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 《昏垫》 缘起 一切都可以改变,一切都在改变,甚至是刹那间。比如今年的疫情,让我们知道了生活或许可以是另一副模样。 我本来是个程序员,但我突然想写小说了。我妹在工作多年后想着开一个公司,当然,这个她已经谋划很久,但一直未付诸实施。今年她是下定决心了。当然,我也下定决心了。 在家中的老木箱子里,有给我妹出嫁时压箱底的铜钱。在我们很小的时候看过几次,这是我们农村的习俗。我妹还没有出嫁,老父亲多年的催促,总是未果。每年回家也只是偶尔提及。由她吧,毕竟她常年在外鞭长莫及,春节才回来一趟,以免彼此闹不愉快。铜钱还留在那里,一直被我们遗忘。 今年春节,我妹见到了多年不见的中学好友,聊得很欢。一回家就开始翻箱倒柜。 “爸,我中学时的相册在哪儿?”,我爸正准备午饭,没回应。 “哥,你也帮我找找。” 在家里老箱子的角落里,我找到了它。还发现相册下一个沉沉的粗布扎袋。我妹也凑上来,暂时把相册放在一边。我把里面的东西倒出来。哗啦啦,散落在桌上,是一些铜钱、银元,还有一些变得铅灰的银首饰。其中,铜钱以“康熙通宝”、“乾隆通宝”居多,银元就是民国的袁大头。铜钱里有一枚“元祐通宝”,圆形表面边缘以及文字突起处已被磨得光滑,文字的凹陷处,渗出一些铜绿。 “也不知它经过了多少人的手,就如同历史,我们最多只能从史书中看到磨得光滑的文字,和一些渗出的铜绿,却看不到之前经了谁的手。” “哥,你又感慨一番。” “不是这样的吗?”,我抬头,抬了抬眼镜,微微一笑。 现在知道它是北宋的。我不搞古玩,但我们的故事与就元祐相关。 研究或搜集罗提刑的相关史实文献,在很早以前就进行了。源于他在我们家谱中,是我们的先祖。我也是一时来了兴趣。经过多方的史料收集,无意间有一个自认为惊人的发现:有六首赠别诗,同时并几乎同题,在元祐六年送别即将离开北宋京师的罗提刑。那会是什么样的一个场景呢?当时,我非常激动,或许人家早已发现,我不知而已,但那又算什么呢。我又不是搞学术研究的,不想把它写成一篇考证或论文,于是,我想象着这一个故事,这就是我写这一篇小说的缘起。 我把这篇首章初稿用微信发给我妹,期许她的夸奖,结果回我的是: “哥,你写的这个,把六首古人的诗,原原本本放里面,不是凑字数吗?”。 冷水一泼,只好暂时作罢。所以你们在上面没有见到那六首赠别诗。可我还是暗自坚持己见,只是稍作改变。虽说什么都可以改变,但总有不变的。 当惯了十多年的程序员,常被老板说程序员怎么都这么犟,改一个需求这么难吗?程序员都这么犟?也许吧,我同事看我,我看我的同事,几乎是这个样子,当然,他们单纯可爱,我是老奸巨滑,但我不是故事的主角。开发程序和讲述历史的逻辑是一样的,程序不能无细节去开发,历史也不能无依据去讲述。这一直是我犟的理念。 一、告病 得知停开八丈沟的消息是在十月初八,罗提刑闭门告病,将手头的事托付给副手,表面上难得的清闲。 如果没有这件事,此时,罗提刑应该还在官衙忙碌。一生的忙碌、奔波,却因此而得稍稍的清闲,连罗提刑自己也想不到。 已是冬天的节候,但天气还是秋天的感觉。夜雨寒凉,通红灯笼的火光映照在罗提刑已见苍老的脸上。独自站立在不大的庭院前,良久。 眼前望过去,院内,墨绿或者几近墨色的柏树枝上,可以感觉到它的嘀嘀嗒嗒。 罗提刑喜欢柏树,也喜柏栽赠人。松柏长青,寓意很好。即使在这季节还是翠色深深。 一封已拆的家书,还静静地躺在书房的案上。 两千里外的故乡,多少年了,只在梦里回去过。少年时候,再到青年,再到老年。求学、宦游,奔波、再奔波……一时多少心绪涌上心头,忙碌地时候都忘却了自己是个异乡之客。 “老爷,天凉,早点回房歇息吧。”,一件外衣搭在了他的背上,是罗夫人。 “看来,我是真的老了。”,一声哀叹。 这里是汴京城罗提刑租住的公房,罗提刑和妻子、几个童仆住在一起。 北宋的官员的工资是挺高,但汴京城寸土寸金,朝廷很少提供住宅,即使是中层官员甚至宰辅大臣也住在官衙的官舍或租住在朝廷提供的公房中。 夜雨似乎还没有收的迹象,蛩声清脆。 ...... 在数条街之外中书省,近一两个月以来,夜晚的灯火几乎是彻夜通明。大宋的一些重要官员汇聚在政事堂内,人影晃动,唾沫星子飞溅。有时有人由于情绪激动,不免失态;有时各自语塞,会有一小会儿的安静。争论的焦点主要围绕着水旱问题展开。东南诸路水患旱灾致粮食短缺,物价飞涨,已连续两年了。今秋异常严重,久雨成灾,雨后复旱,旱后复雨,使成千上万的百姓死去,更别说田地收成,诸多农民连去年的积欠都还不上。奏状如蝶般飞来,需要解决的问题太多:水患治理,粮食救灾,财用保障,物价平抑,治安管理,官吏整治,人民安抚……前方已派出专使视察经理此事,但反馈回来的问题,还是让整个朝廷的许多相关官员焦头烂额。 而在遭受灾害的江南,是另外一番景象。初八的上弦月将要落下,一片平原田畴上,月光中泛着幽冷的光芒,原本该是金黄的稻田却变成了泽国汪洋,连一根野草也不见,都没在了水中。雨虽然在几天前停了,但还不知是否要继续下。月下后黑暗笼罩着大地,几乎是一片死寂。 在淤泥堆积的草舍边,在已经倒塌房屋的瓦砾前,水还没有退去的意思,低洼处水尚没过腰身,寒风中带着一股泥浆的味道,夜色里有多少人难以入睡。有些人的泪痕还没有抹去,有些人还默默地在过膝的水中清理家园,有些人已在打点行装却又不知所归。本来富庶的江南,本该是丰收后欢愉的农闲时候,一切的美好都被连月的雨水冲走。 二、论水 暴雨不终朝,但有终朝雨,元祐六年(1091年)秋的雨,对于东南诸路来说就如同那年有个闰八月一样,足足多出了一个月。北方的一些地区却奇旱,汴京城本也受旱,不想几日暴雨突袭成灾。 水患旱灾,旱灾水患。朝堂之上,从神宗皇帝驾崩,九岁小皇帝继位,太皇太后称制,司马光(温公)奔丧上奏建议广纳谏言,废除王安石(荆公)新法。太皇太后与驾崩的神宗意见相左,几乎全盘推翻新法,复辟旧制,旧党人士重新用事,已经六年了。现司马温公和王荆公皆已作古。但围绕着这些新法旧制之争的林林总总,还在继续,还远未结束……。 易经有言:臣弑其君,子弑其父,非一朝一夕之故,其所由来者,渐矣。当然,这里不涉臣弑其君,子弑其父。 但可以确定的是,那时间,洛党,蜀党,旧党,新党,北人,南人……,分歧,否定,争论,争吵,诋毁,弹劾……,开封京畿之地更是风云跌宕,跟这连绵不绝的暴雨一般,积水成潴,积水成泽。 何以疏通导海,何以排水成田,却不是府界提刑罗适罗正之以循大禹疏导之法可以解决的。虽说君子不党,且不在朝廷上层,但风雨成势,暴雨成灾,难免不被牵连。 罗提刑最担心的,倒不是这个。眼前急切要解决的是的汴京暴雨、农田和百姓的问题。 这里我们让历史停顿一会儿,解释一下提刑的职责,提刑官在宋代主要处理刑狱并兼管一路钱财、河渠、农政、治安等事务。目前,我们的提刑官的主要事务是处理河渠的水患。 开浚八丈沟提议,始于元祐四年(1089),那时陈州太守胡宗愈(完夫)上奏,为解决陈州水患,希望对古八丈沟进行疏浚,分蔡河的水自为一支,由颍寿边界流入到淮河。 开封府界水利的疏浚和治理的得力,使太皇太后特发诏书,让罗提刑负责淮南西路一带合治水利,他原是开封府界提刑,开封府到陈州到淮河是上下游的关系。对于是否疏浚八丈沟,朝堂已议论多年,分歧较大,争论不休。项目走走停停,作为项目经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此是项目管理一大忌,业主想法犹豫不决,需求多变,周期变长,支持不够,随着人员调动,时过境迁,风险升级。我这样写,我妹又要说话了。)。 好在多地支持疏浚工程,朝堂因此下了决心。罗提刑夙兴夜寐,心中转着的是如何协调疏浚八丈沟各节分段实施的浩大工程。万夫劳役,有一大堆需要处理的事务在等着他。 但看天这个雨势,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使工作的中心暂时回到府界的水患治理。 视线回到一天前,罗提刑停步堂前,手里是一张新制的治水图纸。眼力已经不如从前了,正在靠近图纸仔细地看。 半盖的釉质茶杯里,茶水已经凉了。 “老爷,公务繁忙,饭还是要吃的”,家仆已催促多次。 罗提刑没有回应。 官衙的办公桌上,是一大堆图纸。 差人进进出出。 官衙是一间不大的屋宇,在汴京城鳞次栉比的酒楼、茶馆中,毫不起眼。 通到后衙的地面正中,已尽是大小不一的水迹,还夹杂着一些田间带来的泥。 “报,蔡河某段水淹稻田……” “报,汴河东某处杂物淤积......” “报,城郊涨水......” ...... 连日来的暴雨造成这种传报,不绝于耳,但幸有得力助手并处置得当,不至手忙脚乱。 早在九月间,新知颍州、龙图阁大学士苏轼(子瞻),就任颍州,由于八丈沟经过颍州入于淮河,所以苏轼写信给罗提刑,了解疏浚八丈沟的事。罗提刑回书略作示意,认为这个已是朝堂确定的事,没有太在意。没想到苏轼实地考察八丈沟,丈量勘测,认为如此疏浚有问题。最大问题是在淮河涨水期或在暴雨等极端情况下,没有考虑淮河水可能倒灌八丈沟的风险。 本来商定都水监、开封府、陈州等地官员一起到颍州商讨工程事宜的,结果苏轼向中书省连上了三上奏状,叫停了工程。矛头直指于他。确实也是有理有据,且陈词激烈,这使得罗提刑处于两难之境,要不要申报朝堂对方案进行修改?或等待朝堂的下一步安排? 作为开封府界提刑,治水是本职工作的重要内容。特别是近来汹汹雨势,各地奔走调查。罗提刑目前考虑最多的,还是辖内京畿府地的水患问题。对于开八丈沟朝廷也是最近才初步统一意见。三百多里的沟渠,应急式的项目调研,罗提刑对颍州等地的地形、情况不甚细知,数据大都由当地治理部门呈报,其中虚实也没有细查。 但作为新到颍州的苏轼来说,也是为颍州百姓考虑。百姓,都是百姓,对于淮河水涨,洪水可能倒灌的风险,罗提刑确实未做分析,也是勘探不足,险些造成重大失误,祸及后世。这些倒也始料未及。 (项目经理要对项目的风险,需要作详细的调研评估,不然可能会导致项目失败,特别是核心代码,不要说在某种特定情况下直接崩溃宕机,前期设计分析、测试相当重要。但有些业主是不管这个的,前期给的调研时间可能非常少,特别是**项目。我妹一定会说:“**病又犯了。”) 苏轼此番奏状陈词激烈,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掺杂了个人情绪,并将罗提刑与崔公度(伯易)、李承之(奉世)并提,罗提刑已知其言外之意。 一时的跌落,说置气也好,说等待安排也罢,告病在家。 (项目开工,突然叫停,换谁心里都不好受,程序员也有此类情状,不便多说,以免我妹开口。) 三、家书 回到书房,那封家书还搁置在一本线装的《易经》上。 罗提刑的书房甚是局促,但不失雅致。壁间一幅烟波山水渔翁图,窗台旁摆着一盆石菖蒲,砚台上还搁着一管狼毫,墨色未干。 须臾间,夫人端来一盏茶。 罗提刑再次展开家书端详,并说与夫人。 信中道:“……洪水滔天,海潮乘风浪倒灌,淹没田地月余,已不得耕种,田地中有尸飘没;淹毁房舍不计其数;平原迁居山上者,又有山石泥流之险。官府处置不利,救灾已是杯水车薪,逃荒者成群结队,山路有饿亡路倒无人收尸者,更见有生无望,跳崖而亡者。幸族人多山居,然饥饿难免……” 罗提刑台州宁海人,现台州三门县人,宁海濒海靠山。 “真是家书抵万金呐。朝中早已听闻的东南水旱。若非家兄所述,怎知如此严重。兄长家境中下,所幸人丁无恙。但长此以往,不知是何般模样......” 罗提刑所提兄长为其异母兄。罗夫人一时不知如何安慰道:“官人,不必太过担忧。家中尚有积攒的官人的俸钱,除却家用外,可寄些于兄长,以渡难关。” “我替家兄在此谢夫人慷慨!” “一家之事何须多礼。” 罗提刑将家书搁回案上,继续说:“夫人,可曾记得舒信道。” “怎能不记,与官人初到汴京时,曾与他有一面之缘。” “家兄书中提到信道近况,也算是愁中一喜吧。” 罗提刑继续道:“匆匆一面,又隔八年!” “信道性直刚烈,罪人不少。当年因与尚书省意见相左,被逐出汴京。现在鄞州自号懒堂,寄情山水,无官闲居,吟诗会友,倒也畅快......” “我与他即是同窗,又是同年,也算是同僚。遥想当年,我与他几乎同到明州西湖先生处求学,少年同学,英姿勃发,意气相投。信道有远识,博学强记,作文不立稿。” 记忆又把罗提刑拉到青年时代。 “那时,西湖先生也是一代英俊,德行高洁,学富五车,乡里师表。所论多经世济用。并喜结交名流学士。在明州办学前,曾受时任鄞州知县王荆公邀请,并到鄞州讲学三年。”,最后半句罗提刑特地着重说明,好像在说夫人应知。 “此事我略有耳闻,王荆公在鄞日,我尚年幼。”罗夫人道。 “王荆公变法之举,实初试于鄞州。那时,我师与王荆公多有书信往来。”罗提刑喝了口茶继续道。 “我先后跟随先生十余年。先生过世时,那年我还在任上,无法前去吊唁,实是遗憾终身。”,罗提刑叹息。 “信道当年与我同时入秋赋考试,他在鄞州,我在临海,皆得魁选。这一切仿佛是在昨天。” “只是,可惜……” 罗提刑欲言又止,他不想在夫人面前,多提舒信道之事,因为他的事会牵扯出苏轼,再牵扯到八丈沟,让她担心,话风一转。 “只是,可惜夫人从我多年宦游操持,未曾归省鄞州,着实惭愧。” “在家从父,出嫁从夫,不曾遗憾。” 罗提刑所提舒信道,名舒亶,字信道。是王安石(荆公)变法支持的中坚者,他与苏轼有很深的瓜葛。元丰二年(1079年),苏轼由徐州调任湖州。临行时作《湖州谢上表》,因是贬调,表中有几句牢骚:“陛下知其愚不适时,难以追陪新进;察其老不生事,或能牧养小民。”。当时新党用事,在御史中丞李定主导下,新党人士摘引“新进”、“生事”等语上奏,时任监察御史的舒亶等人更从苏轼的一些诗文中断章取义,说其攻击朝政、反对新法、指斥皇帝。结果造就了著名的文字狱“乌台诗案”,苏轼被谪为黄州团练副使。 (我妹说:“怎么写历史,抄起历史来了。”,“但这是史实呀。”,顺带一句,舒亶诗文很好,我们罗提刑的墓志铭为其所撰写,我妹诘问:“既然有罗提刑墓志铭,为什么不按它写呢?”,“那不成了舒信道之罗提刑回忆录译本了吗?”。) 罗提刑虽青年时与舒亶过从甚密,却因年长后,长年宦游,限在书信往来,实际交往并不多。但罗提刑的种种关系,与表面上所看到的种种现象、行径,在苏轼眼里就是与崔公度、李承之等勾结一起的王安石(荆公)新党残余。所以在论八丈沟的奏折中,矛头直指,言词激烈。 当一个个体在党群中,他的意志麻木地完全服从于党群,并为了达成党群的某种目的,丧失了基本的道德底线,这个个体就已变得疯狂。他会不择手段去达成,舒信道就是例子,罗提刑深深地感觉到这一点。他是知道青年舒信道的。他曾经为舒信道在学业上的这种类似的意志喝彩,但对于诗案他还是保留意见。当然这无关他们个人的私交,他也不会把这种心思透露给任何人。当时的王荆公,司马温公出发点都没有错,但置身事外的人,可看到朝堂上总可让人感到一种隐隐的危机,他们又错在哪儿呢?目前朝堂中,大多也是正人君子,本来君子之争或无伤大体,但当前的各种纷争使他看到与民无益,与国无益。现实是他就处在这近乎迷幻的梦境中。他是懂佛学的,少年时,天台山的两位师傅还是他的老师,当然他们教他的以儒学为主,正是人生如梦。但就在这个不实却真实的现实中,作为一个中层官员,又能做什么呢? 夜已深沉,蛩声依旧,蛩声连着的是罗提刑的隐隐的担忧,这担忧不在目前,远在千里之外...... 罗提刑提起了狼毫...... 四、来访 汴京城道路纵横,河网纵横。南北向的中心主道御街,长十余里,宽两百步。南起南熏门,经州桥、朱雀门,直达大内。州桥位于汴河上,汴河和广济河斜穿主城而过。州桥的不远处,东西走向的汴河大街与御街成交叉状。 天终于放晴了,罗提刑早早起来,将一封奏章封好,交与差人送往中书省。 青石板铺成的汴河大街上,偶尔低洼处的积水,映照着铅灰色的天空,积水有时灰暗一下,闪过路人。挑担的,赶车的,抬轿的,三三两两地经过。沿街的店家开了,有的在清理残水,有的在摆摊,有的在作揖问候……。不远处,磅礴的汴河从他们身边翻腾流过,水势浩大。混黄的波浪中夹带着上游雨水折落的断枝残叶。虽暴雨,汴京城积水并不严重,这得益于城内河网。并加上无数暗渠明沟,连结三重城壕,还有凝祥、金明等四个池沼蓄洪排涝。这其中与罗提刑不无关系。 罗提刑租住的公房在官衙不远处,提刑还在公房内,刚吃过早饭。官衙前,一顶轿子停下,下来一个人,与门人几句交谈后,让进衙内。门人几步小跑来到公房,告知是都水使者吴安持来访。罗提刑整衣来到官衙,相互作揖,就坐看茶。此时,官衙的差役们早已忙碌开来。 吴安持道:“得知提刑近日身体有恙,特来问候。” “谢都水使百忙中来问候,某身并无大碍,只是偶感风寒,现已好大半,即日即可坐堂。” 吴安持知罗提刑突然告病,事关八丈沟。 几句寒暄之后,切入正题。 “本约定至颍州商讨开八丈沟事宜,奈何龙图阁苏学士奏状,今已被朝堂叫停,提刑对此有何看法?” 吴安持试探着罗提刑的反应。 “某已知此事,苏学士所说确实有理,更是为颍州百姓。” 吴安持喝了一口茶道。 “都水监知提刑一心为公,苏学士所言直指提刑,并奏开八丈沟‘以伸其私意’,未免严重。” “也是我等谋划未周,多有疏漏。今尚未祸及百姓,已是万幸。” 吴安持缓缓点头称是。 “京畿周边水患非一县、一州之事,需各州、县合力,共举良策,消除才是。” 提刑表示赞同。 他们简要对于停开八丈沟的后续安排交换了意见,约略半个辰,吴安持道:“今暴雨初停,当务之急是京畿及周边等地泄洪、排涝、河渠之事,需提刑多多费心。” “请都水监放心,府界提刑司不敢懈怠。但……” “提刑有事请讲。” “某近闻东南诸路水患十倍于京畿,朝堂议论纷纷。对于东南诸路治水、治安等处置已专相经理。今京畿暴雨有都水监等治水能人、良策,已不足为虑。某不才,已向中书省上奏,乞补外东南,解二浙之水困,救吾民于水火。望都水使不要介意。” 此时,原两浙提刑吴立礼,刚好被荐入京任职。 “朝堂、开封府知提刑之能力,提刑在汴京可平步青云,奈何自废前程,着实可惜。” “某年过花甲,宦游半生。今家国百姓受灾,义不容辞。算来也是某欲报乡里之私。”,吴安持知提刑家在两浙。 吴安持略有惋惜状,“提刑廉直,朝堂皆知。提刑如果有此意,某当极力举荐。”,提刑感谢。 吴安持便起身告辞,提刑端茶,起身。送至门口。 罗提刑知吴安持虽为王荆公之婿,当时他并不完全赞同王荆公变法。目前的事态,他只是想从中调停。 但对于吴安持来说,罗提刑乞补外,略有几分意外。 在吴安持去后不久,崔公度(伯易)来访。 他去到公房,知提刑在官衙,踱步过来。 罗提刑让进屋内。 还尚未坐定,崔公度便开口道:“苏大学士,也太..太太...目中无人了。”,崔公度有点口吃,说话一急就会结结巴巴。 “我我我...崔公度倒也无妨,但奏...奏奏状直指提刑不是,并有几分羞辱,甚是令人不不不...快。” 罗提刑知崔公度不善多谈,示意崔公度坐定先喝口茶。 “崔润州……”,罗提刑其在闰八月时,已委大人知润州,因种种原因,尚未成行。 “正之兄,不必居居居..礼,叫我公度即即...可。” “伯易兄,此来有何公干……” “也无别事,今朝堂偏偏偏...袒苏大学士,只来发发发发发...牢骚。”,崔公度说“发”有些漏风,他意指太皇太后偏袒苏轼,但不敢明说。 喝口茶后,继续道“我知兄是舒信道同窗……”,崔公度试探道。 罗提刑已知其意道:“正是,近来方得家书,得知信道些许消息。” “哦。”一个偏上音,崔公度来了兴趣。 “如今他已无官居家,吟诗交友,甚是快活。”,提刑作羡慕状,复叹了口气。 “当当当...年,诗诗……” 崔公度张口,但“案”字还没说出口,罗提刑抢过一语,“当年是,我与他同举乡里,不胜荣光。” “如今老矣,我已向中书省上奏,乞补二浙。伯易兄以为如何?” 崔公度一时语塞,稍作停顿道:“提刑在京师可飞飞飞...黄腾达,奈何有此想...法。” “今二浙灾伤严重,某预报乡里;二来也是了思乡之情。” “正之兄,此举令人敬佩,但着着着...实可惜。”,崔公度知不可劝。 “此事还需伯易兄促成,在此感谢!” “正之兄,说说...哪里话。” 崔公度虽口吃,但人绝敏,知其不可谈。 寒暄片刻,告辞而去。 门外,汴京城已人流攒动,叫卖声从沿街的楼前传来,天渐渐开了,但还未见日头。 若过一两条街,可见汴河携带着泥沙向前奔涌…… 五、秦观 天涯旧恨,独自凄凉人不问。欲见回肠,断尽金炉小篆香。 黛蛾长敛,任是春风吹不展。困倚危楼,过尽飞鸿字字愁。 已经有一些时候了,今年刚从黄本校勘迁为正字,又因贾易“不检”之劾被罢免的秦观(少游),一时迁升的喜悦,化为了罢免的抑郁,生活也异常拮据艰难。 关键还是最好的师友苏轼,也因这件事,出知颍州。他已明显感觉到一些好友的疏远、沉默。尴尬的他无从面对,更不知道去找谁去诉说,心头总有一种无法排解的苦闷。使他对这错综复杂的官场萌生了几分退意。 路过街头一家不大的酒家,他摸了摸身上的铜钱,犹豫一番,走了进去。要了一壶酒,在楼上一个靠窗的位置坐定。 窗口可见不远处的汴河码头。往年,源源不断南来漕运的船,将南方的稻粮运送到这里。今年,按说刚好也该是这个时候,但不见了漕运大船往来,不见了纤夫拉船,船夫撑篙,百夫协作,喊声杂乱的泊船、卸船场景。汴河上偶有船帆过往,河岸边人头稀疏。 原因不言而喻,江南的水旱,已经影响了漕运,也将减少京师粮草的仓储。 回神处,小二烫了一壶酒上来,秦观倒杯闷饮。 虽说许多酒家提醒吃客莫谈国事,但官家的消息都是新闻,汴京大内的很多消息,忌讳虽有忌讳,只要不是机密的,不时会长了翅膀一样,飞到某些人的嘴上,就着酒味说出。 这些酒家、酒楼时有达官贵人宴请,文人雅客小聚,也有贩夫走卒往来。 那个靠窗的位置,稍斜对着楼梯。时辰方过未时,楼上没人,楼下楼梯口的位置倒聚集了一大桌子,声音通过楼梯口传来,很是嘈杂,怕是酒过三巡,闲聊开来。 “知道苏学士出知颍州的事吗?”,一人道。 提到苏轼,打断了秦观的思绪,放下未尽的酒杯,不免细听。 “不是早几月前的事吗?” “知道什么原因吗?” “谁管那事?来来来,喝酒……” 那人继续道: “你们不知道吧!我的一个亲眷在朝中,说他泄露了军机……”,那人压低了声音。 “别听他说,什么军机。”这人拔高并拉长声音,有些醉意。 “知道苏右丞吗?苏辙,苏学士的弟弟。一天,他不知从哪里得知侍御史贾易想弹劾苏学士的奏状内容,便告知了从杭州回来的苏学士。然后……” 那人喝了一口酒,卖个关子,“然后呢?快说,快说!” “然后,苏学士也不知怎的把这情况告诉了秦观秦少游,听说秦少游诗词不错。” 楼上的秦观一阵脸红,不是因为夸他。 “那秦观想是救苏学士,又把这消息透露给当时举荐他的御史中丞赵君锡,没曾想这御史中丞把这事告诉了贾易,事情败露了!苏学士自己请求外放,去了颍州。”。 秦观听到此,遮脸羞愧,恨不能长一双翅膀飞去。 转念一想,路过此地,各自不认得彼此。举杯数饮,想再听听他们下面说些什么。 “苏学士到了颍州,就关心百姓来。刚好朝廷要府界提刑罗适罗正之与陈州等地方合浚八丈沟,被苏学士给叫停了。” “你哪来的这么多消息。”,一个问。 “别打断,让他说。”另一个说。 “苏学士带人勘察了颍州段的八丈沟地形水况,说有淮河水倒灌风险。”,那人就了一口酒。 “那说明府界提刑和陈州地方有私意。” “苏学士也这么说。” “说府界提刑罗正之有私,我不信,你去量过吗……” “偌大的工程,没点好处?” “如有好处,也是汴京城的好处,看这开封府河道水旱治理,治安情况都好……” “别说话,让他继续说......” “苏学士上了三个奏状,直接针对罗适,说的他一无是处。” “苏学士诗文都好,听人说有时嘴太直白,不顾他人情面……” “......” 楼下吃客,七嘴八舌地喝着酒,谈论着。 在这里秦观至少搞清楚了一件事的关系:八丈沟、罗正之、苏子瞻。之前,他只略听说苏子瞻奏停开八丈沟的事。 这倒提醒了他,汴京原来还有一位多年前的老友,虽也有书信往来,来汴京这几年,也只是拜访过一两次,他就罗正之。 几年前,他还清楚地记得在几年前在江都。正之曾送他一柄绵扇,并附诗一首。当时他以表答谢次韵回了一首,至今还能吟出: 吴扇新翻制素绵,名郎持赠意俱圆。 有人充户修明月,无女乘鸾向紫烟。 供奉宜升清暑殿,动摇合作御风仙。 谁知挥却青蝇辈,功在春蚕一觉眠。 杯酒下肚,思绪带回到扬州,那里有熟悉的声音,熟悉的味道。他们是在扬州江都认识的,当时罗正之还是江都令。罗正之比他整整大二十岁,算是忘年交,也是受他尊敬的长者,诗文也好。给人的感觉是实干诚恳,这是他在江都切实感受到的。 罗正之曾经也带着他去看过疏竣后粼粼的元丰湖,去看他从低洼处迁移到高处的治所,有一次苏子瞻也在。 在江都,罗正之任满后,当地的乡民聚集起来商讨,要给罗正之立生祠,记录罗正之治水、修塘、施药的功绩,最终他们还是邀请他来执笔。现在生祠还在召埭吧?几年的功夫一晃而过。 今年江南的水旱,虽有家中书信,但三年的京师生涯,他很想知道那里现在如何了? 窗外,茫茫天际有鸿雁飞过,秋已深矣。 时过申时,楼下那群人早已散去。 喝酒的人到渐多起来。 喝下仅有的残酒,秦观翻出衣袋,数了又数仅有的一些铜钱。 “店家,结账!”,小二上来结帐。 下楼时,他自忖,秦少游呀秦少游,当年慷慨豪迈、意气风发的样子哪里去了,竟落魄到如此。 他向东华门堆垛场走去,那里是他的家。 心中有一种隐隐的想法,是否拜访一下罗正之?心中不免犹豫。 “多年不见,虽有书信,以我现在落魄之身拜访总觉不便。” 转念一想:“即是多年好友了,又何必落魄显达。”,他懂得罗正之的为人。 “不妥,正之兄当前正与子瞻兄在颖州八丈沟之事有所瓜葛,我为子瞻的好友,此去总觉得不妥。” “丈夫访友,只为叙旧,不碍子瞻友情。” “......” 一路上,背手沉思,思绪反复,不觉抬头已到门首。 看着这家门,他需要一个人给他定夺,他需要一个人给他答案,现在他没有这个力量,这个胸怀。人穷志短。 “官人,安好。” 一声叹息。 秦夫人不再言语。 ...... 六、流民 “哎哎,别抢,别抢。” 城郊,一个大腹便便富人模样的人,领着一个仆人正在分发铜钱给一些路过乞讨的儿童,每人一文,这些儿童瘦弱不禁。另一仆人拦着前来讨钱的其他人,这些人欲理论,一大串钱发到一半,不意串钱的麻绳断了,仆人一时没接住,铜钱洒落一地,引得儿童和其他人哄抢,仆人拦不住。一时偶发的善心变成了愤怒,富人也不管铜钱骂骂咧咧的走了。两个仆人垂头丧气地跟在后头。 附近的树林间,有人开设了施粥铺,三三两两有人来。 那边树下有人在领取免费的粥后,坐在喝粥谈论,面带愁色,话语间有气无力,但表情是如此一致。 “我老汉长这般模样,从未见此如此路倒无人收尸的场景,太惨了。”一个白头老汉比划着,接着是一声哀叹。 …… “我家也是颗粒无收,叫人如何活。”,那人哀嚎着。 …… “官府一边开仓,这些粮食已是杯水车薪,就这些,又被另一帮人给盘剥了去,这世道还有天理吗?”,这人抹泪。 …… 连日来天气渐次向晴,汴京南面城郊的道路上,如雨后春笋般冒出许多言语、形貌与当地百姓明显不同的人,不是客商,不是使团,他们的出现与京城的繁华格格不入。他们或独自单行,或三五成群,有些衣衫褴褛乞讨求食、有些身背包袱面有菜色、有的挑担拖家带口,朝着汴京而来。水害又旱灾,旱灾又水害,饥饿驱使着这些人来到这里,这些是南方逃荒的流民。他们大都是普通农户,因天灾田地颗粒无收,或因无力偿还青苗钱,或因灾遭官府盘剥,生活无计,无奈奔走京城。一时汴京城治安堪忧。 保康门的城墙下一群人围着一个三十几岁妇人和一个幼童。 “官人不知,奴家本是湖州人氏,家境中等,去年丈夫病故,家中田地无人料理,加之连年水旱交替,孤儿寡母难以自活。想到汴京尚有一亲眷,故投奔而来。不想半道所剩钱粮被歹人劫去,身无分文,乞讨至此。”。妇 人掩面哭诉,停顿了一会儿,继续道: “前几日,寻访亲眷住所,被告知今夏已搬离原址,虽听闻也在汴京城内,但多处寻访无果。人海茫茫,饥饿相逼,天气转凉,奴家不知如何是好……”。妇人和幼童看上去有些瘦弱,幼童望着围观的人群,一脸懵懂无知。 罗提刑刚去查看一起流民抢劫伤人事件的现场,准备回衙途经此地,见人围观,走上前去。 人群见是提刑官,散到两边,差人近前问明原由,原是此妇哭诉遭遇,生计无门,欲在此卖子求生。 “此是府界罗提刑,朝廷法令禁止略卖人口,怎知此子非你诱拐而来,按律当严惩不贷。”,差人严厉道。 妇人和幼童连忙跪下,请求饶恕。 “奴家是良善人家,此是我子无疑,卖子也是逼不得已,请大官人明查。” 罗提刑让他们请起,看此情形已知一二。 幼童见此场景,于妇人紧紧依偎。 “不必惊慌,你即是访亲,亲眷尚搬离不久,或能查访得到,也未可知。”,罗提刑道。 “报你亲戚姓名,原来住所,所做营生,形貌。三日后到府界提点刑狱司,告知你下落,如若无果,再做打算不迟。” “老爷,户籍查访非我等职责在......”属下为难。 罗提刑止之,让其不必多言。 差人领妇人、幼童回官衙,记录后让其离去。 罗提刑拉住幼童,自解外衣披到衣衫破败单薄的幼童身上,自出铜钱给予妇人,“我这里尚有几十文铜钱,供你母子近日存活,我差人让你母子暂居驿站传舍,三日后到此或有一丝线索。”妇人感激涕零。 传舍是古时驿站供人休息住宿的场所。 在偌大的京城,人海茫茫如何找到一个人,我妹也问。 在宋代已经有完善且严格的户籍登记、迁移管理制度,只要是登记在册,一般还是有据可查的。 根据城市和乡村特点,他们划分人口为坊郭户和乡村户,如同我们现在的城市户口和农村户口,当然我们的户籍以后不分城乡。 一个人在城市里居住生活一年以上,即可取得当地户籍,汴京也不例外。外来人口称浮客,当时流动人口数远大于户籍人口,与现在的一些大都市相仿。 “好像北漂,不过这些汴漂比北漂好的多。” “的确如此。” 时已过申时,罗提刑还在官衙查看近来积压的一些案件文卷,流民的案事件居多,不免皱眉。 家人从官舍处过来报知,有客来访。 七、夜谈(上) 来客正是秦观秦少游。各种的犹豫,还是不敌夫人的一句“去去也好”。一来叙叙多年友情,二来排解一下苦闷,秦少游是一个重情之人。 秋末的黄昏,日落得早,沿途店家的灯笼早早点起。大小形状不一的红灯笼,长圆的,椭圆的,扁圆的,或兔型,或莲状,在店家大门边,在楼台飞檐下,错落有致地沿着青石板大街延伸。有些店内古朴的门窗下,灯火辉煌、人影攒动,汴京城可见处繁华如故。 秦少游避开白日人群,投刺登门。罗正之刚好不在,家人知是友人,让进书房。看茶稍候。 壁间的烟波山水渔翁图首先映入眼帘。在那重重叠叠,曲曲绕绕的山水间,有一个不起眼的蓑衣渔翁。虽于画中微茫难寻,确是主角。如天地山水之我心中,天地是我之天地,山水为我之山水。浓淡的笔墨恰到好处,写意流畅,云烟缥缈。他多想自己就是那画里的渔翁,与世无争,悠闲自得。因此,细看许久。 书房案上是文房四宝,旁边放着几本书,秦少游随手拿起一本,是王弼的《易经注》,闲翻消遣。罗正之喜易也喜收藏,收藏几乎是文人的共同爱好,左侧的书橱里搁着许多易注、易释,尚有一些稀有善本。 “少游!” 秦少游寻声转头,正是罗正之。 “正之兄!” 放下书本,两人执手相握,相看一番。罗正之惊喜非凡,秦少游眼中一股热流暗涌。 罗正之为人清瘦,年过花甲,但常年田间、渠边行走,手劲有力,步态、身形未见老态。 秦少游已届不惑,原本清秀的体态略带浮胖,举止风雅中一些疲惫。 转身坐定前,秦少游快拭热流。 “久也不来,想是忘了我这老友了。” “正之兄总是繁忙,不敢叨扰。” “说哪里话!”,罗正之坐定后说道: “近来可有诗文示我。”,他们虽未常碰面,却也有书信往来。 “正之兄,玩笑了。” “此时到访,不知有何要事?” 秦少游尴尬不已。 连忙推说,刚好在近处办事路过此地,特来拜访。 “少游,我见你面有愁色,是有难处?不妨说来与你分忧。” 罗正之这一问,倒使秦少游一时语塞。 苏轼与他疏远之事不便明说,正字之职罢免之事羞于诉说,便谎称偶感风寒,说的有些支吾。 罗正之已看出端倪,“少游休瞒我。” “可是正字之职解任之事?” 秦少游垂头哀叹,这次事件使他原本穷困的生活雪上加霜,关键更是精神上的打击。 他原原本本地将事情经过讲了一下。 “此事我早有耳闻,因忙于事务未曾造访问劳。”,罗正之拱手。 秦少游一声叹息,“怪只怪我过于信任他人,以致于此。”,他指的是赵君锡,当时举荐他,后又举报他。 秦少游自知此事问题出于己,抱怨无益。 此中是非罗正之懂得,作为旁人不便多说,便安慰道:“少游有时就是过于感情用事,过于信任他人,此是你的长处,也是你的短处。” “朝堂宦海,本就是鱼龙混杂之地,人心难料呀!凡事还需守口如瓶。”,罗正之叹了一口气说:“何况如今这朝堂……”,欲言又止,意味深长。 书房里烛光摇曳。 两人看着这摇曳的烛光,默然一时。 秦少游自与苏轼深交后,就接连受到打击。使他领教了朝堂的险恶之处。元祐二年,由苏轼、鲜于侁的举荐入朝,被人诬告,无以应试;元祐五年,为时任谏议大夫的朱光庭弹劾罢太学博士;这次为贾易“不检”之劾罢正字,如此种种。 罗正之先前大都时间在地方任职,地方不比朝堂,作为旁观者,也是亲历者。入朝籍后,因新党、旧党友人这些连带关系,造成的诸多不便,更是感同身受。 原本的新旧法之争,演变成了群体之争;原本的国家利益之争,演变成了党群私利之争。已经变味的争斗,皆因有些人已不顾友人,不顾人品,不顾才学。只要站在对立面,靠近对立面,就排他、诋毁、攻害。 这些事太皇太后知道,大臣们知道,但他们即是这些争斗的参与者,又是争斗的受害者。这是一个巨大无形且深不可测的漩涡、泥潭,只要靠近就会卷入其中,深陷其中。其实谁又想卷入或深陷呢?朝堂上漩涡、泥潭,那在整个国家看来,汇聚成的是汹涌的洪流。它正在摧毁国家的根基,百姓的家园。争斗无益,妥协无用,此已非哪位大臣可以扭转,太皇太后亦不能,小皇帝还小,更加不能。 秦少游认为罗正之是少有的,不被这漩涡、泥潭左右之人。 罗正之却知道自己已是深陷其中。 罗正之安慰道:“少游也不必灰心丧志,夫子尚有陈蔡之厄,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 “记得江都时,少游示我一篇《君子终日乾乾论》,中有‘凡乘势以应变,因时以立功,虽一听自然,而进德修业,未始不以自强不息为主’。今日的少游却不似当年的少游,当年的英气哪里去了?” 秦少游摇头自嘲道:“人穷志短,自惭形愧啊!亏是正之兄强记,切莫拿以前拙作来取笑我。” 秦少游知道罗正之不是羞辱,而是鼓励。 “正之兄,近来似也不顺。”,秦少游试探着问。 罗正之将近况介绍了一下,谈到了八丈沟,谈到了流民。 “正之兄与苏子瞻之间,是否有什么……”,秦少游欲言又止,面有难色。从友人的角度,他还是想当调停者。站在他的角度他不想他的友人是仇敌。他其实又犯了与这次罢免相同的毛病,当然他知道罗正之的为人。 如此问话一般得不到真实的结果,当一个人当面问对另外一个人的利害关系,且对方知道问者与那人关系时。 罗正之知道秦少游的意思,他也知道他与苏轼的关系,罗正之在江都时与苏轼也有交往,“少游不必担忧,我与子瞻于八丈沟上是就事论事,并无利益关系,且子瞻指我不足之处,也是我等谋划之失。” 秦少游对罗正之投以赞许的目光,郁结散解不少。 罗夫人送来点心,一般罗正之不用晚点心,罗夫人见有友人在,故特意做了送来。 食盒里装着栗子糕、重阳糕、花生糕等,还有一些果品。罗正之请秦少游一起吃点心,秦少游难以推辞,与罗正之吃起来,边吃边聊。 八、夜谈(下) 甜点的作用使双方的交谈变得愉悦,话题也变得稍稍轻松起来。在于两个友人之间,如果对未来没有更好的憧憬,就会回到共同的回忆中。何况是老年人,当然秦少游还不算是,但近来的状况逼迫他更多地去回忆过去的美好,回避当前不好的现实。 罗正之的仕宦之路起于治平二年,彭汝砺榜进士。彭汝砺是当年的状元,古代一般以榜首姓名命名金榜,同时金榜题名者之间互称年兄、年弟。 罗正之首先被派往舒州桐城任桐城尉,桐城原是古皖国封地。桐城当时有一个陋习,人生了病只信巫不信医。有人生病则请来巫师挂符设像做法治疗。 (我妹问:“古代不是早有望闻问切吗,怎么会有这样的地方呢?”,这也正是个怪现象,我想还是主要在农村吧,现在不是在有些落后的地区也有此类情况吗。) “在桐城,我将这些巫者叫来,于大庭广众之下,当他们面把他们的作巫用具焚之一炬。他们面面相觑,不敢多言。”,罗正之道。 “我想这些巫者自己可能也不知,有病需请医把脉。”,秦少游补充道。 罗正之点头继续道:“我告诉县民巫不治病,医病从药。县民还是将信将疑,故我买药给一些未曾医治的县民,结果药到病除。而后收集并制作了一些实用药方,刻于石上以示后用。” “原来正之兄还是杏林圣手呀。” “哪里,哪里,这都是几十年前的事了。” 之后几十年间,罗提刑一路迁兖州泗水、曹州济阴、开封陈留、扬州江都、开封府县,几任农官,几任监司,仕宦后一生大半时间在田间处理农田、水利事务,在监司监察或处理一些刑狱事务。 罗正之谈了好多自己的事,当然也谈到了江都他们共同回忆的地方。 书房支起的直棂窗下,可以看到院内柏树的阴影,突然间枝叶顶蒙上一层薄光,柏树枝叶的轮廓略显分明,是月亮上来了。 “我们到院子里走走,月色方好。” 步出书房,一阵微凉的清风。 将近中天的月华如水,银光洒落在他们身上,两人抬头凝望。 “无边岁月悄然过,唯对婵娟感慨多!几十年来一瞬。”,罗正之感慨道。 “此时此刻,若非当年刘贡父的多次举荐,我也不会在此,惜两年前已弃世。” 刘贡父刘攽,历仕州县二十年,地方经验非常足,罗提刑官宦生涯与其极其相似,他潜心史学,曾与司马温公同修《资治通鉴》。他与罗正之有知遇之恩,与苏子瞻关系也不错。秦少游是认识刘贡父的,在蔡州时,他们有诗词唱和。 “从江都到京师也已近六年。月华如故。”,罗正之不免感慨。 “是啊,我再次来到京师也已有一载有余。满眼青山未得过,镜中无那鬓丝何。只言旋老转无事,欲到中年事更多。”,秦少游深沉吟出,上一次进京是苏子瞻等举荐,无奈被人诬告无功而返。这些,当时秦少游在书信里皆已告知罗正之。 “是杜牧之的诗。我记得少游为将门之后,少时颇喜杜牧之。” “先祖乃南唐武将,本居江南,后迁徙至淮海。我少壮时颇喜兵书,欲效杜牧之。” 秦少游吟道:“折戟沉沙铁未销,自将磨洗认前朝。东风不与周郎便,铜雀春深锁二乔。少年时的梦想,熬不过几番风雨。”,秦少游苦笑。 几次的科举失利,使当时的秦少游几乎灰心丧气,但最终于元丰八年步入仕途。 “后来有幸遇到了苏子瞻,为其所荐,着意文辞,本想有一番作为。如今却是岁月迁延,志消意磨,已至于此。”,秦少游本来对黄本校勘之职升正字还是满意的,不想一时被罢,哀叹不已。 成也苏子瞻,败也苏子瞻,秦少游亲附苏子瞻之后,就接连受到党争之累,这次弹劾虽事出有因,但受党争之累不假。 “少游谈兵之论多有奇策妙计,颇受人赏识,真是难得。” 秦少游连忙摆手,“实是赵括之言,皆不足论。倒是正之兄于易学应是多有所获吧。” 罗正之摇头。 “《周易》为群经之首,范围天地之化而不过。曲成万物而不遗,可经纬天地,探测鬼神,也可匡济邦家,卜人吉凶。若有所获,少游也当有获。” “怎么讲?” “易有不易、简易、变易之说,不易者乃不为物所易;简易者一阴一阳,一刚一柔,一寒一暑;变易者范围天地,通乎幽明。仁者见之谓之仁,知者见之谓之知,百姓日用而不知,你我岂非百姓?此是知也有所获,不知也有所获也。” 罗正之玩笑道,两人哈哈大笑。 “易可玩者变易之爻,可观者变易之象。不可为典要,唯变所适。一卦无非‘吉凶悔吝’,吉仅为其一。天下事不过如此。” “我见兄书房多易注、易释,不乏古籍善本。”,秦少游道。 “只是一时爱好,闲暇时消遣而已。” 据地方史及其墓志铭载,罗正之于易学颇有研究,著有易说数卷,惜已散轶。 罗正之继续道:“我等今于处变之秋,大象悬著,不才虽非仁人君子,欲效君子之行,知周万物,道济天下,旁行不流,乐天知命。” 知周万物,道济天下,旁行不流,乐天知命。秦少游不免热血沸腾,这不也是君子的最高理想吗,少时不也有此理想吗。 “今东南诸路大灾,愿吉凶与民同患。” “正之兄,欲效东南?”,秦少游疑问。 “正有此意,今两浙提刑吴立礼被举荐入朝,我已上奏中书省,乞补两浙。”,罗正之道出心声。 “兄几时启程?”, 秦少游稍感意外,有些迫不及待,他是知道罗正之的。但在罗正之说出的一刹那,他突然感到一种莫名的孤独与伤感。 “朝堂还未做答复,一切还在不定数。” “哦。”,但秦少游知道已罗正之的能力为人,朝堂一定会答应的,诏令很快就会下来,且当前东南诸路正需此类人才。 夜来的风有些凉意了。 对于未定之事,罗正之不想多说。 秦少游心中升起的感觉,使得他也不想多问。 “有些凉意了,我们回房再聊吧。”,罗正之对秦少游说。 “不早了,不便多打扰兄,就此告辞吧。” 罗正之几番挽留,秦少游执意离开,罗正之不便勉强。送到门口,秦少游让罗正之留步,拱手之际,秦少游热泪欲流,好在为夜色所掩。 在秦少游去后不久,罗正之差人将一袋米及一食盒糕点,送给秦少游。他知道秦少游当面是不受的。 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