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 《天彤》 1. 夜色如墨。 夜雾朦朦。 一行车队游龙般影影绰绰,逶迤疾驰;雪白的车灯光柱犹如刺破夜幕的亮剑,照着坑坑洼洼崎岖不平的山间石路。 山路两边的高大树木鬼影般急速后闪,偶有夜风微微,惹得茂密的树叶一阵躁动,窸窸窣窣,和着“呼呼”“轰轰”的车行声,壮胆般驱散荒野沉夜浓浓可怖的玄秘阒静。 夜空里,月亮突兀挣扎般钻出云隙,刚刚绽露一下惨白的光颜,瞬疾又被浓黑吞噬。 车队进入一段山坳,道路愈加狭窄曲折,陡陡伏伏。两旁的山坡上杂树幢幢,阴森诡异。 突然,“啪啪啪啪”“啪啪啪啪”,一边的杂树里枪火喷射,犹如电光流星。 射手明显针对车队。可奇怪的是,他们好像只为惊扰,并不害命谋财什么的。因为弹光全从车队上方飞过,无一射向车子本身。 骤然遭袭下,车队并未停驶,反而猛然加速。与此同时,“突突突突”“哒哒哒哒”,车队前后几乎一齐喷出震耳的密集火舌。 从枪声的气势力度而言,车队的火力不知要强过袭击者多少倍。 袭击者的枪声被盖住,顿时戛然而止。 车队的火力却还持续无减,稍久方歇。 浓浓沉夜重归静谧。 锣鼓喧天,钹声连连,唢呐声高亢嘹亮。 三龙镇大户仙府到处张灯结彩,人声鼎沸 ,弥目尽见红篷红帷红对联红喜字,一派喜气洋洋。 今天是仙府三公子仙鹤橙的成婚之日。 仙府主人仙云风夫妇衣装簇新,端坐在正堂迎门的太师椅上,满面盈笑。夫妇二人同本族的长辈尊老们一起品着茶,谈笑着,期盼新人的尽快到来。 本地古老的习俗:成婚当日,新娘子要在日出之前到达夫家,成大礼,迎日出,寄意日子越过越红火。 此时正是仲秋时节的拂晓,寒意料峭。黛青色的夜空隐逸出依稀灰亮,晨星寥寥,弯月朦胧。 “老爷,大奶奶,来了来了,送亲的车队来了,新人马上就要到了。” 一个年轻的伙计飞跑着冲进院子,扬着手臂,高声报讯。 满院的人们顿时面露兴奋,喜笑颜开。 “呵呵,到了到了,好,好,哈哈。” 仙云风浓眉欢扬,立即起身,向众位长辈一拱手,与他们一起笑着步出正堂门,来到院里喜棚下红绸铺就的大椅旁,携手老伴,郑重而激动地一起入座,等待接受一对新人的跪拜。 不远处汽笛长鸣,雪白的车灯洞穿缭绕的夜雾。 仙府乐声更隆,鞭炮噼里啪啦,绵绵无绝。烟花在灰蒙蒙的晨空里璀璨绽放,多彩多姿,如烂漫的春花竞相娇艳。粗粗的大红飞炮不时嗖嗖窜飞,呼啸着在半空里啪啪炸响。 “嗷-----,嗷-----,新媳妇到了,新媳妇到了,快跑快去看呀,新媳妇撒喜钱给喜糖喲------” 欢蹦乱跳的孩子们高叫着呼呼啦啦飞跑过去,前来观礼看热闹的大人们也嘻笑着潮水般跟随在后涌了过去。 车队缓缓,迎面而来。 人们看得清了,大约共有十数辆车,中间是低矮的轿车,前后是高大的卡车,声势显赫。每辆车的车头上都系着一束红绸带,绸带的两脚飘飘扬扬。车头的正中挂系着一朵大红绸花,格外红艳炫目。车后身都贴着大红喜字。 煞是扎眼、令人有些惊骇胆怯并且感到与整个婚车不怎么喜谐的是------- 打头与押尾的几辆大型卡车的车厢里坐满了全身戎装的士兵。士兵们一律枪立胸前,脸冲外,目光冷厉,满面肃穆,上身直挺,雕塑一般一动不动。 想想也是,这年头,风云变幻无常,盗匪猖獗,散兵游勇横行,远远近近不时枪炮轰鸣,杀气血光伺伏。世道不太平,做为富甲省城的豪门千金出嫁,路途遥远,焉能没有强势严密、万无一失的安保? 车队在簇拥着的人巷里移步般行进,停在了仙府灯火通明的敞阔门楼前。 这四个轮子的铁家伙,形似这门前蹲伏的麒麟,不用马拉牛跩,自己就能飞跑。三龙镇的男女老少尽管大都早已见惯了汽车,但每一次看到还是忍不住啧啧称奇,而眼下竟能这般近距离面观这么多的大小跑车,更是无不震撼而感慨。 自从清朝倾覆民国兴立到如今,可谓天翻地覆。其间,令人眼花缭乱目瞪口呆的新风尚新做派,时不时撞击着古朴的三龙镇,像一阵刚过一阵又接的小型地震,骇人肺腑惊人心魄。从剪辫子易衣着,到女子放足、上学堂,再到大户人家的子弟出国留洋,等等等等,不一而足。而这不用花轿改用洋车迎亲,同样又是三龙镇有史以来开天辟地的第一次。 世界在变,天地在变,人在变。 仙府门前的宽阔大道上,早已人山人海,而前来观礼的人们依然络绎不绝。人挨人人挤人,如潮汹涌。大道两旁的梧桐树、杨树、柳树、大榆树的树杈上挤满了不停地尖叫着欢笑着的孩子们。 此时,天色愈见白皙,晨星和那西空的淡月还在留恋般闪烁,仿佛它们也在竭力晚些归隐,以用最后的余光俯瞰这场盛大风光的婚礼。 被大车拱卫的中间那几辆豪华小轿车自然成了万千双眼睛浓烈瞩目的焦点。人们盯着着流光闪闪的车身,心里叨念车门尽快打开,以能亲睹新郎特别是新娘的风采。 不惟三龙镇,这四面八方远远近近,人们早就闻知,几乎家喻户晓:新娘的娘家在省治上济城,亲娘同新郎一样也是留学东洋归来。而更为显要、让人无不称羡的是,新娘的父亲也就是仙云风的亲家是上济城乃至全省全国都赫赫有名的名商巨富初长年。 初长年,那可是咳嗽一声,整个上济城便会为之一颤的人物。在整个海东省,首屈一指,非同凡响。 不用说别的,就单看初长年为义弟仙云风接亲而置派的如此豪奢的车队,还有这些卡车上威武森严一路护送的正规军士兵,这阵仗,那么大的上济城,能有几人做得到? 卡车上的士兵们一个个次第跳下车来,迅疾而又无息地四散开,形成一个矩形阵形,面向人群,持枪而立,像一堵堵围墙一样,护住了中间的轿车。 “出来了,出来了,快看,快看,新郎官,新郎官.....” 大树上的孩子们俯身探头,涨红着小脸,瞪着乌黑眼珠,伸着小手指点着,像猛地发现前面有好吃的糖果好玩的玩具似的,争先恐后地脆声尖叫。 果然,最前面的一辆车车门被打开了,仙家三公子新郎官仙鹤橙钻了出来。他一身崭新笔挺的蓝青色西服,胸配大红花,乌发铮亮,剑眉朗目,英姿勃勃,神俊飘逸。 大喜之日怎么新郎官一身洋服、没穿大红袍?..... 人群里立时一片哗然,人们指指点点,交头接耳。 紧接着,新娘的大哥初秋也沉稳地跨出车子。他一袭长袍,戴着一副金丝眼镜,胸前配一朵小红花,满身的儒雅。 随着鹤橙走向随后一辆车的脚步,人们清楚,新娘马上就要出现了。嘈杂的人海,不约而同地同心同念,骤然风平浪静,鸦雀无声。人人翘首引颈,屏住呼吸,睁大双目,聚目新娘。 新娘初雪端坐着,终于出现在了车门口。她一袭红袍,发如云鬟,桃面如雪,秀眸娴雅,果然花容月貌,宛若仙子下凡。 咦,头上没盖红头巾呀.....怎么会这样呢........ 人家可是留洋回来的......听说这是洋人结婚时的做派..... 围观的人海里又响起了嘁嘁喳喳的耳语叽咕声,犹如海波漫上沙滩。 新郎立在新娘面前,二人双目交凝。初雪探身,卧伏在鹤青伸出的双臂中,离开车门。鹤青抱着初雪踏着大红地毯,移步缓缓,走向大红灯笼高高悬挂着的家院大门。 这对新人胸前的大红花彤光熠熠,映衬得二人的面颊眉梢酡红氤氲。 鹤橙身姿挺拔,一步一步,步履稳健。 忽然,新娘初雪身子猛然一紧,随即一声干呕,她下意识伸手捂住嘴唇,面颊憋得通红。 鹤橙顿然愣怔,不由地停住脚步, 连忙垂首轻问:“雪姐,你....你怎么啦?” “哇”地一声,初雪侧脸向外狂呕了一声。几乎于此同时,她一挺身,扑棱一下,跳离鹤橙的怀抱,捂着嘴,回身跑向刚刚才离开数步的轿车,俯身在车头前,“哇哇”又是一阵狂吐。 众目睽睽------ 密密拥挤着的人们顿时满面惊愕,木鸡般,呆了。 做为压箱底的娘家人、陪送妹妹到夫家的大哥初秋也呆了。 鹤橙如梦骤醒,飞步跑向初雪,同时嘴里大叫着:“快,快,快拿漱口水来。” 2. “吵死了,吵死了,真他奶奶的烦人,烦人......” 一间黑朦朦的房间里,三龙镇镇长云达山皱着眉头,背着手,在青砖地面上烦躁难耐地来回走动。 这间屋子,不但门窗紧闭,而且所有的窗帘门帷都拉掩起来,遮天蔽日,刻意不让一丝光亮进来。饶是如此,那远处高亢嘹亮的锣鼓声,那不时噼里啪啦的烟花爆竹声,还是魔力般挤过厚厚的墙壁,强横地钻入他的耳朵。 “达山,你看,我们是不是....是不是过去应个景、贺声喜.....” 立在一旁的老伴目光跟随着他的转动,小声建议。 “什么?贺喜?”云达山顿时扬眉怒目,像突然被蜇般身子猛地一抖,回脸瞪着老伴:“你、你让我去给他仙云风贺喜?” “唉,我明白你的心情。可是,如今不一样了,无论如何,你好歹都应该去应一下礼节,走个过场。”老伴叹口气,“再怎么说,我们两家是亲家,是亲戚......” “哼!我没他仙云风这个亲家!我与他家不是亲戚!”云达山眼睛充血,大手猛地一劈,咆哮道:“我不认!我永远不认!” “唉, 你呀,光犯倔有什么用?”老伴上前拉住他,把他强拽到太师椅上,顺手又给他倒了一杯茶,塞到他手里:“你说不是亲家就不是了?你外孙都快满周岁了,还说不是亲家?要我说,此一时彼一时,该顺和的就顺和下去吧......” “你......,嗨嗨,孩子他娘,你只看到你外孙了。你不懂、你不懂啊......” 云达山摇摇头,喝了口茶,哐地一声把茶杯往茶几上重重一蹾。 “很多事我是没你想得多,可我不会像你这样总生闷气。他爹,一个人生闷气是不明智的。”老伴嘟起嘴,瞪着他:“我可提醒你,女儿前几天的来信你可是早就看了,她可是一再嘱咐我们到这天务必要去仙家道喜的。” “你少拿女儿压我。”云达山脖子一扭,继而长叹,“唉,女儿就是自己的终身大事犯迷糊了,在外面瞒着我们就.....,天啊,我的宝贝女儿竟然成了他仙家的人,唉------,要我的命啊.....” “他爹,你看你又来了、又是这套。”老伴挨坐到他身边,劝慰道,“女儿自小你就说她是天女下凡,什么事你都信服她,那女儿看准的人还会有错么?鹤蓝虽说出自仙家,可那孩子多帅气呀,天底下你到哪里能找到这么好的女婿?果然女儿第一胎就生了一个男孩,------这也就是咱们女儿,天眼有天福。你还想怎么着?我就不信你不为女儿高兴。” “ 唉,我......”云达山脸色复杂地连变几变,垂下头,嘟囔道,“我不是不为女儿高兴,我....我只是咽不下这口气,她千不该万不该找了仙家的人.....” “这常言道,冤家宜解不宜结,老辈子的陈芝麻烂谷子就别老是上心了。闭闭眼吧,一切为了孩子。”老伴喝了口茶,沉吟着,语气变得肃穆起来,“他爹,我觉得我们还是按女儿的吩咐去做,去仙家吧。这可不单单只冲女儿的面子,就你这脑瓜,我就不信你没想到过别的更要紧的。” 云达山转脸看看老伴,目露迷惑。 “你看你,一遇到仙家的事就犯迷糊。”老伴不满地嗔怪着,探头凑近他的脸,压低声音,“达山,我问你,仙家老三的媳妇是谁?那可是上济初府的千金。就是用屁股想,也能知道会有多少达官贵人登临道贺吧,连我大表哥都要来.....” 云达山的心猛地一抖,老伴这话戳到了他的心尖痛处。其实老伴说的这些他不是没有意识到,但他就是刻意不愿多想。而今老伴随手一把扯去了他这“刻意”的外衣,逼着他正视那灼伤他双眼的熊熊大火。他,无法自抑地心颤,身也颤。 “这些人包括我大表哥还不都是冲着那个上济城的初长年?”老伴似乎无视他的震颤,继续往他心疼处撒盐,“你身为镇长,不趁这个机会赶紧过去多多通络交往,莫非你傻了?不想当这个镇长了?” 云达山老伴的表哥是本县蒙县长。人人尽知,他能这么久地稳坐三龙镇镇长的宝座,完全托靠背后那个县长内表哥的荫庇。 前几天,云府里来了两个县里的公役,通告县长大人届时会亲自登临仙府道贺。云达山当时心里就咯噔一震,愣了半天。 “ 唉----,太太,这个理我能不懂么?”云达山摆摆手,颓丧叹道,“可你想想另一方面,我们家与仙家是世仇。这些年,那仙云风肯定不知在初长年面前说了我多少坏话呢,我们就是再怎么上赶着巴结也白搭。我今天觍着脸登他仙云风的家门去给他道喜,那不是自取其辱么?” 老伴一愣,半晌才叹口气说:“唉,即便是这样,我们肯定还是要去的。这样,你要是实在不愿去,我就去吧,到那里就说你身体不适。”老伴站起身来,“人到礼不差,表面上总要过得去,遮遮外人的眼,至少到时候女儿问起来我们也有个交代。你看这样妥不妥?” 云达山搂着腰低着头,半天不做声。 老伴眉一皱:“达山,我刚刚说了,我要去可不是只纯看女儿的面,我主要是忧虑大表哥。大表哥去到仙家后看不到我们的影子,明摆着肯定会问,说不定还会震怒。所以你犯倔不去,我要是再不去能行么?告诉你,这可不是该不该去的问题,而是必须得去。” 云达山身子一震,抬头看了老伴一眼,目光里含了惊慌,一咬牙,点了点头。随之,他伤感地喃喃道:“唉,这大表哥......大表哥......,我不明白大表哥为何要绕开我们家直接去他仙家,理应先到我们家呀......” “大表哥是县长,怎么做自有他的考虑,你别想那么多,想也没用。”老伴打断他,面含忧虑,“你倒是该为我想想,大表哥只看到我却看不到你,会不会对我发火......” 云达山眨眨眼,强自镇定地说:“不会吧?你就说我病了么。大表哥忙于应酬那么多贵客,哪有闲心在你身上,你不必担心。” 老伴张了张嘴,摇摇头,再没多说什么,起身就往外走。刚跨出屋门,又回身吩咐他:“他爹,我会尽力争取说动大表哥来我们家住下,明儿再回县里,你可要备好酒宴和礼品啊。” 云达山忙点头:“这个你就别操心了,一切交由我。你可千万要多动动心思,务必把大表哥劝过来。” 老伴梳妆打扮停当,备好礼金礼物,带了一个贴身丫环,坐着四人抬的大轿子去了。 云达山怅然若失,不禁又长吁短叹。 他打开抽屉,找出已经戒掉小半年的长烟管,装上烟丝,点上,吸了起来。他一会儿坐下,一会儿又起身踱步,真是坐立难安,仿佛浑身都不舒服。 老伴说的对,连堂堂的县长表哥都亲临他仙家了,肯定也会有其他很多官员显要们前来,他仙云风真是祖坟上冒青烟了。 显而易见,这一切全是拜上济那个显赫人物初长年所赐。自从他仙云风贴上初长年这颗大树,真可谓福运亨通。如今,他们这对结义兄弟的儿女实实地成亲了,两家亲上加亲,真真亲如一家。他仙家以后更会兴隆,谁不前来巴结?如此一来,肯定要盖过自家了。不,说不定在很多外人眼里,恐怕已经盖过了。就说这办喜事,如果是自家飞儿结婚,能来这么的官员要人么?还真说不定。 唉,云达山心里灼灼刺疼,难受地摇摇头。说起来,仙云风当初能攀上初长年这根高枝,还是自己牵的线呢。自己当时怎么就那么蠢呢?明明自己先有机会,如果那时能抓住,与他初长年结为兄弟,那他仙云风今天的所有这些光耀岂不都是自己的么?自己何至于窝囊如此? 云达山追悔莫及,犹如百爪挠心。他悲怆地抬起脸,双目紧闭。 一步没走好,全盘皆输。一次良机没抓住,终生遗憾。唉,天运啊,造化弄人。人的命人的运到哪一步都是天定的,没办法。 对了,县长表哥在仙府喜宴上看不到自己,究竟会有怎样的反应?会不会真的像老伴担心的那样,怒颜厉色?甚至会当着众人特别是他仙云风的面,质问老伴,痛责自己? 不是没这种可能啊...... 一股惧意袭上脊梁骨,云达山额上冷汗冒出。 要不,我还是去一下?至少老伴不会在表哥面前难堪,自己同时也顺便交络交络那些官员大人,拉拉关系...... 不,绝不,我不能低头,一去就是屈服了。我云家与他仙家自古势不两立,我岂能俯首低眉去他家,摆出笑脸给他贺喜?真是的,要是那样,还不如一刀把我宰了..... 不去,死也不去,听天由命吧。但愿县长表哥在人前给老伴留些面子,给自己留些面子。如果他能随老伴来自己的家里做客过夜,那就最好不过了,那样,我这府上也能找回些光彩.... 云达山牙关一咬,拳头一握,定了心志。他扔下长烟管,跨步走到门前,拉开门,大声喊道:“管家,管家!” 三十出头、白脸长发瘦高个、书生般的管家跑着赶来了,气喘吁吁地弓腰问:“老爷,有什么急事?” “吩咐下去,”云达山咳嗽一声,威严地命令道,“所有的丫环佣人,所有的家丁伙计,马上把整个府院来个大清扫。要仔细,每处分院都要顾到。特别是后花园里的主宾楼,包括每个角落,更要精心清理。那里面所有的窗帘门帷,所有的帐子床罩,所有的桌布坐垫,所有的地毯,所有的茶具酒具统统都要重新换过。每个房间都要弄得像镜子一样光亮,一粒尘屑都不能有。” 管家恭敬地听着,频频点头。 “还有,门楼上的灯笼也要重新换过,换成更大些的。嗯.....,对了,通知醉香楼里的大师傅前来准备盛宴菜单,通知“别有洞天”里的月姣姣派嫦娥来唱曲,另外.......”云达山手捋短须,侧头思索。 “敢问老爷,哪里的贵宾要来?是县长大老爷么?”管家细声探问。 “是......”云达山刚要回应,随即又一转念,瞪了管家一眼,粗声叱道:“不该多问的,不要过问。” “是,是,怨小人多嘴。”管家连忙低头闭嘴。 3. 仙云风笑容可掬,对前来贺喜的嘉宾、亲戚、故交、新友一一寒暄致谢。但是,只有老伴知晓,他心中,还悬着一个巨大的黑洞。 那是缘自大儿子仙鹤白。 鹤白两个月前外出,起初还定时往家里通音报讯,可后来就断了联系。全家人又焦虑又恐慌,却又惶然无计。仙云风急得寝食难安,满嘴起泡。老伴阳碧莲更是夜不成眠,啜泣不已。 直至收到义兄初长年自上济寄来的一封信,全府上下才松了一口气。 义兄信里说,尽管不知道鹤白具体身在何处,但肯定人在上济,而且安然无恙。他正在通过各种关系细细寻找,一旦找到,立即派人送他回家,贤弟妹伉俪无须过于担忧。 云风老两口信服义兄,有他出面,大儿子必定会在他弟弟的婚礼前归家。 可当下,大儿子依然踪影不见。 这世上还有义兄做不到的事?那一定是登天吞海、起死回生等等人间无奈的事了。 难道大儿子已遇不测? 仙云风和老伴心沉魂抖,可除了继续干等外,不知所措。 小儿子的大婚来在眼前,全家必须打起十二分精神,全力以赴地先操办好这一头等大事。 不承想,在大婚礼仪眼看着接近**的时节,儿媳、义女初雪突然身体出现不适,难以自控地呕吐。围观的人们有的嘴上叽咕,有的默不出声,心里大概都认为这是不祥之兆。 云风夫妇乍一听到报讯时,心里更是轰然惊骇。阳碧莲那一刹那脸色煞白,心跳都窒息了。 老两口更多的,倒不在意什么祥兆不祥兆,而是一种本能的巨大不安。 雪儿......雪儿的身子不会有什么大碍吧? 雪儿可谓金枝玉叶,义兄把他的心肝宝贝女儿下嫁过来,对老两口来说,等于接过义兄手中保障雪儿此后一如既往地幸福的接力棒,------这既是无与伦比的荣耀和喜悦,也是一份天大的沉甸甸的责任。 雪儿自幼同样也是他们老两口的心头肉。孩子行大婚正式成为仙家人的第一天,岂能出现任何一丝一毫的意外?否则,且先不说无法向义兄交代,单单老两口自身也难以挺得住啊。 初雪进入洞房后,鹤橙出来陪酒。仙云风夫妇赶紧派人把儿子叫到一间密室里来,急切而详细地询问雪儿到底怎么回事,是不是生病了,要不要请个大夫来看看。 鹤橙理解父母的紧张,忙安慰说:“不用不用,雪姐不是生病,是这几天特别忙碌,没吃好睡好,再加上坐车的时间长久,才导致呕吐的。爹,娘,你们不要太担心,没什么,她吐完后就好了。” 阳碧莲并未放心:“万一是真病呢?可千万别给耽误了,要我说还是请大夫来给看看保险。” 仙云风附和:“是呀,橙儿,你娘说的对。雪儿的身子要紧,让大夫来瞧瞧稳当些。” 鹤橙摆摆手,语气松缓但却肯定:“爹,娘,我给你们保证,雪姐绝对没生病,多休息休息就会全好,完全不用请大夫。您二老放心吧,相信儿子的话。” 老两口对视一眼,仙云风迟疑地看着儿子:“老三,你还是不能掉以轻心。这样吧,你就不用陪客了,到洞房里去陪雪儿吧。” 阳碧莲跟着催促:“是啊,虽说雪儿身边有丫环们照料,可毕竟不如你在眼前让她心安。” “呵呵,爹,娘,你们以为我愿意陪客呀?”鹤橙笑着摇摇头,“是雪姐把我赶出来的,她说这婚礼上,客人看不到我这新郎官的影子,不合适。不过我会听二老的话,尽量早回去去陪雪姐。” 仙云风看看老伴,感叹道:“我就说雪儿这孩子懂事,真是个好孩子啊。” “我的好孩子......”阳碧莲心里暖酥酥的,嘴角噏动,眼角湿润了。 与儿子的这番话,让老两口身心轻松了很多。他们赶紧出来,展开笑颜,投入一个又一个一拨又一拨的接待应酬之中。 陪送新娘子到夫家的亲家代表是最尊贵的宾客,因此,仙云风夫妇亲自陪着初秋入宴。 对老两口和代表初府一家的初秋来说,除了婚礼那份特有的郑重外,更饱含一种特有的亲融。因为初秋自幼时常随父母来仙家玩耍,是老两口的义子。 按照习俗,亲家送亲代表中午前要回去。酒宴后,初秋对义父义母说要去新房看看妹妹,然后再来向二老辞行。 老两口连忙指派几个本家子侄陪义子一起过去,他们还要坐镇正厅款待贵宾,暂不能去儿媳的房间。 鹤橙当然也在跟陪大舅哥之列。 前来贺喜的客人川流不息熙熙攘攘,十里八乡的乡绅很多仙云风甚至连名字都没听说过,也都相继涌来了,而且,颇有些争先恐后的架势。 整个仙府所有的正院偏院跨院的院落,甚至府后偌大的打麦场上全都搭起了帐篷,摆上长桌酒宴待客;就这样还不够,不得不借用了周围多家邻居的院子,分流部分来宾入席。 仙云风夫妇压根没有料到会来这么多客人,而起先,更让他们想不到的是,本县蒙县长和县里的其他官员以及外县的几位县长等诸多官吏也要亲临。 因为一早收到了来帖,仙府在主院最大的后花园里日夜赶工,临时搭建起一座两层高的木板楼,外壁涂彩抹红,里面拉帷挂幔,铺上厚地毯,摆上盆景鲜花,倒也光鲜华丽。 仙云风用这新楼作为贵宾楼,专门招待县长达官一众显贵。 接近正午时,家丁飞报县长大人驾到。仙云风亲率同族中所有的长辈连同镇上的大户乡绅,步出正门迎接。 秋风呼呼,树上悬挂的红灯笼来回摇晃,地上一圈圈打着漩的碎红鞭炮纸屑,空中充斥着浓郁的**味。 十多名身着黑色警服、骑着高头大马的警察由远而近赶来了。他们斜背长抢,排成两行,护卫着中间两辆乌龟壳一样的黑色轿车。 马队在仙云风众人面前停住,警察们跳下马来,立定站直。一名警察大步跨到前面一辆轿车前,打开了车门。 蒙县长携夫人慢慢地跨下车来。他五十多岁,中等个头,身材微胖,青色礼帽,黑圈眼镜,一身青色中山装,执一根黝黑的雕纹手杖。 他的夫人看起来比他年轻很多,三十多岁,一脸粉黛,身着印花大红绸袍,高挑招眼。 仙云风夫妇一干人等,连忙驱前,对着蒙县长深深鞠躬施礼。 仙云风拱手垂首,说道:“仙某一介平头布衣,何德何能,竟然劳动县长大人屈驾亲临,真乃蓬荜生辉、三生有幸。” “呵呵,仙族长客气了。”蒙县长双手托住云风双臂,微笑着说,“本县素闻仙族长大名,早想前来拜谒,争奈事忙。今日正值贵府大婚喜日,终能得遂本县登门之心,何其快哉。” 言罢,他回转身,向云风介绍后一辆车上下来的县公安局长、法院院长、保安队长等等官员。 仙云风一一拱手颔首致礼,然后张手引路,把这些显赫的父母官们引入家门,来到后花园,进入贵宾楼,登上布置最为堂皇的二楼主厅落座。 几乎于此同时,外县外镇的多位县长镇长也都赶到了,其中有几位还带了夫人、公子、小姐。这些外地官员尤其是县长们与蒙县长大都认识,见面之后,自然热络寒暄客套了一番。 丰盛的酒宴开始。 官员们一桌,由仙云风作陪;官员家眷们一桌,由阳碧莲作陪。 县长们比邻而坐,蒙县长自然坐在主座上。本来云风要坐在下首的,但蒙县长非让他坐在自己身边,云风拗不过,只好听命。他不时弓起身子,代伺者给各位县长和其他官员漫酒夹菜,殷殷劝杯。 酒过数巡后,蒙县长起身把仙云风按在座位上,令他别动,亲自端起酒壶给他倒满一杯酒,又给自己倒满,端起杯来,说:“仙族长,本县借花献佛,也敬您一杯,感谢贵府的盛情款待。” 云风连忙起身,与蒙县长碰了杯,迭声说:“岂敢岂敢,县长大人敬酒,我先干为敬、先干为敬。”说着仰起脖子,一饮而尽。 蒙县长紧跟着也干了,然后缓缓落座,说:“仙族长果然豪爽痛快,难怪省城初大会长能与先生义结金兰。本县虽然也有与您结拜之心,但自知才德疏浅,无此福缘,因此也不敢妄为此举了。惟愿仙族长日后能在初会长面前多多美言几句,本县定当铭恩厚报。” 仙云风忙道:“大人过谦了,实在是小人一介草民,不敢高攀大人。请放心,大人对我义兄的美意,仙某他日一定转致。” 几个外县的县长见到蒙县长此举,也纷纷起身举酒,来敬云风,并要云风转达他们对初长年初会长的敬意。 云风当然清楚这些显贵们表面上是与自己亲热,而内心深处完全奔着上济义兄身上的。 他满口应承,八面玲珑,谈笑风生,周旋得皆大欢喜。 宴席渐渐醺浓,主宾你来我往,推杯换盏,开怀畅饮,笑声隆隆。 蒙县长喝得满面通红,饮完一杯后,云风正要给他再倒上,他忽然摇摇手,探头低语了一句:“仙族长,本县有几句私话要问,请随我来。”说罢,他站起身来,身子晃了一下。 云风忙离座伸手相扶,他摆摆手,对其他官员说道:“诸位仁兄,你们先喝着,恕蒙某暂且失陪。” 他伸手拉住云风的胳膊,脚步有些踉跄地往外走。 外县的官员们心知肚明,蒙县长此举无非是进一步与仙云风凑近乎,以通过他与初长年拉关系,顿时一个个全都默不作声,目光里飘闪着嫉妒和不满。 云风带着蒙县长进到一间静雅的小客厅,带上门,正要请他落座,蒙县长忽然沉下脸来,劈头就问:“仙族长,为何我没有看到云达山和我表妹?本县都来给您贺喜,他们焉敢不到?” 云风一愣,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急中生智,说:“县长大人您知道,云镇长做为一镇之长,公务繁忙,今日肯定是有什么急事给羁绊住了....” “什么急事不急事的?他还能忙得过本县?我看他是成心的。”蒙县长满面怒容。 “不不,不会不会。”仙云风连忙摇手,“云镇长必是实在分不开身......” “哼!”蒙县长看着云风,语气放缓了些,“仙族长,你不用为他开脱。我知道你们两家有些夙怨,但我早就训导过他,身为镇长,心胸要开阔,要主动与您修好。何况云家令岚那丫头早已成了您的儿媳,你们两家已是亲家了么,于情于理,他今日都必须得来。对了,想当初,令岚丫头要嫁贵府二公子,我是极为赞赏,极力促成的......” 仙云风深深鞠躬:“仙某一家感谢大人的鼎力玉成。” “仙族长,请马上派人把云达山给我喊来,我要当面训斥。”蒙县长声色俱厉,一手卡腰,一手猛地一挥。 “这.....,”云风赔笑道,“大人息怒,说不定云镇长待会就来了......” 正在此时,外面有人敲门,云风开门一看,是管家桐叔。桐叔先向蒙县长鞠躬深施一礼,然后对云风低语:“老爷,云府上主母大奶奶亲临道贺。” 云风不由身子一僵,脸上一滞,深感突兀。 仙云两家自古有隙,到他们这一代,更为不睦。尽管阴差阳错地成了亲家,但云风明白,那云达山内心深处还是视自己如仇雠。而自己,也入骨地看他云达山别扭。 云风深悉云达山的秉性,早就料到这场婚礼他必定不会前来。可万没承想,眼下人家主母亲家竟然真的登门了。 这......这是怎么回事?莫非是自己的心胸狭隘了...... 不过,这倒可以应对蒙县长了。 他压压心里的纷乱,挤出笑容,回身说:“您看,县长大人,我刚刚还说呢,云府主母、也就是您的表妹这不到了么?我要亲自下去迎接,请您稍候片刻。” 蒙县长脸色一缓,淡声说道:“有劳仙族长了,请带她到我这里来。” 仙云风稍一迟疑,回道:“遵命。” 他出了门,让桐叔把老伴也叫了出来,两人一起下楼去迎接。 照了面,双方一阵寒暄客套。云达山老伴满面歉意地告诉云风夫妇说云达山病了,正卧床休息,因此不能前来,还望见谅。 云风夫妇一面连说不敢当,一面又关心地问起云达山的病情,要云家主母归家后代为问候。 接着,云家主母令随身家丁去随喜礼,仙云风夫妇再次谢过后,叫来一小伙计领着那家丁去登记处了,然后引着云家主母来到贵宾楼小客厅,先见蒙县长。 “表哥您好。”云家主母心里忐忑,对着表兄深深万福行大礼。 蒙县长端坐在沙发上,身子连动都没动一下,板着脸质问她为何云达山没有一同前来。云家主母连忙又复述了云达山生病卧床那一套话,但拍什么偏偏来什么,蒙县长听了非但没有见谅,反而大动肝火,脸色铁青地把表妹特别是云达山狠狠指责了一番。 云家主母不敢再开口辩解,只垂首拘手,唯唯诺诺,频频点头称是。 仙云风夫妇在一旁陪着笑,一边替云家主母说着好话,一边连连邀请蒙县长重回主宴就坐。同时,阳碧莲挽起云家主母的手快步出来,步向官员女眷们那一桌。 4. 怎么竟会如此?真真丢死人了.... 新房里,初雪端坐在床沿上神情呆滞,秀睫轻蹙。 被鹤橙抱离轿车,自己却突如其来不可遏抑地呕吐过后,初雪完全懵掉了,心内轰轰双目迷迷,整个人傻了。 她听不清重新抱起自己的鹤橙的轻声抚慰,记不得怎样跨过大门门槛来到义父义母也就是自己的公公婆婆二老面前。她晕晕乎乎地听着婚礼司仪高亢嘹亮的仪式行令声,下意识地跟随鹤橙拜天拜地拜高堂,夫妻对拜。然后,头昏昏云罩雾蒙般飘到了这洞房。 这么隆重的婚礼,这么多的人再看,节骨眼上,自己怎么会呕吐呢?自己一个留洋生,可以不在乎这些,可义父义母呢?他们会不会认为这不吉不祥?会不会心里存下芥蒂?会不会觉得没脸面?而传扬出去,整个仙府会不会被笑话?..... 初雪咬住嘴唇,心里阵阵疚歉。 凡事皆有命缘,如此出丑露乖,或许这是冥冥中上天不让我行此婚礼, 不让我连累青弟。橙弟,姐姐我或许不该听你的话,不该顺从你的安排..... 初雪喃喃,胸口隐疼袭来。她面色如雪,眸底蕴伤,双肩微颤。 鹤橙适才送她一起来洞房后,她的头还是嗡嗡作响,橙弟安慰了她好一阵,然后好像说要去给前来贺礼的亲友们敬酒,离开了。 倒是从娘家陪嫁随侍而来的贴身丫环兰花的话,她还记得。因为兰花的话里有个不伦不类的比喻------ “小姐,你可千万别太多心多在意。谁也不愿那个点上呕吐是不是?可谁又能管控得住呢?就像母鸡急着下蛋却又找不到窝,还不是没法子该下就下了,管它随便下到哪里.....” 这丫头,倒是话糙理不糙。初雪记得自己苦笑了一下,挥挥手,让兰花出去了,她只想自己静一静。 这新房是义父义母二老特地为他们结婚准备的一处别院,三间带廊正屋连带东西两个厢房。正中一间是客厅,另两间一间是洞房卧室,一间是书房。 初雪缓缓立起身来,一只手抚着胸口揉搓,一只手攥起在腰上轻轻捶着。 从娘家上济城到婆家三龙镇这里,两百多里的路程,她从昨夜子时就起床梳洗打扮。爸爸置办的轿车里虽然坐着舒适,但沿途的粗糙马路却坑坑洼洼。车行出一个多小时后,她就感觉相当累乏难受,头脑昏涨,几次胸中泛酸,差点就喷吐出来。她屏气吞咽,调动全身的压抑力,强自苦苦忍住。 大概正是因为这样,到达婆家自己离车后才会突然呕吐的吧.... 初雪无奈地摇摇头,眼神含戚,漫目浏览。这整个洞房里,红彤彤,亮莹莹;一角的瑞兽香炉里,缕缕香馥袅袅娜娜;细颈高腰的瓷瓶中,簇簇鲜花娇艳;窗之帷、床之帐、摞被、衣柜、妆台、桌椅、茶几、沙发、脚毯等所有的摆设无一不崭新亮丽。 今天,她是新人,这是她的新房;今后,这里就是她的新家。今后.... 今后? 她冷栗般身子一个激灵,心怀阵阵酸悲涌起...... 我、我还会有怎样的今后? 胸口重再泛酸,她赶紧泯住嘴,微微阖上眼睛,轻靠在临窗的案桌上。稍稍平息了会,她睁开眼,随手拂开宽大的水蓝色丝绸窗帘,露出一线窗外光景。 外面戏班的锣鼓声、伶角们激越的高唱声阵阵传来,还有一缕清风也挤了进来。她有些贪婪地猛吸几口,心里觉得舒服了些许。 天色已经全亮了,秋风乍起,院子里那颗虬枝张扬的海棠树婆娑作响,淡黄色的密叶洇了霞光莹莹烁烁;空中团团灰云如絮般翻滚。而让她讶然的是,那轮斜在西空的弦月,光色惨白,依然可见,显得格外清凉而孤寂。 初雪心中不由得又是一涩,眸中泪凝。 院门处有脚步声传来,她赶紧定了定神,拉上床帷,重又端坐在床沿上。 “小姐,小姐,大少爷来了。”兰花的欢快的声音自外传来。 伴随着正厅门声,兰花高兴地引着大哥初秋走进屋来,橙弟等数人跟在后面。 她知道风俗,大哥需在正午前回去,他这是来辞行了。 她立起身来,看着大哥,一时倒不知说些什么。 “雪妹,我就要回去了。”大哥端量着她,面带微笑,“该嘱咐你的,几天来已经说得够多了。反正你嫁到义父义母这里,就像在自己家里换个住处一样,义父义母二老肯定会比爸爸还要疼你爱你,你也不会生疏拘谨不习惯。盼着你和橙弟三天后回门,到时候我们再欢聚吧。” 初雪闻言,不知怎地,心里忽地萌出一种与兄长和父母家人分隔久别再难见面的疏离感。她喉咙哽咽,眼眶发热,但旋即意识到今天正值大喜之日,赶紧强忍着不让泪溢。 “哥,以后家里就全靠你了。替我多份心,好好孝敬爸爸。”她嘴唇几次轻噏,终于挤出这几句话。 “呵呵,这一出嫁马上就懂事了,说话都不一样了。”初秋笑着拍拍妹妹的肩膀,“放心吧,家里有哥在。你呢,以后可要在义父义母面前多多尽孝,做个好......好媳妇,可不要让家里爸爸担心哟。” 初雪的脸微微红了,不觉低下头去。 “对了,雪儿,这几天你可千万要注重安全。”大哥倏尔变了脸色,严肃地说,“我把耿连长和士兵们留下来保护那你,你自己也要多加警觉。” 初雪心有余悸地点点头,问:“大哥,你说昨晚袭击我们的是什么人?他们哪来的胆子?难道不知道爸爸、不知道我们是初府的人么?” “哼!”初秋眉头皱起,“他们清楚得很,他们正是直冲爸爸来的!” “啊?!”初雪目直,倒吸一口凉气。 “雪姐,我和大哥估计,敢直接给我们下马威的是日本人!”鹤青声音低沉地插进话来。 “什么?”初雪大惊失色,脱口叫到,“为什么,爸爸又没得罪他们......” “雪儿,”初秋一摆手,阻止她说下去,“你要知道,日本人居心叵测,什么事都能干得出来。所以你务必要多加小心,时时提高警惕。橙弟,”他侧脸对鹤橙吩咐,“以后你雪姐就交给你了,你要好好照顾她,尽量多在她身边陪着她,不要分开。” 鹤橙握着初秋的手说:“大哥,你放心好了,我会记住你的话,照你的话去做。” 大哥又深深盯视了初雪一眼,再次抬手拍拍她的肩,转身去了。 或许因为连日忙碌睡眠不足,或许因为陪酒,鹤青的眼睛红红的。他小声对她说:“雪姐,我送送大哥,待会回来陪你。” 她点点头。 一缕霞彩映上窗帷,初雪尽管还有些倦怠恍惚,但头脑这时却忽尔清醒了许多。看着鹤橙高挺的背影,她明白,鹤橙,她宛若亲弟般的义弟,她的三弟,从今天起,正式成了她的夫君。而今天,也是她少女时代完全结束的标志,是她此生生命新的起点。 此后,她,已成人妇。 5 草草吃过午饭后,云达山没有像往常那样小睡一会,而是背着手,在正院高大的门楼内外来回踱步。 此时,他一门心思,盼望老伴能够劝成在仙府赴宴的县长表哥尽快来到自己家中。 院内临墙的梧桐树叶在风中哗哗,偶尔有发黄的叶片飘了下来,立即被专门负责清理的家佣捡去。府里所有的青石板路青砖路鹅卵石甬道全都撒了清水,光滑可鉴;花圃里的花木全都剪裁齐整,门楼通道里铺上了新地毯。各处都有专人巡查,不许存在一丝残叶碎屑。 远处仙府里的唢呐声锣鼓声依然丝丝入耳,云达山依然烦躁不安,不时低声咒骂几声。但他并不避入室内,只管踱来踱去。 时而,他踅入门楼,一直走到大门外,搭手在额,久久地望向远处,而最后终于什么都望不到后,叹口气摇摇头,失望地折身回院。 管家蹑手蹑脚地凑到他身边说:“老爷,您还是去睡会吧。按您的吩咐,从咱们府到他仙云风家,沿途我派来了几拨人探信,只要主母和贵宾一出仙家大门,我保证及时通知您,绝对不会误事。” 云达山抬眼望望早已西斜的白日,无奈地点点头,背着手慢慢回卧房去了。 但是,躺在舒坦的大床上,他却心里更乱,辗转反侧,半点睡意都没有。 他烦了,蹬开大被,撩开帐子,翻身下了床,也不洗脸,也不喝茶,背着手,皱着眉,在室内又来回乱转起来。 太阳眼看都要斜到树梢了,管家终于来报,蹲守的家丁看到大奶奶的轿子已经出了仙府大门。 仙云风眉毛一挑,急口问道:“就她一顶轿子么?县长大人......呃呃,要保密,千万要保密。” 云达山后悔情急说漏了嘴,连忙打住。 前几日,云府得到蒙县长要来仙府的报讯后,云达山遵照公差要保密的叮嘱,连管家都没告诉。 其实凭管家精灵的头脑,早就猜到了几分。听主人这般吩咐,连连点头,故作惊喜地问:“县长大人要来我们府上?” 云达山盯着他,唬着脸,加重了语气:“记住,保密,万万不可泄露县长大人的行踪,否则......” 管家忙说:“老爷这点您放心,小人自然明白。可是......”他瞅瞅主人,有点吞吞吐吐,“可是家丁报说只有主母的一顶......一顶轿子.....” 什么、只老伴一顶轿子?难道......难道表哥拒绝前来?...... 云达山心里咯噔一震,双目发直。 管家见状宽慰慰他:“老爷不必多虑,主母大奶奶很快就到家了。也许县长大人为避人耳目,稍后才到。” 云达山一听,也不是没这种可能,连忙高声喊喝丫环准备洗脸水和新衣袍。管家也伺候着他洗脸刮脸、换衣穿衣。 穿戴齐整后,云达山快步迎出门楼。没多久,老伴那熟悉的轿子出现了。宽敞的大道上,果然只有她一顶轿子。云达山又疑惑,更不安,心不由地“咚咚咚”急跳起来。 老伴进了大门,一出轿子,云达山的心就直线下沉,知道完了。 老伴满面阴沉,眼圈发红,狠狠地瞪了一脸探寻的他一眼,一句话都没说,怒气冲冲地进了盥洗房。 完了完了,不用问了,县长表哥肯定不来了,老伴的这付模样已经说明了一切。 刹那间,云达山浑身上下由里到外凉透了。他沮丧、窝火、不解,重新返回卧房,也不脱衣服,一头倒在床上,拉过被子,蒙在头上。 不知过了多久,卧房门嘟嘟嘟地被敲响了。 “老爷,老爷,醒了么?”是管家急切而又胆怯的声音。 “滚滚滚!”云达山窝在被子里怒声大喝。 “老爷,我有要事禀告,请您开门。”门外的管家顿了下,但没有像以往那样知趣地走开,反而继续敲门。 “滚滚!别烦我别烦我!”云达山叫喊着把被子往上猛地跩了一下。 “老爷,是急事,是喜事。”管家的声音提高了些。 “嗯?喜事?难道县长表哥改了主意又来了?”云达山脑筋一转,眼前一亮,忽地掀被坐起身来,清清嗓子,高声问道:“管家,你说是喜事?什么喜事?” “老爷,您先把门打开吧,我进来告诉您。”管家央道。 云达山趿拉着鞋,疾步上前,一把拉开门,急急又问:“什么喜事?” 管家闪身进了屋里,反手一把关上门,满脸神秘,躬身小声回道:“老爷,上济城警察厅来人了,正在镇公所呢,要您赶紧去一趟。” 云达山一时脑袋没反应过来,有点发懵:“上济......上济警察厅?他们......他们来做什么?” 尽管屋里只有他们两人,但管家好像还担心他人听到似地探头伏在云达山耳边叽咕了几句。云达山听着听着,像打了强心针似地眉梢耸动,双眼放光,兴奋地说,“哦?有这事?好好,果然是好事,大好之事。快,快,赶快备轿。” “早就给您备好了。”管家谄笑着,伸手拉开了门。 云达山的轿子虽说是两人抬的小轿,但装饰华丽,轿顶前面两角挂着写有“云府”两字的黄色条幡,行起来,迎风飘摇,煞是招眼威风。 从云府到镇公所数百米的距离,大道上空荡荡的,看不到人影,连惯常跑来跑去的猫狗都不见踪影,显得格外幽静。 轿里的云达山知道人们都去镇西仙府观亲凑喜去了,不禁咬了咬牙。 哼!仙云风,这天下的风头都让你占尽了,此时你正乐得合不上嘴吧,但你肯定想不到,就在你得意的这个大喜之日,一会你的眼里就会扎根刺。不过,这可不是我云达山故意跟你过不起,而是这老天爷开眼,老天爷要你好看...... 三龙镇镇公所紧傍大道,青砖围墙,里面有两排高大宽阔的青砖瓦房,沿墙一行乌森森的松树,像个没人居住毫无生气的小院落,透着阴森森的意味。 院门上没修门楼,一对黑铁栅栏门紧闭着,上面吊着一把大黑铁锁。门边墙上立挂着一块黑底木牌,上面粉字炫目:三龙镇镇公所。 一个裹腿扎腰的瘦高小伙子斜跨着一把大刀在牌边站岗,站一会就来回溜达一会,一副没睡醒、懒洋洋的样子。 管家距离镇公所五六米远就挥着手高叫:“二强,镇长到了,快开门,快开门。” 名叫二强的门岗连忙挺挺身子,抖擞精神,先举手对着来轿行了个不伦不类的军礼,又回身摘下铁锁,哗啦一下推开两扇铁门。 轿子进入院门,云达山轻轻一撩轿帘,透过缝隙,打眼看到,明晃晃的日光照在东墙边停着的一辆黑色的中型卡车上,那车半新不旧,车厢封闭,像一个大黑铁箱,上面沾满了黄泥点子。 直到这时,他脑海里还在回旋着一路上一直思考的那个问题:按照惯例程序,上济警察厅有什么事项一般都先交到县警察局,再由县警察局交来镇里。而这次,却为何越过县局直接到了镇里?为何如此神神秘秘?这里面究竟有什么玄机?特别是,初长年到底是否知晓此事?哦,对了,一般来说,凭他在上济上上下下密密交织的人脉关系网,他理应是知道的。可既然如此,怎么又会如此这般...... 他的女儿今天嫁来仙府,他哪会在这个日子给义弟仙云风添堵?这不也等于给他自己难堪么? 不对!不对! 即便再愚钝的人也会一目了然,这里面绝对含有什么蹊跷或者隐秘...... 那初长年可是上济一手遮天的人物,自己不能迷了心窍,只一门心思幸他仙云风的灾乐他仙云风的祸,而是要小心小心再小心,谨慎谨慎再谨慎...... 轿子稳稳地落在了正堂走廊的台阶下,管家轻轻打开轿帘,小声唤了他一声,云达山从沉思中醒过神来,把着管家的手走了出来。 踏入宽敞的正堂,云达山看到,东壁木椅软垫上坐着三个身着黑色制服的警察,正在默无声息地喝茶,见他进来,齐齐抬头看来。 他连忙堆起笑容,拱手在胸。 当值的文书立即过来来介绍:“镇长,这位是省城来的邹警官;邹警官,这位是我们镇的云镇长。” “哎哟哟,邹警官,欢迎欢迎。刚刚在下有事外出,不及迎接,还望恕罪、恕罪。”云达山躬身,双手握住邹警官伸出的手。 邹警官三十多岁,黑脸,瘦高个,客套道:“云镇长,幸会幸会。邹某奉上司之命,前来应置公务,多有叨扰。” “岂敢岂敢,邹警官大驾光临,实乃小镇荣耀;至于公务,在下定当鼎力相助,悉听邹警官指令。”云达山说罢,又与另外两个警员一一握手寒暄。 随后,他招呼邹警官几个人落座,殷勤地一一为他们倒上茶,又问他们是否吃过午饭,邀他们去镇上的酒楼入宴。 “谢谢。”常警官摆摆手,“我们都已吃过了,云镇长不必客气,我们还是先办理公事吧。” 云达山点点头:“既然如此,那在下就恭敬不如从命了。不过,公务后在下定当略备菲酌,还请邹警官诸位长官务必赏光。” 邹警官颔首道:“多谢云镇长盛情。” 云达山这才好像刚看到似的,转向靠西壁一张木椅上坐着的一位高个子,起身踱了过去。 高个子长发披肩,凌乱如草,遮住多半个额头;脸颊苍白,上面还有几道血痕;一身蓝色长袍褴褛肮脏,伏在膝盖上的双手黑如污泥。 “你......”云达山不由地退后一步,皱皱眉,捂捂鼻子,打量着他说,“要是我没认错的话,你是镇西仙府的大少爷鹤白吧?你这是怎么啦?,因何弄成这个样子?” 仙鹤白慢慢立起身来,双手一拱:“云镇长,让您见笑了。我出了趟远门,途中出了点误会,摊了点事。” “ 云镇长,请借一步说话。”邹警官站起来说道。 “ 哦哦,好好。”云达山答应着,深深盯了鹤白一眼,转身回到邹警官面前,微笑着,侧身张开一只手,把邹警官引入与这正堂相邻的一间内室,并随手关上室门。 6. 送走了蒙县长、外县县长等众位官员和他们的家眷以及云家主母后,仙云风夫妇如释重负,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老两口惦记着雪儿,顾不上休息,连忙派人去找初雪的贴身丫环兰花。 兰花一进门,阳碧莲未及待她施礼,上前抓住她的胳膊,连串问道:“你家小姐气色怎么样?中午有没有用餐?吃的什么?喝得什么?” 兰花俯首低眉,轻声细气地禀道:“大奶奶您别着急,看面色,我家小姐倒是精神了许多,只是吃东西还不行,中午什么都没吃。在我的一再苦劝下,才勉强喝了一小碗燕窝粥。” “不吃东西怎么行呢?”阳碧莲心疼地蹙起眉,吩咐道,“兰花,你还是要多花些心思,让你家小姐尽量多吃点东西。她平素在家里最喜欢吃什么喝什么,你直接通知厨房去做,就说是我吩咐的。” 仙云风接着说:“你回去告诉你家小姐,我和她义母稍后会去看望她。” 兰花躬腰垂首应道:“是,遵命。” 看着兰花出门后,仙云风对老伴说:“他娘,这下午本来是要带着雪儿去祭祖归宗的,可孩子这身子......,要不就改在明儿一早吧,你看如何?” 阳碧莲揪着心,点点头:“好吧,雪儿身子要紧。这孩子饭都吃不下,哪里还有力气?就让她多歇歇吧。” 大部分宾客相继告辞离去了,但仙府各个院落里依然有很多自家的亲戚、镇上的庄乡爷们以及邻村相熟的乡绅好友。仙云风夫妇因为上午只陪官员官太太们了,此时赶紧来到这些人中间,敬酒陪话。 仙云风陪男宾,阳碧莲陪女客。 在一个大院的大遮篷下,长长的宴桌前,仙云风正与众客把酒言欢正开怀大笑,桐叔再次匆匆来到他跟前,在他耳边细语了几句。 仙云风一愣,连忙起身,拱手向众人致歉后,跟着桐叔大步走了出去。 众人一时停下饮酒喧笑,面面相觑。 仙云风纳着闷,边走边问:“他家主母前脚不是刚走么?怎么后脚他又来了?他没说有什么事情么?” “没说。”桐叔回道,“他只说要亲见您老本人才能言及。” 两人一前一后,来到一处偏院。 一进屋门,仙云风双手抱拳,客气道:“大管家登门,仙某万分荣幸。贵府主母亲家已经到家了吧?” 云府大管家连忙起身,深深鞠了一躬:“不敢当不敢当,感谢仙族长屈尊接见。小人前来叨扰,实在冒昧。我家大奶奶已然归所,敬请放心。” “好,好。大管家请坐,坐下说话。”仙云风冲座椅一伸手。 而是另有要事必须来见仙老爷您。 噢?大管家有事请直言,云某定当尽力承应。坐,请坐下说话。仙云风冲座椅一伸手。 “仙族长,事情紧急,恕小人失礼,就不坐了。”云府大管家站着没动,“长话短说,小人此来,非关主母,而是奉我家老爷之命,烦请仙族长您去镇公所一趟。” “嗯?”仙云风一愣,眉头不觉皱起,“去镇公所?现在就去?大管家,不是仙某推托,实在今日....” 云府大管家忙说:“是的,小人当然明白。贵府大婚之日,宾客如云,仙老爷您做为一府之尊,肯定身负万机之理,但事出无奈,关乎贵府大公子......” “什么?”仙云风如闻惊雷,心狂跳,双目大睁。 他和老伴日日夜夜都为大儿子惴惴不安,万万没想到,此时云府大管家竟会突兀提到大儿子,他不由一伸手,猛地一把攥住云府大管家的胳膊,急问:“你说鹤白,我儿子?他....他怎么了?快说!” 他的声音发颤,变了调。 桐叔也紧张地凑上来,跟着发问:“我家大少爷有讯息了?他......他人现在何处?” 仙云风是练家子,习武几十年,掌力浑厚,情急之下一抓, 云府大管家顿时疼得裂了嘴,差点叫出声来。他身子一缩,忙苦笑着说:“仙族长您别激动,请放开尊手,小的受不了。” 云风醒悟,忙松开手,一抱拳:“哦哦,大管家,对不起、对不起。您说我儿子他......” 云府大管家轻轻抚摸了下疼臂,说:“您别担心,贵大公子没什么。可能....可能是出了点小误会。眼下他人就在我们镇公所呢。云镇长请您去,不过是签一下具保单,然后把人领回来就没别的了。” 仙云风和桐叔不约而同神色一缓,对视了一眼,久久吊悬的心,一下子落了地。 大儿子终于有了下落,而且已经回到镇上来了,近在咫尺。仙云风一时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呆呆地看着云府大管家,似乎做梦似的。 他眨眨眼,云府大管家正弯着腰,真实而清晰地立在自己眼前。这位大管家尽管身属云府,但青天白日来到我家,他应该不会、不敢说谎胡扯吧。 仙云风激动的心潮翻涌起来,他真想大叫着去告诉老伴,让她心安,从此再也不用为大儿子牵肠挂肚了。 但随之,他又不安起来,心里升起缕缕疑窦,问:“大管家,我儿子他到底犯了什么事?怎么还要我去给他签什么具保单?还要领......领他回来?” 这样问的同时,他眼前浮现出云达山阴险的眉眼。哼哼,会不会是他云达山耍的阴招,故意要在仙家大喜这天,膈应自己一家? 云家管家面露为难之色,两手一张:“仙族长,这具体的因由细节,小人那会知晓?还是请您老亲自前去过问吧。” “好吧。”仙云风点点头。反正不管怎样,儿子回来了,自己底气重新恢复了。究竟儿子在外发生了什么,如何会被遣送回来,到镇公所后就全明白了,何必与这管家过多啰嗦? 另一方面,他当然更急盼尽快见到儿子,于是他再次双手抱拳,沉声说:“感谢大管家辛苦前来给云某送信,本应该请先生喝杯薄酒,但事急当头,看来只能改天了。大管家,我马上就去镇公所,我们走!” 云府大管家抱拳躬身回礼:“素闻仙族长您的盛情与豁达大名,今日小人亲见,果然如此,不胜感佩之至。小人在前为您引路。” 小儿子成婚,一些被提前接来的上了年纪的老亲戚要在仙府住上一段日子。 日头渐渐西坠,阳碧莲看这些老亲戚在酒宴上已坐了许久,担心他们身体累乏受不了,想让她们早点休息,就令众丫环搀扶他们回住处。 安排妥当后,她又派一个贴身小丫环去找一直没见露面的老伴,想和他一起去看望心里一直牵挂的雪儿。 可不多一会,小丫环匆匆回来禀报:“奶奶,老爷和桐叔早就出门去了,至今还未回来。” 嗯?阳碧莲一怔,忙问:“他们因何出去?” 丫环回答:“我问了周围人等,都说不知。” 阳碧莲思忖,大喜的第一天,老伴位重身忙,怎会轻易离开?而且也没告诉自己。无疑,肯定是发生了异常紧急或者重大的事,他不想让自己担心。 那......到底出了什么事呢?阳碧莲不觉心揪起来,暗自埋怨着老伴不知会自己,又让丫环赶紧去找小儿子鹤橙问询。 正在一处别院里陪酒的鹤橙听完小丫环的话后,也是一怔。同母亲的想法一样,他确信,这个节点上父亲出门,必有紧急之事。 如果是好事吉事,父亲必会亲自或者让人告知母亲。既然他谁都没讲就出门去了,那十有八九是不祥之事。 鹤橙的心忽地也悬了起来。 他清楚母亲一定比自己更要焦急担心,但自己到她老人家面前只是空劝顶什么用?还不如马上去查探一番,万一得知父亲外出的缘由,即使一星半点,也好宽慰母亲啊。 于是,他对周围的客人说了句:“诸位,抱歉,暂且失陪。”就闪身出来了。 他悄无声息、举步如飞,遍问所有的门卫。终于,在一个角落的偏门处,一个上了年纪的家丁告诉他,云府大管家在这里被桐叔领进了府里,时间不长,仙老爷和桐叔连同云府大管家又从这里急急出去,三人骑上马,扬鞭飞驰而去。 咦?云府大管家来了?爹爹、桐叔和他?三人一起骑马疾去? 这......这......究竟怎么回事? 鹤橙如坠云里雾里,全然迷蒙。 7 云府大管家骑着来仙府时的一匹黑马,仙云风和桐叔骑着自家的两匹枣红马,一路飞奔,很快赶到了镇公所。 一路上,仙云风脑海开了锅似的,翻涌无息。儿子被遣回,义兄一定不知道。而且,他前些日子来信说儿子就在上济,具体在何处,他正在设法打探,看来也没打探到。否则,他一定会送信给自己的。 义兄可是呼风唤雨的大人物,凭他都找不到,可见儿子刻意被人隐藏起来了,而且隐藏得绝密。这上济城还有人胆敢与义兄做对,胆敢隐瞒着他摆布儿子?可见,这人的来头、背后的势力定然非同一般...... 仙云风的心沉重起来。 鹤白一眼看到了迎门大步而来的爹,倏地起身,脸上红潮泛起,眼圈也红了,他想扑过去,但身子却一动未动,反倒有些局促张皇地喊了句:“爹......”,喉咙就哽住了。 仙云风闻声,步子迈得更快,进得屋来,目光锥子般盯在儿子发上、脸上、身上,嘴角一个劲哆嗦,似乎想说什么,却总出不了声。 忽然,他一跺脚,变了脸色,狠狠瞪了儿子一眼,转过身来与云达山、邹科长及另两位警察施礼寒暄。 云达山难掩眉间得意之色,故作平和。仙云风只当没看见,言语自若。 桐叔见到鹤白这副模样,吓了一跳,心疼得流了泪,两手颤抖着轻轻抚摸着他,小声关切询问着。 云达山轻咳一下,声音明显比平常高了几度:“仙大族长,我清楚今天乃贵府大喜之日,可是无奈,来了公务,涉及到贵公子,不得不把你叫来,尚请勿多心见怪。就连本镇长我微恙在身,也要抱病办公呢。” 仙云风面如静水,淡然回道:“无妨,我来是应当的。云镇长贵体,望多保重。仙某于此再次感谢云大奶奶屈尊光临敝府喜宴,感谢感谢。” 云达山张口还要再说,邹警官已经推开密室门,招手道:“云镇长,仙族长,二位请进来谈吧。” 云达山对仙云风一伸手:“请。” 仙云风点点头,朝密室走去,云达山随后。 邹警官又朝一个面色白净的警察招招手,那警察快步过来。 这个时候,仙云风内心极度震惊。儿子竟然被这几位警察给解押回来,显然,他是犯了什么案子,而且在上济是被警察一直给秘密关着的。 那么,有两点,他需要弄清楚,一:儿子究竟犯了何事,为何被抓。二:义兄未能早送信来,可见这几位警察绝非义兄原来警界朋友的手下,他们一定另有来头。那么,他们的背后长官或者后台到底是谁? 那位长官或者后台肯定也是一位非比寻常的大人物。而且,那位大人物必定知道自己与义兄的关系,他特意选在今天这个日子把儿子送回,表面上虽说刺挠自己,可自己哪里能入他的法眼?他实际是冲着自己背后的义兄而来的,是间接但明着给义兄个警告。 如果自己能从这位邹科长嘴里,探知他背后的那位大人物的讯息,可要尽快报告给义兄让他当心。 几个人在密室里坐了下来,邹科长面无表情,从公文夹里拿出具保单放在桌上,往仙云风面前一推。 仙云风双手捧起,恭敬地浏览了一遍,然后放回桌上。看着邹科长,小心地说:“敢问科长大人,在下想知道,我儿子究竟犯了何法?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可否烦请大人见告?” 邹科长上身挺直,双手伏膝,目光冷厉地扫了仙云风一眼,开口道:“本来按规定不能多言,但仙族长身份特殊,我就简略一谈吧。” 他轻咳一声,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又冷冷地扫了仙云风一眼,说:“贵大公子前段时间在上海参加了一个不法的秘密集会,被上海的侦探当场缉拿。上海警方怀疑你儿子是**分子,审讯后移送给我们上济警厅。” “啊?您说他在上......上海被抓?”仙云风大惊失色,满面愕然,差点站起来,“他、他怎么会在上海呢?当初离家时他明明说是去北京的呀。” “仙族长,”常警官不动声色,“那就请您详细谈谈贵大公子离家的情况吧。贵大公子嘴巴太严,性子太拗,很多事情怎么问他他也不肯开口实说。” 仙云风沉吟片刻,点点头:“既然科长大人要知,那在下就说说我所知道的吧。” “好好,有劳仙族长了。”邹科长客气地说着,冲白净警察使了个颜色。 白净警察飞快地打开笔记簿,拧开笔帽,准备记录。 仙云风醒悟,这位科长之所以把自己叫来,是要连自己也审问。他不禁有点紧张,唯恐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贻误儿子的被释。 他也端杯喝了口茶,压压心乱,思虑着讲了起来。 大儿子鹤白留学日本回国后,与一起归来的二儿子鹤蓝先是在本省滨海名城东澳工作了两年,不料身患严重的脑病,不得已回到老家故里来疗养。 鉴于家里的条件有限,仙云风夫妇不放心,特地把儿子鹤白带到上济城义兄初长年府上继续诊治。在义兄的精心关顾下,儿子的病情很快有了根本性的好转。 依照义兄和仙云风的本意,鹤白要在上济继续观察一个时期,直到彻底痊愈。但鹤白硬说自己完全康复了,瞒着义父和主治医生,出逃般重新回到三龙镇家里。 还好,归家后,鹤白的病倒也真的没有发作。仙云风夫妇看他恢复了常态,就试探地要他回东澳去。儿子是堂堂的留洋生,一举一动惹人注目,这么长久地总呆在农村乡镇,抛开人们的胡乱猜疑和议论不说,也会耽误他的前途的。 但是,令老两口完全意想不到、极其伤心气怒而又觉得不可思议的是,鹤白不想再回东澳大城市了,反而要留下来去镇上的学堂做一名教师爷,而且,仅仅过了一天,就被喜出望外的校董们一致推举为校长。 仙云风明白,这些校董们无非是企图借助或者利用儿子留洋的名望,扩大学校的知名度和招生规模。 仙云风说不动儿子,而且因为他的脑病也不敢拉下脸强行怎么着他,于是就逐一找校董们,要他们收回成命,别留儿子在校工作。校董们为难地一致表示,一,尊重鹤白的选择,鹤白说走随时可以走。二,学校里的工作不用鹤白过多操心,他想来上班就上班,不想上班就在家里休息,不会费心费脑。 话说到这份上,仙云风无言以对。但他和妻子着急,仍然不停地想尽各种办法,甚至搬来义兄和其他德高望重的绅士,劝说鹤白离开三龙镇,回东澳与妻子团聚。 当初,鹤白归家时,是把孩子也带来了,但老两口欣喜的同时,心也跟着提了起来。因为儿媳没有一同随来。 如今儿子要长期留在老家,抛开事业前途不说,他和妻子也将长期分居、孩子同样长期见不到妈妈,这算怎么回事?哪里能行? 不信儿子意识不到这点,可他为什么还要坚持?莫非他和儿媳之间已经发生了不可挽回的什么变故?...... 老两口气和急之外,更惴惴不安...... 好在最后,鹤白终于松口了,在某个适当的时候,他会带着孩子回东澳的。而且他一再对父母保证,他和妻子的感情和婚姻坚如磐石,绝无半点问题,因为他俩是患难夫妻。 老两口这才稍稍心安。 两个月前的一个傍晚,天气十分炎热,鹤白对父母说自己在京城的一老同学约自己过去聚会。 仙云风夫妇开始时没有搭腔,满脸地不情愿。 鹤白解释到,这一段他又觉得有点不适,京城名医多,自己过去主要是想全面检查一下身体。 仙云风夫妇信以为真,顿时紧张起来,要他带两个家丁一起前去,以便能好好照顾他。 鹤白却摇摇头:“爹,娘,这样不妥。我京城那同学家也是一大富豪,婢佣众多。如果自己带着家丁过去,好像不放心人家照料似的。” 同很多事情一样,老两口最终总是拗不过他,只得依他。 到达北京不久,儿子就来信了,说他那同学已经在一所知名的大医院请了名医为他复查身体,状况良好;同学一家对他照料得也十分周到;他本人还要与同学共处些时日,二老不必牵挂。 老两口心安之余,也很不满,因为儿子没在信上注明他那同学家的详细地址,他们想回信,不知道发到哪里。 后来,鹤白又来过几封信,全说自己顺遂很好,让爹娘勿挂念,再过些日子他就回家了。而这些信里,同样没有他那同学的具体地址。 仙云风老两口渐渐觉得有些不对劲了,开始猜度和不安起来。可是,又毫无办法,不知该怎么办。 果不其然,到后来,鹤白就再也没来过信,人间蒸发了一般。老两口急的团团乱转,寻问二儿子鹤蓝和义兄初长年,都说没到他们那里。 转眼十多天过去了,全家人整天焦头烂额,惶惶不安。仙云风准备前往北京警处报备,张贴寻人启事。恰好这个时候,义兄派人送来了一封信,说他得到信息,鹤白在上济某个地方,他正在设法寻找。全家这才略为松了口气。 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