4月27日,军部电话通知韩梅村去军部。韩梅村立即赶往军部,他见到了关麟征军长。 关军长说:“你作战有功,我已上报上级,现升任你为第25师参谋长。” 听说给张耀明当参谋长,半年前张耀明那傲慢的声音又在他耳边回响,“我是师长,考虑的是全局的问题,有时候牺牲局部是为了全局的胜利。你当好你那个团长就可以啦,至于全师的事,就不烦你韩团长操心了!” 想到这里,韩梅村对关麟征说:“谢谢军长提拔,不过我还是希望带兵打仗,就让我留在145团当团长吧。” 关麟征笑道:“怎么,嫌官小,想当旅长?师参谋长和旅长是一个级别。” 韩梅村笑道:“军长,不是这个意思。145团是我一手带起来的,有感情,我是真的舍不得离开145团。” 关麟征想了一下说:“这样,你先帮助张耀明师长练好兵,打好仗,将来有机会,我一定让你当旅长。” 见无法推脱,韩梅村只好离开145团,到25师任参谋长。 ****** 1938年十月底武汉失守。武汉失守后,号称世外桃源的桃源县也在日军的轰炸区内。日军飞机几乎天天轰炸,一听到警报,陶杏生就跟着同学们逃出教室,躲进山野的树丛中。日本飞机走远,同学们赶快回到学校吃饭,刚端起碗,日本飞机又来了,同学们扔下碗筷,拼命地又往山林里跑。 日本飞机不仅白天轰炸,晚上也来。同学们不敢脱衣睡觉,有时一个晚上要在黑夜里跑进跑出好几趟,大家整天在惊恐中度日。 一日,陶杏生正在上生物课,日本飞机又来轰炸。师生们冲出教室,拼命往山上跑。跑到山上草丛中,陶杏生发现前面有东西闪闪发亮,仔细一看,是生物老师高异群的光头在反光。陶杏生急得大喊:“高老师,你脑袋反光,会把敌机引来的!”高老师听到喊声,赶忙把衣服蒙在头上。 桃园县已经无法办学了,只得继续转移,搬往辰溪县的潭湾镇。辰溪县是校长向统轩的老家,从桃园到辰溪要乘船走水路。学生们像咸鱼条一样挤在窄小的船舱里,每日只有两个红薯垫饥,渴了就喝几口江水。向校长和同学们一样,吃红薯,喝凉水,从桃园到辰溪是逆水行舟,向校长经常下船同船工一起拉纤。 ****** 11月9日日军攻陷岳阳,继续向南推进至新墙河北岸,湖南门户洞开。 11月7日,蒋介石在长沙召开的重要军事会议上再一次指示:长沙要实行“焦土抗战”,如不守,必须彻底破坏,“不资敌用”。 省**主席张治中据此于11月10日召开省府会议议决,由长沙警备司令部第二团团长徐昆任放火总指挥,组织放火队伍,准备放火工具。 1938年11月12日晚上22点,战争阴云下的长沙城刚刚结束了孙中山先生诞辰纪念活动,13日凌晨2时许,长沙城内南门某处突然起火,接着一场震惊中外的大火,顷刻间吞噬了长沙这座千年古城。 ****** 载着陶蒲生、陶杏生姐妹和同学们的小船到沅陵时,长沙大火的消息传来。这些背井离乡流浪的学生们顿时哭声一片,她们思念家乡和亲人,悲伤地唱起了那首《我的家》,“爹娘啊,爹娘啊,为什么我们流浪他乡,哪年哪月我们才能欢聚在一堂……”歌声混杂着哭喊声随着寒风在江面上回荡。 小船在子夜驶进潭湾镇,此时,民家还在沉睡。 没有房子,学生们临时挤在旧祠堂、破庙和临时搭建的木棚子里。多日的漂泊,她们身上长了虱子,生了疥疮、黄疱疹等皮肤病,身上奇痒无比;最要命的是没有粮食,同学们只能靠一碟盐水煮黄豆充饥。悲伤和绝望笼罩着师生们,大家的忍耐已经到了极限。 看着眼前的情景,向校长心急如焚。他做了一个难以置信的决定:毁家纾难。向校长家有一片巨大的柑橘园,这个柑橘园是祖上留给他的遗产,也是他最珍爱的地方,那里有他童年最美好的记忆,他经常在睡梦中回到他的柑橘园。向校长把柑橘园毁了,在上面盖起了教室和宿舍,让同学们有了学习和居住的地方;接着,他又修建了运动场和图书馆。新学校很快有了不错的模样。 师生们在向校长的家乡安顿下来,这个深山之中贫困落后的小镇渐渐地出现生机,渐渐地活跃起来。 一日下午,陶蒲生正在图书室读书,同学郑敏在门口喊:“陶蒲生,有人找。” 陶蒲生来到门口,看到一个四十多岁穿长衫高个子***在门口。 “你是哪位?”陶蒲生问。 “是刘寿祺老师让我来的,他有封信带给你。”来人不动声色地回答。 “刘老师有信给我?”听到刘老师的名字,陶蒲生兴奋地睁大眼睛。 离开刘寿祺老师这段日子,陶蒲生日夜期盼,今天终于盼来了刘老师的消息。她迫不及待地打开来信,再次看到刘老师那熟悉的字体:“亲爱的蒲生同学,你好!”读到这几个字,陶蒲生心跳加速,一股暖流传遍全身,“你的一切还好吗?离别后,你的身影每天都出现在我眼前,你那聪慧漂亮的大眼睛时时出现在我眼前,你的眼睛带给我力量,带给我希望,我是多么盼望我们相见的那一天能早日到来啊!来人叫梁春阳,他同你我有着共同的理想,你可以像信任我一样地信任他。不多说了,梁春阳会告诉你一切。想念你的老师,刘寿祺。” 陶蒲生拿信的手在轻轻地颤抖。这封信不长,可老师的思念之情溢于言表,她能感受到老师每个字背后的深情,他望着老师的文字,身心仿佛进入到梦境。 梁春阳一直默默地站着,他仔细地观察着陶蒲生神情的每一个细微变化,他从陶蒲生的脸上看到了天真和热情,这正是他所期盼的。“陶蒲生同学,我们到前面僻静处走走好么?”梁春阳轻声问道,仿佛怕惊吓到陶蒲生。 陶蒲生从梦幻中醒过来,望着梁春阳,她不好意思地笑着点点头。 梁春阳开门见山地向陶蒲生表明了自己的来意:“陶蒲生同学,刘寿祺同志已经向我详细介绍了你的情况,也知道你多次提出入党申请,组织认为你已经符合党员条件,同意你入党。” “我向刘寿祺老师请求加入共产党,他总是推脱说‘再等等’,终于等到这一天了!” 陶蒲生高兴地跳了起来。 “陶蒲生同志,作为湘西工委书记,我正式通知你为预备党员,待时机成熟,举行一个入党仪,正式加入党组织。你有什么意见没有?” 陶蒲生坚定地说:“我服从党的安排,没意见!” 这次见面不久,陶蒲生经梁春阳和刘寿祺介绍成为中国共产党正式党员,并担任桃园女中支部书记。组织给她三个任务:一是发展组织,在学生中物色进步同学,壮大组织力量;二是积极宣传抗日,利用读书、文艺演出等手段,在同学、民众中积极宣传全民抗战的道理;三是同国民党反动派做积极的斗争,利用国民党反动派军事上节节失利在民众心中形成的不满,特别是长沙大火给人民造成的深重苦难,揭露国民党假抗日真反动的本质。 入党后,陶蒲生的生命仿佛被注入无限热情和力量。她公开主办了“读书会”,很快大多数同学都成了“读书会”的会员。“读书会”收集了大量的进步书籍,有艾思奇的《大众哲学》、沈志远的《政治经济学》、小川的《社会主义概论》、邹韬奋的《大众生活》、沈慈久、罗琼主编的《妇女生活》、金仲华主编的《世界知识》,以及《铁流》、《母亲》等进步小说。 陶杏生也被姐姐拉入了“读书会”。 那天,她第一次参加“读书会”活动,正巧姐姐在给大家朗读高尔基的《母亲》。陶杏生在后排坐下,静静地听姐姐朗诵。 “母亲在敌人刺刀下向群众喊道:我们亲骨肉的儿子,在世界上到处去寻找真理。为了大家,他们在寻找光明的日子,他们希望大家都有幸福……我们是社会主义者,我们是私有财产制度的敌人,我们认为:将人类只看作使自己发财致富的工具的社会,是违反人道的,我们对于它的道德,虚伪的伪善,决不妥协!我们的口号很简单:打倒私有制度,一切生产资料归于人民,全部政权归于人民,劳动是每一个人的义务。” 陶杏生手撑着下巴,目光中充满着对姐姐的崇拜,姐姐就是她心中的女神,她暗下决心学习姐姐,也成为姐姐那样自立、博学、受同学尊敬爱戴的人。 读书会结束,姐妹二人结伴回宿舍。 路上,陶杏生问:“姐姐,我觉得你变了,变得好像一团火,走到哪里就把光和热带到哪里。姐姐,你是不是共产党?” 陶蒲生一愣,看着妹妹问道:“你觉得我像共产党?” “你刚才在读书会上提到社会主义,老师说过,共产党是信社会主义的,与国民党的三民主义走的不是一条道。” “妹妹,那你说是信社会主义的共产党好,还是信三民主义的国民党好?” 陶杏生摇摇头:“我觉得都挺好。向校长是国名党,是好人;姐姐如果是共产党,那共产党也是好人。” “如果让你选择,你是选择共产党还是国民党?”陶蒲生亲切地注视着妹妹问道。 陶杏生皱起了眉头,她显得很为难,但当她的目光接触到姐姐那亲切的目光时,她天真地笑了:“如果姐姐是共产党,那我也要成为共产党,我听姐姐的,姐姐是哪个党,我就相信哪个党,姐姐是不会错的!” 陶蒲生拉着妹妹的手紧紧地把妹妹搂在怀里:“杏妹,你真是我的好妹妹!” 陶杏生幸福地趴在姐姐温暖的怀里,她在姐姐的身上感受到了母亲的温暖。姐姐是她物质和精神支柱,她的学费和生活费都是姐姐不知从哪里搞到的;每当她有委屈,或是生活上遇到了什么解不开的问题,总是姐姐开导她,教育她,姐姐某种程度上充当了母亲的角色。 陶杏生耳边传来了姐姐的声音:“杏妹,这学期你考了第一,姐姐真为你骄傲。” 陶杏生有些不好意思:“这算什么,姐姐年年都是第一名,长沙日报还多次刊登姐姐事迹呢。” “杏妹,你的进步这么大,爸爸妈妈要是知道了不知道要高兴成什么样子!可惜,我们姐妹离家这么远,也不知爸爸妈妈他们怎么样了。” “这些该死的日本鬼子,我恨死他们了,恨不得剥他们的皮,吃他们的肉!” “杏妹,我们要把对日本帝国主义的仇恨变为同他们斗争的力量,积极参加到抗日斗争中去。” 在姐姐的影响下,陶杏生参加了抗日宣传队。 每天一下课,陶杏生就和同学们走出校园演唱抗日歌曲。《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打回老家去》、《到敌人后方去》、《中国不会亡》,等抗战歌曲在辰溪县城的大街小巷四处回响。 陶蒲生还亲自带领抗日宣传队编排了活报剧《放下你的鞭子》、《长城内外》、话剧《古城怒吼》。 为了扩大影响,陶蒲生组织了一场慰问抗日伤兵大型演出。演出的地点就在县医院前的空地,还搭建了一个简易的舞台。演出那天,舞台前,除了伤兵和从前线下来的士兵、辰溪大中小学的学生,还有从四面八方赶来的老百姓。 演出开始后,陶杏生身着白色对襟短褂、蓝裙子,脚穿白布袜、黑布鞋,英姿飒爽地走到台前。她皱着眉头,深情地朗诵道:“士兵兄弟们,你们正为了我们老百姓,为着千百万妇女儿童,受了伤,躺在这病院的床上,帝国主义为了逃脱深刻的恐慌,他们是这样的疯狂,听吧,飞机还在不断地丢**,大炮还在隆隆地响,流出我们最后一滴血,守住我们的家乡……” 第十四章周太暄智取学霸韩梅村戴罪立功 考入文艺中学后,周太暄一方面如饥似渴地学习,同时他也在同学中寻找志同道合者。很快,一个人进入了他的视线,这个人叫成治平。此人比周太暄年长几岁,已成家,穿着破旧,学习刻苦,成绩优秀,特别擅长数学。周太暄认为,此人出身贫苦而能奋发图强,必然心怀大志。他开始有意接近成治平。 一日晚饭后,周太暄来到教室,见只有成治平一人埋头学习,便过去在成治平身旁坐下。周太暄笑道:“治平同学总是这么刻苦。” 成治平憨憨地笑道:“我不比得你,只得笨鸟先飞。” “哪里的话,治平同学的数学如此优秀,我还要向你学习呢。” “哪里,哪里,太暄同学不仅学识渊博,还是本地青年之领袖人物,愚兄佩服!” “哦,有人向你提起过我?” “是呀,我们成氏家族有几个后生也在‘湘云武馆’练武,他们对太暄同学很是佩服呢!我若不是因为家里事情多,也想去你的武馆练武。” 他们从练武强身渐渐地谈到国家大事,二人都有一种相见恨晚的感觉,他们约谈越兴奋,一直到深夜才回宿舍休息。 经过一段接触,周太暄决定试试成治平的政治态度,他把自己珍藏的《新青年》借给了成治平。 几日后,周太暄问成治平:“读的怎么样?” 成治平知道周太暄是问那本《新青年》,“正在读,李大钊先生那篇《庶民的胜利》很让我震撼。” “为什么?” “李大钊先生说凡是不做工吃干饭的人都是强盗,还说将来的社会是有工作大家做,有饭大家吃,不劳动就没有饭吃的社会。其实李大钊的这个道理和孔子的大同思想不谋而合。” “哦?”周太暄颇有兴致地看着成治平。 成治平接着说:“子曰: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选贤与能,讲信修睦。故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矜、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男有分,女有归。货恶其弃于地也,不必藏于己;力恶其不出于身也,不必为己。是故谋闭而不兴,盗窃乱贼而不作,故外户而不闭,是谓大同。你看,孔夫子的思想和李大钊先生的思想不是很相似么?” 周太暄点点头说:“他们的理想是很相似,其实他们的思想就是代表着人类的共同理想。不过,李大钊先生的道理和孔夫子的道理还是有着很大不同的,孔孟虽然有美好的理想,但他没有找到实现理想的途径,他们幻想通过‘礼乐’和‘修身’来实现理想,两千多年的历史证明,他们那一套是行不通的,孔孟之道非但没有实现大同理想,反而成为封建等级制的帮凶,两千前来帝王官僚地主阶级满嘴的仁义道德,一肚子男盗女娼。李大钊先生的主张,大同的核心是平等,如果没有平等,如果还把人分为阶级,大同便无法实现,要想实现天下大同的理想,必须人人平等,欲使人人平等,必须剥夺富人的财富,使之成为社会财富,当财富为公有,人要想吃饭,唯一手段就是劳动,不劳动者不得食。所以未来的世界必然是一个公有制的世界,必然是一个人人都要劳动的世界。” 听了周太暄的话,成治平半晌没说话,他仿佛受到了极大的打击。过了好久成治平喃喃地说:“不过,富人的财产也是通过比穷人付出了多得多的劳动赚来的,一下子都分掉了,也不公平。” 周太暄立刻反驳,他说:“在一个劳动者的劳动只能勉强养活自己的社会里,财富的来源主要有两个,一是通过继承,一个是通过剥削获得财富。像你说的那种通过比穷人付出了多得多的劳动赚来的财富少之又少,完全可以忽略不计。” 成治平陷入沉思没有做声。 周太暄对成治平的反应有些好奇:“治平兄,你身为穷人,何故为地主资产阶级鸣不平?” 成治平淡淡一笑:“我只是单纯地想搞清楚他们的道理,我想真理之所以是真理一定是代表所有人的,如果仅仅代表一部分人,那么应该叫做偏见,而不是真理啦。” 周太暄有些激动地说:“我不同意老兄的观点,人类是分阶级的,每个阶级都有自己的真理,穷人的真理在富人那里就是谬误,富人的真理对穷人来说就是骗人的鬼话,人类进入阶级社会以来从来就没有对所有阶级都成立的普遍道理!所以穷人要想自由平等,唯一的办法就是通过阶级斗争消灭私有制,从而彻底铲除人类不平等的起源,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 听到这里成治平脱口而出:“按照老弟的观点,难道你我之间也要搞阶级斗争?” “你我都是穷人,怎么会有阶级斗争?”周太暄大笑起来,他突然停住了笑声,惊讶地看着成治平:“难道老兄是富人阶级?” 成治平笑了,他模棱两可地说:“别管我什么阶级,我是主张世界大同的,也基本赞同李大钊先生的主张。我同意大家都要劳动,不劳动者不得食;国家权力属于人民,而不是某个人或者某些人的私产。但是,我对消灭私有制,阶级斗争还是有保留的。没有了财产的自由,人身的自由也就失去了保证。至于阶级斗争,我觉得不同阶级的关系是相互依存的,而不是相互斗争。比如我中华帝国存在了两千多年,这个帝国是靠不同阶级的共同努力而存在,帝国没有士农工商不可存在,帝国没有皇帝和官僚同样不可能存在,所以,各阶级既相互矛盾又相互依存,这是一个非常复杂的关系,并不是简单的斗争关系。试想一下,假使取消了私有制,难道阶级就真的不存在了么?人们之间就会真正平等了么?我认为人类的斗争对象并不单单是不同的阶级,人类自始至终面临来自自然的挑战和异族的挑战,人类必然要求按照各自能力的不同建立有效的组织来对付来自异族和自然的挑战,在这个组织中,每个个体是不平等的,一些能力强的人必然会被赋予更大的权利,处于领导地位,一些能力弱的人必然权利也小,并处于被领导的地位。并且,那些赋予更大权力、处于领导地位的人,必然会腐败,必然会以权谋私,这是自然规律,是不以人的意志而转移的规律。” 成治平的话让周太暄目瞪口呆,他本想启发培养成治平,没想到成治平的一些想法超出了他的想象,他以前的思想到消灭私有制就停止了,他以为私有制是万恶的根源,消灭了私有制世界就大同了,人民就平等了,他从没设想消灭了私有制以后的情况。是呀,消灭了私有制,一切财产都归了公,人民还是要选用能力强的人来管理公有财产,而这些能力强的人也是人而不是神,他们也会变质,也会腐败,如果出现了这种情况该怎么办呢? 想到这里,周太暄对成治平心生敬意:这是一位思维深刻缜密的人,并且他很真诚,虽然目前他的思想与自己尚有很大不同,但这对追求光明、追求真理的人来说并不是坏事,他打定主意交这个朋友。从这一天起,周太暄同成治平成了形影不离的朋友和同志。他们一文一武,周太暄热情似火,敢想敢干,成治平沉稳冷静,足智多谋,他们都觉得谁也离不开谁。 不久,“文艺中学”来了三十个湘西人,为首的叫彭彪,此人五大三粗,一脸横肉,不知他有什么后台,来了不久就当上了“文艺中学”三青团区队长。 一日天黑以后,周太暄照例带领几十名同学在学校操场上习武,军事教官带着彭彪那伙人围了过来。军事教官大喝:“周太暄,谁允许你们在此聚众练武?” 周太暄冷笑道:“练武健身是我‘文艺中学’办学宗旨之一,难道教官连这都不知道吗?” 教官语塞,彭彪冲上来指着周太暄鼻子叫道:“周太暄,你胆子不小,在教官面前你也敢顶嘴,当前是抗日戡乱非常时期,小心老子以聚众闹事罪把你们抓起来!” 周太暄的徒弟周灵杰见彭彪耍横,怒不可遏冲上前来,他右手抓住彭彪的左手腕,身体迅速前靠,左臂插入彭彪的咯吱窝往上一架,左腿猛扫彭彪的右小腿,转眼间彭彪就被掀翻在地。周灵杰顺势骑上彭彪,右手握住彭彪的左手,将彭彪左胳膊拧到身后,左手摁住彭彪左肩,将彭彪死死地按在地上。 彭彪一伙被眼前一幕惊呆了, “彭彪,我问你还敢不敢在我大哥面前撒野了?”周灵杰一边问一边压彭彪的左腕,彭彪疼得嗷嗷大叫。 周太暄见周灵杰如此冲动,急忙走过去,他叫起周灵杰,又把彭彪扶起来,还不断向彭彪道歉:“彭彪同学,刚才是我们不对,不管怎样也不该动手打人,我向你道歉!” 彭彪甩开周太暄,一边揉着手腕,一边恶狠狠地说:“周太暄,你纵容徒弟殴打三青团区分队长,我要向县党部告你个破坏抗日罪!”说完,这伙人悻悻离开。 望着彭彪一伙的背影,成治平皱起眉头:“太暄,我看事情要闹大,我们要有所准备。” 周太暄点点头:“是的,这帮家伙不会善罢甘休,我们的人这些天尽量不要单独行动,一旦出现情况,要尽快向我报告。” 一个多月过去了,彭彪一伙似乎非常老实。就在大家以为没事了的时候,周灵杰不见了。周太暄发动大家四处寻找也不见周灵杰的身影,几天后在沩河下游沙滩上发现了周灵杰的尸体,周灵杰头部中弹,死前还受到折磨,胳膊、腿都被打断,面目全非。 不久,周太暄在走廊遇到了彭彪。彭彪冷笑道:“怎么样,知道老子的厉害了吧?我给你十天,十天后带着你的人滚蛋,否则别怪老子不客气!” 接着,周太暄收到了一封恐吓信,上面写着,“老实点,周灵杰就是你的下场!”信封里还装着一颗子弹。 那天晚上,周太暄悄悄地来到李仁的住处。 听了周太暄的汇报,李仁考虑了许久,他对周太暄坚定地说:“斗争是必要的,否则我们就会丢失‘文艺中学’这块阵地。” 周太暄问:“如何斗争?” “办法由你定!” 周太暄点了点头。 回到学校,周太暄连夜把骨干集合起来开会,他对大家说:“彭彪一伙咄咄逼人,我们不能再退却了,我们必须战斗,把他们赶出文艺中学!” 大家齐声叫好。 成治平平静地说:“战斗我同意,不过我们要师出有名。” 周太暄想了一下说:“治平说得对,我们这次斗争的口号就叫‘严惩凶手,血债血偿。’” 成治平又说:“周灵杰是中弹身亡,说明彭彪一伙有枪,如果我们赤手空拳,恐怕要吃亏。” 周太暄说:“这次斗争光靠我们校内的同学恐怕不行,我准备叫上‘湘云武馆’的人,这样我们就有一百多人,在人数上占有绝对优势。我再去打造一批匕首,如果他们敢动枪,我们就用匕首自卫。” 会后,周太暄和成治平趁着夜色翻墙溜出校园,来到县城的铁匠铺,请铁匠师傅尽快打造一百把匕首。 十日后,周太暄带领二十几名同学,举着“严惩凶手,血债血偿”的横幅等在约定的僻静山坳。不久,彭彪带着三十多人手拿木棒气势汹汹地走了过来。 彭彪腰用棒子指着周太暄叫道:“周太暄,别敬酒不吃吃罚酒。只要你带着你的人从‘文艺中学’滚蛋,老子可以饶你一条小命!” 周太暄微微一笑:“彭彪,有种你就过来吧!” 彭彪一声冷笑,回头对手下喊:“弟兄们,跟我上,往死里打!”说着带着一伙冲了过来。 周太暄等稍作抵抗便往山里跑,山路越来越窄,两边都是茂密的竹林。彭彪追得起劲,他的人渐渐分散在长长的小路上了。忽然,竹林中传来阵阵锣声,随着锣声,竹林里跳出一百多人,他们三人一组,用渔网罩住彭彪的手下,片刻功夫,彭彪一伙便都成了落网之“鱼”。 这是成治平想出的好主意。那天取回匕首,周太暄正要分给大家,成治平劝住了他:“太暄,我觉得还是不要动刀子,这家伙一动后果不堪设想,我看还是智取为上。” “如何智取?”周太暄盯着成治平问。 成治平笑道:“你看过渔民如何捕鱼么?渔民捕鱼并不靠蛮力而靠工具,他们在鱼儿必经之地撒下渔网。我看,这一带的山林就是我们捕鱼的好地方。” 周太暄一脸疑惑地看着成治平。成治平俯身向前,他把他的想法一五一十地说与周太暄。周太暄听罢连声叫好,决定用成治平的计策伏击彭彪。 这次斗争取得了胜利,彭彪带着他的亲信离开了“文艺中学”,周太暄和成治平成为“文艺中学”同学们公认的领袖人物。 ****** 一九三九年七月下旬,师长梁恺令韩梅村旅派出一个团袭击羊楼司镇南面的詹家桥敌军据点。 韩梅村接到命令后,立即前往詹家桥观察敌军据点。经过仔细观察,他发现该据点非常坚固,易守难攻。 韩梅村随即给师长梁恺写了一封信,他在信中说,“詹家桥敌军据点非常坚固,正面攻击不是个好办法。欲消灭坚固堡垒中的敌军,最好的办法不是强攻,而是佯攻。此地多山,如讲主力藏于山中,用小股部队把据点里的鬼子引入山中,我们就可以利用山区地形优势打击敌之援军,即‘围点打援’。不过,这个战法的关键在于保密,这一点却是我最为担心的。我们在湘北已呆了大半年,而战地群众至今未发动。老百姓或逃走,留下的许多成了汉奸,不仅不帮助我们,反为敌人利用,这对我们伏击敌军极为不利。所以我建议,暂时取消这次战役,待出现战机时再对日军作战。望师长三思!” 很快,韩梅村接到了梁师长的电话,他说,“韩旅长,你的意见很好,我已把你的信送去军部了”。 韩梅村一听大惊:“师长,这是我写给你的私信,怎么把信送到军部了!” 梁恺说:“你信里写的有道理,我有同感。再说,你曾是张军长的参谋长,他很器重你,你的意见他会考虑的。” 韩梅村叹了一口气:“唉!师长,你还不了解军长。” 让韩梅村猜对了,张耀明把那封信交给了集团军总司令关麟征。 关麟征看信后大怒:“梁恺无能!遇事迁就韩梅村,听其摆布!我早听说韩梅村在军中宣传毛**的《论持久战》,他一口一个发动群众,完全是共军的语言,我看他就是个共产党!韩梅村临阵怯敌,记处死刑,以儆效尤!” “死刑?”张耀明大惊,“总司令,死刑是否太重?” “是‘记处死刑’,不是立即死刑,”想了一下,关麟征又说,“念其工作多年,不无微劳,革其少将旅长职,改任上校师参谋长;梁恺纵容下属,撤其师长职。” 韩梅村对这个处罚非常不满,他心中嘀咕:“我并没有抗拒命令,只不过是向上级反映前线敌情和提出建议,凭什么说我怯敌,并‘记处死刑’?怯敌的人是他们不是我。关麟征、张耀明的亲信老乡刘世懋在瑞昌抗战时自伤下战场,刘世懋身为团长,在国家、民族存亡时自伤离战场,这不是怯敌吗?关麟征对刘世懋不仅不追究,反而将其升为旅长,这不是明显的任人唯亲吗?关麟征在漕河、漳河战斗中指挥两个师对付不了千余渡河之敌,并下令撤退,这不是怯敌吗?” 韩梅村想来想去终于明白了,他既不是关麟征的老乡,又不逢迎巴结,给他当哈巴狗,对于关麟征来说自己就是个外人。不过,自己又能怎么样呢?去巴结献媚么?不!绝不!自己身为革命军人,宁死也不会去做那样的事情!实在不行,老子不干了! 受到处罚后两天,韩梅村接到张耀明军长的电话,要他到军部去。 韩梅村来到军部,张耀明军长一见面就假惺惺地说:“韩梅村兄,你这次受处分,梁恺有责任,他不应把你的私信送到军部;你要理解我的苦衷,既然他把信交给了我,我就不能向关总司令隐瞒。” 韩梅村默默地站着,一言不发。 见韩梅村沉默不语,张耀明知道他心里有气,便安抚道:“韩梅村兄,现在覃异之去当195师师长,我想让你去当他的参谋长,你们俩是老朋友,我相信你们会很好地合作。你看如何?” 韩梅村面无表情地说:“韩梅村身为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 1939年9月,日军第六师团出动了步、骑、炮联合兵种共约五千人向第25师及195师笔架山阵地发起猛攻。 笔架山是岳阳县筻口镇新墙河北岸一座不起眼的山头,它由三个山头组成,宛如笔架,笔架山东、西、北三面环山,仅南面山脚横亘一条新墙河。如果笔架山阵地失守,新墙河南岸是一片平原,地势开阔,无险可守。 负责守卫笔架山阵地的是195师三营,营长是毕业于黄埔八期的史恩华,该营是加强营,有五百多战士。 20日凌晨起,日军从西、北两面向笔架山三营阵地发起猛攻。日军除了火炮,还出动飞机反复轰炸。到第二天,三营阵地的工事就基本上被**摧毁。 22日,韩梅村给史恩华打电话,他问:“史营长,你那里情况怎么样?” 史恩华回答:“参谋长,战斗异常激烈,全营伤亡过半。” 得知这个情况,韩梅村心情非常沉重,他对覃异之说:“我师主力已经撤离,3营伤亡太大,再打下去这个营就会打光了,我看还是让他们撤吧。” 覃异之想了一下说:“你给史恩华打电话,我跟他说。” 韩梅村接通三营电话,他把话筒递给覃异之。 覃异之接过电话说:“史营长,你已经坚守了三天三夜,如果无法支持,不得已时就向后撤。” 史恩华只说了一句话:“军人没有不得已的时候。”接着电话就断了。估计是电话线被炸断了,韩梅村立即命令通信兵去检查电话线。 韩梅村问覃异之:“师长,你说‘不得已时就向后撤’,史营长怎么会撤呢?他是一个优秀的军人,把荣誉看得比生命还宝贵,他一定会战到最后一刻的。” 覃异之叹了口气:“我何尝不想让他马上就撤,他哥哥史恩荣在台儿庄战死,他又是我一手提拔起来的,自从1933年跟了我,至今差不多六年了。但我们师还没有撤到安全地带,日军的机动性比我们强,如果日军突破笔架山,越过新墙河,对我们全师的威胁就太大了。” 23日下午3点左右,覃异之主动给史恩华打电话,他说:“史营长,你营阻击任务已经完成,我命令你立即撤退。” 史恩华在电话里喊:“师长,恩华已下定决心为国捐躯了!” 听到这话,覃异之火了,他大喊道:“史恩华,你为什么不服从命令?!” 史恩华说:“师长,不是不撤,敌人把我们包围了,撤不走了。” 覃异之喊道:“我命令你立即组织现有兵力突围,我调炮兵压制日军,并派兵在南岸做接应。” 史恩华半天没有回答,最后说:“师长,我们来生再见吧!”说完,他挂断了电话。 那天黄昏,营长史恩华及全营官兵与数千日寇拼杀至最后一人,500多官兵全部壮烈殉国。 日军突破笔架山阵地后,又扑向195师步仙桥西北阵地。这时友邻部队都已撤离,195师在步仙桥独自抵抗了一天,伤亡近千人,最后不得不放弃阵地。 这天正是农历中秋节,韩梅村站在阵地上,看到步仙桥及其附近一带数以千计老百姓携儿带女弃家逃难,状况极其悲惨,无以名状的痛苦一阵阵撕裂韩梅村的心!他不明白,关麟征手握十万重兵,为何让部队一撤再撤,致使百姓家破人亡?!身为军人,还有什么比看着百姓遭殃而不能相救更让人伤心啊! 195师撤退到汩罗江南岸,韩梅村看了地形后对师长覃异之说:“我看不要再撤退了,此地甚好,是个打阻击的好地方。” 覃异之点头同意:“说得对,这个地方不错。不过,要请示军部才行。” 此时52军军部和关麟征总部已撤退到汩罗江以南五十多里处。 韩梅村用无线电联络军部,军部回电:“我军没有防守汩罗江南岸的任务。令你195师南撤到金井待命。” 接到军部回电,韩梅村向覃异之师长建议:“南侵之敌不过数千人,决不会深入而攻长沙。我师如果急于撤退,反而可能遭到敌军追击,不如与敌保持接触,且战且退,静观其变。” 覃异之接受了韩梅村的建议。195师边打边撤,始终与日军保持接触。 日军嗅到了孤军深入的危险,他们到汩罗江以后就停止进攻,紧接着这股日军开始后撤。195师由后撤转为尾随追击,一直追到原驻地才停止,这就是著名的“湘北大捷”。 “中央社”随一九五师的记者胡定芬、彭河清发电向全国告“捷”。于是各报纸都开始宣传“湘北大捷”。 两位随军记者还吟诗歌颂:“洞庭水覆倭奴焰,幕阜山扬汉将旌”。在随后拍摄的电影“湘北大捷”中,覃异之师长和韩梅村成了影片中的主角。 关总部、战区长官部给195师发来电令嘉奖。关麟征总司令还下令撤消了对韩梅村的处分,恢复其的少将军衔。 接到关总司令的这个嘉奖令,韩梅村对师长覃异之苦笑道:“当初说我违抗军令怯战被记处死刑,这次湘北行动,我军也算违抗后撤军令,却得此嘉奖,我们的关总司令真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啊!” 覃异之劝道:“你就少说几句吧。上层有些考虑你我并不知道,比如此次撤退,就是薛岳故意诱敌深入。军人以服从为天职,以老兄的资历和才华,若是少点牢骚,今天至少应该是个中将师长。” 韩梅村苦笑着摇摇头。 第十五章陶蒲生遭通缉陶杏生被软禁 1940年陶蒲生被任命为辰溪地下党工委组织部长,她在桃园女中发展了十几名学生入党,其中就有她的妹妹陶杏生。自此,桃园女中的学生自治会主席、学术股长、救国股长、游艺股长、体育股长、抗战剧社、民校校长等职均为共产党员担当。 陶蒲生等共产党员的活动引起了国民党的注意。 1940年初夏,天气异常炎热。难民、流亡学生、前线下来的士兵和伤兵聚集辰溪,小城已经不堪重负。这时,一场瘟疫降临小城,导致无数人死亡。 有一天,桃园女中同一宿舍两名女生相继病死。这两名同学一个是国军军长的女儿刘晓萍,一个是出身贫苦的孙春桃。 得知女中死了人,县**立刻派收尸队前来掩埋。几个工人走进宿舍,在地上铺一领草席,把孙春桃的尸体用草席裹起来放到板车上推出宿舍。走廊里挤满了同学,她们看着裹在草席里的孙春桃,禁不住失声痛哭,她们心中无限悲哀,既是为死去的同学,也是为自己的命运,她们不知道哪一天这一幕就会轮到自己头上。 装着尸体的板车被推出宿舍,来到学校背后的小山坡上。工人们在山坡上挖了个浅坑,把孙春桃的尸体放了进去。 这时,陶蒲生带着一群同学赶来,她拦住工人问:“你们这是干什么?” 工人说:“还能干什么?把她埋了。” 陶蒲生气愤地说:“怎能这样?!人死了,应该通知她的家人,至少也要开个追悼会,让同学们悼念一下吧?怎么能像死了小猫小狗一样往山坡上一埋就算了?!” 工人答道:“这些我们不管,我们只管埋人,这是传染病,必须马上把尸体埋掉。”他们不顾同学们的反对,强行把孙春桃尸体埋了。 收尸队的粗暴行为引起了全校同学的愤怒,全校同学聚集到孙春桃的坟前,自发地为孙春桃同学举行了一个追悼会。追悼会上哭声一片,呜咽声在校园内回荡,仿佛天空中不断聚集的乌云,一场电闪雷鸣的风暴就要到来。 那天下午发生的事情点燃了同学们心头的怒火。先是县党部以抚恤国军军官家属为名,为刘晓萍买了上好的棺材送了过来,接着刘军长一家在武装士兵的护卫下,乘坐小汽车赶到学校。 黄昏时分,刘晓萍的葬礼在学校礼堂隆重举行。县**和县党部的大小官员都来了,一排全副武装的士兵站立灵堂两边,还不知从哪里找来几个西洋号手,奏响哀乐。 看着刘晓萍隆重的葬礼,想想几个小时前孙春桃的草草下葬,同学们心中充满了不平的痛苦。同学们大多和孙春桃一样出身贫寒,这种同人不同命的做法,让同学们感到不仅日本人不把人当人,贫苦百姓的性命在**眼里也如同草芥一般,一种愤懑的情绪在同学们中间蔓延,一股怒火在同学们心中燃烧。 学生们开始罢课。罢课示威活动声势浩大,辰溪县大中小学生们走出校园,从四面八方聚集到县党部门前,她们高喊“打倒日本帝国主义”......要求**为孙春桃同学举行葬礼,并改善同学们的生活待遇。 县党部迫于压力,同意学生代表前去谈判。陶蒲生作为主要谈判代表与县党部、县**进行了有理有力的谈判,逼迫**接受了同学们的要求。示威游行后第三天,由县**出面,为孙春桃举行了葬礼;还为孙春桃买了口棺材,将尸体重新下葬,墓前还立了一块墓碑。 这次示威活动引起了国民党辰溪县党部的警觉,这么多学校如此一致地活动,一定有幕后组织。他们召开了由县党部、县**、警备司令部、警察局、学校各方参加的会议。在会上,警察局长说:“据可靠情报,陶蒲生就是隐藏的幕后领导,必须马上逮捕陶蒲生。” 县党部书记长说:“不急,先派人把她监视起来,看看她还有那些同党,特别是要通过陶蒲生找到共产党地下党工委。” 会后,参加会议的向校长连夜赶回学校,将这个消息透露给了陶蒲生。 情况非常突然,陶蒲生立刻找到妹妹。 看着满头大汗气喘吁吁的姐姐,陶杏生非常吃惊,在她心里,姐姐永远都是面带笑容从容不迫,一定出了天大的事情了。她紧紧握住姐姐的手问:“蒲姐,你怎么了?” “杏妹,我已经暴露了,要立刻撤离,党内可能有叛徒。” “姐姐,我跟你走,你上哪儿,我就上哪儿。”。 “不行,这次出逃很危险,随时有可能被捕。你留下来,他们不知道你是共产党员,应该不会对你怎样。还有,你要仔细观察,争取搞清谁是叛徒。” “你怀疑谁?”陶杏生紧张地问。 陶蒲生摇摇头:“不知道。如果熟悉的人里面有谁向你打听我的去向,那你一定要警惕,可能就是这个人。” 陶杏生点了点头。 望着才十七岁的妹妹,陶蒲生非常担心:“杏妹,我走后,生活上就靠你自己了。我的行李箱子中还有些衣物和钱,但你不能去取,会给你带来麻烦的。我走后,你去找清洁工,她知道该怎么办。等风声平静后,你返回长沙,去找我的老师刘寿祺,他是党的负责人。”说完,陶蒲生匆匆离去。 望着姐姐的背影,陶杏生泪如泉涌。这些年陶杏生一直跟着姐姐,是姐姐照顾她生活,帮助她学习,在精神上引导和支持她,姐姐突然离去,让陶杏生感到恐慌和绝望。 陶杏生很快清醒过来,她立刻找到清洁工何姐,“何姐,快!我姐姐让你赶快去宿舍把她留下的箱子处理了。” 何姐机警地点点头:“明白,你去吧。” 接着,陶杏生跑到图书室,假装温习功课。 县党部的特务很快赶到,他们没找到陶蒲生,便四处寻找陶杏生,他们在图书室找到了她。特务头子凶狠地问:“陶杏生,你姐姐跑到哪里去了?” 看着握着手枪的特务,陶杏生打着哆嗦说:“姐姐就在学校里呀,你们要干什么?” 特务头子狞笑一声:“少装傻,你姐姐是共产党,她犯的是死罪!你要是不说实话,你也得死!快说,你姐姐跑到哪儿去了?” 陶杏生大声哭了起来:“姐姐没了,我可怎么办呀!你们别抓姐姐,姐姐是好人!” 特务们见问不出什么,就把陶杏生带到县党部。 为了追查陶蒲生的下落,彻底清除隐藏在辰溪的中共地下党,他们把陶杏生和其他十几名可疑学生关进辰溪县党部看守所,对外说这十几个学生是在“特别训练班”受训。 他们还为这个“特别训练班”还搞了一个开学典礼。 典礼上,国民党县党部书记长首先讲话,他说:“国难当头,学生只有好好读书才能为救国出力,听信异党邪说,只能乱党误国……” 辰溪县警备司令接着说:“各位小姐,你们好好读书,将来嫁个好人家,相夫教子,这就是你们这些小女子能为国家做的最大贡献。如果你们放着好日子不过,胆敢跟**作对,鄙人就按破坏抗日罪严惩你们!”说着,他从腰间掏出手枪拍在桌子上。 典礼结束后,县党部书记长命手下将陶杏生带到他的办公室。书记长嬉皮笑脸地打量着陶杏生:“杏生同学果然名不虚传,品学兼优,又如此年轻貌美,是个抗日救国的好苗子,只要为党国效力,我们不会亏待你。” 陶杏生低头不语。 书记长剥了个橘子,走过来递给陶杏生。陶杏生感到口渴,接过橘子慢慢地吃着。这时,书记长趁机把手搭在了陶杏生的肩膀上。陶杏生感觉浑身一阵发麻,她厌恶地瞪了书记长一眼,躲到一边。 书记长露出一丝冷笑,他“哼”了一声,突然问:“你姐姐在什么地方?” 陶杏生料到他是冲着姐姐来的,心里已经做好了应对准备,听书记长问,她仿佛又被触到了伤心处,呜呜地哭了起来:“姐姐到底怎么了?姐姐是好人!**一定要帮我找到姐姐!没有姐姐我今后可怎么活下去呀!” 陶杏生越哭越伤心,搞得书记长一时不知如何应对,他只好命人将陶杏生带下去。 那天晚上,陶杏生刚睡下不久,郑敏来到她的床前,她推醒陶杏生,神秘兮兮地说:“陶杏生,告诉你一个不好的消息,你姐姐被国民党杀了,尸体被砍了十八块,就扔在学校的后山上。” 陶杏生刚想说姐姐已经逃走了,忽然她想起姐姐临走时的嘱咐,立刻警觉起来,难道郑敏就是那个叛徒?她装出痛苦万分的样子哭喊道:“姐姐呀,你的命好苦啊”接着,她钻进被子里,嚎啕大哭。 郑敏站在床边观察着,看着被子下面抖动的身子,和那撕心裂肺的哭嚎声,她觉得陶杏生的反应是正常的。她又站了一会儿,没看出破绽,便离开了。 在向校长的努力下,县党部同意“特别训练班”的同学回学校继续读书,但离开前,每人要写一篇自省心得。陶杏生写的是《读《大学》有感》,由于文章精彩,这篇文章被登在《辰溪日报》上。 从“特别训练班”回到学校,陶杏生发现校园里空空荡荡,同学大都逃回家乡躲避瘟疫了;宿舍里只剩下一位叫易湘莲的同学,她还在等家里给她寄路费。 陶杏生的生活陷入了窘境。姐姐在时,生活费都靠姐姐,如今姐姐走了,陶杏生身无分文,连吃饭都成了问题。陶杏生每顿饭只能靠学校救济的一小碟炒黄豆度日,就这样她苦熬了三月。多亏易湘莲仁义,她用家里寄来的路费帮陶杏生买了车票,陶杏生这才辗转回到长沙。 眼前的长沙与两年前她离开时已大不一样了,放眼望去,黑乎乎一片,到处都是被烈火烧焦了的土地和残垣断壁,满目都是流离失所的难民,从前那个精致美丽的千年古城已经彻底消失了。 陶杏生穿穿一件破旧的蓝色旗袍,脚穿一双露出脚丫的黑布鞋,她手臂上挽着一个灰色的土布包袱,沿着泥泞的土路吃力地往前走着。她已经差不多两天没吃饭了,离开学校时,她用手绢包了一点盐水黄豆,饿极了,她就吃几颗黄豆,那点黄豆如今已经吃完了,她感到又饿又乏,眼前的一切都在她面前摇摇晃晃。 这时,有人抓住了她的旗袍,她低头一看,是一个乞讨的女人,她盘腿坐在地上,破衣烂衫,身旁还站着一个衣不遮体、骨瘦如柴的小女孩。 “小姐,行行好吧!”女人一手抓着陶杏生的衣襟,一只干瘦肮脏的手伸向陶杏生,她望着陶杏生,凹陷的眼窝里那颗浑浊的眼球露出地狱般凄惨的景象。 这一幕让陶杏生那颗伤透了的心都要碎了,她掏出身上剩下的最后一个铜板,放到女人的手上。然后,她加快了脚步,她想知道她的爸爸妈妈是否还活着。突然远处传来几声汽笛声,这是湘江上的小火轮发出的声音,她生在江边,伴着这汽笛声长大,这汽笛声是那么亲切,让她想起妈妈那慈祥的面孔。她不由地跑了起来,刹那间,她忘记了疲劳和饥饿,她心中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尽快见到爸爸妈妈。 终于看见江面了,还有江面上那片片白帆和冒着黑烟的小火轮,忽然,她心一沉,“湘沅旅馆”不见了。“湘沅旅馆”有三层高,是江边最大的建筑,她离开家时,她们一家还住在“湘沅旅馆”一楼的两间房子里。如今“湘沅旅馆”方向,只剩下一排低矮的房子,陶杏生知道,那些低矮的木板房是在江边做生意的小商贩们居住的房子,就在“湘沅旅馆”对面。陶杏生发了疯一样地向“湘沅旅馆”跑去。 她站在“湘沅旅馆”前,望着眼前一片废墟,和废墟后滚滚的江水,她绝望地大声哭起来。家没有了,爸爸妈妈也没有了,姐姐杳无音讯,她想起了哥哥,她走的时候,爸爸把哥哥送到附近的竹器厂当学徒,也许,哥哥还在。想到这里,她决定到竹器厂看看。 忽然,她身后传来一声熟悉的呼唤:“杏儿,是杏生么?” 她快速转身,看见她朝思暮想的妈妈就站在眼前。 “妈妈!”陶杏生跑过去,扑在妈妈的怀里。 母亲用手拍着女儿的后背,嘴里喃喃地念叨着:“杏儿,我的杏儿回来啦,我的杏儿回来啦!” 过了一会儿,陶杏生从母亲的怀里直起身子,她眼含着泪水望着母亲。母亲瘦了,脸上挂着她熟悉的笑容,目光中露出慈爱,还增添了几分沧桑和坚毅的神情。 “走,杏儿,跟妈回家去。”母亲拉住女儿的手说。 “家?家在哪儿?” 母亲指着对面那低矮的木板房说:“我们如今住在那里。” “爸爸在家么?”陶杏生急切地问。 “在。” “爸爸还好吗?” “还好。” 陶杏生发现母亲的情绪变得低沉了。 刚到堂屋门口,陶杏生一眼就看见了坐在饭桌旁的父亲。“爸爸!”她向父亲跑过去。 陶佩文表情木然地看着女儿,他皱着眉头,似乎在记忆里搜寻着什么。 “爸爸,我是杏生啊!”陶杏生冲父亲喊着。 “杏生?杏生?”陶佩文嘀咕着。 父亲这副神情让陶杏生大吃一惊,她回头问母亲:“妈妈,爸爸他怎么了?” “你爸爸他糊涂了,自从你哥哥死后,他就变成这样。”母亲伤心地说。 “哥哥死了?哥哥怎么死的?” 听到女儿的追问,张谦蓉掩面哭泣起来。见母亲如此伤心,陶杏生赶忙上前安慰母亲,她说:“妈妈,您不要太伤心,现在是战争期间,几乎家家都有人死去,现在我回来了,我会帮你们的,今天咱们不说伤心的事了。” 张谦蓉用衣袖擦了擦眼睛,看着女儿,她露出一丝笑容,“对,今天不提伤心的事了。杏儿,你饿了吧,妈去给你做饭去。” “妈,我帮你做。” “不用你帮。杏儿,你洗把脸,喝口水,先歇一会儿,饭一会儿就好。”说着,母亲走出堂屋。 第十六章韩梅村再犯龙颜心茫然离职修养 1940年5月中旬,日本侵略军向鄂西增兵,声言要进攻重庆,蒋介石准备在其他战区调兵增援第六战区。何应钦闻讯立刻通知了关麟征,关唯恐蒋把他集中在金井整训的第52军调走,急忙令52军立即开拔,对外宣称“袭击敌后据点”。 接到开拔命令,韩梅村犯难了。进入五月以来,天气异常炎热,他每天都要接到无数电话,向他催要单衣。是啊,这么炎热的天气,士兵们还穿着棉衣,这怎么行呢?他曾打电话向军参谋长吴震川告急,“参谋长,目前天气炎热,士兵还穿着棉衣棉裤,酷热难忍,怨声载道,单衣再不运来,一旦需要作战,部队恐难有战斗能力。”吴震川说“夏季服装正由长沙起运,两天后即可运到金井。” 想到这里,韩梅村马上给吴震川打电话,他说:“参谋长,我部可否待士兵换了夏服后再行动。” 吴震川说他要请示军长张耀明。过了一会儿,韩梅村接到吴震川的电话,电话里吴震川严厉地说:“军长命各师立即行动,一天也不能迟延,否则军法从事!” 韩梅村只好执行命令。 部队开拔那天,烈日当空。士兵身穿棉衣,背着步枪、子弹、米袋、手**等装备,走在崎岖的山路上,他们艰难跋涉,很多士兵病倒在路途。从金井到羊楼司、临湘一带的敌后据点约两百华里,部队行军三天。这一路,许多士兵病倒,还有很多士兵开了小差,到达目的地时,部队大量减员。 这次所谓“袭击敌后据点”战役历时十多天,一个敌人踞点也没攻下,国军却伤亡惨重,弹药消耗无数,25师伤亡近千人。 战役结束后,军部把这次行动不利的原因推给195师和2师。指责“195师动作慢,第2师不协同。”结果,引起三个师相互指责。 1940年7月,日军进犯越南,海防、河内相继沦陷。蒋介石命令关麟征率领第52军开广西,并令其指挥已在越桂边境的两个军保卫广西。 52军集中到柳州不久,张耀明军长召集全军团长以上军官开会,检讨五月袭击敌后据点的得失。关于五月袭击行动,韩梅村从一开始就满肚子意见,但基于以往祸从口出的教训,韩梅村反复在心里告诫自己不要乱说话。 会上各级军官纷纷发言,都是些不痛不痒的牢骚,张耀明军长面带微笑地认真听着,还频频点头称是。韩梅村对这些不痛不痒的牢骚觉得不解渴,但几次话冲到嘴边都忍住了。 没想到张军长点了他的名:“韩梅村,你是老参谋长了,战前你还给军参谋长打电话说了不同意见,你给弟兄们说说,当时你是怎么想的?” 军长点了名,韩梅村只好说了:“我认为这次行动最大的问题就是过于仓促。攻击敌人坚固据点,应有周密的计划,计划是我们当参谋的责任。一个计划好与坏,关键有两点,一是细节是否考虑周全,二是对执行各项任务的时间是否估计得充足。我们军这次行动对以上两点估计不足,很多细节没有考虑到,时间给的不充分。总之,我认为这次行动过于仓促。” 张军长脸色变得越来越难看,他打断韩梅村:“兵贵神速,出敌不意,服从长官命令,这些是我们军人的常识。参谋人员连军人的基本常识都要说三道四,到底是自己的错误还是军部的错误?!发牢骚前好好照照镜子看看自己,我看军部没有什么错误,有错误的是那些自以为是,贻误战机的人!”说罢张军长扬长而去。 这时,韩梅村听到身边有几个军官在窃窃私语,“有些人自以为资格老,读了《孙子兵法》,连军长也不放在眼里了。” 韩梅村知道他们是在说自己。他后悔自己又犯了**病,明知军长听不进不同意见,明知道祸从口出,还是要多嘴。韩梅村意识到自己本性已经形成,难以改变。他非常后悔,他开始检讨自己,自己是如何养成了这么个讨人嫌的坏脾气?俗话说“四十而知天命”,自己如今年已四十,确实应该好好检讨一下这一生。 韩梅村出身于一个富裕中农家庭,家里有十几亩良田,还有一个杂货铺子。他们家兄弟四个,他上面还有两个哥哥,他自幼聪颖,两个哥哥死后小弟弟还没出生,他就成了家里的“独生子”,父母对他宠爱有加。母亲特别惯他,家里那个杂货铺里有糖果、柿饼等好吃的,母亲经常背着父亲拿给他吃;他家离湖泊很近,母亲也经常给他买鱼吃;他从小长得就好,母亲总给他做新衣服穿,村民们看见他都非常喜爱,有些小媳妇经常跟他母亲开玩笑,“哎,韩梅村他娘,你家韩梅村长得好英俊,将来把我闺女嫁给你家韩梅村做媳妇!”。 父亲去世后,家里的境况越来越差,连饭也不够吃了,家里有半年吃糠菜饭,可母亲还专为他做白米饭,还嘱咐他千万别让弟弟妹妹看见。父母的宠爱让韩梅村儿时自认高人一等,养成了过分自尊、自信、急躁、好生气的坏脾气。韩梅村十二岁那年,他父亲去世,生活变得日益艰难。从那时起,他就成了家里的“顶梁柱”,家里那十几亩田几乎由他一个人耕种,还要外出给药铺当伙计补贴家用;在这个社会,寡母、孤儿是受人欺侮的对象,韩梅村被迫当起了“男子汉”,他不仅爱护弟弟妹妹,还承担起保护母亲的责任。 有一幕他永远也忘不了。有一天夜晚,韩梅村正和小弟弟在屋里熟睡,突然他被人推醒,他睁开眼睛,看到母亲正趴在他床前哭泣。他问母亲:“娘,真么了,您为什么哭?”不管韩梅村怎么问,母亲只是不住地哭泣。母亲就这样哭到后半夜才下了决心,她对韩梅村说:“儿子,邓财主睡在我床上,你去帮娘把他赶走。” 韩梅村一听,心头燃起怒火,他翻身下床,跑到灶屋抄起斧头就冲到母亲卧室。他掀开床幔,发现邓财主竟然睡在母亲的被子里。这张床是母亲和妹妹的,今天妹妹到姐姐家串门去了,只有母亲一人睡,没想到邓财主趁虚而入。 韩梅村怒不可遏,他大吼一声:“姓邓的,你给我起来!”随手掀开了被子,露出了邓财主那白胖的身子。 见是韩梅村,邓财主露出一脸奸笑,“哦,是韩梅村啊,莫要这样怒气冲冲的,过不了多久我就是你爸爸啦!”说完,他还“嘿嘿”地干笑了几声。 韩梅村举起了手中的斧头,他发了疯一样地吼道:“你给我滚!不然我杀了你!” 邓财主见韩梅村两眼发红,浑身颤抖,他担心这愣头小子真的干出什么不要命的事,他赶紧抓起放在床头的衣裤,一溜烟地跑了出去。 那一夜,母亲搂着韩梅村和他的小弟弟,巨大的惊恐和愤怒让他们三个人一夜没合眼。 第二天,韩梅村到田里干活,他看见邓财主的儿媳牵着牛在他家田里吃青苗。韩梅村质问她想干什么?那坏女人霸道地说:“我公公说了,你们家欠我家二十串铜元。今天如果不还钱,我就让牛把你家的青苗都吃了!” 最后还是邻居们出面讲好话,并担保偿还欠他家的债,邓财主儿媳妇才将牛牵走。后来韩梅村卖了一亩多旱地,还清了欠邓财主的债。 后来韩梅村当了兵,先是在湘军当兵,后来又去了黄埔,成了一名革命军人。当兵后,军队的严格、战争的残酷,让他学会了忍耐和自律。但他骨子里那股过分的自尊自信和桀骜不驯就是改不掉,虽然他时时提醒自己要克制,但有些东西已经成了习惯,一有机会就会复发。 他活了四十年,这是第一次如此茫然,如此绝望。他不仅讨厌自己的臭脾气,也讨厌这个军队,甚至对社会也丧失了信心。“唉!”韩梅村叹了口气。他在心里暗自想到:“再这样下去,自己非疯了不可。不能再这样下去了,自己要休整一下,好好想一想余生该怎样生活。” 不久,韩梅村决心离开他奋斗了十六年的部队,现在他唯一担心的是他夫人张新霞不同意,因为如果离职,他只有三百元月薪,二百元师参谋长特别办公费就没有了,一家三代七口,收入一下子下降这么多,不知能不能维持。 他把自己的想法跟夫人张新霞说了,张新霞回答的蛮爽快:“什么能不能维持,钱多就多花点,钱少省着点用,用不着为了钱太委屈自己。实在不行,咱们一家租几亩田种地也能活下去。当年你十几岁一个人就能种八亩地,现在我和孩子都帮你,种二十亩地不成问题。” 韩梅村笑了:“夫人,你是大家闺秀,没吃过苦,你不晓得种田人的辛苦!” 张新霞微微一笑:“辛苦?这些年跟着你转战南北,别说吃苦,就是面对死亡,我怕过么?我们一家人连死都不怕,还怕吃苦么?我反正只有一个心思,我们一家子人能在一起,什么苦我都不怕!” 有了夫人的支持,韩梅村便以胃病为由请假养病,这年韩梅村刚满四十岁。 韩梅村在桂林近郊一个风景优美的村落买了一座宅院。宅院青砖黑瓦,进大门是一个天井,天井四周有回廊相连,正房有三间,东西厢房各两间,韩梅村夫妇,五个孩子,再加上岳母,一家八口刚好够住。 一晃就过去了大半年。 这天下午,韩梅村睡过午觉,提了一把竹椅来到门前那棵古香樟树下,这棵香樟树估计有几百上千年了,它繁茂的枝杈从主干向四面八方伸展,像一把巨大的遮阳伞遮住了午后的骄阳。大樟树前是一条不知道名字的小河,河水清澈,水声潺潺。河两边树木繁茂,有棕榈树、芭蕉树、玉兰、茶树和香樟。极目远眺,一片片水田闪烁着亮光,竹笋般耸立的青山错落有致地点缀在稻田之间。不远处有一座木质拱桥,桥上有一个农夫正赶着一头水牛经过,桥下几个农家妇女边笑谈边轻快地洗濯衣服,还有几只鸭子在清流中拨掌,身后泛起阵阵涟漪。 韩梅村从怀里掏出一本小册子,这是毛**著的《新民主主义论》。看着这本书,他想到了吴云鹤。 吴云鹤是韩梅村的老乡,他们一起长大,后来韩梅村去了军校, 吴云鹤去“湖南省立第一师范”读书,这些年,他们一直有书信来往。巧得很,吴云鹤也在桂林,韩梅村到桂林后,吴云鹤经常前来探访。一开始,他们一起回忆过去;接着他们谈到了时局,谈到了思想。这些年韩梅村思考了很多问题,但在军中他不敢同任何人谈。如今见了老朋友,他把自己的苦闷全都说了出来。 吴云鹤很理解韩梅村,他对韩梅村说:“老兄,不要苦闷,中华民族是有希望的。” “希望?希望在哪里?”韩梅村疑惑地看着吴云鹤,“日寇大军压境,而国民**和军队却越来越腐败堕落,以这样的情形发展下去,中国恐怕真的要亡国哟!” 吴云鹤露出一丝神秘的微笑,“我说的希望不在重庆。” 韩梅村眼睛一亮,“你是说延安?你是共产党?” 吴云鹤摇摇头说:“我不是共产党,但是我认识一个人,他跟那边有联系,老兄要不要见见?” “此人可靠吗?” “非常可靠,他是我在‘第一师范’的同班同学,人很正派,很有思想。” “那好,他在哪里,我现在就去见他。”韩梅村急切地说。 “他现在书店做店员,他那里不方便,还是我带他来见你为好。” “行,我随时恭候。” 几天后,吴云鹤带着一个二十几岁的青年人来到韩梅村家。此人中等身材,长脸,面部棱角分明,他戴一副玳瑁镜框眼镜,目光深沉。他就是吴云鹤提到的那个同学,他叫罗天明,是中共地下党员。 他们简单寒暄几句后就陷入沉默,罗天明显得很拘谨,也许是他第一次面对一个比自己年长近二十岁的抗日名将,也许是他对韩梅村心存疑虑,因为搞不好就会暴露身份,给自己和组织带来重大损失。 韩梅村似乎看出了罗天明的顾虑,他决定投石问路,看看他的见识,于是韩梅村说:“罗先生,云鹤说你是一个很有头脑,很有思想的人,不知老弟对目前抗日之形势有何见教?” 听了韩梅村的问话,罗天明的神情松弛下来,他胸有成竹地说:“韩将军,毛**在《论持久战》中把中日战争分为三个阶段:战略防御,战略相持,战略反攻。战略防御阶段基本是1937年到1938年秋,日军占领武汉和广州;从1938年到现在就是战略相持阶段。我个人认为,从战略相持到战略反攻的一个关键点就是1941年,1941年发生了两件大事,第一件是6月德国入侵苏联,第二件事是不久前日军偷袭珍珠港,这两件事导致了世界两大强国苏联和美国参加了这场世界大战。在我看来,所谓战争就是经济实力和民心的较量,以德意日的实力与美苏英中的实力作对比,德意日的失败只是一个时间问题了,我的判断是少则一两年,多则三四年,德意日必将失败,美苏英中必胜。我现在所考虑的问题已经不是中日之间的胜败问题了,我所关心的是战胜日本人以后中国向何处去的问题。” 罗天明的一席话让韩梅村对他刮目相看,当下国人普遍持怀疑、悲观的态度,而此人思路如此清晰,意志如此坚定,绝非等闲之辈,他很可能就是共产党在桂林的负责人,想到这里韩梅村心中暗喜。 韩梅村接着问道:“那么罗先生认为抗战胜利之后,中国的前途在哪里呢?” 罗天明侃侃而谈:“马克思主义者认为人类社会是不断向前发展的,从奴隶社会、封建社会、资本主义社会、社会主义社会,最后进入共产主义社会。日本帝国主义是资本主义的最高阶段,必然失败,必然灭亡。日本帝国主义失败后,国民党在中国仍然会搞一党独裁,中国的体制将会是一个封建主义和官僚资本主义的混合体,这种体制必然会导致严重的腐败堕落,是没有前途的。中国共产党绝不会任由国民党搞独裁,中国共产党一定会承担起历史的重任,带领中国人民,铲除封建主义和官僚资本主义,建设一个在政治上实行人民民主,经济上以公有制为主的新民主主义新中国。” 罗天明的话在韩梅村内心产生了极大的震动,尽管他还不能完全接受罗天明的说法,但他从罗天明那里看到了一条新的路,这条路比三民主义似乎更进了一步,在政治上实行人民民主,经济上实行公有制,这样有可能从根本上铲除了不平等的根源。 话已经说到这里,韩梅村决定干脆挑明了,他问:“我觉得罗先生说的很有道理,但鄙人不知道到哪里才能找到共产党?” 韩梅村很希望罗天明能表明自己的身份,但不知为何,罗天明始终只谈思想和理论,并不明确亮明身份。韩梅村懂了,罗天明还是不信任自己,他知道,在这种情况下自己过于主动会引起共产党的怀疑和误会,所以便不再追问了。 那天罗天明离开前给韩梅村留下了两本书,一本书是《论持久战》,另一本就是他现在手里拿着的这本,《新民主主义论》。 想到这里,罗天明叹了口气,他突然产生了一种冲动,现在国难当头,自己怎能苟且偷安?!为什么不能直接去延安?自己在延安还有几个熟人,他们会帮我的。转念一想,韩梅村又犹豫了,从桂林到延安,隔着几千公里,中间要经过国统区、日本人占领区,自己带着一大家子人,风险太大了。 第十七章周鼎勋惨遭毒打周太暄受命任教 周鼎勋还在周源泰当学徒,但此时的周源泰已大不如从前。老东家周源泰因倒卖银元被骗,商铺几乎到了破产边缘。原本刁钻的周源泰父子,对员工越来越刻薄凶恶了。 一天,周鼎勋在蛋糕店看店,他从早上五点忙到晚上八点,已经十五个小时没休息了。这是店里的规矩,只要周源泰和少东家出去,小徒弟都要留下来看店,等东家回来后上好门板才能回去睡觉。 不知等了多久,周鼎勋疲乏过度,不知不觉地伏在柜台上睡着了。 大约是后半夜,少东家回来了。他看到熟睡的周鼎勋大骂:“你这个小畜生,让你看店,你倒好,呼呼大睡,你这是要招贼人来偷啊!” 周鼎勋听到声音抬起头,他迷迷糊糊地揉着眼睛。 少东家勃然大怒,他随手拿起柜台上的秤砣照着周鼎勋的脑袋就是一下,他还嫌不解气,抄起秤杆朝周鼎勋没头没脑地一顿乱打。 鲜血顺着周鼎勋的面颊淌了下来,周鼎勋抹了一把,看到满手的鲜血,鲜血激怒了周鼎勋,扑向少东家,夺过秤杆朝少东家抡了过去。 少东家撒腿就跑,边跑边喊:“周鼎勋,你给我滚,立刻滚蛋!” 周鼎勋捡起落在地上的秤砣向少东家砸去:“去你妈的,老子不伺候你们了!” 说罢,周鼎勋冲出蛋糕店,消失在漆黑的夜色中。 天空下着小雨,雨水夹着血水从头上往下流,流到了周鼎勋的嘴里,血的味道有点咸,也有点甜。周鼎勋没有感觉到疼痛,没有感觉到寒冷。他十三岁当学徒,过去四年了,今天是他四年来第一次这样畅快。屈辱的生活终于结束了,今后就算饿死冻死也不要做奴隶!他回想着刚才少东家落荒而逃的样子,心里感到阵阵快意,这快意来自他的反抗、他的胜利;那个不可一世、作威作福的少东家竟然如此胆怯,如此不禁打,他甚至后悔自己为什么忍了这么久,为什么没有早一天反抗。 周鼎勋一个人在漆黑的夜里走了几个小时,天蒙蒙亮时他回到了庞卓武家门前。大门紧紧地关着,周鼎勋拼命地拍门。很久,门开了一条缝,庞卓武露出了半边脸。 见到满脸是血的周鼎勋,庞卓武责骂道:“你这个小畜生,不好好当学徒,又去惹事打架。你这么不听话就不要回到我的家!” 周鼎勋狠狠地瞪着着庞卓武:“让我进去,我要见娘。” 如今的周鼎勋已经不是当年那个身材瘦小的小男孩,如今的他已经是个小伙子了,他身材魁梧,目光如炬,加上一脸的血迹,让庞卓武不由倒吸一口冷气。 这时,里面传来了李淑媛的声音:“卓武,是不是我儿子鼎勋回来了?” 庞卓武不情愿地打开大门。 周鼎勋一眼看见站在堂屋门口的母亲,“娘!”周鼎勋不顾一切地跑过去,扑到母亲怀里。 见到满身是血的儿子,李淑媛的泪水止不住地往下流:“我的儿啊,是谁把你打成这个样子,造孽啊!” “是少东家拿秤砣打的。娘你莫哭,我也用秤杆抽了他,他被我打跑了。” 庞卓武对李淑媛说:“屋里的,你只知道哭,还不回去给鼎勋包扎一下,伤口沾了雨水会要命的。” 庞卓武当过兵,有经验。他用盐水给周鼎勋洗了伤口,用盐水浸过的棉花压在伤口上,再用布条包扎伤口。 周鼎勋换上母亲找来旧衣服,又吃了些热饭菜,便到床上躺下了。他睡不着,泪水顺着眼角淌到枕头上,枕头被打湿了一大片。自从当了学徒,没有人关心他,爱护他,他实际上连周源泰家的畜牲都不如,受了多少骂,挨了多少打,他已经记不清楚了。回到家,母亲为他伤心,继父给他包扎伤口,有干净的衣服穿,有热饭热菜吃,有这么舒服的床睡觉,周鼎勋感到了从来没有过的幸福。 不久,庞卓武安排周鼎勋到自己任董事长的“靳江中学”做庶务。 ****** 周太暄高中毕业后,本想考大学,因为没钱,他只好返回夏家湾。这段日子,周太暄除了练武就是读《资本论》,《资本论》是李仁给他的。他每日闭门研读,大约用了一个月,读完了《资本论》上卷。 庞卓武对周太暄非常不满,他找到李淑媛:“屋里的,你那个宝贝儿子整日把自己关在屋子里,无所事事,将来怎么得了啊!” 李淑媛瞪了庞卓武一眼:“这孩子每日把自己关在屋里是在用功哩,他在看一本厚厚的书。” 庞卓武哼了一声:“你晓得他读的什么书?《资本论》,那是共产党的书,太暄危险哩!” 李淑媛赌气地说:“太暄他爸爸就是共产党,共产党为穷苦人谋幸福,有什么不好?!” 庞卓武生气了:“你这个老婆子跟了我这么多年还念着周古稀那个死鬼,我跟你讲,太暄这样搞下去,早晚同周古稀一个下场。” 庞卓武这句话刺痛了李淑媛的心,眼泪从她脸上扑簌簌落下来。 见李淑媛真伤心了,庞卓武也有些心软:“老婆子,你哭什么,我也是替你操心,周太暄也不小了,总是读书也不是长远之计,我看不如让他到‘靳江中学’去教书。” 李淑媛破涕为笑:“你是靳江中学的董事长,太暄又有学问,他去当教书先生几多好啊!你这背时鬼,有这样的好主意怎么不早说,我也正为孩子的前途担心哩。” 庞卓武苦笑道:“你那个儿子心高气傲,对我这个继父一直心怀不满,我怕是请不动你那个宝贝儿子啊!” 李淑媛颇为自信地说:“让我去跟他说,这孩子听我的话。”说完她迫不及待地走出屋,来到儿子门前。 听到母亲的声音,周太暄打开房门,扶母亲在藤椅上坐下来:“娘,有事?” “太暄,娘有件事要跟你说。” 周太暄给母亲倒了杯水:“娘,您喝水。” 李淑媛喝了口水,把杯子放到桌上:“太暄,刚才你庞叔叔说‘靳江中学’缺教国文的先生,他想介绍你去教书。”李淑媛望着儿子,她那慈爱的目光带着几分希望和焦虑,她担心这个倔强的儿子会拒绝继父的好意。 周太暄低头不语,对于继父庞卓武,他现在的心情是复杂的,本能的反感依旧很强烈,但也掺杂了些感激。这十几年来庞卓武明里暗里给了他不少帮助,送他去长沙读小学,接济他学费生活费,特别是开‘湘云武馆’,庞卓武把大片竹林毁了让他们练武,还把庞氏祠堂借给他用。据说那次和三青团的械斗,也是庞卓武上下做了工作,当局才没有追究。再说,教书一直是自己的梦想,能有这个机会也确实不易,想到这里,周太暄对母亲说:“娘,谢谢您老人家,我同意去‘靳江中学’教书。” 李淑媛脸上露出笑容,她摸着儿子的头欣慰地说:“没想到我的儿子也当上了教书先生啦,你爸爸如果在天有灵,不知道要多高兴啊!太暄,我的好孩子,我这就跟你庞叔叔说去。”李淑媛站起身,颠着小脚快步走了出去。 周太暄正准备到‘靳江中学’,李仁来了。 见到李仁,周太暄十分高兴,他差不多有一年多没有李仁的消息了。李仁变了很多,原本白皙的脸被太阳晒得黑红,柔和的轮廓也现出棱角,比原来显得更加坚毅深邃。 “老李,是不是有新的任务?”周太暄期盼地问。 “太暄,我要走了。我走后你去如意亭‘思三学校’找彭左夫,他是老党员,今后你一切听他安排。” “彭左夫?我爸爸当年闹农会时有一个叫彭左夫的同志,他还是我的启蒙老师呢,后来国民党抓他,他跑掉了。” “很可能是他。” “你要去哪里?我们今后如何联系?” “我有重要任务,今后我们不再联系了,你唯一的联系人就是彭左夫。” 李仁连杯水都没喝就匆匆离去,从此,这个在周太暄生命里如此重要的人物,就这样,像一阵风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几日后,周太暄来到‘思三学校’。 ‘思三学校’位于狮子山脉如意亭的一个小山坳,是一个青砖青瓦的大院子。院子背靠青山,山上竹林密布,鸟语花香;院前有一汪水塘,使学校显得特别灵秀。 周太暄走进院子,打更人告诉他彭左夫住在后面的宿舍。这个院子有三进,第一进中央立有孔子塑像,塑像周围种着竹子,东西北三面各有四间教室,第二进与第一进相同,第三进是师生宿舍。周太暄在西北角的那间宿舍找到彭左夫。 “彭老师!”一见到彭左夫,周太暄飞快地走过去,他紧紧地握住彭老师的手。 彭左夫一双热情的眼睛上下打量着周太暄,“长这么大了,我离开的时候你才这么高。”他一边说一边用手比量着。 周太暄望着彭左夫,他在记忆里搜寻老师当年的样子,十年过去了,当年老师比现在胖一些,目光也是这么热情。 彭左夫拉着周太暄的手走进屋,让他在八仙桌旁的木椅上坐下,转身去沏茶。周太暄环顾四周,房子有一个厅,厅的东西两边各有一间卧室。 彭左夫把茶杯放在桌子上,然后在八仙桌另一边坐下。周太暄走了很远的路有些口渴,他喝了几口茶。彭左夫望着他,目光里满是关爱。 “你妈妈还好吧?我们分别时你才十一二岁,我记得你有一个姐姐,还有一个弟弟,他们还好吧?”彭左夫关切地问。 “妈妈改嫁了,爸爸去世不久姐姐嫁给人家当了童养媳,我也有好多年没有她的消息,弟弟做了几年学徒,现在‘靳江中学’做庶务。” “唉!当年大革命失败,你爸爸被打得很惨,你们一家能活下来也真不容易。”彭左夫心情沉重,目光移向远方,十年前的一幕幕又浮现在他的眼前,他想起了自己的妻子和儿子,那年,他逃跑后,他的妻子和幼子被民团残杀…… 看着彭左夫那凄然的表情,周太暄猜想他一定又想起了当年的伤心事,便有意打破沉默:“老师,李仁让我找你,说今后一切听你安排。” 彭左夫从回忆中醒过来,他笑道:“对,对,我都忘了正事。你的情况他都跟我介绍过了,我这里现在缺进步教员,想让你补充进来,加强力量,你看如何?” 周太暄本想说自己已经准备去‘靳江中学’任教,又怕彭左夫误会,便爽快地答复:“行,你看我什么时候过来?” 彭左夫笑道:“当然是越快越好!” “我回去跟母亲说一下,过两天就过来。还有,我有一位好同学叫成治平,此人人品学问俱佳,尤其是数学好极了,不知这里是否需要数学老师?” “正巧,我们正在招聘数学老师,你让成治平过来试试,如果可以就留下来。还有,我从前的经历你不要跟任何人说,以后你不要叫我老师,叫我的名字,或者老彭都行。” “那我就叫你老彭吧?” “可以。”彭左夫笑了。 “老彭,我们今后的任务是什么?”急切地问。 彭左夫考虑了一下说:“我想,我们的任务一是培养一批进步学生,二是发展组织。目前学校有三名党员,我,你,还有唐秋珍,她是唐义忠的妹妹。唐义忠不知道你还有印象没有,当年和你爸爸闹农会时就有他一个,他是骨干,连毛先生都夸他是个难得的人才。大革命失败后,唐义忠先是逃到南京,后来又去了西安,唐秋珍和她母亲一直跟着唐义忠。不久前,唐义忠在西安被国民党逮捕,唐秋珍带着母亲逃了回来,她打听到我在这里,就找了过来。” 彭左夫喝了口水接着说:“这里还有一个骨干分子,他叫庞天柱,此人年长你一旬,很有才干,很有魄力。他当过小学教员、小职员,还当过清溪乡公所民政干事。他因不满乡长的贪污行为愤然辞职,1939年和我一道办了这所高级小学,他任董事长。他这个人豪爽得很,我跟他说了你的情况,他高兴得不得了,连连说快把你请来。不过,我没有对他说你是党员。” “为什么?” “因为他还不是党员,党组织目前严格保密。” “那您刚才还说我们的任务之一是发展组织。” “组织是要发展,但要极其慎重。发展组织的原则是成熟一个发展一个,我们要吸取大革命失败的教训。” 说到这里,彭左夫深深地叹了口气:“大革命失败后我们的损失太大了!目前发展组织不以共产党的名义,我和庞天柱搞了一个‘1126读书小组’,简称‘1126’。这个小组成员除了庞天柱、唐秋珍、我,还有两个学生,一个叫肖强,另一个叫庞诚,他们两个都很优秀。现在你来了,也算你一个。” 周太暄点点头,他好奇地问:“读书小组为什么用数字做名字?” “因为毛先生的生日是旧历11月26日,庞天柱对毛先生非常崇拜,是他给小组取名‘1126’,他说这个名字既有意义,又不易暴露,我觉得也不错。” 两天后,周太暄和成治平如期来到“思三学校”,周太暄教国文,成治平教数学。 不久,陈雅雯闻讯赶来,成为周太暄的学生;经周太暄推荐,周鼎勋也来到“思三学校”,仍做庶务。 在一次国文课上,周太暄出了这样一个作文题目,《人为什么不平等?》 这个题目引起了同学们的热烈讨论。大多数学生认为世间的所有生命都是不平等的,虎豹豺狼牛羊猪狗都是弱肉强食。人也一样,有些人天生体质强壮,有些人天生就弱小;有些人天生聪明,有些人天生愚笨;有些人出生于富裕人家,家里有钱有势,要风有风要雨得雨;有些人出身贫寒食不果腹,生出来就是受苦的命。 陈雅雯不同意大家的看法,她站了起来,她激动地说:“我认为人类社会和动物的世界是不同的。说到人的体力差别,自人类发明了机器,用机器替代了人力的繁重劳动后,体力上的差别对人能力的影响越来越小;说到智慧的差别,我认为人们智力的差别恰好给世界提供了多样发展的可能,人们的智慧是多样的,一些人具有理性思维的才华,而另一些人则可能在感性思维方面有突出表现,无论你拥有理性思维才华,还是感性思维才华,或者其他什么才华,在一个好的社会里,每个人都可以在自己擅长的领域为社会做出一份贡献,取得自己相应的报酬。所以,我认为,造成人类不平等的根本原因不是先天因素,人类不平的根本原因是社会的不平等!在我看来,如今的中华民国并不是每个国民的国家,而是官僚、买办、资本家、军阀、地主、恶霸的国家,只有改造这个旧的社会,建立一个人人平等的新社会,人与人的关系才能平等。” 听了陈雅雯的发言,一些同学为她拍手叫好,因为她说出了自己想说的话;而另一些同学认为陈雅雯太偏激,不能把一切都归结于社会制度。这样,持不同观点的同学在课堂上争吵起来,吵来吵去也分不出胜负,最后,同学们的目光转向了周太暄,他们希望听听老师怎么看。 周太暄说:“不平等的先天原因是显然的,也是人力无法改变的,而社会是可以改造的。一个好的社会不应该加大先天的不平等,它应该通过帮助弱小者,尽量缩小社会不平等。我们看问题,解决问题,关键是抓主要问题,主要问题解决了,整个问题的解决就变得容易了。对于今天的中国来说,抗日是主要问题,其他都是次要问题;抗日胜利以后什么是主要问题呢?我看解决不平等的社会就会变为我们这个民族的主要问题。我今天出这个题目,就是希望同学们的目光能放得远一些,为建立一个新的中国做准备。” 下课后,同学们陆续离开了教室,陈雅雯留了下来。自从周太暄离开了父亲的私塾后,陈雅雯就一直打听周太暄的消息。其间,很多人到她家提亲,都被她拒绝了。陈先生和陈师母知道女儿心里一直装着周太暄,也就不勉强她。听人说周太暄到了“思三学校”,那是一个进步自由的学校,她立刻找父母央求去“思三学校”读书,父母知道她的心思,便同意了她的请求。 周太暄正在备课本上写着什么。 陈雅雯望着他,他一边写,一边沉思,眉头微蹙,习惯地抿着嘴,目光深沉而坚毅。这副神情陈雅雯是多么熟悉啊!当年就是这副神情让她着迷,她喜欢周太暄陷入沉思的样子,他的目光那么深邃,她很想通过那道深邃的目光走进他的心灵,和他共享心灵世界。陈雅雯觉得周太暄就像一团火,让这寒冷的世界变得温暖,让黑夜中摸索的人看到了希望。 这时,周太暄刚好完成了手里的工作,他抬头看见陈雅雯正望着他发呆,便微笑着问:“雅文,你在想什么?” “没想什么。”陈雅雯莞尔一笑。 陈雅雯的笑容让周太暄的心一动。陈雅雯如今已经十八岁了,她剪齐肩短发,额前的头发用发卡别在头顶,露出饱满的前额。她身着藏蓝色洋布旗袍,旗袍勾勒出她迷人的曲线,她身上散发出诱人的青春气息。 周太暄看着陈雅雯,他心跳在加快,嘴里却不知怎么冒出了这样的话:“雅文,你刚才的发言很好,触及了社会问题。真没想到四年不见,你的进步这样快!” 陈雅雯双颊浮起两片红晕,她低下头说:“我就是感到这个社会不合理,把人分成三六九等,我们女人在最底层,那些有钱有势的人横行霸道,我看不到出路在哪里。” 周太暄点点头:“不要失望。今天的中国是一个强权的社会,除了土豪劣绅、资本家、贪官污吏、兵匪,还有日本帝国主义,我们这个民族灾难深重,我们每一个人在这个民族危亡关头都要奋起斗争。关键是我们走什么路,今天的国民**放弃了劳苦大众,依靠官僚机器、军队和豪强,这样的**离开了人民,怎么能够战胜日本帝国主义?即使日本战败,这样的**也不能带领人民实现自由平等。” 陈雅雯凝视着周太暄,目光里透着希望:“那么,希望在哪里?” 周太暄的目光移到了远方,他思考了片刻,回头注视着陈雅雯问:“你听说过中国共产党么?” 陈雅雯眼睛一亮:“听说过。太暄,你是共产党吧?” 周太暄没有回答,他从包里取出一本小册子递给陈雅雯:“拿去看看,不能让任何人知道,这是共产党领袖毛**写的《新民主主义论》,它回答了你的问题,中国最终要建立像苏俄那样的工农苏维埃政权,实现人民民主。” 陈雅雯兴奋地接过小册子,激动地说:“放心吧,我一定认真地读,也一定追随你指引的路。” 周太暄高兴地点点头:“天不早了,回去吧,千万注意保护好这本书。” 第十八章姐姐潜伏薛官邸妹妹担任市长秘书 回到长沙,陶杏生立刻去找刘寿祺。此时刘寿祺的公开身份是省教育厅民众训练指导处干事。刘寿祺时年已近四十,但其身材高挑挺拔,西装革履,头发铮亮,温文尔雅,看起来也就三十出头的模样。 刘寿祺详细询问了陶蒲生走后发生的事情,陶杏生一一做了汇报。她特别提到郑敏那天晚上的奇怪表现,“刘老师,那天我差点就告诉郑敏姐姐已经逃走,突然想起姐姐临走时嘱咐,我才对郑敏才提高了警惕。” 刘寿祺点头称赞:“你做的很好,你们姐妹俩都是好材料,天真,机警,还有一股无知无畏的劲。” 陶杏生问刘寿祺:“我姐姐怎么样了?她现在哪里?” “放心吧,她现在很安全,组织安排她到第九战区司令长官薛岳将军家里做家庭教师。记住,千万不要跟任何人说!” 听说姐姐已经安全,陶杏生一直悬着的心放下了。 “我下一步该做些什么?” “日寇随时可能再次进犯长沙城,薛岳将军是第九战区的最高指挥官,以后组织上与陶蒲生的联系就由你来负责。” “好啊,我什么时候去见姐姐?” 刘寿祺嘱咐:“现在是非常时期,薛岳家里有很多军统局特务,你姐姐必然在他们的监视之下,所以你的行动必须非常小心!” 陶杏生点头道:“没问题,刘老师。” 望着身上落满补丁的陶杏生,刘寿祺说:“我介绍你去河西推子山小学教书,你能歌善舞,就去教‘唱游’吧。” “太好了!”陶杏生脸上露出久违了的笑容。 刘寿祺给陶杏生写了个条子,“明天你就去推子山小学找马校长,把这个条子给他。” 辞别刘寿祺,陶杏生望着蓝天,欢乐地哼唱起歌来。这大半年来,吃饭穿衣是陶杏生每天面对的最大问题,她不仅好久没有吃过一顿饱饭,身上穿的衣服也是捡同学们扔下来的破旧衣服,生活的沉重压得不满十八岁的她气都喘不过气来。有了工作,意味着可以生活下去了,她从心里感谢刘寿祺,感谢组织。 第一个月拿到工资,陶杏生把全部工资都交给了母亲。现在家里的开销就靠母亲帮人家洗衣服挣的那一点钱,一家人勉强能吃口饭。 母亲拿着小女儿的钱,高兴得流下了热泪,她喃喃地嘀咕着:“我的杏儿挣钱了,我的杏儿挣到钱了,要是你哥哥活着该有多好啊!” 陶杏生一直想知道哥哥是怎么死的,怕妈妈伤心,她一直都不敢开口问,听妈妈提到哥哥,她随口问道:“妈妈,哥哥是怎么死的?” “唉!”张谦蓉叹了口气,“你爸爸把你哥哥送去竹器店当学徒,当时我就不肯,我晓得你哥哥吃不了那个苦;你爸爸说咱们家家境越来越不好,又兵荒马乱的,男孩子不学点谋生的手艺将来怎么活呀,他硬是把你哥哥送到竹器店当了学徒。你哥哥小的时候咱们家旅馆的生意好,他又是陶家的长子,唯一的男孩,长得又招人喜欢,你爸爸总是宠着他,他是宠着惯着长大的,哪里受得了当学徒的苦。你走后不久,你哥哥回来了。我和你爸爸问他怎么回来了?是不是受了什么委屈呀?问他什么都不回答。他完全变了,才不到一年,他完全变成了另一个人。他低着头,也不敢正眼看人。吃饭的时候,他端着饭碗缩在一边吃光饭。我给他夹菜,他慌忙站起来,低着头对我说“谢谢母亲大人”,他端着饭碗的手哆哆嗦嗦,一看就知道他平日里被人家欺负怕了。看他那个样子,我和你爸爸哪里吃得下饭呀。你爸爸不忍心看他那个样子,又不敢说什么,他叹了一口气就起身离开了饭桌。你爸爸离开饭桌后,你哥哥流了泪,他把饭碗小心地放到桌上,站起身,朝我鞠了一躬,就走了出去。我知道你哥哥的脾气,越是劝他脾气越大。我以为他出去走走,消消气,就会好一些。可没想到,他这一去就再也没有回来。第二天,人家在湘江下游发现了你哥哥的尸体。我那苦命的孩子呀,他投江自杀了!”说到这里,张谦蓉嚎啕大哭;陶杏生抱住母亲,也跟着哭起来…… 不久,刘寿祺到家里找陶杏生。 张谦蓉对刘寿祺有一种天然的敌意,她看见这个和她年纪差不多的男人就不喜欢,当年要不是这个人,以女儿的学习成绩,是不会进那个什么职业学校,女儿在他那里硬是耽误了几年青春。他身为老师,一个快五十的男人,整天围着她两个女儿转,到底安的是什么心?她挡在门口没好气地问:“你又来做什么?” 刘寿祺满脸带笑地问:“你老人家身体好呀?杏生在家么?” 张谦蓉瞪了他一眼,“你找她做什么?” 刘寿祺并不脑,他依旧笑着说:“我想让她给蒲生带点东西去。” 一听是为了大女儿的事,张谦蓉侧过身子让刘寿祺进去了。 见到陶杏生,刘寿祺先简单问了她教书的情况,然后说:“明天你去见你姐姐,无论她交给你什么你都不要动,你要原封不动地把东西交给我。” “刘老师,姐姐的东西里有情报?”陶杏生笑着问。 刘寿祺严肃地说:“陶杏生,不该问的你不要问,记住,从你姐姐那里出来后,你要立即将东西交给我,不论是什么东西!” 望着刘寿祺那副严肃的样子,陶杏生顽皮地做了个鬼脸。 第二天,陶杏生前往薛岳官邸。 薛官邸是一座红砖瓦顶的二层大楼。离大楼几十米远,陶杏生就被一对手持***的卫兵拦住,“喂!到哪里去?” 陶杏生回答:“我找姐姐陶蒲生。” 卫兵呵斥道:“走开,到别处去找,这里是军事禁区。” 陶杏生指着官邸:“我姐姐就在这里面。” 卫兵上下打量着陶杏生,她旗袍上有很多补丁,布鞋也破了,卫兵眼睛一瞪:“臭要饭花子,快滚!” 陶杏生大声嚷道:“我姐姐就在这里,她是薛将军的家庭教师。” 听到叫喊声,一个青年军官走过来,他端详着陶杏生问:“你姐姐叫什么名字?” 陶杏生扬起头说:“她叫陶蒲生,在薛将军家做家庭教师。” 青年军官笑了,“陶蒲生?我认得她。你跟我来吧。” 陶杏生跟着那军官走进了薛官邸。官邸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卫兵们头戴钢盔,手握美式***,他们警惕的目光一直盯着陶杏生。 那军官把陶杏生带到后院的一间平房前,他轻轻地敲敲门:“陶老师,有人来看你了。” 门开了,陶蒲生出现在门前,看到妹妹,她张开双臂:“杏妹,你怎么来了!” “姐姐!”陶杏生扑过去,紧紧地和姐姐拥抱在一起,眼里流下幸福的热泪。 陶蒲生用手轻轻地擦去妹妹脸上的眼泪:“杏妹,别哭,都是大姑娘了。怎么样,家里还好吗?” “姐姐,你知道吗?哥哥死了,爸爸也傻了,家里现在就靠妈妈支撑着。我现在河西推子山小学教书,上个月我发了工资,全都交给了妈妈,妈妈可高兴啦。” “哥哥和爸爸的情况我知道,好妹妹,辛苦你了!”说着,陶蒲生从怀里掏出钱递给妹妹,“钱不多,你拿回去给母亲,让她老人家不要那么辛苦,告诉她我在这里很好,过些日子,我一定回去看她。” 停了一会儿,陶蒲生问:“见过刘老师吗?” “见过,我去教书就是刘老师推荐的。刘老师现在穿西装打领带,看上去比几年前还年轻。” 陶蒲生脸上露出幸福的笑容,她上下打量着妹妹,看着妹妹身上的旧旗袍,她心疼地说:“妹妹,都当老师了,也要穿得体面点。” 陶杏生满不在乎地一笑:“穿的好坏没关系,只要不饿肚子就好。” 陶蒲生瞥了一眼在旁边的监督的军官,对妹妹说:“你等一会儿,我有几件旧衣服,你拿回去穿。” 很快,陶蒲生从屋里出来,手里拿着一件白色短褂和一件旗袍,她把衣服在妹妹身上比了比,高兴地说:“挺合适。” 她们姐妹又随便聊了几句,陶蒲生便让妹妹回去。临走前,陶蒲生对军官说:“薛副官,谢谢你。” 薛副官笑着回答:“能为漂亮的陶小姐效劳,鄙人三生有幸。” 陶蒲生嫣然一笑,拉着妹妹的手,一直送到官邸门口。 从薛官邸出来,陶杏生直接来到刘寿祺住处,把短褂和旗袍交给他。 刘寿祺拿着衣服到内室待了很久才出来,他把两件衣服还给陶杏生:“衣服你拿去穿吧。” 陶杏生有些奇怪:“刘老师,怎么,不用了?” “用过了。不过长沙你不能待了,过一段我介绍你去其他地方。” 陶杏生大吃一惊:“什么,又要走?为什么?” “这里马上要打大仗了!日本人很快就会进攻长沙。” 1941年第二次长沙保卫战前,陶杏生经刘寿祺介绍,来到耒阳城关镇小学教书。 1942年春,刘寿祺也来到耒阳,他除了教育厅的工作,还兼任国民党耒阳“抗日干部训练团”教官,培训敌后抗日干部。通过他介绍,陶杏生进入“抗日干部训练团”。 “抗日干部训练团”属于抗日军事序列,学生穿军服。在这里,除了学习情报收集、统计,还要接受严格的军事训练,包括枪械使用和格斗基础等课程。陶杏生在“干训团”学习了半年,手枪射击、统计基础两门成绩优秀。 一天,刘寿祺把陶杏生叫到操场。陶杏生跑到刘寿祺面前特地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报告刘教官,学生陶杏生向你报到。” 刘寿祺还礼。看到陶杏生英姿飒爽的样子,他赞叹道:“好英俊的抗日女战士!” 陶杏生表情严肃地问:“请问刘教官,叫学生来有什么训示?” 刘寿祺笑道:“杏生,别那么认真,我们随便聊聊。” 见刘寿祺笑了,陶杏生也随便起来:“刘教官,别的同学都分配了工作,为什么我还待在这里?” “别急,你工作有着落了。” “真的?”陶杏生高兴地跳了起来,“准备派我到什么地方?” “长沙市**。” “市**?做什么?” “做市长秘书。” “啊!做市长秘书?”陶杏生眨着眼睛,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对,做市长许梦伦的秘书。” 陶杏生撅着嘴不高兴地说:“我不去,我要去部队,去前线。” “这是组织的决定,你是共产党员,应该服从组织安排。” “干训团还有其他党员,为什么偏要我去?” “哈哈,那可要问你自己了。”刘寿祺大笑。 “问我?”陶杏生一脸疑惑。 “对呀,市长大人点名要你。” 陶杏生更糊涂了:“我都不认识他。” “可他认识你呀!还记得吧,几天前你们射击考试时,有一个穿中山装的中年人。” 陶杏生想起来了,那天是有一个人,穿中山装,戴礼帽,手里还拎着一根文明棍,好多人前呼后拥地跟着。 “那个老头就是市长?” “什么老头,和我年龄差不多,还不到五十岁。” 在陶杏生心里嘀咕,你刘寿祺也算老头了。既然是组织的安排,陶杏生只好说:“我服从组织安排。” 刘寿祺笑了:“这还差不多。走,到外面一起吃顿饭吧。” 走进一家小饭馆,他们在一个没人的角落坐下。刘寿祺点了一荤一素两个菜。陶杏生笑了,认识刘寿祺这么久,他还是第一次请客。 刘寿祺从陶杏生的表情读出她心里在想什么,他解释道:“杏生,我不是小气,吃饭第一要讲究营养,第二不要浪费。每餐荤素都要有,但不要多吃,多吃对身体很有害。” 刘寿祺的这套养生之道陶杏生根本理解不了,这些年她只知道吃跑肚子是最重要的,什么不要多吃,她现在最大的梦想是能饱饱地吃一餐肥肉。 饭菜很快上来了,刘寿祺边吃边说:“你去当市长秘书是省工委同意的。你的任务主要是收集与政治、经济、军事有关的情报。抗日战争进入了关键时期,省委非常重视国民**和军队的动向,有关这方面的情报要及时向我汇报。另外,一些针对我们党地下组织的情报也很重要,要善于从蛛丝马迹发现问题……” 不久,陶杏生去长沙市**报到,被分配在秘书科,做许市长的秘书。 秘书科办公室在市长办公室对面,科长叫马杰,四十岁左右,中等个子,一身灰色中山装。 一天闲聊,陶杏生问马杰:“科长,许市长怎么选了我?” 马杰一笑:“那天我陪许市长去干训团,他先翻看了学生的毕业考卷,你清秀隽永的楷书吸引了他;然后观看手枪射击考试,你的枪法让市长赞不绝口。他当场说让你来当他的秘书。” “这么简单?” “对,就这么简单,”他瞥了一眼陶杏生,脸上露出一丝神秘的笑容,“当然了,你陶秘书的美貌也是一个重要的原因。” 陶杏生脸红了,她把头转向窗外。 陶杏生每天的工作主要是抄抄写写,还做一些统计报表。一日,陶杏生收到一封来自第九战区司令部的文件,文件中提到有两个军要从九战区调出支援南部战区,让市**筹人筹粮。陶杏生认为这件事情很重要,下班后向刘寿祺做了汇报。 陶杏生初来时,有工作才去许梦伦办公室,工作完就回秘书科。最近,许梦伦格外热情,经常留陶杏生闲聊。他给她讲他早年投身辛亥革命、参加北伐的故事,他还让陶杏生讲她的故事,陶杏生只好讲一些童年的趣事,许梦伦听得津津有味。 一天上午,许梦伦请陶杏生过去做会议记录。参加这次会议的有市党部书记长、警察局长等人。 党部书记长说:“目前**活动猖獗,任其发展,可能出现大面积赤化的问题,必须组织力量对**进行清剿。” 许梦伦说:“这个问题要慎重,目前是国共合作抗战时期,对**分子的清剿要秘密进行,工作的重点是**的首要分子,对于那些思想糊涂的亲共分子,要促使他们反省,重新做人。” 警察局长说:“我们已经摸清**省工委书记胡里的行踪,可以考虑秘密逮捕胡里,如果胡里招供,我们可以挖出**潜伏组织,胡里不招供,**地下组织群龙无首,也掀不起什么大浪。” 午休时,陶杏生借口出去吃饭,溜出市**,来到刘寿祺的新住处,这是他为方便与陶杏生联络特地租的。 看陶杏生气喘吁吁的样子,刘寿祺知道一定有重要情报,他把陶杏生带到里间。 “发生了什么情况?” “胡里同志已经暴露了。”陶杏生把上午开会的情况简单做了汇报。 刘寿祺神情异常严峻,“这个情况很重要。你立刻回去,以后这里不要再来了,会有人与你联系。” 陶杏生走后,刘寿祺迅速将重要东西放进皮箱,锁上房门,匆匆离去。 过了些日子,陶蒲生敲响了陶杏生宿舍的房门。陶杏生开门见到姐姐,她高兴地扑过去,姐妹俩抱在一起。 “姐姐,你总算来了,我早就想去看你,刘寿祺老师就是不让。” “刘老师已经去了重庆中央大学,任中央大学秘书长的秘书。他实际是中央大学地下党的负责人,党派我报考中央大学,去协助他工作。” “太好了!姐姐,我和你一起去。” 陶蒲生摸着妹妹的头:“我也很想你一起去,胡里同志不同意,他说你目前的岗位非常重要。” 陶杏生吃惊地望着姐姐:“你也认识胡里?” 陶蒲生点点头:“他一直是我和刘老师的领导。今后有情况你直接向他汇报,我现在就带你去见胡里。” 陶杏生跟着姐姐从宿舍出来,走大街穿小巷,最后来到太润里。太润里是商业街,路两旁都是店铺,街上有很多小贩在吆喝着。陶蒲生仿佛被这里的热闹吸引,带着妹妹开心地逛着商铺。 从一家商铺出来,遇到一个中年货郎,货郎挑着担子,担子两头挂着货郎柜。 “哎,有镜子吗?”陶蒲生问货郎。 “有,”货郎放下担子笑着打开抽屉,“小姐,看看你喜欢什么样的。” 抽屉里摆着各种各样的小镜子,陶蒲生对妹妹说:“杏妹,挑一个喜欢的,算姐姐送你的礼物。” 陶杏生认真地挑着镜子,陶蒲生悄悄对她说:“这个货郎就是胡里。” 陶杏生吃惊地看了一眼货郎,货郎对她点头微笑。 陶杏生没想到省地下工委书记竟是个货郎,她手里拿小镜子傻傻地望着胡里。陶蒲生拿出钱付给胡里:“这个镜子我要了。”说罢,拉着妹妹离去。 胡里在身后喊:“哎,小姐,找钱!” 陶蒲生挥挥手:“你留着吧。”说着,姐妹俩消失在人群中。 第十九章周太喧策划革命许市长垂涎陶秘书 周太暄来“思三学校”已经一年多了,这一年,周太暄充分表现出他卓越的领导才能,他足智多谋,做事果断,总是充满热情,好像有使不完的精力,大家都佩服他,喜欢他,他已经成为“1126”的核心。, 在一次“1126”’的读书会上,周太暄说:“常言说秀才造反十年不成,为什么?原因就是秀才光说不做。我看我们要行动起来,我们要搞武装,搞经济,我们要建立根据地。” 庞天柱说:“太暄说得好,我们必须有自己的武装,这样才有力量,才能成大事。我家里藏了四十几条枪,用这四十几条枪先把我们的人武装起来,然后去打乡公所。乡公所这些家伙个个贪生怕死,我看打下几个乡公所,搞他二三百条枪是不成问题的。” 周太暄说:“好,我们分分工,搞武装这件事就交给庞天柱、肖强、庞诚、周鼎勋。” 彭左夫笑道:“你们年轻人搞武装,我来搞经济,我准备在后山上开荒造田,种果树,种西瓜。” 周太暄笑道:“左夫同志,你热情可嘉,但种瓜果是技术活,你一个教书先生恐怕不行哩。” “我虽然没种过瓜果,但以前在江西见过,那个西瓜有这么大,好卖的不得了。”彭左夫一边讲一边用手比量,把西瓜比划得有一米来长。 肖强笑道:“左夫老师,你说的不是西瓜,可能是大冬瓜吧。” 众人哄堂大笑。 彭左夫捋着白胡子笑道:“真的哩,真的哩,真的有那么大哩!” 周太暄批评肖强:“不许这么对彭老师讲话!他是一片赤诚,想为革命出一份力量,你要好好向彭老师学才是习。” 肖强做了个鬼脸,低下头哧哧直笑。 陈雅雯替肖强解释:“肖强是开玩笑,他平时对彭老师崇拜的不得了。” 周太暄瞪了肖强一眼,扭过头对成治平说:“治平,你家里有几千亩田地,你回去和你爸爸哥哥商量一下,可不可以把田产卖了,我们把学校扩大,多招些学生,扩大力量,还可以多买些枪支弹药。” 成治平支支吾吾:“好倒是好,就怕我爸爸哥哥不同意。” 周太暄说:“你要跟你爸爸哥哥讲清楚,中国的未来必然要搞公有制,搞按劳分配。到那时,不管你爸爸哥哥愿不愿意,财产也是要充公的。如果现在贡献出来,等革命胜利了,苏维埃**会记得你爸爸哥哥为革命做的贡献,将来爸爸哥哥就是革命的功臣,否则,他们必然成为革命的对象。” 大家的目光都看着成治平,成治平低下头说:“我回去跟爸爸哥哥谈谈,就怕他们一下子接受不了。” 周太暄鼓励他:“你先去谈谈,还没有尝试怎么就知道不行呢?等你谈完,我抽空去见见他们,从他们支持你参加革命来看,他们对未来可能比你看的还清楚。” 成治平没有作声。 周太暄接着说:“唐秋珍负责宣传,做教师和学生工作,争取更多的人加入到我们的事业里来。我负责全面,陈雅雯协助我工作。” 陈雅雯拍起巴掌:“太好啦!” 唐秋珍白了一眼陈雅雯:“我看陈雅雯同学还不成熟。当前国民党对进步活动控制很紧,我们必须注意隐蔽,否则很容易像我哥哥那样被逮捕,我们要保护好这支革命力量,不要轻易暴露。还有,我不赞成搞武装,搞根据地。我们这里是国统区,处于国民党势力的包围之中,我们在这里搞根据地会重蹈当年红军的覆辙。依我看,我们应该想办法把这里的同志带到延安去。” 陈雅雯不高兴地噘着嘴说:“唐老师,我承认我还不成熟,但跟着周老师我相信自己会进步的,相信我!” 唐秋珍白了陈雅雯一眼。 周太暄说:“陈雅雯先跟着我,我会帮她的。唐秋珍提醒的好,我们在国统区,保证安全非常重要。但是,我们也不能因为安全而放弃发展组织。我看现在是一个大好的时机,日本人近在咫尺,他们随时可能南进,我们要赶快建立武装,一旦鬼子来了,我们就到山里打游击。关于去延安,我也考虑过,不过我们好不容易在这里打开了一点局面,就这么走了,我还是觉得有些可惜。人说星星之火可以燎原,我希望我们这粒革命的火种将来在南方燃起熊熊烈火!” 听了周太暄的话,唐秋珍皱起了深深的眉头。 会后,陈雅雯和周太暄走进后山,他们沿着竹林间的小路慢慢往前走着。 陈雅雯说:“太暄,我不喜欢唐秋珍老师。” 周太暄批评陈雅雯:“不要这样,唐秋珍是老革命,你要好好向她学习。” 陈雅雯噘着嘴赌气说:“我就是不喜欢她,她这个人总是阴阳怪气的,我跟她合不来。老革命就高人一等?我参加革命就是为了追求自由平等,不自由毋宁死,我可不愿看她那副朽里朽气的样子!” 周太暄乐了:“看你,倔脾气又上来了。人的个性千差万别,有不同是难免的,俗话说一母生九子九子各不同,何况我们来自不同的家庭,有着不同的成长经历。你要理解唐秋珍,她很不容易,她跟着哥哥逃难吃了不少苦,艰苦生活会让人的性格变坏的,我们要理解她。只要在革命这个大方向上一致,我们就要求同存异,革命总是人多一些好!你说对不对?” 陈雅雯深情地望了周太暄一眼:“你这个人就是会说,人家心里多少委屈,经你一说就开朗了。” 周太暄笑了,他问道:“陈老师和陈师母这一向可好?我有好久没有见到他们二老了,他们可真是好人!” 陈雅雯艾怨地看了周太暄一眼:“谢谢你还记得他们。他们都好,这些年他们可没少提起你。” 周太暄有些自责地说:“我也想他们二老,我在心中无数次想去你家拜见二老,可是……” 陈雅雯调皮地望着周太暄追问:“可是什么?怎么不说了?” 周太暄脸上露出了温情的笑容,他望着陈雅雯,内心涌上一股冲动,他想把陈雅雯抱在怀里,他想亲吻她那如花蕾般绽放的红红的嘴唇;陈雅雯望着周太暄,她从他的眼睛里读出了他对自己的爱意,她感觉他的目光就像春天的阳光,让她融化,让她绽放,她双眼微闭,双唇微张,像花蕾一样迎着阳光,期待着热烈的绽放。 “不早了,我们该回去了,庞天柱有事要跟我谈。” 陈雅雯睁开眼睛,看见周太暄正望着她,但目光中已经不见了刚才的柔情,现在的目光依然温暖,但这是兄长的温暖,同志间的温暖。陈雅雯低下头,她咬着嘴唇,闷闷不乐地往回走去。 他们二人刚走到后门口,庞天柱嚷着迎了上来:“太暄,我找了你半天,原来你们二人躲到这里来了。”说着庞天柱笑着不住地打量他们俩。陈雅雯被看得不好意思,扭头跑了进去。 周太暄笑道:“天柱兄,到我那里谈。” 庞天柱跟周太暄来到宿舍,周太暄沏了一杯茶递给他。庞天柱喝了一口茶,他看到桌子上的白瓷瓶里插着一束杜鹃花,便问:“这花是雅文妹子送给你的吧。” 周太暄点点头。 庞天柱凑近花瓶,仔细看着花瓶上的字,他读道:“养花常愿雷云住。” 周太暄笑道:“雅文就喜欢这些小资产阶级的东西。” 庞天柱笑道:“我倒是蛮喜欢。如果不是闹鬼子,国民**腐败无能,我倒希望退隐乡里,种种田,养养花草。” 周太暄说:“现在还不是修身养性的时候,等革命胜利了吧。” 庞天柱喝了一口茶,眯着眼睛看着窗外。庞天柱比周太暄大一旬,他是清溪乡的一个财主,不过他这个人乐善好施,把家里的田地租给农民,象征性地收点租子,他自己跑出来,跟着老友彭左夫当起了教书先生。 沉默了一会儿,周太暄说:“天柱兄,我有一个想法。” “什么想法。” “我想让你回清溪乡去。” “为什么?” “我听彭左夫说,你在清溪乡很有声望,并且县里的达官贵人也认识不少,我想让你回清溪乡去做上层工作,我的想法是你最好争取当上清溪乡乡长,然后派我们的人控制乡公所,这样乡公所这四五十条枪不就归我们指挥了吗!将来,等我们控制了乡公所,你把家里的枪拿出来,我们扩大队伍。等时机成熟,拉到山上去,正式成立自己的队伍。毛先生说‘枪杆子里面出政权’,到时候,我们不仅拉队伍,还要成立我们的工农苏维埃政权。” 庞天柱低头想了片刻,点头说:“嗯,这倒是个好主意。以前我在乡里干过,他们还真的提过让我当副乡长,我不稀罕那个狗官,没答应。现在看来,确实可以争取一下。” 不久,庞天柱离开了“思三学校”,回到了清溪乡。不久,他当上了清溪乡的副乡长。 一日吃过晚饭,周太暄刚从饭堂出来,便遇到了等在门口的唐秋珍。周太暄热情地和她打招呼:“唐老师,到哪去?” 唐秋珍笑着回答:“周老师,今天好热,一起到外面走走吧?” 周太暄本不想跟她出去,见唐秋珍那么热情,不去怕又惹她生气,只好说:“那好吧,去哪儿?” “就到池塘边走走。” 周太暄随唐秋珍走出校门。 夜幕渐渐降临,阵阵微风拂过,空气中有了几分凉爽。周太暄和唐秋珍默默地走着,他们都找不到话讲。 唐秋珍今晚似乎特意打扮了一下:她刚洗过的头发用一根红头绳束在脑后,比起她平时那老气横秋的发型,显得很活泼;还有,她脱下了那件一年四季穿在身上的灰布旗袍,换上了一件天蓝色对襟短袖衬衫,一条蓝色长裙,看起来比平日年轻多了,毕竟她才26岁。 周太暄问唐秋珍:“这些年你一直跟着你大哥?” “1932年国民党通缉大哥,他带妈妈和我先逃到南京。在南京,组织安排他做被捕同志的营救工作。1937年他身份暴露,带我们逃离南京到了西安。在西安,组织上安排他做国民党上层工作,后来他在西安被捕。” “西安离延安那么近,你们怎么没去延安?” “大哥与延安是单线联系,他突然被捕,我只好带母亲撤离。” 周太暄点点头:“回来好,这里也很需要你。二十年前革命的烈火先从南方燃烧席卷全国,如今当年留下的火种正在复燃,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只要我们努力奋斗,总有一天我们这里也会和延安一样燃起革命的烈火!” “太暄,你是说我们这里也会和延安一样?”唐秋珍又皱起了眉毛。 周太暄自信地点头:“不仅我们这里,我们要让革命的烈火燃遍江南,最终和北方的革命汇合,那就是中国革命胜利的一天。” “你的意思是我们这里将会成为南方的延安?”唐秋珍睁大双眼,周太暄的话让她非常吃惊。 周太暄自信地说:“中国革命是一场燎原大火,这场大火的中心在延安,但火种遍及全国各地,只有各地的火都燃烧起来,革命才能取得全面胜利……” 听着周太暄热情似火的话,唐秋珍似乎也受到了他的感染,她紧蹙的眉毛松开了,脸上也出现了少有的笑容。她觉得周太暄,这个比她小五岁的青年身上有一种少有的活力,这种活力她在她哥哥唐义忠身上见过,也在很多其他的革命者身上见过。她觉得周太暄就是天生的革命者,他本人就是一粒火种,他落在那里,那里就会燃烧。她觉得此刻她能感受到周太暄身上发出的热浪,这热浪传遍她全身,她感到一种从没有过的幸福,她不知不觉地靠近周太暄,伸出手,挽住了周太暄的胳膊。 周太暄愣住了,他看着唐秋珍,抽出了自己的胳膊,为了掩饰尴尬,他指着池塘边的石凳说:“唐老师,我们到那里坐吧。” 唐秋珍脸羞得通红,她低头说:“你去吧,我该回去了。” ****** 许市长对陶杏生越来越热情了,一天秘书钱爱玲捧着一束玫瑰花,来到陶杏生办公桌前:“小陶,这是许市长送给你的玫瑰花。” “送给我的?”陶杏生不解地望着钱爱玲。 “对呀,我的陶小姐,你要走桃花运了!”钱爱玲一脸坏笑。 陶杏生生气了:“你喜欢,拿走好了,我才不喜欢什么桃花运。” 见陶杏生生气了,钱爱玲央求道:“快收下吧,我的陶大小姐!你要是不收,许市长生气起来,我肯定没好日子过了。” 陶杏生低下头没吭声,钱爱玲把花放到桌子上悄悄走开了。 在**的这些日子,陶杏生听了不少传闻,说许市长****,他在乡下有一房原配,后来到桂林做市长娶了二房,转到杭州做市长娶了三房,估计他升任长沙市市长又会娶四房。陶杏生没想到他会看上自己,一个比自己大差不多三十岁的老男人,整天道貌岸然,竟会这么不要脸。 陶杏生想起姐姐临走时的话,“遇到重要问题,你可以去找胡里同志汇报。” 想到这里,陶杏生走到马科长面前:“马科长,我有些不舒服,想出去走走。” 一直在观察陶杏生情绪的马科长满脸堆笑说:“好的,好的,出去走走,有些事情想开了海阔天空。” 陶杏生没理他,扭头走出去。她真想一走了之,回到母亲身边,一家人哪怕吃糠咽菜也不受人欺负。一想到母亲,陶杏生的泪水就止不住地往下流,母亲踮着小脚给富人倒马桶,在寒冷的江水中给富人洗衣服,这些镜头像刀子一样割着陶杏生的心。不知不觉陶杏生已经来到太润里,她在人群中走着,始终没有看到货郎,陶杏生失望了,掉头往回走。 “小姐,买把梳子吧,新到的桃木梳子。” 陶杏生一回头,发现胡里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她接过胡里递来的梳子,在头上试了试。 胡里低声说:“跟着我。” 胡里挑着担子走出太润里。陶杏生一直远远地跟着,来到一片居民,胡里闪进了一户人家。陶杏生跟过去,里面出来个妇人,她打量一下陶杏生说:“是陶小姐吧,请进。” 进门是个小饭厅,靠墙有一张黑漆方桌和几把木凳子。妇人让陶杏生坐,转身沏杯茶放在桌上,自我介绍说:“我是**云,胡里的爱人。” 这时胡里换了一件中式白布短褂从里屋走出来。胡里约四十六七岁,中等个儿,略瘦,浓重的眉毛下有一双炯炯有神的大眼睛,显得很干练。 他在桌子对面坐下,严肃地看着陶杏生问:“今天这么急着找我,出了什么事?”说完他眯起眼睛仔细观察着陶杏生。 陶杏生低头想了半天说:“我不干了!” “什么不干了?”胡里不动声色地问。 “我想离开市**。”陶杏生低声说。 “为什么?” 陶杏生把早上发生的事跟胡里说了。胡里听后半天没说话,**云也给丈夫端上一杯茶。胡里喝了一口茶,望着**云问:“星云,你怎么看?” **云一直站在旁边听,听胡里问,她答道:“我认为许梦伦肯定动心思了,这是关系到小陶一辈子的大事,组织一定要为小陶负责。我的意见是让小陶马上撤离,以免惹出麻烦。” 胡里认真地听着,眼睛出神地盯着手中的茶水。沉默了很久,他抬起头,目光和蔼地看着陶杏生说:“陶杏生同志,我同意你做撤离的准备。不过我考虑,许梦伦现在只是打探你的态度,还没有摊牌,你看是否可以跟他再周旋一段?” **云插言:“**,我觉得没有特殊任务,就不要让小陶在那里了,一旦市长大人乱来,小陶一姑娘家会有危险的。” 胡里望着陶杏生说:“现在确实有一个特殊任务。” “什么特殊任务?” 陶杏生问。 “你上次情报中说警察局已经掌握了我的行踪,这说明我们内部有奸细,我希望你能找到这个人。” 陶杏生想了一下说:“我倒是想起来了,那天开会,警察局长留下了一份匪情通报给许梦伦,许梦伦好像是放在他的办公桌里,不知道还在不在那里。” 胡里眼睛一亮:“太好了,你想办法找到这份通报,也许我们想找的人就在那里。” 陶杏生点点头说:“好吧,我试一试。” “谢谢你,杏生同志,你要注意保护自己,”说完,胡里转向**云,“你去把武器和照相机拿给杏生同志。” **云走进里屋,一会儿,她手里拿着巴掌大小微型相机和一把小巧的勃朗宁手枪走出来。 她把相机递给陶杏生:“知道怎么用吧?” 陶杏生看了看说:“会用,在干训团学过。” 她又把枪交到陶杏生手里:“这个也会用吧?” 胡里笑着说:“刘寿祺说小陶是神枪手,许多教官都不如她。” 陶杏生不好意思地说:“刘教官那是在夸我。”说着陶杏生把相机和手枪放进手袋,起身告辞。 胡里嘱咐陶杏生:“一定要胆大心细,遇到事情,相机决断。有情况你就到这里来找我,我不在,你可以和星云大姐说。” 第二十章周太暄奔赴赣南陶杏生逃离市府 1943年11月的一个深夜,彭左夫急匆匆地找到周太暄,向他传达了党的指示:“我党在广东的一支队伍发展很快,年底前会正式更名为‘东江纵队’,该部队急需大量青年干部。党指示,由你立即带领那些愿意参加抗日的进步青年到东江纵队去。你们先到赣洲,那里会有东江纵队的同志前来接应。” 接到任务,周太暄马上召集进步学生开会。他对学生们说:“前三次长沙保卫战取得了胜利,但日军有可能再次进犯,这里随时都可能沦陷。广东有一支抗日游击队,他们从三八年开始与日军作战,在战斗中不断发展壮大。目前这支队伍急需大量的进步青年知识分子,我准备立刻动身参加这支队伍,也欢迎同学们跟我一起奔赴抗日前线!”说完,周太暄热切地看着学生们。 学生们的热血沸腾了,当场有二十几名学生表态跟周太暄走。 接着,周太暄召集“1126”读书小组的成员开会。会议决定,周太暄带成治平、唐秋珍、陈雅雯、肖强、庞诚去广东,彭左夫和庞天柱年龄偏大,行动不便,留下来坚守“思三学校”。 考虑到母亲最近身体不好,周太暄把弟弟周鼎勋留下来,一来照顾母亲,另外他也希望弟弟能补习一下文化,他给弟弟找来全套初中教材,让他务必半年内读完,还拜托几位老师辅导弟弟功课。 行动在紧张地准备着。这天,彭左夫带来了组织的通知,为防止走漏消息,命周太暄立刻带学生出发。 周太暄马上找到陈雅雯,他说:“雅文,成治平老师回家筹集经费去了,你赶快去通知成治平老师,顺便你也回趟家,跟父母告别。我带其他同学先走,我们在南昌会合。今天是二十二号,我们到赣州的接头时间二十七号,你们务必在二十五号赶到南昌。” 陈雅雯问:“到南昌后,我到哪里找你?” “现在还不知道住在哪里,还是我们到火车站接你们,经长沙到南昌的火车就那几班。” “行,那我现在就走。”陈雅雯说着匆匆离去。 第二天,周太暄带领同学赶往长沙,然后登上由长沙开往南昌的火车。火车行驶极慢,次日天快黑了才到达南昌。 下了火车,他们在火车站附近的一个小旅社住下了。吃过晚饭,同学们结伴到街上游玩,他们第一次出远门,初到异乡的新鲜感让他们非常兴奋。周太暄觉得很疲乏,便回旅社休息去了。 第二天,周太暄把二十五名同学分为五组,轮流去火车站接人。二十四号没有接到人。周太暄觉得他们应该二十五号到,可是整整一个白天都没有接到;到了晚上,周太暄开始着急了,现在只剩下晚上十一点的最后一班火车。他亲自来到火车站,焦急地等待经由长沙开来的火车。火车终于来了,乘客陆续下车。周太暄守在出口,学生们分头寻找。旅客全都走出了火车站,同学们失望地回到周太暄身边,成治平和陈雅雯没有到。 返回旅社,周太暄心情沉重,走还是等?今天是二十五日,接头时间是二十七日半夜十二点前,按理说再等一天也来得及,不过,一旦出现什么意外,那可就误了大事了。如果不等,没有成治平的钱,这么多人一路上的花销怎么解决?再说陈雅雯和成治平找不到大家非急死不可。不行,一定要再等一天。 这时有人敲门,周太暄打开门,是唐秋珍。 “有事?”周太暄站在门前问。 “怎么,不欢迎?” “哪里,请进。”周太暄让开身子,唐秋珍走进房间。 唐秋珍在床边坐下,她笑着拍拍旁边:“太暄,你也坐。” 周太暄摇摇头,他走到窗前,双手抱在胸前,斜靠在窗边,皱着眉头望着窗外。 唐秋珍知道周太暄在为陈雅雯和成治平的迟到发愁,她责备道:“太暄,我不明白,这么重要的事情,你怎么让陈雅雯去通知成治平?” “我想让陈雅雯顺便回去跟父母告别,他父亲是我的老师,我总要对他老人家有个交代。” “太暄同志,我看你和陈雅雯的关系不仅仅是因为她爸爸是你的老师吧?要知道,干革命是要死人的,像你这样儿女情长会误事的!陈雅雯还小,又是女的,没有经过革命斗争的考验,这次行动就不应该带她,尤其不应该派她去通知成治平同志。” 周太暄一愣,他目视唐秋珍,看得出他很不高兴。 “周太暄,你为什么这样看着我?作为一个老党员,我觉得有义务提醒你。今天他们没有按时赶到,让我们白白浪费了一天时间,明天我们必须走。” “不行,我们走了,他们两个人找不到我们怎么办?”周太暄瞪着唐秋珍问。 “周太暄,你不要总是考虑他们两个人,你的责任是把这二十五名学生送到‘东江纵队’!如果耽误了这次行动,你是要负责任的!”唐秋珍的语气很严厉。 听到唐秋珍这句话,周太暄低下了头:“派陈雅雯去通知成治平也许是我错了。不过,我决定再等一天,因为我身上的钱不够,我们必须等成治平把钱拿来。” 听周太暄说身上没钱,唐秋珍的语气缓和多了:“哦,原来是这样,你怎么不早说。太暄,别把我刚才的话往心里去,我太着急啦。其实,我从心里敬佩你,信任你。今后,只要我们两个齐心协力,一定会把同学们带到东江纵队。”说着,她起身走到周太暄身边。 唐秋珍靠得很近,周太暄有些紧张,他掏出香烟,拍拍口袋没找到火柴,转身到床上翻找,在枕边找到火柴,他点上香烟,深深吸了一口。 唐秋珍的目光一直跟着周太暄,她感到周太暄是有意躲避自己,心中非常不快。 “我走了。”唐秋珍面色阴郁地往门口走去。 周太暄也没挽留,他把唐秋珍送到门口,说了声:“再见。”便关上房门。 对于唐秋珍,周太暄的感情很复杂,他敬佩唐秋珍的哥哥,也尊重唐秋珍,毕竟她和哥哥一起经受了很多考验,为革命做过贡献。但唐秋珍这个人让他很不舒服,他说不清到底是为什么。 成治平和陈雅雯第二天终于赶到,原来,是成治平筹钱出了点问题,还好,他带来的钱足够大家花上一阵子了。 二十七号大家乘上了前往赣州的火车。他们早上八点登上火车,本以为天黑前肯定能赶到赣州,没想到火车走走停停,到赣州时已经是晚上十点多了。 周太暄心急如火,他让唐秋珍带同学们原地休息,他和成治平立刻赶去接头。 接头地点在文清中路的文清旅社。夜已深,再加上人生地不熟,周太暄和成治平赶到文清旅社时已经是后半夜一点多钟了,比约定时间晚了一个钟头。 文清旅社是一栋骑楼,一楼临近街部分是行人走廊,走廊上方的二楼“骑”在一楼之上。旅社的门已经关上,周太暄和成治平敲了半天才有人开门。 开门的是旅社的小伙计,听周太暄说要住店,伙计把周太暄和成治平让到屋里,他嘴里嘟囔着:“你们真是好运气,才走了一个广东客人。” 周太暄听广东客人刚走,他脑袋嗡嗡作响,忙问:“广东的客人是不是姓曾?” 伙计一听忙问:“你们是来找曾先生的么?” 周太暄:“正是。” 伙计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条递给周太暄:“这是曾先生临走时让我交给湖南来的朋友的。” 周太暄接过纸条急忙打开,上面写着:“家中有急事,我先回去。我已经为你们联系了赣州大学先修班,兄等可以先到那里学习。过些日子,我会回来看你的。” 看完纸条,周太暄眉头紧蹙,半晌说不出话。 成治平对周太暄说:“走吧,先把同学们安顿下来再说。” 周太暄点点头,和成治平离开旅店。路上,周太暄问成治平:“下一步如何办?如何向同学们解释?” 成治平没有立即回答,想了一会儿,成治平说:“我看不要说接头失败,既然曾先生已经联系了赣州大学先修班,我们就安排同学们先学习,然后再做打算。” “行,先这样说,看看同学们如何反应。” ****** 陶杏生回到秘书室,马杰满脸堆笑地迎了过来:“陶秘书你可回来了,许市长命人到处找你呢!” 陶杏生冷冷地说:“找我什么事?” “不知道,他亲自过来问了几遍,你还是快过去看看。” 陶杏生把手袋放进柜子锁好,又摸了摸大衣口袋里的手枪,走出办公室。 她轻敲市长办公室的门。 钱爱玲打开门,看是陶杏生,她高兴地说:“你可回来了,市长正逼我要人呢。” “小陶,你跑到哪里去了?我找了你一上午,总算回来了!”许梦伦兴奋地来到门口,他大声地嚷着。 “市长有事?”陶杏生不动声色地问。 “有事,有事,快进来!小钱,送两杯茶过来。” 钱爱玲答应着走了出去,随手轻轻地把门关上。 “许市长,什么事?”陶杏生背靠着门问。 见陶杏生有些紧张,许梦伦笑着招招手:“你过来,今天市党部的曾书记长送来一幅他手书文天祥的正气歌,我说我的陶秘书写得比你好,他不相信,我说马上让陶秘书写给你看,可惜你出去了,我答应他让你写一幅送过去。”说着许梦伦走到他的大办公桌后,拿出一卷纸在桌子上铺开,上面是用正楷抄写的正气歌。 “你觉得怎么样?”许梦伦问。 “挺好的。”陶杏生淡淡地说。 “你也写一幅,一定比他的好。” 陶杏生本想拒绝,转念一想说:“好吧,我试试。不过,我那张桌子太小,写不开。” 许梦伦高兴地哈哈大笑:“我今天下午出去开会,你就在我这里写,一会儿我让钱秘书准备好纸笔,你就在我这里写。” 陶杏生暗自高兴,脸上显出不情愿的样子。 这时,钱爱玲端茶进来了,她把茶放在桌子上就退了出去。 许梦伦让陶杏生坐下来喝杯茶。 陶杏生在许梦伦对面坐下来,她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她能感到许梦伦那贪婪的目光一直盯着自己,她觉得浑身不自在,仿佛有一只苍蝇在围着自己飞,她真想一巴掌拍死这只该死的苍蝇。 这时耳边传来了许梦伦那老鸭子般的声音:“慕竹,看到我送给你的花了么?” “看到了。” “喜欢么?”他的声音很油腻。 “不喜欢。”陶杏生控制不住内心的厌恶,脱口而出。 “为什么?”许梦伦似乎很失望。接着他似乎恍然大悟:“哦,我晓得啦,慕竹小姐是巾帼英雄,不喜欢花花草草,你看看我怎么把这给忘记了。慕竹,你知道我为什么喜欢你吗?我那次去‘干训团’,看见你穿着军装打枪的样子,我就被你迷住了,慕竹你那样子太漂亮了,太迷人啦!”说着,许梦伦从办公桌对面绕过来,他站在陶杏生身后,双手搭在了陶杏生的肩上。 陶杏生紧张极了,浑身颤抖,她的手不由地伸进大衣口袋,握住了那把小手枪。 “怎么了,慕竹,不舒服?”许梦伦似乎关切地问。 陶杏生趁机用手捂住肚子,她装作痛苦的样子说:“哎呀,肚子痛。”说着她站起身,向门口跑去,边跑边说:“对不起,许市长,我要上厕所。”说完,她拉开门跑了出去。 许梦伦摇摇头,用狐疑的目光望着陶杏生的背影。 从厕所回来,陶杏生回到秘书科。 马科长见陶杏生回来,他走到门口把门锁上,接着,拖了把椅子坐到陶杏生桌前,他嘿嘿笑了两声,清了清嗓子说:“小陶,有件事想跟你谈一下。” 陶杏生若无其事地问:“什么事?” “是这样,”马科长又干笑两声,“今天早上许市长给你送了花。”马科长指着桌上花瓶里的玫瑰。 陶杏生已经注意到,早上钱爱玲送来的玫瑰花已经插到花瓶里,她说:“刚才许市长还问,我说我不喜欢什么花花草草的。” 马科长很惊讶:“你真的这样说?” 陶杏生眼睛一瞪:“不信你过去问他。” 马科长笑嘻嘻地说:“我信,我信,陶小姐是烈性子,我信!” 陶杏生说:“我看钱爱玲挺喜欢花的,送给她好了。” 马科长咧着嘴笑着说:“钱爱玲倒是想,可她没这福气,这花是许市长特意送给你的,他还买了花瓶送过来。” 陶杏生没好气地“哼”一声。 马科长露出一丝坏笑看了陶杏生一眼:“陶秘书不会这么不解风情吧,玫瑰在西方代表着爱情,它是爱情的使者。” 陶杏生冷冷地说:“我只知道当前日寇大兵压境,我不懂什么爱情。” 马科长见陶杏生油盐不进,只好直说:“小陶,我是受许市长之托找你谈话,简单说吧,许市长看上你了,想娶你做老婆。” 尽管陶杏生早料到如此,但亲耳听到还是怒不可遏。“娶我?他这个…”她真想大骂这个不要脸的老东西,想到还有任务,她强忍着压下了怒火。 马科长见陶杏生并没有完全拒绝,也不想一下子加太大压力,便说:“陶秘书,这件事对你可能有些突然,可以想一想再回答,不过可别辜负了许市长的美意。” 陶杏生低头望着地面,什么也没说。 马科长看了看表:“午休时间到了,要不要一起去吃饭?” “你去吧,我不饿。” 马科长起身,打开房门走了出去。 马科长走后,陶杏生从手袋里取出相机揣到口袋里。她走出秘书室来到许市长办公室门前,一拉,门开了,办公室没人。 陶杏生进去,随手把门关严,她迅速走到许市长办公桌前,拉开抽屉,快速地翻着,终于看到了那份匪情通报。陶杏生掏出相机刚要拍,走廊里传来了脚步声,她把抽屉关上,站起身,假装收拾桌面。 钱爱玲进来了,她手里拿着一卷宣纸,看见陶杏生她楞了一下:“陶秘书,许市长不是说你下午来么?” 陶杏生笑道:“怕写不好,先来练一下。” 陶杏生把旧报纸铺在桌上,拿起毛笔,试着写了一个“天”字,不满意地摇了摇头。 “看我给你带什么来了。”钱爱玲把宣纸递到陶杏生眼前。 “宣纸,太好了!”陶杏生装作高兴叫了起来。 “这些足够你用的了,你可以先写几张试试。” “好的,谢谢你,钱秘书!” “你不去吃饭么?” “我不饿,你先去吧。” “那我先走了。”说罢,钱爱玲走了出去,随手关上了门。 陶杏生走到门边,听外面没动静,把门反锁上,回到桌旁,拿出匪情通报,一边翻,一边拍照,拍完,她把文件放回抽屉。 然后,陶杏生把宣纸铺好,拿起笔,蘸满墨汁,凝神屏气,片刻间,刚劲、 峻拔、方润整齐的大字出现在宣纸上,“ 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下则为河岳,上则为日星。 于人曰浩然,沛乎塞苍冥。皇路当清夷,含和吐明庭。 时穷节乃见,一一垂丹青...” 陶杏生一气呵成。 写好《正气歌》,陶杏生打开抽屉,再检查一遍里面的东西是否归回原位,然后离开许梦伦的办公室。 回到秘书室,陶杏生取出手袋,匆匆离开办公室。在走廊遇到几位同事,她和她们打招呼,开几句玩笑,然后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走出市**。 离开**,陶杏生直接来到胡里的住处。 胡里没想到她这么快就回来了,着急地问:“有情况?” 陶杏生颇为得意地从手袋里掏出照相机:“都在里面了。”接着,她简要汇报了刚才发生的一切。 胡里听罢嘀咕着:“太不可思议了。” 这时,**云从外面回来,看见陶杏生,她愣住了:“小陶,发生什么事了?” 胡里拿着相机对**云说:“快去把它洗出来。” “拍到了?”**云惊讶地望着陶杏生。 “快去吧!看看里面有什么内容。”胡里催促道。 这时陶杏生感到有些疲乏、口渴,她问胡里:“有水么?” “哎呀,你看我,都忘了给你倒水。”胡里说着走过去给陶杏生倒了杯凉开水。 陶杏生接过杯子“咕咚咕咚”几口就喝完,胡里又倒上一杯,陶杏生拿着杯子在桌边坐下来。 “**。”里面传来**云的喊声。 胡里急匆匆地走了进去。 陶杏生一边喝着水,一边考虑自己下一步怎么办,如果这次胡里找到了他想要的东西,自己就坚决离开市**,哪怕去讨饭也不能嫁给许梦伦做小老婆,如果胡里坚持让自己再回去又该怎么办呢? 正想着,胡里从里面出来了,他的神情冷峻:“小陶同志,你的情报很有价值,我和星云同志知道奸细是谁了,小陶同志,你又立了一功!” “那我就不回去了?”陶杏生试探着问。 “可以,”胡里关切地看着她,“离开**你准备到哪里去?” “我想回家。” 胡里想了一下:“也好,你先回家住一段。西乡九福山中心小学的易校长是我们的同志,我给你写个条子,你去找他。” 离开胡里家,陶杏生来到邮电局,给马杰科长打了个电话:“马科长,我家来人说我老母病危,要我立刻回家。” “陶秘书,我去找许市长说一下,也许可以把老人接到市医院看病。” “我先回家,如果需要帮忙,会再联系的。”说完这句话,陶杏生坚决地挂断电话。 第二十一章唐秋珍回乡陈雅雯救情郎 周太暄和成治平回到同学们身边时天已经蒙蒙亮了。看到周太暄和成治平回来,同学们聚拢过来,期待地望着他俩,从周太暄和成治平严峻的脸色中,他们感到接头不顺利。 周太暄说:“同学们,由于东江纵队行动有变,组织安排我们先到赣州大学先修班学习,待时机成熟组织上会派人接我们过去。” 这个变化让同学们感到太突然,接受不了,他们是为抗日才离开家乡的,如果为了学习,就不必走这么远了。 看着同学们满脸失望和疲惫的样子,周太暄说:“同学们,这些天大家太辛苦啦。这样,大家先住下来,休息几天再说。” 这时天已经大亮了,周太暄在火车站附近找了一家小旅店。安排好住处,大家在街边小店里吃过早餐,就回房间睡觉了。 周太暄和成治平住在一间房。他俩完全没有睡意,周太暄站在窗前吸烟,成治平斜仰在被子上,他双手抱在脑后,眼睛望着天棚,沉思着。 “这么多人都留在赣州不现实。”成治平打破沉默。 “党员和骨干留下,其余的都回去。”周太暄坚定地说。 “好!你、我、肖强、庞诚、陈雅雯留下,唐秋珍带其他的人回去,由唐秋珍向彭左夫同志汇报这里的情况。”成治平补充道。 “好,就这么定!”周太暄完全同意成治平的安排。 事情决定下来,周太暄心里轻松一点。他转过身,发现成治平已经睡着了。周太暄走过去,帮成治平脱掉鞋子,又从他头下抽出被子给他盖上;自己拿起洗漱用具走到院子里,他从水缸里舀了一桶水,把全身上下认真地擦洗干净。 回到房间,周太暄从行李里取出《资本论》,钻到被子里认真地阅读起来。读书已经成了周太暄的习惯,无论多忙,他每天都要坚持读几页,这本《资本论》周太暄已经读了几遍,还觉得理解不透,但每一遍都有新的领悟。读着读着,书落在枕边,周太暄睡了过去。 大家睡到傍晚才陆续起来,经过休息,同学们又恢复了精神,他们嘻哈打闹,小小的旅店顿时活跃起来。 等同学们都起来了,周太暄便带大家到附近的小饭店吃晚饭。同学们一天没吃饭,肚子已经咕咕叫了,饭菜一上桌,就被狼吞虎咽地一扫而空,周太暄见状又让成治平加了几个菜,让同学们饱饱地吃了一顿。 吃过晚饭,周太暄召集同学们到自己的房间开会。周太暄宣布了决定,他本人、成治平、肖强、庞诚、陈雅雯留下,唐秋珍带领其他的同学返回“思三学校”。 对这个决定,同学们表示服从,出来一个星期,已经筋疲力尽,开始想家了,他们想早日回到故乡和亲人身边。只有唐秋珍显得很不开心,她低着头,一声不吭。 周太暄问:“唐秋珍老师,你有什么话要说?” 唐秋珍没有回答,她低头不语。 周太暄神情严肃,目光严厉地盯着唐秋珍,他刚要追问,成治平用肘顶了他一下,周太暄明白成治平是让自己克制。 周太暄把目光转向大家,深情地说:“同学们,虽然没能加入‘东江纵队’,但站在这里的同学们都是好样的,在国家需要的时候,你们挺身而出,毫不畏惧。你们是国家的宝贵财富,是未来中国的希望。你们这次回去,组织会一如既往地关心你们,培养你们。同学们不要灰心,要继续努力。回去以后,大家要努力学习,不仅学习文化,还要学习政治和军事,你们要随时做好准备,一旦需要,随时可以投入战斗。同学们,做好准备,等待着我们再次相聚那一天早日到来!” 散会后,同学们陆续离去,唐秋珍跟在后面慢慢地往外走。周太暄看着她走到门口,叫了一声:“唐秋珍老师,请留步。” 唐秋珍站住了,生气地看了周太暄一眼,又低下头往前走。 成治平拽了一下她的衣袖,小声说:“唐秋珍同志,太暄同志有话说!”说罢,成治平走了出去,随手把门关上。 唐秋珍倚在门上,双手抱在胸前,她皱着眉头看着周太暄。 “怎么,想不通?”周太暄严肃地问。 “没!”她瞥了周太暄一眼,目光中带着怨气。 周太暄说:“唐秋珍同志,我知道你心里不高兴。但眼下必须有一个可靠的同志带同学们回去,你要当面把这里的情况向彭左夫同志汇报。这些同学都是我们这些年好不容易培养起来的进步同学,将来必将成为党的重要力量,如果你不回去,党和他们的联系就有可能失去。” 听了周太暄的话,唐秋珍赌气地说:“你为什么把陈雅雯留下来,我知道你就是喜欢她,想把我打发走。我不想走,我是铁了心跟你一起干革命,你在哪里,我就在哪里!” 周太暄无奈地说:“这里只有你、我两个党员,你说说看,你不回去谁回去?” “你就是想把我赶走,反正,我就是不想走!” 唐秋珍憋着嘴说。 “你,你这么能这样呢?这哪里还像一个共产党员!”周太暄显得有些急躁。 唐秋珍眼睛盯着地面,狠狠地咬着下嘴唇,脸色涨的通红,她好像在进行激烈的思想斗争,最后她终于下了决心,她抬起头,一双火热的眼睛看着周太暄,她呼吸急促地说:“周太暄,我今天就跟你说了吧,我……我爱你!” 这句话来得突然,周太暄有些不知所措,他点上一支烟,深深地吸了几口,然后用柔和的目光看着唐秋珍,他轻柔地说:“唐秋珍同志,谢谢你对我的信任,不过,我已经跟陈秋雯订了婚,我们之所以至今还没正式结婚,是因为我觉得自己随时都可能牺牲,不想连累她。” 唐秋珍那双大眼睛挑战似地看着周太暄,“我知道你们的关系,成治平都跟我说了。不过,我不在乎!马克思说过,我们无产阶级是要同一切传统观念做最彻底的决裂,革命者不受任何传统道德的约束,革命伴侣间的唯一道德就是爱情。我知道你和陈秋雯的关系并不是基于爱情,你是觉得你对他父亲有一种责任,你因为你的老师而对陈雅雯承担了一种义务,我告诉你,责任和义务不是爱情。爱情是什么?爱情像革命一样,是内心深处爆发出来的火山一般的烈焰,这股烈焰可以点燃自己,也可以点燃自己所爱的人,恋爱双方甚至愿意为爱情而死!告诉你,周太暄,我知道我爱你,你甚至可以不爱我,但阻挡不了我爱你,更阻挡不了爱情之火!” 周太暄知道恩格斯曾说过,“如果说只有以爱情为基础的婚姻才是合乎道德的,那么也只有继续保持爱情的婚姻才会合乎道德……”没想到唐秋珍把这句话用到自己身上了。他觉得唐秋珍真的有点莫名其妙,她为什么一厢情愿地认为自己和陈秋雯之间没有爱情? 看着唐秋珍那近似疯狂的目光,周太暄觉得必须给她降降温,他语气坚定地说:“唐秋珍同志,现在不是感情用事的时候。你我都是共产党员,我们从事着人类历史上从未有过的伟大事业。为了这个伟大的事业,任何个人利益、个人感情都可以牺牲。这二十几个人是重要的革命力量,为了保住这支力量,我们必须尽最大的努力。我们五个人留下来,是为了和东江纵队联系,你带同学们回去,是为了保住这支队伍。这是党交给你的任务,这是革命对你的要求,作为一名老党员,你必须无条件地完成好自己的任务!” 听到“党”和“革命”,唐秋珍像中了魔法一样松懈下来,她无可奈何地说:“那好吧,周太暄同志,我服从党的安排。” 过了片刻,她又激愤起来,“周太暄,我也要警告你,你和陈雅雯不合适,她参加革命的动机不纯,我们是为了共产主义理想,我们准备为主义牺牲性命,而陈雅雯是为了爱情,为了所谓的平等自由,她和我们只是同路人,不是志同道合的革命同志,你们之间不可能有真正的爱情。” 周太暄镇定地说:“唐秋珍同志,我不同意你的说法,我认为她对革命是赤诚的,她就是我们的同志。作为一个老同志,我希望你做团结的模范,而不是制造不团结。” “好吧,你好自为之!”唐秋珍愤然走出房间,门在她身后重重地关上。 唐秋珍等人走后,周太暄等搬回“文清旅社”。很快,他们考入赣州大学先修班。 不久,周太暄染了一场大病。这种病当地人叫“打摆子”,也就是疟疾。他时而高烧,时而寒冷,浑身虚汗淋漓,还伴有剧烈头疼,恶心,呕吐,腹痛腹泻。 见周太暄这个样子,成治平非常沉重,他对大家说:“这个病很危险,需要一位同志专门照顾太暄同志。” 还没等肖强、庞诚说话,陈雅雯抢着说:“他们两个自己都照顾不好,还是让我来吧。” “我们怎么不行……”肖强、庞诚还想争,成治平打断他俩:“好了,我看还是让陈雅雯同志照顾好,她比较心细。”说罢,成治平对肖强、庞诚摇摇头,二人明白了成治平的意思,也就不争了。 陈雅雯和周太暄的关系他们都知道,成治平曾多次劝周太暄趁早把婚事办了,周太暄总是说,“等打败了日本人再说”。现在周太暄重病在身,成治平一方面想有个人照顾他,另一方面也想借此机会促进他们的感情,如果他们二人能够结婚,工作、生活会方便不少。 开始几天,周太暄陷入昏迷之中,陈雅雯整天寸步不离地守护者周太暄。周太暄发高烧,陈雅雯端盆凉水坐在他床边,不断地用蘸了冷水的毛巾给周太暄擦拭额头。周太暄出虚汗,被子都被汗水打湿了,陈雅雯用温水给周太暄擦身子,看着曾经那么健壮的周太暄身子一下子瘦弱成这个样子,陈雅雯一边擦着他的身体,一边落下怜爱的泪水。陈雅雯把周太暄的湿被子拿到太阳底下晾晒消毒,又把自己的被子盖在周太暄身上。周太暄吃不下东西,陈雅雯买了一只老母鸡,平时连踩死一只蚂蚁都自责的她,竟亲手把老母鸡宰了,炖了一锅鸡汤;她端着鸡汤,用勺子一口一口地喂周太暄;她还把鸡肉切碎,和白米饭一起放在米锅里熬成粥,喂到周太暄嘴里。这样精心地伺候了一周,周太暄清醒过来。 当周太暄从成治平口中知道了陈雅雯对他无微不至的照顾,他心里既感激又不安,他对成治平说:“怎么可以让她来照顾我,人家可还是个姑娘家。” “是她自己要照顾你,肖强、庞诚跟她争,她不让。”接着,成治平笑道:“再说,你们俩迟早是一家人。” 周太暄没有说话,他心头涌上一股暖流,他对陈雅雯有了一种亲人般的感觉。 又过了一周,周太暄可以下地活动了,陈雅雯扶着周太暄走到院子里晒太阳。阳光照着周太暄,周太暄感到体内的阴气被阳光驱散,勃勃的浩然之气又充盈了他的身体,他忽然有了强烈的饥饿感,他想起了小时候妈妈给他做的豆豉辣椒蒸腊鱼,他砸了咂嘴吧,咽了一口吐沫。 陈雅雯好像看出了周太暄的心思,她问:“是不是想吃东西了?” 周太暄笑道:“我想起了我妈妈,她做的豆豉辣椒蒸腊鱼真是太好吃了!想起来就流口水。” 听了周太暄的话,陈雅雯转身就往外跑。 “你到哪里去?” “我给你搞腊鱼去。”说话间陈雅雯已经消失在门口。 望着陈雅雯离去的方向,周太暄心里充满了浓浓的爱意。他童年丧父,接着母亲改嫁,家庭的温暖在他心中已经渐渐地淡忘了,现在他的心在复苏,他感到一种和信仰一样强烈的东西在冲击着他的心,原来他那荒漠般的心田只有共产主义一棵大树,现在,另一颗树在他心里飞快地成长,这棵树是这么美丽,这么地诱人,这是爱情之树,有了这棵树,天空一下子变得明朗起来。 自从周太暄患病,大家有一个多月没有聚会了。这天晚上,他们五个人聚在周太暄的房间开会。这次会议是周太暄提议的,成治平从外面带回来一张报纸,上面有一则消息引起了周太暄的注意,他觉得有必要一起讨论一下。 大家做好后,周太暄拿起报纸,认真地读了起来。 报中写道,“赣南境内森林茂密,民国以来,战乱频繁,长为匪患所害。在偏远山区,民匪不分,荷锄为农,揠锄即匪,本分的百姓,也不得不靠团匪庇护。地方宗族势力强大,省**甚至无法控制地方的人事任命......蒋先生在赣南打击豪绅土匪,查禁鸦片、赌博和娼妓,使那里的面貌焕然一新。” 读完报纸,周太暄看着大家说:“我早就听说蒋先生从苏俄回来后就到了赣州,没想到他搞得这么有声有色,看来他在苏俄那些年还是学了些东西,和他老子不大一样。我们到赣南一个多月了,还没有任何‘东江纵队’的消息,我们不能这样被动地等待,要有所作为。我在考虑,如果小蒋真的走苏俄的道路,我们是否可以在这里施展一番呢?” 陈雅雯显得很兴奋,她说:“如果小蒋能扫平腐败,还我们一个清明的中国,那不正是我们为之奋斗的目标吗?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也许我们滞留赣州正是天意呢。” 肖强摇了摇头:“我还是不相信小蒋。马克思主义认为,人的意识是由其社会存在决定的,正像出身于封建大地主家庭的老蒋不可能理解底层的人民一样,小蒋也不会与他所出生的阶级真正决裂。这些日子,我和庞诚去了煤矿,给夜校的工人补习文化,我亲眼见到了矿工们的苦难生活,那简直就是人间地狱。小蒋要是真正学习苏俄,就应该首先关心劳动人民的疾苦,而不是做这些表面文章。” 庞诚表示赞同:“我和肖强有同感。共产党人和国民党所走的道路有根本的不同。根据毛**的《新民主主义论》,共产党的政治纲领是在中国实行各级********,并由各级代表大会选举**;而小将的所谓新政,在政治上仍旧维护以蒋介石为代表的独裁统治,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蒋家王朝,是为了他们父子的家天下,他们跟共产党人追求的人民民主格格不入。总之,我同意肖强的观点,没有人能真正背叛他所出生的阶级的。” 听了肖强和庞诚的话,成治平非常不高兴:“我不同意这种绝对和偏激的说法。大家都知道了,我本人就出生于大地主家庭,到现在我的田产也不少,但我能够体验到工农的辛苦。人是一种高级动物,就像孟子所说,人有本能的恻隐之心、羞恶之心、辞让之心、是非之心,即所谓人的良知。我之所以追求进步,跟共产党走,就是遵循我的良知,对于我来说,对于真理的追求比我的个人利益更重要!” 成治平说得很激动,他用挑战的目光看着肖强和庞诚,两个学生知道自己无意间触到了老师的痛处,他们愧疚地低下了头。 周太暄见气氛有些消极,他打起精神说道:“同志们,我们这些人聚集在这远离家乡的地方为的是什么?是为了抗日,是为了真理,是为了人类的共同理想而斗争!我们应该抛弃偏见,不管是什么人,只要他和我们的理想一致,我们就应该团结,我们要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结成最广泛的统一战线。当前,抗日是我们的主要任务,建设新民主主义要等抗战胜利后才能进行。在这个抗日的关键阶段,只要蒋家父子抗日,我们就应该积极参与到这个抗日的斗争中去!” 这次聚会明确了大家下一阶段的工作方向:一方面继续利用这个宝贵的机会,学习文化,学习理论,寻找党组织;另一方面,要以更加积极的行动,投入到抗日斗争中去。 第二十二章周太暄脱颖而出陶蒲生师生相聚 不久,周太暄和成治平选了赣州大学哲学系易篷子教授的课,他正在讲卢梭的《社会契约论》,这本书周太暄以前读过,所以很有兴趣。 一天,易篷子出一个题目“论中国人”,让同学们就这个题目写一篇文章;他还给出了参考书,就是蒋先生的新书《中国之..》。 回到宿舍,周太暄一口气把这本书读完。掩卷沉思,他怅然若失。这部书洋洋十万余字,像老太太怀旧一样,从中国古代写到现代,从洋人入侵讲到国民革命,并详细地例举了所有的不平等条约,讲来讲去无非就是说过去的中国是如何的好...... 其中一段话让周太暄非常不满,他推了一把正在身边认真研读的成治平,“治平,你来听听,这是什么道理?” 成治平抬起头,他看着周太暄眨着眼睛,似乎努力从他的思考回到现实中来。 周太暄捧起书,大声读到,“自不平等条约訂立以后,中国......只知道附和盲从外国的学说......” 周太暄把书放下,用手指点着书激动地说:“你听听,怎么会有这样的道理......” 成治平点点头说:“我也觉得这本书写得不是时候,我本以为在抗战如此关键的时刻,蒋先生能写出一篇征讨日寇的檄文,没想到竟是一篇平庸之作。看来蒋某人的才华真的没法和毛先生相比,毛先生的《论持久战》清晰地给出了抗日战争的三个阶段和应对策略,他的《新民主主义论》又提出了未来的建国思想。也就是说毛先生给陷于迷茫中的国人,指出了现实和未来的清晰而光明的道路;而蒋先生的文章不讲现在,也不讲未来,他啰里啰嗦的大多是过去,我真不明白他是怎么想的。” “你说的是对的,”周太暄的目光又移向了远方,“历史的潮流并不一定是基于理性的选择,我觉得有些时候决定潮流的主要因素是风,潮随风动......不管真实的世界如何,正确的道理如何,潮流是不理会这一切的,它常常是非理性的,当它到来时,常常会摧毁一切阻挡它前进的东西。” 成治平沉思了好久,最后叹了口气,摇了摇头说:“有时候真是越想越糊涂了。” 周太暄露出一丝苦笑:“在历史的大潮面前,人们唯一需要考虑的是认清时代的潮流,并采取符合潮流的行动。” “你说的有道理。”成治平连连点头。想了一下他提醒周太暄:“不过,你可不能把刚才的话写进作文里。” 周太暄笑了:“那当然,这样写还得了!那等于自投罗网。” 几天后,周太暄把作文交了上去。易篷子教授看后觉得非常好,他不仅喜欢周太暄的见解,还喜欢他清晰的思路和激扬的文字。他把周太暄叫到办公室,告诉他自己还兼任《正气日报》的总编,现在急需宣传抗日的好文章,他让周太暄试试,如果写的好,他就在报纸上发表。 周太暄一听大喜,《正气日报》是赣南最大的报纸,他早就想投稿了,没想到这么巧,易篷子教授竟然是《正气日报》的总编。回去以后,周太暄根据毛**《论持久战》的思想,连夜写了一篇《论坚持》交给易篷子。易篷子觉得不错,就发表在《正气日报》上。这篇文章发表后,引起了轰动,连市党部都来电话询问文章的作者是谁。 易篷子觉得周太暄人才难得,于是在《正气日报》副刊《新地》上为周太暄开辟了一个专栏;他还在报馆给周太暄安排了一间单独的办公室。 周太暄随后在《新地》副刊上发表了一系列宣传全民抗战的文章,社会反响很好,他很快就成了一个小有名气的专栏作者。 ****** 1943年,刘寿祺到重庆,任中央大学秘书长夏如规的秘书。红岩村中共办事处指示刘寿祺,长期潜伏,积极开展党的地下活动。陶蒲生随即赶往重庆,并考入中央大学。陶蒲生很快成为刘寿祺的得力助手,与学生的联系主要让她出面。 一天晚上,刘寿祺把陶蒲生叫到宿舍吃晚饭。他炒了一小盘肉丝、一小盘鸡蛋、一小盘青菜。 看着桌上的菜,陶蒲生开玩笑道:“老师,你做的菜都很秀气。” 刘寿祺知道陶蒲生是跟他开玩笑,他扶了扶眼镜,一本正经地说:“吃饭要讲究营养,肉、蛋、青菜都要吃一点,但不要多,吃七八分饱才健康。” “这岂不要天天挨饿?”陶蒲生望着他顽皮地笑道。 “不会的,吃多少是个习惯,你把胃口撑得很大,饭量自然大,如果你顿顿适量,胃口慢慢的也会变得小起来。” “我的天哪!”陶蒲生吐了吐舌头。 刘寿祺转移话题,他问道:“学生们目前有什么动向?” 陶蒲生见老师讲正事,她也收了笑容。“学生们抗日的热情很高,很多同学都想弃学从军。” 刘寿祺端着饭碗,边吃边说:“要把学生的热忱从单纯的抗日救国,引向为争取解放而斗争。” 陶蒲生望着老师,敬佩得连连点头:“老师说的太对了,一下子就说到了事情的本质!最近同学们组织了一个学术组织,叫‘明社’,那里有很多有头脑的青年,刘老师,我想邀请你去‘明社’做讲座,就讲讲民主和抗战的关系。” 刘寿祺想了想说:“可以。” 那天晚上刘寿祺和陶蒲生师生二人谈了很久,从抗战谈到世界格局,从国家的命运谈到个人前途。他们俩有说不完的话,不知不觉就谈到了深夜…… 很快,中央大学校园内出现了叫“抗日救亡会”的组织,这个组织还登出了很多尖锐的文章。这些文章的观点很新,又非常犀利,立刻吸引了众多的学生,他们聚集在民主墙前,不仅看,还抄写,讨论,有的甚至在演讲。 训导处的特务们很快察觉到学生的异常,训导长江某按照小特务在民主墙上抄录的“抗日救亡会”发起人名单,决定开除一批学生,并逮捕为首的三人。训导处把他们的方案报送教育长朱经农,朱经农犹豫不决,他让秘书通知秘书长夏如规到他那里商量如何处理这件事。 接朱经农的秘书电话的是刘寿祺,他听了这个消息暗暗吃惊,他实际上是背后的领导人,这些同学都是他有意发展的对象,如果被开除了,对于革命事业的损失就大了,更严重的是,如果特务们顺藤摸瓜,说不定会找到他这里来。 他想去找朱经农面谈。朱经农早年留学日本,他在日本加入了同盟会,后来赴美,获得哥伦比亚大学师范学院颁发的硕士学位,他从1932年起任湖南省教育厅长,一干就是十年,他和刘寿祺在教育厅相识,朱经农是厅长,刘寿祺是他下面的一个科员。朱经农对平民教育颇有见地,并积极推广平民教育,刘寿祺正好发表了几篇关于平民教育的论文,他的论文深得朱经农的赏识,他因此成为朱经农平民教育方面的得力助手,这次刘寿祺到中央大学就是朱经农的意思。 刘寿祺想了一下,觉得自己去找朱经农谈这件事不妥,自己过于积极会引起他的疑心的,还是让夏如规跟他说比较好。想到这里,刘寿祺走进夏如规办公室,把朱经农找他开会的事说了。 夏如规盯着桌面半天没说话,他在细细地思考。他是一个非常谨慎的人,他因此喜欢心思缜密的刘寿祺,并选他当自己的秘书。想了半晌,夏如规抬起头,看着刘寿祺问:“老刘,你如何看?” 刘寿祺不慌不忙地说:“秘书长,我看此事还需谨慎。” 夏如规点点头,示意他继续说。 “根据我了解的情况,闹事的不是这些要被开除的学生,他们不过是主张抗日救亡,闹事的另有其人。” “谁?” “那天学生开会宣传抗日,一些人冲进会场见人就打。” “是谁这么放肆?” 刘寿祺神秘地一笑:“这个我就不好说了,你想,在重庆,在蒋校长的中央大学校园里,还有谁敢这么大的胆子动手打人?” 夏如规摇了摇头。 刘寿祺接着说:“秘书长,我觉得你要跟朱教育长好好斟酌,真要开除大批学生,还逮捕人,事情恐怕就闹大了。现在日寇已经逼近重庆,在这种国家存亡的关键时期,还有学生因抗日而被开除,被逮捕,这要是传了出去,引起社会骚乱,弄不好我们这些人就会被人拉出去当替罪羊了。夏公,还记得当年的长沙大火警察局长文重孚、警备司令酆悌、警备团长徐昆这三个人是怎么死的么?” 夏如规当然知道这三个人,长沙大火后,这三个人被蒋介石枪毙了,当了替罪羊,想到这里,夏如规毛骨悚然,好像有枪口顶住了他的脊梁一样。 过了好久,夏如规开口说:“我听训导处说这些学生有共产党嫌疑。” 刘寿祺笑道:“ 这种说法恐怕不妥。这样说,岂不是在宣传共产党积极抗日救亡?按照蒋校长的说法,人民不分哪个党,哪个派,不论男女老少,都要抗日救亡。学生宣传抗日,正是蒋校长希望的,怎么能说他们都有共产党嫌疑?当然学生的一些说法有些偏激,有些过火,但我们是大学,对学生要教育,不能用大批开除学生、逮捕人的办法压制。” “训导处那帮人可不好惹啊!” 刘寿祺想了一下,出了一个主意:“大批开除学生会引起骚乱,不开除学生训导处那边不好交代,我看不如大事化小,开除两个学生做做样子。我看训导处那边也不会不知好歹跟教育长作对,给他们个台阶下就可以了。” “好主意,我这就去跟经农谈去。”夏如规说着走出办公室。 这件事表面上按照刘寿祺的意思解决了,暗地里特务加紧了对“抗日救亡会”的监视,他们的新策略是擒贼擒王,一定要找出隐藏在学生后面的领头人。不久,他们发现一个叫申融柱的学生非常可疑,他不仅在“抗日救亡会”里表现得极其活跃,还在教师中分发《新华日报》,训导处认为申融柱很可能就是**分子,他们提出逮捕申融柱。 事情又到了夏如规这里,夏如规把刘寿祺找来商量办法。 刘寿祺一听是申融柱,他的气就不打一处来。申融柱是陶蒲生的同班同学,此人和陶蒲生同岁,长得一表人才。最近这个人跟陶蒲生走得很近,刘寿祺本能地看出他在追求陶蒲生。他讨厌这个人,他反复提醒陶蒲生远离这个人。但陶蒲生就是不听,还说他才华横溢,热情勇敢,是个天生的革命者。刘寿祺觉得陶蒲生很可能也看上这个申融柱了。 刘寿祺对夏如规说:“ 我知道这个人,他和陶蒲生是同班同学。” 夏如规一听忙说:“快把陶蒲生叫来,听听她怎么说。” 夏如规认识陶蒲生,陶蒲生经常来找刘寿祺,还帮秘书室抄写文稿。夏如规对陶蒲生的印象很好,他非常喜欢这个活泼美丽的姑娘。 刘寿祺找到陶蒲生,他一脸严肃,陶蒲生一看就知道出了大事。 “老刘,出什么事了?”陶蒲生和刘寿祺的关系此时已经超过普通的师生关系,她对刘寿祺的称呼已经从“老师”发展到直呼其姓。 “什么事?”刘寿祺反问一句,他生气地接着说,“非常严重的事,我早就跟你说过,你就是不听我的!” “什么事呀?老刘,急死我了!” “申融柱出事了?” “什么?!”陶蒲生吃惊了一惊,“他出事了?他出了什么事?你快说呀,老刘,他出了什么事?!” 看陶蒲生急成那个样子,他没好气地说:“特务要逮捕他!” “逮捕?”陶蒲生睁大了眼睛。她立刻想到自己在辰溪差点被国民党逮捕的事,她的第一反应就是尽快通知申融柱逃走。 “我马上去通知他转移。”说着她转身就走。 刘寿祺一把拉住了她,“先别走,你听我说完。” 他把夏如规要见她的事说了,陶蒲生茫然地皱着眉头问:“你要我怎样跟夏如规说?” 刘寿祺就喜欢陶蒲生这副没了主意的样子,他得意地对陶蒲生如此这般地交代了一番。接着,他们俩分头走开了。 第二十三章高长明接头周太暄建交通站 刘寿祺回到夏如规的办公室,说他已经派人通知陶蒲生了,估计很快就到。话音刚落,门口传来敲门声,刘寿祺过去开门,进来的正是陶蒲生。陶蒲生刚才回宿舍换上了刘寿祺给她订做的新衣服,一件淡蓝色细洋布上衣,衣服剪裁非常合体,显出了她丰满优美的身子。 夏如规目不转睛地盯着陶蒲生,他被迷住了,她可真美,和她的名字一样,像一朵红里透白含苞待放的桃花骨朵。 “夏秘书长,你找我?” 夏如规被陶蒲生甜美清脆的声音惊醒,他推了推眼镜,堆出笑脸,“是的,是的。” 他站起身,绕过办公桌走到长沙发前,殷勤地说:“陶蒲生同学,过来坐吧。” 陶蒲生大方地在长沙发一端坐了下来,她眨着漂亮的大眼睛,笑着对夏如规说:“夏秘书长,您也坐呀。” “好,好!”夏如规高兴地在陶蒲生旁边坐下来,他对刘寿祺说:“刘秘书,去要两杯茶来。” 刘寿祺一愣,他是夏如规的工作秘书,这些端茶倒水的事另有秘书做,他知道这是夏如规故意当着陶蒲生的面显示他的权威,他的自尊心受到了极大的伤害。不过,他这个人喜怒不形于色,他点点头,默默地走了出去。 夏如规坐在陶蒲生身边,一缕清香漂到了他的鼻子里,他情不自禁地闭上眼睛,用鼻子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好像在梦想中把陶蒲生吸进了他的身体里。 “夏秘书长,你怎么了?不舒服?”陶蒲生关切地问。 夏如规睁开眼,目光迷离地看着陶蒲生说:“没什么,有点头晕。” 这时刘寿祺端着两杯茶进来了。 夏如规清了清嗓子说:“听刘秘书说申融柱和你是同班,现在有人举报他是**,我想听听你怎么看?” “申融柱是**?不可能,绝对不可能!”陶蒲生笑了,她笑得非常自然,非常好看,露出了一排雪白而整齐的牙齿。 “为什么不可能?” “**都是穷人,申融柱家是杭州世家子弟,他怎么会去做共产党呢?” “举报的人说他在教师中间分发《新华日报》。” 陶蒲生满不在乎地说:“这有什么?《新华日报》是**批准公开发行的报纸,它办得有特色,老师同学们都喜欢看;申融柱这个人好助人为乐,见大家喜欢,他每天上学顺路就买了报纸分给大家,这有什么问题?如果堂堂中央大学的教授们竟然被一份《新华日报》赤化,那才是天大的笑话!夏秘书长,对于申融柱,我敢向你保证,他绝对不是共产党。”说完,她捧起放在茶几上的茶杯,喝了一口茶水。 刘寿祺趁机说:“ 秘书长,我们都当过学生,对学生的爱国思想和行动,应该可以理解。经农公地位不同,我建议,这样的事情他最好不必多管,管不好会闹出笑话,一旦被文人们添油加醋地传出去,恐怕有损经农公的名声。” 陶蒲生把茶杯放到茶几上,她用一双美丽的大眼睛看着夏如规,目光里透着信赖和请求。 夏如规看着陶蒲生的笑脸,他那干瘦的脸上绽开了一丝笑容:“既然有陶蒲生同学作保,我就放心了,这件事我去跟训导处谈。” 停了片刻,夏如规那张长脸又变得严肃起来,“不过,蒲生同学,请你转告申融柱同学,今后要把精力放到学习上,那些与学习无关的事最好不要参与。现在重庆日伪和**活动猖獗,你们当学生的,不要不小心被他人利用了,如果那样,你们恐怕就会成为国家和民族的罪人,到那时,谁也救不了你们。” 说完这句话,夏如规令人琢磨不定的目光从陶蒲生转到刘寿祺身上,他站起身,对刘寿祺说:“今天就这样,刘秘书,你替我送送陶蒲生同学。” 一日,周太暄在报馆伏案写作,易篷子总编和几个名人雅士在厅里打麻将。麻将声和吵嚷声让周太暄听得心烦,他推开稿子,点起一支烟吸起来。他对易总编等人的行为非常不理解,他们都是中国文化界颇有影响的人物,为了抗战,他们颠沛流离来到这里;在此抗战的关键时刻,他们理应抖擞精神,昂扬斗志,为民族的生死存亡呐喊!而不应该是现在这个样子,整日饮酒作乐,醉生梦死。周太暄非常担心,他担心这个苦难的民族有可能在岁月的煎熬中失去了战斗的意志,一个民族如果没有了意志,被征服便是迟早的事情了。 厅里传来了易总编那沙哑的声音:“哎呀,我的卢大美人,快出牌呀!” 接着是一个女人娇嗲的声音:“易总编,你急什么,心急可吃不着热豆腐哦!” 随着一阵**放肆的哄笑声,又传来易总编的声音:“好!好!好!老夫不急,为了这块热豆腐,老夫等得起!” 女人佯瞋道:“易大总编,你可真坏!” 这个女人叫卢萍,曾是上海颇有名气的电影明星,易总编最近把她弄到《新地》做编辑,她的文笔比起她的演技来,可是差的太远了,周太暄不得不天天帮她改稿子。卢萍是长沙人,现年27岁,大周太暄四岁,她似乎对周太暄发生了兴趣,每天都借改稿子的机会和周太暄套近乎,对于这个女人的攻势,周太暄有些不知所措。 这时,忽听有人敲门,周太暄开门一看是门卫老丁,老丁小声说:“周先生,门口有人找。” 周太暄来到大门口,见门口站着一个穿长衫戴眼镜的高个子中年男人。看见周太暄,那人笑道:“鄙姓高,是广东曾先生的亲戚。” 周太暄眼睛一亮,连忙把高先生让进屋里。他和高先生对过暗号,悄声问:“你怎么找到这里来的?” “我去旅店找你,一个叫成治平的说你在这里。”高先生警惕的目光扫视了一下四周,“你这里人员太杂,我们还是出去谈。” 随即二人离开报馆。 来人叫高长明,是共产党在赣州的负责人。周太暄向高长明汇报了到赣州以后的情况,然后请求组织对下一步工作给予指示。 高长明说:“你继续为《正气日报》工作,利用这个工具,宣传党的抗日主张;同时要设法打入国民党的组织,及时了解日军和国军的动向;第三,你们要争取搞一个落脚的地方,一方面便于你们工作,也可以为往来于广东、江西、湖南的同志提供方便。” 临别前,高长明特地叮嘱周太暄,他们之间是单线联系,他们之间的关系不可以向任何人透露。 回去后,周太暄根据高长明的指示,把工作做了分工:他和成治平继续联络赣州大学的进步同学,庞诚、肖强、陈雅雯负责筹建联络站。 不久后的一天,一个自称姓陈的人找到了周太暄,他说:“上峰读过你写的文章,认为你是一个人才,特命鄙人来见见你。” 周太暄有些紧张,不知此人是何背景,他试探着问:“陈先生,你说的上峰是谁?” “这个我不能说。” “你们准备让我做什么?” “我们准备让你到赣州市三青团工作。不过,在这之前,你先在学校当一段区分队长。” 原来是三青团的,周太暄悬着的心放下了,他说:“只要是抗日的事,我都愿意干。不过,我一介书生,并无组织工作能力,恐不能胜任区分队长的工作。” 陈某笑道:“区分队长不是什么大官,你就别推辞了,这都是上峰的意思。” 听陈某这么说,周太暄只好先答应下来。 姓陈的走后,周太暄立刻向高长明作了汇报。 高长明认为这是一个机会,他指示周太暄利用三青团广泛联系进步同学,宣传共产党的抗日主张,使更多的进步青年转变立场。 三青团赣州大学先修班区分队有二十几个团员,他们大多数是从沦陷区逃亡到赣南的流亡学生,国破家亡,他们都怀着一腔抗日的热血,想为抗日出一份力。 根据三青团的团规,周太暄每两周组织团员开一次团会。他带领团员阅读蒋百里的《战争论》、《陈诚将军持久抗战论》以及毛**的《论持久战》,并组织讨论。通过阅读、思考和讨论,同学们深为毛**先生的深谋远虑所折服,他们逐渐认为毛**先生领导的中国共产党代表着中国的未来和希望 随着日军进犯,赣南岌岌可危。 一天,高长明匆匆赶来,他指示周太暄:“赣州失守在即,你应立刻离开赣州,前往赣州南部毗邻广东的龙南县,在那里创建秘密交通站。” 周太暄一听大喜,最近那个叫卢萍的女演员整天缠着他,连陈雅雯都对他产生了误解,他早就想离开报馆了。 周太暄说:“我有一个设想,到龙南后,办一张报纸,就叫《龙南战斗报》;再开一个饭馆,既可以补充经费不足,也可以作掩护。” 高长明点头同意:“行,具体怎么搞由你全权负责。你有办报纸的经验,可以通过报纸宣传抗日,宣传党的主张,同时还可以团结发展一批进步力量。” 接着,周太暄以躲避日军为理由,向易篷子总编提了辞呈,然后带着成治平等四人离开赣州,前往龙南。 龙南县连接赣粤两省,是通往广东交通要道,蒋金国很重视这个地方,他亲自兼任龙南中学的校长。这里聚集了大量从前方撤下来的军民,这里也是东江纵队重要的地下交通线。 周太暄一行到了陇南后,租下一处临街的二层楼房,一楼开饭店,二楼做报馆和交通站。 报馆很快就办起来了。为了加强办报力量,高长明特从东江纵队调来一名同志协助周太暄,同时也作为他和周太暄之间的联络员,这个人名叫王振,此人以前曾在报馆做过编辑。王振的到来,使报纸的排版更加生动,文字更加严谨。周太暄还安排王振开辟了一个新的专栏,专门报道县城里发生的新闻。 开饭店要有厨师,周太暄和成治平决定自己当厨师。不会做菜,他们俩就去饭馆吃,吃一个菜,研究一个菜,回来自己学着做。经过一段时间,周太暄和成治平便能炒二十几道菜。他们又了添了一些厨房用具和桌椅板凳,小饭店就这样开张了。周太暄和成治平做厨师,庞诚等三人做帮厨兼伙计,小饭店竟然办得有声有色,来吃饭的顾客还不少。 交通站很快成了地下党在龙南的重要据点。大批从敌占区撤下来的同志在这个交通站落脚,然后前往东江纵队。 一天,王振带来了高长明的指示,让周太暄设法帮助著名漫画家张平。 抗战爆发后,张平在第三战区任漫画宣传队长。随着国民党军队节节败退,张平夫妇一路后撤到赣州。赣州是蒋专员的模范区,各地流落到赣州的人很多,找工作很难。张平没有工作,夫人还有孕在身,他们一家生活非常艰难;逃到龙南后,他们一家完全靠着朋友们的接济才勉强维持。 接到指示,周太暄亲自去找张平,他在一间矮旧的青瓦屋找到了张平的住处。 张平夫人挺着大肚子出来开门。周太暄讲明来意,张夫人说张平不在家,她指着对面的小酒馆不好意思地笑道:“他这个人好酒,没事儿就到那个小酒馆喝几口。” 辞过张夫人,周太暄来到小酒馆。小酒馆里只有一个穿长衫戴眼镜学者模样的男人在和伙计理论。桌子上有一壶酒、一个碟子,碟子里装的是盐水花生米,周太暄估计这位应该就是张平了。 伙计正在向张平讨要酒钱。 张平指着桌上的十五元法币说:“前几天还是十五元,怎么就涨了呢?求求你,就这么多吧。” 伙计不依:“现在什么都在涨价,每天一个价,你叫我们怎么办?” 张平窘迫地翻着衫口袋,终于又掏出一元钱,他嘀咕着:“实在没有了,你记上账,下次来一定还。” 伙计摇摇头:“不行,这年头谁还敢赊账。” 周太暄走上前问:“伙计,这位先生还差你多少钱?” 伙计打量了一下周太暄说:“四元。” 周太暄掏出四元钱递给伙计:“可以了吧?” 伙计拿了钱离去。 “这位先生是?”张平感激地望着周太暄,不知说什么好。 “张平先生,是一位朋友让我来找你的,走吧。”周太暄面带微笑望着张平。 “等一下。”张平回头把桌子上剩下的老酒一饮而尽,然后跟着周太暄走出小酒馆。 张平随周太暄到了交通站,周太暄向张平转达了党组织对他的关心。张平非常激动,他没想到在这么困难的时刻共产党还关心着他的安危,他紧紧地握着周太暄的手,眼含热泪地嘟囔着:“谢谢贵党关心,不过欠你的钱我还是要还的。” 周太暄笑道:“我们办了一张宣传抗战的报纸,希望先生能够加入进来,用漫画这个武器继续为抗战做贡献。” 张平一听大喜,连声说:“好的,好的,我参加!”他没想到在大溃退的危局之中,在这个赣南偏僻的小县城,还能找到一份工作。 “周先生,您要我怎样做?” “张先生,你的流浪儿系列国人非常喜爱,我们就用流浪儿这个大众喜爱的形象宣传抗战。我为你开一个漫画栏目,这个栏目完全按照先生的意思去搞。” 张平激动地说:“我早有此意,随部队一路退过来,我心中已经有了一个全新的流浪儿,这个流浪儿应该是个战士,他虽然弱小,但他无所畏惧。作为漫画,要坚持讽刺和幽默的精神,不仅要嘲弄讽刺日本帝国主义,也要触及军队和社会的腐败,但总的精神是宣传前线将士对日本帝国主义的拼死抵抗,宣传中华民族宁死不屈的精神。” “好,就按先生的意思搞!” 张平与周太暄谈得很投机,周太暄还特地炒了几个菜,他们二人开怀畅饮,谈到深夜才散。分手时周太暄给张平一些钱,让他先解家中燃眉之急。张平推脱不受,周太暄笑着对张平说:“这钱就算做预支的工资吧。”张平这才收下。 随着张平的加入,报纸办得越发有声有色。周太暄的时政评论、张平的漫画、王振的新闻成了县城里人们日常议论的话题,它独特的视角、高昂的精神、机智和幽默,受到了从前线退下来的将士和逃亡民众的特别喜爱。连退到龙南的蒋专员也注意到了这份县城小报,他认为这份小报很有分量,也很有特色,特别是张平的“流浪儿参军”系列漫画堪称世界级的作品。随后他两次接见了张平和周太暄,他还亲自给县警察局邱局长打电话,让他特别关照《龙南战斗报》。在此时,小报办得越来越有名气,小饭馆生意也越来越兴隆;有些客人不光是来品味佳肴,也是为了和周太暄等人讨论时政。 生意兴隆引起了当地的一伙地痞流氓的注意,这伙人为首的叫李拐子,他自称当过国军并上过前线,腿被日本人的子弹打伤落下残疾,可是当地老表都知道李拐子那条腿是偷窃时被人家打残的。 李拐子已经多次让手下的小喽啰到饭馆催要保护费,周太暄都没给。这天李拐子亲自带着十几个手下来到饭馆,他们一进门就轰走了其他的客人,叫嚷着上好酒好菜。 成治平见来者不善,让肖强、庞诚先安排些酒菜应付着,他拉着陈秋雯上了二楼,他让陈秋雯进屋躲躲,自己去找周太暄。 听说李拐子找上门来了,周太暄说:“别慌,我们只要在龙南,迟早是要面对这个恶霸的。治平,你快去警察局找邱局长,我在这里应付他。” 成治平走后,周太暄从枕下取出一枚手**别在后腰,然后来到后厨。他让肖强和庞诚尽量稳住李拐子一伙,并告诉他们成治平已经去了警察局。 周太暄亲自掌勺,菜一道道地被端上桌。李拐子一伙吃喝了一阵子后,便开始借着酒劲儿撒野,他们踢翻桌椅,把盘子往地上摔,嘴里还骂着脏话。肖强过去理论,李拐子抡起胳膊就打了肖强一记耳光。 肖强心里本来就憋着火,这一记巴掌彻底激怒了他。肖强虽然长得矮小,但性格刚烈,他猛地冲上去,抱住李拐子的大腿,头猛顶李拐子的胸口,李拐子被肖强摔倒在地,肖强趁势骑到李拐子身上挥拳就打。 李拐子的喽啰们见老大被打倒在地,一拥而上把肖强掀翻,一伙人围着肖强拳打脚踢。庞诚见状,抄起一把凳子就抡过去,他打翻了几个,但寡不敌众,也被打倒在地。 周太暄从厨房冲出来,正好看到李拐子从地上爬起来,他从手杖里抽出了一把锋利的长剑,双手举起长剑就要劈肖强。 周太暄大喝一声:“住手!”随手从后腰抽出手**。 李拐子和喽啰们都愣住了,他们惊恐地望着周太暄。片刻,李拐子从惊恐中回过神来,他冷笑着对周太暄说:“原来是周老板呀,来得正好,我正要找你!” 周太暄怒视着李拐子冷冷地说:“找我可以,把他们俩放了。如果谁再敢动,咱们今天就同归于尽。”说着周太暄走到门口,把门挡上。 李拐子也是见过些场面的泼皮,他见周太暄挡在门口,他眼里闪着寒光,脸上的肌肉下意识地抽搐着,他用长剑戳着地面,一瘸一拐地逼向周太暄,嘴里狠狠地说:“好呀,周老板,你想和我同归于尽,有种!我李某人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今天咱们就来个鱼死网破!” 周太暄露出一丝冷笑,目光像两把利剑直刺李拐子,他右手将手**慢慢举过头顶,左手一点点把发火绳拉直,李拐子的喽啰们吓得直往桌子下面钻。 这时,成治平带了十几个警察冲进来,为首的警官大喝一声:“李拐子,你想干什么!” 李拐子见来了这么多警察,他马上满脸堆笑。 “长官,弟兄们喝醉了,都是我管教不严,回去我一定好好教训这些小畜生。”说着他回头对手下喊道:“他妈的,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滚!”说着,他带着一伙人仓皇而逃。 警官冲着李拐子的背影大骂:“李拐子,你给我听着,周老板是蒋专员特地关照的人,你要是再敢到这里撒野,老子毙了你!” 第二十四章日军进犯湘桂韩梅村举家逃难 陶杏生离开长沙市**后,先回家住了些日子,然后到西乡九福山中心小学找易校长,做了小学教师。随着日军深入,九福山中心小学停课,她又转到偏远的东乡庆源小学做老师。 形势越来越危急,日本人所到之处,抢粮食,抢女人,陶杏生觉得不能再留在学校,便辞职去找母亲。 这时,张谦蓉带丈夫陶佩文已经逃到乡下老家。张谦蓉见女儿回来,急得直跺脚:“杏生呀,你怎么不远远地逃呀,日本人马上就要来啦!” “妈妈,现在到处都是日本兵,没处可逃。我那里也不去,咱们要死就死在一起。”陶杏生说着紧紧地搂住母亲。 听女儿这么说,张谦蓉也平静了,“说得对,孩子,咱们出去躲躲,躲得过,一家人就活,躲不过,我们就死在一起。” 第二天,张谦蓉母女和已经痴呆了的陶佩文躲进了一个大山洞。这个山洞在竹林深处,外人很少有人知道。洞里除了陶杏生一家,还有其他十几户乡亲。 在这个临时避难所里,男人们手持长矛大刀轮流昼夜巡逻;女人们组织起来采野菜,挖冬笋;小孩子们不知忧愁,还在四处玩耍打闹。 一天,张谦蓉看着野地里玩耍的孩子对女儿说:“杏生,不知道还要躲多久,孩子们这样下去就荒废了,你是当老师的,可以把孩子们组织起来教她们读书识字。” “妈妈,好是好,不过教书也要有间教室。” “山脚下有一间废弃的茅草房,收拾一下可以将就着用。” 这样陶杏生带着二十几个小孩子,在山下的茅草房办了一所“小学”。 一日,陶杏生正在上课,听外面放哨的喊:“不好了,日本兵来了。” 接着,不远处传来阵阵枪声。跑已经来不及了,陶杏生用手在黑板上抹了几下,又往脸上胡乱一抹,然后跑到学生中间坐了下来。 这时,一个跨大刀的日本军官带着两个端步枪的鬼子兵走了进来。 自三七年底逃难,这是陶杏生第一次看见真实的日本鬼子,他们和她头脑中一脸络腮胡子的老鬼子不一样,那军官很年轻,那两个鬼子兵看起来像是还没成年的孩子。陶杏生非常紧张,生怕鬼子兵看出她来,不过,她天生一张娃娃脸,再加上刚才抹得一脸黑,她和那些破衣烂衫的孩子看起来没什么两样。 鬼子军官看着被他吓傻了的孩子们,叽哩哇啦地说了些什么,伸手从口袋了掏出一把糖果撒向孩子们,然后带着两个鬼子兵走了出去。 陶杏生瘫坐在那里,心脏砰砰乱跳,她半天不敢相信自己逃过了一劫。 受了这场惊吓,陶杏生再也不敢下山了,她关了“学校”,同大家一起躲在山洞里苦熬。 ****** 前一段时间,韩梅村整天琢磨着到延安去。不过随着日军南下,物价飞涨,一家人生活陷入困顿,他不得不放弃了去延安的想法。 **为了解决财政困难,大量印发钞票,引起物价高涨。韩梅村的三百元月薪只能买到二百多斤大米,这点薪酬根本不够一大家子人开销。 有一次妻子跟他发牢骚:“明德(明德是韩梅村的字),你听没听人家说,‘中级军官小富翁,高级军官大富翁。’在你们52军,团长以上军官都在大城市买了房子,在老家买了田地。据说关麟征、张耀明、赵公武他们还在**的外国银行存了不少钱。你身为少将,当过团长、旅长,也算是大官,可我们一家如今穷的连饭都快吃不上了。” 这话让韩梅村非常生气,他板着面孔说:“夫人,难道你想让我也去当贪官,去喝兵血?” 韩梅村非常疼爱妻子,很少跟妻子动气。 见丈夫真的生气了,张新霞走上前,她拉起丈夫的手温柔地说:“明德,别生气,我只是发发牢骚,你是知道我的,咱们全家就是饿死,我也不会让你去干那种龌龊的事情。” 韩梅村望着妻子,想着她的贤惠,想着她这些年跟着自己吃的苦,一股亲情涌上心头,他把妻子紧紧地搂进怀里。“新霞,我理解你的难处,这么一大家子都靠你精打细算,你肚子里还带着一个孩子,真的不容易啊!” 张新霞依偎在丈夫怀里,她的脑袋里在想着眼前的困难,前方不利的消息不断传来,一旦日本人打过来可怎么办啊! 她抬起头望丈夫说:“明德,传说日本人就要打过来了,我们是不是也该走了?” 韩梅村心急如火,他何尝不知道形势的危急,不过房子到现在还没卖出,逃难的钱怎么解决?为了不让妻子着急,他假装轻松地说:“日本人还在衡阳,衡阳的守军打得很英勇;从衡阳到桂林还有七百多华里,鬼子不会很快打过来的,我们还是等房子卖了再走。” 张新霞信任地点点头。 1944年9月初,湘桂边境黄沙河沦陷,桂林危在旦夕。防守桂林的国军,在桂林城修了不少工事,并开始放火烧城外的房子,说是“扫清射界”。可敌人刚接近,守城部队便望风而逃。 韩梅村怎么也想不通,这一带的国军有三十多万人马,日军只有三个师团,至多是五万人,国军有天时地利人和的优势,为什么不能像衡阳那样与日军打一仗呢? 九月十二日,韩梅村承蒙一个在桂林兵工厂工作的亲戚照顾,在桂林北火车站乘上了火车。他全家的车位是火车的顶蓬,车顶用树皮搭盖成人字形棚子,韩梅村一家人好不容易才爬上去。能在车顶已经不错了,有很多人用绳子把木板挂在列车底部,人就趴在木板上,他们随时都有被列车压死的危险。 逃难的人太多,不仅有数以万计的桂林居民,还有从长沙、衡阳来的十几万难民,桂林南、北两个火车站人山人海,车站挤满了列车,韩梅村所乘的列车等了十多个小时才开动。住在桂林的官员、富商和他们的家属早已跑了,他们有的去重庆,有的去昆明,最近的也到了贵阳。桂林城只留下了这些贫苦无助的百姓。 从桂林到柳州有四百华里,中途各车站都是装着机关、学校、难民的车辆,列车走了三天才到柳州。列车到柳州后等了四天,原因是路方要买路钱,并以钱的多少决定开车顺序。 柳州简直就是人间地狱。一会儿烈日炎炎,一会儿狂风暴雨,列车走走停停,到处人满为患,遍地是大小便,太阳一晒臭气熏天;一眼望去,路边都是奄奄一息病人和倒毙的死人。看着这种惨象,韩梅村担心他一家迟早也会死在路上。 身上的钱快花光了,韩梅村只好背了暂时不穿的衣服到柳州街上卖给商贩。据商贩们说,这些廉价衣物,运到贵阳、重庆、昆明等地可以卖高价。 两天后火车开到宜山。韩梅村带一家人找到了曾在195师当上尉副官的周某,托他租了一匹马。张新霞抱着刚满两个月的小儿子骑马,请人挑着简单的行李,韩梅村带着五个孩子步行了两天到达都安县九渡乡。 九渡乡是覃异之的老家,覃异之在当地很有名,韩梅村很快就找到了覃异之的家人。覃韩两家原本就很熟,见韩梅村带着一家老小,覃家非常同情他们,帮他们找到了住所,又给了一些米面家用。 几天后,覃异之带着十几个下属,从湖南常宁县绕道湘南经柳州到了九渡乡,此时的覃异之已是52军的副军长了。 覃异之副军长见到韩梅村一家老小落得如此狼狈,唏嘘不已:“武兄,当初怪你太过固执,不然今日52军参谋长非你莫属。” 韩梅村苦笑道:“那是你的美意,我要是不走,关总司令恐怕不容啊!” 覃异之摆摆手:“过去的事不说了。老兄对目前的局势有何看法?” 韩梅村说:“我观察此地多山,52军可利用宜山、都安、河池等县山地打游击。” 覃异之摇摇头:“此地为贫苦之地,不适于大部队行动,再说日军也不会到九渡。” 韩梅村不解:“既然日军不会来,你们为何又来到此地?” 覃异之大笑着说:“老兄,我此来并非为了军事。我有一笔千万元公款,这次到宜山购买些布匹,在九渡购买粮食、食盐,转手一卖,可以发一笔不小的财哩。我知道老兄历来不屑这些狗苟蝇营的勾当,但弟兄们最怕的不是被日军打死,而是贫苦饥饿地活着,没有钱是生不如死啊!” 韩梅村目瞪口呆,如果不是亲耳听到,打死他也不会相信,国军的高级将领竟然在此民族危亡,百姓生灵涂炭之时,忙着发国难财。他听出覃异之话里有话,隐约间有揶揄自己的意思。 这次逃难让韩梅村想了很多,从前他虽然同情百姓,但那时他是以俯视的心态看百姓,如今他落到了最底层,他深深地感到,这是个为有钱有势者生存的社会,有钱有势者生,而且生得舒服,无钱无势者死,而且死得受罪。 不仅这个社会让他失望,连这个社会底层的大众也让他失望。他们麻木不仁地接受一切不合理的东西,像羔羊一样地忍耐,像羔羊一样地被宰杀。他们认为有钱有势光荣,是强者,只有强者才配在这个世界生存,没钱没势是弱者,弱者是刍狗,他们的命运就是为强者服务,否则就是该死,甚至死了也不值得同情。 韩梅村深深感到这个社会不仅制度腐朽了,文化腐败了,上层腐败了,国家失去了凝聚力,连民众也失去了自我意志,这样的国家和民众怎么能够战胜强悍的日本鬼子啊!此时他又想起了遥远北方的中国共产党,他在想,也许那里才是中华民族的希望。 桂林沦陷后,柳州失守,接着宜山沦陷。宜山沦陷后的第五天,由迁江县城撤退下来的某集团军刘副司令带着两个团到九渡,该部队的马参谋长韩梅村早就认识,听说他来了韩梅村赶去见面。 马参谋长告诉韩梅村这支部队共有五个团,是集团军右翼部队,准备撤退到河池、南丹之间的山地去。 韩梅村劝马参谋长:“贵部目前不易盲动,这一带地形有利,可以考虑在这一带招兵买马,打游击战。” 马参谋长摇头说:“这个仗已经无法再打下去了,现在谁想打仗谁就要倒霉。我们集团军总司令早已退到贵州省境内,重庆的最高统帅对当前的抗战形势也不大关心,老蒋最近只有两件事感兴趣,一是陪伴陈小姐,二是发动十万青年学生从军。”他言语中对蒋介石表现出极大的愤慨。 这批部队刚从九渡撤离西去,日军骑兵就追到九渡,并很快追上了马参谋长的部队,刘副总司令被打伤,马参谋长被打死。 韩梅村全家同覃异之全家被迫逃到九渡西面山区加发洞,这里住着覃异之的亲戚。覃异之囤积的粮、盐、布,在敌人侵占九渡时,全部损失,但他身边的财物还有不少,他害怕再受损失,带着他的夫人和四个孩子经百色回云南文山52军。他到文山后,被调住重庆的青年军第四师任师长,留下两个小的孩子和他姨妹全家四口仍住加发洞。 覃异之临走前与韩梅村做了一次长谈,他劝韩梅村:“老兄才略过人,还是跟我回52军吧!” 韩梅村笑着对他说:“我已离开52军三年了,现在不好再回去”。 覃异之说:“我知道你对52军的几个负责人,包括我本人在内,是不满意的。不过我认为,衡量人要看他的全面,不能只看他的某些缺点,过于苛求,大致过得去就行,如果用显微镜看人的面孔,那当然是满脸**子。” 韩梅村说:“我的处境你清楚,现在不是我用显微镜看别人,是有些人用显微镜看我,难以相容啊!” 覃异之想了一下说:“你不回52军,可以到杜聿明那里去,早就听说他欢迎你去。” “我也有此考虑,不过我的家属和你姨妹住在一起,我此时离开,家属会有困难,待稳定一些再做打算。” 覃异之觉得韩梅村想的有道理,也就没再劝。 最后韩梅村问覃异之:“你对抗战的结局怎么看?” 覃异之胸有成竹地说:“我很乐观。现在我国抗日战争形势已有大转变,美国正在大力帮助我国,最后胜利在望。我们将要面对的最大的敌人不是日本人,而是共产党。我想蒋先生也是这么想的,他目前加紧扩大新军,又不肯像抗战刚开始那样硬拼,就是保存实力,为日后做军事准备。” 覃异之的这番话,让韩梅村原先的许多不理解有了结论,怪不得去年的那本《中国之命运》的重点并不在抗日,原来蒋校长已经为今后可能出现的内战做准备了。 覃异之临行前再三嘱咐他的亲戚,要好好照顾韩梅村一家的生活。韩梅村为覃异之的周到负责所感动,回想之前对覃异之的种种偏激看法,他深为自己对他人的苛求而自责。 覃异之走后不久,日军小分队追到加发洞。韩梅村带家人匆忙逃走,连家里简单的行李也没顾得上带。还是加发洞的百姓好,他们送给韩梅村两床破旧棉被,韩梅村一家得以遮蔽风寒。 由于日军小分队到处搜山,韩梅村一家在两个月内换了三次住地,最后搬到都安县的下坳镇。 下坳百姓生活的艰苦难以形容,如果世界上真有地狱的话,那么这里就是。这里的百姓衣不遮体,居住在半山腰或山沟里,用乱柴扎起的简易窝棚就是他们的房子。田地里净是石头,他们没有耕牛,用砍柴刀和锹在石头缝里种些玉米,勉强得到极少的粮食果腹,至于油和肉食,他们基本上吃不到。这个地区山与山之间也有谷地、良田,但多被地主和富农占着,穷人的女儿多嫁给富户做妾、做婢,成为富家能说话的工具。 一天,韩梅村在路上遇到四个从河池逃到下坳难民,他们沿途讨饭,已经瘦弱得不像人样。韩梅村回家拿了些食物分给他们,他们一边吃,一边向韩梅村讲起了他们的悲惨遭遇: 这四个人中,有两个是在湖南做五金生意的浙江人,一个是广西合山煤矿的小职员,他出来时还带着父母亲,一个是柳州某小学校的教员,他离开柳州时原是一家五口,他们夫妇加上三个不到十岁的孩子。 他们是在金城江火车站认识的,原计划去贵阳,但苦等了一个多月也搭不上车,由于饥饿和疾病,小学教员的两个年幼的孩子死掉了。金城江已经没法待下去了,那里遍地都是死人,他们只好跟着难民沿公路向南丹步行。 中途,日本兵追了过来,他们四人跟着难民们拼命往路两旁山地上逃,孩子、女人、老人被抛弃后面。鬼子兵追过来,用刺刀捅死老人和孩子,把女人掳走,山谷里到处回荡着凄惨的哭喊声。 他们四个人一口气跑了十多里,终于看见了一个村子,他们想进去歇歇脚,弄点东西吃,但村民不许他们进村,说怕他们是汉奸。当夜他们只好露宿在山沟里,没想到半夜里又碰上了几个逃兵,把他们抢劫一空,连身上的外套也剥了去…… 听着这一切,韩梅村心如刀绞,他想帮助这些人,但心有余力不足,自己也是天涯沦落人。他把满腔的愤恨转移到蒋介石头上,他恨老蒋为保存实力,任百姓似羔羊般被追赶宰杀。 下坳镇北面一个村驻扎着一个日军小队,约四十人,还设了村公所,所长是当地有名的恶霸劳圣君。劳圣君为虎作伥,他贴出布告给村民们立了四条规矩:第一,必须随时接受皇军的检查;第二,给皇军送粮,送菜,送猪肉和鸡鸭;第三,男人要随皇军外出做挑夫;第四,女人要轮流到“慰安所”服务。 下坳百姓生活本来就极端贫苦,在鬼子汉奸的欺压下就更活不下去了,特别是鬼子无休止地强拉妇女,许多妇女被他们糟蹋致死。 劳圣君的恶行传到韩梅村耳中,百姓的苦难让他再也忍不下去了。一天夜里,韩梅村潜入村公所,他击毙了正在淫乐的伪所长劳圣君和鬼子小队长等四人。不过,韩梅村的行动使村民遭到鬼子凶残的讨伐,他们烧了村民的房子,村里的年轻人几乎被鬼子杀光。 都安县的县长叫白锦堂,他原是桂系的一个失意军官,花钱买了个县长,为了捞钱,他想方设法搜刮民财。他还掌握着一支地方武装,不过,他不打日本人,专门欺负自己同胞。 白锦堂不知从哪里知道韩梅村杀鬼子的事,便带着一伙人找到了韩梅村。他向韩梅村下了逐客令,他说:“韩将军,鄙人久闻将军大名,钦佩敬仰之至。不过,将军逞一时英雄,竟使本县百姓遭池鱼之殃,此举实非君子所为。” 韩梅村怒不可遏,他指着白锦堂的鼻子骂道:“日寇在都安杀人放火无恶不作,你不为民报仇雪恨,反怪我杀了鬼子,我看你这个家伙连猪狗都不如!” “你敢骂我!”白县长大怒,他刚想发作,转念一想,这一带的国军将领大都曾是韩梅村同僚,他忍住了。 过了一会儿,他换了一副笑脸说:“韩将军骂的好,不愧英雄本色!不过,本县水浅,养不了大鱼,还请将军离开本县吧。” 韩梅村无奈,只好带一家人逃到昆明,投奔了老上级杜聿明。见韩梅村投奔,杜聿明大喜,立刻委任他为昆明防守司令长官部少将高参兼直属部队指挥官,月薪一万元,另加二千元特别办公费。 不过,这时昆明已经出现了十分恶劣的“通货膨胀”,大米一百多元一斤,租一间房要一千多元,他的月薪完全不够一家人的开支。实际上,他夫人张新霞还要背着他向亲友借钱。 第二十五章周鼎勋入党周太暄返湘 自从周太暄走后,周鼎勋终日“头悬梁,锥刺股”,下苦功夫学习。他不仅学完哥哥留给他的初中课本,还自学了高中课程。他的古文、数学、物理、化学进步都很快,唯有英语一直没入门。 这段平静的学习生活很快就结束了,日本人杀进了县城。消息传来,日军占领狮子山后,杀人放火奸淫掳抢,仅在豺狗冲就残杀俘虏及老弱妇幼数百人。彭左夫决定立即关闭学校,师生自行逃难。大多师生逃往湘西、贵州,周鼎勋身无分文,又无文凭学历,只得回到夏家湾母亲身边。 1944年秋天,省工委书记胡里同志来到韶山,找到彭左夫和庞天柱,向他们布置了发展党组织、积极开展武装斗争的任务。 一天,庞天柱来到周鼎勋家中。 看见庞天柱,周鼎勋就像见到久别的亲人,他紧紧抓住庞天柱的胳膊兴奋地问:“天柱大哥,你怎么来了,是不是有任务?” 庞天柱向周鼎勋介绍了和胡里同志见面的经过,最后说:“鼎勋,今后就跟我干吧!” 周鼎勋乐得合不上嘴:“要得,要得,我一直在盼着你们的召唤,总算来了!说说,让我做什么?” “目前先跟着我。我现在是清溪乡乡长,乡里各保长也是我们的人,我们还有一支四五十人枪的乡兵队,今后要你做的事情很多。” “天柱大哥,我想加入中国共产党。这件事我跟你和彭左夫提过多次,你们总是不置可否。” “不是我们不让你入党,是党组织前一段对发展党员比较保守。现在好了,胡里同志要求我们发展组织,你正是我们要发展的对象。这样,我马上请示组织,尽快发展你入党。” 1945年春节,庞天柱请周鼎勋到他家里过年,并在家里正式为周鼎勋举行了入党宣誓仪式。 ****** 1945年6月开始,日军派出飞机对龙南实行狂轰滥炸。 形势万分危急,街上满是开往前线的士兵和从前线抬下来的伤兵,伤兵们有的已经奄奄一息,有的哭嚎着,叫骂着;官兵们情绪极其低落,军纪极其涣散,很多士兵吃了饭连钱都不给。 看这个情形,全南城守不了多久了,周太暄心急如焚,半个月前他派王振到高长明那里请示工作至今未归,没有组织的指示,他现在进退两难;另一件让他担心的事是张平一家,他夫人就要临产,一旦日寇进了城可怎么办呀! 13日傍晚,在门口观望的周太暄终于看到了王振的身影,他骑着毛驴,他身后还跟着一个骑毛驴的人,周太暄定睛细看,后面那人是高长明。 周太暄兴奋地迎上前去,他高兴地喊道:“老高,你怎么也来了?” 高长明从毛驴上下来,用力地握了握周太暄的手,他显得极其疲惫,“太暄,进去谈,顺便弄点吃的。” 周太暄让陈雅雯去准备饭菜,自己带高长明和王振来到二楼他的办公室。 周太暄问高长明:“外面的情况如何?” “情况非常糟糕,全南城几乎被鬼子包围了,我们走小路才进来。” 接着高长明简单介绍了目前的战局:南路日军131师团从广东兵分两路进犯龙南县城,一路从洒源堡犁壁岭往下攻,另一路则沿龙南桃江河溯江往上攻,两路大军直逼龙南;北路日军吕字部队,从信丰小江沿龙信公路向龙南县城进攻,并在里仁雷峰山与国军展开了激战。 这时,陈雅雯和肖强端着饭菜进来,他们把饭菜放到桌上就要出去,周太暄叫住肖强,让他拿一瓶白酒上来。 高长明说:“太暄,酒就不要喝了吧。” 周太暄笑道:“特殊时刻,喝一点解解乏。” 高长明笑了一下,也没再拒绝。 很快,肖强拿了一瓶龙南本地白酒进来,他给每个人倒了一杯,就退了出去。 周太暄端起酒杯,“来,喝一杯。” 三人干了一杯。 一杯酒下肚,高长明的精神有所恢复,脸上也有了红润。他对周太暄说:“此地不可久留,你马上收拾一下,我们今天晚上就走。” “走?到哪儿去?” “去东江纵队。” “出得去吗?” “没问题,有一条秘密小路,我们这次就是从这条路过来的。” “不过……”周太暄显得有些迟疑。 “有什么问题吗?” “张平怎么办?” “他怎么了?” “他夫人快生了,就是这一两天的事。” “怎么会这样?”高长明皱起了眉头,他扭头问王振:“怎么没听你说?” 王振嘀咕道:“我没想到她这么快就要生了,真不凑巧。” 高长明又喝了一杯酒,他眉头紧锁,显然目前的情况让他十分为难。 周太暄想了一下说:“高长明同志,我看这样,你和王振带几个同志先走,我和成治平留下来护送张平。” 王振说:“太暄,我和你们一起走。” “王振,你走吧,留下的人太多行动反而不便。”说完周太暄对高长明说:“你们吃饭,我下楼跟他们商量一下。” 来到楼下,成治平等人为了过来。 周太暄说:“治平,我们两个留下来照顾张平一家,其余的人随王振前往东江纵队……” 还没等周太暄说完,陈雅雯就抢着说:“太暄,我不走,我留下来帮你。” 肖强和庞诚也说:“太暄,你不走,我们也不走!” 周太暄想了一下说:“好吧,肖强、庞诚也留下来,陈雅雯必须走!” 陈雅雯下巴一仰,倔强地说:“你不走,我绝不走!” “听话,雅文!”周太暄严肃地说。 见周太暄那严肃的样子,陈雅雯笑了:“太暄,让我留下来吧,你想想,张平夫人是生孩子,这件事,你们这些男人那里帮得上?” 周太暄愣住了,这可真的是一个大问题,一旦生了,没有陈雅雯这么个女同志还真的不行。他叹了口气说:“好吧,大家都留下来。” 周太暄上楼把大家的意思说了,高长明非常感慨:“患难见真情,你们都是极好的同志啊!” 沉默了一会儿,高长明问:“太暄,从上海转往东江纵队的驳壳枪和**没问题吧?” “没问题。” “好,武器你们留下一些,其余的我都带走。”然后,高长明给周太暄画了一张那条秘密小路草图,并把位于全南县的秘密交通站地址交给周太暄。 接着,他们把四袋子武器搬到楼下,一左一右放到两头毛驴身上。高长明和王振骑上毛驴,高长明好像想起了什么,又从毛驴上下来,他走到周太暄面前,紧紧握住他的手说:“太暄同志,张平是很有影响的文化名人,一定要把张平先生一家保护好,你们也要多保重,我们全南见!”说罢,他骑上毛驴,消失在茫茫的夜色中。 高长明走后,周太暄把张平夫妇接到交通站,并派陈雅雯去请接生婆。陈雅雯回来了,没接来接生婆,接生婆一家已经逃难去了,现在全南县城几乎成了一座空城。 周太暄想了一下对陈雅雯说:“没有接生婆,你就是接生婆。” “我?”陈雅雯惊讶地看着周太暄,“我又没生过孩子。”说完,她自己羞红了脸。 周太暄严肃地说:“你没生过,张夫人生过,你去问她。” 过了一会儿陈雅雯回来了,她对周太暄说:“我试试吧,要准备一把干净的剪子,结实的针线,还要开水,干净的毛巾……” 还没等她说完,不远处传来一阵阵炮弹爆炸发出的巨响,房子随着爆炸声在剧烈震颤,仿佛随时会倒塌,接着是一片片火光,民宅燃起了大火。 张平从屋里出来,他紧张地对周太暄说:“炮击越来越近了,太暄,我看你们还是走吧,我不想因为我连累了你们这么多人。” 周太暄平静地说:“张先生,已经决定了的事就不要再说了,我们目前的唯一任务就是确保夫人安全地把孩子生下来。” 接着,周太暄把成治平、肖强、庞诚叫来,他把驳壳枪、**分给他们,他说:“如果出了紧急情况,肖强、庞诚、陈雅雯赶驴车带他们先走,我和成治平负责掩护;如果你们路上遇到情况,肖强、庞诚负责掩护,陈雅雯带张先生一家走。” 大家默默地点点头。 接着周太暄又说:“我们一定要轻装,除了吃的,其余什么都不要带,那头老驴子能把张夫人驮到目的地就算万幸了。” 6月14日清晨,张平夫人经过一夜的痛苦挣扎,终于把孩子生出来了。陈雅雯还真的能干,结扎脐带,剪脐带,剥离胎盘都是她干的。 天刚亮,日军的大炮又响起来,接着是激烈的枪声,从枪炮声看,日军显然加强了进攻。 没有时间了,周太暄等人立刻把张平夫人和孩子扶到驴车上。他们离开了交通站,沿着门前的道路来到山区,他们找到了那条秘密山路,顺着山路向全南方向走去。 天色刚暗下来的时候,他们在半山坡看见了山下村庄发出的星星点点的灯光。 陈雅雯高兴地喊了起来:“看啊,有村子!” 周太暄对大家说:“我和治平先下去看看,其他人先别动,等我们回来再说。” 周太暄和成治平从山上下来,他们沿着山脚下蜿蜒的小路往村里走,忽然,远远地出现了一小队模糊的人影,周太暄倒吸一口冷气,“是鬼子。” 成治平转身要跑,周太暄一把拽住了他,“来不及了,进村子!” 他们走进村子,一户深宅大院吸引了周太暄的目光,来不及多想,他快步走过去敲门。一个绅士模样的老者开了门,周太暄焦急地说:“日本兵往这边来了,请把我们藏起来。” 老者什么没说就放他们进来,然后老者把门栓上。这是一处深宅大院,他们穿过很大的一片屋子,来到后院,这时前面传来急促的敲门声。 老者打开通往后山的门,对他们说:“快往山上跑!” 他俩连一句感谢的话都来不及说,拼命地往山上跑去。他们在山上一动不动地躲了很久,直到确认没有危险才返回原地。 听了周太暄的叙述,大家惊出一身冷汗,要不是周太暄小心,大家贸然进村,这时恐怕已经死在鬼子屠刀下了。 看来全南已经被日军占领,去秘密交通站的计划已经无法实现了,经过讨论,大家一直决定,回湖南去。这样,他们放弃南下计划,转而向郴州方向进发,经过了将近二十天的艰苦跋涉,他们一行返回长沙。张平一家在长沙的亲戚家住了下来,周太暄带领其他的人返回宁乡。 经过打听,周太暄在竹林镇“省私立宗一中学”找到了彭卓夫。 当周太暄推开副校长室的门,出现在彭左夫面前时,彭左夫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周太暄一身破烂,人瘦的已经脱了相。“太暄,是你么?是你回来了吗?”彭左夫抓着周太暄的双臂,上下打量着周太暄。 周太暄笑着看着彭左夫,好像回到了父亲身边一样。 彭左夫让周太暄在椅子上坐下来,转身给周太暄沏了一杯茶,他把茶递给周太暄,关切地问:“快说说,你们是怎么回来的。” 周太暄喝了口热茶,然后把他们在江西的工作详细地向彭左夫作了汇报。 听周太暄说完,彭左夫感叹道:“太暄,你们太不容易啦!” 周太暄笑道:“老彭,有饭吃吗?” 彭左夫一拍大腿:“我真是老糊涂了,对,赶快吃饭!”说着他拉着周太暄就来到了学校的食堂。 食堂很大,可以供几百人吃饭。彭左夫跟厨师交代几句,就带周太暄在一个角落坐下。 周太暄问:“老彭,你怎么不在‘思三’,跑到这里了?” “去年鬼子占领狮子山,我就把学校关了。后来,唐义忠回来了,他办了这所学校,义公任校长,让我过来做副校长,”说到这里,彭左夫显得非常兴奋,“太暄,我跟你说,这所学校虽然才一年,但发展势头很猛,教师大多是进步人士,学生不仅有附近的,就连湘潭、长沙的学生也慕名而来,”说到这里,彭左夫放低了声音,“这所学校实际上是党的学校,省地下工委指示我们,学校不仅教学水平要高,还要把学校变成党的摇篮,要在学生中培养骨干,发展党员。太暄,你回来的正好,现在急需你这样的精干力量。” 周太暄非常兴奋,“老彭,我原来还担心日本人,没想到你们竟然在敌人的鼻子底下干了起来。” “日本鬼子没几个人,他们都龟缩在县城周围那几个据点里,现在他们大势已去,已经不敢出来活动了。再说,本县正义军司令魏济源是义公读师范时的老朋友,没人敢到我们学校撒野。” “老彭,你看什么时候带我去见见义公,我早就想见他了。” “行,吃了饭就去。” 这时,厨师端来了菜饭,周太暄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第二十六章前辈热情似火慈母恩重如山 吃过饭,彭左夫带周太暄去唐义忠家。唐义忠家在离学校不远的一个山坳里。 这是七月初的一个下午,他们顺着山间小路慢慢地走着。小路左面是山,两旁是修长的竹林,右边不远处有一条溪流在欢快地流淌;阳光穿过竹林在小路上撒下斑驳的光影,小鸟在他们面前飞来飞去,还叽叽喳喳唱着好听的歌。 周太暄赞叹:“这里真是个好地方啊!” “是啊,这都是义公的功劳。义公回来后,先在韶山山霞岭创办了‘复兴中学’,后来他发现这里的风水很好,就在这里又创办了‘宗一中学’” “义公还相信风水?” “义公非常看重环境对人的影响,优美的环境对人有潜移默化的修养作用。特别是对于青年人,清泉可以洗涤心灵的污浊,修竹可以培养正值的品行。” “老彭,义公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彭左夫笑道:“他可是传奇人物。1925年经少奇同志介绍入党,大革命时期毛先生就说他是个人才。“马日”事变后,他成了通缉要犯,亡命南京。义公在南京以教书为掩护,混迹于上层社会。那些上层人物喜欢附庸风雅,义公是著名的才子,精通诗文书画,很得他们的赏识。他通过这些关系,营救了许多被捕的同志。韶山支部的第一任书记毛福轩在南京雨花台被国民党枪毙后,义公冒着天大的风险,到刑场为毛福轩收尸,并掩埋。后来义公又辗转西安,做国民党上层工作,不幸被捕入狱,后被党组织救出狱。‘宗一中学’成立不久,我们有四个同志被魏济源的‘正义军’逮捕,是义公向魏济源求情,在刑场上把这四位同志救了下来。不久前,王震的‘三五九旅’欲穿插湘中地区南下,当时湘中为日军占领,又是义公去找魏济源借路,‘三五九旅’才顺利通过。此前,义公还把毛泽覃的遗孤毛楚雄从韶山冲接到学校读书,并用自己的薪水负责他的一切费用,直到‘三五九旅’北上时,义公才把毛楚雄送交359旅。” 周太暄不禁赞叹:“义公真是侠肝义胆啊!” “是啊,他人如其名,很像古时候的‘忠义’之士!” 转过一座小山,来到一个郁郁葱葱的小山坳,山坳中有一个农家小院。彭左夫指着小院说:“到了,这就是义公的家。” 小院由正屋和东西厢房围成,院前是一汪水塘,这里景色优美,确实是藏龙卧虎的好地方。 来到院中,彭左夫高喊:“义公,义公。” 听到喊声,唐义忠从灶屋的门口探出一颗大脑袋,看见彭左夫,他快步走了过来,笑着说:“我老婆让我帮她拉风箱。” 彭左夫笑道:“义公,您接着拉。” 唐义忠指着周太暄问彭左夫:“这位是?” “他就是周古稀的大儿子,周鼎勋的哥哥周太暄啊!” 唐义忠惊喜地紧紧握住周太暄的手:“周太暄,我见过,那时还是个细伢子。长大了,一表人才啊!” 唐义忠拉着周太暄的手走进堂屋。堂屋正中白墙上写着“忠义”两个大字,左右贴着一副对联,上联是“铁肩担道义”,下联是“妙手著文章”。 周太暄看着墙上的字句笑道:“先生把‘忠义’二字和李大钊先生的座右铭放到一起,可谓用心良苦啊!” 唐义忠听罢,哈哈大笑。 堂屋墙前有一张黑漆八仙桌,两旁各摆放一把太师椅。唐义忠让彭左夫和周太暄坐太师椅,周太暄不干,他拽着唐义忠的胳膊把他按在太师椅上,自己随手拖过一把竹椅坐在唐义忠跟前。 唐义忠深情地望着周太暄,十八年过去了,当年的孩子如今已经二十四岁,看到周古稀的儿子已经长这么大了,唐义忠既高兴又难过,他拉过周太暄的手,像慈祥的父亲一样抚摸着他的手背,嘴里嘀咕着:“好啊,好啊!我真为古稀兄高兴,他有这么一个精明强干的儿子,古稀兄后继有人,我们的革命事业也后继有人!”说到这里,唐义忠喉头哽咽,竟然落下了热泪。。 片刻,唐义忠转向彭左夫,他动情地说:“左夫,我难过啊!我们有多少同志因革命而牺牲,从1925年我们投身革命算起,已经整整过去了二十年,这二十年整个国家血雨腥风,至今深陷内忧外患,我难过,我想哭啊!” 彭左夫没有说话,他低下了头,神情显得异常沉重。过了一会儿,他抬起头,对唐义忠说:“义公,我想让太暄到我们学校来教书。” 唐义忠眼睛一亮,“当然,当然,这还用说!太暄,你马上来,越快越好!” “好,我明天就到。”周太暄郑重地回答。 唐义忠兴奋地对彭左夫说:“左夫,你看,我们的革命事业又多了一个新鲜力量啊!” 彭左夫点点头,他的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 第二天上午,周太暄和彭左夫来到唐义忠办公室。办公室不大,靠窗一张办公桌一把椅子,桌子对面放了两把木凳。 唐义忠正趴在桌上工作,见彭左夫和周太暄进来,他起身热情地打招呼:“左夫、太暄,快请坐,快请坐!” 二位刚坐下,唐义忠就沏了茶水端过来,“喝茶。” 周太暄笑着说:“义公,莫忙了,还是先安排工作吧。” 唐义忠在桌子后面坐下,笑容可掬地看看彭左夫,又看看周太暄,“你来教英文和国文怎么样?我听左夫说你在‘思三学校’教过英文、国文,并且教的都很不错。” 彭左夫笑着点头说:“太暄的课讲得好极了,学生们都喜欢上他的课。” “左夫过奖了,我只不过多下了些功夫罢了。义公放心,我一定认真教学,绝不辜负前辈的栽培和希望。”周太暄谦虚地说。 唐义忠满意地对周太暄点点头:“那就这么定了,你先教国文,熟悉熟悉环境, 过一段我们再调整。” “那好,我先走一步。”周太暄起身准备离去。 这时,门外走进一个人来,周太暄一眼就认出了她,他高兴地叫道“唐秋珍!” 唐秋珍楞了一下,面无表情地说了一句:“你回来了。” 周太暄急切地问道:“那些从赣州回来的同学们怎么样了?” 唐秋珍冷冷地回答:“一些跟‘三五九旅’走了,一些同学留下来做地下工作。” “太好了!找个日子,你组织一下,大家见个面。” 唐秋珍“哼”了一声,“我还有事,先走了。”便转身离去。 看着唐秋珍的背影,周太暄觉得她有些不对劲儿。 彭左夫拉了他一下,“咱们走吧。” 周太暄跟着彭左夫走出了唐义忠的办公室。 来到走廊,周太暄问彭左夫:“唐秋珍……” 他刚开口,彭左夫便做了个手势,示意他别说话。回到宿舍,周太暄迫不及待地问道:“老彭,唐秋珍好像有些不对头啊?” 彭左夫指着凳子说:“太暄,不急,先坐下。” 说完,他沏了两杯茶端过来,“太暄,喝茶。” 周太暄接过茶,咂了一口,他看着彭左夫,等着他说话。 彭左夫坐下来,默默地喝了两口茶,他抬起头看着周太暄:“唐秋珍对你的意见很大,她从江西回来后,把你的情况向组织反映了。” “哦?她怎么说?”周太暄皱起眉头。 彭左夫犹豫了一下,他接着说:“她说了很多,我就不重复了,主要意思是说你和党不是一条心,还有……还有,她说你生活作风有问题,这主要是指你和陈雅雯之间的关系……” 听到这里,周太暄激动地站了起来,“她怎么可以这么说!左夫同志,我和陈雅雯的关系你是知道的;说我和党不是一条心,这是胡说八道,我不知道她凭什么这样说?” 彭左夫解释道:“她说她跟你谈过一次话,她建议到延安去,你说不去延安也可以干革命,大概是这个意思。” 周太暄想了一下说:“是有过一次谈话,但她是断章取义,我说过在这里也可以干革命,也可让星星之火成燎原之势……” “太暄,你莫激动。我相信你,义公也相信你。” “义公也知道这事?”周太暄问。 彭左夫点点头,“唐秋珍肯定要对她哥哥讲。” “义公如何说?” “义公说要全面地看一个人,不能仅凭一两句话就下结论;他还说她妹妹这些年性格变得有些古怪,他让我们对她多些包容。” 周太暄点点头。 过了一会儿,彭左夫笑道:“太暄,我觉得唐秋珍可能喜欢上你了。” “她在江西时对我表示过,我也跟她说了我和陈雅雯已经订了婚。” “哦?她这可没说。”彭左夫想了一下说:“爱和恨常常是相伴的,爱不成转为恨的例子随处可见。我看你跟陈雅雯的事还是赶快办了吧,这样也可以让唐秋珍死了这个心。” 听了彭左夫的话,周太暄沉默了好久,最后他说:“陈雅雯确实是个好姑娘,但我对她的感情不是爱情……怎么说好,应该说是一种类似兄妹之间的感情……。” “那你应该跟她说清楚,免得耽误人家姑娘的青春。” “我是想说,但又犹豫,我们订婚这么久,人家又跟随我这么多年,我怕伤了她的心,也怕伤了陈老师和陈师母的心……” “你这么拖下去也不是个事,总要有个了断啊!” 周太暄又陷入沉默,最后他说:“还是过一段再说吧,国共之间的斗争也许很快就会明朗化。如果天下太平了,我就娶她,也许,说不定哪一天我就牺牲了……” 彭左夫没有再问,他明白周太暄在想什么,他的心情变得沉重起来。彭左夫妻儿的惨死给他留下永远无法抚平的伤痛,他是幸存者,深知国共斗争的残酷,周太暄的担心也是他深深的忧虑,他希望国共能够合作,这样人民可以免遭苦难,但他也知道这种希望非常渺茫。 ****** 当天晚上周太暄回到夏家湾。他已经有将近两年没见到母亲了,他心中充满思念和忐忑,又想见母亲,又怕见母亲,他去江西前母亲就咳得厉害,他有一种预感,母亲可能生了重病。这些年在外,他经常梦见母亲,母亲在梦中向他招手,似乎是召唤他快点回来。 庞家大院已经显出衰败的迹象,黑漆大门已经斑驳,墙头上瓦片残缺不全,还长了许多蒿草。周太暄轻拍大门,没有回声,他又用力拍了几下。 过了一会儿,里面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是哪个呀?” “是我。” “你是哪个呀?” “周太暄。” 门“吱呀”一声开了一条缝,露出庞卓武浑浊的眼睛,他看了半天才认出周太暄。 “天啊,是太暄回来了!这些年你跑到哪里去了?让你妈妈找的好苦呀!”庞卓武打开门:“快进屋,快进屋!” 庞卓武穿的还是长衫马褂,但已经很旧了,原先魁梧壮实的他现在非常消瘦,双手住着文明棍,身子似乎有些摇晃,庞卓武喜欢抽大烟,估计这都是大烟害的。 “庞叔叔,你还好么?”周太暄轻声问。 庞卓武露出一丝笑容:“还好嘞,还好嘞。快进屋看看你妈妈,他好想你嘞!” 庞卓武把周太暄送进他母亲的卧室,然后关上房门,他走开了。 “娘!”看见躺在牙床上的母亲,周太暄扑了过去。 看到儿子,李淑媛拼命地撑着身子要坐起来,周太暄赶忙把母亲扶起来,让她靠在床头上。 “太暄,你可回来了,我还以为咱们娘俩今生再也见不到了!”说着,泪水扑簌簌从李淑媛的脸上落下来。 周太暄满心酸楚,泪水禁不住地往下淌。还不到两年,母亲怎么老成这个样子,母亲满头白发,脸上布满了深深的皱纹,从前那双漂亮的大眼睛深深凹陷,还不到五十岁,看起来好像七八十岁的老人。 “娘,你这是怎么了?”周太暄心痛地问。 “暄儿,娘得了肺痨病,活不长了。”说着李淑媛撕心裂肺地咳嗽起来。 周太暄急得不知所措,不断地在母亲背上轻轻地拍着。 过了好久李淑媛的咳嗽才停下来,她深深地吸了几口气,指着房门小声说:“暄儿,你去把门插上。” 周太暄不解:“娘,插门做什么?” 李淑媛急了:“莫问那么多,叫你插,你就去啰!” 周太暄赶忙过去把门插上。 李淑媛吃力地从怀里掏出一把钥匙,指着床头的樟木箱子小声说:“打开。” 周太暄打开箱子,看到里面全是被褥。 “把被褥拿出来。” 周太暄把被褥拿出来,看到被褥下面有一个长长的布袋子。 “把袋子拿出来。” 周太暄拎起布袋,发现袋子很沉,里面是硬硬的东西,好像是钱,他把袋子放到母亲身前。 李淑媛颤巍巍地解开封袋口的细绳,里面露出白花花的银元。李淑媛警惕地看看门口,示意周太暄靠近些,她对着周太暄的耳朵悄声说:“暄儿,这是二百二十块银洋,是娘这些年给你攒下的。娘对不起你,这点钱算是为娘的一点点补偿。” 周太暄的泪水哗哗地往下淌,他抽泣着说:“娘,是孩儿不懂事,是孩儿对不起娘,娘的恩情为儿做牛做马也报答不尽。” 李淑媛脸上露出一丝宽慰的笑容,她轻轻抚摸着儿子的头,“暄儿,你懂事了,有你这句话,娘知足了!” 周太暄的头靠在母亲胸前,任泪水流淌,这是母亲改嫁后他第一次与母亲靠得这么近,没想到母亲这么快就老了!他内心有一种强烈的愧疚感。他想起母亲改嫁那年他曾经以跳河自杀相威胁;他想到高小时赌气住校,连假期也不回家看母亲;他忘不了母亲走了那么远的路到学校去看他时,那伤心的眼睛。这些年,他好像一个无家可归的孩子,到处流浪;此刻终于回到了母亲的怀抱,他感觉母亲的慈爱像乳汁一样渗入他全身每一个细胞,他干渴的心灵得到从未有过的滋润和慰藉。 那天深夜,在母亲的催促下,周太暄趁夜色悄悄地离开了庞卓武的大院,他拎着装有二百二十块银元的提包回到了‘宗一中学’。 第二十七章陶杏生混进三青团周太暄面见胡里 抗战胜利了,陶杏生听说原市**秘书科长马杰如今是三青团湖南省支部团籍科科长,便把这个情况向省工委书记胡里做了汇报。 胡里眼睛一亮:“那好呀,我们正想打进三青团,这是一个好机会,你马上与马杰联系。” 陶杏生给马杰打电话。马杰很热情,说现在正好缺人手,让陶杏生马上去他那里上班。 陶杏生第一天上班,马杰显得很高兴,他握着陶杏生的手,上下打量着,“小陶,我们有一年多没见面了吧,你是越来越漂亮了。” “还漂亮呢,整天住山洞,吃野菜,能活着就不错了。” 马杰深有感触地点点头:“是啊,我带一家人逃到贵州,这一路真是九死一生。” 陶杏生有些吃惊:“怎么,你没跟许梦伦一起走?” 马杰鄙夷地哼了一声:“别提那个许梦伦了,他先跑了,留下我们差点成了日军的俘虏。” “他真不是东西!”陶杏生愤愤地骂了一句。 马杰问:“小陶,你给我打电话说回去看母亲,怎么就一去不回了?” 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了,陶杏生直率地说:“其实我母亲没病,我是不想做许市长的小老婆故意躲开的,后来日军占领长沙,我回老家躲日本人,也就都失去了联系。” 马杰抱歉道:“小陶,你走这件事我也有责任,当时作为许的部下我又不得不那么做。” 陶杏生微微一笑:“马科长,我没有怨你。” 闲聊了一阵,马杰谈起工作,他安排陶杏生把各地新发展的团员情况归档造表,陶杏生欣然接受。 “我带你先看看档案室吧。”马杰从他办公桌抽屉里拿出钥匙,走到办公室通往档案室的门前,用钥匙打开门,带陶杏生走进去。 没想到里面这么大,像一个小图书馆,有十多排铁质文件柜,文件柜里摆满档案袋。 “这里的档案都是按地区、年代、单位摆放的。”马杰边走边介绍。 陶杏生凑近档案柜瞥了一眼,她好奇地问:“还有三几年的档案,那些人如今都已进入中年,还留着干什么?” “一些重要人员的档案省党部有时会调阅,不过大多数没什么用,你如果有时间可以清理一下,否则新档案没地方放了。今天下午,你就在这里熟悉熟悉。” 走出档案室,马杰锁上门,把钥匙交给陶杏生:“这把钥匙你留着,我那里还有一把。” 然后他指着档案室门旁的桌子:“小陶,你就用这张桌子吧,找资料方便。” 陶杏生问:“科里其他人在哪儿?” “这是科长室,旁边还有一个办公室。” “我在科长室不太好吧?” “有什么不好?!你负责团籍统计,不坐在这坐哪里?” 上午剩下的时间,陶杏生清理办公桌,又把办公室里里外外打扫一遍。 中午马杰带陶杏生到对面的米粉店吃米粉。米粉店不大,只有四张小桌子,陶杏生抢着付钱,马杰拦住:“小陶,今天给你接风,还是我来吧。” “那好,下次我请你,马科长。”说罢陶杏生选了个靠里的位置。 马杰付完钱,在桌子对面坐下。 伙计送上两杯茶。 马杰端起茶喝了一口,他看着陶杏生问:“感觉怎么样?” 陶杏生眨了眨眼睛:“挺好啊。” 他微微一笑:“这就是个混的地方,好歹有个事做,比起躲日本人,现在的日子就像天堂了。” 陶杏生也有同感:“如果日本人再不投降,我们一家不被打死也得饿死在那个山洞里,这些该死的鬼子!” 这时伙计把米粉端上来,她起身帮伙计把米粉端到桌子上。 马杰往自己碗里加了一勺辣椒面,然后问:“小陶,要不要加一点?” 陶杏生笑着点点头,伸手接过小勺给自己也舀了一勺,她用筷子把碗里的辣椒面搅匀,尝了一口米粉,味道是不错。 “还行吧?”马杰笑着问。 “真好吃,滑爽,汤也鲜。” “这汤是诀窍,精华都在汤里了。” “哎,许梦伦那个生活秘书钱爱玲有消息吗?” 提到钱爱玲,马杰来了精神:“钱爱玲成了你的替身了。” “我的替身?” “你走之后,许梦伦开始追钱爱玲,钱爱玲本来就想攀龙附凤,他俩一拍即合,还没等过门就苟合到一起。” “许梦伦娶了她没有?” “没有,许梦伦本来就是玩玩,日本人一来,他趁机不辞而别。” “那钱爱玲后来怎么样了?”陶杏生关心地问。 马杰摇摇头:“没消息了,她孤身一人,兵荒马乱的,凶多吉少。” 吃完饭,马杰说他下午有事,要晚回去一会儿,让陶杏生先回去。 回到办公室,陶杏生坐下来,四处看着:这是一个套间,外面一间作办公室,里面做档案室;办公室有三张办公桌,靠门口一张空着,里面两张,一张靠西窗,是马科长的,另外就是自己这张。 陶杏生站起身,走到马科长的座位往窗外看,窗外有一棵大树,叶片厚而油亮,枝杈茂密,像一把巨大的雨伞撑在窗前,挡住了午后灼热的阳光,透过枝叶缝隙,看到过道那边还有一个小花园,长椅上有几个青年人在大声地争执着什么。 陶杏生看一下表,到工作时间了,她打开档案室的门走进去。档案是按地区的首个字母排列的,陶杏生突然产生一个冲动,她快步走到字母C前,打开柜子,找到了辰溪县一九四零年的档案。陶杏生快速翻看档案袋,很快找到了桃园女中的档案袋。陶杏生坐到地板上,把档案从袋子掏出来,一张一张地仔细翻看,突然她眼前一亮,一张熟悉的面孔出现在眼前,短发、瘦脸、黑色镜框眼镜,是郑敏。 往下看组织鉴定栏,陶杏生的心怦怦地跳了起来,“该同志为破获**潜伏组织做出了卓越之贡献......” 此时传来脚步声,陶杏生迅速起身把档案袋插回原处,然后若无其事地随便翻着。 “小陶,小陶。” “马科长,我在这儿。” 马杰走过来,对她招招手,“来,我写了份报告,你帮我再抄一遍。” 陶杏生答应着随马科长走出档案室。 陶杏生一边抄报告,脑子里一边想着郑敏,她回想起一九四零年在“特训班”的那个夜晚;她一直怀疑郑敏,那天晚上她说的那些话非常可疑,现在一切都有了结论。 抄完报告,陶杏生说自己有事想早点回去,马杰很痛快:“走吧,以后有事尽管跟我说。” 离开省团支部,陶杏生立刻赶往胡里住处。 看到陶杏生气喘吁吁地跑进来,胡里紧张地问:“出了什么事?” 陶杏生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你知道郑敏么?” 胡里点点头:“听你姐姐说过。” “我姐姐怎么说的?” “你是不是发现了什么?” 陶杏生把刚才的发现向胡里作了汇报,胡里听后眉头紧蹙:“看来,你姐姐的怀疑是对的。杏生同志,这个情报很重要,郑敏最近一直试图跟组织联系,她对你姐姐和刘寿祺同志的威胁太大了。” 陶杏生非常担心:“是的,姐姐是她的入党介绍人,千万不能让她发现姐姐。” “你放心,我知道该怎么办。”胡里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寒光。 陶杏生走之前,胡里让她带上微型照相机,并嘱咐:“你要千万小心,每次到这里一定要注意观察,确保没有被跟踪。” ****** 一天中午,周鼎勋来到周太暄的宿舍。兄弟相见分外激动,周鼎勋详细地询问了哥哥在江西的经历,并兴奋地告诉哥哥他也加入了共产党,如今是省工委的交通员。 周太暄有些困惑,“这些年你同谁联系?为什么彭左夫和唐义忠都不知道你的情况?” “为了组织安全,所有的老党员都要重新进行鉴别,没有鉴别的老党员暂时没有联系。” 周太暄点点头:“鼎勋,你尽快同胡里同志联系,就说我想见他。” “好!胡里同志知道你,庞天柱多次向胡里同志提起你,我明天就去长沙找他。”沉默片刻,周鼎勋好像想起什么:“太哥,你是不是哪里得罪了唐秋珍?” 周太暄一愣:“怎么?” “没什么,”周鼎勋显得犹犹豫豫,“不过,她从江西回来后说了你很多不好的话。” “她怎么说?” “算了,都是些不好的话,你以后注意她就是了。” “可耻!”周太暄气愤地骂了一句。 “太哥,你别生气,大家是信任你的。因为这件事,唐秋珍很孤立,大家觉得这个人太狭隘,不厚道。” “没什么。”周太暄摇摇头。过了一会儿,他笑着问弟弟:“鼎勋,我给你留下的那些书都读完了吗?” 周鼎勋非常自豪地回答:“太哥,你留下的初中教材我全读完了,我还读了高中教材,除了英语,语文、物理、化学、数学我都学得不错。不信你问彭左夫老师,他还专门为我组织过考试哩。” 周太暄满意地点点头:“武弟,你进步不小,文化课学得好,还入了党,你我今后不仅是兄弟,还是革命同志!” 周鼎勋深情地说:“太哥,这一切都要感谢你!你让我读书,介绍我认识了庞天柱、彭左夫这样一批好同志。” 周太暄欣慰地吁了一口气,他拿出烟递给弟弟:“你抽烟吧?” “抽,抽得还蛮凶。” 兄弟二人默默地抽着烟,一会儿不大的屋子里就充满了烟雾。 “妈妈怎么病成这个样子?”周太暄问道。 “妈妈撑着这个家不容易啊!庞卓武抽大烟,家业一点点地都快败光了。他那两个老婆几乎天天来闹,搞得一家鸡犬不宁。妈妈劳累,加上心急上火,染上了肺痨病。” 周太暄叹了口气:“唉,我们兄弟也让她老人家操心啊!她老人家一直担心我们兄弟二人,怕我们走爸爸的路。” “太哥,我和你不一样,你文化高,有文凭,对于我,只有走爸爸的路,跟共产党干革命才有前途。革命有危险,大不了是死,我做学徒,给人家做牛做马,最后也是要被财主剥削死!” 周太暄又叹了口气:“武弟,有些东西你还不懂,母亲如今不求我们飞黄腾达,她只求我们能够平安啊!” 不久,胡里同志扮作卖布的商贩,到“宗一中学”同周太暄见了面,并与他进行了长谈。这次谈话让胡里感到周太暄果然不同凡响,他头脑清晰,沉着冷静,充满激情,胡里有心对他培养重用。 经过四十几天艰苦谈判,国共终于达成了《双十协定》。不久,胡里让周鼎勋再次带周太暄到长沙见面。 简单寒暄后,胡里同志问:“太暄同志,谈谈你对当前形势的看法?” 周太暄略加思索后回答:“《双十协定》虽然签订,但协议是否能够得到执行还是个大问题。如果确如协定所说,能够组成联合**,则是我中华民族的大幸;不过,我对前途很不乐观。第一,国共两党积怨太深;第二,俗话说一山容不得二虎,以蒋介石的性格,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内战恐怕不可避免。” 胡里点点头,“我同意你的看法。太暄同志,我希望你利用这个时机做好进步学生的工作,在学生中发展党组织……” 第二十八章周太暄春风化雨韩梅村格格不入 在一次国文课上,周太喧说:“中国抗日战争业已胜利结束,和平建国的新阶段即将开始。同学们,对于中国的未来,你们有什么看法?” 一个叫刘美的女同学举手。刘美是英语课代表,周太喧非常喜欢这个有些柔弱、又喜欢独立思考的学生,他微笑着问:“刘美,你说说看?” 刘美有些紧张,白皙俏丽的脸变得通红,她怯怯地看了一眼老师,老师的目光像阳光一样给了她力量,她鼓起勇气,用她特有的细柔声音说:“我认为新的中国应该像毛先生所说的那样,是一个人民当家做主的中国......” 待刘美讲完,周太暄带头为她鼓掌。 刘美非常不好意思,她羞怯地低着头坐了下来。 周太暄神情严肃地说:“同学们,经过八年抗战,我们中华民族驱除了外部侵略势力,可摆在我们面前的是两条道路,新的中国应该是一个什么样的中国?这是我们每一个中国人,特别是在座的同学们应该认真考虑的大问题。” 周太暄的话引起了同学们的共鸣,从同学们那紧蹙的眉头和沉思的目光里,周太暄知道同学们已经开始朝着自己引导的方向走了。 下课后,周太暄把刘美留了下来,他问刘美:“我觉得你的思想与你的年龄不太相符,你生活里一定有人影响了你。” 刘美点点头,“我父亲1919年考上了留法学生......父亲多次对我说后悔当年在法国没参加共产党,这一切都对我有潜移默化的影响。” 刘美提到了共产党,周太暄知道她是在试探自己,他一时还拿不定主意,决定再观察一段再说。 转眼间寒假到了,回家前,刘美来到周太暄宿舍与老师辞行。 周太暄正在阅读《资本论》,听到脚步声,他迅速将书藏到被子里。 刘美欢快地跑进来,老师的动作被她撞见了,她调皮地说:“周太暄,别藏了,我都看见了,什么好书也让我看看。” 周太暄想了一下说:“也好,你确实应该读读这本书。”他把书从被子里拿出来递给刘美。 “《资本论》!我知道,这是共产党的书!”刘美睁大眼睛望着周太暄问:“周太暄,说实话,你是共产党吧?” 周太暄不再隐瞒,他微微点了点头:“刘美,我是共产党员,我希望你也能加入进来,成为无产阶级先锋队中的一员。” 刘美看着周太暄的眼睛,从老师那坚定的目光中她仿佛看到了一股强大的力量,一种美好的希望,那正是她一直在寻找的东西。她郑重地点点头:“周太暄,我愿意加入共产党,跟你一起干。” “我会向党组织介绍你的,等党组织批准后,搞一个入党仪式。这个假期,你回去认真地读《资本论》,我们不仅要在组织上加入共产党,更要在思想上加入共产党,你只有了解资本主义的罪恶,才能坚定地为实现共产主义理想奋斗。” 听了老师的话,刘美身上产生了一种神奇而神圣的力量,这种力量让她无所畏惧;她感到自己正在从凡间升华,她仿佛超越了现实,超越了生命,直奔理想而美好的世界。 “太暄。”门口传来了彭左夫的声音。 彭左夫带着一个十三四岁的女孩出现在门口。女孩很瘦弱,衣衫褴褛,脸上脏兮兮的,眼睛里透着警惕和惊恐,紧紧地跟在彭左夫身后。 周太暄看看那女孩,又看着彭左夫问道:“左夫,怎么回事?” 彭左夫回身看着那个女孩说:“这是我刚才在街上捡来的,她一个人沿街讨饭,有几个坏孩子追着打她,正好我碰上,就把她带来了。” 周太暄看着女孩,心里一阵难过。他站起来,走到女孩身边,俯下身子,轻轻地抚摸女孩的头关切地问:“小妹妹,你叫什么名字?爸爸妈妈呢?” 女孩不说话,头一歪躲开了周太暄,又往后退了一步,目光警惕地看着他。 周太暄对她笑了笑,回过头来对彭左夫说:“先留下来吧,她一个女孩子这么流浪太危险,先让她跟陈雅雯住一起,过一段搞清了情况再说。” 彭左夫点头说:“我也是这个意思。” 周太暄对刘美说:“你先带她到陈雅雯哪儿去,给她洗个澡,找几件她能穿的衣服给她换上,再给她弄点饭吃。” 周太暄转身对女孩说:“别怕,先跟姐姐走,到了这里,我们会保护你的。” 周太暄掏出钱递给刘美:“拿着,给她买点日常用品。” 刘美接了钱,带着女孩去找陈雅雯。陈雅雯现在做学校的秘书,负责总务和行政事务。听了刘美的介绍,陈雅雯让刘美回去,自己带那女孩去洗澡,拿出自己的衣服给女孩换上,然后带女孩去食堂饱饱地吃了一餐。回到陈雅雯的宿舍时,女孩对陈雅雯已经非常信任了,她告诉陈雅雯自己叫张昱,父母在逃难中得病双亡,说着小姑娘又悲伤地哭泣起来。 陈雅雯打量着小姑娘,她发现小姑娘洗干净,穿上新衣服后还蛮漂亮呢,她掏出手绢替小姑娘擦干脸上的眼泪,逗她说:“小妹妹,别哭了,看你长得这么俊,哭丑了,将来要找不到婆家了。” 小姑娘露出了羞涩的笑容。 刘美带那女孩走后,彭左夫在窗前的木椅子上坐下。周太暄沏了一杯茶给他,然后,拖过一把凳子坐到彭左夫身边,心情沉重地说:“老彭,最近街上的流浪孩子越来越多,我们要想办法多收留些孩子,特别是那些女孩子,让他们上学,把他们培养成能自食其力,对国家有用的人。” “我也是这样想,看到这些流浪的孩子,我心里就难过。我们共产党是弱者的党,对弱者见死不救就算不得共产党人,我每个月的工资全拿出来供这些孩子生活,能多救一个算一个。” “好!我的工资也拿出来。我们马上找义公商量一下,听听他什么意见。” 说罢二人起身去找唐义忠。 转眼间二人来到了唐义忠的家,周太暄把刚才的想法跟唐义忠地说了。 听周太暄说完,唐义忠一拍大腿高兴地喊了出来:“好呀!把那些流浪孩子招进来,我们管吃,管穿,管住,还管他们的教育,有我唐义忠一口吃的,就有他们一口。” 唐义忠的话让周太暄很感动,唐义忠和彭左夫也是快五十岁的人了,历经那么多艰难和生死考验,还是这么古道热肠,侠肝义胆,他心头一热,泪水盈满眼眶。 事情就这么定了,之后,“宗一中学”收留了十几个无家可归的女孩子。周太暄、唐义忠、彭左夫三人用自己的工资供养她们,供她们吃穿,教她们学文化,给她们讲革命道理。那个叫张昱的女孩进步很快,很快成了一个周太暄和彭左夫的帮手;周太暄离开学校后,经彭左夫介绍,张昱成为一名共产党员。 ******* 1945年10月,韩梅村担任东北保安司令长官部少将高参兼直属部队指挥官。11月初,韩梅村奉命率领新更名的“东北保安司令长官部”机关、家属和直属部队近万人前往越南海防。 一路上,为了报答杜聿明对自己的信任,韩梅村不辞辛劳,坐着美式吉普车不分昼夜四处巡视,生怕哪个细小的失误影响到整个行动。 到海防后,他发现有几个中级军官在当地贩卖私货。韩梅村本想军法从事,有人提醒他,这几个军官的后台很硬,韩梅村一听,犹豫了。这个部队人事关系错综复杂,搞不好,自己又把上下左右得罪了。思前想后,韩梅村决定还是装着什么都不知道的好。 不久,韩梅村被逼到了死角。 一天,警卫团长押着他手下的一个营长来到韩梅村办公室,他指着营长问韩梅村:“指挥官,这家伙私藏二十两大烟,你看如何处理?” 这让韩梅村为难了,处理吧,肯定得罪人,不处理吧,上上下下上万双眼睛盯着自己。他想来想去,忽然想到了一个好主意,他想到了当年关麟征给他定的罪,想到这里,他大手一挥,对警卫团长说:“将此人记过死刑,降为班长。” 警卫团长不曾知道这个奇怪的刑罚,他张着嘴巴愣了半天才结结巴巴地问:“指挥官,你,你,你到底是要杀他,还是要把他降为班长?” 韩梅村不耐烦地挥挥手:“死罪记着,先降为班长使用。你们下去吧!” 韩梅村这个处理收到了不错的效果,部队的纪律明显好转,长官部一万来人在海防等船的这段日子,基本上没出什么大乱子。 部队的表现得到了海防百姓的认可,一些华侨带了礼物前来慰问,言谈间华侨们谈起了前一段52军主力在海防的表现。一位老华侨对韩梅村说:“52军在海防时,军风军纪很坏,军官们狂嫖滥赌。第195师副师长郑明新在海防强逼一个华侨的女儿做小老婆,并把她带去东北,许多中下级军官染上了性病。” 韩梅村听后暗暗吃惊,杜聿明就随52军行动,军风纪如此之坏他作为司令长官也不制止,韩梅村深为他此次东北之行感到担忧。 十二月中旬,韩梅村带领部队由海防和鸿荃两港口乘上几艘美国运输舰,经过十余日海上颠簸,于十二月下旬到达葫芦岛,然后他们改乘火车到达锦州。 韩梅村到锦州后,立即去见杜聿明。 踏进杜聿明办公室,见杜聿明正伏在办公桌上写着什么。 韩梅村试探着问:“司令长官忙,我等会儿再来。” 杜聿明招招手:“我正等你呢,快请进!我在写日记,马上写完。” “司令长官工作这样忙,还在写日记?” 片刻,杜聿明写完日记。他放下笔,起身亲切地握着韩梅村的手说:“指挥官,你一路辛苦了!写日记是蒋校长给我的任务之一,年终还要派专人送给他审阅。” 韩梅村笑道:“看来蒋校长对杜长官蛮关心。” “对,太关心了!”杜聿明露出一丝苦笑,“还是说说你吧,这一路怎么样?” 韩梅村把部队一路上的情况简略向杜聿明作了报告。 杜聿明说:“这次我随52军从海防到东北,发现军风军纪很坏,急需整顿。有人向我报告,说你的司令部机关和直属部队在海防也有不少人破坏军风纪,当然,我知道,你那里的情况比52军要好多了。” 韩梅村知道杜聿明是在故意敲打他,“部队确有问题,为此我还撤了一个营长的职。” “很好,带兵就要恩威并用,否则部队就散了。当前是大敌当前。八路军已抢占了大半个热河,其先头已到达辽西;黄克诚带领的部队,已在山东半岛渡海到达旅顺、大连。我52军正向辽东开进,13军也到达朝阳、北票、义县,在越南的60军和90军正在海运中,年底估计还有两个军可到达东北。看来不打大仗解决不了东北的问题。现在的首要任务是整肃军纪,贪图享乐,不听指挥的部队不可能打胜仗。” 这些话韩梅村从杜聿明嘴里听过无数次,但他知道杜聿明是军人里的政客,深谙为官之道。国民党已经是一个盘根错节的老树,整顿军纪谈何容易,估计他也就是做做表面文章。 果然,两天后,杜聿明派军医为各级军官检查身体,其实是以检查身体为名,重点检查性病。经过检查,查出长官部机关直属部队和52军军官患性病的有百分之十。 接着,杜聿明把团以上军官叫到东北剿总司令部。 当着众多军官,杜聿明非常动情地讲了一通党国安危系于诸位的道理,讲到激动之处,他猛拍桌子,声色俱厉地叫道:“军法处,我命令立刻下一个训令,要严厉训斥那些生活放荡患有性病的军官,并严令全军,以后有再犯者从严处罚,绝不姑息!” 韩梅村对杜长官的这种高高举起轻轻放下的作法十分失望,嘴里说绝不姑息,这种训令不就是姑息养奸么!韩梅村无奈地摇了摇头。 韩梅村非常苦闷,非常失望,他觉得自己与周围这些人格格不入,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他又萌生了投奔共产党的念头。 第二十九章周太暄领导特支韩梅村治理阜新 随着国共关系日趋紧张,国民党对“宗一中学”的控制也加强了,要求学校必须成立三青团区队,班级还要成立区分队,他们派了一个叫钟笃明的教导员到“宗一中学”,负责组建三青团。 周太暄去胡里处,将学校的情况向他做了汇报,胡里认为可以将计就计,他让周太暄想办法把钟笃明赶出去,然后把三青团的领导权抓到自己手里。这次见面,胡里通知周太暄,省工委决定成立“宗一中学”特别支部,直属省工委领导,并由周太暄担任“特别支部”书记,负责统一领导“宗一中学”、“复兴中学”、“宁南女中”、“靳江中学”党的工作。 周太暄回去后,立刻发动进步教师和学生孤立钟笃明,并向县党部告他的状,说他不学无术,举止粗鲁,品行不端,最后硬是把他逼走了。 县党部对钟笃明的事非常恼火,书记长把校长唐义忠叫到县党部,商量组建三青团的事。唐义忠对书记长说:“我倒是可以给你推荐一个人,此人是本校教师,年轻有为,在江西赣州还做过三青团赣州大学先修班的区分队长。” 听了唐义忠的推荐,县党部的人又在师生中暗访,发现周太暄威信果然非常高,县党部认为可以让他试一试。周太暄就这样当上了三青团“宗一中学”区队长,陈雅雯担任副区队长。 周太暄迅速在每个班都成立了三青团区分队。刘美是她那个班的区分队长,张昱为区分队副队长,其他各个班级的区分队长、副队长都由共产党员和共青团员担任,“宗一中学”的三青团实际上成了共产党组织。 不久,周太暄得知县党部书记长、三青团县分团部干事长等人要来学校检查工作,他把陈雅雯叫到宿舍,研究如何应付。 学校后面山根下有一排青砖黑瓦房子,周太暄的宿舍在最东头那一间。宿舍里的陈设非常简单,靠北墙一张木床,东墙一个衣柜,窗前一张桌子,两把椅子。 陈雅雯带来了饭菜,两碗白米饭,一碗粉蒸肉,一碗蒸腊鱼,一碗炒苋菜。 “你哪里搞来的腊鱼?”周太暄高兴地问。 “知道你喜欢,特意从家里带来的。” “老师和师母都好吗?” “身体大不如从前了,他们还问起你呢。” 周太暄有些自责地说:“都是我不好,过些日子,一定去家里看看二老。” 陈雅雯非常理解周太暄,“我跟他们说了,说你非常忙,脱不开身,”陈雅雯心疼地看着周太暄,“太暄,你也真的要注意自己的身体,你看,这些日子你都累成什么样子啦!” 周太暄点点头,他的神情变得严肃,“目前的形势让人担心啊……” 陈雅雯打断他的话,“太暄,先吃饭,咱们边吃边谈,”说着她从篮子里又拿出一瓶白酒,“你看,我带什么来啦?” 周太暄乐了,“还有酒?来,咱们喝两杯,”说着,周太暄取来两个小酒盅,倒了两盅,“来,干一杯。” 陈雅雯笑着问:“我们为什么干杯?” 周太暄想了一下说:“为了实现我们的理想干杯!” 陈雅雯调皮地接着问:“还为什么?” 周太暄笑着反问:“你说。” 陈雅雯红着脸笑道:“为我们俩的未来干杯!” “好,为未来干杯!” 他们二人喝了一杯。 周太暄夹起一块腊鱼细细地嚼着,陈雅雯笑着看周太暄吃。周太暄笑着说:“雅文,别光看,你也吃呀!” 陈雅雯又夹了一块粉蒸肉放到周太暄碗里:“尝尝我的粉蒸肉做的怎么样?” 周太暄把粉蒸肉放进嘴里,好像没嚼就咽了下去,他称赞道:“真是美味!” 陈雅雯皱着眉头笑道:“你怎么这样性急,还没看见你嚼就咽下去了,当心伤了胃口。” 周太暄看着陈雅雯笑道:“你的粉蒸肉太好吃了,我都顾不得嚼了,”周太暄说着夹起一块腊鱼放到陈雅雯碗里,“快来,一起吃。” 吃了一会儿,周太暄说:“这次县党部、三青团来检查,我们要做认真准备。” 陈雅雯看着周太暄等他说下去。 “我们要做做样子,”周太暄想了一下,“这样,你去搞几本书,比如孙中山先生的《三民主义论》、《建国大纲》,还有蒋的《中国之..》。” 陈雅雯笑道:“这样好,等他们来了,我们就组织团员们学习领袖的书。” 周太暄点点头,他接着说:“我们还要搞一个报告会,雅文,你去准备一下,到时候你讲讲‘三民主义’。” “我讲?”陈雅雯有些惊讶地问。 “对,你讲,再拽几句英文,他们这些人对西洋崇拜得很,搞几句英文一定镇得住他们。” 不久,县党部书记长、三青团县分团部干事长等人来“宗一中学”视察工作。他们看到各个班级都在学习领袖的著作,这令他们非常满意。 最后他们在唐义忠的带领下,从后门走进小礼堂。 此时,周太暄正在台上慷慨激昂地讲着:“同学们,三青团工作的核心是组织建设......” 讲到这里,周太暄用热情的目光扫视台下,他接着说:“是的,我们要参加伟大无比的建国事业,我们要用革命的思想武装团员的头脑。在这里,我要问在座的同学,哪位能解释一下什么是‘三民主义’?” 陈雅雯应声而起,“我来说。‘三民主义’就是民族主义,Principles of Nationali**;民权主义,Principles of Democracy;和民生主义,Principles of People's Livelihood。所谓民族主义,即反对满清专治和列强的侵略,打倒与帝国主义相勾结之军阀,求得国内各民族之平等,承认民族自决权......” 周太暄带头鼓掌:“说的好,说的好!还有哪位同学补充?” 台下的同学们纷纷举手,踊跃要求发言。 看着现场热烈的气氛,书记长笑着对干事长点点头,一干人悄悄离去。来到走廊,书记长对唐义忠说:“义公,早听说你这里藏龙卧虎,果然是名不虚传。周太暄是个人物,他有口才,有热情,我准备另有任用,老兄不会不同意吧?” 唐义忠呵呵笑道:“人尽其才、物尽其用是我的办学宗旨,像周太暄这样的青年才俊如能得以重用,足证明书记长眼力过人,实在是本县之大幸啊!” 不久,周太暄被提升为“宁南女校”的校长,同时兼任“宁南女校”、“宗一中学”、“复兴中学”、“靳江中学”四所学校的三青团区队长。这样,这四所中学也在共产党控制之下。 一日省工委书记胡里将周太暄召到家中。在那里,周太暄遇到了陶蒲生、刘寿祺夫妇,还有另外两个男青年,一个叫冯益群,另一个叫马忠。 陶蒲生二十七八岁,脸蛋美如鲜花,她戴眼镜,留齐耳短发,穿过膝阴丹士林布旗袍,她体态丰满,像一朵盛开的桃花;刘寿祺,四十六七岁,清癯细长,西装革履,戴近视镜,举止儒雅。 胡里介绍说:“刘寿祺和陶蒲生夫妇是我们党打入中央大学的同志;冯益群、马忠,湖南大学学生,党员。” 周太暄同四位同志一一握手。 胡里接着说:“太暄同志,中央大学由重庆迁回南京,刘寿祺同志很快就要到南京教育部担任督学。我准备派陶蒲生、冯益群、马忠同志去你那里。陶蒲生同志虽然有孕在身,但她是一名非常能干的同志,一定可以帮你开展工作。” 周太暄再次热情地同陶蒲生、冯益群、马忠同志握手:“同志们,欢迎啊!” 胡里问:“太暄,你准备怎么安排他们?” 周太暄想了一下:“陶蒲生和冯益群同志去‘靳江中学’,马忠去‘宗一中学’。” “可以。 ”胡里点点头。 他的目光转向冯益群和马忠:“我还是担心你们两个,到了太暄同志那里,一切要听从他的指挥,切不可像在‘湖大’那样蛮干!” 两个年轻人频频点头:“胡里同志,放心吧,我们一定听从周书记的领导。” 大家寒暄几句,他们四人提前离去,屋里只剩下胡里和周太暄。 周太暄环顾四周道:“胡里同志,你这个住处实在太小,太寒酸了,怎么不找个好一点的地方?” 胡里微微一笑:“太暄,你真是个非常细心的同志,我正在为这件事发愁呢,我倒不是嫌这里寒酸,你也看到了,我这里来的同志很多,这个地方实在是太小了。” “那为什么不换个地方?” 胡里笑道:“我的太暄同志,我们没有钱呀!” “没有钱可以发动党员捐款呀!”周太暄脱口而出。 胡里眼睛一亮:“这倒是个好主意,不过现在党员们也都不宽裕,捐款会不会加重同志们的生活负担呀?” 周太暄眼睛一瞪:“为党组织解决困难是党员应尽的义务,怎么能说是负担呢?!” 胡里笑道:“太暄同志,说得好!这样,这件事就委托你去办,你要量力而行,筹到多少算多少,不要硬性摊派。” “胡里同志,你给我个数,捐多少能盖起一栋房子?” 胡里迟疑了一下说:“怎么也得千把块现大洋吧?” “好!这一千块交给我了,我妈妈给了我二百块现大洋,我捐出来,成治平同志家里是大地主,估计捐几百不成问题,还有其它党员,争取凑齐这个数。” 周太暄连夜赶回“宗一中学”,他先找到成治平。 “治平,胡里同志让我们筹集一千块现大洋建省工委机关,我接了这个筹款的任务。”周太暄显得很兴奋。 周太暄以为成治平也会同他一样兴奋,没想到成治平没有任何反应,他低着头,一动不动地看着地面。 周太暄有些急了:“治平,胡里同志这么信任我们,我们一定不能让他失望啊!” 成治平还是一声不吭。 周太暄走过去,在成治平肩上拍了一巴掌:“治平,你有什么意见就直说嘛!” 成治平慢慢抬起头,打量着周太暄。 “看什么看,怎么,不认识了?”周太暄没好气地说。 成治平摇了摇头,“太暄,我不明白这件事你为什么这么积极?” 周太暄有些惊讶:“怎么,有什么不对吗?” 成治平哼了一声:“我不明白,胡里家里要建房子为什么要别人出钱?” 周太暄辩驳道:“是建省工委机关,不是给他家建房子。” “得了吧,建工委机关,那房契上写谁的名字?还不是他胡里的名字!我认为,党的领导人不能用他人的财产为自己家享受。” 听了成治平的话周太暄非常气愤,他没想到这位自己最信任的同志在经济利益上这样斤斤计较,这哪里还像个共产党员。 周太暄生气地问成治平:“我不同意你这样想我们党的领导人,我相信胡里同志建房子是为了革命事业的需要。不管怎么说,钱你到底捐不捐?” 成治平叹了口气,“好吧,我捐十二块银元,我也只有这么多了。” “你可以回家跟你爸爸哥哥争取一下,你们家的情况大家都知道,你捐这么少恐怕很难让同志们理解。” 成治平苦笑道:“我这些年跟着你搞革命,跟家里几乎没什么联系了,这你是知道的,你可以跟同志们解释一下嘛。” 周太暄没再说什么,他默默地站了一会儿,扭头走了出去。 周太暄十分失望,他与成治平相识八年多,这八年他们形影不离,有人说成治平就是他的影子,这些年他们在思想和行动上都十分默契,没想到会在这件事上出现了这么大分歧;他忽然产生了一个想法,也许大地主出身的成治平根本就不是真正的革命者,他或者只是一个投机分子。 当天周太暄召集特支全体党员以及部分共青团员开会,号召党团员为建省委机关捐款。 党团员对这项任务都很积极,总共捐了五百五十块银元,加上周太暄的二百块银元,离胡里提的一千块还有二百五十块差距。周太暄有些着急,同志们都已经竭尽全力了,剩下的钱上哪里去搞? 正在为难之时,唐义忠笑道:“太暄,你莫急,剩下的由我去想办法。” 周太暄说:“义公,我知道你的钱都投到学校里去了,哪里还有钱?” 唐义忠摇着大脑袋,有些得意地笑道:“我有的是办法,只要是党的事情,你就尽管交给我好了。” 唐义忠的赤胆忠心让周太暄非常感动,从1925年入党到今天,二十几年过去了,他对党始终如一地忠诚,不畏生死,无私奉献,这才是一个真正的共产党员,与唐义忠相比,成治平差的太远了! 过了一个多星期,唐义忠从四处借来了二百五十块银元,胡里要求的一千块银元凑齐了。周太暄把钱交给弟弟周鼎勋,让他尽快送给胡里。 收到周太暄筹集的银元,胡里同志非常感动,他对周鼎勋连声说:“你哥哥是个好同志,你哥哥真是个好同志,他应该是全省共产党员的模范!” 不久,胡里召集全省地下党负责人开会,在会上,胡里代表省工委,正式授予周太暄“省模范共产党员”称号。 ****** 1946年1月3日,韩梅村被正式任命为阜新市市长。7月下旬,“东北保安三支队”组建,韩梅村兼任司令。韩梅村任阜新市长后,通过好友吴云鹤,把罗天明请来协助工作。罗天明担任韩梅村的机要秘书,一方面协助处理日常军机要务,一方面暗地里寻找党组织。 韩梅村开始还是想大干一场的。日本人投降了,饱受战争创伤的国家急需和平和建设。韩梅村组建部队,深入工厂民宅,了解民众的苦难,帮他们解决困难。但是,渐渐地,他发现国民党政权在迅速地腐败。 阜新县长叫张天权,他是日本留学生,会讲日语。他原有个日本老婆,住在天津,他当上阜新县长后,马上找了个19岁的日本少女作临时老婆。他的县参议会设在县**大院,十个参议员中有一半抽大烟。阜新县人民编了一首歌,歌词是,“四个参议员出,六个参议员进,不是赌钱抽大烟,就是合计害百姓。” 全县蒙汉两族人民纷纷向东北行营、东北保安司令部和热河省**告状。面对民怨,上级想了个妙法,下令将阜新市和阜新县合并为阜新县,由韩梅村取代张天权任阜新县县长。 韩梅村一上任就发现张天全的许多经济问题:他上任时借杜聿明后勤部的二十万元还没偿还,他印发的两百万元小票尚未收回,向县银行借款和预收税金几百万元不知去向。估计,他在任上六个月,至少贪污了东北流通券两百万元。 韩梅村问前来监督交接的热河省**民政厅李厅长:“张县长搞出这么一堆烂账,你看我应该怎么接?” 李厅长笑道:“张县长交什么你接什么,张县长任内欠的债,由他负责。张天权在阜新胡闹,刘主席早有所闻,只因张是13军军长石觉介绍的,13军正在保卫着热河,刘主席不便得罪他。” 就这样,韩梅村当上了阜新县长,职务似乎降了,但少了张天权掣肘,他的自由度更大了。 罗天明对韩梅村献计说:“目前我们投奔解放区最大的障碍是阜新各地方武装,我们必须利用杜长官对你的信任,想办法除掉这些恶势力。” 韩梅村认为有理,且时机不错,他立刻开始行动。 阜新县原有5个区公所,每个区都有警察分局和保安分队。韩梅村以经费不足为名,将这些机构都撤销了,警察和保安队员都集中到县城整训。 随着警察分局和保安队的撤销,阜新附近乡村八路军游击队的活动越来越频繁,土豪劣绅失去了依靠,只好纷纷逃到县城。他们逃到县城后,向国民党县党部书记长江济、县参议会参议长王涵三哭诉,要他们向韩梅村请求恢复区公所,放那些警察和保安队员回去。 江济来到“保安三支队司令部”,对韩梅村说:“韩将军,自从四乡撤了警察局和保安队,**活动猖獗,穷棒子们跟着造反,乡绅富豪们都躲进县城了。我看还是把警察分局恢复起来的好。” 韩梅村笑道:“我何尝不想恢复,但经费从哪里来?张天权走时给我留下天大的财政窟窿,我现在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我倒希望江书记长从党务经费里挤出些钱款供兄弟渡过难关。” 书记长没想到韩梅村竟算计到自己头上,他连忙推脱:“韩将军开玩笑了,我区区县党部也是僧多粥少,哪里挤得出经费。” 韩梅村又说:“要不,你去和那些乡绅商量商量,借些银两给**,等将来太平了,**连本带利一起还给他们。” 江书记长暗自叫苦,嘴里笑道:“这个主意好,我去试试。” 江书记长离开后,叫上王涵三又跑到热河省主席刘多荃那里告状,说韩梅村“政治主张乖谬,不打八路军,专与乡绅为难。” 阜新一带一直是土匪汉奸非常猖獗的地方,当地除了有蒙奸李守信、汉奸崔兴武的地方武装,还有李华忱的土匪武装。他们相互勾结狼狈为奸,渔肉乡里。 为了打击这几股黑恶势力,韩梅村逮捕了崔兴武、李华忱,接着,又把李守信逼到内蒙古哲里木盟。这样,韩梅村迅速地瓦解了这股盘踞在阜新的反动势力,阜新和邻近几个县的人民无不拍手称快。 韩梅村还对县监狱里关押的犯人进行甄别。经过甄别,释放了二十多无辜百姓。其中,有个叫崔灿的教书先生,他被仇家诬陷为“**”,他本以为自己必死无疑,没想到韩梅村把他释放了,还安排他当了县办小学教员。为了感恩,他写了一首旧体诗称赞韩梅村,“灾祸从天降我身,横遭诬陷进牢门;若非明镜韩县宰,苦海冤仇哪得伸!” 韩梅村的这些做法惹恼了右派势力,县党部、县参议会四处散布谣言,说韩梅村的所作所为充分证明他就是一个共产党。 韩梅村逐渐发现,他的理想与国民党大多数人格格不入,国民党的腐败和相互倾轧让他极度失望。他有一种强烈的感觉,国共这场大决战,国民党必败,中国的未来应该属于共产党。他暗下决心,投奔共产党。 第三十章特务打入学校陈雅雯暴露身份 最近,县教育局派来一个叫文长龙的督学,负责监督“宗一中学”、“靳江中学”、“复兴中学”和“宁南女校”。文长龙三十几岁,年轻能干,学识渊博,他整日游走于各个学校之间,他喜欢和学生们待在一起,并在各学校搞各种辩论会、演讲会,这些辩论会、演讲会谈古论今,很受学生欢迎。 得知这一情况,周太暄立刻召开特别支部会议,他在会上说:“对于文长龙,同志们一定要引起高度警惕,我看他是要把同学们从我们这里拉到他那里。从他的演讲内容来看,他是有备而来的,他有针对性地向以法国大革命为代表的资产阶级革命和以马克思主义为代表的国际共产主义运动发起进攻,他想要干什么?他是要开历史倒车!” 陶蒲生说:“周书记说的对,我们必须警惕文长龙等人。我发现,最近学校突然出现了许多新面孔,这些人似乎对政治非常感兴趣,经常挑起一些政治话题,我觉得这个现象非常值得注意。” “陶蒲生同志提醒的好,我建议安排一些进步学生对这些可疑分子进行监视,看看他们之间是否有什么联系,他们的后面有没有后台。”想了一下,周太暄说:“我们几个分分工,‘宗一中学’由陈雅雯负责;‘靳江中学’由陶蒲生负责;‘复兴中学’由成治平负责;‘宁南女校’比较新,问题很多,由我主要负责。我们的任务是监督这些可疑人物,并发动进步师生,同右翼思想和右翼师生展开积极的斗争。” 这次会议后,周太暄到了长沙,把发生情况向胡里同志做了汇报。胡里非常重视这个情况,说他会派人去了解文长龙的背景。他特别嘱咐周太暄,“目前国民党加强了对我党的白色恐怖,我们地下党当前的重要任务就是暂时隐蔽,耐心等待时机。我认为,我们的同志现阶段只对这些可疑分子进行监督,而不要与他们发生冲突。我怀疑你们那里发生的事情是敌人的一个阴谋,那就是引蛇出洞。你回去以后一定要提醒大家,千万不要冒失,千万不可暴露身份。” 周太暄认为胡里的提醒非常及时,他想立刻回去提醒大家。胡里让他多留两日,一是等一等对文长龙的调查结果,另外,还有些其他事情需要交代。 事情的发展不幸被胡里同志言中了。 在一次辩论会上,冯益群、马超、陈雅雯公开喊出了反对国民党的口号。他们的行为立刻引起了文昌龙的注意。 周太暄从长沙回来了,他立即召开“特别支部”会议。周太暄向同志们通报了从潜伏在军统的同志那里得到情报,文长龙是军统特务,并得知他已经开始怀疑冯益群、马超、陈雅雯三人。 周太暄主动承认了错误,“对于冯益群、马超、陈雅雯行为,我要承担主要责任。上次会议上,是我让同志们与右翼分子开展积极的斗争,现在看来问题很严重。同志们,目前,国民党军队已经在全国多个地方对我党发起进攻,全国的形势十分危急,我省是反动势力非常猖狂的地方,国民党特务现在到处搜捕共产党员,杀害共产党员。因此,省委指示我们长期隐蔽,等待时机……” 还没等周太暄讲完,唐秋珍大声训斥道:“周太暄同志,你知道么,你这种做法不是普通错误,这种不负责任的行为会暴露党组织,会造成不必要的损失和牺牲!你们必须深刻反省!特别是陈雅雯,1942年去江西投东江纵队,就是因为你的迟到延误了接头时间;目前形势这么严峻,你竟然擅自讲话,置组织于极其危险的境地!你还像个共产党员吗?!” 陈雅雯被激怒了,她反驳道:“我怎么不像共产党员了?!我就是不服气,我就是要跟他们斗争!我看你才不像共产党员呢!” 周太暄猛地一拍桌子:“都闭嘴!这是党的会议,我不允许你们进行人身攻击!” 这一掌把陈雅雯拍愣了,她同唐秋珍争吵主要是为周太暄打抱不平,她委屈地看了周太暄一眼,捂着脸哭了起来。 冯益群、马超意识到自己的鲁莽,主动承认错误。 周太暄心里正在紧张地思考如何处理眼前的危局,冯益群、马超必须离开,估计特务们已经开始调查他们的来历,他们在“湖大”时已经暴露,特务马上就会知道他们两个是共产党。陈雅雯怎么办?估计她也暴露了,必须立刻离开。这件事要跟胡里同志谈,建议把他们三人都送到解放区。 这时,唐秋珍叫了起来,“陈雅雯,你哭什么?这是组织会议,你要是不想参加可以出去!” 听了唐秋珍的话,陈雅雯的哭声更大了。 陈雅雯的哭声让周太暄很烦躁,他挥挥手说:“散会。” 大家离开后,唐秋珍留了下来,她面色严峻地对周太暄说:“周太暄,我可要提醒你,这件事很严重!你必须向省委汇报,我看陈雅雯他们几个不能再留在这里了!” 周太暄点点头说:“我也是这样想的。我想让他们到解放区去。” 听周太暄说让他们去解放区,唐秋珍脸上露出了抑制不住的笑容,她鼓励周太暄:“太暄,别灰心,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只要我们俩紧密地团结起来,就一定能开辟一个新的局面。” 周太暄疑惑地看着唐秋珍,这一瞬间她表情和语气的变化太大了,他有一种非常不舒服的感觉,他对唐秋珍说:“先到这里吧,我马上去长沙。” 第三十一章周太暄以静制动陶杏生紧急报警 听着周太暄的汇报,胡里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周太暄一边讲,他一边在屋子里来回走动,周太暄刚讲完,他就十分坚决地做了决定:“据我的判断,他们肯定暴露了!太暄,你和鼎勋马上回去,让鼎勋立刻把他们三个带回长沙。告诉他们,立即跟周鼎勋走,哪里也不要去,什么也不要带,立刻跟他走,立刻!告诉他们,这是组织的决定。” 周太暄和周鼎勋连夜返回宁乡。周太暄向冯益群、马超、陈雅雯传达了胡里的指示,他们三人马上跟周鼎勋回到长沙。他们先在长沙秘密交通站隐藏数日,然后根据胡里的指示,乘火车离开长沙前往南京,到南京后去找刘寿祺,再由刘寿祺安排他们去解放区。 陈雅雯等三人的突然失踪,把文长龙的注意力吸引了到周太暄身上。文长龙发现冯益群和马超都是周太暄介绍来的,陈雅雯不仅是周太暄的得意门生,还是他的恋人,他怀疑周太暄就是共产党潜伏组织的负责人,他把这个情况密报保密局和县党部。 身为“靳江中学”董事长的庞卓武,不知从哪里得知县党部已经怀疑周太暄,他预感周太暄可能要有**烦,如果周太暄被抓,他脱不开干系,虽然他只是周太暄的继父,关系也不是很好,但如果有人利用这件事搞他,他有口难辩。必须让周太暄尽快离开这里,只要人走了,麻烦的源头也就清除了。 周太暄正在办公室伏案工作,庞卓武拄着文明棍颤巍巍地走进来。周太暄有些吃惊,他皱着眉头望着庞卓武,不知说什么好。自从母亲病逝,他对庞卓武又增添了一分仇恨,母亲早逝,一定是受了不少说不出的委屈,这一切都与庞卓武有关,这个道貌岸然的家伙,背地里不知道干了多少坏事。想到这里,周太暄脸上出现一丝厌恶的表情。 庞卓武不在意周太暄的冷漠,他笨拙地在桌子对面的椅子上坐下来,喘着粗气说:“太暄,有一个重要的事情要告诉你。” 周太暄没说话,他看着庞卓武,等他说下去。 “我听人说,县党部怀疑你是共产党,他们可能要抓你。” 周太暄心里一惊,表面显得并不在意,“说我是共产党?他们有什么证据,难道要凭空陷害不成?!” “他们有证据,冯益群带领学生大骂曾国藩,马忠当众诋毁国民党,还有你的好学生陈雅雯在学生中兴风作浪,他们怀疑这一切都是你在幕后指使的。我看你还是出去躲躲为好!” 周太暄没好气地说:“他们三个又不是孩子,说什么,做什么,是他们的事。冯益群和马忠虽然是我介绍的,但我只负责考察他们的业务能力,至于他们的思想和政治态度和我没有关系。” 见周太暄这个态度,庞卓武只好起身离开。他慢慢地向门口走去,走到门口时,他又转过身子,“太暄,有些话我一直想跟你说,一直也没机会, 今天恐怕是最后的机会了。你对我有抵触情绪,有误解,我很清楚。我跟你母亲过了二十几年,俗话说一日夫妻百日恩,我和你母亲是有感情的,我们两个相濡以沫,几十年不容易啊!你母亲去世,这个世界上谁最伤心的人是你吗?不是!最伤心的是我!我晓得你心里觉得你母亲是因为我而死,我抽大烟,我有几个老婆,我承认我有责任。但你们兄弟就没有责任吗?你们兄弟两个对她的死也是负有责任的,你母亲早就知道你们跟了共产党,这些年她一直为你们兄弟担心,怕你们兄弟走上你父亲的路,落得你父亲那样的悲惨下场。特别是你,太暄,你聪明过人,胆识过人,但你太倔强,太自负,你自杀,你不回家,你出走江西也不打个招呼,你不知道你这样做让你的母亲多么伤心啊!你母亲最喜欢你,但也最为你担心,担心你这个性格早晚要吃亏。可以说正是这种担心让你母亲抑郁成疾。太暄,我们也算是有缘分,你还年轻,有些事情还不懂,还体会不到,但请你相信我一回,我是为你好,怕你遭难啊!”讲到这里,庞卓武已经老泪纵横,他用衣袖试了试脸上的泪水,转过脸,拄着棍子颤巍巍地走了出去。 望着庞卓武苍老的背影,周太暄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他不愿意庞卓武提起他的父亲,当庞卓武提起父亲时,他几乎就要吼出来,父亲在他心中有着至高的位置。但庞卓武今天的话刺到了周太暄的痛处,让他无言以对。母亲的去世对周太暄打击很大,他已经意识到自己以往的行为伤害了母亲,庞卓武没有说错,自己对不起母亲,想到这里,周太暄的眼睛里涌出了酸楚的泪水。 庞卓武走后,周太暄的大脑开始飞快地旋转。怎么办?去找胡里,不行,一旦自己被敌人监视了,这样做等于把敌人引到胡里那里;也许敌人是故意放出风来,通过庞卓武把消息传给自己,暗中观察自己的反应。不能慌张,要稳住,敌人没有证据,他们现在充其量是怀疑而已。想到这里,他的心平静了许多,他决定以静制动,看看再说。 几天后,县党部书记长把周太暄叫到他的办公室,县教育局长也在。书记长先把周太暄夸奖一番,然后说让他去县甲等师范学校任校长。周太暄非常意外,县甲等师范学校是县里的最高学府,校长是令人眼红的位置,周太暄一时搞不清书记长葫芦里装的是什么药,便先应承了下来。 ****** 陶杏生前一段的生活还算平静,进入一九四六年秋天,随着国共大战频发,局势陡然紧张了起来。 在省三青团支部召开的全省团干部会议上,省团支部书记在报告中先介绍了国军在四平战役和中原追击战中取得的重大胜利,最后他宣布,为了配合剿共,三青团成立特别行动组,特别行动组组长由马杰担任,配合省党部清剿省内**的地下组织。他要求全省各地区基层团组织立刻开始清团工作,把那些混在三青团内部的可疑分子报上来,由三青团特别行动组进行甄别和处理。 这次会议以后,各地区的**嫌疑分子名单陆续报到特别行动组,这些报告在特别行动组备案后,都交到马杰那里。 一天马杰不在,行动组秘书进来,没看见马杰,她问陶杏生:“马组长到哪里去了?” “他说有点事出去一会儿” 秘书想了一下说:“有一份下面送来的报告,我放在他桌上,等他回来,你提醒他一下。” “没问题,放在那里吧。” 秘书走后,陶杏生走过去,发现是三青团宁乡县分部送来的,胡里曾特别叮嘱,要密切注意宁乡县三青团组织的情况。陶杏生把门反锁,快速打开文件袋抽出文件,一行字立刻跳入她的眼帘,“宁乡县‘宗一中学’、‘靳江中学’、‘复兴中学’、‘宁南女校’三青团区队长周太暄有严重**嫌疑”。 陶杏生心跳加速,她迅速把文件放回文件袋,返回自己座位。陶杏生知道姐姐就在‘靳江中学’,必须立刻将这个情报送交胡里。她起身走到门口,刚拉开门,又站住了。现在是敏感时期,如果不辞而别,很可能引起马杰怀疑,不仅自己会暴露,还会使敌人加快行动,她又坐了回去。 没过多久马杰回来了,他看见文件袋,抽出报告看了一眼,就拿着报告走出去。直到下班前马杰才回来,他显得很疲劳。陶杏生沏了一杯热茶放到他面前,他微微笑了一下。 “马科长,你脸色不好,一定要注意休息!”陶杏生关切地说。 “我想休息,可这些共产党不让我休息。” “都下班了,早点回家吧。” “今天可能回不去了,我们组要加班,把这几天各个地区发来的情况整理一下,明早要和书记到党部去开会。” “晚饭怎么办,要不要我出去给你买点东西送上来?” “不用了,兄弟们也挺辛苦的,等干完工作,我带他们一起出去吃一餐。” “那好吧,我先走了。” 马杰心不在焉地点点头。 陶杏生走出办公楼,在门口站了片刻,然后她穿过马路,看似不经意地瞥了一眼四周,又貌似悠然地往前走去;转过几条街,确认没人跟踪后,她加快了脚步,后来几乎是小跑着来到胡里的住处。 胡里和**云都在,陶杏生呼吸急促地说:“不好了,宁乡出事了!” 胡里神情严峻地看着陶杏生,**云走过来拉着她的手轻柔地说:“杏生,别急,慢慢说。” “我看到宁乡三青团送来的文件,文件里说周太暄等人有**嫌疑。”接着陶杏生把前前后后详细跟胡里说了一遍。 “杏生同志,情况非常严重,周太暄是省工委宗一中学特别支部的书记,负责‘县宗一中学’、‘靳江中学’、‘复兴中学’、‘宁南女校’党的领导工作,这四所学校有大批党员和进步人士,包括你姐姐陶蒲生。周太暄同志绝不能被捕,我马上通知他撤离。你先回去,等我通知。”说罢胡里急匆匆走了出去。 胡里连夜走了九十里路来到“靳江中学”,他先到陶蒲生住处,让陶蒲生把周太暄带来。 “胡里同志,出事了?”周太暄显得很沉着,这些日子他早已经做好了各种准备。 “对,你暴露了,马上跟我走。”说完,胡里就要往外走,他忽然注意到周太暄一手拎着行李,另一只手握着一个长布包,他皱起了眉头:“太暄,你手里拿的是什么东西?” “一点简单的行李。” “那个长布包是什么?” “是我爸爸临死前交给我的一把大砍刀,我一直随身带着它,我准备交给弟弟。” “哦。”胡里没有再说什么。 胡里和周太暄走进大山,他们在一个秘密交通站休息了一个白天;夜里赶路,第二天一大早到达长沙胡里的住处。 见二人安全返回,**云非常高兴,她把早饭端上桌子,自己坐到一边。周太暄和胡里一边吃饭一边谈工作。 胡里说:“太暄,你必须离开湖南。” 周太暄点点头:“我服从组织安排。” 胡里想了一下说:“我给你两个选择,一是去**做文化工作,二是到东北。国共两党在东北的大决战已经拉开序幕,国民党东北保安司令长官杜聿明非常信任的韩梅村将军有起义的可能,省工委已经派了一名同志打入韩部,该同志来信请求党再派得力干部前去,协助他一起策动孙武部起义。” 周太暄听出了胡里的意思,“没问题,我去东北。” 胡里微微点了点头,“这是一个非常危险的选择。今年4月到6月,在东北一个叫四平的小地方,国民党和共产党的军队打了一场震惊世界的大战,双方死伤万人,最后我们被迫撤出四平、长春。目前的东北,虽然齐齐哈尔、哈尔滨还在我们手里,但总体力量对比是敌强我弱。你要去的阜新是国民党的防御重镇,阜新的西面赤峰是我党控制地区,南面的锦州是连接东北和关内的交通要道,其西面临近长春和沈阳。韩梅村目前是国民党东北保安三支队司令兼阜新市长,负责阜新的城防和政务,如果韩梅村能在阜新起义,赤峰和阜新的解放区就可以连成一片,这如同一把钢刀插在东北国民党军的心脏,战略意义非常重大。但正因为如此,其危险程度也是不言而喻的,在那里起义可以说是虎口拔牙。” “我早就做了牺牲的准备。”说着,周太暄点上一支烟,目光移向远方,他仿佛看到了一个模模糊糊的东西在向他挥手,向他呼唤,他的灵魂离开了躯体,向着那个模糊的东西漂去,他的身体也随着灵魂的指引漂向了远方。 “太暄,你在想什么?” 胡里的声音把周太暄喊醒,他看着胡里,目光变得清晰,他坚定地说:“胡里同志,我决定了,去东北!” 见周太暄决心已定,胡里说:“为了掩护你去东北,组织上准备派一位革命的伴侣。” “什么,革命的伴侣?谁?” “陶蒲生同志的妹妹陶杏生。” “我不需要伴侣,我一个人去就行。” “你必须带她一起走。” “为什么?” “第一,陶杏生受过军事情报训练可以协助你工作;第二,她就是我跟你说的那个打入三青团省支部的同志,你的救命恩人,她很有可能暴露了。你必须把她带走,这是组织的命令,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 周太暄低下了头,一口接着一口地吸烟。 过了一会儿,胡里说:“太暄同志,你表个态。” 周太暄抬起头,迟疑地说:“我认为还是我一个人去东北,带个女同志不方便,再说,你知道我和陈雅雯已经订婚了。” 胡里想了一下说:“你必须带陶杏生走,她不走太危险啦,相信我,她是一个有六年党龄的老党员,很机智,会帮到你的。至于陈雅雯,我已经听彭左夫同志说了,你并不爱她,你们之间只是兄妹感情。我认为恩格斯说的很对,没有爱情的婚姻是不道德的婚姻。再说,现在没有人知道陈雅雯他们去了哪里。” “怎么,胡里同志,你不知道雅雯去哪里了?!”周太暄十分吃惊。 “我让他们去南京找刘寿祺,再由刘寿祺联系延安驻南京办事处,他们现在何处我确实不知。他们也许去了山东解放区、也许去了陕北,也许也去了东北。” 周太暄深深叹了口气。 胡里笑了:“我看你和陶杏生的婚事就这样定了。你们走以前,我给你们举办一个简单的婚礼,你们就算是结婚了。” 这时**云笑了:“胡里同志,我要给你提点意见了。” 胡里笑着问:“你有什么意见?” “你不民主。人家太暄和杏生同志还没有见过面,你就让人结婚,这不成了封建社会包办婚姻了吗?” 胡里拍了下脑门,笑着对周太暄说:“你星云大姐说得对,你们是应该先见一面,你明天就去找她,我包你满意!” 周太暄摇摇头,露出一丝苦笑。 第三十二章周太暄奉命结婚罗天明带兵找党 第二天中午,周太暄到省三青团支部同陶杏生接头。胡里交给他一张陶杏生的照片,并告诉他接头时左手拿张报纸,右手拿把雨伞。 周太暄在马路对面的一个卖糯米甜酒的摊位坐下,他要了一碗甜酒,一边慢慢地喝着,一面注视着从对面大楼里走出来的人。 到了接头时间,陶杏生走了出来,周太暄一眼就认出了她。陶杏生比相片上还要漂亮,乌黑的长发披在肩上,上身穿灰呢子西式短外套,腰系宽灰布腰带,腰带上的铜扣闪着金光,下身穿宽大的灰呢子西裤,脚穿一双黑亮的矮腰皮靴。 陶杏生轻快地往外走,不时地与身边经过的人打着招呼,她脸上洋溢着快乐的笑容,浑身散发着青春的活力。走到门口,陶杏生停下来,左右张望着。 周太暄赶忙起身,他左手拿着报纸,右手拿着雨伞,向陶杏生走过去。陶杏生四周看了一圈,突然往左快速走去。周太暄见陶杏生并不与自己接头,心里顿生疑惑,难道她改变主意了?或者有人跟踪? 周太暄远远地跟着陶杏生,见她越走越快,后来竟跑了起来;周太暄加快脚步跟在后面,他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陶杏生一路小跑,从后面追上了一个穿长衫,右手拿雨伞的男人,她跑到那人前面,又放满了脚步,然后转过身往回跑。 周太暄猜陶杏生可能认错了人,便迎着她走过去。都快走到她面前了,陶杏生才站住,看到周太暄右手拿雨伞,左手拿报纸,她惊喜地用手指着周太暄,刚要说话,周太暄不动声色地对她说:“我是周太暄,别说话,跟我走!” 周太暄从陶杏生身边走过,陶杏生迅速环顾四周,见没人注意,便拉开距离跟在周太暄后面。他们走了很远,一直到湘江边,周太暄才停下脚步,他回过头来,迎向陶杏生。 陶杏生气喘吁吁地走过来,她笑着说:“你走的真快,可不像教书先生。” 周太暄微微一笑:“刚才在门口时你为什么突然跑了?” “你在门口么?我前后左右看了好几遍也没找到手拿雨伞和报纸的人,好容易看到一个拿雨伞的,追过去一看,左手没拿报纸,” 陶杏生天真地眨了眨眼睛, “都怪我的眼睛,近视眼。” 她抱歉地一笑,笑容点亮了她那张生动的面孔,她的牙齿是那样整齐而雪白,嘴唇是那样温柔而红润,目光是那样生动而迷人。 周太暄出神地望着陶杏生,他被这个青春焕发,还有些孩子气的美丽姑娘打动了,他心里产生了一种十分美妙的感觉,那是一种从来没有体验过的感觉,一种非常神奇的感觉,那种感觉是这么甜蜜,那么幸福,使他沉重的人生瞬间光明起来。但一想到自己要把这个美丽而天真的姑娘带到生死未卜的东北,他的心情又沉重起来,他不明白胡里为什么要这样安排,非要把这如鲜花般的姑娘置于如此危险的境地,从姑娘那纯净清澈如赤子般的目光,周太暄能够看出,她还不懂生活的残忍和丑恶,她也不知道接受这个选择对她意味着怎样的危险。 “哎,你怎么了?”陶杏生好奇问正在发愣的周太暄。 “哦,没什么。”周太暄眨了眨眼睛,让自己清醒过来,接着他用非常柔和的声音问:“还没吃饭吧?找个地方一起吃点东西。” 陶杏生很高兴,“好呀,到哪儿吃?我正好饿啦。” 周太暄笑着说:“你是长沙人,找一个你喜欢的饭馆,清净一点的。” 陶杏生爽快地笑着说:“好呀,我知道这附近有一家饭馆不错,跟我走吧。” 陶杏生把周太暄带到江边的一个小饭馆。饭馆是木质结构二层小楼,墙面由于年久已经有些发黑。他们来到二楼,在一张靠窗户的桌子旁坐下。 伙计过来递上菜单,周太暄接过菜单仔细地看着。陶杏生也仔细地打量着周太暄,他面庞清癯,轮廓分明,眉毛像两把上翘的短剑,目光炯炯,透着一股英气。胡里介绍过周太暄的经历和为人,他对周太暄夸奖有加,说他对共产主义有坚定的信念,对同志热情似火,对敌人嫉恶如仇,聪敏过人,侠肝义胆,胆大心细,遇事不慌。 这时,周太暄抬起头,面带微笑看着陶杏生,他报了几个菜名,亲切地问她喜不喜欢,陶杏生高兴地点点头,笑着说:“你点的都是我喜欢的菜。” 这家饭馆的人不多,菜饭很快上桌了。 周太暄微笑着问:“要不要喝点酒?” 本来只是客气一下,没想到陶杏生竟高兴地回答:“好啊!” 陶杏生的酒量是家传的,她很小的时候,每到吃饭,外祖父就会把她抱在膝上,用筷子点几滴酒放在她嘴里,再加上她母亲又是酿甜酒的高手,所以陶杏生是伴着酒长大的。 周太暄让伙计温了半斤白酒,摆上两个酒杯,他一面往陶杏生杯里倒酒,一面笑着看着她的脸,陶杏生也微笑着看着周太暄,并没有叫停的意思。周太暄给陶杏生倒了满满一杯,又给自己满上,然后周太暄举起酒杯,笑着说:“祝我们共同的事业成功!”说罢,周太暄喝了一大口。 陶杏生端起酒杯,一饮而尽。酒很烈,陶杏生抿着嘴,皱起眉,眯缝着眼睛,周太暄被陶杏生滑稽可爱的样子逗笑了,赶忙夹起一块腊肉放到她碗里,“快吃点菜压压酒。” 一杯酒下肚,陶杏生脸上泛起红晕,她乐呵呵地跟周太暄讲起她童年喝酒的故事。周太暄面带微笑看着陶杏生,静静地听她讲故事。陶杏生笑起来那么好看,一排整齐的牙齿洁白如玉,一双眼睛如清澈的泉水。 见周太暄看着自己,陶杏生脸更红了,她对周太暄说:“你怎么不吃呀?要了这么多菜。” 周太暄有些慌乱地端起碗,不好意思地说:“对,都忘了吃饭,光听你讲故事了。你喝了不少酒,也多吃点。”说着又给陶杏生夹了一块红烧冬笋。 陶杏生端起碗,三下五除二就把碗里的饭吃完了,对周太暄说:“我还要一碗饭。” 周太暄笑了,忙叫伙计再添一碗。 周太暄把剩下的酒给陶杏生倒上,关心地对她说:“这次慢慢喝,你刚才喝得太急,对身体不好。” 陶杏生笑着点点头。 饭吃得差不多了,周太暄要了一壶茶,他拿起茶壶,把茶水倒到茶杯里,然后把推到陶杏生面前。 “谢谢”陶杏生对他笑了一下,然后端起茶杯,身子转向窗外,他一手端着茶杯,一手托着下巴,眼睛望着缓缓流动的江水和江面上点点白帆出神。 周太暄轻声问:“想什么呢?” 陶杏生回过头,对周太暄嫣然一笑,又回过头望着江水说:“这里真美!我就是在这个江边长大的。” “你舍得离开家乡么?”周太暄试探道。 陶杏生没有回答,她静静地地望着江面。 “胡里同志把我们的事对你说了么?”周太暄又问。 陶杏生点点头。 “你要认真地考虑考虑,这次任务太危险,我觉得你还是不要去的好。” 陶杏生回过头来,“难道你不怕危险?” “我和你不一样,我是发誓为理想献身的,再说我还是个男人。” 周太暄发现陶杏生的神情变得严肃,她目光坚定,显得更加俊俏。 “周太暄,我和你一样,都是党员,我们要坚决地服从组织决定,不能动摇,不能畏惧。你不要劝我。不过,你如果不想跟我结婚,你也可以要求组织给你换个更合适的同志。” 陶杏生的话把周太暄逗笑了,陶杏生羞得满脸通红,“你笑什么?我说的是真的!” 周太暄笑着向伙计招了招手:“结账。” 结了账,他们二人离开饭店,周太暄又送了一程,陶杏生说:“就到这里吧,免得人看见。” 周太暄点点头:“也好,胡里让我们明天中午他家里,我们明天见。” 第二天中午周太暄和陶杏生来到胡里家,发现陶蒲生和周鼎勋也来了。 “姐姐。”陶杏生扑过去,姐妹俩紧紧拥抱。 这时,**云端着一盘红烧大鲤鱼走了进来,她把红烧鲤鱼摆上桌,然后对胡里说:“**,快招呼新郎新娘上桌,咱们吃喜酒喽!” 胡里乐呵呵地说:“对!对!大家快上桌,常常星云大姐的手艺。” 陶蒲生开心地对周太暄说:“太暄同志,没想到你成了我的妹夫,从此我们就是一家人啦!” 周太暄有些腼腆地说:“这都是胡里同志的主意。” 胡里笑道:“太暄同志,老实告诉你吧,你们真正的红娘其实不是我,是陶蒲生同志。” “你?”周太暄有些惊讶地看着陶蒲生。 胡里解释道:“陶蒲生早就看好你了,她跟我说了几次,让我把她妹妹介绍给你。” **云笑道:“太暄,我们说的不错吧,人家杏生姑娘美若天仙,你这是前世修来的福。” 陶杏生娇羞地瞥了一眼**云:“大姐,莫开玩笑喽!” 胡里走进屋里,出来时手里拿来一瓶酒:“好啦,大家都坐下来,这是我珍藏了多年的好酒,今天拿出来祝贺周太暄和陶杏生同志的婚礼。” 众人落座,胡里斟满酒,举起杯说:“今天我和**云代表长辈,鼎勋代表太暄家里人,蒲生代表杏生的家人,我们在这里祝贺周太暄同志和陶杏生同志结为夫妻,祝愿他们互相帮助,共度人生,也祝愿他们为中国共产党,为中国人民的解放事业贡献出自己的力量,祝愿他们生活幸福,事业成功,干杯!” 就这样,周太暄和陶杏生在胡里那里举行了简单的婚礼。 婚礼结束后,周太暄回房间取来一个布口袋,他郑重地把布口袋交给胡里。他说:“胡里同志,这里是我攒下的三十多块银元,交给组织作为我的党费。” 胡里没有收,他说:“太暄同志,这笔钱我不能收,你们到东北一路上都要花钱,再说上次你已经捐了二百块银洋。” 周太暄淡然一笑:“胡里同志,这一去凶多吉少,一旦我牺牲了,这笔钱就是我最后的党费。” 胡里接过布袋,他显得十分激动:“太暄同志,我相信你们一定能够成功,你和陶杏生同志一定会回来的,党和人民需要你们!” 说完,胡里从布袋里掏出十块银元:“太暄同志,这十块你拿着,路上要用钱,你们去看杏生母亲时,也给她老人家一点钱。” 胡里的话提醒了他,周太暄接过十块银元。 最后,周太暄把弟弟叫到他住的房间,他从床下拿出一个长布包,把它递给周鼎勋:“鼎勋,这是爸爸临死前留下来的那把砍刀,爸爸说是爷爷留下来的,这些年我一直随身带着它,现在我把它交给你,你要好好珍藏。记住爸爸临死前留下的嘱咐,我们兄弟一定要给爹爹报仇!” 周鼎勋打开布包,露出了大刀,大刀上涂了一层猪油,油光铮亮。周鼎勋手握大刀,眼里露出一丝寒光,他对周太暄说:“哥哥,放心吧,总有一天,我要亲手砍下李省三的脑壳!” 周太暄拍了拍弟弟的肩膀:“鼎勋,保重!” 离开胡里家,周太暄和陶杏生前往长沙县陶杏生的老家,与住在那里的父母亲告别。 ****** 这些日子,让韩梅村和罗天明最头痛的是如何找到共产党。他们二人思来想去,最后决定由罗天明出城寻找“东北民主联军”。 阜新城外各种势力盘根错节,有国军,有共军,还有土匪,韩梅村决定派一个排护送罗天明。韩梅村叫来了侦察排皮排长,他对皮排长说:“我派罗秘书出城侦查共军活动,你带侦查排跟他一起去,负责保护他的安全,出了问题我拿你是问。” 皮排长对韩梅村发誓:“司令,只要我姓皮的还有一口气,就不会让罗秘书出问题。” 罗天明和皮排长带着侦察排出发了。他们在林海雪原中寻找了两天,没有发现共军的踪迹。第三天,罗天明决定返回阜新城。在返回的路上,侦察排遭遇一股身份不明部队的袭击,双方立刻展开了激战。很快侦查排就被包围了,对方躲在土墙后面喊话:“蒋军兄弟们,我们是‘东北民主联军’,缴枪不杀!” 罗天明一听,心头大喜。 皮排长匍匐爬了过来,他说:“罗秘书,我们遇到共军主力了,你逃吧,我掩护你。” 罗天明假装生气:“皮排长,这是哪里的话,我罗天明就是死也要和弟兄们死在一起。” 皮排长叫道:“罗秘书,你不能死,我以身家性命作担保你活着回去,我是向韩将军立了军令状的!” 罗天明假装沉思,过了一会儿他说:“我看,咱们谁都不要死,共军说缴枪不杀,我们干脆交枪,常言道,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投降共军?这可是重罪呀!” “不投降我们现在就得死,人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我们先躲过这一劫再说。” 皮排长想了一下表示同意:“好吧,眼前也只有这一条活路了。” 罗天明所遇部队是“东北民主联军”17旅的一个小分队,几番周折,罗天明被送到了17旅部。见到旅首长,罗天明汇报了韩梅村部准备起义的情况,请求17旅配合起义。17旅首长让罗天明先返回韩部,待汇报中央后再作答复。 这样,罗天明在17旅战士的护送下返回了阜新。临行前,罗天明反复叮嘱:“千万小心,这个皮排长很狡猾,决不可让皮排长和侦察排的任何人跑掉!” 让韩梅村和罗天明万万没有想到的是,那个皮排长竟然从17旅逃了出来,回来后他立刻跑去韩梅村家,准备向韩梅村负荆请罪。 韩梅村正和罗天明正在客厅里商谈如何继续与17旅联系,皮排长的突然出现让他们二人大吃一惊。 看到罗天明,皮排长也惊呆了,他指着罗天明:“你……你……你,”半天说不出一句整话。 罗天明惊出一身冷汗,但他迅速镇定下来,走过去握住皮排长的手说:“皮排长,你也逃出来了,我和韩将军正为弟兄们担心呢。快说说,你们是怎么逃出来的?” “你是逃回来的?”皮排长指着罗天明,一脸狐疑。共军防守严密,他一身武艺,杀了守卫才侥幸跑了回来,他不相信罗天明一介书生竟能自己跑回来。 韩梅村知道有麻烦了,必须先稳住皮排长,想到这里,韩梅村对罗天明说:“罗秘书,你先回去,我有事要问皮排长。” 罗天明明白韩梅村的用意,他起身走了出去。 皮排长见罗天明出去,他跑到韩梅村桌前,指着罗天明的背影悄声说:“韩将军,罗秘书可能是共产党。” 韩梅村打断他的话:“罗秘书的情况我都清楚了,说说你是怎么逃回来的!” “我借解手之机,杀死看守逃出来的。” 韩梅村盯着皮排长看了许久,“皮排长,就这么简单?” 见韩梅村不相信,皮排长急了,“韩将军,我说的都是真的,如果说假话,你枪毙我!” 韩梅村挥挥手:“你先回去,然后把这次事件写个报告交给我。注意,此事要严格保密,一旦传了出去,你们率部投敌可是死罪。” 皮排长急忙辩解:“韩将军,投降是罗秘书的主意。弟兄们被捕后都关在一起,唯独罗秘书被带了出去,现在他又跑了回来,太可疑了。” 韩梅村冷冷地说:“他的情况我自会了解,你先把你自己的情况说清楚再说!” 皮排长还想说什么,韩梅村挥挥手示意他下去。 皮排长走后,韩梅村把罗天明叫来:“罗天明,以后你就待在县**里,不要到保安司令部来了。” 罗天明问:“那与17旅的联系怎么办?” 韩梅村叹了口气:“再说吧。” “等一段也好,我已经给湖南省工委书记胡里同志写了信,让他派得力人员协助我们起义,估计湖南的同志很快就要到了。” 韩梅村点点头:“但愿湖南的人早点来,我担心夜长梦多啊!” 第三十三章陶杏生回乡探母骨肉生离死别 1944年日本人攻陷长沙市前,张谦蓉和丈夫躲到这处娘家的旧茅屋,一年前丈夫去世,现在她只身一人住在这里。茅屋在一个山坳里,背靠密密的竹林,前面是层层的水田。此时是冬季,稻田里的水已经干了,只剩下一排排短短的稻茬。田里有一群鸡在觅食,领头的是一只昂首挺胸,长着大红冠子,一身火红的大公鸡,后面跟着一群母鸡,母鸡们仿佛散兵游勇,东张西望,不时地啄食着地上的稻粒。 陶杏生带周太暄穿过田间小路,来到茅屋前的院子里。 “妈妈,妈妈,我回来了。”陶杏生喊着跑进堂屋。 “是杏生回来了吧?我在这里唻。”张谦蓉颠着小脚从灶屋走出来。 听到声音,陶杏生从堂屋跑出来,看见母亲,陶杏生高兴地扑到母亲的怀里。母亲喜极而泣,拍着女儿的后背,嘴里不断嘀咕着:“我的杏生回来了,我的杏生回来了……” 周太暄站在院子中央,看着陶杏生母女亲热的样子,心里酸酸的,他多想自己也能依偎在母亲的怀里。想到这对母女即将骨肉分离,周太暄一阵心酸,泪花在眼中闪动。 “这位伢子是谁?”张谦蓉看到了周太暄。 “妈妈,这就是您的女婿,周太暄,” 她娇羞地瞥了一眼周太暄,“太暄,快叫妈妈。” 周太暄面带微笑走上前,对张谦蓉鞠了一躬:“妈妈,您老人家好!” 张谦蓉笑眯眯地看着周太暄,双手在围裙上不断地擦着,连声说:“好!好!快到屋里坐。” 张谦蓉将女儿女婿带到那间空房,转身走了出去。 周太暄环顾四周,屋子里有一张牙床,一个衣柜,靠窗还有一张桌子和一把椅子,屋里整整齐齐,一尘不染。周太暄笑道:“杏生,一看你妈妈就是一个喜欢干净的人。” “对,妈妈爱干净,她整天洗洗涮涮,我们的衣服都是被她洗破的。” 张谦蓉端着两杯茶进来,她把茶放到桌上说:“你们喝茶,我去做饭。” 听岳母说做饭,周太暄找到了显露身手的机会,他笑着说:“妈妈,我来帮你。” 张谦蓉一听连连摇头:“要不得,要不得,我一个人行。” 陶杏生笑道:“妈妈做饭从来不让别人插手,谁帮她都不高兴,随她吧。” 周太暄端起茶来到门口,他一边品茶,一边欣赏着乡间的风景。一会儿,他看见岳母手握菜刀,颠着小脚向田里走去,他回头喊:“杏生,你看,妈妈拿刀干什么去?” 陶杏生跑到门口,探头一看,果然看见母亲手里拎着菜刀往田里走。“妈妈,你拿刀做什么?”陶杏生冲母亲喊着。 “把那个叫鸡公宰了,给你们炖只鸡。” 周太暄一听,忙对陶杏生说:“快去把妈妈拦住,莫宰那只公鸡,公鸡是母鸡的头,宰了公鸡,母鸡下蛋会受影响。” 陶杏生忙跑过去,她拉住母亲:“妈妈,莫杀公鸡,会影响母鸡下蛋的。” 张谦蓉着急地直跺脚:“莫管我,你们好不容易回家,什么像样的菜也没有,一定要宰一只鸡!” 见妈妈真的急了,陶杏生松开了手。 周太暄走了过来,他笑着对岳母说:“妈妈,还是让我来吧。您老人家去煮饭,我来宰鸡。” 陶杏生侧脸望着周太暄,“你还会宰鸡?” 周太暄有几分得意地说:“看不出吧,我还当过厨师,开过饭馆呢。”说着,他向田里跑去。 张谦蓉站在田边,笑眯眯地看着女婿的背影,“是个好伢子,是个好伢子。”说着,她转身回灶屋煮饭去了。 陶杏生欢快地向周太暄跑去,“周太暄,我来帮你。” 周太暄停下脚步,回身望着鸟一样飞过来的陶杏生,“好吧,你把鸡往我这边赶。” 陶杏生张开双臂把鸡群往周太暄这边赶,母鸡见势不妙,四散而逃;只有大公鸡耸着肩,端着翅膀,大步地往周太暄这边冲过来。周太暄猛地一扑,大公鸡咯咯叫着,扑楞着翅膀跳向空中,周太暄扑了个空,栽倒在田里。陶杏生笑着跑了过来,抓着胳膊把他拽起来。周太暄哈哈地笑着,用手拍打着身上粘的泥土和干草叶子。 陶杏生边帮周太暄拍打边说:“这只大公鸡不好抓,还是让妈妈来吧,她有经验。” 周太暄想了一下说:“俗话说鸟为食亡,鸡也是一种鸟,你回去抓一把米来,我们用米引诱公鸡上钩。” 陶杏生觉得有理,飞快地跑回家,抓了把米跑回来。 周太暄伸出手,陶杏生把米放到周太暄手上。周太暄转身,慢慢地向大公鸡走去。离大公鸡有四五米时,周太暄站住了,他扬手把米撒向大公鸡。大公鸡看到周太暄扬手,紧张地展翅向后一跳;母鸡们没有公鸡这般警惕,它们急匆匆地赶来,一会儿工夫就把地上的米吃完了。 周太暄扬手又撒了一撮米,这次离自己又近了一步。母鸡们一拥而上;大公鸡见平安无事,一步步地靠拢过来,它啄一粒米,抬头侧目张望一下。周太暄把手里的米全都撒在自己脚下,母鸡们簇拥过来,大公鸡仗着身强力壮一下子就抢到了前面。 见时机已到,周太暄迅速抓住了大公鸡的一只翅膀,大公鸡的另一只翅膀拼命地呼扇,两只爪子在空中不断地蹬着,它嘴里发出绝望的叫声,眼睛惊恐地瞪着。 公鸡被逮住了,小夫妻乐呵呵回到院子。 陶杏生按照周太暄的吩咐,回去拿了一只大碗,在碗里倒上清水,再在水里加一点盐,用筷子把盐搅匀。 周太暄拔掉公鸡脖子上的毛,露出红红的脖子,然后拿起菜刀。 陶杏生跑回屋里,躲在门后紧张地观看。 周太暄用菜刀在鸡脖子上轻轻一拉,公鸡脖子被割开了,鲜血射向装着盐水的碗。等血流的差不多了,周太暄把公鸡往院子里一扔,公鸡在地上扑腾一阵就不动了。 张谦蓉端来一盆开水,周太暄把公鸡放到开水里烫,烫好了,开始拔毛;陶杏生也卷起袖子,蹲在旁边帮忙拔毛。 张谦蓉煮好饭,来到灶堂门口,见小两口一边拔鸡毛,一边开心地讲着什么,她脸上绽出一丝幸福的笑容,又转身忙别的去了。 拔完鸡毛,周太暄拎着光溜溜的大公鸡来到灶堂,张谦蓉忙迎过来:“让你受累了,交给我吧。” 周太暄笑着对岳母说:“妈妈,还是让我来吧,等一会我给您炒一个辣子鸡丁,包您喜欢。” 张谦蓉急了:“要不得,要不得,您是客,怎么能让你下厨房。” 陶杏生假装生气说:“妈妈,您这就是见外了,我们都是一家人啦,怎么还说是客。” 听女儿这么说,张谦蓉双手揉着围裙,跺着小脚嘀咕着:“我晓得是一家人,可你们好不容易回来,我想给你们好好做一顿饭,你们就莫抢喽!” 见岳母又着急了,周太暄把鸡放到菜板上,笑着说:“妈妈。那就让您老人家受累了。” 张谦蓉这才笑了,她高兴地推着女婿往门外走,边走边说:“你们到屋里去,喝点茶,休息一下。” 离吃饭还早,陶杏生对周太暄说:“咱们到后面的山上看看,那里有我父亲和哥哥的坟。” 周太暄笑着点点头。 陶杏生在院子里对妈妈喊道:“妈妈,我们到山上去看看爸爸和哥哥的坟。” “等一等,”片刻,张谦蓉走出来,她手里拿着砍柴刀和铁锹,“带着,坟前的路都被灌木盖住了。” 周太暄过去接过柴刀和铁锹,跟着陶杏生往山上走去。 他们俩沿着崎岖的山区往上走,周太暄说:“没想到,这里还有这么陡峭的山。” “是啊,当年我们就是藏在上面的山洞里躲鬼子。” 很快路就看不见了。周太暄拿柴刀把覆盖在路上的灌木砍掉,露出了盖在下面的小路。又过了十几分钟,前面出现一大一小两个圆形的坟包,坟包上面长满了杂草。 陶杏生走过去,用手抹去墓碑上的尘土,对周太暄说:“这个是我爸爸的墓,旁边那个小的是我哥哥的坟。” 陶杏生弯下腰拔坟头的杂草,周太暄也过去帮着拔。拔掉坟头的杂草,见坟头出现了几道裂缝,周太暄从旁边铲来泥土把裂缝填上。然后,陶杏生拉着周太暄在父亲的坟前鞠了三个躬。 在陶佩文的坟前站了一会儿,周太暄指着小坟问:“你哥哥年纪不大,他是怎么死的?” 陶杏生神色变得忧伤,她叹了口气说:“唉,我这个哥哥!他小的时候我们家在湘江边上开旅店,家境还好,对他有些娇惯,后来旅店倒闭,家道中落,日子越来越难,为了生计,让哥哥去做学徒,你知道当学徒是最苦的了,整天受人家的打骂,受人家的气,哥哥的精神受到了刺激。听妈妈说,那天他回家,人就完全变了,神情恍惚,吃晚饭的时候,他一个人端着碗低着头默默地吃饭,连菜都不敢夹,妈妈跟他说话,他不敢抬头,给他夹菜,他往后面躲。没想到,吃过晚饭,哥哥就投江自杀了。这件事对爸爸的刺激太大,后来爸爸也傻了。” 说到这里,陶杏生声音哽咽,泪水不住地流下来。 周太暄伸出手臂把陶杏生搂过来,手掌轻轻抚摸着她的臂膀:“杏生,我能理解,我的弟弟也做过学徒,就因为累得睡着了,被少东家用秤砣打破了脑壳。” 陶杏生擦了把眼泪,抬头深情地望了周太暄一眼,她轻声说:“饭该好了,咱们回去吧。” 他们俩从山上下来,远远地看见张谦蓉站在院子里朝着这边张望。等女儿女婿走近,张谦蓉埋怨道:“怎么去了这么久,菜都要凉了。” 陶杏生说:“妈妈,坟上长了杂草,还裂了缝,我们除了草,培了些土。” 张谦蓉感激地对周太暄说:“让你受累了!” 周太暄笑道:“妈妈,您又客气了。” 张谦蓉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她转身回到屋里,一会儿,端出一盆清水:“来,洗手,赶快吃饭!” 洗完手,他们来到堂屋,黑漆面八仙桌上已经摆好饭菜。中间大钵子里装的是那只炖好了的大公鸡,还有一盘笋子炒腊肉、一大碗粉蒸肉、一碗鸡蛋糕、两盘炒青菜。接着张谦蓉又给女儿女婿各盛了一碗她自己酿的米酒。 陶杏生兴奋地嚷起来:“糯米甜酒!好久都没有喝妈妈酿的甜酒了,做梦都想喝!”说着她急不可待地舀了一勺放到嘴里,陶醉地赞叹:“太美了!” 周太暄也舀了一勺放到嘴里,慢慢地品着:“是不错,又甜又有酒力。” 张谦蓉笑眯眯地看着女儿女婿:“喜欢喝就多喝点,喝完了好睡觉。”听了妈妈的话,陶杏生红着脸低下头。 张谦蓉不停地往女儿女婿碗里夹菜,陶杏生假装生气说:“妈妈,你也吃呀,你再不吃,我也不吃了。你老是这样,自己舍不得,什么都给了儿女。” 张谦蓉笑着说:“看你们吃比我自己吃还高兴。” 趁岳母不注意,周太暄夹了一块鸡肉放到她碗里,张谦蓉赶忙端起饭碗,身子侧到一边,生怕女婿再给她夹菜。 周太暄笑着劝岳母:“妈妈,您转过身来吃饭,我不给您夹菜了。” 吃完晚饭,陶杏生帮母亲洗碗,周太暄擦桌子扫地。忙完后,天已经黑了,小两口拿了两把小竹凳子坐到院子里。虽然是冬天,但没有风,并不寒冷。一轮满月悬在天空,把夜晚照得很明亮。乡下的夜晚非常寂静,只有远处人家的狗不时地汪汪地叫上几声。 “你在想什么?”见周太暄半天没说话,陶杏生轻声问。 周太暄深情地望着陶杏生:“没想什么,说说你的故事吧。” 陶杏生羞涩地低下头:“我有什么故事,妈妈总说我没心没肺,就知道玩耍,她总是让我向姐姐学习,姐姐才叫优秀呢。” 周太暄拉过陶杏生的手,温柔地抚摸着她的手背,轻轻地说:“随便说什么,只要是关于你的事我都想听。” 陶杏生望了一眼周太暄,一股暖流从被他握着的手传遍全身,这感觉让她陶醉,她的身体仿佛在漂浮,仿佛置身于一个迷幻的世界,她的思绪慢慢地回到了远方,她呢喃地讲着她的过去,从孩提时代,一直讲到她如何发现周太暄已经暴露。 “谢谢你,杏生!”听到这里,周太暄双手紧紧地握住陶杏生的手,“如果没有你,我可能已经不在人世了。” “不会的,就算国民党抓住你,也不会杀你的,国共只是政治见解不同。”陶杏生天真地说。 周太暄感到陶杏生太单纯,她还是一个不懂政治的大孩子,她不知道政治斗争的残酷,也不知道她将面对的危险,她真的不应该卷入这场斗争。想到这里,周太暄的心情沉重起来。他突然想到胡里是不是因为陶杏生的天真漂亮才派她掩护自己,如果是这样,对完成任务可能有利,可对杏生就太危险了。 “杏生,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你说。”陶杏生好奇地看着周太暄。 “你为什么加入共产党?” “为什么?”陶杏生被这个问题问愣了,她眨着眼睛在想着答案,“因为姐姐让我入的呀!” “什么,因为你姐姐?!”陶杏生的回答让周太暄笑出声来。 陶杏生睁大眼睛认真地说:“你笑什么?我说的是真的!” “这是掉脑袋的事,你自己没考虑为什么,就凭你姐姐一句话?不可能!你总要有个像样的原因么!” 陶杏生皱起眉头,搜肠刮肚地想着,最后她眼睛一亮:“周太暄,你不要不相信,我从小到大都是跟着姐姐,姐姐的说的从来没有错过,不管你怎么想,我就相信姐姐,跟着姐姐就有未来。” 周太暄简直不敢相信世界上还有像陶杏生这样头脑简单的人,她的思维简直就像个孩子。周太暄对此完全不能理解,对于他来说,唯一相信的就是真理。他感谢父亲,感谢傅国强、彭左夫、唐义忠等同志对他人生的指引,但是,他并不是因为对这些人的信任而追随理想,他是因为与这些人有共同的理想而信任他们。 见周太暄似乎不相信自己的理由,陶杏生反问:“周太暄,那你又是因为什么加入共产党?” “你问我?”周太暄看着陶杏生。 陶杏生认真地点点头。 周太暄严肃地说:“因为我相信共产主义,这些年,我比较了许多理论,有中国的,有西方的,最终,我选择了共产主义。我认为,只有这条道路才能把人类引向光明的未来,我愿意为之奋斗,我愿意为之献身。恐怕,这就是我的宿命!” “宿命?什么是宿命?”陶杏生茫然的问。 周太暄本想说,“宿命”就是前因决定后果,前生决定后世,福祸之因,皆自圆成;当当他的目光与陶杏生那赤子般纯净的目光相遇时,他又不忍心在这纯净的眸子里投下杂质。 他微微一笑:“我有些冷了,咱们回屋去吧。”说着,他站起身,往屋里走去。 陶杏生一脸困惑地跟在周太暄身后,她觉得周太暄有时是个热情洋溢的青年,有时会突然变成另外一个人,他身上好像还有另外一个他,那个他好像生活在另一个世界,一个她不能理解的世界。 很快就要到了骨肉分离的时刻。周太暄掏出五块银元,让陶杏生交给妈妈补贴生活;陶杏生随口说:“我听胡里说你给了他二百多块银元。” “对,那是我妈妈省吃俭用攒给我的,我捐给组织了。” 陶杏生开玩笑道:“组织重要还是妈妈重要?” 周太暄脱口而出:“当然是组织啦!” 陶杏生楞了一下,没再说什么。 关于这次远行,陶杏生对母亲说周太暄在东北找了一份不错的差事,他们俩要到东北去工作。张谦蓉没有文化,不知道东北的确切位置,但她知道那是一个遥远的、冰天雪地的蛮荒之地,想到自己的宝贝女儿就要远离自己,不知今生是否还能再见,老人家的眼泪就没有停过。 分别那天,陶杏生和周太暄走出家门,张谦蓉伤心得说不出话,眼泪像两条河水不住地淌。女儿女婿在前面走,老太太颠着小脚一路相送,一直送了十几里。母女难舍难离,最后,还是女儿女婿忍着心痛加快脚步,老人才慢慢地在他们视线里消失。 这离别的一刻撕心裂肺,刻骨铭心。晚年的陶杏生一想起这一幕就会落泪,每次哭她都会埋怨周太暄,“周太暄啊,周太暄!你把那么多钱都给了胡里,才给我母亲那么一点钱,你好狠心啊!” 第三十四章周太暄到阜新韩将军移防凌源 周太暄夫妇离开长沙,先乘船到汉口,再从汉口坐火车到南京。胡里同志指示他们到南京后,先找刘寿祺,然后由刘寿祺带他们去梅园新村见董必武同志,董必武同志会把他们到东北策动韩梅村部起义的消息转告冀察热辽中央分局。 刘寿祺随教育部迁回南京后,此时已升任教育部督学;他同时兼任湖南省工委与南京中共中央办事处和上海南方局的联络工作。刘寿祺到南京后,董必武同志在梅园中共中央办事处约见了他。会见中,董必武同志对刘寿祺说:“和谈是蒋介石的阴谋,国共必有一战,最后的胜利必将属于共产党。你的任务是长期潜伏,等南京解放时,协助解放大军接管教育部。” 周太暄夫妇在教育部宿舍找到了刘寿祺。 刘寿祺头发油亮,一身藏蓝色呢子中山装,上衣口袋里还插着一支金灿灿的派克钢笔。见到周太暄夫妇,刘寿祺有些紧张:“你们怎么来了?这里现在非常危险!” 周太暄说:“是胡里同志派我们来的,他说由你带我们去见董必武同志。” 刘寿祺摆摆手:“唉,胡里同志不了解这里的情况,梅园新村中共代表团所在地已经被国民党特务监视起来了。为安全起见,你最好一个人去,这样目标会小一点。” 陶杏生问:“姐夫,我们可以暂时住在你这里吗?” “国名党可能已经怀疑我了,我这里很不安全,你们赶快离开这里,到外面找个小旅馆比较好。”刘寿祺摘下眼镜,用衣服下摆反复地擦着镜片。 “好吧,老刘,你多保重,我们走了。”说罢,周太暄拉着陶杏生离开了刘寿祺的住处。 周太暄夫妇走大街穿小巷,最后总算找到一个小旅店安顿下来。然后,他们在街边的一个面馆要了两碗汤面。一路劳顿,两个人都饿了,一碗面很快吃完了,他们又各要了一碗面。 从刘寿祺那里出来,周太暄就满心不快,这时他终于憋不住了:“杏生,你姐姐怎么找了这么个人?” 陶杏生噘着嘴说:“我也不喜欢他,他和我妈妈差不多大,在老家还有老婆孩子一大堆,人还小气。上次他和姐姐回长沙,他给姐姐买了双皮鞋,姐姐嫌小,送给我,他竟逼着姐姐给要了回去。” 周太暄摇摇头:“真不知你姐姐怎么想的,有可能你姐姐看上他是个大官吧?” 陶杏生瞪了周太暄一眼:“不许你说我姐姐,姐姐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人。” 周太暄连忙赔不是:“是我不好,不该乱讲姐姐。” 陶杏生露出笑脸:“这还差不多。” 吃晚饭,小两口回旅店休息。 第二天一大早周太暄就出门了,他身着中山装,头戴礼帽,礼帽压得很低。来到梅园新村三十五号附近,周太暄发现四周有许多形迹可疑的人,看来刘寿祺说的没错,现在进去肯定会引起特务注意,他决定晚上再来试试。 晚上五点钟左右,天色已经昏暗,现在下班时间,路上的行人多了起来。昏暗中人们行色匆匆,周太暄混在行人中快速地往前走,走到梅园新村三十五号那青砖二层楼的拱形门口,他一闪身躲了进去。 他刚要敲门,门开了。周太暄前脚刚迈进去,一左一右出现两个大汉,把他夹在中间。一个大汉用低沉的喝问:“不要动,你是干什么的?” “我是湖南的胡里同志介绍来的,有要事找董必武同志。” “你不要动,在这里等着。”说着他快步走上楼去。 很快,楼上传来一阵脚步声,大汉下来了,他身后跟着一个矮个子男人。走到楼梯口,矮个子停下来,他挥手招呼周太暄:“同志,请上来吧。” 周太暄走上前和矮个子握了手,然后随他来到二楼。 那人把周太暄带到一个小房间,让周太暄坐在椅子上,自己坐在床边,他对周太暄说:“我叫黄轩,是董必武同志的秘书,有什么事情你跟我说吧。” 周太暄把胡里给他的介绍信交给黄轩。 黄轩看过信说:“董必武同志已经回延安了,南京办事处很快就会撤离。现在南京办事处与冀察热辽的通讯已经中断,我们会设法通过**把你们去东北的消息通知冀察热辽中央分局。” 周太暄问:“东北的形势如何?” “东北的形势非常严峻,我***的东北民主联军在四平与国民党军队苦战两个月,最后被迫进行战略性撤退。目前东北两党军队呈相持状况,我们党的战略重心已经作了调整,暂时放弃与国民党争夺大城市,重点放到农村,发动群众,建立巩固的东北根据地。你们如果能够争取韩梅村部起义,对东北,乃至全国的解放战争都有积极影响。韩梅村部镇守阜新凌源一线,对我冀察热辽中央分局所在地赤峰威胁很大,如果韩部起义,就如同在敌人心脏插上了一把刀子。韩部起义不仅有军事意义,还有重大的政治意义,目前在敌强我弱的情况下,韩梅村作为杜聿明的同学、亲信、抗战名将,如果起义,这对国民党将领的心理会产生重大影响。” 周太暄说:“我此去东北,必不惜一切代价坚决促成韩部起义;不过,也请黄秘书务必将我们的情况转告东北的党组织,起义需要我们部队的支持。” “周太暄同志,请你放心,我很快会转移**,到了**我一定设法将你们的情况通知冀察热辽中央分局。” 得到了黄秘书的承诺,周太暄起身告辞。 黄秘书对周太暄说:“外面有特务,我派车送你。” 周太暄正担心如何摆脱特务跟踪,听说有车送,他放心了。果然,送周太暄的车一出胡同,就有特务的车跟在后面;司机非常有经验,转过几个小胡同,在一个街角把周太暄放下,后面跟踪的车没有发现他的行踪。 第二天,周太暄夫妇离开了南京,乘火车赶往上海。 到了上海后,他们先到码头,买去天津的船票。开往天津的船非常少,船票非常紧张,他们到的时候,只剩下最底层的筒子仓了。 周太暄问:“下一班船什么时候?” 卖票的说:“现在北方不太平,下一班船什么时候还不知道,也许要等十来天。” 周太暄想了一下说:“那就买这一班吧。” 船要第二天才开。 周太暄和陶杏生在百乐门附近找了一家旅馆住下。接着,他们到南京路逛商店。上海的繁华让小夫妻大开眼界,他们俩颇有刘姥姥逛大观园的感觉。他们顺便买了些穿的用的,其间,周太暄的宁乡土话还惹了不少笑话,多亏陶杏生,她的湖南官话上海人勉强听得懂。那天晚上,他们找了一家不错的小饭馆,点了几个上海菜,又要了一壶老酒,二人在大上海享受了一个美好的夜晚。 第二天,周太暄夫妇登上轮船。 轮船比他们想象的还要陈旧。他们来到底舱,底仓没有床位,每人只有一领破草席。地上躺满了人,都是穷人。厕所的骚臭味、身上的馊味、脚臭味,混合着刺鼻烟味,充斥船舱,让人窒息,令人作呕。 开船不久,海上起了大风。轮船剧烈颠簸摇摆,舱里的人都开始呕吐。周太暄夫妇没坐过海轮,呕吐得非常厉害,几乎把五脏六腑都吐出来了。这样,经过两天地狱般的折磨,他们终于到了天津。 上岸后,他们直奔邮电局。胡里给了周太暄一个电话,让他到天津后先给罗天明打电话,探探那边的情况如何再去。 二人来到邮电局。周太暄怕自己的土话惹麻烦,让陶杏生到柜台办理业务。陶杏生交了押金,邮电局职员指着一间空电话间说:“去打吧,打完回来结账。” 二人走进电话间,他们俩没用过电话,好奇地看着电话机不知如何用,还是陶杏生机灵,她取下听筒交给周太暄,周太暄对着听筒喊了一会儿,里面也没有声音。 陶杏生跑去叫职员过来帮忙。职员不耐烦地走过来,他瞥了周太暄一眼:“有对方电话号码么?” 周太暄赶紧把小本子递上去。 “你念。”职员命令道。 周太暄一边念,职员一边拨号码,过了一会儿,他把听筒递给周太暄说:“通了。记着,以后打电话先拨电话号码!” 周太暄接过听筒,电话线那边的正是罗天明。当听周太暄说自己是胡里派来的,罗天明兴奋得叫了起来:“太好了,我正盼着你呢!你买今晚的火车票,明天中午就可以到阜新,我去车站接你。沿途如遇检查,你就说是东北保安三支队司令韩梅村的机要秘书。” 正说着,几名便衣特务围住了电话间,周太暄发现不妙,低声对着听筒说:“有人来了!” 为首的特务冲进电话间,一把夺过周太暄手中的电话,他对着听筒嚷道:“喂喂,你是谁?” 罗天明声音洪亮地回答:“我是东北保安第三支队司令,少将韩梅村。” 特务一听,声音缓和下来了:“打扰了,韩将军,敢问给你打电话的是什么人?” “他是我的机要秘书,他有重要任务,请你们不要为难他!” 放下电话,特务通过电话局查到对方确实是东北保安第三支队司令部的电话,才放周太暄和陶杏生离去。 本来二人打算在天津四处看看,经过这场虚惊,周太暄夫妇直奔天津火车站。他们买了火车票后,就待在候车室里,哪里也不敢去。晚上九点钟他们上了火车,第二天中午到达阜新,见到了前来迎接的罗天明和韩梅村将军。 1947年3月中,周太暄夫妇到达阜新还不到一个月,杜聿明命令韩梅村移防凌源。 命令来的突然,韩梅村感觉杜聿明对他起了疑心,他怀疑皮排长已经告密。情况紧急,他命勤务兵把罗天明和周太暄请来,共商计策。 韩梅村家是一栋日式二层小楼,勤务兵把二人带进门厅左边的客厅。韩梅村身着少将军服站在窗户前,他双手抱在胸前,神情异常严峻。 见罗天明和周太暄进来,韩梅村露出一丝笑意,他指着长沙发说:“请坐吧!” 罗天明和周太暄在长沙发上坐下。 罗天明问:“韩将军,出了什么事情?” “我接到杜聿明的命令,让我调防凌源。” “调防?杜聿明是不是发觉了什么?是不是皮排长泄了密?”罗天明非常紧张。 “很有可能。”韩梅村点点头。 “那怎么办,民主联军17旅那边还没有回话呢。”罗天明有些着急。 韩梅村看着周太暄问:“你怎么看?” 周太暄沉思片刻说:“我看现在还不具备起义的条件。军令如山,我们只能先到凌源,然后再想办法。” “哦?”韩梅村剑眉上挑,他等待周太暄说下去。 “韩将军的保安三支队只有三个团,而目前阜新有国民党93军20师师部和一个团、暂编51师师部和一个团,敌我势均力敌;第二,我们掌握的这三个团,能否都服从起义还是个未知数;第三,一旦打起来,周围的国民党部队会立刻包围过来,我们内外受敌,起义很可能遭到不测。孙子云,善战者,立于不败之地,而不失敌之败也,是故胜兵先胜而后求战。” “嗯,”韩梅村点点头,“那你说下一步我们怎么办?” 周太暄点上一支烟,深深地吸了几口,他接着说:“我看目前还没有暴露,周围的国民党部队数十倍于我,杜聿明如果想干掉我们,他完全可以随时动手,没有必要费这么大周折。我的意思是,我们先稳住阵脚,按照命令将部队移防凌源,然后再设法寻找民主联军,争取他们配合起义。” 韩梅村点点头,他转向罗天明问:“你看如何?” “我同意周太暄的意见。不过,凌源一带国共部队胶着,以我上次与17旅接头经验,到凌源后和民主联军联络一定更加困难,我认为还是再等几天,得到17旅的消息后再做定夺。” 韩梅村皱起眉头:“来不及了,命令让我部即刻开拔,我若拖延,恐引起怀疑,授人以口实。” 周太暄说:“韩将军,既然如此,就不要犹豫了,先去凌源再说!” 韩梅村看着罗天明说:“我看这样也好,到凌源后,你和周太暄一同去寻找民主联军,遇到问题你们两个也好商量。” 罗天明面露难色:“韩将军,我可能不能随部队行动。” “为什么?”韩梅村一愣。 “我老婆要从湖南过来,我要在这里等她。”罗天明的脸红了。 韩梅村说:“我可以安排人把她接到凌源。” 罗天明有些发窘,他嘀咕着说:“还是我在这里等她的好,她一个女人追了我这么远的路,一旦出了意外,让我如何对得起她。” 韩梅村面露不快,他转过身子,眼睛望着窗外。韩梅村觉得罗天明是在找借口,他老婆只身跑了几千里他不担心,阜新到凌源就这么几百里路就担心成这样?再说军情如此紧急,怎么能因为老婆而置大局于不顾?看来上次接头不顺利把他吓到了。如果罗天明不去,起义的事就只有靠周太暄了,他行吗?想到这里,韩梅村回头看了一眼周太暄,周太暄眉清目秀,完全是一介书生,他紧紧地皱起了眉头。 此时,周太暄也颇感意外,他刚到不久,对东北的环境还不适应,特别是对韩梅村还不太了解,此人黄埔三期,国名党少将,杜聿明的亲信,他的老部队52军195师、2师就在凌源附近,目前国民党的势力明显比共产党强大,他还带着太太和七个孩子,在这种情况下他真的会起义吗?看来罗天明也吃不准,不然他为什么临阵畏惧呢?正在这时,他看到韩梅村投来的目光,这目光里明显带着不信任,这目光让周太暄心中激起一股豪气。他站起身走到韩梅村面前,他看着韩梅村坚定地说:“韩将军,请你放心,只要我周太暄还有一口气,就一定把民主联军找到!” 韩梅村勉强露出一丝笑意,“好吧,我先安排部队开拔,到凌源后我们再做详细计划。为方便起见,你就做我的副官,你太太做我孩子的家庭教师。” 部队很快到达凌源。 到达凌源城后,韩梅村对部队作如下部署:第七团,由团长王春普带两个营驻守凌源城内,另一个营防守凌源南门外火车站,以及附近几个火车站;第八团,由代理团长郁怀忠带一个营驻凌源城内,另两个营驻平泉县以东各火车站;第九团,由团长赵序五带第三营驻凌源城内,一、二两营驻守叶柏寿及附近火车站;此外,城内还有凌源县保安大队三百人和韩梅村的司令部、警卫排、通讯排一百余人。 第三十五章周韩展望未来周太暄冒险进山 这些日子,韩梅村一有空闲就和周太暄谈话。从抗战后期开始,韩梅村就想投奔共产党;联系到17旅后,他基本上已经倒向共产党,但是,只要他的两条腿还留在国民党阵营,他的犹豫就不会停止。对于他来说,这是性命攸关的重大抉择,一旦出了意外,他这一大家子就会毁在他手里。 周太暄理解韩梅村的担心,他认为韩梅村不仅仅担心他的家人,他还担心共产党的那些主张,要想让韩梅村行动上不动摇,就必须彻底解决他思想深处的问题。 这天,韩梅村又把周太暄请到家里。 周太暄走进客厅的时候,韩梅村正独自踱着步子。见周太暄进来,他示意周太暄在长沙发上坐,自己又默默地来回走了一会儿。周太暄没有打扰他,点上一支烟抽了起来。 忽然,韩梅村停下来,他看着周太暄问:“如果你们共产党胜利了,要建立一个什么样的国家?” 周太暄轻轻吹散眼前的烟雾,微笑着说:“我们共产党人要建设一个中华民族的新国家。在这个新新国家中,不但有新政治、新经济,而且有新文化。这就是说,我们不但要把一个政治上受压迫、经济上受剥削的中国,变为一个政治上自由和经济上繁荣的中国,而且要把一个被旧文化统治因而愚昧落后的中国,变为一个被新文化统治因而文明先进的中国。一句话,我们要建立一个新中国。” 韩梅村点点头:“老蒋这个人思想太陈旧,满脑子封建思想。我看他还是想搞秦始皇那一套。中国要想发展必须要有一套新的思想,否则无论我们怎么奋斗,最后还要回到老路上去。我这个人,从青年时期就参加国民革命军,奋斗了一辈子,二十二年过去了,到今天也没找到出路,想起来也真是可悲。” 周太暄说:“韩将军,这不是你个人的悲剧,这是整个民族的悲剧。不过,用不着悲观,对于历史来讲,二十几年算不了什么。你刚才说的非常对,对于我们中华民族来说关键要有一套新的思想。纵观历史,西方自罗马帝国衰败之后也有将近一千年的停滞时期,西方飞速发展也只不过是近五百年间的事情,这五百年来西方世界发生了什么?我看最重要的事情莫过于‘文艺复兴’。” 讲到这里周太暄陷入沉思,表情显得非常沉重。 “很不幸,”他接着讲,“资产阶级革命亲手举起的‘自由、平等、博爱’的大旗,又被他们自己亲手砍倒。资产阶级革命不仅没有完成人类的解放,反而使人类异化。劳动者的劳动本应该使劳动者获得生活的自由,结果反使自己成为奴隶,他们的劳动使他们在肉体和精神上受折磨,他们的劳动所得仅仅可以维持自己生存,他们必须继续出卖自己的劳动力才能获得这种可怜的生存。从对人的压迫着剥削这个角度看,资本主义同奴隶制度没有什么本质的不同。” 周太暄讲得很激动,他点上一支烟,猛吸了几口。 韩梅村非常理解周太暄的心情,他说:“这也是我苦闷的原因。” 周太暄长长地吐了一口烟说,“马克思的辩证唯物主义认为,人的社会存在决定了人的社会意识,社会存在改变了,人的意识也会随之改变,关键在于改造社会。” 停了一会儿,韩梅村说:“马克思主义我知道的不多,1925年我去黄埔军校前到武汉见了董必武先生,他简单讲了一点马克思的思想,在黄埔军校,政治部主任周恩来先生也讲了一些马克思主义,后来在桂林修养,罗天明给了我一些进步书籍。唯物主义历史观认为,人类的历史是从奴隶社会开始,经过封建社会、资本主义社会、社会主义社会,最终进入共产主义社会。” “毛**先生认为,革命成功后,我们要有一个新民主主义过渡期。” 韩梅村点头称是:“新民主义其实和先总理的主张基本一致,从这个意义上说,你们共产党现阶段主张是继承和发展了中山先生的主张。”韩梅村知道,周太暄刚才讲的基本上是毛**在《新民主主义论》中的主张,《新民主主义论》他在桂林时读过几遍,但是由于当时面临的主要问题是抗战,这些问题他没有细想;如今,在这场两条道路的大决战面前,毛**先生的主张让他眼前豁然开朗。 周太暄高兴地说:“你说的太对了,今天的战争,就是中国共产党人,国民党的左派,还有全中国进步的力量,反抗以蒋介石为首的,代表着大地主、大资产阶级、外国殖民势力的反动**的斗争,这是一场全中国人民的解放战争,最后的胜利一定属于人民!” 不久,杜聿明给韩梅村派来了一个姓黄的参谋长,他实际上是保密局派来的特务。 韩梅村对周太暄说:“从种种迹象看,杜聿明已经开始怀疑我了。” “对,我也注意到了,黄参谋长不简单,我看见他整天在部队里面转。” “对,他不是一个人来的,他带来了不少人,现在每个排里都有他的人。起义工作必须尽快进行,否则后果将难以预料。” “好!我马上出城寻找民主联军。” “我派部队护送你。” 周太暄摇摇头:“我反复考虑了罗天明与17旅联络的经验教训,这次,我准备一个人去。” 韩梅村十分担心:“太暄,我敬佩你的赤胆忠心,但这一带不仅有国共两党,还有不少土匪武装在活动,他们杀人放火无恶不作,你一个人去太危险了,我还是派一个班穿便衣护送你。” “韩将军,你的好意我明白,但人多了既容易暴露,又会引起民主联军的怀疑,还是一个人去好。” “你一个湖南人,刚来没多久,这里冰天雪地,身体能吃得消么?如果你出了问题,我没法向共产党交代啊!” “不要担心我,我是抱着必死的决心来的,只要你能够率领部队起义,我就是死了也值!” 韩梅村走到周太暄面前,他紧紧地握住周太暄的手说:“太暄,你刚来时,见你一介书生,我还怀疑过你的能力,没想到你这个人有胆有识,是个真君子!古话说得好,“舍命陪君子”,既然你不怕死,我韩梅村也豁出去了!你去吧,我决心已定,坚决起义!为中国有一个光明的未来,我韩梅村万死不辞!” 周太暄用力握了握韩梅村的手说:“对!为了新中国,我们万死不辞!” 从韩梅村回到家,陶杏生已经把饭菜端上桌,看见丈夫,她笑着说:“太暄,赶快吃饭吧。” “哪来的腊肉?好久没吃了,”周太暄坐到桌旁,夹起一块腊肉放到嘴里,“好吃,口味蛮地道!” “韩将军太太张新霞给的,我们湖南的一个姓易的排长从老家回来了,带了些家乡的特产。” “那个易排长我接触过几次,人不错,起义时用得着他。” 听到“起义”二字,陶杏生神情严肃起来:“太暄下决心了吗?” “我看这次他是下了决心。但一天不起义,他心里就会矛盾一天。我们要尽快找到民主联军,我们的力量强了,他就会有信心。” 陶杏生问:“你准备什么时候走?” “明天。” “明天?!”陶杏生吃了一惊,她心里虽有准备,但没想到这么快。 “快刀斩乱麻,犹豫不得!” “韩将军派多少部队护送你?” “没有部队护送。” “怎么能没有护送,上次罗天明去不是还派了一个警卫排么?”陶杏生目光里透着焦虑。 “不能用部队里的人,容易泄密,罗天明就是教训。” “那怎么行,在这林海雪原,你连个目标也没有,土匪、野兽、国民党,到处都是危险,我不同意!太暄怎么能这样做呢?”陶杏生急得嚷了起来。 “杏生,你莫急,韩将军要派部队护送我,是我不同意。你别担心,任务没完成,我不会出事的。”周太暄面带微笑安慰着妻子。 “我和你一起去,我的枪法好,可以保护你,就是死,咱俩也死在一起!”陶杏生撅起嘴倔强地说。 周太暄走到妻子身边,把妻子搂到怀里,他抚摸着妻子的秀发轻柔地说:“杏生,你留下来,你肚子里已经有了我们爱情的结晶,他是我们生命的延续,是我们的希望,你要好好保护自己!孩子不仅是我们的未来,也是国家的未来,每当想起未来,我就感到无限的喜悦,无比的希望,无比的勇气。” 陶杏生身子在周太暄怀里抽动,她呜呜地哭出声来。 第二天一早,周太暄来到韩梅村家。韩梅村把周太暄带到客厅,客厅里站着一个老头,估计有六十来岁,豁牙,小眼睛有些红肿,还残留着黄黄的眼屎。 韩梅村指着老头介绍:“这位是张木匠,这一带他很熟。” 张木匠咧着大嘴,点头哈腰地打招呼。 “张木匠,这位是周副官,我的谍报。他负有极其重要的任务,你必须服从周副官的指挥,必须保证周副官的安全,如果他出了意外,我绝饶不了你。如果你做得好,回来我一定重重赏你,”说着韩梅村从口袋里掏出一根金条在张木匠眼前晃了晃,“这根金条先放在这里,回来后,你到我这里来取。” 张木匠频频点头:“韩将军,你放心吧,这一带我熟,不会有危险的。” “好吧,你先到外面等着。”韩梅村支走了张木匠。 张木匠走后,韩梅村递给周太暄一张保密局的谍报证:“这个你收好,遇到国军很有用。不过千万别让共军看见,他们最恨谍报,抓住不杀也得打个半死。” “谢谢你,韩将军,你想得真周到!” “你把衣服换了吧。”韩梅村指着沙发上的旧衣服说。 周太暄拿起衣裤,一股酸臭气味迎面扑来,他本能地捂住嘴。这是一套又脏又肥的黑布棉衣棉裤。 “太暄,你忍忍吧,为了你的安全,我特地让人给你搞来这身衣服。” 周太暄笑了:“应该这样,我就是一下子不习惯。我发现本地人不爱清洁,和我们湖南人不同。” 韩梅村也笑了:“我们湖南天气热,水又方便,北方天寒地冻,有的人一年都不洗澡。” 说话间周太暄已经将棉衣棉裤穿上,还戴上一顶棕褐色旧毡帽,一双东北“大疙瘩”鞋。 韩梅村上下打量着,他点点头:“有些本地老乡的样子了,不过,脸还是太白,皮肉太细嫩,一看就是南方人。” “你等一等,”周太暄转身走了出去。 来到厨房,他拎起一口铁锅,用手在锅底抹了一把,又在脸上抹了几下,然后,返回客厅,他笑着问韩梅村:“怎么样,这下可以了吧。” 韩梅村哈哈大笑:“太暄,真有你的!” 一切准备好,周太暄就跟随张木匠出发了。 在国民党军队防区,还比较顺利。接着,他们二人进入白雪皑皑的林区,在密林深处,他们看到几具血肉模糊尸体,张木匠吓得脸色惨白:“周副官,快走,这里有胡子!” “你怎么知道是胡子?” “胡子越货杀人就是这个样子。别问了,快走!”说着张木匠加快了脚步。没想到他看起来老眼昏花的样子,行走竟如此迅速敏捷,周太暄费了好大气力才跟上他。 第三十六章周太暄遇16旅冒雪三进解放区 走到晌午时分,周太暄和张木匠走进了一个小村庄,村口一户人家的烟囱冒着缕缕青烟。 张木匠指着那户人家说:“累了,进去喝碗水。” 周太暄点点头,跟了过去。 张木匠拍拍院门,里面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谁呀?” “是我,张木匠。” 门开了,一个老者探出头,狐疑地望着张木匠身后的周太暄。 张木匠对他说:“老李头,这位是凌源城韩将军的谍报。” 听到“谍报”二字,老李头慌忙打开门让到一边,把周太暄和张木匠请进去,然后反身把院门拴上。 穿过院子,走进灶屋,老李头的老婆正在拉风箱做饭。老李头对老婆说:“来贵客了,赶快炒盘鸡蛋。” 李老头把客人带到里屋炕上坐下,对周太暄点了点头:“长官,您坐。”说罢,他转身走出去。 张木匠在后面喊道:“老李头,炒盘花生米,再来点烧酒。” 周太暄有些不高兴:“老张,不是说喝口水么,怎么还喝酒?” 张木匠咧开大嘴笑道:“嘿嘿,周副官,你别管,听我的没错!” 没过多久,老李头端来一大盘炒鸡蛋和一盘花生米放到炕桌上,然后,又拿来一壶酒。他笑着对周太暄说:“长官,家里穷,没什么招待的,凑合吃点吧。”说罢,他脱鞋上炕,在炕桌旁盘腿坐下来。 张木匠拿起酒壶,给自己和老李头斟满,然后问周太暄:“周副官,你也喝点?” 周太暄皱着眉头说:“我不会喝,你也少喝点,误了事可别怪我不客气!” “周副官,误不了事,我心里有数。”说着张木匠端起酒杯和老李头碰了一杯。 忽然,外面传来马蹄声和吆喝声。 老李头大惊失色:“不好,胡子来了!” 张木匠反应快,像兔子一般窜了出去。 周太暄不知如何是好,老李头拉着他走到灶房风箱前:“长官,你坐下拉风箱,千万别说话, 我去对付他们。” 正说着,外面传来了砸门声,老李头急忙跑出去开门。 “妈了个巴子,怎么这么慢!”外面传来土匪的叫骂。 “唉,人老了,腿脚也不中用了。” “少他妈废话,快,带老子进屋瞧瞧。” 说话间门开了,一个带狗皮帽子的土匪探头四下张望。 老李头老婆揭开锅盖,蒸汽立刻在屋里弥漫,她拿起一个窝窝头捧在手里,一边吹一边走向土匪,“老总,刚出锅的窝头,来一个。” 土匪接过窝头啃了一口,他忽然看见拉风箱的周太暄,“他是谁,干什么的?” 老李头:“我儿子,哑巴。” “哑巴?”土匪斜眼看着周太暄。 周太暄缩成一团,吃力地拉着风箱。 土匪没看出什么破绽,他嚷道:“窝头不错,再给弟兄们再包上几个!” 老李头赶紧把锅里的窝头用蒸布包了递给土匪,土匪拎着窝头走了出去。 外面静了下来,老李头老婆出门看了一下,回来对周太暄说:“他们走了。” 老李头送走土匪返回灶屋,他深深地吐了一口气:“总算走了,吓死我了!” 周太暄非常感激,他掏出几张钞票递给老李头,老李头也没客气就收下了。 周太暄突然一惊:“张木匠哪去了?” 老李头笑道:“他肯定藏到茅房了。” 周太暄跟着老李头走到茅房,打开门,发现张木匠果然蹲在里面。见有人来,张木匠浑身哆嗦着说:“老总饶命。” 老李头对张木匠说:“啥老总啊,是我,出来吧,没事了。” 张木匠这才发现来人是老李头和周太暄。 离开老李头家,周太暄和张木匠在山林里又走了一个下午,走过一个山口,来到一个小镇。这时天色已晚,周太暄对张木匠说:“今天不走了,在这个里住一晚。” 他们找了一个小旅店住了下来,一夜无事。 天快亮的时候,突然听得外面有动静。周太暄从窗户往外看,院子里有十几个戴狗皮帽子端短枪的人,从装扮看,和昨天遇到的土匪差不多,仔细观察,他们一口一个“老乡”,说话很和气,周太暄判断他们应该就是自己要找的人,心里不禁一阵激动。 很快这伙人走进房间,走在前面的是个大块头,手握驳壳枪,他厉声问周太暄:“你是干什么的?” 周太暄笑着反问:“你们是干什么的?” “我们是东北民主联军。” 周太暄抑制住心里的狂喜,不露声色地说:“我是老百姓。” “听口音不是本地人,我看你是国民党!”他转身对身后的士兵说:“搜!” 很快,他们从周太暄身上搜出了谍报证。 大块头冷笑道:“你果然是国民党特务。说!你到这里干什么?” 周太暄用命令的口气说:“同志,我有非常重要的事情要向上级报告,请赶快带我去见你们的最高首长。” 大块头见周太暄口气挺大,也不敢怠慢,他放下手里的枪说:“那好,跟我们走吧!” 周太暄一扭头,发现张木匠不见了,他急了:“还有一个人,戴狗皮帽子,穿羊皮袄,可不能让他跑掉!” 大块头立刻命令战士去找。 周太暄着急,也要跟出去,大块头拦住他:“你不能走!” 很快,张木匠被战士押了回来。 这些人是冀察热辽军区第16旅的一个侦察班,大块头就是侦察班长,他命令一名战士“照顾”周太暄。 他们把周太暄被送到了连部,周太暄摇头说:“不行!我的事情必须找你们的最高首长。” 接着,送到营部,周太暄说也不行;又送到团部,周太暄说还不行;最后送到了八里罕,冀察热辽军区16旅旅部。 这时已是深夜。16旅旅长张德发、副政委曹德连得报后,立即赶来。 见到二位首长,周太暄详细地介绍了自己奉中共湖南省工委之命前来策动韩梅村部起义的经过,并告诉张旅长,董必武同志的秘书答应把他的组织关系转到晋察热辽中央分局,可以到中央分局查找他的组织关系。 听了周太暄的介绍,张德发点头说:“胡里这个人我晓得,你的情况我们会尽快与冀察热辽中央分局核实。我们对韩将军要求起义的愿望表示钦佩和欢迎,不过,要我们配合起义,还有许多细节需要掌握,不能太急。” 见张旅长并不太在意,周太暄急了:“张旅长,兵贵神速,敌情瞬息万变,韩梅村也可能动摇,我们必须抓住这个机会,迫使韩梅村部尽早起义!” 张旅长看着周太暄没有说话。 曹德连副政委突然问:“同志,你是哪一年在哪里入党的?” “一九三六年在长沙岳麓山由李仁同志介绍入党。” 张德发旅长考虑了一下说:“我想是不是这样,周太暄同志,你先回去,把韩梅村部的详细情况,包括武器装备、防务部署、起义方案等做个详细的报告,等你下次来,我们再仔细商量。” 张旅长的回答让周太暄颇感失望,他不想就这样无功而返,他央求道:“张旅长,形势万分紧急,国民党对韩部已产生怀疑,我怕夜长梦多啊!” 张旅长笑着拍了拍周太暄的肩膀:“同志,你的心情我理解,但要想起义成功,必须做好充分的准备,俗话说不打无把握之仗嘛。你好好休息一天,明天晚上我派战士送你回去。” 周太暄有些无奈地说:“好吧,我回去把你们需要的情况整理一下,尽快带过来。不过,那个跟我来的木匠就留在你们这里,我怕他回去走漏了消息。” 张旅长说:“你放心,我们不会让木匠跑回去。”说罢,他让警卫员带周太暄离开。 周太暄跟着警卫员来到旁边的一个小房间,在这里他一直待到第二天夜幕降临。 第二天吃完晚饭,张旅长和曹副政委来到周太暄的房间,张旅长笑着问:“周太暄同志,休息的怎么样?” 周太暄摇摇头:“张旅长、曹副政委,我都快急死了,哪里还能休息呀!” 曹副政委拍拍周太暄的肩膀:“周太暄同志,不要急,俗话说万事开头难,请相信我们!好了,该出发了。” 他们走出屋子,周太暄发现外面有一个班战士立于马上,见周太暄出来,班长牵来战马对周太暄说:“请首长上马。” 周太暄倒退一步,望着张旅长说:“张旅长,我不会骑马。” 张旅长笑呵呵地说:“什么会不会的,骑上去就会了。” 曹副政委对班长说:“你们一定要保护好林同志的安全!” 班长向旅首长敬礼:“请首长放心,我们一定安全地将周同志送到目的地。” 说着班长将周太暄扶上战马,随着张德发旅长一句:“出发!”班长跃上战马,然后在周太暄的马屁股上猛抽一鞭子,战马像离弦的箭一样飞奔而去。 周太暄趴在马背上,人好像飞了起来,他的心提到了嗓子眼,身上冒出阵阵冷汗。一口气跑出了十几公里,马队慢慢放缓了脚步。周太暄明白了,这是张旅长和曹副政委的有意安排,他们并不信任自己,担心自己真的是国民党的谍报员,他们故意选择天黑后用快马把自己带离部队驻地。 又走了一段路,送行的战士停了下来。 班长把周太暄扶下马背:“首长,我们不能再往前送你了。前面就是去凌源的大路,我们就在这里分手。” 周太暄道谢后,顺着他们指的大路一直往前走,于第二天清晨回到了凌源城。周太暄顾不上休息,立刻向韩梅村汇报。 听说找到了16旅,韩梅村十分高兴。他立即按照16旅的要求,把起义方案重新做了研究并形成文字,连同其它资料一起交给周太暄。 这样,周太暄第二次去了解放区。张旅长收了周太暄带来的材料,说还要等中央分局的答复,让周太暄先回去,一周后再来。周太暄心里万分焦急,但他也知道事关重大,只好返回凌源城。 一周后,是去16旅的日子,不巧赶上了暴风雪。 看着屋外的狂风暴雪,韩梅村劝周太暄等风雪停了再去。周太暄心急如火,目前东北的形势瞬息万变,韩梅村部和16旅都有可能调动,如果那样,起义工作就功亏一篑了;再说已经跟张旅长约定了接头时间,如果错过,说不定会出现意外。周太暄不顾劝阻,毅然决然地冒着暴风雪离开了凌源城。 周太暄第一次遇见这么大的风雪,南方虽然也下雪,但那雪花像棉絮飘落,轻柔而温暖。一九四七年三月底,凌源城外的那场雪是那样狂暴:狂风夹着冰雪刮到脸上像刀子一样割人,雪花乱舞让人睁不开眼睛;周太暄鼻孔都结上了冰,喉咙仿佛被堵住了,呼吸十分困难;寒风带着冰雪直往脖领、袖口里钻。周太暄被铺天盖地的冰雪包围,好像很快就会被它吞噬。 周太暄在冰雪中艰难地行走。雪越下越大,渐渐没过了膝盖。他顶着寒风暴雪,深一脚浅一脚向前艰难地迈着步子,一次次跌倒,又一次次爬起来继续前行。到傍晚时分,大雪已经没到周太暄的大腿,每向前迈一步都十分艰难。前方白茫茫一片,周太暄身体开始麻木,意识开始模糊,他挣扎着往前走。忽然,天空中仿佛出现了一串串红色的光环,那些光环向他快速地飞过来,他下意识地向光环的方向走去,周太暄意识到自己已经出现了幻觉。他用力咬着自己的下唇,瞪大眼睛看着前方,提醒自己一定要坚持,一定要清醒,一定不能失去意识。 周太暄就这样咬着牙,恍恍惚惚地往前走,走了不知多久,大概半夜时分,他感觉自己来到了上一次来过的小镇,他跌跌撞撞地走到了头一次住过的旅店。 周太暄走进旅店。旅店老板被眼前这个冰冻雪人吓了一跳,仔细一看,认出他就是几天前被民主联军带走的那个人。老板没敢多问,赶快将周太暄带到房间,“先生,你快上炕暖和暖和,我再去加把火,把炕烧热些。” 周太暄什么也没说,穿着鞋就躺倒在炕上。炕烧得越来越热,周太暄冻僵了的身体慢慢地开始解冻,大约过了半个小时,僵硬的身体才缓过来。 老板端来了两个窝头,一碗猪肉,还温了一壶烧酒,他把小炕桌移到周太暄旁边,劝道:“赶快喝点酒,吃点东西。” 周太暄狼吞虎咽地喝酒吃肉,饱餐了一顿后,困乏袭上身来,他盖上棉被很快就睡着了。过了不久,周太暄感觉身上发冷,他开始打哆嗦,一会儿,肚子有些微痛,接着感到肠子在小腹处一鼓一鼓的,要泻肚子了,他赶快跑到茅房。他泄的非常厉害,还伴着呕吐。整整一晚,周太暄一遍遍地往茅房跑,直到胃肠都空了才稍微舒服一点。后来,他昏睡过去。 周太暄在睡梦中听到有人说话,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已经被捆绑起来,周围站着十几个拿着步枪大刀的男人。 第三十七章周太暄再入党韩梅村率部起义 “队长,他醒了。”一个拿大刀的男人嚷着。 拿步枪的男人用枪指着周太暄喝道:“说!你是干什么的?” 周太暄用微弱的声音回答:“老百姓,路过这里。” 拿大刀的对着周太暄的屁股就是一脚:“还不老实!” 拿步枪的把谍报证伸到周太暄眼前:“老实说,你的任务是什么?” 周太暄搞不清眼前这群人的来头。他们既不像国民党军,也不像民主联军,像区小队,也像地主武装,周太暄决定不开口。 见周太暄不说话,拿步枪的对拿大刀的说:“把这个狗特务拉出去!” 拿大刀的听令抓起周太暄的衣领就往外拖。周太暄心一沉,完了,看来就要死在这里了,他是多么不甘心自己的一生就结束在这些家伙手里。 “不许动,举起手来!”周太暄刚被拖到门口,16旅骑兵班的战士如神兵天降出现在面前,他们迅速缴了那伙人的武器,给周太暄松了绑。 虚弱加上惊吓让周太暄昏了过去,醒来时他看见前来接应骑兵班长站在炕头,班长用手摸了摸周太暄的额头:“首长,你在发高烧,还能走吗?” “能!”周太暄坚定地点点头,“那伙拿刀枪的是什么人?” “区小队的。” 周太暄露出一丝笑容:“幸亏你们来得及时,不然我就成了他们刀下的怨鬼了!” 班长把两张谍报证还给周太暄:“他们从你身上搜出谍报证,以为你是国民党特务。不过,他们也不会真的砍你的头,就是吓唬吓唬你。” 班长将周太暄扶起来,穿上大衣,搀着他走出旅店。班长拉过战马,一跃而上,让战士把周太暄扶上马,坐在他后面。周太暄抱着班长的腰,昏昏沉沉地跟着走。将近黄昏的时候,他们才赶到八里罕16旅旅部。 见到旅领导,周太暄刚要开口说话,他突然昏倒在地。张旅长和曹副政委急命战士把周太暄送到旅部卫生队。医生给周太暄打针吃药,又让他喝了些热米粥,然后把他扶到房间休息。 周太暄睡到第二天中午才醒过来,吃了点东西,感觉身体有了些力量,他马上来到旅部。见到张旅长,周太暄急切地问:“起义的事如何安排?” 张旅长说:“还在等中央分局的回复,一些细节还要仔细研究。这样,你先留下来,一方面等中央分局的消息,另外,休息一下,等身体恢复了再走。” 周太暄有些为难:“再拖下去,我担心情况有变。” 曹副政委说:“我们也很着急,但这件事我们必须等到中央分局的答复。再说,你现在这个样子也动不了,我看你还是在这里安心养几天。” 周太暄只好留下来。 幸亏留了下来,这些天周太暄腹泻不止,医生每天给他打针吃药,这才将腹泻控制住。曹副政委天天来看望周太暄,除了问寒问暖,还详细地了解了周太暄的履历,以及韩梅村和他的部队的情况。 半个月后的一天,张旅长和曹副政委把周太暄叫到旅部,张旅长对他说:“经过冀察热辽中央分局和军区首长的研究批准,16旅将坚决配合韩梅村部起义。为了保证起义成功,派我旅作战科长戴一民随你回凌源城,与韩将军商谈起义的具体事宜。” 周太暄大喜:“太好啦!这些天我一直在担心,中央分局总算批准了!” 曹副政委说:“周太暄同志,中央没有收到你的组织关系,这样就无法确认你共产党员身份。不过根据你的表现,我们认为你符合共产党员的标准,我愿意作你的介绍人,介绍你加入中国共产党。你有意见没有?” 周太暄毫不犹豫地回答:“没意见,只要对起义有利,让我做什么都行。” 临行前,张旅长和曹副政委亲自为周太暄搞了一个入党宣誓仪式。 和上次一样,16旅的骑兵班把周太暄和戴一民送到距凌源城二十多里的国共分界地带,然后他们拍马离去。 戴一民望着远去的战友,显得有些紧张。周太暄看出戴一民的担心,他掏出一张谍报证递给戴一民,安慰他说:“戴科长,如果遇到国民党军队检查,你亮出谍报证,话都不要说,保你没问题。” 戴一民勉强一笑:“周太暄同志,你放心,我没有问题。” “那就好。”周太暄点点头。 二人快步往前走,黄昏时分凌源城出现在他们的视野里,远远望去,城门口有大批荷枪实弹的国民党兵在盘查过往的行人。 戴一民脸色发白,不由自主放慢了脚步。他非常害怕,不仅是怕前面的国民党兵,还担心身边这个自称是地下党的周太暄,一旦周太暄真的是国民党谍报,自己就成了他的俘虏。他的脚不听使唤,他在犹豫是往前走还是往回跑。 周太暄回头看见戴一民这副畏缩的样子,心头火气,他狠狠地瞪了戴一民一眼,低声喝道:“跟紧我!” 戴一民木然地点点头,跟在周太暄后面走到城门口。 “站住!”一个国民党兵端着刺刀喝住走在前面的周太暄。 周太暄上前一步,从容地从怀里掏出谍报证递过去,他回头指着戴一民说:“自己人。” 戴一民会意,也递上谍报证。 国民党兵瞥了一眼谍报证,挥挥手说:“过去吧。” 离开城门,戴一民脸上这才有了些血色,他凑近周太暄说:“没想到凌源城的防守还挺严!” 周太暄看了他一眼,脸上露出一丝笑意。 周太暄直接把戴一民带到韩梅村家,正赶上晚饭,韩梅村和夫人张新霞邀请周太暄、戴一民同他们一家共进晚餐。 晚餐很丰盛,韩梅村夫妇很热情,孩子们也很有礼貌。戴一民低着头,不知如何是好。张新霞见戴一民有些拘束,便问他:“戴先生是哪里人?” “我是南京人。”戴一民赶忙回答。 “哦,南京,那真是个好地方!”韩梅村感叹道。 戴一民好奇,“韩将军,您去过南京?” “何止去过,1927年至1930年,我在南京待了三年。” “你在那里做什么?” “那时我在南京中央军校学习,任军官研究班第二队少校区队长。” 周太暄插话:“我听罗天明说,你在南京还营救了不少共产党人。” “那些共产党员都是北伐的同志。”韩梅村叹了口气,“如果北伐胜利后国共能够继续合作,估计日本人也不敢对中国下手。就从这一点看,老蒋真是有罪啊!” 张新霞劝道:“周先生,戴先生,你们吃菜呀!”说着她舀了一勺辣椒炒腊肉放到戴一民碗里。 戴一民吃了一口,辣得直吸冷气。 韩梅村笑道:“新霞,戴先生是南京人,他吃不惯辣的。” 张新霞自责道:“我只想着周先生喜欢吃辣的,忘了问一下戴先生。这样,我去做一个鸡蛋糕。”说着就要起身。 戴一民忙起身阻止:“韩夫人,我能吃辣的。我们部队里湖南人很多,我都习惯了。刚才就是吃得急了点,一会儿就好了。” 一会儿,戴一民问:“韩夫人,临来时,我们曹副政委特地嘱咐我,让我了解一下韩将军家人有什么要求。您和家人有什么要求可以跟我说说,我回去向首长转达。” “我现在唯一担心的就是孩子们上学的问题。”说着,她的目光转向桌上的孩子们。 戴一民扫了一眼,大大小小,一共七个孩子,他笑道:“这个不用担心,解放区有大学、中学、小学和幼儿园,你们到解放区后,孩子们的教育都可以得到很好的安排。” 听了戴一民的话,韩梅村夫妇和孩子们脸上都露出了笑容。 饭后,韩梅村带周太暄和戴一民去司令部。在作战地图前,韩梅村详细地向戴一民介绍了凌源及周围国民党部队的布防。 听了韩梅村的介绍,戴一民皱起了眉头,凌源城的情况比他预想的复杂:附近就有国民党52军的195师和2师,这两个部队韩梅村很熟,作战能力很强;韩梅村的部队过于分散,七团两个营驻城内,一个营在城外,八团一个营在城内,两个营在平泉县以东,九团第三营驻凌源城,一、二两营驻守叶柏寿附近。 戴一民说:“按照这个情况,要保证三个团都起义很难。我看,只能解决凌源城内的部队。” 韩梅村点点头:“我也是这个意思。我准备把七团的一营从城外调进城内,这样城内就有七团三个营和八团、九团各一个营,加上保安大队三百人和司令部、警卫排、通讯排,共七个营的兵力。” 戴一民问:“韩将军,你对这些部队的控制如何?” “七团长王春普是可以信任的人,所以我把七团留在了凌源。八团代理团长郁怀忠是军统的人,他请假回南京至今未归,他是我的老部下,可能看出我有投共的意思,我一向待他不薄,估计他不会揭发我。八团的一营长也是我的老部下,没有问题。九团长赵序五这个人不可靠,他现在阜新养病,他的第三营驻守凌源城西门,这里恐怕会有些麻烦。至于保安大队那三百人没什么战斗力,没什么大问题。” 戴一民想了一下说:“我看这样,我们的一个团趁夜色从七团驻守的南门入城,迅速包围驻守西门的九团三营,如果三营敢抵抗,我们就消灭它;另外两个团包围凌源城,一方面防止敌人增援,另一方面也防止城内的部队逃跑;我们还要动员民工,把附近的铁路都扒掉,让增援的敌人过不来。” “好!”韩梅村拍了一下戴一民的肩膀,“你确实是个好参谋。” 戴一民谦逊地笑道:“韩将军是老参谋长,还请韩将军多多指教。” 他们一直研究到深夜才离开。 随后的两天,韩梅村带戴一民视察凌源城防和地形。戴一民把实际情况与周太暄送给16旅的图纸一一做了对照,他发现一切准确无误。至此,他对周太暄和韩梅村才确信不疑。 临走前一天晚上,韩梅村、戴一民、周太暄又来到韩梅村司令部,他们最后一次讨论起义计划。经过反复研究,最后确认了起义方案。戴一民决定第二天返回16旅,向旅首长汇报这里的情况。 这时,在外面警戒的陶杏生闯了进来。 周太暄警觉地问:“有情况?” 陶杏生指了指窗外,小声说:“黄参谋长。” 周太暄转向韩梅村:“这个人很危险,必须马上控制住。” 韩梅村点点头,他走到门口,跟警卫排长嘀咕了几句,警卫排长转身离开。 韩梅村说:“我让警卫排把姓黄的控制起来,你们现在就离开这里。太暄,明天一早你就送戴先生出城。” 周太暄点点头,他们立刻离开了司令部。 戴一民返回16旅后,把情况向旅首长做了详细汇报。旅领导非常满意,令戴一民立即返回凌源转告韩梅村,东北民主联军同意他们制定的起义方案,起义时间定在劳动人民的伟大节日,1947年5月1日上午8时整。 1947年4月30日,凌源城内进入战备状态。韩梅村命令在司令部门前堆起沙包,城内加强巡逻,部队进入临战状态。为了避免平民伤亡,韩梅村宣布全城戒严,街上已看不见行人,店铺也都门窗紧闭。 黄昏时分,16旅的接应部队已经包围了凌源城,并开始破坏了凌源东西两侧的铁路;午夜,16旅一个团从南门潜入城内,迅速包围驻守西门的九团三营。 5月1日上午7点半,城内连以上军官按韩梅村的命令到司令部开会,走进司令部,他们发现韩梅村身边还有周太暄和罗天明二人。 待军官们坐好,韩梅村起身,他神情严肃地说:“各位,凌源城已经被共产党军队包围了。” 听到这个消息,军官们有些骚动。 韩梅村用锐利的目光扫视在场的军官们,他继续说:“摆在我们面前有两条路,一条是抵抗,以我们目前的实力,结果必然是全军覆没;另一条路,是起义,脱离国民党,加入到共产党。我的决定是,起义!” 在座的军官们被这突如其来的决定惊呆了,室内一时鸦雀无声。 韩梅村接着说:“起义是我个人的选择,鄙人自民国十四年入黄埔至今已有二十二年。我亲眼看着国民党由一个带领国民革命的党,变成了一个独裁、贪污腐化的党。我认为在中国,中国共产党代表着民族的希望,我愿意追随共产党。如果各位不愿意,想不通,我不强求,你们可以选择离开,我还会付给你们一笔生活费。” 听韩梅村这样说,军官们纷纷表态愿意跟随韩司令,但三营长提了一个问题:“韩司令,起义后共产党会如何对待我们这些人?” 韩梅村目光转向周太暄,“不用我介绍了,周副官就是共产党的代表,请他回答这个问题。” 周太暄内心非常紧张,现在是起义的关键时刻,任何不慎都可能导致意外,现在必须用自己的气势镇住这些军官,他的目光变得锐利,他用激昂的声音说:“我代表共产党,代表东北民主联军,欢迎韩将军起义!我也热切地希望在场的所有军官能跟随韩将军弃暗投明,加入共产党的队伍,参加解放全中国的伟大事业,建设一个属于全体人民的新中国!大家也许会担心,部队起义后会不会受到国民党军队的围剿?我可以负责任地告诉大家,我们东北民主联军有将近一万人的兵力部署在凌源城外,凌源城与外界的交通线已经被我军切断,我们有能力保护你们这支起义队伍,也有能力击溃任何来犯之敌。起义后,大家可以选择加入东北民主联军,也可以选择回家,我们尊重大家的选择,我们不强迫。同时,我们也要警告那些企图破坏起义的人,如果你们选择反抗,必然遭到严惩。” 周太暄讲话时,陶杏生悄悄地从后门走进司令部,她右手抄在上衣口袋里,紧紧地握着手枪,她警惕的目光扫来扫去,随时准备对付可能的反抗。 韩梅村问在场的军官:“诸位,如果有不想参加起义的,现在就请交出武器,离开这间屋子。”韩梅村的目光扫过在场的每一位军官,没有人选择离开。 “那好,那就是说诸位都同意起义了。”说着,韩梅村拿起电话,要通城楼执勤军官:“我是韩梅村,我命令你打开城门,放城外的共产党部队进城,不许抵抗,否则军法从事。” 就这样,16旅各部顺利入城,并迅速占领了城内各防御要点。 不过还是出了一点意外,16旅部队行进到市中心时,遭警察的抵抗。架在警察局大楼上的机枪猛烈扫射,造成了十几人伤亡。 韩梅村得到消息,带戴一民、周太暄迅速赶来。凌源警察局大楼是日本人留下来的一座高大坚固的建筑物,占据市内交通要道,楼上的机关枪控制范围很大。 戴一民说:“韩将军,这个大楼很难攻。楼前是开阔地,完全被机枪覆盖;即使侥幸靠近了,**包顶多伤其皮毛,解决不了问题。” 韩梅村笑道:“不难。” 戴一民看着韩梅村问:“韩将军,你有办法?” “对,用炮轰。” 很快,韩梅村调来一门山炮,只一炮就把大楼轰开一个大洞,里面的警察很快从窗户伸出了白旗。 午后,16旅张德发旅长、曹德连副政委来到韩梅村司令部,二位首长与韩梅村紧紧握手,凌源起义宣告圆满成功。 第三十八章周太暄得奖周鼎勋受命 凌源城是国民党军的重要据点,储备了一个军用一年的军用物资。看着一麻袋一麻袋堆积如山的军饷,周太暄问韩梅村:“韩将军,湖南地下党很穷,能不能拿出一些钱送给地下党做活动经费。” 韩梅村一听,哈哈大笑:“没问题,现在这些钱都是共产党的,你们需要多少就拿多少,纸币不方便,我给你换成金条。” 很快韩梅村就给周太暄送来了二十根金条。 周太暄说:“韩将军,要不了这么多,十根足够了。” “拿着吧,十根给组织,另外十根你留着家用,你们的孩子就快出生了,身边总要有点钱。” 想了一下,周太暄还回六根金条:“韩将军,我拿十四根。十根给组织;两根给杏生家里,她家里穷,母亲太辛苦了;另外两根我们俩留着用。” 韩梅村赞许地点点头:“周太暄,你真是难得!怎么样,跟着我一起干吧,做我的政治委员。” 周太暄笑着摆摆手:“我不懂军事,还是做教育比较顺手。” 回到家里,周太暄把金条的事跟妻子说了,陶杏生开始很高兴:“这下可好了,妈妈有了钱就用不着那么辛苦了,也算她老人家没有白养我这个女儿。” 过了一会儿,陶杏生皱起了眉头,“太暄,现在往湖南的邮政都断了,我们怎么把金条送回湖南?” 周太暄抓了抓脑袋,愣住了。他只想着给组织、亲人们搞点钱,忽略了这个细节。 这时有人敲门。 周太暄打开门,一看是易排长。“快请进,易排长!”周太暄热情地往里让着,陶杏生忙着端茶倒水。 “周副官、薛姐,别忙了,我是来辞行的。” 周太暄一愣:“辞行?你到哪里去?” “回家。” “回家?我和韩将军商量正准备重用你。” 易排长摇摇头:“我不想再打仗了!老母年迈,只想回家照看她老人家。” 周太暄点点头:“难得你有这份孝心,也好,我还有事麻烦你。” “没问题,你们是有理想的人,我做不了你们那种人,但我佩服你们,也愿意为你们做点事。” 周太暄拿出十二根金条交给易排长,并把胡里和岳母的地址写给他。“请务必将金条转交他们,张谦蓉是我的岳母,胡里我就不多说了,他很重要。” “周副官,你不用多说,我明白,我一定将金条转交他们。” 易排长半开玩笑道:“周副官,这可是一大笔钱,你不怕我卷跑了?” 周太暄看着易排长的眼睛真挚地说:“我相信你!” 易排长也很感动,他紧握周太暄的手说:“你是条好汉,我一定不辜负你的信任!” 此一别,周太暄再也没有见过易排长,不过,胡里和张谦蓉一毫不差都收到了金条。 下午四点多,韩梅村焦急地找到周太暄:“太暄,必须马上撤退!刚才195师和2师都来过电话,他们听说凌源城传来枪炮声,打电话问我是怎么回事,我给应付过去了。不过,夜长梦多,还是早撤为好。” 周太暄立刻找到张德发旅长,转达了韩梅村的意见。张德发与曹副政委商量后决定,装备和物资能装多少算多少,队伍五点准时出发。 随16旅进城的还有从解放区动员来的一百多辆大车,接到命令,部队战士和民工们拼命地把仓库里的粮食、弹药、被装、布匹等物资往大车上装。 下午五点整,队伍准时出发。起义部队走在前面,中间是满载物资的大车队,后面压阵的是16旅。这支队伍浩浩荡荡,开往宁城县八里罕解放区。 走在这支队伍最前面的是一辆美式军用卡车。韩梅村夫妇带着三个小孩子坐在驾驶室,四个大孩子和罗天明夫妇、周太暄夫妇,坐在后面车厢里。 队伍出凌源城不久,“哒哒哒哒”, “哒哒哒哒”,随着阵阵机关枪声,子弹像雨点一样泼了过来,车前的路面上掀起了一串串土花,子弹是从铁路边的碉堡里射过来的。 “妈的!”韩梅村跳下车,他对车厢里的人喊道:“大家快下车,趴在路基下别动。”接着,他把机关枪架在车头,对着碉堡就是一阵扫射,碉堡的火力被压住了。 枪声停住了,韩梅村对着碉堡大喊:“碉堡里的弟兄听着,我是你们的司令韩梅村,我命令你们立刻停止射击!” 这时,七团长王春普也骑马赶到。他冲着碉堡大骂:“妈了个巴子,你们瞎了眼了?还不赶快滚出来!” 碉堡里的军官认出了团长王春普和司令韩梅村,他连忙带着士兵从碉堡中钻出来,他们排列整齐,向司令官敬礼。 韩梅村回礼后,转身对大家喊道:“都起来吧,没事啦!” 听到喊声,大家迅速爬上卡车,队伍继续向解放区前进。 到达解放区后,韩梅村向全国发了起义通电,向毛主席、朱总司令发了致敬电。宁城军分区两万多军民为起义部队举行了盛大的欢迎庆祝会。会后,韩梅村和周太暄、罗天明等人来到赤峰,受到了中共冀察热辽分局兼军区司令员程子华及分局、军区、热河省人民**其他领导同志的热情接见。起义部队被军区命名为民主救国军热河独立第一旅,韩梅村任旅长。 周太暄到东北后,周鼎勋被调到省工委秘密机关。他既是胡里的联络员,又兼任接待工作。胡里喜欢周鼎勋,夸他性格开朗,勤快忠诚。 机关位于长沙南阳街的一栋二层小楼,小楼半边已被日本飞机炸毁,只剩下半边;一楼有卧室厨房各一间,二楼有两间卧室,周鼎勋住一楼那间,胡里夫妇带**住在二楼。 一晃,周鼎勋已经在工委机关工作了三个月,他每天除了跑联络,就是迎来送往,买菜做饭。 一天,**云叫周鼎勋上二楼一起吃饭。来到二楼,小饭厅的餐桌上已经摆好了饭菜。看到周鼎勋,胡里指着身边的空位笑着招呼:“鼎勋,快坐。” 桌子上有一大碗粉蒸肉、一大盘辣椒豆豉蒸腊鱼、一盘炒鸡蛋、还有两盘青菜。周鼎勋看得口水都要流出来了:“胡里同志,今天太阳从西边出来了,是不是有什么贵客要来啊?” **云笑着说:“鼎勋,贵客就是你呀,快坐下吃吧!” “那我就不客气了,这些日子没什么油水,确实有些嘴馋了,”周鼎勋大大咧咧地坐下,夹起一大块粉蒸肉放到嘴里,“好吃,好吃,星云大姐,要是能经常吃你做的菜就好了!” **云笑着说:“行,等你执行任务回来,我天天给你做好吃的。” “执行任务?”周鼎勋转向胡里,“派我执行什么任务?” “先吃饭,”说着胡里夹起一块腊鱼放到周鼎勋碗里,“喜欢吃就多吃点。” 吃了腊鱼,周鼎勋收起笑容:“胡里同志,到底是什么任务?” 胡里笑道:“急什么,先吃饭。” 周鼎勋干脆把筷子放下了,“胡里同志,我都来三个月啦,整天就是送信,买菜做饭。我每天都盼你能交给我更重要的任务,胡里同志,快告诉我,否则我一点胃口都没有。” “好吧,”胡里无奈地摇摇头,“我想派你到醴陵去,作省工委驻醴陵游击队的特派员。” “让我当特派员?”周鼎勋吃惊地指着自己的鼻子。 “对,醴陵有一支游击队,负责人叫耿在孝,他是三五九旅的侦查员,三五九旅离开时,组织上把他留下来开展当地的工作。他搞起一个武装,有几十人枪,不过,这个队伍的人员成分很复杂。他向省委要人帮助他工作,组织上决定派你去他那里担任特派员。你去了以后,把游击队的党组织建立起来,使它成为一支真正的由***的游击队。这个任务很艰巨,也很危险,你敢不敢去?” 周鼎勋眼睛一瞪:“敢,只要革命工作需要,让我上刀山,下油锅都敢!” 胡里接着说:“如果能在醴陵搞起一支***的武装,这不亚于当年井冈山的星星之火。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如果你们搞成了,我们湖南的革命斗争也必将出现一个新局面。鼎勋,组织对你的希望很高啊!” 周鼎勋拳头紧握:“胡里同志,我一定完成组织交给我的任务!” 胡里满意地点点头,接着,他掏出一块瓷片和五块银元递给周鼎勋:“鼎勋,这块瓷片是接头用的,你到醴陵严家冲山里找耿在孝,他手里也有一片,两片相合就是接头成功。五块银元你路上用。” 周鼎勋小心地把瓷片和银元放进口袋。 看胡里交代的差不多了,**云招呼周鼎勋:“鼎勋,快吃饭,多吃点,到了醴陵恐怕要吃苦了。” 周鼎勋笑呵呵地说:“星云大姐,为了革命成功,别说吃苦,就是牺牲也不怕!” **云夹起一块炒鸡蛋放到周鼎勋碗里:“鼎勋,胡里同志就喜欢你身上这股天不怕地不怕的乐观精神,他说你是一个天生的革命派。” 这话让周鼎勋心里美滋滋的,他嘿嘿地笑着,端起饭碗,几口就把碗里的饭菜吃个精光。吃完晚饭,胡里把周鼎勋带到卧室,他们两个人一直谈到深夜。 第二天一早,周鼎勋登上了去醴陵的长途汽车。车上已经没有座位,周鼎勋只好在过道站着。汽车在坑洼不平的道路上颠簸着,天气很热,让人昏昏欲睡。周鼎勋身旁坐着一名国名党军官,他的背包放在地上,人已经睡得东倒西歪。周鼎勋站得有些累了,就在背包上坐下来,他舒展了一下筋骨,点上一支烟抽起来,还没等一支烟抽完,周鼎勋已经进入梦乡。 一阵尖叫声把周鼎勋惊醒,他睁开眼睛,发现身下冒起浓烟,他一跃而起,本能地往车门跑去。 “哪里跑!”军官冲过来一把抓住周鼎勋的后衣领。 周鼎勋本能地抓住军官的衣领:“你想干什么?” 军官大吼:“你烧了我的背包,还想跑?” 周鼎勋这才意识到是自己不小心将烟头落在背包上了,他看到周围的人正把杯子里的水往背包上泼,火苗已经熄灭,但背包被烧出一个洞。 周鼎勋松开手,抱歉地对军官说:“长官,是我不对,我赔你。”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块银洋递给军官。 军官骂道:“穷小子,一块银洋就想打发老子,你瞎了眼!” 见军官出言不逊,周鼎勋也火了:“你骂哪个?老子就一块钱,要钱没有,要命一条,你想怎么样?” 此时汽车已经到了云湖桥车站,司机见二人争执不下便喊:“二位,云湖桥车站到了,你们莫在我车上争吵,前面就是乡公所,你们去那里理论。” 周鼎勋惊出一身冷汗,乡公所可是去不得,自己是县中统调查室的通缉犯,进了乡公所就等于自投罗网。想到这里,周鼎勋把剩下的四块银洋也掏出来递给军官,他央求道:“长官,实在对不起,我身上就这么多了,不信,你可以自己搜。” 那军官依旧不饶:“穷小子,老子的行李起码值三十块现大洋,没有钱,你去借,去讨,也要赔老子!” “你做好事,我那里搞得到三十块现大洋。” “什么也别说了,咱们到乡公所理论。”军官一边说,一边揪着周鼎勋的衣领把他拽到车下。 见央求不起作用,周鼎勋心一横,他大声叫道:“王八蛋,敬酒不吃吃罚酒。” 第三十九章周鼎勋解散游击队陶杏生被错抓 眼看事情就要闹大,这时,从人群中走出一位中年男子,他把周鼎勋和军官拉开:“二位老弟,莫动手,有话好好说。” 军官揉了揉脖子,挥手要打周鼎勋,那中年男人一把抓住了军官的手:“我说这位长官,我说过了,有话好好说,不要动手嘛!” 那人的手很有力,军官疼得直咧嘴,军官收回手,嘴里嚷道:“这个穷小子,烧了我的行李,我要他赔。” 中年人转身对周鼎勋说:“你烧了人家的东西,要你赔偿也是合情合理,你身上没钱,附近有没有亲戚朋友可借?” 周鼎勋忽然想起云湖桥是成治平的老家,成治平家在这一带很有名气,他抱着一线希望说:“这里有一个叫成治平的,他是我的好友,我可以找他借钱。” 听到这话,中年男子二话没说,从口袋里掏出二十块银洋交给军官:“长官,这些应该够了吧?” 军官没想到自己那个破行李真的换回来二十五块现大洋,他生怕中年男人反悔,转身跳上汽车,嘴里冲司机喊着:“开车,开车!便宜了这个穷小子。” 眼前的一幕把周鼎勋看傻了,他有些不敢相信刚才发生的事是真的,等他回过神来,发现那个中年男子已经走远,他高声喊着追了过去,“先生留步,先生请留步!” 中年男子停下脚步,转身望着快步跑来的周鼎勋。 “先生,请问尊姓大名?”周鼎勋气喘吁吁地问。 “我叫成从修,成治平的堂哥。” “原来是成大哥,我听成治平说起过你,今天多亏了你,否则我可就麻烦了。大哥,这钱算我欠你的,我一定会还给你。” “别客气了,你提到成治平,我就知道你们是一起的,你们的事业我赞同,这笔钱就算我对你们事业的贡献吧。”说罢,成从修对周鼎勋挥了挥手,转身向前走去。 离开云湖桥后,周鼎勋返回老家,那里还有父亲留下的两间瓦房和三间草屋。周鼎勋把三间草屋卖了,得到一百五十元现大洋。 拿到钱,周鼎勋马不停蹄地赶到醴陵严家冲大山。他按照胡里给他的图纸,在密林深处走了几个小时,最后找到位于密林深处的几间茅草屋。草屋周围没见人影,周鼎勋东张西望,正准备进去探个究竟,从草丛中突然跳出几个拿枪的农民:“站住,干什么的?” 周鼎勋从容答道:“莫紧张,自己人,带我去找你们老大。” 一个小头目模样的人上下打量周鼎勋:“你从哪里来的?” “我从长沙来,快去把你们老大找来!”周鼎勋命令道。 小头目瞥了周鼎勋一眼:“你等着。”说着走进茅草屋。 片刻,从里面走出三个人,走在前面的三十五六岁,高大英武,他身穿短褂,要扎皮带,皮带上插把****。在他身后还有一老一少两人,老的一脸忠厚,年少的鬼灵精怪,他们手里都拎着驳壳枪。 走在前面的兴冲冲走到周鼎勋面前:“你是从长沙胡先生那里来的?” “正是。”说着周鼎勋掏出瓷片。 看见瓷片,那人也从怀里掏出瓷片,两块瓷片严丝合缝对到一起。 那人哈哈大笑向周鼎勋伸出手:“我是耿在孝,可把你盼来了!” 周鼎勋握住耿在孝的手:“我叫周鼎勋。” 耿再孝转身介绍身后长者:“这位是张鹏飞,游击队的创始人,现任副司令。” 然后介绍年少者:“这位叫张四桂,游击队参谋长,张鹏飞同志的侄子。” 周鼎勋和叔侄二人一一握手,他对张鹏飞印象很好,对张四桂感觉很不舒服,这个年轻人目光阴冷,好像心思很重。 和胡里分别前的那个晚上,胡里对游击队的情况作了简单的介绍:这个游击队说起来是张鹏飞叔侄拉起来的,张鹏飞知道耿在孝会带兵,便把他拉进来做了司令,自己做副司令,侄子张四桂做参谋长。对叔叔的做法,张四桂甚为不满,他几次跟叔叔争吵,并威胁把队伍拉走自己干。为了这事张鹏飞差点毙了张四桂,是耿在孝挡住了张鹏飞,他责怪张鹏飞不该不顾叔侄亲情。 胡里嘱咐周鼎勋:“让我最担心的是这个张四贵,你要留神他。” 周鼎勋到游击队后,传达了胡里同志的指示,“游击队要敢于斗争,要在战争中学习战争,在战斗中寻求发展壮大。” 在之后的几个月,根据胡里同志的指示,游击队袭击了几个乡公所和警察所,缴获几十条枪,队伍迅速得到壮大。 游击队的快速发展震惊了湘潭醴陵的国民党势力,他们成立了由国名党正规军、地方军、中统、军统特工组成的剿匪部队,准备对醴陵游击队进行清剿。 面对严峻的形势,周鼎勋即刻返回长沙,把这里的情况向胡里同志作了汇报。胡里同志立即向中共华南局请示。华南局回复,“湖南为反动势力心腹之地,搞武装斗争时机尚不成熟,望湖南省工委迅速处理好人枪,避免造成更大损失。” 接到指示,胡里命令周鼎勋:“你马上回醴陵。第一, 安排耿在孝、张鹏飞去**华南局;第二,游击队员就地潜伏,枪支弹药由你负责掩埋,保证随启随用。” 周鼎勋问:“耿在孝和张鹏飞到长沙后住哪里?到你这里吗?” “糊涂!”胡里同志生气了,“这里是省工委机关,怎么能随便让他们到这里!” 周鼎勋有些不知如何是好,“那他们来长沙后到哪里落脚?” 胡里皱着眉头说:“你让他们到浏城桥联络站,找段老先生。” 周鼎勋嘀咕道:“我觉得段老先生过于年迈……” 胡里打断周鼎勋:“不要啰嗦,就这么决定了,执行吧!” 周鼎勋顾不得饥饿疲劳连夜赶回醴陵,向耿在孝、张鹏飞传达了省工委的指示。 听了省委指示,耿在孝、张鹏飞反应非常激烈,一向沉着冷静的耿在孝拍桌大骂:“这些躲在机关里的秀才,整天就知道隐蔽,潜伏,难道他们就这样等着别的同志牺牲,等着革命胜利吗?” 张鹏飞也很激动:“真是崽卖爷田心不痛,我们拉起这支队伍多么不容易啊,千难万险!他们一句话就要解散队伍,说得轻巧!” 周鼎勋耐着性子让他们发泄,等他们发泄完了,周鼎勋坚定地说:“我向你们传达的是中共华南局和湖南省工委的指示,作为党员,我们必须坚决执行党的决定,决不允许讲条件!” 耿在孝也不让步:“党员既有执行党的决议的义务,也有坚持自己正确主张的权力。我们认为,遇到一点困难就退却是机会主义的做法。我们向省委反映情况,是希望得到省委的支持,不是请你来泼冷水,来拆台的!” 见二人过于激动,周鼎勋掏出香烟递给他们俩:“莫激动,先抽根烟冷静一下。” 三人默默地吸着烟,小屋子立刻烟雾弥漫。周鼎勋打开窗户,烟雾快速向天空飘散,小屋子一下子变得清爽起来。 见二人平静下来,周鼎勋耐心地劝道:“我理解二位此刻的心情,好端端的一支队伍就要解散,心里肯定过不去。可是你们冷静地想一想,以我们这百十条人枪,能对付得了国民党的清剿大军吗?如果我们不尽快转移人枪,等大山被围住了,我们就只能等着全军覆灭了。” 正在这时,一个游击队员慌慌张张地闯进来:“司令,不好了,张四桂带着十几个人跑下山了!” “王八蛋,老子崩了他!”张鹏飞拎着驳壳枪就往外冲。 “站住!”耿在孝喝住张鹏飞,“来不及了!” 周鼎勋用锐利目光看着耿在孝和张鹏飞,不容置疑地命令道:“二位司令,我作为省工委的特派员,代表省工委命令你们立刻执行党的决定!” 面对严峻的现实,耿在孝和张鹏飞意识到已没有争论的必要了,他们不得不执行党组织的决定。遣散游击队员,掩埋好枪支弹药后,周鼎勋、耿在孝、张鹏飞三人立刻分头化妆下山。 周鼎勋潜逃到一个秘密联络点,换上礼帽、长衫,打扮成商人模样,他命秘密交通员扮成挑夫,挑一担空皮箩随他一起下山。交通员颇为机警,一路上带他走小路躲过了国民党的搜山部队。他们顺利地来到了大路,沿途并没有遇到搜山的部队。眼看就要到姚家坝车站了,前面出现了一个临时检查站。 交通员吓得脸色发白,转身就要往回走。 周鼎勋一把拉住他,他低声喝到:“莫转身,向前走!” 周鼎勋深深吸口气,神情自若地往前走。走到检查站,一个小军官瞥了一眼周鼎勋:“干什么的?” 周鼎勋指着挑夫笑着回答:“到姚家坝买些稻谷。” 小军官看了一眼挑夫,没发现什么异常,就放周鼎勋过去了。 周鼎勋到长沙后,回到省委机关,胡里让他躲在屋里,没有命令不许到街上露面。 几乎在同时,张鹏飞和耿在孝也到了长沙,他们按照周鼎勋给的地址和暗号,住到了浏城桥交通站段老先生家里。 二人安顿下来,张鹏飞掏出一个小布包对耿在孝说:“去**这一路上都要花钱,这里是我们打土豪留下的金戒指,让段老先生帮咱们找个地方卖了,换些盘缠路上用。” 耿在孝觉得有理,二人便找到段先生,把换钱的意思跟段先生说了。段先生已经七十多岁,还有气喘病,他摇摇头说:“当铺太远,我这身体走不动了,你们还是自己去吧。” 耿在孝看着张鹏飞说:“我看算了吧,周鼎勋让我们千万不要出门,等组织与我们联络。” 张鹏飞笑道:“咱们什么风险没见过,这里是长沙,又不是醴陵,没有人认识我们,走吧,咱们俩相互照应,应该没事。” 耿在孝见张鹏飞坚持,也就同意了。他们二人按照段老先生的指点找到了一家当铺。张鹏飞对耿在孝说:“我进去换戒指,你在马路对面看着,有情况鸣枪示警。”说罢张鹏飞穿过马路,走进当铺。 张鹏飞走进当铺,将布包递到柜上。 伙计打开布包,看到那么多戒指有些吃惊:“你哪来这么多戒指?” 张鹏飞呵斥伙计:“你只管验货给钱,问那么多干什么!” 伙计又看了张鹏飞一眼说:“这么多戒指我做不了主,你等着,我去找老板来。” 张鹏飞骂了一句:“妈的,还不快去!” 耿在孝在马路对面等着,他等了许久,不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他走过马路,想进当铺里面看看发生了什么。走到当铺门口,他抬头看到墙上贴着一张通缉令,上面赫然印着周鼎勋、耿在孝、张鹏飞的名字,每人悬赏一千块现大洋。 紧接着,他看见一辆满载宪兵的军车急速向这边开来,他来不及想,掏出驳壳枪往军车方向开了两枪,然后快速闪进小巷子,飞快地往段老先生家跑。他跑进段家,段老先生刚把门拴上,外面就传来了砸门声:“开门!开门!” 段老先生拉着耿在孝来到后门,“同志,你快跑!” “老段同志,我们一起跑!” “别管我!”老段猛地把耿在孝推出去,然后,他拴上后门。 两天后,胡里把周鼎勋叫到二楼。胡里的脸色非常难看,周鼎勋猜想一定出了大事。果然,过了许久,胡里嗓音哽咽地说:“张鹏飞和老段被枪毙了,尸体就挂在司门口。” 周鼎勋被惊呆了,这是他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面对死亡,他不敢相信几天前还在一起的同志就这样惨死。过了几分钟,周鼎勋突然嚎啕大哭起来,他哭的是那么伤心,那么惊天动地,仿佛他的五脏六腑都被撕裂开来。 胡里冲过去捂住周鼎勋的嘴:“武奇同志,武奇同志,不许哭!声音太大,你会把敌人引来的。现在满城都是抓你的通缉令,你就待在二楼,哪里也不许去!” 周鼎勋双手捂着脸,伤心地呜咽着,呜咽声是那样悲惨,让听到的人都为他难受。 ****** 凌源起义成功后,周太暄夫妇被分配到赤峰冀察热辽联合大学。 五月末一天,陶杏生没什么事情,便一个人出门闲逛。 今天天气特别好,春光明媚,百花争艳,空气中飘着花香。陶杏生今天显得格外漂亮俊俏,她一头短发,身穿国民党军的马裤、衬衣,脚蹬一双咖啡色皮靴,脖子上还特地围了一条她在上海买的真丝纱巾,她是那么漂亮,路过的人都禁不住回头向她张望。 这里的一切,对于她都是那么新鲜,都是那么亲切。赤峰,这里是晋察热辽中央分局所在地,这里是解放区。解放区,多么亲切的名字,这里是她心中的圣地,是新中国的希望。她信步走着,脸上挂着微笑,眼睛四处张望,她看不够,看到什么都那么喜欢,她不敢相信自己已经置身解放区,一切仿佛是在梦里。 “站住!” 突然,一声怒喝把陶杏生从梦中惊醒,定睛一看,几名全副武装的战士把她围住。 陶杏生笑着问:“同志,有什么事?” “住嘴,谁是你的同志?!”领头的一脸络腮胡子,他上下打量着陶杏生,“一看你就不是好东西。” 顺着络腮胡子的目光,陶杏生意识到可能是自己的这身装束惹祸了。她连忙解释:“同志,我是地下党,刚策反国民党韩梅村将军起义,这是起义部队的服装。” “哼!”络腮胡子冷笑一声,冲部下说:“把她抓起来。” “文暄同志!文暄同志!”保卫科张科长喊着走进周太暄的办公室。 “出什么事了?”周太暄问。 “陶杏生同志被抓起来了,你赶快跟我走!” 周太暄大惊,他来不及多问,跟着张科长就往外走。 他们先去见了负责看押的负责人。 听了张科长和周太暄的解释,负责人半道歉半责备地对周太暄说:“看来是个误会,我们的战士把你爱人当成国民党特务了。我看你们也有责任,都到解放区了,怎么还穿着国民党的军服呢?你们跟我来吧。” 他们来到关押陶杏生的房间,负责人打开房门,陶杏生正在抽泣。 “杏生!”周太暄冲过去,把妻子扶起来。 “文暄!”陶杏生扑在丈夫怀里,委屈地大哭起来。 第四十章周太暄率队土改朱秉忠任农会主席 1947年9月,土改开始。 冀察热辽联合大学组成了三个土改工作大队,周太暄担任第一大队大队长,带领土改工作队前往赤峰农村,参加轰轰烈烈的东北土改运动。 周太暄这个大队下辖两个中队,每个中队下面还有三个小队,负责这一带七个自然村。周太暄亲自带领第一小队前往一个最偏远的自然村,这个村叫肯科尔,肯科尔这个村名是根据蒙语译过来的。 一九四七年秋天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里,周太暄夫妇和土改工作队队员们,乘着三辆马车往肯科尓村赶去。 村子位于青山沟的深处,有一条小路通往村里。小路的南北两面是延绵起伏的青青山脉,路旁有一条清澈的小溪,随着山势蜿蜒向前流淌。一群鸟儿在溪水里嬉戏,它们一会儿跳到露出水面的石头顶上,一会儿又飞到长在水中的柳树枝头。 秋天的阳光照得大地暖洋洋,朵朵白云在天上慢慢地漂着,羊群如同白云落在了山坡的绿草间,也在慢慢地移动。几匹马儿被主人拴在树干上,悠闲地啃食着地上的绿草。山坡上种着玉米、向日葵,路旁的田地里种着荞麦。这是秋收的季节,玉米棒饱满,荞麦穗沉甸甸,向日葵低下了硕大的头。 队员们痴迷地欣赏着大自然的美丽,一个叫王宦臣的队员兴奋地唱起歌来: 九月里九重阳, 收呀么收秋忙, 谷子呀那个糜子呀, 收呀么收上场, 红个旦旦太阳啊, 暖呀暖阳阳, 满场的那个新糜子啊, 喷呀喷鼻香。 新糜子场上铺啊, 铺呀铺成行, 快铺好那个来打场啊, 来呀来打场。 你看那谷穗啊,多呀多么长, 比起了那个往年来啊, 实呀实在强。 周太暄被这朴实的歌词和简单优美旋律吸引,他问王宦臣:“这是什么歌?” “这是陕北民歌,叫《秋收》。队长,你喜欢吗?我教你唱。” “太好了,大家一起唱吧。” 马车在乡间小路上奔跑,队员们随着王宦臣唱了起来,顿时,山谷里回荡起欢快的歌声。 王宦臣是河北人,二十岁,长方脸,戴眼镜,身穿一件深灰色的立领中山装。他到冀察热辽联合大学前,是平津某大学音乐系学生,小提琴专业。他活泼开朗,喜欢唱歌跳舞,女同学都喜欢他。 转过一道弯,大家看到了一片村舍,大约有百十户人家。马车来到村口,这里的房子大多是泥土墙,茅草屋顶,土坯院墙低矮,墙头上面还插有一些山枣刺。往里走,能看见几户用石头砌的房子,石头院墙有一人多高。再往里走,几座深宅大院映入眼帘,其中一座最显眼,青砖水泥院墙足有两米多高,墙顶上有两道铁丝网,墙四角还有小炮楼,目光越过围墙,可以看到院子里一排排青砖大瓦房的一截房顶;马车经过围墙的黑漆大铁门时,院子里传出一群狼狗瘆人的狂吠。 “这就是贾占奎家?”马车刚过那座深宅大院,车老板恨恨地对周太暄说。 “哦。”周太暄眉毛紧蹙,目光死死地盯住贾占奎家。 这个贾占奎是这次土改工作的重点对象,出发前,在联合大学和部队联合召开的土改工作动员会上,部队的同志把这一带地主恶霸的情况作了汇报,其中就有贾占奎。贾占奎早年当过土匪,后来他又和日本人勾勾搭搭,当了维持会长,据说现在活跃在山里的土匪头子就是他的大儿子贾彪。 肯科尔一带原来是牧区,村里的土地大都是外乡来的移民开荒得来的,这里水土肥美,庄稼长得壮,收成好,村民们的日子原先还过得去;自从贾占奎来了,他低价强行买地,谁要是不答应,不是被日本人抓去当劳工,就是被山里的土匪掳去。 车老板儿叫朱秉忠。朱秉忠当年带着老婆和一对儿女从山东逃荒过来,开了十来亩地,一家人日子过得越来越好。后来贾占奎硬要买朱秉忠的地,老朱不答应,没过多久,老朱家就遭了难,土匪掳去了老朱的老婆和女儿,幸亏老朱和他儿子练过些武艺,爷俩逃到赤峰,躲过一劫。 前些日子,朱秉忠听说共产党要在他家乡搞土改,他看到了希望,便带着儿子自告奋勇来给工作队带路。 朱秉忠的儿子叫朱勇,坐在他爹的身后。朱勇二十刚出头,浓眉大眼,剃光头,穿着粗布白坎肩,胳膊上隆起的肌肉,在阳光照耀下闪着油亮亮的光。他恶狠狠地望着贾占奎家,从牙缝里蹦出一句:“贾占奎,你一家不得好死!” 马车在村子最西头的一排大瓦房前停了下来。这里原来是村维持会的办公地点,日本人投降后,成了贾占奎和几个大户聚会的地方,相当于临时村公所;民主联军来了之后,这里成了民主联军的营房,现在这里还留有民主联军的一个班,将负责工作队的警卫工作。 下车后,周太暄对大家说:“我们先住这里,等把村里情况搞清楚了,大家要住到老乡家里去。” 全体队员被分到四个房间,女队员一间,男队员两间,周太暄夫妇住一间。 吃过晚饭,大家陆续来到临时办公室。临时办公室里有一铺大炕、几把长木凳子。 等大家来齐了,周太暄说:“同志们,我们工作队目前的主要任务是成立农会。同志们要深入群众,发动群众,把农民中的积极分子组织起来。农会主席的人选,我看让朱秉忠先干,待群众发动起来后,再进行选举,同志们还有什么意见?” 没人说话,大家的目光期待地望着周太暄。 “那好,明天下去后,大家注意一下,在贫雇农中物色几个农会委员,最好要有点文化的。农会办公地点暂时设在这个屋子,白天可以办公,晚上还可以睡觉。明天先召集全体村民开个会,向村民讲一讲我们党的土改政策,再把农会主席朱秉忠当众宣布一下。” 会议结束后,周太暄让通信员兼警卫员辛文章把朱秉忠父子找来。 辛文章个子不高,一身军装,腰扎武装带,挎着一把盒子枪,他今年十七岁,别看年纪小,已经有三年军龄了,他十四岁参加八路军,一直给首长当通讯员;这次土改,他奉命保护周太暄的安全,也兼着照顾周太暄夫妇的生活。辛文章快活,能干,周太暄夫妇非常喜欢他。 朱秉忠父子很快就来了,周太暄让他们爷俩坐下,然后掏出香烟分给二人,三人点上烟,吸了起来。 周太暄问朱家父子:“这烟还抽得惯么?” 朱秉忠嘿嘿地笑着,朱勇摇摇头:“太淡,不过瘾。周大队长,你尝尝这个。”说着从口袋里掏出装烟叶的小布袋递给周太暄。 周太暄接过来闻了闻,笑道:“好啊,卷一支尝尝。” 朱勇帮周太暄卷了一支,周太暄接过来点上,试着吸了一口,他被呛得直咳嗽,连声说:“不行,不行,太冲,我抽不来!”说着,他把卷烟还给朱勇 过了一会儿,周太暄说:“老朱啊,我准备让你当临时农会主席。” 朱秉忠一听连忙摆手:“周大队长,我可不是当官的料,你让我冲锋陷阵还行,当官可真的不行!” 见爹打退堂鼓,朱勇愣头愣脑地说:“爹,周大队长让你干,你就干。咱爷俩跟定共产党了,这次不把贾占奎那老鳖羔子打倒,给俺娘俺妹报仇,咱爷俩就不算爷们儿。” “对,跟着共产党!” 周太暄赞许地对朱勇点点头,然后继续对朱秉忠说:“老朱,跟着共产党闹革命,不仅仅是为个人报仇,更要为千千万万的穷苦人翻身解放而奋斗。我希望你们爷俩能够站出来,发动全村贫下中农,和地主富农作斗争,把地主富农的土地、财产分给穷苦的村民!” 周太暄的目光热切地看着朱秉忠。 朱秉忠低下头,皱着眉头使劲儿地想着;过了许久,他抬起头望着周太暄,他从周太暄真诚热情的目光中得到了力量,他点点头:“周大队长,我听你的,你让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 周太暄笑了:“好,老朱,我要的就是这句话,相信你一定能干好!不过,今后你千万别再说听我的,你是跟着共产党干革命,要听共产党的。” 朱秉忠憨憨地笑着说:“反正在我心里,你周大队长就代表共产党,我相信你。” 朱勇也傻笑着对周太暄说:“对,俺听俺爹的,俺爹听你的,俺也听你的。” 周太暄无奈地摇摇头:“好了,今天你们爷俩就住在这间屋里,我先走了。” 告别了朱秉忠父子,周太暄回到自己的房间,陶杏生已经躺下了,看到丈夫回来,她坐了起来,周太暄忙过去:“杏生,你躺着,莫动。” 陶杏生对周太暄笑了笑,她已经怀孕六个月,最近总感到疲劳,过了一会儿,她笑着问丈夫:“和老朱父子谈得怎么样?” “谈的挺好,这父子值得培养,有了他俩,今后开展工作就方便多了。”说着他从枕头下抽出《共产党宣言》,走到桌前坐下。 陶杏生心疼地说:“太暄,早点睡,你要多注意身体!” “知道了,”周太暄笑着答应着,“你先睡,我再看几页。”说罢,他埋头读了起来。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周太暄就走出房门,他身穿军装,腰扎武装带,挎着驳壳枪,显得非常有精神。 辛文章已经等在门前,看见周太暄,他敬了一个军礼:“首长好!” “你好。”周太暄还礼。 周太暄看到警卫班的战士们已经列队完毕,工作队的同志们也陆续出来了,他对大家喊道:“工作队的同志们,我们在警卫班后面站好。” 周太暄对警卫班长岳毅说:“岳班长,今天我们到村子里去,喊喊口号,唱唱军歌,要让整个村子都看到我们的声势,给地主富农一个下马威。” “是,周大队长!”岳班长发出口令:“全体向左转,齐步走!” 随着号令,战士和工作队员迈着整齐的步伐向村里走去。警卫班十二名战士扛着步枪走在队伍前面,他们枪上的刺刀在清晨的阳光下闪着耀眼的寒光。 走进村子,岳班长喊道:“同志们,听我的口令,唱《东北民主联军之歌》,白山黑水,预备,唱!” 随着岳班长的口令,警卫班的战士们齐声唱起来: 白山黑水,雪地冰天,共产党给人民带来了温暖。 十四年苦斗,八年抗战,锻炼得我们像钢铁一般。 为人民服务,为自由而战,保卫祖国家园,不让人民受苦难。 同志们亲爱像兄弟一样,生活愉快像家庭美满。 跟着共产党,跟着毛主席,英勇战斗。 把解放的旗帜插到长白山上,插到松花江边,插到兴安岭,插到山海关。 我们的战友在华北,在中原,在东海,在江南。 我们的心团结在一起,坚定又勇敢。 摧毁封建的堡垒!打破帝国主义的锁链! 前进吧前进! 看民主的旗帜在美丽的天空招展! 嘹亮的歌声打破了山村的寂静,村民们好奇地跑出家门,他们用各种各样的目光看着眼前这支队伍,有疑惑的,怀疑的,期盼的,也有敌视的。 朱炳忠父子跟在队伍的后面,他俩挨家通知,让大家吃完早饭到农会大院,也就是原来的村公所开会。 第四十一章周太暄发动群众朱秉忠引荐张先生 大家返回驻地,炊事员已经把早饭做好了,玉米饼子加玉米糊糊,还有咸菜。饭菜都摆在农会的炕桌上,大家一边吃,一边唠着刚才进村看见的情况。 有人说:“我从村里穷人眼里看到的是期待的目光,而那些富裕人家明显心事重重。” 还有人说:“刚才快到贾占奎家时,我看见一个身穿绸缎的胖子从他家门口闪了一下,马上就缩了回去,那人一定是贾占奎。 …… 周太暄一边吃饭,一边认真地听着队员们的谈话,等大家吃得差不多了,他说:“同志们,吃完饭,我们先开村民大会,开完会,各小组分头到老乡家里去,我们要尽快把村里的情况摸清楚,各小组要对自己的任务心中有数。我们要详细了解各家各户的人员情况、经济情况,特别是土地情况,这是我们土改的基本依据,这个工作要做细。我们要引导贫雇农诉苦,揭发地主富农对他们的欺压。等我们收集到足够的材料后,就召开全村的诉苦会。我们要通过诉苦,把贫雇农吸引到我们一边来,有了贫雇农的支持,我们就可以放开手脚平分土地。” 周太暄停了一下,他好像又想到了什么,“同志们,我在这里向大家着重地强调一点,那就是群众纪律。这是个大问题,为此,上级反复强调,绝不允许任何人违反群众纪律,如果有人胆大妄为,侵犯了贫雇农的利益,必将受到我们革命队伍铁的纪律的严厉惩罚……” 这时,朱秉忠拉开房门,他探头问:“周大队长,村民来的差不多了。” 周太暄站起身,“同志们,走吧,开会去!” 周太暄拎着一把木凳子走了出去。来到院子里,村民们已经黑压压站了一大片。 周太暄站到凳子上,他面带微笑,用富有感染力的声音喊道:“乡亲们,我叫周太暄,是土改工作的大队长。我们土改工作队是中国共产党的队伍,是为工农大众谋幸福的。这次土改的目的就是平分土地,通过这次土改,我们要让人人有地种,人人有饭吃,人人有衣穿……” 说到这里,人群中传来嘁嘁喳喳的议论声,周太暄目光炯炯地扫视着会场,嘁嘁喳喳的声音停了下来。 周太暄接着说:“这次土地改革的总路线,就是依靠贫农、雇农,团结中农,中立富农,打击地主,特别是那些横行乡里,欺压鱼肉百姓的恶霸地主。我们要有步骤地消灭封建剥削制度,建立一个以工农联盟为基础的民主富强的新制度。” 工作队员们开始鼓掌,村民们也跟着鼓掌,村民们一边鼓掌,一边面带困惑交头接耳地议论着。 周太暄感到可能有什么问题,他弯下腰,和蔼地问站在身前的一位中年农民:“老乡,你们在议论什么?” 那中年农民不好意思地笑着说:“没什么,你说的挺好听。”他一边说,一边扭头跟旁边的人笑。 周太暄知道肯定有问题,便耐心地追问:“老乡,你们肯定有问题,告诉我,别不好意思。” 朱秉忠也在旁边劝:“大家有话尽管说,周大队长大人大量,别怕。” 那中年农民憋了半天,最后鼓起勇气说:“周大队长说的真好听,就是你说的是南方话,我们听不懂。” 中年农民的话把全场逗乐了,大家哈哈大笑;周太暄也跟着笑了起来,他这才知道,自己讲了半天,人家根本没听懂。想了一下,周太暄对王宦臣招招手:“宦臣,你来给我当翻译。” 王宦臣跑回屋里拿了把椅子,站在周太暄身旁。 周太暄接着说:“我们工作队的任务是协助大家工作,你们要成立自己的组织,‘农民协会’。雇农、贫农、中农,都可以成为农民协会的会员,农民协会设协会主席一名,会计一名。主席、会计,将来要由大家投票选举产生,目前暂时让朱秉忠担任临时农会主席,希望大家支持他工作。” 说着,周太暄带头向朱秉忠鼓掌致意,大家也随着鼓起掌来。 村民大会结束后,周太暄和工作队队员继续开会。周太暄把村民名单发给大家,按名单把村民分配给各个小组,然后,请朱秉忠对各家情况做了简略的介绍。 布置完毕,周太暄再次叮嘱:“如果在老乡家吃饭,一定要付钱,千万注意,绝对不允许出现任何违反群众纪律的事!” 说完,他宣布散会。 接近晌午,秋天的阳光依然毒辣,照在脸上火辣辣的,天空很高,空气变得很清爽。 周太暄和辛文章快步地走在田间的小路上,路两旁是茂密的玉米,他们往远处看,一个人影时隐时现,那人也看见了周太暄和辛文章,他直起身子,远远地向他们挥着草帽。 这个人就是刚才开会时站在周太暄前面的中年男子,他叫朱国武,是贾占奎家的长工,没房没地的他,租住在贾占奎家猪圈旁的两间旧砖瓦房里。他也是从山东逃荒来的,在山东老家时他读过两年私塾,有点文化,除了干农活,养猪,还帮贾占奎记工。那年朱国武妻子难产,要到赤峰医院抢救,借了贾占奎一笔钱,结果老婆孩子都没救过来,借的钱利滚利,总也换不清了,他只能年复一年地给贾占奎做长工。 朱国武戴一顶破草帽,身上的衣服补丁摞补丁,他敞着怀,露出黝黑发亮的胸膛,一条破裤子卷在膝盖上,脚穿一双露出大脚趾的黑布鞋。看着周太暄和辛文章渐渐走近,朱国武一只大手在胸前抓挠,嘴里嘿嘿笑着说:“周大队长来了,刚才我胡说八道,您大人大量,别往心里去。” 周太暄亲切地说:“我还要感谢你嘞,你要是不告诉我,这会岂不是白开了!” 朱国武不好意思地一笑:“周大队长这是在抬举我这个臭苦力。” 听了朱国武的话,周太暄神情严肃起来:“不要这么说,这个世界就是臭苦力创造的,我们共产党就是臭苦力的党,没有臭苦力,就没有共产党。” 周太暄回头对新文章说:“小辛,咱们也别站着,一起帮老朱掰玉米。”说罢,周太暄卷起袖子和朱国武一起干了起来。 大约干了两三个时辰,玉米堆得已经有小山高了,这时,太阳偏西,空气被晒得更加热。朱国武来到小路边,拎起陶水罐走到周太暄身边,“周大队长,别干了,喝口水吧。” 周太暄确实渴了,他转身招呼辛文章:“小辛,来,喝点水。” “太好了!”辛文章连蹦带跳地跑过来,他捧起水罐,“咕咚咕咚”地畅饮起来,他喝得太急,水顺着嘴边流出来,流得一身都是。 看着辛文章小牛犊般饮水的样子,周太暄和朱国武相视一笑。 喝完水,三个人在田埂上坐了下来。见周太暄的衣服已经被汗水浸透,显出一道道白白的盐渍,朱国武不好意思地说:“周大队长,看把你们累的,真是太过意不去了。” 周太暄微微一笑:“没有关系,应该做的。我们今天来,还要给你添麻烦嘞。” “只要我能做到的,周大队长,你尽管说。” “我想搬到你家里住,不知行不行?” 朱国武一拍大腿,高兴地说:“行啊,我正愁没个伴,你们住到我家里,那就热闹了……”说到这里他突然停住了,仿佛有些犹豫,“不过……” “你有什么困难么?”周太暄关切地问。 “不过……”朱国武还是吞吞吐吐,憋了半天才说出来,“我住的房子是贾占奎的,我怕他不答应。” 原来是担心这个,周太暄拍了一下朱国武的肩膀:“老朱,你不用担心,这次土改,我们就是要把地主老财的土地、房产、财物分给贫雇农。别说这两间屋,就是他贾占奎现在住的大院我们也分掉,清算贾占奎的日子不远了!” 朱国武默默无语,他低头想着什么,手里拿着玉米叶子在地上胡乱地划着。 看朱国武还是有心事,周太暄轻声问:“老朱,你还担心什么,如果你信任我,就跟我说说。” 朱国武抬起头来,他的目光和周太暄那亲切真诚的目光相遇,他扔掉手里的玉米叶子,坦诚地说:“周大队长,不瞒你说,现在乡亲们担心的是你们能不能斗得过贾占奎。” 他停下来,看着周太暄,周太暄用目光鼓励他讲下去。 朱国武接着说:“你们工作队只有一个警卫班保护,可山里的土匪有百十号人,贾占奎的儿子贾彪就是他们的头子。贾彪日本人时期是赤峰的一个警长,日本人投降了,他带着一帮日本人和汉奸当了土匪。他们会打仗,又熟悉地形,个个都不是善茬。说老实话,如果你们敢动贾占奎,搞不好反被土匪给端了。” 周太暄点点头:“老朱,你说的这些情况我们基本上清楚。有些情况为了保密我在会上没说,你可以向村里的贫雇农们透个底,目前东北民主联军的大部队已经分成了上百个剿匪小分队,我们在大山里布下了天罗地网,正等着这些土匪往里钻呢。用不了多久,这些土匪就会被彻底剿灭。你告诉乡亲们不要担心,我们有东北民主联军这个强大的后盾。” 听了周太暄的话,朱国武兴奋地一拍大腿:“太好了!有部队撑腰,我们就不怕了。你们准备什么时候住过来?” 周太暄想了一下:“明天怎么样?” “行,没问题,随时欢迎你们!” 这时,太阳已经接近了地平线,大地在夕阳照耀下一片金黄。周太暄见天色已晚,起身和朱国武告别。 回到驻地,已经到了开晚饭的时间,队员们也陆续回来了。 炊事员见周太暄回来了,他问道:“周大队长,可以开饭了吗?” 周太暄扫了一眼,见大家都回来了,便回答:“人都齐了,开饭吧,天不错,我看就在院子里吃吧。” “好嘞!”炊事员答应着走进灶房。 炊事员端来一锅玉米棒子,一会儿,又端上一大锅芸豆炖西红柿。 队员们忙了一天,都饿了,他们看到热气腾腾的玉米,抓过来就啃。 炊事员劝大家:“同志们,玉米有的是,还是先把菜盛了。” 周太暄边吃边问:“大家都找到房东了么?” “找到了。”大家齐声回答。 周太暄很高兴,“那好,咱们明天早饭后就搬家。到老乡家里后,通过同吃、同住、同劳动,让乡亲们了解工作组,了解土改政策,跟乡亲们建立感情。过一段我们召开全村诉苦大会,争取每一个房东都能上台诉苦。待群众充分发动起来,我们就开始土改!” 吃完晚饭,周太暄来到朱秉忠父子的房间,他们爷俩正盘着腿坐在炕上,屋里还坐着一个人。见周太暄进来,朱家父子赶忙下炕,那坐着的男人也起身,冲周太暄笑着点头哈腰。 朱秉忠让儿子去倒碗水,转身向周太暄介绍来人:“这是张老师,村里的小学老师。‘光复’后,躲在山里的日本男人开始报复,已经有好几个孩子被他们劈死扔在野外,村民们都不敢让孩子出门上学了。学校关了后,张先生一直在家闲着,我想让张先生来当农会的会计。” 周太暄笑道:“老朱,你是农会主席,这件事由你决定。” 说完,周太暄转向张先生:“张先生,欢迎呀!现在农会艰苦,只有你和老朱两个。等过一段群众发动起来了,除了地主富农,所有的农民都要加入农民协会,到那时,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张先生满脸堆笑,连连点头:“是的,是的,有周大队长,有共产党工作队支持,将来村子一定是农会的天下。” 周太暄暗暗打量着张先生。张先生五十多岁,很壮实,戴眼镜,身穿长衫。张先生感觉到周太暄审视的目光,他略显紧张,不自然地对周太暄咧了咧嘴。张先生目光躲闪,还夹杂着一丝令人琢磨不透的幽光,让周太暄感觉不是很舒服。 朱秉忠让周太暄上炕坐,周太暄不会盘腿,就侧着身子坐在炕沿。朱秉忠点上烟袋锅,递给周太暄。周太暄接过长长的烟袋锅吸了一口,被呛得直咳嗽,周太暄把烟袋锅还给老朱:“不行,这烟太厉害,我抽不了,还是你自己来。” 朱勇端了一碗水进来,他笑着对周太暄说:“周大队长,喝点水吧。” 周太暄笑着接过水喝了一口,把碗放到饭桌上,他问朱秉忠:“还有事么?没事我就回去了。” 朱秉忠摇了摇头说:“我没事,周大队长急什么,再喝口水。” “不了,我还有事。” 朱秉忠想了一下说:“可以让张先生住过来么,他一个人,家里的房子已经漏了,再说,搬过来商量事也方便。” 周太暄点点头:“你定吧。”说罢起身告辞。 来到门口,发现辛文章不在,周太暄刚要喊,见辛文章提着驳壳枪从墙角走了过来。看见周太暄,辛文章凑过来小声说:“刚才好像有个人影在墙角一闪,我追过去就不见了。” 周太暄皱起眉头,想了一下,他对辛文章说:“走,到警卫班去。” 周太暄找到岳班长,把辛文章发现的情况跟岳班长说了。 岳班长说:“我马上召集警卫班开会,提醒战士们提高警惕,务必保证土改工作队的安全。” 周太暄满意地点点头。 第二天一早,工作队员和警卫班的战士们就开始忙着搬家。 周太暄和辛文章背着行李走在前面,陶杏生挺着大肚子跟在后面,往朱国武家走去。很快就看见贾占奎的大院子了,朱国武的房子离贾占奎院子不远,墙面的砖和屋顶的瓦都是贾家拆老房子剩下的,虽然旧了些,但比起那些土坯茅草房还是好很多。这房子是给养猪倌住的,有两间住房,一个灶屋,一个仓库,仓库里堆放着喂猪的玉米和猪草。仓库的西面是猪圈,大约养了四十多头猪。 到朱国武家时,朱国武正在灶屋煮猪食。看见周太暄他们到了,他赶忙出来,把周太暄夫妇让到东边那间,自己和辛文章住西面那间。 房间里一半是大火炕,炕上铺一领破席子,还摆了一张小炕桌,窗前有一张破桌子、一条长木凳。辛文章帮忙把行李在炕上铺好,周太暄把妻子扶到炕上,让她歇一会儿。 接着,周太暄跟辛文章来到西屋,西屋和东屋一样,只不过炕上的席子更破,也没有任何家具。 这时,朱国武端着一大碗热气腾腾的玉米粒子进来了,他边走便招呼:“周大队长,小辛子,过来吃点。” 周太暄笑着说:“老朱,别客气,以后咱们就是一家人了。” 朱国武乐呵呵地说:“没客气,我给你们吃的是猪食。贾占奎家的猪食里面要掺和些煮玉米粒,这是今年的新玉米,可香了。” 朱国武说着抓了一把玉米粒放到周太暄和辛文章手里。 辛文章接过来,一把全放到嘴里,边嚼边说:“真香,真好吃。” 周太暄拿起一粒玉米放到嘴里,嚼了几下咽进肚子,接着把手中剩下的玉米都放到嘴里。 见周太暄喜欢,朱国武把碗递给周太暄:“周大队长,都吃了吧,我还留了一碗,等一下你给陶同志带过去。” “不用了,这些就够了。” 接着周太暄招呼辛文章:“小辛,来,你多吃些。”说着,他抓了一大把玉米放到辛文章手里。 安顿好了,周太暄带辛文章走出屋子,他要去看看其他队员们安排的怎么样了。 第四十二章朱秉忠惨死周太暄智取北岛 他们先来到王宦臣和小赵所在的老乡家,这户人家是户中农,石头院墙齐腰高,一条石板路通往大门口,路两旁种着白菜,东屋的窗前还有一架葡萄树,葡萄已经没了,只剩下枝蔓铺盖在架子上,葡萄架现在成了一个很漂亮的凉棚。 周太暄和辛文章到来时,王宦臣站正在葡萄架下面拉小提琴,还是那首《秋收》。 灶屋的门半开着,一个二十几岁漂亮女子坐在门口的台阶上,一边摘菜,一边入神地听着王宦臣的演奏,这女子就是这家主人老王头的媳妇,她叫***。 ***长得特别俊俏,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鸭蛋脸,红扑扑的,再加上一件红底小花褂,就显得更加动人了。大约七年前,村里流行一种怪病,***的家人都莫名其妙地死了,就剩下她一个人,村里还有很多人也是这样死的。后来人们传说这些人是死于鼠疫,1940年前后,日本人在这一带放了有病菌的老鼠。 ***家人死了以后,村里的好心人看她一个人过日子挺可怜的,就把她和老王头往一起撮合。***无依无靠,也知道老王头是个老实可靠的人,就勉强同意了。 见到周太暄和辛文章,***回头冲屋里喊了一声:“当家的,有人来了。” 王宦臣拎着小提琴迎上来,他笑着说:“周大队长,你怎么来了?” 周太暄笑着说:“我来看看你们怎么样。” “挺好的,你看他家的院子多漂亮,这儿还有个葡萄架子,可以乘凉。” 老王头从屋里出来了,他大约四五十岁,中等个儿,脸晒得黑红黑红的,背有些驼,他上身披件白色坎肩,下身穿一条宽大的黑布裤子,裤脚卷起,赤脚靸着一双布鞋。 “周大队长来了,里边请,里边请。”他憨笑着站在门口,把周太暄往屋里让。 周太暄快步走上前和老王头握手:“老王,我们工作队给您添麻烦了。” “不麻烦,不麻烦。” 老王头说着把周太暄让进屋。进门是灶屋,灶屋西边那间现在是王宦臣和小赵住,老王头把周太暄让到右边那间。 周太暄在炕沿上坐下来,***含笑端上一碗开水,放在周太暄手边的炕桌上,然后她转身离去。 望着***的背影,周太暄笑着对老王头说:“你女儿真漂亮!” 老王头两手不自然地搓着,不好意思地嘿嘿笑道:“周大队长,让你见笑了,那是俺媳妇。” “对不起。”周太暄一听,连忙向老王头道歉。 和老王头儿随便唠了一会儿,周太暄就起身告辞。 出来时,等在外面的王宦臣和小赵把周太暄一直送到院子外面。分手时,周太暄叮嘱了几句:“小王,小赵,你们俩要多帮老乡干活,”说到这里,周太暄的目光停在王宦臣脸上,“我要提醒你们,要注意群众纪律,特别是老王头家还有个如花似玉的媳妇,你们的举止言谈,穿衣戴帽都要特别注意。” 王宦臣连连点头:“周大队长,您不要担心,我们绝对不会做给工作队抹黑的事儿。” 周太暄走访了十几户人家,天快黑了才回家,一进屋,陶杏生就迎上来,她着急地说:“太暄,你可回来了!” 周太暄紧张地问:“杏生,出了什么事?!” 陶杏生皱着眉头说:“我要解大手,他家没有厕所。” 周太暄松了口气:“原来是找厕所,我以为出了什么大事。” 陶杏生埋怨到:“还不是大事?我都憋了快一天了。” 周太暄笑着安慰妻子:“我马上去给你找厕所。” 说着周太暄转身走了出去,他找到朱国武,“老朱呀,你家的茅房在哪里?” 朱国武指了指猪圈:“那就是。” 见周太暄有些疑惑,朱国武拉着他走到猪圈。朱国武打开猪圈侧门,门口有一处高出地面的台阶,台阶上有两块踏脚的大石头,朱国武指着两块石头说:“这就是茅房。” 猪圈里发出的刺鼻臭气,把周太暄熏了一趔趄。 回到屋里,周太暄把“茅房”的状况告诉妻子,陶杏生此时已经快憋不住了,她对丈夫说:“来不及了,你快带我过去。” 二人来到“茅房”,陶杏生冲过去,她刚要蹲下,一股恶臭把她熏出猪圈。陶杏生蹲在地上干呕,片刻,她深深吸了一口新鲜空气,屏住呼吸又冲了进去。她刚蹲下,几只猪争抢着拱过来,陶杏生大叫:“太暄,快!” 周太暄抄起一根棍子向猪打去,猪很不听话,赶走了这边的,那边又拱来几只,周太暄左拨右赶,总算让妻子解了大手。 离开猪圈,陶杏生深深地吸了一口新鲜空气,她苦笑道:“以前只听说狗改不了吃屎,没想到猪也是这样。” 周太暄严肃地说:“这是个大问题,我准备发动大家动手,修一个像点样子的厕所。” 吃过晚饭,工作队的同志们来到朱国武家开例会,例会就地点就在朱国武家灶房。这一天,同志们收集了不少资料,大家为当地贫雇农生活的艰苦所震惊,以贾占奎为首的几个大户,在村子里欺男霸女,强占土地,放高利贷,搞得贫雇农苦不堪言。 周太暄说:“我们要尽快召开诉苦大会,对于恶霸地主要坚决镇压。尽早把地主老财的土地、财产分给贫苦农民,让他们早日翻身过上好日子。” 又谈了些其他的事,周太暄看到大家都很辛苦,便让大家赶快回去休息。 队员们离开后,周太暄回到房间。和往常一样,妻子早早地睡了,周太暄拿出书开始阅读,一边阅读,还不时在书上写几句心得。一会儿,他觉得有些困,吹灭油灯,轻轻地爬上床,合上被子睡了。 这一夜周太暄睡得很实,没有听到村西的狗从后半夜就开始狂叫。 天刚亮,院子里就传来了岳班长的叫喊声:“周大队长,周大队长,出事了,出事了!” 周太暄听到喊声翻身下床,他提着驳壳枪就冲了出来。见岳班长气喘吁吁地站在门口,周太暄忙问:“出了什么事?” 岳班长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朱秉忠被杀了。” “什么?!”周太暄大吃一惊。 “朱秉忠肚子被剖开了。” 周太暄大吃一惊,他挥动驳壳枪大喊一声:“快走!” 辛文章听到声音也冲出来,他跟着周太暄和岳班长飞快地向农会办公室跑去。 农会门前围了很多人,警卫战士正把看热闹的群众往后推,见周太暄和岳班长赶到,人们让开一条道,周太暄快速走进农会办公室。 一进屋,周太暄就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朱秉忠躺在炕上,肚子被剖开,肠子从他肚子里流出来摊在炕上,炕上全是鲜血,被子褥子都被鲜血浸透了。 张先生呆站在炕边,身上被鲜血浸得湿漉漉的;朱勇身上也全都是血,他打着哆嗦,眼泪涮涮地往下淌。 周太暄目光在室内扫视,最后他盯住张先生,张先生低下头,双腿在瑟瑟发抖。 周太暄低声喝道:“张先生,你跟我来。”转身走了出去。 张先生对周太暄的话竟毫无反应,还呆站着,岳班长推了他一下:“听见没?周大队长让你出去!” 张先生被推了个趔趄,他这才回过神来,跟着周太暄来到旁边的房间。 进了屋,周太暄坐到炕沿,岳班长把张先生按在凳子上坐下。张先生面如土色,眼睛盯着地面,身子打着哆嗦。 周太暄点上一支烟,吸了一口,他盯着张先生问:“张先生,朱秉忠到底是怎么死的?” 张先生嘴角抽搐着半晌说不出话。 岳班长大喝一声:“快说,朱秉忠是怎么死的?” 张先生被吓了一跳,他浑身哆嗦起来。 见张先生过于紧张了,周太暄走到张先生面前,把烟递给张先生,“张先生,抽口烟吧。” 张先生用颤抖的手接过烟,狠狠地吸了几口,慢慢地抬起头望着周太暄,下巴颤抖了半天才憋出一句话:“周大队长,吓死我了!早上我被尿憋醒了,用手一模褥子都是湿的,粘糊糊的,伸手一看,手上全是血,我就大叫起来。” 他说着,全身又开始发抖。 周太暄对辛文章说:“小辛,去给他舀点水来。” 辛文章出去舀来半瓢水递给张先生,张先生一口气把水喝个精光;喝完水,张先生平静了一些,他长长地吐了一口粗气,慢慢地回忆起早上发生的一切。 张先生说:“早上我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尿炕了,等我醒来,发现不是梦,我的褥子、被子都是湿的。我点上油灯,看见炕上都是血,我大叫起来。这时,睡在朱秉忠另一边的朱勇被我的叫声惊醒,他见满炕都是血,再看他爹双眼紧闭,脸色蜡黄,便掀开被子,发现他爹的肚子被剖开,肠子流了出来,朱勇被吓得叫喊着跑了出去,他边跑边喊,‘杀人了,杀人了!’” 张先生又打起哆嗦来。 周太暄追问道:“那时候你在干什么?” “我?我也想跑,但是腿发软,跑不动……后来翻身下地,刚跑到门口就碰上了警卫班的战士。” 周太暄眉头紧皱,眼睛紧盯着张先生,张先生的说法难以置信,一个炕上睡着三个人,中间的人肚子被剖开了,旁边两个竟然毫无知觉,这太不可思议了。屋里三个人,朱秉忠死了,朱勇是朱秉忠的儿子,这个张先生嫌疑最大。可是,如果是张先生杀的,那他就太不简单了,他不仅会剖腹,杀人之后又敢待在旁边,那他要么是个疯子,要么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魔鬼。看来有必要了解一下这个张先生的来历。 周太暄站起身,示意岳班长一起出去。来到门口,周太暄对岳班长说:“先把张先生和朱勇关在这间屋子里,派两名战士守住这间屋子,在事情调查清楚之前,他们两个谁都不能离开。” 岳班长正要离去,周太暄叫住他:“岳班长,昨晚村口布了暗哨没有?” “布置了。” “你去找哨兵了解一下,看看昨晚有没有什么异常。” “是,我这就去。” “有消息你去朱国武家找我。” 回到住处,周太暄找朱国武了解情况。 周太暄问:“老朱,张先生这个人怎么样?” 朱国武想了一下说:“张先生这个人我不太了解。他是‘光复’后来的,刚来时他什么也不做,后来在家里收了几个孩子教书,他对孩子们好,学费也不太在意,有钱就给他点钱,没有钱,给他粮食也可以,实在家里困难,不给钱,他也让孩子跟他读书,慢慢的,他的学生就多起来。” “知不知道他以前是干什么的,从哪里来?” 朱国武摇摇头:“不知道。人家是教书先生,我是种地的,跟他没什么交往。” 这时岳班长急匆匆地赶来了,他把周太暄叫道屋外低声说:“周大队长,昨晚执勤的战士发现了情况。村里那个羊倌,老温头儿,跟我们的战士说他今早好像看到了一个日本人。” 周太暄眼睛一亮:“老温头在哪儿?” 岳班长回答:“就在村口的山上。” “走,去看看。” 他们快步来到村口,找到了放羊的老温头儿。 老温头儿年纪实际上并不大,只不过长得老。他现在靠帮着村里的人放羊,挤奶挣点钱。他原来也给贾占奎当长工,是干农活的好手,媳妇漂亮能干,还养了两个儿子。后来他和两个儿子被日本人抓了劳工,去日本人的煤矿里挖煤,他两个儿子死在矿里,日本人投降后,他才从煤矿回来。回来后,他发现媳妇死了,有人说是自杀,也有人说很可能是被贾占奎父子糟蹋后自尽的。老温头心里明白,他家遭受的苦难一定是贾占奎父子干的,他们早就看上了自己的媳妇;不过,老温头只能忍气吞声,一个人孤独地活着,还不到五十岁,他的头发胡子全白了。 此刻,老温头正坐在一块石头上,他手里端着烟袋锅,“吧嗒吧嗒”,默默地吸着烟,呆呆地望着吃草的羊群。看到周太暄他们走来,他站起身子。 周太暄微笑着跟老温头打招呼:“你好啊,老乡。” 老温头咧了咧嘴算是打招呼。 岳班长说:“这是工作队的周大队长,听说你今天早上看到了一个日本人,我们想了解一下情况。” 老温头眨了眨满是眼屎的眼睛,慢慢地说:“早上听到狗乱咬,我怕羊出事儿,刚出门,看到一个人影从村公所那边过来,我在后面看像是早先那个日本人北岛芳雄。正好你们巡逻的战士过来了,那人影转身就往贾占奎家方向跑去。” “北岛芳雄是什么人。”周太暄问。 “他是日本特高课的特务,会讲中国话,以前专门监视咱们这一带,是贾占奎家的常客,贾占奎叫他老方。那年抗联到村里老刘家买粮食,就是他发现的,他带着日本宪兵几乎杀了老刘全家,就剩下老刘他妈,老太太命大,挨了一枪,没死。” 周太暄问:“他怎么还在这里?” 老温头警惕地扫了一眼四周,小声说:“我听人家说,日本人投降后,他投了山里的土匪。他可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魔鬼,被他杀的人,不是砍头,就是剖腹。” 听到这个情况,周太暄把岳班长拉到一边低声说:“这个日本人可能还在贾占奎家里,你带人立刻包围贾占奎家。” “是!”岳班长转身往村里跑去。 周太暄转身对辛文章说:“小辛,立刻通知所有工作队员到朱国武家集合。” “是!”辛文章答应着转身就跑。 周太暄加快脚步往村里赶去。 回到朱国武家不久,工作队员们就到齐了。周太暄向队员们简要介绍了案情,接着布置任务:“男队员准备参加搜查,没有枪的同志带上菜刀斧头,女同志留在这里待命。” 周太暄看了一眼妻子说:“陶杏生有一只小手枪,其他的女同志也要武装起来,菜刀、斧头都行,凡是可以当做武器的东西,时刻准备战斗。” 说罢,周太暄一挥手,“所有的男同志,跟我走!”他带着男队员们向贾占奎家跑去。 警卫战士们已经将贾家围起来了。 看到周太暄,岳班长迎上来:“周大队长,都准备好了。” 周太暄说:“我把能战斗的男工作队员也带来了,都归你指挥。” “太好了,我正愁人手不够呢。” 岳班长把人分成两部分,一部分负责包围,一部分随他进屋搜查。 一切准备就绪,岳班长用力拍着贾家的大铁门。 随着“乓乓乓”的敲门声,一双眼睛出现在门上的观察口,这是贾占奎的管家,他问:“长官有何贵干?” 岳班长厉声喝道:“赶快开门,有紧急情况。” 管家眼睛贼溜溜转了两圈答道:“好,好,我这就让老爷出来迎接长官。” 岳班长高声叫道:“我命令你把门打开!” 管家装作没听见一溜烟跑了进去。 一会儿,里面传来一阵脚步声,随着一声刺耳的吱嘎声,门开了,贾占奎走了出来。贾占奎五十多岁,身体肥胖,上唇留有剪得齐齐的胡子,腮帮子上的肉已经下坠,眼袋鼓得像一对大水泡;他中等偏上的个儿,穿着一件灰色长袍,外套一件黑缎子面儿马褂,脚蹬一双蓝呢子布鞋,手里还拎着一根黑色的文明棍。 看到周太暄,他皮笑肉不笑地咧着大嘴,露出一排黑黑的犬牙:“周大队长光临,有失远迎,失礼,失礼!” 他本想握手,看到周太暄手里拎着枪,随即双手抱拢,拱了拱手。 周太暄神色严峻,目光像剑一样逼视着贾占奎:“北岛芳雄是不是藏在你家?” 贾占奎显然是有备而来,他故作糊涂地问:“你说的是那个日本人北岛芳雄?他怎么会在我家?日本人倒台后,听说他上山当了土匪,他怎么会在我家,周大队长开玩笑了。”他边说边嘿嘿地干笑着。 见他装傻,周太暄厉声喝道:“贾占奎,你老实点,今早有人看见他跑到你家。” 贾占奎心里一惊,他眼睛转了一下,定了定神说:“周大队长,我贾占奎在共产党面前从来都是老老实实的。你说有人看见北岛芳雄跑到我家了,你们不妨就搜上一搜,也好证明我贾占奎的清白。” 周太暄转头对岳班长说:“让战士看住这个家伙,其余人跟我搜!” 战士和工作队员把贾家上上下下搜了几遍,并没有发现北岛芳雄的影子。 来到门口,一个战士正端着刺刀看着贾占奎,周太暄打量着贾占奎,感觉他此时的神情比刚见面时要轻松,他一定猜出我们什么也没搜到。 贾占奎没话找话:“周大队长,我贾占奎不管谁坐天下都是大大的良民,从来不会跟**作对。你们共产党来了,你们要什么我都给,要田地,要房子,你们都拿去,我从来都是顺民,一个大大的良民。” 周太暄厌恶地喝住他:“你少拿对付日本人的腔调来糊弄我,你的问题有多大你自己清楚。这次你犯的是死罪,勾结日本人杀害农会干部,你死定了!如果现在把人交出来,算你立功,可以考虑减轻惩罚,如果继续与人民为敌,你必将死无葬身之地。” 贾占奎竟仰天大嚎起来:“哎呀,冤枉呀,我贾占奎天大的冤枉呀!都说共产党公正廉明,周大队长,你可不能无缘无故冤枉我呀!” 哭着哭着,贾占奎竟躺倒在地上打起滚来。 战士用刺刀指着贾占奎喝道:“起来,再闹,我就挑了你。” 贾占奎感到刀尖已经碰到了自己的肋骨,他吓得一骨碌站起身来。 这时陶杏生急匆匆赶来,她把丈夫拉到一边悄悄地说:“朱国武刚才跟我说,贾占奎的卧室有个暗室,那个穿衣柜就是暗室的门,人可能就藏在那里面。” 周太暄回到贾占奎面前。贾占奎好像已经意识到情况不妙,脸上的汗哗哗地往下淌。周太暄冷笑道:“贾占奎,你的死期到了,还不老实交代,北岛芳雄是不是藏在暗室里?” 贾占奎一听,立刻瘫软在地,他头像捣蒜似的在地上磕着,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哀求:“周大队长饶命,是他逼我把他藏起来,我是被逼的呀!” 周太暄让战士把贾占奎捆走,然后和岳班长商量如何抓捕北岛芳雄。 岳班长说:“强攻会造成不必要的伤亡,最好是智取,来个瓮中捉鳖。先让贾占奎的家属出来,我们的战士埋伏到暗室门口。北岛芳雄长时间听不到外面的声音,一定会自己跑出来,到那时我们的战士就可以抓他个措手不及。” 周太暄点头说:“这是个好办法,就这么办。” 岳班长设了三层包围圈,第一层在暗室门口,第二层守在过道和窗户外面,第三层包围整个院子。 和预想的一样,当天晚上警卫班战士就在暗室口将北岛芳雄逮住了。 北岛芳雄被押到农会后面的仓库里,周太暄和岳班长随后来到仓库。 北岛芳雄一身中国人打扮,上身黑布衫,下身黑色免裆裤,脚穿黑布鞋;他脸色惨白,头发很长,低着头,长长的头发遮住了他半张脸,他偶尔抬头看人,一双眼睛闪着狼一样的绿光。 无论问他什么他都低头不语,周太暄看问不出什么,天又太晚,就让岳班长安排几名战士先把他看管起来,待明天把他送到赤峰。 第四十三章邢副处长巧破奇案周太暄设计歼匪 回到家里,周太暄睡不着觉,他满脑子都是这个离奇的案子,三个人睡在炕上,中间的人的肚子被剖开,两边的人竟然都不知道,这个张先生是个谜,如果日本人就是不招,还是要从张先生和贾占奎身上打开缺口。正在想着,突然院子里又传来岳班长的喊声,“周大队长,周大队长。” 周太暄冲到门口。 岳班长看到周太暄就转身往回跑,边跑边招手:“快,周大队长,日本人自杀了!” 他们赶到关押北岛芳雄的房间时,发现北岛方雄光着上身斜倚着墙坐在地上,他脑袋耸拉在胸前,肚子被切开,肠子从肚子里流到地下,身下淌了一大滩血。 周太暄胃里一阵痉挛,他捂住嘴,强忍着恶心。眼前的情景和早上朱秉忠身上的一幕太像了。 周太暄问岳班长:“日本人用什么剖腹的?” “他打碎了玻璃,用玻璃片拉开了肚子。” 周太暄听说过日本武士有剖腹的传统,没想到他竟能用玻璃片切腹,太不可思议了!他走过去,摸了摸北岛芳雄的脉搏,发现北岛芳雄还没有死。 周太暄站起身,岳班长问:“要不要马上送赤峰?” 周太暄想了一下说:“先把他肚子缝起来,不然他坚持不到赤峰。” 岳班长吃惊地望着周太暄:“缝起来,我们没有大夫,怎么缝?” 周太暄坚决地说:“你马上找老乡借纳鞋底的针线,我来缝。” 岳班长走后,周太暄指挥战士把北岛芳雄的双手绑到身后,把他平放到地上,然后抓起肠子慢慢地塞回他的肚子里。 剧烈的疼痛让北岛芳雄的脸都扭曲了,他杀猪似地惨叫着,牙齿咬破了嘴唇,鲜血顺着嘴角往下淌。 周太暄怕他咬掉舌头,让战士把一块破布塞到北岛芳雄的嘴里。 岳班长带着针线回来了,周太暄让几个战士摁住北岛芳雄的头、双肩、双脚,让岳班长压住北岛芳雄的伤口,自己开始用缝衣针给北岛芳雄缝合伤口。剧痛令北岛芳雄的身体不停地扭动,给缝合造成了极大的难度,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周太暄终于把北岛芳雄的肚子缝上了。 北岛芳雄已经昏了过去,周太暄让人赶来马车,又让岳班长亲自带两个战士押送北岛芳雄到赤峰去。 这一天周太暄累极了,回到家,他很快睡了过去。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周太暄就被屋外传来的争吵声惊醒,他听出是辛文章和岳班长的声音,他赶紧穿上衣服,冲到门口,看见岳班长带着两个陌生***在院子里。 看见周太暄,岳班长喊道:“周大队长,日本特务死了!” 周太暄一惊:“怎么回事?” 岳班长说:“我们刚赶到公安处,他就因失血过多死了。” 接着,岳班长回过头,指着身后的两个人说:“周大队长,这两位是专署公安处的邢副处长和侦查员小孙。” 周太暄的目光转向岳班长身后的两个人:那中年男人一脸络腮胡子,身材魁梧,目光炯炯;那年轻的面目清秀,身体健壮。 中年男人走上前来,向周太暄伸出手:“我是邢长城。” 周太暄与邢长城副处长简单寒暄几句,便带邢长城去农会办公室。路上,周太暄把朱秉忠之死的前前后后向邢副处长简单做了介绍。邢副处长默默地听着,一句话也没说。 走进农会办公室,邢副处长的眼睛像猎犬发现了猎物一样亮了起来,他仔细地搜寻着每一个角落,在窗下,他停了下来,那里发现了一对脚印。他从挎包里拿出北岛芳雄的鞋子,对着脚印比量了很久。他回头对站在门口观望的周太暄和岳班长说:“这是北岛芳雄的脚印。张先生和朱勇现在在哪里?” 岳班长答:“他们俩分别关在旁边的两间屋子里。” “尸体在哪里?” “在东头那间房子里。” “走,去看看。” 他们走进关押朱勇的房间。朱勇呆坐在炕上,见周太暄等人进来,他气哼哼地转过头去。地上扔着两个窝窝头和一只碎碗。 岳班长问警卫战士:“怎么回事?” 战士说:“这小子发脾气,嚷着出去给他爹报仇。” 邢副处长笑着问:“小伙子,你知道杀害你爹的凶手是谁吗?” “肯定是张先生。”朱勇回头嚷了一句。 “哦?说说看。”邢副处长颇感兴趣地靠近朱勇。 周太暄介绍说:“朱勇,这位是专署公安处的邢副处长,专门为你爸爸的案子来的。你有什么线索就赶快说出来吧。” 朱勇回过头,上下打量着邢副处长,他觉得邢副处长是个值得信任的人,他低声说道:“我现在越想越奇怪,那天晚上张先生买了猪肝、猪蹄子和一斤烧酒回来,说是谢谢我爸爸。喝了他的酒,我和爸爸很快就醉了,后来的事我一点记忆也没有。平时,我一个人喝一斤都不会醉成这样,这次半斤酒不到怎么就什么都不知道了呢?一定是张先生搞的鬼。” 岳班长问:“上次问你怎么不说?” “当时我都吓傻了,后来越想越不对劲儿。” 邢副处长轻声说:“还有什么,都说出来吧。” 朱勇摇摇头。 邢副处长说:“那好,你好好想想,我们一会儿再过来。”说完,他对周太暄点点头。 从屋里出来,周太暄问邢副处长:“怎么样?” 邢副处长想了一下说:“走,我们看看尸体再说。” 一行人走到东头的停尸房。来到门口,一股臭气扑面而来,打开房门,看到一群绿头苍蝇“哄”的一声从尸体上飞到了空中,尸体上盖着白被单子,地上还有一滩暗红色的血水。 邢副处长回头说:“我和小孙进去就行了,你们就在门外等着吧。” 周太暄点点头,和岳班长、辛文章站在门外看着。 邢副处长和小孙戴上白手套、白口罩,来到尸体前,把白被单拉开。刚才躲到天棚上的苍蝇闻到血腥味,发疯一样地向尸体冲了过来,小孙用手里的皮包不断地驱赶着苍蝇。 邢副处长蹲下身子,仔细地观察着尸体。尸体什么也没穿,已经开始肿胀,身体各处已经出现紫红色的尸斑。邢副处长先是检查刀口,他向小孙不停地比划着;接着,邢副处长来到死者头部,他用双手扶住死者的头颅,轻轻地前后左右动了一动,然后,二人凑近死者的脖子,小孙从背包里取出手电筒,对着死者的脖子反复照着。 大约过了半个小时的功夫,二人从屋里出来了。他俩摘下口罩,大口地呼吸着新鲜的空气。 周太暄掏出香烟递给二人,辛文章机灵地给他们点上火。 吸完一支烟,邢副处长深深地吐了一口浊气,他说:“这是两个人作案。” “两个人?”大家吃惊地问。 “对,两个人,一个人卡脖子,一个人切腹。这个刀口是典型的‘十字切’,这是日本武士道的切法。猜的不错的话,切腹的人就是北岛芳雄。” “那第二个呢?”岳班长着急地问。 周太暄显然已经猜出了第二个人,他笑道:“走吧,我们去会会他。” 邢副处长对周太暄会意地一笑,“且慢,我们先来试他一试。” “如何试?”周太暄问。 “搞一条凶一点的狗,我们来做个试验。” 周太暄皱起了眉头:“这村里的都是老乡家的看门狗,上哪找凶一点的狗。” 辛文章抢着说:“我看贾占奎家的大大狼狗就很凶!” 周太暄笑道:“小辛,快去把它牵来!” 很快,辛文章就牵着那条大狼狗跑回来了。那狼狗是德国狼狗和日本犬的杂交,两耳直立,脊背黝黑,肚皮发黄,胸肌发达,腰部纤细,它的目光凶恶,舌头伸得老长,好像要吃人似的。 看到这条狗,邢副处长高兴得叫了起来:“好!太好了!” 邢副处长转头对岳班长说:“岳班长,你去告诉看押张先生的警卫战士,不要出声,我们悄悄进去。” 等岳班长回来,邢副处长说:“大家待在这里别动,我和岳班长过去。”说完,邢副处长跟着岳班长走到看押张先生那间屋子的门前。 岳班长轻轻地打开门,邢副处长把狼狗放了进去。紧接着,屋里先是传来几声狼狗的嚎叫,接着是一声狼狗的哀鸣。 邢副处长冲进屋子,岳班长也跟着冲了进去。一会儿,岳班长出来,对周太暄等人招招手,他们三人也走进屋子。 周太暄看见张先生已经被铐了起来,张先生脸色煞白,那只大狼狗瘫倒在他身边。 周太暄吃惊地问:“邢处长,怎么回事?” “马上就会有结论。” 邢副处长微微一笑道,他接着对小孙说:“取指纹。” 小孙迅速从包里拿出印泥和一个白纸板,他先抓着张先生的手指在印泥上按了一下,然后在白纸上摁下手印。 邢副处长对岳班长说:“你看住他,其他人跟我来。” 大家跟着邢副处长回到停尸房,紧张而兴奋的心情让众人忘掉了臭味和苍蝇。 来到尸体旁边,小孙从包里拿出一个小纸盒和一张锡纸,他小心地把纸盒中的黑色粉末倒在锡纸上,邢副处长划着一根火柴,然后把火柴放在锡纸下,大约加热了五六秒钟,小孙蹲下来,把锡纸上的黑色粉均匀地洒在尸体的脖子上。过了片刻,小孙从包里又取出一个小胶皮气囊,他用气囊轻轻地在尸体脖子上吹了几下,很快,脖子上出现了几个清晰的黑色指纹。邢副处长拿出照相机,迅速拍下指纹。然后,他们二人将脖子上的指纹和刚才张先生留在白纸板上的指纹进行比对。最后,小孙看着邢处长说:“处长,可以肯定,脖子上的指纹就是张先生留下的!” 邢副处长点头说:“可以肯定!” “太神奇了!”辛文章惊奇地喊道。 周太暄也兴奋地连声称赞:“了不起,真的了不起!邢处长简直是狄仁杰转世啊!” 邢副处长谦虚地笑道:“没那么神,这些只不过是公安工作的基本功罢了。” 随后,周太暄带邢副处长和侦查员小孙来到贾占奎家的东厢房。贾家的人已经被赶到院子后面那一排原来给下人住的屋子里,正房和东西厢房准备给农会、工作队、警卫班作办公用。 周太暄让炊事员准备了几个菜,还温了一壶烧酒,他们三人就围坐在炕桌旁吃起来。 一杯烧酒落肚,周太暄迫不及待地问:“邢处长,你是怎么开始怀疑第二个人就是张先生的?” 邢副处长对周太暄一笑,“我看你也猜出了第二个人是张先生。” “我原来对张先生就有怀疑,当听你说谋杀是两个人,我猜那第二个肯定是张先生啦。不过,你是什么让你怀疑是两个人干的呢?” 邢副处长喝了一口酒,不急不慢地讲道:“我发现死者的肚子上的刀口是日本武士的‘十字切’,这种切法十分痛苦,就连日本武士也忍受不了,朱秉忠一定是先被人掐死再切腹的。我接着检查了死者的脖子,发现他的脖子被掐断了,准确地说,他的颈骨被掐碎了。这不是一般的手力。我检查过北岛芳雄的尸体,那个日本人身体瘦弱,他不具备这种手力。我马上想到了床上的另一个人,张先生。所以,我要用狗试试他的手力。我把狼狗放进屋子,狼狗扑向张先生,他本能地做出了反应,用他那双有力的大手掐断了狼狗的脖子。我的怀疑得到了印证。” 听了邢副处长的讲述,周太暄连声赞叹。 邢副处长对周太暄说:“我把张先生带回专署公安处。这个人不简单,从他到这个村子的时间来判断,我怀疑他是鬼子投降后逃到这里日伪特务。” 吃了午饭,两名战士押着张先生,随邢副处长和小孙乘马车返回专署公安处。 ****** 发生了一连串的事情,恐怖的阴云笼罩着村子,人们脸上挂着恐惧,连孩子也很少出来玩耍了。 周太暄召集同志们开了个会。大家一致认为要立刻召开诉苦大会,公审贾占奎,把他家的土地财产分给贫苦百姓,当村民们亲眼看到他们所惧怕的人被打倒了,又实实在在地得到了好处,大家的热情才能发动起来。另外,为了配合打土豪分田地,还要立刻请部队清剿山里的土匪,只有打垮了土匪,才能彻底驱除百姓心中的恐惧。 会后,周太暄亲自到赤峰将村里的情况向上级作了汇报,然后他提出了自己的方案,“我想以诉苦大会为诱饵,将土匪引出来剿灭。” 上级觉得周太暄的想法很好,让他去找孙武研究具体的剿匪方案。 周太暄来到民主救国军热河独立第一旅旅部。 见到周太暄,孙武非常高兴,他张口就说:“文暄同志,到我这里来吧,我这里就缺你这样的人啊!” 周太暄笑道:“来不来以后再说。我这次是来搬救兵的。”说着,周太暄把自己的来意做了介绍。 听了周太暄的介绍,孙武来到军用地图前,他对着地图沉思了许久,然后,指着地图对周太暄说:“你可以把诉苦大会地点选在农会前面的大院。土匪如果来偷袭,他们只能从村西口进来。村西口外两面是山,中间是一片宽阔的河滩,土匪下山时必须经过山前的开阔地。这样我把部队埋伏在山下的树丛中,待土匪冲上河滩,我们就可以从后面包围土匪,把他们消灭在开阔的河滩上。” 周太暄连声称好。 回到村里,周太暄布置工作队员分头发动村民参与诉苦,并有意将诉苦大会的时间地点传播出去。 周太暄组织大家在农会大院前搭建了一个台子,台子上方拉着横幅,横幅上写着“控诉恶霸地主贾占奎大会”。 控诉大会那天一大早,村民们陆陆续续来到农会大院。 时间一到,周太暄走上台子,他身穿军装,右手放在腰间别着手枪上,眉头紧锁。他用锐利的目光扫视了一遍会场,接着大吼一声:“把汉奸恶霸地主贾占奎带上来!” 随着喊声,两名全副武装的战士押着贾占奎走上台来。贾占奎被五花大绑,他的脸色苍白,佝偻着身子,完全没有了过去的威风。 就在这时,贾占奎的管家悄悄地从人群中溜走了,他是去报信的,这一切都被岳班长看在眼里。 管家走出村西口来到河滩,他脱下黑布褂子,露出了穿在里边的白褂子,这应该就是给山上土匪发出的信号。 果然,山上的小道上有一串人影快速地向山下移动,一会儿,他们就从山里冲了出来,为首的正是贾占奎的儿子贾彪。 当他们全部暴露在沙滩上时,剿匪部队的机关枪响了,土匪们在密集的枪声下一片片地倒下。接着冲锋号响起,剿匪部队呐喊着冲向了河滩,没有被打死的土匪大都举手投降,有几个顽抗的瞬间就死在乱枪中。 这场伏击战前后不过二十来分钟,贾彪被当场击毙,俘虏了二十几人。战士们把俘虏用绳子捆好,把他们押进村子。 此时会场里已经没有村民了,刚才枪声一响,工作队员和警卫战士就把老乡们护送回家了。 周太暄让剿匪部队押着俘虏到村里游街。 村里的土道上,二十几个土匪被绳子串成一串,他们垂头丧气地走着,道路两边是端着步枪押送的独立旅的战士,队伍前面有几个工作队员敲着铜锣大声地喊着:“乡亲们,大家都出来看啊!山里的土匪被我们消灭了,贾彪被打死啦!” 听到街上的喊声,惊魂未定的村民们从家里探出头来,他们看到了被绳子串着垂头丧气的土匪。 村民们陆续来到街上,有人问了一句:“贾彪被打死了?他在哪里?” 工作队员回答:“就在村西的河滩上!” 这时,不知是谁喊了一声:“走啊,去河滩看看!” 听到喊声,村里的男人们蜂拥着往村西跑去。 来到河滩,他们看到土匪的尸体被摆在河滩上。村民们涌了上去,后面的人拼命往前挤,前面的人踩着尸体又吓得往后躲。围观的人群一会儿聚拢,一会儿又散开,人们嘁嘁喳喳地确认着这个消息,“贾彪死了,贾占奎彻底完了!” 随着人群中的一声大喊:“走,回去找贾占奎算账去!”河滩上的人群向农会大院跑去。 第四十四章诉苦大会斗地主新年迎来新生命 肯科尔村不大,一百来户村民,全村有耕地大约三千多亩,其中两千多亩是贾占奎家的,剩下的土地,周福贵家有一百来亩,其余人家,少的几亩地,多的二三十亩,还有几十户是仅有几亩薄地的贫农和一点土地没有的雇农。 周太暄召集土改工作队和部分农会会员开会。 通过大家举手表决,确定贾占奎和周福贵为地主,另外还有五个富农。 控诉大会那天一大早,村民们就陆陆续续来到会场。 等村民到的差不多了,周太暄走到控诉台前,他大声宣布:“肯特尔村控诉地主富农大会现在开始。把地主富农带上来!” 这时台下响起了一边吼声:“打倒地主富农!” 见村民情绪激动,周太暄双手下压,示意大家安静下来,他严肃地说:“老乡们,我们取得了重大的胜利,山里的土匪被消灭了,我们再也不用怕他们了!现在,我们要控诉地主富农,揭露他们的罪恶!乡亲们,共产党一定会为乡亲们撑腰,为乡亲们伸冤!” 这时,贾占奎、周福贵和另外五个富农被战士带出来,贾占奎已经面如土色。 诉苦大会开始了,上台控诉的有朱勇,有朱国武,有老温头,随着他们的血泪控诉,台上台下哭声一片。 最后上台的是老刘的老母亲,她已经双目失明,花白的头发凌乱地散在肩上,黑黑的脸上布满深深的皱纹,她身穿补丁摞补丁的破衣服,住着棍子一步一步地向台上挪去。一名警卫战士见状,上前搀着老人慢慢地走上台来。 到了台上,老人双手在空中摸着,嘴里喊着:“贾占奎在哪儿?” 战士把老人带到贾占奎面前,老人的手刚碰到贾占奎就激动地失去了控制,她双手抓住贾占奎的衣服,撕心裂肺地喊着:“贾占奎,你好狠呀,那年抗联到村里买粮食,你勾结日本人杀了我全家。你还我男人!还我的儿子!还我媳妇!还我孙儿……”话音未落,老人便晕倒在台上...... 整个村庄在极度亢奋中度过了一天,直到太阳落山,村民们才返回自己的家中。 土改工作正式开始。 那一段周太暄非常忙,每天天刚亮,就带着工作队员到田地里丈量土地,把土地分配给农民;晚上还要走访老乡,了解村民对土地分配的意见,天天忙到深夜才回到住处。 妻子临产期越来越近,周太暄非常担心妻子的安危。上级得知这个情况,特地派人把陶杏生接到了冀察热辽野战医院。 一九四七年的最后一个夜晚,陶杏生出现了剧烈的阵痛,她被送到手术室。生产非常不顺利,是难产。医生着急地询问陶杏生:“你的丈夫在哪里?赶快通知他来!” 陶杏生说不出话,泪水不停地顺着眼角往下流,枕头被泪水浸湿了一大片。 医生找到守候在产房外面的辛文章,非常严肃地对他说:“小同志,快去把你的首长找来,他妻子和肚子里的孩子有生命危险。” 辛文章骑上马,飞快地向村子跑去,天快亮了才赶回住处。他推开周太暄的房门,看到周太暄和几个工作队员正研究工作。 辛文章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周大队长,快,医生说陶大姐和孩子快不行了!” 周太暄一听急了,他跑出房门去喊朱国武。朱国武睡得正香,喊了半天才醒,他听说陶同志生产出了危险,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披上从贾占奎家分来的羊皮袄,戴上狗皮帽子就从房里冲出去套车。 这是一架由两匹健壮的枣红马拉的马车,原来也是贾占奎家的,现在暂时归工作队使用。 马车在白雪覆盖的小路上飞奔。这时东方已经露出微弱的亮光,零星的小雪在空中飘舞,奔马呼出的热气在空气中变成浓浓的白雾,顺着马头上扬起的鬃毛向后飘散。冬日的清晨寒冷刺骨,辛文章被冻得卷缩着身子,不停地往手上哈着热气;周太暄完全没有感到寒冷,他心急如火,不停地催促朱国武:“老朱,能不能再快一点!” 当一九四八年的第一缕阳光撒向这片寒冷的北方大地时,产房里传出了一声响亮的哭声,周太暄和陶杏生的女儿终于降生了。 “生出来了,生出来了,母子平安!”医生和护士在欢呼着。 陶杏生额头上满是汗珠,泪水从眼睛里涌出,这泪水包含着对生命的珍爱,对医生护士的感激,还有对周太暄的思念和些许埋怨,她多想丈夫此刻能在身边分担她的痛苦,分享她的快乐。 护士把小女孩用小棉被包好放到母亲身边,用担架把母子抬到病房。病房很小,窗户前面有一个小火炕,火炕烧得很热。陶杏生扭过头仔细地看着身边的这个小生命,她的脸这么小,这么红,眼睛紧紧地闭着。望着这娇弱的生命,陶杏生忽然感到一种责任,一种对另一个生命的责任,同时,她也感到一种巨大的担忧,这个小生命在乱世降生,不知未来会有多少危险和艰难在等着她。 陶杏生看着空荡荡的屋子,突然产生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孤独和恐惧,她又想到丈夫,望着眼前这个凝聚着他们两人爱情的结晶,陶杏生百感交集,泪水又止不住地涌了出来。 这时护士带周太暄匆匆走过来,走到窗前,护士隔着窗户指着躺在炕上的陶杏生,周太暄激动地扑向窗户,脸紧紧地贴在玻璃上。 周太暄看见了妻子和孩子,他激动地拍打着窗户喊着:“杏生,杏生!” 陶杏生听到了声音,她转过脸来,看到了丈夫贴在玻璃窗上的笑脸,脸被玻璃压得扁扁的,变了形,看起来是那么的滑稽,她望着丈夫幸福地笑了…… 接下来的几天,周太暄寸步不离地守护在妻子身边,给妻子做吃的,给孩子洗尿布。望着无微不至的丈夫,陶杏生脸上洋溢着无限幸福的笑容。 不过这样的日子没过几天,工作队出事了,周太暄把辛文章留下来照顾妻子,自己匆匆赶回村子。 第四十五章王宦臣奸情暴露陶杏生私藏馒头 事情出在王宦臣身上,他睡了老王头的媳妇。 王宦臣住在老王头家里,他文雅的举止,渊博的知识,还有小提琴那美妙的旋律,都让***痴迷,小媳妇慢慢地恋上了这个才华横溢的小伙子;王宦臣也被秀丽的美丽和善良所吸引,日久生情,他们相恋了。 那是冬日里阳光灿烂的一个上午。 吃过早饭,王宦臣和小孙就出去丈量土地了。 老王头吃饱了有些犯困,他想睡个懒觉,***在旁边笑着说:“当家的,这么好的天,怎么不出去晒晒太阳?” 老王头望着窗外,窗外阳光明媚,他身上顿时感到一种令他非常舒服的暖意,他转过身子,看到***今天格外漂亮,在阳光照耀下,简直就是一个下凡的仙女,他感到一阵冲动,搂过妻子,在她嘴上猛亲了几口。 ***挣脱了他,笑着说:“大白天的,别让人看见。你赶快出去,趁着天好,我把被子、褥子拿出去晒晒。” 老王头见妻子没有兴趣,便一个人悻悻地走了出去。 现在家里只剩下***一个人,她心不在焉地忙着家务,院子里出现一点声响,她都会兴奋地跑到窗前往外翘望。她的脸蛋儿红彤彤的,就像今天的太阳,她的心怦怦直跳,仿佛有一只小兔子在她胸口乱撞乱跳。她兴奋得浑身不停地颤抖,来到水缸前,她拿起水瓢舀了一瓢凉水,“咕咚咕咚”喝了几大口。 这时,门开了,王宦臣走了进来;***像飞一样扑过去,她紧紧地依偎在王宦臣怀里,嘴里兴奋得不停地嘟囔:“宦臣,我的心肝,我的宝贝儿!怎么去了这么久才回来!” 王宦臣紧紧地搂着***,喃喃地说:“我怕小孙怀疑,干了一会儿才装着肚子痛;小孙还要陪我回来,我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摆脱他。”说着,王宦臣把***抱起来,亲着她那甜甜的脸,走进了他和小孙住的那个房间…… 冬天没有农活,天好的时候,男人们在家里闲得无聊,都愿聚到农会大院的墙根下,背靠着院墙坐在地上,让阳光暖暖地照着他们的身体。等他们晒舒服了,便脱下棉衣,捕捉藏在里面的虱子,抓到一个,就用手指甲把虱子挤死;有时候嫌不过瘾,他们还会把衣服塞进嘴里,用牙齿把藏在衣缝里的虱子咬死;他们开心地听着咬死虱子发出的“嘎巴嘎巴”的声音,仿佛在听一曲美妙的音乐,脸上显出得意的表情。看他们咬虱子那咬牙切齿的样子,仿佛那些虱子就是伴随他们生命的敌人,他们要咬死这些可恶的东西出一口憋在心头的恶气。 他们唠着闲嗑,从三国的诸葛亮、水浒的宋江,到东家长西家短,他们可以这样待上几个小时。 男人的话题最后总会落到女人身上,说起女人,不知哪个不识轻重的小子冒出一句:“老王头儿,你娶了那么年轻漂亮的秀丽姑娘,不怕别人给勾了去?” 老王头一听就火了,冲上去和那小子厮打到一起,旁边的人好不容易才把他俩拉开。 不过,这个话题触到了老王头心中的隐痛。这些日子,他一直觉得不安,秀丽好像总在躲闪着自己;今天早上秀丽的举止尤为古怪,她好像有些不对劲儿。忽然,一个念头在他心头一闪,这念头让老王头的汗毛都竖立起来,他二话不说,急匆匆地往家里赶去。 老王头回来的比平时早,还没到做午饭的时间。灶房里没有人,他走进自己的房间,也没有人,一种不祥之感浮上心头。他转身冲到灶间,用力推了推王宦臣的房门,门紧紧地锁着。老王头把耳朵贴在门上,听到里面传来悉悉索索的声音。 他大声叫道:“王宦臣,我知道你在里面,赶快开门!” 里面没有回声。 老王头的血涌上脑袋,他不顾一切地撞开了房门,他看见,***裹着被子缩在炕角,王宦臣只穿一条短裤,哆哆嗦嗦地缩在炕上,他呆呆地看着老王头,脸吓得煞白。 老王头冲上去把王宦臣拖下炕,发疯般地踢打王宦臣。 王宦臣被打倒在地,他嚎叫着,抱着头在屋里乱串,躲避老王头飞来的拳脚。 突然,老王头转身跑出房间,他嘴里大声喊着:“王宦臣,你这个鳖养的,老子我今天宰了你!” 王宦臣呆坐在地上,这时听得***在喊:“宦臣,快跑,他要杀你!” ***的喊声把王宦臣从梦中惊醒,他飞也似地窜出了屋子。 见王宦臣跑了,老王头拎着斧头就追出去,一边追,嘴里还大声喊着:“王宦臣,你这个鳖养的,给我站住!老子劈死你!” 老王头儿的喊声惊动了左邻右舍,乡亲们纷纷跑出家门看发生了什么事。他们看到王宦臣穿着内裤在前面跑,老王头儿拿着斧头在后面追,这情景大家一看就明白了。 老王头眼看就要追上王宦臣了,恰好工作队员小赵赶到,他把老王头给拦了下来。原来,小赵不放心王宦臣,提前回来看看情况,正好碰上了。 小赵夺下老王头手里的斧头扔在路边,他紧紧地抱着老王头,劝他等周大队长回来处理。 这时围观的村民越聚越多,人们指指点点地议论着。 老王头突然大叫一声:“你这个臭**!”然后,像头发了疯的公牛,挣脱小赵,飞快地往家跑去。 老王头在前面跑,小赵在后面追,冲进家门,他们俩都惊呆了:***吊在灶房的房梁上。 幸亏回来的及时,***没有死。 好事不出门,坏事行千里,一袋烟的功夫老王头的媳妇和工作队员王宦臣通奸的事就有鼻子有眼地在村里传开了。这件事越传越邪乎,很快连临近的几个村子也传开了。俗话说“饿死事小,失节事大”,这种事在乡村,可是要人命的。 周太暄回到了村子,他很快意识到问题非常严重,这件事处理不好,不仅会出人命,还会严重影响土改工作的顺利进行,刚刚打开的好局面,可能就要毁在这件事情上。 在土改工作队成立之初,周太暄就向全体队员宣读了冀察热辽中央分局关于严格执行土改工作纪律的决定。决定中明确指出,“土改工作队必须严格执行群众纪律,严格执行三大纪律八项注意。必须坚决捍卫贫雇农的利益,贫雇农的利益就是革命的意义,谁侵犯了贫雇农的利益,谁就是革命的敌人,就要执行铁的纪律。” 三大纪律八项注意明令不许调戏妇女,王宦臣竟敢睡了贫农的媳妇,这是掉脑袋的事情。从心里讲,周太暄非常喜欢王宦臣,他们俩都喜欢文艺,周太暄以前会吹笛子,拉二胡,这些日子,跟王宦臣还学拉小提琴,那首《秋收》他现在已经拉得不错了。 周太暄有心救王宦臣,他想来想去,认为问题的关键是他们是否自愿,如果两情相悦,只是通奸,罪不至死;如果是强奸,那王宦臣恐怕就难逃死罪了。 周太暄去找朱国武,他想让朱国武再去劝劝老王头,给王宦臣留条命。 朱国武摇摇头说:“周大队长,依我看,别劝了,他们三个必须死一个,如果王宦臣不死,那死的可能就是***,或者是老王头。在我们这里,谁家媳妇和别的男人通奸,女的这辈子就毁了。老王头绝不会承认他媳妇和王宦臣通奸,承认通奸,就算她自己不死,也会被大家的吐沫星子淹死。” 周太暄最后只好去赤峰将这件事向上级汇报。 1948年的春天到了,冰雪开始消融,河水欢快地流淌,大地长出了新草,迎春花绽出嫩黄的小花,柳树也发出了片片嫩绿的叶子。 分到了土地的农民早早地感受到了春意,春耕开始了;田地里到处是春耕的农民,有牛的用耕牛犁地,没牛的用人力拉犁,还有的在地里奋力挥舞着锄头。 土改成功地将土地分给了农民,农民也把心交给了共产党。1948年春的征兵征粮工作进行得非常顺利,为了报答共产党的恩情,农民们把粮食和亲人送给了共产党,共产党在东北已经变得异常强大,一场改变中国命运的战略大反攻正在悄悄地准备着。 此刻周太暄的心情却没有春天里的轻松,虽然土改、征兵、征粮工作进行得很顺利,但眼下最大的问题是村里出现了粮荒。为了前方的将士,乡亲们把不多的粮食交了出来,现在是青黄不接的时候,春耕也开始了,没有粮食怎么行呀! 前两天,周太暄召集全体工作队员开会,让大家把手里存的粮食拿出来,分给乡亲们。他对大家说:“春天到了,地里的许多野菜、树叶、草根都可以吃,我们工作队要发扬共产党艰苦奋斗的精神,要用我们的实际行动带领乡亲们克服暂时的困难,春天来了,一切都会有办法的。” 没有粮食,每天只吃两顿高粱米炖野菜,陶杏生断了奶水,四个月大的女儿整天哭着要吃的,望着饥饿的孩子,陶杏生心如刀绞。正好上级通知工作队派一名干部到赤峰参加土改工作妇女干部学习班,周太暄派陶杏生去,希望到那里妻子能吃几顿饱饭。 学习班的生活比村里好多了,每餐菜里都有肉,饭也能吃饱。学习班结束那天中午,食堂特地给每个人分了两个大馒头。 看着雪白的馒头,陶杏生想起了自己饿得嗷嗷待哺的小女儿周秋文,她舍不得吃,趁大家不注意,把两个馒头塞进了上衣口袋。 陶杏生这个举动还是被同宿舍的一位女同志发现了,她举报了陶杏生,说陶杏生贪占公家的粮食。 当天下午,学习班为此专门开大会。会上,学习班负责人廖大姐严肃地批评了陶杏生这种占公家便宜的错误,陶杏生也做了深刻的检讨。会后,廖大姐偷偷地递给陶杏生一个小包袱,她对陶杏生说:“你赶快回去,这几个馒头回去喂孩子吃,孩子跟我们受苦了!” 陶杏生点点头,眼含着眼泪离开了学习班。 陶杏生的身体越来越弱,总生病,受影响最大的是女儿秋文。由于每天只能喝点用野菜和高粱熬的汤水,秋文严重营养不良,天天拉稀,粑粑戒子都不够换的。周太暄心疼妻子,只要他在家,粑粑戒子都是他来洗。 多亏有辛文章,他不仅照顾周太暄夫妇,还常常替秋文洗粑粑戒子。人们常常可以看见辛文章坐在门前的台阶上,一边皱着眉头搓洗着粑粑戒子,一边唱着《东北民主联军之歌》: 白山黑水,雪地冰天,共产党给人民带来了温暖。 十四年苦斗,八年抗战,锻炼得我们像钢铁一般。 为人民服务,为自由而战,保卫祖国家园,不让人民受苦难。 同志们亲爱像兄弟一样,生活愉快像家庭美满。 跟着共产党,跟着毛主席,英勇战斗。 把解放的旗帜插到长白山上,插到松花江边,插到兴安岭,插到山海关。 我们的战友在华北,在中原,在东海,在江南。 我们的心团结在一起,坚定又勇敢。 摧毁封建的堡垒!打破帝国主义的锁链! 前进吧前进! 看民主的旗帜在美丽的天空招展! 第四十六章周鼎勋智取敌特周太暄胜利进城 第四十六章 周鼎勋智取敌特 周太暄胜利进城 1948年7月,省工委经过认真考虑,决定派周鼎勋回潭湘宁边区县工委工作。几个月后,县工委决定成立人民解放军湘中二支队,支队司令为沈诚,政委周鼎勋,政治部主任彭左夫。二支队下辖三个大队。不久,湘乡的吴彪带数十人枪前来投奔,他们被编为四大队,吴彪为四大队大队长。 一天,周鼎勋和沈诚正在司令部议事,吴彪急匆匆跑进来说:“司令、政委,我得到可靠情报,湘乡县自卫队要起义,他们需要二支队接应。” 沈诚一听:“好啊!湘乡自卫队有几百条人枪,他们过来我们的力量可以壮大不少。” 周鼎勋有些疑虑,他问吴彪:“你从哪里得来的情报?” 吴彪神秘地说:“湘乡自卫队队长肖飞是秘密党员,以前和我在一个党小组。” 周鼎勋眉头皱得更深了,他对吴彪说:“你先回去,待我和司令研究后再做决定。” 吴彪不理周鼎勋,看着沈诚说:“司令,肖飞跟我说,现在湘乡自卫队军心不稳,他很怕控制不住局面,只要二支队过去包围,他就里应外合,立刻宣布起义。司令,这可是天赐良机,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啊!” 沈诚想了想对周鼎勋说:“周政委,我看我们还是去一趟,这可是几百条人枪啊!” 周鼎勋虽然对吴彪心存顾虑,但也不想失去这个机会,就点头同意了。 沈诚立刻集结二支队,向湘乡自卫队所在地章公桥进发。 行军途中,周鼎勋还是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儿,他对沈诚说:“司令,我知道一条小路,我们从小路去章公桥。”沈诚同意,部队走进山间小路。然后周鼎勋命令侦查员小蔡骑马快速到章公桥侦查情况。 吴彪见队伍改变了行军路线,便跑过来询问:“司令、政委,为何队伍变了方向。” 周鼎勋笑答:“这一带我很熟,有一条小路,你跟着走就是了。” 吴彪将信将疑地离去。 快中午时分,侦查员小蔡飞马赶回来,他喘着粗气报告:“司令、政委,章公桥有大批国民党正规军!” 沈诚大怒:“吴彪这个王八蛋,老子毙了他!”说罢,他带一大队去抓吴彪。 吴彪的四大队负责殿后,当沈诚赶到时,吴彪已经不见踪影。沈诚命一大队缴了四大队的枪,然后率二支队后撤。 不久,天空下起了瓢泼大雨。周鼎勋看见不远处有一个茅草屋,便对沈诚说:“司令,我们到那个茅屋避避雨。” 一行人来到茅草屋,刚进门就撞见了吴彪。吴彪头戴斗笠,肩挑一担皮萝,一副小贩的样子。见到司令和政委,他“扑通”跪在地上连呼饶命。 周鼎勋揪住吴彪的衣领照他脸上就是一巴掌:“你这个狗特务,老子差点上了你的当!” 警卫听令冲上去,把吴彪绑了个结结实实。 沈诚有些不解:“政委,你说他是特务?” “对,吴彪刚来时,跟我说他以前是东雾山秘密党支部的。我了解过了,吴彪说的那个党支部的领导人是军统局一个姓蒋的上校,这个支部实际上是军统特务组织。我原以为吴彪有可能对这个组织的详情并不了解,从今天发生的事情来看,可以确定他是一个特务。” 沈诚上前,紧紧握住周鼎勋的手说:“鼎勋,多亏了你,不然我们这支队伍就要毁在这家伙手里!” 1948年9月初的一个下午,一匹战马飞驰而来,直奔设在贾占奎宅子的土改工作队大队部,来人滚鞍下马,把一封信交给周太暄。 周太暄接过信,见信封上写着“绝密”二字;他打开信,脸色陡然严峻起来。信的内容很简单,命令他立即随送信人赶往赤峰,准备接受重要任务。 周太暄赶回家中和妻子告别。 陶杏生不安地望着丈夫问:“你去执行什么任务?” 周太暄摇摇头说:“不知道,估计是要打大仗了。” 陶杏生说:“那我也跟你去。” “不行,命令是发给我个人的,你怎么能去呢!” 陶杏生禁不住流下了眼泪,她知道国共之间正酝酿着一场大决战,丈夫此去异常危险,搞不好就是生离死别;但是她也明白,作为革命者,要随时准备献出自己的生命。她咽下泪水,轻声说:“文暄,我去给你准备些衣服,天冷了。” 周太暄把辛文章喊进屋,对他说:“小辛,我要去执行任务,家里就全靠你了!” 辛文章笑着说:“首长,你就放心吧,有我在,陶大姐和小秋文就没有问题!” 陶杏生走上前来,递给周太暄一个包袱,又往周太暄的上衣口袋里塞了两个窝窝头,她紧紧地握住丈夫的手,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 周太暄用手轻轻地拭去妻子脸上的泪水,他微笑着说:“看你,哪像个革命战士,相信我,我们很快就会见面的。”说完,周太暄握住妻子的手,用力摇了摇,转身走出房门。 陶杏生追到门口,看见周太暄已经翻身上马;他对妻子招招手,说了句:“我们很快会见面的!”便扬鞭策马而去。 周太暄跟随送信人飞奔半日,黄昏时分他们到达冀察热辽独立第六师师部,在这里,周太暄见到了独立六师师长韩梅村。 周太暄问韩梅村:“韩师长,来的路上我看部队已经集合,要往那里开?” 韩梅村显得神闲气定,并不急于回答周太暄的问题,他笑着说:“文暄,你一路辛苦啦,赶快抓紧时间休息,两个小时后出发,咱们路上谈。” 周太暄跟着韩梅村的警卫员来到一间屋子,屋里已经有了几个人,他们围在一张圆桌旁正吃着东西,邢长城也在里面。见到周太暄,邢长城高兴地打招呼:“周太暄同志,快过来坐。” 邢长城把周太暄介绍给周围那几个同志,然后问:“文暄同志,你怎么才到?部队八点就要出发了。” 周太暄道:“我接到命令就马不停蹄地往这里赶,我那匹老马跑不快。” 周太暄很想知道部队的去向,但大家都不说,他也不好问。他心里猜测,不是打长春,就是打锦州。 快八点了,警卫员过来,让周太暄跟他走。来到院子,韩梅村已经坐在美式吉普车前面,他笑着对周太暄说:“快上来吧。” 周太暄和警卫员坐到后面的座位上。 八点整,韩梅村命令部队出发。很快,部队就消失在茫茫的夜色中。 到这时,韩梅村才对周太暄说:“文暄,我知道你很想知道我们去哪里,不过,我接到命令,行动前对任何人都不能说部队的去向。现在我可以告诉你了,我们去锦州。” “我的任务是什么?” 韩梅村笑道:“你的任务我不清楚,但我的任务是把你们送到锦州,我估计等攻下锦州城,你们这些人是去接管这座城市的。” “锦州有多少敌人?” “东北‘剿总’范汉杰率卢浚泉第6兵团,共4个军14个师,大约15万人左右。” 听到这里,周太暄嘀咕道:“锦州地处咽喉要道,打起来,就怕沈阳、长春的敌人,还有关内的敌人一起出动,这样我们就被动了。我看这一仗的关键一是一个快字,要尽快拿下锦州;另一个是打援,一定要把敌人的援军拖住。” 韩梅村笑道:“文暄啊,你的头脑十分清楚,我看你就到我这里来当政委,或者,当个参谋长吧。” 周太暄笑着敷衍道:“这又不是我能决定的,打完这一仗再说吧。” 韩梅村道:“也好,等打完这一仗,你再做选择。” 部队白天潜伏夜间行军,经过几个昼夜,9月10日部队到达建昌县地界。这时,一个通讯员赶到,交给韩梅村一道命令。命令是第二兵团发来的,命令冀察热辽独立第八师立刻包围兴城;冀察热辽独立第六师在兴城北面阻击葫芦岛方面的国民党援军。 接到命令,韩梅村立即命令改变行军方向,直奔兴城北部山区。 部队到达目的地后,韩梅村安排周太暄在师部熟悉参谋工作,他自己立刻投入到紧张的战役指挥中。 韩梅村命令:第十六团派一个营控制干柴岭、砬子山,一个营破坏兴城到葫芦岛之间的公路,团主力集结砬子山和药王庙之间;第十七团在砬子山以西的大英昌屯、河东屯、营盘屯集结;第十八团集结于四方台、上元台子、下元台子;师指挥所设于小英昌屯。 战斗于9月12日开始。 战斗开始不久,驻守兴城的国民党五十四军八师一部向独立第八师首山高地进攻,该阵地失守。 独八师阵地失守,让东总林罗首长十分着急,林罗首长急令,“独立六师、独立八师统归韩梅村指挥”,并命令韩梅村,“不惜一切代价控制兴城以及以北地区,绝不可令葫芦岛之敌与兴城之敌会和一处。” 接到林罗首长命令后,韩梅村立即重新部署部队组织反攻,14日黄昏,收复独八师失去的阵地,打退了国民党八师的进攻。 15日拂晓,葫芦岛、兴城国民党军出动了四个团再次展开进攻,韩梅村指挥五个团顽强阻击。到11时,独六师阵地被国民党军突破,韩梅村命独八师两个团增援,经过七个小时的激战,部队夺回失去的阵地,国民党军撤回。 16日,将近一天无战事。下午16时,葫芦岛方面国民党军一个营向砬子山发起猛攻,韩梅村命令独八师火速增援。17时,十六团报告药王庙突然遭到国民党军重兵猛烈进攻。 听到这个消息,韩梅村大吃一惊,这一定是来自关内的国民党援军到了。韩梅村虽然做了防备,他把十六团放在药王庙方向,但十六团一个营镇守砬子山、干柴山,一个营在葫芦岛和兴城之间破坏公路,守卫药王庙的兵力只有一个营。如果药王庙失守,西面敌军的援军冲过来,部队就会陷入腹背受敌的被动局面。 想到这里,韩梅村急命十七团、十八团立刻向药王庙方向增援。17时30分左右,韩梅村接到十六团团长的电话,报告药王庙阵地失守。担心的事终于发生了,韩梅村立即命令通讯员前去催促十七团、十八团火速前进,随后,他亲自带领警卫排赶往药王庙。 药王庙的战斗异常激烈,直到次日凌晨才夺回阵地。 韩梅村胜利地完成了上级交给他的阻击任务。不过,部队也付出了重大牺牲:独立第六师伤亡八百余人,独立第八师伤亡五百余人。 经过短暂的休整和补充,韩梅村率部前往塔山设防,准备阻击国民党东进兵团对锦州的增援。 在前往塔山途中,周太暄接到命令,让他立刻赶往锦州待命。周太暄和韩梅村就此分别。 1948年10月9日,锦州外围的战斗打响,战斗最激烈的地方是城北制高点配水池。 配水池距锦州城墙一公里左右,本是锦州城市的供水池,国民党守军放干了池水,在此修建了永久防御阵地。站在配水池高地,锦州城中的古塔隐约可见,夺取配水池,成为控制锦州城北的关键。这里有一个加强营守卫,前面布置了五道铁丝网,地堡有一米多厚,用钢轨加水泥砌成,炮弹打上去,就是一个白点。 进攻配水池的是某团某营,经过惨烈的战斗,该营占领了距配水池不到100米的6间红房子。 趁战斗间隙,营长来到前沿阵地检查部队伤亡情况,他发现伤亡极其惨重。 三连三排长的两腿全被炸断了,他躺在担架上,已经昏了过去,营长蹲下身子,轻声呼唤三排长的名字。三排长苏醒过来,看到营长,他伸出手抱住营长的腿说:“营长,我不行了,你一定要为我报仇啊,营长!” 营长紧紧地握着他的手,痛苦地点了点头,片刻间,三排长已经停止了呼吸,他的眼睛还睁着,但身上的血已经淌干了。 营长的警卫员也受了重伤,他躺在地上对营长说:“营长,我冷。”营长把自己的风衣盖到他身上,鼓励他:“你一定能挺得住,战斗马上就会结束。” 两行热泪顺着警卫员年轻的脸颊滚落下来,他拉着营长的衣襟,挣扎着说:“营长,你一定要告诉俺爹妈,我是打锦州时牺牲的,我没给爹妈丢脸……” 营长流着泪安慰他:“你放心,你的家乡正在土改,你立了大功,**一定会根据你的功劳,给你父母多分土地,多分耕牛,多分农具……” “真的……”警卫员的脸上露出了甜甜的笑容,话没说完,他就咽了气。 经过一天激战,营长率领最后5个还能动的战士,冲上了配水池阵地。该营官兵将近800人,到此时,只剩下22人。 当炊事班挑着可供600人食用的包子和呼啦汤登上配水池阵地时,他们看到的是倒在地上的上千具尸体,和22个已经残缺不全的战友,眼前的惨景令炊事员们悲痛难忍,他们抱头痛哭。 拿下配水池后,攻城部队立刻开始挖交通壕,向锦州城墙步步逼近。 1948年10月14日,锦州城总攻开始。 上午10时,600门火炮对城内进行破坏射击,锦州城内顿时成了一片火海,并在城墙上打开了多处突破口。 11时左右,随着炮火的逐次延伸,各突破口的部队发起了猛烈的攻击,城防突破战开始了。 在城西北的突破口,当部队抵近铁路路基下,向第二道工事发起冲击时,路基西侧铁桥旁地堡里的两挺重机枪突然从侧后方开火,将攻击部队压在了路基下面,城内的国民党军炮火也跟着打过来,封锁突破口,进攻部队的处境十分危急。 在此关头,战斗组长脱下棉衣,手握爆破筒,腰插手**,匍匐接近到地堡前10米处一个小土坎,他以土坎做掩护,甩出两枚手**,趁着炸起的烟雾,跃到了地堡下,将爆破筒塞进地堡,他正要转身撤离,不料碉堡内的守军把爆破筒推了出来,战斗组长拾起爆破筒猛地又塞进碉堡里,随着“轰”的一声巨响,战斗组长和地堡一起消失在浓烟中。 14日深夜,周太暄跟随攻城部队进入锦州城。此时战斗正在激烈地进行,一颗颗照明弹不断地升向天空,黑夜被照得如同白昼。国民党守城部队的机关枪在疯狂扫射,子弹如同黄蜂在头上飞舞,地上堆满了双方阵亡战士的尸体。周太暄在死人堆中向前爬着,子弹突“突突突”地钻进身旁的尸体里,死神瞪着狰狞的眼睛寻找每一个活着的人,周太暄在死神的眼皮底下爬进了锦州城。 第四十七章陶杏生死里逃生周太暄礼贤下士 15日下午,在锦州北部松岭山脉的一条弯弯曲曲的小路上,十几辆马车正由北向南驶来,车上坐着的大多是妇女和孩子。在队伍最前头的那辆马车上坐着陶杏生,她抱着女儿秋文,皱着眉头,抿着嘴唇,侧耳细听远方传来的隆隆炮声。从炮声来看,战斗已经进入到了尾声。随着离锦州城越来越近,她的心就越揪越紧。她不知道战斗的结果,也不知道丈夫的死活,她现在心里想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尽快见到丈夫周太暄。 坐在陶杏生身旁的是邢长城的妻子龚玉玲,她怀里抱着儿子邢南岗。龚玉玲看出陶杏生心里十分紧张,她安慰陶杏生:“杏生,别太担心,你家老周和我家老邢是地方干部,不是攻城部队,应该不会有太大危险。”龚玉玲小时候练过武术,抗战时期曾是河北省农村一个游击队的队长,她会使双枪,以胆大泼辣闻名。 陶杏生说:“这我也知道,不过,你听这炮声,炮弹不长眼,谁知道它会落到什么地方。” 龚玉玲点点头,她虽然参加过几次小型战斗,但还从来没听见这么大的炮声,简直和打雷一样。其实,她的心也悬着,她知道枪炮不长眼,她在心里默默地为丈夫祈祷。 大约三点多钟的光景,马车转过一道弯,车夫停下车,扬鞭指着眼前的那片平原说:“看,那就是锦州。” 众人喊叫着跳下马车,站在山路边,俯瞰远处的锦州城。 远远望去,在群山环抱之间有一小片平原,模模糊糊的可以看到片片房屋和一座高耸的古塔,还有两条闪亮的河流,由北向南,蜿蜒流入大海;不时地,可以看到平地里冒出一股股冲天的浓烟,接着传来隆隆的炮声。 这时,警卫排高排长跑了过来,他大声问车夫:“为什么停下来了?” 车夫指着前面说:“锦州到了。” 高排长往锦州方向看了一眼说:“快赶路,天黑前我们一定要赶到锦州。” 马车队在晚上六点多种赶到锦州城北门,高排长安排大家原地休息。 陶杏生环顾四周,到处都是残垣断壁,地上是一个个深深的炮弹坑,空气中漂着硝烟和血腥,路上是从城里押出来的国民党俘虏,路两边倒着无数的伤兵,他们在撕心裂肺地嚎叫着…… 辛文章把陶杏生带到一个炮弹坑旁坐下来,他从挎包里拿出窝头递给她:“陶大姐,吃点东西吧。” 陶杏生问:“还有水吗?” 辛文章摇摇军用水壶,“还有一点,”他把水壶递给陶杏生,“你喝了吧,喝完我再去打。” 陶杏生把水壶放到周秋文干裂的小嘴旁,一点一点地把水倒进孩子嘴里。她摸了摸孩子的额头,自言自语道:“这么热,这孩子可能是病了。” 辛文章说:“大姐,我去搞点水来,秋文可能是缺水了,多喝点水就会好的。”说罢,辛文章往城里跑去。 这时,天边出现了几架飞机,接着,远处传来隆隆的爆炸声。 高排长跑来,他一边跑边喊:“大家注意啦!敌机轰炸,赶快躲到炮弹坑里去!” 高排长跑到陶杏生身边:“陶大姐,快下炮弹坑。”说着,他接过周秋文,下到旁边那个足有两三米深的炮弹坑底。 安排好陶杏生,高排长说:“你们就在这个炮弹坑里待着,哪也别去,等飞机走了我来接你们上去。”说完高排长爬出炮弹坑。 高排长刚走,又有十几个同志躲进炮弹坑。 一会儿,辛文章回来了,他看了一眼说:“陶大姐,这里太挤了,我看见龚大姐和赤峰来的同志都在路那边的弹坑里,咱们也过去吧。” 陶杏生说:“高排长说就待在这里,哪也别去。” 辛文章说:“没事儿,我看见高排长了,咱们还是过去,大家在一起也有个照应。” 陶杏生点点头,随辛文章爬出炮弹坑。他们离开不久,一颗**就在刚才那个弹坑爆炸,飞机扔完**,掉头向西方飞去。 高排长飞奔而来,他扑倒在陶杏生刚才待过的炮弹坑上,用手拼命地扒着。覆盖在弹坑上面的土非常松软,高排长不时从里面扒出一块衣服碎片,或是一截残肢断臂,挖着挖着,高排长坐在地上大哭起来。 周太暄从城里赶过来,他找到高排长,“看到陶杏生了吗?” 高排长指着弹坑呜咽道:“她们母女就在这个坑里。” 仿佛是一个晴天霹雳,周太暄惊呆了,望着被**翻过的土地,看着泥土中的残肢断臂和破碎的布片,他的泪水涌了出来,他揪着胸前的衣服,内心仿佛被痛苦撕裂,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爱人和女儿就这样死去,他感觉整个世界都暗了下来。 “文暄!”有人在周太暄后背击了一掌。 周太暄回头一看,看见陶杏生正抱着女儿调皮地冲自己笑。 “你们还活着?!”周太暄张开双臂,将妻子和她怀中的女儿紧紧搂进怀里。他们夫妇开心地笑着,眼里流下幸福的热泪,只有小秋文依旧昏睡。 周太暄激动地喃喃自语:“都活着,我们一家人都活着!锦州解放了!解放了!” 陶杏生抿着嘴角幸福的泪水,声音颤抖地说:“是的,解放了!我们胜利了!” 第二天,周太暄一家参加了部队入城仪式。陶杏生抱着不满周岁的女儿和周太暄并肩走在锦州的大道上,他们夫妇心中充满了胜利的喜悦和自豪,他们的小女儿秋文歪着头躺在母亲怀中熟睡。 欢迎的人群中有一个年轻人,三十三四岁,矮个子,戴副深度近视眼镜,也激动地随着欢迎的人群热情地欢呼着。他叫路广田,锦州城有名的儿科医生,陶杏生怀里的孩子引起了他的注意,儿科医生的职业敏感让他觉得孩子有些异常,在锣鼓鞭炮的喧嚣声中,这个孩子怎么睡得这么沉? 路广田分开人群,快步来到陶杏生面前,他关切地问:“同志,孩子是不是病了?” 陶杏生说:“孩子可能在路上着凉了。” 路广田用手摸了摸周秋文的额头,热得烫手,他吃了一惊:“这孩子病得非常厉害,我是儿科大夫,请赶快跟我走。” 周秋文被送到了医院,经检查是急性肺炎。经过路大夫一个星期的精心治疗,小秋文康复了。 女儿出院那天,路大夫看着周太暄夫妇有些责备地说:“小秋文得了急性肺炎,再烧下去,即使活下来了,也可能成为痴呆儿,你们做父母的也太大意了!” 陶杏生天真地问:“这么小的孩子也会得肺炎?” 路大夫被逗乐了:“孩子虽然小,她也有肺呀!” 陶杏生不好意思地笑了。 周太暄紧紧地握着路大夫的手说:“路大夫,这孩子的命是你捡回来的,真是太感谢你啦!” 不久,周太暄被任命为锦州师范专科学校校长兼书记。到任后,周太暄发现学校师资和校舍严重不足,两个主要专业中文和数学都缺乏骨干教师,系主任的位置都还空着。 最让周太暄头痛的是中文系主任的人选,东北受日伪长期统治,中华文化遭受了极大的破坏,想找一个国文功底深厚,道德文章俱佳的人物绝非易事。 有人向周太暄推荐了卢书安先生。卢先生原来是东北大学文学院教授,“九一八”事变后卢先生流亡到北京任教,后来老母病重,他返回锦州。伪满**曾请他出来教书,他拒绝了。迫于生计,他开了个杂货店,勉强度日。 推荐人对周太暄说,卢先生是本市国学界难得的人才,如果能将他请来,锦州师范语文教育振兴有望;不过,卢先生这个人恃才傲物愤世嫉俗,请他出山不是件容易的事。 几天后,周太暄驱车前往卢先生家。吉普车在卢书安的杂货铺门前停下来,周太暄跳下车,来到门口,门关着。周太暄四处看了一看,卢先生家位于杂乱的闹市,是一栋低矮的红砖平房,红砖已经退色,窗户上的油漆已经斑驳,门边挂着招牌,上书“书安杂货铺”。“书安杂货铺”几个字写得苍劲有力,周太暄看了,不禁暗自叫好。 周太暄敲敲门,门开了,一位穿灰布长衫,须发灰白的长者前来开门。看见一身戎装的周太暄,长者狐疑地上下打量着,他淡淡地问:“长官是要买货么?” 周太暄连忙自我介绍:“您是卢先生吧?我是师范专科学校的,我姓周,能让我进去谈谈么?” 卢先生的目光从周太暄身上移向屋外,看到了停在外面的美式吉普车和腰间佩戴手枪的司机小廖,他冷冷地回答:“我一个卖货的和长官大人有什么好谈的?” 周太暄感觉到了卢先生的敌意,他亲切地说:“卢先生,我们是共产党,和国民党不一样,我们是为人民服务的。” 卢书安低垂双目,声音仍是冷冷的:“共产党,国民党,对于政治我是一窍不通,我就这么一个小生意,如果你们觉得需要共产,拿去好了。” 周太暄笑了:“我们共产党是为人民服务的,我们的共产主义并不是要共老百姓的产,而是要共大地主、大资产阶级的产,对于人民通过劳动所得到的财富,我们共产党是给予保护的。关于共产主义我们以后再讨论,我今天来是想请您出山,到师范专科学校去教书。新的中国即将建立,我们需要培养千千万万的建设者来建设这个新中国。卢先生,我已经听说了您的经历,我敬佩您。面对日伪**,您不为五斗米折腰,宁肯开杂货铺,也不为汉奸**工作,您是个了不起的人,是个英雄。现在人民解放了,一个民主、自由的新中国就要出现在世界东方,现在是您出来的时候了,人民需要您,您也需要学生,也需要一个发挥自己才干的天地。卢先生,来跟我们一起干吧!” 卢先生没有说话,但周太暄看到了他厚厚镜片后面闪动的泪花,他的手在微微颤抖。过了一会儿,卢书安抬起头,沧桑的目光透过镜片仔细地审视着周太暄,周太暄脸上带着真诚的微笑,目光里闪着期望和热情,卢书安很久没有见过这种目光了,这是一种充满着无限生机的目光,这是一种难以拒绝的目光,卢书安慢慢地抬起了手,轻轻地说:“请进来吧,周先生。” 周太暄和卢书安谈了很久,他们谈古论今,谈了新中国,还谈了语文教学的心得和思考。总之,这次谈话使卢书安冷却的心又重新燃起了生命的火焰。到周太暄离开时,卢书安已经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他恨不得立刻回到久违的讲台。 不久卢书安来到师范专科学校,成为中文系的主任。 中文系的领头人有了,数学系主任的人选还没有确定下来。原来的系主任叫孟君儒,他的数学水平虽然很高,但由于历史问题,现在还在家里呆着。 孟君儒毕业于日伪满洲建国大学,满洲建国大学俗称新京建国大学,是伪满洲国的最高学府。根据伪满洲国规定,建国大学的毕业生毕业即可做官参政,并给予优厚的待遇。孟君儒是建国大学数学科的高才生,数学科毕业后他又选学了哲学,可以说是文武双全的人才,不过孟君儒毕业后没有选择到伪**从政,而是选择到师范专科学校任教。 日本人投降后,国民党接管东北,孟君儒以其出色的工作得到了赏识,曾担任三青团区队长。 孟君儒的背景确实有些复杂,一个在日本人和国民党时期都很吃得开的人能跟新中国一条心么?周太暄心里很矛盾,经过反复考虑,他决定去会会孟君儒。 孟君儒家住在学校的宿舍,宿舍在学校南边,是一排红砖瓦房。来到孟君儒家门口,周太暄敲门,出来一个矮矮胖胖的年轻女子,她剪短发,红扑扑的脸上带着淳朴的笑容。 周太暄估计这位应该是孟君儒的妻子,便笑着问:“请问孟君儒先生在家么?” 女子笑着把周太暄往屋里让,一边冲着里屋喊:“君儒,来客人了。” 听到喊声,里屋的门帘被掀开,一个男人探出头来,看见周太暄,他笑着问:“请问您是?” “我姓周,是学校的新校长,你是孟君儒先生吧?” “先生不敢当,叫我孟君儒吧,周校长,您请进。” 孟君儒一边客气地把周太暄往屋里请,一边对妻子说:“立秋,给周校长倒杯水。” 周太暄见孟君儒的妻子已经有孕在身,便连忙劝阻:“别客气,我刚喝了水过来的,不渴。” 周太暄随着孟君儒走进屋子,屋里有一铺炕,一张大桌子,一个装满书籍的书柜,两把木椅子,屋里很乱,炕上、桌子上、地上、椅子上,到处都是书。周太暄左右一看,连个坐的地方都没有。 孟君儒有些不好意,他自嘲地说:“我这个家就像个猪窝。” 周太暄笑道:“猪窝好呀,家字不就是上面一个房子,里面一只猪么。” 孟君儒听罢哈哈大笑:“看来我有知己了,我也是这么看的,有一个房子遮风避雨,里面再养上一群小猪仔,就是一个家了。” 周太暄被逗得哈哈大笑。 这时,孟君儒的妻子宋立秋端着一杯热水进来,她笑着对周太暄说:“周校长,您喝水。” 周太暄接过水杯。 宋立秋转身把散乱的书往书柜里放,嘴里还嘀咕着:“我家老孟呀,就是喜欢把书摊得满屋都是,我说他还不听,说这样看书方便。” 孟君儒笑呵呵地对妻子说:“你说的很对,读书就是要随时随地,小时候,妈妈做饭,我就在旁边帮妈妈拉风箱,我一边拉风箱,一边看书,我的书就是这么读出来的。” 周太暄颇有兴致地看着他们夫妇,听他们你一言,我一语,他感觉到一丝家庭的温馨。周太暄打量着孟君儒,他相貌堂堂,身高一米八多,宽宽的额头,一双睿智的眼睛,讲起话来面带笑容,从容不迫。 很快,桌子和椅子上的书收拾干净了,孟君儒搬过一张椅子让给周太暄坐,他自己坐到桌子另一边。闲聊几句,孟君儒开始谈起他的身世。 孟君儒出身贫寒,从小就对数学发生了极其浓厚的兴趣,但家里实在太穷,小学没毕业时就交不起学费了。多亏了大伯的资助,他才读完中学。中学毕业后,孟君儒以全校第一名的成绩考上建国大学数学科。 在建国大学数学科,孟君儒的成绩又是出类拔萃,数学科结业时,日本人提出让孟君儒到东京大学继续深造。日本人很看重孟君儒,但孟君儒心里对日本人非常不满,他受不了日本人骨子里对中国人的蔑视。他以母亲年迈为理由拒绝去日本,并选择哲学作为自己的第二专业。孟君儒不仅接触了西方哲学,还读了许多日文版的河上肇介绍马克思主义的文章。 从建国大学毕业后,日本人请孟君儒到伪满洲国教育厅做官,孟君儒说自己喜欢学生,希望当一名老师,最后去了满洲国锦州高等师范专科学校。 孟君儒到师专不久日本人就投降了,后来国民党接管了高等师范专科学校。那时候孟君儒打心眼儿里高兴,日本人垮台了,中国人自己的**回来了,他真心地拥护中央**,希望为中国贡献自己的才华。他拼命地工作,迅速得到提升,从数学教师到数学系主任,后来又兼任教务长。国民党认为孟君儒是党国将来管理东北所需要的优秀青年人才,为了在政治上培养他,他们让孟君儒担任了三青团区队长。 孟君儒开始干的也很卖力,可不久他就对国民党感到失望。腐败迅速在各个领域蔓延,社会充斥着享乐颓废的风气,孟君儒渐渐地感到窒息,感到绝望。他开始关注中国共产党,锦州解放前夕,他和地下党取得了联系,并献上了自己亲手绘制的城防图纸。 孟君儒感叹道:“我今年二十七岁,虽然年纪不算大,但经历了日本人、满洲国、国民党的统治。中国社会两千多年的历史是一个由皇帝和官僚地主阶级统治的社会,民国**本质上还是由蒋介石为首的官僚、大地主、大资产阶级所统治的社会,这种社会的本质是一个人或者少数人对大多数人的统治,人民这种社会里处于被统治地位。这种把人按其政治地位、经济地位分成三六九等的社会,是不平等,不公正,不人道的社会。我赞同马克思主义关于人类社会发展规律的观点:人类社会从奴隶之开始,进入封建社会、资本主义社会,接下来资本主义社会必将被社会主义社会所取代,最终走向共产主义社会。” 孟君儒的一席话令周太暄非常吃惊,他没想到孟君儒对马克思主义有这么深刻的认识,特别是他还读过河上肇先生的文章,这一点让周太暄感到特别亲切,当年李仁送给他的那本《资本论入门》就是河上肇先生所著。 这次见面,孟君儒给周太暄留下了极好的印象。周太暄认为孟君儒说的很真诚,他有有思想,有深度,是一个不可多得的人才。周太暄甚至有一个预感,这个人可能不仅仅是自己业务上的帮手,还可能成为一个能在思想上深度交流的朋友。 第四十八章师生动手建校孟君儒出谋划策 周太暄立即召集党委成员开会,专门讨论对孟君儒的使用问题。周太暄在会上把他同孟君儒的谈话简要地向大家做了汇报。周太暄认为,孟君儒的知识和思想水平都很高,建议由孟君儒担任数学系主任。 周太暄的提议得到了大多数同志的同意,只有副校长刘志工坚决反对。 刘志功,四川人,三八年到延安,毕业于延安抗日军政大学。他虽是副校长,但由于他是延安来的老革命,周太暄对他的意见格外重视。 散会后,周太暄请刘志工留下来,他对刘志工说:“志工同志,对于东北的知识分子,我们应该历史地看......” 刘志工不同意周太暄的观点,他说:“孟君儒不是普通的知识分子。如果非要使用,顶多让他作一名数学教师,做领导不合适!” 周太暄说:“孟君儒是一个难得的人才,学校目前百废待兴,如果连孟君儒这样的人才都不敢使用,学校怎么能够迅速发展?怎么满足新中国对人才的需要?我看我们可以先使用孟君儒,在工作中观察他,如果他有问题,我们还可以把他拿下来嘛。” 见周太暄坚持,刘志工冷冷地扔了一句话:“周校长,我保留意见,如果将来出了问题,你是要承担责任的!” 周太暄微微一笑:“老刘,我是书记兼校长,出了问题,我当然要承担责任。但是,我们不能因为怕承担责任,就放弃一个人才,建设新中国关键是培养人才呀!” 在周太暄的坚持下,孟君儒被任命数学系主任。 就这样,经过不足半个月的准备,1948年10月底,“锦州师范专科学校”秋季招生开始。 招生工作盛况空前,前来报考的青年人数远远超出学校的承载能力。负责招生的同志问周太暄怎么办? 周太暄回答说:“条件不够,先把人招进来再想办法。锦州都打下来了,这点困难难不倒我们,把合格的学生统统招进来,一边学习,一边建设新校园。” 1948年11月中旬,学校正式开学。学校没有礼堂,开学典礼就在教学楼前举行。在教学楼前的空地上,几百名学生站在寒风里,兴奋地等待着周校长的演讲。 周太暄快步从教学楼里走出来,他头戴狗皮帽子,身披一件羊皮军大衣,内穿一身灰布军装。他跳上一张课桌,微笑着向同学们挥手致意,学生们用热烈的鼓掌欢迎他。 周太暄站在课桌上给学生们上了新学期第一课:社会发展简史。他从原始社会、奴隶社会、封建社会、资本主义社会、社会主义社会,一直讲到共产主义社会。他向同学们展示了人类社会的发展规律,让同学们感到,社会主义和共产主义事业是人类唯一正确的选择,并且是一个充满着光明的伟大事业。 接着,周太暄向师生们简要介绍了解放军在全国取得的胜利,他充满激情地说:“一个伟大的新中国就要在世界的东方站立起来啦,我们每一个同志都要投入到这样一个创造历史的时刻,为我们的伟大祖国贡献我们的青春,贡献出我们的一切!” 台下爆发出暴风雨般的掌声,同学们为周太暄慷慨激昂的演讲而热血沸腾,他们为自己能赶上这样一个新旧交替的伟大时代而幸福,他们年轻的身体内燃起热情和冲动,他们愿意追随共产党所指引的伟大事业,为它奋斗,为它献身。 接着是副校长刘志工讲话,他给师生们讲了许多他在延安抗大的故事,他号召师生们学习延安抗大的革命精神,发扬团结紧张严肃活泼的作风,和艰苦奋斗不怕牺牲的革命传统,努力学习,把学校建成辽西,乃至全国的模范学校。最后,他兴奋地唱起《抗日军政大学校歌》: 黄河之滨, 集合着一群中华民族优秀的子孙。 人类解放,救国的责任, 全靠我们自己来担承。 同学们,努力学习, 团结、紧张、严肃、活泼, 我们的作风, 同学们,积极工作, 艰苦奋斗,英勇牺牲,我们的传统。 象黄河之水,汹涌澎湃, 把日寇驱逐于国土之东, 向着新社会前进,前进, 我们是抗日者的先锋! 师生们的革命热情极其高涨,除了教学上课,他们还积极参与学校建设。他们自己建礼堂,修操场,盖宿舍,不分白天黑夜地干。大家充满了热情,好像不知道什么是累,每个人都有一股使不完的劲儿。 周太暄亲自做校园设计,和师生们一起挑水,搬砖,砌墙。经过三个多月的艰苦努力,新的礼堂、教室、宿舍建成了。 为了庆祝新校舍完工,周太暄组织师生搞了一次盛大的联欢会。在联欢会上,周太暄用小提琴演奏了那首《秋收》,刘志工朗诵了郭沫若的《神曲》,同学们表演了东北秧歌、二人转,还唱了评戏,全体师生沉浸在无比的喜悦之中。 联欢会结束后,学生围着周太暄,有的让他讲革命故事,有的让他教小提琴,周太暄和学生们说说笑笑,直到深夜才散去。 周太暄回到教学楼,路过孟君儒的办公室,发现里面亮着灯光,他推开门,看见孟君儒还在工作。 孟君儒抬头看见,他笑道:“周校长,你总算回来啦。” 周太暄还沉浸在兴奋之中,“学生们很有意思,围着我问东问西不肯走,他们的革命热情真是高得很呐!” 孟君儒微微笑了笑,欲言又止。 周太暄看出孟君儒有话要说,便问:“老孟,你有事?” 孟君儒又笑了笑:“其实也没啥事儿,今天太晚了,您先休息吧,咱们改日再谈。” 通过这一段接触,周太暄对孟君儒的为人处世有了一些了解。他是这样一种人,就是遇到了天大的事情,他也是不慌不忙的,他做事总是从从容容,游刃有余;他和你谈话,一定会选择时机合适的时候再开口,他也绝不会追着你,逼着你,去听他的想法;凡是他找你,一定是经过深思熟虑,一定是有重要的事情。 想到这里,周太暄收起笑容,他说:“老孟,我不累,现在正兴奋着,回去也睡不着,正好咱俩聊一聊。” 孟君儒笑道:“周校长,我感觉,现在不光是你一个人兴奋,整个学校都有些亢奋了。” 听孟君儒话里有话,周太暄连忙追问:“老孟,你尽管直说。” 孟君儒态度非常认真地说:“周校长,我是一个旧知识分子,我知道自己有很多新东西需要学习。但我始终认为,办教育,质量是关键。我的专业是数学,我知道,要学好数学,不演题,不做作业,是学不好的。从开学到现在,一个学期快过去了,师生们整天忙于学校建设,忙于各种文体活动,还有各种政治学习。许多老师备课不认真,没有教案,不做讲义;很多学生,特别是一些要求进步的学生,上课打瞌睡,不按时交作业。这样下去,我们的教学质量如何能够保证?!” 周太暄认真地听着,不断地点头。他虽然对出现这些问题有思想准备,但还是非常欣赏孟君儒的提醒,自己对孟君儒的判断没错,他是一个真诚的人,一个值得信赖的人。 见孟君儒停下来望着自己,周太暄诚恳地说:“老孟,你说的很对,前一个战役应该告一段落了,下一步,我们的工作重心要转到提高教学质量上来。老孟,谈谈你对下一步工作的想法。” 孟君儒心中已经有了想法,他说:“我认为目前要做两件事,第一件,理科学生要按其知识水平重新分班。理科学习需要一步一步地铺垫,前面的知识没有学,或者没有掌握,就难以学习后面的知识,如果强行往前学,就会做夹生饭。目前,学生的水平相差太大,继续这样教学,就会造成水平高的同学吃不饱,水平低的同学不消化的局面。现在有些教师抱怨学生笨,我看主要不是学生笨,而是一些学生还不具备一些必要的知识准备和必要的练习。”讲到这里他停下来,看着周太暄。 周太暄点头说:“你说得对,我同意。第二件事呢?” 孟君儒接着讲:“第二件事,就是我们校领导要抓教学管理。教学管理有三方面的任务:第一,就是教学要有计划,每个学科,根据学生状况、教学内容、教学目标,我们要制定详细的教学计划,教学计划不仅要计划完成教学内容的时间,还要有详细的讲义与之配合;第二,就是要有监督,。没有监督就没有管理,没有监督,再好的计划也会流于形式。教学监督最有效的办法就是听课。我建议,我们校领导要深入班级听课,这应该是每个领导的工作任务。我想了一下,我自己到理科专业听课,卢书安负责听文科的课,周校长最好随我和卢书安听课,这样便于我们一起讨论。” “可以。”周太暄点头表示同意。 停了一会儿,孟君儒接着说:“校领导听完课后,与任课教师的讨论很重要,大多数教师是愿意沟通探讨的,这样可以是他们既看到自己的长处,也能及时发现教学中出现的问题。但是,我们校领导也要做准备,如果我们准备不充分,说外行话,以势压人,就会使教师们产生抵触情绪,这样对教学会产生非常不好的影响。” 周太暄意识到孟君儒最后那几句话是针对刘志工说的,刘志工大大咧咧,有些自以为是,最近还经常跑去听课,听完课信口开河,妄加评论。孟君儒没提让刘志工听课,估计是担心他捅出漏子。但是,如果不安排刘志工听课,这必将影响他的情绪,弄不好还会影响领导班子的团结。想到这里周太暄插了一句:“老孟,你的想法我完全赞成,就照你说的做。不过,也要安排刘副校长听课。不要怕出问题,出了问题我们再想办法解决。” 孟君儒理解周太暄的考虑,他点点头:“好吧,他喜欢引经据典,就让他去历史系听课吧。” 这次谈话后,在周太暄和孟君儒等人的努力下,教学工作很快走上正轨,但正像事先担心的那样,刘志工还是惹出了乱子。 那天,刘志工去听历史系老师郭东的课,郭东讲的是秦始皇统一中国。由于观点不同,刘志工和郭东竟然打了起来。郭东抓起黑板擦就向刘志工扔过去,刘志工躲闪不及被黑板擦砸到了脑袋,他拎起课椅就向郭东冲去。 在场的学生赶忙上去劝解,费了好大劲儿才把他们二人拉开。 刘志工离开教室后,怒气冲冲找到周太暄:“周校长,必须立刻开除郭东!” 周太暄一愣,他笑道:“刘志工同志,你先冷静冷静,把事情讲清楚再说。” 刘志工气哼哼地把郭东的话添油加醋说了一遍。 周太暄想了一下说:“这样吧,这是件大事,我去找郭老师谈谈,然后再做决定。” 刘志工很不高兴,他叫道:“老周,这件事情很清楚,有什么可谈的?你如果不开除郭东,我刘志工就到上级哪儿告你。” 刘志工转身离开校长办公室,身后的房门被他摔得“嘭”的一声。 刘志工的态度让周太暄非常生气,这个刘志工仗着自己是延安干部,根本不把自己放在眼里,他处处出风头,上蹿下跳,就是想当学校的一把手。不过,刘志工这个人虽然爱出风头,爱显示自己,他对革命的忠诚是不容置疑的。他出身于四川的一个大地主家庭,抗战一开始就抛家舍业跑到延安,后来又随着部队南征北战,他总是充满乐观主义精神,这一点就很值得敬佩。 这时,门开了,孟君儒走了进来,他关切地问:“刘副校长又发火了?” 周太暄淡淡一笑。 孟君儒劝道:“周校长,你别跟他计较,他这个人太缺乏修养。” 周太暄微微一笑:“我不会跟他计较,他这个人还有些小孩子脾气,过一会儿他就没事了。老孟,你看这件事怎么处理为好?” 接着他把刘志坚和郭东的事向孟君儒做了介绍。 孟君儒想了一下说:“老周,我看你先去跟郭东老师谈谈,听听他的想法,不管怎么说他也不该拿黑板擦打人。学术争论可以,打人不可以。”讲到这里,孟君儒停了片刻,好像在犹豫接下来的话怎么说。 周太暄亲切说:“老孟,你接着说。” 孟君儒迟疑地说:“老周,我就直说了吧,这件事情比较敏感。对于我们知识分子来说,最大的解放是精神上的解放,是思想解放。老周,你看能不能开一个全校教师大会,公开表明我们支持学术自由的态度。” 对孟君儒的担心,周太暄也有同感,不过......他想了许久才说:“老孟,谢谢你的心里话,我理解你的意思。不过这件事还是宜粗不宜细,我看还是双方各打五十大板,郭老师要向刘副校长道歉,同时我也会找刘副校长谈,他不能用这种简单粗暴的工作方式对待教师。” 听周太暄这么说,孟君儒点点头,他理解周太暄的苦衷。 这件事最终以各打五十大板暂时得以解决,但双方心里的疙瘩还没有解开,从那以后,刘志工和郭东好像是两个仇人。 第四十九章周太暄不满校报于长智反省人生 经过一年多辛苦工作,学校的各项工作都取得了巨大的进步。 一天早上,周太暄像往常一样,在办公室伏案工作。这时,门开了,秘书小丁进来,把一份校报放到周太暄的办公桌上。 校报头版的通栏大标题立刻吸引了周太暄的目光,《听主席的话 做周校长的好学生》。 周太暄吃了一惊,他叫住小丁,“丁秘书,你去把陶杏生叫来。” 一会儿,陶杏生进来了,她现在担任学校团委书记,负责团委和学生会的工作。 “太暄,你找我?” “今天的校报你看过了吗?” “我还没来得及看,怎么,有问题么?” “你看看这篇文章。”周太暄指着头版头条把校报递给妻子。 陶杏生扫了一眼:“哦,你是说这篇文章,是于长智写的,他给我看过。” 周太暄的脸色变得严肃起来:“你看过,看过怎么还让他发表。” “前些日子学生会召开了一个座谈会,这篇文章就是这次会议的报道。”陶杏生满不在乎地说。 周太暄生气了:“怎么能这样报道,这篇文章把我捧到天上去了,竟然和伟大领袖毛主席相提并论,简直是荒唐至极!” 陶杏生笑道:“太暄,别把事情看得那么严重,学生们喜欢你,爱戴你,这是好事,说明你的工作赢得了学生们肯定。” “杏生,你作为团委书记,怎么能够这么糊涂!我们应该引导学生热爱党,热爱毛主席,热爱人民,怎么能够往自己脸上贴金?!” “我看没什么,你是学校党的代表,学生爱戴你,就是爱党,爱毛主席的具体体现……” “不要再讲下去了!”周太暄喝住了陶杏生,想了一下说:“杏生,你去把于长智给我找来,我亲自跟他说。” “好吧。”陶杏生摇摇头走了出去。 过了一会儿,学生会主席于长智走进办公室。于长智今年24岁,中等个子,显得憨厚朴实,在这批学生中,他的年龄最大;因为他做过铁路工人,还有一段地下工作经历,陶杏生就让他当了学生会主席。于长智为人热情厚道,工作上又很积极,很快成了学生工作的核心,也赢得了周太暄的信任。市里最近让周太暄在学生中间选几名优秀学生到中小学去担任校领导,在周太暄拟定的人选中,头一个就是于长智。 见一向和蔼可亲的周太暄一脸严肃,于长智感觉一定出了什么事,他小心翼翼地问:“周校长,您找我什么事?” 周太暄皱着眉头看了于长智一眼,指着他那篇文章说:“小于,这篇文章是怎么回事?” 于长智不知道周太暄什么意思,他试探地问:“周校长,我是不是哪里写错了?” 周太暄生气地说:“你怎么能这样宣传我?简直荒唐透顶!你马上去把发出去的报纸全都收回来!” 于长智辩解道:“周校长,我这篇文章是反映全校同学的心声。周校长,前几天我们学生会开了一次学生代表大会,这次会上,所有的同学都在称赞您,同学们佩服您的才干,您待人平等、真诚、热情,对学生充满了爱心,同学们为您的美德所感动,他们纷纷表示要向您学习,做您的好学生,为建设新中国贡献自己的最大力量。周校长,我是接受了同学们的委托才写了这篇文章,同学们尊敬您,热爱您……” 周太暄打断了于长智的话,“小于,为建设新中国贡献自己最大力量的提法很好。但是,我现在要说的是,在任何情况下,都不允许宣传我个人!” 沉默了片刻,周太暄以命令的口气说:“于长智同志,我要求你立刻去把所有发出去的报纸收回来!” 见周太暄真的生气了,于长智低下了头,他低声说:“周校长,是我错了,您别生气,我一定按您的要求去做。” “好了,你先回去吧。” 于长智向周太暄微微鞠了一躬,然后,转身走了出去。 走出办公室,于长智有些沮丧。他原以为这篇文章会讨周校长欢心,没想到却惹得他如此生气。“油多不坏菜,礼多人不怪。”这是他妈妈挂在嘴边的一句话,他一直把这句话当作他为人处世的座右铭,没想到,这个道理在周太暄这里却碰了钉子。看来世道确实变了,自己这套传统礼数在新社会已经行不通了,要想在这个新的世界混,非换换脑筋不行。 这些日子,一个消息让于长智非常纠结,他听说市里要在师专选择几个进步学生到中小学去当校长,并且,负责这项工作的正是周太暄。这是一次千载难逢的机会,如果不是改朝换代,还没毕业的年轻人哪会有这样的机会?他非常希望抓住这个机会,他朝思暮想,他想给周太暄送礼,又觉得不妥,共产党清正廉洁,是不会收礼的,弄不好,还会让周太暄对自己产生误解,想来想去,他想出了这个主意,写一篇文章,用文章表达自己对周太暄的爱戴和忠诚,没想到,还是弄巧成拙。 最近他常常为自己的判断失误后悔,如果不是判断失误,他如今可能已经是解放锦州的功臣了;或者,自己会随解放大军南下,他认识好几个参加革命比他晚的青年,如今已在南方当上了不小的干部。 他就这样想东想西,思前想后,最后,他干脆找了一个僻静处坐下来,他点上一支烟大口地抽着,思绪回到了从前…… 于长智的父亲是木匠出身,他十几岁就跟木匠师傅学做木匠,由于心灵手巧,很快就成了远近闻名的木匠。他省吃俭用,把结余下来的钱都用来置办田产,到于长智出生时,他家已经有了将近五百亩良田,在当地算得上是一个颇有影响的大户了,他们一家人过着殷实富足、令人羡慕的生活。 不过,后来家乡闹起了土匪,于长智的父亲在家的四周筑起高大的围墙,围墙的四角还修了炮楼,由家丁日夜把守。他还记得,大概是1930年,他五岁那年,土匪来袭。父亲率领家丁迎战,土匪围攻了两天两夜也没能攻进来,最后只好撤兵,还扔下了十几具尸体。 1931年,“九一八事变”,日本兵来了。日本人抓走了于长智的父亲,于家自此衰败下来。1940年,于长智初中毕业,之后,他到铁路上当了一名修理工。他跟父亲一样心灵手巧,又会察言观色,很快得到日本工头的赏识,他被提拔为领班,管理着十几个维修工,其中还有几个日本工人。 日本人投降后,于长智回到家乡种田。不过,他并不甘心当一辈子农民。在家里待了两年多,1947年底,于长智返回城里,找到当年的工友夏光群,经夏光群介绍他重新在铁路上当起了维修工。这时的夏光群已经已经是中共地下党员,他有意培养于长智;通过跟夏光群的接触,于长智觉得跟共产党干是条出路。 锦州解放前夕,于长智怀揣夏光群的介绍信来到解放区,找到辽西地委民运部,接待他的是民运部干事杜富昌。为了考验于长智,杜福昌交给于长智一个任务,让他前去侦查锦州到兴城铁路沿线的国民党军碉堡布置情况。出发之前,杜富昌交给于长智一本《三国演义》,这本书第三十页的一些文字分别对应着铁路沿线的地名。 于长智返回锦州,乘上了从锦州到兴城的火车。他坐在车窗边,把那本《三国演义》在餐桌上摊开,假装读书的样子,实际上他的眼睛却死死地盯着窗外,看见一个碉堡,他就在书上做个记号。就这样,他顺利地完成了党交给他的任务。 完成任务后,于长智兴奋地返回解放区,把那本做了记号的《三国演义》交给杜富昌。杜富昌看后非常高兴,他表扬于长智:“于长智同志,感谢你对革命做出的贡献!我一定把你的功劳向上级汇报,锦州很快就要解放了,到那时,你就是解放锦州的功臣!” 杜富昌的话让于长智心里美滋滋的,他暗自庆幸自己的选择,如果不是自己坚决地离开土地,找到了夏光群,自己一辈子就只能像大哥一样,当个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 他正想着,杜富昌又说话了:“于长智同志,据我们了解,你的家乡现在住着国民党93军的134团。我们希望你回家去,把134团的兵力部署搞清楚。” 说完,杜富昌拿出一张地图,他仔细地给于长智讲解这张地图,教他如何在地图上做标记,他嘱咐于长智一定要搞清团、营、连指挥所的位置。 于长智接受任务后,立刻往家里赶去。离家还有一里多地,他就发现情况远远超出了他的想象,道路两旁隔不远就是一座碉堡,沿途不断有岗哨盘查;好不容易回到家,发现134团的团部就设在他家里。他家有正房两间,东西厢房各两间。现在正房被134团征用作为团部,他娘、妹妹住在东厢房;他大哥大嫂住西厢房靠北的那间。 于长智本以为老娘见自己回来会高兴,没想到老太太见面就说:“长智,这个时候你跑回来做什么?!” 于长智调皮地说:“儿子想娘了。” 娘说:“傻儿子,你不知道吗?马上要打大仗了,他们把团部设在咱们家,打起来,咱们一家人是死是活还难说呀!我这把老骨头死了就算了,你们要想法子活下去呀!” 于长智心头一酸,流下泪来,“娘,儿子就是死也要和娘死在一起。” 听了这话,老太太也流下眼泪。 于长智想了一下说:“娘,我看咱们一家还是出去躲躲?” 一直站在旁边没吭声的大哥问:“往哪儿躲?” 于长智指了指北边。 大哥刚要说话,忽听门外有人敲门。打开房门,134团的马团长带着卫兵站在门口。于长智娘赶忙把马团长请到屋里坐下。 马团长笑着说:“老太太,听说你老儿子回来了,我给你送点吃的。” 卫兵把十几个美国罐头放到炕桌上。 于长智娘受宠若惊,感动得不知说什么好。 于长智娘指着于长智对马团长说:“这就是我小儿子于长智。” 马团长上下打量着于长智说:“小子,听说你在锦州混,干什么呢?” 于长智连忙答道:“在铁路上当维修工。” 马团长笑道:“看你这身板是个当兵的料,不行就来当兵吧。” 于长智母亲连忙说:“他哪是当兵的料,他们哥俩就会干点粗活。” 马团长问于长智:“念过书没?” 于长智答:“念过初中。” 马团长道:“念过初中,这在部队里就是个秀才嘞。这样,我们93军在天津有一个军官训练团,我推荐你去训练团学习,回来起码是个排长。” 于长智娘冲马团长连连作揖:“马团长,您行行好,这兵荒马乱的,就让我跟儿子们待在一起吧!” 马团长笑了笑,接着站起身往门口走,边走边说:“老太太,我是为你好。你们想想,如果想去,就过去找我。”说完,马团长带着卫兵走了。 马团长出去后,于长智神色紧张地问:“娘,马团长怎么盯上我了?” 于长智娘笑道:“儿,别怕!马团长人挺好,他经常过来唠嗑,还让勤务员帮咱家劈柴,挑水。咱家做了好吃的,我也让你嫂子送些过去。我们处的不错。” 于长智这才放下心。 于长智的大哥皱着眉头,仔细地打量着弟弟。 第二天一早,于长智想出门,发现大哥跟在身后寸步不离,他问:“大哥,你跟着我干嘛?” “我怕你出事。” “出什么事?” 大哥闷声闷气地说:“你自己知道!” 到了深夜,于长智想趁夜色溜出去。他刚打开房门走进过道,大哥就从房里出来了。 “ 长智,这么晚了,你上哪儿去?” 于长智笑道:“大哥,还没睡?我睡不着,出去溜溜。” 大哥倚住大门说:“你哪儿也不能去!” 于长智只好返回屋里。 过了一会儿,大哥搀着娘来到于长智的房间,一进门,娘和大哥就给于长智跪下了。 娘带着哭腔悄声说:“长智,娘求求你了,千万别干傻事!那是要掉脑袋的啊!” 于长智赶忙把母亲扶到炕上坐下来。 他装傻道:“娘,儿子没干对不起您的事,您这是要折煞儿子啊!” 大哥说:“长智,别装了!你上次说上北边躲躲,我就猜你可能为那边干。这一天,你想方设法往外跑,我就全明白了。我跟你说,不久前咱们村抓了好几个那边的谍报,都给枪毙了。你可千万不能出事,出了事,不仅你自己活不了,还要连累咱们全家。” 娘说:“儿啊,你就是要干也不能给那边敢呀!那边的土八路能成什么气候?你看看人家国军,美式装备,兵强马壮。如果你非要当兵,我跟马团长说说,你去天津,回来当个军官,总比干这个强。” 就这样,于长智在他娘和大哥的劝说下踏上了去天津的火车。一到天津,他就听说锦州被围,国军危在旦夕。他立刻离开天津,准备取道北平回锦州找夏光群。刚到北平,他就得知锦州失守。他的心情低落到了极点,他耳朵里老是回响着杜富昌的话,“于长智同志,我一定向上级汇报你做的贡献,将来锦州解放了,你就是功臣。”可现在,自己功臣当不上,弄不好,还可能被共产党当做逃兵。 于长智想起了杜富昌,这让他非常紧张,回去一旦见了杜富昌,自己该如何向他解释?一路上于长智都在后悔,他后悔不该听娘和大哥的话,他后悔自己不敢冒险,他后悔关键的时候自己总是没主意。他越来越相信那句老话,“胆小不得将军做。” 回到锦州后,于长智直奔夏光群住处。夏光群不在,他的同志马英杰把于长智让进屋。 于长智着急地问:“夏光群呢?” 马英杰凄然地说:“他牺牲了。” “他死了?!”于长智惊呆了。 马英杰说:“攻城战斗打响后,夏光群收到了一份重要的情报。他必须把情报送出去。我要替他去,他坚决不同意。他向我简单交代几句,就毅然决然地冲了出去。他冒着炮火溜出城,又带着部队围攻93军军部,后来,一颗流弹击中了他的要害……” 夏光群牺牲的消息让于长智非常难过。离开夏光群宿舍,于长智找了一个小饭馆。他要了一壶烧酒、两个小菜,独自喝了起来。他的心情十分压抑,他感叹人生,觉得生在这个乱世上,人的生命就像一个肥皂泡,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消失了。自己多么幼稚啊!还想什么“胆小不得将军做”,当将军有那么容易吗?!那得死多少人啊!到这时,他好像才明白那句名言,“一将功成万骨枯”。 想到这里,于长智的心情好了许多。人啊人!想那么多干什么?心存那么多欲望干什么?说不定什么时候一颗小小的子弹飞来,生命就完结了,他觉得还是娘说得对,“好死不如赖活着。” 第五十章周鼎勋险遭不测朝鲜爆发战争 1949年5月,锦州已经解放大半年了,湖南的共产党还处于地下。不过随着解放大军的节节胜利,湖南省地下工委决定,壮大革命武装,与国民党进行最后的斗争。省工委任命周鼎勋为宁乡县工委书记,并决定原由沈诚、周鼎勋领导的中国人民解放军湘中二支队与马成龙领导的部队合并为湖南人民解放总队湘中第一支队第四团,由沈诚任团长,马成龙为副团长。 随后,党组织派周鼎勋到马成龙的部队转达党组织的决定。 听了周鼎勋带来的决定,马成龙非常不满,他骄横地对周鼎勋说:“我的人枪比沈诚多,凭什么让沈诚当团长?!” 没想一个共产党员会讲出这种话,周鼎勋严肃地说:“马成龙同志,部队合并是党组织的决定,你作为一名共产党员应该服从组织决定,怎么能够跟组织讲条件呢?!” 马成龙蔑视地看了一眼周鼎勋:“你少拿组织压我,论能力,论资格,他沈诚那一条能跟我比,他连个党员都不是,根本不配当团长!” 马成龙的态度让周鼎勋非常反感,为了党的事业周鼎勋耐着性子劝道:“马成龙同志,让沈诚当团长是出于团结党外人士的考虑,你是党员,虽然表面上是副团长,部队的实权还是在你手里,这一点你不用担心。” 马成龙半天没有吭声,他眼珠子滴溜溜地转着。过了一会儿,马成龙说:“那好吧,我执行组织决定。不过有一个条件,部队合并前,你把沈诚带来,我要他当着你的面表个态,今后部队的重大行动必须征求我的意见。” 马成龙能转弯让周鼎勋非常高兴,他觉得马成龙的条件也不是什么大问题,就当场答应了他。 回到湘中二支队,周鼎勋把马成龙的意思向司令沈诚、政治部主任彭左夫作了传达。彭左夫立刻表示反对:“司令不能去,马成龙的为人我听说过一些,很多人都说这个人很阴险,心狠手毒。” 周鼎勋说:“我觉得谈一下应该没有什么问题吧,司令去马成龙那里表达了我们的诚意,如果他再提出什么非分的要求,那我们只好向上级反映。” 彭左夫:“我还是不放心,他为什么只让你们两个人去?要不然,我带部队护送你们两个去。” “老彭,我们是去谈事情,又不是去打仗,带部队做什么?”说着周鼎勋转过头问沈诚:“司令,你认为怎么搞?” 沈诚一直没有说话,他对这件事的感觉非常不好,一个副团长让团长和县工委书记到他的部队谈条件,这实在不合常理。他转念一想,自己刚向周鼎勋提出入党申请,这个时候应该配合周鼎勋工作,别让他为难,想到这里他说:“如果周书记觉得我应该去,我就去,还怕他不成!” 彭左夫见二人都同意去,只好说:“司令、鼎勋,无论如何也要带上两个警卫员,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啊!” 第二天,周鼎勋和沈诚带着两名警卫来到马成龙的司令部。马成龙坐在太师椅上,四周都是荷枪实弹的士兵。见周鼎勋和沈诚进来,马成龙翘起二郎腿,阴阳怪气地说:“沈司令,周书记,大驾光临,有失远迎啊。” 马成龙的这副样子令沈诚极其反感,他怒视着马成龙没有说话。 周鼎勋已从现场的气氛中闻到了杀机,他深深吸了一口气镇定一下自己,然后笑道:“马成龙同志,人家沈诚团长亲自前来,你无论如何也该尽地主之谊啊!” 马成龙从太师椅上站起身,他脸上的肌肉抽动几下,向前走了两步:“周书记说的对,我确实要尽地主之谊。我在隔壁备了一桌酒菜,请沈司令、周书记入席!”说着他走过去,推开侧房的门。 沈诚的警卫上前一步,想先进侧房看看里面的情况。 “站住!你这个不懂规矩的家伙,什么时候轮到你了?”马成龙挡住了警卫员,他皮笑肉不笑地对周鼎勋和沈诚说:“周书记、沈司令,里面请!” 周鼎勋心知不妙,硬着头皮走了进去,沈诚随后跟了进来,警卫员刚要迈步,被马成龙的手下挡在门外。说时迟那时快,还没等周鼎勋和沈诚反应过来,几条大汉冲上来,缴了周鼎勋和沈诚的枪,并把二人按倒在地...... 1950年的大年三十,家家户户都在忙着过节,周太暄的儿子降生了,周太暄给他取名周少中。 一晃到了五月。春风拂过辽西大地,百花绽开笑脸,万物呈现出勃勃生机。一个风和日丽的周末,周太暄带领全家,乘美式吉普车驶向海滨。司机小廖全神贯注地驾驶着吉普车,周太暄抱着女儿周秋文坐在司机旁边,后座上是陶杏生和勤务员王洪顺,王洪顺手里还抱着周少中。 两岁半的周秋文身穿海军服,海军帽的黑色飘带在脑后随风起舞,她瞪着小眼睛看着路两旁飞逝的树木和房屋。还不到三个月的周少中静静地躺在王洪顺怀里熟睡,小脑袋随着车子的颠簸左右摇晃着。周太暄夫妇不时地看着自己的两个孩子,脸上露出幸福的笑容。 来到海边,正赶上退大潮。海水远远地退去,露出大片沙滩和礁石;海贝被潮汐冲去身上的泥沙,露出漂亮的贝壳。周秋文被美丽的贝壳吸引,磕磕绊绊地向海滩深处跑,不时地蹲下来捡起小贝壳。周太暄和陶杏生紧随着小女儿,帮她把捡到的贝壳放到小铁桶里。王洪顺和司机小廖轮流抱着周少中跟在后面,周少中显然也被奇异的海滩所吸引,眼睛左右地张望着,嘴里不时地发出“啊啊”的声音。 大家跟在周秋文身后来到一片礁石滩。礁石滩上小螃蟹很多,大小和大拇指差不多,它们有的伏在水洼里,有的藏在石块下,有的在泥沙上快速地爬行。周秋文伸出小手抓起一只小螃蟹,结果被螃蟹夹到了手,她疼得哇哇地哭起来。陶杏生赶紧把女儿抱起来,用嘴咂着她被螃蟹夹伤的手指,周秋文不哭了,嚷着还要下来玩。 周太暄在岸边捡来一段粗铁丝,弯成一个小耙子,用它翻开泥沙,藏在下面的蚬子被翻出来。蚬子很大,很肥,白色的贝壳上带着漂亮的花纹。周秋文拿起一个蚬子好奇地看着。陶杏生把挖出来的蚬子捡到小铁桶里,司机小廖也来帮忙,一会儿,小铁桶就装满了。 小廖想起车上还有个大水桶,便回去拿。他没走多远就喊了起来:“不好,涨潮了!” 大家回头一望,发现海岸和这片礁石滩之间,原先露出水面的沙滩已经被海水覆盖。大海非常诡异,退潮时轰轰烈烈,而涨潮却是在不知不觉中进行,等你发现,海水已经涨了起来。 这时,礁石滩四周已经被海水包围,露出水面的面积越来越小。 周太暄大喊:“小廖,赶快跑,把车子从沙滩上开出去!” 周太暄抱起周秋文,王洪顺背着周少中,陶杏生跟在后面,他们趟着海水,吃力地向岸边走去。海水却越涨越快,很快就没过了膝盖,他们跌跌撞撞,好不容易才来到岸边。 吉普车还陷在沙滩上,海水已经没过了大半个轮胎。小廖拼命地加油,车轮只是原地打转,小廖都快急哭了。 周太暄对小廖说:“你在车里等着,我和王洪顺到附近找人帮忙。” 这是个小渔村。周太暄找到村干部把情况一说,村干部二话不说就招呼村民跑来帮忙。 一个老渔民把绳索绑在车前的保险杠上,十几个村民加上周太暄和王洪顺拽着绳子拼命地往上拉,汽车终于从泥沙中开了出来。 周太暄连声向村民道谢。 村长对周太暄笑道:“我说同志,你就别说谢了。你们打江山,我们抬抬轿子算个啥!” 村民们七嘴八舌地嚷着: “村长说的对!谢啥,这都是我们老百姓应该做的。” “只要你们当官的心里有咱老百姓,老百姓就有好日子过啦。” “对,咱们是一家人,可别说两家话。” …… 吉普车缓缓地离开,走了很远,周太暄和陶杏生回头望去,见村民们在向他们挥手。 陶杏生感动地说:“这里的老百姓真好啊!” 周太暄没有说话,他陷入沉思,村长的那句话在他耳边反复回响。 他在心里暗暗地发誓:“不行,绝对不行!我们建立的是人民的政权,在这个社会里人人平等,我们也不坐轿子,也不许人民重新抬轿子!必须是这样,不这样就对不起千百万为理想而牺牲的革命烈士!” 1950年6月25日,朝鲜内战爆发。10月19日,以彭德怀为司令员兼政治委员的中国人民志愿军开始分别从安东、长甸河口、辑安等地渡过鸭绿江,入朝参战。 为了动员师生参加伟大的抗美援朝战争,周太暄召开全校师生“抗美援朝”誓师大会,在会上,周太暄做了“抗美援朝,保家卫国”的动员报告。 周太暄的情绪异常激动,他说:“自鸦片战争以来的一百多年,中国人民饱受帝国主义列强的侵略和压迫,为了独立和自由,中国人民遭受了巨大的苦难和牺牲。我们刚刚迎来了胜利,刚刚建立了新中国,帝国主义就把战火烧到了家门口。抗美援朝就是保卫国家,保卫家乡,保卫我们的亲人,保卫革命胜利的果实。为了抗美援朝的胜利,我们决心不惜一切代价和侵略者死拼到底。全体师生要时刻做好准备,一旦祖国召唤,我们要立刻扛起枪上战场!我现在向祖国宣誓,我周太暄愿意用自己的生命捍卫伟大的中华人民共和国!” 说完,周太暄脱下白衬衫,咬破手指,在白衬衫上写下四个大字“保家卫国”。 学生会主席于长智冲到台上,他也脱下衬衣,咬破食指,用鲜血写下了“誓死保国”。师生的情绪沸腾了,很多人脱下衣服,咬破手指,疯狂地在衣服上写血书。 心中的激情被点燃,会场上口号声一浪高过一浪,师生们纷纷要求参加志愿军,到朝鲜战场打击美帝国主义。 刘志工带领大家狂呼口号:“打倒美帝国主义”、“打倒一切反动派”、“誓死保卫新中国”。 回到家里,周太暄的心情仍然久久不能平静。锦州离朝鲜很近,战火随时都可能烧过来,要马上做准备。他对妻子说:“杏生,一旦战争需要,我们就要带领学生们上战场,我们随时都可能牺牲。现在重要的是要保护好两个孩子,我想把他们送回老家,让外婆帮着照顾一下。” 陶杏生说:“我早做好了最坏的准备。不过,儿子太小,还不到一岁,离不开妈妈。这样,儿子还是我带,太暄,你辛苦一趟,回湖南,先把秋文送到妈妈那里吧。” 几天后,周太暄带着女儿回到了故乡。 第五十一章周太暄送女回乡周家兄弟杯酒祭父 周太暄来到陶蒲生家门口,他轻轻地敲了敲门。 一个腰间系着围裙的中年妇女打开门:“同志,你找哪个?” “请问,陶蒲生同志住在这里吗?” “在这里,在这里。”中年妇女打开门,她笑着对周太暄说:“我是他家保姆,你等着,我去喊陶书记。”说着她跑了进去。 保姆说的陶书记就是陶蒲生,她现在担任一所中学的党支部书记兼教导主任,她丈夫刘寿祺现在是省教育厅的副厅长。 周太暄打量着这所房子:房子是木质结构,上面铺着青瓦;进门是天井,天井地面嵌铺着青砖;中间有一条石板路穿过天井直通正房门前的台阶;两边是回廊,沿着回廊可以走到东西厢房。 这时,正房堂屋里传出陶蒲生响亮的声音:“是哪个呀?”随着声音,陶蒲生走了出来。 她一眼认出了周太暄,“太暄!你来的好快,我昨天刚接到你的信。” 她快步向周太暄走来,边走边冲西厢房喊:“妈妈,太暄回来啦!” 张谦蓉颠着小脚匆匆从屋里走出来,她看见周太暄就问:“我的杏生哪里去了?杏生如何没有回来?”她四下张望,泪水扑簌簌地落下来。 周太暄赶忙安慰岳母:“妈,杏生留在家里带少中,少中太小,离不开妈妈。” “这是小秋文吧?”张谦蓉看见了倚在周太暄身旁的的周秋文。 周太暄对女儿说:“秋文,快,叫姥姥!” 周秋文睁着一双亮亮的大眼睛望着张谦蓉,甜甜地喊了声:“姥姥。” “哎,”张谦蓉破涕为笑,她拉起周秋文的手,“来,姥姥带你去找庄周哥哥玩。”说着,她牵着周秋文走回西厢房。 这时,陶蒲生三岁的儿子刘庄周正站在姥姥的房门口,他瞪着一双圆圆的大眼睛好奇地望着周秋文。 张谦蓉对刘庄周说:“庄周,这是你妹妹,叫妹妹。” 小庄周不说话,只是瞪着大眼睛望着周秋文。 刘寿祺被外面的声音吸引,走到正屋门口。他穿一身笔挺的深蓝色干部服,脚穿铮亮的黑皮鞋,一头黑发油光发亮。他扶了扶近视镜,仔细地辨认着来人。 陶蒲生冲他嚷道:“看什么看,是太暄回来了。” 刘寿祺这才想了起来,他拖着浓重的家乡口音说:“是太暄来啦,快到屋里坐!” 周太暄走进屋里,落座后大家互问了一些亲人们的情况,接着话题就转到朝鲜战争。 陶蒲生问:“太暄,你们那里到鸭绿江边有多远?” “380多公里。” “这么近!”陶蒲生很吃惊。 周太暄问刘寿祺:“老刘,你对形势怎么看?” 刘寿祺双手捧在腹间,双目微闭,想了片刻:“我看美国人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朝鲜弹丸之地不是美国的最终目的,美国人的最终目的是以朝鲜为跳板进攻中国。现在的关键就看我们志愿军能否顶住美军,顶住了,朝鲜就是缓冲区;顶不住,朝鲜就是第三次世界大战的***。” 这时保姆出现在门口,她对陶蒲生小声说:“陶书记,面条做好了,是端过来,还是在厨房吃?” “到厨房吃吧。” 说罢,陶蒲生扭头对周太暄说:“太暄,我带你到厨房吃点东西,然后你休息一下。我们还有时间,可以慢慢聊。” 那天晚上,陶蒲生带周太暄去见胡里。 胡里家是一栋西式花园别墅,这里原是洋买办谷大成的私人别墅。 胡里还没回来,秘书把陶蒲生和周太暄带到客厅,说胡里同志马上回来,让他们等一下。 客厅靠窗有一架钢琴,琴上罩着天鹅绒琴罩,看样子,这架钢琴已经好久没有人动过了。壁炉前有一张长沙发,两边各有一张单人沙发。壁炉上方挂着毛主席的画像。 陶蒲生和周太暄坐在单人沙发里,他们呆呆地看着壁炉中摇曳的火苗,默默地等待着胡里。 等了大约过了十几分钟,胡里迈着健步走进客厅。他穿一身灰呢子干部服,头戴灰呢子帽,脚穿黑皮鞋。 他热情地打招呼:“蒲生同志、太暄同志,你们好啊!” 陶蒲生和周太暄连忙起身和胡里握手。 胡里在长沙发上坐下,见二人还站着,便招呼:“还站着做什么,快请坐。” 这时秘书端来了茶水。 胡里喝了一口茶说:“今天开了一整天会,没歇气。” 陶蒲生笑道:“都解放了,您还是像从前一样忙。” 胡里笑道:“比从前还忙。刚建国,工作千头万绪,美帝国主义又打到了家门口,蒋介石在台湾蠢蠢欲动,隐藏的敌特分子也趁机搞破坏。” 讲到这里,胡里停了下来,他对周太暄说:“太暄,说说东北的形势怎么样?” “东北的形势很紧张,我们都做好了参战准备。我这次把女儿送回来,就是准备一旦战争需要,我和杏生随时准备上战场。” “好啊!你和杏生同志都是好样的,我非常为你们骄傲!”胡里点头称赞。 停了片刻,胡里问:“太暄,你们有没有考虑回到家乡来?” 周太暄笑道:“我们当然非常想啊!但现在东北也缺人,那里日伪统治时间长,奴化思想比较严重,也非常需要干部。不过,等东北稳定了,我们准备向组织申请回家乡工作。” 胡里笑道:“好啊,到时候你来找我,我来给你们想办法。” 周太暄这次来,一是想见见老领导,向老领导汇报分别后的经历,另外他还想知道托易排长带给胡里的十根金条是否收到。他本来以为胡里会主动说,但胡里根本没有提的意思。 无奈,周太暄只好硬着头皮问:“胡里同志,起义后我托起义部队的一个姓易的排长给你带了十根金条,不知他带到没有?” “收到了。”胡里淡淡地答了一句,然后,转头问陶蒲生:“刘寿祺同志还好吧?” 见胡里不想多说,周太暄也不好追问。周太暄默默地喝着茶,听着陶蒲生和胡里的谈话。 从胡里那里出来,他和陶蒲生都没有说话。 第二天,周太暄回宁乡,去见弟弟周鼎勋。 周鼎勋现任县委副书记,住在县委大院一栋砖瓦结构的房子里。周太暄到弟弟家时,周鼎勋还没下班,弟媳妇李彩霞抱着襁褓里的孩子来开门。 “是太哥吧?”看见周太暄,李彩霞有些局促地问。 虽没见过面,李彩霞经常听丈夫谈起大哥,从丈夫嘴里,李彩霞把大哥想象成了大英雄了。周太暄头戴前进帽,身穿蓝色干部服,面庞清癯,目光炯炯,确实器宇不凡,李彩霞暗自赞叹。 周太暄点点头,他侧脸看着李彩霞怀中的孩子笑着问:“孩子叫什么名字?” “叫抗蒂。” “抗蒂,抗击美帝,好名字!”周太暄一边说一边逗着孩子,孩子似乎对这个陌生人感到很愉快,她咯咯地笑了。 李彩霞把周太暄带进屋。 周太暄放下旅行袋,问李彩霞:“不晓得我小时候的那所‘文进小学’还在不在了?” “在的,在的,不过现在叫‘新华小学’了。” “我去看看,很快就回来。”周太暄说着就往外走。 “太哥,回来吃中饭,我们等你。” 来到了大街,县城的格局还是老样子,不过街上的人变了,没有了乞丐,没有了人力车,人民衣着虽然朴素,但脸上已经有了新的面貌。 很快来到了‘文进小学’,正是上课时间,操场上空荡荡的,教室里传来阵阵读书声。触景生情,周太暄的思绪回到了二十多年前,傅国强老师的容貌清晰地出现在他眼前,从一年级到四年级,整整四年,恩师从生活到思想,对自己的照顾无微不至,可以说傅国强老师对自己有再造之恩啊! “同志,你找谁?”传达室里走出一个老头。 “同志,我想打听一个人。” “谁?” “他叫傅国强。” 老头摇摇头:“没听说过这个人。” “他以前是这里的老师。” “你说的以前是哪一年?” 周太暄笑了,“很久了,有二十一年了。” 老头也笑了,“太久了,我是解放后才来的,学校现在都是年轻老师,估计没有人知道那么久的事。” “确实太久了。”周太暄有些遗憾。 他环顾四周,忽然发现从前那个文具店还在马路对面,他兴奋地走了过去。 走进文具店,一个长者站在柜台里。周太暄认出他就是文具店的王掌柜,当年他三十多岁,虽然老了许多,但基本轮廓还在。 “王掌柜,你好啊!”周太暄高兴地打着招呼。 “你是?”王掌柜眯着眼睛问。 “还记得吗?二十年前我经常来给傅国强先生买笔墨。” 听见傅国强三个字,王掌柜盯着周太暄看了半天。 “我想起来了,当年你经常来给傅先生买笔墨。” “王掌柜,你有傅国强先生的消息吗?我这次是特地回来看他老人家!” “你快回去吧,傅国强死了,就是前几天的事,你要是早回来几天就能见上一面。” “什么?!”周太暄惊呆了,他张着嘴,半天说不出话来。 周太暄丢了魂似的游走在大街上,太阳在头顶上乱转,大地好像也站不稳了。傅国强是他人生的一块重要的基石,每当他迷惘,每当他遇到困难,只要想到傅国强老师,他就感到无比坚定,无比自信。傅老师,亲爱的傅老师!他仿佛回到了八岁那年,傅老师和自己挤在那张木床上,晚上一遍遍地给自己盖被子。每当他从噩梦中惊醒,总能看到傅老师那张慈祥的脸,他像父亲,更像慈母,是傅老师在自己人生最需要呵护的时候给了自己无限的温暖。周太暄哭了,泪水从心底里流出,仿佛自己的灵魂都化作泪水向傅老师流去。 “太哥,太哥!”周鼎勋呼喊着向哥哥跑过来。 周太暄微微一愣:“鼎勋。” “太哥,你脸色怎么这么不好,是不是病了?” 周太暄点点头:“有些不舒服,可能是路途上太累了。” “快回家吃点东西,下午好好睡一觉。” 回到家,李彩霞已经准备好饭菜,她炒了腊鱼腊肉,还在机关食堂打了几个菜。她刚准备好,丈夫和周太暄就回来了。 “回来的正好,赶快吃饭吧。”李彩霞笑着招呼周家兄弟吃饭。 “让你受累了!”周太暄客气一句。 周鼎勋对妻子说:“太哥有些不舒服,吃了饭,让他好好休息。” 李彩霞看了一眼周太暄,也很吃惊:“是的嘞,刚才到家时太哥气色还蛮好,怎么突然脸色这么不好,是不是病了,要不要去看大夫?” 周太暄微微一笑,“没关系,我经常这样,是神经性的,休息一下就会好。” 过了一会儿,周太暄问起彭左夫。周鼎勋说他现在是县民政局长,下乡去了,要过几天才能回来。 周太暄想起了老友成治平,成治平去年在河里游泳时淹死了,他想去墓地祭奠一下。 “成治平埋在哪里,我想去看一下。” “他葬在成家墓地,离这里很远。” 周太暄感到很遗憾,看来这次想见的人都见不到了! 周太暄正想着,周鼎勋说话了:“太哥,告诉你一个好消息!” “什么好消息?” “李省三死了。”周鼎勋兴奋地说。 周太暄举起酒杯:“鼎弟,来,我们兄弟敬爸爸一杯,告慰他老人家在天之灵!” 周鼎勋举起酒杯,接着,他又把酒杯放回桌子上。 “哥哥,先等一等,我去拿件东西来。” 周太暄困惑地望着弟弟匆匆离去的背影。 很快,周鼎勋捧着一件东西回来了,周太暄一眼就认出了这是父亲留下的那把大砍刀。砍刀保存的很好,刀面上涂了一层黄油,透过黄油,刀刃闪着阵阵寒光。 周太暄从弟弟手里接过大砍刀,他一手握着砍刀,一手端着酒杯,他望着空中说:“爸爸,李省山死了,您老人家安息吧!” 周太暄流着眼泪,把酒洒在地上,在他心里,这杯酒既是敬父亲周古稀,也是敬恩师傅国强的。 周鼎勋随着哥哥,把酒洒在地上。 周太暄在弟弟家住了一晚,第二天他便离开故乡,返回锦州。 第五十二章竭力挽救同志周太暄任文教厅长 在校党委工作会议上,刘志功抢先发言,他说:“我看孟君儒这个人应该好好查查,他在日伪时期的情况并不是很清楚。他还说他曾经为地下党工作过,锦州解放时送过情报,有谁能证明?” 周太暄严肃地对刘志工说:“老刘,我们一定要本着对同志负责的态度,不要轻易怀疑任何同志。” 出去外调的肖科长很快回来了,他对周太暄说:“我找了原中央分局民运部和社会部的同志,但他们只跟夏光群同志单线联系,至于孟君儒是否跟夏光群有联系,他们无法证实。” 说完,肖科长望着周太暄,等着他的指示。 周太暄皱起了眉头,他长期从事地下工作,了解地下工作的残酷性和复杂性。夏光群是孟君儒那段革命历史的唯一证明人,可这个人已经牺牲了,也就是说孟君儒的这段历史没人证明。 突然,他想起了于长智,“肖科长,你找过于长智没有,他也曾做过地下工作。” 肖科长说:“是吗?他的履历里可没写。” “为什么不写以后再说,你还是先去找他问一下,我们不要放过任何线索。” 肖科长找于长智谈话。 于长智对肖科长说:“你可以去找马英杰,他与夏光群住在一起,也许他能提供更多的情况。” 肖科长找到了马英杰。 马英杰证明,夏光群同志出城前告诉他,他手里的情报是城防图。图纸是一个叫孟君儒的同志亲手画的,此人是三青团的区队长,他画的图纸上有93军司令部和其他一些重要目标的准确位置,这份图纸极其重要,必须送到攻城部队手里。 夏光群最后说:“一旦我牺牲了,你一定要找到孟君儒同志,我们一定不能忘记这些对革命做过贡献的人!” 得到这个证明,周太暄松了一口气。他让肖科长尽快把这个消息告诉孟君儒,免得他继续担心。 当肖科长把马英杰提供的证明转告孟君儒时,孟君儒激动得不知说什么是好,他紧紧地握着肖科长的手,热泪盈眶地连声说:“马科长,谢谢你!我自己都找不到证人,竟然被你找到了,你就是我的恩人啊!” 马科长笑道:“老孟,别谢我,要谢就谢周校长,是他提供的线索,他为你的事可操了不少心啊!” 不久发生了一件让周太暄哭笑不得的事。 一天,历史系党支部书记林桂花急匆匆地走进周太暄办公室,她凑到周太暄身边,神秘兮兮地说:“周校长,我们系的苗云福老师盗窃国家财产!” “林书记,你坐下说。”周太暄指着办公桌前的凳子对林桂花说。周太暄眉头微皱,他讨厌林桂花一脸故弄玄虚的样子,他心想,苗老师一个书呆子如何盗窃国家财产? 支部书记从周校长的表情看出他并不相信自己的话,她接着说:“周校长,你别不信,苗云福偷书的时候,被市新华书店的保卫干部当场抓住了,书店的同志和苗云福现在就在我办公室里。苗云福自己也承认了。” “哦?”周太暄将信将疑。 “周校长,苗云福顶风作案,我准备用这件事教育全体师生,提高全体师生的革命意识。” 周太暄连忙摆手:“要不得,要不得!苗老师是个要面子的人,你这样搞,他以后还怎么在学校教书!” 林桂花嘀咕道:“周校长,那你说怎么办吧,人家新华书店的人还等咱们回话呢。” “走,我跟你一起去看看。”周太暄说着起身往外走。 走进支部书记办公室,保卫干事坐在支部书记的办公桌前,苗老师低着头站着,像个犯了错误的孩子。 周太暄和保卫干事握手,然后把手伸给苗老师,苗老师往后退了半步,双手搓着,嘴里小声说:“周校长,我错了。” 接着,新华书店的同志把事情的经过说了一遍:今天早上书店一开门,苗老师就来到了书店。他径直走到历史书籍柜台,拿起一本书,坐在小凳子上认真地读起来。快到中午了,售货员出去热饭。苗老师看四处没人,便把那本厚厚的书藏到衣服里,匆匆地离开书店。 苗老师鼓鼓囊囊的衣服引起了门卫的注意,他跟着苗老师走了很远,在一个没人的地方把苗老师叫住。苗老师见事情败露,乖乖地把书从衣服里拿了出来。门卫把苗老师带到了书店保卫科。 听到这里,周太暄笑着对保卫干事说:“谢谢你们,你们还是很讲究工作方法的,俗话说‘打人不打脸’嘛。”说完,周太暄瞥了一眼林桂花。 林桂花不好意思地低下头。 保卫干事离开后,周太暄请林桂花先出等一会儿,他要单独与苗老师谈谈。 等林桂花出去了,周太暄严肃地问苗老师:“苗老师,说说吧,到底是怎么回事?” 苗老师坦白,“周校长,是我的不对,我简直没脸做人。还是上中学的时候,我就有偷书的习惯。我爱书如命,看到好书就挪不动步。可那时家里穷,买不起书,我就偷书。在旧社会,我因为这个毛病可没少挨打。到了新社会,我当了老师,有了收入,我发誓要改掉这个毛病。我已经有好久没去新华书店了,没想到,今天第一次去书店,就旧病复发。” 说到这里,苗老师发起急来,他狠狠地扇自己嘴巴。 “住手!”周太暄喝住了苗老师。 周太暄心里很同情苗老师,但作为校长,对于这种错误行为必须表达正确的态度。 他严肃地说:“苗老师,你现在是一名人民教师,你不仅要教学生知识,更重要的是用实际行动教学生做人。身教重于言教,如果我们做教师的不能端正自己的行为,就没有资格从事这个职业。我希望这是你最后一次,我相信你一定能改掉这个毛病。” 谈话结束后,周太暄把林桂花叫了进来。 周太暄叮嘱林桂花:“林书记,我已经跟苗老师谈过了,他的态度很好,表示一定要改过自新,我看这件事情就到此为止。” 林桂花连连点头:“还是周校长水平高,处理问题有办法,我今后要好好向周校长学习。” “好了,”周太暄对林桂花摆摆手,“林书记,苗老师的事情千万要严格保密!做党的支部工作,重要的是做人的工作,你只有尊重关心爱护教师,才能赢得教师们的信任。” ****** 1952年10月,周太暄被中央人民**政务院任命为辽西省文教厅副厅长;1953年1月被任命为为辽西省文教厅长、辽西省教育工会主席,兼辽西省师范专科学校校长;1954年又被任命为辽西省体育运动委员会副主任。 周太暄调到省文教厅后,家也从师专搬到了省**大院。周太暄的新房子是日式二层洋楼,这栋楼住两家,一楼住着省公安厅长邢长城一家,周太暄家住二楼。 二楼中间是饭厅,饭厅左右各有南北两个房间。右边的南屋是周太暄夫妇的卧室,北屋为书房;左边南面那间是两个孩子的卧室,北面那个小房间是服务员王洪顺的卧室。周太暄的车子也换了,原来那辆老式美式吉普车留在师专,新换的是一台崭新的苏式吉普车。 小楼前后是花园,这个花园由公家打理,种了许多花草树木。每天晚饭后,周太暄都到院子里散步。这天,他在院子里遇到了邢长城,他们俩一边散步一边聊天,没聊几句,他们就聊到了土改时发生的那个案子。 邢长城问:“周厅长,你还记得张会计那个案子吗?” 周太暄笑道:“当然记得,我这辈子恐怕都忘不掉。我一直想问你,张会计怎么处理的?” “他两年前被枪毙了。” “怎么拖了这么久?” “主要是张会计死不开口。多亏了‘镇反’运动,在滨海市发来的协查卷宗中,我发现‘庞兰县’警察署长侯立仁当年在刑讯抗联俘虏时,曾亲手掐死多名俘虏,卷宗提到他手力巨大,这让我一下子想到了张会计。随后我们把张会计押到滨海市,在当地公安机关的配合下,很快就揭开了张会计的真实嘴脸,他就是侯立仁。日伪投降后,侯立仁乔装打扮逃到赤峰肯科尔村,后面的事情你就知道了。” 周太暄吸了一口冷气:“我第一次见张会计就觉得他哪里不对劲儿,没想到这家伙这么厉害!多亏了你把他揭露出来,要不然,还不知道有多少人被他害死!” 到了文教厅后,周太暄首先考察了全省所有的学校和文艺单位。在调研中周太暄发现一个问题,就是小学生的识字量太少,到三年级毕业,学生认字的数量不足七百个,这严重地影响了孩子们的阅读和写作能力。 调研回来,周太暄每天都在思考如何找到问题的突破口。他在想,语文教学有四大任务,听、说、读、写,听和说问题不大,关键是读、写,而提高读、写能力的关键是识字,没有大量的词汇,就不可能大量地阅读,也写不出好文章。 可不可以突破识字这个瓶颈呢?他回想起自己学习英文的经验,当年他曾背过整整一本英文字典,有了大量的词汇,就能阅读英文小说,他的英文水平就是这样迅速提高的。对,集中识字,这就是解决问题的钥匙! 周太暄挑选了几名有丰富教学经验的教师组成一个实验小组,他自己担任小组长,他们来到“黑山小学”,他要在这所学校进行集中识字实验。 经过一个学期,“黑山小学”的集中识字实验取得了惊人的成果,小学三年级学生通过集中识字训练,一年便可以认识三千多汉字,并可以写出非常生动的文章。这个实验成果迅速在全国小学传播,被大家称为“黑山经验”。 第五十三章周太暄倾心文教马书记召见周太暄 “黑山经验”极大地激发了周太暄的热情,他的注意力投向数学教育。相比于语文教育,数学教育的问题就更严重,从小学到大学,数学课占用了学生大量的时间,但教学效果却一直不佳,很多学生一提起数学就精神紧张。 为了解决这个问题,周太暄多次找孟君儒谈话,经过反复的讨论,他对数学教学的看法越来越清晰。周太暄召集全省小学、初中数学教研组长到省城开会。在会上,他详细地谈了自己对小学、初中阶段数学教育的想法。 周太暄认为,小学到初中阶段,学生们的思维方式主要是形象思维,是具象思维,而数学是高度抽象的科学,这与学生在这个阶段的认知方式是矛盾的。解决这个矛盾有两个方法,一种方法是让学生通过强行记忆,把运算法则、运算公式、逻辑推理记下来,这种方法虽然可以加强知识储备,但加大了学生负担,特别是对一些记忆能力在这一个阶段偏弱的学生,可能会造成他们对数学的恐惧。 另一种解决问题的办法,就是根据学生们在这个阶段的认知能力,把抽象的东西形象化、具象化,让死的东西活起来。比如,圆的周长等于圆的直径乘以圆周率,有的教师热衷于让学生记忆圆周率,3.1415926,似乎谁背的越多越聪明,实际上这个问题的教学完全可以更有趣,更有意义。 比如,可以让学生们用圆规在硬纸上画一个圆,然后把这个圆剪下来,用软尺量出圆的周长,再用尺子量出这个圆的直径,让他们用自己量出的周长除以圆的直径,就会得出圆周率,然后让他们用不同精度的圆周率去乘以这个圆的直径,他们就会发现圆周率精度越高,直径和圆周率的乘积越接近他们量出的圆的周长,这样就把一个抽象的数学公式变成了一个非常具体的问题;还可以带学生到大自然中去测量,比如测量一个圆形广场很难,但测量这个广场的半径却很容易,有了半径,用圆周公式就很容易得出广场的周长,这样就可以很直观地使学生建立圆的半径、圆周率与圆的周长之间的关系。 其实老祖宗的数学一直是这么教的,在著名的《九章算术》中,可以找到大多数生活问题的数学方法。比如,如何测量田地的面积,如何计算笼子里禽畜的数量。抽象思维,逻辑推理是近代从西方引进的数学方法,这是非常必要的,对于改造我们民族的思维习惯,培养严谨的科学精神非常有用。但我们要根据学生的认知水平,逐步地引导学生以具象学习为基础,逐步过渡到抽象思维。 接着周太暄又谈了教学过程和教学目的。他认为,普通教育的目的是培养心智健康、身体健壮、具备多种生活常识、具有文明素养的健康公民。教育手段必须符合这个教育目的,如果教育使受教育者痛苦,让他们性格扭曲,身体脆弱,使他们不是乐观、善良,而是悲观、胆怯、狭隘,那我们的教育就失败了。我们的教育是社会主义的公民教育,我们要摒弃封建社会那种为了统治阶级培养统治工具的封建教育。所以我们的教育要讲究手段,那种为了提高所谓学习成绩而不择手段的教育必须改变,必须制止。我们要通过自然、美好、健康、善良的教学过程,在潜移默化中把我们的孩子培养成自然、美好、健康、善良的孩子。 除了教育,周太暄还负责文化工作,他对这个工作比较陌生,所以投入的精力也比较多。 1953年11月,梅兰芳先生从朝鲜慰问演出回来,周太暄专程前往丹东邀请梅先生到锦州演出,梅先生愉快地答应了他的请求。 梅先生来锦州演出的消息在锦州城引起了轰动,演出的门票很快售罄。 演出那天,当周太暄和陶杏生带着两个孩子出现在剧场时,观众的目光立刻被这对三十刚出头的年轻夫妇的帅气和美丽吸引住了,他们羡慕的目光一直跟随着这对夫妇,剧场里发出一阵嗡嗡的议论声。 为了这场演出,周太暄特地到红星理发店修剪了头发,著名理发师为周太暄剪了一个很时髦的分头,还打了一点头油;他身穿一套笔挺的兰呢子干部服,面带笑容,神采奕奕,简直就像一个电影明星。陶杏生今天身穿一套藏蓝色呢子列宁装,她头戴一顶兰呢子帽,她的笑容是那么那么甜美,让她那张本来就漂亮的面庞显得格外生动。两个孩子也非常可爱,周秋文、周少中都穿着深蓝色海军服,头戴水兵帽,姐弟俩差不多一样高,看起来就像一对漂亮的孪生姐弟。 接着省里的主要领导和家属也都陆续来到剧场,周太暄夫妇与各位领导及家属简单寒暄几句后,演出正式开始。 这天演出的剧目是《窦娥冤》,梅先生的表演庄重娴静,秀雅柔婉,唱腔旋律优美,细腻婉转,赢得了现场一阵阵热烈的掌声。 演出结束后,周太暄随省主要领导上台与演职员一一握手,向他们表示祝贺和感谢。送走省领导后,周太暄回到后台,与梅先生进行了长谈,他向梅先生请教了许多问题,特别讨论了如何在北方推广京剧艺术。 梅先生认为戏曲有很强的地域性,戏曲的唱腔、语言、舞蹈有很强的地方特色,一方水土养一方戏曲,比如上海人爱越剧,苏州人爱评弹,安徽人爱黄梅戏,湖南人爱花鼓戏,辽西一带喜欢评戏。梅先生建议周太暄不一定非要搞京剧,可以在评戏、二人转这样一些辽西人民非常喜闻乐见的民间文艺上多用些心思。 梅先生的话给了周太暄很大的启发。 送走梅兰芳先生后,周太暄立即把主管文艺的副厅长陆凡请到自己办公室,他向陆凡转达了梅先生的建议。 陆凡抗战时期参加革命,曾任山西抗日剧团的编导,他对戏剧很有经验。 陆凡非常赞成梅先生建议,他说:“梅先生的建议非常有道理,我们一定要因地制宜,搞出地方特色,我看我们就以评剧为突破口。评剧在我国北方地区广泛流行,是北方广大群众所喜闻乐见的剧种之一。它通俗易懂,生动感人,唱腔流畅,鼓乐优美,适合东北人民大众的口味。目前葫芦岛评剧院上演的《秦香莲》就不错,这出戏感人肺腑、催人泪下,把秦香莲勤劳、善良、娴淑、勇敢、坚强、不畏**的高贵品质,通过舞台艺术充分地展示在观众面前。” 周太暄非常高兴,“好啊!秦香莲的优秀品质是千百万劳动妇女的缩影,秦香莲的遭遇亦是旧社会广大劳动妇女命运的写照。陆凡同志,我建议把《秦香莲》作为辽西省戏曲发展的重点剧目,由你牵头,组织评剧名家,对这出戏从剧本、导演、表演、音乐、美术等方面进行加强提高,使其既有较强的思想性,又具有较高的艺术性。同时,还要借此机会,发现培养一批演员。一个好的评剧演员,不仅要在技巧上掌握评剧艺术的演唱特点,做到深挚真切,细腻入微,委婉悲切,而且还要认真研究人物的思想情感,深刻把握人物内心的细微变化。” 这次谈话后,陆凡带着一组人来到葫芦岛县评剧院。在陆凡等同志的辛勤努力下,评戏《秦香莲》在艺术上有了很大的提高。在1953年1月举行的辽西省民间文艺汇演上,葫芦岛县的《秦香莲》取得了巨大的成功,社会各界纷纷予以好评;特别是扮演秦香莲的演员魏翠霞,她成了全省家喻户晓的评剧名角,她的演唱字正腔圆,技巧纯熟,声音圆润动听,表演情真意切,一时间,大街小巷,人们争相传唱《秦香莲》。 这次文艺汇演,除了评戏《秦香莲》,“二人转”也相当成功,参加演出的“二人转”剧目有《王姣鸾》、《玉堂春》、《白蛇传》、《三只鸡》、《王二嫂拥军》等优秀曲目。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是演员白玉香,她戏路宽,舞姿美,演唱板头准,吐字清,舞蹈和唱词有机结合,声情并茂,深得观众喜爱。 辽西省民间文艺汇演的成功让周太暄非常激动,他特地邀请陆凡到锦州市一家有名的饭店小酌几杯。 几杯酒下肚,陆凡显得特别兴奋,他对周太暄说:“周厅长,我想搞一个辽西省文艺全面复兴计划,这个计划涵盖古今中外,不仅全面展现中国古代诗词书画音乐舞蹈,还要全面介绍西方的戏曲、音乐、舞蹈、文学、绘画。” “好啊,老陆,我们俩想到一块去啦!”周太暄酒斟满,兴奋地对陆凡说:“来,老陆,为全面振兴辽西省的文化,为民族文化的振兴,干杯!” 陆凡举起酒杯,与周太暄的酒杯轻轻碰了一下,他们二人一饮而尽。 临别时,周太暄叮嘱陆凡:“老陆,回去尽快搞出一份详细的文艺振兴计划,我们说干就干,趁热打铁!” 陆凡高兴地回答:“周厅长,你放心,我一定交给你一份满意的答卷!” 不久省委负责文教的副书记换了人,新书记叫马益民,他以前是某大报社的负责人。一天周太暄接到了省委办公厅主任汪华的电话,说马书记要见他。 汪华是周太暄的老上级,周太暄在师专当校长时他是省文教厅长,汪华为人谦和正派,和周太暄私交甚好。 汪华提醒周太暄:“马书记好像对文教厅的工作不是很满意,你要小心才是。” 周太暄心里嘀咕,新书记才来不久,怎么就会对文教厅的工作不满意?他在心里认真地检讨了一遍自己这一段的工作,感觉非常坦荡,没什么需要特别小心的。 马益民的秘书把周太暄带到马益民办公室门口,秘书轻轻敲了几下门,里面传出尖亮的声音:“请进。” 秘书推开房门,背部弯曲探进半个身子,轻声对里面说:“马书记,文教厅周厅长到了。” 那尖亮的声音说:“让他进来吧。” 秘书退了出来,微笑着对周太暄点点头:“周厅长,请进去吧。” 马益民副书记坐在一张巨大的暗红色的办公桌的后面,他身着藏蓝色呢子干部服,戴藏蓝色的呢子帽,帽子后面压得扁扁的。他的眉毛短而黑,眼睛很小,但很有神,闪着点点亮光。他的脸又瘦又窄,还有些暗黄,也许是吸烟过度,或者是因睡眠不足导致。 办公室很大,地板是桃红色的,上面覆盖着暗红色的地毯。木质护墙有一米多高,也是桃红色的。马副书记身后是巨大的窗户,透过窗户可以看到松树的绿色树冠,松树既增添了色调,又挡住了外面的视线。天花板中央用木条镶嵌出桃花的图案,桃花的中心悬挂着一盏华丽的吊灯。 见周太暄进来,马副书记起身伸出手,周太暄快走两步,隔着桌子与马副书记握了手。马副书记示意周太暄在他对面的椅子上坐。待周太暄坐好,马副书记简单客套几句,就让周太暄汇报工作。 周太暄汇报工作时,马副书记双手交叉抱在胸前,后背紧靠椅背,他一言不发,静静地听着,此时他的眼睛眯得更小,如果不是时而闪出的亮光,你甚至难以判断他是醒着还是睡了。 周太暄汇报完工作,马副书记身体前倾,左手放在扶手上,右肘伏在桌面,操着尖细的东北腔说:“不错嘛,很多同志对我说你这个人很能干,今天相见,果然不错。教育工作做的不错,小学不错,中学不错,大学也不错。” 马副书记手指支撑着下巴,眼睛看着桌面,想了一会儿,目光从桌面移向周太暄:“我听说你们一月份搞了个全省民间文艺汇演,动静搞得挺大?” 听马副书记问这事,周太暄意识到今天谈话的重点应该是文艺方面的事。 周太暄点头答道:“是的,马副书记,这次民间文艺汇演搞得非常成功,通过这次汇演,发现了一些好剧目,也发现了一批民间文艺人才。看来东北人民真是能歌善舞啊!” 马益民眯着眼睛,眉头微皱,脸微微侧向一边,目光落在右手边的茶杯上。马益民的表情让周太暄感到不安,他不知自己说错了什么,难道搞民间文艺错了? 一段难熬的沉寂后,马益民身体向后靠去,双手十指相扣放在肚子上,他清了清嗓子说:“我们搞文艺工作的指导方针就是毛**同志《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这个讲话你读过吧?” “读过,马书记。” 马益民脸上似乎露出了一丝笑意:“读过,那好嘛。既然读过,你就应该知道我们的文艺关键是要解决立场问题。我们要站在无产阶级的和人民大众的立场上。对于共产党员来说,也就是要站在党的立场,站在党性和党的政策的立场上。在这个问题上,我们的文艺工作者是否还有认识不正确或者认识不明确的呢?我看是有的。许多同志常常失掉了自己的正确的立场。”讲到这里,马益民提高了声音,眼睛冷冷地看着周太暄,一丝寒意从周太暄的脚下迅速传遍全身。 马益民看到了周太暄情绪的变化,他要继续加强这个效果,他接着讲:“拿一些未曾改造的知识分子和工人农民比较,就觉得知识分子不干净了,最干净的还是工人农民,尽管他们手是黑的,脚上有牛屎,还是比资产阶级和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都干净。这就叫做感情起了变化,由一个阶级变到另一个阶级。我们知识分子出身的文艺工作者,要使自己的作品为群众所欢迎,就得把自己的思想感情来一个变化,来一番改造。没有这个变化,没有这个改造,什么事情都是做不好的,都是格格不入的。” 周太暄知道马益民是在背诵毛主席的讲话,可此时此刻讲,让周太暄觉得不知所云。他是什么意思,谁是没经过改造的知识分子?是说我么?还是说那些民间艺人?或者说我们的评剧演员? 马益民眯缝着眼睛观察周太暄情绪的变化,接着讲道:“我们一定要解决我们的文艺是为什么人的?诚然,为着剥削者压迫者的文艺是有的。文艺是为地主阶级的,这是封建主义的文艺。中国封建时代统治阶级的文学艺术,就是这种东西。直到今天,这种文艺在中国还有颇大的势力。文艺是为资产阶级的,这是资产阶级的文艺。像鲁迅所批评的梁实秋一类人,他们虽然在口头上提出什么文艺是超阶级的,但是他们在实际上是主张资产阶级的文艺,反对无产阶级的文艺的。文艺是为帝国主义者的,周作人、张资平这批人就是这样,这叫做汉奸文艺。在我们,文艺不是为上述种种人,而是为人民的。我们曾说,现阶段的中国新文化,是无产阶级领导的人民大众的反帝反封建的文化。真正人民大众的东西,现在一定是无产阶级领导的。资产阶级领导的东西,不可能属于人民大众。新文化中的新文学新艺术,自然也是这样。对于中国和外国过去时代所遗留下来的丰富的文学艺术遗产和优良的文学艺术传统,我们是要继承的,但是目的仍然是为了人民大众。对于过去时代的文艺形式,我们也并不拒绝利用,但这些旧形式到了我们手里,给了改造,加进了新内容,也就变成革命的为人民服务的东西了。” 周太暄在心里认真反省着前一段的文艺工作,虽然有《三只鸡》、《王二嫂拥军》等一些反映新时代的作品,但大多数还是中国封建时代的文学艺术,想到这里,周太暄诚恳地说:“马书记,感谢您的提醒,我们前一段的工作确实有很多不足,传统的东西比较多,反映新时代的东西比较少,比较弱。迎合大众趣味的比较多,对人民群众的革命教育比较少,比较弱。我们今后一定会注意,努力加以改进。” 马益民微微地点了点头,脸色也缓和了许多。 “这就对了么!我们新中国的文化,主要工作就是要宣传人民大众,宣传我们党带领人民取得的伟大成绩,宣传人民领袖。我们要宣传毛主席为首的领袖集体,在我们辽西省,我们还要宣传高尚同志,他作为我省的主要领导,我们要表达人民对他的爱戴,我们要歌颂他带领我省人民在伟大的解放战争、伟大的抗美援朝、伟大的工农业建设中取得的伟大成绩。” 马益民讲到这里,周太暄已经完全明白了他今天被叫到这里的真实目的。马益民主持《北方日报》时,对高尚的宣传就比较厉害,他经常在头版头条发什么高尚同志如何如何的消息,什么响应高尚同志的号召完成什么任务呀,什么响应高尚同志的号召开展什么运动呀,什么高尚同志的复信呀、批语呀,天天宣传。对于马益民的做法,广大基层干部议论很多,周太暄也非常反感这种过分的宣传。周太暄静静地听着马益民的讲话,不再表态了。 马益民看得出周太暄完全明白自己想表达的意思,他也看出周太暄对此并不积极。马益民的目光又转向他的茶杯,仿佛在欣赏上面的字画,忽然,他似乎不经意地问:“文教厅现在具体负责文艺方面的人是谁?” “是副厅长陆凡同志。” 马益民点了点头,眼球在眯缝的眼皮后面快速地盯了周太暄一眼,他的眉头皱得更紧了,沉默了一会儿,他站起身,把手伸向周太暄:“周厅长,我还有事,今天就谈到这儿吧,再见。” 第五十四章唐义忠探望老友周太暄看望罗天明 时间一晃到了1976年10月,周太暄夫妇带着小儿子周少华回到了故乡 乱世像风,把周太暄和陶杏生二人吹到寒冷的东北,在人间的战火和争斗中整整飘零了三十年后,他们又回到故乡。 周鼎勋此时任某地委副书记,兼某市委书记。他们夫妇住在某市,把省城的房子让给哥哥一家居住。 周太暄回来的第二天就有人敲门。 陶杏生跑去打开门,看见一个小老头站在门前,他年近八旬,硕大的脑袋已经完全秃顶,眼泡肿胀,皮肤松弛。 “您是哪一位?”陶杏生笑着问。 “我是唐义忠,周太暄同志住在这里吗?” “在,快请进!” 听到唐义忠的声音,周太暄扶着墙壁走了出来。 “义公!”周太暄快步迎上前来。 “你是?”唐义忠迟疑地问。 “我是太暄啊!” 唐义忠打量着周太暄,他不敢相信三十年那个英俊潇洒的青年如今变得如此苍老,唐义忠不禁老泪纵横。 “太暄,你怎么搞成这个样子哦!”唐义忠 紧紧地握住周太暄的手,他脸上的表情十分伤心。 “义公,快进屋里坐!” 周太暄拉着唐义忠的手走进卧室。 他们俩在桌前的椅子上坐下。 陶杏生端了一杯茶进来,“义公,请喝茶。” 周太暄对妻子说:“杏生,这位就是唐义忠同志。” 陶杏生笑着说:“义公,太暄经常谈起你,您老身体还好吧?” 唐义忠笑着连连点头:“好,我还好嘞。杏生同志,我跟你姐姐很熟,她经常跟我讲起你,她总是夸你能干呢!” 陶杏生谦虚地说:“姐姐比我能干。” “你们姐妹都很能干,都是好同志!”说着,唐义忠转向周太暄:“太暄,你有杏生同志,这是你的福气嘞!” 周太暄笑着点头:“那是的,这些年多亏了她!” 陶杏生笑着对唐义忠说:“义公,你们谈,我去做饭,中午一起吃饭。”说完,陶杏生退了出去。 陶杏生出去后,周太暄把椅子拉了拉,与唐义忠靠得又近了一点。 “义公,跟我讲讲,你一个教育局长怎么最后到铁路上当了一名职员?” 唐义忠沉默片刻,他苦笑道:“还是不说了吧……我现在什么也不想了,如果非要问,我现在就盼着人民能过上安定幸福的生活。” 唐义忠的话让周太暄稍感意外,这话很像母亲对孩子说的,母亲面对雄心勃勃的孩子,总是替他们担心,总是用这句话劝孩子。对于一个母亲,她并不祈求孩子升官发财,她心中最大的希望就是孩子们将来能平安幸福。 “过去的唐义忠可不是这个样子。那时的他是多么富有激情啊!难道理想的火花在他心里熄灭了?”周太暄在心里暗暗地问。 唐义忠接着说:“我发现整个人类史无非就是两种状态:安定状态和动乱状态。如果你有幸生在安定状态,你就是有福的人,在这个状态下,即使你地位低下,你依旧能够有饭吃,有衣穿,有房子住;如果你不幸生在动乱状态,那么焦虑和恐惧就时时伴随着你,你的所有努力都将被混乱消耗掉。我们这代人是最不幸的,生于乱世,能活到今天已经属于不幸中的大幸了,比起那些牺牲了的的同志,比起千百万无辜死亡的百姓,我们还有什么不知足的?我现在最大的希望就是:我们的国家从现在开始能有一个和平安定的建设时期,老百姓能过上幸福安定的生活。” 唐义忠停了下来,他的目光移向一只趴在窗外草地上的野猫,他陷入沉思。 看了一会儿他说:“太暄,你看窗外那只猫,它活得多么单纯,它只在饥饿或者是发情时才有欲望,其他的时间它就像现在这样处于无欲无为的自然状态,就这样趴着,享受着阳光。我们人类已经很难这样单纯地生活了。历史有自己的规律:该走的迟早要走,想留也留不下;该来的迟早会来,你挡也挡不住。就是老子那句话,“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 说到这里,唐义忠从他随身携带的黑提包里掏出一个装青霉素针剂的瓶子,他打开瓶塞,把瓶子放到周太暄鼻子下面。 一股浓烈的大蒜气味从瓶子里冲出来,周太暄将头扭到一边。 唐义忠笑道:“这是我提炼的大蒜精。这可是好东西,包治百病。这一瓶是我送给你的礼物。你每天喝几滴,我保你很快好起来。” 接着,他兴高采烈地向周太暄介绍起他开发大蒜精的故事。他把全部精力和微薄的退休金都用到大蒜精“研发”上了,身边的亲朋好友,不管得了什么病,他都要送上一瓶“大蒜精”。 最后,唐义忠摇着大脑袋得意地说:“我现在的理想就是,‘救死扶伤,治病救人,实行革命的人道主义。’” 周太暄笑道:“‘不为良相,便为良医’,义忠兄的行为说明你那颗赤子之心依然跳动,老兄嘴巴上想‘放下执着’,可行动说明老兄这颗救国救民的凡心还是放不下啊!” 过了一会儿,周太暄看似不经意地问了一句:“你妹妹唐秋珍现在怎么样了?”其实,在他心里,唐秋珍像一块石头,一直重重地压在他的心上,他不明白,她为什么要害他。 唐义忠看出了周太暄的心思,他说:“太暄,你的事情我知道,妹妹临死前跟我说了。” 周太暄吃了一惊:“怎么,她死了?” “对,死了,”唐义忠深深地叹了口气,“临死前,我去看她,她对我说起了当年揭发你的事。她很后悔,她说她是因为爱你才那样干的,她说她一直都爱着你。” 周太暄惊讶地叫起来:“她说她一直爱我?!” 唐义忠点点头。 “她那样说我,是置我于死地啊!” 说到这里,周太暄的心像被针扎了一样痛,唐秋珍1960年的那封信几乎毁了他的后半生。他理解不了这种歇斯底里的爱,他在心里呐喊:“唐秋珍,到底是什么把你变得这么疯狂?!” 不过她人已经死了,说什么都没有意义了;死者为大,但愿她在天之灵能够安息。其实,这也不算什么,人世间的荒唐事多着呢,她唐秋珍所做的事情,只不过是这荒唐的大海中一滴微不足道的水珠罢了。 过了几天,周鼎勋、李彩霞夫妇回来了。 一进门周鼎勋就高兴地对哥哥嫂子说:“太哥,嫂子,我带你们去洗个澡。” “到哪里洗澡?”周太暄笑着问。 “去芙蓉宾馆。宾馆有浴缸,有热水,哥哥可以泡个澡。” 周太暄正为洗澡的事情发愁呢,已经有好久没洗澡了,浑身痒的难受。他本想烧壶开水,在木盆里洗澡,又怕感冒着凉。他是肺心病,这个病就怕着凉感冒。 陶杏生说:“鼎弟,你们去吧,我在家里做饭。” 周鼎勋笑道:“嫂子,不要做饭啦,洗完澡,我带你们去我们的老家,县里的领导听说哥哥回来了,一定要请哥哥去吃一餐。” 周太暄说:“洗澡可以,吃饭就不要去了吧。我们一去,弄不好又要人家花钱,这样不好。” 李彩霞笑着说:“太哥,你当年是省工委派到老家的特别支部书记,是县里的光荣,你不回去看看,县领导会不高兴的。” 听李彩霞这么说,周太暄也就没再反对。 周太暄一家三口在芙蓉宾馆洗了一个热水澡,然后乘车往老家赶去。 这是一辆苏制“嘎斯69”,周鼎勋胖,坐在前面,其余四人挤在后座。还好,“嘎斯69”的后座比较宽,他们四个人也不胖,坐在后面也不显得太挤。 车子开得很平稳,加上刚才洗澡有些累了,大家都有了些困意,很快就昏昏睡去。 车子开进了招待所大院。县领导已经等在那里了。他们把客人领进机关招待所最里面的那个单间。 菜很快就上桌了。 菜看起来不那么精致,但很实惠。所有菜都装在陶制的大钵子里,一钵子炖鲤鱼,一钵炖鸡,一钵子蒸肘子,一钵子红烧甲鱼……各种菜肴摆了大桌子。 周太暄反复说:“菜够了,简单点就可以了。” 县领导说:“两位前辈归故乡,我们这是代表故乡人民表达对二位前辈的敬意啊!” 这餐饭一直吃到天快黑了才结束。 回去的路上,周太暄对弟弟说:“鼎弟,你知道罗天明么?当年他和我们一起策反韩梅村将军,我想去看看他。” “罗天明我知道,听说他住在岳麓山。” “哦,找个时间我去看看他。” 几天后,周太暄一家三口前去拜访罗天明。 罗天明家在岳麓山,他们坐公交车到了河西。下车后,还要步行很长距离。 周太暄走得很吃力,几分钟就要停下来休息。前几天,他到医学院看病,确诊为肺心病晚期,已经形成了桶胸,随时都有生命危险。 大约半里路,他们走了大约一个小时,才走到岳麓山脚下。 罗天明住在半山坡。上坡路更加困难,周少华搀着父亲一歩步往上挪。 好不容易来到半山坡。这里树高林密,幽静清凉。在树丛间,有一排红砖平房,房子的墙体已经发黑,长满藓苔。房前有几个女人在闲聊,罗天明家应该就在这里。 看到有人来,聊天的女人问:“你们找哪个呀?” 陶杏生笑着问:“请问,罗天明同志是住在这里吗?” “哪个罗天明?”女人好奇地打量着他们。 “就是原来省报的罗天明总编。” “哦,他呀!”女人警惕地问:“你们找他干什么?” 陶杏生解释道:“我们是罗天明同志的战友,从东北来,顺便看看他。” 一个女人往前指了指,“他家就是靠最西面的那扇门。” 他们走到门前,陶杏生轻轻地敲了几下。 门开了,开门的是一个女人,陶杏生一眼就认出了她:“李芸!” “你是哪个?”女人疑惑地问。 “我是陶杏生啊!怎么,不认识啦?” “哎呀,是杏生啊,你怎么来了?” 李芸上前握住陶杏生的双手。这时,她看见了陶杏生身后的周太暄,他正微笑着看着她。 李芸微微皱起眉头,她迟疑地问陶杏生:“这位是……” “他是周太暄啊!” “周太暄?”李芸摇摇头,她仍然不敢相信。 “李芸同志,是我啊,周太暄,认不出了吧。”周太暄微笑着向李芸伸出手。 李芸上前一步,她紧紧地握着周太暄的手,“周太暄,我还记得你当年的样子,一身军装,一个多英军的小伙子呦,认不得了,认不得了……”说到这里,李芸的眼睛发红,声音有些哽咽。 忽然,李芸像想起了什么,她回头对屋里喊:“老罗,快出来,你看谁来了?” 片刻,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从屋里走出来。 “老罗,罗天明同志!”周太暄快步向罗天明走过去。 罗天明显然没有认出周太暄,李芸对他喊道:“老罗,他是周太暄啊。” “周太暄!”罗天明激动地握住周太暄的手,“老了,认不得了!太暄,你怎么搞成这个样子?” 周太暄打量着罗天明,“你倒是没怎么变,还是老样子。” 李芸笑着说:“老罗,还不快请客人进屋!” “对,快进屋!快进屋!”罗天明拉着周太暄的手走进屋子。 罗家有两间不大的屋子,一间罗天明夫妇住,另一间由他们的儿子罗小朦住。听有客人来,罗小朦走出房间客气地与客人打招呼,并随他们走进父母的房间。 周太暄夫妇和罗天明夫妇1947年共同策动了韩梅村部的起义,起义胜利后罗天明夫妇回到老家,之后,罗天明在报社任总编……后来,在市图书馆当了一名图书管理员。 1947年初他们在阜新相见,三十年过去了,两对夫妇经历了人生的辉煌,也经历了苦难的磨砺,如今,他们已经进入暮年。 老友相见百感交集,他们的话题从韩梅村开始。 周太暄问罗天明:“不知道韩梅村在不在了?如果他还活着,应该快八十岁了。” 罗天明说:“韩梅村1901年生,今年应该七十五周岁。” “你有他的消息么?我最后一次同他见面还是塔山阻击战前,他奉命到兴城打阻击,我和他乘同一辆吉普车从赤峰到兴城;战斗打响后,我就待在他的师部里。兴城阻击战结束后,他率部参加塔山阻击战,我被调去打锦州。以后我就没听到他的消息了。” 罗天明说:“我也好久没跟他联系了。听人说,他做过军分区的司令员,后来又当了农垦厅副厅长;退休后,他回到老家当了一名小学代课老师,不仅分文不取,还用自己的退休金补贴学校建设。” 周太暄感叹道:“这个人真不简单。1946年底到1947年初,国民党在东北占有优势,他身居高位,又是杜聿明的亲信,老婆孩子七八口人,能舍掉一切跟着共产党走,为了这个新中国,他真是不惜性命!” 罗天明点点头:“当年,推翻腐败的国民党政权,建立新中国,是我们,包括韩梅村那样一批追求进步人士的必然选择!” 此刻周太暄的思绪又回到了1947年…… 那一天,周太暄走进韩梅村家客厅的时候,韩梅村正独自踱着步子。见周太暄进来,他示意周太暄在长沙发上坐,自己继续来回踱步。 周太暄知道他在思考,没有打扰他,自己点上一支烟抽了起来。 忽然,韩梅村停下来,他看着周太暄问:“如果你们胜利了,要建立一个什么样的国家?” 周太暄轻轻吹散眼前的烟雾,非常自信地说:“我们要建设一个中华民族的新国家。在这个新新国家中,不但有新政治、新经济,而且有新文化…… 周太暄的思绪回到了现实,他的脸上露出了一丝笑容,“多么美好啊!” “是啊!”罗天明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这天下午,四位老人谈了很多,从历史到今天,从理想到现实,他们无所不谈。 不知不觉中,从窗外照进来的那缕夕阳已经消失,屋里陷入了一片昏暗。 周太暄看了下表,已经是晚上六点多钟了。 李芸说:“太暄,杏生,一起吃晚饭吧?” 陶杏生说:“不了,老周身体不好,我们早点回去,让他早点休息。” 罗天明夫妇也没有再留,估计他们家也拿不出什么招待客人的饭菜。 回到家里,周太暄一直咳嗽不停,他咳得撕心裂肺,周围的人听了都替他难受。 陶杏生埋怨丈夫:“太暄,你身体都成这个样子了,还想那么多,讲那么多干什么?” 周太暄似乎是回答妻子,又似乎是自言自语,他低声吟诵着,“路曼曼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饮余马於咸池兮,总余辔乎扶桑……” 第五十五章三十载师生重聚抚今追昔百感交集 听说周太暄回来了,当年的学生们都很高兴,他们相约请周太暄吃一餐饭。刘美主动要求操办,他现在是省招待所的所长,有得天独厚的条件。 那天晚上,刘美派车把周太暄一家接到一个有卫兵把守的院子。院子很幽静,种满了各种花草树木。在昏暗的路灯下,车子沿着一条小路来到一座平顶房屋门前。 周太暄刚下车,一个干练的中年女性迎了上来。 “刘美。”周太暄一眼就认出了她。 刘美愣了一下,然后,紧紧地握住周太暄的手:“周老师!” 可能是因为冷风的刺激,周太暄咳了起来,刘美赶忙扶住老师。老师的衰老远远超出了她的想象,她轻轻地拍打着老师的后背。 陶杏生心疼地望着丈夫。 刘美问:“您是师母吧?” 周太暄说:“她就是我的爱人,陶杏生。” 陶杏生伸出手:“你好,刘美,经常听太暄讲起你。” 刘美笑了,她像当年那样顽皮地问周太暄:“老师,你都讲我什么了?该不是讲我经常惹您生气吧?” “没有,太暄经常夸你,说你聪明伶俐,招人喜爱。” 一想起当年,刘美的内心就激动起来,两行热泪顺着面颊滚落下来。 他们走进这所房子,里面是一个大餐厅,大约有二十几个餐桌。餐厅很暗,只有左前角有亮光,亮光是从一个屏风后面发出来的。 刘美带着周太暄一家刚走到那个有亮光的角落,几个人就从屏风后面走了出来。 他们是肖强夫妇、庞诚夫妇,还有庞立邦夫妇。庞立邦是庞天柱的儿子,当年也在“思三学校”读书,算是周太暄的学生。庞诚现在是市政协主席,肖强是市组织部长,庞立邦任公安局副局长。 大家略作寒暄,便回到屏风后面。屏风后面有一张大圆桌,大家围着圆桌坐下来。 刚才走了几步,再加上有些激动,周太暄心跳加速,他张着嘴,吃力地呼吸着。 刘美端来一杯茶,“老师,喝口茶吧。” 陶杏生接过茶,“稍等一会儿,他心脏不好,让他喘口气。” 学生们用同情的目光看着老师,他们虽然早就听说老师身体不好,但没想到这么严重。 过了一会儿,周太暄感觉舒服一些了,他深深地吐了一口气,抬起头看着大家,脸上露出一丝苦笑。 看见老师脸上露出笑容,大家松了一口气。 庞诚关切地问:“老师,您得的是什么病?” “肺心病,肺子病变压迫了心脏。” 肖强说:“这个病我晓得,蛮厉害的。” 刘美问:“老师,你怎么得了这个病?” 周太暄又苦笑了一下。 陶杏生说:“1947初,我们到东北策动孙武将军起义。太暄为了找到我们的部队配合起义,他一个人走进了东北的林海雪原。你们想想看,他一个南方人,哪里受得了零下二三十度的严寒,就是那个时侯,他得了哮喘病;后来……他的旧病一起发作,再加上没有得到及时治疗,就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听了老师的遭遇,大家都为周太暄难过和不平。 肖强叹了口气:“哎,老师为……”他声音哽咽,说不下去了。 现场的气氛变得压抑起来,大家低着头,没有人说话。 沉默了一会儿,周太暄问:“陈雅雯怎么没来?” 学生们都低下头,没有人回答。 过了一会儿,肖强打破了沉默:“是我们不想让她来。” “为什么呢?”周太暄追问。 肖强迟疑片刻说:“老师,陈雅雯已经不是您当年认识的那个陈雅雯了……” 肖强说了很多关于陈雅雯的事情。 周太暄皱起了眉头,他眼前浮现出陈雅雯那美丽、纯真、热情的面孔……他在心里问:“到底是什么将当年那个追求进步的美丽姑娘变成现在这样?” 周太暄脑子里跳出王阳明那句名言,“无善无恶心之体,有善有恶意之动。”按照王阳明的说法,导致“恶”的原因是“意之动”,也就是动了内心的欲念。陈雅雯动了欲念吗?她的欲念是什么?欲念让她失去了什么? 对,人性,她失去的是人性。 人性是是非的关键。人性,就是王阳明“无善无恶心之体”中的那个良心;人性,就是孟子“亲亲而仁民,仁民而爱物”中的那个亲情;人性,就是费尔巴哈说的,“没有上帝,只有人与人之间感性的爱。” 人心里有了良心,有了爱,一切行为才有了基础,否则,一切就会成了无源之水,无本之木,是不可能维系下去的,甚至会走到反面…… “来,周老师,各位同学,我们开始吃饭吧!”刘美的声音让周太暄回到了现实。 酒菜已经上齐,有炖鸡、蒸肘子、蒸鲤鱼、甲鱼腿,还有许多其他菜肴,满满摆了一桌子。 周太暄向刘美道谢:“刘美,搞这么多菜,让你破费啦!” 庞诚笑道:“周老师,您就不用担心了,刘美是这里的大所长,别说是老师您来,平时就是我们几个来,也得由她招待。” 刘美谦虚道:“你们都局级干部,我是一个小小的招待所长,充其量也就是个处级干部,能有机会请老师同学们吃一餐,那是我的荣幸。” 周太暄皱起眉头,他刚要开口,陶杏生在旁边拽了一下他的衣袖。周太暄转过头,见妻子摇摇头,他明白妻子是怕他扫了大家的兴,他深深地叹了口气,刚才要说的话又咽了回去。 酒过三巡,席间的气氛热烈起来。肖强和庞诚谈起了当年与周太暄在赣南的那段经历。 肖强问周太暄:“老师,您还记得当年李拐子闹我们饭馆那件事么?” “记得。”周太暄笑着点点头。 庞诚回忆说:“李拐子一伙借着酒劲儿撒野,他们踢翻桌椅,摔盘子,肖强过去理论,李拐子抡起胳膊就打了肖强一记耳光。” 肖强说:“我心里本来就憋着火,这一记巴掌把我激怒了。我冲上去抱住李拐子大腿,把他摔倒在地……”肖强趁势骑到李拐子身上挥拳就打。 庞诚说:“李拐子的喽啰们见老大被打倒在地,一拥而上把肖强掀翻,一伙人围着肖强拳打脚踢。我见不好,抄起一把凳子就抡过去,打翻了几个,但寡不敌众,也被打倒在地。” 肖强说:“这时,老师从厨房冲出来,正好看到李拐子从地上爬起来,他从手杖里抽出了一把锋利的长剑,双手举起长剑就要劈肖强。老师大喝一声,随手从后腰抽出手**。李拐子和喽啰们都愣住了。老师对李拐子说,“有什么事冲我来,把他们俩放了。如果谁再敢动,咱们今天就同归于尽。”老师将手**举过头顶,李拐子的喽啰们吓得直往桌子下面钻……” 周太暄说:“当时幸亏警察来了,不然还不知道怎样呢。” 刘美说:“老师当年在我们心中真的就是一个大英雄,我们这些学生都是跟着周老师走上革命的道路,是周老师的培养和教育使我们这些人有了今天。” 说着,刘美端起酒杯站了起来,“老师,这杯酒是我对老师的衷心感谢和祝福!”说完,她把杯中酒一饮而尽。 周太暄用慈祥的目光望着刘美,他端起酒杯,也喝干了自己杯中的酒。 刘美夹起一块甲鱼腿放到老师碗里。 接着同学们纷纷起身向老师敬酒,周太暄高兴,也喝了不少。 然后,大家的话题又回到了当年。 周太暄突然问:“彭左夫老师怎么样了?当年他对你们关心照顾最多。你们记不记得他当年收留张昱的事?如果不是左夫老师,张昱这个流浪儿不知能不能活下来。” 听到彭左夫的名字,气氛立刻紧张起来,所有人都低下头,避开周太暄的目光。 周太暄急切地追问:“左夫老师现在怎么样了?” 刘美打圆场:“我们之间很少联系,刚解放时他当过民政局局长……。” 周太暄黯然神伤,他眉头紧蹙,目光移向远方,许久才回过神来。 周太暄沉重地说:“左夫应该有八十多岁了,他是大革命时期的老党员,一家为了革命牺牲了好几口。你们这些同学,包括我本人,都是跟着他们才懂了革命的道理,他们是革命的火种,是我们的引路人!” 没有人应声,餐桌上陷入一片沉默,气氛有些尴尬。 刘美说:“对了,我差点忘了,老师,张昱想请您到她家里吃餐饭,她现在也是厅局级干部啦。” “好啊。一晃都三十年没见了,我也很想见见她。”周太暄的脸上露出了笑容。 席间又恢复了亲密的气氛。 庞立邦笑着说:“周老师,您的面子不小啊!张昱的丈夫现在是省里的一把手,她是省里的第一夫人,现在别说让她请,能请得动她的人都不多了。” 周太暄没有说话,此刻,他的思绪又回到了1945年秋天…… 一天,彭左夫带着一个十三四岁的女孩出现在周太暄的宿舍门口。女孩很瘦弱,衣衫褴褛,脸上脏兮兮的,眼睛里透着警惕和惊恐,紧紧地跟在彭左夫身后。 周太暄问:“左夫,怎么回事?” 彭左夫回身看着那个女孩说:“这是我刚才在街上捡来的,她一个人沿街讨饭,有几个坏孩子追着打她,正好我碰上,就把她带来了。” 周太暄走到女孩身边,“小妹妹,你叫什么名字?爸爸妈妈呢?” 女孩不说话,头一歪躲开了周太暄,又往后退了一步,目光警惕地看着他。 周太暄对她笑了笑,回头对彭左夫说:“先留下来吧,她一个女孩子这么流浪太危险,先让她跟陈雅雯住一起,过一段搞清了情况再说。” 彭左夫点头说:“我也是这个意思。” 周太暄说:“老彭,最近街上的流浪孩子越来越多,我们要想办法多收留些孩子,特别是那些女孩子,让他们上学,把他们培养成能自食其力,对国家有用的人。” 彭左夫说:“我也是这样想,看到这些流浪的孩子,我心里就难过。我每个月的工资全拿出来供这些孩子生活,能多救一个算一个……” “太暄,你怎么啦?不舒服?”见周太暄发呆,陶杏生以为丈夫不舒服,她摇了摇丈夫的胳膊。 “哦。”周太暄从回忆中醒来,他歉意地笑了一下说:“是有些疲劳。今天晚上就到这里吧。” 几天后的一大早,周太暄和儿子周少华父子直奔长途汽车站,登上了前往老家的长途汽车。 汽车行驶了大约一个多小时,来到县城。 下了车,周太暄拿出准备好的地址,他们边走边问,从县城来到了一条乡间小路。 周太暄走三五十米就要歇一下,他准备了一把小折叠凳,累了就找个树荫喘口气。 大约又走了半个多小时,迎面遇到一个扛锄头的老农。 周太暄问:“老人家,您知道有一个叫彭左夫的么?” 老农听说是找彭左夫的,自告奋勇给他们带路。 没过多久,他们来到一个小山坳。山上长满了茂密的竹子,山坳里有一座茅草屋,草屋前有一汪水塘。 老农手指着茅屋说:“那个屋就是了。” 周太暄谢过老农,加快了脚步,他气喘吁吁地赶过去。 来到门口,一个人也没看见。 周太暄急切地喊着:“老彭,老彭,彭左夫同志!” 没有人回应,但听得屋子里传来悉悉索索的声音,一会儿,一个七八十岁的老太太颤颤巍巍地走出来。 周太暄迎上去:“大嫂,彭左夫家是这里吗?” 老太太点点头,她上下打量着周太暄父子,疑惑地问:“你们是哪个?” 周太暄说:“我是周太暄,彭左夫同志在家么?” 老太太没说话,她转身走进屋子。 周太暄猜想,这位老妇人应该是彭左夫的后老伴,他的原配和他的儿子当年被还乡团杀掉了。听说他这个后老伴不错,虽然没什么文化,这些年,她一直跟着彭左夫,风风雨雨地陪伴着他。 这时一个老人从屋里出来。 “左夫,左夫同志!” 周太暄一眼就认出了彭左夫,他大步迎上去。周太暄激动地握住彭左夫的手,彭左夫却愣住了。 彭左夫八十多岁,个子比周太暄高很多,他那双大手很粗糙,人又黑又瘦,看起来是个地道的庄稼汉,只有他那双深邃闪光的眼睛让他显得非比寻常。 “老彭,不认识我了,我是周太暄呀!” 周太暄急切地问。 “你是文暄,周太暄?” 彭左夫注视着周太暄,仿佛要穿透岁月寻找当年的影子,看着看着,彭左夫的眼眶里充满了泪水。 “认不出了,变了,文暄,你怎么老成这个样子?我记得你比我小二十几岁啊!” 周太暄脸上挂着幸福的笑容,眼里饱含泪水。 “左夫同志,你也老了,不过神气还是老样子。” “快进屋,快进屋!” 彭左夫拉着周太暄的手走进了屋子。 屋子不大,有一张很旧的牙床,白蚊帐快变成黑色的了,窗前有一张黑漆木桌子,两把藤椅,一张竹床,还有一个竹茶几。 彭左夫指着藤椅对周太暄父子说:“你们坐。” 周太暄在藤椅上坐下,周少华坐到床上,彭左夫在另一张藤椅上坐下来。 午后的阳光穿过土墙上的那扇破窗照进小屋,在黑暗中形成一束光柱。在光柱两边的黑暗里,周太暄和彭左夫像两尊塑像,一动不动,他们在思考着历史,也在想着未来。 周太暄凝望着彭左夫,当年的镜头一幕幕地在眼前浮现…… 那是1932年,那一年周太暄只有十一岁。 那是一个黄昏,周太暄正坐在学校旁边的池塘边吹着笛子,他吹的是《刘海砍樵》。 暮色里,他看见彭左夫老师沿着山路一路向他走来。 周太暄起身向彭左夫跑过去,对“彭老师,这么晚了,您怎么还过来?” “你师娘做了点腊肉,我给你们爷俩带了点。” “彭老师,我和傅老师已经在学校吃过了,还是你们留着吃吧。” 彭左夫走到周太暄身边,把篮子放在地上,“那就留着,等饿了再吃。文暄,今晚吃的什么菜?” “鱼头炖豆腐。” “好吃吗?” “好吃,不过豆腐都被‘大筷子’和‘小筷子’吃了,其他人都没吃到。” 彭左夫说:“饭堂有规定,凡是菜里有肉或是豆腐,每人只能夹一筷子。” “他们父子是一筷子,不过他们俩一筷子就是四片豆腐,八片豆腐被他们俩全包了。”周太暄说着笑出声来。 彭左夫没有笑,他严肃地说:“文暄,我们不能容忍这种霸道的行为,你要和他们斗争。” 周太暄愣住了,“跟他们父子斗?‘大筷子’可是当过兵的,他跟我们说他杀死的人数都数不过来。” “别信他的鬼话。不过,你要想办法跟他文斗,而不要武斗。” 周太暄眼睛一亮,“有了,下一周我要组织辩论会,辩论的题目就叫‘论公平’。” 彭左夫点头赞许:“对,就讨论公平。人间大道就是公平和正义,不信他一个什么‘大筷子’就可以公然违背人间正道,你要争取把他们父子从邪路上拉回来。” “好,看我的!” 彭左夫赞赏地看着周太暄,忽然,他好像想起了什么,“文暄,我教你唱歌吧。” “好啊!”周太暄眼睛一亮。 彭左夫唱了起来: “从来就没有什麽救世主也不靠神仙皇帝 要创造人类的幸福全靠我们自己 我们要夺回劳动果实让思想冲破牢笼 快把那炉火烧得通红趁热打铁才能成功 ……” 随着歌声的旋律,周太暄觉得自己的热血在沸腾,这首歌让他想起了死去的父亲,还有身边那些受苦受难的人。 周太暄急切地问:“老师,这是什么歌?” “这是《国际歌》,这是全世界无产阶级的歌曲,是全世界所有受苦受难的人的歌……” “太暄,其实,你是受了我们的影响走上了这条人生路,对这一点你现在怎么看?” 周太暄的思绪被彭左夫的问话拖回到现实。 他想了一下对彭左夫说:“左夫,你比我年长二十几岁,你十几岁就赶上了辛亥革命;而我出生不久就赶上了北伐和土地革命,我的父亲参加了革命,他的同志们在我很小的时候就教育我,培养我,我走上革命的道路是必然的……”周太暄动情地讲着,他讲了很多,他有千言万语要对自己的老师,自己的同志,自己的朋友讲。 突然一阵剧烈的咳嗽中断了他的话,他痛苦地咳着,喘不过气来,脸憋得通红。 周少华走过去,轻轻地拍打着父亲的后背。 休息了一会儿,周太暄的呼吸顺畅了,他轻声问:“左夫,你对过去怎么看?” 彭左夫微微一笑,“我感到很幸运。我很高兴自己参加了近代中国这个改天换地的大革命。这是一件多么令人畅快的事情啊!《正气歌》里说‘皇路当清夷,含和吐明庭。时穷节乃见,一一垂丹青。’大丈夫立于天地之间,不就是等待这个时穷节见名垂丹青的机会吗?!一个人一生能够参加这样一件大事,难道不是件幸运的事么?!至于回家种田,也没什么不好,古来就有解甲归田的说法。作为一个人,我希望清清白白地来、清清白白地去!我唯一后悔的是对不起我那被反动派残杀的妻儿,她们因我而惨死,我对不起她们啊!”讲到这里,彭左夫的声音哽咽了,眼睛里闪着泪光。 一会儿,他嘴角又露出一丝微笑,“不过,快了,我们一家就要在天上团聚了。” 周太暄站起身,拿起茶壶,往彭左夫的茶杯里倒了点茶水。 “左夫,喝点水吧。” “我老了,现在越来越能够体会陆放翁晚年的心境,”彭左夫的目光远去,他低声吟诵起陆游的诗句,“‘死去元知万事空, 但悲不见九州同。 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文暄,历史有它自己的规律,对于历史来讲,几百年算不了什么。” 之后,他们二人陷入了沉思,许久没有说话。 忽然,周太暄眼睛一亮,“左夫,还记得你第一次教我唱《国际歌》的情景么?” 彭左夫的脸上露出了笑容,“那时候你还是个孩子。” 周太暄深情地望着彭左夫,点了点头。随后,他轻声地唱了起来: “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也不靠神仙皇帝 要创造人类的幸福全靠我们自己 我们要夺回劳动果实让思想冲破牢笼 快把那炉火烧得通红趁热打铁才能成功” 彭左夫也随着唱起来,他的嗓音嘶哑,听起来似乎是在吼叫: “这是最后的斗争团结起来到明天 英特纳雄耐尔就一定要实现 这是最后的斗争团结起来到明天 英特纳雄耐尔就一定要实现 ” 他们越唱越激动,慢慢的,二人不禁老泪纵横。他们好像又回到了当年。那时,他们满怀着生命的真诚和热情,为救国救民的理想奋不顾身地奋斗着。如今,他们已经老了,但是他们像两匹征战疆场的老马,那颗心依然燃烧,依然火热。“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说的就是他们此刻的心情。 太阳向西方偏去,光芒渐渐移出了小屋,室内昏暗起来。两位老人还沉醉在内心的辉煌之中,理想的火焰仍然在胸中熊熊燃烧,整个小屋仿佛充满了激情和光明。 周少华默默地走了出去,彭左夫老伴一个人坐在灶膛前。她右肘撑在膝盖上,手掌托着腮帮,静静地听着从屋子里传来的歌声。灶膛中的火光映红了她苍老的面庞,她看着周少华,微微点头笑了一下,目光又随着歌声远去。 周少华走出房门,门前池塘的水是那样平静,山影倒映在水中,仿佛是一幅画。他信步向后山走去,各种不知名的鸟儿在叽叽喳喳叫着,非常好听。暖风轻抚,竹林摇动,绿色连成一片,从山上延伸到稻田,然后,向远处铺过去,在最遥远处,绿色和蓝天融到一起。 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