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 《走西口》 序 清末。山西祁县。 太阳悬挂在天空,灼热的光芒无情地洒藏书网向黄土高原的千沟万壑。放眼望去,满眼的黄色中显现着一点点微不足道的绿色,那是一棵棵细弱的禾苗,在烈日的炙烤下已经变成了一根根枯草,龟裂的土地无情地宣告了它们死亡的命运…… 空气仿佛在燃烧。 村中的黄土路像是从扎实的线团中扯出的一条细细的线,通向遥远的天际。土路上三三两两地走着扛着行李卷的庄稼汉们,他们步履蹒跚毫无生气,一张张脸如同龟裂的黄土地,写满了无奈的离愁和迷茫。 黄土坎上站着一个山西妹子,一曲《走西口》
99lib?
唱得背井离乡的庄稼人一步三回首…… 哥哥你要走西口, 小妹妹实实地难留。 提起你走西口啊, 小妹妹我泪花流。 有两句知心的话呀, 哥哥你要记心头。 走路你要走大路,.99lib. 不要走小路; 大路上人儿多, 拉话解忧愁…… 坐船你坐船后, 不要坐船头; 船头上风浪大, 怕你掉进水里头…… 哀婉的歌声如泣如诉,在无平地沃土之饶、无水泉灌溉之益的山西祁县,这首充满了无助无奈、伤感伤怀的民歌流传着。它是无数为了生存、为了活命、为了希望而走西口的山西人,用殷红的鲜血伴着苦涩的泪水,谱写成的一曲悲歌。在这首令听者背冷的词曲里,有走西口人辛酸凄楚的往事,更有他们离奇壮美的故事。《走西口》就像村中那条扯向天际的黄土路,迷茫悲凉中透着无限美好的希望!99lib?99lib? 第一章 田家大院在祁县称得上是富贵之家,高耸的门楼显得威武气派,两只红灯笼常年高悬在两边,宽大的两扇大门上镶着两只锃亮的大铜环,虽然那是留着来人敲门所用,但对田家的大门来说,就是一对摆设,田家的大门从来都是洞开着的。这是田老太爷的主张:为人光明磊落,做事正大光明。 这一天,田家大院一早就新换了门前的灯笼,院子里也清水泼淋,扫得一根草屑都不见,两盆石榴花开得正艳,端摆在正房的台阶下。下人们都换上了年节才穿的衣服,满面笑容地听候着主人的派遣。田老太爷身穿藏青色的夹袍,外面套着赭红黑花的马甲,衣着整齐,捋着胸前的胡须站在青石板铺的台阶上,迎接着前来贺喜的宾客。 今天是田老太爷为孙子摆“周岁酒”的日子。 “田老太爷,我这儿给您道喜了!田家大院后继有人了!”来客是蓝老板。 “同喜同喜!蓝兄,请客厅用茶吧!”田老太爷开心地笑着迎接着来客。 又一辆驴车停在了大门口,田老太爷迎上去招呼道:“哎呀,洪老弟!” “田老太爷!您好啊!” “好,好。你不是去口外了吗?”田老太爷拉过来人的手。 “我刚从口外回来,听说您为孙子摆‘周岁酒’,我得讨您一杯水酒喝呀!”洪老板开心地说着。 田老太爷也开心地接过话道:“好好好,一会儿我一定多敬洪兄几杯!” “好,今天我是不醉不归!”洪老板爽声地笑着。 “你口外的生意一定是财源茂盛吧?”田老太爷关心地问道。 “借您的吉言。不过,因为外国人资本的介入,我们的生意就清淡多了。可是大不如三十年前您在口外开银号的时候了。”洪老板谦虚地说道。 田老太爷受到了恭维自然高兴,一直陪着这位洪兄走到客厅门口才松开手说:“那就请客厅用茶吧!一会儿咱们再细谈。” 为了孙子摆的“周岁酒”,田老太爷早就吩咐下人们准备了好几天,但少奶奶淑贞并不十分开心。淑贞过了年就二十八岁了,已经是两个孩子的母亲,但她生得天生丽质,加上性情温柔,为人谦和宽容,家里的大小事情并不需要她操心,因此并不显老。加上这第二个孩子是个男丁,让田家有了续香火的,她也了却了一份心思。月子里调养得好,脸上越发放出光泽来了,白里透红,一按都要出水了。 让年轻貌美的少奶奶不开心的是田家的儿子,自己的丈夫,孩子的爹,已经又是一晚没回来了。她一边给小少爷田青穿新衣裳,一边往窗外看着,见长顺走进来忙调过身子问:“大少爷怎么还没回来?” 长顺也不客气地说:“他?一定是屁股让赌场的椅子给粘住了。” 淑贞抱过孩子叹道:“今天是什么日子,他还去赌!你快去把他找回来,就说老爷叫他!” 长顺应了一声,向大门外走去。 祁县有好多茶馆,大多开在商铺林立的街市,多是为那些洽谈生意的商人们提供一个幽雅的场所。这些年随着商铺的增多,茶馆的生意也越来越红火,渐渐地发展到了不光喝茶谈生意,而且也摆开了赌局。“聚财楼”便是生意最红火的一个。 热气腾腾的盖碗茶端在手上,人们围桌而坐,有边喝茶边聊天的,也有弹曲卖唱的。店小二手提铜壶边跑边吆喝着穿梭在各个茶桌中间,忙得像只脚不着地的鸟。楼上的一个雅间里正开着个赌局,参赌的只有两人——田家大院的大少爷田耀祖和祁县有名的赌棍夏三。中间坐着的见证人,是茶馆的老板。 此时的田耀祖赌兴正浓。要说这个田耀祖还真是长得一表人才,中等个儿,国字脸,两只眼睛看上去也透着精明,怎么看也不像一个嗜赌如命的人。田老太爷本来把继承祖业振兴田家的希望寄托在他身上,送他读书,教他做生意,还给他取了个光宗耀祖的名。只是谁也没想到,长得像老子一样的田耀祖,做起事来却不抵老子十分之一。家里的财产收入,往来账目,在他眼里就是取之不尽的银子,至于这些银子是如何挣来的,他却不闻不问,特别是结婚九年一直有女无儿,他更有了夜不归宿嗜赌如命的理由。 此刻田耀祖和坐在对面的夏三拿着一个骰盅哗啦啦地摇着,两个人同时把骰盅蹾在桌子上,开始要点儿: “四个四!” “五个五!” 两个人已经赌得四眼通红,满头大汗。盅盖揭开了,在场的人都瞪着眼睛看骰子。“田大少爷,这回您赢了。”茶馆老板说。 田耀祖看着骰盅中的骰子,忍不住咧着嘴乐了,“嘿,看来刚才那手没白洗,风水轮流转,这一转,运气转到我这边来了,记上记上。”他迫不及待地从茶馆老板手上抢过账本递给了夏三,让他在账本上签字画押。田耀祖这阵子净在账本上签字画押了,这下终于出了口气。他盯着夏三在上面画完押后又拿过账本解嘲地说:“念书时字没写好,倒是在这个账本上练出了一手好书法,你们瞧瞧,‘田耀祖’这几个字写得都快赶上王羲之了。”田耀祖拿着账本给身边的二人看,“你们瞅瞅是不是?” 夏三和茶馆老板看着账本上田耀祖密密麻麻的签字画押,偷偷地交换了一下眼色,不露声色地笑道:“是啊,你都要成了田羲之了。”夏三努力地克制住心中的狂喜,在一旁恭维说。 “再来再来!”田耀祖学戏文里的道白腔调,“今日,我要杀你个片甲不留!”说完往手上吐了口唾沫,用力搓了搓。 “田大少爷,别洗呀,万一把好手气洗掉了呢。”茶馆老板故意打趣道。 “去去去!谁洗手了,这是加劲儿!本少爷在你的茶馆都连着输两个多月了,今天这是时来运转了!”田耀祖把袖子往上捋了捋,又往手心吐了口唾沫。 田耀祖和夏三拿起骰盅哗啦啦地摇起了骰子,两个人互相对视着,新一轮酣战又开始了。 田耀祖差不多把“聚财楼”当成自己的第二个家了,天天来已经成了他的习惯,就像有人到时要吃饭睡觉一样,每一次他都带着无限的希望,希望自己能赌赢,然而几乎每次都让他失望,他总是输,输的结果是勾起他更大的瘾,激起他更大的赌欲、更大的希望,循环往复的,他就像病入膏肓的人不可救药了。今天他居然赢了,田耀祖甚至要飘飘然了。 长顺从田家出来就放慢脚步,他在想怎么样才能把少爷找回来。这条田家到“聚财楼”的道他是太熟了,这么说吧,这几年光是这条道他都记不清跑了多少趟,每次都是去找大少爷回家。而这个屡叫屡不回的田家大少爷已经成了这条道上看不见却实实在在存在着的一道风景——街上的人心里都清楚,田家好景不长了。今天这小少爷周岁宴席的日子,能不能叫回大少爷还是未知数呢。田老太爷如此重视小少爷这个生日,因为这不光是一个孩子的生日的事,而是田家大院今后要兴旺发达的大事。这是一个向世人的宣告,宣告田家子孙满堂,兴旺发达。长顺哪能不懂得这其中的重要呢?只是这少爷叫不叫得回来,他心里可真是没有底。 “我家少爷呢?”长顺一进茶楼就问茶房。茶房用下巴指着身后的雅间道:“还用问我吗,你家少爷除了这儿还能上哪儿?” 长顺进了那个雅间,也不回避旁人冲着田耀祖说道:“大少爷!老太爷和少奶奶请您快回去呢。” 田耀祖手里哗啦啦地摇着骰盅,头也没回地道:“去去去!别来烦我。” “大少爷,我也不想来烦您,可今天您得赶紧回去。”长顺硬着头皮又劝了一句。 夏三来了一句:“你家少爷今天手气好着呢,他那脾气你还不知道,一赌起来就六亲不认,你个下人掺和什么。” 一听这话,田耀祖来了神儿道:“怎么了?天塌下来把老太爷砸背过气去了?” “大少爷,瞧您这话说的,老太爷好好的。今天,府上不是正在给田青小少爷摆周岁酒席呢嘛。”长顺忙说。 田耀祖拍拍脑门儿,“哎哟!我还真把我儿子这档子事给忘到脖子后头了!” “算了吧,你我在这大战了一天一夜了。我把自己姓什么都忘了。快回去办正事吧!”夏三站起来要走。但谁都看出来这是在激田耀祖。 “夏三,夏三,慢着,慢着!你赢了钱抬屁股就走了?这也太不仗义了吧?” “笑话,我是那路人吗?”田耀祖果然上当了。 茶馆老板在旁边敲着边鼓,“田爷您别冤枉他,夏三爷可不是那路人。” 长顺早听出了话外音,忙说:“大少爷,客人都到了,就差您这个主人了。咱回去吧!啊?” 田耀祖一把拨拉开长顺,提高了嗓门儿道:“去,去!让老太爷先招呼着。”然后对夏三说,“夏三爷,你别借坡下驴呀!我的手气刚转过来,你就不赌了,这还叫仗义?” “好,再来再来!”夏三坐下来捋了一下袖子。旁边的老板忙喊着让茶房上壶好茶,喜形于色的样子一点儿都不掩饰。长顺看得明白,心想明明是这两个人在圈拢田耀祖,他一急就去拉田耀祖:“大少爷,您还是……”声音里带了恳求。 “你回去告诉老太爷和少奶奶,让他们先招呼客人开席。就说我把输的那五百多亩地赢回来了就回去。”田耀祖说得并不理直气壮。 “那您不回去了?”长顺做着最后的努力,他仿佛已经看到了大少奶奶眼泪汪汪的样子。 “回去个屁!我这刚见回头钱就走了,手气错过了怎么办?我连憋了泡尿都没去撒,就是怕好手气顺着尿道跑了。”田耀祖烦了。 茶馆老板和夏三相视一笑。 长顺索性不管不顾了:“大少爷,您还是回去吧,老太爷和少奶奶都眼巴巴地等着您呢。” “滚!”田耀祖一瞪眼睛举起了骰盅。 长顺吓得转身往外跑,和端茶上来的茶房撞了个满怀。 “眼睛哪?真是什么主子什么下人!”茶房一边拾着摔破的茶壶,一边冲长顺吼着。此时长顺哪有心思和他计较,他要赶紧回去给少奶奶报信。 田耀祖重新拿起骰盅哗啦啦地摇了起来,啪地扣在桌子上,大喊了一声:“开!” 然而这只是田耀祖的一厢情愿了,长顺走后的一次次开局,乐的都是夏三了。田耀祖头上的青筋突突跳着,声儿都变了调儿,他又一次猛地把骰盅拍在桌子上大叫了一声,“开!” 他又输了。 “给我换副骰子!”他冲着茶馆掌柜喊道。 掌柜也提高了声,冲身边的伙计使了个眼色道:“去,给田大爷换一副好使的骰子!” 把长顺打发走后,淑贞就来到了前院,大院上上下下喜气洋洋的气氛让她稍稍去了些不快,她托着茶盘轻快地走到田老太爷身边,“爹,您喝口茶吧。” 田老太爷接过茶壶,嘴对嘴地喝了一口,问道:“耀祖呢?” “爹,要不您回屋歇一会儿,我在这儿招呼一会儿?”淑贞岔开话。 “还泡在赌场上不回来?”田老太爷瞅了一眼儿媳妇。 “我让长顺去叫了。”淑贞忙说。 “这个不肖之子!我怎么养了这么一个儿子,家门不幸啊!”田老太爷咳嗽起来。 淑贞赶紧一边替他捶背一边劝道:“爹,您别着急,他一定是把田青过周岁的事儿给忘了。长顺去告诉他了,误不了开席。” “这么大的事他都能忘了,他还有人心吗?”田老太爷看着少奶奶淑贞焦虑的神情,知道这事怪不得儿媳妇,便不再说了。 恰在这时,县城私塾的黄先生走了进来。淑贞忙迎了上去道:“哟,秀才先生来了?” 田老太爷满脸堆笑:“哟,黄先生来了?您可是田家的贵客呀!” 黄先生走到田老太爷面前一抱拳说:“田老太爷,恭喜恭喜啊!” “秀才先生,待我这孙儿到了读书的年纪,还得有劳秀才先生给开蒙啊!您快坐,快坐。”说着将黄先生让在了上座。 “呱呱之子,各识其亲;譊譊之学,各习其师。老太爷想把孙子还交给我来教,黄某真是不胜荣幸。”黄先生往院子里看了看,“府上大少爷,我那个学生耀祖呢?” 田老太爷一脸的苦相,说:“当真人不说假话——他还能在哪儿?我已经派人找去了。” 黄先生叹了口气道:“‘教不严,师之惰’啊!” 田老太爷摇摇头说:“孟老夫子说过:‘饱食,暖衣,逸居而无教,则近于禽兽。’我那个不争气的儿子,也近乎于禽兽了。”田老太爷说完剧烈地咳嗽起来。淑贞赶紧递上手帕,田老太爷咳出一口血痰,淑贞吓得忙收了手帕。“爹,您别急,慢慢说,这怪不得您的。”说完向下人招了招手,偷偷把那个手帕塞给她,又小声嘱咐了一句,“别让人看见。” 田老太爷倒是并没理会,他润了润嗓子,冲黄先生叹息一声:“我这身子骨也一天不如一天了,风中之烛,瓦上之霜,也没有几年可活了。” “看您这话说的,天意怜幽草,人间重晚情嘛。您的清福还没享够呢!”黄先生何尝不知田老太爷的苦衷呢?自己的学生田耀祖已经是田家的一块心病了。 “先生说得也是,这人啊,越老越得活明白,愁也一天,乐也一天,还不如高高兴兴地活一天是一天。”田老太爷自嘲道。 见两个人说起话来,淑贞便来到了大门外,一出门,就瞅见了回来的长顺,她往后面望了望,并没有车轿的影子。“找到大少爷了吗?”淑贞把长顺拉到一边。 长顺累得上气不接下气,喘息着冲少奶奶淑贞点了点头。 淑贞再次往路上看了看,问道:“大少爷呢?” 长顺喘匀了一口气回道:“少奶奶,大少爷玩得正在兴头上,不肯回来。还让我转告老太爷和少奶奶,说他把输掉的五百多亩地赢到手,就马上回来。” 淑贞急得一跺脚道:“这怎么能行呢?今天是他儿子摆‘周岁酒’,长顺,你再去一趟,无论如何得把大少爷叫回来,客人都等着呢。”少奶奶淑贞放低了声音,她不想让坐在院子里的老太爷听着。 “站住!”田老太爷早听到了,他喘着粗气对长顺说:“不用去了!”田老太爷冲淑贞摆了摆手,无限悲凉。“罢了,由他去吧。好在我还有个孙子小田青。把孩子抱来,抓周!我不相信田家的子孙都不可救药了。抓周!”田老太爷高声吩咐道。 见田老太爷发了话,淑贞也只好作罢,吩咐下人准备抓周。下人们一下子忙碌起来,摆桌子的摆桌子,放东西的放东西,小少爷田青也被奶妈抱了进来。这抓周是大户人家在孩子周岁时举行的一种仪式,就是在孩子周围摆满各种吃食玩具、珍宝物件,在没有大人引导的情况下,任孩子自由抓取,以此来判断孩子将来的志向。 今天田老太爷给孙子摆周岁酒宴,还有一个重要的心事,那就是看孙子田青抓周时抓到了什么,别人可以不在意,他可一直都在想着这事,他已经把田家的兴旺发达寄托在孙子身上了,但愿孙子别像自己的儿子田耀祖那样,成了一个败家子。 一张花团锦簇的大锦席摆放于中堂正中,锦席上摆着佛道儒经卷、金银珠宝、印章、笔墨纸砚、书籍、玩具、算盘、账册、秤尺刀剪、升斗、首饰、彩缎花朵、胭脂盒、各种吃食…… 淑贞和丹丹搀扶着田老太爷走到香案前,秉烛焚香,敬告天地,虔诚地祈祷了一番。田老太爷走到锦席前看了看,坐到太师椅上,“有骰子吗?” 众人一愣,都看着老太爷。 “我问有骰子吗?”田老太爷提高嗓门。 淑贞摇摇头。她自然最明白不过公公的心事,一开始就吩咐下人不要摆骰子,有一个田耀祖已经够了,她真的怕自己的这个儿子也和他爹是一个货色,那她可是叫天不应叫地不灵了。 田老太爷一摆手,“长顺,去拿副骰子来!” “爹,您是不是让耀祖气糊涂了?抓周哪有抓骰子的呀?”淑贞忙上前阻止,下人们也偷偷传递着眼色。 田老太爷手杖在地上拄了拄,冲在场的人说道,“我没糊涂!我就是要骰子!” “爹!”淑贞叫了一声,想要阻止田老太爷。 “我就是要看看小田青长大了,是不是也像他那个不争气的爹一样嗜赌如命!”田老太爷有些悲凉地说。“当年,耀祖那个孽子抓周的时候,他的祖父要试试他将来的志向,便将那世上所有的珍稀之物都摆在了锦席之上,让他来抓。谁知道啊,他一概不取,伸手便抓过了一个脂粉盒和一个骰子。” 淑贞听得倒吸了一口凉气,睁大了眼睛。 田老太爷叹息一声接着说:“我的老父亲勃然大怒:‘此儿将来必是酒色之徒!’气得他老人家当时就拂袖而去。谁知道啊,耀祖现在的所作所为,真的被他老人家不幸而言中了。”田老太爷闭上了眼睛,一滴混浊的泪水顺着眼角流了下来,“我们田家四代单传,怎么就偏偏出了耀祖这么个不争气的孽子啊!我……我真是愧对田家艰苦创业的列祖列宗啊!” 淑贞哽咽了。 田老太爷挥挥手道..:“去,拿骰子!我倒要看看我们田家到了小田青这一代,还能不能重振祖业?!”“去吧长顺,找副骰子来。”淑贞对长顺说。此时她已经平静了,什么人什么命,该来的来,该去的去,儿子是自己生的,无论啥命她都得面对,都得认。“冯妈,把小少爷抱过来,听祖父训示。”淑贞显出了少奶奶的风范,冲奶妈摆摆手,自己也站到了田老太爷身后。 奶妈把小田青抱到田老太爷面前。田老太爷看着小田青,抬起手疼爱地用手指头拂拂田青的小脸蛋,“孙子啊,二百多年前,我们田家的祖上是靠走西口发的家。他们一开始在口外,是靠给人家拉骆驼,后来又推着独轮车走街串巷卖布头,就这么一步一步发达起来的。我们田家大院前前后后建了二百多年,才有了今天这个规模。田家四代单传,能否重振祖宗的家业,就全靠你了!”田老太爷的话说了一半,又开始剧烈地咳嗽起来。 刚刚九岁的田丹丹赶紧跑过来给爷爷捶背,“爷爷,您别生气了,弟弟和爹不一样,弟弟长大了肯定不是败家子。” 田老太爷忍住咳嗽,抚摸着丹丹的头乐了,“我孙女说得对,承蒙祖宗荫庇,小田青一定能重振祖业。” “冯妈,你去把客人们都请过来,看孩子抓周吧。”淑贞对冯妈吩咐着。她把一副骰子放到了锦席上,跟那堆摆好的物件混在了一起。 田老太爷从太师椅上站了起来,“好啦,开始吧。” 奶妈把小田青放在了锦席正中,他一双黑亮的眼睛盯着这些物件,兴奋极了,众人都屏息静气地看着小田青。这里最紧张的就要数淑贞了,她一边看着儿子的手,一边又偷看着田老太爷的脸色。就见儿子一动不动地盯着眼前的东西,并不伸手去拿。少奶奶淑贞急了,她忍不住地蹲下身指着金银七宝,“儿子,抓这个。” “淑贞,不要诱导他,任其挑选。”田老太爷不动声色。 淑贞只好站起身,但一双眼睛却一刻不离儿子的手。这时就见小田青啊啊地叫着,一只小手接近了骰子。 田老太爷闭上了眼睛。淑贞咬住了手,旁边的人连大气都不喘了。小田青忽然伸出一双小手,绕过骰子抓起了一个小算盘…… “娘的好儿子!”淑贞一下子抱起了小田青,使劲在孩子脸上亲着,眼睛里闪着泪花。“爹!爹!您快看啊!”她把孩子抱到田老太爷跟前。 田老太爷睁开眼睛看见小田青手里的算盘,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哎呀,小少爷一下子就抓到了个算盘。这说明他将来也一定是个有名的晋商!” “对,算盘一响,黄金万两嘛!” “这孩子长大了一定能开一个比大魁盛还要大的大买卖!”周围围观的人们七嘴八舌地感叹着。 田丹丹抓起金银七宝塞到小田青手里,“弟弟,抓这个。这是金子!” 田老太爷捋着胡子苦笑了一下,“没抓到骰子就好。” “有了算盘就有了bbr>点石成金的手指了。不抓金子,也有金子嘛!”黄先生说。 “恭喜恭喜!”众人也齐声附和。 田老太爷站起身,“多谢诸位的吉言!大家请入席吧!” 夜色降临了,田家大院门前的红灯笼点亮了,喧闹一天的田家大院此刻安静得没有一点儿声息。下人们忙活了一天,早就收拾停当熄灯睡觉了,只有少奶奶淑贞的房里还亮着灯。 淑贞的眼前放着那把算盘,看着看着淑贞的眼泪就落下来了……她回头看了看熟睡中的一双儿女,给他们盖了盖被子,抬脚出了房门。她要去找田耀祖,要和他说:你可以不管这个家,但你不能不管你的儿子,你的儿子将来是有出息的,他一把竟抓住了算盘! 淑贞提着灯笼轻轻地打开大门,脚刚一跨过门槛,便吓得一声惊叫,灯笼失手掉在地上。 睡在门房里的长顺,披着衣服跑了出来,“少奶奶,出什么事了?您这是要去哪儿?”“长顺,你快看看,那是什么呀?”惊魂未定的淑贞指着门口一团黑乎乎的东西说。长顺拾起地上的灯笼,壮着胆子走了过去,灯笼照在了一张黑乎乎的脸上,长顺吓得调头就跑了回来: “哎呀!我的妈呀!这是人还是鬼呀?” “哪来的鬼?走,过去看看。”淑贞和长顺壮着胆子,向倒在田家门洞里的那个人走了过去。“长顺,把灯笼凑近点儿。” 长顺大着胆子把灯笼凑得近些,只见一个人躺在地上,脸上全是泥土,脸上和裸露在破袍子外的胳膊上被火烧伤,肉都揪揪在一起化脓了。 “天哪!怎么烧成这样?这人不人鬼不99lib?t>鬼的。”淑贞把手指头凑到那人的鼻子下。 “少奶奶,还有气吗?”眼瞧见真是人,长顺这才不怕了。 “长顺,快把他背到你房里去,他还活着。”淑贞吩咐道。 长顺把灯笼交给淑贞,俯身吃力地背起了那人。两个人也不敢声张,悄悄地把那人背到了门房。 “快放到床上。”淑贞熄灭了灯笼,帮长顺放下人。 这是一个三十多岁的男子,披散着蓬乱卷曲烧得所剩无几的头发,穿着一件破烂不堪的分辨不出颜色的蒙古袍子。“好像是从口外来的蒙古人。”淑贞猜摸着。 长顺放低了声音,“我说少奶奶,该不是从口外杀人越货,逃到我们这里来的吧?” “不管是什么人,总不能见死不救,你快去打一盆热水来。救人一命,总是有好报的。” “喂,你醒醒,醒醒啊。”淑贞俯下身轻轻叫着。 那人慢慢睁开眼睛,挣扎着想坐起来。淑贞忙伸手按住了,“别动,你昏倒在了我们家门口,我一会儿就派人去给你请大夫,你能听得懂我说话吗?”淑贞尽量将语气放轻了,安慰着眼前受伤的男人。 那人轻轻地点了点头,声音细弱地,“水,给我点水喝。” “你会说汉话?”淑贞又轻声问道。 那人虚弱地点点头。 淑贞站起身,倒了一碗水递到那人嘴边上。那人渴极了,捧着碗咕咚咕咚地把水喝了下去。喝罢水,头一歪,又昏睡过去。淑贞怜惜地叹了口气。 长顺端着一盆热水走了进来。淑贞让他快去乐生堂把胡大夫请来。长顺“唉”了一声,忙又提着灯笼向外走去。淑贞想了想,起身把窗帘拉好,把一块手巾在热水盆里搅好拧干,俯下身帮那人轻轻地擦拭着脸上的污泥,心里想着这人的来历,不知道自己要不要告诉老太爷。 那人一直就昏睡着,淑贞这么动他都没醒,淑贞担心他还会不会醒过来了。好在乐生堂的胡大夫很快就来了,他给那人号了脉,又查看了一下伤情。“这人的体格甚是健壮,像是习武之人。只是身体多处受了火烧之伤,加之奔波劳顿,多有虚亏。我给他开几服药,内服加上外敷,好生调养几日,就无甚大碍了。只是脸上和身上的烧伤之处要留下伤疤,这人得破相了,恕老夫才疏学浅。不过伤成这样,恐怕华佗再世也无回天之力了。” “胡大夫,看您说的,真是太谢谢您了。”淑贞放了心,忙说。 “难得少奶奶一副菩萨心肠,医家治人之疾,应有割股之心,我只是举手之劳,不足挂齿。”胡大夫倒是很欣赏田家这位少奶奶的义举,马上便开了药方。长顺一面代少奶奶送大夫出门,一面又带了药方去抓药。 淑贞和衣靠在椅子上,望着眼前昏睡的男人,等着长顺回来,也是一夜没消停。 田耀祖也一夜没消停,连输几局,实在玩不下去了,他才哈欠连天晃晃悠悠地从茶馆里走了出来。一直等候在门口的锦缎小轿马上抬到了田耀祖面前,轿夫掀开轿帘,“大少爷,请!” 田耀祖猫腰钻进了轿子,轿夫喊了一声,“起轿!” 轿子一颤一颤地晃悠,田耀祖却没了睡意,他想这么晚了我回家干什么,兴师动众的不得消停,就是挨骂也得等明天再说。所以轿夫问他是回府上还是上别处时,他立刻说,“废什么话?少爷我什么时候从‘聚财楼’出来直接回过府上?老地方,桃红姑娘还等着我呢。” 第二天田耀祖一进家门,就见田老太爷坐在院中的摇椅上晒太阳。田老太爷看着田耀祖,一阵咳嗽袭来,田丹丹攥着小拳头给爷爷捶着背。 田老太爷用拄棍使劲在地上敲着。 田耀祖忙上前说:“爹,一大早晨,您这是干什么呢?吃多了消食儿呢?” 田丹丹叫了声,“爹回来了!”“你个败家子儿!混账王八蛋!我气都快让你气死了,还消食儿呢。”田老太爷忍住咳嗽。 田丹丹咧着小嘴乐了。 田耀祖瞪了女儿一眼,嘻皮笑脸地说,“爹,您可别为老不尊啊,怎么张嘴就骂人?您不是老跟我说咱们家是忠厚传家,诗书传家的吗?您骂我是王八蛋,那我这蛋是谁下的?您这不是在绕着圈骂自己呢吗?” 田老太爷从摇椅上站了起来,“你个孽子!我骂你?我还要打你呢!” “爹!快跑!爷爷要打你!”田丹丹拉着田耀祖就跑,田耀祖一边让女儿拉着,一边回头冲田老太爷说,“爷爷不是要打爹,爷爷那是早晨吃多了,要消消食儿。” 田老太爷举着拄棍向田耀祖打过来,“我打死你个孽子!我打死你!” 田耀祖一下子松开女儿的手,抱着脑袋跑在了前边,嘴里还不老实地说着,“‘养不教,父之过’!你打我干什么?” 田老太爷一屁股坐在了摇椅上,禁不住老泪纵横,“‘养不教,父之过’!‘养不教,父之过’!……” 田丹丹跑回田老太爷身边,掏出小手绢给爷爷擦着眼泪。 田耀祖抱着脑袋一下子跑进了门房,正撞见少奶奶淑贞给那个受伤的蒙古汉子喂药。田耀祖一愣,他看看淑贞又看看那个蒙古汉子,忽然咧着嘴乐了:“呦嗬,大少奶奶,这是唱的哪一出啊?” 躺在床上的蒙古汉子挣扎着想坐起来,淑贞伸手按住他,“别动。”淑贞没理睬田耀祖,接着给他喂药,那人看着田耀祖,不安地躲避着淑贞的药碗。 田耀祖一把抢过淑贞手中的药碗,把药泼在地上,“大少奶奶,我问你呢,这人是谁?” “田大少爷,把输了的五百多亩地都赢回来了?”淑贞站起身,看着田耀祖。 田耀祖指着床上的蒙古汉子,气急败坏地说:“我说你行啊,这都明目张胆地把野男人领家来了。”淑贞也不申辩,抬起手打了田耀祖一个耳光。田耀祖一下被打晕了,他一手摸着自己的脸,一手指着淑贞,“你!你敢打我!?” 淑贞瞪着田耀祖一句话说不出,委屈的眼泪刷一下流了下来。那个蒙古汉子挣扎着从床上下来,冲淑贞一拱手,“多谢少奶奶救命之恩!”说罢,晃晃悠悠地向门口走去,刚走了几步,就摔在了地上。淑贞一边往起扶蒙古汉子,一边大声地喊道,“长顺!”长顺跑了进来。“还看什么?快点帮我把他扶到床上去。” 长顺胆怯地看着田耀祖不敢伸手。这时田老太爷走了进来,用拄棍指着田耀祖,“孽子!还不快行点善积点德,帮长顺把这位好汉抬到床上去!” 田耀祖不情愿地和长顺一起把那个蒙古汉子抬到了床上。田老太爷对床上的汉子说:“你就安安心心地在我们家把伤养好。”用手指着田耀祖,“这是我那个不争气的儿子耀祖,你不用搭理他。” 蒙古汉子虚弱地说:“多谢田老太爷。” 田耀祖在一边纳闷地看着田老太爷问:“爹,这人是谁呀?”田老太爷没理田耀祖,“淑贞啊,这古圣先贤说得好,‘人之为善,百善而不足;人之为不善,一不善而足。’这位好汉既然倒在了我们家门口,就与我们家结下了不解之缘,我们要好生待人家,直到他康复。” 淑贞受到了鼓励,心情好了许多。“是,爹,儿媳知道了。您回屋休息吧。耀祖,你还不扶着爹点儿。” 田耀祖上前扶着田老太爷,“这好人都让你一个人做了。”淑贞也不理,见他们出了门,拿起一包药交给长顺,“长顺,让大师傅把这包药煎一煎,煎好了给我端过来。” 有了公公的认可,淑贞精心护理着这个人,她要把他的伤治好,不知怎的,她的心里总有一种遇到亲人的感觉。只是她往那个蒙古汉子烧伤的胳膊和脸上涂抹药时,那个蒙古汉子总是不好意思地躲避着,“少奶奶,还是别……” 淑贞看着他温和地笑了,“你别躲,俗话说,病不拘礼嘛。”淑贞一边上药,一边吩咐下人给田耀祖端碗冰雪玫瑰汤。 待淑贞回了自己屋时,田耀祖已经躺在了床上。“耀祖,我们儿子也有了,丹丹都九岁了,按说,儿女双全,我们也该知足,好好过日子了。前些年你说咱们田家三代单传,到我这没能给你生个儿子续香火,你心里烦,就出去没日没夜地赌。可现在,我们的儿子田青那么招人喜欢,你怎么还嗜赌如命啊?这赌到什么时候是个头啊?”淑贞坐在了床沿上劝丈夫。 “我不是想把输了的那些地呀什么的再赢回来嘛。” “耀祖,十赌九输。输了的地呀什么的,输就输了,只要你从现在起戒赌,好好过日子,我就知足了。” 田耀祖坐了起来,“淑贞,你怎么就不理解我呢?我想把输了的那些再捞回来,不也是想给咱儿子多置下一份家业吗?” “我觉得我们给儿子留下的这一份家业够大了,虽比不上田家的祖上那么殷实富足,可我们吃穿用度在这方圆几百里也数得上啊。再说,我觉得给儿子留下多大的家业,都不如给儿子留下祖辈的德行强。老辈人不是常说,咱田家之所以二百多年来兴旺不衰,就是田家的祖上积了德了嘛。”淑贞不甘心地再次劝说着。 “真是妇人之见。我这就去给你挣个万顷良田回来!”田耀祖烦了,边穿鞋边说,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淑贞黯然地起身站在窗前,看着田耀祖远去的背影,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一颗颗地滚落下来…… 眼见田耀祖又是一天没着家。大少奶奶淑贞坐不住了,她决定带着一双儿女去茶楼找回丈夫。她想,我也不用顾自己的脸面了,我就不相信,我抱着儿子领着女儿,我站在你田耀祖的赌桌前,你还有什么脸面赌下去?别人还有什么脸面和你赌下去? 娘仨一出门就见一个头插草棍儿黑瘦黑瘦的少年跪在路边,少年嘴唇干裂,在烈日的暴晒下,几乎要晕倒了。他一见淑贞走过来,忙以头触地,“少奶奶,行行好,买下我吧。” 淑贞弯下腰问道:“孩子,你这是……” 少年抹了把眼泪,“我爹娘都饿死了,他们活着的时候就没屋子住,他们死了,我想把自己卖了,买口棺材给他们住。” 淑贞的眼圈红了,“你是谁家的孩子啊?” “我是镇东头老李家的,我叫李义。您买我吗?买我就起来,不买我就不起来,我什么活都会干,放牛放羊,挑水打柴,看家护院。” 淑贞腾出手来拉起李义,“好孩子,快起来。”她从怀里取出一块银子,“快去安葬你的爹娘吧。”李义接过银子,给淑贞连磕了三个响头,“我知道您是田家大院的少奶奶,等我埋葬好爹娘,就去您家里给您当牛做马,报答您的大恩大德。”他看着田丹丹手里的糖人,馋得咽了口口水。 田丹丹小大人似的把糖人递给了李义,又从兜里掏出一块点心塞给了他。李义抓起点心就往嘴里塞,狼吞虎咽地吞了下去。田丹丹看着李义的吃相,扑哧一声乐了,“你以后到了我们家,有的是好吃的。”李义嘴里撑得鼓鼓的,笑着点了点头。 淑贞拉着田丹丹摇了摇头,她想她的孩子会不会有这么一天呢,假如这个田耀祖再赌下去……她不敢往下想了,无论如何她要把当家的从赌场上拉回来。 李义冲着他们的背影又连磕了三个响头,站起身,拔掉插在头上的草棍儿,跑了…… 田耀祖和夏三一起把骰盅蹾在了桌子上。两个人的眼睛都赌红了,一起盯着桌子上的骰子。茶馆老板看了看田耀祖和夏三,“田大少爷,这回您又输了。” 田耀祖的额头开始冒汗了,他的手有些哆嗦地接过茶馆老板递上的账本,在上面签字画了押。然后又拿起骰盅吵吵着:“再来!再来!夏三,怎么了?赌怕了?下注啊。” 夏三还是没理田耀祖,只是一个劲直眉瞪眼地往田耀祖身后看着。还是茶馆老板说了话,“田大少爷,您家少奶奶来了。” 田耀祖一愣,淑贞抱着小田青领着田丹丹正站在他身后。“淑贞,你怎么来了?” “耀祖,看在一双儿女的分上,别赌了,跟我回家吧。”淑贞恳求着。 田丹丹拉着田耀祖的衣襟,抬着小脸看着田耀祖,“爹,跟娘回家吧。” 夏三看着漂亮的淑贞,忍不住咽了口口水,假惺惺地冲田耀祖,“田大少爷,要不,您就跟少奶奶回去吧。” 夏三不说还罢,这一说让田耀祖觉得没了面子,他恼怒地冲淑贞一瞪眼睛,“滚回家去!一个妇道人家上这儿来干什么?成心打我脸是吧?去去去!” 小田青在淑贞怀里吓得大哭起来。孩子的哭声引得茶馆里的茶客们纷纷往这边看,议论纷纷。田耀祖这回可真是挂不住脸了,他抬手给了淑贞一个耳光,“给你脸了是吧?滚!” 淑贞捂着脸抱着小田青跑了出去。 田耀祖坐下拿起了骰盅,冲着夏三说:“拙荆没调教好,不懂规矩,见笑见笑!重新来!” 就在这时,一直没走的田丹丹扑通一声跪在了田耀祖面前,眼泪一双一对地流了下来,“爹!别赌了!我求求你了。” 田耀祖冲田丹丹吼道:“起来!你也给我滚!” 不想田丹丹却更倔,“爹不回家,我就不起来。” 田耀祖气得把骰盅摔在桌子上,腾的一下站了起来,一把拎起了田丹丹就往外走,田丹丹一路挣扎着哭着说:“爹!爹!回家吧,回家……”茶馆里的茶客见此情景,一边摇头叹息,一边议论纷纷。田耀祖把田丹丹拎到门口,冲轿夫喊了一声:“把我闺女给我送回家去!”说完塞给轿夫几个铜板,转身又进了茶馆。 轿夫看着田耀祖的背影摇了摇头,抱起田丹丹走向那顶锦缎小轿,嘴里哄着,“回家吧,别让你娘着急了。” 淑贞哭着,跌跌撞撞地抱着田青跑回了家,一进院子,就见那个蒙古汉子正蹲在地上修理着一把旧太师椅。她不想让这个男人看到自己伤心的样子,忙把脸上的泪痕抹了抹,喊奶妈抱走小田青。 “你不好好养病,谁让你修理这把破椅子了?”她想这真是个持家的好男人,可惜了,自己的丈夫要是有他那么一丁点儿,她也就知足了。 蒙古汉子不好意思地站起身,“少奶奶,我哪有那么金贵,我都在床上躺两天了,浑身躺得酸疼,起来活动活动筋骨。” “不行,你伤得那么重,要好好休息调养。再说这把椅子早该扔了。长顺,快把椅子扔了。”淑贞叫着长顺。 蒙古汉子拦阻着,“少奶奶,这可是一把好椅子,是上等的黄花梨。一看这把椅子的样式,就知道是明代的。扔不得。” 淑贞一愣,“你还懂这个?”蒙古汉子看着她,不好意思地笑了,说自己家是祖传的木匠。 “那……这把椅子再金贵也没有人金贵,你要想修,也得把伤养好了再修嘛。”淑贞边说边让长顺把椅子拿到门房。 蒙古汉子不好意思地搓着手,“少奶奶,还是让我干点啥吧。”他是从心里感激这个好心的女人,他从她的眼睛里看到了对他真心的关心照顾,同时也看到了她心里的哀怨。 “你现在要干的活,就是进屋躺在床上等着吃药。别让我们再操心了。”淑贞看见了刚下轿的女儿,她不再说什么,看了蒙古汉子一眼,拉着女儿回了房。蒙古汉子在院子里站了一会儿,摇摇头,轻轻叹了口气,也回了屋。 田家大院上上下下、里里外外的人谁会想到,一场劫难已经降临到了他们头上。 “聚财楼”茶馆里,田耀祖赌到了尽头。 茶馆老板翻看着账本,上面全是田耀祖密密麻麻的签名画押,“田大少爷这书法可真是不错,以后啊,这个账本都能成字帖了。”他知道田大少爷所押的赌注已经所剩无几了。赌场如战场,这也不能怪夏三手黑。“田大少爷的好日子怕是过到头了。”他对夏三说道。 “到时候,你还得出面作个见证。少不了你的好处!”夏三得意地笑着。见田耀祖进来又说道:“田大少爷艳福不浅啊,早就听说田家大少奶奶是远近闻名的大美人,今日得见还真是名不虚传啊。” 田耀祖让淑贞和女儿闹得心情不快,忙岔开话,“花无百日红,再美的花,看多了也腻歪。女人嘛,也就是那么回事。来来来!接着来!” 夏三乐了,“是是是!接着来!接着来!” 田耀祖和夏三拿起骰盅重又哗啦哗啦摇了起来,两个人互相对视着,想在气势上压倒对方。两个人几乎同时将骰盅蹾在桌子上,屏住呼吸看骰子的点数。 “五个五,夏三爷猜对了。田大少爷,这回您又输了。”茶馆老板高声说道。 田耀祖站起身,“我就不信这个邪!我去洗洗手。” “田大少爷,您不用去洗手了。”茶馆老板看看田耀祖,“我是说您洗手也白洗,您押的赌注已经全光了。没本钱了。” 田耀祖一把抓住茶馆老板,“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田大少爷,您押在我们赌场作赌注的田家大院和所有地产,已经全输给夏三爷了。” “侥幸,侥幸,侥幸而已。”夏三竟然一副谦虚的神气。 田耀祖看看夏三,松开茶馆老板。忽然咧着嘴乐了,“开玩笑,你们在跟我开玩笑。”他不自信地讪笑着。 夏三看了一眼茶馆老板,“把账本给田大少爷过过目。” 田耀祖接过账本翻看着,越看眼睛睁得越大,越翻越快越疯狂,额头上渗出了豆大的汗珠,手在不停地颤抖着……终于,田耀祖失魂落魄地把账本放在了桌子上,嘴里喃喃着,“不可能,这不是真的……”他大叫一声用双手抓住了自己的头发,“这不是真的!” 夏三站起身,“田大少爷,那我就失陪了,过两天我会带着证人到您的府上拜访您——啊不,应该说是到我的府上去找您。回见!”夏三转身想走,田耀祖起身一把拽住了他,“别走!不能赢了就拍拍屁股走人啊。接着来!接着来!” 夏三回过头来笑了,“田大少爷,您还拿什么跟我玩啊?您都输得片瓦不剩了。” 田耀祖输红了眼,“不行!你不能走!你必须得跟我玩。” 茶馆老板在一边帮着腔,“田大少爷,夏三爷真不能陪您玩了,您没有赌注可押了。” 田耀祖撸下大拇手指上戴着的翡翠扳指,摘下脖子上的羊脂玉护身符,把兜里的几块碎银子拍在了赌桌上,“我拿这些跟你赌!” 夏三一见就乐了,“田大少爷,你就拿这些鸡零狗碎的东西跟我赌?你也太小看我夏三爷了,恕不奉陪,告辞。” 田耀祖一下扯开了自己的衣扣,拍着胸脯,“夏三,本少爷拿我这条命跟你赌!” 夏三扑哧一声乐了,“我可不稀罕你这条烂命,你一个大老爷们儿,卖到窑子,人家也不收。” 田耀祖气疯了,“你!” 夏三憋出了一脸坏笑,“田大少爷,要不这样吧,我也不能不给你个捞回本的机会。算了,算了,你不会干。”他要走。 田耀祖一把拉住夏三,“回来!你说,我干!” “这可是你要我说的。”夏三一脸的坏笑。 “对,你快说!”现在的田耀祖可是真输红了眼了。 “你老婆。”夏三无耻地说道。 “什么?!”田耀祖以为自己听错了。 “你实在要赌,就把你老婆押上,抵一千两银子。” 田耀祖一把抓住夏三,“你个臭流氓!你别欺人太甚!” “哎,这可是你逼着我说的!不愿意拉倒呀!松开我,我还等着回家过烟瘾呢!”夏三整整衣服,看了一眼田耀祖,“那就对不住了!过两天府上见。”转身就往外走。 田耀祖牙咬得腮帮子上的肌肉直滚动。 夏三已经出了门。田耀祖大吼一声:“站住!” “怎么了,田大少爷?” “我同意!” 第二章 “兹有田家庄田家大院大少爷田耀祖,愿将妻子淑贞以一千两银子作价,作为赌注抵押与本县人夏雨。空口无凭,立此为据。” 田耀祖豁出去了。 田耀祖和夏三再次坐下了,田耀祖瞪着血红的眼睛看着夏三,“来吧!” “是三局两胜呢,还是押孤丁!”夏三很兴奋。 “一把定输赢!你田大少爷没工夫跟你磨手指头!”藏书网 “好,痛快!” 两个人抓起了骰盅。 田耀祖突然说,“等我一会儿!”然后跑了出去。 “夏三爷,他不会是跑了吧?”茶馆老板担心地指着门口。 “他是洗手去了。他都输红眼了,不把宅子赢回去,他是不会罢手的。”夏三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田耀祖再一次输了。 茶馆老板看着点数,“田大少爷,这回您输的可是这张字据了。”他把那张字据拿过来,交给夏三。夏三撇嘴笑笑,“田大少爷,过几天田家大院见。这回,您的宅子和您的媳妇可都归我夏某人了。对不住!实在对不住!”夏三揣好字据,起身就走。 田耀祖这才醒过神儿,他顿足捶胸地骂道:“夏三!你个乌龟王八蛋!你是成心憋着坏要害我!”“你要是嗓子顶活,就在这儿骂上三天三夜!反正田家大院和你老婆都是我的了。”夏三回过头来扔了一句。 田耀祖说不出话,抄起骰盅向夏三砸过去,骰盅正中夏三额角,血流了下来。夏三伸手摸了一把,“这血流得值啊,田家大院,那是多好的一处院子啊;田家大少奶奶,那是多可人儿的一个美女啊。”说完扬长而去。 田耀祖趴在赌桌上伤心欲绝地哭了…… 田耀祖失魂落魄地从茶馆里走出来,早已等候在门口的轿夫走了过来。“田大少爷,今晚还去桃红姑娘那里吧?” 田耀祖冲轿夫瞪眼睛吼道:“滚!” 轿夫吓了一跳,赶紧跑开了。 田耀祖双腿就像灌了铅一样沉重,犹疑地走到了家门口,他看着大门上的铜环,想拍,又停了下来。好久,他扑通一声跪在了大院的石阶上,“砰砰砰”地磕了三个响头,“爹!我要去走西口,我要像田家的祖上那样在口外发大财,再把田家大院赎回来!” 田耀祖连夜去找了私塾的黄先生,说了自己的打算。“我想,田家的祖上就是靠走西口打的一片江山。可家父却卖掉了买卖,只靠地租过日子。我不想就这么在家里养尊处优一辈子。我要继承祖业,也去口外打拼打拼。” “你能到口外去冒冒险也好,强似一天泡在赌场里头。可你们老太爷同意吗?”黄先生看着自己的学生说。 “我跟他说过,他不赞成。所以我想这次就不告诉他了。”田耀祖说的也不全是假话。 “这不大好吧?”黄先生看着这个不争气的学生说。 “您愿意我就这么吃喝嫖赌下去?”田耀祖反问了一句。 “当然不会。” “那,您就借我一点盘缠钱吧。我有个伴儿,他就在口外开买卖,请我过去帮他打理生意,给我算个身份股。”他说了自己的想法。 “这倒是个好事。好吧,我看看家里还有多少钱,都给你带上。”黄先生走了出去。田耀祖把一张纸条从怀里掏出来,放在黄先生的水烟袋下面。 黄先生拿了铜钱和散碎银子,加起来也就是一两多。“要不你等我明天去银号给你取点儿?” “够了。”田耀祖站起来,“先生,我走了!等我在口外的事业发达了,一定回来好好报答您。” 黄先生送到门口,看着田耀祖的背影叹了口气,“唉,浪子回头金不换哪!”不过他回屋拿起水烟袋要抽烟时发现了那张纸条,忙戴上老花镜,凑到灯下看,“啊?他……他这是要逃走啊!完了,完了!他到底把田家给败了!” 田家老老少少哪知道他们已经身临绝境了呢?昨晚直到吃饭时也没见田耀祖回来,家人以为他仍旧在赌呢。不想一大早夏三和茶馆的老板领着几个壮汉闯了进来。 “哟,是夏三爷,你是找我家少爷吧?他不在家。”长顺忙上前打招呼。 夏三眼一横,“他不在家不要紧,找你们老太爷也成。” “那,你等着,我给你通报一声,看看我们老太爷愿意不愿意见你。”长顺没好气地说了句。 “不用了。他是愿意见也得见,不愿意见也得见!”说着推开了长顺,大声喊着:“田老太爷!要账的来了!” 长顺怔住了,忙跟了过去。 田老太爷正坐在中堂的太师椅上,不怒自威地看着夏三,“请问,我认识你吗?” 夏三现在已经是有恃无恐了,“我没有那份幸运结识您这位田家大院的持家人。不过,有一样东西,我得请您亲自过目。” 田老太爷眼皮子都没抬一下地说:“嗯?我没有时间和兴趣。” “不见得,您看过之后就会有兴趣了。”他把那本赌账放在了田老太爷身边的桌子上。 田老太爷扫了一眼,“你去找田耀祖好了。长顺,送客!” 夏三却哈哈大笑着坐下了,“这是我的家,要请出去的是你田老太爷!” 田老太爷一愣,“你说什么?” “那本账上写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夏三得意地晃着脑袋说。 田老太爷愕然地看着账本。赶过来的淑贞把账本递给田老太爷,她心里已经猜到了八九分。田老太爷翻着账本,手微微有些发抖。淑贞看不清字,她紧张地看着田老太爷。 夏三得意地跷起了二郎腿,身边几个大汉挽着袖子随时准备抄家的神气。 田老太爷剧烈地咳嗽起来,淑贞忙递过一块手绢,担心地叫了声“爹”。 田老太爷用手绢捂在嘴上咳了一口痰,鲜红的血染上了手绢,田老太爷不动声色地把手绢塞进了怀里。 “爹,您没事吧?”淑贞哪能不知道呢。 田老太爷朝淑贞摆摆手,接着看账本。夏三忍不住站起身在中堂转上了圈,他看着考究的家具和墙上的字画,禁不住喜得连声说道:“不错,不错。” 田老太爷抬眼看了眼夏三,“没见过吧?” 夏三摸着一个精美的大掸瓶喃喃道:“没见过,没见过。”不过他马上又回过味儿来说:“不过,以后我就天天见它们了!这个掸瓶是陈年老货吧?” “这是乾隆爷当年御赐给田家祖上的。” 夏三坐下了,“是吗?看来,我的福分不浅嘛!” 淑贞强忍着夺眶而出的泪水问道:“爹,他……他把宅子和田地都输了?” “你不是看见那个孽障的亲笔签名画押了吗?” 茶馆老板谦卑地看着田老太爷说:“我是县城‘聚财楼’茶馆的老板,是他们的中人,您对这些账目,没什么异议吧?” “没有。”田老太爷端起茶慢慢地品了起来,“好茶啊。各位都尝尝,这是今年的明前茶。”田老太爷稳稳当当地又呷了一口茶。 夏三有些按捺不住了,他不安地问:“田老太爷,您看……” 田老太爷慢慢放下喝茶的小盖碗说:“这老话说得好,有两种债不能欠,一是赌债,二是嫖债。我们会尽快搬出田家大院,决不会带走一片瓦半块砖。” 夏三咧着嘴乐了:“太好了!有了田老太爷这句话,我就吃了定心丸了。不过,我这儿还有一张田大少爷写的契约。” “夏三,念念吧。别漏下什么让你吃了亏。田家祖上立下过祖训:‘不宝金玉,而忠信以为宝。’田家虽然让耀祖那个孽子给败了,可祖训不能忘。”田老太爷强撑着身体大声说道。 夏三从怀里掏出那份契约,清了清嗓子念道:“兹有田家庄田家大院大少爷田耀祖,愿将妻子淑贞以一千两银子作价,作为赌注抵押与本县人夏雨。空口无凭,立此为据。” “天哪!”淑贞眼前一黑,田老太爷也身子一挺向后倒了下去。长顺忙叫用人们把两人扶到了屋子里。 田老太爷好一会儿才醒过来,他面色苍白地躺在床上,淑贞和刚刚赶到的黄先生紧张地围在床前。 “爹!”淑贞凄婉地叫了声。 田老太爷声音微弱地叫了声淑贞,“把田青给我抱过来。” 淑贞从门口冯妈手里接过了小田青,抱到田老太爷面前。田老太爷拉着孙子的小手,对淑贞说:“淑贞,将来你无论是谁家的媳妇,都不要给我的孙子改姓。你就是再苦再难,也要供他读书,让他成才。重振田家的祖业,就全靠他了!你能答应我吗?” “我答应您!”淑贞忙说道。 “耀祖那个孽子还没回来?”田老太爷又问。 黄先生忙说:“昨天晚上,耀祖跑到我那里,拿了盘缠,去走西口了。他留下一封信给我,说他没脸再见你们,说他要赚到大钱,再把田家大院赎回来。” 淑贞的眼泪哗一下就流了下来,“他就这么走了?” 田老太爷挣扎着坐了起来,晃晃悠悠地跪在了床上。“淑贞,我们田家对不住你,我代耀祖那个孽子给你磕头赔不是了。” 淑贞哭着跪倒在地上,以头触地,“爹,您这不是在折儿媳的寿么。” “‘养不教,父之过’啊。”田老太爷说完,一口血涌了出来,栽倒在床上。 淑贞抱住田老太爷的头,“爹!爹!爹啊!” 黄先生也赶紧凑到田老太爷耳边,“老太爷!老太爷!” 田老太爷慢慢睁开眼睛,看着淑贞,张嘴想说什么,可什么都没说出来,头也歪到了一边,眼睛却瞪得大大的。这时长顺慌慌张张地领着乐生堂的胡大夫走了进来。胡大夫看了看田老太爷的眼睛,摇了摇头,轻轻地用手把田老太爷的眼睛合上了。“少奶奶,田老太爷已经走了!” 淑贞撕心裂肺地哭了起来,“爹啊!”身边的人也都跟着流泪。 此时,夏三在院里美滋滋地验收着财产,心里盘算着和淑贞的美事,听到哭声也不以为然,他冲屋里喊道:“大少奶奶!” 淑贞走出来抹了把眼泪,看着夏三也不说话。 “大少奶奶,你从现在起就是我夏三的人了。虽说我有老婆,你得屈尊降贵当个二房,可你还算是这个大宅院的女主人嘛!” 淑贞瞪视着夏三,“闭上你的臭嘴!” “呀哈?还跟我耍少奶奶脾气哪?”夏三拿出那张契约抖着,“瞧瞧,瞧瞧,好好瞧瞧。这上边白纸黑字可都写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父债子还,夫债妻还,自古以来,天经地义。跟我来吧。”夏三走上来拉淑贞,“跟我进屋里亲热亲热。从今往后,咱俩就是夫妻了,我夏?99lib.三一定把你这个大美人捧在手心里。” 淑贞往后退着,夏三已经逼了上来。 淑贞忽然从怀里抽出一把剪刀,对准了自己的咽喉,“夏三,再敢靠近我一步,你就等着来收尸吧!”夏三吓了一跳,“别别别价呀!你值一千两银子呢!” 淑贞回身要往屋里走。夏三趁机跑上去从后边抱住了她,“哼,我就不信治不了你!”夏三一下子把淑贞抱离了地面,“来吧,我的亲疙蛋!”夏三把她抱向一间屋子。淑贞拼命挣扎着,嘴里骂着他畜生,但终究抵不过一个大男人。 就在这时,那个正在田家养伤的蒙古汉子忽然冲了过来,从后边抓住夏三的肩膀,“不许碰大少奶奶!”他一双眼睛愤怒地盯住夏三。 夏三扭头看着蒙古汉子,“你是谁?你算老几呀?滚!” 蒙古汉子的手一用力,夏三疼得直叫,“哎哟哟!”一下子松开了淑贞。淑贞赶紧跑到蒙古汉子身后。此刻,她已经把这个外来的蒙古汉子当成自己的救命稻草,她觉得那厚实的臂膀能帮她挡住任何侵犯。夏三打量着蒙古汉子。“你他妈是谁呀?出来挡横怎么着?” “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君子不能乘人之危。”蒙古汉子稳稳地站到淑贞前面。 “我不是君子,我就知道田耀祖把媳妇抵了一千两银子输给我了。” 蒙古汉子轻蔑地看了夏三一眼,从怀里拿出一枚玉佩,“这个足够抵一千两银子了。” 夏三接过玉佩,“这是什么破玩意啊?值一千两银子?你蒙谁呢?” “这是当年孝庄皇太后赐给一位蒙古公主的见面礼,你说它值不值?” “大哥,你……”淑贞不知说什么好。蒙古汉子安慰地对她摆了摆手。 夏三一听忙叫过茶馆老板,“你见多识广,看看这东西值一千两银子吗?” 茶馆老板把玉佩凑到眼前看了看,眼睛一亮,“何止值一千两银子啊!这个宝物是从哪里得来的?”夏三把玉佩拿到手里掂了掂,“是吗?再值钱也不如美人让我心动。” 蒙古汉子怒视着他,“你不要欺人太甚!” “我就欺人太甚了!你能怎么着我?”夏三盯着蒙古汉子下巴被火烧伤后留下的大疤瘌,“就你这丑样哪来的这块宝物啊?是不是在哪偷的?当心我到官府告发你。” 蒙古汉子没应话,瞪视着夏三,忽然从花墙上抠下一块方砖,一掌拍了下去,方砖立刻碎成了几块。夏三吓得目瞪口呆,淑贞也吓了一跳。蒙古汉子一伸手,“拿来!” “拿……拿什么啊?”夏三胆怯地看着蒙古汉子。 “田耀祖给你写的契约。”蒙古汉子一双眼睛狠狠地盯住夏三。 夏三哆哆嗦嗦地把契约递给了蒙古汉子,蒙古汉子把契约撕得粉碎。“滚!” 夏三揣起那块玉佩屁滚尿流地跑了。淑贞呆呆地看着蒙古汉子,手里的剪刀掉到地上…… 接下来的两天,蒙古汉子帮着淑贞发送了田老太爷,又收拾了一些零用的东西,忙里忙外俨然这个家的主人,让伤心已极的淑贞感到有了依靠,她心里明白,要是没有这个男人,她自己还不知道怎样的境遇呢?第三天一早,淑贞牵着丹丹,蒙古汉子抱着小田青走出了田家大院,身后厚重的红漆大木门哐当一声关上时,淑贞禁不住潸然泪下……蹲在门口的那个卖身葬父母的少年李义跑过来扑通跪在淑贞面前。“少奶奶!” 淑贞一愣,“你是……” “李义。”田丹丹认出来了。 李义点点头,“小姐那天给我的糖人真好吃,还有那块点心,要不,我就饿死了。” 淑贞一下想起了面前的这个少年,“孩子,你的爹娘下葬了吗?” 李义点点头说:“我用少奶奶给的银子,给我爹娘买了口红松棺材,他们躺在里面一定很舒服,也一定在念少奶奶的好。” 淑贞摸摸李义的头,“好孩子啊,百善孝为先,你长大了错不了。” “少奶奶,我认识您就是我的福气,我说过等我埋葬好了爹娘,就来田家大院当牛做马报答您。”李义感激地说着。淑贞的眼圈又红了,“好孩子,田家大院没了,我不能收留你了。” 李义看了看田家大院高高的院墙,巍峨的大门楼子,门口蹲着的两个大石狮子,有些没听明白。“少奶奶,您收下我吧,我什么都会干。我不要工钱,只要给我一口吃的就行了。” 淑贞的眼泪刷一下流了下来。田丹丹告诉李义:“田家大院叫我爹输给人家了,我们也不知道去哪安身呢!” “孩子,真是对不住了。”淑贞掏出几枚铜钱塞给了李义。蒙古汉子看到这个善良的女人,心里很不是滋味儿,他知道要不是她救下了自己,自己说不定早没命了,可惜啊,这么好心的女人竟碰到了那么败家的男人。 李义跪在原地木呆呆地看着淑贞一行人走远…… …… 蒙古汉子领着淑贞娘仨走到了中午,路过一家小饭馆时他停住了。“从早起到现在,还没吃饭呢,我们进去。” “我……我……”淑贞身无分文,不知如何是好。蒙古汉子已经拉着田丹丹走了进去。淑贞只好跟了进去。 小伙计拎着大水壶给每人倒了碗茶:“几位客官,吃点什么?” 蒙古汉子看了看淑贞,“少奶奶,想吃点什么?” 淑贞看着这个脏兮兮的小店,真有点不知所措。“你们这都有什么啊?” “各种小炒家常菜,冷盘凉拌菜,最有特色的就是咱们山西的刀削面。” 淑贞看看蒙古汉子,“那就要三碗山西刀削面吧。”蒙古汉子点点头,“三碗刀削面。” 田丹丹喝了口茶,刚喝到嘴里就吐了出来。“娘,不好喝,我要喝冰雪玫瑰茶。” 淑贞叹了口气,“丹丹,你不再是田家的小姐了,这里没有冰雪玫瑰茶。我们娘仨能够活下去,都得感谢老天爷了。要怪只能怪你摊上了这么个不争气的爹。” 田丹丹懂事地点点头,“娘,我再也不要冰雪玫瑰茶了。”说着捧起大海碗。喝完了还抹了抹嘴,“娘,这茶真好喝。” 淑贞的眼圈红了,爱抚地理了理丹丹的头发。 小伙计把刀削面端了上来,蒙古汉子把一碗面放在淑贞面前,“少奶奶,请用吧。” “我现在不是田家的大少奶奶了,就叫我淑贞吧。这么多天了,也没问问您姓什么,从哪儿来?”她已经把他当成自己人了。 “我从口外的四子王旗来。知道四子王旗吗?那地方,从归化往北走,过了大青山再往北。我有个蒙古名叫宝音,汉姓姓徐,我以后就打算用祖传的木匠手艺挣口饭吃,您就叫我徐木匠吧。” “汉姓?您不是蒙古人?”淑贞有些奇怪。 “嗯。我很小就跟着我爹走西口去了蒙地,从小喝奶茶、吃奶豆腐和手扒羊肉,跟蒙古人摔跤、放牧。不知不觉地养成了许多蒙古习惯,可我骨子里还是个地地道道的汉人。” “那口外也算是您的第二故乡了,怎么又回来了?”淑贞关心地问道。 徐木匠看了一眼淑贞有意回避着,“来来来,快吃面吧,要不面都坨了。” 淑贞见状不便多问,端起碗吃起了面,吃了几口又放下了。 “怎么?不合口味?”徐木匠关心地问。 淑贞摇摇头,她现在还挑什么口味,是一点儿胃口也没有。徐木匠心里清楚,就问道:“少奶奶,往后您打算去哪里安身?” 淑贞摇头叹息,“我也不知道。”这些天来她一直就靠着这个男人安排,她太累了。 “您娘家没有什么人可以投靠吗?”徐木匠小心地问着,生怕再伤到她的心。 “我娘是我爹的结发妻子,我爹还娶了两房姨太太。我娘只生了我这么一个女儿,那两房姨太太都给我爹生了儿子,我娘就渐渐失了宠,年轻轻的就郁闷而死。我爹前两年也故去了。家中的几个同父异母的兄弟姊妹,为了争夺家产,与我形同陌路,早已没有什么来往了。君子安贫,达人知名。我虽不是通达之人,但我知道这都是命,谁能跟命斗啊。天地间,我们这些个人,还不都像一粒沙子,风把我们吹到哪里就到哪里。” 听到这,徐木匠站了起来,“少奶奶,我在小田家村刚买了处农家小院,有正房厢房一共七间。房子虽破了点儿,可我会木匠活,我能修好。您要是不嫌弃,就先住到那里去吧。” 淑贞眼圈红了,从田家大院一出来,她就像根随风摆的草,心里虚虚的,这时才有了根。“我就叫您徐大哥吧。丹丹,快给徐伯伯跪下,谢谢徐伯伯收留我们娘仨。” 田丹丹扑通一声给徐木匠跪下了:“谢谢徐伯伯!”徐木匠赶紧扶起田丹丹:“孩子,快起来!少奶奶,您这是干什么?我这条命都是您救的。” “您怎么还把我叫少奶奶啊?我不是了,我从今以后,就是个地地道道的村妇了,要不叫我淑贞也行,您就把我看成是自己的妹妹。”她真诚地说。 徐木匠乐了,“行。妹子,走,我们回家。” 徐木匠领着淑贞回到了自己的家。刚进小院,邻居老梁和他老婆抱着一个和小田青差不多大的孩子就跟了进来。梁妻看着徐木匠怀里抱着的小田青说了句:“徐木匠,这是你的孩子?多大了?” 徐木匠脸刷一下红了。淑贞赶紧说:“哥,你连你外甥多大都忘了,小田青不是刚过了一周岁生日吗?” “啊……瞧我这记性。”徐木匠拍拍脑袋。 “那比我们家满囤大两个月,我家满囤再有两个月也该过一周岁生日了。”梁妻猫着腰乐了,“我还以为你们是两口子呢,闹了半天是兄妹俩。”梁妻看着淑贞,“这大妹子长得真俊,像七仙女似的。”闲唠了几句,老梁说人家刚回来得收拾一下屋子,就拉着老婆回了家。 “满囤他娘,我怎么觉得这个女人长得像田家大院的大少奶奶啊。”去年田家大院扩建花园,老梁去给干了两个月活,田家老太爷、田大少爷和大少奶奶他都见过。 “不可能。田家大院的大少奶奶哪能上咱们这茅棚草舍来。你快别瞎猜了,这世上长得模样像的人多的是。”梁妻并没在意。 “那倒也是。”老梁还是奇怪。 徐木匠一到家就开始修理已经朽坏的门窗,家里来了新人,一切都得像个样子才是。此刻他心里充满了快乐,那是一个漂泊了很久的人终于有了家的感觉,他被自己这个想法吓了一跳,尽量在淑贞面前掩饰着,浑身真是有用不完的劲儿。淑贞何尝没有这样的感觉呢?看着院子里开始忙活的男人,她的心里渐渐地有了希望。淑贞放下孩子就收拾屋子,这会儿她端着一碗水来到院子,“徐大哥,喝碗水吧,都累一天了。” 徐木匠从窗台上跳了下来,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接过淑贞递过来的水碗,咕咚咕咚地喝着。淑贞看着已经修好的门窗说:“徐大哥,你的手真巧。” “妹子,你领着孩子住这三间正房,我住厢房。”徐木匠抹了下嘴。 “那怎么行呢?还是让我们娘仨住厢房吧。” “我一个大老爷们胳膊粗力气壮的,住哪都一样。再说我得出去找活干,到哪儿都是包吃包住,所以,一年到头也在家住不了几天。占着三间正房干什么?” 淑贞眼圈红了。“徐大哥,你对我们娘仨的大恩大德,等小田青长大了,我一定让他报答你。” “妹子,你往后可别再说这种话。滴水之恩还要涌泉相报呢,何况你还救过我一命呢!你就安心在这儿住着,把孩子拉扯大了,你的日子就有盼头了。我的伤也好差不多了,我不能在家里坐吃山空,我得出去找点儿活干。” “你打算去哪找?” “说不好,哪有活就在哪干。我准备明天就走。”看来徐木匠早想好了。 “在家千般好,出门万事难哪。出门在外的,你自己要多保重。”淑贞嘱咐着,她本不想让这个男人走,但又没有什么理由,一种离别的情绪一下子充满了她的心。 徐木匠自然也感到了淑贞的情绪,他不敢多想,只笑着说,“家?我哪来的家啊?这小院对我来说,只不过是一处房子,算不得是家。我是腿肚子贴灶王爷,人走家搬。” “不,这就是你的家,你只记得回来就是。”淑贞低着头说道。徐木匠怔了一下,淑贞已经回了屋。其实淑贞从心里有些舍不得徐木匠走。她觉得徐木匠这一走,自己身边连个商量事的人都没有了,心中总是有些不安。 第二天出门时,徐木匠从身上掏出几块碎银子塞到淑贞手里:“妹子,别嫌少。” 淑贞推让着怎么也不要。 “拿着!你一个妇道人家,这大荒年的,你想让你的一双儿女饿死啊。天不早了,我该上路了。妹子,好好给我看着家啊。我把门窗都修得结结实实的了,晚上睡觉的时候把门窗闩好。”他环顾了一下小院。 淑贞手里攥着银子,感激地点点头。“唉。你放心吧。徐大哥,好人有好报,一路平安!”她一直把徐木匠送到院外,徐木匠对她挥挥手,心里第一次有了挂记。 田耀祖从家里出来就一直不停地走,如今已经走得一瘸一拐了。向西,再向西,这会儿他走到了一个三岔路口,不知道选哪条路了。转悠了一会儿,觉得没把握,一边朝来路张望着一边在嘴里叨念着:“怎么连个鬼影子都没有呢?”他忽然灵机一动,心想我就再相信一回赌鬼吧!他背对岔路往前走了十几步,坐在地上脱下了皮鞋,闭上眼睛,叨念着:“老天保佑我,给我选择一条发财之路吧!”说罢,他把皮鞋朝后一扔,站起来跑回来看,鞋尖指着的是左边的一条路。田耀祖拾起鞋子,嘴里嘟哝着:“谢谢赌鬼指点!”他坐下来要穿鞋,忽然觉得脚疼,扳过来脚底板一看,已经起泡了。他心里长叹:唉,不怨天不怨地呀,脚上的泡,是我自己走的呀!想我田耀祖,生下来就是大少爷,饭来张口,衣来伸手。要风得风,要雨有雨。可那么大的一份家业,让我全在骰子这三块贱骨头上边输光了!家没了,老婆没了,孩子、老子都顾不上了!轿子也坐不上了,得一步一步地量到口外,真是天作孽犹可活,自作孽不可活呀! 田耀祖嘴一咧,嚎了起来。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的嚎声戛然止住,他用袖子抹了一把泪水,咬牙切齿地自言自语:“走!走西口!”他穿上鞋子,往起一站,脚一落地,疼得闪了个趔趄。“妈的,这一歇下来,怎么比方才还疼了呢?”他用力地在地上跺了几下子,然后大步朝左边的路走去,走着走着,汗就下来了,再走着走着,又瘸了,虽然他仍藏书网旧咬牙坚持,但眼泪已汩汩地流了下来。 大路上,田耀祖的背影越来越小,孤零零的…… 连走了几天,裤腰上的钱袋子瘪了,里边只有不多的铜板。怎么这钱这么不禁花?就剩这么一脚踢不倒的钱了?他把老钱在手里掂了掂,心想今儿个不喝酒了。他理理大辫子,抖动一下身上的土,还用袖子抽打一下皮鞋上的尘土,然后走进了路边的饭庄。 伙计一见田耀祖的穿戴打扮,马上笑脸相迎:“哟,这位爷,您可多日不见了!今天怎么得闲了?”“我没来过。你怎么会认识我?”田耀祖白了他一眼。 “哎哟,恕我眼拙,认错人了,我把您看成我三叔了。来来来,还有个雅间,我是特意给您这样的有钱人留着的。”伙计油腔滑调说着。 “有钱人”三个字引起了大堂里两个食客的注意。他们的目光立即投向这边,看着田耀祖穿绸挂缎的一身打扮,相互对视了一眼,小声说了句土匪黑话:“火点子!” 田耀祖跟着伙计上楼,一提长衫下摆的时候,碰到了腰间的钱袋子。“嗬,瞧这一身挂洒火!”那两个人又说了句。 田耀祖走了两步又停了下来。“伙计,我一个人坐雅间,闷得慌。还是坐前堂吧!” “那——可就太委屈您了!您这边请。”伙计下了楼,领着田耀祖走到一个空桌旁,用袖子擦擦凳子: “您请坐!这位爷,您想来点儿什么?鸡鸭鱼肉,熊掌猴头?” “刀削面。”田耀祖看一眼发愣的伙计,“啊,我有急事,一会儿还要赶路,就不喝酒了。” “那就来盘酱牛肉?”小伙计不甘心。 田耀祖火了,“你听不懂山西话吗?一碗刀削面!” “啊,听懂了听懂了。”伙计转过身来,大声吆喝道:“刀削面一碗!” 那张桌子上的两个土匪又相互交换了一下怀疑的目光。“他不喝火山,是不是海翅子呀?”“不像,他不带鹰爪,也没海冷跟着。依我看,他就是个囊子点儿。” “做一回买卖?” 另一个点点头。 两个土匪一个叫刘一刀,是大当家的,另一个是二当家的。他们先田耀祖出了饭庄,在一个沟壑间土路的隘口拴上了马。“大哥,这个阔商人,能走这儿吗?”二当家问刘一刀。 刘一刀得意一笑,“他从杀虎口去口外,这里是必经之路。难不成他会插上翅膀飞过去?等着吧!”这两个土匪原是张作霖手下的,自从张投靠了官府,出卖了大当家的杜立山,拿他的人头换了个巡防营的营官,他们的绺子在辽西就没有了立足之地。所以一想到这些刘一刀就烦了,都是张作霖张小个子害得他们跑到这个兔子不屙屎的地方来混饭吃。 “大哥,我是说,今天,我们要是真的抓住这只肥羊,狠狠地砸他个‘孤丁’,也许你我就能在口外拉起自己的杆子,在这一带扬名立万儿了。”二当家说。 “嗯!老天爷饿不死瞎家雀儿。我刘一刀总有个时来运转的时候。他妈拉个巴子的,算命的说我的财运在西方,大概就应在这个人身上了。”刘一刀发着狠。 说着话,二当家霍地坐了起来。“大当家的,来了!” 刘一刀看了一眼远远走来的田耀祖说:“消停稳住,罐里抓王八,他跑不了。”两个人把马鞍放在马背上,然后藏了起来。 两个人等了半天不见田耀祖过来。原来田耀祖脚上的泡疼得他一步一拐的,被后边的一个路人看见了,那人也是走西口的,名叫龚丰仓,是山西太谷的农民。他叫住田耀祖,从肩上解下包袱,取出针线包,从里边拿出一根针来帮他挑开了泡。“您是穿皮鞋、洋袜子的人。怎么不雇个脚力,自己步行了呢?”龚丰仓不解地问。 田耀祖支吾着。 龚丰仓也不多问,只管自己说:“我一个穷人,我爹希望我长大了不挨饿,就给我取了这么个名字——丰仓。我们村里人,还有什么满囤、满仓。还有的干脆就叫玉米、红薯、山药蛋的。光靠地里刨食没多大出息,我想到口外去闯一闯,听说,口外遍地是黄金,要不怎么有那么多走西口的山西人盖了大院套呢!哎,你们祁县就有个田家大院嘛!” 田耀祖有苦难言,“啊?啊,听说过。” 龚丰仓站起来说道:“好了。你把袜子穿上吧。走远道,这脚呀要平放在地上。哪儿也不要特别吃劲。” “多谢指点。”田耀祖谢道。 “那,你再歇一会儿,我走了。” 田耀祖看着龚丰仓轻快地走了,才慢慢地站起来,他看着龚丰仓走路的样子,也学着迈步走去。隘口的两个土匪放过了庄稼人打扮的龚丰仓,只等着田耀祖走近。田耀祖一走到隘口,刘一刀飞身跳下:“呔!此山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要想从此过,留下买路财!” 田耀祖吓了一跳,转身就跑。二当家横刀立在他的身后:“小子,想跑,门儿都没有。” 田耀祖吓得腿一软,跌坐在地上:“哎哟!” “起来!走!”二当家的上去就是一脚。 田耀祖往起站了两回,就是站不起来。 “他妈的,有钱人就是胆小。来,我帮你一把!”刘一刀把刀架在田耀祖的脖子上,“听着,大丈夫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我就是关东胡子刘一刀,怎么样,你要是再起不来,我就一刀把你的脑袋割下来!” “别别别!”这一回田耀祖先把手拄在地上,再撅起屁股,然后直腰,晃晃悠悠地总算站直了。 二当家的笑了,“大哥,你这一招还真能治病。”他上前用一根绳子把田耀祖的双手捆了起来。“走!”“哎!好汉,你们这是要带我去哪儿?” 刘一刀用刀片抽了一下田耀祖的后背,“你找死呀,这是你该问的吗?” 二当家的和刘一刀一前一后地押着田耀祖走向拐弯处的马匹。两个土匪上了马。田耀祖趔趔趄趄地跟在马屁股后边半走半跑着。 来到了一个破庙,拴了马,走了进去。田耀祖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痛快点儿,把钱拿出来吧!”刘一刀提着马鞭子。 田耀祖从腰间解下钱袋子。二当家的接过掂了掂,“嗯?”他把钱袋子扔给刘一刀。刘一刀接过钱袋,抻开袋口的抽绳,把里边的钱倒了出来。“嗯?银子呢?” “我没有银子。” 二当家的抽了他一鞭子,“他妈拉个巴子的!” “哎呀!别打别打呀!”田耀祖叫着。 “拿出来吧,免得再受皮肉之苦。”二当家的住了手。 田耀祖都要哭了,“二位好汉,我是真的没有银子。” 刘一刀明白了。“银票也成。” “银票我也没有。”田耀祖都要哭了。 二当家的上来开始搜田耀祖的身。“大哥,他身上的确没有银票。” 刘一刀对田耀祖说:“那你就得在这儿当肉票了。写一封信给你家里,让他们拿五千两银票来赎人。”田耀祖这回真哭了,“我……我没有家了!啊……啊……” 二当家的上去就一鞭子,“不许嚎丧!就冲你这一身穿着打扮,家里怎么也是个大富豪啊!” “不瞒二位,我是山西祁县田家庄田家大院的大少爷。只因为我嗜赌如命,把家当和老婆都输了!我要是有半句假话,天打五雷轰!” 刘一刀怀疑地看着他,“你说的是多咱发生的事儿?” “就是三天前。我连家都没敢回,从我的开蒙先生那里借的盘缠,偷着跑出来了。”田耀祖也顾不上脸面了。 二当家的吐了一口,“呸!真他娘的晦气!大哥,把他一刀宰了算了。” 田耀祖索性不怕了。“行!其实我这个败家子早就没脸活着了,可是我胆子小,上吊怕勒得慌,投河怕呛着难受,抹脖子又下不了手。你们杀了我,就成全了我了,反正我的这几个小钱也到不了口外了。早死早托生,就少遭罪了。来吧,给我来个痛快的吧!”他紧闭眼睛,咬住牙,伸长了脖子。 但田耀祖没死成,两个土匪逼着他脱掉了身上的行头,连同脚上的皮鞋。“把眼睛闭上!” 田耀祖闭上了眼睛。 “数数,数到一千再睁开眼睛。要是数到九百九十九停了,你就死定了!” 田耀祖只好数了起来:“一、二、三、四、五……” 两个土匪出了庙门,打马而去。破庙里田耀祖还在闭着眼睛数数儿:“二十一、二十二……” 第三章 当过大少奶奶的淑贞还是第一次挑门过日子,哪里知道柴米之事,徐木匠走后,家里就断了粮,两个孩子饿得直哭。淑贞本不想花那点银子,但实在挺不下去了,就去了一家米行。 “掌柜的,给我称几斤小米。”淑贞惦记着家里的孩子,bbr>99lib.进门就说。 掌柜的抬头看了看淑贞,笑道:“这位大嫂,你可真不懂行市,米早就断货了。” 淑贞一听愣了,问道:“断货了?那人们吃什么啊?” “吃草根、野菜、榆树皮。你没听说嘛,太古县有两家饿得把孩子都换着吃了,咱们祁县有多少人吃老榆树皮都吃死了。” 一阵恶心袭上来,淑贞差点吐了。“掌柜的,您行行好,我家里有吃奶的孩子,少卖我几斤小米吧,我有银子。”淑贞掏出几块碎银子递给掌柜的。 掌柜的摇摇头叹道:“这大荒年的,持金易粟,粟贵于金。我实在是没米可卖啊。” 淑贞真是绝望了。她拖着疲累的脚步回了家,一进门就见梁妻正端着一碗小米粥在喂小田青,田丹丹在一边眼馋地看着,直咽口水。“他梁大娘,又麻烦你了,这年头,薪如桂,米如珠啊。” 梁妻替小田青抹抹嘴说:“我是喜欢这孩子。再说,他能吃多少。” “谢谢你了。”淑贞感激地说。 “妹子,你也太粗心了。孩子饿得哇哇直哭,你跑哪去了?” “我……我是去米行想给孩子买小米去了。” 梁妻叹了口气:“我的傻妹子啊,祁县各家的米行早就没米可卖了。” 淑贞的眼泪止不住地流了下来。梁妻一看淑贞哭了,也忍不住鼻子酸了。“妹子,你别哭啊。问句不该问的话,那个徐木匠是你哥,那你男人呢?看你这身穿着打扮,也不像小门小户人家出来的啊,怎么住到我们这茅棚草舍来了?” 淑贞见人家这样关心自己,也就说了实话,对徐妻讲了自己的身世。 “啊?要不你搬来的那天,我们家满囤他爹说见过你,说你是田家大院的大少奶奶,我还不信呢。闹了半天是真的!那个田大少爷,也太缺德带冒烟的了,把你输给徐木匠了?”梁妻问。 淑贞流着泪摇摇头道:“不是。徐大哥是我们娘仨的恩人。田耀祖把我输给了县里有名的浪荡公子夏三,是徐大哥把我救了出来。看我们娘仨无处落脚,才把我们带到这来。” “是这么回事啊。你是田家大少奶奶,我把你叫妹子,你不介意吧?”梁妻的语气变得亲切了。 “大嫂,我不是田家大少奶奶了,我现在是村妇淑贞。我们娘仨无依无靠的,您就把我当成自己的妹子吧。”淑贞的心好受了一些。 梁妻抹起了同情的眼泪,“妹子,你的命怎么这么苦啊?以前在田家大院,穿金戴银,使奴唤婢,吃香的喝辣的。冷不丁过这种日子,你能过得惯吗?” “大嫂,富贵好比花间露,滚落地上化为泥,我并不贪恋昔日的富贵,我只祈求苍天能让我们娘仨度过荒年,让我把这双年幼的儿女抚养成人。”淑贞掉下了眼泪。 “妹子,你这个样子,家中又没有个男人,你还拉扯两个孩子,可怎么度过这个大荒年啊。”梁妻摇头叹息着,“可怜哟!”她无可奈何地走了出去。 晚上,田青和田丹丹睡着了。淑贞睁大了泪光闪闪的眼睛望着黑乎乎的房顶,泪水淌在枕头上。她心里想,田耀祖啊田耀祖!你把我们娘仨丢下不管了。你可让我们怎么活下去呀!看着饿着睡着的丹丹,一个念头闪过脑海,她推醒了女儿:“丹丹,丹丹!” “干什么呀,娘。你不是说睡着了就不饿了吗?干吗还弄醒我?”田丹丹揉着眼睛。 “丹丹,娘想跟你商量个事儿。孩子,你看看啊,我们一家三口人,就你徐伯伯留的那么一点儿钱。三张嘴再省,也吃不了多少日子。” “嗯。” “你,我,还可以挖点野菜、扒点树皮。可你弟弟田青不成,他太小,要不吃粮食,就没法养大他。你说是不是?” “是。娘,我以后一粒粮食都不吃,全省给小弟。”她打了个哈欠要躺下。 淑贞拉起她,“听着,娘的话还没说完呢。丹丹,娘想省出一张嘴来。娘想……想把你送给梁伯伯家当儿媳妇。” 田丹丹一下全醒了。“啊?娘!你不是饿糊涂了吧?梁伯伯家就一个不会说话的??孩儿呢!” 淑贞哭了,“娘不糊涂。娘是没有办法呀!” “娘,你别哭啊,往后,我真的一粒粮食都不吃了,再也不叫饿了,再也不烦你了。你不要把我送人,行吗?” 淑贞一下子把田丹丹搂在怀里。“我的好丹丹!娘是要拿你跟梁家换小米,给你弟弟吃。要不他就活不了啊!丹丹,为了你弟弟,娘只有狠心把你舍出去了呀!” 田丹丹扑在淑贞的怀里只管叫“娘”。淑贞也哭,她哪里舍得呀,手心手背都是娘的肉,她是被逼无奈呀,她要保小田青的命,她要等着儿子重振家业啊!她看梁家人挺和善的。将来,小满囤长大了,也一定是个老实人。女儿从小把他带大,他对女儿也一定错不了。 不知过了多久,田丹丹擦擦眼泪,离开娘的怀,“娘,你?别哭了,丹丹听娘的,就去梁家做童养媳。娘,我们睡吧,明天我就去梁家。”田丹丹懂事地说。 淑贞紧紧地搂住丹丹,“唉!这也是我们一厢情愿。谁知道人家愿不愿意要你呢!” 娘俩一夜未睡,淑贞看到女儿偷偷地抽泣,心都要碎了。 第二天一早,淑贞领着田丹丹走进梁家的院门。“我教给你的话,你都记住了?” 田丹丹挤出笑脸来,“娘,我有那么笨吗?” 淑贞叹息一声,对屋子里边喊了声“大哥大嫂在家吗?”听到里面应了声,淑贞和田丹丹走进了屋。梁妻已经迎了出来。“田青呢?怎么没抱过来?”梁妻扫扫炕,“大妹子,炕上坐吧。” 淑贞忽然扑通一声给梁妻跪下了。梁妻吓了一跳,“妹子,你这是干啥?” “大嫂,我现在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啊!我只有求你了。” “哎呀,有什么话你就说嘛,快起来,快起来!”梁妻伸手要拉她。 淑贞没有起来,田丹丹也给梁妻跪下了,“娘!” 梁妻一愣,问道:“妹子,你们这是什么意思啊?” “大嫂,求你开开恩,就让丹丹给你的儿子满囤当童养媳吧!我不要彩礼,只要让丹丹带过来一张嘴,再给我们田青十斤小米就成。”淑贞以头触地,“大嫂,我求求你了!” 田丹丹也冲梁妻磕头,“娘,您就把我当个小猫小狗养活就成。我自己去挖野菜,抠观音土,不吃你们家的粮食,我还会采蘑菇、打猪草、看孩子、烧火做饭,还能给您和爹端茶倒水,洗脚捶背。我没有爹了,我就拿梁伯父当我的亲爹,我一定好好孝顺爹和娘。” 梁妻明白了,她哭着拉起了田丹丹说:“好孩子,娘要你了。” 淑贞重重地给梁妻磕了个头,“大嫂,谢谢你了!”当下,淑贞就含泪把女儿留在了梁家。 梁妻把事情告诉了下地干活回来的丈夫,老梁听了只是低着头不说话。 “满囤他爹,你倒是说句话啊。” 老梁把烟袋锅子在炕沿上..磕了磕,不高兴地说:“满囤他娘,这么大个事,你也不跟我商量商量就应下了?” “人家田家大少奶奶跪在地上求我,我哪有工夫跟你商量去啊?这娘仨真是可怜,再说,丹丹那孩子多好看,多懂事,多招人喜欢。人家娘仨要不是遭了难,就咱们梁家打着一万盏灯笼,也找不到田家大小姐来给咱满囤当童养媳啊,好歹人家也是大户人家之后啊。”梁妻同情地说道。 老梁瞪了老婆一眼,“这大荒年的,你往家领了一张嘴,你还攀高枝儿了你!” “我不是心软,看着他们娘仨可怜吗?” 老梁叹了口气,“要说那也是个好人家,我小的时候有一年闹饥荒,田家老太爷在门口支了十口大锅,向附近十里八村的乡邻施粥半年,救人无数。我要是不天天去田家喝粥,也早饿死了。说起来,人家田家对我有恩哪!有恩不报非君子。宁给饥人一口,不送富人一斗。丹丹这孩子咱要了!” 梁妻高兴了。 “虽说是买来的童养媳,咱也得对得起良心,拿人家孩子当亲闺女养。赶紧把那半口袋小米送过去。让小田青母子俩也有口稀粥喝,好歹度过这个荒年。听算命先生说,明年是二龙治水,年景一定比今年好,到时候,遇上个丰收年景,日子就好过了。”老梁是个厚道人,也只好应了。 梁妻眼圈红了,“满囤他爹,我就知道你心肠软得像面团,当初,我爹把我嫁给你真没嫁错。” “那是。嫁给我,你就偷着乐吧。快去吧!”老梁看着妻子直让她快去田家。 田丹丹是个懂事的孩子,自从去了梁家,每天都主动背着满囤在山坡上打猪草,梁家夫妇对她也很疼爱,丹丹有时在山上摘了野果子,还会带给小田青吃。淑贞靠给人缝衣服维持着家,日子就这样一天天地过了下来。 田耀祖被两个土匪扒走了衣服,白天还成,到了晚上就凉了。没有了钱,他也是饿得前胸贴后背,白天吃不上饭,晚上也只能宿在破窑洞里,那份艰难真是他做梦都没有想到的。 就这样,已经狼狈不堪的田耀祖,提着个打狗棍,拿着个破瓢一路乞讨来到了包头。这天他走到了一家莜面馆门前。见一个伙计从车上往下卸面袋子,便走上前道:“行行好,给口吃的吧!” 那伙计听见他说话的口音问:“是山西人?” “啊,老乡!行行好,给口吃的吧!”田耀祖也听出了乡音。 那伙计细细看他,“哎?我看你怎么有点面熟呢?” “龚丰仓!”田耀祖先认出了这个伙计。 “你是那个穿皮鞋洋袜子的阔少爷!”龚丰仓想起来了。 “惭愧惭愧!”田耀祖低下头。 “你……你出了什么事了吧?” “我遇上了关东来的土匪,他把我洗劫一空,衣裳扒了,皮鞋也抢走了。我……我现在是虎落平川、龙困沙滩了!”田耀祖叹着气说道。 “哎呀,这这……你等着,我把这几袋子面扛进去。你别走,啊!” 田耀祖知道碰上好人了,忙说,“我来帮你吧!” “你成吗?要不还是我一个人来吧?” “我行!能行!”田耀祖扛着袋子往店门里走,摇摇晃晃,趔趔趄趄,终于把口袋扔在了地上。 “哟,闪着了没有?”龚丰仓扛着口袋过来。 “没事儿。”田耀祖弯腰要提那口袋。 “别动,我来吧!”龚丰仓扛着一只口袋,弯腰夹起地上的面袋。田耀祖累得晃晃腰,活动活动肩膀。龚丰仓干完活走出来,他解下围裙抽打着身上的面粉,“这会儿不到饭时,没有客人,你进来吧,我给你做碗烤姥姥。” 田耀祖跟着他进了门,“唉!”马上又扶住后腰。 “怎么?腰抻了吧?要紧不?” “没事,活动活动就好了。”田耀祖撑着腰。 “你看你一个阔少爷,怎么能干这种苦大力的活儿呢。”龚丰仓同情地说。不一会儿就端上一屉烤姥姥。田耀祖饿极了,上手就抓,一下子烫着了,他把手放在耳朵上“哟哟哟”直叫。 “别着急。烫着了吧?我把汤和作料给你拿来,你先等一等。”龚丰仓又端上了汤和作料,“吃吧。不够我再给你拿。”说着走到水牌子处,用毛笔写上:“龚丰仓欠十五文。” 田耀祖抬头看见了,“你记账啊?” “啊。我跟老板说了,这些都在我的工钱里扣。” “龚大哥,你我萍水相逢,就对我这么好,我……”田耀祖鼻子一酸,咽下了后边的话。 “你用不着这样。谁还没有个为难着窄的时候,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嘛!谁让我们都是喝汾河水长大的呢!哎,我还没问你呢,你贵姓?” “免贵姓田,你叫我老田兄弟就成了,名字——我现在这个样子,辱没了祖宗,不提也罢。”田耀祖羞愧地说。 “成。老田大兄弟,你在口外有买卖吧?” “不瞒你说,我祖上几代人在包头做过生意,置了一大份家业,后来,从我爷爷那辈起就不做生意了,靠地租过日子。不想天有不测风云,在我的手上,着了一把天火,家业烧得片瓦无存。我爹、老婆、孩子全烧死了。被逼无奈,我只好走西口,想重振祖业。”田耀祖说得真一半假一半。 “啊!原来是这样。可你想过没有,打算怎么开始呢?总不能靠乞讨度日吧?”龚丰仓信以为真。“唉,说来惭愧。我在家的时候,一切都是我爹当家。我……什么都不会。唉,百无一用是书生啊!”“啊,你读过书?” “读过五年私塾,后来朝廷取消了科举,我就不念了。不过,四书五经还算是烂熟于心了。”这次他没有说谎。 龚丰仓想了想说,“我有个主意,说出来你掂量掂量,要是觉得可以,咱们就办;要是觉得不合适,就算。” 田耀祖忙说,“您快说!” “包头城里有个大相士丁半仙,灵!吐口唾沫就是颗钉,在这一带很有名气。打从前年冬天就中风了,半身不遂。他膝下无子,本来认了个干儿子,一看他病好不了了,头几天席卷了他的全部积蓄跑了。” “这也太缺德了!”田耀祖骂了一句。 “他是枉披了一张人皮。田大兄弟,我的意思是,你呢去伺候伺候他,他要是感动了,备不住能把他半仙的本事教给你。这样,你肩不用挑担,手不用提篮,虽说发不了大财,可成家立业还不成问题。你看怎么样?” 田耀祖乐了,不就是煎汤熬药、端屎倒尿嘛。他一口答应了。龚丰仓又嘱咐他给老头子翻翻身,推拿推拿,免得他身上长疮。 “行,我常去县里澡堂子洗澡,还有剃头的,都给我推拿过。像不像,做几分样,也能对付个八九不离十。说走就走,我这就过去!”田耀祖把剩下的汤又喝光了。 龚丰仓拿了一件长衫和一双布鞋,“这是我的布鞋,是我老婆做的,从家里带来,还没上过脚呢。你穿上试试,大小合适不。”龚丰仓看他穿着有点儿大,“大一点儿,不要紧,穿大鞋放响屁,舒服。这件长衫还有八成新,你罩在外边,再把脸好好洗洗,就像个有学问的人了。” “这……这怎么好意思呢!”田耀祖一边推辞一边接下东西。 “哎,我们是老乡嘛!” 田耀祖打扮完毕,龚丰仓看了看,“人靠衣裳马靠鞍——你这一打扮,还真像是那么回事儿了。刚才我见你那个样子,也太惨了!” 田耀祖真诚地说:“大哥,我要是有了出头之日,我一定忘不了报答你!” 被淑贞救过的孩子李义,也走西口来到了口外的杀虎口,差一点病死,被一户殷实人家的老夫妇救下,那户人家碰巧也姓李,夫妇二人五十岁了没孩子,当下收他做了义子。 第四章 岁月流逝。一晃十年过去了,田青已经十一岁了。 这天他在山坡上放羊,躺在草地上看着蓝蓝的天、白白的云,这个十一岁的孩子心里已经有了涌动,他想起娘说的话,朱元璋是放猪的,可他后来当了皇帝。“我田青不信自己将来要放一辈子羊!”他大声喊了一句。 这时有个中年男人背着个木匠箱子从山道上经过,他听见喊声站下了,此人正是徐木匠,岁月在他的脸上留下了明显的痕迹,他已经是满脸的沧桑…… “你是田青?”徐木匠惊喜地上前叫了一声。 “啊。你是谁啊?” 徐木匠乐了,“真是岁月催人老啊,小田青都长这么大了。”徐木匠拍拍田青的头,“我也相信田青不能放一辈子羊。” 田青摸了一下头,“你是谁呀?你会武功吧?手劲怎么这么大?你能教我武功吗?” “能!先好好放羊,别把羊丢了。”徐木匠慈爱地拍拍田青的头,他的心已经飞到了田家小院。 “我上哪找你去啊?” “我来找你!” “说话算话!” 徐木匠往山下走着,“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田青乐得在地上翻了个跟头。他把羊群赶向另一个山坡,就见秀秀跑了过来。这个和他一般大的女孩是和田青一个村的,田青就是给她家放羊。她从兜里掏出一个苹果塞给了田青,“给你,可甜了。” “秀秀,你真好。” “田青哥,我爹说你把我们家的羊放得又肥又壮,99lib?还要给你加工钱呢。哎,你怎么不吃啊?” 田青把苹果装进了兜里,“留给我娘吃。” “那我明天再多偷出一个来。”秀秀乐着说。 “敢情你给我的东西,都是从你爹那偷来的呀?” “你再说我不跟你玩了。”秀秀说完假装生气跑到前边去了。 “秀秀!我逗你玩呢!” 秀秀乐了。两个孩子一起赶着羊群下了山。 羊群经过田家大院门口时,田青站住了,他指着紧闭的红漆大门告诉秀秀,“我就是在这个院里出生的。” 秀秀点点头。“我知道。爹告诉过我,说你本来是田家大院的小少爷。” “有一天,我还会是这个大院的少爷!我一定要把田家大院赎回来。到时候,我要是让你当这个院的少奶奶,你愿意吗?” “田青哥,你真坏!”秀秀捂着脸跑了,田青看着她的背影乐了…… 徐木匠一进离别了这么久的小院,正坐在院中石礅上缝补衣服的淑贞就认出了他,“徐大哥!”她惊喜地叫了出来,人竟有些慌张。 徐木匠笑了,摸摸脖子上的疤痕,“你看看,十年了,这个伤疤还没掉。”他竟不知道先说什么好了。“是十年三个月!快进家吧!”淑贞高兴地招呼着他。淑贞记得清清楚楚,她是一天天数着日子过来的,心里的那份盼望只有她自己知道。 徐木匠看着整齐干净的屋子和在灶前忙活做饭的女人,心里真有一种回家的感觉。很快地淑贞把几样简单的饭菜放在了桌子上。“你先将就吃点儿,等田青回来了,让他去县城跑一趟,割点儿肉,再给你打点酒。” 徐木匠看看饭桌,“有炒鸡蛋,这就挺好了嘛!” “是我自己喂的鸡。哎,你吃呀!”淑贞把筷子递到他手上,两个人的手碰了一下,又像被烫了似的分开了。 “我还不太饿。还是等田青和丹丹回来一块吃吧。”徐木匠不好意思地说着。 “不用等了,田青给人家放羊,管吃管住。丹丹她……徐大哥,我太没用了。你走以后祁县闹粮荒,我……我就把丹丹送给梁家当童养媳,换了十斤小米,给田青熬粥喝了。”她用围裙擦擦眼泪。终于看到了亲人,淑贞忍不住流下了泪。 徐木匠心里一紧,安慰道,“这怎么能怪你呢!田耀祖有消息吗?” 淑贞摇头。“徐大哥,你这一走就是十年多,也不说捎个信来。你不知道我有多惦记你。这可是你的家呀!”淑贞鼓起勇气说了一句,还是不得要领。 徐木匠看了一眼淑贞,他何尝不是呢,可是,一个单身男人总回来,怕对淑贞不好啊。“这是我买给你的房子,就是你的家。”他只管低头吃饭,不敢再看她。 两个人闷头吃了饭,淑贞问起徐木匠这些年的遭遇,“徐大哥,你没回四子王旗看看?” “我不想去了。我这回是从五台山回来。” “五台山?那不是文殊菩萨的道场吗?” 徐木匠笑道:“我可没出家当和尚。五台山正在重修庙宇,都说建庙能积福消业,我自知罪孽深重,就留在五台山上帮着建庙了。”徐木匠还说他跟着几个云游的少林武僧学了些少林功夫,还真是开了眼界。 “你是比走的那年精神多了。多亏你走那年给我们的银子,我和田青才能活到今天。徐大哥,你对我们母子的大恩大德,我来生当牛做马也要报答你。”淑贞又想起了这些年的遭遇,禁不住对他说了,他就是她的亲人。 “你怎么又说起了这个。梁家待丹丹还好吧?” “好,那两口子心眼不坏,挺疼丹丹的。一会儿说不定她就能过来,这孩子老是惦记着我。” 淑贞正说着,丹丹端着几个菜团子走了进来,“娘,我婆婆让我给您和我弟送几个菜团子过来,刚出锅,还热乎着呢。”丹丹看见了徐木匠,一下愣住了。 “丹丹,你快看谁回来了?” 丹丹的眼泪刷一下就流了下来,喊了声:“徐伯伯!” “这一晃都出落成大姑娘了,这要是在街上,我还真不敢认了。”徐木匠打量着她。 田丹丹扑通一声给徐木匠跪下了,“徐伯伯,谢谢您救了我们娘仨!徐伯伯,您这么多年去哪了?我和我娘常念叨您呢!” 这时梁满囤在门口喊着丹丹要袜子,丹丹不好意思地说,“徐伯伯,您先跟我娘唠着。”说完向外跑去。 淑贞往门口看了看,“是丹丹那个小女婿,比田青还小俩月呢。孩子挺老实,就是胆小,有点蔫坏。”徐木匠叹了口气。“我看田青这孩子不错,有志气。妹子,不能让田青再去给人家放羊了,赶紧把他送到县城的私塾去。” 淑贞何尝不想让田青读书呢,田家从祖上发迹以来就世代诗书传家。老太爷在世时常说,他们田家世代子孙是读圣贤书,入商人道。要怪只能怪田青命不好。“我一个寡妇妈靠给人缝穷勉强度日,没让他饿死就感谢老天了,还让他去读书,我哪里交得起束修啊?” 徐木匠起身把一个钱袋子放在炕沿上,“妹子,田青的束修由我来交。这是我这些年积攒的一点银子,够他读两年的了。” 淑贞急了,“徐大哥,这……这……这怎么使得!我怎么能再花你的血汗钱呢!”她拿起钱袋子往徐木匠怀里塞着。 徐木匠将钱袋子抓过,又抓过淑贞的手,“妹子!听我的,叫你拿着你就拿着!田青放羊能放出个什么出息来?‘书中自有黄金屋’,你要想后半辈子有指望,就得让田青去念书。” “徐大哥,这么多年了,你孤身一人在外闯荡,用这些银子娶房妻子吧。以后老了,也好有个人疼……”她说得言不由衷,眼泪又要往下掉。 徐木匠看着这个无助的女人,知道她已经把自己当成亲人,可他想到自己的身份,伤感地摇摇头,他的目光有些迷离了……这更坚定了他供田青上学的决心,他要像父亲那样对待田青,让他成才。 淑贞没有拗过徐木匠,第二天田青就被送进了县城的私塾,老师正是已经有些老态的黄先生。学生们年龄大小不等,从衣着上看,富家子弟居多,也间或有几个穷人家的孩子。“苟不教,性乃迁,教之道,贵以专,昔孟母,择邻处,子不学……”学生们读得哈欠连天,只有田青认真地背着:“幼而学,壮而行,上致君,下泽民……” 黄先生看着田青认真背书的样子,满意地点了点头。“田青啊,你跟你的父亲田耀祖同是我的学生,我跟你们田家有着不解之缘啊,嗐!只可惜……” 田青站在那儿,听到这儿忙说:“先生,我父亲从口外发财了,我能来念私塾,就是我父亲从口外捎回来的银子。” “是吗?浪子回头金不换啊。”黄先生用手爱抚地摸了摸田青的头,“孩子,你比别的学生开蒙得晚,要用功啊。” “是。谨听先生教诲。” 田青不再放羊,可秀秀仍然惦记着他,每天都在田青放学的路上等他,有时还要偷偷拿着家里的吃的送给他,田青总是推让着。他说:“我不给你家放羊了,就不能再吃你的东西了。我娘说了,无功不受禄。” “那你连我也不认识了?”秀秀也想到私塾里读书,只可惜私塾里没有女学生,田青答应以后把自己学的教给她,秀秀那个高兴就别提了。 田青回到家里也是苦读不止,“父母呼,应勿缓,父母命,行勿懒,父母教,须敬听,父母责,须顺承……”淑贞一边做针线活,一边听着田青在念书,心里充满了希望。徐木匠成了田青的好朋友,有空就教他习武,田青学得认真刻苦,淑贞看在眼里心中很是安慰,她多么希望这就是一对真正的父子啊。 徐木匠是个本分人。他回来不久就又在村西头买了两间土坯房,他想和淑贞这样孤男寡女地住在一个院里,好说不好听。再说,田青也大了,田青上学的银子他都让淑贞说是他爹从口外发了财,托人给捎回来的。淑贞好歹名义上是田家的大少奶奶,不能坏了名声。徐木匠搬走时还把院子给重新修了修。 淑贞感动得只是流泪。“自打我们娘仨落难后,那些亲戚故交都唯恐避之不及,真是人情似飞絮,悠然逐风去啊。我们娘仨尝尽了人间百味。想不到,这人世间还有你徐大哥这样的好人。” 徐木匠嗫嚅道:“妹子,我没你想的那么好。我呢,光棍儿一条,没人惦记我;我也没有人可惦记。就是有一样,我有点担心。话说物之有成必有坏,譬如人之有生必有死。再贪生怕死,该死时也得死,生死之事,古往今来,王侯将相放过谁啊?我就担心我死的那一天……” 淑贞心里一沉,看着徐木匠。 徐木匠自嘲地一笑,“我光棍一条,无儿无女的。我总不能自己把自己的尸首装进棺材里吧?就算是我自己先把坟坑挖好了,棺材放进去,我自己先躺进去再咽气,可总得有人替我往棺材上钉钉子,再往上填土起个坟堆吧?” 淑贞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似的流了下来,“徐大哥!” “你看看你,我不过是胡说八道了几句,你倒当真了。人死如灯灭。我又没有后人在坟前烧纸,什么埋不埋的,喂了狼也好,狼吃饱了就不去祸害别人了。” 淑贞哽咽着,“徐大哥,你别说了。” “等有那么一天,我把自己装进棺材里的时候,你要是还念着我徐木匠有这点好处,就让你儿子往我的棺材上填点土!别让我的尸首被狗扯了、狼掏了!”徐木匠伤感地看着眼前的女人,他多么希望她就是自己的女人啊,只是他不能…… “徐大哥,等田青长大了,我把一切真相都告诉他。他的亲爹早死了,你才是他的再生父亲。”淑贞抬起泪眼,直视着徐木匠。徐木匠感到了她的目光,他的心一下子化了,充满了温暖。 冬去春来,夏花冬雪,寒来暑往藏书网,四季交替,田青已经成长为一个能文能武、英气逼人的俊朗的大小伙子了。 时间已经到了一九一二年——中华民国元年。 在山西,一等秀才入商道,二等秀才考功名。田青的志向就是要像田家的祖上那样,读圣贤书,入商人道。他把自己的想法对秀秀说了,“秀秀,等我学好了本事,赚够了娶你的彩礼钱,我就娶你!”出落成漂亮大姑娘的秀秀害羞地把头贴在了田青的胸口上,她何尝不想呢…… 淑贞对徐木匠的感情也越来越深,这些年全靠了他的帮助,田青才能把书读下来。他就像自己的丈夫、儿子的父亲一样关怀爱护着他们一家,淑贞的心早就属于这个无私大度的男人了。只可惜,两个人只能在心里想着对方,不敢越雷池一步,俗话说人言可畏啊!这种感情折磨着徐木匠,到了实在不能忍的地步,徐木匠想到了离开,只有离开才能解脱。徐木匠一直要去太原找活干,因为那边的工钱多些。这是他想出的最好的借口了。这天,他来向淑贞告辞,淑贞一听,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的情感,一下子从后边抱住了徐木匠。“徐大哥!你是个天底下难寻的好人哪!” 徐木匠的心咚咚跳着,他掰开淑贞的手,“妹子!妹子!别这样,让人家看见了这算怎么回事!”淑贞抱着徐木匠不放。“我不管!十七年前要不是你挺身而出救下了我,我早就不在这个世上了。这么多年,你对我们娘仨恩重如山啊!我的命早就是你的了。”淑贞不管不顾了,女人爱起来就是不管不顾的,更何况眼前的这个男人早已经在她心里扎根了。 “妹子,快别这么说,我不能乘人之危,不能坏了你的名声。十多年前的旧事,你就把它忘了吧。”徐木匠说得言不由衷,他是在逃避现实。 “徐大哥,我忘不了,那一刻早就烙在我的心里头了!”淑贞勇敢地看着徐木匠。 徐木匠看着淑贞满脸的真诚,被震撼了、感动了,他蹲在地上捂着脸浑身战栗不止。淑贞抚弄着他的头,泪如雨下…… 徐木匠一下子站了起来,将淑贞抱起来朝屋里走去…… 自从和淑贞有了那样的事,徐木匠觉得自己不能再呆下去了。尽管丹丹一直让他搬回来住,跟娘也好有个照应,但徐木匠还是决定要离开。这天他把淑贞约到了村外红石砬子边一棵老槐树下,两人并肩坐下了。徐木匠看着老槐树,自嘲道:“董永和七仙女也相识在这样一棵老槐树下,到最后,七仙女还不是让王母娘娘派的天兵天将,给抓回到天庭去了。” “徐大哥,别说董永和七仙女了。说说咱俩吧。”淑贞知道他有话要说。 徐木匠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妹子,这次回来,我本来是不想再走了,可发生了这样的事,我还得走啊!” “徐大哥!” “你听我说完。都怪我自己把握不住自己,毁了你一世的清白!”徐木匠痛苦地抓着自己的头发。淑贞拉着他的手,“不不,徐大哥,是我自己愿意的,我往后一定死心塌地地跟着你!你我的事我已经对丹丹说了。往后你就是田青和丹丹的父亲!” “不成啊,田青只知道他的父亲在口外发了财,寄回了钱供他上学。他还在做梦,梦想着有一天他的父亲发财还家,重振祖业。现在,你又告诉他要改嫁,还是嫁给我徐木匠。他会接受吗?” “那我就明明白白告诉他,他的父亲是个什么样的人。” “不,这孩子太苦了,你就留给他一个美梦吧!” 淑贞靠在徐木匠的肩上哭了起来。少顷,徐木匠又说,“我这一走,怕是再也不回来了。有些事,我得告诉你,我不能让你不明不白地跟了我徐木匠一回。” 淑贞擦了把眼泪,“徐大哥,你说吧,我听着呢。不管你是谁,我就知道你是天底下难寻的好人。”“那年,我昏倒在了你们田家大院的门洞里,是妹子你救了我一命。你虽然救了我,可你知道我是谁吗?我为什么会倒在了你们田家大院的门洞里?” 淑贞摇摇头。 “妹子,这话说起来可就长了。我十五岁那年,祁县连着三年大旱,我娘饿死了。我爹是远近闻名的木匠,就带着我去了口外蒙古的四子王旗。那天正赶上四子王旗的王爷带着他的仆从们在草原上打猎,王爷骑着马去追一头狼,马失前蹄把王爷从马上给撂了下来。那头草原狼凶狠地向王爷扑了过去。危险时刻,我和我爹正巧打那路过,我爹甩出了一颗钉子,这是我爹的一手绝活。那枚钉子正中狼的脑门。我爹救了王爷一命,王爷就把我们爷俩带进了王府。当时,王府正在大兴土木,我爹就在王府里当木匠。王爷和福晋看我聪明懂事,就让我给刚刚五岁的小王子诺颜当用人兼伴读,还给我取了个蒙古名叫宝音,我就是给诺颜王子当伴读的时候读过 href='437/im'>《三字经》、 href='436/im'>《百家姓》、《千字文》,还有半本 href='2195/im'>《论语》和用蒙文写的《蒙古秘史》。” 淑贞明白了,“难怪你有的时候出口成章。” 徐木匠告诉淑贞,诺颜王子有个比他小两岁的姐姐图兰公主,是个美丽、善良,但却有些任性的姑娘。他没想到情窦初开的图兰公主竟爱上了自己,蒙古王公贵族有着森严的等级制度,他知道自己只不过是王府里的一个奴才,就处处躲着图兰公主……图兰却不管不顾,解下身上的一枚玉佩给了他,并告诉他那是她额吉的额吉送给她额吉的,据说是当年孝庄皇太后送给她额吉祖上一位蒙古公主的见面礼。图兰公主跪在父母面前,请父王、额吉,赐婚给她和宝音,并说自己已经深深地爱上了这个汉族小伙子。 王爷和福晋自然不肯,让人把公主严加看守起来。图兰公主不从,绝食抗议。这可就把徐木匠推进了万丈深渊。王爷和福晋为了让图兰公主对他彻底死心,故意派人在他住的地方制造了一起火灾,想造成他让大火烧死了的假相。他从火里跑了出来,恰好诺颜王子也赶了过来,他给了徐木匠一些银子和一匹快马。就这样徐木匠逃出了王府,躲在一户牧民家里。后来听说,诺颜王子派人从外边找来一个冻死了的人的尸体扔进了他的房里,糊弄王爷说大火把他烧死了。谁知徐父一听自己的儿子让大火烧死了,当场就气绝身亡。 “牧民知道我得罪了王爷,不敢收留我。我也没地方可去,就带着一身伤回到了老家祁县,昏倒在你们田家大院?t>的门洞里了。” 淑贞的眼里转泪了,“徐大哥,你可真不容易。” “妹子,你更不容易。我不能再给你雪上加霜了,为了你和田青,我必须走,走西口。” 淑贞哭了,“徐大哥,你都这个岁数了,还要背井离乡去走西口,这都是我害的呀,你让我这心里……” 徐木匠安慰她,“年轻时,我爹常跟我说,家有千金万银,不如一技在身。谁活着都得盖房子,死了都得进棺材。我有木匠手艺,到什么时候都饿不死,你不用替我担心。我还会托人往回捎银子,让田青把书念完。” 淑贞哭着扑到徐木匠怀里,“徐大哥,你说这人有来世吗?我来生一定跟你做夫妻,无论你投生到哪儿,我都把你找到。” 徐木匠眼里也转泪了,“妹子,我就在来生等着你。” 淑贞不甘心,“你这一去就真的不回来了吗?” “不回了,哪里黄土不埋人啊。” “好吧!既然我留不住你,你就走吧!今天晚上你来我家,我打二两酒,给你饯饯行。” “好吧,你等着我。”徐木匠深情地看着淑贞。 淑贞重重地点点头。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田青在县城私塾里因娘和木匠99lib?的事受到了同学的讥笑,田青当众面无表情,却在放学的路上将那几个学生狠狠地教训了一顿,他不相信娘会做出那样的事。但他回家后还是失望了。 第五章 徐木匠临走去了淑贞家,想到这将是永别,二人心里都很难过,难舍难分之情让两人长久地相拥在一起。“我给你唱一个哥哥唱给妹妹的 href='7636/im'>《走西口》吧。”徐木匠搂着淑贞唱了起来: 叫一声妹妹哟,你泪莫流, 泪蛋蛋就是哥哥心头的油! 实心心哥哥不想走, 真魂魂绕在妹妹身左右! 叫一声妹妹你不要哭, 哭成个泪人人,叫哥哥咋上路? 叫一声妹妹你莫犯愁, 愁煞了亲哥哥不好受, 为你码好柴,为你换回油。 枣树圪针为你插了一墙头, 啊,亲亲, 到夜晚你关好大门放开狗…… 淑贞伏在徐木匠身上哭了起来,两个人紧紧地抱在了一起…… 田青背着书箧走进院门,“娘!我回来了!”可是房里的灯忽然灭了,传出一阵忙乱的响声。田青一惊,一脚踢开房门,冲了进去。一个木匠工具箱子摆在灶台上,他从里边操起一把斧子,朝里屋闯了进去。 徐木匠推开后窗,身手敏捷地一纵身跳了出去。 田青看见了徐木匠的背影,一斧子砍过去,淑贞吓得惊叫一声:“田青!” 田青的斧子砍在了窗台上,他拔了几下没拔下来,纵身要往窗外跳。“我非剁了他!” 淑贞慌忙地扣着衣扣,“不要啊!田青!” 田青回身看了一眼娘,“这么说,他们没有瞎说,这都是真的!将仲子兮,无逾我里!” 淑贞一下子捂住了脸,哀哀地哭了起来。 田青看看砍在窗台上的斧子,“我知道这个奸夫是谁了,我要亲手宰了他!” “田青,不要啊!是娘对不起你!娘给你丢人了!” 田青两眼冒火,瞪视着淑贞,“你是给我们田家丢人了!我爹在口外辛辛苦苦地赚钱养家,你却……”田青一使劲,把斧子从窗台上拔了出来,往院里的石礅子上砍着,砍得石礅子火星四溅。田青一边砍一边恶狠狠地念叨:“徐木匠!徐木匠!徐木匠!你人面兽心!狼心狗肺!你跑了就成了?你跑到天边儿我也要追上你,砍死你,剁碎了你!”他又抡起没了刃的斧子,把木匠箱子砸烂了,然后发疯一般地朝院外跑去…… 田青跑到梁家门口,疯狂地拍打着大门,“姐!姐!快开门,我是田青!” 丹丹睡得正香,梁满囤像个孩子似的拽着她的手。田丹丹听见了田青的敲门声,她忙把手从梁满囤手里抽出来,披上衣服,给梁满囤掖了掖被角,这才急急忙忙地走了出来。田丹丹轻手轻脚打开大门。“弟,你这是怎么了?” 田青捂着脸哭了。“姐!……” 田丹丹回头看了看,忙把田青拉着往远处走去。到了离梁家门口远一点的一棵大树下,丹丹才对田青说,“你别哭啊,我公公婆婆都睡着了,别吵醒他们。你不在县城读书,回家来干什么?是谁欺负你了?告诉姐。啊!” “咱娘!娘不但欺负了我,还欺负了咱爹。” 田丹丹一愣,“胡说!娘恨不得把你含在嘴里都怕化了……” 田青抱住了头,蹲在了地上,“姐,咱娘给咱爹戴绿帽子,跟那个徐木匠……我不想读书了,我要去走西口!我要去找咱爹!” 田丹丹明白了,她叹了口气。“弟,娘和徐伯伯的事还是让你知道了。” “姐,你说什么?这么说,你早就知道?”田青怔住了。 田丹丹点点头。田青急了,“你!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我怎么摊上了这么一个不知廉耻、不守妇道的娘啊!我非亲手杀了那个衣冠禽兽的徐木匠!” “胡说!”田丹丹抬手重重地打了田青一个耳光,她的眼泪刷一下流了下来。“弟啊,咱娘是这个世上最好的娘啊!你怎么能这么说她?还有徐伯伯,要不是他,我们娘仨早就饿死冻死了,你还能去私塾读书?那都是徐伯伯挣来的血汗钱啊!徐伯伯是我们娘仨在这个世上最大的恩人啊!” “姐,我读书的银子不都是爹在口外托人捎回来的吗?跟徐木匠有什么关系?” “弟,听姐慢慢地告诉你……”田丹丹一五一十地向田青说了田家的往事,她早已哭成了泪人。田青听后狠狠地抽了自己一个嘴巴子,“姐,我真不是个东西!我真是个忤逆之子!姐,书我是不能念了,徐伯伯挣点钱不容易。再说,我也念这么多年了,我还是要去走西口,挣了钱,好好孝顺娘和徐伯伯,再把咱那个田家大院赎回来。姐,你就等着吧。弟这辈子一定让你和娘过上好日子。” 田丹丹含泪点了点头,“姐等着这一天!”忽然她一激灵,“弟,咱娘是个多自尊的人啊,出了这样的事,娘可别想不开啊。快回家看看去!” 田丹丹和田青拔腿往家里跑去…… 淑贞看着疯一>.99lib?样跑出去的儿子,心已经碎了。她从柜子里找出当年在田家当少奶奶时穿过的一件衣服,慢慢地穿上,然后坐到破旧不堪的梳妆台前,慢慢地梳起头来,眼泪哗哗地流着。她化好了妆,擦干了眼泪,她从柜子里取出一个红漆小木匣子,从里边拿出一串铜钱。淑贞坐到田青读书用的那张破书桌前,铺开一张纸,提笔蘸墨写了起来…… “田青,我的儿子,娘无颜再面对你了。其实,娘早就想死了。从打你爹输光了家产,把我也输给了人家的那天起,我就生不如死。可是,那时候你才一周岁,我死了你可怎么活啊?娘是咬着牙,把眼泪一颗一颗地滴到肚子里,才活到了今天!田青,从今以后,没有娘在你身边嘘寒问暖了,你要自己好好照顾自己呀!我的苦命的儿子啊!这些铜钱是娘给你预备的束修,你要好好读书!娘还要告诉你,不要记恨你徐伯伯,他是咱们娘仨这辈子最大的恩人!娘最后一次求你了!一定要听娘的话!否则,你会后悔终生的。娘绝笔。” 淑贞把这串铜钱压在了给田青写的信上,拿着绳子走出了房门…… 淑贞手里拿着那根绳子,站在一棵孤零零的歪脖树下,抬头看了看皎洁的月光,自语道:“今晚的月亮真亮啊!上路省得摸黑了。”淑贞把绳子用力一甩,搭在了歪脖树的树杈上…… 田丹丹和田青慌慌张张地跑进房里,屋里还点着灯,两人大声喊着“娘!”田丹丹看见了压在那串铜钱底下的信。田青一把把信捧在手里,手在不停地颤抖……田丹丹在一边焦急地看着田青:“弟,娘都写什么了?” 田青扔掉信,悲痛欲绝地喊了一声:“娘啊!” 田青疯了似的向外跑去,田丹丹也哭着追了出去……两人深一脚浅一脚地在月亮地里奔跑着,叫着:“娘!”跌跌撞撞地跑到了村外,借着月光,一眼看见了吊在歪脖树上的母亲。田丹丹吓得腿一软坐在了地上,“娘啊!你不该啊!” 田青连滚带爬地跑到了歪脖树下,抱着娘的大腿回头喊着:“姐!快过来帮我把娘放下来!” 田丹丹从地上爬起来,一边哭着一边帮田青把娘从树上抱了下来。田青哀号着,“娘!是儿子错了!是儿子害了娘啊!” 田丹丹镇静了,她伸手摸了摸娘的身子,“弟,娘的身子还没凉,舌头也没伸出来,还有救!快把娘抱起来!让她坐到你腿上!” 田青也不哭了,忙抱过娘,使劲掐着娘的人中,大声地叫着:“娘!娘!娘啊!您醒醒!……” 淑贞轻轻地呼出了一口气,身子微微动了一下。“姐!快看!娘活过来了!”田丹丹和田青一起涕泪交流地叫着,“娘!” 淑贞慢慢地睁开了眼睛,看了看田丹丹和田青。“啊?我怎么还活着啊?不不不,我得去死!我没脸再活在这个世上了!” 田青一下子跪在了淑贞面前:“娘!是儿子不孝,是儿子错了!您原谅儿子吧!” “田青,娘没怪你,是娘给你丢脸了!” “不!娘,您是天底下最好最好的娘啊,是儿子错怪了您!是儿子忘恩负义!是儿子是非不明!娘,儿子在您面前无地自容啊!”田青一个头磕下去,“娘啊,原谅不孝的儿子吧!” 淑贞虚弱地示意让田丹丹把弟弟拉起来。田青仍“砰砰砰”地给娘磕着头:“娘不原谅儿子,儿子就磕死在这里!” 淑贞泪流满面,“儿子,你是娘的心头肉,娘的命啊!娘能不原谅你吗?儿子,娘原谅你了!快起来。”田青额头上磕出了血印,一头扑在淑贞怀里放声痛哭……淑贞心疼地抚摸着田青的头,“儿子,我小时候,你姥姥给我讲过一个故事。说从前有个寡妇妈,好不容易把唯一的儿子抚养成人了。这个儿子就跟一个姑娘好上了,对那个姑娘说如何如何喜欢她。那个姑娘就说,你光嘴说喜欢我不行,你要是真喜欢我,就把你娘的心给我送来。这个儿子为了向心爱的姑娘表明心迹,就回家把老娘给杀了,把老娘的心取出来,捧在手里连跑带颠急匆匆地给姑娘送去了。这时候,就听见老娘的那颗心跟儿子说:‘儿子,慢点跑,别摔了。’儿子一听,扑通一声就跪下了,哭着说:‘娘,儿子对不起你!’老娘的心又说话了:‘儿子,只要你好,娘死了也高兴啊。’” “娘!”田丹丹也一头扑在了母亲的怀里,母子三人抱头痛哭…… 田青让姐姐扶着娘回了家,自己一溜烟地跑去找徐木匠,他要向徐伯伯道歉。来到那两间土坯房外,田青鼓足勇气推门走了进去,站在破旧的屋门前喊了一声:“徐伯伯!” 屋里没人应,田青推门走了进去。破旧的土坯房里已人去屋空…… 田青神情落寞地回了家。“娘,徐伯伯对我们田家的大恩大德,我田青一辈子也报不完啊!我想把徐伯伯接回来,找私塾的黄先生给你们做个大媒,让娘和徐伯伯名正言顺地生活在一起。” 淑贞一听,眼泪刷一下就流了下来。她抚摸着田青的头,无声地哭泣着:“儿啊,有你这句话,娘就是真吊死了,也含笑九泉了。你徐伯伯走西口了,再也不会回来了。他说他还会捎钱回来,让你把书读完。好了,来,吃饭吧!”淑贞把小米粥端给了田青。 “娘,您怎么不吃啊?”田青喝了一口抬起头。 淑贞支吾道:“你快吃吧,娘吃过了。”淑贞转身走了出去,她从锅里端出屉上蒸着的一碗观音土,坐在小马扎上吃了起来。田青走了出来,淑贞忙把自己的碗藏进了碗柜里。田青一把打开碗柜门,拿出淑贞刚刚放到里面的碗,“娘!您吃的是观音土!” 淑贞忙把碗抢过来,“你快去吃吧,观音土也能顶饿。” 田青眼圈一下红了,“娘!这是土啊!这东西怎么能吃啊!” “你这孩子,别大惊小怪的,我又不是天天吃,偶尔吃一回没事。” 田青开始翻找粮食,盆盆罐罐都是空的,只在一口缸里找到一点米,“就这么点儿米了?” “熬粥喝,还够你吃几顿的。” “娘,您手里不是还有钱嘛!怎么不去多买点粮食?” “那钱可不能动,那是你徐伯伯留给你读书的钱!不能动。你快吃吧,吃饱了好去读书。”淑贞劝儿子。 “娘,我不去读书了!” “你说什么?!”淑贞大声问了一遍。 “我不去读书了!” “你……你这个不成器的东西!你跟我来!”淑贞拉着儿子走出屋,径直来到了田老太爷的坟前。“你给我跪下!”田青只得跪下。 淑贞也朝坟头跪下了,“爹,今天儿媳是来向您认罪来了!当年,您临死的时候拉着田青的小手,对我说无论我再苦再难,也要让田青读书,让他成才。您说,重振田家的祖业,就全靠他了!我当时是答应过您的,可是,您的孙子我没有教育好,他,他不想读书了呀……”她使劲地磕着响头。 田青拉住了母亲,“娘!我不去读书了,不是不想成器,我……我是不能看着娘为了让儿子读书,吃观音土,饿死娘啊!爷爷,那您的孙子不就成了田家的不肖子孙了吗?” “你胡说,如果你不成器,我活着还有什么用?你怎么就不想一想,我这些年苦熬苦撑地活着,不就是完成你爷爷的遗愿,让你重振祖业吗?”淑贞是真动气了。 “可我听我姐姐说,我在周岁抓周的时候,抓的是算盘。是不是?”田青想到了理由。 “是又怎么样?”淑贞没明白儿子的意思。 “这就对了,我要学田家的祖上,去走西口!” 淑贞一下愣住了,“你也要走西口?” “不错,‘山西人大襦套,挣钱还家,盖房置地养老少’。我要像田家的祖上那样在口外经商,发大财,让娘和姐过上好日子,要把田家大院赎回来!”田青大声地说道。 淑贞叹了口气,“儿子,西口可不是那么好走的啊,在走西口的路上,到处是咱山西人的累累白骨啊!我不能让你去冒这个险!” “娘,别忘了,徐伯伯教了我一身的武功,为了实现您还有爷爷临终的愿望,我就是要冒这个险!您就答应我吧!娘!”田青已经铁了心。 淑贞朝坟头磕头:“爹,您的在天之灵,保佑您的孙子吧!”她知道儿子的想法是对的,自己没有理由阻拦,也不能阻拦。于是当天晚上,她便把田青的这个决定告诉了田丹丹,并细心地为田青准备起行囊来。 碰上大旱之年,就是平时好过的梁家,如今也是捉襟见肘了。听说田青要走西口,老梁让满囤跟田青一起去。梁妻开始不同意,她知道自己的儿子不比田青,田青念过私塾,装了一肚子学问,还习过武。满囤斗大的字不识半笸箩,身子骨也单薄。到口外,文不能文,武不能武,他活得了吗? “那也比在家饿死强,男人嘛,就得出去见见世面,闯一闯。现在正好田青走西口,对咱满囤也能有个照应。真要是到揭不开锅的时候,再让他自己去走西口,那才是死路一条呢!有那么多山西人在口外开大买卖,发了大财,衣锦还乡,光宗耀祖。这条道山西人已经走了二百多年了,去一个死一个,那么多大院套是咋盖起来的?”老梁倒是觉得这是条出路。 梁满囤求助地叫了一声:“娘!”他是不想去走西口的。 “咱满囤是梁家的独苗苗,你就舍得啊?”梁妻说。 “就这么定了!”老梁下了决断。 “我们家就多满囤一张嘴?”梁妻还在争取。 梁满囤忙说:“我以后少吃点成不?” 老梁看了一眼儿子,“看你这点出息!就冲你这句话,就是家里有粮食我也得让你去走西口!”田丹丹在一边抹起了眼泪。老梁看见了,欲说什么,又闭了嘴。 满囤跟丹丹都圆房好几年了,一直没有孩子,这成了一家人的心病。梁满囤要走了,田丹丹还真舍不得。晚上,田丹丹铺好被子叫满囤睡觉,“明天还要赶路呢。” 梁满囤吧嗒吧嗒地掉起了眼泪。 田丹丹赶紧坐到他身边,伸过袖子给他擦着眼泪。“满囤,别哭了。出去见见世面,不行就再回来。”梁满囤一头扎在了田丹丹怀里,“丹丹,我从小就跟着你,我离不开你。” 田丹丹鼻子也酸了,她轻轻抚摸着梁满囤的头,“满囤,我虽是你媳妇,可你从小是我抱大的。我刚到梁家那一年才九岁,你还不满一岁。我背着你放羊、割草;你屙屎了,我就找块土坷垃给你擦屁股,有时候擦疼了,你还哭;等你会走路了,你就像个小尾巴似的天天跟着我。我干什么你都跟着,就连上茅房你都跟着……”田丹丹笑出了眼泪。 梁满囤也破涕为笑。 “满囤,你小时候胆子特别小,可你现在长大了,应该顶门立户了。爹和娘都一天天老了,这个家就全靠你了。我也舍不得离开你,可咱这不是让老天逼的嘛!爹说得对,家里的粮食无论如何也不够四张嘴吃的。我就是再舍不得你,也不能看着爹和娘饿死吧?满囤,我知道故土难离,可你是个男人,我再舍不得,也得让你走!” 梁满囤抬头看着田丹丹认真bbr>.地说:“丹丹,我到口外,就是累死也要让你和爹娘有饭吃、有衣穿。”田丹丹流泪了,抱着梁满囤的头,“我的满囤长大了。” “丹丹,我梁满囤向你发誓,我绝忘不了你对我的好,不管我混成啥样子,如果有一天变了心,就让我不得好死,死了没人埋,让狼狗咬……” 田丹丹赶紧捂住了梁满囤的嘴,“瞎起什么誓。快睡觉吧。” 梁满囤拉着田丹丹的手,“丹丹,我舍不得睡觉,我就想看着你。” 田丹丹抹着眼泪给梁满囤解开衣扣,帮他脱掉衣服…… 淑贞把新做的衣裳和鞋用一块蓝底碎白花的包袱皮包好,放在了行李的最里头,田青抱着几本书递给了淑贞说:“娘,把这几本书也给我打进行李卷里去。” “儿子,这书这么沉,要不就别带了。” “娘,这可不行,这都是圣贤书。古人说了:‘君子为之书,犹工人之为器也。’书可不能不带。”淑贞笑着边把书打进了行李里边说:“这书最沉了。” “书中自有黄金屋,能不沉吗?”田青为了让娘开心打趣道。淑贞把一串铜钱递给田青。“娘!我用不着带那么多的钱。” “都带上,穷家富路嘛!”淑贞坚持着。 “哎呀,娘!我一路上打个短工,能挣出盘缠来呀!” “儿子,听娘的话,让你带上你就带上。”淑贞看着田青把钱装好,才放下心来。 田青为了告别,将秀秀约到了从小放羊的山坡上。“我不能让我娘吃观音土供我去读书!我娘这一辈子太苦了,从养尊处优的田家大少奶奶,被我那个爹一下给坑成了吃糠咽菜啃观音土的村妇。我一定要让我娘过上好日子。还有你,我赚够了银子就去你家找你爹提亲。” “田青哥,我不让你走,西口是那么好走的?有多少山西人一踏上走西口的路,就再也没回来。我不怕穷,我宁可跟你过穷日子,也不让你去冒那个险。”秀秀眼睛湿了。 田青深情地捧着秀秀的脸,“秀秀,我知道那是一条尸体横陈的路,可也是唯一能带给我们希望的路!为了我娘,为了你和我姐,还有徐伯伯,再难再苦再危险,我也只有豁出去闯一闯了!” 秀秀攥着小拳头捶打着田青的胸口,“田青哥,你走了,我怎么办啊?” 田青握住秀秀的手,“秀秀,你能等我就等我三年,三年之后我要是还没有音讯,那就是我倒在走西口的路上了。你也就不要再等了!” 秀秀捂住了田青的嘴,“田青哥!不许说这样不吉利的话,如果你非要走,我就等着你。等你一辈子。” “秀秀!” “田青哥!” 田青深情地看着秀秀,“秀秀,我冲苍天发誓,这辈子非你不娶!” 秀秀摘下脖子上戴着的一枚玉观音护身符给田青戴上。“田青哥,都说观音菩萨能循声救苦,就请观音菩萨时时保佑你一路平安。我不求你大富大贵,只求你平安回来。” 田青鼻子也酸了,他郑重地冲秀秀点了点头。 秀秀把一双新纳的鞋垫递给了田青,鞋垫上绣着一对戏水的鸳鸯。 “真漂亮!秀秀,这是你绣的?” “我?99lib?连着绣了一天一宿。” “我会带着它一辈子!” 两个人靠在了一起,秀秀唱了起来: 梨树树开花十里里香, 白天黑夜把哥哥想。 马莲开花结棒棒, 量米踩踏了人家的房, 鸡呀个鸡呀蛋呀个蛋。 田青也唱了起来: 青杨树啊冒高高, 只是我忘不了咱二人好。 想妹妹想得我眯了觉, 压饸饹抱回个铡草刀。 秀秀接着唱道: 红瓤瓤西瓜绿皮皮薄, 你的嘴好呀心不好。 芝麻开花呀杆杆儿高, 今日才把我来找, 鸡呀个鸡呀蛋呀个蛋。 田青又接了过来: 大红果子墙上吊, 要说我不好天知道。 想妹妹想得我泪蛋蛋抛, 和上泥能盖它一座庙。 秀秀又唱道: 芝麻呀开花呀粒粒呀多, 我和哥哥一达达坐。 叫声哥哥听我说, 有啥针钱活我给你做。 鸡呀个鸡呀蛋呀个蛋…… 田青从脖子上摘下一枚用红线穿着的大钱,“秀秀,我没有什么金银珠宝首饰送给你做定情之物。这枚大钱是我小时候,我娘用红线穿起来给我做护身符的,我把它送给你,就当是我送给你的定情之物吧,等我日后在口外发达了,我一定给你买世上最稀有的珍宝给你。” 秀秀接过大钱,眼圈红了。“秀秀,转过来,我给你戴上。”秀秀转过身,田青帮秀秀把大钱戴在脖子上。“田青哥,一路保重!”秀秀眼泪汪汪地说完转身跑了…… 临走的那天早上,淑贞又把一些干粮放进一个布口袋里,让田青和满囤路上吃。梁妻也拿了许多吃的,和丈夫一起送儿子来到了淑贞的小院。“这到口外的路千里迢迢的,多备点儿好。” 田丹丹拉着田青的手,“弟,满囤虽说是你姐夫,可比你还小两个月呢。他人太老实,你多照顾他一点儿。” “放心吧姐。” 梁妻忙说:“有田青和满囤在一起,我们老两口就把心放肚子里了。田青读书识字,上知天文下知地理,是个能人嘛!” 时候不早了,田青站起来说:“伯父、伯母、娘、姐,那我们走了。”淑贞、老梁、梁妻起身要送。田青拦着,“你们都别动,有姐一个人送送就行了,你们就在家等着姐夫和我的好消息吧。” “亲家母,满囤他娘,我看就听田青的吧,不送了。”老梁说。 淑贞和梁妻强忍着夺眶而出的泪水点点头,“不送了,不送了。” 田青提起行李卷往外走,走到门口蹲下身装作提鞋,从钱袋子里掏出一串钱来,放在了门枕上,大踏步地走出了家门…… 第六章 田青和梁满囤扛着行李卷,走上了漫漫的黄土村路。田丹丹站在高坎上,泪眼婆娑地看着远去的两人,淑贞、老梁和梁妻悄然出现在田丹丹的身后。 梁妻忍不住哭出声来,“满囤啊,娘的满囤从来没离开过家啊……”淑贞看着田青和梁满囤的背影,喃喃地说,“我还是想多看他们几眼!” 走在黄土村路上的田青回过头,看见了高坎上的母亲。田青站下了,扑通一声冲淑贞跪下了,给淑贞磕了一个头:“娘!回去吧!”田青转过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淑贞禁不住泪如雨下,她大声地哭喊道:“儿子!娘等着你平平安安地回来呀……” 秀秀一个人站在高高的黄土坎上,冲田青如泣如诉地唱道: 哥哥你要走西口, 小妹妹实实地难留。 提起你走西口, 小妹妹我泪花流…… 哥哥你要走西口, 小妹妹不丢你的手。 有两句知心的话呀, 哥哥你要记心头。 站在高坎上的田丹丹也跟着秀秀唱了起来,一边唱一边泪流满面…… 走路你要走大路, 不要走小路; 大路上人儿多, 拉话解忧愁…… 田青听见了歌声,泪水模糊了双眼…… 秀秀的歌声在继续: 坐船你坐船后, 不要坐船头; 船头上风浪大, 怕你掉进水里头。 哥哥走西口, 莫要交朋友; 交下的朋友多, 怕你忘记我。 送哥送到大路口, 望见你呀直回头, 但等过上了好光景, 咱们二人永不分手! 听着这令人肝肠寸断的歌声,淑贞、老梁和梁妻也禁不住潸然泪下…… 田青忽然停下,捧起了路边的一把黄土,用手绢包好,塞进了行李卷里。梁满囤莫名其妙地看着田青,“我们的行李够重的了,你还装把黄土干啥?” 田青拍拍手上的黄土站了起来,说:“故土难离,就捧上一把故乡的黄土,等想家的时候拿出来看看、闻闻。” 梁满囤也学着田青的样子抓了把黄土包起来,塞进了行李卷里……两个人一前一后朝前走着,天地间,他们显得那么渺小…… 田青和梁满囤走上了黄花梁,听到一个汉子站在梁上扯着脖子唱着: 上一个黄花梁呀, 两眼哇泪汪汪呀, 先想我老婆, 后想我的娘呀! 老婆年纪轻哟, 不得不守空房; 俺娘又瞎眼哪, 走路要扶着墙。 我不去走西口, 得饿死妻和娘, 我一去走西口, 她们泪水一双双呀…… 田青和梁满囤朝唱歌的汉子走了过去。田青走到那汉子面前问:“你也要去走西口?” 汉子擦了把眼泪,“这黄花梁上的风真大,我都眯眼睛了。” 田青无奈地一笑道:“我叫田青,这是我姐夫梁满囤。” “我叫王南瓜,咱们一路,正好搭个伴儿,一道走吧!” 三个人朝前走去。王南瓜一边走一边揉了揉眼睛。 “你哪是眯眼睛了,你这是哭了。”梁满囤说。 “哭也没有用,不哭了!不哭喽!”王南瓜还真的咧着嘴笑了笑,笑得比哭还难看。 梁满囤说:“那首 href='7636/im'>《走西口》唱得还真对,大路上人儿多,拉话解忧愁。”三个人说起了话。 “你怎么,也是家里日子过不下去了?”田青问王南瓜。 “是,也不是。” 梁满囤不明白,“什么意思?” 王南瓜说家里日子是紧巴巴的,可他走西口是娘让他去口外找他爹。他爹是二十多年前走的,开头还往家捎过几回钱,以后就再没消息了。娘天天念叨,都快魔怔了。这回,他得活要见人,死要见尸!非找到爹不可! 梁满囤担心地问:“口外那么大,能找到吗?” 田青却说:“能,口外再大,山西人毕竟是少数。” 三个人来到了一个三岔路口站住了。“我们这是到歧道地村了。我听老辈走过西口的人说,这个村子有两条通往口外的路,一条通张家口,一条通杀虎口。两条路都能到蒙古,可到底该走哪条呢?”田青说道。 “杀虎口?哎呀!一听这名字就够吓人的!可不能走通杀虎口那条路!”梁满囤胆小。 王南瓜问田青哪条通往杀虎口,田青摇了摇头说:“我也不知道。走吧,管它哪一条呢,反正都能到口外,我们又不是去投奔什么人,走哪条路都一样。” 梁满囤眯着眼睛,看着面前的两条路说不一样,“要真的走了通往杀虎口的路,怕是凶多吉少。要不我们坐这儿歇一会儿,兴许能遇上个知道路的,打听打听再走。” 田青和王南瓜点点头,三个人放下行李卷坐了下来。可等了半天也见不着个人影。田青看了看当空的大太阳说:“天色还早,再等等吧。”再聊天时,梁满囤告诉王南瓜,田青原来可是咱祁县田家大院的少爷。 王南瓜一下愣住了。“田青兄弟,那个把家败光了的田耀祖田大少爷是……” “正是家父。” 王南瓜咂了一下嘴,“可惜啊,当年田家大院那在咱祁县多显赫,连穿开裆裤的三岁小娃娃都知道啊。现在,田家大院可是改成夏家大院了。” “你看着,总有一天,我还要田家大院姓田。”田青郑重地告诉王南瓜。“有志气。我不成,我就是想替我娘找回我爹,我是忍着泪从家里出来的。我娘想我爹想得连眼睛都哭瞎了。我爹和我娘拜了天地没几天就走了西口,他走后我才出生。我长这么大还没见着过我爹呢。我娘说,我和我爹长得就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那年,我娘听人说,有人在甘肃看见我爹了,我就赶紧往甘肃去找。一路上,靠给人打短工好不容易到了甘肃。找了半年也没找到,还差点儿搭上条命,最后总算是活着回来了。我娘不死心,她说她忘不了当年我爹走时她给我爹唱的那首 href='7636/im'>《走西口》,一想起来,心就疼。为了安慰我那哭瞎了眼的老娘,我给人当了两年长工,攒够了去甘肃的盘缠,又第二次去了甘肃,那次又是九死一生啊!到头来,也没找到我那个爹。这回,我娘又听一个从包头回来的人说,有人在包头见着一个人可能是我爹。这不,我又出来了。” 田青望着面前的两条路,慨叹地说:“你真是个孝子啊!” “连羊羔还知道跪着吃奶呢。人不孝顺父母,那还不如牲口了?哎,你们二位这一路上,帮我留点神,看看有没有长得跟我一模一样的人。”王南瓜认真地说。 梁满囤笑了,“长得跟你一模一样的,那还能是你爹吗?” 王南瓜也笑了,“对,我爹比我大二十岁呢!” 田青说他也要找一个人,不过不是他爹,是徐木匠。他向王南瓜描述了一下徐木匠的长相,让他帮着留神点。田青是想要报恩。 眼看着太阳都偏西了,田青建议上路,他听私塾的黄先生说过,在这走西口的路上,人烟稀少,相隔五十里才有一个大车店可以住宿,如果在天黑前赶不到大车店,就会很危险。要是迷了路遇到狼群就麻烦了。可到底走哪条路呢? 王南瓜出了个主意“占鬼卦”,脱下一只鞋子,背着身子,闭上眼睛朝后边使劲一扔,鞋尖朝哪边就朝哪边走。 “灵吗?”梁满囤来了精神。 “就让满囤扔吧。我们俩给他看着鬼。”王南瓜说。 梁满囤脱下鞋子,“我扔就我扔。你们俩可把鬼看好了,别瞎给我们指道。” 他转过身,闭上眼睛,刚要扔,却又犹豫了。“我怕是手臭扔错了道,王南瓜,还是你来扔吧!” “我扔就我扔。”王南瓜脱下鞋子往回走了几步,闭上眼睛用力朝身后扔出鞋子。鞋子落地,鞋尖指着两条路的中间。“这是朝哪条路呢?” 田青看了看,“有些偏左。” “不,我看偏右多一点儿。” “这是啥意思呢?老天爷不让我们走西口?算了,还是我再扔一回吧!这一回,就听天由命了。要是真扔到通杀虎口的那条道上,你们也别怪我,咱们就硬着头皮往虎嘴里钻吧。”满囤说。 田青很是感慨,两条通往口外的路,哪条都不好走,哪条路上都有走西口的山西人的累累白骨。现在占的这个鬼卦更像是一场赌博,赌注就是他们仨的这三条命啊。 梁满囤走到方才王南瓜站过的地方,学着王南瓜的样子扔出鞋子。鞋子落地,三个人同时说出“指左!” 梁满囤跑过来穿上鞋子,“好了,老天爷让我们走左边这条路呢!” 三个人背起行李卷朝左边的路大步走去,这时太阳已经快下山了。 田青、梁满囤和王南瓜来到了一个小镇。田青看见了一个罗圈在风中摇摆着,兴奋地喊:“大车店!那呢!挂罗圈那。” 王南瓜也看见了那一个随风摆动的罗圈,“那!我也看见了!” 果然有一个大门外高挑着一个罗圈,罗圈下镶有一圈红布。梁满囤听爹说过,小店的门口一般都挂罗圈。挂红罗圈的是大杂店,挂蓝罗圈的是清真店。 王南瓜拍了一下梁满囤的肩膀,“行啊,满囤。从没出过门,还知道这么多。” 梁满囤有些得意:“别看我没上过私塾,可我爹是我们田家庄出了名的‘大明白’,常给十里八村的说合事儿。我爹盘腿往炕上一坐,不说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吧,可他知道的也不少。这些他可都教给我了。” 三人朝大车店跑去。 大车店的院子里停着勒勒车、驴车、马匹和骆驼。有人在给牲口饮水,有人蹲在地上捧着碗吃面。店小二看见有人进来,忙热情地迎上去:“三位,去口外发财?” “有住的地方吗?”田青问。 “有,上房厢房都有单间。干净宽敞,冬暖夏凉。” “哪儿最便宜?”田青想着省点钱。 店小二热情顿减,“便宜的?有大通铺。”店小二在前边带路,领田青、梁满囤和王南瓜去了大通铺。 大通铺里乱乱哄哄的,炕上已经有人躺着睡着了。屋子里一股怪味,梁满囤用手捏住了鼻子。店小二手一指,“有行李的地方都有人了。没放下行李的地方,你们随便插空儿睡吧。” 田青找了一个空当放下梁满囤的行李,又和王南瓜找了个空隙放下自己的行李。“有什么吃的吗?”他问店小二。 “有,包子、馒头、热乎饼;米饭、花卷、刀削面。要喝酒还有炒菜。山珍海味没有,猪牛羊肉随你点。” “什么最便宜?”田青还是那句话。 店小二笑了,“我就知道你还得问这句。有,咸菜疙瘩、大眼窝窝头就白开水。” 王南瓜搭话,“就吃这个吧。吃饱了就行。”三人跟着店小二往外走去。 这时大通铺上躺着的一个人坐了起来,他正是徐木匠。徐木匠看看田青离去的背影,赶紧把行李卷起来,用绳子捆好了。 身边一个老客坐起来,“你这是干什么?” “我不住了。”徐木匠头也不抬。 “天快黑了,你往哪走?” “有月亮地,我赶到下个宿头再住。”徐木匠已经下了炕。 “疯了吧你!这马上就天黑了,你想给狼送食去?” “老哥,麻烦你告诉店家一声,店钱我拿工钱两顶了。”徐木匠把行李扛上肩,警惕地看看院子,快步走了出去。 那个老客嘟哝着,“奇怪,别是个杀了人的逃犯吧?” 徐木匠走出了房门,溜着边七躲八闪地出了院门,他没有走大路,斜着上了土坎,快步离开了。田青三个人坐下吃饭时,听说前面的路就是杀虎口了,顿时吓了一跳,“哎呀,都是满囤鞋子扔得不对。”王南瓜说。 “你还怪我?要不是你扔的鞋子东不东西不西,南不南北不北,我至于再扔一次嘛!” 田青摆摆手,“算了算了,你没看这么多人都在走杀虎口嘛。人家能走我们就能走!” 王南瓜咬了口窝头,“对。店家你这南来北往的客人多,向你打听个人。您看没看见过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长得跟我一模一样,操我们祁县口音。” 店小二端详了一下摇摇头,“跟你长得一模一样?那就是你爹了?” “是。” “没有。” 王南瓜听了一屁股坐在了凳子上,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田青一边安慰他一边问店家,“你看没看见一个四十多岁的木匠?” “木匠可有,前天我们这就来了一个木匠,我们掌柜的让他在店里修修补补地干点零活,顶了他的饭钱店钱。他说自己是祁县人,可听口音像口外人。”店小二告诉他。 田青一听,赶紧放下了手中的窝头,“你说的这个木匠姓什么?” 店小二摇摇头,“姓什么?我还真有点马虎了,这人手艺不错,就是个丑。”店小二用手比划着下巴颏子,“下巴颏子上有个大疤瘌,怪吓人的。” 田青腾地站了起来,“这个木匠现在在哪儿?” “就是方才躺在通铺上的那个人,你自己去看看不就知道了。”店小二指了一下客房。 田青转身向客房里跑去。进了屋,看方才徐木匠躺着的地方已经空了,忙问那个老客,“请问,方才躺在这里的那个人哪儿去了?” “走了。说是住下一个宿头去了。他是不是犯什么事儿了?怎么说走就火烧屁股似的跑了,我这正琢磨呢……哎,你认识他吧?”老客奇怪地看着田青。 田青已经反身追了出去。他跑上了土岗,放眼望去,大路上空无一人,哪里有徐木匠的影子。 田青闷闷不乐地走了回来。 店小二听说那个木匠走了,担心地说:“我们掌柜的还差他工钱呢,他怎么走了?再说了,天眼看就要黑了,别叫狼给吃了呀!”店小二说着走了出去。 王南瓜奇怪,“他怎么走了呢?” “可能是知道我来了。”田青低了头。 “怎么?他是故意躲着你?他不是你的恩人吗?怎么见着你还走了呢?” 梁满囤往王南瓜嘴里塞了一块窝头,“王南瓜,你就别问了。吃饭也堵不上你的嘴。我说田青,这一天下来,又是吃又是住的,花销也太大了。不是五十里一个宿头吗?我们起大早,赶点晚,走一百里怎么样?” 王南瓜同意,“我看满囤这主意不错。” “那就吃完了饭早点睡,明天天不亮就上路。”田青心里更急。 第二天一大早,三个人就让店小二开了院门。“哎呀!你们祁县人可是真能折腾人。哪有这么早就上路的,天还没亮呢,你们就不怕遇上鬼打墙?”店小二打着哈欠。 “呸呸呸!你说话怎么这么不吉利!呸呸呸!”梁满囤不乐意了。 店小二往外推着梁满囤,“别呸了,快走吧!”随后“哐当”一声关了门。 田青、梁满囤和王南瓜打着哈欠上了路。 走到一个山坡上,天还没亮呢。这时,远处传来一声狼嚎,梁满囤吓得一哆嗦,一脚踩空,从岗上滚了下去,脚也崴了。 田青一边喊着“满囤!梁满囤!”一边跑下去背起了他。再上路时,行李只好都给王南瓜背了。梁满囤在田青背上抽抽搭搭地说自己真没有用。“天太黑了,人有失手,马有漏蹄,谁也难免出差错。”田青安慰他。王南瓜也说在家千日好,出门万事难呢,指不定遇上什么不顺心的事儿,都得扛着。 “要是下一场大雨就好了!今年就有盼头了。”王南瓜说。 三个人都有点儿想家了。 田青背着梁满囤,王南瓜背着三个的行李卷,两个人累得满头大汗。梁满囤不好意思地直要下来自己走,王南瓜看了看梁满囤的脚说好像肿也消了点儿。田青这才放他下了地,梁满囤站起来,瘸跶瘸跶地走了几步,“田青,你给我找根棍子来,我自己走走试试。” 田青怕这样反倒累坏了脚,就说还是明天再试吧。王南瓜看看快要落山的太阳,“今天是无论如何也走不了两个宿头了。我看,干脆就住在这里得了。” “嗐!都怪我不中用,拖累你们起个大早,赶了个晚集。” “满囤,你别老愁眉苦脸的,你又不是故意的。看起来,那个店小二说得对。我们是不应该那么早就走。” “离客店不远了。田青,你拿行李,我来背满囤。”王南瓜背起梁满囤,三人向挂罗圈的大车店走去。晚上王南瓜和梁满囤坐在大通铺上,累得东倒西歪。田青从行李卷里掏出秀秀那双鞋垫看着,有点舍不得往鞋里垫。王南瓜乐了,“亲疙蛋给你绣的?” 田青把鞋垫塞进了鞋窠里,鞋垫有些大,垫不进去。“大了点儿。”把鞋垫又打进了行李卷里。 “看来你这个小情妹妹,对你的脚还不太了解。”王南瓜开着玩笑。 田青叹了口气,双臂抱住脑袋靠在了行李卷上,“是啊,这是她头一回给我纳鞋垫。也不知道她现在在干什么?” “还能干什么?想你呗。” 田青正靠在行李卷上出神,店小二拎着个大水壶走了进来,给三人倒上水,看着梁满囤的脚,“这位小兄弟的脚怎么了?” “摔了一下,脚崴了。”梁满囤苦着脸。 “那他可耽误不得。我刚才看见你是背着这位小兄弟进来的。要是靠人背着,你们三个谁也走不出沙窝子。”店小二好心劝着。 “沙窝子?”田青听了忙问。 “出了杀虎口,有一片沙漠,空手走着都吃劲,你们还背个人,那不是瞎掰么!”店小二告诉他们。王南瓜急了,“那可怎么办?” “出了店门往右拐,不到二百步有座庙,里边住着一个叫万了的大和尚,他会接骨。你们快请他给看看。要是能治,当然好;要是不能治,你们哪,趁早打道回府吧。” 田青忙跳下地蹲下,“满囤,快上来!我们去求那个万了大和尚给你看看。” 店小二介绍说,“不用求。那个师父特别慈悲。这远近的老百姓,走西口过路的客商,谁有个跌打损伤的,都去找这个大和尚。他是有求必应,一般都能手到病除。” 田青背着梁满囤走进了那个庙的禅房,见一个师父正坐在蒲团上闭目打坐。“请问您是万了师父吗?”师父慢慢睁开眼睛,田青和梁满囤看着眼前这位万了师父,一下都愣住了,刚要说什么,万了师父已经起了身,帮田青把梁满囤放在了一张简陋的床上。“你把他抱住了,别让他动。” 梁满囤有些紧张,万了师父和善地一笑,“别怕,一点都不疼。” 田青把梁满囤抱紧按住,“满囤,听师父的,你别紧张。”梁满囤可怜巴巴地点点头。 万了师父一手捏着梁满囤的脚脖子,一手抓住梁满囤的脚丫子,轻轻地晃了晃,然后猛然一拉一扭一送,只听嘎巴一声,梁满囤大叫着,“哎呀娘呀!哎呀,哎呀!……” “你下地,走走试试。”万了师父拍拍手。 梁满囤怀疑地看万了师父。万了师父笑道,“别怕,你下来走走。” 田青扶着梁满囤下了地,搀着他走了几步。“怎么样?”田青问。 “哎?还真不疼了!师父,您可真是神了,手到病除!”满囤乐了。 “没什么,你就是脱臼了。对上就没事了。”万了师父笑了。 田青冲万了师父一抱拳:“多谢师父!” 万了师父微微一合掌:“阿弥陀佛!区区小事,不足言谢。” 田青看了满囤一眼,又转向万了师父问道:“师父,听您的口音很耳熟,您老家是山西祁县的吧?”“出家人,天当房,地当床,四海为家,走到哪里哪里是家。哪里都是家,哪里又都不是家。” 田青看着安静的万了师父,又一抱拳:“师父,叨扰了!” “阿弥陀佛,二位施主慢走。” 田青搀扶着梁满囤走出了禅房,满囤小声说:“田青,别走啊,快跟师父说说王南瓜。” “走吧。别再打搅师父了。”田青心中知道这位万了师父已经不希望有人打扰他了。 二人一回客店,满囤还是忍不住对王南瓜说了。王南瓜一听,从大车店冲出来直奔寺庙而去。 王南瓜一头撞进了万了师父的禅房,借着昏暗的灯光,王南瓜定定地看着万了师父。万了师父抬起头,先是一愣,但马上镇静下来,微微一合掌:“阿弥陀佛!这位施主是……” 王南瓜的眼泪刷一下就流了下来。“爹!我可找到您了!我是您的儿子王南瓜啊!”王南瓜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砰砰砰地磕着头。 万了师父赶紧起身扶起王南瓜,“这位施主,佛门净地,万万不可胡来。贫僧已出家多年,早已了了一切尘缘,哪会有你这么大的儿子。快快起来。” 王南瓜站起身,泪眼蒙眬地看着万了师父,“师父,我的父亲是山西祁县人,叫王德云,跟我娘刚刚结婚就走了西口。后来我娘才生下了我,那年正赶上荒年,我娘就给我取名叫王南瓜。我今年都二十多岁了,早已娶妻生子。可我爹从那年走了西口至今未归,我长这么大还从来没见过我爹,更可怜的是我那想我爹哭瞎了双眼的老娘。我这次出来走西口,一是为了找口饭吃,二是为了寻找我爹。”万了师父微微一合掌:“阿弥陀佛!苦海无边,觉者登船去彼岸,迷者还在海中游。这位施主,你找错人了。” “师父,您久居在这走西口的路上,晚辈请您替我留意一下,一个叫王德云的山西祁县人,年龄跟您相仿。如果哪一天您看到他,就请告诉他,他的儿子王南瓜在找他。人活百年不容易,我和他父子一回,总想亲眼见他老人家一面。”王南瓜哭了。 万了师父轻轻地点了点头。 王南瓜冲万了师父深鞠一躬,“师父,打搅您了。”转身离开了寺庙。空旷的原野上,一轮圆月当空,王南瓜寂寥地走在月亮地里。万了师父从庙门里走出来,默默地目送着王南瓜的背影…… 王南瓜走着走着,忽然冲着月亮扑通一声跪下了,“爹呀!你到底在哪里呀?我们父子什么时候才能团圆啊?”王南瓜捂着脸跪在月亮地里无声地哭泣着。 万了师父眼里忽然涌出两行泪水,他转身进了庙门,将庙门轻轻地关上了…… 自从儿子一走,淑贞经常站在门口,手搭凉棚往路上看着,她总觉得田青一会儿就能从县城的私塾回来,一进门就吵吵饿了。淑贞听不见儿子回家的脚步声和他吵吵饿的声音,总觉得这心里空落落的。到门口站站,心里有个盼头。她就盼着哪一天,她在这门口看着田青和满囤平平安安地回来。她对女儿讲了这心事,田丹丹眼圈红了。田丹丹劝道:“娘,您别总想弟弟了,家里不是还有我呢吗?” “田青和满囤这一走,我和你公公婆婆这三副重担就全压在你的肩膀上了。丹丹,你可别太累了。”“娘,只要满囤和弟弟能在口外有出息,我再苦再累都不觉得。”田丹丹今天一早就跑出去挖了一筐鲜嫩的刺菜,特意拿来给娘做菜团子。只可惜娘俩门里门外走过好几回,都没注意门枕上田青留下的那串铜钱…… 何止她们在想亲人,秀秀每天也是在思念中度过。她精心地绣着一只荷包,只等将来送给田青。隔壁房里传出父亲一阵阵的咳嗽声,这也同样让她心焦。 听见娘走进来的声音,秀秀赶紧把荷包藏在了被垛里。 “秀秀,魂都让那个田青勾走了吧?”秀秀娘坐到炕沿上,“你爹这痨病是一天比一天重了。以前,你爹身子骨好的时候,咱家虽算不上富裕人家,可也不愁吃喝。农忙时,还能雇几个短工。可是现在你看看,你爹病了,你兄弟还小,娘就指望你了。” “娘,等田青从口外发了财,他就回来娶我,到那时候咱家就好了。” “我的傻闺女,田青哪年能发财回来娶你啊?以前,我和你爹没反对你和田青好,那是以为田青他爹在口外发了财,还让田青上了私塾,老田家要咸鱼翻身重振家业了呢。你能嫁到田家,我们也能跟着沾沾光。可是,谁承想这都是那个徐木匠帮他娘拉帮套拉的,他们老田家是窄板凳上睡觉——翻不了身了。” “娘,你就相信田青哥吧。他一定会有大出息的。” “我看哪,那个田青是蜡做的瓜果梨桃——中看不中吃。”这母女俩正说着话,秀秀爹在隔壁又是一阵咳嗽。“秀秀,快去县城的乐生堂药铺给你爹抓药去。”秀秀娘说道。 秀秀下地穿鞋向外跑去。秀秀娘看着她的背影长长地叹了口气,“闺女,别怪娘,娘也是没办法啊。”秀秀家的炕上放着几床颜色鲜亮的被面褥面,几块衣料,两只红漆木箱子。秀秀不知道娘已经把她许给了乐生堂药铺的老板了。那是一个五十多岁的瘦老头。彩礼已经送来了。 秀秀娘手里捧着几块银子可高兴了,她没想到乐生堂的邹老板出手还真阔绰,一下就送来了二两银子的彩礼钱。 秀秀一抓药回来就听娘说了已把自己许给了乐生堂老板的事。她听后靠在被垛上,呆呆地看着院外,眼泪成双成对地往下流。隔壁房间里又传来秀秀爹一阵紧似一阵的咳嗽声。 “秀秀,这回,你爹的病可有指望了。你嫁给了乐生堂药铺的老板,你爹还会愁没有药吃。” 秀秀扑通一声给她娘跪下,摇着她娘的胳膊,泪流满面地求道:“娘,我不嫁那个长得像瘦猴似的药铺老板,他比我爹还大呢。娘,我要等田青哥回来,您就可怜可怜女儿吧。” 秀秀娘抬手给秀秀擦了把眼泪。“好闺女,邹老板有什么不好?不就是年龄大点么,年龄大才知道疼人呢。他前房老婆又没给他生下个一男半女,你虽说是续弦,可他是干干净净光身一人,你一进门就能当家是不?你要嫁给那个穷小子田青能有什么好呢?他房无一间,地无一垄。你嫁给邹老板那可什么都是现成的,你就等着吃香的喝辣的吧。” 秀秀忽然擦了一把眼泪,看着母亲说:“要嫁你自己嫁!我不嫁!” 秀秀说完,跳下炕,一边哭一边向外跑去。母亲在后边追着喊她也不答。秀秀哭着跑上了黄土坎,泪流满面地站在高高的黄土坎上,看着伸向远方的路喊着:“田青哥!田青哥!你快回来呀——”秀秀哭喊着,无助地滑坐在了地上…… 已很久没有下雨了,太阳底下,男人们光着膀子,抬着草狗,敲着锣鼓跟着黄先生在祈雨…… 淑贞、田丹丹和梁家夫妇都走在祈雨的人群里……天还是那么蓝,地还是那么黄…… 淑贞在毒太阳底下晒了一天,浑身无力,一到家田丹丹就扶她上炕躺下了。“您得看大夫,您这是病了!” “傻丫头,娘哪来的钱看大夫啊?命大的话,怎么也能熬过去,真要是死了,你也少个累赘。” “您说什么哪!您先躺着,我去烧点热水,然后马上就去县城给您请大夫。我去求求药铺掌柜,不行我就给他跪上三天三夜。我不信他们见死不救。”田丹丹往锅里舀了几瓢水,去门后抱柴火,走近门时脚下不稳踉跄了几步,忽然她的眼睛一亮,她看到了田青放在门枕上的那串铜钱。丹丹拿起铜钱就往屋里跑,“娘,菩萨显灵了!菩萨显灵了!”淑贞一下从炕上坐了起来,“什么?” 田丹丹把钱捧到淑贞面前,“您看,钱,钱!这么一大把钱!” 淑贞抓过这把钱,“糟了!” “怎么了?” “这是你弟弟田青放下的!没错!”淑贞拿出一个铜钱,“这个十文钱的方孔上边缺个豁,你徐伯伯给我的时候,我记得清清楚楚。” “这么说,我弟没带钱走?” 淑贞又看了看,“带了,只带了一半儿。这孩子,路上花销不够可怎么办啊?” “娘,我弟这是心疼您才偷着留下的。” 淑贞捧着这串铜钱哭了…… “娘!您别哭,我弟是读过书的,又跟徐伯伯学了一身功夫,他能应付得了。您就放心吧!您就安安生生地躺着吧!我这就给您请大夫去。” 胡大夫随田丹丹到了家,很仔细地给淑贞号了脉后说:“姑娘,你娘这是多年积劳成疾。地有坚性,水有湿性,风有动性,火有焰性。在人身上,四大和合。正所谓皮肉筋骨胶成一身,名地大;津涎尿血滋润一身,名水大;暖气均融温和一身,名火大;动转施为运用一身,名风大。身体里的地水火风四大调和,身体安乐无病苦。四大不调,便生病苦。” “大夫,那怎么办啊?” “姑娘,你别急,我给你开个偏方。你可别小看偏方啊,偏方治大病。这是我们胡家祖传的偏方,你看看我,像快八十的人吗?” 田丹丹看了看,“您还真不像。”田丹丹冲淑贞说,“娘,刚才在路上,胡大夫走得比我还快。我都累得气喘吁吁的了。” 淑贞乐了,“您老的身体可真好。” 老人捋着白胡子乐了:“我就是常年坚持使用这个祖传的偏方,越老了越精神,从没生过什么大病。我是让你闺女的一片孝心给感动了,这个祖传的偏方还从来没给外人开过,原因就是它不用一分钱就能治大病,我要是个个都给开这个方子,我这个当大夫的还不得饿死。” 淑贞一下从炕上坐了起来,“大夫,还有不用花一分钱就能治大病的方子?” “这荒时暴月的,我看你们娘儿俩真不容易,真要去药铺里抓药,你们还真抓不起。再说,我也早有耳闻,当年田家大院的大少奶奶可是个大善人,你这也算是善有善报。” 淑贞的眼圈红了,“大夫,我的病要是好了,我忘不了您的大恩大德。” “你言过了。” 田丹丹有些迫不及待地说:“大夫,那就请您快开方子吧。” “闺女,不用开,我用嘴说,你用耳朵听就行了。” 田丹丹点点头,不错眼珠地看着胡大夫,认真地听着。 胡大夫说道:“把菜根菜叶、果皮果核、花根花叶,说白了,就是我们做菜时择下的那些要扔掉的边角料;吃水果时吃剩下的果皮果核;花开败了别扔,把花朵花根花叶晒干了留着。把这些东西泡在水里,水温要适度,根据个人喜好,可烫可温,常年坚持每天泡脚半个时辰。有条件的话,再每日早晚两杯蜂蜜水。最后,再送你一句话:‘心平气和’,做到这些我保你健健康康百病不侵。” 淑贞和丹丹感激地对大夫道了谢。 刚送走大夫,就见秀秀哭着跑了进来,秀秀哭着扑在田丹丹的怀里,“丹丹姐,我爹和我娘逼着我……”秀秀哭得说不下去了。 “秀秀,别哭,有话慢慢说。你爹和你娘逼着你干什么?” “他们逼着我……逼着我嫁给县城乐生堂药铺的邹老板……” 自从娘把自己许给了乐生堂药铺老板,秀秀变得更加想念田青了,爹的病越来越重,娘天天唠叨,她都要愁死了。秀秀娘看不过她的样子训道:“看你这一天到晚像掉了魂似的。我可告诉你,这些天,要不是人家邹老板天天派人送药来,你爹早就……你要是愿意看着你爹没钱看病,两眼一闭两脚一蹬,扔下我们孤儿寡母,饿死了连口棺材都买不起,扔到野地里喂狗,你就等着田青那个穷小子吧。” 秀秀眼睛直直地看着窗外,“娘,您别说了,我答应嫁给邹老板就是了。”她话是说了,可心里更加难过,走投无路跑到田家小院,可又能解决什么问题呢?淑贞也只有流泪的份儿了。 第七章 杀虎口城门上是康熙的御笔“杀虎关”三个大字。 石板铺成的大街上人来人往——拉骆驼的、赶羊的、推车的、挑担的、抬轿的、骑马的、骑驴的,剃头的拨响“唤头”、江湖郎中摇响“虎撑”、卖酱油的敲击着腰间别着的梆子、吹糖人的敲响了铜锣…… 两边的门市一家挨一家——米店、布店、鞋店、白皮铺、兽医桩子、铁匠炉、杂货铺、茶馆、饭庄、妓院、澡堂……一派的繁荣景象。 有一个小一点儿的门脸儿前挑出一个布制的招牌牙旗,上写三个 5927." >大字:“赛半仙”,这就是田耀祖的卦摊。如今的田耀祖留了三绺胡须,道士打扮,看上去还真是有点儿道骨仙风。 有两个骑马的人来到门前下了马,他们是刘一刀和二当家的。田耀祖抬头打量刘一刀和二当家的,马上认出了他们。此时的田耀祖已经练就成一个老江湖了。他朝刘一刀和二当家的不动声色地说了句:“二位稍等。”然后就转过头对面前的青年男子接着卖弄他的生意口:“寒相之人肩过颈,享福之人耳压肩。刘备听说过吧?” “听说过。”那青年说。 “人家是双手过膝,两耳垂轮。什么是两耳垂轮?刘备就是耳压肩。你自己摸摸你的耳垂儿。” 年轻男子摸摸自己的耳垂儿,心虚了。 “既不大,又不厚,所以你不是大富大贵之人。不过,你的耳垂也不算太薄太小,所以,奔波劳碌之后,也可以有个小康之家。” 年轻男子忙说,“小康就成,小康就成。” “什么叫寒相之人肩过颈?实际上谁的肩也不会过了脖颈子。指的是俗话说的端肩膀,缩脖颈。往后,你留意点,把头抬起来,胸脯挺直了走路。要不,你一辈子也休想发达。”田耀祖指点着。 “好,我听半仙的!”年轻男子虔诚地说。 田耀祖得意了,“走西口,是吧?出杀虎口往西走,你的财神在西方。放着胆子走吧!” 年轻男子掏出一把铜钱放在桌子上。田耀祖也不数,搂进了自己的钱匣子。 这一切被坐在门边长条板凳上等候的刘一刀和二当家的看了个清楚。“你就是远近闻名的赛半仙?”他俩走上前来问。 “正是.99lib.在下。” “你的卦灵吗?”二当家的问了一句。 “心诚则灵。” “多少钱?”刘一刀问得一点也不客气。 “没有价。灵了,一千两银子不多;不灵,一个铜子不取。你还可以砸了我的卦摊儿。实在不解恨,你们还可以扒了我的衣裳,对了,还可以扒了我的这礼服呢面,内联升做的这双鞋。”田耀祖心里发狠嘴上不动声色地说着。 二当家的愣了一下,“嗯?扒衣服扒鞋子?”二当家的对刘一刀说,“大哥,你出来一下。”二当家的和刘一刀出了门,“这个人不简单,他怎么知道我们是干什么的?” 刘一刀一愣,那二当家的见刘一刀没明白就接着提醒道:“你没听见他说,扒衣服扒鞋子吗?你忘了,十年前,你我刚到这一带打天下的时候,劫过一个穷掉了底的财主,按贼不走空的规矩,扒了他的衣服和皮鞋?”二当家的提醒着。 “对呀!二当家的,我们得试试他是不是真半仙儿。要是,我就请他上山。你没听说张作霖都当了督军了,身边还有一个算命先生呢。要不他怎么能步步高升,一帆风顺呢?”刘一刀乐了。 “试一试?” “试一试。”刘一刀下了决心。 二当家的和刘一刀进了屋门,“我要测一字。”刘一刀说。 田耀祖把纸笔递到刘一刀面前。 “不用写了,你看见没有?对面是刀削面馆儿,就测刀削面的‘削’字。” 田耀祖眼睛看着刘一刀,“右边是一刀字,你的生意和你的名字同这‘一刀’相关。” 二当家.?的瞪大了眼睛,“坚刚!”刘一刀往前坐了坐,“我的名字里是有一刀字。那么你看我是做什么生意的呢?” “削字的左边是个肖字,肖为小月,小月即为残月,你的生意应该是在天亮前做的。”田耀祖话里有话。 刘一刀把一锭银子啪地拍在桌子上面,“谢了!”二人站起来走了出去。 田耀祖咬牙切齿地想到,“好你个刘一刀!你不认识我了?可你就是化成了灰,我也认得出你来!”他哪里知道,刘一刀和二当家的已经在打他的主意了。 当天晚上,田耀祖坐在床上数着白天挣的那几个铜板,心想靠这麻衣神相,什么时候我才能把田家大院赎回来时,刘一刀和二当家的已经拨门快步进了屋。刚躺下的田耀祖一下子坐了起来。“什么人?”刘一刀用刀指着他的咽喉,“在天亮前做生意的人!” 田耀祖认出来了。 “不许声张!” “你是来寻财,还是来寻仇?”田耀祖倒不怕了。 “给你找一条发财之路。你把灯点上,我们好好谈谈。”刘一刀抽回了刀。 田耀祖下地点了灯,坐了下来。心想我一个穷光蛋怕什么呢? “我是刘一刀,是黑土崖占山为王的大当家的。” 田耀祖知道对方并没有认出自己,便说:“久闻大名,如雷贯耳。” “那我就不必细说了。我想请你入伙。” 田耀祖乐道:“我?我既不会使刀又不会弄枪。” “我不要你使刀弄枪。我是朱元璋,你就是我的军师刘伯温。” 田耀祖冷笑一声:“你像朱元璋吗?” 刘一刀自己也笑了,“那我就比做梁山上的宋江,你就是我的军师吴用。” “不敢当。我可没有那么大的本事。我就会相面算命。” “我就是要的你这个本事。你呢,继续在这杀虎口开卦摊。这杀虎口是口里口外来往客商的必经之路。你只要算准了哪一天,我做哪一桩买卖能有大的斩获,又不会被官府抓住。你就可以坐地分肥。”刘一刀说了自己的打算。 田耀祖明白了,这是让他当坐探。“我要是不干呢?” “那你就得吃我刘一刀一刀了。” “逼上梁山?” “不,我是逼着你快点发财!你只要帮我做成了一桩买卖,我就给你十成提一的好处。这样下去,要不了三年,你就可以成为百万富翁了!一个是做百万富翁,一个是做刀下之鬼。你这还用想吗?”刘一刀已经不耐烦了,“你等一等。”田耀祖闭上眼睛,掐着手指算了起来。忽然他一睁眼睛,一拍大腿:“妙!今天恰巧是我命中的转运之日。好了,我答应你!” 刘一刀高兴了,“来,我们说一说怎么干……” 二当家的和刘一刀一走,田耀祖在里边关上了门,他把耳朵贴在门上,听不见外边的动静了,才转过身来,自言自语狠狠地说:“刘一刀啊刘一刀!这可是你自己找到门上来的。等你给我送够了赎回田家大院的钱,我就把你送上法场!还得让你死了也穿不上鞋!” 田青、梁满囤、王南瓜来到了杀虎口。 三人向这个边城重镇看去,眼见得城墙、垛口、箭楼、城门,出出进进的勒勒车和拉骆驼的、挑担子的、做买卖的。梁满囤紧张地咽了口唾..沫,“名字叫得真吓人!”三个人进了城,街上往来客商云集,街两边遍布的小店铺都很热闹。田青、梁满囤和王南瓜走在人群中,睁大了新奇的眼睛。梁满囤好奇地东张西望道:“这里可比咱祁县县城热闹多了。” “当然,这是边城重镇嘛。”田青告诉他。 王南瓜说这杀虎口也没像它的名字那样吓人嘛。边说边走的,竟碰上了徐木匠。确切点说是徐木匠先看到了他们。徐木匠头戴一顶大斗笠,也走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他先看见了田青,忙把斗笠往下压了压,盖住了半张脸……他不想让对方发现自己。 梁满囤用手一指卦铺外边的牙旗,“赛半仙!算命看相的!走!咱们去算一卦。”一个街边的卦铺前围满了人。 “一流举子二流医,三星四卜五地舆,唯有相家排第六,七书八画九琴棋。这些江湖术士的骗人伎俩你也信?”田青不屑地说。 “田青兄弟,咱仨这次走西口真是蚯蚓上墙,腰杆不硬。咱去算算,看咱仨到了口外能不能挣到一口饭吃。”王南瓜说。 “你们俩谁爱算谁算,反正我不算。我觉得人命都是自己造的,古圣先贤说得好,福兮可以善取,祸兮可以恶招。”田青自然不信这些。 “田青,我和王南瓜没念过私塾,听不懂你说的这些文词。” “这句话的意思是,古圣先贤教育我们,福,可以由行善而获得;祸,可以由作恶而招致。”田青解释着。 梁满囤没听田青说完,已经挤进了卦摊。王南瓜也随后挤了进去,田青摇摇头,也只好跟了上去。徐木匠从卦摊前经过,探头往里看了看,看着那个算卦先生一愣,然后迅速转身离开了。 田耀祖用扇子一指王南瓜:“你,过来吧,我先给你说说。” 王南瓜虔诚地站到半仙面前,田耀祖一边摇着扇子,一边看着王南瓜。“你额角岩巉。” 王南瓜没听懂,“您说什么?” 田青接话道:“说你额角高。” 半仙看了田青一眼,点点头,“你额角岩巉,说明你幼年丧父。” 王南瓜一愣,“大师,您是说我爹已经……” 田耀祖轻轻地摇着扇子,眯眼看着王南瓜,“怕是早已不在人世了。” 王南瓜一听傻眼了,木呆呆地看着半仙……田青过来,一把将王南瓜拨拉到自己身后,看着田耀祖: “大师,您看看我额角岩巉吗?” 田耀祖打量着田青,“这位小爷长得天庭饱满,额角并不岩巉……” 田青打断田耀祖,“我额角不岩巉,可我也幼年丧父。” 梁满囤小声说,“你爹又没死。” “我那个爹有跟没有一样,这不跟丧父一样吗?”田青白了一眼满囤。 田耀祖打量着田青,“那不一样,有就是有。我看你的面相应该是父母都在高堂才对。听口音,你是祁县人吧?听说祁县连着两年大旱了?” “是。今年是掐脖儿旱,种子下去,刚刚出苗,就不下雨,苗死了,再补种,苗出来之后,又是滴水不下。”满囤回答。 “唉!那地方,就是缺水少雨呀。祁县城东有个田家庄?”田耀祖抬头问道。 梁满囤指着田青,“对。我们两个就是田家庄的!” 田耀祖愣了,打量着梁满囤,“你姓田?” “我姓梁。他姓田,他本来是我们田家庄田家大院的少爷……” 田耀祖浑身一激灵,转过来看着田青。“你姓田?你是田家大院的少爷?” “祁县没有田家大院了,田家大院现在叫夏家大院。我叫田青。祁县不是缺水吗?我祖父就给我取名叫田青,图个吉利。”田青说。 “田青,你家中几口人?”田耀祖忙问。 “两口人。” 田耀祖一愣,“两口?不是三口?” “你怎么知道?”田青奇怪了。 田耀祖怔了一下,马上回过神来,“一般说,依你的年龄和面相看,应该父母都在高堂,算上你那不应该是三口人么。” “我爹走西口了,他在走西口之前把家产全部输光了,把我娘也输给了别人,所以他不是我们家的人了。” “哦……那你后爹呢?”田耀祖小心地问。 “我没有后爹。” “你爹不是把你娘输给别人了吗?”田耀祖放下了心。 “我娘让一个恩人给救下了。”田青此时真想马上找到徐木匠。 “看你这样子,念过几年书?”田耀祖看出儿子是识文断字的。 “嗯,也是那位恩人不仅没让我们死,还供我念了私塾。” 田耀祖长出了一口气。“哦……原来是这样。那你姐姐呢?饿死了?” “我姐姐九岁的时候就给梁家当了童养媳。”田青指着梁满囤,“喏,这就是我姐夫。大师,你怎么知道我还有个姐姐?” 田耀祖忙掩饰道,“我……我不是会看相算命吗?依你的面相看,你还有个姐姐才对。”田耀祖收拾起东西,“对不住,我还有些事情,先走一步了。” “大师,我还没给您卦钱呢。”王南瓜忙着掏钱。 田耀祖摆摆手,“免了免了,你也不容易。” 梁满囤着急了,“赛半仙,您还没给我看看呢?” 田耀祖看着梁满囤,“你老婆有旺夫运!你好好待你老婆,你就一生平安。” 梁满囤稀里糊涂地点了点头,田青眯起眼睛看着半仙的背影,陷入了沉思…… 田耀祖回到卦铺,心事重重地叹了口气,还没坐下,头戴大斗笠的徐木匠就走了进来,“赛半仙,给我算上一卦怎么样?” “我要关门了。你改日再来吧。”田耀祖不耐烦地说。 徐木匠摘下大斗笠,“田耀祖!” 田耀祖一惊,他盯着徐木匠下巴上的那块疤瘌,“是你?你不是当年那个……蒙古汉子吗?” “田大少爷真是好记性、好眼力。” “你这是从哪儿来?你看见我儿子了?”田耀祖问。 “嗯,你儿子在追杀我!” “为什么?”田耀祖糊涂了。 “你不必知道。”徐木匠不想多说。 说到儿子,田耀祖有几分陶醉,“我儿子田青跟我年轻的时候一样,英俊勇武相貌堂堂。就是苦了丹丹了,那个梁满囤长得可不怎么样,配不上我闺女。再说他比我闺女小太多了!” 徐木匠生气地说,“那还不是你造的孽。” “我说,既然你知道我儿子要杀你,你怎么还不快点远走高飞?” “我不放心他。他太年轻了,我得把他送到包头。”徐木匠说的是心里话,他就是不放心田青。 田耀祖糊涂了。 徐木匠看了一眼田耀祖,“你也不用明白。你不是走西口了吗?怎么在这儿当起了算命先生?” 田耀祖也叹了口气,“我那年是到了口外,本想着像田家的祖上那样,发了财回去把田家大院从夏三手里赎回来,怎么也得对得起我爹给我取的这个名字,光宗耀祖。可这西口不是那么好走的,半路上又遇上了关东的胡子把我衣裳鞋子都扒了。”田耀祖看看自己的手,“我就是靠这两只手讨饭,才得以生存下来。” “你!”徐木匠指点着田耀祖,不知道说什么好,半天才说,“你,不缺胳膊不少腿的,谁愿意施舍给你?” “汉人太差了,个个都是铁石心肠。不过蒙古人好,我装成是迷路的客商,走到哪儿,哪里的蒙古人都非常热情好客,给我吃肉给我喝酒,临走了还给我带上马奶子、炒米、奶豆腐……”田耀祖陶醉了。 “看你这份出息!” “可惜,好景不长啊,包头周围的蒙古包我都走了一遍,再去就不灵了。天无绝人之路,我走到包头的时候,碰上了一个走西口的山西人,他知道我读过书,就介绍我去伺候一个半身不遂的大相士,我像孝子那样伺候了他半年,他还真好了!为了报答我,就把他的看相算命的手段传给了我。可是按江湖的规矩,我不能在包头设卦摊儿,我就来到这杀虎口,吃了‘金点’这口饭。” 徐木匠不屑地,“那——你就想靠给人算命骗人活一辈子?” “常言说得好,穷算命,富挪坟,倒霉上卦摊儿。这人哪越是穷,越想交好运,就越得找人给他算命。我靠给人算命吃不饱吧,也饿不死。主要是,我可以不必干什么,就可以维持生存。还想怎么?大富大贵?就这样也强似在家乡面朝黄土背朝天地出大力耪大地,遇上大旱年景吃观音土,屙不下屎来。唉!怎么混都是一辈子!徐木匠,要不要我给你算上一卦?” 徐木匠瞪了田耀祖一眼,“你连自己的命都算不准,还给我算呢?” “有时候,瞎蒙也能蒙准,要不,我怎么敢自称赛半仙呢?” 徐木匠气乐了,“你有哪两下子呀?露一小手给我看看。” “你要是想学,我还真想教你。你好歹对我们田家也有恩哪。哎,你跟我媳妇没怎么的吧?” 徐木匠举起了拳头,“我揍你!” “别别别,我可禁不住你的拳头。就冲你让我儿子没饿死,还念上了私塾,我真得把这门手艺传给你,省着你到口外找不着饭吃。你听好了,算命的人一进门先观来意,既开言切勿踌躇。根据一般规律,父亲来问儿子,是希望儿子富贵有出息;儿子来问父母,必然是父母遇到了什么不幸的事情,父母年事已高还能有什么,大多是病苦缠身;妻子来问丈夫,面上露出一片希望神气的,是想让丈夫富贵腾达;面上露出怨望神色的,必然是丈夫好嫖好赌,或是宠爱侍妾;夫来问妻,不是妻子有病,就是她没有养育儿子;读书人来问,主要是求功名富贵;商贾来问,多数是因为生意不旺……” “田耀祖,靠骗人家钱财活着,你缺德不缺德!你儿子都那么大了,给你的儿孙积点阴德吧。” “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我又没请他们来算,都是他们自己送上门来让我宰的。至于儿子嘛,儿孙自有儿孙福,我可管不了那么多。” 徐木匠这个气啊,“我不跟你瞎扯了。我得睡一觉儿了。”他躺在了床板上,床吱吱嘎嘎摇摇晃晃,徐木匠都担心自己掉下来。 第二天一早,徐木匠捶着酸疼的后背坐了起来,“田耀祖,就这张破床你也能睡得着?有家什吗?”“我有一把防身的斧头。”田耀祖从床底下拿出一把斧子交给徐木匠。 徐木匠摸摸斧子刃,“这也叫斧子?骑上去都不带割屁股的!”徐木匠提着斧子四下转了一圈,愣是没找到合适的东西可用。他照着床下的板凳根砍下一块木头,又砍成几个楔子,掀下床板,将楔子钉进板凳榫里,再放上床板,便不响也不摇晃了。 田耀祖一竖大拇指,“高人!你天生就是苦命之人——能者多劳嘛。不过其实,你完全可以不当木匠。” “那我干什么?也像你似的给人算命骗钱?我就是饿死,也不干骗人的勾当。”徐木匠轻蔑地看了他一眼。 “你先别激动,我是想告诉你,这一带有个从关东来的绺子。为首的叫刘一刀。领着一帮子亡命徒,专在这走西口的道上做没本的生意——就是打劫。” 徐木匠根本没往心里去,“打劫?我不怕,除了这破行李,我什么也没有。” “我不是说你怕抢,我是说你可以凭你的本事在刘一刀手下混个二当家、三当家的。” “田耀祖!你把我拉进刘一刀的绺子,你能得多少好处?” “哎?你可别听他们瞎说!我可不是刘一刀的眼线!”田耀祖急了。 徐木匠走到窗口往外看去,坡下边正是大路,有一队驼队正朝大车店走去。田耀祖也来到了窗口,徐木匠回头看田耀祖,田耀祖的目光正好投向驼队。徐木匠盯着田耀祖,“从现在起,你不许离开这里一步。这样就没有人给刘一刀送信了。” “你又冤枉我!” 徐木匠逼视着田耀祖的眼睛,“田耀祖!你给我老实点儿!” 田耀祖咧着嘴,笑得比哭还难看,一屁股坐在了床沿上。 王南瓜因为听了田耀祖给他算命的话,情绪有些低落,坐在大车店的伙房里不说话。田青要他不要相信算命的胡说。王南瓜叹了口气,“万一让他说中了呢?那我这次不是白出来了吗?” 邻桌坐着一老一少。年长的是龚丰仓,他也不是当年的样子了,他穿着长袍马褂,小老板的打扮;年轻后生是他的侄子龚文佩。 “文佩,你这是跟着我头一回走西口,我给你讲讲这个杀虎口吧。”龚丰仓对龚文佩说。 龚文佩恭恭敬敬地点点头,“叔,您讲吧,我好好听着呢。” “这杀虎口有两千年的历史了。秦汉时期叫参合口,隋唐时期叫白狼关,宋代改名叫牙狼关,到了明代又改名叫杀胡口。一直到了大清国,塞北和关内的关系空前的融洽,才把‘胡’字改成‘虎’字。‘杀虎关’的三个大字,就是康熙皇帝的御笔。” 一旁的田青、梁满囤和王南瓜也忍不住扭头听了起来…… “这里是口里口外的交叉点和商品的集散地。所以前清的户部衙门在这儿设了收税的抽分署。不要说各种买卖、客栈、车店了,连城里带城外,光寺庙就有七十二座。顺治年间,有三个走西口的山西人流落到了杀虎口,两个是太谷人秦悦、王相卿,一个是祁县人史大学。他们三个人做起了走街串巷的小买卖,可光靠挑担卖货养活不了自己,他们三个人就凑钱开了个小小的草料铺。由于本小利薄,三个人起早贪黑地忙活,才勉强度日。有一年临近年关,一连几天大雪封门,没有生意可做,三个人连吃饭都成了问题。饥寒交迫之下,三个人倾其所有煮了一锅稀粥权当年夜饭了。正在他们准备吃饭的时候,有一个白胡子老头儿,拉着一峰驮了个大驮垛子的骆驼走了进来,说这么晚了没地方可去,想在他们这借个宿。三个人就把老头儿.99lib?留下了。老头儿说赶了一天路,又累又渴又饿。这三个人谁也没动筷,赶紧给老头儿盛粥让他先喝。老头儿几口就喝完了一碗粥,他们又给老头儿盛满,老头儿左一碗右一碗,不一会儿就喝光了他们的粥。三个人谁也没喝上一口粥,就饥肠辘辘地过了这个年。老头儿喝饱了粥,躺下就呼呼大睡。第二天一大早起来,老头儿不见了,骆驼也不见了,却把驮垛子留下了。” 田青、梁满囤和王南瓜听得入迷。“大叔,后来怎么样了?驮垛子里装的是什么?”梁满囤问。 龚丰仓一乐,接着讲道:“三个人打开驮垛子一看,里面全是白花花的银子。他们就到处去找那个白胡子老头儿,怎么找也没找着。三个人就商量,把这些银子数目点清楚了,然后当成股本开了一个大商号,取名叫吉盛堂。每次结账的时候,都把白胡子老头儿的红利算出来,单立了一个账本。后来,康熙老佛爷亲征噶尔丹,他们三人就跟着大军进入了乌里雅苏台、科布多,为康熙的大军供应军需。就这样他们发了大财,把分号开到了归化、乌里雅苏台、科布多和库伦,取名叫大盛魁了,伙计不下六七千人!” “那个白胡子老头儿呢?”王南瓜问。 “白胡子老头儿?直到这三个人相继故去,那个白胡子老头也没再出现。就这样,大盛魁一直记着这笔没有主人的财神股的本金和利息,并定下了一个人人必须遵守的规矩。每年春节的大年初一,大盛魁既不请客与同行联络感情,也不摆酒席酬劳辛苦了一年的伙计,而是全号上下要在掌柜的带领下,恭恭敬敬地喝上一碗稀粥。” 田青站起来,冲龚丰仓一拱手,“多谢这位大叔,给我们讲了这么好的一个咱们山西人知恩图报、以义制利的故事。” 龚丰仓摇摇头,“见笑见笑。” 田青转身对店小二说,“麻烦给我们预备三个窝头,明天一早我们带着路上吃。” “行。你们哥三个也太省了。不过等过几年你们回来的时候,一定跟现在不一样了。那时候,你们个个骑着高头大马,马褥子里全是白花花的银子、黄澄澄的金元宝。”店小二笑道。 梁满囤憧憬着,“我们三个要是也能碰上个白胡子老头儿就好了,得一笔意外之财,开不起大盛魁那样的大买卖,咱开几个小铺面总还行吧。” 大家都被梁满囤逗笑了。 店小二转身要走,田青又叫住了他,“小二哥,你们店里最近来没来过一个四十多岁下巴上有块疤瘌的男人?” 店小二想了想,“没有。怎么?” “没什么。你忙去吧。”田青越发想找到徐木匠了,人家大盛魁这么多年,还给那个白胡子老头记着本金和利息呢,人要知恩图报啊。 光顾听人家讲故事了,三个人回到大通铺时,炕上一个挨一个的脑袋,没地方了。店小二帮着挑人较稀的地方好容易才挤了点空当,这才睡下了。 第二天一早,田青、梁满囤和王南瓜正在喝粥,龚丰仓和龚文佩走了进来。 田青赶紧起身相让。“二位怎么也起这么早,赶路吗?” “看样子我们还真有缘分,分不开了呢!我叫龚文佩,这是我叔叔龚丰仓,太谷人。”龚文佩介绍着。“我叫田青,他叫梁满囤,他叫王南瓜,祁县人。” 龚丰仓对店小二说:“伙计,给他们每个人加一张饼,记在我的账上。”田青不好意思,忙阻拦。 “我叔叔请客,你们就不要客气了。我们认识一天了,又都是走西口的大同乡,就算是朋友了。在家靠父母,出外靠朋友嘛!谁知道谁什么时候遇到什么难处需要别人帮忙?是不是?” 大家重新落了座。小二送过粥和饼,大家吃起来。龚文佩告诉田青,叔叔在口外十七八年了,在包头开了个不大的莜面馆。这趟回家,就是带他去帮他照顾生意的。他说,“在包头有不少山西人开的大买卖。有商号,有银号,这么说吧,包头那地方,有钱人排前面的全是山西人!” 梁满囤乐了,“啊!这么说,我们也有希望发大财了?” 龚丰仓笑了,“那就看你有没有本事了。还要看是不是吃得了苦。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嘛!” 三个人高兴得直盼快到地方,好在这路也已经走了一半儿了。 吃过饭五个人一起上了路。当晚来到了一个小镇,为了省点钱,田青三人准备去镇外蹲庙台儿,正好明天还能少走一段路。当下和龚丰仓二人分了手,说好了明天一早就在大路上见面,还搭伴走。 田青等三人来到庙里住下了,躺在铺上议论着将来的好日子。梁满囤说老龚大叔老实巴交的,身子骨也单薄,十多年工夫就开了家莜面馆儿,我们三个年轻力壮的,也错不了。 “是啊,开弓就没有回头箭了,我娘和秀秀还等着我呢,我非得干出个样儿来不可呀!”田青挂记着家里。 王南瓜认为田青读过书,识文断字,脑袋瓜子活络,一定能发大财。“哎,到时候,你成了大老板,可别忘了我呀!” “成,王南瓜,你真混不下去了的时候,要饭要到我的门口,我怎么也得赏你一个大南瓜嘛!”三人大笑起来。 第八章 夜里众人睡得正香时,忽然庙门洞开,一伙人马闯了进来。有着刀疤脸的土匪头目山里豹子,指挥着二十几个土匪押着几个“票”走进来,龚丰仓和龚文佩也在其中。被绑的人中还有一个身穿蛋青偏大襟的上衣下边是黑裙子的年轻女子,看样子是一个洋学生。 二当家的喊道,“起来起来,都滚到院子里来,让我们的弟兄歇歇脚。”手提马鞭的刘一刀最后一个进来。 龚丰仓冲到庙堂门口喊着:“好汉爷,我的确是小本生意,没多大油水。您高高手,就放了我吧!”二当家的上去抽了他一鞭子,喝道:“不许嚷!” 龚丰仓不顾疼痛,指着田青说,“不信你问问这几个小兄弟,他们也知道我是在包头开小莜面馆的!几位小兄弟,你们替我说句话呀!” 田青欲说,梁满囤抢先说:“我们不知道。” 二当家的看见了梁满囤和田青的小动作,他问田青,“你想说什么?” 田青看了一眼龚丰仓,对二当家的说,“我认识他,他叫龚丰仓,是在包头开了一家小莜面馆,的确没有多少钱。” “怎么样?我没说谎吧?” 二当家的抽了龚丰仓一鞭子,“不许说话!”他回来又敌意地看着田青,“他没多少钱,你有钱?”田青苦笑,“我有钱还蹲庙台?” 二当家的抡鞭子就抽田青,田青躲了过来。王南瓜上前解劝,“哎哎哎,这位好汉,您别发火,您问他说,信不信由您嘛。田青,我们走!走走!” “往哪走?去报告官府是不是?蹲下!我们不走,你们谁也不许走!”二当家的喝道。 “好好好,不走就不走。蹲下就蹲下。”梁满囤先蹲下了。 刘一刀叫过二当家的,“老二,我们的绺子越来越大了。人多就是对抗官府、在口外称霸的本钱。我看外面的几个走西口的都挺年轻。一会儿把他们带上!还有方才跟你说话的那个小子,躲你的鞭子躲得太溜了,好像是个练家。” “大当家的意思是……” “你试试,看他到底怎么样。备不住是个好苗子。” “成!”二当家的走了出去。刘一刀也走到门口。 二当家的走到田青面前,踢了一脚田青的腿,“站起来。” 田青看一眼二当家的,站了起来。二当家的出手向田青的面门打去,田青闪过。二当家的继续紧逼,田青没有还手,在节节退后中保护自己。二当家的得寸进尺,逼得田青有些火了,他抓住二当家的手腕子,就这一抓一送,顿时让二当家的后退数步吃了个暗亏。 二当家的从腰间拔出短刀来,“哎呀,你敢奓翅?我花了你!”他的刀向田青捅了过来,又被田青躲过。二当家的收势不住跌了个狗吃屎。众土匪持刀围住田青,田青转着圈子防备着。 刘一刀走出门来,“慢!”他打量田青,“不错!朋友,你身手不错嘛!” “这位好汉,方才我说的是实话,姓龚的叔侄俩的确不是有钱人。你留下他们,也是白吃你的粮食。”刘一刀让二当家的把人都带走。田青急了,“怎么?大当家的不是要抢我们的破行李吧?” 刘一刀哈哈大笑,“我嫌你的行李上有虱子。” “那你要干什么?” “我要你们跟我干。”刘一刀扔了一句。 “我不当贼。”田青大声说。 二当家的听后喊道:“你敢骂我们是贼?我们是绿林好汉!草莽英雄!”刘一刀挥挥手制止二当家的。“小兄弟,世上从来都是成者为王败者贼。远的不说,就说大清吧,李自成要是坐稳了江山,他就是皇上,可他败了,成了闯贼;顺治入关,赶走了李自成,偷了大明的江山,应该说是最大的贼——可是因为他窃的是国,那就成了皇上。现在呢,袁世凯应该是窃国大盗吧,可他成了民国的大总统。我刘一刀可跟汉高祖刘邦一个姓,如果我真的把袁世凯从北京城赶回河南了,我就又是一代汉室江山的开国明君!” 二当家的不耐烦了,“别跟他废话了,走走走!” 田青硬撑着不走。王南瓜在一边劝说道:“田青,走吧走吧,跟大当家的干也好。比走西口白手起家省事多了!” “王南瓜!” “哥哥比你多吃几年咸盐,听我的没错!”王南瓜看了田青一眼。 土匪押着人们往老巢走去。这伙土匪有五十多号,有人扛着土炮,有人拿着猎枪,少数人端着汉阳造,其余的人则是拿着大刀长矛,只有几个匪首持短枪。 梁满囤埋怨着:“杀虎口,杀虎口。我早就知道走这条路要出事儿。” “光棍不吃眼前亏。硬顶着,我们谁也别打算活着走出去。我们先跟他们走,吃几顿饱饭再说。看好了机会,拍拍屁股走人也不迟!”王南瓜小声地劝着。 “能成吗?”梁满囤也放小了声音。 “能成!不光我们走,还得把龚丰仓叔侄二人救出去。”田青说。 “哼,我们自己还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呢,还惦记什么龚丰仓!”梁满囤嘟哝着。 那个被淑贞救过的李义如今已经成了黑土崖山寨三当家的。一身的青绸子裤褂,敞着怀,里边露出雪白的衬衫,斜挎着一支短枪,笑呵呵地出来迎刘一刀。 “亏得我们的眼线把风把得准。抢了整个儿一个驼队。药材、茶砖、食盐、布匹、绫罗绸缎,还有不少的银元。”刘一刀得意地说。 李义看见队伍之中有十几个人被蒙着眼睛,“怎么带来这么多肉票?” “不都是肉票,这几个是我新收的弟兄。我要把咱们黑土崖变成口外最大的绺子,让官府听见了都得打怵!”刘一刀得意地说。队伍进了寨门,喽啰把寨门关上了。山里豹子把田青等人的眼罩去掉了。田青打量着眼前这个用木栅栏围起来的大宅院,看样子很像一座很大的寺院。刘一刀和二当家的在第二进大殿“聚义厅”外下了马,“三当家的,把新来的弟兄安排个屋子住下。” 李义应了一声说:“眼线在聚义厅里等候你多时了。” 穿着长袍马褂头戴小帽的田耀祖见刘一刀进来,站起身一拱手,“大当家的回来了?” “赛半仙,你的脚挺快呀!”刘一刀笑着和田耀祖打了个招呼。 田耀祖摘下帽子放在桌子上,“本来这起生意头一天就能做了。不巧,我碰上一个老乡亲,硬缠了我一个晚上。” “还成。杀虎口的官军,说是一营人,其实还不到一半。姓谢的把总,一听我刘一刀来了,吓得营门都不敢出。官府怎么养了这么一帮白吃饭的?” 田耀祖笑了,“他才舍不得围剿你呢!要是没有你在口里口外打家劫舍,他怎么向上边要银子剿匪呀?”刘一刀拿出一张银票,“这是你的那一份儿,五十块大洋。包头丰盛银号的银票。” 田耀祖接过来就告辞了。他知道那是山西人开的银号,信誉不错。 李义送田耀祖出寨门时,被晾被子的王南瓜看见了,忙回屋告诉了田青,田青觉得奇怪,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 认出田耀祖的还有李义,不过田耀祖当然不承认,李义看着他的背影,好一会儿才回寨子。 “土匪的伙食不错,还有肉呢。”王南瓜说快有一年没见过肉腥儿了,吃得很香。田青被二当家的叫去给肉票送饭。他提着饭桶、端着菜盆进了关人的屋子,屋里的人都看着他不动。 “龚叔叔,吃吧。事有事在。发昏当不了死,别想那么多了,就是明天拉去砍了头,今天也得先吃饱了。”田青劝着。 “对,叔!吃!”龚文佩先过来盛饭。那几个人也都跟着过来打饭。只有那个姑娘依旧偎bbr>??在墙角没有动。 田青盛了一碗饭菜走近姑娘,姑娘往墙角里躲着,敌视地看着田青:“你别过来!” 田青低声地说:“你是不是想跑?”姑娘睁着吃惊的大眼睛看着他。 “那你可不能饿着。别再哭了,你眼睛多好看,再哭,就像个烂桃了。”田青笑着说,“来,吃吧!”姑娘接过碗来,田青鼓励地笑笑,转身朝门外走去。 龚丰仓叫住了他,“田青,求你一件事儿。” “有事你尽管吩咐,说什么求啊?”田青站住了。 “我的这个侄子,虽说是我哥哥的儿子,可我……不能生养,两支儿守他这么一个,这叫一子两不绝。你明白不?” “明白明白。”田青点点头。 “你能不能跟刘一刀说说,把我侄子放了。留我一个人在这儿当肉票。文佩要是有个闪失,我们龚家可就绝后了。” “好,我去给你说说。”田青一出来就去聚义厅找刘一刀,被李义拦住了。田青说:“你们绑票,不就是为了要钱吗?那为什么不让姓龚的侄子回去,给他婶子送个口信儿,好让他婶子出血,拿银子前来赎人哪?” 李义笑了,“你挺懂行啊?干过吧?” 田青笑了,“我没吃过肥猪肉,还没见过肥猪走?” “你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姓龚的侄子是要放的,不过得姓龚的认可拿钱赎人。我听大当家的说,姓龚的一口咬定他是小本买卖,没钱。那,就只有两个肉票一块儿撕了。” “可我听说,他的确是小本经营,没有多少钱。”田青说情。 “那是他没经过山里豹子熬鹰。熬上两天,他就有钱了。”李义没当事儿。 “熬鹰?什么熬鹰?” 李义指点着田青,“雏儿!新抓来的一只鹰,凶!狠!傲!你把它的腿绑放在架子上,它飞不了吧,然后换人轮流看守,只要它一闭眼睛想睡觉,你就捅它一下子,它马上又凶巴巴地又叨又鹐的。你别理它,等它凶了一会儿,又困了,刚一闭眼,你再捅它一下子。” “让它熬夜不睡觉?”田青想这是什么鬼点子啊。 “不止是夜里不让它睡,白天也不许它闭眼。就这么熬上三天,再凶再狠再傲的鹰也得低头,对你百依百顺。” 田青明白了,他刚要说情,被李义岔开了,李义问他叫什么,“听大当家的说,你的功夫也不错。”“我叫田青。” 李义怔了一下,“田青?山西祁县人?” “是。” “祁县田家庄有个田家大院你知道不知道?” “我就是田家庄的。” “田家大院有位叫淑贞的少奶奶,你可认识?” “你怎么知道?” 李义眼睛一亮,“你真认识?” “那正是家母。” 李义一把抓住田青的手,激动地说:“我见过你,不过,那时你还在少奶奶的怀里抱着呢。” 田青也愣了,“三当家的,此话从何说起?” 李义抓起田青的手,“大少奶奶可好?” 田青蒙了。 “你跟我来,咱们慢慢说。”李义拉过田青就走。 李义把田青拉到了自己的房间,红着眼圈讲了自己童年的遭遇。“唉!等我安葬好父母,赶到田家大院时,才知道田家大院让你父亲输给别人了。我不得已离开了大少奶奶,这么多年过去了,心中一直没忘恩人,一直在等待时机报答你母亲。” “你还有个姐姐,她怎么样?” 田青叹了口气,“家道中落以后,母亲带着我们姐弟二人艰难度日。姐姐在九岁的时候就给人家去当童养媳了。她丈夫,就是梁满囤,这回也一起被刘一刀掳上山来了。” “就是那个闷葫芦,长得跟个矮地缸似的小伙子?”见田青点点头,李义叹了口气:“真是造化弄人啊……” “三当家的……”田青叫了声。 “田青兄弟,别叫我三当家的,叫我李义和李大哥都行。” “李大哥,你这么正直的一个人,怎么跟刘一刀混在了一起?” “唉!一言难尽哪!”李义叹了口气。 那年李义拜别了淑贞,就走了西口。一路乞讨着走到了杀虎口。赶上了一场大雪,差点没冻死在一家门洞里。幸好被那家人所救,正好他们老两口没儿子,他们就把李义收为义子,待他如己出,还送他进了私塾。李义的义父是做药材生意的。杀虎口的户部税官的儿子用他爹收来的赃银也开了一家药材店。可是他义父的信誉好,来往行商都愿意买他家的药材。税官眼红了,就派人把一麻袋变质的天麻交给官府,说是他义父卖坏药坑人。人抓起来,严刑拷打,刑讯逼供,硬是害得他义父当堂毙命。李义一气之下,杀了那对税官父子,逃上这黑土崖落草为寇,当上了土匪。 “真是逼上梁山哪!”田青听完感叹道。 “不过,我出入绿林,为的是路不平有人铲,事不平有人管。干的是杀富济贫、替天行道的事……”话没说完,就听二当家的在门外喊李义,“让田青出来,山里豹子想跟他切磋切磋。” 李义只好跟田青走了出来。 门口已经聚了很多土匪,二当家的身旁站着山里豹子,他脸上的刀疤泛红,更显得面目狰狞充满杀气。李义心头一紧,“二当家的,我看就算了吧。免得伤了和气。大家吃饭去吧!” “别价呀!头一拨人吃饱了,正好消化消化食儿。大伙说是不是呀?”“哪个装熊,不敢比试,他的功夫就是师娘教的!” 二当家的话引来一阵哄笑。 山里豹子也不说话,一纵身跳起来,一掌向田青劈了过来。田青非常灵巧地闪过,众人发出一片惊叹声。 山里豹子火起,出了狠招,一掌打中田青,逼得田青后退数步才站住脚。众人的叫好声,激得山里豹子兴起,不断地向田青进攻,又一次把田青打倒在地。王南瓜咧着嘴,闭上了眼不敢再看。梁满囤吓得直躲。 “怎么了?要么你叫我一声爹,要么站起来,我不打躺在地上的人。”山里豹子说。 田青看见了人群后边走来的刘一刀,抹去了嘴角的血,冲着刘一刀说:“大当家的,快让这位弟兄停下来,免得误伤了自己人!”刘一刀却说:“比武讲的是当场不让步,举手不留情。生死伤残,各安天命!” 田青火了,“那我就对不起了!”他一跃而起,出手极快地攻击山里豹子,在田青连续快攻下山里豹子很快露出了败相,正当人们惊讶不已时,田青一掌把山里豹子打得飞起向后退了数尺趴落地上。田青一拱手:“承让!”说罢,抬脚要走。 山里豹子恼羞成怒,从一个土匪腰间拔出刀来,从后边劈向田青。梁满囤吓得张大了嘴,李义和王南瓜同时叫道:“田青当心!” 田青并未回身,他只是向旁边一闪身,随后抓住山里豹子的手腕子夺过刀来,刀反架在了山里豹子的脖子上。二当家的惊呼:“住手!”他从腰间拔出了手枪,对准田青。 田青看着刘一刀,“大当家的,是生死伤残、各安天命吗?” “这个……”刘一刀不知怎样决断。 田青一下子把刀剁在地上,他大步走开了。 山里豹子冲着刘一刀单腿下跪道:“山里豹子心服口服了!”二当家的把枪插回腰间骂道:“山里豹子,你的能耐哪去了!” 李义和田青成了好朋友,“跟我学点春典。” “什么春典?”田青问。 “干哪一行有哪一行的隐语。干我们这没本生意的,当然也有自己人听得懂的行话。” “就是黑话吧?”田青明白了。 “你这么说也成。在江湖上流行着一句老话,宁赠一锭金,不教一句春。你我关系不同,为了让你在山寨里很快地站得住脚,我得把春典教给你。听着,男人叫孙氏,媳妇叫果氏,老太太叫苍果,大姑娘叫将抖,小姑娘呢叫抖花子,爹是老戗儿,娘是磨头。哥哥呢,叫上排琴;兄弟叫下排琴。良家妇女叫子孙窑。” 田青笑了,“这个好记,子孙窑儿嘛,就是生儿育女的嘛。” 李义笑了,“嗯,你这么说也许对。反正这是一辈辈传下来的。我们出去干活的时候,来了大兵,叫海冷。要是探子来了,叫鹰爪。” “要是来个大官呢?”田青问。 “当大官的叫海翅子。” “大就是海,翅子不对。那是宋朝明朝的官儿,帽子上带翅子,大清的官应该叫顶子。现在的官是大盖帽子了,应该改一改。” 李义也笑了,“这是祖宗传下来的,可不能随便改。”他接着说:“乡下人叫科郎码,傻子叫念攒子。” “财主,是火点儿;穷人是水码子。天是顶,地是躺;刮风是摆丢子,下雨是摆金。”李义又说了一大串。 “那下雪是摆银了?” “聪明。下雪是摆银。酒是火山,肉是错齿子……” “错齿子?那一定是肉炖得不熟,得使劲嚼。”田青乐了。 两个人大笑起来。 梁满囤见田青和李义打得火热,有点吃味儿。见田青回来就问:“三当家的是不是叫你吃小灶去了?” “不是,他也是祁县人,跟我打听打听家乡的情况。” “我也是祁县人,他怎么不找我打听呢?”田青一时语塞。 这时一个叫小不点儿的土匪惊魂未定地跑来,手指着外边半天才说出一句:“那个姑娘,那个姑娘……”田青一惊,“那个姑娘怎么了?”“大当家的要她当压寨夫人!” 田青霍地站起来,“你听谁说的?” “我方才看见的。二当家的还说今天晚上有喜酒喝了。”小土匪说。 “田青,你别去惹事儿!”满.?囤和王南瓜拉着他。田青一甩手,两个人往后闪了个趔趄。王南瓜欲追,梁满囤说:“算了吧,你拦不住他。” 田青先找了李义,“三当家的,江湖上管抢男霸女怎么说?” 李义看看田青说,“心术不好叫攒子不正。你什么意思?” “刘一刀要把抢来的那个黄花闺女当压寨夫人,这是不是抢男霸女,是不是攒子不正!” 李义不信。“不会吧,你听谁说的?” 田青生气了,“你自己不也长着眼睛吗?” “我看看去!”李义跑了过去。 田青要跟上去,被王南瓜上前拉住了,“别去!让三当家的去管,你看看再说嘛!”梁满囤也跟上来,“就是,我们自己还有今儿没明儿呢!还穆桂英似的,阵阵少不下。” 田青咬着牙,踢起一块土块。 李义破门而入冲进了聚义厅,脸色铁青地瞪着刘一刀。 “老三?你这是怎么了?”刘一刀奇怪地看着李义。 “大当家的不是让我负责看管肉票吗?我是来帮大哥审问这个肉票的。”他指了指墙角的姑娘说。 刘一刀不在意地说道:“啊,她不是肉票,是我带回来的压寨夫人。” 李义责问道,“是吗?人家姑娘愿意吗?” 姑娘一听忙哭着说:“我有婆家了,我不愿意!” 刘一刀脸一沉道:“这就由不得你了!” 李义上前一步,“大当家的,就是你要成亲,也得有个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吧?也得过个庚帖、下个彩礼吧?你这算是什么?” 刘一刀眉毛一竖,“哎呀,李义,你这是要跟我叫板哪!” “不敢。我只是提醒大当家的,国有国法,山有山规。大当家的要是开了这个头儿,下边的弟兄全都学你的样子,咱们的绺子就是不灭在官军手里,也得灭在你的手里。” 刘一刀气急了,“我不用你跟我讲这些屁道理!我是他妈的强盗!” “不,盗亦有道!人在江湖,讲的就是义气千秋!你是大当家的,更应该行得正走得直,给下边弟兄做个表率。”李义诚恳地说,“大当家的!我这完全是为了山寨的前途着想。黑土崖上插着的大旗可是学的梁山好汉——上面写着的是‘替天行道’。大厅叫的是‘聚义厅’。你抢人家已经许了婆家的姑娘当压寨夫人,这叫什么义?行的是什么道?” 刘一刀一拍桌子,“李义!你他妈的别在我的面前装大盘鸡屎!我他妈没工夫听你臭白话!你要是看不服,你也弄个姑娘啊!” “我李义没有那么攒子不正!” “滚出去!”刘一刀气坏了,还头一次有人来管他的事儿。 “你不用这么暴跳如雷。你这样的大当家,早晚会把弟兄们带到沟里去的!你好好想想吧!”他转身走了出来。 刘一刀气得在屋子里转了一圈儿,“反了,反了!简直他妈的要反了!”他走出门去大声叫喊:“二当家的!二当家的!” 李义知道自己惹了刘一刀,肯定没有好果子吃,于是收拾了包袱准备悄悄离开。他对跟来的田青说,“这个刘一刀!以前就有无故杀人害命的劣行,现在又开始抢男霸女了。古人云,道不同不相为谋,我走人!” “你准备去哪?”田青担心地看着他。 “漫漫黄土大道,难道还没有一条人间正道让我李义走吗?田青兄弟,趁着刘一刀正在发昏,你跟我赶紧离开这个匪巢吧。”李义劝他。 田青摇摇头,“不行,有好几个人是跟我一起被掳上山的,我不能丢下他们不管。” 李义重重地拍了拍田青的肩膀:“田青兄弟是重情重义的一条汉子!你得赶紧找机会尽快脱身。咱们后会有期!” 田青目送着李义的背影,看见李义走不远便拐向了路边的树林…… 果然,刘一刀叫来二当家的,让他把李义给做了。二当家的不敢违抗,带人闯进李义的屋子,屋子里,没有人,床板也空了。“跑了?给我追!”二当家的领着一群喽啰提着刀枪追了出来。 田青看见了,怕李义有闪失,也跟了上来。 梁满囤走出屋门,向寨门方向望着。王南瓜问:“梁满囤,你看什么呢?” “我的这个小舅子可真会巴结。” “他怎么了?”王南瓜问。 “领着二当家的追李义去了。读书的人脑瓜子就是活泛。这从人到鬼变得也太快了!”梁满囤不乐意地说着。 “嗯?不会吧?”王南瓜有些茫然。 二当家的领着人向山下跑去。“田青,你看见李义朝哪个方向走了?” “他?一直顺山路走的。” “是吗?”他转身冲大家,“到树林里面去搜!” 田青急了,“二当家的,你听错了。李义是一直朝着山路走的。” 二当家的看着田青,“我没听错。只是不相信你!”他不理田青,冲众人一挥手:“搜!” 田青气得一跺脚,也只好跟了上去…… 一行人一直追出了树林,也不见李义的踪影。 二当家的站在林子外面,向四下望去,点了点头,“田青,你说得对,没撒谎,李义确实没走林子。回去吧!” 人们走远了。李义从树顶上跳下来,从容不迫地向山下走去。 二当家的向刘一刀报告了追踪无果的经过。 刘一刀听了抬起眼,“这么说田青可靠?” “至少他没有说谎。” “可惜,让李义逃掉了。我担心李义会不会带着官军前来搜山,他可是对山寨的情况了如指掌啊!”刘一刀有些担心地说。“我看不会。他不是那路出卖朋友的人。”二当家的说得挺有把握。 “那也要提防着点儿。这些天你警醒着点儿,别让官军掏了我们的老营。既然你看田青不错,就让他接替李义,当三当家的吧。”刘一刀也想好了,走了一个正好又来了一个。 “他当三当家的?这怕不合适,在绺子里混上头头的哪个不是刀头舔过血的?田青刚来,寸功未立就当三当家的,山里豹子第一个就不服。” 刘一刀想了想,“那就先不要三当家的名,干三当家的事。他不是认识字么,让他把李义的一摊子接过来。” “这成。大当家的,您的喜事还办吗?” “办!当然要办!”刘一刀来神了。 当晚,山寨里灯火通明,大摆筵席。喽啰们聚在一起吆五喝六,大口喝酒,大块吃肉。 刘一刀走到田青等人的桌子前,“田青,你现在是山寨的小头领了。祝贺你荣升!” “谢谢大当家的!” “今天是我大喜的日子。来!喝酒!” 田青与刘一刀碰杯,两个人同时一饮而尽,互相亮了亮杯底……王南瓜冷冷地看着田青。 “弟兄们,吃好喝好啊!我就不陪你们了!”刘一刀迈着醉步晃晃悠悠地朝后寨走去。 田青看着刘一刀的背影,拿杯子的手有些微微发抖,他猛地喝了一口酒,站起身向外走去。 刘一刀醉醺醺地推门一头撞进了新房,那姑娘吓得赶紧从床上站了起来,惊恐万分地看着刘一刀。刘一刀咧着嘴嘿嘿笑着,踉踉跄跄地向姑娘扑了过来。“我的小乖乖,是不是等我等急了?啊?哈哈哈……” 田青站在窗前,用舌头舔破了窗户纸往里看着,紧紧地攥紧了拳头……刘一刀逼近了姑娘,姑娘吓得往墙角里躲着,“你别过来!” “别害臊嘛,过来,过来呀,让我亲亲你!” 姑娘忽然从头上摘下一根别头发的金簪子,对准了自己的咽喉:“臭土匪!你要是再敢靠前一步,姑娘我今天就溅你一身血!” 刘一刀站下了,摸着脑袋,嘿嘿地乐了。“小娘子,性子够烈的。啊?……哈哈哈……” 田青擦了把额头上的汗,撒腿向寨门口的了望哨跑去。 了望哨上站着个小喽啰,手里拎着一个准备报警的铜锣。远处不时地传来众匪徒们喝酒狂欢的喧闹声……小喽啰咽了口口水,嘴里嘟嘟囔囔:“真倒霉,大当家的大喜日子连口酒都喝不上。” 田青悄悄向小喽啰身后摸了过去…… 新房里,金簪子已经掉在了地上,姑娘已经吓得昏死过去。刘一刀抱起姑娘扔在了床上,他三下五除二地脱去了自己的上衣,一边撕扯着姑娘的衣服,一边迫不及待地>?扑向了姑娘……忽然一声枪响,接着是一阵密集的铜锣报警声,就听有人喊:“三当家的李义领官军来攻山了……” 刘一刀吓得大惊失色,赶紧从姑娘身上翻了下来,提着裤子就往外跑…… 第九章 刘一刀提着刀来到山寨中间,土匪们已经慌得乱跑乱窜。“不要乱!不就是几个‘海冷’么!给我顶住,谁再乱跑,我让他‘土垫’了!” 二当家的领着众人向寨门冲去。然而寨门外一点儿动静也没有。刘一刀也十分诧异,“‘海冷’怎么不进攻呢?” 田青凑近了问:“大当家的,要不要我领几个弟兄出去侦察侦察?” “去吧!山里豹子,你领几个人跟田青去看看。” 山里豹子应了一声,十几个人猫着腰走了出去。刘一刀紧张地注视着寨外。过了一会儿,田青和山里豹子一伙人跑了回来。山里豹子大声说:“他妈的,连个鬼影子都没有!不会是有人谎报军情,让大当家的虚惊一场吧?” 刘一刀让他上了望楼,站哨的仿佛喝醉了瘫在楼柱边。“他妈拉个巴子的,把他给我捆起来!”刘一刀向聚义厅走去,二当家的和田青等也跟了上去。 喝得醉醺醺的众喽啰们都聚在了聚义厅,放哨的小喽啰被两个喽啰架了进来。刘一刀怒气冲冲地看着他,“你是不是活腻了?嗯!” 小喽啰摸了摸后脖颈子,“大当家的,冤枉啊!我正在那放哨呢,不知谁朝我后脖颈子狠狠地击了一掌,我眼前一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我是让人打昏了呀!” 刘一刀愣了一下,“嗯?” “他不会是打瞌睡,大家闹翻了天,他还没醒,说不定真的是被人打了。”田青说。 “大当家的,会不会是李义那小子干的?”二当家的分析。 刘一刀拧着眉问道:“李义?” “对,他反对大哥娶压寨夫人,所以想故意回来搅和大当家的美事。”二当家的一脸有把握的样子。 刘一刀思忖着,“下山了会不会再回来?李义这小子对我们这里的地形了如指掌。” “大当家的,我这就带着弟兄们连夜去搜山,他就是藏在耗子洞里,我也把他拽出来。”二当家的说着就要走。 刘一刀摆摆手,“算了,我们在明处,他在暗处,大白天的去搜都没搜着,这黑灯瞎火的上哪儿搜去?只要不是官军来端我们老营就好。他李义再有尿,能滋多远?大家都回去吧。” “大当家的说得很在理,别让这场虚惊搅了大当家的美事,您还是快回去洞房花烛夜吧。”二当家的讨好地说。 “散了吧!”刘一刀往回走时觉着身子下边那个地方不大对劲儿,自言自语地骂了句:“还他妈的洞房花烛夜呢,好你个李义,等我抓住了你,一定把你碎尸万段!” 二当家的让田青搬到了李义原来住的屋子,“这还有文房四宝呢。他跟你一样,喜欢读书写字。我们大当家的喝的墨水不多,给肉票家里写个书信什么的,全靠李义了。这小子不识抬举,走人了。他这一摊子别人还真接不了,就得你了。这人走时气马走膘,兔子要是走对了时气,狗都撵不着。你成啊,就住这儿吧。”二当家的又打开一个箱子,“这些衣裳都是我拣着和你身量差不多尺寸给你挑来的,穿身行头吧。你这行李也太破旧了,等下回我下山,砸个‘响窑’——啊,就是打进有炮手炮楼的大财主家——弄几床缎子被褥来给你。” “我这就可以了。”田青不想要。 “受穷的命吧!你安置安置就去熬鹰吧。那几个肉票,养膘养得也差不多了。对了,你说那个姓什么的——就是开莜面馆儿的那个。” “姓龚。他真的没钱。”田青还想说情。 二当家的教训田青,“你别信,先榨榨油水再说。也许他是怕露富,故意编个瞎话儿给你听。你别拿着棒槌就当针。” “哦。”田青不好再说什么,只想见机行事吧。 田青99lib?让人把龚丰仓带到了自己屋里。他指着凳子对龚丰仓说:“坐下吧。” 龚丰仓心神不安地坐下了。 “我现在是这个绺子专管肉票的头领了,说了就算。你说你和你哥哥两支守一个儿子?”田青问。 “对,一子两不绝。” “那,你想让他走,是吧?”田青引导着。 “是是是!” 田青盯着他,“那你就不是开莜面馆的。” “我是开莜面馆的!” 田青一拍桌子,“胡说!你不是开莜面馆的!” 龚丰仓都糊涂了,眼前这个后生怎么变得这么快啊。“我是开莜面……” 田青一把抓住龚丰仓的衣襟,从牙缝里挤出几句话来:“你再敢说你是开莜面馆儿的,你的侄子就不用想活着下山!你明白不明白?” “我……我……我……”田青推了一下龚丰仓,龚丰仓跌坐在凳子上。 在门外偷听的二>当家笑了笑,他听田青说:“写吧,让你家里给你送一百块大洋的赎金。” 龚丰仓的声音:“啊?!一百块大洋?我的娘哎!我哪有一百块大洋赎金哪?我就是把莜面馆的锅碗瓢盆全都卖了,也凑不齐五十块大洋啊!” 又听田青说:“龚丰仓,你听好了,你可不要犯糊涂。这是什么地方?刘一刀的绺子!是袁大总统都管不着的地方。写吧,这是你唯一可以选择的出路!” 二当家的放了心。 屋子里,田青抓住龚丰仓的手,眼睛真诚地看着龚丰仓,压低声音对他说:“大叔,按我说的写。”龚丰仓会意了,大声地说:“好好!我写。” 田青也大声地说:“这就对了,免得多受皮肉之苦了嘛!” 龚丰仓写完了,田青看了看,吹吹上边的墨迹说:“成。你可以回去安安生生地等着你侄子把钱送来赎人了。”他走到门口,二当家的马上装作路过躲开了。田青瞟了一眼二当家的,对喽啰说:“把他领回去吧。”见四下没人,田青向后寨走去。 来到刘一刀的房前,门外的喽啰说大当家的去巡山了,只有夫人在。两个喽啰二鬼把门似的一左一右持刀站在门外。“大当家的吩咐的,说是怕夫人不熟悉山寨路径,出去走丢了。所以让我们看着点。”“哦?夫人总在屋子里憋着也不是个事儿嘛。要不我陪她各处走走?”说着就推开了屋门。 “哎,田青,大当家的说……” 田青大叫一声:“不好!”这时两个喽啰也看见姑娘已经吊在梁上。“哎呀妈呀!完了完了!大当家的非活劈了我不可呀!”喽啰慌了。 田青已经跑了过去,抱住姑娘的腿往上送,“快把绳子割断!” 喽啰这才缓过神来,用刀割断绳子,田青接住姑娘,“姑娘!姑娘!” 姑娘睁开眼看见了抱着她的田青,啪地给了他一个耳光,“你给我走开!都是你!我要是饿死了,就不会受到这样的屈辱。现在你又来多事,你……” “你这么年轻,不应该就这么死了!” 姑娘哭了,“我的婆家再也不会要我了。我这辈子就陪那个恶魔刘一刀?这样活着还不如死了!” 说话间刘一刀走了回来,“怎么了?怎么回事这是?”他看见了梁上的绳子,“上吊了?她上吊了?”喽啰忙说:“是,不过她刚吊上去就被我们发现了,现在没事了。” “他娘的!你跟我就那么不情愿?还三番五次地寻死觅活的。真他娘的晦气!老三,你有事?” “啊,我想跟你说说肉票的事儿。”田青忙说。 刘一刀看看姑娘,对田青说:“走吧,出去说!”田青拿出那封信给刘一刀。“我斗大的字不识一箩筐,你念念吧!” “拙荆见字如面……”田青念着。 “拙荆?他家里人姓拙?这姓怪。” “拙荆是说他的老婆。”田青解释。 刘一刀笑了,“就说屋里的、做饭的、孩儿他妈不就完了嘛!” 田青继续念:“请将家里的房产马上出手,凑齐一百块大洋,交付侄儿文佩,让他按好汉指定地点交割,为夫即可安全回家。万勿拖延犹豫,切记切记。——下边是他的签名和手印。” “不错!哈哈,你还说他没钱呢,这不,一百块大洋!你真有两下子,我刘一刀的眼睛毒着呢!我一眼就看出来了你是块好料!往后,你就是黑土崖的三当家的了!” 田青郑重地说,“多谢大当家的栽培!那就把他侄子放了,让他回家张罗银子。” “行。晚上放人,要一直把他送出五十里开外去。再多转几圈,别让他知道我们的老营在哪儿。明白不?”刘一刀嘱咐。 “明白。我送他吧。” “你?你上山的时候是蒙着眼睛的,你也不认识路啊。”刘一刀看了他一眼。 “我不会带几个弟兄么。” 刘一刀摸摸下巴想了想,“嗯,也对,你得尽快熟悉山寨的情况。田青,你是文武全才,比二当家的强多了。好好跟我干,你将来就是我的二当家的。” “那我就去了。” 田青一走,刘一刀朝山里豹子招招手,把让田青做三当家的决定告诉了他,让他去转告弟兄们。 “什么?他是三当家的了?”山里豹子不满地说。 刘一刀低声地说:“听着,你带上几个功夫好枪头子准的弟兄,随三当家的下山送人。三当家的没有佩枪,你要好好把三当家的护送去,再保证他安全回来。他要是不回来,你就把他给我做了。听明白了?” 山里豹子看看刘一刀,拍拍插在腰间的枪说:“我明白了。你放心,我一准儿把田青给你看住了!” 龚文佩被蒙上了眼睛,一个土匪用一根绳子牵着走在前边;山里豹子和两个喽啰提着刀走在后面,眼睛警惕地盯着龚文佩身边的田青。王南瓜和梁满囤站在门口冷冷地看着,“完了。他还说要领着我们逃走呢!他的姐姐也是他这个德行吗?” 梁满囤摇摇头,“他姐姐像他娘,这小子大概是像他那个死爹!” 田青一队人走了几个时辰,来到一处树林里,大家坐下来打尖。一个喽啰取出了干粮和肉干,山里豹子从腰间摘下酒葫芦,“三当家的,来点‘火山’吧?” “水吗?”田青没懂。 “啊,三当家的对江湖的话还不门儿清。水是龙宫,火山是烧酒。” “酒?不,喝酒误事,你也不要喝!”田青阻拦。 “少来两口,解乏。” 田青严厉地说:“我说了,不许喝!” 山里豹子一激灵,“好好好。” 田青让一喽啰把龚文佩的眼罩摘了。山里豹子说这个可不成,这是大当家的定的规矩。几个人吃完了饭,恢复了原来的队形,又向前走去。傍晚时分到了大路口,“三当家的,到了。” 田青站下了。山里豹子上前,拉住龚文佩的胳膊,将他转了十几圈,龚文佩被转得立足不稳,倒坐地上。山里豹子这才将他蒙眼睛的黑布摘了下来。 田青蹲在龚文佩面前,掏出了那封龚丰仓写的信交给他,“龚文佩,这是你叔叔给你婶子写的信,你识字吧?” “我读过两年私塾。” “那就好。天快黑了,前边不远就有客栈,你到了客栈再看吧。一定要按信上说的严格照办,否则你叔叔就性命难保了。明白了吗?”田青话里有话。 龚文佩点点头。田青从怀里掏出一个钱袋子,“这是大当家的给你的盘缠钱。”田青重重地拍拍龚文佩的肩膀,“保重吧!” 山里豹子对龚文佩命令:“不许回头!快滚吧!” 龚文佩站起来,沿大路走去,走了几步便跑了起来。龚文佩跑过了一个山坡才停下来,回过身伏下身子摸到坡顶,往来的路上看去——那里已经没有田青一行的踪影了。龚文佩松了一口气,捂着脸哭了起来。哭着哭着,他掏出信来,从信里掉下一张纸条。“文佩,你就近找个客栈停下等候,我会找机会救你叔叔出来。看过毁掉。”龚文佩眼睛一亮,他把纸条塞在嘴里嚼了。 山里豹子一回来就向刘一刀汇报了经过,刘一刀挺满意,把田青叫了去。“娘的,一天到晚哭丧着脸要死要活的不让我近身。再说,那天晚上让李义那小子一顿铜锣把我吓着了,我那个命根子怎么也不行了,什么时候得下山找个老中医给瞧瞧。娘的,都烦死我了。”刘一刀指着一旁哭泣的姑娘说。 “那,.99lib?您就放她回家算了。”田青说。 “不成,她对山寨的情况太了解了,又特别恨我,放出去我怕透了风,领官府来搜山。那就麻烦了。我的意思是,把她赏给你!” 田青一愣,“啊!” “她可还是个大姑娘,我真没动过她。” 田青连连摆手,“不不不!我家中已经有未婚妻了。” “嗐!也不是明媒正娶,你拿她当个小妾不就完了嘛!里屋有里外三新的缎子被褥,也归你了!” “不好,这不是君子所为。”田青急了。 谁想姑娘竟从里屋出来,冲田青说:“我跟你走!你不带我走,我还寻死!” 田青吃惊地瞪大了眼睛不知所措,末了只好先领那姑娘回了自己的屋子。 夜已深了,田青坐在凳子上,姑娘坐在炕沿上,两人一时都找不着话说,有些尴尬。“这么晚了,该歇着了。”田青看看窗外漆黑的夜,起身要到床上去拿自己的行李,姑娘一惊一下从炕沿上站了起来,嗖地从怀里抽出一把匕首,怒视着田青: “你别过来!” 田青吓了一跳,“你这是干什么?” 姑娘冷笑道:“我答应给你做小妾,你还当真了?我是看这个贼窝子里,就你看上去还像个好人。我答应刘一刀跟你,是想指望你帮我脱离这个贼窝子。想不到,你跟他们竟也是一丘之貉!”她的眼里涌满了泪水,看着手中的匕首,“这是我从刘一刀那里偷来的一把匕首,我早就做好了一死的准备。你只要碰我一个指头,我就死给你看!” 田青忙说:“你误会了,我在家乡有未婚妻。我和你一样,也是被刘一刀掳上山来的,我和你一样也想找机会逃出这个贼窝子。” “你不是这里的三当家的吗?”姑娘奇怪了。 田青苦笑着摇摇头,“这只是权宜之计,你放心。你叫什么名字?看样子你比我小,往后我就把你当成自己的妹子,好吗?” 姑娘慢慢把匕首放了下来。“豆花。” 田青走到外屋,把两条长板凳拼起来,进屋把自己的行李拿出来扔在了长板凳上,“这就是我的炕了。你睡吧。” 豆花将信将疑地看着田青。 “妹子,这几天你也没睡好,眼圈都黑了。好好睡一觉吧,我去看看肉票。”豆花目送着田青走出去后,长出了一口气,疲惫不堪地躺在了床上,把那把匕首偷偷藏在了枕头底下,闭上了眼睛。 田青没睡,他走进了关押肉票们的房间。房间里只剩龚丰仓躺在炕上,他见田青进来,赶紧坐了起来。田青悄声说,“你侄子已经安全下山了。” 龚丰仓按捺不住地,“那就好,那就好。” 田青左右看看,“那个胖子呢?” “让他们带走了。” 田青也不再问什么,他听见有人一声惨叫,便朝发出声音的方向走去。 山里豹子在折磨那个胖胖的商人。“怎么样?这回不困了吧?”胖商人摸着身上的鞭痕,“我真的只能出一百八十块大洋了。” “好好好,不急不急,我能等。” “哎哟!我可是真没撒谎啊,我这已是倾家荡产了呀!”胖商人带着哭腔。 山里豹子又抽了他一鞭子,“撒谎!” 田青走了进来。“你走一天了,也够累的了。这鹰我来熬吧。” “那,我就把这个肉票交给你了。”山里豹子打着哈欠走了出去。 山里豹子走出来就看见了刘一刀。他刚要打招呼,刘一刀示意他不要出声,山里豹子会意,两个人一起听着里边的动静。 田青坐在凳子上,那胖商人打起了盹儿。田青用鞭梢捅了他一下,“醒醒!”胖商人一激灵。“这么快就睡着了?” 胖商人哭丧着脸,“小爷爷,我已经两天两宿没合眼了呀。” “你老贵姓啊?”田青和蔼地问。 “免贵姓裘。” “啊,裘老板!” “不敢不敢,我有个外号——裘胖子。您就叫我裘胖子得了。” 田青笑了笑,“你是不瘦。那,你说说,他们是怎么熬你的?” “开始一个瘦高个子,也不问什么,就是不让我睡觉。后来换了一个矮个子,开始让我写家书。我就写了,让家里拿一百块大洋来赎我。可他们非要我写五百块大洋。我……我哪有五百块大洋呀?他们就再也不许我合眼了,我困得实在受不了啦,就涨到一百二十块大洋,还不成,涨到一百四十块,还不成。方才这个人最凶,我都涨到一百八十块了,他还不答应。小爷爷,我是再也涨不了啦,要不你现在就把我撕了票得了。这样我家里人还能活。要不,花了一百八十块赎金,我就是回去了,全家人也得饿死。”胖商人真要崩溃了。 “你家在哪儿?”田青又问。 “老家在山西吕梁。” “我是问你现在做生意的家。” “啊,我的店铺在包头。”胖商人松了口气。 屋外的山里豹子小声说,“他这是熬鹰还是唠家常?”刘一刀示意他好好听下去。屋里田青又说,“做什么生意?” “皮匠铺。就是把扒下来的生牛皮做成能制作靴子的面皮,蒙古人不是喜欢穿马靴吗?” “家里都有什么人?”田青就像在拉家常。 “就我领着一个女儿。” “没有儿子?” 胖商人叹了口气,“唉!我做生意从来讲信誉,我敢说,我长这么大就没干过一件对不起良心的事儿,可我老婆就是生不出儿子来!好不容易生个闺女,我老婆就死了。” “你没再续弦?” “我不是怕孩子有了后娘受委屈吗?”胖商人倒是老实人。 田青又问,“哎,你皮匠铺在包头,到杀虎口干什么去了?” “唉!我是回山西给父母挪坟。按理说,这也是尽孝吧?偏偏回来在杀虎口就遇见了刘一刀,才遭了这一劫!唉,这善恶的事儿,哪儿说理去?!” “你的皮匠铺多少劳金?” “不多,三十几个。” “这行我不懂,三十几个劳金,在口外算是大的皮匠铺吗?”田青继续不紧不慢地问着。 “算不上,算不上。大的皮匠铺子能有五六十号劳金呢!” “那你是自产自销呢?还是把皮子熟出来,批发出去呢?” “也批发,也零售,也有的时候,为了扩大销路,派出外柜,到蒙古人的冬牧场去直接推销。偶尔还拉到恰克图去,卖给俄国人。”胖商人说起自己的生意挺在行的。 “那就还得一些人吧?” “当然了。管账先生、内柜、外柜,加上厨子、打杂的、干零活的、学徒的,还有十来个人。” “老板。那你出一百八十块大洋赎金是少了点儿。”田青严肃起来。 裘老板怔住了,“啊?哎哟哟,我……我说漏了嘴喽!”他抽了自己一个嘴巴。屋外的山里豹子吃惊地张大了嘴。刘一刀竖起了大拇指,两人离开了。 裘老板后悔地抱着脑袋。田青劝道:“裘老板,这钱哪,没有不成,多了也没大用。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人啊,这都是命。石崇富贵买臣穷,早发甘罗晚太公,彭祖高寿颜子短,人人皆在五行中。石崇特有钱,金山银山富可敌国;朱买臣呢?穷得靠打柴勉强吃饱肚子。甘罗十二岁就当了宰相,姜子牙七十多岁了还钓鱼呢!彭祖活了八百八十岁,孔子的弟子颜回年轻轻的就呜呼哀哉了。这是什么?命。人哪,不能跟命争。你这回,就是命里注定了有这么一劫。大叔,别受罪了,破财免灾吧。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只要你人能平平安安地回去,你不是还有家皮匠铺子嘛?再挣吗!”田青劝他,也是一份真心。 “那你说我得出多少银子才能过得这一关?”胖商人无奈了。 “再添五十块吧。我算计了一下,你出二百三十块,等于两年给刘一刀白干了。可也伤不了你的元气。” “不能再涨了?” “绝对不再涨了。我保证。”田青让他放心。 “好,我就出二百三十块大洋!” “那你就给家里写信吧。”田青站了起来,他不动声色地扫了眼在窗边偷听完他们说话正悄悄起身溜走的土匪,心下暗喜道:只要这土匪将审讯的消息传到刘一刀那儿,他救人的计划就成功一半了。 田青将裘老板写的家信给了刘一刀。刘一刀看看裘老板写的书信说:“你说他愿出二百三十块大洋了?山里豹子他们熬了他两天两宿也不过弄到一百八十块大洋嘛!成,你没事了,歇着去吧。我让二当家的派人把他的家书送去。你就不用管了。” “好吧,我回去睡了。” “去吧去吧。哎,那娘们还听话吧?”刘一刀问。 “她?挺好的。” “你小子还真他娘的有女人缘儿!”刘一刀猥亵地说。 田青笑了笑,轻手轻脚地进了自己的屋,挑亮了灯芯,和衣躺在了两条板凳拼起来的床上,翻了几个身,总算找到了一个躺着还算舒适的睡姿。田青靠在枕头上,借着一盏昏暗的油灯打开了 href='1887/im'>《庄子》,津津有味地看了起来。 里屋的豆花悄悄睁开了眼睛,探起身子往外屋看了看,轻轻地出了一口气,大瞪着双眼望着天花板,两行泪水悄然滑落…… 这一晚,田青想到了秀秀,心里隐隐地痛,“秀秀,你现在睡着了吧?是不是在想我?秀秀,我可是真想你啊!” 田青闭上了眼睛。他做了一个梦,梦见他和秀秀披红戴花正在拜天地,一对新人沉浸在新婚的喜悦中。忽然,刘一刀带着众土匪骑着高头大马闯了进来。 刘一刀一把将秀秀抢上了马,狞笑着策马而去。 秀秀在马背上,冲田青伸出手绝望地喊着:“田青哥!” “秀秀!”田青一下从板凳上坐了起来。 屋里的豆花听见田青的喊声,也一下惊醒过来,腾的一下坐了起来。 屋外下着倾盆大雨。 田青听见豆花也醒了,便说:“这场大雨要是下在祁县就好了,今年的麦子就有指望了。” 豆花走到外屋,问田青:“你的未婚妻叫秀秀?” 田青一愣,“啊。……你怎么知道?” “你在睡梦里叫过她的名字。” 田青有些不好意思,“是吗?” “也不知道我那个从未见过面的丈夫,会不会也在梦中惦记惦记我。”她叹了一口气,“我怕是没这个福分哪!” 田青奇怪地问:“看样子你是读过书的,怎么要嫁给还没见过面的未婚夫呢?” 豆花叹息一声,“我读书的时候,我娘还活着。后来,我娘死了,我爹娶了后娘,就急着把我远嫁到口外去。那家虽然有钱,可也是个老派,婚嫁凭的就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所以,我只见过未来的公公,没见过未婚夫。不知道他长什么样子。” “哦。” 过了一会儿,豆花问田青:“你和你的未婚妻也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吗?” “不,我们是从小一块长大的。” 豆花羡慕地,“怪不得你在梦里还喊她呢!” 田青不好意思了,“让你见笑了。” “哪里?我要是你的未婚妻,就为你这份情意,死一千回都不后悔,可惜我……”豆花的眼圈红了,说不下去了。 “豆花,等我们逃出了黑土崖匪窝子,我亲自把你送到包头你婆婆家,你丈夫一定会高兴地马上跟你成亲的。” 豆花摇摇头说:“我一个被土匪刘一刀掳上山来做压寨夫人的苦命女人,这辈子怕是毁了。我就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可你是清白的。”田青安慰她。 豆花苦笑道,大胆地直视着田青,“清白?你信吗?” 田青真诚地点点头,“我信。” “可惜你不是我那个丈夫。这种事说给谁谁都不会信的,这个大黑锅我就得背一辈子,什么时候压死我,我也就一了百了啦。你是个正人君子。我要是想嫁给你,哪怕是做个二房也行,你同意吗?” “不不不!妹子,别开这种玩笑。” “我说的是真的。” 田青一看豆花认真了,忙摇摇头,“不不,我跟秀秀发过誓,我非她不娶,她非我不嫁。豆花,我只能把你当妹子。真的!” 豆花流着泪点了点头,“我明白,我哪会有秀秀那样的福分!” 秀秀哪是有福之人呢?她就要成为别人的新嫁娘了。为了生病的爹和挨饿的弟弟和娘,花轿里,头戴红盖头的秀秀泪水洇湿了火红的新嫁衣。谁想到,花轿走到半路,忽然,一阵狂风过后,霹雳夹着闪电,大雨倾盆而下,人们都跑出来,有的伸开手臂,有的仰面向天,更多的人拿出锅盆缸瓮在接雨水。人们的脸上现出久违了的笑容。 淑贞从屋子里跑出来,一边看着倾盆而下的大雨,一边招呼着跑来的梁家人,“丹丹,亲家,今年的年景有盼头了!” “是啊,是啊,不用挨饿了。”梁家人乐着应着。 这时接亲的队伍吹吹打打从田青家门口走过。“这是谁家的姑娘赶上个大雨天出嫁啊?多不吉利。”淑贞说。 “亲家母,你还不知道啊?花轿里抬的是秀秀。” 淑贞吃惊地瞪大了眼睛,“秀秀?!她当真嫁给了乐生堂药铺的那个邹老板了?” 田丹丹忙说:“娘,您别上火,秀秀也实在是被逼无奈,她跟弟有缘无分啊。” “这要是让田青知道了,他怎么受得了啊?”淑贞叹了口气。 “算了,亲家母,不是一家人,难进一家门。话说回来了,等咱们田青在口外发了大财,回来的时候,给秀秀他爹娘看看。他女婿不是开药铺的吗?问问有没有卖后悔药的!” 淑贞看着抬过家门口的花轿,眼圈红了,“可怜秀秀那孩子了!” 花轿到了邹家,人们都在前院喝喜酒,只有秀秀独自一人坐在新房里暗自垂泪。她摘下田青送给她的那枚用红线绳穿着的大钱,耳边响起了田青的声音:“秀秀,我田青现在是个穷光蛋,没有什么可以拿得出手的东西给你。这枚大钱是我小时候,我娘给我穿好戴上的,我一直拿它当宝贝。今天,我把它送给你,就算是个定情之物吧,看见它你就看见我了。等我日后在口外发达了,我一定买这世上最稀有的珍宝首饰送给你。” 秀秀把大钱紧紧地攥在手里,嘴里喃喃着:“田青哥!……” 门外响起了脚步声。秀秀赶紧起身把大钱装进了梳妆台的抽屉里坐回到炕沿,伸手擦了把眼泪,把红盖头蒙在了头上。 门开了,瘦得像一根细麻秆似的邹老板,十字披红,晃晃悠悠地走了进来,眼睛色迷迷地看着秀秀,向她走过来…… 第十章 田耀祖当坐探尝到了甜头,这天又带着消息上了山。原来四子王旗的王子去科尔沁左旗,要去给那里的王爷的小公主下聘礼。说是珍珠、玛瑙、翡翠、玉石、绫罗绸缎十好几箱子,而且只有小王子带着王府的三十几个护卫。田耀祖细数了几遍,连押车的和车夫在内,一共七十二个人,枪也就二十几条。 二当家的一听就兴奋了,“他们在明处,我们在暗处,只要我们把黑土崖的弟兄全带上,找个好地形,一起开火,他那七十二地煞,还不全叫我们‘扁川’了?” 刘一刀一拍大腿,“好吧,干!赛半仙,他们现在到哪儿了?” “昨天过的大青山。” 刘一刀马上叫二当家的把黑土崖的全伙人马都带上,就在杀虎口外设伏,“别梁子”!“你这就去安排伙房做三天的干粮。让弟兄们现在就睡觉,天擦黑时起身。” 二当家的兴奋得腿都有点飘起来了,他出了后寨就大声嚷嚷着:“弟兄们,现在全都上炕睡觉!晚上要去做大买卖了!听见没有?马上都给我上炕死觉去!晚上大当家的要领我们去做大买卖了……” 田青从自己的屋门走出来,“二当家的,今天晚上要下山吗?” “啊,老三,大当家的让你领着山里豹子和你手下的几个弟兄守住山寨,看好肉票,不用去了。” “啊,那你们辛苦了!” 王南瓜远远地看着田青对梁满囤说,“看见没有,你的小舅子混到坐地分赃的份儿上了。”梁满囤恨恨地看了田青一眼,没好气地说:“死觉去!” 田青觉得机会来了,他回屋对豆花说:“妹子,听哥的话,快去睡觉。” “我睡不着。” 田青低声说:“你不想逃出去吗?” 豆花睁大了眼睛看着田青。田青直视着豆花。豆花明白了,她兴奋地点点头。 其实刘一刀对田青也不十分放心,他让山里豹子留下就是让他多留点心,别出什么事儿。山里豹子心里不服田青,自然也是满口应承下来,随后又从暗道送走了田耀祖。 田青出了屋又找机会将王南瓜叫到一个角落。王南瓜不咸不淡地说:“三当家的,你老人家有什么吩咐啊?” “听着,今天晚上是个最好的机会。”田青放低声音。 “你说什么?我听不懂。”王南瓜糊涂了。 “别打岔!龚文佩让我安排在青石沟的客栈里了。今天晚上我要把龚丰仓和豆花他们都带出去,你瞅准机会就领着满囤他们开溜。我们到青石沟客栈会齐。记住了没有?” 王南瓜乐了,他打了田青一拳,“我觉着你小子不是个黑心利嘛!好吧,我听你的!” “你先不要告诉满囤他们。”田青嘱咐。 “我知道,梁满囤狗肚子装不下二两酥油,让他越晚知道越好。” 田耀祖回到家,拿钥匙要开门,发现门上的锁没有了。他奇怪地推开了门,看见徐木匠坐在他的桌子后面。“你……你怎么像个贼?” “我在这儿等了你一整天了,你去哪儿了?”徐木匠盯住他。 “你管得着吗?哎,你不是跟田青去包头了吗?怎么又回来了?” “田青没有去包头。我听说我离开杀虎口的那天,刘一刀在袭击杀虎口的一个驼队之后,又在回去的路上,掳走了五个走西口的年轻人。” 田耀祖一惊,“啊?有这样的事儿?你是说田青让刘一刀掳走了?” “难说。”徐木匠的眼睛看着田耀祖的脚。 “你看什么呢?”田耀祖心虚了。 “没什么。” 说完徐木匠就出了田耀祖的家,直奔一家大客栈走去。客栈门口站着两个提着蒙古刀的蒙古大汉。 “站住!”大汉喝了一声。 客栈的一个伙计跑了出来,冲徐木匠一拱手:“这位客官,真对不住。我们客栈今天不能接待其他客人了,整个客栈都让四子王旗来的诺颜王子一行人全包下了。您还是到别的客栈去住吧,对不住啊。” 徐木匠冲把门的两个蒙古大汉一抱拳,用蒙语说:“请禀告一声,我要拜见诺颜王子。” 两个蒙古大汉一愣,互相看了看,“不行,王子殿下正在休息,不能会见任何人。” 徐木匠从怀里掏出一枚翡翠扳指递了过去,“麻烦你把这枚扳指给诺颜王子呈上,就说这枚扳指的主人bbr>.要求见他。” 两个蒙古大汉互相看看,不敢怠慢,接了扳指的那个蒙古大汉冲徐木匠一拱手:“请少候。”忙跑向里面。 诺颜王子手里拿着那枚扳指二话没问,转身就往外走,没到客栈门口就看见了徐木匠。徐木匠冲诺颜王子深深地鞠了一躬。诺颜王子来到近前打量着徐木匠。 “宝音,是你吗?” “王子殿下,正是奴才宝音。” 诺颜王子一步冲过来,紧紧地握住了徐木匠的手。“宝音,你还活着!”诺颜王子的眼圈红了,拉着徐木匠的手走进了客栈。 在一间豪华客房里,诺颜王子和徐木匠坐下了。“宝音,这么多年你跑哪儿去了?快说说!” “诺颜王子,这事以后慢慢说,我傍晚的时候看见了你的车队。” “不错,我是去科尔沁草原下聘礼。” “我想土匪刘一刀很可能盯上了你的财宝。”徐木匠说得很肯定。 “啊?你怎么知道?” “杀虎口有刘一刀的眼线!”原来徐木匠早看出了田耀祖的身份,他不敢怠慢,所以才来送信,让王子多提防。两人当下商量好了对策。 徐木匠不敢多留,傍晚又急忙去了田耀祖的卦铺。田耀祖一个人坐在桌前正就着花生米喝酒。他已经喝得有点晕晕乎乎的了。伸手去抓花生米,却见面前多了一个人,也抓了几颗花生米。 田耀祖吓了一跳,一下站了起来。“谁?” 徐木匠伸手把田耀祖按坐在凳子上。 “你还没走?你怎么像个鬼似的?” 徐木匠坐下来,“我们两个里边有一个是鬼。” “谁?你说谁是鬼?” “你告诉我,这两天你去哪儿了?”徐木匠追问道。 “我出去给人算命了。” 徐木匠瞪视着田耀祖,“是去黑土崖给刘一刀算命去了吧?” “胡说!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田耀祖硬撑着说。 “你看看你的鞋帮上沾的黑土,跟我装糊涂?上一次过来了个驼队,我看了你一个晚上,等我走了以后,第二天,刘一刀就在杀虎口外抢了驼队。这回,是四子王旗的王子去科尔沁草原下聘礼,你又不见了。”徐木匠说得有条有理。 田耀祖心虚了嘴还硬着,“我真的是去给人算卦去了!” “你是真算卦去了也好,假算卦去了也罢,反正我已经告诉诺颜王子了。诺颜王子也已经向杀虎口的巡防营报告了。他们这会儿已经派兵在半路上设伏,等着刘一刀呢!” “你?你去报告的?官府给了你多少好处?”田耀祖急了。 “你以为我像你,只图自己的好处?要是田青让刘一刀裹胁去了黑土崖,刘一刀不死,他的绺子不散,田青就得当一辈子土匪!” 田耀祖一听转身要走,徐木匠跳到他的面前,“田耀祖,你哪儿也不许去!” 田耀祖自知不是对手,只好又坐回来,“我……我没想去哪儿呀。” “那好,你这儿正好有酒有菜。来来来,我们两个同乡喝几盅!”徐木匠给田耀祖把酒倒满,“哎,你说啊,如果刘一刀的绺子真的让官军全给打死了,倒利索了。万一要是他自己或者是还有人活着,他会不会追查那个报案的人呢?” “你害怕了?还是后悔了?”田耀祖来了一句,他在将徐木匠。 徐木匠摇头笑道,“我是替那个给刘一刀当坐探的人担心。” “你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刘一刀首先怀疑的一定是那个坐探接受了官府的好处,故意引刘一刀上钩。那他败下阵来之后,头一件事,就是要杀了那个坐探。” 田耀祖睁大了眼睛看着徐木匠,他已经全明白了。他站起来匆匆地收拾起包袱,“我没工夫跟你在这儿闲扯了!” “田耀祖,你可得躲得远远的,别让刘一刀找到你。他要是找到了你,非把你活剥了皮不可!” 田耀祖当晚就离开了杀虎口。 刘一刀走后,田青和山里豹子分了工,山里豹子上半夜上岗,他下半夜上岗。二人分开后,田青进了房门,他故意没有关窗,这样从田青房间的窗口可以看见了望楼上站着的山里豹子,那家伙正盯着他的房间看着。 田青不动声色地和豆花说着话。“如果我们能逃出去,我就一直把你送到包头你婆婆家。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现在你赶紧把被子里的棉花掏出来,做几个口袋,装干粮。” “今天就走?”豆花兴奋地看着田青,“太好了!可是……”她看了一眼了望楼,“我看山里豹子看得很紧,能逃出去吗?” “不要看他,别引起他的注意。”田青小声说。 豆花赶紧收回目光,抑制不住兴奋,“那你打算怎么逃出去?” “诸葛亮出山第一件事干的是什么?” “火烧博望坡。你是要放火?”豆花睁大了眼睛。 “不错。让山里豹子瞪大眼睛给我们打更吧,我们要养足了精神,用土匪的黑话说——扯乎!”田青走过去关上了门。 豆花马上手脚麻利地撕开缝被子的线,一边往外掏棉花一边说:“你这个人挺……挺可怕的。” “我可怕吗?” “不对不对。我的意思是想说,你心眼太多了,主意太正了。就是马上就要杀人了,你也能沉得住气,装得还像没事人似的。”豆花真是太佩服这个男人了。 “你知道这是因为什么吗?爱和恨。我恨刘一刀,他把我无缘无故地裹胁到了这个贼窝子里来。我爱我的娘,她为我可以说是牺牲了一切,包括一个女人应该有的尊严。我原本想着读圣贤书、入商人道,想到口外也像我们山西走西口的前辈们一样,走出一条金光大道来,报答我娘,让她下半辈子过上舒心的日子。还有秀秀,我走的那天,她流着眼泪,站在崖畔上唱的那首 href='7636/im'>《走西口》,我听了,心都碎了!”田青的心在颤抖。 豆花叹了口气,“也不知道我的那个未婚夫是不是像你一样,也是个真正的男人。” “豆花,他要是个男人,知道了你的遭遇,就会同情你,爱护你,把你娶回家。” 豆花抬起眼睛盯住田青,“如果换了是你,你会这么做吗?” “当然。连自己的老婆都保护不住,那是男人的耻辱。怎么能怪自己的女人呢?” “但愿他能像你说的那样。”豆花低下了头。 “豆花,我先睡了。你快把口袋缝好,也赶紧睡一觉。”田青叮嘱着,他想不了那么多了。 “唉。你睡吧。” 半夜,田青轻轻地叫起豆花。“快起来吧,把行李捆起来。”他又把钱袋子里的钱分出一半给豆花。“这个你拿着。如果你我被冲散了,你不至于身无分文。” 豆花收起了钱,嘴里却说:“不会的,我一步不离地跟着你!” “我这就去放火。等火起来,你看见了望楼上没有人看守了,就往外逃,我会追上你的。”田青说着往外走去。 “你可一定来追我!你发誓不丢下我!”豆花追到门口。 “我要是有意丢下你,天打五雷轰!” 豆花捂住了他的嘴,“谁要你发这么毒的誓,你就说个一辈子打光棍,赶车让马踢断了腿什么的就成了嘛!” “反正我又没想丢下你,发什么誓都一样。”田青说完出了门。了望楼上的山里豹子看见田青出来了,朝他说:“三当家的起来了?天还早呢,你再睡一会儿吧。” “三星都晌午了,不早了。我去伙房弄点吃的,回来就接替你。” “看看有酒没有?给我捎点回来。” “好吧,你等着。” 田青从容不迫地进了伙房,胖胖的厨子正在鼾睡。他走过去叫醒他,“还有剩下的干粮吗?” “有,多半盆呢。” “酒呢?” “有。看!这几坛子全是烧酒。你喝的时候可悠着点儿,这酒烈!点火就着!对了,还有点儿手扒羊肉……” 胖厨子话还没说完,田青趁他不注意,照他脖子上一掌砍去,厨子身子一软倒在地上。“对不起你了,大叔。”他从怀里掏出绳子把厨子捆上了,又在他的嘴里塞了一块抹布。“你命不该死。往后,干个正经营生,好好活着吧!”他把厨子拖出了屋门。田青回来把肉和干粮都倒在缝好的口袋里,然后把那些烧酒挨屋地泼在窗棂上。最后他背起了干粮,从灶膛里抽出两根带着火苗的木头,将一根扔在了柴堆上,跑出伙房,接着用手里燃烧着的木头,点着了那几栋房子的窗棂。 火很快地就着起来了。 “快来人哪!起火了——”他大声喊叫起来,朝关押肉票的房间跑去。 山里豹子在了望楼上看见了火光,“快——快去救火呀!”山寨马上乱了,留守的十几个山贼都向起火处跑去。 豆花背起了行李,开开门向寨门跑去。 田青看见看押肉票的人都跑去救火了,几步冲进了关押肉票的房间,他把裘老板的绳子解开,“快!快点跟着我逃出去!” 裘老板朝着田青就磕头,“多谢好汉救命之恩!” “别别,你比我爹的岁数还大呢,别折了我的寿。我也不是什么好汉,我跟你一样也是被刘一刀掳上山来的。”这时龚丰仓的绑绳子也解开了,三个人一起跑出了门。 山里豹子和喽啰们在扑火,火势越烧越大,他被烤得直往后退。最终他扔下烧掉半截的扫帚说:“完了,没救了!” 喽啰们也都停了下来。山里豹子问一喽啰:“三当家的呢?”喽啰们相互看看,“没看见哪。” 这时,山里豹子发现了被捆着的厨子。他上前掏出厨子嘴里的抹布,拍了拍厨子的脸:“大师傅!大师傅!” 厨子醒了过来,看见了大火惊得目瞪口呆。山里豹子问:“说,是谁把你捆起来的?” “是三当家的!” 山里豹子咬牙切齿地:“田青!”他对喽啰们说,“跟我来!” 山里豹子领着喽啰们朝关押肉票的地方跑去,推开门,没有人了。他们又朝田青的房间跑去,推开门一看也是空空的。“田青领着肉票和豆花跑了!给我追!”他领着喽啰朝寨门外追去。 田青领着龚丰仓二人拣黑暗的地方向寨门跑去。裘老板跑得太慢,田青便拖着他,豆花从暗处跑出来叫了声:“田青!” “你怎么还在这儿?” “我在等你!” “快!”四个人向山下跑去。 田青耳听着山里豹子领着喽啰追赶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毫不犹豫地说了声:“进树林!” 几个人先后跑进了树林。豆花边跑边问:“我们跑的方向对吗?” “不对。”田青说得很肯定。 “啊?”豆花吃了一惊。 “如果对了,山里豹子他们就会追上我们。”田青早想好了。 豆花明白了。这时裘老板一跤摔倒在地上。“不行了,我是跑不动了。”龚丰仓也手拄膝盖喘息不止。“那就歇歇吧。”三个人都坐到了地上。田青却爬上了树去观察动静。过了一会儿田青从树上跳下来,“山里豹子没朝这里追,我们可以放心地歇息一会儿。等山里豹子他们知道上当了,返回来搜索树林的时候,我们再绕到大路上去。” “好,好。”三人听了田青的话直点头。 果然,山里豹子追到山下,朝大路上望了望,知道上了当。“他带着女人和肉票,跑不这么快!一定是藏进了树林。回去,搜索树林!” 山里豹子领着喽啰往回走。刚走几步就看见山上的火把整个天都烧红了。山里豹子站下来喃喃自语道:“完了,黑土崖算是完了!” “我们怎么办?” “算了,我们也别管什么田青、豆花了。去向大当家的报告吧!”山里豹子转回身领着喽啰们又朝山下走去。 田青一行人终于走进了小镇,站在客栈门口的王南瓜看见了他们。“看,来了!”龚文佩跑过来,“叔叔!你可逃出来了。这几天可把我急死了!” 梁满囤、王南瓜也迎上来拉住了田青。 “你们早就到了?” “我们趁天黑,借着尿道就跑了。”王南瓜说。 一起被抓来的傻大个子和小不点儿两人也跑了过来。田青摸摸小不点儿的头:“你们也逃出来了?好!大家在一起经过这次磨难,也是个缘分。” 一行人进了客栈的一间屋子,田青让小不点儿到外边看着点儿,他要和大家商量商量怎么办。“方才我打听了一下,由这儿去包头的路。大路人烟稠密,走起来也方便。可是,刘一刀的绺子和留守的山里豹子一定会在大路上截堵我们。所以,走大路比较危险。另一条路是穿过草原,还有一段是沙漠。路很难走,可是能躲开刘一刀的追赶……”田青分析着。 裘老板忙说:“走草原和沙漠吧,我可再也不想见着刘一刀了!” 大家笑了。 “我也是这个意思。大伙说呢?”田青征求着。 众人都没意见。 “那好,我们就走草原和沙漠。还有一件事,我们现在是九个人,在一起走目标太大了。我的意思是分开走。豆花!” 豆花会意,从行李里面拿出钱袋来,田青又把干粮倒在炕上。“这是我预备的路费,不多,节省点儿可也够用了。龚文佩,你按人头分一分,每人一份儿。干粮也是,按十个人分,傻大个子饭量大,多拿一份儿。” 龚丰仓感动地看着田青,“田青,你可真够义气!给我们山西人长脸!” “我能做的也只有这么多了。至于能不能活着到包头,那就看大家各自的造化了。人嘛,我看这样,我和豆花、王南瓜、梁满囤算一伙。丰仓叔你们几个算一伙。大家看这样行不行?” “行!就这么办吧!田义士,你现在为大家做的这一切,我都看在眼里了。到了包头,你去皮匠铺找我,我会重重报答你的!”裘老板说。 “您说远了,施恩图报,不是君子所为。”当下众人分成了两伙,上了路。 田青一行四人走在草原上。一路上豆花紧紧跟着田青。梁满囤碰碰王南瓜,朝前一拱下巴:“喏,这算是哪一档子事儿呀!” “我看田青没有那个意思。” “一个屋子住都住了,还没那个意思?”满囤嘟囔着。 “就算是有,我看也没什么。”王南瓜并不在意。 “田青有个秀秀呢!这出来才几个月,就把人家给忘到脖子后99lib?t>头去了?” “他不是说要把豆花送回包头交给她婆家吗?”王南瓜烦满囤啰嗦。 “那就更不怎么的了。”满囤没好气地回了一句。 “那倒也是。可话说回来了,豆花姑娘怪可怜的。你让她跟刘一刀当土匪婆娘?田青救了她,也没大错。”王南瓜就是这么想的。 “反正我看他们俩都不怎么样。”满囤不依不饶的。 “哎,我说梁满囤,要不是田青我们能逃出刘一刀的手掌心吗?再说了,我们吃的、花的可都是人家田青送给咱们的呀。”王南瓜不乐意了,“得得得,你要是看不上他呢,到了包头就分开,大家各奔前程嘛!” “你以为我还愿意跟他在一起?” 王南瓜不说话了。 文佩他们的那一队也上路了,傻大个子跟着龚文佩边走边吃干粮。龚文佩劝他不要吃那么快,前边还有二百里沙漠呢,他这样是走不出去的。龚丰仓让文佩替他背着干粮,到时候一顿发给他点儿。“听话!啊,让文佩给你拿着,一个也少不了你的。” “不嘛!”傻大个子不愿意。 “傻大个子!你要是不听话,我们就不管你了!你自己走吧!”文佩说。 傻大个子不情愿地交出干粮。 裘老板不满地说:“他爹娘也不知是怎么想的,这样的傻蛋,也让他走西口?你说说,在口外他能干什么?”他等了半天不见龚丰仓回答。裘老板这才发现他不大对劲儿。“哎,龚老板,你这是……” 龚文佩也注意到了。“叔叔,你怎么了?” “我这儿有点不大对劲儿。不要紧,我能挺得住。走吧!赶路要紧。”龚丰仓用手紧紧地捂着肚子。龚文佩上前搀扶着龚丰仓,一行人往前走去。 刘一刀在杀虎口遭到埋伏,和二当家的领着几匹马落荒而逃,他们在卦铺门外下了马,二人提着刀进了门。“赛半仙!赛半仙!你给我滚出来!” 徐木匠从板床上坐了起来。 “赛半仙呢?”刘一刀看着徐木匠。 徐木匠装傻,“谁?” “就是那个算命先生!” “你是说那个算命先生啊?走了。”他又躺下。 “走了?他去哪儿了?什么时候回来?”刘一刀气极了。 “去哪儿了他没说,不过他是不会回来了。”徐木匠拍拍床说,“这床、被子、褥子,还有这锅碗瓢盆,两个大钱让给我了。你说他还能回来吗?” 二当家的气坏了,“这小子,鞋底子抹油,溜了!他娘的!看我抓住他不扒了他的皮!” “怎么了?他欠了你们的钱?”徐木匠故意问。 “他欠了我们的命!”一帮人走出了卦铺,上马跑开了。 徐木匠得意地笑了笑,提起工具箱子也离开了这里。 刘一刀领着十几个喽啰在一个路边的饭棚子外下了马。刚巧从黑土崖上下来的山里豹子一行人也在这打尖,山里豹子一见刘一刀,眼圈红了,“大当家的,您出来一下,我有话跟您说。”两人走到饭棚外边。“大当家的,您怎么就领这几个人回来了?” “别提了,绺子撞墙了!都是赛半仙这个该死的东西出卖了我们。弟兄们死的死散的散,就剩下这十几个人了!妈拉个巴子的,只好先回黑土崖躲一躲了。” 山里豹子一听眼泪就流了下来,“大当家的,黑土崖您回不去了。” 刘一刀一惊,“怎么了?” “山寨让田青放了一把火,烧光了。” “啊?他人呢?”刘一刀问。 “领着豆花逃走了,还带走了那几个肉票。” 刘一刀抽出刀来,大吼一声把路边的一棵树一刀砍断了。他咬牙切齿地说:“田青,你就是跑到天边我也要抓住你!把你碎尸万段!” 徐木匠离开杀虎口来到了一个小镇,住店时碰到了一个山西梆子戏班子。他们拉包箱的车轱辘坏了,徐木匠说能修,戏班老板庆幸碰到了木匠,高兴地和徐木匠拉起了家常。 “你没成家吗?”戏班老板给干活的徐木匠端了一壶奶茶喝。 “你看看我,就冲下巴上的这块大疤瘌,哪个女人肯嫁给我?” 戏班老板打量徐木匠,“你不难看。这么说吧,你的眉眼儿吧,还挺好看的,就是下巴上这块大疤瘌把你坑了。” 徐木匠摸着下巴,心想可不是吗。 “不过,我可以想办法帮你把难看的地方遮一遮,挡一挡,补一补。你呀,马上就能换一个人!”“真的?你可别逗了。” 戏班老板乐了。“我是干什么的,你要信得过我,你歇一会儿,我帮你化化装试试。” 徐木匠收工后去了戏班老板的房间,戏班老板端详了一会儿,给徐木匠带上了髯口,又端详一下,再打开小匣子从里边拿出了胶水和马尾。他给徐木匠粘上了个络腮长胡子,又粘了个长寿眉。“行了,你自己看看怎么样?” 徐木匠从戏班老板手里接过铜镜子一看,他自己都认不出自己了,镜子里的徐木匠真的不仅变得好看多了,还有了几分仙风道骨。“哎呀,这……这还是我吗?” “不错吧?” “这,能保持多长时间?” “不拉不拽,就不会掉下来。洗脸的时候注点意。如果掉了,这是胶水,再粘上就是了。” “要是胶水用完了呢?”徐木匠想得长远。 “你弄点松香和烈酒调一调就成。” 徐木匠一听高兴了,和戏班老板喝起了酒,老板要给他修车的工钱,徐木匠把钱推了回去。“你救了我一条性命,我怎么能再要你的工钱?” 戏班老板糊涂了,“我救了你一条性命?什么时候?” 徐木匠捋捋自己的胡子,“这不是吗?有人要追杀我。你为我改变了容貌,就能躲过追杀了。这不是救我一条性命吗?” 戏班老板愣了,“有这等事?你这么老实巴交的人,会得罪什么人,而且招来杀身之祸呢?” 徐木匠摇摇头,他实在不想再提,戏班老板也是明白人,也不再问。两个人碰杯,只管喝酒。 第十一章 草原上刮起了北风,草也发黄了。田青一行四人已经走了好几天了。他们都偏着头,躲着风,身上也加了点衣服。“真是邪了,方才还挺热的呢,这会儿怎么忽然就冷起来了呢?”梁满囤说。王南瓜告诉他,一点不奇怪,这不像咱山西,早晚冷热差不太多。草原上——听老辈走过西口的人说,这里有时候八月就能下雪。再往北一点更怪——叫什么,早穿皮袄午穿纱,守着火盆吃西瓜。 田青把自己的棉袍脱下来,给豆花披上了。豆花感激地看着田青,“那你不冷吗?” 田青把行李打开,把被子裹在身上。“我有被子就行了。” 王南瓜笑了,“你看看你,像个要饭的了!” “要饭的?能像个要饭的就不错了。这可好,想要饭也找不到人家!”梁满囤说道。 田青想到了龚丰仓那伙人,他们一行五人里边,老的老,小的小,走起来一定困难得多。他后悔自己想得不周到。这时豆花突然惊叫一声,指着不远处的一堆白骨。“看,你们看!” 大家表情立刻变了,王南瓜凄然地说:“一定是我们的同乡,走西口的山西汉子啊!” 田青走到那堆白骨前,捡了一些草和石头块盖在了白骨上,然后深深地鞠了一躬,“前辈,土都封冻了,晚辈不能挖土埋您的尸骨了,就用石头块把您的尸骨埋上,就当是您的同乡给您起的一座坟吧。您若地下有知,就请安息吧。” 王南瓜眼圈也红了,“说不定这堆白骨,就是我那个从来没见过面的爹。”说罢也站在石头坟前深深地鞠了一躬。 梁满囤看着石头坟,嘀咕道:“也不知道我们能不能走出这片沙窝子。” 几个人心情有些沉重地向前走去…… 龚文佩一行人也进了沙漠,傻大个子背着龚丰仓走在前边。龚丰仓说歇一会儿吧,别把大个子累坏了。傻大个子却说自己不累。“你还没有一只山羊重呢!” “大个子,放下我吧。咱们等等小不点儿他们。”傻大个子只好把龚丰仓放下来。龚丰仓捂着肚子,坐下喘息。 傻大个子对龚文佩说:“给我干粮吧!” “不到时候。” “我又饿了。”傻大个子说。 “不行。” “半块饼子还不成吗?”傻大个子求着。 “文佩,你就给他半块吧!” “他吃得也太快了!到时候他的那份吃完了,往后的路怎么办?”文佩叹口气对叔叔说。 “不是还有我的那一份儿吗?”龚丰仓叹息一声说,“看样子我是走不出这片荒原了,我这里边拧着劲地疼。开始我还以为是逃出来的时候跑岔气了。现在看,不是啊!一定是我得了要命的病了!” “叔,您别咒念自己好不好。您就是跑岔气了,歇歇就好了。”龚文佩安慰着叔叔。 龚丰仓一行也走上了草原。 裘老板看看天空担心地说:“我看怕是要变天哪!西边的云彩上来了。要是来一场白毛风,那就糟了!” “不能走了。文佩,快,赶紧去拔草,拧成绳子!”龚丰仓有经验,得迅速搭起一个网子,要不,风大了,会把人刮走的。 裘老板也知道这个法子,忙招呼大家去拔草。龚丰仓让大家把拔下的草堆到自己跟前,他手飞快地搓着绳子。一边拔一边搓,很快地龚丰仓已经搓好了长长的草绳子。他指挥大家把草绳子跟地上的草系在一块儿,系成个圆圈,草草相连,结成了一个草网子。 “快,钻到里边去。”龚丰仓对大家说。大家赶紧往草网子里边钻。 白毛风说来就来了,吼叫着,天地间刹那间飞沙走石。狂风吹起了地上的白骨,卷走了一切可以卷走的东西。大家都低着头趴在那儿不敢动。趴在草窝边上的小不点儿忽然想到干粮袋子忘拿进来了,他不等人们反应过来,便跑出去拾干粮袋子。 “回来!危险!”龚丰仓急了,大声喊着。 小不点儿还在跑,他看见了干粮袋子,伸手要拾,风呼啸着来了,不费劲地吹起了干粮袋子。干粮袋子飞了起来,小不点儿伸手去够,袋子没有够到,人却被风刮倒了。他想站起来往回跑,风却将他推得向后走。龚丰仓等人在草网子里急得直叫,小不点儿的手向草网子这边够着,身子却离草网子越来越远,最后被刮飞了起来…… 龚文佩想出去救小不点儿,被龚丰仓按住,“没用了。” 龚文佩两只手用力地抓着地上的草哭了,多可怜的孩子啊,就为了一点儿干粮…… 走在前面的田青一行也没躲过这场白毛风,当时他们所处的地方四不着边,田青的脸色都变白了。幸好远处有一个高岗,他马上带着大家跑起来。跑上山岗,田青四下观察了一下,看见了一个凹陷。 “快,到那儿去避一避!”几个人又撒腿朝山窝窝跑去。豆花落在了后面,被风吹得直打趔趄。田青又跑回来,用身体挡住风,拉着豆花钻进了窝窝,这才长出了一口气。 “好!我们的金銮殿!”王南瓜乐了。 豆花往下扒拉着头上的沙子,“南瓜哥的脾气真好,一天到晚总是乐呵呵的。” “他那叫不知道愁。”梁满囤嘟哝着。 “这愁事本来就够多的了,自己再不找点乐子,脑袋上还不像鹅似的愁出个大疙瘩?”王南瓜说。 说话间,天一下子就黑下来了。 白毛风裹挟着暴风雪来了。 大家动也不敢动地躲在窝窝里,窝窝里的被子上很快落了厚厚的一层雪…… 不知道过了多久,风停了,雪住了,一切都安静下来。慢慢地,被子动了动。被子上的雪滑落下来了,从里面钻出了四个脑袋。 梁满囤出了一口气,“我的娘啊!总算是活过来了!” 田青出来抖抖身上的雪,向来路望着,他在担心着龚叔一行人。王南瓜安慰田青,说龚叔在口外这么多年了,应该有经验,不会有事的。 但龚丰仓出事了。 小不点儿的死刺激了他,加上这一阵的劳累颠沛,草网子下的他再也扛不住病痛的折磨,永远地留在了草原。 待龚文佩发现他叔不对劲儿时,龚丰仓已经咽了气。他抱着叔叔大哭起来。 裘老板也哭了。“龚老板!是你救活了我们,你自己倒躺在这里了!我们对不住你!没办法呀——天寒地冻的,挖不了坑,你不能入土为安了。等开春,雪化了,你也就重见天日了。包头你是去不了啦,山.99lib?西老家你也回不去了。这一路上你不是看到了不少白骨吗?那都是山西同乡走西口的人留下的。你就跟他们做个伴吧!往后也许还要有山西人倒在这荒原上,你不会孤单的!”他领着大家用雪埋葬了龚丰仓。 一行人又上了路。刚走了两步,傻大个子忽然跑回来开始扒雪,他满脸是泪。“我要背他走!我要背他走!” 龚文佩抓住了傻大个子的手,“傻大个子!谁说你傻?你一点都不傻!我谢谢你,谢谢你对我叔叔的一片真心!可是,不用背他了。死了的就让他们安安静静地躺在这儿吧。我们三个的命不是他救出来的吗?我们就得照他的愿望,活下去!好好地活着走出草原!” 龚丰仓的妻子一直没有丈夫的消息,这会儿她正在小饭馆里忙活着。巧的是田耀祖也在这里和一个生意人签订合同,他已经剃掉了胡子和头发,换了装束。他和龚婶闲聊起来。 “请问这里有个叫龚丰仓的伙计吗?” “龚丰仓是我的老头子,他就是这家莜面馆的老板。”龚婶笑着说。 “啊!他发财当老板了?” “这也叫发财?小本生意。他回山西老家接他侄子去了。你找他有事?不是我们老头子欠你的钱吧?”“不不,不是。是我欠他的。”田耀祖说得真诚。 “你欠他的?我怎么没听说过呢?” “啊,那是好多年前的事情了,等他回来我一定过来看看他。”田耀祖接过那个生意人的合约画了押,站起身来告辞。 田耀祖兑了一个棺材铺,从现在起,他就是棺材铺的老板了。 事情就是巧,刚当上老板,就有一个木匠来找活儿干,徐木匠进了棺材铺的门。 田耀祖自然是没有认出化了装的徐木匠,“要买口棺材?” 徐木匠已经认出了田耀祖,“不,我是想给你做棺材。” 田耀祖一皱眉头,“哎?你这人怎么说话呢?” “你不认识我了?”徐木匠把木匠工具箱子放在柜台上。 “别套近乎!这儿的山西人比街上的骆驼粪都多。我的木匠够了,不再用人了。” “田耀祖!” 田耀祖一激灵,“你?”他仔细打量着徐木匠,“是你?你怎么变成这样了?” 徐木匠一把摘下田耀祖的帽子,田耀祖剃掉了头发,不是道士的全发了。“我还想问你呢,你怎么变成这样了?” 田耀祖一把抢回帽子,赶紧戴在头上。“还不是因为你!我不变成这样,还不让刘一刀把我宰了!”“你什么时候到的包头?”徐木匠心想这小子腿还挺快。 “我从杀虎口跑出来,直接奔的包头。” “没看见田青?”徐木匠还是惦记着田青。 田耀祖也在惦记着儿子,“没有。我还真留心来着,就是没有他的消息。” “这么说,他没来包头,会不会是去归化城了呢?你也多留点神,我去归化看看。”徐木匠提起工具箱子。 “你有盘缠吗?”田耀祖也感激人家惦记着自己的儿子.99lib?t>,就问。 “我有手艺。”徐木匠大步走了。他一直在担心着田青的安全。 刘一刀一直在追杀田青,但一直也没打探到消息。二当家的怕再往前找下去会撞上官军被抓了去,不想再追了。山里豹子想起了龚丰仓和那个皮匠铺的裘老板,两人都是在包头做生意的山西人,断定田青一定是去的包头。 “我们不如先派个人去包头打探打探。要是找到了田青,我们再想办法除掉他也不迟嘛。”二当家的建议。 “还有那个赛半仙,妈的,准是他报的信。”刘一刀让山里豹子去打探这两个人的下落。山里豹子恨田青恨得直咬牙,发誓非亲手宰了田青不可,当即离开大伙上了路。 徐木匠和山里豹子都在找田青,两人竟在路上碰到了。山里豹子催马迎上徐木匠说道:“喂!朋友!我想向你打听个事儿,您见没见过一个四十多岁的老道,是个算命先生?一口的山西口音,江湖人称赛半仙。”他先找了个有特点的问。 徐木匠警觉起来,“你找他干什么?不是要拜师学算卦吧?” “他欠我一笔债。你到底见过还是没见过?” “见过。我是半年前在杀虎口的一个卦铺里找他算过命。” 山里豹子不得要领,又问:“那,你见没见过一个年轻男子,领着一个很好看的女子,也操着一口山西祁县口音?” “没有,没有这样的两个人。”徐木匠忙说。 “也许是他们四个人走在一起,三个男的,一个女的。都是山西祁县口音。” 徐木匠已经明白对方问的是谁了。 “没有,没有,没有看见这样的几个人。哎,前边有个小镇,你可以到那边打听打听。”徐木匠支他走。 “我去包头看看。他们也许去了那边。”山里豹子先打马走了。 徐木匠注视着他的背影,开始担心田青的命运。 让徐木匠庆幸的是自己竟然在一个小客栈里和田青一行相遇了。当时田青几个人正在吃晚饭,田青没有认出化了装的徐木匠,徐木匠却一眼就认出了田青,也同时看到了豆花。徐木匠不动声色地坐在另一张桌上,他决定从现在起,一步不离开田青了。 晚饭吃到一半,龚文佩、裘老板和傻大个子也到了。王南瓜捅了捅田青,“看,是龚文佩他们!他们也赶上来了。” 田青马上站起来走了过去,“裘老板!龚文佩!傻大个子!你们也赶上来了。”王南瓜也过来跟他们打招呼。 “啊,你们早到了?”龚文佩像碰到了亲人一样抓住了田青的手。 “我们也就早到一个时辰。你叔叔和小不点儿呢?”田青回头找着。 龚文佩的眼泪就掉下来了。“我叔叔病死在草原上了,小不点儿让那场白毛风给刮走了。” 田青怔了一下,眼圈一下红了。 王南瓜叹了口气,“嗐!小不点儿才十多岁,就这么完了!” “要不是龚老板想出个结草网子的办法,我们怕是都得让白毛风给刮到阴山背后去了。哎,我们不成,老的老小的小……”裘老板心怀不满地看了田青一眼。 王南瓜听出味儿了。“裘老板的意思是田青分伙的时候分得不对?” “南瓜误会了。你们三个本来就是一起的嘛!能带上豆花已经是个累赘了。裘老板不会那么想的。你们还没吃完呢吧?快去吃吧,别凉了,吃过饭再唠!”龚文佩忙说道。 田青他们先吃完了饭,人也累了,都陆续走了。只剩下还在喝酒听声的徐木匠和后到的裘老板等人。就听裘老板对龚文佩说:“龚文佩,你这个人就是太实在了。好人哪!” “怎么了?” “田青这人可是太聪明了。你们两个要是在一块儿,他就是把你卖了,你还能替他数钱!” “田青是比我聪明多了。要不是他暗中帮助,我叔叔就是逃出来也得破产。”文佩一直感激田青。 “是啊,可他对我就不一样了。本来要是那个山里豹子审我,我出一百八十块大洋也能蒙混过去了。田青来了,像随便唠家常似的就把我的家底儿掏出来了,硬是把我的价码涨到了二百三十块!”裘老板不满意地说。 “给了?” “不给怎么办?家书我也写了。看吧,等我回去,家里也快破产了!”裘老板一想到这些气就不打一处来。 “不至于吧?不管怎么说,他对我们可都有救命之恩哪!”文佩是个厚道人,只会念人家的好处。 裘老板冷冷一笑,“他?我看他主要是为了救自己。对了,还有那个豆花。只有傻子才会想他是好人呢!” “不,裘老板。我龚文佩自认为还不算傻,可我也认为田青是个讲大仁义、有智勇的好人。” “也许,他对你们还算仗义,可对我可就不那么厚道了。”裘老板的眼里射出一道不易被人察觉出来的寒光,龚文佩被吓了一跳…… 裘老板是真的不相信田青。晚上睡觉前,他叫过店小二,掏出几个铜板,“拿去买酒吧。” “谢谢,谢谢!请问您有什么吩咐?” “黄昏时分来的那四个人——就是三个男的一个女的,那个长得很秀气的年轻人你还认得吧?你看着他点儿,如果他要是单独走开,麻烦你告诉我一声。” “行。您是不是跟那小子结过梁子?”店小二问。 “他是个土匪,而且是个大头目!” “啊?”店小二差点叫出声来。 龚文佩自然也看出了裘老板的态度,虽然担心田青将来会有麻烦,但又不便直说,睡觉前就悄悄地找田青劝他改道去归化。“那也是山西人淘金的地方。我在那边还有个亲戚,你不如去那边试试运气。”田青不解地看着龚文佩。 “你别问那么多了。你要是相信我,明天就转道去归化。在那里,你一样能淘到金子,好多走西口的山西人都在那里发财了。田青,听我一次劝吧。以你的才干和谋略,在我那个亲戚的手下会有些作为。”“好。那我就去归化碰碰运气。多谢?99lib.文佩兄为我想得这么周到。”田青觉得上哪去都一样,也没多想。“只是我答应过豆花要把她送到包头她婆家那儿。” “这件事我可以替你办。我保证把她毫发无损地送到她婆婆家。”文佩让他放心。 把豆花交给龚文佩田青当然一百个放心,不过田青还想跟梁满囤商量商量。临出来的时候,姐姐嘱咐过自己,要他好好照顾满囤的。 “梁满囤是你的姐夫?”龚文佩听田青这么一说心里一惊,心想那满囤还老讲他的坏话。“真没看出来!”龚文佩长叹了一口气,闭上了眼睛。 田青望着天花板,思量着龚文佩的话,觉得肯定另有原因,但又不好多问。徐木匠借着透进窗户来的月光偷偷看了田青一眼,心里盘算着怎样才能保护好他…… 第二天一早要上路时,田青说了自己的打算。豆花听说田青要把自己交给龚文佩,一百个不同意,“你不是说,到了包头,你要亲自送我去婆婆家的吗?”说着就要掉眼泪。 “我不愿意去!我也不愿意让你去!从家里出来的时候,说好是去包头的,为什么突然改主意了?在包头至少我们还认识个龚文佩和裘老板,到归化两眼一抹黑,人地两生,要是有点啥事,那可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梁满囤也反对。 “我看也是。”王南瓜自然也不愿意田青离开。 “龚文佩说他在归化有亲戚,可以帮我们。”田青解释。 “他的亲戚再好,也不如我们直接投奔他嘛!干吗还转个弯啊?”满囤不乐意。 豆花倔劲上来了,“我不管你去不去归化,反正你得把我送到包头我婆婆家。要是到了包头,我婆家那边有个什么变化,我还找谁去?” “你……”田青不知说什么好。 “我什么我?我本来是要死的。你不让我死,那我要活不下去了,只好找你!” 王南瓜一拍手乐了,“好好好,田青,她是一贴老膏药把你给贴上了!你呀,就别起‘幺蛾子’了,干脆还是去包头算了!” 这时裘老板走出门来,搭上了话:“我们这七个人能在走西口的道上相遇,也是个缘分,怎么能说拆帮就拆帮了呢?” 田青看着走出来的龚文佩,“算了,他们都不同意。还是一起去包头吧!” “那随你吧。”龚文佩无奈地点了点头。 裘老板不满地看了龚文佩一眼,“你是不是怕田青到包头给你添麻烦啊?我不怕。田青,到了包头你就到我的皮匠铺去。” 田青冲裘老板一拱手,“那就多谢裘老板了!” “还谢什么?这话不是说远了吗?各位,天不早了,我们还是快上路吧!”裘老板说完就头里走了。 龚文佩愣愣地站在原地,还在想辙。 一行七人上了路。徐木匠背起了木匠工具尾随上去…… 裘老板和龚文佩走在一起,放低了声音,“怎么样?田青大概是心虚了,他想去归化。嗯,他是要脱身哪!没那么便宜!” “不是他要脱身,是我劝他去归化的。”文佩告诉他。 “我早看出来了。龚文佩,你劝田青脱身,这可就不够厚道了吧?敢情你们叔侄没有损失一文钱,我可是花了二百三十块大洋!”裘老板不客气地说。 文佩解释道,“我是想,人家毕竟还是救了咱们。你不是也向田青磕头谢恩来着吗?” “我那是怕他反悔,对我杀人灭口。到了包头就不一样了,那是民国政府的天下,我一定不会放过这个贼人!龚文佩,我可警告你。如果你还继续偏袒包庇田青,我可就告你个通匪之罪!” “好好好。我离你们都远点儿好不好?”龚文佩紧走几步追上了傻大个子。 豆花看着面前长长的路,叹了一口气,越是快到包头,她这心里就越没底,包头等着她的会是什么啊?婆家能让她进门吗?在黑土崖她天天都做噩梦。她的希望就是眼前的田青了。 田青一行人终于走进了包头城,田青长出了一口气。大家都忍不住左顾右盼起来,“哟!包头的地方可真大呀!”梁满囤乐了。 “我听我叔叔说,包头这地方原来就是个小村子,就因为走西口的山西人在这儿做买卖,才发达起来。现在,成了一个口里口外最大的集镇了。”龚文佩告诉满囤。 这时裘老板冷笑了一声,“是到了地方了!”他忽然高声地对把守城门的兵士大声喊道:“快把他拿下!他是土匪!”裘老板指着田青,“就是他!” 田青怔住了,“裘老板,你这是什么意思?” 这时就有兵士们扑上来抓田青。田青急了,一拳将眼前的兵士打倒。兵头大声喊道:“弟兄们,上啊!” 呼啦啦从哨棚里又跑出十几个兵士,枪栓拉得咔咔响,将田青团团围住,街上忽然间一阵大乱……跟在后面的徐木匠惊愕地张大了嘴。 田青与兵士们对峙着…… “田青,你反抗是没有用的,这里是包头,是个讲王法的地方!”裘老板说。 “讲王法就好。”田青对兵士们说,“你们不必动手,我跟你们走就是了。” 豆花喊着不让田青跟他们走。 “豆花,没事。我没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田青气坏了。 兵士们把田青锁上了,推田青走了…… “田青,苍天有眼啊!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你让我损失了二百三十块大洋,你就等着上法场吧!土匪!”裘老板冲田青的背影大声地喊着。 田青知道自己这时是无法解释了。 豆花、王南瓜、梁满囤都怔住了。傻大个子追了上去:“哎,他是个好人!他是个好人!” 龚文佩一拍大腿,懊恼地,“唉——” 徐木匠眼巴巴地看着田青被兵士们抓走了,急得他腮帮子都咬得起了棱子,不动声色地跟随上去。“好了,龚老板,田青现在终于得到了应得的报应,你叔叔的在天之灵也可以得到告慰了。各位,后会有期!”裘老板朝众人一拱手,扬长而去。 “慢着!”豆花忽然冲过去一把拽住了裘老板的后衣襟,待他转过身来时,她抡圆了胳膊,狠狠地打了裘老板一个响亮的大耳光,“你……你个裘胖子,恩将仇报的东西!” 裘老板一下被打愣了,捂着胖脸,指着豆花的鼻子,“你……你敢打我?!” 豆花气得杏眼圆睁,也指着裘老板的鼻子,“我就打你这个忘恩负义的东西了!你能把姑奶奶怎么样?” 裘老板气得嘴唇直哆嗦,“你!你当了几天贼婆子,就学会撒野了?”裘老板忽然又扯着脖子,冲守城的兵士们高声喊道:“这还有个……” 龚文佩吓得一把捂住了裘老板的嘴,“裘老板,使不得啊。” “让他喊,反正我正愁藏书网没地方去呢,去牢里陪田青正是我求之不得的。”豆花一点也不怕他。 王南瓜拉了一把豆花的衣襟,“姑奶奶,你就少说两句吧。” “裘老板,您大人大量。出来这么多天了,快请回吧,省得家里惦记。”龚文佩不想把事弄大。 裘老板冲豆花“哼”了一声,一甩手走了。 豆花冲裘老板的背影吐了几口唾沫。 “走吧走吧,先到我叔叔的莜面馆里歇歇脚,完了再说吧。”龚文佩说着赶紧领着几个人离开了这是非之地。 山里豹子正在城门边的茶亭里喝茶,他亲眼看到了眼前的一幕,觉得得回去报信了。就在他准备骑马离开时。傻大个子却认出了他,“山里豹子!”傻大个子指着山里豹子的背影说:“骑马走了。” “那他一定是来追杀田青的!看来,田青是早晚有这一劫呀!走吧!”龚文佩说,“我们回去再商量办法吧。走吧走吧!” 一路打听着,龚文佩把大家都带到了莜面馆,龚婶出去了不在家,他先让伙计给做几碗面,一路上都饿坏了。 大家伙还都想着田青的事儿。王南瓜摇着头说:“唉!没看出来呀,裘老板他还有这一手!”梁满囤问龚文佩是不是早就知道了裘胖子想害田青? “我……我是估计到了,所以才让田青去归化。可你们都不同意!”文佩懊丧地说。 “我哪知道呀!这……这可是害了田青了!”梁满囤蹲在地上,抱住了头。 “行了,现在说什么都晚了!回头我们到县衙门,出头做个证明也就是了。”龚文佩安慰大家,“来吧,不管出了天大的事,吃了面再说!” 豆花看着面怎么也吃不下。龚文佩劝她:“吃点吧,吃完了面,我好送你去你婆婆家。” 第十二章 兵士把田青推进牢房。号子里已经关了五个人犯。 看见田青进来,一个瘦子嘻嘻笑着说:“哟,来了一个守尿桶的!” 一个一脸凶相的家伙对瘦子说:“问问他是什么事由进来的?” “小白脸儿!大哥问你话呢!你是因为什么进来的?” 田青不理他们,坐在了铺上。 “哎,你他妈是哑巴呀?”“不用问,一看他细皮嫩肉的样子,就知道一定是因为花案进来的!”一帮人哄笑着。 瘦子笑着问:“你是偷人了吧?偷的是谁家的婆娘?别是你嫂子吧?” 田青白了瘦子一眼。 “哟,他还敢用白眼珠看我!”瘦子上前来了。 “我看他是不懂规矩。瘦子,你教教他!”那个被尊为大哥的汉子说。 瘦子朝汉子谄媚地哈哈腰,回身对田青趾高气扬地说道:“哎,小子,我告诉你,这是我大哥的地盘,你是龙得给我盘着,是虎得给我卧着。听明白了没有?” 田青不理他。 “呀哈,还他妈挺牛啊!弟兄们,先给他松松筋骨!”几个人马上扑过来要打田青,田青这才站起来,可没几下子,也没费多大劲儿,便把几个人全都打趴下了。 那叫大哥的汉子站了起来,拉拉架势,出手又打。田青也出手接招,几个回合下来,汉子又被田青打倒在地。 一帮人一看这架势,马上过来,朝田青跪下了。 “您才是这儿的大哥!”“请您多多包涵,多多关照!” 田青一瞪眼睛:“滚!”他心里这个烦啊。多亏自己的身手,才不会被人欺负,他不禁想起教自己功夫的徐木匠来。 徐木匠见田青被抓了进去,怕他吃不好,就买了些吃的来看他,顺便也探探口风。走南闯北的他自然知道监狱的规矩。他提着一个食盒来到狱警跟前,未说话先赔笑:“上差,您当值呀?”先把一块银元递了过去,“您辛苦辛苦!” 狱警把银元接过来,掂了掂,“看谁呀?” “方才不是抓进来一个土匪小头目吗?” “啊,你们是一伙的?”狱警问。 徐木匠笑了,“您可别吓唬我。我是受人之托。” “进去吧!”狱警一摆手。 “不不不,我又不认识他,请您把这篮子里的饭菜交给他就成了,我就不进去了。”徐木匠推托着。 狱警打开篮子上盖着的布看了看,“行啊。你放心走吧。” 狱警提着篮子去给田青,“哎!新进来的!你!” “你叫我?”田青站起来。 狱警把篮子放下,“拿去吧,这是有人送给你的。” 田青奇怪了,“谁?” “他没说,我也不好问。大概是你们一个绺子的吧?” 一屋子的人眼睛都盯着篮子,“来吧,一起吃。”田青叹了口气,是谁给他送的呢? 县知事吴玉昆是个昏官,戴着玳瑁镜框的眼镜,头上是一顶礼帽,留着八字胡须,半新半旧,不伦不类地坐在公堂之上,由于刚刚从前清的县令改为民国的县知事,他的县政府还是原来县衙门的样子,警察们也是当年衙役一样的做派,处处显得不伦不类。 吴玉昆一拍惊堂木:“带人犯!” 田青的两只胳膊被捆在一根木杠子上,两个警察把他押上堂来按跪在地上。 “这是怎么回事?”吴玉昆问。 “这个人犯功夫十分了得,我怕他逃跑或者出手伤人。”那个警察应道。 吴玉昆晃了晃脑袋,“你叫田青?” “是。” “来呀,先把他拉下去,重打四十大板!”吴玉昆也不问。 警察拖下田青,扒下裤子,举板子就打。 田青大声喊叫:“大老爷!草民冤枉!” 衙门口处早就等候的梁满囤和王南瓜看见了田青一起往前挤。一看田青挨打,梁满囤吓得冒了冷汗。 王南瓜不忍看,随着板子落下的声音扭脸闭上了眼睛…… “田青,裘记皮匠铺的裘老板指控你是土匪的三头目,可否属实?” “草民是当过几天土匪,而且还当过三当家的。不过……” “有没有这件事?”吴玉昆不等田青解释就不耐烦了。 “有。” “裘老板就是你审的?” “是。” “好汉做事好汉当,你倒也算诚实。来呀,让他在口供上画押!”这就算结案了。 “县大老爷,我是被土匪刘一刀裹胁上山的,当时我当土匪的头目也是为了麻痹刘一刀,以便寻找机会逃离匪巢。” “巧言令色!” “事实如此,我不仅乘刘一刀下山抢劫之机烧了他的黑土崖老巢,还救出了三个肉票,这其中就有那个裘老板。” “谁能证实?” “县大老爷可以派人去查证。同我一起逃来本地的山西同乡梁满囤、王南瓜、龚文佩也能为我作证。”站在衙门口的王南瓜马上大声喊着:“我们在这儿!我能作证!” 看门的警察一举棍子,“禁止喧哗!”梁满囤和王南瓜吓得退了后。 吴玉昆哈哈一笑,“你以为本县会相信你的小小诡计吗?”他身子往前一探,提高了声音,“他们既然是你的同乡,当然会替你作伪证,本县会轻易相信吗?” 田青气坏了,“你!你真是个昏官!” 吴玉昆又一拍惊堂木:“大胆!你给我住口!田青!本县不必找你的同乡作证。只凭你为了取得刘一刀信任,拿肉票的钱财邀功请赏这一项罪行,就可以判你一个死刑!” “没有!刘一刀不识字,我在把裘老板的家信送下山的时候,在他的信的背面写了四个字。” “哪四个字?” “拖延不交!” 吴玉昆一愣,“会有这样的事?” “请大老爷明察!” “不对!如果裘老板没有损失那二百三十块大洋,他还会控告你吗?本县为官多年,什么样的奸滑之徒没见过。来呀,把田青打入死牢,待北京国民政府批复之后,开刀问斩!” 田青大呼冤枉,吴玉昆拂袖退堂。警察们把田青架了下去。 退了堂,吴玉昆将一份公文交给警察。“你要歇人不歇马快速去到北京城,等候国民政府批复,然后日夜兼程地赶回来。现在土匪活动太猖獗了,我要借田青的 4eba." >人头,杀一儆百!” 田耀祖哪里知道儿子碰上了这样的事。他每天坐在自己的棺材铺门口,手里拿着一个小茶壶,嘴对嘴地喝着茶,滋润着呢。他这儿正滋润着,门口来了一个要饭的。要饭的打着竹板唱着数来宝: 掌柜的大发财,你不发财我不来。 啊,您一看命中就享富贵! 掌柜的,您上面坐,日进斗金您掌舵。 田耀祖把脸扭向一边。 要饭的又唱道: 掌柜的不说话,就像文王摆八卦。 掌柜的不出声,就像文王请太公。 掌柜的不开言,你老给咱去取钱。 给了吧给了吧,时间再长也省不下。 早点给我早点走,早早离开你家门口。 田耀祖转过头来,“你他妈烦不烦?我今天还没开张呢!你说你,干点什么不好?叫街要饭。你这种人饿死了也不可怜!” 要饭的故意气他: 这棺材真正好, 钉是钉来铆是铆, 装上掌柜的跑不了。 田耀祖气坏了,“你还敢骂人!” 要饭的又道: 你不给我就要,要到天黑日头落, 要得那狗儿咬,鸡儿叫, 叫你们王八羔子睡不着觉。 田耀祖找到一根木棒子,高高举起,恨声叫道:“我开了你!” 要饭的腿脚快,几步跑到对面,转回身来又唱: 唉,掌柜的姓王名白薯, 兄弟排行在三加五, 王八生来好命苦,身上总背纹面鼓, 天气越热越出卤,见到水坑向里扑。 数来宝引来了不少看客,大家听了哄笑起来。这时徐木匠在后边拍拍要饭的肩膀:“朋友!嘴上留德吧!”要饭的转回身来,徐木匠给了他两枚铜钱。 “多谢!多谢!”要饭的这才离开了。 田耀祖看到徐木匠,悻悻地扔下木棒。“他妈的!一开门就碰见个扫帚星!找到田青了?” “你儿子让包头的官府给抓起来了。”徐木匠阴沉着脸说。 田耀祖愣了,“啊?把田青抓起来了?为……为什么呀?” “还不是你害的。在杀虎口,你给刘一刀报信抢了驼队,刘一刀顺手把你儿子和你女婿给裹胁上山了。田青还当了刘一刀的三当家的。” “啊?这……既然是裹胁进去的,官府审问清楚了也就没什么大事了。”田耀祖松了一口气。 “判了死刑了。”徐木匠叹了口气。 这下田耀祖要哭了。“这……这……” “北京的批文下来,他就要开刀问斩了。好歹我也教他习过武,供他读过书,他的棺材,得我亲手做。”徐木匠说得悲切。 田耀祖急了,“不!不不!我有银元,就是把银元都花光了,我也要把田青赎出来!” 徐木匠叹了口气,心想这田耀祖终于说了句人话。 “可是,如果他真当过匪首,我怕就是花了钱也难救他一命啊!”田耀祖又发愁了。 “这好办。你给我买一匹快马,我去四子王旗,求一求诺颜王子。”徐木匠想到了一个主意。 田耀祖也不多问,跑进后院拿着一个包裹跑回来。“这是五百块银元,够吗?” “这些银元是留着急用的。”说着他又掏出一些银元,“这个你去买匹快马。快去快回,我等你的消息!” 徐木匠接过包裹问:“这么多银元交给我,你就不怕我拿跑了再也不回来了?” “我信不过我自己,我还信不过你吗?”田耀祖真诚地说。 听他这么说,徐木匠再不多说,拿起包裹赶紧走了。 眼看着徐木匠走远了,田耀祖越想心里越不塌实,他往兜里揣了些银元,冲店伙计嘱咐道:“好好照应着生意,我出去一趟。”他要去看儿子。 田青已经被关进了死牢。梁满囤和王南瓜耷拉着脑袋把消息告诉了龚文佩。“县大老爷说,先把田青打入死牢,等北京批复之后,就开刀问斩!” “那是斩立决呀!”文佩说道。 “可不是嘛!我和梁满囤想替他说说话,县大老爷根本不想听。他说了,只要有裘老板那一件事,田青就够判斩的了。” 梁满囤想到了田青堂上说的话,“田青说,他在裘老板的家书上写过四个字:‘拖延不交。’” 龚文佩也想起来了,“啊?有这个可能!他不是也让我叔叔写了家书,可在交给我的时候,里边就夹了个小纸条,告诉我不要走,就在山下等候吗?” “那,这事问问裘老板不就清楚了吗?”王南瓜觉得有救了。 龚文佩立刻放下手里的活儿,“对,只要那封家信还在,一看不就真相大白了吗?” 这可是人命关天的事,三个人马上去找了裘老板。可是这个裘老板根本不想再见这些人,竟让账房先生把王南瓜三人打发走了。 龚文佩三人怏怏不乐地走了回来,几个人没想到刚送走的豆花又回来了。 豆花已经等候多时了,一见这三人回来就站了起来,轻轻地叫了一声:“文佩哥。” 龚文佩吃惊地看着豆花,“豆花?你怎么回来了?” “我这次来包头,真是自取其辱。我公公说,我败坏了他们家的门风,一纸休书把我休了,给了我回家的路费,让我回家。”豆花哭了起来。 “豆花,事已至此,就别难过了。你先住在我这里陪陪我婶子。我替你打听着,要是有人回山西,你可以跟他们搭个伴儿。”龚文佩安慰她。 “不,我不想回山西。我也没脸再去见我的爹了。我本来已经走到黄河边上了,可我还想在投河之前知道田青的案子到底怎么判的,这才又回来了。听婶母说,田青已经判了斩立决。正好,我公公给的路费够打两口棺材了。” 龚文佩吓了一跳。“两口棺材?打两口棺材干什么?” 豆花看着众人平静地说:“我亲手把田青装殓之后就去死。我的尸首,就麻烦三位帮忙了。刘一刀不是把我给了田青了吗?我们生前没有做成夫妻,死后,到了阴曹地府,我也要嫁给他!要不他太孤单了。陪田青哥一起死,也许是我最好的归宿了。” 龚文佩不知说什么好,“豆花,你可要往开处想啊!”王南瓜和满囤也过来劝着。 豆花从怀里掏出了一个钱袋子,“我要买点酒菜去死牢里看看田青。剩下的就麻烦王大哥,替我找个木匠,打口棺材吧!”说完她就走了出去。 龚文佩感动地说,“好一个有情有义的烈性女子!” 王南瓜问棺材打不打?龚文佩想了想,说:“打吧,也许死对她来说比活着让人在背后吐唾沫强啊!” 狱警领着豆花走到了死牢前,“进去吧,别呆时间太长了。” 遍体鳞伤的田青趴在草上费劲儿地转过头来问道:“豆花?你怎么来了?” “别动!”豆花放下篮子,蹲下来,看着田青的伤处。“哎.99lib?呀,看看看看,裤子都粘在棒伤上了,这怎么成?我带金疮药来了。你趴好,我来给你敷药。” 田青不好意思,那种地方怎么好让一个女子来敷药?“算了算了,反正我是要死的人了。” “你是不是读书读愚了?你都是要死的人了,还讲什么授受不亲?再说了,我们名义上的夫妻也当过了。我不在乎,你还在乎什么?” “你应该在乎。这事要是传到你婆家那里……” “我没有婆家了。” “什么?他们真的……”豆花点点头,告诉田青在婆家发生的事。田青生气地要起来,“岂有此理!” “别起来!你等着,我去跟他们要点温水,给你润一润,就这么揭裤子,你会受不了的。” 豆花帮田青上了药,一边往篮子里收拾着药和布,一边对他说,“明天我再来给你换药。” “不用麻烦了,反正我是个要死的人了。” “那也得把伤治好,等上法场的那天,你要把腰杆挺直了,把步子迈稳了,我要看见你死得像个堂堂的大男人,一条好汉!” “你把银元都花了,怎么回山西?”田青知道她是用银子打发了看守才进来的。 “我不回去了。” “那你要去哪儿?” “我要跟你走!”豆花眼睛里涌出了泪水,一下子伏在田青的背上哭了起来。“你死了,我也活不下去了!这世上只有你相信我是清白的。陪你一起死是上天的安排,我让龚文佩打两口棺材。田青,你回不了山西,见不到秀秀了,这是前生注定的。我俩生没有同床,死后能跟你埋在一起,我豆花就没白在这世上走一遭啊!” 田青听了顿时泪光闪闪,他没有想到豆花竟是这样一个有情有义的烈女子,此时他真想一下把她抱到怀里。 两人恋恋不舍地分了手。 豆花刚走,田耀祖提着一个大食盒来到了监狱。他把食盒放在地上,擦了把汗,冲狱警赔笑:“上差,今天是您当值啊?”田耀祖把一块银元塞到了狱警手里。 “啊啊……是我当值,您这是看谁来了?”刚才还爱搭不理的狱警马上换上了一副笑脸。 “您这里不是押着一个叫田青的人犯吗?”田耀祖赔着笑问。 “你是他什么人?”狱警奇怪,怎么有这么多人来看这个土匪。 “我……我是他一个远房亲戚的朋友。” “这弯拐得可不小啊,八杆子打不着个边。你这是给他送吃的来了?这小子挺有口福。他一进来就有一个长胡子给他送过一个大食盒。这会子,又有个水灵灵的漂亮小娘们,也是来给他送吃的。” 田耀祖愣了,“有个姑娘?” “这小子是又有口福又有艳福啊,瞧人家这牢坐的。” 田耀祖又掏出三块银元塞给狱警。“上差,听说田青判了斩。我想偷偷地看上他一眼。” 狱警掂量着手里的银元。“你给了我这么多银元,还偷看干吗?我带你进去看就是了。” “我还是别给上差添麻烦了,只偷偷看看就行,请上差行个方便。” “行行行。”狱警提起食盒走在前面。“哎哟!怪沉的。那他问起来我怎么说?” “你就说我是受人之托,给他送点吃的。” 狱警摇摇头。“你怎么跟头一个来看他的人说得一模一样啊?好,你就在这儿看吧。” 田耀祖站下了,抻着脖子往死牢里张望着。他看见了躺在地上的田青,鼻子一酸,眼泪流了下来。他用袖子擦了擦眼泪,叨念道:“田青,都是我这个缺德爹把你害了。”便转身快步离开了监狱……田耀祖满脸是泪地回了铺子,正好碰到梁满囤、王南瓜来定做棺材。田耀祖想这生意还得做下去啊,就介绍道:“二位,我们这儿的棺材品种齐全,请看,有黄花松的、有落叶松的、有红松的。这个最好了,是用晾干了五年的板子做的,做好以后又放了五年,一年漆三遍。您上眼,油漆都浸到木纹里了,埋到地里头,几十年都不带烂的。” “都卖多少钱?”梁满囤问。 “这口五两,这口十两。”田耀祖热情地介绍着。 “是吗?看着跟那两口也差不了许多呀?”王南瓜说。 “一分钱一分货,别看这口棺材也挺厚实,其实里边全是朽木。俗称‘狗碰子’,狗一碰都能碰出个大窟窿。” 王南瓜和梁满囤商量要最好的,可着豆花的钱来。接过两人递过的钱,田耀祖说这就给送过去。 “别价呀,人还没死呢,你把棺材送去我往哪儿放?我先交给你订金,等用的时候我们再来取。”王南瓜忙说。 “二位是给什么人买棺材呀?”田耀祖想到了儿子,他小心翼翼地问。 “我们的两个同乡。” “两个人?得的是什么不治之症啊?” “没病。”王南瓜不想多说。 “没病怎么死了?” “砍掉了脑袋,人能不死吗?”梁满囤也烦。 田耀祖明白了。“你……你们是不是给官府抓去的那个田青买棺材?” “是。你怎么知道?”王南瓜奇怪了。 “我?……这件案子已经在城里传得满城风雨了。不过,要砍头的只有一个人,你们为什么要买两口棺材?” 王南瓜讲了豆花的事。 “感人肺腑啊……这样吧,棺材我给你们留着,订金也不用交,两口棺材我给你们打个对折,就收一口棺材的钱。”田耀祖说完,心中一阵难过,无心再说什么,径直坐下发起呆来。 王南瓜和梁满囤虽然心中不解,但见老板如此也不好多问什么,于是两个人当下谢了田耀祖,走出了棺材铺。 田耀祖眼见两人一离开,再也控制不住,他用手捶打着脑袋哭道:“田耀祖!你造孽啊!” 王南瓜已经发现这个棺材铺老板长得像杀虎口的那个赛半仙,梁满囤也有同感。“哎,你这么一说,还真有点像!可那个算命先生是长胡子长眉毛啊。” “如果他是那个算命先生,他可就是刘一刀的眼线了。” 梁满囤又怀疑自己,“不不不,绝对不会是他。那个人在杀虎口,你没听他说,他都在包头开了二十年棺材铺了。” “说得也是。走吧。” “连订金都不收,两口棺材还给打了对折。这样一来,田青的丧事能办得挺风光了。”梁满囤叹息一声,“我回去可怎么跟我丈母娘交代呢!” 以后的日子里,豆花天天来看田青,有了她的照顾,田青的伤好得很快。“又买了这么多好吃的?看看,都把我吃胖了。” “我要把你喂得红光满面的!” “豆花,看你一天比一天憔悴的样子,就知道,你一定是吃不好,也睡不好。” “没有啊,我觉得这几天是我过得最有盼头的日子,过得最塌实的日子。田青哥,我给你唱一段家乡的小调吧!” 豆花轻轻地唱了起来。 “你唱得真好。” “田青哥,等到了阴曹地府,我还给你唱!” 田青郑重其事地说:“豆花,答应哥一件事好吗?好好活着!” 豆花坚决地摇着头,“不,就这件事不成!棺材,梁满囤和王南瓜都选好了,红松的,你一口我一口。”豆花的眼里溢满了泪水,“对于一个没人要的女人,这是我最好的归宿了。” 田青忍住了眼泪,“我们根本有缘无分,何必要相遇相识呢?” 豆花端起一杯酒递给田青:“田青哥,把这杯酒喝了吧。” 田青端起酒杯一饮而尽。“豆花,我一定死得像一条堂堂的山西汉子!” “田青哥,我已经把砒霜预备好了。你不要急着过奈何桥,千万记着要等着我!” 田青痛苦地闭上了眼睛,一把攥碎了酒杯,血顺着手指缝流了下来……豆花忙扯下自己的衣襟,一边流泪一边给田青包扎好伤口:“疼吗?” “不疼。”田青用手指指自己的胸口,“可我这里疼。”田青强忍着的泪水夺眶而出,他一把抱住了豆花。?. “好,真好。豆花现在死也瞑目了!”豆花满足地依偎在田青怀里。 裘老板到底还是有点良心的人,这天他在看账时发现赎他的二百三十块大洋赎金没有下账,就找来了账房先生。 “老板是问这个?我还以为您已经知道了呢。” “我知道什么?” “那笔赎金根本没有支出。” “哦?为什么?是谁不让花银元赎我的?怎么,想让刘一刀要我的性命吗?”裘老板生气了。 “是您自己呀!您别着急,请少候。”账房先生走了出去。 “巧巧,看见没有?你爹让土匪绑了票,他们竟然不肯出赎金去救我出来。巧巧,你要是个儿子,就是当然的皮匠铺的少掌柜,就不会让你爹去涉险了!唉!我的命怎么这么苦啊!”裘老板对女儿说。 账房先生拿着一封信走进来。“老板,请您自己过目。”账房先生把信从信封里抽出来,放在案子上,指点着:“这上面是您写的要我马上筹措赎金按他们指定的地点和日期交付。” “不错。是我写的。” 账房先生把纸翻过来。“可是您又在背面写道——拖延不交。” 裘老板一怔,拿起信来看。 “所以,我按他们指定的时间到了他们指定的地点,说铺子里资金周转不过来,让他们再宽限几日。”裘老板一拍桌子站了起来。“ 7530." >田青!对,一定是田青写上去的!坏了,坏了,我错怪了一个大好人!快,账房先生,你马上给我预备一百块银元,我得马上去县里一趟!再晚就要铸成大错了!”. 第十三章 从田青出事到现在,王南瓜和满囤一直住在面馆里,这天,见龚文佩帮傻大个子找到了个拉骆驼的活儿。王南瓜和满囤想到自己一直住在这里,心里挺不得劲儿。文佩见了一劲儿地安慰他俩。 “你们看,我叔叔供的是关老爷,关公可是咱们山西人。你知道为什么供他?就因为关老爷这人最讲义气!我们这些山西人跑到口外来,凭什么能够活下来,有的还能发了大财?靠的就是这个义字!再说了,你们在这儿也没有白住,又是买面买菜,又是挑水劈柴,也帮我干了不少活嘛!” 正说着裘记皮匠铺裘老板的女儿巧巧走了进来。 一屋的人都敌视地看着她,上次他们去找裘老板时见过她。“你来干什么?”龚文佩问。 “是我爹让我来告诉你们,田青有救了。” “什么?”几个人同时站了起来。 “我爹找到了他在黑土崖写的那封要家里交赎金的信,看到那上边有田青写的‘拖延不交’四个字。我们家的账房先生也正是按田青的提示,没有交那二百三十块大洋的赎金。”巧巧急急地说着。 “啊!” “我爹也是刚刚才知道的,他已经带着一百块大洋到县衙去了。他只要向县大老爷证明田青无罪有功,田青就会立即释放的。” 王南瓜一下子跳到凳子上,“田青有救了!” 梁满囤和龚文佩也喜泪直流,“有救了,田青有救了!” “豆花!豆花!”傻大个子指着后面。 “对对对,马上告诉豆花!”龚文佩一拍脑袋。 豆花和龚文佩的婶子正在后屋往草纸上打钱儿。 龚文佩推门进来就说:“不用打了,裘老板找到了那封信,已经去了县衙。他能证明田青是无罪的了!田青死不了啦!” 豆花先是一愣,接着一下子晕了过去。 龚婶马上又拍又叫。豆花长出一口气醒了过来,左右看看,推开龚文佩就往监狱跑。 豆花跑到监狱,把一块银元交给了狱警,狱警开了门,她一头撞了进去。豆花冲进牢里,一下子扑在田青怀里泣不成声:“你……你得救了!” “什么?豆花,你说什么?” “裘老板出面为你作证,他去救你了呀!啊……”豆花仍在痛哭。 田青意外地怔住了,他突然爆发般地大吼一声:“苍天有眼哪!” 谁想到事情并不那样简单,裘老板拿着钱满头大汗地见了吴玉昆,可人家根本不买账。 “裘老板,你以为你是谁呀?”吴玉昆阴阳怪气地说。 “这……大老爷!” “裘胖子!是你出首状告田青是土匪头目,本县才抓人审案,判他极刑,并且快马呈报北京国民政府;现在,北京批文马上就要下来了,田青的断头酒本县都已经预备好了,你忽然又跑来告诉我说田青无罪有功。”他一把将银?元拂到地下,指着裘老板的鼻子说:“你的一百银元能换来本县的锦绣前程么?!” “这……这……我那时候不是不知道田青在这封信上写了‘拖延不交’四个字吗?”裘老板还想解释。 “住口!田青已经让本县判了斩。依你之见,北京批文下来之后,我不把田青推上法场,而是再向北京呈上公文,承认本县错抓错审错断错判了这样一桩人命关天的大案要案?这要是按大清律法,我就得被罚去宁古塔给旗人为奴?或者让本县发配伊犁军中效力!就是民国了,没有发配流放这一说了,我也得回家抱孩子!滚,你快点收起你的这些破银元,给我滚回家去!要不我就判你个诬告罪,让你这个蠢胖子到牢狱里头去减减你这一身的肥膘!”吴玉昆气急败坏地骂着。 裘老板吓得蹲在地上收拾银元。 吴玉昆仍怒气不息:“裘胖子,你给我听好了,把你这封破信给我撕了、烧了,把灰儿给我用脚踩了!压根儿不许你再跟任何人说及此事。否则,我就随便抓个罪名安在你的头上,抄你的臭皮匠铺子,先卖了你的女儿,再把你推上法场,在你的粗脖子上试试刀锋,看看一刀能不能叫你的人头落地!滚!” 裘老板抱着银元跑了出去。 吴玉昆气呼呼地端起茶碗,举到嘴边,又用力一摔,茶碗落地粉碎。 裘老板一回家就病倒了。他流着泪水对女儿说:“完了!好好的一个大活人,就这么完了!是我害了他呀!是我害了他!” 偏又在这时账房先生走了进来告诉他,几个山西同乡来打听田青的消息。 “你把他们都请进来吧!巧巧,扶我坐起来。”裘老板有气无力地说。 梁满囤、王南瓜、龚文佩和豆花一走进来,就见裘老板抽着自己的耳光,“我有罪!我做了连我自己都不能原谅的错事、蠢事、坏事!” “爹!您不要这样啊!啊……”巧巧拉住爹哭了,“我爹拿了一百银元和那封讨要赎金的信去找县知事吴玉昆,要他放了田青。可是,吴玉昆怕北京政府说他错断了人命要案,影响他的前程,把我爹骂了出来。” “那我那两口棺材还是买对了,看来真是天意要成全我和田青哥。”豆花说完,失魂落魄地走了出去…… 账房先生问龚文佩:“这姑娘是怎么了?” “他要陪田青一块去死,棺材都预备好了!” 裘老板呼天抢地起来,“我……我这是造的什么孽呀,两条人命,我害了两条人命啊!”他不住地用拳头捶着自己的胸膛。 王南瓜对梁满囤和龚文佩说:“我们还是回去给田青准备办丧事吧!” 三人要走,裘老板叫住了龚文佩,“发送田青和豆花的钱都由我来出!” “不用了。豆花把她婆家给她回山西的路费全都拿了出来,够办丧事的了。” “你们连发送田青的机会都不肯给我,这是让我一辈子心都不得安宁啊!”裘老板又大哭起来。 北京的批文一下来,吴玉昆就让书吏把告示张贴了出去。 “土匪田青,罪孽深重,天理昭昭,国法难容,不杀此贼,民愤难平,明日午时,斩首示众,棋盘大街,明正典刑!” 田耀祖看着了告示,坐立不安地走了几个来回,最后一屁股坐在棺材板上。“这个天杀的徐木匠,还真他妈骗了我的银元鞋底子抹油——溜了!我打了半辈子猎了,到头来让鹰鹐了眼!” 山里豹子再次探听到了田青将被处死的消息,回来跟刘一刀说了,乐得刘一刀在小饭店喝起了酒。 “来,为了包头的县知事吴玉昆替我们除掉了田青,我们干一杯!” 二当家的想起了田耀祖,“赛半仙这小子‘土遁’了?” “要不我再去归化城找找他?”山里豹子自告奋勇。 “算了,这些天只顾报仇了,剩下的几个弟兄也一个个地散了。不成,我们还得把绺子拉起来。要不,只靠我们三个人,也就是能拦路劫道,小打小闹。”刘一刀已经顾不上了。 三个人出了馆子。二当家的忽然想起什么,说:“哎,你说,我们这次被官府伏击,会不会同李义有关?” “哎?兴许!可是一直没有他的消息。会不会投降了官府?”山里豹子问刘一刀。 刘一刀摇摇头,“不大像,他跟官府有仇。” “那,这人哪儿去了呢?” 此时,李义风尘仆仆地正在科尔沁古翼前旗,这个蒙汉杂居的小镇上做着皮毛生意。 田青被换上了红牢服,豆花坐在他的对面抽泣着。狱警提着断头酒走来:“姑娘,你该出去了,小伙子上路的时辰就要到了。” 豆花抹了把泪对狱警说:“叔叔,您能让我陪我男人一起喝这顿断头酒吗?” “照理说可没有这个规矩,可我看你这女子也忒痴心了!好!我答应你。多喝点,晕晕乎乎地上法场,就不怎么害怕了。” 豆花给田青倒上了酒,“田青哥,我敬你一杯壮行酒!” 田青眼圈红了,一口喝干了杯中酒。“想不到我田青怀着一腔热血来走西口,却怀着一腔悲愤命丧包头了!只是苦了我娘和秀秀了!她们还在盼着我呢!秀秀年轻,可以嫁人,我娘可怎么办呀!”田青冲着祁县方向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娘啊!儿子从今以后不能在您老人家面前尽孝了!您老人家要保重啊!”田青砰砰砰地磕了三个响头。完了摘下脖子上戴着的那枚秀秀送给他的玉观音,递给了豆花。 “豆花,你把这枚玉观音交给梁满囤,让他以后有机会回祁县替我还给秀秀,让秀秀找个好人家嫁了。” 豆花接过玉观音,眼泪刷一下就流了下来。豆花也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观世音菩萨啊!都说您救苦救难,我田青哥是被人冤枉的,您显显灵,救救我田青哥吧!” 田青被押上了囚车,囚车在人头攒动的大街上走着。 有人喊:“唱一段!” “对,二十年之后又是一条好汉,唱一个吧!”“来段山西梆子吧!”人群里有人喊着。 “谢谢父老乡亲,我就唱上一段‘单雄信上法场’吧!”田青此时什么也不想了。他大声唱了起来。众人一片喝彩之声。 莜面馆后院的地上放着两口棺材,着一身新娘子衣裳的豆花抚摸着一口棺材的盖子,满眼是泪。 梁满囤和王南瓜进来。 “豆花!快走吧!我们该去给田青收尸了!” “不,我不去了。我想了想,还是不愿意看田青哥挨那一刀,我还是在这儿等着他。他的头你们雇人给缝上吧。只要三声炮响,他的人头落地,我就把砒霜吃了。我跟田青就团圆了。” 梁满囤哽咽了,“你这是何苦呢!” 豆花掏出那枚玉观音交给梁满囤。“满囤,田青让你以后有机会回祁县,把这枚玉观音替他还给秀秀,说让她找个好人家嫁了。他把他娘也托付给你和他姐姐了。” 梁满囤接过玉观音,眼圈红了。“瞧我们这趟西口走的,田青把小命都丢了。”梁满囤抹了一把眼泪跟王南瓜走了。 豆花走到另一口棺材旁,她跨步进去,躺在了里边。从怀里掏出一包药放在胸脯上。她的眼泪流了出来,脸上却笑着。 十字街头搭着监斩棚。吴玉昆高坐上面。警察们手执长枪和鞭子维持秩序,驱赶着往前拥挤的看客。一个二层的茶楼上靠窗处坐着田耀祖。这时,他看见人群闪开一个豁口,拉田青的囚车走了过来。田耀祖一下子站了起来。 人群中有人在议论:“哟,这么年轻!”“年轻轻的就不学好,罪有应得!” “唉,真给咱们山西人丢脸。”“哎,我听说他可是冤枉的。” 警察把田青推到吴玉昆面前,把他按跪在地上。 吴玉昆例行公事,“你是匪首田青?” “我是田青,不是匪首!” 王南瓜等三人喝彩:“好!” “不许喧哗!死到临头了你抵赖也毫无用处。说吧,还有什么话要留下来吗?” “吴玉昆,你怕我。” “我怕你,我会怕你一个就要掉脑袋的蟊贼?” “那我请问,即使我犯的是杀头之罪,反绑双手也就是了。你怎么用木棒捆住我的手臂,脚上还锁着石头?这是按着哪家的王法?” 王南瓜在人群中大声喊叫:“田青,你是条汉子!” 龚文佩也喊:“去掉木棒,打开石锁!”许多人都在跟着叫嚷。警察们开始弹压。 吴玉昆站起身来:“来呀,把人犯田青立即砍了!” 警察拔下了田青背上的牌子,推上木台子,一个手托鬼头刀的刽子手喝了一碗酒,朝台上走去。 田耀祖早等在了刑场边上的茶楼上,眼前的一切他看得清清楚楚。“没到午时三刻,不许开刀!”他在做着最后的努力,在茶楼上大声喊着。 吴玉昆往上看了一眼,田耀祖吓得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端起茶杯喝茶,手却微微有些发抖…… 下边的王南瓜也不甘心,喊了起来:“不到时辰,不许开刀!” 吴玉昆急了:“砍!” “等一等!”有人喊了一声。吴玉昆一怔。 裘老板在巧巧的搀扶下走过来。 “你要干什么?”吴玉昆吓了一跳。 “按祖宗传下来的规矩,我要活祭一下这位好汉!”裘老板看着吴玉昆。 “是你?我看就不必了!” “吴大人,你可别逼我说出你最不愿意让别人听到的话来!” 吴玉昆怔了一下,一挥手:“快快快!” 裘老板上了行刑台。“田青,田义士!负罪之人裘某,来给bbr>.你送行了!”他颤颤巍巍地跪下了。 “裘老板!您快起来!您向县知事说情的事我已经听说了。您的这一义举,足以让田青感恩戴德了。”“可毕竟是我把你送上了这个断头台!如果你能赦免我的罪孽,就请喝了这碗家乡的汾酒吧!” “好,我喝!”巧巧把酒喂给田青,田青大口地喝了。巧巧扶着裘老板下了木台。 刽子手抱刀登上了台子。 “田青,你一路走好啊!”王南瓜三人大声哭喊道。 吴玉昆扔下签子,田青闭上了眼睛,刽子手举起了刀…… 突然,刽子手大叫一声:“哎哟!”那口刀当啷一声掉在地上。众人看向刽子手,只见他的手上钉进了一根钉子,疼得他抱着手直跳脚。 “闪开!”有人高声大喊。人群闪开一条路,十几匹马闯了进来。“四子王旗诺颜王子驾到!” 吴玉昆一怔,马上又镇定下来。他指着诺颜王子说:“大胆,现在是民国了,你一个蒙古王子胆敢冲击法场,该当何罪?” 诺颜王子把一封公函拍在吴玉昆面前:“吴玉昆,你敢杀良冒功?你的县知事做不成了!这是北京政府撤职查办你的批文!绑了!” 诺颜王子的随从一拥而上就把吴玉昆按倒捆上了。 梁满囤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从兜里掏出那枚玉观音,声泪俱下:“菩萨保佑啊!” 裘老板也高喊:“大快人心!大快人心啊!” 茶楼上田耀祖手里的茶杯一下掉在了地上,眼泪涌出了眼眶。他看了田青一眼,抹着眼泪走下了茶楼…… 松了绑的田青大喊一声:“快去救豆花!”梁满囤和王南瓜一怔,撒腿就向莜面馆跑去。田青却一下子晕了过去…… 待田青醒来时,已经在县衙了。诺颜王子就坐在他旁边。 “田青,多亏了宝音向我报信,他说是你同他无意中里应外合遥相呼应,帮助我消灭了渠匪刘一刀。既救了我一命,又保护了我的财物。” 田青一下愣住了:“宝音?” “宝音是我父王在世时赐给他的蒙名,他汉姓姓徐,人家都叫他徐木匠。” “你是说徐木匠?” “正是,他是在四子王旗王府里长大的,是我的伴读。我们就像亲兄弟一样亲,这次在杀虎口多亏他和你帮助了本王子。”诺颜王子告诉他。 田青站了起来,“徐伯伯人在哪里?” “他说,他不便见你,已经走了。” 田青失望地坐下了。 诺颜王子为感谢田青,拿出五百块银元给他。 田青拒绝了。“小民知道,在刘一刀手下的土匪,有许多也是走投无路的良善之人。或是被生活所迫,或是被仇人所逼,无奈才上了山寨。我火烧了黑土崖,使许多刘一刀的手下断了生路,甚至丧生,这也是出于无奈之举。如果我要是领受了这么丰厚的赏赐,那我就是贪图钱财的势力小人,以后便无法在口外谋生,也对不住那些枉死之人。所以,这银元小民断断不能收,请王子体谅!” “哎呀,你的话几乎同宝音如出一辙!”诺颜王子很是感慨。 田青冲诺颜王子一抱拳:“多谢王子殿下的救命之恩。” “要谢你就谢宝音吧,是他求我来救你的。” 田青的眼圈红了,心里想,徐伯伯,你为什么要离开呢! 徐木匠救下田青就去见了田耀祖,此时田耀祖也刚从刑场回来。徐木匠把那包大洋扔在账桌上道:“拿去,你的银元。” “怎么?诺颜王子没收?”田耀祖诧异地看着徐木匠。 “王子殿下不缺银元。” “那……”田耀祖打开包袱从里边取出两把大洋,“拿着,这个归你了!你救了我的儿子,我怎么也得感谢感谢你吧!要不你说,你想要什么?留在我的铺子里,算我的一个股东,怎么样?” “不,包头我不能呆了。”徐木匠不想同田青呆在一个城里,也不会让他知道是自己救了他。当即告别了田耀祖,离开了。 田青回到莜面馆,一帮人聚在莜面馆里为田青压惊。 裘老板主动要求做东。“各位,各位,今天我借龚文佩的铺子请大家来,就是为了给田青压惊。不过,这第一杯酒,我要敬给龚老板的在天之灵!嫂子!我裘某能活着走出草原,全靠了你的丈夫龚丰仓。” 龚文佩的婶母抹了把眼泪,“裘老板,我当家的一个人死了,换来你们这么多人活着,值了!” 在座的人都唏嘘不已…… 龚文佩想到了小不点儿。 “是啊,还有小不点儿!这第一杯酒咱们不喝,就敬给那些从古至今倒在走西口路上的山西同乡吧!愿他们的在天之灵永远安息吧!” 大家把酒洒在地上。 “这第二杯,你们不要喝,是我自罚一杯。是我误会了田青,差一点给他带来杀身之祸,所以我要自罚一杯!”裘老板一仰脖子喝干了杯中酒。 田青忙站起来,“裘老板,我不是说过了嘛,以后您再也不要说这种话了。” “好,我喝了这杯自罚酒,以后就不再提起这件事了。这第三杯酒,大家一个不落地都要喝,这是为了庆贺田青安然无恙地从刽子手的刀下捡回一条性命,干了这一杯!” 豆花说,“还有我呢!” 龚婶拍拍豆花,“对,豆花姑娘也是从鬼门关走了一遭嘛!为了田青和豆花的再世为人。” 大家纷纷喝干了自己杯中的酒。 田青站起来。“这杯酒感谢我的这四位患难与共的好弟兄。他们没有忘了我这位同乡、同路人,为我跑前跑后,尤其是还准备了替我收尸。” “哎!说点吉利的!”王南瓜打断他。 “我要说的还有豆花姑娘。大家都知道,豆花是被刘一刀抢上山去的。她几次要寻死。是我拦住了她。她一个姑娘家走沙漠穿草原,历尽艰难险阻,九死一生地到了包头,却被婆家一纸休书打发了。她遭受了一个女人难以忍受的耻辱,可却在自顾不暇的时候,把返乡的路费全部花在我的身上,给我打了棺材,天天到牢里给我敷药,为我送饭。还要为我殉葬。现在,我没有死,侥幸活下来了。豆花的这种天高地厚的恩德,我怎么敢忘!” 豆花的脸红了…… 裘老板感叹:“豆花堪称是愧煞须眉的女中豪杰啊!” “是啊,像豆花这样的好闺女,打着灯笼也找不着啊!她婆家真是有眼不识金镶玉,硬是拿宝玉当玻璃球子了。”龚婶说。 “所以我要说,我田青长这么大,第一个对我有恩的女人是我的母亲,她含辛茹苦养育大我;第二个对我有恩的女人是豆花,她在我的生死关头抚慰了我!豆花,我今天当着大家的面,郑重宣布,你就是我的亲妹子!我以后一定会像亲哥哥一样地待你!” 豆花惊愕地看着田青。 田青走到关公像前:“关老爷,您护送皇嫂千里走单骑,真可谓是义气千秋,我也是山西人,我当着您的面发誓,为了我的妹妹豆花终生幸福,我不惜倾洒我一腔热血!”他把酒洒在关公像前。 豆花怔怔地干笑着:“呵呵!呵呵……” “豆花,你没事吧?”龚婶发现她神情不对。豆花回过神来,“婶子,我死都死了几回了,还会有什么事儿!”豆花拿起了酒壶,“哥,我得谢谢你把我这个被刘一刀掳去做压寨夫人的女人当成妹子!不,是亲妹子。来,满上!” 田青捧杯,豆花给他倒满。 “哥,来,我们兄妹喝上三杯!”她主动与田青碰杯,自己先一口喝干了。田青也一口喝了杯中酒。“再来一杯!”说着又倒。 “田青,豆花都喝了,你快喝呀!”满囤没看出来有什么不对。 田青却感到了,他想想还是喝了杯中酒。 豆花一笑:“好,你可真是我的好哥哥!来,我们换大碗!傻大个子,快去厨房拿两个大碗来!” “豆花!”田青喊着。 “不要叫我豆花,要叫我妹子!” 傻大个子拿出两个特大的碗。梁满囤说那是面碗,快去换饭碗。 “不,就这个——成!”豆花把大碗从傻大个子手里抢过来。“傻大个子,拿酒坛子!”她把碗放在桌子上。傻大个子抱过酒坛子。 “倒!” 傻大个子倒酒。 裘老板劝道:“豆花姑娘,你别喝了!” “你心疼酒了?” “不是,我怕……”裘老板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豆花拉过田青,“来,哥!结亲的酒喝不上了,我们喝认亲的酒!”她递给田青一碗酒。自己端起一碗喝干了,把空碗对着田青:“哥,该你的了!” 大家都紧张地看着田青。田青端起大碗也喝了起来。他喝得没有豆花那么痛快,但他终于喝完了,身子晃了一晃差点倒下。 豆花哈哈大笑道:“我有了一个亲哥哥,这也是人生一大快事,可喜可贺!” 豆花的碗掉在了地上,碗摔得粉碎,大家一下都愣住了…… 龚婶把豆花扶到了后院,她一边理着她鬓边的乱发,一边劝慰她:“孩子,婶子知道你的心里很苦。这呀,谁都不怪,就怪你的命!你说,你在迎亲的路上要不让刘一刀抢去当了压寨夫人,现在是不是已经跟当铺老板的儿子过上和和美美的小日子了?要是田青家里没有个未婚妻,他也不会只把你当成妹子,你这辈子不也终身有靠了?唉,阴错阳差,阴错阳差呀!” “要是我在黑土崖饿死、吊死,在草原上那场白毛风里冻死,要是这回四子王旗的王子没来救田青,我现在也就没有这么多痛苦了。”豆花痛苦地说。 “孩子,婶子虽说是跟你相处时间不长,可我看出来了,你的心气太高了。姑娘,你心里就没有牵挂了?你有!那就为了这一点点牵挂活着吧。既然非得活着,那就得打起精神来,别一天到晚哭哭啼啼的,让你牵挂的人和牵挂你的人心里都难受。你说,我说的是不是这个理儿?” 豆花坐了起来,一下子扑在龚婶的腿上,哭出声来。 “豆花,我看得出来,田青不是因为别的,就是因为家里有个等着他的姑娘。这样的男人不多见,你得说他是个对女人哪,非常认真的汉子。当不了他的媳妇,就当他的妹妹吧,他是个靠得住的男人!” 豆花抹了一把眼泪,看着龚婶,“婶子,你说得对!我是得活着,乐呵呵地活着。” “好,好好好,我就知道,你是个特懂事的好孩子!我要是有你这么个女儿就好了!” “?那我就认你这个干娘吧!”豆花真心地说。 “那敢情好!” 豆花跪下就磕头,“干娘!” “豆花!我的好闺女!” 豆花的表现让田青心里很不好受,他当然知道她这是为了什么,可是他不能说什么,因为他不能忘掉秀秀。他想等自己将来真的有那么一天发达了,一定要给豆花找一个体面的男人做丈夫! 晚上几个人躺在被窝里谁也没睡着。这几天发生了这么多事,一下有点缓不过神来。田青从四子王旗的诺颜王子那里知道是徐伯伯去他那里报信救的自己。“你们几个在法场上看见他了吗?他下巴颏上有块大疤瘌。” 几个人躺在被窝里,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那种时候,我的魂都吓丢了,哪有心思还左顾右盼哪。反正要不是有人出手甩出暗器打落刽子手的刀,你就没命了。”满囤说。 “对,刽子手刚把刀举起来要砍你的头,手上就被人甩上了一颗钉子。”王南瓜想起来了。 田青一愣:“钉子?徐伯伯甩钉子百发百中,这是他的绝技。这么说徐伯伯当时就在法场!” 龚文佩奇怪,“那他救了田青,为什么不肯露面呢?” “我一定得找到徐伯伯,有劳几位帮我留着点神。”田青说,“咱们商量商量下一步怎么办吧。” 现在傻大个子已经找到活儿了。龚文佩这儿也就需要一个劳金,多了也的确安排不了。 “那,南瓜,你就留下吧。我和满囤另打主意。”田青说。 “行!只是我是小本生意,给不了太多的报酬。这样,你先在我这儿干着,骑马找马,等有了能多挣钱的机会,随便你什么时候离开都成。”龚文佩对王南瓜说。 王南瓜说主要是想找爹,在莜面馆干还真合适,这里人来人往的,尤其是山西人,都愿意吃莜面。备不住哪天就真的遇上呢! “就是遇不上,你在这儿当伙计,打听消息也方便多了。田青和梁满囤,活儿你们慢慢找。没找到之前,我这儿还是你们落脚的地方。”龚文佩很真诚地说。 “那就多谢了!”田青由衷地说。 第十四章 早上在田青他们吃饭时,裘老板的账房先生来到莜面馆,说老板请田青过去一下。“我家老板请,说有事同您商议。您肯赏光吗?” “您又客气了。”田青对大家说,“那我就过去看看。” 一到裘记皮匠铺,裘老板就迎了上来,巧巧立刻给田青捧上了一碗奶茶。 “谢谢小姐!”田青向巧巧点头致谢道。 巧巧的脸一下红了,赶紧低头退了出去。在门口,她抹抹自己怦怦跳的前胸,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笑了。 “田义士,我想问问你对今后有什么打算?”裘老板开门见山道。 “哦,方才我同梁满囤他们还在商量此事。王南瓜留在龚文佩那里帮工了。” “你呢?” “还没有着落,正打算到市面上看看有没有用工的。” 裘老板笑了。“你看,我这里的外柜病了,回了山西老家。正好有个空缺,田义士如果肯屈尊,到我这里帮忙,我十分欢迎。”看来裘老板早有了安排。 “我当然愿意。只是外柜——我怕不能胜任。”田青自然高兴。 “你能文能武,又有诚信,一定会干得非常出色。我看就这么定了!” “那就多谢裘老板了!只是我还有个不情之请。” “你是想说梁满囤和豆花的事吧?” “是。我不能丢下他们不管。”田青看着裘老板,满眼都是请求。 “应该应该。我也替你想好了。梁满囤嘛,没什么本事,只能当个皮匠了。臭皮匠臭皮匠嘛,这活儿是又脏又累。他还得先从学徒干起,一般说是三年出徒。学徒期间是没有工钱的——白吃饭白干活。还得在干活之外,扫地、抹桌子,在厨房帮厨,给师傅倒尿盆子。你问问他愿意不愿意吧。” 田青乐了,“那豆花呢?” “按说豆花识文断字,倒是个才女,可我这儿还真用不上她,她要是愿意,只好在厨房给大师傅打个下手了。这就太委屈豆花姑娘了。”裘老板想了想说。 田青站了起来,“先谢你了。我回去跟他们说说。裘老板,那我就先告辞了。” 田青一回来就把情况对大家说了。梁满囤当场就说愿意。“三年能学会一门手艺,我干!” 龚文佩也说,“皮匠的活是脏点累点,不过出了徒之后,挣钱还真不少。尤其是那些领班的大工匠,技术大拿,比我开莜面馆挣得还多呢!” “哥去哪儿,我去哪儿。”豆花二话没说。 “那好,就这么定了!明天就去裘记皮匠铺!”田青出了一口气,总算是有了?着落。 田青一过来,裘老板就让账房先生给田青介绍业务,田青听得很认真。 “你瞧这张皮子,表面光滑,没有一点瑕疵,就是一等品。你看这张,这儿,有一块毛茬儿,一定是拉过车的牛,让夹板磨的。这就不值钱了,得算是二等品。” 田青指着一块表面光滑,但局部有些瑕疵的皮子请教着,“曹先生,那这块皮子就算是二等品了吧?局部有些瑕疵。” 账房先生看看皮子点点头,“对。田外柜真有悟性啊。这刚上了几眼,就能分出几等来了。” 裘老板一边抽烟一边满意地点了点头,巧巧也在一边盯着田青看得出神,裘老板看出了女儿的心事,心里也在盘算着主意。 相比起来,满囤要累多了。作坊里一些劳金和学徒们边干着活边闲聊着天。只有梁满囤闷声不响地干着活,也不跟他们搭话,不一会儿就汗流浃背了…… 掌桌师傅姓牛,他把一张新牛皮放在上面,拿着一把月牙形的弯刀,往下刮没有剥净的烂肉,刮了几下,把刀递给梁满囤。“看见了吧?就这么刮,一定要把牛皮上的肉全刮下来。注意,不能把皮子刮破了。只要破了一个小口子,皮子就降等了,你呀,就得挨板子了。听明白了?” “听明白了。” “干吧!”师傅点着了烟袋,一边抽一边看着梁满囤干活儿。 梁满囤有点笨手笨脚,半天也刮不净一块皮子。牛师傅用烟锅子敲了他一下:“你他妈留着劲吃奶呀?用力!” 梁满囤一用力,哧一下,牛皮被刮破了一个口子。 牛师傅上去就给他一脚,“你个笨蛋!我告诉你什么来着?刮破了口子皮子就降等了,你是找着挨板子是不是?过来!” 梁满囤胆怯地跟着师傅走到院子里。师傅指着一张板凳:“趴上去!”梁满囤可怜巴巴地看了看牛师傅。 牛师傅大声吼道:“趴上去!” 梁满囤只得乖乖地趴了上去…… 牛师傅拿了一块宽宽的木头板子,双手举起来,重重地落下去,开始责打梁满囤。牛师傅的板子一阵紧似一阵地打在梁满囤的屁股上,梁满囤咬紧牙关挺着…… 田青正在熟悉账目,听见了外面牛师傅打梁满囤的声音赶紧跑到门口,他同时看到了裘老板,他表情木然地看着牛师傅一板子一板子地打着梁满囤。 “裘老板,这……”田青想去说情。 “严师出高徒,你不用管。当徒弟哪有不挨师傅打的。”裘老板不以为然。 巧巧也倚在门口往外看着,她看见梁满囤被打得龇牙咧嘴的样子,扑哧一声笑了……田青不满地白了她一眼,继续向裘老板求情道:“裘老板,要是打坏了,他怎么干活呀?” “不要紧的,牛师傅会打,打不坏的。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吧,不要看了。” 田青不忍心地跟着裘老板重新又回到桌前,看起了账本…… 裘巧巧站在门口,津津有味地看着牛师傅打梁满囤,不时发出开心的笑声,田青听着不禁皱了皱眉…… 牛师傅打完了,梁满囤忍着疼,重新站在案板前,拾起弯刀,小心翼翼地往下刮着烂牛肉……伙计们都看着他。 工匠老赵看着梁满囤说:“这回可来个替学徒挨板子的了。” 一个像瘦猴似的伙计看了眼梁满囤,“你瞧他那副德性,天生一块挨打的坯子。” “我没出徒时也没少挨打,谁有你猴大爷那么有福啊。干了三四年,还没挨过牛师傅的板子呢!”老赵说。 “眼馋吧?那是牛师傅稀罕我。”瘦猴得意地说。 老赵一撇嘴,“稀罕你个屁!你那是一堆烂泥糊不上墙。” “管他烂泥好泥呢!反正哥们没挨过打,混一天是一天。”瘦猴不在乎地晃着头说。 “瞧你那点儿出息。” 梁满囤像是什么也没听见似的一丝不苟地往下刮着烂牛肉…… 瘦猴冲梁满囤喊道:“新来的!怎么那么没眼力见呢!怪不得老挨打。过来!给你猴哥擦擦汗,都流到眼睛里去了,怪杀得慌的。” 梁满囤放下刀,给瘦猴擦了擦汗。 “你轻点,你当我的脸是牛皮呢。” 老赵打趣道:“还别说,你的脸可比牛皮厚多了。”老赵也冲梁满囤伸过脸来,“来!给我也擦一把。” 梁满囤耐着性子给老赵也擦了一把汗,偷着怨恨地剜了瘦猴和老赵一眼。他得忍啊。 豆花留在了厨房,活也不轻,但她一想到能和田青在一起,心里还是充满了希望的。她还不知道,王南瓜和龚文佩、龚婶三个人对着自己买的两口棺材发愁呢。 “这两口棺材摆在院里也不是个事儿呀,要是能退给棺材铺就好了。”龚文佩说。 “没听说。买顶帽子戴着不合适可以退,没见过买了棺材还往回抬的。”龚婶摇头。 “我看,反正豆花说这两口棺材她不要了,让我们随便处理。那就把它劈开,拿它当柴火,烧火!”文佩说得干脆。 “好我的龚大老板!上好的红松啊!烧火?你可真是财大气粗。我看,这么办,把棺材拆了,当板材。找个木匠来,打箱子柜子、桌椅板凳。”王南瓜出了个主意。“棺材不能卖,家具可以卖嘛!” 龚婶乐了,“哎,这倒是个办法。” “管它卖多卖少呢,刨去工钱,还给豆花不就齐了?好,就这么办,找斧子拆棺材!”龚文佩就去找家什。 几个人正要动手时,田耀祖到了。“哎哎哎——”田耀祖拦住正在拆棺材的王南瓜。“别,别,别砸!” 龚文佩认出了田耀祖,“田老板?您这是……” “我是来给你们道喜来的。听说你们的朋友得救了。” “是。所以这棺材用不上了。”王南瓜指着棺材说。 “用不上了,给我抬回去嘛!”田耀祖笑呵呵地说。 文佩不好意思地摸着脑袋,“这……这多不好意思。” “我可是冲着那个蒙冤的义士才半价卖给你们的。你们退给我,我还能多赚一口棺材钱呢!别说了。赶紧找人给我抬回去吧!” “那可太谢谢了!”龚文佩感激地说。 “谢什么?两不吃亏的事儿嘛!回头我让两个伙计过来,你们也搭把手,抬棺材。”田耀祖乐呵呵地走了。 “多好的一个人儿!你叔叔交的朋友,错不了!”龚婶哪里知道这里面的故事呢。 皮匠铺伙房的饭是分等的。裘老板、巧巧、账房先生和田青一张桌子,桌子上摆着四菜一汤;牛师傅、领班、厨房大师傅和豆花一张桌子,桌子上摆着两菜一汤;劳金们和徒弟们蹲在地上,围成两堆,一堆一个菜盆。 田青看看蹲在地上的梁满囤要求和他们一块吃。 “不,你是外柜,不是劳金,更不是学徒。无规矩不成方圆。不能从你这儿破了例。”裘老板说。 田青如芒刺在背,吃不下。 裘老板叫过他,“认皮子分等,这全在多看、多练。还有一门功课你必须得学,就是蒙古话。” “哦?为什么要学蒙古话?” “田外柜,我们山西人在口外是跟蒙古人做生意,要习蒙俗、用蒙语,这样,我们才能生意兴隆。山西人为什么在口外开了那么多大商号,别人压不倒我们山西人?就是因为我们诚心诚意地尊重顾客。你要是不会蒙语,将来跟蒙古人没法做生意。” “哦,裘老板,我明白了。不过我跟谁学呢?”田青来了兴趣。 这时巧巧自告奋勇地说要教田青。 “你能耐得住性子教吗?整天像个毛猴似的,没个稳当时候,这么大的姑娘了,连绣花都不会。”裘老板爱怜地看着女儿。 “我会袖里吞金,会蒙古话,还知道皮子按质分等。我把你儿子该干的事都干了,你还不高兴?” 裘老板笑了,“都是我太溺爱她了。你看看,把她惯得一点规矩都没有了。” 账房先生也看出了巧巧的用意,“裘老板,我看让小姐教田外柜学蒙古话没问题,小姐肯定能耐得住性子。” 巧巧感激地看了账房先生一眼。“千里马常有,伯乐不常有啊,曹先生就是我的伯乐。”巧巧撒娇地晃悠着裘老板的胳膊,“爹,您就答应我吧。” 裘老板问田青,“你看呢?” “小姐要是不怕我笨,我倒是愿意拜她为师。” “你都上过私塾,我哪敢当你的老师。这样吧,我教你蒙古语,你教我四书五经。咱俩两不拖欠,怎么样?” “就依小姐。”田青说得干脆。 巧巧伸出手来:“拉钩!” “巧巧,又没正形了!”裘老板嗔道。 巧巧不理父亲,对田青说:“来呀!” 田青只得伸出手。 巧巧拉住说:“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她松开了田青的手指,哈哈大笑起来。 正在喝汤的豆花看着田青和巧巧拉钩,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一下呛住了,忍不住咳嗽起来。田青赶紧跑过去给豆花捶背。“看看你!怎么这么不小心。” “不,不用。”豆花连连摆手。 巧巧看在眼里,嫉妒地瞪了豆花一眼。“一碗破牛肉汤,有的是呢,着什么急呀!”说着,气哼哼地离座而去…… 裘老板看着巧巧的背影,叹了口气…… 吃了晚饭,梁满囤没事去帮豆花洗碗。豆花关心地问他挨了板子的地方还疼吗? 梁满囤摇摇头,“不疼了。” “还能不疼,连我在厨房里都听见你挨板子的声音了。” “没关系。人哪,没有受不了的苦,只有享不了的福。熬吧,我爹跟我说过,吃得苦中苦方为人bbr>上人。一百多斤的牛皮,拖来拖去的。还有沤牛皮的池子里,发出来的那个味儿恶臭恶臭的,呛得直想吐。你闻闻,我身上臭不臭?” 豆花乐了,“我早就闻出来了。我哥不和你们一起住吧?” “人家是外柜。他跟账房先生住在一起。我爹早就跟我说过,人不能跟人比,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别看田青的娘是靠野男人拉帮套让田青上的私塾,可到底人家是挤到了读书人堆里去了。我比不了。” 豆花一愣,“什么野男人?” “就是那个救了他一命的徐木匠,往刽子手的手上甩了一根钉子的那个。” “哦……你说的是真的假的?”豆花若有所思。 “我跟他是一个村儿的,他姐姐……算了,我爹说过,闲谈莫论人非,笑人如笑己。人家田青现在成了穿长衫的了,吃香的喝辣的,背着手就能挣大钱了。我呢,三年学徒,白吃饭白干活儿。”满囤小心眼地说着。 “熬吧,三年很快就过去了,那时候你就成了大工匠了,就可以往家里寄钱孝敬父母了。”豆花劝他。 “我不急,一个人一个命。我倒是替你不平。你是真看不出来还是假看不出来?” 豆花不解地看着梁满囤,“看出来什么?” “田青想攀高枝了!你是没看见田青和巧巧的热乎劲儿,你要是看见了,非得把鼻子气歪了!”满囤酸溜溜地说着田青的不是。 “你别瞎说。我哥家里有未婚妻。” “未婚妻?已经娶了老婆的陈世美不一样招为东床驸马?” “我哥不是那种人!”豆花不乐意听了。 “你说这话的时候心虚不心虚?事情是秃脑瓜子上的虱子明摆着的。裘老板没有儿子,就这么一个女儿。娶了她就等于成了这皮匠铺的大老板了。不费吹灰之力就发了大财,你说田青能不动心吗?” 豆花犹疑着,“不会吧?……田青对秀秀可实心实意了。” “那是说给你听的。我说句你不爱听的大实话吧,你模样长得比巧巧好看多了,可你比起巧巧来,一给土匪刘一刀当过压寨夫人,这话好说不好听;二被婆家赶出来以后路费都花光了,一无所有。田青那么精明的一个人,他要你干什么吧,你说!”满囤挺神气地分析着。 豆花冷了脸,“你出去!” 梁满囤没反应过来。 豆花指着门外,“我说你给我出去!” 梁满囤不解地站了起来,看着豆花,怯怯地走了出去。他走到门口,摇摇头。“什么脾气?哼,好赖不知!” 豆花把洗碗的抹布摔在盆里,气呼呼地坐下了。她喘着粗气,忽然用双手捂住了脸,肩膀一颤一颤地哭了…… 还真让满囤说着了,尽管田青没那么想过,可巧巧性急,当下就叫了田青跟自己学蒙语。田青学得认真,可巧巧却另有所想。这会儿田青正在苦读,巧巧手里拿着两个大红苹果走了进来,冲田青扬了扬手,用蒙语说道:“货给你带来了。” 田青没听懂,看着巧巧:“啊?” 巧巧调皮地笑了,把一个苹果塞给了田青,两个人分坐在八仙桌子的对面。巧巧用蒙语说:“你喜欢我吗?” 田青也用蒙语学道:“你喜欢我吗?” 巧巧改用汉语,“这句话的意思就是‘你喜欢我吗?’” 田青心里明白过来了,可他还是不动声色地学着:“你喜欢我吗。”他又用蒙语说了一遍。巧巧又用蒙语说了一句:“我非常喜欢你。”巧巧解释,“这句话的意思是,我非常喜欢你。” “我非常喜欢你。”田青跟着说完问起了别的,“‘牛皮’用蒙语怎么说?” 巧巧用蒙语说了牛皮。 田青学着用蒙语说了牛皮。之后又问:“‘价钱非常便宜’怎么说?” 巧巧用蒙语说了。田青学着说了之后,又问:“‘可以退货’用蒙语怎么说?” 巧巧不高兴地一撅嘴:“我不会!” “那,‘我们做生意是非常讲信义的’,用蒙语怎么说?” “也不会!” “那,你还是教我你会的吧!”田青很认真地说。 巧巧说了一句蒙语。田青跟着念了,随后问:“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木头。”说罢她站起来就走了出去。 田青怔怔地看着巧巧的背影,他想了想,不在意地一笑,然后去了厨房。一进门就见豆花一边洗碗一边伤心地哭着。豆花见他来了忙擦了把眼泪,“这么晚了,你上我这来干什么?” “豆花,谁欺负你了?”田青诧异地看着豆花。 豆花眼泪一下又涌了出来,“你!” “我?……” “就是你!” 田青从兜里掏出巧巧给他的那个大苹果,塞到豆花手里。“那哥向你赔不是了。快吃了吧,脆甜脆甜的。” 豆花抹了把眼泪破涕为笑…… 晚上睡觉时,账房先生来找田青对他说了老板的心思。 “他的心思我最明白,就是想给自己找个养老女婿。把女婿当儿子,将来就把这份家业交给他的女婿。老板看上了你。” “谁?”田青惊得一下站起身来。 “你!” 田青一下子坐起来,“我?不不不,我可不行,我家中有未婚妻!” “木头!你真拿定主意不当这个上门女婿了?这么一份家业,你就不动心?” “见利忘义不是君子所为。” “可惜、可惜呀!” “君子爱财取之有道。不是我应得的,我不去拿,有什么可惜?” “我不是说你,我是说裘老板。可惜他看你看走了眼。” “先生,如果裘老板真有这个意思,您是不是找个机会跟他解释一下,千万别把人家巧巧小姐的终身大事耽误了。先生,咱不说这个了。您还是教我袖里吞金吧。”田青一心想学做生意。 账房先生叹了口气。“好吧,我就教你袖里吞金。你看哪,来口外经商多年的山西人,都有个习惯,一只手总是藏在袖子里边。看见没有,这四个手指上的关节就是一个算盘。个十百千万,都有记号;加减乘除法都有口诀。这就是袖里吞金。掌握了这个计算方法,你连算盘都不用带,计算起来比算盘还要快、还要准。这样,你跟人家谈起生意来,赔赚盈亏就了然于心了,就能很快地作出决断。来,把你的手伸出来。”田青伸出了手,两人练了起来。 别看牛师傅动不动就骂梁满囤,有时还要加上打,但他是真心在教满囤学活儿。院子里放着几个绷着牛皮的木头架子。牛师傅把一个羊角锤子和一个木制提盒交到梁满囤的手里。“这张牛皮干了,把钉子起下来吧。小心点儿,不要把钉子起弯了,下次就不好再用了。” 梁满囤接过锤子和盒子,留心地看牛师傅起钉子的样子,然后也照样子开始起钉子。 “这张牛皮就算是好了。刷上颜色,再涂一层漆片,就能卖了。刮牛皮、浸牛皮,除毛,绷牛皮,上色、刷漆,这一整套工序你都学会了,也就出徒了。这活吧,最难的是往池子里下料,各种料都有比例,哪样少了也不成,哪样多了也出废品。等你把粗活都学会了,干熟了,我再教给你配方。”牛师傅耐心地教着。 满囤忙说:“谢谢师傅!” “小子,你是不是在心里头骂过我?” “不不不,没有。”满囤急得直摇头。 “说谎!我打你屁股你还能不骂我?小子,你看见那个瘦猴没有?他跟你一样也当过学徒。三年我没动过他一个手指头。你说我是因为什么?” “他是老板亲戚?”满囤还真是不明白。 “狗屁!我是看他纯粹是个秧子货。他是奸懒馋滑贪、蔫嘎阴损坏。就他这样,出息吧,一辈子也看不见后脑勺!我没工夫搭理他。让他就随弯就弯长去吧!你不一样,你小子干活不惜力气,说话闷闷的,一看就是个老实人。我打你是栽培你、看重你。棍头出孝子,严师出高徒。明白不明白?”梁满囤乐了,“明白了,谢谢师傅!师傅,我有做不对的地方,您尽管打我,打我是让我长记性。”“嘿嘿,不管你是不是从心里掏出来的话,反正我 7231." >爱听!”牛师傅也乐了。 “师傅,这真是我心里话!真的!” 田青没事时就过来教豆花写字,这是他们早就说好了的,可巧巧却气得要命。那天田青写了“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乐之者”几个字给豆花看,其实豆花在家时也学过写字,知道是颜体。“我爹说我写得太秀气了,没有风骨。” “字如其人嘛,以你的性子写出的字,应该有风骨才对呀?你写几个字,我看看。” 豆花接过笔刚要写,巧巧忽然推门闯了进来。“田青,我该教你学蒙古话了。” 巧巧看了豆花一眼,转身走了出去。 “小姐叫我了,哪天抽空再来看你写字吧。” 豆花一撅嘴坐在了吱吱嘎嘎乱响的破床沿上。 “又使小性子。”田青说着豆花。 “我又不是大小姐,哪敢使小性子啊。有也得憋着!”豆花不满地拉着长声说。 田青前脚刚出门,巧巧后脚就闪了进来。她挑衅地看着豆花说:“田青跟我学蒙古话,可是为了做生意。你要是老缠着田青耽误了裘记皮匠铺的生意,你可得吃不了兜着走!” “我……” 巧巧转身走了出去,嘴里咕哝了一句:“一个柴妞,练什么毛笔字啊?” “你!”豆花站起来想回嘴,见巧巧已经走了,气得她甩掉了脚上的鞋子,呼呼地喘着粗气。 巧巧把田青叫到了桌前,“我昨天读到了一首诗,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你帮我解释解释吧。” “好。”田青耐着性子。 裘巧巧盯着田青念道:“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 “裘小姐,对不住!田青才疏学浅,实在解释不出来。”田青警觉了,他可不想让人误会。 裘巧巧看着田青笑了,“是吗?那我教你用蒙古话怎么说这首诗。” 田青蓦地站了起来,“裘小姐,学会这首诗蒙古话怎么讲,对我们的生意有帮助吗?” 裘巧巧看着田青,嘴一撅:“你这个人真是块……” 还没等裘巧巧说完,田青转身走了出去。巧巧气得一跺脚,把八仙桌上的笔墨纸砚全划拉到了地上,趴在桌上哭了起来。 田青并未将这事放在心上,没过几天,他就出门做生意去了。 第十五章 田青这一趟收获不小,裘老板看着账单很高兴。田青明白,要说也是巧巧教他的蒙古话派上用场了,虽然有的蒙古商人也懂一些汉话,可是田青一说蒙语,他们马上就高兴了,把他当成了自己人。只是有一样田青受不了,那就是喝酒,只要是不喝躺下他们就认为你不真诚,把田青喝倒下了好几回。挣了钱裘老板自然高兴,决定提前给田青开工资,让他捎回家。田青道过谢又想到了满囤,他知道满囤是学徒,没有工钱,心里也不怎么是滋味儿。 满囤跟牛师傅学得认真,手艺也有长进,但裘老板却另有想法。他把牛师傅叫了来,让巧巧递过一个红包,“牛师傅,收下吧,这是你应得的。” 牛师傅道了谢要走,裘老板却问起了梁满囤。 “啊,方才田外柜还问过呢。梁满囤挺好的。这小子干活肯下死力气,学手艺肯下死工夫,我看,是个好苗子!” 裘老板闭着眼,“牛师傅,一会儿你找个茬,再打他一顿。” “啊?” “让他越委屈越好。你要是能把他打跑了最好。” “……” “你不用明白,就照我说的做就是了。” “成,讲理我嘴笨,不讲理我拿手。”牛师傅走了出去。 巧巧不乐意了,“爹,你这是干什么?梁满囤再不好,他也是田青的好朋友,你不看僧面看佛面,对梁满囤怎么也得留点面子吧?” “你不懂。” “什么我不懂?你不就是想把梁满囤挤对走吗?” “你错了。将来你就明白了。” 牛师傅是个粗人,也没多想就按老板的意思办了,他来到厨房叫过满囤,上前就给了一巴掌,“小兔崽子你跑这儿躲清净来了?!” “牛师傅,他刚刚洗完了碗,这不,手还没擦干呢!”豆花急了。 “豆花姑娘,你不用替他辩解,这路货就是贱,三天不打,上房揭瓦!”他又踢了梁满囤屁股一脚,“去!把凳子搬到院子中间去!” 梁满囤赶紧跑出去,牛师傅也跟了出来。 “牛师傅,牛师傅!”豆花叫道。 “你不用管!”牛师傅头也不回地说。 梁满囤把长凳子放在院子中间,把上次打他的木板子取来交给牛师傅,然后顺从地趴在凳子上。这时,瘦猴、老赵等人也都出来看热闹。 牛师傅举起板子边打边骂,“你个小兔崽子!我叫你偷懒!我叫你耍滑!我打不死你!你个贼皮子!哎,我打你你怎么不叫,是不是心里骂我打得没劲儿啊?”他更加用力地打下去,“我看你叫不叫,我看你叫不叫!” 梁满囤大声叫了起来:“哎哟!哎哟!” 牛师傅停下来,“呀哈,叫得还挺响?你以为你叫了我就不打你了?”他又开始打梁满囤,“我让你叫!我让你叫!我让你叫!”梁满囤不敢叫了。 牛师傅又边骂边打。看热闹的巧巧扑哧一声乐了。站在人群里的豆花不忍地走开了。瘦猴得意地抱着双肘,还颤动着一条腿,在边上看着。 打了一会儿牛师傅停下了手中的板子,“我打累了。你起来,把扫帚拿来!” 梁满囤从角落里拿过扫帚。 “把地扫一扫。”梁满囤听了也不多问,就在院子里认真地扫起地来。 “行了,挑个干净的地方跪下吧。”牛师傅坐在凳子上点了一袋烟抽着。他看看跪得溜直的梁满囤忍不住问道:“梁满囤知道我为什么打你吗?” “师傅是为了我好。” “你不觉得委屈?” “不,严师出高徒。” “你小子怎么没脾气?要换了我,我早他妈走了。此处不养爷,自有养爷处!”牛师傅不能再说了。 “不,到哪儿也不容易遇到您这么好的师傅。” 牛师傅生气了,“那你就跪着吧!跪到下午上工再起来。” “是!” 巧巧回去告诉了爹,“山西怎么还有这种人?一扁担打不出一个扁屁来!哪有一丁点儿男人的血性!”裘老板可不这么认为,他对巧巧说:“你知道韩信吗?能忍胯下之辱的才是真正有心计的硬汉子啊!这个梁满囤,不简单!” 满囤挨打时田青去了莜面馆,他写了一封信又把银票放在了里面交给龚文佩,请他托个熟人给捎回家里去。 “成,我明天就给那个山西老乡送过去。”文佩自然是一口答应。 王南瓜问怎么就一张银票?梁满囤没有往家寄钱? “啊,他的钱也在这张银票里了。”田青说。 王南瓜早就寄钱回家了,文佩没有把他当成劳金,给了二成的股份。南瓜能干,人活络,跟顾客都自来熟,把小店开得红红火火,回头客特别多。他说都是山西老乡,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他是亲不亲故乡人,一说起家长里短,唱几句山西梆子,哼几句山西小曲,来两句山西皮影儿,顾客们就高兴了。 “对对对!你这个办法好!哎,你还没有打听到你爹的消息吗?”田青关心地问。 王南瓜摇摇头,“打听了,天天打听,可是一点有用的消息也没有。现在我也不想打听了。” “为什么?” 王南瓜抽抽鼻子,“我娘她,过世了。” “啊,什么时候的事儿?” “已经有仨月了。是我娘不让我媳妇告诉我的,她说是不要误了我在口外找我爹!” 王南瓜说娘都死了,他也不想再打听了。过几年攒够了钱,把老婆接出来,安个家,就在口外过日子了。 “这样也好。省得挣点钱都搭在路上了。再说,男人走西口,女人在家守活寡,也够苦的了!”田青心里也不好过,但还是安慰王南瓜。 说到了挣钱,王南瓜说想给攸面馆改个名儿,叫“想回家山西莜面馆。” 田青一拍桌子:“好!这名字改得好!包头本城的和外地的山西人太多了,哪个不是背井离乡的?谁不想回家看看?就是要把这个莜面馆办成山西人的家!让它充满浓浓的乡音乡情乡土气息!” “还是读过书的,一说就说到点子上了。我呀,就是这个意思!”王南瓜点着头,龚文佩也拿来了笔墨:“田青,那就麻烦你给写一块匾吧!” “成!”田青提笔写上了八个楷书大字——“想回家山西莜面馆”。 几天后,那几个挺拔的大字很快被刻成了牌匾,披着红绸子被吊了起来。一串一千响的鞭炮点响了。王南瓜和龚文佩一左一右站在门口向贺客们拱手致意。田青、豆花、裘老板、田耀祖等和许多操着山西口音的食客都来致贺。龚婶乐得合不拢嘴,眼睛里充盈着泪水。豆花走了进来,拉住龚婶的手甜甜地叫了一声:“干娘。”“唉!”龚婶高兴地答应着。 莜面馆里充满了亲切、欢乐的笑声…… 回来的路上田青从兜里掏出一个首饰盒子给了豆花。豆花打开盒子看见一对耳环,惊喜地问:“给我的?” “你看见哪个男人戴耳环?我捎信给我娘,让她给秀秀也打一对。我离开家的时候,没什么可拿得出手的首饰送给秀秀做定情物,只送给了她一枚我小时候我娘用红线给我穿的一枚大钱。来,我先帮你戴上。”田青给豆花戴上耳环,退后一步打量着:“真漂亮!豆花,喜欢这对耳环吗?” 豆花摸摸耳朵上的耳环,“喜欢。可是,一对耳环也堵不住我的嘴。” “你这丫头,跟谁学的,嘴越来越厉害了。” “我嘴厉害也没有你的心厉害。我问你,梁满囤总挨打你知道不知道?” “我也是昨天才听巧巧说的。” “那你为什么不帮他讲讲情?” “这……豆花,我也是端人家的碗,服人家的管。我跟裘老板说过,可裘老板说,让我干好自己分内的事就行了。作坊的事不要我管。我能有什么办法?”田青为难地说。 “依我看,你的魂大概是让人家给勾去了!” 豆花说完扔下田青就走。田青站在原地怔了半天才追了上去,“豆花,你听我解释!” “你不用向我解释,你只要对得起梁满囤,对得起你家乡的未婚妻秀秀就行了,别光用一对耳环哄人家。”田青语塞,他站下了,看着远去的豆花,无奈地摇了摇头。 田青来了信又寄了钱,乐坏了两家人。丹丹领着公公、婆婆回了田家小院。 淑贞高兴地拿出信来,“我已经看过两遍了。快进来,我念给你们听听吧!” “信里提满囤了吗?” “提了,满囤还给你们捎钱回来了呢。” “满囤他爹,听见了吗?”梁母乐得合不上嘴了。 知道田青和满囤都在包头找到挣钱的地方了,又是个大作坊,一年出上千张皮子,是口外最大的皮革作坊之一,梁家夫妇真是太满意了。“再过两年,田青和咱满囤都错不了。亲家母,田?99lib.青没说他们干什么活?累不累?” 梁父瞪了梁母一眼:“净废话,干活还有不累的?” 淑贞笑了,“孩子年轻吃点苦也是好事。”淑贞拿出一张银票递给了梁母。“两个人捎回的钱是在一张银票上,一共是三块银元。田青信上说了,咱们两家一家一半儿。” “那就是一块五!顶一两五钱银子,娘哎,可真是不少!”梁父激动地说。 梁母抹了把眼泪,“俺满囤出息了!” “田青还说,以后,再有人回祁县,他们还会捎钱回来。对了。田青还在信里特意嘱咐,说满囤要给丹丹打一对耳环。” 田丹丹听了,眼睛一下湿了,忙别过脸去偷偷地掉起了眼泪。淑贞叹了口气:“田青还让我给秀秀也打一对耳环。秀秀跟田青好一回,也算是留个念想。丹丹,你明天就到县城的金匠铺,给你自己和秀秀一人打一对银耳环。” 丹丹抹了把眼泪点了点头。 第二天丹丹打了耳环就跑到乐生堂药铺门口,让一个药铺伙计把秀秀叫出来。伙计趁邹老板打开口袋看药材时对秀秀使了个眼色,秀秀会意,悄悄走出了门。 “丹丹姐,是你呀!”秀秀高兴地叫了声。 田丹丹看着秀秀的大肚子,“秀秀,几个月了?” 秀秀有些不好意思:“再有两个月就生了。现在这孩子就是我唯一的指望了。” 田丹丹掰开秀秀的手,把一对耳环塞到秀秀的手里。“秀秀,田青捎信来了,说在口外找到事做了,还给我娘捎回来了银票,特意嘱咐要打一对耳环送给你。” 秀秀的眼圈红了,“田青哥在口外找到事做了就好,可这耳环我不能要。” “秀秀,听话,拿着吧。这也是田青的一份心意。” 秀秀哭了,“我对不起田青哥,我真的不能收田青哥的东西了。他的心意我收下,东西不能收。” “秀秀,你跟田青好一回,这也是让你留个念想。” “丹丹姐,真不行。那个老东西整天看我像看贼似的。他要是看见了我有这对耳环,还不扳倒了醋坛子?” “你找个地方藏起来不就行了。” “我往哪儿藏啊?老东西把家里箱箱柜柜全上了锁,所有的钥匙都挂在他的裤腰带上。” “是吗?对自己的老婆咋能这样?他不是挺有钱的吗?” “越是有钱人越抠门儿。别人的钱是装在钱袋子里,他的钱,全穿在肋条骨上了!” 丹丹扑哧一声笑了,“看你说的!” 两人正说着话,邹老板走了出来,“秀秀,你又在门口扯什么老婆舌?回家去!” “我没有……她是我们一个村儿的。” “除了陈年谷子烂芝麻,你们还能唠些什么?别是借机会看南来北往的小白脸吧?” “丹丹姐,你都听见了吧?我回去了!”秀秀挺着大肚子进了药铺门,邹老板白了丹丹一眼,也走进门去。 丹丹怅然若失地看着药铺的那扇门,难过地想田青知道了会怎么想呢?不过幸好她还有个惦记自己的满囤。 时间过得很快,一年以后,徐木匠又来到了四子王旗王府,见了诺颜王子,两人自然是有说不完的话。“你这个家伙,那年在包头法场,我救完了田青再找你,你就连影子都找不着了。要不是这次在归化巧遇,你是不是再也不会来看我这个老朋友了?” “我是不愿意给你添麻烦,王爷和福晋不愿意看见我。”徐木匠坐下了。 诺颜王子叹了口气,“他们已经过世了。” “怎么?王爷和福晋年岁并不大呀?”徐木匠算了算。 “还不是为了图兰。从嫁到北京她就不开心,去年就忧郁而死了。不说这些伤心事了。你不要走了,也别当木匠了,就在我这里,给我当王府卫队的梅林吧!” “这,我是个汉人,你的卫队怕是不服吧?” “这好办,我来安排!”诺颜王子叫人召集齐了护卫,带着徐木匠走了出去。 王府护卫们站了一排。诺颜王子给他 4eec." >们训话:“我来介绍一下,这是你们的新梅林。以后,你们都要服从他的指令。”他对徐木匠说:“宝音梅林, 4f60." >你讲几句吧!” 穿着蒙古袍子的徐木匠冲大家一拱手:“那我就说两句,其实我就是个木匠,会的武功也就算个三脚猫。现在都使枪了,武功也派不上用场了。以后,护卫王府和诺颜王子的安全,就全仰仗各位了。我有什么不周到的地方,还请各位多多海涵!” 一个叫巴特尔的壮汉子大声说:“王子,我有个事儿,想请教宝音梅林。” “你说吧。” “我想跟宝音梅林比试比试。” 巴特尔也不等诺颜王子表态,迈着跤步就朝徐木匠逼了过来。不等徐木匠反应过来,一把抓住徐木匠就把他摔倒在地,护卫们一阵欢呼。没想徐木匠一个“跌筋”跃了起来。巴特尔又扑上来,徐木匠根本不让他近身,一路拳脚把巴特尔打倒在地。 众人怔住了。 诺颜王子喊道:“巴特尔,快起来!” 众人也跟着呼叫。 巴特尔爬起来,又迈着跤步逼近徐木匠。徐木匠又是一路拳脚,把高大威猛的巴特尔打得节节后退,最后又倒在了地上。 “还有谁不服?都可以出来同宝音梅林比试比试?”诺颜王子大声说。 没有人敢应声了。 “都给我听着!你们往后全给我听宝音梅林的号令。如果有人再敢挑战宝音梅林的权威,就别怪我不讲情面了!”诺颜王子又转身说,“宝音梅林,你挑两个人,跟我去一趟恰克图。” 徐木匠点点头,“好!” 恰克图镇街道上人来人往,两边全是店铺。蒙古人、汉人、维吾尔人、俄国人操着各种语言在讨价还价。中介人在买者与卖者之间捏着手指头,忙着讨价还价。唇上已经长出黑胡茬子的田青和账房先生牵着马,领着几辆勒勒车,车上拉着皮货,走在街道上。 两人进了镇子并不多逛,领着车队直奔山西会馆。 刚到门前,会馆的管事就迎了上来,“请问,您是……” “我是从包头来,运了一批皮货。”田青操着山西口音回答说。 “啊,路可是不近呢!以前没有见过你们嘛。” “我们是头一回来,想探探路子。初来乍到,还请老乡多多指教。” “都是乡亲嘛,说什么指教。我看看你们的皮子。” 田青让人把苫布掀开。管事看着皮子说:“不错。真是不错。打算卖给俄国人?” “是。好卖吗?” “好卖。你会讲俄语吗?” 田青来这儿之前,找人学了一点点日常用语。管事说够用就成。完了他像中介人一样伸出了袖管,田青也伸出袖管。 “一等品一英尺这个整这个零;二等品,这个整这个零。” “啊,还成。” 管事建议道:“不过,昨天从归化来了一批皮革,你要是不着急,最好先等个一两天,那样,皮革断了档,价钱还可以看涨。” “谢谢管事提醒。今天晚上我请客!” 管事把田青和账房先生领进了上房。 恰好这时诺颜王子和徐木匠一行人从山西会馆门口经过,诺颜王子勒住了马缰绳,打量着修得气势恢弘的山西会馆。“宝音,看!这就是你们山西会馆。它占了恰克图最好的位置。” “好气派啊!” “是啊。你们山西人了不起啊。”两人边说边走过了山西会馆,来到了一条小街上。 这是条有中国式商铺和有俄式“木克楞”商店的小街。 诺颜王子和徐木匠等人坐在一个俄式的西餐馆里喝着红茶。同来的巴特尔说这红茶可不如奶茶,面包也不如炒米。说俄国人怎么穷到这个份儿上了,吃这种难吃的东99lib?西? 诺颜王子摆摆手,“他们就是这种习惯。他看我们吃手把羊肉也不顺眼。我带你们来这儿,是让你们开开洋荤,长长见识。恰克图的俄国人很多的。不过这里的山西人也不少。在恰克图做生意的大商铺有二十多家,只有两家不是山西人开的。山西人为啥能把生意做得这么大这么红火呢?有句成语叫无商不奸,但山西商人不是,他们把农民身上的淳朴和中国儒家文化融会贯通起来,所以他们生意做得越来越大。” 众人正说着话,一个穿马靴的俄国轻骑兵军官走了进来。诺颜王子对徐木匠等人说:“看!俄国‘戈比丹’!你们看看他的靴子!” 巴特尔眼睛瞪得老大,“呀哈,这靴子是好看,亮得像镜子似的,能照见人影儿!” “比你脚上穿的布靴子怎么样?” 巴特尔笑了,“是强多了。王子殿下,您真要给我们买这种靴子?” “你不是说没有你的布靴子软和吗?你就不必要了。” “要要要!” 大家笑了。笑声惊动了俄国军官,他扭过头奇怪地看着他们。 诺颜王子竖起大拇指:“Осказал что ваши сапоги о藏书网ч ень хорошо。” 俄国军官也竖起大拇指:“иваши тоже хорошо!” “哈拉绍,哈拉绍!”巴特尔说完问王子,“王子殿下,什么是哈拉绍?” “你不知道什么意思,跟着起什么哄?我说:‘他说你的靴子很好’,他回答说,‘你们的也不错。’”徐木匠没想到王子还会讲俄国话。诺颜王子告诉他,自己在俄国的圣彼得堡留过学。其实恰克图这个城市的一半是中国的,另一半是俄国的。是根据前清雍正皇帝同俄国人签订的《恰克图条约》开放的中俄贸易口岸。方才的那个上尉就是俄国的边防军军官。 这时又一个俄国青年走了进来——此人一看便知是个贵族知识分子。他和诺颜王子目光相对了一下。“你们等我一会儿。”诺颜王子站起来,同那个俄国知识分子走了出去。 “殿下跟那个俄国人好像认识。”巴特尔问徐木匠。 “喝茶。不该我们问的事,就不要问。”徐木匠说完低下头继续吃自己的东西。 田青安顿下来后,也和账房先生上了街。当田青从西餐馆外路过时被里面的徐木匠看见了。徐木匠紧紧盯着街上走过的田青,看着他走远了,当再也望不到时,他才有些不舍地回过头来,谁知刚一扭头又是一震,他看见了拉马走近的山里豹子,他是凭脸上的刀疤立即认出了他。再一看,刘一刀、二当家的和他走在一起,他们要去的方向正是田青走过去的方向。 徐木匠一下子站了起来,“巴特尔,我出去解个手。”也不等巴特尔回答,便快步走了出去。他是怕田青遭黑手,一刻也不敢耽搁地向田青走的方向追去。 此时田青正在一个杂货铺里看一条俄式的大披肩,刘一刀三人也已经离田青很近了,虽然双方都还没有察觉,但一旦发现,吃亏的肯定是田青。要告诉田青已经来不及了,徐木匠急中生智大叫一声:“有土匪呀!”叫完转身就跑。他一跑,街上的人也跟着跑起来,原本就热闹的街市一下子就乱了。此时田青也已经看见了刘一刀,马上躲进了店铺里边。 刘一刀大惊:“撞墙了!” “扯乎!”二当家的他们飞快地上了马,飞奔出镇。 俄国军人和中国警察都跑出来,他们冲着刘一刀三人的背影开枪射击。刘一刀三人在枪声中跑远了。看见田青已经安全了,徐木匠又不动声色地回到了西餐馆。 这天这个小镇还有一个不速之客,那就是李义。他的“义和兴皮毛收购栈”设在一个大院套里,每天都有牧民赶着载满羊毛的勒勒车往里走。那些早先在草原上见过李义的蒙古牧民都喜欢上这来,因为李义价钱公平,不坑害人。 李义哪里会想到他过去的朋友和仇人都在这个小镇出现了呢。 第十六章 牛师傅没有打走梁满囤,本想罢手,但裘老板没发话,他也只能照旧。就这样,他三天两头找满囤的毛病,梁满囤也就三天两头挨打。满囤有苦无处说,只有在帮豆花干活时才能发泄几句。 “瘦猴这小子下手也太黑了,就冲他打我的这一顿板子,我记他八辈子!我跟他往日无冤近日无仇的,他犯得上这么使劲打我吗?” 豆花看得明白,劝满囤说:“瘦猴也是受牛师傅指使打的你,他也没办法。” “那他也不能下黑手打我啊。不说他了,一说我就来气,恨不得活剥了瘦猴的猴皮。豆花,我怎么好些天没看见田青了?” “他去恰克图跟俄国人做生意去了。” “跟俄国人做生意?他会俄国话吗?” “学呗。”豆花心里一直认为这天底下就没有田青做不成的事。 “这小子的脑袋就是活泛,我是比不了啊!” “你也不错嘛!我听牛师傅背后夸奖你,学手艺学得特别快。一年下来,你已经成了大工匠了。” “大工匠?可我还是跟学徒一样,还是白吃饭白干活儿,一文钱不挣。我这个模样,又不会受裘小姐待见,自然也就不会被裘老板重视了。”满囤怪声怪气、话里有话地说。 一听这话,豆花脸色变了。“这人心是最难知的呀!”她摸着田青送给她的耳环。虽说田青把她认作妹妹,这对她来说不太满足,可也是她活下去的唯一支撑了。听了这话心中很不舒服,又勾起了她的心事。 梁满囤帮豆花一边洗着萝卜一边说:“豆花,我知道你心里苦。可我心里比你更苦!我走西口已经快两年了,自己挨打、吃苦、受累……这些我都不在乎。就是……我一个大男人,两年下来一文钱都捎不回家,我是连写信的勇气都没有啊!田青成啊!一年好几次托人往家里捎钱捎信。你想一想,我们是一个村儿的,又是亲戚,我家里能不知道?他这不是往我脸上抹黑也是往我脸上抹黑!他往家里写信指不定怎么编派我呢!” 豆花把耳环摘下来,“满囤,把这个卖了,把钱捎回家去。” “不不,那是田青给你的。” “我不想戴它了,拿去吧!” “这……要不我先把它当了,等我满了徒,挣到了钱就赎回来,还给你。”梁满囤拿过耳环,感激地看了豆花一眼。 梁满囤当下拿着耳环去了当铺,当他拿着当来的钱从当铺走出来,经过棺材铺门口时被田耀祖叫进了屋。田耀祖早知道了这个满囤是自己的女婿了,虽然心里一百个看不上,但为了自己的女儿,他还是一直关注着满囤。田耀祖听说梁满囤要往家里寄钱,而且只能寄半块大洋,心里挺不是滋味儿。他一边帮满囤写家书,一边想好了主意。田耀祖放下笔,从钱柜里取出十块银元,“快两年了才往家捎半块银元,太寒酸了。这十块银元你拿去,捎给你媳妇吧!” “这……这哪成?我一时半会儿还不起。瓜子不饱是人心嘛!”满囤推托着。 “你瞧不起我?我们是老乡不是?拿着,多会儿有了你多会儿还。没有你就不用还。” “不不不!”满囤连连摆着手说。 “我让你拿着你就拿着!论起来,我这个岁数应该是你的长辈吧?听话!拿着!你呀,就像我儿子一样。”田耀祖说得还真是他心里话。 “那我就认你做干爹吧!” “好啊!”田耀祖乐了。 梁满囤跪下就磕头,连叫:“干爹!” 田耀祖高兴地应了一声,就这样把女婿认做了干儿子。 梁家收到了满囤的信和钱,那个高兴劲就不用说了。“以前几回都是田青写信的时候捎带说满囤几句,这回是满囤自己打信来了。好!”梁父美滋滋地拿着银票。 丹丹看着银票有些不解,“以前田青捎钱的时候都有满囤的份儿,这回他怎么只捎自己的钱,没有田青的份儿呢?” “这还不明白?田青这回没有银元捎回来呗!” 梁妻高兴地早合不上嘴了,“这么说咱们的儿子比田青挣的钱还多?” 丹丹摇头,“不会吧?我弟弟识文断字,咋还能没有满囤挣得多呢?” “田青识文断字不假,可论出力气干活他可就赶不上咱们满囤了。”梁妻不服气了。 “哎!咱们的满囤出息了!丹丹,去,打酒割肉,庆贺庆贺。”梁父吩咐着。 “要不要把我娘也找来?” “别价呀!满囤的信里又没提田青的事儿,再说,她要是知道满囤比田青干得好、挣得多,心里该不好受了。” “也对。丹丹,满囤往家单独捎钱的事儿,你可千万不能露给你娘。”梁妻赞成丈夫。 丹丹心里挺不是滋味,挎上篮子走了出去,看见娘也没敢多嘴。 田青和账房先生一趟差回来,就足足地比在本地卖多收入二成。“这趟买卖,我是聋子耳朵——摆设。能卖上这么高的价钱,全仗着田青的机敏智慧。”账房先生由衷地对老板说。 “不不不,我可不敢贪天之功。您是掌包的嘛!”田青直摆手。 裘老板心里高兴,“好了,你们就不要谦让了,都有红包!没事了,你去吧!” “怎么样?你试过了吗?”田青一走,裘老板就问账房先生。 “试过了,他对烟花柳巷根本不感兴趣。” 裘老板掂掂手里的银元,“对这个呢?” “不义之财分文不取。”裘老板听罢点了点头。 “我就说嘛,田青是个正人君子!”一旁听他们说话的巧巧得意了。 裘老板看了巧巧一眼,“这丫头!” 账房先生也笑了,“老板,那我就告辞了。”账房先生走了出去。 “巧巧,我要是把田青招为养老女婿,你愿不愿意啊?”裘老板看着巧巧问。 巧巧的脸红了,“爹!” “你不愿意啊?那就算了。” “爹!你坏死了!”巧巧捂着脸跑了出去。 裘老板看着巧巧的背影,乐了。 田青从老板屋里一出来,就拿着买的披肩去看豆花,豆花看田青进来了自然是一脸的惊喜。她解下围裙,一边抽打着田青身上的土,一边和田青说着话。田青打开了包裹。“你过来。看看我给你买的披肩。” “什么东西?”豆花没听清。 “是个洋玩艺。”田青将两条披肩抖开,“你喜欢哪一条?” “都好。” “贪心!一条是你的,一条是给你未来嫂子的。” 豆花不悦了,“我不要,都留给未来的嫂子吧!” “又使小性子!这条花色鲜艳,你就>要这条吧!过来,哥给你披上!”田青把披肩披在豆花的肩上,退后看她,“好看极了!一下子给人增色不少!” 豆花看着田青,“这么说我原来长得不怎么样是不是?” “看你这张嘴!”田青嗔怪着。 豆花看见了田青背后的巧巧,“小姐,有事呀?” 巧巧看看田青,又看看豆花,哼了一声,转身便走。 田青回头看了一眼说:“不管她。” 豆花把披肩取了下来,“这东西好是好,可我啥时候能用得上?总不能披着披肩洗碗吧?” “你不会总洗碗嘛。哎,我上回给你说的那个人,你觉得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豆花根本没往心里去。 “你没往心里去呀?那个小伙子是丝房的伙计,人挺老实的,模样也好,文质彬彬的……豆花,你不能太挑剔了。” “你就那么急着把我嫁出去?”豆花不乐意了。 “这是什么话?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我是你哥,我不替你张罗谁替你张罗?” “我知道你是我哥!你这个‘男大’还没‘当婚’呢,我这个‘女大’也不急着‘当嫁’。” 田青指点着豆花,“你太厉害了,将来谁娶了你非受气不可!哎?你的耳环呢?” “耳环?我……我摘下来了。我整天干的都是些粗活儿,戴个耳环干什么。”豆花摸摸耳朵。 “也好,等出嫁以后再戴。” “你别提这事成不成?”豆花把包袱系上塞给田青,推他往外走,“去吧去吧,去澡堂子洗洗你的一身臭汗,别在我这儿起腻了!” 田青笑着走了出去。豆花也走出来去墙根底下抱柴火,巧巧不知从什么地方钻了出来。“豆花!” “小姐?什么事?” “你怎么这么不要脸?你也不对着镜子照照,看看自己是个什么德性!” 豆花被骂糊涂了,她气得把柴火扔到地上,“小姐,你没对着镜子照照自己是什么德性吗?” “混蛋!你还敢顶嘴?你个让土匪刘一刀扔掉的破货!”巧巧被气坏了。 “哟!我从前以为你是尊贵的小姐,今天看,你怎么看怎么像个骂街的泼妇!”豆花得理不让人地继续说道。 “好啊,看我不拆巴了你!”巧巧把手里的荷包掖到怀里,拾起一根劈柴举起来要打豆花。豆花随手操起了墙边的一把铁锨。 “你敢!我反正是贱命一条,你只要敢往前再迈一步,我就活劈了你!完了咱俩一命抵一命!” 巧巧吓得后退:“你……你……你……”她扔下劈柴,转身跑开了。 豆花扔下铁锨一捂脸,蹲下哭了…… 巧巧气咻咻地跑到裘老板的屋子,“爹,你把豆花那个狐狸精给我撵走!” “豆花怎么了?” “她勾引田青!一个土匪刘一刀用过的洗脚水,一个破货,她竟敢要拿铁锨劈我!” 裘老板霍地站了起来,大声喊:“曹先生!” 账房先生闻声跑了过来。“给豆花多开一个月的工钱,让她马上走人!” “老板,您是说要把豆花打发了?”账房先生怔了一下。 跟出来的巧巧一瞪眼睛,“你听不明白中国话呀?” 裘老板制止住巧巧,“先生,我就是这个意思。” 账房先生有些为难,“这,怕不大好吧。豆花是田青的妹子。田青去洗澡了,要不等他回来再办?” “谁是这儿的老板?”裘老板说完进了屋门,巧巧也“哼”了一声跟了进去。 这一切都被梁满囤看在眼里,他放下水壶,转身就跑去找豆花。 “哎呀!你呀你!我爹跟我说过,人在矮檐下,哪敢不低头?你说你跟小姐逞什么能?就算她说你了,骂你了,那也不疼。你就不能忍一忍?”进门满囤就数落豆花。 “我凭什么忍?我干活吃饭,没挣受气的钱!” “好好好,你能!这回好,你不用干活了。老板把你辞了!” 豆花一怔,忽然又笑了。“他们不是要赶我走吗?我还不伺候了呢!走就走!” 豆花说罢,解下围裙一扔,往外就走。 梁满囤一看只有田青能帮上豆花了,抬腿就朝账房跑去。谁想没找到田青,却被巧巧撞了个正着。裘巧巧拉着长声威胁梁满囤,“你跑前跑后的干什么哪?我告诉你,你给我少掺和豆花的事儿,小心我让牛师傅打折你的狗腿!” 满囤害怕地退着,“没……没有。我没掺和。我……我是来找田青的。不信您问问账房先生?” “你给我滚回去干活去!” “好,我滚,我这就滚。”梁满囤躲着裘巧巧,从门边溜了出去,撒丫子就跑。 裘巧巧是来让账房先生给豆花结账的,“她一个月挣一脚踢不倒的钱,你就算了这么半天?快点打发她走!我再也不想多看她一眼!”裘巧巧说完刚要走,梁满囤从门后闪了出来。“裘巧巧小姐,有件事我想我不该不跟小姐说。” “什么事?我没工夫。”她根本不爱理这个傻乎乎的小子。 “田青的事。” 这下裘巧巧站住了,“田青的事儿?田青的什么事儿?” “田青在家里有个未婚妻叫秀秀!”梁满囤说完就跑开了。 裘巧巧怔住了,好一会儿她才想起来跑去找爹。 账房先生心里明白豆花现在是巧巧的死敌了,可自己也是无能为力,同情她也没有用。于是偷偷给豆花多算了两个月的工钱,他叫过豆花,并告诉她有个同乡在一家商铺里也当管账先生。“要不要我给你说说,你去那边找个活干?” “您的心眼儿真好!”豆花感激地说。 “别夸,事儿还指不定办成办不成呢。这样吧,你呀,先找个落脚的地方,说妥了我让你哥去告诉你。” “地方不用找。我去我干娘家——就是‘想回家山西莜面馆’。”豆花谢了账房先生,提起包袱走出了门。 龚婶听了豆花的讲述直安慰豆花,说就在干娘这住吧,有我吃的就有你吃的。王南瓜听罢直骂裘胖子,说他恩将仇报,差点要了田青的命,根本就不是讲理的人。 “那不是误会嘛!现在他不是对田青很器重吗?不过话说回来了,既然他那么重用田青,为啥把田青的妹子给辞了呢?”龚文佩不明白。 “你们就别问了。我干闺女不想说,就有不说的道理。”袭婶心里有了点估摸。 “龚哥,我不会长住在这儿给你添麻烦。在我找到落脚地界之前,先在你这儿帮帮忙。”豆花求道。 龚文佩满口应承下来。 “那我先谢谢龚哥了!南瓜哥,我求你一件事。我被辞的事儿我哥还不知道。我不知道这事会不会影响他跟裘老板的关系。再说,我也怕我哥为了我的事儿,跟裘老板争执起来,坏了他的前程。所以,你替我去趟皮匠铺等等我哥,看他要是回来,你让他过这边来一趟,我有话要嘱咐他。” 王南瓜应了,抬脚就去了皮匠铺。 王南瓜眼巴巴地在皮匠铺门前守候了半天,才见田青回来。原来田青洗澡时碰见田耀祖,田耀祖看着自己出息的儿子却不能相认,自然是百感交集,就拉田青喝了会儿酒。田青没醉他先醉了,田青把他送回家才回来。 田青看见王南瓜一愣:“南瓜兄,你怎么跑这来了?” “田青,你可回来了!急得我白毛汗都出来了。”王南瓜急得一拍大腿,“先别问了,快跟我走吧!豆花在莜面馆呢,找你有话说。” “莜面馆?这正是她做饭的时候,她跑莜面馆干什么去了?” 王南瓜又一拍大腿,叹了口气:“豆花让裘老板辞了。” “啊?辞了?……为什么?”田青一愣。 “我也说不清楚。你去见了豆花就知道了!快走吧。” 田青没说啥,直直地就往大门里走。王南瓜在后面追上他,薅住他的衣襟。“田青!豆花让我来找你,就是怕你因为她被辞的事儿跟裘老板起争执,她特意让我来叫你去一趟莜面馆的。” 田青一把甩开王南瓜,走进了皮匠铺院里。王南瓜没能拉住田青,气恨地抱着脑袋蹲在了地上。 田青大步流星地走进了院子,裘老板正好站在院子里看见了他,就笑着招呼道:“田青,你回来了,进来吧!” 田青看了裘老板一眼,跟着他进了前柜房。 “坐吧。” “不用。我想听听我妹子犯了什么不可原谅的过错,让您给辞了?”田青不高兴地问。 “我知道你会来问的。其实她也没犯什么大不了的过错,就是跟巧巧顶了几句嘴。我问你,豆花多大了?”裘老板笑眯眯地问,他早料到田青会来找他。 “十九了。”田青奇怪地说。 “你多大了?” “二十。” “你看看,都不小了嘛!前年你们来的时候,你呢孑然一身,豆花呢也是一贫如洗。现在不同了,你的薪水完全可以养家糊口了,你们也该把喜事办了。她再在厨房干这么又脏又累的活就不合适了嘛!”裘老板善解人意地说。 田青吃了一惊:“谁说我要娶豆花?她是我妹妹。” “你真不打算娶她?”裘老板追问了一句。 田青有些急了,“我从来就没有想过要娶她!” “唉!那是我弄误会了。这样吧,你赶紧再把她找回来。这事弄的,我帮倒忙了。” “那好,我这就去把她找回来。” “快去吧,去吧去吧!” 田青从皮匠铺里走出来就被账房先生拦住了。“你来一下,我跟你对对账。”他边说边使了个眼色。田青跟他进了屋。 “豆花被老板赶走了,我给她多开了两个月的工钱。” “啊,您是说这事啊。老板跟我说了,他是误会了,让我这就把豆花接回来。还问我为什么不快点娶豆花。”田青替裘老板解释说。 账房先生叹口气,“你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你还记得我在恰克图的时候,撺掇你去逛窑子吗?”“记得。” “那是裘老板的意思。他还让我暗中监视你,看你是不是打二上黑了柜上的钱财。” “这……裘老板不信任我?” “也不一定是不信任你,他是想确认一下你的为人。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裘老板和裘巧巧看上你了!” “我有未婚妻。”田青郑重地说。 “你听我说完好不好?裘老板没有儿子,裘巧巧是十亩地里的一棵高粱,独根独苗。老板视她为掌上明珠,他是想把家业传给女儿。于是这几年他就在物色一个合适的人选,做他的养老女婿。首选就是你!”账房先生仔细地给田青分析着。 “这……这根本不可能!” “怎么不可能?今天裘巧巧跟豆花吵架,其实就是看你跟豆花好,她扳倒了醋坛子!所以才……不说了不说了。既然他明白了你不想娶豆花,那这一天的云彩也就会散了。你就等着裘老板托媒提亲吧!” 田青急得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在地上转了几圈。 “你就别转了,转得我都眼晕了。你当了皮匠铺的大老板也好,对待下人不会像裘老板那么苛刻,皮匠铺也能有大的起色。你的能力我还是信得过的。” 田青站下了,“我跟裘巧巧根本没有这个可能!我有未婚妻!” “我知道你,没有三媒六证,又没换庚帖,没下彩礼,那不作数。” “可在我心里就作数!”田青倔强地说。 “我不跟你争这个。我只想告诉你,你现在虽然当了外柜,可还是个给人家打工的伙计。你只要娶了裘巧巧,你可一步登天,就是皮匠铺的少掌柜了!”账房先生耐心地劝道。 “就是当了皮匠铺的大老板我也不干!我不是那种见利忘义的人!我这就找裘老板去!” 账房先生生气了,“你这个人怎么这么个脾气!我也只是猜测裘老板的意思,人家又没托我当媒人,我是看你人不错,才先给你透个底儿。你这么冒冒失失地就去了,说你不愿意娶人家裘巧巧——一来,裘老板说人家根本没这个意思,你这不是疤瘌眼子照镜子,自找难堪吗?二来,就是他承认有这个意思了,你是不是把我老汉给装进去了?裘老板还..不因为我多嘴多舌,把我给辞了?你呀,消停稳住,要装作没事人似的。等着吧,我估摸着,不出三天。裘老板就会托媒人找你提亲了。” 田青一转身走了出去,直奔莜面馆。由于王南瓜先回来传了话,田青进来时豆花正在生气呢。 听了田青的解释,豆花冷笑着说:“误会?他让我走我就走,让我回去我就回去?我是他们家养的一条狗吗?我就是饿死在包头,填了阳沟,也不会回他的裘记皮匠铺!哥,你要是不去厨房给我送什么披肩,裘巧巧能把一醋坛子的酸醋倒在我的头上?” “我向裘老板解释过了,我们之间是清清白白的兄妹关系。”田青在旁劝着。 “我们之间就算是不清白,关他姓裘的什么事?他是不是想把裘巧巧嫁给你?”豆花嘴上不让人地追问道。 田青犹豫了一下,“……账房先生是这么说的。不过这也只是猜测。” “哥,我可先恭喜你了!你这可是喜从天降!裘记皮匠铺虽说不算是万贯家财,可也总该值个五七八千的吧?你要是被裘胖子招了养老女婿,可就立马成了富翁了!”豆花挖苦着田青。 田青大声吼着:“你给我住嘴!” 豆花吓了一跳。 田青已经转身走了。 王南瓜也怔住了,“哟,我可从来没见过田青发这么大的火。他这是回去干什么呢?” “肯定是辞工不干了。”龚文佩说。 “不干就不干。”豆花倒是并不着急,“他混得再好,也还是给人家吃劳金。端人家碗,受人家管!我早就认准了,我哥比那个肥头大耳的裘胖子不知道要强多少倍,他应该自己当老板!” 王南瓜也赞同,“那倒也是。不过你说起来上嘴唇下嘴唇一碰——‘自己当老板’!资金呢?作坊呢?技术呢?销路呢?你吹气哪?” “宋江在当山大王之前是干什么的?小小郓城县的一个小小的押司,人不逼就上不了梁山。我哥要是不逼,他一辈子也只能是个给人家赚钱的外柜!”豆花不在乎。 龚婶乐了,“你们听听,听听,我的干女儿主意咋这么正!你就不会看走眼?” 豆花很肯定地说:“不信你们就看着。” 第十七章 田青果然就是来辞工的。进了屋,他也不看裘巧巧,态度坚定地对裘老板表达了想要辞工的意思。裘巧巧认为是豆花又跟他说了什么,气得刚要发火,裘老板看了她一眼道:“巧巧,你先出去一下,我跟田青谈谈。” 裘巧巧不情愿地走了出去。她想想不甘心就躲在窗户外边听着里边的谈话。 “既然你要辞工离开,有些话我就不得不说了。自打你从吴玉昆的刀头下边逃出来,我就认定了你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你的文才武艺,我也是倍加欣赏,所以才把外柜这个独当一面的差事交付给你。”裘老板诚恳地说。 “这我真的是感恩不尽。可是……” “你让我说完。坐下坐下。” 田青坐下了。 “这两年多,我对你是言听计从,放手任用。不过,我也暗中考查过你,你知道为什么吗?” “您说。” “我只有一个独生女儿巧巧。我呢,也是土埋半截的人了。这么大的家业,总不能让巧巧一个姑娘打理吧?我早就看中了你,尤其是这两年,我的作坊,从上到下,大家对你的口碑都不错。我想把我的宝贝女儿巧巧托付给你,就一百个放心了!”裘老板正式地向田青提亲了。 “裘老板,多承您的抬爱。不好意思,我已经有了未婚妻了。”对于婚事,田青早就想好了。 “是秀秀,对不对?” 田青愕然了。“您……您怎么知道?” “梁满囤说的,可你们并没有定亲,对吗?” “可是我向她发过誓,此生非她不娶。” “唉!那时候你们还小,即使有誓言,也如同儿戏,不能作数的。” “不,大丈夫应该一诺千金。我是不会食言的。”田青郑重地说。 “秀秀家有良田万顷?” “不,只有薄田五亩。” “有豪宅千间?” “不,只有茅屋三椽。” “哦。那她一定是貌如西子、貂蝉,超凡拔俗了?” 田青一笑,“不过是一个村姑而已。” 裘老板也笑了,“田青,你是读过诗书的。正所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你自己觉得你们般配吗?你真的不考虑我方才说的话?” “对不起,裘老板,您大概也不愿意我是一个见利忘义之人吧?”田青看着裘老板真诚地说。 裘老板点点头说:“好吧,这件事,就算是我没有说过,你也没有听见过。” “我会为了裘巧巧小姐守口如瓶的。那我就……” 裘老板想了想,让田青答应一件事。要他把梁满囤带着,把跑外柜的所有地方、所有客户都走上一遍,并且告诉那些人,以后就由梁满囤接替他的差事。而且两年之内,不能开皮匠作坊。这后一项,他特别强调了一下。 田青当即答应了。从屋里告辞出来,田青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裘巧巧躲在外面听得早气坏了,田青一走她就冲进屋嗔道:“爹!这家伙也太狂妄了!” 裘老板摇摇头,“不,他是个正人君子!是你我没有这个福分哪?99lib.!” “那这件事就这么算了?”巧巧来了脾气。 “不然。还有一计可以使此事有个转机,那就是釜底抽薪。你也不用问了,就等着出嫁吧。”说着裘老板取钥匙,从钱柜里取出了五捆银元,转身走了出去。裘巧巧一直相信自己的爹无所不能,见爹说得如此肯定,她心里便又高兴起来。 裘老板准备暗中派人去找秀秀娘,解除她和田青的婚约。这个事儿就落到账房先生身上。 “这是一百块银元,你带上,去一趟祁县田青的家乡,找到那个叫秀秀的父母,把银元交给他们,让他们写一个与田青退亲的书信。”裘老板嘱咐账房先生。 账房先生接了裘老板委派的任务当天就悄悄离开了皮匠铺直奔祁县。 差走了账房先生,裘老板又要人去喊满囤来见他,心想:没有马,只好用骡子驾辕了,好歹要留个后手啊。他一边想着一边拿起鼻烟壶,朝鼻子上抹了一小捏,响响地打了个喷嚏。这炸雷般的喷嚏声把刚刚赶来的梁满囤吓了一跳。 “梁满囤,你坐下。” 梁满囤不知老板要和他说什么,心中没底儿,只敢在椅子上坐了半个屁股。 “你来了快两年了,一文钱工钱也没发给你,你不觉得委屈吗?” “不,我学会了全套的制皮手艺。我爹告诉过我,家有千金,不如薄技在身。我不委屈。我对裘老板您感激不尽!” “全套手艺都学会了?” “除了熟皮子的配方。” “那是牛师傅的看家手艺,是秘不外传的,连我也不能打听。这不怪你。哎,他经常打你,你不怨恨他吗?” “不不,他打我是为了让我长记性、长能耐。在家我爹也常打我,牛师傅跟我爹一样,是恨铁不成钢。”满囤猜不出裘老板的心思,只能小心地回答着。 “嗯。你这么想就对了。梁满囤,我现在可以告诉你了。牛师傅经常无缘无故地打你,那是我的主意。我就是要看看你的心诚不诚,是不是可以造就之材。” 梁满囤站起来鞠了一躬,“多谢老板对我的栽培!” “你明天就是我的外柜了。”裘老板郑重地说。 梁满囤愣了,“我?那田青呢?”“田青我另有安排。前一段,你已经把制皮的全部手艺都学会了,现在我要让你跟着田青学会怎么做生意。你一定要用心去学,不要辜负了我的信任。你的毛病是缺少自信。可是你有个最大的连田青也不具备的长处,那就是你像黄牛一样的忠诚老实,还有骆驼一样的忍耐力。这一点很重要。好好干,你的前途无量!” “是!”梁满囤心里这个激动啊,就别提了。 两天后,梁满囤就和田青上了路,他们的马后是几辆拉牛皮的货车。田青在路上教满囤说俄语,到了店里给他介绍客户,满囤学得认真,记得踏实,倒是很快地熟悉了业务。 账房先生风尘仆仆地骑着毛驴来到了祁县田家庄。 黄土村路两旁的庄稼地里一片枯黄,禾苗细弱无力地暴晒在太阳底下,几乎成为一丛丛枯草。一个庄稼老汉正把着锄头在耪地,累得脸上汗水直流…… 账房先生从毛驴上跳了下来,冲老汉走了过去,“老哥,今年年景不好啊。” “下一个饿死的没准就是老汉我了。”老汉叹了口气。 账房先生从兜里掏出两个铜钱塞到老汉手里。“老哥,拿着去买个馍吃吧。” “你真是个好人!”老汉哆哆嗦嗦地把铜钱装进兜里。 “我向你打听个人。有个叫秀秀的姑娘,她的家在哪儿?” “秀秀?哎呀,她家没有人了。她的爹娘都死了。” “啊?这……”账房先生没想到会是这样,他想了想,又问:“那田家庄有个小伙子叫田青,前几年走西口了,家中还有个老母亲,你知道他们家怎么走吗?” “知道知道。”老汉手指着黄土村路,“你顺着这条路一直往前走,村头第四家就是老田家。” 账房先生冲老汉一拱手,骑上了毛驴,顺着黄土村路一直向前走去。 账房先生敲开了田家小院的门,“大嫂,我是从包头来的。” 淑贞正在院里择野菜,听了一愣,“您是……” “请问这是田青家吗?” 淑贞点点头。 “大嫂,我和您儿子田青在包头同一个作坊里做事。我是受我们老板之托来找您的。” 淑贞紧张地看着账房先生,“田青他,出什么事了吗?” 账房先生笑了,“您别紧张,他没出事。要出事也是好事。” 淑贞松了一口气,闪开身子。“那您快请进屋吧。” 淑贞倒了碗水端给账房先生后,仔细听他说完来意想了想说:“田青刚走西口那年,秀秀就被她爹娘逼着嫁人了。” “那秀秀嫁人的事,您为什么没告诉过田青呢?” “我这个当娘的是心疼田青,怕他知道秀秀嫁人了,心里难过,所以就一直瞒着他。” 账房先生放心了。“可怜天下父母心啊!大嫂,这回好了,您就等着过好日子吧。” 淑贞苦笑一下,“先生,我这一辈子,好日子坏日子都尝过了,怎么过都是过。我倒并不赞成田青这门婚事,我儿子用不着去给人家当养老女婿来换好日子。我们现在虽然穷,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田青每年往家捎的那些银元,够我花了。比起那些个饿死的,我不是天天都在过好日子嘛。人这一辈子,有多少钱都是一辈子,没听说有钱人就能比穷人多活一辈子的,关键就是要知足常乐。”淑贞说的是心里话。 “大嫂说得极是。要是田青知道秀秀嫁人了,也同意了这门亲事呢?” “儿大不由娘,他要是愿意,我这个当娘的也决不把我的意愿强加给田青。婚姻是他自己的事,就让他自己做主吧。” “大嫂,我这么老远跑了一趟,也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我回去得向老板交差。再有,我想见秀秀一面,别回去跟田青空口无凭地这么一说,他要是不信怎么办?”账房先生看着淑贞。 “先生,我明白您的意思了。走,我这就陪您去县城找秀秀。” “那太好了,我也是这个意思。” 淑贞陪着账房先生去了乐生堂药铺,路上忍不住问起田青的情况,知道梁满囤还没有出徒,白吃饭白干活,一分钱工钱没有,她吃了一惊。心里猜出了八九分,不免对儿子更加疼爱。 两人来到药房,恰巧这时秀秀抱着孩子从药铺里走了出来。淑贞用手一指秀秀,“先生,那就是秀秀。” 没等账房先生上前打招呼,就见一个吹糖人的挑着担子走了过来,秀秀怀里的孩子伸着小手冲吹糖人的直够。秀秀冲吹糖人的叫了一声:“吹糖人的!给我吹个猴拉稀。” 吹糖人的放下担子,吹起来,秀秀抱着孩子看着。这时就见邹老板掀开药铺的门帘,一脚门里一脚门外地叫着:“秀秀!你看什么呢?丢了魂了?” “我给青青吹个糖人儿!” “吹糖人?我看你吹糖人是假,看街上的红男绿女是真。你个不守妇道的娘们儿,快给我回来!” “我怎么不守妇道了?我是偷人了还是养汉了?”秀秀抱着孩子进了药铺,孩子哭了起来…… “哎,大嫂,你的猴拉稀还要不要?”吹糖人的叫着。 淑贞叹了口气,“可怜的秀秀,这过的是什么日子啊?她男人都五十多岁了,偏偏看中了比他小三十多岁的秀秀。秀秀过了门,他还整天疑神疑鬼的,像看贼似的看着秀秀。” “她怎么会心甘情愿地嫁给这么一个老糟糠呢?”账房先生不解地问。 “还不都是钱逼的。大前年——就是田青走西口的那年,光祁县就饿死了两千多口子。秀秀的父亲得了痨病,她也是为了父亲能活命,才不得已嫁给药铺掌柜的。可我知道,秀秀心里装的是田青,上轿的那天,她哭得就像是出殡似的。可是,现在木已成舟,再说什么都晚了。” 淑贞怕药铺掌柜的起疑心,让账房先生等在外边,自己进去叫出了秀秀。三个人在一个街边小饭馆坐下了。账房先生一五一十地说明了来意。秀秀听了账房先生的话,擦了一把眼泪,从怀里掏出田青送给她的那枚大钱,递给账房先生。“先生,这是田青走西口那年送给..我的定情物,我一直偷偷藏着。您带回去,把它交给田青哥,就说秀秀对不起他!”秀秀说完起身哭着跑了。 “秀秀!”淑贞叫着。 账房先生叹了口气,“嗐!造孽啊!多好个闺女,生生地给毁了。”账房先生心情郁闷地端起酒杯喝了一口。一时间淑贞心里也难过得没了话说。当天账房先生就打道回府了。 裘老板听了账房先生的回报,又看着一个没动的银元,真是喜出望外。“哈哈!这可是天赐良缘哪!好,好,好!谢谢你给我带回来这么好的消息!正好田青也回来了,你把他叫来。” 裘巧巧也乐了,“爹,让厨房多做几个菜吧?” “当然,我今天要多喝上几盅!” 田青走进了前柜房,不解地看着裘老板。“老板,您不是已经把我的差事交给梁满囤了吗?为什么不让他来交账呢?” “梁满囤嘛,我自有安排。现在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我要告诉你。你坐呀,坐!”裘老板一脸喜色。 田青怔怔地坐下。“什么事?” “你的未婚妻秀秀已经嫁人了,就在你走西口的那一年,她爹娘逼着她嫁给了一个五十多岁的老糟糠,孩子都一岁了。”田青霍地站了起来:“你说什么?”他看看裘老板,又看看一旁坐着的账房先生,“这不可能!” “田青,你少安毋躁。你不是要辞工不做了吗?我们东伙一场,我让账房先生去你家乡探望你的母亲,顺便给她送点利市。”裘老板偷偷冲账房先生递了个眼色。 账房先生从兜里掏出了秀秀给他的那枚大钱。“田青,这枚大钱你还记得吧?” 田青接过大钱一下傻了,他都不知道自己对裘老板说了什么,一个人失魂落魄地出了大门,也不知该往哪去。账房先生看着他的背影,叹息一声,转身回了账房。 田青一出门,裘巧巧就迫不及待地跑进来问自己的亲事。 “我还没跟他说呢。” “您怎么……您可真是的!一点儿也不把我的事放在心上!” 裘老板点着女儿,“你懂什么?他刚知道他的未婚妻嫁给了别人,心里能好受吗?这时候马上提亲,一定是欲速则不达。反正他已经没有秀秀在等他了。你说,他又不是傻子,他会看着这一大片家业不动心?你呀,就等着当新娘吧!” 裘巧巧笑了。 “巧巧,你成了田青的媳妇以后,可别有了丈夫忘了爹哟!” 裘巧..巧撒娇地搂住裘老板的脖子。“我一辈子就守住爹,不嫁人!” 裘老板刮了裘巧巧一下鼻子。“口是心非!”哈哈大笑起来。 梁满囤糊涂了,他不明白自己不过是跟着田青出了一趟门,回来咋就又变了样,老板又让他住进了工人住的棚屋里。他去问裘老板,裘老板也不搭理他,只让他照样干以前的活儿。梁满囤也没敢多问,换上了干活时的衣服走到木架子旁边,开始绷皮子。牛师傅不明真相,拦阻道:“梁外柜,这哪是您干的活呀!快快住手。您哪,看我们哪儿干得不对,指点指点就成了。” 梁满囤拨开牛师傅,也不说话,拿钉子钉起皮子来。牛师傅怔住了…… “梁大掌柜,你是不是这趟生意没做好,让老板把外柜给你撸了?”瘦猴看出了破绽,笑嘻嘻地说。 梁满囤闷头不语,继续干活。 “要不,你就是因为让田青给告了一刁状,老板生气了,把你给废了!可不么!你当外柜,田青干吗去呀?二虎夺食必有一伤。” 梁满囤一下子钉到了手,他痛苦地把手指放在嘴里嗍着。 “哟,你再怎么不顺心,也别跟自己的手指头过不去呀!”瘦猴在一边说着风凉话。 牛师傅沉着脸说:“瘦猴,你他妈给我把嘴闭上!”他又对梁满囤说,“就这么两个多月长衫穿的,连钉钉子都不会了?别嗍了,出那么点儿血死不了人!干活儿!” 田青心里说不出的难受,他一个人在街上漫无目的地乱逛着,脑子里全是秀秀的身影,怎么也挥不去。他走到一个小酒馆停下了,想想,进去喝起了闷酒。田耀祖进来时他已经喝高了。 “小二,一壶酒,再给我炒两个小菜,就端到田老板的桌子上来。”田耀祖吩咐。 “好哩,您少候。” 田耀祖走到田青对面,坐了下来。“田老板,又是多日不见了!” 田青仔细看一眼田耀祖,“田老板?嘿嘿,你才是田老板,我……我不是。我是给人家吃劳金的。”“喝不少了吧?是不是遇上了什么高兴的事儿了?” 田青醉眼蒙眬地看着田耀祖,“高兴?对,高兴!高兴!你听着啊。”他唱起了放羊歌: 一颗颗羊铃呀叮叮哟响, 青山山绿水呀好呀好地方…… “这是我小的时候,跟秀秀一起放羊的时候,常常一起唱的歌。”他眼睛里闪出了泪花。 “秀秀?你的未婚妻?” “是!可惜呀,从今往后,她再也不会跟我一起唱歌了!”田青痛苦极了。 “她死了?”田耀祖忙问。 “跟死了差不多。她被父母逼着嫁给了一个五十多岁的糟老头子!可是,我还在苦苦地等着她。为了她,我对别的女人从不动心。现在,我才知道,我守候的是一场梦,一个其实早已经破碎了的梦!”田青用手抓着自己的头发。田耀祖听明白了,他决定好好劝劝自己的儿子。这会儿小二端上酒壶和一盘酱牛肉,他给自己倒上酒,也给田青倒上。“你也不必伤心成这样。天涯何处无芳草,大丈夫何患无妻?” “不,你不知道,我挣到的头一笔钱,捎回家去,特意告诉俺娘,要给秀秀打一副耳环。我心里一直惦记着她!她——我敢说,她心里一定还有我!有我!” 田耀祖安慰他,“有许多过去的事情,忘了也许更好!听我的——我是过来人了。大丈夫应该拿得起放得下。该忘掉的就忘掉。你现在才多大?往后的日子还长着呢!来,干了这一杯酒,就别再喝了。回去!打明天的太阳一升起来,你就开始奔新的前程,过新的日子。懂吗?” 田青听了他的话,心想他说得对啊,我不能这么痛苦一辈子不是。于是他一拍桌子:“好!干!”两个人干了杯中酒…… 田耀祖搀扶着喝醉了的田青走出了饭馆,田青晃晃悠悠一下子撞在了一个人的身上。“傻……傻大个子!”他腿一软,要倒。傻大个子一把将他扶住。 “你们认识?”田耀祖问。 田青拍了一下傻大个子的肩膀:“他是傻大个子!是我哥们儿!” “怎么喝了这么多的酒?”傻大个子扶住田青。 “这位小兄弟,麻烦你把田青送回去。”田耀祖冲傻大个子说。 傻大个子点点头,背着田青到了打烊的莜面馆,把田青背进屋里。给他们开门的王南瓜从后面跟着进了屋。 龚文佩和他的婶母也闻声走了过来,“南瓜,出了什么事儿?” “田青喝醉了。” 龚文佩奇怪,田青喝酒很有节制,从来没有醉过。他今天怎么醉成这样了呢?“快去叫豆花!” “豆花!豆花!”王南瓜喊着。 直到半夜,田青也没醒过酒,豆花守候着田青,这会儿她正将湿手巾敷在田青的头上。田青醒了,他一把将手巾抓掉:“这不公平!不公平!天理难容啊!”田青长长地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声…… 豆花也抱住他的头哭了,“哥!” 龚文佩、王南瓜和傻大个子蹲在窗根底下,听着屋里的动静。“不对。田青是个响当当的山西汉子,就是官府要杀他的头了,他也没这么哭过。他一定是遇到了什么让他太伤心的大事了!傻大个子,你看见他的时候,他跟你说什么没有?” 傻大个子摇头:“没有。” “那他是因为什么事难过成这样子呢?”王南瓜也想不明白。 “我哪知道!”傻大个子说。 “我没问你。”王南瓜不耐烦地回了句。 “那你问谁?” 龚文佩.99lib.阻止两人:“行了,田青醉成这样,一时半会儿谁也弄不清楚是怎么回事。傻大个子,你明天不是还要拉骆驼吗?早点回去歇着吧。走吧走吧!” “那我走了。你们可得把田青看好了。他是个好人!好人!”傻大个子走了。 王南瓜奇怪地说:“哎,傻大个子还真知道心疼人!这家伙到底傻不傻呀?” 龚文佩拍拍王南瓜,“傻,可他是傻实在!比有些聪明人强多了。” 夜深了,灯花不停地跳跃着……田青翻了个身,手里攥着的那枚用红线穿着的大钱掉在了炕上,豆花捡起来拿在手里看着…… 豆花的耳边响起了田青曾跟她说过的话。 “……我捎信给我娘,让她给秀秀也打一对耳环。我离开家时,没什么可拿得出手的首饰送给秀秀做定情物,就送给了她一枚我小时候我娘用红线给我穿的一枚大钱。” 正想着,就见田青翻了个身,嘴里咕哝着:“秀秀……” 豆花扳过田青的头着急地问道:“哥,秀秀怎么了?” 田青睁开眼睛看着豆花,他眼前忽然幻化出了秀秀的形象,他坐起来一把抓住豆花。“秀秀!” 豆花一愣,“哥,我是豆花。” 田青自顾自地摇着豆花的肩膀,眼里涌满了泪水。“秀秀!你嫁人了!可我还在苦苦地等着你啊!……秀秀,我们是发过誓的。我非你不娶,你非我不嫁……” “哥,你醒醒,我不是秀秀。” 田青自顾梦呓一样喃喃地说着:“你知道吗?我遇到了一个多好的女人,跟你同岁,跟你一样漂亮善良。我到包头被判了斩,她买了两口棺材,一口是我的,一口是她自己的,她是要陪我一起死,给我殉情啊!她这是要跟我‘结发同枕席,黄泉共为友’啊!为了信守和你的誓言,我把这份大情大义偷偷藏在心里,违心地把她当做是自己的妹妹,伤了她的心。” 豆花哭了,“哥!” “秀秀,要不是这次裘老板为了把裘巧巧嫁给我,派账房先生去祁县找我娘,你被你爹娘逼着嫁给了一个五十多岁的老糟糠的事,我还不知道,我还在这里傻等着你呢……” 豆花明白了发生的一切,禁不住为田青、为秀秀,更为自己流着眼泪,此刻她已经哭得如同泪人。 天色放亮时,田青枕着豆花的腿睡着了,豆花一只手摸着田青的额头,靠着被垛也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田青睁开了眼睛,迷茫地左右看看,一下子坐了起来,“我怎么在这儿?” 豆花也醒了,“你昨天晚上喝醉了,是傻大个子把你送到这儿来的。” 田青抱住自己的头,他这才想起来昨晚的事。 “哥,你昨天晚上,快把我吓死了。”豆花眼圈一红,又要掉泪。 田青叹了口气,告诉她秀秀已经嫁人了。 豆花擦了把眼泪,点了点头:“我知道,嫁了个五十多岁的老糟糠。秀秀真可怜。” “豆花,你怎么知道的?”田青一愣。 豆花看着田青,破涕为笑,“酒后吐真言,你自己说的。” 田青紧张地问她自己还说什么了。 豆花把头转向了一边,眼泪流了出来,“把以前没对我说的真心话都说了。” 豆花哭着跑了出去,进了莜面馆的前屋,把门闩上了。田青追过来,使劲拍打着木门:“豆花,你开开门。”豆花背靠着闩上的门,泪如雨下。 龚文佩、王南瓜和龚婶都走了出来,“田青,醒酒了?这一大早上,你又演的哪一出啊?” 田青一拍大腿:“嗐!我怕我说醉话又伤着豆花了。” 豆花打开门,擦了把眼泪,看着田青。“哥,你没说伤我的话,你说的都是让豆花为你死上一万回都不后悔的话。” 田青的眼圈也红了,“豆花,我要娶你!我已经错过你两年了,现在我一天也不能等了。以前,我们之间夹着个秀秀。其实,我早就喜欢你,就是为了信守和秀秀之间的誓言,让你受了这么多的委屈。豆花,嫁给我吧,我会一辈子对你好的!” “哥!”豆花一下子扑在田青的怀里哭了。 在场的人可都乐了。 田青一夜没回,裘巧巧不安地在地上走来走去。裘老板烦躁地把水烟袋往桌子上蹾着。“哎呀,你别走来走去的好不好?” “你倒是坐得住!田青这个时候了还不回来,会不会出什么事呀?” “他能出什么事?他连法场都见识过了,一个没有婚约的姑娘嫁给了别人,他还会去投河、上吊、撞墙、抹脖子?”裘老板没好气地说。 “那你说他哪儿去了?就这么大个包头城,你不会打发几个伙计去找一找?” “用不着!他一定是找哪个酒馆借酒浇愁去了。巧巧!越是这种时候越不能找他!不能显着我们心急。那样,他唱花脸的——架子就端起来了。听你爹的没错。消消停停地,就在岸边坐等,到时候他自己就来咬钩了。” “我是怕这个时候他去找豆花了。” “他会去找豆花?你想哪儿去了?豆花是刘一刀玩剩下的女人,田青心气那么高,他会看得上豆花?哎呀,你别在我这起腻了,回自己屋睡觉去!” 裘巧巧一甩袖子气咻咻地走了。 经女儿这么一说,裘老板心里倒没了底。他把拿起的水烟袋又放下了,自言自语地说:“这人能去哪儿了呢?” 第十八章 田青哪里知道,自己已经成了裘记皮匠铺伙计们议论的中心,大家都知道他就要成为这个大院的新主人了。梁满囤开始根本就不相信,但看见了田青一进来就被账房先生叫了去,这才将信将疑地“啊”了一声,“田青有未婚妻呀?”满囤说。 “没了。”瘦猴说完背起牛皮去作坊。梁满囤也背上牛皮追上,“瘦猴,你等一等!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田青家乡的那个姑娘早就嫁人了,是账房先生从祁县回来说的,那还错得了?梁满囤,这回,你可跟人家田青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喽!” 梁满囤怔怔地站住了。牛师傅从后边踢他屁股一脚,“你丢了魂了?” 田青心里明镜似的,因此当账房先生跟他刚一提亲,他就拒绝了,之后就去见了裘老板,他得把话说清楚,毕竟裘老板对他是一片诚意。 这个裘老板正美滋滋地等着田青来叫他老岳父、老泰山呢,没想到田青一见面就郑重地说:“裘老板,非常对不起。我不敢接受您的施舍。” 裘老板没听明白,“这怎么能算是施舍呢?严格地说,这应该叫报恩!如果不是你出手相救,我也许早就做了刘一刀的刀下之鬼了,即使我能活着回来,那一大笔赎金,也会让我的皮匠铺大伤元气嘛!” “可是田青也有恩要报。在我被打入死牢的时候,有一个人,用婆家打发她回家的盘缠,买了两口棺材,要为我殉情而死。她天天用仅有的那点银元打点狱警,在死囚牢里给我疗伤,给我送饭,陪着我度过了那段最难熬的日子,还同我约定在奈何桥上相会。这个人就是豆花!裘老板,请您对您的女儿裘巧巧说,她是个非常聪明能干的姑娘,只是我田青没有这个福分。以她的容貌和家产,她会找到一个比田青更好的如意郎君的。” 裘老板这才回过味来,好一会儿他才说:“我会告诉她的。不过,既然你不愿意做我的上门女婿,有些话我就不得不说,有些事我就不得不做了。发生了这样的事,你同我的女儿还能在一个屋檐下出出进进吗?”裘老板心里挺不是味儿。 “裘老板,我今天回来就是向您辞工来了。”田青坦然地看着裘老板。 裘老板无奈地点点头说:“田青,你还要答应我一件事。因为你对我的皮匠铺太熟悉了,对我的客户也了如指掌。所以,你得答应我,至少两年之内,你不能做皮铺生意。”裘老板又提到了这事。田青点点头,“裘老板,您的要求合情合理,我答应您就是。” “好吧,按我铺子的规矩,你可以去到账房多领两个月的薪水。田青,这三年多,你我从陌路人成为同路人,又从同路人成为仇人,后来你我又从恩人到合伙人。往后,你我要在同一个城市里讨生活,无论将来再发生什么事,你我最好不要再成为仇人。”裘老板说得诚恳。 “这也是我所希望的。”田青满口应承下来。 告辞了裘老板,田青出了门,不想巧巧疯了一样从前柜房里边跑了出来追上了田青,“我哪里比不上那个被土匪刘一刀玩剩下的婊子豆花?你说!”巧巧声嘶力竭地喊着。 田青站下了,咄咄逼人地看着裘巧巧:“裘大小姐!请你自重!”他抑制住火气,一字一顿地说道,“我不允许你这么说豆花!” “我……我就说她!”裘巧巧的眼里涌出泪水,咕哝道,“我哪里不如她啊?……” 这时,裘老板走出来叫住了巧巧,“回去!不许无礼!”裘老板又冲田青,“田青,你结账去吧。” 裘巧巧气得一跺脚,“你个杀千刀的田青!你等着,我就是你一生一世也摆脱不开的仇人!” 裘老板叹了口气,“算了吧巧巧,就从田青娶豆花而不娶你这件事上看,他就是个不同凡响的山西汉子啊!还有,巧巧,你就是一百个看上他,现在也应该表现得弃如敝屣!” “什么?” “就是一双破草鞋。让你随手就把他扔了。你得有点儿尊严才行,你是我裘老板的女儿啊。” 裘巧巧回过味儿来,她冷笑道:“破草鞋?好,他就是一双破草鞋!不过我不是要把他扔了,是要把他拆巴了,剁巴了,烧了,烧成灰了!”裘巧巧脱下早上刚上脚的一双崭新的绣花鞋,光着脚冲到院子中央,把鞋子放在绷牛皮的架子上,拿起刮牛皮的弯刀使劲向鞋子砍去,一边砍一边说着,“弃如敝屣!剁巴了它!剁巴了它!……”伙计们看着都不敢吱声,私下里偷递着眼神儿。 账房先生和田青在屋里看见了这一幕,“嗐!裘巧巧小姐这回可让你气大发了。” 田青摇摇头,“先生,我要是背弃豆花,为了裘家的家产娶了裘巧巧,我下半辈子连自己都会看不起自己!” “知子莫如母啊!你娘也这么跟我说过。”账房先生想起了淑贞的话,很是感慨。 “先生,得发抖,一拍桌子:“你……你……你别叫我爹!你这个孽障!”他一阵剧咳,又气得跌坐在太师椅上。 裘巧巧从礼盒里拿出一只驴蹄子,冲上去打着梁满囤。“你把我爹都气病了!你这个骗子!你个畜生不如的东西!” “巧巧,别打了。你就是打死他又有什么用?”裘老板摆摆手。 裘巧巧住了手,把驴蹄子狠狠地摔在地上,朝梁满囤的脸上唾了一口:“呸!你个下流坯子!骗子!畜生!”裘巧巧气呼呼地坐在一旁,仍压制不住内心的愤怒。 裘老板叹息一声说:“梁满囤,你说吧,我应该拿你怎么办?” 梁满囤这时也回过神来了,他心一横,“裘老板,我欺骗了您,欺骗了小姐。我坏了小姐的清名,我这是恩将仇报,我该死,死了狗都不吃!你们也不必处置我了。那样还得惊动官府,闹得满城风雨,沸沸扬扬的,对您和小姐更为不利。您让我自己来个了断吧!我去投黄河。这是我应得的下场!我只求您给我家里的父母捎去个信儿,就说我是失足落水的。要是他们知道了养了我这么个不争气的儿子,在村里也抬不起头来。我先谢谢您了!”他嘭嘭嘭磕了三个响头。然后站了起来,“我去了!你要是信不过我,可以派个伙计跟着我。顺便给我在河边烧上几张纸,我也好打发一路上的孤魂野鬼!” “你想一死了之?”裘老板被气得直哆嗦。 “我拿我的性命来赎我的罪过,这还不够吗?” “我发出去的请帖怎么办?定好了的大喜日子,你让我的女儿跟你的死尸拜堂成亲吗?” “这……您说怎么办吧?我听凭处置。” 裘老板拿出一张白纸,摔给梁满囤。“写一封休书,跟你的前妻一刀两断!” “啊?……” 裘老板脸一沉,阴冷阴冷地看着梁满囤:“怎么?难道你让我的女儿做你的二房吗?” “不不不!我不敢。”他痛苦地蹲在了地上,抱住了自己的脑袋。他怎么也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 “梁满囤,你欺骗了我和巧巧,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裘老板眼里射出两道寒光,吓得梁满囤一哆嗦。 裘巧巧冲上去抽了梁满囤一个大嘴巴。“梁满囤,你给我写!欺负到姑奶奶的头上,你还想活吗?我们随便编个事就能把你投到监狱里去!田青不是没死成吗?你就给他当替死鬼去吧!” 梁满囤吓得浑身打了个冷战。“我写,我写,我这就写!”他爬起来,哆哆嗦嗦地提起笔来。“我……我不会写呀?” 裘老板又拿出一张纸摔给他。“我已经替你写好了,你抄一遍就是了。” 梁满囤提起笔来,照猫画虎,笨笨磕磕地抄写起来,眼泪一直在他的眼圈里打转…… 第十九章 田青、梁满囤在同一天成了亲。 田青的婚礼很简单,就是一桌酒席和一帮走西口的朋友,地点就在莜面馆。大家很是感慨,边喝酒边叙旧,田青准备在婚后回趟老家,让豆花认认婆婆。王南瓜也打算跟他们搭伴回去一趟,去看看老婆。 “那就好。我们后天就出发。”豆花端起酒杯,“来,我和我哥一起敬大家一杯!” “哎哎哎,你叫他什么?”王南瓜问。 “我哥呀!” “那是以前,现在你得叫当家的、我男人、我爷们儿、冤家、小挨刀的、我们那口子。挑哪个叫都成,就是不能再叫哥了!” 傻大个子闷声闷气地说了一句:“南瓜净瞎扯,情郎哥也是哥嘛!”一句话把大家逗得哄堂大笑。笑声没断,田耀祖后面跟着两个抬着大礼盒的店伙计走了进来。他冲田青一拱手:“一家子,恭喜恭喜!” 田青赶紧起身相迎,冲田耀祖一抱拳:“哎呀!田老板!同喜同喜!” 两个店伙计放下了礼盒。 “田老板,您能来喝杯酒,晚辈就感激不尽了,还劳您破费,真是不好意思。”田青看着地上放的礼盒。 “哎?……这话你说得就不对了。咱俩一笔写不出两个田字,又同是祁县老乡,你大喜的日子,我理应备一份薄礼。” 豆花和田青一起谢了田老板。龚文佩和王南瓜都奇怪,“这棺材铺的田老板跟咱们生意没做成,倒和田青认一家子了。” 田青拉过豆花向田耀祖介绍道:“田老板,这就是拙荆豆花。” 田耀祖打量着豆花,心想好一个漂亮女子,跟儿子真是天造的一对、地设的一双啊!“好好好!”他嘴上连连说着。 田耀祖那天喝得痛快极了,只是全桌的人没一个人知道他是新郎的亲生父亲。他送的礼盒之贵重也是谁也不理解的。 田耀祖高兴地一次次地叫着满酒,豆花又给满上酒,田耀祖又是一仰脖一饮而尽…… 比起田青来,梁满囤和裘巧巧的婚礼可谓风光,酒席摆了十几桌,请来的吹鼓手根本就没闲过。梁满囤也挺绅士地当了一天标准新郎。可是晚上一入了洞房就不是那么回事了。 梁满囤伸手去揭裘巧巧的盖头,不想人家自己一把掀了下来,“你还傻愣着干什么?打洗脚水啊!”“啊?啊!我去打,我这就去打!”梁满囤忙不迭地去了伙房。裘巧巧把自己的鞋子脱下来,两只脚摆动着,很得意。 “要洗脚水,您言语一声,我给您送过去不就得了嘛,何必麻烦您亲自跑来一趟。您现在是少掌柜了,这种粗活儿,您不必亲自动手了。我伺候您是应该的!” 大师傅帮他舀了水要给送过去。 “不不,还是我自己来吧!”梁满囤端起盆子出了门。 梁满囤回屋把水盆放在媳妇的脚下,裘巧巧把脚一伸:“你让我穿着袜子洗呀?” “啊!”梁满囤又蹲下给裘巧巧脱了袜子,袜子一脱他就发怔了,“你是旗人?” “你妈才是旗人呢!我就是不愿意缠足怎么着,嫌我的脚大是不是?” “不不不,脚大站得稳。” “洗呀!”见梁满囤不愿意,裘巧巧抬高了声音,“听不明白中国话?给我洗脚!” 梁满囤应了一声蹲在地上小心翼翼地给裘巧巧洗起了脚。 待两人上了床,梁满囤怎么也不能行事,裘巧巧一下子把身上的梁满囤掀了下去。她霍地坐了起来,“你是不是个真正的男人?!” 梁满囤尴尬地:“我……我……” “你跟你原来的老婆也是这么过夜的?” “不是。” “那你现在是怎么了?变成女人了?”巧巧气得直想拧他。 “我……我害怕。”梁满囤嗫嚅地,“怕你。你是小姐,我是……我是伙计。”他揪住自己的头发。 裘巧巧扑哧笑了,“没用的东西。听说过清朝公主下嫁给蒙古王子的故事吗?” 梁满囤摇摇头。 “他们的规矩是,床上是夫妻,床下是君臣。也就是说,不上床的时候,蒙古王子见了公主是要下跪请安;可是一上了床,他们就是夫妻了。妻子是要顺从丈夫的。明白了吗?” “不明白。” “笨蛋!现在我不是小姐,是你的老婆!”她扑上去就亲梁满囤,梁满囤兴奋起来,一用力把裘巧巧掀翻,压了上去。裘巧巧发出了“咯咯咯”的笑声…… 裘老板虽然给女儿成了亲,但这心里一直也不痛快,一脸的病容。不管怎样,这婚结得还是别扭。婚礼一完他就叫过账房先生,让他快些把梁满囤写的休书,送到祁县田家庄。“啊,田丹丹说起来也怪可怜的。你要好好安抚安抚她,别让她一时想不开,出了人命。那样我们同田青就结了仇了。” “爹,您管那么多干什么?要不是田青不识抬举,根本就出不了这么多的事,结仇怎么?他已经同我们结了仇了!”裘巧巧不管那些。 “你不懂!多个朋友多条路,多个仇人多堵墙。做生意终归是和气生财嘛!”裘老板一脸>?99lib.倦容,强打精神硬撑着,看着账房先生出了门。 “爹,您这几天连气带累的,快回屋里躺一会儿吧。”巧巧看爹不太好。 裘老板站了起来,向里间走去,忽然他的身子晃了一下,一条腿跪在了地上。 裘巧巧吓了一跳,赶紧跑过来扶住裘老板。“爹!” 裘老板却没有反应,裘巧巧想把他拖起来,可是裘老板的身子太重了,慢慢地倒下了。裘巧巧吓得往外就跑,边跑边拼命喊着,“梁满囤!梁满囤!” 梁满囤慌慌张张地从账房里跑了出来,“出什么事了?” “快进屋看看!”裘巧巧拉着梁满囤跑进了前柜。梁满囤看见裘老板躺在地上,惊愕地:“爹这是怎么了?” “问什么?快把爹抬到炕上去呀!” “我自己来!”他使出吃奶的劲,抱起裘老板进了里间的炕上。 “好了,你快去请郎中!” 梁满囤应了一声,气喘吁吁地跑出门去。很快地郎中请来了,他给裘老板号了脉,又翻翻眼皮,“他是中风了。看脉象没有生命危险,不过,恐怕以后是要瘫痪在床上了。” 裘巧巧哭了,“爹!怎么会这样啊!” 梁满囤对郎中说:“先生,您尽量想想办法吧,不管花多少钱,吃多好多贵的药,也要把我爹的病治好!您的谢仪,请放心,我们绝对不会亏待您!” “好吧,我尽力而为吧!”郎中随梁满囤走到外间。梁满囤把文房四宝预备好,郎中坐下开了药方。中风的人张嘴都困难,别说吃东西了。要说幸好有了梁满囤的侍候,那个巧巧光会哭,遇事就麻爪子了。梁满囤先把裘老板扶得半坐起来,又用枕头垫在裘老板的身后;再端起药碗,试试温度;而后用勺子舀出一点,吹了吹,送到裘老板的唇边:“爹,张嘴!” 裘老板没有反应。梁满囤又将手指掐住裘老板的腮帮子,裘老板的嘴张开了一道缝。梁满囤对裘巧巧说:“喂!” 裘巧巧舀了一勺药,往裘老板的嘴里倒,却全都倒在外边,她哭唧唧地:“不成啊!” “你捏着我喂!”裘巧巧学着他的样子,把裘老板的嘴捏开,梁满囤将一勺药喂到裘老板的嘴里。裘老板的喉头滚动一下。 裘巧巧喜出望外地:“哟,他喝了!” “别松手,再来!”满囤指挥着。 两个人配合继续给裘老板灌药,这会儿巧巧可不敢指手画脚了。 裘老板一倒下,皮匠铺的事都压在了梁满囤肩上。伙计也是看人下菜碟,不把他放在眼里。要说梁满囤也还是心中有数。 这天他把大家召齐?99lib?了,说道:“各位师傅,我爹裘老板病了,不过,作坊一切照常。有哪位借机偷奸耍滑,我梁某人可是长着眼睛的。到时候,别怪我不讲情面。听见了吗?” 伙计们懒洋洋地应着。 “我知道,你们还不习惯我来发号施令。可我还是得给大家提个醒,谁要是拿豆包不当干粮,咱们就骑毛驴看唱本,走着瞧!”他恭恭敬敬地对牛师傅说:“牛师傅,我得照顾老爷子,作坊里的事就全拜托您了。这个月我说了算,多发您半个月的薪水!”也不等牛师傅回答,转身就走了出去。 牛师傅来了精神,“哎!你们一个个懒洋洋的是怎么回事?手没脉了?都他妈给我打起精神来,好好干活!” 人们干活的速度马上快了起来…… 几天过去,经过满囤认真的调理侍候,裘老板的病情有了转机。这天夜里,躺在炕上的裘老板忽然动了动手指。梁满囤以为自己看错了,直盯盯地看着那只手。那手指又动了动。他马上跑过去,边推边叫道:“爹!爹!” 躺在炕梢的裘巧巧一下被惊醒了。 “小姐,我刚才看见爹的手动了一下!”梁满囤高兴地说。 裘巧巧惊喜地爬到裘老板身边,不错眼珠地盯着裘老板的手,“是吗?爹!爹!” 裘老板慢慢地睁开了眼睛,四下里看看。裘巧巧忙把脸凑到裘老板面前:“爹!您还认得我吗?” “巧巧?” “爹还认识我?!”她又手指着梁满囤,“爹,您还认得他吗?” “满囤?” 裘巧巧喜泪直流,“爹!爹!您终于醒过来了!” “我方才觉着眼前一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方才?您昏迷不醒整整三天三夜了!”巧巧哭着笑了。 “是吗?”裘老板要起来,一半身子不听使唤。“哎呀,我这半边的胳膊腿怎么不听使唤了呢?” 梁满囤与裘巧巧互相看了一眼,谁也没说话,都黯然地低下了头…… “我是不是中风了?” 裘巧巧扑了过来,“爹!您都是为女儿操心操的啊。啊……”裘巧巧哭得很伤心。 裘老板用他能动的手抚弄着女儿的头发,“别哭,我这棵树太老了,里边都朽了、空了。该是要倒的时候了!” “爹,您别这么说,我请了城里最好的郎中给您开的药。他说了,不出一个月,您就能下地走动了。您一定会长命百岁的。”梁满囤安慰他。 “哦。作坊怎么样?” 裘巧巧告诉爹,这几天都是满囤招呼着,跟以前一样。裘老板知道自己一时半会儿是好不了,就让满囤把作坊管起来。趁满囤去作坊时,裘老板向女儿问了他这几天的表现。 “请郎中、抓药、熬药、给您喂药,一面照顾作坊,一面照顾您,三天三夜没合眼了。” “你看他,是希望我好呢还是希望我死?”裘老板想得到证实。 裘巧巧想了想,“看样子他还真是希望您好。就说郎中开的方子吧,有几味药挺不好淘换的,他跑遍了城里的几家药房,硬是给凑齐了。” “啊。这我就放心了。”裘老板叹了口气,“巧巧,爹都是快六十的人了,什么不明白。中风不是那么容易就好的。裘家的生意,全靠梁满囤了。你要对他还像以前支使伙计似的,他就会生二心。你又不能抛头露面,不能自己去打理生意,他只要在账目上稍稍做点手脚,你就惨了。” “爹的意思是……” “你要让他觉得他真的是这里的主人,是说了算的大掌柜、梁大老板。”裘老板叮嘱女儿。 “那他要是登鼻子上脸呢?” “不怕,你只要把账房先生抓在手里,就不怕他玩猫腻了。” 裘巧巧点了点头:“嗯,我明白了。” “再有,你对他该亲热的时候要亲热一点儿。别让他再叫你小姐了,你也不要叫他的名字,你得叫他当家的,不然,他就不能心甘情愿地为裘家卖命。懂吗?” 裘巧巧点点头。 “我有点饿了,让大师傅给我做一碗热汤面。”裘老板长出了一口气。 裘巧巧站起来,走到门口,对外边大声喊道:“当家的!当家的!” 梁满囤从作坊里跑出来:“小姐,你叫谁呢?” 裘巧巧打了他一巴掌:“你个傻老爷们儿,这院子里谁是我当家的?” 梁满囤受宠若惊,不知所措了。 “对伙计们我是小姐,对你,我是你老婆!去,让伙房做碗热汤面,我们爷仨都吃点儿。” 梁满囤的心一下子热了,忙去了伙房。一家三口头一次乐呵呵地吃了顿饭。要说这蔫人的心眼儿就是多,别看满囤以前那么老实,谁都想欺负他,可这一旦手里有了权,那可就大不一样了。第一个他就把那个平时耍滑又欺负过他的瘦猴给解雇了。 “这是裘老板的意思。你也知道,我是人家的上门女婿,吃软饭的!拉屎都拉不出硬屎橛子来。”梁满囤学着瘦猴平时说他的话,“人微言轻,好话我替你说了一车,老板就是不开面儿。这是我在老板那给你争取的。这个月你不是才干了十七天吗?我给你要了一个月的工钱。”他给了瘦猴几张钞票。 瘦猴看着梁满囤那样,知道怎么说也是没戏了,就接了钱。“好吧,我还不信了,凭我的本事,就找不到一碗饭吃。哥们儿,我临走得送你一句话,你呀,留个心眼儿。这姓裘的爷俩儿,心可黑着呢!” “谢谢你的提醒。”梁满囤冷着脸。 “谢什么,我们不管啥时候也是哥们儿,对不对?” “对对对,我们永远是哥们儿!”梁满囤见他走出去了,朝他唾了一口,“呸!你他妈饿死去吧!”下一个就是牛师傅了。满囤并没有忘了那些打过的板子。牛师傅被叫了来,梁满囤上来就给牛师傅殷勤地倒水装烟。 “梁老板,您别张罗了。有事您赶紧说事吧,我还得抓紧去干活。” “您坐下呀!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别说我现在是少掌柜,就是我真的当了大老板,您也是我的师傅!” “不敢不敢。我老牛知道自己是个什么身份,您不管怎么恭敬我,我也就是个掌桌的师傅,领着大伙给老板干活的。”牛师傅不知道他是啥意思,谨慎地回着话。 “那是在裘老板主事儿的时候,现在他老人家病了,我来主事儿了,就得改改这个规矩。我是您一手教出来的,一板子一板子打过来的,这几天伺候我爹太忙,也没顾得上给您倒尿盆儿,真是慢待您了。师傅不怪我吧?” “哎哟,您这是臊我!因为我打过您,这会儿我悔得呀,恨不得把我这双手剁了!” “别别别!您这双手可是宝贝。裘记皮铺要是离开了您的这双手,还真得关张。” 牛师傅心里不由得意地想:这倒还真是句实话。可嘴上还是说:“不至于不至于。您现在也已经是个成手了嘛!” “您这是臊我!就说那熟皮子的配方吧,我就不会嘛!”其实说了半天,满囤为的就是这个。 牛师傅怔了一下,“那也就是个经验,熟能生巧嘛。不过,您现在是老板了,也用不着学了。您现在是操持大事,这点小小的破活,有我老牛就成了。” “牛师傅,我要是真的想学呢?” “您都穿上长衫了,连作坊都不必进了,还学配方干什么?哟!那池子得翻动了,我得去看看。这帮子工匠,你要是一眼照看不到,他们就不给你玩活儿!”说罢站起来就走。他怕的也就是这个。 梁满囤看着牛师傅走出去的背影,心里发着狠。他非要出那个配方不可了。 科尔沁草原深处,一群悲苦万状的蒙古族牧民,赶着勒勒车,拉着帐篷,赶着牲畜,拖家带口地缓缓走着。牧民们满面愁苦,坐在勒勒车上以泪洗面…… 这支逃难的队伍走进了镇子。李义站在货栈的门外看见了一对蒙古牧民夫妇。李义上前用蒙语问道:“老兄,你们这是要到哪里去?是为了换季迁移牧场吗?” “我们哪里是换季迁移牧场啊!我们的家被王爷和屯垦军烧光了,王爷为了向奉军出荒卖地,哪管我们这些穷苦牧民是死是活啊?真不知道逃到哪里是个头啊?这年头还有我们的活路吗?”那男人一脸苦相地回答说。 “快,把车赶进来。”李义对伙计说,“快去煮奶茶!” 李义的小店怎么能帮这么些人呢,最多他也只能先给他们弄些吃的了。他无奈地问:“你这拖家带口的,打算去哪里啊?” “不知道。”牧民的眼里只有浑浊的泪水。 李义从怀里掏出一些银元塞到他的手里:“把这些银元拿上吧,走到水草丰美的地方,重新安个家吧!” “这位小兄弟,佛爷会保佑你的!”牧民夫妇感激道。 田青和豆花结婚后,就和王南瓜搭拌从包头出发回家乡,现在已经走到了杀虎口。想起来时的遭遇,他们都感慨万千。田青有了上次的经验,一到这儿就提高了警惕。 他们住进了一个小客店。 豆花正在倒洗脸水,就见账房先生骑着毛驴也进了客栈。“哟,这不是曹先生吗?” 账房先生一愣:“豆花?你怎么在这儿?” “我和我哥回祁县去看看我婆婆。”豆花冲一间客房的窗户喊道,“哥,你快出来!看谁来了!” 田青从房间里跑出来,看见账房先生,又高兴又意外。账房先生自然也是高兴见到了田青。“老弟!哎呀,我还没有喝你的喜酒呢!” “好好好,一会儿我多叫几个菜,给你补上!”田青很高兴能在这儿见到熟人。 就在这时,山里豹子出现在客店门口,他一眼看见田青,心中一惊赶紧往后退了几步。他和刘一刀、二当家的这些年一直没拉起队伍,就靠打劫路人度日,这次他是到镇子上探风的,不想撞见了田青。 山里豹子一闪身的瞬间,田青看见了他的侧影,也是一怔。 “哥,你看什么呢?”豆花见田青一直望着门口,不解地问道。 田青回过神来。“啊,我好像看见了一个生意上的朋友走过去了。豆花,你去让厨房准备酒菜,我去看看。”他向门外走去。 “真要是你的朋友,别忘了让人家来喝酒!”豆花在他身后嘱咐道。 “我知道!” 田青小心地尾随在山里豹子身后,他想看个究竟,更想了断了这段冤仇。 已经是黄昏了。山里豹子走出镇外,向山岗走去。田青没走大路,从小路绕了过去。山里豹子走进了树林,眼睛一边寻找着一边压低声音叫道:“大当家的!大当家的!” 刘一刀和二当家的从树后闪了出来。“镇子里有没有‘海冷’把守?” “有几个当兵的,不过好像并不知道我们来了。” “窑里有‘火点子’吗?”二当家的问。 “店里好像没有大财主。” “那我们这一趟杀虎口来得不值呀!”刘一刀泄了气。 “不过我见到了一个人,您的一个仇人,田青”。 刘一刀一愣,“你不是说他让包头的‘海翅子’给杀了吗?” “是啊,我是亲眼看见他被包头守城的‘海冷’抓住的,又亲眼看见杀他的布告。不知道他怎么还会活着,而且还带着豆花那个小娘们儿!” 刘一刀“刷”地拔出枪来:“我刘一刀的绺子散了,都是因为这个田青,今天我要亲手杀了他!走!” 他这话刚落地,就见田..t>青突然出现在面前。“刘一刀,你不用费事了,我田青来了。” 三人“刷”地都亮出了手枪。 田青笑了。“我连一寸铁都没带。怎么?威震口外、大名鼎鼎的刘一刀,今天是想以众欺寡吗?” 刘一刀一抬手,“你们退后。田青,你知道我为什么叫刘一刀吗?” “知道,许多江湖上的好汉跟你过招,躲不过你第一刀。” “知道就好。我今天用枪算是欺负你,山里豹子,把你的刀给他。”刘一刀叫道。 “不必!制服你刘一刀,我用不着兵器。”田青很从容地回答。 “这可是你自己找死。田青,记住今天是几儿了吗?明年的今天就是你的忌日!”刘一刀举刀就要取田青性命。只见田青一扬手,刘一刀“哎哟”一声,刀落地上。田青飞起身子一脚把刘一刀踹出数步倒在地上,顺手拾起了刘一刀的刀。 二当家的和山里豹子拉动枪栓,田青的刀指着刘一刀的脖子喝道:“不许动!你们只要敢动一动,我就一刀结果了他!” 二当家的和山里豹子僵住了。 “田青,你他妈不是说不用兵器吗?可你竟然用暗器伤人,不够个爷们儿!”倒在地上的刘一刀叫骂着。 田青冷笑一声,“你看看,你手腕上是什么?” 刘一刀一看手腕,钉在手腕上的竟是一枚银角子。 “钱算不算兵器?刘一刀,人各有志。我田青不想落草为寇,所以在你下山的时候逃离了黑土崖。我并无过错。” “你跟官军里勾外连放火烧了我的山寨!” “不,我并不知道你中了官军埋伏。我放火烧山也只是为了分散山里豹子的注意,好逃走。你问问山里豹子,我是不是一个你的人也没有杀?就是做饭的大师傅,我也只是把他捆起来而已。” “这倒是真的。”山里豹子说。 “刘一刀,今天我也看出来了,你眼下走了背运。我不会落井下石,杀一个穷途末路之人。往后也希望你不要再来找我寻仇。以你的身手,完全可以去军营效力,为什么一定干这种冒险又缺德的买卖?” 刘一刀气馁了,“我不用你来教我如何做人!” “那好,大路朝天,我们各走一边吧!”刀一甩,刀钉在一棵树上,田青头也不回地走了。 刘一刀站了起来眯缝着眼睛看着田青离去的背影。二当家的上前说:“大当家的,不能让这小子就这么走了。杀了他!” “我刘一刀不是个不讲义气的小蟊贼!今天我认栽了。我们走!” 田青回到客栈时,桌子上已经摆上了酒菜。账房先生、豆花和王南瓜在等着他。“先生,让您久等了。对不起,对不起!” “哥,你的那位生意上的朋友呢?”豆花问。 “啊,他今天晚上就动身去口外了。不说他了,快给先生满酒啊!”田青岔开话。 豆花给账房先生、田青和王南瓜每人倒了一杯酒。 田青指着王南瓜向账房先生介绍道:“先生,这位叫王南瓜,也是祁县人,跟我一起走西口的穷哥们儿。这回,跟我们搭伴回去看看。” “豆花已经向我介绍过了。”账房先生端起杯子。 “来,我先敬先生一杯!”喝干了杯中酒,田青问:“方才太匆忙了,我还没来得及问先生,您这是要去哪儿呀?” 账房先生看着田青,有些难以启齿,“裘老板给了我一个不讨喜的差事。常言说,宁掘一座坟,不拆一桩婚。我这是去你们村,替梁满囤给你姐姐送休书去。唉……”账房先生摇了摇头。 “您说什么?……梁满囤休了我姐姐?” 账房先生点了点头。 田青把手里的酒杯用力一捏,酒杯被捏碎了,“梁满囤!这个见利忘义的白眼狼!我真后悔没废了他!” “这人哪,真是没法说。平时我看梁满囤挺老实的,老实得让人感觉他有点太窝囊。可没想到,他还有这么一手!”王南瓜感慨道。 “田青,据我所知,梁满囤也没想休你姐姐,他是想瞒天过海,瞒着裘老板和裘巧巧家中有妻室一事。不知是谁给裘老板送来个大礼盒,里面装了一对驴蹄子和一封匿名信,把梁满囤家中有老婆的事全告诉了裘老板父女俩。裘老板当场就气病了。” “驴蹄子和匿名信?”田青没想到会有这么一出戏。 “不是你送的?”账房先生看着田青。 “我田青就是再恨梁满囤,当面锣对面鼓,也不会干出这等事来。背后下绊子,不是君子所为。” “我敢说,梁满囤和裘家父女俩可都认为这是你干的。梁满囤是让裘家的一大笔财产闹得丧良心了。可他一开始真没想休你姐姐,还想去跳黄河给裘家父女赔不是呢。是裘老板和裘巧巧连唬带吓,逼着他休的你姐姐。就连这封休书都是裘老板事先写好,让梁满囤抄的。” 田青听罢,痛苦地摇了摇头叹了句:“我苦命的姐姐啊!”听了账房先生的话,田青的心情一下子变得沉重起来,一晚上翻来覆去的怎么也睡不着。他不知道回家该如何面对娘和苦命的姐姐。不知道她们能否受得住这样的打击。 第二十章 第二天,田青、豆花、王南瓜和账房先生一行人一起上路了。路过一家寺庙时,田青对南瓜说:“还记得那座寺庙吗?里面有位万了师父,长得和你一模一样,还把梁满囤的伤脚给治好了?” 王南瓜当然记得。他脚步慢了下来,边走边扭着脖子往寺庙门口看着……“田青,我想去寺庙看看万了师父。”王南瓜对万了师父一直有一种说不出的情感。他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 “好。我们在外边等你。”田青痛快地回道。 王南瓜抬脚走上了寺庙的台阶,走到庙门前,轻轻地拍了拍庙门。一个年轻的小和尚走了出来。王南瓜冲小和尚双手一合十,“师父,我想见见万了师父。” “阿弥陀佛!施主请跟我来。”小和尚看到王南瓜好像一点儿也不惊讶。 禅房里空无一人,王南瓜四下里看了看,“师父,万了师父呢?” “阿弥陀佛!这位施主可是山西祁县人氏王南瓜?” “正是。” 小和尚打开一个柜子门,从里边取出一个小包袱递给王南瓜,“这是万了师父留给你的。” 王南瓜接过包袱,奇怪地问:“万了师父给我的?他人呢?” “万了师父两年前就离开了。他知道你还会回来找他,就把这个包袱托我转交给你,说让你回家后把里边的东西转交给你母亲。并让我转告你,不要再到处找他了。万了万了,尘缘已了。” 小和尚说完走了出去。王南瓜跌坐在床上,泪水夺眶而出,在心里喊了一声:“爹!” 多年的愿望就这样了结了,王南瓜背着包袱神情怅然地走出了庙门。忽然他冲着庙门“扑通”一声跪下了,声泪俱下地喊道:“爹!儿子给您磕头了!”王南瓜跪在地上“砰砰砰”地磕了三个响头……等在一边的豆花和账房先生都愣住了,他们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田青的眼圈红了,他走过去拉起了长跪不起的王南瓜,“走吧,兄弟。” 一行人一路无语地走到三岔路口,田青拍拍王南瓜的肩膀,“南瓜兄,回去把你爹的事儿,在伯母坟头上好好念叨念叨吧!” 王南瓜叹了口气,“我总算能给我娘个交代了。我也没白活,总算见过我爹一面。我们村,有好几个像我这样的,爹在年轻的时候走了西口,到现在,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跟他们比起来,我知足了。” 两人就此道了别,约定下个月初三早晨在这里会合,然后就各自上了路。 田青、豆花和账房先生走进了田家庄。从圪梁上传来了放羊娃的歌声: 对面那圪梁上那是个谁? 那就是那个要命的二小妹妹, 那山上长着十个样样的草, 十样样我看见妹子就样样好。 满天天的星星一哟一颗明, 算准准就数妹子一呀一个人, 哥哥我在圪梁梁上,妹妹你呀你在沟, 心思对了妹子你就摆摆手…… 田青心里充满了伤感,一为姐姐,二为秀秀。他指着一户农家小院对账房先生说:“先生,那就是梁满囤的家。我先跟我娘说一声,让她心里有个准备,好接我姐姐回家。” “临来的时候,裘老板特意嘱咐我,你姐姐也怪可怜的,让我好好安抚安抚她,别让她一时想不开,出了人命。我呢,当然要劝你姐姐,可是我毕竟是外人,又是来替梁满囤送休书的。她哪里会听我的?你是她弟弟……”账房先生求助地看着田青。 “您不用说了。我知道应该怎么做。” “那就多多拜托了!” 田丹丹又哪里知道自己已经被休了呢?每天夜里睡不着时,她都一边给满囤做鞋一边嘴里哼着《苦相思》。其实她心里比唱的那《苦相思》更苦。 山药蛋开花结个蛋, 哥哥是俺心肝肝。 半碗黄豆半碗米, 端起了饭碗想起了你。 白日里想你不敢看, 黑夜里想你吹不熄灯。 想你想得迷了窍, 寻柴火掉在了山药窖。 满天星星月不明, 白白等了你一黄昏。 我给哥哥纳鞋帮, 泪滴落在鞋尖上…… 梁家夫妇一听到田丹丹的歌声,都会更加想念儿子满囤。满囤一走就是两年了。可这一阵子一点消息也没有了,两人都老了,地里的活全靠丹丹。“你没注意?丹丹身子骨可是越来越不济了。我担心,你我一天天老了,还抱不上孙子。满囤别在口外挣不到钱,还把生儿育女的大事儿给耽误了。”老梁对老婆说。 “要不哪天你去县城,找黄先生写封信给满囤,让他回来吧。别让丹丹在家里苦熬了,年纪轻轻的,这活寡守到什么时候是个头啊?你没看她给满囤做的那些双单鞋棉鞋,摞一块都有一房高了。” “我也是这么想的。别王二爷剥蒜,闹个两耽误。钱钱没挣着,梁家的香火还断了。”梁父赞同道。 谁想到梁父还没找人给满囤写信,满囤的休书就到了。梁家欢喜地将账房先生迎进了门。 丹丹今天这个高兴啊,她给账房先生满酒夹菜地忙活,因为他是满囤身边来的客啊。“先生,年景不济,也没什么好吃的招待您,您就将就着吃一口吧。” “挺好挺好。让你们破费了。” “先生,我敬您一杯。自打满囤和田青走了西口,我们两家的担子,就全压在丹丹一个人身上了。要是没有丹丹没日没夜地忙活着,我和满囤他娘早就饿死了。我这个儿媳妇九岁就到我们家了,就跟我亲闺女一样。”梁父端着酒杯敬账房先生,嘴里不住口地夸着丹丹。 “是啊。丹丹对我们老两口那是没的说,孝顺啊。先生,回到包头,告诉我们家满囤一声,好好干!千万别做对不起丹丹的事。我们都盼着他挣钱回家呢。”梁妻在一旁也说道。 “先生,人家田青都回来了,满囤咋没回来呢?”丹丹好容易插上话。 “你儿子现在当了老板了。”账房先生冲老梁道喜。 “是吗?!”梁父惊喜地转脸冲梁母和丹丹说,“你们听听!我们梁家祖坟冒青烟了!我就说过嘛,我们家满囤错不了!果不其然,两年工夫就出息大发了!当了老板了!” “那我弟弟田青呢?” 梁父抢着说:“田青不是来信说他是外柜吗?那就是说,他现在得让咱们满囤管着了!姐夫管小舅子,在理。” 梁父给账房先生满上酒,试探着问:“那……满囤的意思是让你来送钱了?” “不是。是让我来接你们去包头。” “听听,听听!满囤要接我们去享福了!丹丹,你把你给满囤做的那些双单鞋棉鞋都带上。咱们一家子就要在包头团圆了!” 丹丹高兴得喜泪在眼圈中打转。 “对,带上,都带上。这回你就不用半夜三更地睡不着觉,一针一线地给满囤做鞋了!” 丹丹不好意思地叫了声:“娘!” 账房先生看着一家人欢天喜地的样子,一时竟不知如何张口告诉他们满囤休妻的事了,只好一个劲儿地喝酒。而沉浸在欢乐中的一家人,谁又会注意到账房先生是一脸苦笑呢? 田青领着豆花走进了自家的小院,看着这个自己长大的地方,他很是感慨,在他的心里早埋下了一个愿望,那就是让娘离开这个小院,住回田家大院。他走西口,就是为的那一天。 “娘!” 淑贞正在院子里喂鸡,她先是怔了一下。 “娘!您不认识我了?我是您的儿子田青啊!” 淑贞的笸箩掉在地上,“田青?我的儿!” 田青紧跑几步,在母亲面前跪下就磕头:“娘!” 淑贞抱住田青的头抚摸着,“是、是田青。是我的儿子!儿子,你真的回来了吗?娘不是做梦吧?”“娘,不是做梦,是儿子真的回来了!” “你可别骗我,我在梦里梦见过你一百回了!醒来就是一场空啊!”她哭了,“我的儿呀,你可把娘给想死了呀!” “娘,您别哭啊!您一哭,儿子的心都疼了!” 淑贞擦擦眼泪,“好!娘不哭,不哭!”可泪水还是止不住地往下流…… 豆花也忍不住掉下了眼泪,赶紧跪下给淑贞磕了头:“娘!” “娘,她是您的儿媳妇!”田青这才介绍豆花。 淑贞后退着,“田青,她就是皮匠铺老板的女儿巧巧?” “不是的。她是跟我一起共过患难的豆花!” “啊?快起来,起来,让我看看。”淑贞喜出望外,她把豆花拉了起来,“哎哟,这姑娘长得跟七仙女似的。” “娘!”豆花清脆地叫了一声。 “好,好,好啊!快,快到屋里歇歇脚。累了吧?看我问的,能不累吗?我这一高兴,就乐糊涂了!”三个人一起进了屋。 豆花四下打量着这两间屋子——屋里虽然没有像样的家具,可是收拾得干干净净。淑贞拿笤帚扫着炕,“豆花,上炕歇一会儿,我这就去叫丹丹回来看看弟媳妇,你姐做的刀削面可好吃了,我让她回来给你们做刀削面吃。” 田青拽住了淑贞,“娘,我们先吃点剩菜剩饭随便垫补垫补,一会儿我去县城买些酒肉蛋菜,好好做上一桌子酒席。好不好?” “也好。再把你姐姐的公公婆婆也叫上。” “娘,剩饭剩菜在哪儿?我来热吧,您跟我哥说会儿话。”豆花去了厨房。 “豆花,你是新媳妇上门,哪好进门就干活呢!再说走了这么多路,儿子不心疼老婆,我还心疼儿媳妇呢!” 豆花已经在外间忙活上了。 “您哪,今天就当一回老婆婆,让豆花好好伺候伺候您!”田青把淑贞按坐在炕上,“娘……我跟您说件事,您可要挺住。” 淑贞担心地看着田青,以为徐木匠出什么事了。 “娘,梁满囤……”田青还是说了梁满囤的事。 淑贞听了眼前一黑,险些晕倒,田青一把扶住了她。淑贞坐在炕沿上,眼睛呆呆地望着面前的土墙,自言自语着:“梁满囤把丹丹休了,休了……”淑贞忽然趴在田青的肩膀上放声大哭起来,“丹丹?99lib?,我苦命的闺女啊!你白天等晚上盼,等来个见利忘义的负心郎啊!梁满囤,你贪图富贵休了我的丹丹,天理难容啊!” 豆花红着眼圈从外间走了进来,掏出手绢给婆婆擦眼泪,自己的眼泪也噼里啪啦地掉了下来,她抱住淑贞,“娘。” 田青站起来,一拳向土墙狠狠地砸去…… 账房先生在梁家是一杯杯地喝着酒,看着忙碌孝顺的丹丹,他实在是不忍把事情的真相说出来。 “先生,您这是怎么了?酒慢慢喝,别喝醉了。”善解人意的丹丹看出了苗头。 “唉!我要是不借着点酒劲,我实在是张不开嘴啊!”账房先生看了一眼丹丹,“这次去包头,丹丹就不要去了。” 田丹丹一怔,梁父和梁母也是一怔。 “梁满囤把丹丹给休了。” 丹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先生,您说什……什么?” 梁父和梁母一听也傻了,“先生,你再说一遍,我们没听清楚。” 账房先生掏出休书,“你儿子梁满囤把你儿媳妇田丹丹给休了。梁满囤休田丹丹的理由只有一条,说丹丹没有给梁家生儿育女,不孝有三无后为大。” 梁父一把抢过休书,“放他娘的罗圈屁!他一走就是两年,让丹丹一个人怎么生儿育女?他说休就休?我还没死呢!丹丹,不用听他放屁,有爹和娘给你做主呢。明天跟我们一起去包头!” 账房先生摇摇头,“恐怕不行。我跟你们明说了吧。梁满囤在包头已经娶了一房妻子。” “他又娶了一房妻子?就是再娶三房五房的,丹丹也是结发妻子,是老大!俗话说得好,贫贱之交不可忘,糟糠之妻不下堂。他小子刚当了老板就回家休老婆,这不是白眼狼陈世美么!”梁父怒极道。 账房先生叹了口气,“梁满囤娶的是我们老板的独生女儿,当的是上门女婿。所以他才能当上老板。我的话你们听明白了吧?” 梁父和梁母相互看看都愣了……梁父冷笑一声:“原来如此啊!给人家吃软饭当孝子贤孙去了!” 田丹丹捂着脸往外就跑,梁父梁母和账房先生追了出来。这时田青和豆花扶着淑贞也正往梁家来,远远地看见梁父梁母和账房先生在追田丹丹。淑贞身子一晃,“快去追你姐姐!她往河边跑了。” 田青飞快地朝田丹丹跑去的方向追去…… 梁父和账房先生在后面追,累得上气不接下气,越跑越慢。梁母已被远远地甩在了后面,她干脆一屁股坐在地上拍着大腿,哭天抢地地号开了,“丹丹啊!啊……” 田丹丹跑到河边,一边流泪一边慢慢地向河里走去。 “姐!你快回来!” 田丹丹没理田青,擦了把眼泪,捋了捋凌乱的头发,加快脚步向河心走去。田青甩下上衣,一个猛子扎到了河里,向田丹丹游去,费了好大力气才把姐姐救上岸。 田丹丹被弟弟背回了家。她双目失神地躺在炕上,无声地流着眼泪。两家人都围在跟前,账房先生坐在凳子上抱着头。 淑贞哭着说:“丹丹,你跟娘说句话,要不你就哭几声。啊?” “作孽哟!作孽哟!”梁父拍着脑袋。 “姐!你最孝顺,最知道心疼娘,你说句话,别让娘着急。把你一肚子的委屈,倒出来吧!姐!”田丹丹眼睛还是望着房梁,痴痴地说:“弟,你就不该把我从河里捞上来,我死了多好。”田丹丹一边流泪一边梦呓般地说,“我九岁那年就去梁家当童养媳了,满囤还不到一周岁。说是媳妇,其实我除了没喂过他奶,当娘的该干的,我都干了。我给他擦屎把尿,喂米汤,连下地我都背着他。铲地的时候,我怕他丢了,就用小绳子绑在他腰上,另一头拴在树上。割地的时候,我给他在地头烧玉米、烤山药蛋。他吃得特别狼虎,小手和嘴巴子吃得黢黑黢黑的可好玩了。” “丹丹!”梁母捂着嘴下了炕,哭着跑了出去…… “我在梁家,是又当儿子又当媳妇又当妈呀!屋里的活,地里的活,我都干了。一晃就是二十一年哪!尤其是他走西口的这二年,我想着他,念着他,替他对老人尽孝。白天把他应该干的活全干了,晚上守着那个空房子,睡不着觉,就一双一双地给他做鞋。梦想着有一天他在口外出息了,把我接过去,和和美美团团圆圆地过小日子。我也想到了他一个人在外边耐不住寂寞,找个女人什么的。我也知道我比他大八岁,男人喜新厌旧,再娶个小的,也行。我能忍,我能容,哪怕是他宠着小的,冷落了我,我也不在乎。大不了我给他们当老妈子,伺候他们,只要满囤高兴了,我也就知足了。可是我怎么也想不到,他会一纸休书把我给休了!女人,让丈夫休了,知道的是他负了我,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在他走西口以后,不守妇道,犯了七出之条。我还怎么见人哪!弟,娘,我再活下去还有什么意思啊?你们就可怜可怜我,让我死了吧!弟,娘!——啊——”田丹丹这才发出了悠长的哀哭……淑贞和田青一把抱住了丹丹的头,娘仨抱头痛哭。“姐,等我回了包头,我……我非打断梁满囤一条腿!非给你出这口气不可!” 丹丹抬起泪眼看着田青,一把抓住了田青的手:“弟!不能啊。姐求你了,你要是把他打坏了,俺爹俺娘怎么办啊?满囤是我一手抱大的,他对我无情,我不能对他无义啊!答应姐,不能去找满囤。你说呀,你答应姐,你说话呀!” “姐!” “答应姐,你不能报复满囤,你永远不能跟满囤结仇,说呀!” 田青又无奈地点了点头:“姐,我答应你。” 丹丹松开了田青的手,失神地望着房顶,嘴里喃喃着:“满囤,满囤啊,你怎么就变了心了呢?……”“古人说得好啊,太行之路能摧车,若比人心是坦途。巫峡之水能覆舟,若比人心是暗流。这人心最难琢磨了,说变就变了。”淑贞叹了口气。 “娘,我总觉得这是一场噩梦,一觉醒来,没准满囤就又回到我身边来了,我总觉得,满囤没有这么心狠。”田丹丹哭着。 淑贞一把抱住了丹丹的头,“我可怜的傻闺女啊……” “满囤!你作大孽了!”梁父禁不住老泪纵横,失魂落魄地走了出去。 梁家一晚上都没睡,觉得儿子这样,他们无脸再见田家的人了。没想天一亮,淑贞和田青就搀扶着丹丹走进了梁家,豆花挎着个包袱跟在后面。 梁母擦了把眼泪,赶紧从炕上下来,“丹丹,你好点了?” 丹丹虚弱地点点头,“娘,您和爹就要去包头了,我娘和豆花做了些干粮,给你们拿着路上吃。” 梁母刚擦干了的眼泪又涌了出来。老梁用力把烟袋锅子在炕沿上敲了敲:“丹丹,你跟我们一起到包头找那个畜生去!他要是不把休书收回去,我就到官府告他个忤逆!” “爹,您没听账房先生说,满囤已经是裘家的上门女婿了。他要是不休了我,裘家能饶他吗?他在包头还活得下去吗?” “怎么?离开了姓裘的他就活不了啦?以前他没当养老女婿的时候不是也往家寄钱吗?” 田青摇摇头,“不,那不是他挣的。除了有一回是他借的之外,都是我替他孝敬您的。” 在场的家里人都吃了一惊。 “是真的。梁满囤借钱那回,是我把我哥给我的耳环给了他,他拿去当了才往家里捎了钱。他在包头是学徒,两年里一分钱不挣。” 梁父问账房先生:“是真的吗,先生?” “真的。学徒期间是白吃饭白干活,这是老辈子留下的规矩。” 梁父一拍大腿,“唉!这……这他梁满囤就更对不起你们田家了!他伤天害理啊!我们梁家世代是本本分分的庄稼人,怎么会出这么个缺大德的东西!他要是不收回休书,我非砸断他的腿!” 丹丹说:“爹,您砸断了满囤的腿,谁养您和娘的老啊?他要是再让裘家给休了,你们在包头可怎么活啊?” “谁说我们要去包头了?这两年,要不是丹丹家里家外地忙活,照顾我和满囤他娘,我们两把老骨头早就烂成骨头渣子了。就说满囤和田青刚走西口那年吧,光祁县就饿死了多少人?我们老两口和亲家母都没饿死,那还不都是丹丹的功劳。她把吃的都让给我们,自己偷着吃观音土,白天还要下地干活儿,几次都晕倒在了地里头。” 丹丹的眼里又涌满了泪水,“爹,您别说了。” “这样的好儿媳妇,打着一万盏灯笼可着祁县找,能找到几个?拍拍良心,我们梁家能休这样的好儿媳妇吗?我们老两口豁出来留在祁县吃糠咽菜,也不去包头吃肉!我们要跟着丹丹一起过!梁满囤休了丹丹,我们老两口不休!我们就拿丹丹当亲闺女!反正丹丹九岁就到我们梁家了,也就是我们的亲闺女!”梁父越说越气。 丹丹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泪水夺眶而出……梁母伸手来拉丹丹:“丹丹,好孩子,快起来!” 丹丹一个头磕下去,“爹!娘!有您二老这一番话,丹丹就没白在梁家呆这整整二十年,我今天就是让大水冲跑了也值了。您二老对丹丹的情义我都记下了。我虽然让满囤给休了,可您二老永远是我的亲爹亲娘!” “娘的好丹丹!苦命的丹丹啊!你爹说得对,我们不去包头,就咱们仨过。” 丹丹抬起泪眼看着梁母,“娘,祁县十年九旱,您跟爹年纪越来越大了,该享几天福了,我不能看着爹娘活活饿死。娘,您快去把东西收拾收拾,明天就跟着先生一起去包头吧。别忘了,把我做的那些双鞋,也给满囤带上。别说是我做的,就说是娘给他做的。要不,裘家的人该多心了。他当人家的上门女婿,得看人家的脸色过日子,也难哪!” “丹丹,就是饿死,我和你娘也不去包头。梁满囤缺大德了,可他的爹娘不能跟着他一起变成白眼狼啊!我怕人家戳脊梁骨啊!”梁父痛苦地说。 “爹,您和娘要是不去包头,儿媳今天就跪死在这里。”丹丹跪在地上哭着说。 淑贞抹了把眼泪,“亲家、亲家母,这事就依了丹丹吧。满囤已经是人去意难留,丹丹认命了。我也是像丹丹这么大的时候,让田青他爹输给了人家的。我女儿也是这个命,我们娘儿俩认了。人啊,心气再高,也?99lib.抗不过命啊!我们娘儿俩做个伴,正好。你们该去包头就去包头。丹丹说得对,明年的年景也好不到哪去,你们俩要是饿出个好歹来,丹丹心里不是更难受吗?” 梁母想,亲家母说得对,我们两个老白吃饱,光能吃不能干,这不是白白地给丹丹添乱吗?还是去包头给满囤添乱去吧,白养他了?梁母想明白了就说:“丹丹!我们去,不累赘你了。我们梁家对不起你呀!” 第二天一早,淑贞、丹丹、田青和豆花送梁父梁母上了路。路边停着一辆大车,上面放着两只大柳条箱子。梁母抹着眼泪:“我们俩这把老骨头怕是得扔在包头了。” 丹丹拉着梁母的手:“娘,别胡思乱想的,想家了,就回来看看。” 梁父对田青说:“田青,这二年,你对我们梁家和满囤是真够义气!我花了你多少钱哪?” “您就别问了,我给您捎钱也是给我姐姐捎的嘛!这点小事儿您就不用挂在心上了。” “可是……我常跟满囤说,受人滴水之恩,也当涌泉相报。可是……唉,我都没有脸说了!”梁父转过脸。 梁母走上前来,“亲家母,尽管丹丹不是满囤的媳妇了,我们两家,可不能生分了。好歹满囤现在不是老板了吗?将来,田青要是有了什么为难着窄的事儿,就去找他。他不帮忙我们也不会答应!” 梁父把一串钥匙交给了丹丹,他让丹丹还是回家住,反正房子闲着也是闲着。主要是别让村里人知道满囤干的缺德事,她在村里也好做人。“街坊邻居问起来,你就说,我和你娘去串亲戚了。” 丹丹接过钥匙眼圈又红了,“爹,谢谢您想得这么周到。房子最怕没人住了,我会经常过去打扫打扫。” 账房先生拉着田青走到了老柳树下,劝他最好不要再走西口了。他告诉田青,裘老板的女儿巧巧可是跟他结了仇了。 “裘巧巧?不会吧?” “我在裘家多年,是看着裘巧巧长大的。她很小就没了娘,裘老板太娇惯太溺爱她了,养成了她骄横、任性、无礼的坏脾气。她要是恨上了你,就不会放过你的。再加上那个梁满囤看上去老实,其实心眼又多又小。别看是他对不起你姐和你,怕也一样会跟裘巧巧站到一起找你的麻烦的。” “谢谢先生的提醒。不过,我已经答应过裘老板,两年之内不涉足皮革行业。我和他们井水不犯河水,就算是他们想找我的麻烦,也不至于雇凶杀人吧?”田青心中并不怕裘家找麻烦。 “那倒不至于。可是,明枪易挡,暗箭难防啊。时候不早了,那我们上路了。”账房先生嘱咐完田青,跳上马车走了。 丹丹望着渐渐远去的马车,两行泪水悄然落下,腿一软,倒在了淑贞的怀里。 田青把姐姐背回了家,一家人围着她心急如焚。 “弟,我太累了,想睡觉。”好一会儿田丹丹才慢慢睁开眼睛。 淑贞伸手摸了摸丹丹的额头,心里一惊,“好烫呀。田青,快去县城请大夫。” 田青急忙去药铺请大夫。他一时竟忘了这个乐生堂药铺住着秀秀。 秀秀生了儿子,她把一生的希望都寄托在了孩子身上。这会儿她抱着儿子在一个个写着药名的抽斗边上,逗着他玩。儿子拉开一个抽斗,秀秀就夸他:“看,我的儿子真有劲儿!” 孩子抓了一把药,秀秀就说:“这是生地。”然后她把儿子手里的药抖落进药匣,又往下走。儿子又拉开一个抽斗,秀秀说:“这是白芷。” 儿子又拉下一个抽斗,伙计老刘大惊:“哟!那个可不能动!” 儿子哭了起来。秀秀哄着:“好儿子,这个可不能动。这是砒霜!吃到嘴里你的小命就完了!”她对伙计说,“>老刘,你给他拿个山楂丸!” 伙计取了一颗山楂丸给秀秀。 “来,儿子,给你这个,酸甜酸甜的,可好吃了。”秀秀把山楂丸放进儿子嘴里,抱着他往门外走。 恰在此时田青走进了药铺,两个人差点没撞上,几乎同时认出了对方。 秀秀怔怔地看着田青,“田青?” “秀秀!” 秀秀忙腾出一只手梳理了一下自己的头发,有些慌乱地说:“你……你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我……我刚到家。” “快进来吧。”一转身欲前边带路,却差点没撞到栏柜上,田青一伸手扶住了秀秀。 秀秀脸一下红了,难以抑制内心的喜悦和慌乱,她忙冲伙计招呼道:“老刘,我家里来了个亲戚,快去泡壶好茶。” 田青关切地看着秀秀,“秀秀,你过得好吗?” 秀秀叹息一声,低下了头,眼泪在眼圈里打转。“我?我挺好的。有了孩子,我就有了念想。孩子小名叫青青,是我给取的。” “青青?” “本来想叫念青来着,我没敢。” 田青叹息一声,怜惜地看着秀秀,“秀秀,真是难为你了。” 秀秀的泪水再也忍不住了,滴滴答答地流了下来。“田青,你不恨我吗?还记得你走的时候,我在圪梁上给你唱的那首 href='7636/im'>《走西口》吗?当时我的心都碎了,魂儿也让你带走了!可是,我……我没出两个月,就……”秀秀哽咽着说不下去了。 “秀秀,我一点都不怪你。要怪只能怪我自己无能,没有能力保护你!让你受苦了。” 秀秀擦了把眼泪,“田青哥,你要是当年不走西口,该有多好啊!” 田青长长地叹了口气,“秀秀,过去的都过去了,往前看吧。” 秀秀也叹息一声,“是啊。你看看青青多可爱。我怎么看都觉得他长得像你!看这眉眼,长大了一定是个美男子。” 田青抱起了青青,“青青。”青青咧着小嘴冲田青乐了…… 伙计端着一壶茶走了进来,秀秀赶紧擦干了眼泪,掩饰道:“表哥,舅妈的身体还好吧?” “哦。……还好。只是我姐姐不太好,我这次来,就是想给她请个坐堂大夫去看看。” “丹丹姐怎么了?” “也是让走西口给闹的。一言难尽啊……”田青摇了摇头。 伙计一边给田青和秀秀倒水一边插话道:“我们这最好的坐堂大夫,一会儿就回来了。” “那太好了。”田青喝了口茶看着秀秀。 “老刘,你忙去吧。”秀秀冲伙计说。 “田青哥,你现在有意中人了吧?也该成个家了。” “我刚刚成亲,媳妇叫豆花。这次就是带着豆花回家来看看我娘的。” 秀秀黯然地低下了头。这时,田青和秀秀的身后突然有人咳嗽了一声。两个人回头一看,邹老板冷冷地站在那里。秀秀吓了一跳,紧紧地把青青搂在了怀里。 田青站了起来,“啊,这位就是坐堂郎中吧?我姐姐病了,想请您去给看看。” “我不是坐堂郎中,我是秀秀的男人!我是不是回来得不是时候啊?” 田青打量着邹老板,“您什么意思?” “你们不是正在唱《凤仪亭》吕布戏貂蝉吗?我是不是搅了你们的好戏?” 田青气糊涂了,“你?!” “田青!”秀秀叫了一声,想说你别和他一般见识,不料被邹老板打断了,“田青?”他看看田青,又看看青青。“啊,怪不得秀秀给我儿子取名叫青青,这回我可找到你的奸夫了——你就是青青的爹吧!”“你!”田青气坏了,他强压下火气,“邹老板,看在秀秀的面子上,我不同你计较。” “你倒是很大度嘛!你来勾引我的老婆,还说什么不同我计较?厚颜无耻!” 田青气笑了,“你家养过狗吗?” “你什么意思?” “你就像条乱咬人的狗!” “你骂我是狗?我……我……”邹老板寻找东西要打田青。秀秀紧张地推田青走。 “好,我走。秀秀,你多保重!”田青往外走去。 邹老板没有找到称手的东西,眼见田青又要走,便操起一条凳子砸向田青的后脑勺。秀秀惊呼一声:“田青!” 田青已经听见了风声,只一闪,板凳重重地砸在地上。田青一把抓住邹老板的手腕子:“你敢行凶?”邹老板动弹不得,“哟哟哟!”田青往下用力,邹老板的腿一弯,一下子跪在地上。田青瞪视着邹老板:“老东西,我还是那句话,要不是看在秀秀的面子上,我掰折你的胳膊。你信不信?”“信信信!” 田青松开了邹老板,看着秀秀,“秀秀,真是苦了你了!是我对不住你!”他走了出去。 邹老板忽然从地上一跃而起,抬手就抽了秀秀一个耳光,“你个贱人!”小青青吓得哇哇>99lib?大哭起来……伙计老刘提着一壶开水走了进来。邹老板还要动手打秀秀,伙计赶紧上前拦住,“哟,老板,这是怎么说的,别吓着了孩子呀!” “孩子?谁知道这孩子是谁的野种!” 秀秀气急了,“你……你血口喷人!” “我血口喷人?方才你还在这儿跟你的野汉子幽会,让我抓了个正着!” “哎呀,老板,那个人是老板娘的亲戚,是来请坐堂郎中给他姐姐看病去的。” 邹老板盯着伙计,“哎?你这么护着她?是不是跟她也有一腿呀?” 伙计一愣,“啊?好好好,我不说话了行不?” 秀秀眼里含着泪,愤愤地骂了一声:“疯狗!”抱着孩子往后院走去。邹老板指着秀秀的背影骂道:“你心虚了是不是?你等着,这事不算完!”他气哼哼地也走了进去。伙计瞪了邹老板一眼,嘀咕道:“什么玩意!逮谁咬谁!就你有老婆!” 第二十一章 丹丹的心已经死了,每天都以泪洗面。田青买了药她也不想吃。淑贞想,这都是命啊!当年田耀祖把她输给了人家,这不比让人休了还……她想劝女儿,可不知道从哪儿说起,也怕说得深了浅了,让女儿伤心。 丹丹看出了娘的意思。“娘,那时候您还有我和田青,活着也有个盼头儿。我有什么?老死那天,连个打幡摔盆的都没有,我哪还有什么指望啊?往后看,我的心里是一点点盼头儿都没有啊!” 田青一旁劝道:“姐,你不是还有我呢吗?当初,是你嫁到梁家当童养媳,省出一张嘴来,娘才把我拉扯大。姐,你是我的恩人哪!没有你,我早就饿死了。常言说老嫂可以比母;你是我的姐姐,我也会把你当成娘一样奉养一辈子!” “姐,我哥说的话,也就是我要说的话。说起来,我是个比你更不幸的女人。我也想死过,而且不止一回,是三回!都是田青把我从鬼门关里拉了回来。你看看我现在,不是活得好好的?现在,我就是再遇到天大的难事、地大的委屈,我也不会去死了。不是说人不能跟命争吗?我呀,就是要跟命争一争,争上一辈子,哪怕是碰得头破血流遍体鳞伤,我也不后悔,因为我不白活一回,把生活的酸甜苦辣都尝过了,强似在蜜罐里长大的娇小姐。”豆花也说。 “豆花说得好。姐,两年前梁满囤走西口的时候他想过今天能当上老板吗?没有。你想过他能忘恩负义休了你吗?没有。人生无常啊!反过来说,你怎么就知道两年之后你变成什么样?两年之后梁满囤变成什么样?活着吧,也许就有那么一天,你就会时来运转呢!”田青苦口婆心地劝着。 众人苦心劝着,淑贞又说:“听见了没有,丹丹,你为了娘也要好好活着。你想想,当年,娘是为了养活田青,一狠心把你送到梁家去当童养媳的。你要是有个好歹,娘能不后悔死吗?娘的心里能有一时一刻的安宁吗?娘得悔死、愁死、憋屈死、心疼死啊!” 丹丹扑在淑贞的怀里,“娘,您放心吧,我好好活着。咱娘俩儿做伴挺好。” 淑贞长长出了口气,摩挲着丹丹的头发,“这才是娘的好闺女。田青、豆花,放桌子吃饭。咱要好好地活着!” 安顿好了姐姐,田青不由得又想起了秀秀,他根本..想不到秀秀嫁的丈夫会是这么小心眼的人。 田青可把邹老板气昏了。他余怒未息,一个人跑到小酒店喝闷酒。他边喝酒边想自己的老婆为什么会这么不守妇道,自己天天看着,没想到还是让他戴了绿帽子。他越想越痛不欲生。 恰好黄先生也来到小酒店,邹老板可算找到了诉说的人了。他竟当着黄先生的面一边哭一边打起自己的嘴巴来了。 “我说,你是不是多心了。我看你家的秀秀不是那种水性杨花的人!”黄先生劝道。 “你不知道,那女人是嫌我老了,整天想歪心思。一看见年轻点的男人,她的眼睛就发直!” 黄先生指点着邹老板,“你呀你呀,怎么像条护食的狗?” “哎?你也这么说我?你再说我可跟你急!” “还有谁这么说你了?”黄先生问。 “田青!对了,他不是你的弟子吗?他跑到我家里去勾引我老婆了!” 黄先生摇头,“不可能。我的学生我知道。” 邹老板一听气得酒都不喝了,抬腿走了,弄得黄先生哭笑不得。 第二天田青带着礼品来看自己的老师,两人叙旧时说到了秀秀,田青说:“我去给我姐姐请坐堂大夫,其实我并不知道秀秀就是那家药铺的老板娘。结果遇到了秀秀的丈夫,闹了一场不愉快。” 黄先生笑道:“我在酒馆遇见了那个老醋坛子。你不知道,县城的年轻男子就没有人敢同秀秀说话。即使是不说话,仅仅是偶然地对视一眼,让那老东西看见了,也会醋意大发。何况你又同秀秀有过一段恋情呢?” “那已经是过去的事情了。” “他可不这么认为。在酒馆里他喝得酩酊大醉,回到家里说不定怎么闹腾呢!对了,你知道这一任的祁县知事是谁吗?” “谁?” “夏三。就是当年设圈套,赢了你们田家大院的那个夏三。他是花了不少银元,走了门路,买了个县知事。他听说你发誓要重振祖业,买回田家大院,恨死你了。你呀,要是没有什么大事,赶紧走。要真是再卷进一场花案里,他可正好斩草除根把你灭了。”黄先生担心地看着自己的学生。 “我跟秀秀已经再无来往,他总不能无中生有吧?”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一个莫须有还不是照样要了岳飞的性命?” 田青听着黄先生的话,一下愣住了…… 真是防人之心不可无啊,秀秀以为丈夫发过一阵疯也就罢了,根本就没想到丈夫会这么对她。一早上醒来她发现自己竟被反绑了起来,“你?你这是干什么?” 邹老板得意地坐在椅子上看着她,“吃晚饭的时候,我在你的汤里下了点蒙汗药。”邹老板挥起手中的藤条抽了秀秀一下,“跪起来!” 秀秀“哎哟”一声。邹老板又是一下,“你跪不跪起来?” ?99lib?秀秀只得跪了起来。 “好吧,现在你老老实实地告诉我,你的孩子是谁的?” 秀秀左右看看,“我的孩子呢?” “我把他放在一个好地方了。说吧,免得多受皮肉之苦。谁的?” “是谁的你还不知道吗?”秀秀厌恶地看了他一眼。 “嘴硬是不是?我叫你嘴硬,我叫你嘴硬!从实招来。这孩子是不是田青的?”邹老板狠狠地用藤条抽打着秀秀。 “田青走西口两年了,怎么会是他的?”秀秀大声说。 “今天他是让我看见了,以前谁知道他回来多少回,你们幽会过多少回?你别把我当成傻子!” 秀秀急了,“我真的没有见过他!孩子是你的!” “是我的?你唬谁呀?是我的,为什么叫青青?你没词儿了吧?我明明白白地告诉你,今天你要是不招认,我就打死你!” 邹老板站了起来,红着眼,拼了命似的抽打秀秀。 几个时辰下来,可怜的秀秀终于熬煎不住了,只好说:“我招我招!” 邹老板把一张写好的招供拿了出来,“听着!”他念了起来,“我叫秀秀,与同村人田青自幼相好。嫁与夫家之后,仍不守妇道,暗中与田青时常幽会,生下一个孽种,取名青青。我是个淫妇,田青就是我的奸夫。以上招认句句属实。”他放下纸问,“听清楚了没有?” “听清楚了。”秀秀无力地应了句。 邹老板解开了秀秀反绑着的手,“来吧,按上个手印!”邹老板把印台递给她。 “不不不!” “秀秀,我没有别的意思,就是留个证据,以免你以后再同田青来往。明白吗?” “我以后再不同他来往还不行吗?” “我信不过你。我得给你的头上安个金箍。这就是你的紧箍咒。按手印吧!” 秀秀不肯。 “你是不是还要挨打呀?”他又举起藤条要打秀秀。 “别打,别打了,我按!”秀秀在那张纸上按上了手印。 邹老板把纸吹了吹,折了起来,放进衣兜里说:“好了,你睡吧,明天我就到县里告状去,我让田青这个奸夫不得好死!” 秀秀一听傻了,她扑上来就夺那张纸。邹老板一把推倒了秀秀,走出门去,把门反锁上了。 秀秀倚在门板上哭着:“田青,我对不起你,对不起你……”头一歪,晕了过去……不知过了藏书网多久,秀秀听见门的锁头响了。秀秀一下惊醒过来,门被打开了,伙计老刘站在门口。 “老板娘,你快快逃命去吧,老板说他明天要去县里告发你和田青通奸,你就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按大清律,你和田青一个处绞一个处斩,都活不成了!” “大清律?现在不是民国了吗?” “现在是袁世凯当政,换汤不换药,咱这天高皇帝远的地方,实行的还是大清的那一套。快走吧。”老刘急切地说。秀秀跪在地上给伙计磕了头,眼含着泪说:“刘大哥,谢谢你。你是我的恩人!” 伙计赶紧扶起秀秀:“别别别,老板娘,我可䞍受不起。” “你放走了我,姓邹的会放过你吗?” “我不想再给他干了。他是个疯子!” “你看见我的儿子了吗?”秀秀抓住刘伙计急急地问。 “在药铺里呢。你不要管他了, 8001." >老板要用砒霜毒死他。你快逃吧,老板毒死了青青就会来找你,你就走不了啦。” “我知道了。刘大哥,你先走吧。”刘伙计急急忙忙地从后门走了,秀秀又走了回来。她进厨房拿了一把菜刀,向前面的药房走去。 邹老板正对着坐在柜台上的青青说着:“小野种,你呀,投生错了。不该投生在那个淫妇的肚子里,你就要成为没爹没娘的孤儿了,活着也是活受罪。你呀,还是先走一步,到阴曹地府去等着那一对奸夫淫妇吧!看看,这碗药,你认识吗?这是砒霜。来。喝了吧!不难喝,我给你放了糖。来,张嘴,啊!” 邹老板把碗递到青青嘴边,青青张开了嘴…… 就在这时,秀秀冲了进来举起菜刀:“你住手!你敢动我的儿子,我就杀了你!” 邹老板一手把青青抱起来,一手端着碗,后退几步说:“你把刀放下!” “你把碗扔了!” “你先扔下刀!” “你先扔了碗!” “我们同时放下成不成?” 秀秀看着邹老板,慢慢地把刀放在地上。 邹老板佯装蹲下放碗,却猛地朝秀秀一头撞去,把秀秀撞出好远,倒在椅子旁。邹老板拿起秀秀那把刀,“好你个小淫妇,还想谋害亲夫啊?你这是自作自受,我杀了你!” 邹老板举刀向秀秀砍去,秀秀躲闪着,两个人在屋子里打斗起来。青青吓得号哭着。邹老板终于把秀秀逼到一个墙角,举刀朝秀秀劈下去。秀秀用手把邹老板的手腕死死抓住,邹老板用力往下压,秀秀用力往上举,几次都差一点砍上秀秀。秀秀急中生智,膝盖一撞,邹老板疼痛难忍,双手捂住阴处,菜刀落了地,秀秀用力把他推倒,拾起了地上的刀。 邹老板一手捂住阴处一手举起来喊道:“秀秀,别,别!” “你要杀我的儿子,你还想活吗?”此时的秀秀已经疯了。 “不不不,我是吓唬他的。不信你试试,那是碗红糖水。” “那好,你把红糖水给我喝了!” 邹老板怔了一下,秀秀喝道:“你喝不喝!” “喝,喝,我喝!”他哆哆嗦嗦地伸手端起药碗往嘴边送,冷不防却又朝秀秀的脸上泼去。秀秀的眼睛被药水溅上,在她用手揉眼睛的当口,邹老板趁机再扑过去,秀秀闭眼举刀便砍,竟然一刀砍在邹老板的脖子上。 邹老板“哎哟”一声,捂住了脖子,顿时血流如注,摇摇晃晃地往后退。秀秀一手捂着眼,一手挥刀朝邹老板乱砍,邹老板终于倒在地上。秀秀仍在不停地砍着,邹老板一动也不动了。 秀秀感觉到了对方不再反抗了。她停了下来揉了揉眼睛,定睛一看,这才看见邹老板面目全非、血肉模糊。她吓得扔了刀,往后退着,一把将还在啼哭的儿子抱在怀里。 一个顾客匆匆进来,“掌柜,我要买一盒牛黄清心丸!”他看见了满脸是血的秀秀,又看见躺着的邹老板,岔了声地叫道,“杀人啦——杀人啦——”向街上跑去。 秀秀也立即警醒过来。她从邹老板的 8863." >衣兜里找出了那份“供词”,把那张纸放进嘴里大嚼起来。 这时地保跑了进来。“老板娘,杀人凶手呢?” 秀秀咽下了那张纸,“人是我杀的。” “啊?这……” “你把我送官吧,我给他偿命就是了!只是我的儿子没人照顾了,求你把他送给私塾的黄先生,让他替我带几天吧。我一人做事一人当。”秀秀也豁出去了。 地保还真办事,他按秀秀所说,把孩子送到了黄先生那儿,然后带走了秀秀。 第二十二章 提审秀秀的县知事夏三穿着一身中山装,上衣口袋里边露出了金灿灿的怀表链。他坐在书案之后,旁边坐着差不多装束的书吏。秀秀戴着手铐坐在对面的椅子上。 夏三不紧不慢地问道:“你姓什么,叫什么名字?” “姓成,叫成秀秀。” “成秀秀,你今年多大了?” “一十九岁。” “嫁到夫家几年了?” “两年。” “啊,那出嫁的时候是一十七岁?那时你的丈夫多大年纪?” “他自己说是五十一岁。” “人是你杀的?” “是。” “是什么人帮你杀的?” “没有人帮助。” “这就奇怪了。你丈夫也不过五十多岁,毕竟是一个大男人,你一个弱女子,怎么可能将他杀死?说吧!谁是你的奸夫?他是如何杀了你的丈夫又如何让你来替他顶罪的?”夏三自以为聪明地分析。 “没有!小女子虽然与丈夫婚后并不和睦,可也从没有同任何男人有过交往。请大老爷明察。” “一派胡言!你与你丈夫并不和睦,至于凶残地将他杀死吗?” “那是因为他要用砒霜毒死我的儿子!” “哦?你丈夫五十多岁,老来得子,理应爱如珍宝。虎毒尚且不食子,你丈夫怎么会毒死自己的儿子?”夏三来了精神头。 “他硬说我的青青不是他亲生的。”单纯的秀秀如实说道。 “我问你,你丈夫以为这孩子是你同谁生的?”夏三继续诱供。 “他……他……” 夏三一拍桌子:“讲!” “我丈夫平时就总是疑神疑鬼。他那天是喝醉了酒,把我捆绑起来,用藤条拷打我,非要让我招认青青是我同别人通奸所生。” “你招认了吗?”夏三歪着头问。 “这个……没有。”秀秀回过神来,她想就是死,也不能说出田青的名字。 “好一张利嘴!可是你太小看本知事了。成秀秀!你的父母贪图钱财,将你一个妙龄的女子嫁给了一个糟朽老夫,本官在验看尸体的时候发现,你的丈夫骨瘦如柴,想必在房事上也是力不从心。十个美女九个淫,你看看你自己,虽然已经是一个儿子的母亲,却仍旧如花似玉。即使你不想红杏出墙,也会有浮浪子弟钟情于你!于是,你为情所困,终于背着你的丈夫做下了不耻之事,生下了一个野种。开始,你丈夫还以为是自己修来的福分,老了老了还有观音送子;后来,孩子越长越大,他才发现这孩子长得根本不像自己。 “后来,他又撞见了你与那奸夫相会,于是忍无可忍,在你熟睡之时将你捆绑起来——以他的年纪和力气,也只有在你熟睡之时才能将你捆上——有一点你说的是实话,他是拷问过你,稳婆已经验过你身上的条条伤痕。可是你还是说了假话,实情是,你招认了,你说出了那个奸夫的名字,而且你写下了供状。之后,你怕你丈夫去官府告发你和你的奸夫,于是才找来奸夫,两个人合谋杀死了你的丈夫。杀人之后,你从后门放走了奸夫,正要处置尸体,却正巧来了一个买药之人,才使案情暴露。于是你就想一人抵罪,保护你的奸夫。”他说完了,得意地往椅子背上一靠说,“成秀秀,你说,本知事说的是也不是?” “不是!不是不是不是!”秀秀反驳着。 “看来,不用大刑你是不会招认的了。把她给我拶起来!”两名衙役上前,不由分说地给秀秀上了拶子。 “成秀秀!人心似铁不如铁,王法如炉强似炉!你说起来也算得是一个婀娜多姿的美女了,本官也有怜香惜玉之心,我劝你还是现在就招认了吧。免得多受皮肉之苦。”夏三奸笑着。 秀秀大喊:“青天大老爷,民女冤枉!” “用刑!” 两个壮汉用力一收拶子两边的拉绳,拶子一下子收紧,秀秀惨叫一声。 夏三摆手,衙役松了拉绳。“大老爷,你为什么不多找找民女的左邻右舍,问一问民女的为人?为什么不去县城打听打听民女的丈夫是何等样人?你为什么偏偏跟民女过不去,偏偏要民女诬陷好人哪?县大老爷!”秀秀无助地哭诉着。 “哈哈,怪不得你能成为一个杀人犯,原来你竟是个如此刁蛮之人,真是最毒不过妇人心!”他一拍惊堂木,“再拶!” 衙役再拉拶子,秀秀又惨叫一声昏死了过去……秀秀当然不会牵扯田青,别说这事和田青无关,就是有关系,她也会一人担下来。她对田青的爱已经在心里扎了根,是什么力量也不能动摇的。 地保把青青送到了黄先生家,并将秀秀杀人的事情经过如实地告诉了黄先生。黄先生一听心道:坏了。赶紧一刻不敢耽搁地跑到田家送信。 淑贞正在往屋里抱柴火,黄先生急匆匆地走进了院子,“大妹子!田青在家吗?” 田青从屋里跑出来,“先生?快请屋里坐吧!” “不了。田青,你跟我来!”他向淑贞点点头,拉着田青就往外走。淑贞诧异地看着他们的背影,心想怎么了这是? 黄先生把田青领到了门口的老槐树下。“田青,你赶紧走!秀秀被官府抓去了。” 田青一惊:“啊?为了什么?” “谋害亲夫!她把那个老东西杀了!” “什么时候?” “昨天晚上。详情我还不清楚,今早地保把秀秀的儿子送到我家,我才知道出事了。” 田青拔腿就要走。 “你要去哪儿?”黄先生追上他。 “我要去县城打听打听秀秀的案情。” 黄先生上前把他拉回来,“哎呀,你不能去!你去了不是自投罗网么!” “这事与我毫无关系。我怕什么?” “你忘了,祁县的县知事是夏三。此人,一肚子花花肠子,遇上这样少妻杀死老夫的事,一定会认为这是一桩因奸而杀的花案。昨天白天你去过他的药房,又同他发生过口角,他在酒馆喝酒的时候又曾经大放厥词,真要是有个好事之徒,去官府告发,你可就大酱抹在裤裆上——不是屎也是屎了。你想想你要真落在夏三的手里,你还活得成吗?走!走得越快越好,越远越好!” “先生!秀秀一定是因为我摊上人命官司的。我却一走了之,我还是个男人吗?” “你留下又有什么用?你救不了她,反而会害了自己!” “那我也不能像奸夫一样地溜走。如果那样,我才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呢!” “田青,秀秀可是个女流之辈,她熬得过公堂之上的三推六问吗?真要是屈打成招,供出你是奸夫,你还有命吗?” “不,你不了解秀秀。她不会!” 田青说着抬腿要走,黄先生还是死死地拉着他。 “田青,听我一句,秀秀要真是被判了死刑,你去了也只是再多一个屈死鬼。你救不了秀秀,反搭进自己的一条性命,值吗?你在家等我的消息,我联系了县城的商户和住户写了个万民折来救秀秀,你就别再这儿捣乱了!回去!”黄先生不由分说地把田青往家推。 田青听着有理,他冲黄先生深鞠一躬:“恩师,弟子多谢您了!” 黄先生抹了把额头上渗出的虚汗,转身去了县衙。 黄先生一步跨进了衙门,“我是为秀秀的官司而来。” 夏三忙站起身,“黄老先生?请坐请坐。”他对两个壮汉说,“把犯妇先带下去。”夏三问黄先生,“黄老先生,您找我有何见教啊?” 黄先生坐下了,“为成秀秀送来乡邻的万民折,请您过目。”他递上了一个长卷。 夏三扫了一眼,“说吧,你们想说什么?” “大人,本县的所有商家和住户一向都叫药铺的老板为醋坛子,他的疑心之大天下少有。只要成秀秀走出药铺门口一步,他就说成秀秀是出来找野汉子——啊,此言十分不雅,还请大老爷海涵。只要有男人去他家的药铺买药,看了成秀秀一眼,那人走后,成秀秀的丈夫就要说他们是眉目传情。害得成秀秀一般不敢出门,来了顾客就躲进后宅。两年之内,只回娘家探过一次亲。成秀秀在夫家如同居于囚室,她怎么会有机会与人通奸?这次的杀夫,实在是因为她丈夫要毒死亲生儿子二人厮打,情急所致。请县知事大人明察!”黄先生一口气说完了。 “您说得这么有枝有叶,您看见了?” “有人可以作证。就在门外!请稍候。”他走出门去。黄先生对站在外边等候的伙计老刘说:“兄弟,别害怕,你实话实说就是了。”黄先生和老刘进了门。黄先生指着老刘说:“这就是我带来的证人。”夏三打量老刘,“你是什么人?” “我是药铺的伙计,出事之前我就在药铺。那天下午,有个老板娘的亲戚来药铺请坐堂郎中,因坐堂郎中外出不在,老板娘的亲戚就在铺子里多滞留了一会儿,被我家老板看见了,就说此人与我家老板娘有染。晚上,老板在店里配了一碗蒙汗药放在老板娘喝的汤里,把老板娘麻翻,然后就用藤条拷打。当时我在前柜当值,顺便看着小少爷。老板吃醋吵架的事我已经司空见惯了,再无兴趣,就把门窗关上了,眼不见心不烦。后来,老板来到了前屋,取了砒霜,要毒死小少爷,我劝他他不听,我就跑到后宅,打开门锁,放出了老板娘。我见老板连自己的儿子都要毒死,再不想留下,就不辞而别了。后来的事我就不知道了。” “我来问你,你可有妻室?”夏三盯住老刘。 “没有。” “那么,白天来请坐堂郎中的人是谁?” “不知道。我也是头一次见。”老刘如实说道。 “哈哈!你推得倒很干净。那个人就是你!你在药铺多年,又知道老板与老板娘琴瑟不和,就近水楼台先得月,你就乘虚而入,与老板娘勾搭成奸。终于纸里包不住火,被老板发现,你们就一不做二不休,扳倒葫芦洒了油,合力将老板杀死,你说对也不对?” 老刘乐了。 “你死到临头还敢笑?来人呀!把这个奸夫给我夹起来!” 黄先生急了,“慢!你夹他不得!” “黄老先生,你敢干预本县办案?” “不敢,我只是想告诉你,这人绝不可能是青青的父亲。他是清宣统皇帝逊位后,被逐出宫的太监。” “啊!”夏三的脸色变了。 屋子里的人都哄堂大笑。 夏三脸上的肌肉一阵抽搐,“笑什么?把秀秀打入死牢,三天之后,枪毙她!退堂!”他头一个走了出去。黄先生心里这个气啊,可又有什么法子呢?他和老刘丧气地走了出来。想想还得给田青报个信。于是他又赶去了田家。 田青得知秀秀将被处死,心都要碎了。“我要去监牢里看看秀秀。” “慢!我还是那句话,你要是去了,就是自投罗网!你见了又能怎样?已经这样了,无论如何也救不了秀秀了!那个夏三,胸无点墨,却狂妄自大,自以为是,根本不拿我们的万民折当回事。可怜!可悲!可叹啊!”黄先生劝道。 田青仰天长叹,“这是什么世道啊!这个狗屁夏三,怎么大清改了民国,却让一个骗子、赌棍坐了一县之长?”想到田家大院就被这样的人霸占着,田青的心里在流血。 “他说他早就参与维新了!天知道他跟革命党是什么时候挂上的钩?” “先生,我想喝酒!” 黄先生一拍桌子:“好!我陪你喝!” 师生俩就这样直喝到日落西山。豆花将喝得大醉的田青扶回家,她小心地把田青扶坐在炕上,弯下腰把田青脚上的鞋脱了下来,轻声说:“哥,你先躺着歇会儿,我热饭去。” 田青一把拽住了豆花,孩子一样地哭了,“豆花,你别去。” 豆花吓了一跳,“哥,你这是怎么了?” “我就不明白,大清都改民国了,那个当年设计赢走了我家全部家产的赌棍却又在祁县当起什么县知事来了,我怎么命里跟他这么犯克啊!他!他要把秀秀给枪毙了!” 豆花一愣,“什么?枪毙?!” 田青无力地点点头,一头倒在了炕上。 豆花想了想,打开柜门取出来里边的银子,“既然是夏三当着祁县的知事,你可千万躲着他点儿。明天我替你去看看秀秀。” 田青一下从炕上坐了起来,“豆花!谢谢你!” “说什么呢?你是我哥!你心里想什么,我还能不明白?睡吧,这事就交给我了!” 第二天豆花提着篮子去看秀秀。 监槛里的秀秀穿着一件暗红色的囚服躺在草铺上。穿着民国警察服的看守,领着豆花走了进来。 看守是个碎嘴子,边走边叨唠:“其实你不给钱我也能让你进来。县政府里头,除了夏老爷一个人之外,上上下下,没有一个不说秀秀冤枉的。那位黄先生上的万民折说的就是老百姓的心里话,可没有用。大清国完了,刑部不是没有了吗?批文也不用等了。我们的这位大老爷说了就算了。这个姓夏的,要我说,狗屁不是。他的县知事是把地卖了,到北京送给袁大总统儿子袁克定买来的。袁克定是什么人?要在前清,那就是大阿哥、大太子!有袁克定撑腰,姓夏的在祁县就能一手遮天了!以前像这样的官司,顶多是处绞刑,人还能留个全尸。现在是民国了,改成枪毙了!好好的脑袋钻了个大窟窿,还有人样吗?”他领着豆花走到了死囚牢的门外。“就是这儿。”他开了锁又对里边的秀秀喊了声,“哎,犯妇,有人来看你了!” 秀秀坐了起来,看着监槛外面的豆花,有些茫然。 “你们有什么话尽管说吧,有我在外头照应着呢!” “谢谢大叔。” 看守摆摆手,“别谢,我收了你的钱,你再谢我,我臊得慌。”说着走开了。 秀秀盯着豆花,“你是?” 豆花把篮子放下,从里边取出菜肴摆在秀秀面前,“秀秀,我是受人之托前来看你的。”豆花取出田青送给她的那个俄国披肩抖开。 “你就是田青的新媳妇?”秀秀眼睛一亮。 “是的,那时我还是他的干妹妹。他从恰克图买了两条俄国披肩,一条给了我,另一条捎给了你。在这之前,他还捎银子让他娘给你打了一对耳环。” 秀秀的眼泪流了下来,“我辜负了田青,连我自己都没想到我会成了别人的老婆!” “是啊,他一直为你坚守着诺言。他的老板要把自己的女儿连同一大份家业全给他,他也毫不动心。他听说你嫁人之后,虽然非常痛苦,但是他从来没有抱怨过你一句,他知道你是被逼的。就是昨天,他知道你要……他喝醉了!我认识他两年多了,只见他喝过两次醉酒,都是因为你!他非常非常想来看你……” “不,不不不,他千万千万不要来!那太危险了!” “我也是这么劝他,所以,今天我来了。”豆花看了秀秀一眼,把酒倒上,“秀秀,我们虽不相识,可我们两个深深地爱着同一个男人。这也算是缘分吧?今天,我就替他为你送送行。来喝干了这头一杯,以壮行色!” 秀秀擦了把眼泪,“谢谢你!我这个将死之人谢谢你!” 豆花和秀秀碰了杯。 “秀秀,我听他说,你比我小些。我就算是姐姐了。你有什么后事,要托付给姐姐的吗?” “有。不过,太难为你了。” “什么话!你不认我这个姐姐吗?” 秀秀看着豆花,“姐姐,你是个好人。妹子我就不外道了。在我出嫁以后,本来想借女儿沾光的我的爹娘,不但一点好处都没有得到,而且那个死鬼连门都不让他们进。我的爹娘不出两年就相继病故了。我的弟弟也已经娶妻生子,因借不上我的光,也早不认我这个姐姐了。所以,在这个世上,我除了儿子青青,再无亲人了。现在青青寄养在黄先生家里,那也是因为他曾是田青的老师。” “你不要再说了,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你放心好了,回去我就把青青接回家去,我会把他当成自己的儿子一样看待。将来一定把他抚养成人,再认祖归宗。”豆花说得恳切。 “不,不要让他姓他父亲的姓。就让他姓田吧!哦,我这个要求对你又太过分了吧?” “谁说的?我就让他姓田!”豆花拉住秀秀的手。 “那我就再无遗憾了!再有,那个狗官夏三还一直在追查谁是奸夫,你让田青快快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吧。否则,如果有人指认他在事发当天曾经去过药铺,并与我那死鬼发生过口角,他就死定了!”秀秀心急地嘱咐豆花。 “好的,我记下了!”豆花离开后,去黄先生那里领回了青青。田家人看着这无助的孩子心中一阵痛惜。 这个夏三还认了真,第二天他打扮得像个商人,走进了邹老板喝过酒的小酒馆,他从多嘴的店小二口里知道了邹老板曾经在这儿和黄先生喝过酒,并提到了田青的名字。当即他就把店小二押了去细细盘问,第二天就带着人直奔田家庄而来。 田青是他的一块心病,他的不义之财不能被田家再夺回去,他要借机除掉田青。 淑贞也想到了这层,她和田青、豆花、丹丹正在紧张地商议着田青的去留,丹丹怀里抱着青青,不由得替弟弟担心起来。 “弟,听娘的话,快走吧。” “走吧,田青,夏三是我家的仇人,他要是知道你见过秀秀,他是不会放过你的!”淑贞着急地说。 田青犹豫着,“……可是,秀秀明天就要上法场了,我怎么能不送送她?” “哥,正是秀秀让你马上走的!娘的担心是有道理的,是非之地不可久留。我们必须马上走!”豆花劝田青。 “不要再啰嗦了,这事我说了算!田青和豆花这就走!”淑贞果断地说。 豆花开始收拾东西,淑贞给青青围上一条围巾。 “弟,把孩子留下,我来带吧!”丹丹抱着孩子。 “这……我亲口答应过秀秀,要把这孩子当成自己的儿子抚养的。” “我知道。孩子还是你们的。可你们这是要去走西口,要去闯荡,带个这么小的孩子怎么行?再说,口外的路途那么远,孩子能受得了一路的风霜雨雪吗?”丹丹担心地说。 田青看了一眼豆花,“这……” “我现在就一个人了,有了青青,我也有个伴儿,活着也有个奔头。你就算是为了姐姐,就把青青留给我替你抚养吧?” 淑贞觉得也有道理,“孩子你们不要带了。” 这时黄先生匆匆走进门来,“田青,夏三抓走了酒店的小二做证人,马上就要派人来抓你了!快走吧!” 淑贞急了,往外推了一把田青,“快走!” 豆花拉着田青飞快地向外跑去。 夏三领着警察把村口封住了,他自己带人进了村。夏三领着警察冲进了田青家。 “这不是田家的少奶奶吗?你还活着?” “活着,活了二十年啦!我会活到把田家大院要回来,你就等着吧!” “日月催人老啊,可你还是风韵犹存嘛!”夏三讪讪地,他当然记得自己当年是怎么弄到田家大院的。 “我不会轻易死的,因为我还没看到你的下场!” 夏三哈哈大笑,“下场?我现在拿着民国政府的薪水,活得可是比二十年前更滋润了!说吧,你儿子在哪儿?” “在口外闯荡呢。等有一天你不用找他,他会去找你!” “少扯!他回来了,就在家里!给我搜!”他又转身对淑贞说,“你等着,死老婆子。你儿子田青不是扬言要收回田家大院吗?这回我给你绝了根儿!抓住他,我请他吃一颗黑枣,看他怎么重振祖业!”他一眼看见了田丹丹怀里的青青,“哎?这孩子是你孙子吧?” 淑贞吓了一跳。 田丹丹护住孩子,“孩子是我的!” 淑贞马上回过神儿,“是我的外孙。怎么?他也有罪吗?” “哼!死老婆子,你别得意。当心,别让我再遇见他!”没抓到田青,夏三恨恨地走了。淑贞一下子坐在了炕上。 没有人救得了秀秀,她到底还是被押上了刑场。她站在木笼囚车里,两眼直直地看着前面。人们围观着、议论着:“这么年轻呀!”“可惜了的岁数了!”“冤哪,比窦娥都冤哪!” 有人高声喊道:“唱一个吧!” 黄先生在人群中老泪纵横,“秀秀,唱!唱个曲子,给乡亲们留个念想吧!” 秀秀抬起了头,看着远方,一曲 href='7636/im'>《走西口》脱口而出,声嘶力竭高亢激越: 哥哥你要走西口, 小妹妹实实地难留。 提起你走西口, 小妹妹我泪花流…… 与此同时,田青似乎听到了歌声,他站住了脚,回头望着那一道道的圪梁,眼睛里泪光闪闪……任豆花拉着他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 秀秀被反绑双手走上高高的行刑台,丹丹把青青举过头顶,青青看见了妈妈,哇哇地哭着,小手伸着、够着……淑贞抹着眼泪,大声地喊着:“秀秀,你一路走好啊!” 许多人都哭了,也跟着大声喊:“秀秀,西方大路,明光大道啊。你千万别走错了呀!” 一声枪响,歌声戛然而止。 账房先生领着梁家夫妇风尘仆仆地进了裘记皮匠铺的大院子。梁妻偷偷拽了丈夫一把,“这么大的院套都是咱满囤的?” 梁父倔倔地目不斜视地说:“就是皇宫大内,我也不稀罕看。” 账房先生走到前柜门口,“梁老板!老太爷和老太太我给您接来了!” 几个伙计从作坊里探出头往外看着。 梁满囤从前柜房里跑了出来,“爹,娘,你们来了,一路上累了吧?” 还没等梁母答话,梁父冲上去就给了梁满囤一个大耳刮子。梁满囤一下被打傻了。“爹?……” “别叫我爹!我没有你这个逆子!” “满囤他爹,刚跟孩子见面,你这唱的哪一出啊?” “唱的哪一出?老子我今天就给他唱一出 href='/article/6459.htm'>《铡美案》!” 裘巧巧从屋里走了出来,把手里的瓜子皮扔在地上,倚在门框上,拍了拍手,“哟!当家的,这是谁啊?” 梁满囤看着裘巧巧,支吾着:“巧巧,你……你快进屋去照顾爹,这……这里用不着你。” 裘巧巧从台阶上走了下来,站在梁父面前。“想必这位就是我的公爹吧?” 梁父朝地上吐了口唾沫,没理裘巧巧,继续指着梁满囤的鼻子骂道:“梁满囤!你良心让狗吃了!你拍拍良心想想,你对得起丹丹吗?!你是丹丹一手抱大的,她在家没日没夜地盼着你等着你,盼着盼着,盼去了你的一纸休书,你这不是要她命吗?这么多年,要是没有丹丹在家替你尽孝,我和你娘这两把老骨头早就烂成骨头渣子了。” “梁满囤,把这对不知好歹的老东西给我轰出去!愿意上哪烂成骨头渣子就上哪烂成骨头渣子去!”一听这话,裘巧巧气得发了威。 梁满囤为难地看着巧巧。 梁父拉起梁母向外就走。“走!咱不用人撵。大不了把这把老骨头扔在包头了。” “爹!娘!……” “爹什么爹!走!”裘巧巧气哼哼地拉着梁满囤向前柜房走。 梁母被梁父一边拽着往外走,一边泪流满面地回头看着梁满囤,“满囤,满囤啊……” “满囤啊!——你丧良心,缺了大德了!”梁父走到门口回头悲怆地说。 账房先生看着离去的梁父梁母,无奈地进了账房。 梁父梁母蹲在皮匠铺门口的大街上,禁不住老泪纵横。 账房先生从柜子里取出两块“袁大头”,刚要往外走,梁满囤急匆匆地走了进来。“先生,我爹我娘在包头两眼一抹黑,麻烦您先到外面给他们租间房先落下脚,巧巧也是一时在气头上,等她把气消了,我再把他们二老接回来。” 账房先生把手里的两块“袁大头”冲梁满囤亮了亮。“我也是这么想的。这事就交给我吧。” 梁满囤把手里的“袁大头”塞给了账房先生,往外推着他:“哪能用您的呢?快去吧!替我安慰安慰我爹和我娘。”梁满囤看着账房先生的背影,抱着脑袋蹲在了地上。 当晚,梁家夫妇住进了租的房子。这是两间非常简陋的草坯房。两人躺在炕上,月光照在他们惨白的脸上……梁家夫妇谁也睡不着。 “满囤他爹,你这个驴脾气咋就不改改呢?你说咱俩搭着两条老命到了包头,刚跟满囤一见面你就唱了这么一出,让满囤他媳妇可怎么想我们俩吧。” “别跟我提那个裘巧巧!你看她那个母夜叉样,哪赶得上咱丹丹一个犄角儿。” 梁母叹了口气,“老头子,你也替丹丹出气了,这事就到此打住吧。咱俩是守了一辈子的老夫老妻了,我还能给你亏吃?听我一句劝吧。你不是常说‘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吗?咱俩在包头,两眼一抹黑,人生地不熟的,连个进钱的营生都没有,不就得指着自己的儿子嘛!丹丹再好,她已经让满囤休了,不是我们梁家的人了。再说,丹丹就是再孝顺,她离我们十万八千里,我们也指望不上啊,有个为难着窄的,还得指着满囤两口子。老头子,到哪河脱哪鞋,你就别再犯倔了,啊?” 梁父望着黑洞洞的房顶,长长地叹了口气。 田青和豆花也赶回了包头。 进了城路过棺材铺时被田耀祖叫住了。“你们这是刚从祁县回来吧?” “是。田大叔,您给田青和我备的那份贺礼太重了。”豆花笑着打着招呼。 “哎?哪里?我和田青都认一家子了。你们大喜的日子,我备一份薄礼那还不应该嘛。我身边也没个亲人,还指望着有个大事小情的互相关照一下呢。” “田老板,您有什么事,对晚辈言语一声,晚辈效犬马之劳。”田青也说。 “放心吧,以后,少麻烦不了你们两口子。田青,你好像说过,家里还有个老母亲和姐姐,她们还都好吧?”田耀祖高兴地问。 “谢谢您惦记,她们都好。”田青忙回答。 “啊,没出事就好。”田耀祖自知失言,“啊,我是说,祁县是个穷地方,饱暖生淫欲,贫穷起盗心嘛!我在家乡的时候就常有强人出没。没出事就好,平安是福嘛!哎,你们别站着说话呀,进屋里歇歇腿儿、喝杯茶嘛!”田耀祖赶紧转了话题。 “不了不了。我们还是去龚文佩的莜面馆吧。” 田青刚要走,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又站下了。“田老板,您是开棺材铺的,一定认识不少木匠吧?想跟您打听一个人,他是个木匠,姓徐,也是咱们山西祁县人。” 田耀祖怔了一下,“姓徐的山西木匠?” “对,下巴上有个大疤瘌。”田青比划了一下。 田耀祖一听忙摇头,“你找他干什么?” “他是我的恩人。我的武功是他教的,他还省吃俭用地供我读了私塾。后来,有些事儿误会了,他就走了西口。我想找到他,请他回山西老家。” “是他供你读的书?我说……我说他在口外不是一样吗?”田耀祖掩饰着。 “不一样。他年纪一年年大了,孤零零一个人漂泊在外,也不是长久之计,他也该落叶归根,垒个自己的窝了。田大叔,这个徐木匠要是到您的棺材铺找活干,请您转告他,有人在家乡苦苦地等着他!田青也一直在寻找他。” 听了“有人在家乡苦苦地等着他”,田耀祖心里已经明白了八分,一股说不出的滋味涌上心头。他都不敢看田青了。“好好好!我一定告诉他!当然,得我能遇得着他。” 田青和豆花一走,田耀祖就眯起了眼睛,心里恨恨地想着,“原来是这么一档子事儿!怪不得徐木匠这么关心田青,还供他念书。落叶归根?你就当一辈子浮萍吧!还有人苦苦地等着你,她就望穿秋水去吧!” 田青在回口外的路上就想好了,他一安顿下来就去了脚行,跟傻大个子一起干起了拉骆驼的活儿。龚文佩认为他拉骆驼是屈才了,可田青却认为自己跟着驼队走南闯北的,见识多。他已经答应两年之内不干皮匠行生意了,就要在这两年里,积攒本钱,增加见识,然后看准商机,从小生意干起,由小做大。他相信自己一定会成功。 豆花不想离开田青,女扮男装跟着丈夫一起走进了驼队,她已经知道了田青的理想,那也是她的理想,她要和丈夫一起奋斗,赎回田家大院。 两年一晃就过去了。 这两年的时间里,田青和豆花两人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累只有他们自己心里知道,连身强力壮的傻大个子都佩服,当然,这其中用的那份心智,那份一个成功商人所具备的心智,逐渐丰富逐渐成熟练达的心智,也是在两年之中的吃苦受累中积累起来的。岁月的流逝让田青已经成长为一个精明能干的商人了。而支撑他走过来的信心就是要赎回属于他、属于娘、属于跟着自己受苦受累毫无怨言的妻子豆花、属于那个可怜的秀秀扔下的儿子的田家大院! 两年后的一天,一个太阳耀眼天空湛蓝的日子,包头城棺材铺对面开了一家“田记估衣铺”。门口立着一块牌子:“开市大吉,三天让利,所有货物,一律八折。” 老板就是田青。 开业那天正巧徐木匠也进城到了棺材铺。田耀祖给田青送了份贺礼回到铺子,对坐在棺材板上的徐木匠说,“田青这小子真行,干起了估衣铺。” 徐木匠问卖估衣能赚钱吗?田耀祖告诉他,现在时局混乱,有些人家道中落了,当铺里当的多了,冬天当夏天穿的衣裳,夏天当冬天穿的衣裳。过了期,赎不回去,就算死了号。当铺就可以出卖了,就卖到估衣铺。当当的时候,当铺压价很低,当然往估衣铺批发的时候,价钱也太高不了,东西又多半有个七八成新。平常人家买不起新衣裳,就上估衣铺买了穿上,也挺体面。所以,估衣这一行,大有赚头。 “这个田青还真有门道。”徐木匠赞赏地说了一句。 “你没看他是谁的儿子?”田耀祖得意了。 “臭美!他那点能耐是靠你教的?”徐木匠抢白了他一句。田耀祖不吭声了。 对面估衣铺的鞭炮烟散了,顾客都抢着买东西,看样子生意不错。田耀祖叹了口气,他铺子里的棺材多是狗碰子,好棺材是越来越不好卖了。 徐木匠敲敲几口棺材听听声音,“嗬,看样子挺厚的板材,一听声音就>..知道是夹层。里边是朽木。田耀祖,你连死人也糊弄?” 田耀祖有了话,“错了。不是我糊弄死人,是买主要糊弄死人。老人过世了,想撑面子,又穷得买不起上好的棺材,就花少点钱买这种狗碰子。这叫什么?一天能卖三个假,三天卖不了一个真。” “你的那个女婿生意怎么样?”徐木匠也不较真,这世道就是这样。 田耀祖生气了,“你再说他是我女婿我跟你急!” “好好好,梁满囤,梁满囤。” “那王八蛋的老丈人死了。他成了皮匠铺的大老板了。自己是又管熟皮子,又跑外柜,忙得顾头不顾腚的。生意可大不如从前了。”田耀祖说得挺解气。 “他为什么不找一个外柜呢?” “他?一是舍不得钱雇人,二是怕外柜骗他。你还别说,外柜要是卖十块银元,硬是说卖八块,还真是不容易查得出来。像我儿子田青那样讲信义守本分的外柜,不好找!”田耀祖又回到了儿子身上,他是太喜欢田青了。 徐木匠也看不上梁满囤,“梁满囤,他,活该!谁叫他背信弃义,休妻再娶?” “哎,你说这话我爱听!” “唉,也不知道丹丹和她娘经过这种事,怎么样了?”轮到徐木匠叹气了。 田耀祖故意气他,“要不我替你找田青去问问?” “别!不能让他知道我在这儿!”徐木匠忙阻止着。 田耀祖来神了,“田青可一直没忘记你。他去年从老家一回来就上我这来问,见没见过一个山西祁县来的长得奇丑无比的姓徐的木匠?” “哦?你怎么说的?”徐木匠忙问。 “咱们是什么关系,我能出卖你吗?我说压根就没见过你这么一号人。我还对他说……”田耀祖发坏地说,“我说有多少山西人死在走西口的路上了,备不住徐木匠早就见阎王爷了。” “我死了?”徐木匠盯住田耀祖。 “早死了,连骨头渣子都烂没了!” 徐木匠揪住田耀祖把他抡了一圈,“田耀祖!你敢诅咒我?!” 田耀祖被勒得喘不上气来,“哟哟哟,松手!你勒死我了!” 徐木匠松开田耀祖。田耀祖摸摸脖子说:“我不是让田青死了心,不要再找你寻仇嘛!你这个人,怎么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你是好人?好人堆里挑出来的!” “那就是最好的人了!你听我最好的人一句话,大清虽然倒了,光绪通宝换成了袁大头,可蒙古王爷还在。你呀,就好好当你的王府梅林得了。找个蒙古娘们儿,安个家。在蒙古包里,守着牛粪炉子,喝着奶茶,吃着手扒羊肉。在母羊下羔的时候,你跟着下几个小徐木匠。多好!” 徐木匠抓住田耀祖的胳膊,“你再说!你再敢说一个字,我就把你胳膊拧下来,插你嗓子眼里头,让你吃一回手扒人肉!” 田耀祖疼得直求饶,“哟哟哟,不敢说了,不敢说了!再也不敢说了!” 徐木匠松了手。 田耀祖抓住被捏的胳膊甩着,“哎哟,你……你下手怎么这么狠哪!”徐木匠已经无影无踪了。 “我让你不得好死!马摔死、车轧死、刀砍死,对了,你不是有枪了吗?让枪走火把你崩死!”田耀祖自顾解恨地骂着。这时门口走进一个人,把他吓得一屁股坐在棺材上。 进来的人是豆花。 “田老板,您这是怎么了?” 田耀祖站起来,“哟,是豆花呀?我还以为是……我最近总是精神恍惚,大概是棺材铺开的,总是白日见鬼。豆花,你有事呀?” 豆花笑着说,“啊,田青让我来打听打听,那个姓徐的木匠来没来过。” “没有!没有。要是他来了,我不早就告诉田青了嘛!现在更好了,你们的估衣铺就开在我的对面,徐木匠要是来了,我喊一声你们不就听见了嘛!” 第二十三章 估衣铺的生意果然不错,当天田青和豆花一算账,挣了。小两口躺在炕上盘算着,照这样下去,他们的前景不会比开皮匠铺差,赎回田家大院也就是这两年的事,一想到这,两人浑身上下有使不完的劲儿。 皮匠铺的生意大不如以前了,每次账房先生把账交给梁满囤看时,梁满囤都以为他算错了,这个月的利润又比上个月下降了一成。他对裘巧巧抱怨,说是从打袁大头当了洪宪皇帝,这时局就没安定过一天。生意好做得了吗? “你呀,也别光怪袁世凯,人家田青不是从一个拉骆驼的,闹成了一个估衣铺了?”裘巧巧怨气更大,“我要提醒你,还有不到一年,他可就可以干皮匠铺的生意了。你要不再想想办法,一天不如一天地水下去,田青再一天一天地火起来,到明年的这个时候,他还不把我爹留下的这个铺子盘过去?” “他?他盘我的铺子?我宁可点一把火烧了它!”满囤现在就怕别人提田青。 “你敢!你以为你是谁呀?这铺子姓裘,不姓梁!” “好好好,姓裘不就行了,姓裘!” 梁满囤也着急,他不想输给田青,可又想不出更好的办法,就打起了牛师傅的主意。他要增加产量,但五十多岁的牛师傅最近身体一直不好,一阵阵地犯咳嗽。 “牛师傅,我是你手把手教出来的徒弟。从明天起,你就不用干活了。我要把包头最好的大夫找来,给你好好瞧瞧。” “梁老板,我太谢谢你了。” “哎呀,你是我师傅嘛!这种客气的话,你往后不许说。” “那产量的事儿?”牛师傅看着满囤。 “你看你,我不是说了嘛,你现在主要的事就是治病,作坊的事你就不要管了,我自己打理!你现在就是裘记的老爷子,我是你的徒弟,就等于是你的儿子,只要我还在这里管点事,裘记不关门倒闭,我就养着你!” 牛师傅看着梁满囤不知所以,心想这小子啥时开通了呢? 梁满囤摸摸下巴,“这样吧,你的屋子朝向不好,夏天太热,冬天太冷,你一会儿就搬到账房去。跟账房先生一块住。”说着就对院子里往架子上钉皮子的两个伙计说,“老赵,你去城里,请一个最好的大夫来,给牛师傅看看脉。老于,现在就把牛师傅的行李搬到账房去。对了,别忘了牛师傅的夜壶。” 伙计老于夹着牛师傅的行李去了账房。当老于把行李放下,想把行李打开,牛师傅叫了一声:“别动!” 账房先生笑了,对老于说:“你小子不明白规矩吗?世间有四大娇,是不能乱动的。” “什么四大娇?” “木匠的斧子、皮匠的刀、光棍的行李、大姑娘的腰。” 牛师傅笑了,“真对不住,梁老板非要让我搬过来……” “好好好啊,正好咱们老哥俩做个伴儿。看起来,梁老板对你还真是有情有义嘛!” 牛师傅苦笑,“是吗?你以为他真是因为我教过他手艺,才这么恭敬我?” “牛师傅,你的意思是……” “哼,我心里头明白他到底是为了什么。”说着他又咳了起来。咳着咳着,他咳出了一口血。 “啊?你咳血了!”账房先生吃了一惊。 牛师傅看看手里的血,又把刚出门的老于叫了回来。“把我的行李搬回去。” 账房先生拦着,“哎?牛师傅,你这是干什么?” 牛师傅捂着嘴说:“我五十多岁了,什么不明白?我得的是痨病。别过给你。我光棍一条,死了不过臭一块地。你不成,你上有老下有小,全靠你养家糊口呢!” 牛师傅死活不肯,到底搬回原来的住处。他只对梁满囤说自己睡觉有毛病,换个新地方,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晚上肯定睡不着。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 梁满囤也只好作罢。 恰在这天被他开除的瘦猴来找梁满囤要活儿干。梁满囤这会儿还哪有心思要他回来。他左右看看,神秘地把瘦猴拉到大门外,压低声音说:“哥们儿,你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老东西虽然伸腿瞪眼了,可是全家的贵重地方的钥匙全拴在巧巧的裤带上,我说实在的,就是一个‘吃劳金’的!我做不了主啊!” “真的?” “我们俩谁跟谁呀?我犯得着跟你撒谎吗?”他把身上的兜里掏了个遍,把掏?99lib.出来的一个银元、几个铜板都给了瘦猴。“这些是巧巧发给我的零花钱。我可是都给你了。” “这……这,发昏也当不了死啊!花光了我还得挨饿。” “我倒可以给你指一条明路,你去找田青,他跟他媳妇豆花开了一个估衣铺,生意挺火,你不如到他柜上找个活儿干干。”满囤指点道。 “我跟田青不熟啊!” “你还真不能找他,他那个人心比石头都硬,你得找豆花。你呀,趁田青不在的时候,去求她,越诚恳越可怜越好。那女人心软。” 瘦猴来神了,“这我会!我就给他演一出申包胥《哭秦庭》!” “对!那就别在这儿磨蹭了,快去开戏吧!” 瘦猴乐颠颠地走了。 梁满囤朝他的背后唾了口吐沫。这场面账房先生看了个正着。 瘦猴衣衫褴褛地走进了估衣铺,自称是田老板的朋友。 “朋友?我们老板会有你这一号朋友?”伙计不相信。 “这话问的,朱洪武都当了皇上了,不是还有跟他一起要过饭的朋友吗?哟,豆花?”他看见了豆花,“呸!看我这臭嘴!我应该叫您老板娘!” “瘦猴?你怎么混成这个样子了?” “我……我……”他往地上一蹲,“不瞒老板娘您说,我挨了饿了!”说罢哭了起来。 “哎,瘦猴,瘦猴!你别哭啊!一个大男人怎么说哭就哭得像个娘们儿似的!” 瘦猴一下子朝豆花跪下:“老板娘!您可怜可怜我吧!” “哎呀!你这是干什么?快起来!” “您不答应救我,我就不起来!我要您赏我一碗饭吃,收留我给您当个伙计。我一分工钱不要,像学徒似的白吃饭白干活儿还不成吗?” “啊,这我可做不了主。你说你吧,只要把你那一身的懒肉改一改,挺大个男人,咋的还至于混到伸手要饭吃?”正说着田青从外边进来喊豆花卸车,瘦猴头一个跑出去,吃力地抱着一个大包裹就往铺子里走。 “这是谁呀?” “不认识了?瘦猴!”豆花笑着说。 瘦猴抱着包裹对田青笑笑,“田老板!您是贵人多忘事呀!” “你怎么把他收下了?”田青吃惊地把豆花拉到后屋问。 “我哪收下他了?他自己非要留在这儿当伙计。我不答应,他就跪下不起来。我也知道他不大地道,可是又看他怪可怜的。” “那倒也是。” “要不就留下他吧,他说了,不要工钱。就算是干不了多少活儿,我们白养活他,也就是多一个人吃饭。”豆花也是个心软的人。 “他说是说,我们也不能白使唤人家嘛!就让他跟别的伙计一样拿工钱吧。”田青想了想说道。 瘦猴到底还是如了愿。田青哪知道满囤心里是怎么想的呢? 梁满囤父母住在租的房子里,日子过得一点儿也不顺心。虽然每天都有皮匠铺的厨房大师傅来给送饭,那也就是牛尾汤蒸红薯,一天三顿全一样,连点绿颜色的菜都看不见,吃得老两口上火上得嘴唇都起泡了。大师傅告诉他们,皮匠铺的生意不大好,就得从大家的伙食上省一点了,这是您儿子吩咐的。 “大师傅,我们家的满囤是不是出远门儿了?”梁家夫妇已经有好些天没见儿子了。 “没有啊!这些天,作坊里掌桌的牛师傅病了,他天天在作坊里看着工人干活儿呢。” “看着工人干活儿就没工夫过来了?晚上工人也干活儿?你回去告诉梁满囤,就说是我说的,我们是他爹娘,不是关在猪圈里的两口猪!啊,到饭时了,给我们一槽子猪食就算完事了,我们是大活人!”梁父生气地说。 “满囤他爹,你别发火,满囤不是忙嘛!” “你少替他找由子。从作坊到这儿,也就是一泡尿的工夫。他要是还有一丁点孝心,一个来月了,就没露过一面?他是谁呀?不就是皮匠铺的老板吗?比袁世凯还忙?我说他是娶了媳妇忘了爹娘!”他对大师傅说,“你回去就跟满囤一个字不落地这么说!”梁父火大地说。 “好,我一定给您把话捎到。”大师傅匆匆离去了。 “吃饭吧。刚来的时候,头一顿吃这牛尾汤,那可真是过年了!头半辈子也没喝过这么好的汤,吃过这么多的肉。谁承想,两年多了,全是这玩艺儿,我看着它就想吐。你说啊,他爹,我咋就享不了这个福呢?” “这叫享福?我去作坊看过一回,这东西全是从牛皮上刮下来的。刚扒下来的牛皮还好;那要是扒下来好几天的牛皮,上面沾满了泥,洗都洗不干净,一股子臭味儿,那苍蝇,嗡嗡的!本来是扔的货,硬是拿来熬汤,给工人喝,丧不丧良心?”梁父越说越气,索性连饭也不吃了。 梁满囤自然是不吃这些了,他和裘巧巧桌子上摆着单炒的几样小菜,那是大师傅特意做的。这还没吃完呢,送饭回来的大师傅就带来了他爹的话。 裘巧巧听了嘴一撇,“哟!他们在家乡的时候吃什么?山珍海味?满汉全席?有吃有喝的,饭来张口,衣来伸手,这还不成?我当家的这么忙,怎么?还得天天过去给他们请安?他们是西太后啊,还是太上皇啊?” “老板娘,这可不是我多事儿,是老板的老太爷非让我传话给老板的。”大师傅说着忙离开了,走到门外摇了摇头。 裘巧巧把筷子往桌子上一摔,“我正吃饭呢,他们就来添堵。你说你爹娘,六七十岁的人了,怎么还这么不懂事儿?啊?咋就这么叫人不省心?啊?” “你别生气嘛!气大伤身,特别是吃饭的时候更不能生气。好了好了,你就权当什么也没听见,他们什么也没说不就完了嘛!”满囤无奈地劝道。 “可我听见了,他们也说了!我告诉你梁满囤,你可是我们裘家的上门女婿,照理说我完全可以不理他们。我是看着你的面子才让他们老两口子来包头的。我白白地供他们吃,供他们喝,怎么着?他们还横挑鼻子竖挑眼?再这么不识恭敬,就让他们走人!牛尾汤不好喝吗?让他们回祁县老家吃山药蛋、观音土去呀!没人拦他们!” 梁满囤哪还有还嘴的份儿呢。 田青和豆花听说了梁家夫妇的现状,心里很不是滋味儿,两人商量了一?99lib?下,就买了东西去看望他们。不管怎么样,也是有过交情的乡亲。 这天傍晚,豆花提着一个果匣子、一块猪肉,田青提着瓶酒还有一筐水果和蔬菜去看梁家夫妇。 “这礼不算太轻吧?”豆花心眼儿好,总怕慢待了人家。 田青看看手上的东西,“怎么?你吃过京八件吗?你平时舍得吃水果吗?” “看你说的,我哪舍得。这不是送礼嘛!” “行了,够意思了。走吧。” 田青和豆花问明了地方,敲响了梁家夫妇的门。 梁母眼睛一亮,以为是儿子媳妇来了,一边整理着衣裳一边让老头子去开门。梁父跑过去开开门,立即愣住了。 豆花甜甜地叫道:“大伯,大娘!你们好啊!” 梁母回过神儿来,“是田青和豆花呀?你们可是贵客!快进屋吧!” 二人进了屋门。 田青和豆花四下看了看,屋子里除了炕上有个炕桌再无家具,就把四样礼品放在炕桌上。“大伯大娘,这是我和田青孝敬您二老的。” “哎呀,你们能来看看我们这两个老棺材瓤子就是好大的面子了,还花钱买东西干什么?”梁父感动得不知说什么好。 “其实也没什么稀罕物。口外吧,容易上火,所以给你们买点水果蔬菜。这个是我们的一个朋友拉骆驼去北京城,带回来的京八件。有蛋糕、绿豆糕,还有萨其马。这是块猪肉。你们牛尾巴吃多了,烦,换换口味。这也是一个朋友送的竹叶青——家乡的酒,给大伯尝尝。”田青笑着指着带来的东西。 梁母抹上了眼泪:“豆花!你这……这让我说什么好!” “怎么了大娘,这可真成了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了!” 梁父唉了一声,“你们两口子真够仁义的了!照理说,我们不是亲戚了,又是我们梁家对不起你们田家,你们还能想着来看看我们两把老骨头!不易呀!” 田青说:“大伯,你这话可说错了。我姐姐九岁就到了你们家,是在你们二老的照顾下长大成人的。这份恩情,也够我田青报答一辈子的了!” “打住,你越这么说,我心里越是过意不去了!” 豆花想帮着做饭,然而这个家连锅碗瓢盆都没有。“啊,梁满囤天天按时给你们送饭也不错,省得你们二老费心费事了。”豆花说。 “对,我是不用费事了。他妈的,我们还赶不上羊呢。我们就是两只羊,也能在山坡上选一选喜欢吃的青草吧?我们只能算是圈里养的猪,他们两口子喂我们什么,我们就得吃什么!”说着梁父不觉又动了气。 豆花打开果匣子的盒盖,捏出一块萨其马,递给梁母,又拿了一块蛋糕给梁父。梁母拿着萨其马,吃了口,想想伤心,不由得“呜呜”地哭了起来。“自己养的儿子指望不上,你这姑娘,连我家一口凉水都没喝过,还对我们这么好……” “看您说的。这一年里头,我和田青忙着拉骆驼,今天这儿明天那儿的,有心思也没工夫来看你们。现在我们就住在包头了,往后我们会常常来看你们的。”豆花说的是心里话。 离开时,梁家夫妇心里好受了不少。 徐木匠这两年一直在四子王旗诺颜王子那里,两人相处得和童年时一样融洽。没事的时候经常在一起切磋枪法,徐木匠自然是胜诺颜王子一筹。他告诉诺颜王子,打枪不是为了在靶场上比谁打的环数多,是为了在真遇到敌人的时候能取胜,那就得看谁出手快。“像您这么三点一线地瞄了半天,那是靶子不会还击。要不,没等你瞄好呢,敌人的枪子儿早飞过来了。” “有道理。” “现在是乱世,乱兵土匪多如牛毛,我要是光靠拳脚上的功夫,能保护好您吗?诺颜王子,您听说过没有,原来被您消灭了的那个刘一刀,现在又拉起杆子了,您可得小心点儿。没重要的事,最好别再出去了。”徐木匠提醒道。 “我不怕什么刘一刀刘二刀的,有你和卫队保护着,我怕他一伙小蟊贼干什么?” “小心无大错!” 徐木匠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的。 如今的刘一刀、二当家的和山里豹子又拉起了队伍,也有个二百多人了。虽然武器杂乱,有汉阳造,有老套筒,还有大刀长矛,但气焰却很嚣张。他们并没有忘记以前的仇恨,一直在想着报四子王旗的那一箭之仇。 “我听说,四子王旗的诺颜王子早有准备,他有个五十人的王府卫队,一色的汉阳造,子弹也多。卫队的梅林和小队队长,还配备了镜面匣子。我们人是比他们多,可全是一帮子乌合之众,真要是打起来,不一定占多大便宜。”山里豹子提醒刘一刀,“我是想,我们重新拉起杆子来不容易,为报仇撞了墙,不值当的。” “你想得有道理。不过,这一箭之仇我是非报不可。我们不去砸他的响窑。那个小王子喝过俄国人的洋墨水,放着王子不当,非要参加革命党;不支持洪宪皇帝袁世凯,非支持孙大炮。听说他经常出来经商,给广州那边的孙大炮供应军饷。我们多放出点耳目,等他出来,我们也打他个埋伏。”刘一刀恨恨地说。 “这个主意不错!” “为了能报这一箭之仇,你们两个分头带领弟兄们,到草原去,主要是抢马!要让我们的弟兄都有马骑。否则,就是四子王旗的诺颜王子进了我们的埋伏,我们也赶不上他!我们的马匹够用之日,就是诺颜王子脑袋搬家之时!”刘一刀发着狠。 于是,刘一刀一伙又流窜到了杀虎口一带。 这天,正在城里打探消息的山里豹子在城门那儿看到了捉拿李义的布告。告示上写着李义杀了科尔沁王府卫队的两个人,打伤了五个,目的不是抢劫王府而是反对达尔汗王爷出荒。 山里豹子把这消息告诉了刘一刀和二当家的。 刘一刀乐了,“那我们倒是省事了。” 田青也在包头的城门上看到了告示,他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为李义的生死担忧。回来对豆花一说,两人都不知怎么办才好,因为他们根本也不知道这个李义现在在哪里。 其实李义此时就在包头街上。 他进城时一眼看见了墙上的告示。他低下头,把破礼帽压得更低,匆匆走过了田记估衣铺的门口。可是他走了几步之后又折回来了,目光投向棺材铺。他看见了里面坐着喝茶的田耀祖。谁知就在这时田耀祖一抬眼,两个人目光对在了一起。李义马上扭头走了。田耀祖追了出来,看看李义的背影,又跑到了城门口看看墙上的通缉令,心里明白了。 刘一刀到底和诺颜王子相遇了。 徐木匠同诺颜王子领着十几个卫队的人去谈生意。那天,徐木匠感到自己的右眼皮总是跳,左眼皮跳财,右眼皮跳祸,他觉得不是好兆头,就劝诺颜王子回去。诺颜王子却说这笔生意已经同人家约好了,你们山西人不是讲究诚信吗?我怎么说?说我的梅林说他的右眼皮跳了,生意不做了? 徐木匠只好对大家嘱咐保护好王子。 一行人加快了速度。 忽然巴特尔怔了一下,他跳下马来,把耳朵贴在地上听。众人都带住了马紧张地看着他。 “巴特尔,怎么样?”徐木匠紧张地问。 “至少有一百匹马朝我们跑来了!” 卫队的马好像也有了预感,不安地躁动着。 “不要乱,把王子殿下围在中间!”徐木匠首先把自己的马横过来,领着大家走成了一个圆圈,把诺颜王子的马圈在了中间。 地平线上出现了刘一刀的人马,开始是一个个分散的小黑点,渐渐地黑点越来越大,队形也越来越密集。刘一刀朝天开了一枪,人马停下了。恰好把王府卫队圈在了圆心。 徐木匠对大家说,“不要理他们,不要停下来!” 卫队继续地围着王子缓缓行走。 刘一刀对山里豹子一摆手,山里豹子一提马缰,单人独骑朝王子这边跑过来。 “你们保护好王子殿下。”徐木匠迎着山里豹子走上前去。两匹马接近了,数步之外,两个人都停了下来。 “你听得懂汉人的话吗?”山里豹子开口了。 “我是汉人。我是王府卫队的梅林。” “啊。我明白了,你一定也当过绺子!” “我不明白你说的是什么。”徐木匠盯着对方。 “啊,那你是空子了。好吧,我自我介绍一下。” “不必了,你是山里豹子,是刘一刀手下的大头目,我们见过面的。” 山里豹子仔细打量徐木匠,“啊,你是那个木匠!” “不错。” “既然你是个木匠,又是汉人,这就好说了。我们大当家的跟你们的诺颜王子结过梁子。” “我知道。六年前,科尔沁王爷的公主,要同诺颜王子结亲,刘一刀想打劫他们的彩礼,不想中了诺颜王子的埋伏。你们几百号人死的死散的散,直到最近才又拉起杆子来。对吗?” “对,所以,我们这次来,就是要你们的诺颜王子的人头。你们闪开,把王子交给我带回去。” “我要是不答应呢?”徐木匠迎上前去。 山里豹子刷地拔出枪来,“冤有头,债有主。我们大当家的不想同你们卫队交手,免得大家伤了和气。” “我也有一句话要你告诉刘一刀,他要报仇,就来找我。人家四子王旗王子同科尔沁的公主结亲,你们要劫财害命,王子反抗是完全有理的。” “可我们那么多弟兄不能白死。” “所以说,刘一刀找我算账就对了。我同你们的眼线赛半仙是同乡,是我看出了他的秘密,才向官府和诺颜王子告发的。”徐木匠敢做敢当地把事挑明了。 “是你?” “不错。这事连赛半仙也不知道。” “行!你是条汉子!可是,你投错了山门!”山里豹子拨转马头向刘一刀走去。 徐木匠站在原地看着山里豹子走到刘一刀面前比比划划地说了些什么。就见刘一刀一摆手,带了五个人跟着山里豹子向徐木匠逼了过来。 徐木匠极快地拔枪,连发六枪,打飞了刘一刀和山里豹子等六人的帽子。等刘一刀拔出枪来,徐木匠已经拨转马头从容地往回走了。 二当家的对刘一刀说:99lib?“一阵乱枪打死他!” “朝他背后开枪,太不仗义了吧?”山里豹子说。 刘一刀非常佩服地说:“是啊,他留了我们六条性命,按江湖规矩我们跟他的‘梁子’一风吹了!”说着朝天上连发两枪,带着他的人马撤退了。 “宝音!你真是草原上的一只雄鹰!”诺颜王子对走回来的徐木匠激动地说。 第二十四章 隔壁当铺的老掌柜死了。说起来这老爷子正是豆花原来的公公。少掌柜也就是豆花原来的丈夫,跑前跑后张罗着要办一场风风光光的葬礼。 触景生情,梁满囤看在眼里,晚上躺在炕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觉。他想自己和人家少掌柜怎么比呀,而自己现在在铺子不如意的境遇还不是田青一手造成的。就是因为是田青在自己大喜的日子,给老头子送来一封匿名信和那对驴蹄子,让自己过上了这里外不是人的日子。想想当年田青离开裘记皮匠铺的时候,答应两年之内不做皮匠生意,两年可眼看着就要过去了,他要是真干起这一行,自己显然不是他的对手。一想到这,梁满囤心里就堵得慌。强烈的报复心理占据了他的心。 梁满囤又想起了瘦猴。 这天,他把瘦猴约出来喝酒,自己也就是比瘦猴早来了一会儿,瘦猴就有些受宠若惊了。“对不起,你先来了。” “坐,坐,坐。我也是刚到。我去吊唁了。” “就是开当铺的那个老掌柜?我看他儿子雇了两拨鼓乐,比着吹。热闹极了!”瘦猴坐下说着。 “老掌柜八十了,那叫喜丧。我今天可算是开了眼了!那可叫了盛殓!瞧瞧人家往棺材里装的东西,老掌柜是里外三新的四季装老衣裳,外罩着一件紫貂皮的大氅!就这一件大氅,就得值五百块大洋!” 瘦猴眼睛瞪圆了,“啊,这么贵重的东西就装进棺材里埋了?这、这不是有钱烧的嘛!” “我还没说完呢!你知道老东西嘴里头含的是什么?” “铜钱?” “你那说的是平常人家。这老掌柜嘴里含的是一个金元宝!还用四根金条压被角!” 瘦猴的眼睛瞪得更大了。 梁满囤感慨着,“哎呀,你说说,我当了个上门女婿,得到的皮匠铺的财产,也不过是十根金条,可还是老妈子带孩子——人家的。这老掌柜棺材里的东西,怎么也合着值七根金条啊!唉!一下子就埋在地里头了!没法比呀!我都觉着我活得是真没意思!真没意思!”他故意说给瘦猴听,他知道瘦猴听进去了。 “不说了不说了!说这些事,心里堵得慌!来来来,喝酒,喝酒。”他给瘦猴和自己倒上了酒。“来,干一杯!” 瘦猴还沉浸在方才的谈话之中,“哎,哥们儿,你说他一个当铺的掌柜,怎么能有这么多钱?你说我到老了连给打幡的人都没有。人比人就不能活了是吧?” “你说我今天找你干什么?”梁满囤笑眯眯地。 “喝酒呗,还干什么?” “我没事找你喝酒?” “那,你有什么事?”瘦猴看着满囤。 “给你提亲!” “啊!”瘦猴的眼睛瞪得像包子。 梁满囤仰脖喝了一杯小酒,接着说道:“巧巧有个远房亲戚,是包头城外的一个大财主。有一个海子,好地两千多亩。他有个女儿……” “打住,你这不是泡我吗?那么大个财主的女儿,嫁给我?” “你听着啊,按理说,有句老话——皇帝的女儿不愁嫁。是不是?可惜呀,这姑娘有点美中不足。”满囤说到这儿停了下。 “美中不足?什么美中不足?” “兔唇,就是豁嘴,也叫三瓣嘴。说话不兜风,吃饭掉饭粒儿。” “啊!别的还有什么毛病吗?”瘦猴上心了。 “别的,你这么说吧,她要是把嘴捂上,那就是个西施、貂蝉、杨玉环。” “你的意思是把她许配给我?”瘦猴来了神儿。 “算了算了。不说这个了。来来来,喝酒喝酒!”梁满囤故意卖关子。 “别价呀!你说,是不是这么回事?” 满囤一脸认真的样子,“哥们儿,你可别以为我让你捡一个谁也不愿意要的>货底子。” “胡说!我就是再混蛋,也不能不知道好歹吧?” 梁满囤拍拍瘦猴的肩膀,“到底是哥们儿!瘦猴,我们是一铺炕上睡了两年的好哥们儿对不对?” “没错!”瘦猴一仰脖将杯里的酒喝了。 “所以呀,我可是有什么说什么。你这人,是富贵身子穷人的命,没有个有钱的爹吧,还硬是长了一身的懒肉。” 瘦猴不好意思地笑笑。 “所以呀,你说你也小三十了,还娶不上个媳妇。你想想,哪个正经人家的好闺女,愿意嫁给你吧?” “你这话挺难听,不过倒是实在话!” 梁满囤:“所以呀,我就想——得了,得了,我怕说了这事你也成不了。” “成不成是我的事,你说你说!” “你真要我说?” “你是不是要急死我!”瘦猴拿起了酒壶,“你要再跟我吞吞吐吐的,我一酒壶把你脑袋开了!” 梁满囤抱住自己的脑袋,“你把酒壶放下,我跟你说,我跟你说!这天底下有剩男没剩女,特别是一个财主的女儿。她为什么嫁不出去?” “你不是说过了嘛,她是三瓣嘴。”瘦猴急得替满囤讲了。 “她要是不挑不拣,她就是六瓣嘴也能嫁出去,你信不信?就说马上从大街上找个要饭花子,洗巴洗巴,穿上新郎官的衣裳就入洞房,那要饭花子还不美出鼻涕泡来,你信不信?” “信,我信。那她怎么还嫁不出去呢?你倒是说呀?” “怪这姑娘的爹!非要新郎官能下得起五根金条的聘礼。”满囤终于说到了正题上。 “多少?”瘦猴以为自己听错了。 “五根金条!” “哎呀娘的娘,我的姥姥!” “五根金条,就是五十个小元宝!你说,能拿出五根金条聘礼的,家里是不是得趁五十根金条?家里有五十根金条的,谁找一个兔唇干吗?找什么样的仙女不成?所以呀,他的宝贝女儿到现在都二十六了,还糗在家里呢!” 瘦猴泄气地指点着梁满囤,半天说不出话来,“……你、你、你说你,这种跟我八杆子打不着的事,告诉我有什么用吧?把我的肋条骨抽出来当金条?” “你是不是没听明白?”满囤白了他一眼。 “我怎么没听明白?” 满囤指点着,“这姑娘是财主的独生女儿,娶了她,可就等于娶了她的一大笔家业。五根金条,能换回来的可是五十根金条!” “我听明白了。” “所以我说,你只要能从哪拆借出五根金条,下了聘礼,等把兔唇姑娘娶到手了,再把五根金条还回去不就白赚四十五根金条吗?”梁满囤替瘦猴算了笔账。 瘦猴泄气地说:“这不是等于没说吗?我上哪借五根金条去?” “唉!这阵子我是磨盘压住手了,实在是周转不开,要不我就借给你了。哎?田青现在可不止有五根金条啊!” 瘦猴摇头,“你是说让我跟他借?不成不成,人家两口子对我可是真够意思,本来我说是不要工钱的,可人家给我的工钱比在皮匠铺整整多一半儿!再说,他是真有气魄,生意是越做越大。生意大本钱就投得大,一下子叫人家拿出五根金条给我投资娶个兔唇媳妇,我开不了这个口!” 梁满囤点点头,“也是啊。唉,可惜呀!这么好的一个机会,你给错过了。要不你再仔细想想,人家给了我五天时间让我回话。” “五天?不用等了,就算是田青能借给我,他也不在家呀。他跟豆花两口子今天去了东胜,想在那儿再开个货栈。别说五天,七天也回不来。你就告诉人家,这事是吹灯拔蜡了!”他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瘦猴话虽这样说着,但梁满囤偷偷乐了,他从瘦猴那副惋惜表情中看出来瘦猴已经上道了。 街上传来了吹吹打打的声音。 瘦猴坐在椅子上,拿了一件估衣蒙在脑袋上。外边的鼓乐声由远及近,有几张纸钱还落在了门槛里边。瘦猴烦躁地把估衣取下来摔在柜台上。闭上眼睛,把脚伸在柜台上。 伙计跑回来,一边把门边的纸钱拾起来扔出去,一边对瘦猴说:“嗬,这殡出得可真够排场啊!三八二十四杠!就是?有钱人家娶媳妇,也不过八抬大轿吧?这老太爷的棺材,二十四个人抬!唉!这家可是真有钱哪!听说装在棺材里的黄货还不少呢!你说啊,这阴曹地府到底有没有?啊?要是没有,他棺材里装那么多金子上哪花去呀?要是有,那也不对呀,他开当铺的,没少坑人吧?到了阎王爷那儿就不审不判他?如果让他上了刀山,下了火海,你说他带走那么多金银财宝不也白瞎了吗?” 瘦猴的眼睛突然亮了,一下子跳了起来。 伙计吓了一跳:“你怎么了,一惊一乍的?” 瘦猴用手捂住了下巴,“我牙疼得受不了啦,我得去拔了。” “牙疼不算病,疼起来真要命嘛!快去吧去吧!” 瘦猴匆匆走了出去。这会子,他作出一个决定,他要娶媳妇,他要铤而走险。 包头城外一座高高的新坟。 月亮地里,瘦猴背着一个大包袱从新坟地跑了过来。跑到树下他站住了,靠在树上喘息着,再跑时,包袱被树枝挂住了。瘦猴吓了一跳,松开包袱跪下直磕头,嘴里说着:“老太爷!你放了我吧,我这也是头一回见财起意,下回我再也不敢了!”他回过头来,见只是树枝挂住了包袱,呸了一口:“呸,我还真以为死人又活了呢!”他摘下包袱,飞快地跑开了。 第二天他就请了梁满囤,“我得先谢谢你这个大红媒!” “啊?五根金条你借到手了?”梁满囤心里一乐。 瘦猴从怀里取出四根金条交给梁满囤,“这是四根,还差一根。你让那个姑娘家再缓我两天,我一定凑齐了送过去。” 梁满囤推回金条,“别新媳妇放屁——零揪啊。姑娘家那头我去替你说,让他们缓你五天,你抓紧凑钱吧。” “再缓五天?成!哥们儿,你真够意思!小二,上酒!” 梁满囤不想喝了,事情已经成了,他就要溜了。“哎哎哎,别上了,我正好有个客户要来谈一笔生意。酒,等办成了事儿一块喝吧,我先走了。” “你真有事呀?那我就自己喝了。”瘦猴挽挽袖子大吃大喝起来。 出门在外的田青哪会想到自己的店里出了这么件大事呢?此时,在东胜的一家客栈里,田青和豆花碰见了诺颜王子。当时,田青一眼就认出来了,他上前一步道:“敢问阁下是四子王旗的王子殿下吗?四年前在包藏书网头您救过我的命。” 诺颜王子认出来了,眼前这个青年就是那个和宝音一起里应外合,帮自己剿了土匪刘一刀的田青。“啊,是你!” “恩公在上,请受草民一拜!”田青跪下就要磕头。 诺颜王子搀扶起他,问他来东胜有何事由。听说田青想在这儿开一个贸易货栈,王子主动提出给田青做担保。田青谢过王子殿下,问起了徐木匠。 “宝音就在我的四子王旗,当王府卫队的梅林。”王子热情地告诉田青。 “啊!是吗?他现在人在哪里?”田青又惊又喜。 诺颜王子冲后面大声喊道:“宝音!” “王子殿下,宝音到街上给您买茶砖去了。”巴特尔答了一声。 “啊。等宝音回来,你告诉他,这里有个老朋友在等他。让他把住处安排好,我领田壮士出去一趟。” 说完拉着田青走出大门,他有话想对田青说。 诺颜王子和田青在客店外的一条小路上漫步,两人谈得很投机。原来诺颜王子是个革命家,暗中在支持孙中山先生领导下的讨袁战争。他想引导眼前这个正直的青年走上革命的道路。田青很惊讶,他知道北京政府是保护蒙古王公贵族的利益的,身为王子怎么还…… 王子看出了田青的意思,他解释道,“那是因为,我知道有比蒙古王公贵族的利益更为要紧的利益,那就是整个中国劳苦大众的利益!什么时候,像宝音、像豆花、像我们身边那些受苦受难的大多数人的日子过好了,他们的利益有保障了,我们的国家才有希望。所以,我做生意不是为了自己,而是把赚到的钱送到广州去,支持孙先生的讨袁战争。” 田青听得新鲜,他由衷地说:“王子殿下,您跟我以前看过的一些蒙古王公贵族不一样。” “是吗?哪儿不一样?” “这可能跟您到俄国喝过洋墨水有关。”田青说了自己的看法,他在做生意时接触过那些俄国人,也听到过一些新鲜事。 诺颜王子朗声大笑起来:“是吗?那什么时候你也去喝喝。” “王子殿下,借您吉言。我还真想有那么一天把货栈开到俄国去,光在恰克图挣俄国人的钱不过瘾。” 诺颜王子拍拍田青的肩膀:“野心不小啊!”他严肃起来,“现在是民国四年。西历是一九一五年。你知道吗?在俄国也正在酝酿着一场更大的更有意义的革命风暴!” 田青不甚了了地看看诺颜王子。他虽然听得似懂非懂,但觉得自己身体里的血流得畅快了,一种从来没有过的情绪不断地冲击着他的心脏。 田青出去后豆花和巴特尔把马拴在马棚里,一边往槽子里添草一边聊着天。 “你们四子王旗很远吗?”豆花只听人说过那地方。 “不算远。大青山听说过吗?我们就在山脚下。”巴特尔告诉她。 “听说过,就是阴山嘛。那方才王子说,徐木匠是王 5e9c." >府卫队的梅林,梅林是什么?” 巴特尔告诉她梅林就是王府卫队的队长。“我们的梅林本事大了!在你丈夫田青上法场的时候,刽子手把刀都举起来了,只要刀一落下,那就什么都晚了。就是我们的徐梅林,刷地甩出一根钉子,正好钉在刽子手的手腕子上,你丈夫的人头才没有落地。哎,你们找他是想报恩吧?” “也不完全是,我丈夫找他还另有原因。我丈夫已经找了他好多年了。” 正说着,巴特尔听见了身后的脚步声,“徐梅林回来了。” 豆花转过身,看见了走进来的徐木匠。 “徐梅林,这是田青的媳妇儿,他们要找你。”豆花刚要开口,巴特尔指着徐木匠对豆花说:“这不是嘛——他就是你要找的徐木匠。” 徐木匠先是一愣,但很快就镇静下来。“巴特尔,你去替王子殿下和大家安排住处吧,我同她有话要说。” 巴特尔看了看徐木匠,又看了看豆花,走开了。 “我知道田青一直在找我。”徐木匠看着豆花。 “您知道?那您为什么一直不肯露面?”豆花奇怪地问。 “因为我不愿意同他刀兵相见。有些事你大概不知道,我也不便说。既然你已经知道我在这里了,我也就不再躲避了。这样吧,田青回来,你让他到镇东小树林去找我吧,这份儿恩怨情仇,也是该到了有个了断的时候了。”说罢他一纵身跳上了墙头,翻了出去。 “徐伯伯,您大概是误会了!”豆花喊着。 可是徐木匠已经无影无踪了。豆花急得一跺脚,马上就去找田青,一出门,正好碰到田青和王子从外面散步回来。豆花急急地同王子打了个招呼,拉起田青就往镇东走。“我看见徐伯伯了……”一路上她说了刚才的事,田青心里着急起来,他怕再一次和徐伯伯失之交臂,加快了脚步。 田青和豆花跑进了树林,却不见徐木匠。 “镇东只有这一片树林嘛,他人在哪儿呢?”两人转着圈地找着。 “我在这儿。” 田青抬头一看,原来徐木匠坐在一棵树的树杈上。 “田青,你我的恩怨说不清楚,我知道你一直在找我。我一直躲着你,不是因为我怕你,实在是因为我觉得对不起你。今天你终于找到我了,好吧,我还给你一个公道!”徐木匠往下一跳,人就吊在了树上。 豆花惊叫一声:“啊!他上吊了!” 田青怔住了,徐木匠的脖子套在绳套里,在空中悠荡着。 “徐伯伯!”田青大喊一声,从怀里掏出一个银元甩了出去。绳子断了,徐木匠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田青和豆花扑了上去,只见徐木匠两眼紧闭,眼角还有大滴的泪水。田青抱起徐木匠的头,“徐伯伯!徐伯伯!你怎么这么傻呀,我是你从小看着长大的,我的武功是你教的,书是你供的,你怎么还不知道我的为人哪?我找你,是为了报答你的大恩大德,并不是来找你寻仇的。如果是我逼死了你,你让我怎么向我苦苦等待你回去的娘交代?我也会成为恩将仇报的小人,我自己怎么还有脸活在这人世之上啊?我的好徐伯伯!徐伯伯!” 豆花也跟着叫:“徐伯伯,徐伯伯!” 徐木匠慢慢地睁开了眼睛,“田青,怎么?你真的那么恨我,连个全尸都不肯给我留下吗?那,你就拿出刀来,把我的头割去吧!” 田青松开手,朝徐木匠跪下:“徐伯伯!” 豆花也跪下哭着说:“徐伯伯,田青是找你回祁县同他娘成亲的呀!” 徐木匠傻了。 “真的。你已经当了我十几年的父亲了。我这个不孝的儿子,要弥补以往的过失,我要给你和我娘体体面面、风风光光地办一场隆重的婚礼!” 徐木匠明白了,是田耀祖向他隐瞒了事实的真相。他缓了口气坐了起来,拉住两个孩子的手,眼泪流了下来…… 三个人回了客店,田青要徐木匠明天就跟自己一起回包头,容空让他把估衣铺的事情处理一下,就一起回祁县老家。母亲一直在思念徐伯伯呢。 “这……我得跟王子殿下说一说。” “田青已经跟你们的王子说好了。他现在成了咱这里货栈的股东了,他也答应放你走了。”豆花笑着看着徐木匠。 徐木匠笑了,“那好,我把王子安全地送回四子王旗,就去包头!” 一队警察持枪跑到估衣铺的门外将门口把住了。曾任包头县知事的吴玉昆,现在成了包头警察署长,他带着当铺老板的儿子走了进来。 吴玉昆拿枪指着瘦猴和伙计,“不许动!把手举起来!” 瘦猴和伙计举起了手。吴玉昆命令道:“都给我出来!” 瘦猴二人举着手从柜台里边走出来。“长官,你们是不是误会了?我们可是守法的生意人哪!”伙计说。 “你给我闭嘴!”吴玉昆对那当铺少掌柜的说:“你自己查找一下,看看有没有你家老太爷的装老衣物。” 瘦猴的脸都白了,他偷眼看着当铺少掌柜。不过他到柜台里边查找半天,没有收获。瘦猴的脸由紧张变得松弛。 “不对呀,举报人说得清清楚楚,就是这家估衣铺。”吴玉昆又问伙计:“你们哪里还有货?” “库房。”伙计说道。 “去库房!”吴玉昆对当铺少掌柜一摆手说。 瘦猴神色不安地用眼睛斜睨了一下门后。吴玉昆看见了,“你看什么?” “没,没看什么?”瘦猴心虚了。 吴玉昆走到门口把开开的门关上,门后挂着一件紫貂皮大氅。“少掌柜!你来看!”吴玉昆指着那件紫貂皮大氅。 当铺少掌柜的眼睛直了,“爹!”他跪下了。 “这是你家老太爷的装老衣裳吗?” “是。是我爹的装老衣裳!” “事关重大,你可要认准了!” “确定无疑!我敢当面具结!署长,这个店老板的妻子原来曾经许配给我,后来她被土匪抢上山去做了压寨夫人,所以,我爹就把婚给退了。我想她一定是怀恨?在心,撺掇她丈夫,挖了我爹的坟,以泄私愤!这挖坟掘墓也太缺德了吧?让我的老父亲死后也不得安宁啊!署长,你可要为我做主啊!” “我会替你做主的!”吴玉昆对同来的警察命令:“人和赃物全都带走,把大门关了,贴上封条!” 站在对面棺材铺门口的田耀祖吃惊地瞪大了眼睛,田青、豆花他们一走,他一直就在暗暗地替儿子看着店呢。现在居然来了这么多警察,又带走了伙计,这可是出了大事了!可到底出了什么事呢? 田耀祖正不解时,看见梁满囤走到了田青的店前,歪着脑袋看看门上的封条,又得意地哼着山西梆子,一步三摇地离开了。田耀祖惊讶地下了台阶,狐疑地看着梁满囤的背影,心想这事会不会和他有关系呢?这坏小子咋这么乐啊?他心里焦急地盼着儿子田青快点儿回来。 瘦猴和伙计被带到了警察署的刑讯室。 “说吧,那件貂皮大氅是怎么来的?”吴玉昆开审了。 “不知道。”伙计和瘦猴同声说。 “墓里其他的东西藏在了什么地方?” “不知道。” “是谁去盗的墓?” “不知道。” “哈,你们两个都是一问三不知。你们的老板是谁,这个你们该知道了吧?” “知道知道。”瘦猴赶忙说。 “他叫什么名字?” “田青。” 吴玉昆霍地站了起来。“是山西人?” “是。” “家住祁县?” “是!”瘦猴心道,真是神了,他怎么什么都知道啊。 “他人现在哪里?” “他……他去东胜了。” “跑了?跑了和尚跑不了庙!”吴玉昆乐了,这才叫碰到他手里了。他对警察说:“把他们两个先关押起来。派人与东胜警方联系,缉拿田青归案!” “是!”警察应了一声就要走,吴玉昆又叫住了他们。 “等等,派两个便衣,就在田青的估衣铺外边蹲守。如果田青自投罗网,立即抓捕。田青是会武功的,如果他要拒捕,就开枪把他击毙!”他想这样才最好呢,让你死都说不出一句话。瘦猴听了这话当时就吓傻了。 当天,两个便衣就在估衣铺门外守上了。 一直关心着估衣铺的田耀祖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他转身要进门的时候,又看见了梁满囤,他也在背着手向两个便衣观望着。梁满囤似乎感觉到了身后的目光,转身走了。这让田耀祖更加怀疑了。 裘巧巧因为怀孕正在吃山楂,见到梁满囤哼着梆子腔走回了家问道:“什么事让你这么高兴?” 梁满囤乐了,“呵,呵,田青也不用想再干皮匠这一行了。” “怎么了?” “挖坟掘墓,在大清国的时候就是杀头的罪。现在民国了,他也得判个无期徒刑。” 裘巧巧嘴一歪,“田青挖坟掘墓?你开什么玩笑?他根本就不是那路人!” “不管他是不是那路人。反正在他的估衣铺里搜出了当铺死老太爷坟里的装老衣裳。伙计抓了,店门封了。” “田青呢?” “警察已经布下了天罗地网,他是插翅难逃了!” “真的?” “我是亲眼得见!” “好!好!该!该!这民国也差劲,改什么大清律呀,把那小子脑袋砍下来不就完了吗?”裘巧巧直拍手。 “吃一辈子牢饭,活受罪也不错。”梁满囤解恨地说。 第二十五章 天空刚泛起了鱼肚白,太阳还没有升起来。田耀祖腋下夹着一个蒲团,来到了城门外一棵大树下。田耀祖把蒲团扔在地上,手搭凉棚往通向远方的大路翘首企盼……大路上连个人影也没有,田耀祖一屁股坐在了蒲团上,打着哈欠叹息道:“田青这孩子,看来是命里犯官克啊。” 田耀祖坐在蒲团上困得直打瞌睡,强打精神往路口上眺望着,他要等儿子回来,堵住他,不让他进家门。 直到太阳落山了,天色渐渐地黑了下来,大路上行人渐无,田耀祖才从蒲团上站起来,伸伸胳膊腿拍拍蒲团上的土回家去。一连三天,他都这样等着。 到了第四天,他终于看见了策马扬鞭赶回来的田青和豆花。田耀祖一下从蒲团上跳了起来,朝着田青和豆花迎了上去,一边跑一边使劲地摇晃着双手:“站住!——站住——” “哥,你看!”豆花指着摇手的人。 “是棺材铺的田老板。” “他要干什么?”田青说着,两个人勒住马缰,下了马,向田耀祖走去。 田耀祖气喘吁吁地迎到他们跟前:“不,不能进城!不能!”他摆着手。 “怎么了?田老板,城里出什么事了?”豆花着急了。 “是你家出事了!” 田青与豆花相互对望,豆花问:“我家出什么事了?” “警察署长——就是当年要砍你头的那个县知事吴玉昆,现在到包头来当警察署长了。”田耀祖看着儿子说。 “还是为了当年田青在黑土崖的事?”豆花担心地看着丈夫。 “不是,这次是为了当铺家的少掌柜的。” 豆花生气地,“是他?我已经跟他没有任何关系了!” 田耀祖急得直晃头,“不,不是因为退婚的事儿,是他爹那老东西死了。那老东西的坟被人掘了,把棺材里边的金银财宝和老东西里外三新的装老衣裳全给盗走了。” “他的坟被盗了为什么搜查我们的估衣铺?你快说,他们搜查的结果怎么样?”田青问道。 “唉,麻烦大了,他们真的在你们的估衣铺里找到了装在棺材里的一件紫貂皮大氅!” “啊?”两人大吃一惊。 “因为有了赃物,警察署下令抓了你们的两个伙计,封了你的店铺。现在正要缉拿你这个主犯呢!” 豆花与田青面面相觑。“当铺老掌柜是什么时候下的葬?”田青想起问道。 “三天前。” “三天前?我和豆花十天前还在东胜,没有人进货呀?怎么可能有貂皮大氅呢?” 豆花怀疑是不是当铺的那个少掌柜做了什么手脚?田耀祖说:“不像,悔婚的事已经过去三四年了。再说,就是真想害你,也不至于把自己老爹的坟刨了,让他光着身子躺在掀开盖的棺材里吧?我倒是担心是不是那个警察署长吴玉昆要报复你。” “哥,这倒很有可能!是因为你他才丢了官的。” 田耀祖告诉田青,“我倒是看见那个梁满囤这几天常在你们估衣铺门口转悠。看样子他倒是很希望你出事。” 田青一拍脑袋,恍然大悟,“瘦猴!梁满囤的账房先生曾经提醒过我,瘦猴在来我们店之前,去找过梁满囤。他还让我对瘦猴多加小心。” 田耀祖也拍拍脑袋,“这就对了。” “田老板,谢谢你来报信。”田青拉马就要往城里走。 田耀祖拦住他,“别价呀,我来这守候了三天,就是让你赶紧远走高飞。警察署已经派人在你的估衣铺周围埋伏好了,就是要抓你归案!” “我脚正不怕鞋歪,就这么走了算是怎么回事?” “田青!我觉得田老板提醒得有道理。那个警察署长吴玉昆跟你可是对头,他要是想置你于死地,你回去可就是自投罗网了!”豆花上前劝着。她更不希望田青惹上官司。 田耀祖苦口婆心地说:“田青,听我一句话,民不与官斗。你呀认了吧,走,走得越远越好!” “不。我不信他还能一手遮天!”田青上了马便向城里跑去。豆花和田耀祖在后边叫他,他也不理。豆花只好上马追去。 田耀祖在后边急得一跺脚,“唉!年轻啊,油梭子翻白——还是短炼哪!” 吴玉昆一听估衣铺的老板他自己来了,话也没问就让人把田青和豆花打进了监牢,就再也没人理了。田青和豆花隔着过道,抓住铁栅栏相望着。豆花想,看来田老板说得对,我们不该来自投罗网啊。 “豆花,你不该跟我一起来!” “老板!”有人在身后叫田青,田青回身一看,墙角坐着伙计和瘦猴。 “是你们?” 伙计把铺草搂了搂,“老板,您别喊了,这不是讲理的地方,您就是喊破了嗓子也没有用的。来,坐这儿。” 瘦猴却在躲避着田青的目光。 “瘦猴,你说说,是怎么回事?”田青坐下来问。 “我……我……我哪知道。” “我也觉得奇怪,这么贵重的貂皮大氅,要是您进的货,我怎么也应该有点印象啊,我怎么愣是没见过呢?可,这件貂皮大氅,就挂在店里的门后。这不是活见了鬼了吗?”伙计说。 田青盯着瘦猴:“你见过鬼吗?你就没听过半夜鬼叫门?” “没有没有没有!” 田青紧追着问:“你就没做过亏心事?” “老板,您这话是从何说起?” 伙计也醒过腔来,“哎?瘦猴,出事的前两天你一宿一宿地折腾,我问你是不是有心事,你说你是牙疼。” “我是牙疼。” 田青看着瘦猴。瘦猴经受不起他的目光,把身子缩成了一团。田青已经完全清楚了,但是清楚了也没用了,因为根本没有人来提审他。田青就这么被关着。 田耀祖再也无计可想,愁得整天坐在棺材盖上喝闷酒,连徐木匠进来他都不知道。 徐木匠一把将他的花生米全都拂到了地上。 “哎?徐木匠!我哪惹你了?你啥时回来的?” 徐木匠一把揪住田耀祖的衣领,“田青向你打听过我的下落,他是对你怎么说的?你又是怎么告诉他的?” “这……你是说这个呀?我记不住了。再说是你不让我告诉田青你来过包头的。所以我对田青说,你早就死了,骨头渣子都烂了。” “你还敢跟我狡辩?他对你说我是他的恩人,你为什么不对我说?你就是狗改不了吃屎!以前你就抛妻弃子,现在你还暗中算计他!” “说我算计他?你知道我为什么一个人在喝闷酒吗?田青出事了!”田耀祖这才想起要对徐木匠说这事。 徐木匠一愣:“嗯?田青出事了?出什么事了?” “他们两口子一回来就被关进警察署了!”田耀祖一五一十地说了事情的经过。 徐木匠霍地站起身,往外就走。 “哎,你要去哪儿?” “我不能让那个狗官害了田青!” “你要劫牢反狱?” 徐木匠也不搭话,大步向外走去。田耀祖追到了门口,徐木匠早跨上马飞奔而去。 田青被关了几天才被提审,这是吴玉昆故意所为,他要压压田青的气焰。 吴玉..t>昆盯着田青说,“你看看,冤家路窄,这话是一点也不假。你我又见面了。有句俗话说,狼行天下吃肉,狗行天下吃屎。你听说过吗?” “听说过。请问,你是狼呢,还是狗?或是狼狗?” 吴玉昆压住火,“五天的牢饭还没倒了你的胃口。四年不见,你的匪性是依然不改呀!” “我也正在琢磨呢,你在官场上,从前清县令到民国县知事,现在又是洪宪皇帝的警察署长。上上下下地都混了三个朝代了,怎么就一点没有长进呢?” “田青!我就是再没有长进,就凭我现在的本事也可以再次把你送上断头台!” “那我要请问,你在我的死刑布告上将要给我安上什么罪名?” “你挖坟掘墓!”吴玉昆觉得自己终于占了上风。 田青哈哈大笑,“我从这个月初七去的东胜,那时候当铺的老板的棺材还停在灵堂呢,而我从东胜回来的时候,他的墓已经被掘了三天了。你是不是以为我是孙悟空,一个跟头能翻十万八千里呀?” “田青,你有一件事没弄明白,现在是我审问你!你说,你是怎么放出烟幕说是去了东胜?又是怎么暗中潜回包头、挖坟盗墓的?你现在就给我从实招来!”他把桌子拍得砰砰响。 “你是不是让我招认我会分身术呀?”田青嘲弄地看着吴玉昆。 “看来,不动大刑你是不肯招认了。来呀!把他给我吊起来!” 田青轻蔑地看了一眼眼前的几个人,“就这个小小的牢房和你这几个打手,根本挡不住我。不过,为了证明我是清白的,我不逃跑。可是我还是得告诉你,你的这些刑具,对我来说完全没有用!”他伸出手来:“来吧!” 两个壮汉上来,绑上了田青的手。一拉绳子,田青被悬在半空。 吴玉昆这才敢站在田青面前。“田青,那一年,我没有砍了你的脑袋,今天你又落在我的手里了。我是再也不会让你滑过去了。”他对两个汉子说:“使点劲,用皮鞭子蘸凉水,好好劝劝他。”吴玉昆走了出去。 一个时辰后,两个汉子把昏迷不醒的田青拖进了监号,对面监号的豆花冲到栅栏边上,“哥!哥!你怎么了呀?啊!你们把他打死了呀!啊……” 伙计试试田青的鼻息,“老板娘,老板还活着!” 豆花滑坐在了地上,“哥……哥……” 瘦猴也眼泪汪汪地,“怎么把人打成这样?怎么把人打成这样?” 伙计对瘦猴说:“瘦猴,我们关进来七八天了,为什么一不受审,二不受刑,你不觉得奇怪吗?那个警察署长是要整死田老板啊!” “这是谁栽赃陷害我哥呀?我们是怎么得罪了他,他要下这样的毒手啊?”豆花哭道。 瘦猴痛苦地抱住了脑袋,蹲在了墙角…… 当警察提审豆花时,瘦猴的心里开始动摇了,他害怕地问伙计:“哎,你说,他们会不会也像对田青似的往死里打她呀?” “不好说。” “你说,要是承认了挖坟盗墓,会不会砍头?” “那看是谁了。咱们的老板跟这个警察署长是对头,他要是承认了,肯定要枪毙。要是别人,抓住的和自首的不一样,退赃的和不退赃的不一样。”伙计分析着。 “那要是自首的,又退了赃的呢?”瘦猴已经动摇了。 “那估计也得判个七八年的吧!” “死不了?” “前清的时候,遇上这事儿就是个砍头。现在不是民国了嘛。这事再缺德,也不过就是盗窃嘛!你问这个干什么?” 瘦猴又偎在角落里不说话了,眼睛直直地看着地上躺着的田青,他觉得自己太不是人了,平白无故地让老板替自己背黑锅。 豆花同样也被用刑了。当她被两个汉子架着扔进监号时,瘦猴再也忍不住了。他哭着大吼一声:“让一个女人替我受刑,我不够个爷们儿!” 大家都怔住了,看着他。 瘦猴跑到栅栏前对外边大声喊叫:“来人哪,来呀!把我拉出去砍了吧!挖坟盗墓是我一个人干的!跟老板和老板娘没有任何相干!你们来呀,来审问我吧!快来呀!”瘦猴敲打着自己的胸膛:“叫你们署长审讯我,拷打我吧!我是盗墓贼!” 狱警走过来,“你说的是真的?没吓傻吧?没发疯吧?” “我不傻,也没疯,我就是你们要找的罪犯!” “好好好,你等着。我去给你回一声。”狱警匆匆走了。 瘦猴回身向田青跪下:“老板,我对不起你!”他又转过身去对着对面监号里的豆花磕头:“老板娘!我不是个人哪!是你收留了我,你对我那么好,可是我,我反过来让你替我受罪挨打,我哪还是个男人,哪还够个人哪!”他抽起了自己的嘴巴。 田青坐了起来,“瘦猴,你说真话,这墓是你盗的?” “是我,是我,是我!” 一时间田青倒不相信了。两人认识多年了,瘦猴人懒是懒点,可从来没有偷东西的毛病。 “是我一时糊涂啊!前几天,梁满囤要给我提一门亲事,是个大财主人家的有点残疾的女儿,说是只要有五根金条做聘礼,就能当上人家的上门女婿,得到万贯家财,我才起了盗墓的心。” “那坟里能有五根金条?”田青追问。 “四根金条一个小元宝,还有里外三新的装老衣裳,能值五根金条。是梁满囤告诉我的。” “是他让你去盗墓的?”田青心中不觉一颤。 “不不,可不能冤枉好人,梁满囤绝没有让我去盗墓。是我自己干的!” “不错,梁满囤是绝对不会明说出来让你去盗墓的。”田青>已经完全清楚了,账房先生早就提醒过自己,是自己疏忽大意了。 瘦猴也想明白了,“老板!我想起来了,我盗墓之后,想先交给梁满囤四根金条,他没收,说是凑齐五根金条之后,再一块给他。我盗墓的事,只有他一个人知道。那天当铺的少掌柜领着警察直接到店里搜查,说是有人告发。没准就是梁满囤告发的。” 田青拍拍瘦猴的肩膀,“瘦猴,你进了人家的圈套了!” “我看,他给你提亲也是假的。哪有天上掉馅饼的好事就落到了你的头上?”伙计说。 瘦猴吃惊地瞪大了眼睛,“梁满囤!你个王八蛋!我操你八辈祖宗!” 徐木匠走后一点音信也没有,田耀祖也没想出别的辙,心想那就给儿子送点好吃的吧。这天,他拎着个大食盒又来到监狱看儿子,他心里那个堵啊,可脸上还得赔着笑,他掏出几块大洋塞到警察兜里:“上差,这几个小钱,您拿去打几壶好酒。劳您行个方便,我想去探视一下田青。” 警察一听,赶紧把揣在兜里的银元掏了出来,一把塞给了田耀祖:“去去去!” 田耀祖一愣,“这是怎么了?上差!” “这个方便我可行不了,我总不能为了你这几块银元,把饭碗丢了。我们署长吩咐过了,谁也不能探视田青!谁要胆敢放人进去探视田青,轻了脱警服,重了蹲大牢。你说,你的银元就是馋得我直淌哈喇子,我也不敢要啊。你哪儿凉快去哪儿吧。” 田耀祖失望地叹了口气,还是把几块银元塞给了警察。“上差,那我就不为难您了。这几块大洋请收下吧,请您在牢里头关照一下田青。” “好吧。要是赶上我当值审问他,打他的时候,我下手轻点。” 田耀祖心情沉重地转身走了,警察在后面喊道:“哎!你的食盒。” 田耀祖头也没回地说:“留下孝敬上差吧。” 田耀祖神情落寞地走在街上,气得长叹一声:“这叫什么世道啊!” 估衣铺的事弄得满城风雨,连梁父都听说了。他想田青摊上这么大事儿,得让满囤想想办法,就过来找儿子。可一进皮匠铺的大门,满囤就吓得迎了出来。 “爹,您怎么来了?我不是告诉过您,这儿您不要来吗?让巧巧看见了又得跟我吵!” “你他妈还是个男人吗?啊?她是你老婆,不是你娘!哎,小子,你对你娘也没怕过呀?怎么见着那个女人就像老鼠见着猫了呢?” “哎呀,我正忙着呢,您有事说事儿,没事您就赶快回去。”满囤摆着手说。 “田青被官府抓去了你知道不?你们可是打小一起长大的,过去又是十多年的实在亲戚。你怎么不去打点打点呀?”梁父生气地说。 “打点什么?他挖坟掘墓,是自找的!”一听是为这个满囤更不在乎了。 “放屁!挖坟盗墓?说你挖坟盗墓我都能信,就是不信田青会干那种缺德事儿!” “您不信能顶个六?您就看着吧,他呀,出不来了!” “哎?听你的口气,他被抓起来,你挺高兴?”梁父奇怪道。 “我高兴了吗?可我也犯不着替他发愁吧?从打走西口那天起,他就一直压我一头。我当了上门女婿,他暴打了我一顿不说,还送来了一封匿名信和两只驴蹄子,我记着他的这笔账呢!你回去老老实实呆在家里吧,不用管他那个烂账,他被枪毙了才好呢!” 梁父一激灵,“哎?满囤,这事是不是跟你有关系呀?” “什么?什么跟我有关系?您怎 4e48." >么……我把您从家乡接出来,供您吃,供您喝,您怎么还胳膊肘往外拐?我是您儿子,还是田青是您儿子?”梁满囤抵赖着。 “梁满囤!你要是陷害了田青,我就不认你是我的儿子!”梁父说完气呼呼地往外走,在门口与进门的裘巧巧擦肩而过。梁父白了裘巧巧一眼,裘巧巧把嘴里的瓜子皮朝他的背后吐去。 裘巧巧进门就问满囤:“你爹来干什么?我不是说过,这儿不许他来吗?” “我又没有让他来!” “我告诉你梁满囤,你是我们裘家的上门女婿,就像嫁出去的姑娘一样,俗话说,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梁家是你的娘家,这是你的婆家!”话没说完就见梁父转过身来走近梁满囤,抬手一个大嘴巴子,然后又怒冲冲地走出了门。 裘巧巧跳着脚地吼起来,“你个老东西!敢在我家里撒野?梁满囤,让他们给我滚,滚回山西去!我这就吩咐厨房,从现在起,不给他们送饭吃了!” 梁父决定离开包头,他不能因为一口饭吃,活得这么没有志气。 “我们不该来呀,不该来!当初满囤休了丹丹的那会儿,我们就应该不要儿子,跟媳妇过。唉,我们走错了一步啊!这一步错就步步错了呀!”说着两人就收拾东西。 其实他们想住也不行了,梁满囤知道巧巧的脾气。所以父亲一离开裘家,他就让账房先生偷偷在柜上支了十块银元送了过来。 “您哪,也不必过于责备梁老板了。依着你那儿媳妇,就冲你打她男人这两回大嘴巴子,她早就把你们扔到大街上要饭去了。是梁老板偷偷地让我从柜上支的钱,派的车。你们哪,赶紧走。这要是让我们老板娘知道了,还不把钱追回去?走吧走吧!回山西老家吧。”账房先生劝着二老。 “走吧!走吧!哪儿也不如自己的家乡好啊!”梁母也想开了。“这地方,我是一天也不愿意呆了!”“车就在门外,一路保重吧!”账房先生道着别。当下,梁家夫妇也不多耽搁时间直接上车回山西老家去了。 吴玉昆听到报告后提审了瘦猴,看着眼前这个小伙计,吴玉昆开口就问:“田青给了你多少顶罪的钱。” 瘦猴糊涂了。 “那我来问你,你进来已经好几天了,你为什么不承认那墓是你掘的,而直到田青夫妇归案,受刑不过之后你才站出来说那墓是你盗的呢?” “我……我是看那么好心的老板和老板娘因为我被打成那个样子,于心不忍,才站出来承认的。是我盗的墓,盗来的金银珠宝藏在什么地方只有我知道,我可以带你们去找。” “是田青让你这样说的?”吴玉昆眯着眼问。 “不是,田青根本不知道!我说的都是真的!我们老板和老板娘早就去东胜开办货栈去了。当铺老板死了,埋了,坟被我挖了,我被抓了,整个过程老板和老板娘都不在包头。这事跟他们一点关系都没有,要杀要剐,你们就冲我来吧!” 吴玉昆发出一串冷冷的笑声。 瘦猴看着吴玉昆有些发毛。 吴玉昆突然大声地:“把他给我吊起来!” “干什么?我都承认了你们为什么还对我动刑?” “你怕了?啊?!那你就快快说出来,田青是花了多少钱,给你开了什么条件让你替他顶罪的?说!”瘦猴气糊涂了,他觉得怎么也无法说清了,“我怎么说你才相信,这一切都是我一个人干的?”他大声喊道。 两个汉子一拉绳子,把瘦猴吊了起来,瘦猴“啊”地叫了一声。他们从水桶里取出鞭子,一下一下地向瘦猴抽去。瘦猴每挨一下都发出杀猪似的号叫,最后他真的受不住了,大声喊道:“我招,我招啊!是田青答应给我十根金条,让我替他顶罪的!” 吴玉昆得意地说,“果然不出我所料!这就对了。你要是早招认了,何必受这皮肉之苦?”他对两个汉子说:“松开他,让他画供!”吴玉昆已经把供词写好了。 “我瘦猴招认,田青答应给我十根金条,让我替他顶罪。” 他把纸调过来,推向瘦猴:“画供吧。” “你还打不打我了?” “不打了。”吴玉昆笑着说。 瘦猴指着纸:“假的。” “什么?” “这句是假的。”瘦猴还是不想冤枉田青。 吴玉昆一拍桌子:“混蛋!你敢翻供!”他对两个大汉:“吊起来再打!” “你打我,我还招!你不打我就说实话,墓是我盗的!” 吴玉昆气坏了,“哈哈,你这个奸滑之徒,可是你认错了地方!今天你要是不肯招认,我就让你竖着进来,横着出去!” 瘦猴大声叫道:“狗官,你就一枪毙了我吧!” 吴玉昆掏出枪来,把枪管顶住瘦猴的眉心。瘦猴吓得闭紧了眼睛,浑身哆嗦得像筛糠一样。 吴玉昆的枪管在瘦猴的眉心转了一转。用嘴“叭”了一声。瘦猴立即腿一软,倒在了地上。 瘦猴慢慢地睁开眼睛,睨见了吴玉昆,又吓得扭头闭眼。 吴玉昆冷笑着说:“好汉不那么好充的是不是?十根金条也不那么好赚!你想一枪就把这事了啦?没那么便宜!我就是要让你慢慢地活受罪。你看过庙里的十殿阎君吗?从过奈何桥开始,上刀山、下油锅、刮舌头、挖眼睛、用锯拉、用磨推……你不是说你挖了人家的坟吗?那你犯在阎王爷的手里了!”他对大汉说:“来呀,先给他尝尝铁板烧人蹄儿!” 大汉把一块烧红的铁板从炉子里夹出来,扔在地上,两个人抓住瘦猴的手就要往上按。 “住手!”就在这时,诺颜王子和徐木匠、巴特尔一起闯了进来。 “咱们俩真有缘啊,两次见面都因为田青。”诺颜王子打量着吴玉昆,一脸的正气。 吴玉昆冷冷地看着诺颜王子,“怎么?王子殿下,你是不是又要把我抓起来送到北京国民政府啊?现在国民政府没了,龙亭里坐的是洪宪皇帝了!” “归化的省警察署长管得着你吧?”王子直视着吴玉昆。 吴玉昆一皱眉,心想不好。不过他还是嘴硬地说:“省署的长官也不方便包庇一个挖坟掘墓的罪犯吧?” “署长大人,你说的那座墓被盗的时候,田青一直跟我在东胜,还有我的十名卫队员,他们都可以证明。”王子指着外面跟自己来的人。 吴玉昆咬着牙嘘了口粗气。 “你就不该来口外当这个署长。这不是你为所欲为的地方。下令吧,我等着给我的生意合伙人设宴压惊呢!”诺颜王子不客气地说。 吴玉昆是好汉不吃眼前亏,马上换了笑脸。“既然王子殿下能证明他不在犯罪现场,那就是一场误会了。我可以放人,不过,他雇用的一个伙计已经承认是他盗的墓。言之凿凿,绝无虚妄。” “那你就治他的罪好了。”王子当然不知别的原因。 “田青是此贼的老板,赃物是在他的估衣铺里出售的,他仍旧难逃罪责。我要没收他的估衣铺,拍卖之后补偿受害者家属的损失。我想您也不会反对吧?”吴玉昆阴险地说。 诺颜王子不好再坚持了。 当天,田青和豆花就被放了出来。诺颜王子在鸿宾楼摆压惊酒,安排徐木匠出面来接田青二人。 田青没想到这次是这样和徐伯伯见面。“徐伯伯,您和王子殿下都是我的大恩人,危难之时总是援手相救,要是没有您,田青早没命了,请受田青一拜!”田青说完要下跪磕头。徐木匠赶紧伸手搀他起来,“哎哎哎,用不着!田青,看着你长大成人,娶妻成家,徐伯伯高兴得晚上做梦都笑醒了好几回。” 田青的眼圈红了,“徐伯伯,大丈夫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没有您,就没有我田青的今天。我从小就没爹,以后,您就是我的再生父亲。” 徐木匠擦了把眼泪,“好了,走吧田青。” 田青和豆花挽起了徐木匠的胳膊,三个人高高兴兴地去了酒楼。 来看儿子的田耀祖从树后闪了出来,他看到了眼前的一幕,心里是几分嫉妒几分心酸。“我这个儿子,算是给他徐木匠养了。”田耀祖拎着给田青接风的竹叶青,失魂落魄地回了家。 第二十六章 酒宴上,诺颜王子一直为没能保住田青的估衣铺而内疚,田青在包头的产业损失殆尽了。田青和徐木匠倒是并不十分在意,两人都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将来再干起来就是了。 “王子殿下,我从山西到口外走过了许多地方,看在眼里的全是吴玉昆这样的狗官,他们好像专同我们这些做生意的人作对。您见多识广,您说说,这是为什么?”这些天田青就在思索这事,他还记得上次王子对他讲的那些话,关于劳苦大众利益的话。 诺颜王子点点头,“辛亥革命你知道吗?” “知道一些..t>。不就是孙中山先生领导的武昌起义,迫使清帝逊位,建立了民国吗?”田青最近也在关心着时事,毕竟这是一件轰动全国的大事。 “你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辛亥革命的成果被窃国大盗袁世凯窃取了。现在他竟然重新恢复了帝制。他就是中国封建势力的头号代表。所以,他当然会继承几千年的封建体制。虽然是中华民国,人民却毫无自由民主可言。”王子的语气很沉重,他不知道怎样才能让眼前这个青年一下子明白革命的道理。 “这种状况就没有办法改变了吗?”田青虽然对这些名词感到很新鲜,也不能完全理解,但是他还是大致听懂了,革命就是要改变这些不平等的现状,就是不能让吴玉昆这样的人横行霸道。 “有。等中国这个睡狮苏醒的时候。包括你!” 田青笑笑,“我?王子殿下,您说的这些,我的确不明白。我就像走西口的前辈们那样,靠着诚信,凭着本事,重振祖业。您没听过口外人一句俗话吗?‘山西人大襦套,挣钱还家,盖房置地养老少。’我就是其中的一个。” 诺颜王子摇摇头说:“你呀,时间长了就会明白,走西口的山西人现在为什么没有以前多了,生意为什么越来越不好做了?好了,我们不说这些了。”他举起酒杯:“来,为了田青兄弟又一次大难不死,为了把你痛恨的大大小小的吴玉昆早日彻底清除,干杯!” 几个人碰杯,纷纷干了自己杯中的酒。 徐木匠对田青说,“我看估衣铺没有了也不是什么坏事,你最熟悉的还是皮革生意。现在,你同裘老板的两年之约已经到了,该是你大显身手的时候了!” 田青郑重地点了点头,一股勇气再次充满了全身,他要重新振作起来,大干一场,他不会丢掉赎回田家大院的愿望,他一定会实现这个愿望的! 这些梁满囤也想到了,他自然也清楚地记得两年前的今天,那是田青离开裘记的日子。两年之约已经到期了,他的心里有些不安,尽管现在田青的估衣铺没了,又变成了穷光蛋,但梁满囤知道,田青不是个等闲之辈,说不定哪天还会东山再起的。 瘦猴也被放了出来。 原因很简单,吴玉昆半夜在家收到了一张纸条,上面写着“不放瘦猴,取你狗头!”属名是“抱不平”。这张纸条,让吴玉昆惊恐万状地一夜没睡。 第二天一早上,当铺的少掌柜慌慌张张地跑了来,进门就直说要撤诉。“得饶人处且饶人嘛!我也是想积点阴德。”吴玉昆看那脸色也是一夜没睡的样子。 吴玉昆不糊涂,知道这也是那个“抱不平”所为。他不想惹上杀身之祸,于是就让田青出了个铺保,把瘦猴放了出来。 瘦猴被田青接到了莜面馆。他哭得昏天黑地,鼻涕眼泪一起流。他没想到还能活着见到田青。 “我把你害得倾家荡产了,你就不恨我?”他抽抽搭搭地说。 “现在你就别瞎想了,好好治病!”豆花已经请来了大夫给他治伤。 瘦猴又哭了,“老板,老板娘,你们又救了我一回,我瘦猴真要是活过来,我就是两世为人了!我一定好好做人,做个好人!你们信得过我吗?” “我信!”豆花说。 “我也相信!等你好起来,我们再重新创业!”田青安慰他,也给自己鼓劲。 “你们对我这么好,我要是再不学好,我还是个人吗?”瘦猴又哭出声来。 徐木匠一直在一旁看着,田青把他叫到了院子里。 “昨天晚上您去哪儿了?”田青问徐木匠。 “昨天晚上?我睡得很死,哪也没去呀。” “瘦猴能这么快放出来,靠的是您的面子吧?”田青猜到了。 徐木匠笑了。田青不再多问,只是说:“您还是早些回祁县吧,我娘还在等您呢!” 徐木匠却不想走,他不放心田青。“你还是看看有什么人回山西,托人带封信回去吧。我已经决定了,现在不能走。” 听见了他们谈话的龚文佩告诉二人,他想把婶子的骨殖匣子背回山西老家,可以顺便去一趟祁县,帮他们报个平安。 “那太好了!”田青和徐木匠自然高兴。 梁父和梁母回到了祁县田家庄。 梁父看着自己家的房子,想想已经离开了两年啦。“儿子成了人家的了,媳妇也休了,往后我们两把老骨头,这日子咋过?”梁母泪流满面。 “哭什么?我们都是六七十岁的人了,活得也够长的了。死能死在自己的家里,也算是落叶归根了,不错嘛!”他让赶车的把车上的行李提下来,自己拾起一块石头,一下子砸掉了锁头。“我们家还有什么可偷可抢的吗?要锁头干啥?” 梁母叹息一声,“唉,说得也是。” 二人想留赶车的吃顿饭再走。可一想到家里没米没柴的,也就作罢。赶车的上了车辕,一挥鞭子走了人。梁父和梁母进了屋子。两人愣住了,屋里屋外都挺干净,炕上整整齐齐码着的被垛。“看来那孩子一直都在料理这个家啊。老头子,你饿了吧?要不去丹丹家借点米,做顿饭吃?” “你有脸去吗?” “可也是啊!”梁妻想想也不出声了。 “这车坐的,我的腿也打不过弯来了。算了,还是睡一觉吧,睡着了就不饿了。” 天黑了下来。 梁父打了个唉声,梁母睁开了眼睛,“你醒了?”梁妻一直没睡着。 “我做了一个梦。” “梦见了什么?” “那是个风调雨顺的好年景。那谷穗长得像狐狸尾巴,又粗又长,金灿灿的,真是稀罕人哪!那小米子,装满了一囤又一囤,满囤满囤的粮食呀!满囤满囤的山药蛋、满囤满囤的南瓜、满囤满囤的……” “想满囤了吧?” “谁说的?我才不想那个王八蛋呢!”梁父不承认。 “你这是骂满囤呢还是骂你自己呢?满囤要是王八蛋,你不成了王八了?那我呢?不是成了偷人养汉的骚婆娘了?” 梁父笑了,梁母也笑了,两个人脸对脸地笑,笑着笑着两个人都哭了。 梁父给梁母擦了擦眼泪,“要说不想他,那是假的。恨他不恨他?恨!怨他不怨他?怨。可他毕竟是我们的亲生儿子啊!他变成这个样子,我的心里,唉!是真难受啊!” “是啊,我们从十七八岁就过在了一起,你的心思我能不明白吗?算了,这事都过去了。我饿得有点慌慌的,睡吧,天也黑了,睡着了就不饿了。” “对,睡着了,做个美梦。备不住还能梦见田青两口子给我们送来京八件呢!”梁父又想到了田青两口子。 “好,你的牙口好,你吃萨其马;我的牙掉得多,我吃蛋糕。”两个人又脸对脸地笑了。又笑得很久,笑出了眼泪。 一切都安静下来。天上的乌云遮住了月亮。 两个人仰面而睡,他们脸上的月光也消逝了…… 这天丹丹领着青青在放羊。 丹丹教青青唱放羊歌。她唱两句,青青唱两句。 一朵朵白云呀,天上哟飘。 一群群肥绵羊,青草湾湾里跑…… 黄先生提着一个纸包气喘吁吁地走在山路上,听见了丹丹和青青的歌声,便下了山路向坡上走来,“青青!” “秀才爷爷!” “哎!慢点慢点儿,小心跑摔了!” 青青跑到黄先生面前,黄先生蹲下来,青青抱住他的脖子。 “秀才爷爷年纪大了,我们的小青青也长大了,抱不动了!”他把纸包打开,“看看,秀才爷爷给你带什么来了?” “糖球!” “先生您又给他买东西。”丹丹感动地说。 青青拿着糖球追赶羊群去了。 “丹丹,你公公婆婆——啊,我是说你过去的公公婆婆。他们怎么样?” “上次田青来信说,他们在包头的日子过得不大好。” “我是问现在,你没去看看他们?” 丹丹低下了头。“那么远的路,再说,我已经不是梁家的人了……” “哎?你是不是还不知道他们已经回来了?” “谁回来了?” “你公公和婆婆!啊,是梁满囤的爹娘。” “不对吧?我刚才赶羊路过梁家门口,里边怎么一点动静也没有啊?” “不好!怕是要出事儿!”黄先生急得一拍大腿道。 “啊!”丹丹拔腿就跑,黄先生和青青跟在后边紧赶慢赶地追着丹丹…… 田丹丹跑进了梁家,上气不接下气地大声喊着:“爹!娘!” 梁父梁母脸对着脸,手拉着手地躺在炕上,一声不吭。 丹丹悲怆地大哭着扑了过去:“爹呀,娘!” 黄先生也走了进来,他看了一眼,“你闪开。”黄先生走近梁父梁母,伸手试试他们的鼻息,又用手摸了摸他们的头,松了一口气,“吓死我了。他们的身子还是热的呢!” 丹丹上前又推又叫,梁父梁母相继醒了过来。梁母张了张已经干得满是纹裂的嘴,说不出话来了。 梁父声音沙哑有气无力地说:“干吗……叫醒……我们,让我们……睡过去……多……好!” “爹!娘!你们这是为什么呀?” 黄先生已经在屋子里看过一遍了,“丹丹,你看看,这凉锅冷灶的,根本没动烟火!他们是从打回来,三天没吃没喝了!” 丹丹急得眼泪在眼圈里打转,“先生,那可怎么办啊?” “别慌,三天还饿不死人。去,去叫你娘弄点温水来,再熬点粥。先喂水后喂粥!”黄先生嘱咐丹丹说。 丹丹应了一声,飞快地跑了出去。很快地淑贞就带着吃的赶了过来。淑贞抱着梁母,可是梁母不张嘴水喂不进去。 丹丹急得直掉眼泪,“娘,你张开嘴呀!”梁母没有反应。 “亲家母,你不能这样不明不白地就走了。心里有什么委屈,你说出来。这世上,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淑贞说。 “是啊,蝼蚁尚且贪生,你们为什么要寻短见呢?”黄先生叹着气。 “娘,你张开嘴,喝了这碗水吧,你想一想,我要是不知道也就罢了,我已经知道了,还能眼睁睁地看着你们这么自己作践自己吗?”丹丹急得直掉泪。 淑贞又说:“亲家母,要不你喝了这碗水,把你要死的缘由说出来,我们听了,觉得你死得有理,你再死也不迟嘛!好不好?” 梁母终于张开了嘴。 一碗水下去了。 黄先生又叫丹丹喂米汤。 梁父梁母又喝了一碗米汤,梁父忽然长出一口气,仰天哭道:“我们没有儿子啦!……”丹丹、淑贞听了一惊。 “爹,满囤他怎么了?”丹丹抓住梁母的手。 梁母的另一只手也抓住淑贞的手,“亲家母,我都没有脸跟你说呀,满囤他,他暗中使坏,把你的儿子弄进了大狱,田青现在是生死不明啊!这个儿子还能要吗?” 淑贞脚下一打晃,差点晕过去。丹丹赶紧扶住母亲:“娘!娘!”丹丹扶淑贞坐在了炕沿上,淑贞急切地看着梁母,“亲家母,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梁母捂着脸呜呜地哭了起来…… 梁父叹了口气,从炕上坐了起来,“亲家母,丹丹,先生,还是我觍着老脸跟你们说吧。” 听完梁父的讲述,淑贞肯定地说,“知子莫如母,这事绝对不是我儿子干的!” “是啊。田青是我的得意弟子,他从小读圣贤书,怎么能去干挖坟掘墓的事!”黄先生更是不相信。“谁说不是。我宁可相信满囤去挖坟掘墓了,也不相信田青能干出这等事来。我就去找满囤,让他出钱去官府打点打点,把田青救出来,可他根本不想救,还幸灾乐祸。知子莫如父,他、他心里转的是什么腰子,我是一清二楚!田青离开皮匠铺的时候,答应过裘老板,两年之内不干皮革生意。这两年,满囤的生意做得很不顺手,眼看两年就要到期了,田青开估衣铺赚的钱足够再开一个制革作坊的了。他是怕田青顶了他的生意,才不定用什么坏招,害了田青。” “田青!我的儿子啊……”淑贞放声痛哭。丹丹也在一旁伤心地哭了。 梁父使劲拍打着炕沿,“作孽啊!” “老哥,老嫂子,你们就为这事轻生了?吉人自有天相,田青没事。”黄先生劝道。 “先生,你哪里知道,不光是为这个。满囤不认我们老两口了,他把我们俩像轰小鸡似的从包头轰回来了!我们怎么生了这么个大逆不道的东西!就剩我们两把老骨头了,往后的日子还怎么过啊?不如早点死了算了!”梁母哭道。 丹丹擦了把眼泪,“爹,娘,没有满囤,不是还有我吗?” “丹丹,你这话都快把我给臊死了!我儿子发了财就把你给休了,我们还有脸让你养活?” “娘,我不是满囤的媳妇了,可你们还是我的爹娘!我九岁就到了梁家,是你们从自己的嘴里抠出粮食把我养大,我养你们老也是天经地义的!” “丹丹!好一个仗义的女子!好好!”黄先生很是感慨。 淑贞也说,以后咱们两家就在一块合着过。有我们一口吃的,就有你们一口吃的。哪怕就剩一个山药蛋了,我们切成五瓣,分着吃就是了。 这天,淑贞收拾了包裹,准备走西口看儿子。丹丹怎么也拦不住。 “丹丹,你不用拦我!就是爬我也要爬到包头,看看我的儿子!谁也拦不住我!”淑贞挎起包裹上了路。 淑贞背着包裹,孤零零地走在黄土村路上。一曲哀怨的 href='7636/im'>《走西口》从圪梁上传了过来,那是一个站在山坡上的女子唱的。一个衣衫褴褛的年轻后生从圪梁上走了下来,叫了她一声大婶。淑贞苦笑着想:“没想到,我走西口了,也有人给唱 href='7636/im'>《走西口》。”她回头看着站在圪梁上的年轻女子,禁不住眼睛湿了…… 此时从包头城回来的龚文佩骑着马与他们擦肩而过,他不认识淑贞,只是奇怪这么大年纪的女人也要走西口,他忍不住多看了淑贞两眼。龚文佩到了县城,见警察正在县政府门口的墙上贴着标语,标语上写着:“打倒袁世凯!”门外围着一大群人,他们似乎在等候什么。龚文佩走上前向人询问出了什么事,就听有人说:“县知事是抱袁世凯粗腿上来的,袁世凯死了,他的官也做到头了。”说话的人是黄先生。 这时,人群一阵混乱,龚文佩看见夏三夹着一个包袱走出大门。人们开始轰他、骂他,往他的身上扔烂菜叶子、臭鸡蛋。夏三抱头鼠窜。 龚文佩笑了,自言自语着:“这回田青可以回家了!” “你说谁?”黄先生问。 “我的一个朋友——祁县人田青。” “是吗?那是我的学生!他不是让官府抓起来,下了大狱吗?怎么样?判了吗?”黄先生急得一把拉住龚文佩问道。 “啊,那是一场冤案,田青已经放出来了,我这就是来祁县向他娘报个平安的。” “坏了!坏了坏了坏了!田青娘听说田青在包头下了大狱,急了,一个人走西口去探监去了!”黄先生急起来。 “她什么时候走的?” “今天一大早!” 龚文佩忽然想起了早上在路上看到的女人。“我知道了!”他跳上马,飞奔而去。 龚文佩到底追上了淑贞,他一把勒住了马缰绳,冲淑贞一拱手:“这位大婶,您是田青的母亲吗?” 淑贞看着风尘仆仆的龚文佩,“是。请问您是……” 龚文佩从马上跳了下来,“大婶!我就是受了田青兄弟之托,到祁县来看望您的!” 淑贞一把抓住龚文佩的手,“啊?是吗?我儿子怎么样了?判了吗?” 龚文佩摇摇头笑了,“那是个冤案。哎哟哟,差一点就害得您白跑了一趟口外。田青和豆花已经放出来了,现在就住在我的家里。” 淑贞一听,禁不住喜泪奔流,忙带着龚文佩回了家。 大家听了龚文佩的叙述,都很高兴。 “田青两口子还是受了点罪,他在包头最大的店铺也折进去了。”龚文佩有些遗憾地说。 “钱财是身外之物,只要人能平平安安的就好。”淑贞说的是心里话。特别是她知道了徐木匠有了下落,总算是松了一口气。 “龚大兄弟不是说,等过一阵子,田青安定下来,就回来给您和徐伯伯红红火火地办一场喜事吗?这是多高兴的事啊。”丹丹替娘高兴。 “这个田青,净瞎胡闹!” 黄先生说,“哎!这可是要办!我们可是等着喝你们的喜酒呢!你可别舍不得哟!” 大家都开怀大笑起来,家里许久都没有这样快乐的笑声了。 第二十七章 田青再次干起了拉骆驼的活儿。 这次驼队从包头出发,一直到恰克图。脚行的掌柜的一听就乐了,现在口外的路上土匪又多起来了,雇田青和徐木匠去拉骆驼,连保镖都有了! “可我有一样不明白,田青,你非得靠拉骆驼吃饭?屈才了吧?”王南瓜说。 田青笑了,“拉骆驼有什么不好?正好我出去在草原上散散心。” 田青当然不是散心。每到一个地方,他都要和豆花、徐木匠逛街,他们在看皮革,打听价钱。田青心里早有了打算。 驼队进了恰克图街市。 来到山西会馆,管事的快步迎上来。“田青老弟!你我可是好久没见了!” “两年多了!” “这回你是带了多少皮革?” 田青笑了,“这回我是一张没带。我现在是给人家脚行拉骆驼的。” “不会吧?”管事的可不信。 “这两年我经过了太多的事。别提了!豆花,来!”田青对管事的说:“这是拙荆。” 管事的吓了一跳,还以为这是个小伙子呢! 田青解释路上兵匪太多,她一个女人不方便,就让她改了男装。 “你好,大哥!”豆花上前叫道。 “好好!”管事的摸摸身上,“哎呀,我也没有准备见面礼呀!一会儿补,一会儿补!” “大哥不必破费了。” “哎,对了,我这儿有个平安符,是在归化大召寺开过光的。你带上吧!这年头兵荒马乱的,保个平安吧!”他从脖子上摘下一个铜制观音递过来。 “这怎么好意思……”豆花推托道。 “大哥给你,你就拿着。” “谢谢大哥!”豆花行了一礼。管事的也开心地笑着。 “田青!卸货!”驼队的头头叫他。 “我去干活儿了,晚上再聊。”田青对管事的说。 “好,晚上我给你们接风!”管事的高兴地说。 干完活儿,田青、豆花和徐木匠又上了街。他们仍在看皮货市场。 豆花对一张皮子发生了兴趣,“哎?这是什么皮?” 那老板告诉她是鹿皮。 豆花抓住皮子,皮子真软,像呢子一样。老板告诉他们,这种皮子现在卖得最好,特别是俄国人喜欢得不得了!这是专门做皮大衣和皮夹克的。老毛子那边冷,这东西能挡风。又说你们要买可得赶快,就剩这一点了。 田青想了想说:“我想多要些,怎么也得一千三百张吧。” 老板乐了,“一千三百张?成!我十天后给你交货成不成?” 田青也笑了,“这是鹿皮,你一个月能打到那么多鹿?” “这你就不明白了,说是鹿皮,其实就是牛皮羊皮,制作方法不同而已。”老板并不瞒田青。 田青紧追一句,“你能做吗?” 老板没理会,“当然,这就是我们制革厂的产品。” “我能看看吗?” “这……不大方便吧。”老 677f." >板看了看田青。 一旁的豆花已经明白了丈夫的用意,故意说:“算了,我们换一家订货吧!” 徐木匠也催促,“走吧走吧,这老板是瞎吹!”拉着田青就走。 “哎,别走啊!你不就是信不过我能不能按期交货吗?你跟我来!”那老板果然上道了。 那老板领着田青三人来到制革厂,他指着一台打磨机说:“看吧?这样的机器我们有三十台。一个人一天能打磨五张皮子,一天就是一百五十张,十天就是一千五百张嘛!” 田青围着机器转,徐木匠跟着他看。田青小声地对徐木匠说:“徐伯伯,你看仔细了。” “错不了。” 他们转了一圈,老板让他们交订金。 “谈个价吧。”两个人伸出袖子摸手指头。 “一英尺这个整,这个零。” 田青说,“太贵了。这个整这个零。” “不成不成,那我就保不住本了。” “你也不能一口价吧?” 老板一咬牙:“那好,这个整,这个零。” “不成不成。再让一让。” “我这可是看你是个大客户,为了拉个主顾,就没有多少利,要不你从恰克图东头走到西头,就没有这个价的。”老板不乐意了。 豆花趁机对田青说:“那就走走吧,田老板!” “也好。”田青头不回地向前走去。 老板气愤地在他们身后喊:“走吧,我敢保证,你走到头了还得回到我这儿来!上哪儿你也买不到这么便宜的货了!”见田青三人头也不回,嘟囔道:“真不识货!” 走出了老板的视线,豆花把手中的一块皮子碎头儿递给田青,“给!” “你什么时候捡到的?”田青一愣。 “这你不用管。反正我知道你想要干什么?” “我要干什么?”田青故意问。 “你要做鹿皮生意!” “没错,你就是我老婆!”田青一下揽过妻子。徐木匠看着这恩爱的小两口,心里喜滋滋的。 当晚在山西会馆管事的请田青,田青把豆花给他的那小块“鹿皮”递给管事,“我在街上看见了这个。” “鹿皮?你可真是个做生意的料!你要不发财,关老爷都不答应!” “我已经两年没涉足皮革生意了,销路的事儿……” 管事的忙说,“这个你放心,我认识几个俄国商人。明天我介绍你们见上一见。” “我看这样办。如果我的头一笔生意做下来,有了资本,我就在恰克图开办一个货栈。大哥你就给我当货栈的老板!”田青说得很有信心。一个计划已经在他脑子里形成了。“大哥,兄弟说句不大得体的话,您的管事不能这么管。会馆的大事你一定要管,小事、琐碎事——比如一般山西来往客商,您不一定个个都亲自接待,你要在年轻人里挑上几个精明的助手,把这些事让他们管。他们还高兴得到了重用,你自己还落得个清闲。” 管事的一竖大拇指道:“高人!”一桌人都笑了,大家喝着聊着一直到很晚才散。 裘记皮铺的生意越来越差,梁满囤一直没断了打牛师傅那个配方主意的念头,牛师傅已经看出来了,所以一直坚持着自己去下药配料。 “师傅!你看你都病成这个样子了,还自己动手干什么?你把配方交给我,我去不就完了嘛!”梁满囤每次都做出挺关心的样子。 “老板,你不用操心了。你对我这么好,我只要还有一口气,也得玩命地给您干活儿。”牛师傅每次也都这样回答。 这天,看着牛师傅迈着蹒跚的步子去下料,梁满囤眯起了眼睛,把牙咬得腮帮子上都起了棱子。他跟到皮匠铺配料间外,弓着身子扒着门缝往里边看。伙计老赵经过,看见了梁满囤,奇怪地凑了过去,梁满囤发觉有人,直起身子,头与老赵的下巴相撞。老赵捂着下巴叫了一声。 牛师傅听见了门外的声音,冷冷一笑。 老赵当然知道梁满囤对牛师傅的下料配方感兴趣,就给满囤出了个主意。 “以前配料都是牛师傅自己去采购的,所以,他买了些什么,别人根本不知道。现在他病了。只要您把配料室的配料全清理干净了。牛师傅要用,必须得开单子。您不就可以知道他净买什么药料了吗?” “嗯?有道理。可是……”梁满囤摸摸头。 “我知道您得说可是,可是您还不知道他各种药料下多少是不是?这好办,您进料的时候各种药都有数吧?” 梁满囤恍然大悟,“等他配完了料,我再把剩下的各种药料重新称一遍!” “对,这样,一张配料单子就可以到手了!” 梁满囤的眼睛亮了起来,“好,老赵!只要配方到手了,你就是皮匠铺的掌桌师傅!” “多谢梁老板!” 两人当下偷偷清理了配药房。 牛师傅第二天就发现了,他问老赵有什么人来过这儿? “不知道。不会吧,谁来这儿干什么?怎么了?” 牛师傅若有所思,“你去,告诉老板,药没有了。” 老赵马上去见了梁满囤,“梁老板,牛师傅说药没有了。”他狡黠地笑笑。 梁满囤拿出一些银元,并把其中三块放在桌子上,对老赵说:“这个是对你的奖励。”梁满囤又把其余的银元交给老赵,“你让牛师傅把要买的药开个单子,你照单买药。买完了药之后,把那单子抄一份给我。” 对于梁满囤和老赵两人演的戏,牛师傅心里明镜似的。他的咳嗽一直不好,经常吐血,想到自己来日不多,而满囤又和老赵一起骗自己的方子,心里很不好受。老赵把药买回来了,牛师傅开始支撑着配药。配好了药后,他把两个口袋里的药粉舀出一些来,加上水后倒在了下水道里。 牛师傅把事都办完了,颓然地坐在椅子上,闭上了眼睛。 梁满囤看到这次熟的皮子和以前一样的好,心里就有了底。他想自己不费吹灰之力就把牛师傅手里的配方套出来了,那牛师傅也就没什么用了。 “牛师傅已经是有今天没明天了。从今天起你就是掌桌的了!”他对老赵说,“你这就搬到牛师傅的房子里去吧。” “那牛师傅呢?” “把他抬到生皮子库房里去等死吧。”梁满囤冷冷地说。 牛师傅已经没有力气了,他躺在炕上艰难地喘着气。老赵进屋借要打扫打扫屋子为由,让几个伙计把牛师傅抬到了生皮库房。 臭烘烘的生皮库房哪里是人呆的地方,伙计们虽然看不下眼,也不好说什么,只能在心里骂老板心黑。 但梁满囤失算了。 此刻他跟着老赵匆匆地走进了作坊,看见地上从池子捞出来的牛皮,吃惊地瞪大了眼睛:“都、都这样吗?” “是,我都一张张地查看过了。所有的皮子全软塌塌的,面上还全是烂斑。”老赵说。 梁满囤抡圆了手臂打了老赵一个耳光。老赵被打得直哎哟,“老板,您怎么打人哪?” “我打你?我恨不得一口吃了你!你……你说你,当了一个月掌桌的,就把几百张牛皮熟成了癞蛤蟆皮,我卖给谁去?”梁满囤心疼死了。 “这怎么能怪我?你问问大伙,我是不是按以往牛师傅在的时候的方法干的?”他对那些伙计说,“你们说说,时间、做法,哪一点有毛病?”99lib. 伙计都不言语。有个伙计不阴不阳地说:“我们哪懂,你是掌桌师傅,让我们怎么干,我们就怎么干呗!” “哎,你这是什么话?”梁满囤听着也不知该说谁好了。 “这……这……这……我看是牛师傅的配方有问题!”老赵忽然想到了。 “配方?我们不就是按这张纸上的配方下的药料吗?” “谁知道他这张纸上有没有猫腻呀?” 梁满囤立即回身出了作坊,老赵也跟了出去。两人去了牛师傅住的生皮库房。 牛师傅躺在一个门板上,梁满囤上前叫了一声:“牛师傅!” 牛师傅没有动静。 老赵近前叫:“牛师傅,牛师傅,牛师傅!” 牛师傅睁开眼睛,“是掌桌的呀?” “是梁老板找您。” 牛师傅慢慢地把头转向梁满囤,“梁老板,我住这儿挺好的,你不用再让我搬回去了。” “你写的那个配方对不对?”梁满囤迫不及待地问。 “皮子的面上是不是出了烂疤?” “对。”老赵重重地点了下头。 “那就对了。你按那张纸上的配方下药,结果就是这样。” “牛师傅,这么说你是故意的?”满囤一把抓住牛师傅道。 牛师傅根本不管梁满囤生不生气了。“开始啊,我就想,这手艺嘛,我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我活着的时候,怕教会了徒弟饿死师傅,所以一直保守着秘密。准备在我死的时候,再告诉你。那张配方我写的药料都对,可数量不对。” “你?你为什么这么干?”满囤怒吼道。 “我知道我活不了几天了。我就是想看看,我把配方交给你以后,你怎么对我,对我这个曾经手把手教过你的师傅。你是怎么做的?你把我一个为裘家赚了一辈子钱、卖了一辈子命的掌桌师傅,抬到了臭烘烘的生皮库房!药也没了,小灶也不开了。让我跟大伙一样啃红薯喝烂牛肉汤!” 梁满囤欲语无言地在地上转了一圈。 “所以呀,我就把本来准备好的另一份配方——真配方,没交给你。”他从兜里掏出了另一份配方,无力地举起来:“这个就是。不过,对你已经没有用了。这一批牛皮全坏了,裘记,完?事了!”牛师傅的手一松,配方落地,他的胳膊垂了下来…… “姓牛的,你也太……太恶毒了!你就是对我不满意,也不该下这样的毒手啊!你毁了我,你毁了裘记,毁了这一大份家业呀!”梁满囤要气疯了。 “梁老板,您说什么也没有用了,他听不见了。”牛师傅的眼睛还睁着,脸上露的却是笑容。 梁满囤抓住牛师傅的衣襟摇晃着,“你不能死,你还我的牛皮,还我的家业!” 牛师傅被他晃得一口血痰吐了出来,吐到他的脸上。 老赵大惊失色,“哎哟,梁老板,他得的是肺痨,血痰吐在您脸上了!” 梁满囤吓得松了手,大声喊道:“快,快去给我打一盆水来!我要洗,我要洗,我要洗呀!” 他跑到院子里井台边,老赵给他一桶桶地打水,他一遍遍地洗,“快,再给我打一盆水!” 账房先生本想让梁满囤给牛师傅请个大夫看看,看看井台上两个人的神色,他赶紧去了生皮库房。 牛师傅躺在地上,大瞪着眼睛,死不瞑目的样子。账房先生蹲下来,合上了他的眼皮。 账房先生问老板怎么发送牛师傅时,梁满囤已经不知洗了多少遍脸了。“他死就死了,发送什么?” “梁老板,这天可挺热呀,不出半天,他是非臭不可。他是得肺痨死的,很可能咱全院子上上下下老老少少全都过上……” “别说了!他妈的,死了,他还讹我一回。”满囤心痛死了。 账房先生看不下去了,“按理说,师徒如父子,他可是您师傅。” “我不用你来教训我!去,去棺材铺,买一口最薄最破最次的棺材,把他拉到乱坟岗子,埋了!哎,不用埋,让野狗把他掏了!” 账房先生愣了,直盯盯地看着老板,没想到眼前的老板会是这样。 “你还站在这儿干什么?就照我的话做!”梁满囤气急败坏地嚷着。 账房先生不再多说一句,转身要走,就见裘巧巧气冲冲地冲了过来,照着梁满囤的脸上就是一个大嘴巴。 “你?你干什么哪?这是!” “干什么?打你!”巧巧喊嚷着。 “你,院子里那么多人,要让人看见了多不好!” “好,我给你留点面子,你给我回屋去。”巧巧气得直哆嗦。 “这就对了。我爹说过,当面教子,背后劝夫嘛!” 裘巧巧站住了。“你再说你爹,我就把你的脸抓成血葫芦!”裘巧巧一脚踢开门进了屋。 梁满囤欲坐下,裘巧巧抓起扫炕笤帚往炕沿上敲了敲:“站着!你还有脸坐下!” 梁满囤吓了一跳,站直了身子。 “我听说这批牛皮全都废了?是真的还是假的?” “是真的。”满囤小声说。 “能不能卖出去?能卖几成?能赔多少?” “卖?恐怕卖不出去了。赔,赔……连材料带工本全赔了。柜上的钱都压在这批皮子上了。”满囤越说声越小,最后他低下头不敢再看媳妇了。 “啊?你的意思是不是把这批牛皮当破烂扔了,我们就一个大子儿不剩了?” “要是不发拖欠伙计们的工钱,能剩下这房子、院子、池子……” “还有泡牛皮的大缸,做饭的大锅,吃饭的碗筷什么的是不是?”裘巧巧手里的笤帚飞了出去,笤帚打在了梁满囤的脸上,血立即流了下来。 梁满囤摸了一把,看见了手上的血。他一跺脚,“裘巧巧!你他妈再敢动我一个指头,我他妈就活劈了你!”梁满囤已经疯了。 裘巧巧从来没见过这阵势,马上傻了眼,“哎呀,你个秃尾巴家雀还敢奓翅了?你是我家的上门女婿!我他娘的一句话就把你bbr>给休了!” “休吧,休吧!这回呀,我不用你休,我自己走。让你自己去对付拖欠工钱的伙计,和那几池子烂牛皮吧!”梁满囤说完转身就往外走。 “你去哪儿?” “回山西种地去!”满囤现在也豁出去了。 裘巧巧追了出来,“梁满囤,你个杀千刀的,你给我回来!”梁满囤头也不回。裘巧巧坐在了地上,开始撒泼打滚。“梁满囤,你这个没良心的!你把我的家业毁了,就甩手走了。你是个什么东西,你是个喂不饱的白眼狼!我爹看走了眼,怎么把我嫁给你这么个狗屎不如的东西!” 梁满囤走了回来,他瞪着血红的眼睛,步步逼近裘巧巧。 “你、你要干什么?” “为了你们裘家,我是起五更爬半夜,当牛做马地干了四年多呀!为了你们裘家我连自己的爹娘都不养了!变成一个千人所指的忤逆之子!你今天倒来骂我是白眼狼,你,还有你爹才是白眼狼!”他挽起袖子,“我今天就叫你知道知道,我梁满囤也是个血性汉子!” 裘巧巧吓得从地上爬起来就跑,一边跑一边大叫:“杀人啦——梁满囤要杀人啦——”裘巧巧一下子撞在了账房先生身上。她马上把账房先生当成挡箭牌,躲在他的身后,指着梁满囤:“你、你过来,你敢过来,我一头撞死你!” 观看的伙计们发出一阵哄堂大笑。 梁满囤一瞪眼睛:“笑什么?都他妈给我干活去!” “干活?牛皮全熟坏了,还干什么活呀?”“拉到黄河边,扔河里吧!”“费那个劲干什么。扔到乱坟岗子喂狗得了。”“喂狗?熟过的牛皮,狗都不吃!”大家七嘴八舌地说着。 “少费话,你们是不是不想拿工钱了?那好,现在你们就给我滚!”满囤心里害怕嘴上硬撑着。 伙计到底是伙计,谁都想要那那些工钱。“别价呀!大伙主要是不知道怎么干好。您说让我们干什么,我们干什么不就完了嘛!”其中一个伙计赔笑道。 梁满囤一挥手,“把牛皮都钉在木架子上!” 梁满囤回身又去找巧巧,这口气憋了两年了,他今天非出出这口恶气不可。账房先生走出来劝住了他。“梁老板,要说呢,清官难断家务事,你们两口子吵架,我根本不应该插嘴。可是,我在裘家也几十年了,虽说老爷子不在了,巧巧也是我看着长大的。她从小没娘,裘老板又挺惯她,所以呀,有点爱使小性子。不过,说句公道话,平时她对你还是挺不错的。是不是?至于她在气头上,说了几句出格的话,你是男人嘛!男子汉大丈夫,不能跟女人一般见识。再怎么你也不该动手,你就是不心疼老婆,也得想想她肚子里的孩子嘛!” 屋子里的裘巧巧传出了委屈的哭声。 “我……我……” “算了,算了。夫妻没有隔夜仇,床头打架床尾和,你们就别吵了。再说,皮匠铺成这样了,你们哪有工夫吵架呀?还是商量商量怎么收拾残局吧!我得快去把棺材买回来,要不,牛师傅的尸首也得烂了!” 梁满囤想了想,推门进了屋子。 裘巧巧一看梁满囤进来,吓得往炕里挪动,“你,你敢打我?我就一头撞在墙上,让你偿两条人命!” 梁满囤指着她说:“你撞、你撞,有胆量你就往墙上撞!” “我的爹呀,你怎么给我找了这么一个男人哪!他把你的家业败坏了不算,还要动手打我呀!你快显显灵,把这个男人给抓到阴曹地府去吧!”裘巧巧又哭了起来。 “你给我闭上你的乌鸦嘴!” 裘巧巧马上收声,大瞪着眼睛看着梁满囤。 “你放心,我不打你。我不是不敢打你,我是心疼你肚子里我的儿子。” 裘巧巧嘴一撇,“你这个没良心的!这几年我对你那么好,你反过来还跟我犯浑。我白疼你了!” “得得得,别号丧了。家业败了,是我的不是,可我也是一片好心。我想牛师傅快死了,就想快点把他的配方要出来。谁知道呀,他竟然给了我一个假的!这个老王八蛋,算是把我给害苦了。” “这个老东西,也太缺德了!他怎么不死八回!”巧巧咒骂道。 “算了,他人都死了,你骂他也没有用了。哎,你说姓牛的这一手是不是受了别人的指使呀?” “受人指使?谁?”巧巧问。 “你说还能有谁?田青!一定是他。瘦猴盗墓的那场官司,把田青牵连进去了。瘦猴的那张破嘴,指不定怎么编派我呢。田青要是认准是我害的他,他能不报复?” 裘巧巧也不哭了,“你越说越对。他离开皮铺的时候,说好两年不干皮匠铺生意,可他一直也没死了这份心,他拉骆驼、开估衣铺,就是攒钱要盘下我们的作坊!这回,他借牛师傅的手破坏了我们的生意,就是逼着我们把作坊卖给他!” “这个田青,他是为了报当年我休了他姐姐的一箭之仇啊!” 裘巧巧来神了,“梁满囤,你要是个男人,就给我挺住了!宁可一把火把作坊烧了,也不卖给田青!我要让他竹篮子打水——一场空!” “这还用你说。” 裘巧巧问梁满囤,“那,那些熟坏了的牛皮你打算怎么办?” “能怎么办?我让他们继续把下几道工序做完呗。不能做皮鞋皮靴,还能做鞋垫吧。反正踩在脚底下也看不见光溜不光溜。这也是实在没有法,只好‘闭十’勒个八了!总比烧火强吧?”满囤无奈地说。 “唉,就这么办吧!那劳金们的工钱呢?” “多少给他们点路费就打发了。”满囤不在意地说。 “他们要是闹起来怎么办?” “花俩钱给警察局,警察一来镇唬镇唬,他们就老实了。”满囤这两天想来想去,觉得也只能这么办了。 “作坊关了,那我们靠什么过日子啊?” 梁满囤叹息一声,“卖房子。这么大的院套怎么也值个三五百现大洋。完了,开一个小铺子,像莜面馆、估衣铺什么的,也能活得不错。不过,你以后可给我记住了,你他妈是我老婆!我是你当家的,别再跟我耍小姐脾气。你要是好好地跟我过日子,我梁满囤也不是忘恩负义之人。你要是再像以前那样,我就他妈休了你!再找个有钱的主,当上门女婿去!” “行行行,我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还不成吗?”巧巧嘴上也软了下来。 “去,给我打一盆洗脚水来!” “啊?让我给你打洗脚水?” “怎么?不愿意?” “啊,愿意,愿意!”裘巧巧要往外走。 “回来!” “哎,当家的,还有什么吩咐?” “上炕躺着吧,别抻了咱们的儿子。” 裘巧巧看着梁满囤,梁满囤笑了。裘巧巧一下子搂住他,哭道:“满囤,以前是我不好,往后我全听你的,好好侍候你,给你生一大堆儿子,当你的好媳妇儿,成吗?” 梁满囤也抱住裘巧巧,泪光闪闪地说:“巧巧,好巧巧,你人挺聪明,又好看,我是打心眼里喜欢你。可你就是太蛮横了,不把我当个男人。你想想,你这样对我,我能不跟你分心吗?往后,你只要真心实意地跟我过日子,我梁满囤一定拿心去疼你!我就是再苦再累再穷,也不会委屈了你!” “满囤,我的好满囤!” “好了好了,我还得去作坊干正事儿呢!” 账房先生去棺材铺给牛师傅买棺材,田耀祖忙起身相迎,“账房先生,您没事跑我这溜达啥来了?” “买口棺材。”账房先生叹了口气。 “买棺材?给谁买棺材?梁满囤死了?” 账房先生看了田耀祖一眼,知道他恨梁满囤。“不是梁满囤死了,是他师傅,我们掌桌的牛师傅死了。” “我还以为那个缺德带冒烟的梁满囤嘎巴一声死了呢!” “梁满囤现在活着也不比死了好过多少。” 田耀祖一下来了兴趣,“他怎么了?” “裘记皮匠铺算是败在他手里了,裘记破产了。” “什么?头几天不是还挺火呢嘛,怎么说破产就破产了?”田耀祖一把将账房先生按坐在椅子上。“说说,快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因为什么裘记一下子就垮了呢?” 于是账房先生就把牛师傅死前的配药方的事儿跟田耀祖说了。“这一大批牛皮全完了,可以说是血本无归哪!” “真的?哈哈,哈哈哈哈……”田耀祖突然大笑起来,“苍天有眼!苍天有眼哪!该!活该,这是老天爷对梁满囤的报应!” “哎,我说田老板,梁满囤不是还认你为干爹了吗?他学徒的时候,你还借给他钱往家里寄过。他倒了霉你怎么还幸灾乐祸呢?” “不错,我是认他当过干儿子,那是我瞎了眼!梁满囤休妻再娶,见利忘义,狗屎不如,我早就与他恩断义绝了!好,好!这个牛师傅整垮了梁满囤,功不可没,来来来,你把这口红松棺材给他抬去。” 账房先生掂着手里的这点钱有些为难,“梁老板给的这点钱,只能买最差的棺材。是我看不过眼,才添了点钱,也只能买个黄花松的。红松棺材?我这儿连个盖子的钱也不够啊!” 田耀祖用手指点着他,“啊?你说说这个梁满囤缺不缺德,牛师傅在裘记皮匠铺当了一辈子掌桌的,又是手把手教过他的手艺师傅,师徒如父子啊!现在死了,他就给买口最差的棺材?他娘的梁满囤也太不是个东西了!他不破产谁破产?你尽管把这口红松棺材抬走,算是我对牛师傅的谢意!抬走抬走!就抬这口上好的红松棺材!” 账房先生乐了,“那我就去杠房找人来抬了?” “抬抬抬!” 棺材抬进了皮匠铺,正在看着工匠们钉皮子的梁满囤立即走过来,“哎哎哎,怎么回事?怎么回事?”账房先生从后边赶到前边来,“梁老板,棺材我给您抬回来了。” 梁满囤急得一瞪眼睛:“哎哎哎,怎么说话呢?什么叫给我抬回来了?” “啊,是您让我给牛师傅买的棺材,我让人给抬回来了。” 梁满囤拍拍棺材,不满地问:“哎,我说,我让你买的是什么棺材?你怎么花这么多钱买这么好的棺材?你这不是毁我呢吗?” “啊,您是说这事啊,是棺材铺的田老板,听说您是给牛师傅买棺材,他收了十块钱,却让我抬来这口棺材。连牛师傅的装老衣裳都是他现给买的。” “田老板?他疯了?干这种赔本的买卖?”满囤不相信。 “这我就不大清楚了。要不你去问问他?” “我没那个闲工夫!行了行了,赶紧把姓牛的装殓起来,抬到乱坟岗子去!” “这您就不用管了。田老板说了,牛师傅要埋在山西人的义地。”账房先生说道。 梁满囤冷笑一声,看着账房先生,“你出钱?” “钱,田老板已经出了。” 梁满囤奇了怪了,“哈?有这样的怪人怪事?既然他愿意当冤大头,他就是抬回北京城,埋到十三陵去我都不管。快抬快抬!” 几个杠房伙计抬出牛师傅的尸体往棺材里装。皮匠铺的伙计们全都跪下,哭了起来。一个伙计跪在棺材前,一边往一个瓦盆里烧纸一边高声喊道:“牛师傅,往南走啊,认准了山西老家的路啊,别走错了道啊!” 梁满囤看见了这个场面,赶紧跑过来阻止:“干什么?你们这是?干活!” 账房先生上前劝道:“梁老板,这些人全是牛师傅带出来的徒弟。师徒如父子,让他们哭几声吧!” 正说着,门口响起了鼓乐声。梁满囤一愣,抬脚跑了出去。就见一拨鼓乐手吹吹打打向裘记皮匠铺的大门走了过来,田耀祖和一个穿长衫的中年人跟在鼓乐班子后面。 梁满囤站在大门口,一看这阵势,愣住了…… 田耀祖快步走到梁满囤面前,介绍说:“梁老板,这位是包头山西会馆的管事。他听说您的师傅过世了,专程前来吊唁的!” 管事一拱手:“梁老板,节哀顺变!节哀顺变!” 梁满囤只得还礼:“多谢多谢!” “快把孝衫拿过来,给梁老板穿上!”田耀祖对随来的伙计说。 梁满囤傻了,“这……” “我知道,牛师傅生前最喜欢你这个徒弟了。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嘛,替他披麻戴孝,是非你莫属啊!” 他对跑出来看热闹的几个皮匠们大声说:“你们谁也不许跟梁老板争!”田耀祖说得郑重其事。 裘巧巧也跑了出来,一看这阵势也傻了,拽拽梁满囤的孝服,“满囤,这是怎么回事啊?” 田耀祖心里一乐,赶紧拉着包头山西会馆的.?管事走到裘巧巧面前,介绍道:“管事先生,这位就是梁老板的夫人裘巧巧。” 管事冲裘巧巧一拱手:“梁夫人,节哀顺变!听田老板说,你们夫妇二人对牛师傅很孝顺,难得难得啊!” 裘巧巧蒙了,“啊,啊……” 梁满囤忙冲管事一拱手,“管事先生,我屋里的因为牛师傅忽然过世,伤心过度,一时间有些缓不过神来,还请您多多见谅!” 正在裘巧巧愣神的时候,田耀祖拿着一件孝衫递给了裘巧巧,“梁夫人,快请穿上吧。” 梁满囤轻轻碰了一下裘巧巧,“巧巧,穿上吧。” 裘巧巧不情愿地穿上了孝衫,系上了孝带。 鼓乐班子越吹越来劲,一行人走进了裘记皮匠铺的大院。 棺材摆放在院子中间,杠房伙计把棺材盖已经盖上,要钉钉子了。 田耀祖在梁满囤的腰上扎好了一根麻绳,“梁老板,要钉钉子了,快快跪下,喊躲钉啊!” 梁满囤压着火,“我不会。” 田耀祖按他跪下,“我教给你,我说什么你喊什么。” 梁满囤不情愿地跪着,看着木匠钉钉子。裘巧巧也被田耀祖按跪在地上,往盆里扔着纸钱烧,呛得鼻涕一把泪一把…… 田耀祖对梁满囤说:“现在是钉左边,你喊‘师傅躲钉啊,往右躲……’” 梁满囤学着喊:“师傅躲钉啊,往右躲。” 木匠钉了一个钉子,又钉第二个钉子。 “再喊!” 梁满囤学着喊:“师傅躲钉啊,往右躲。” “大点声,要不你师傅听不见!”田耀祖心里发着狠。 梁满囤大声喊:“师傅躲钉啊,往右躲。” 木匠开始往右边钉了。 “现在钉右边了,你喊往左躲。” 梁满囤喊:“师傅躲钉啊,往左……” “行了行了,你起来起来。”梁满囤站了起来,田耀祖拿过一个纸幡交给他。“牛师傅没有后人,你就是孝子了,这幡得你打着。等棺材一起来,你要把垫棺材的板凳一脚踹倒,然后把烧纸的瓦盆摔了。得哭,哭的声音越大越好。对了,别忘了,你要走在棺材前边,给你师傅引路嘛!”他拍拍梁满囤的肩膀:“记住了,要错了,牛师傅的阴魂就出不了这个院子,往后你的院里就会闹鬼了。” 梁满囤吓了一哆嗦。 田耀祖对杠头喊:“起!” 杠头和杠夫们上了肩,杠头大喊一声:“起……”棺材被抬了起来,梁满囤踹倒了板凳,摔碎了瓦盆,大声地干号着打着幡往大门走去。鼓乐声换了个调子再次响起来。 皮匠伙计们也都跟着走出大门,哭声一片。 裘巧巧腆着大肚子还跪在地上,呛得鼻涕一把泪一把地烧着纸。 田耀祖也没忘了她,“梁夫人,你得给牛师傅多烧点,免得他路上打发孤魂野鬼不够花,再来找你和梁老板要。反正他也为你们家扛了一辈子活了,不找你们要找谁要?你说是吧?” 裘巧巧吓了一哆嗦,赶紧往盆里多烧了几张纸钱,呛得直咳嗽…… 田耀祖转身走了,账房先生跟了上来,“田老板,真有你的!” “他妈的,我田耀祖就是要给梁满囤两口子添点恶心!” 这一天可把梁满囤折腾坏了,晚上他头枕胳膊躺在炕上望着房梁骂道:“他妈的,我们今天让棺材铺的田老板当猴给耍了!给姓牛的老东西当了一回孝子,还得给鼓乐班子赏钱。唉,真他娘的窝囊!” 裘巧巧也累坏了,“棺材铺的老板为啥跟你过不去?” “我也纳闷呢!以前他对我挺好的,还认过我当他的干儿子。我当了老板以后,跟他就很少来往了。那也没什么过节呀,他今天唱了这么一出,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裘巧巧眼珠一转:“他姓田?” “是。” “也是山西人?” “对,就是祁县的。” “他姓田,田青也姓田,他们是不是一家子呀?” 梁满囤摇头,“不会。田青的爹叫田耀祖,棺材铺老板叫田光宗。再说,田青的估衣铺就开在他棺材铺的对门,平时并不怎么走动。我看他们是一姓隔户,没什么关系。” “那他为什么要跟我们过不去?”巧巧想不明白了。 “要不,他就是不知道我跟牛师傅闹翻了。不管他了,反正是他给牛师傅买的棺材、操办的丧事,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哎,我的那张纸呢?”梁满囤忽然想起了那个配方。 “哪张纸?” “牛师傅临咽气的时候拿出来的那个配方。”满囤一下子坐起来说。 “你没拿回来呀,我压根就不知道,更没看见哪!” 梁满囤起身就往外走,“赵师傅!赵师傅!” 老赵从屋里走出来。 “那张配方呢?给我。”满囤冲老赵伸着手。 “配方,我不是早就给您了吗?” “我不是说假的,是牛师傅临死的时候掏出来的那个真的。” 老赵装傻卖愣地说:“您说的是哪个呀?是啊是啊,那张配方呢?” “我问你呢!你问谁呀?”梁满囤急了。 “梁老板,当时牛师傅吐了您一口血痰,我光顾着给您打水洗脸了,就没注意那张纸啊!是不是您收起来了?” “我没收。” “不可能。当时屋子里就您和我两个人,我没拿,那一定就是您拿了。” 梁满囤大声吼道:“我没拿!我看就是在我洗脸的时候,你拿去了!” “梁老板,您可别这么说,我可吃罪不起呀!” “你少给我装蒜!你一定以为我的作坊完蛋了,你拿了那个配方,想另找个皮匠作坊再当掌桌的。我说的对不对?!” “哎呀我的梁老板,上有天下有地,中间凭良心!是您栽培我当了掌桌的,我报答您还报答不过来呢,怎么能把您的东西偷偷拿走呢?梁老板,您这可是冤枉我了,冤出大天来了呀!”老赵蹲在地上痛苦不堪。 “你真的没拿?” “我要是骗您,我就平地摔跟头摔死,吃牛尾汤让骨头卡死,赶车让马踢死,挑水掉井里淹死。”老赵发着誓。 “得了得了。”梁满囤这个烦啊。 “哎,梁老板,会不会你没拿,我也没拿,还攥在牛师傅手里,带进棺材,埋到地里了?” 梁满囤唉了一声回了屋。 老赵站起身来狡猾地一笑,说了句:“骂人不疼,起誓不灵!”转身进了自己的屋门。 梁满囤回了屋还在翻找那张配方,裘巧巧劝他说反正我们也不能再熟皮子了,找到了配方还有什么用。 “我爹说过,艺多不压身。会什么都有用。” “你就信你爹的,会什么都有用——会偷也有用?” “当然, href='2204/im'>《水浒传》里的时迁不是靠偷成了一百单八将?《施公案》里,窦尔墩不是因为盗御马闻名天下?”他把手伸进了掸瓶。 “哎呀,你也不想想,那么一张破纸,我能放在掸瓶里?” “怎么就找不到了呢?要么真的像老赵说的,让牛师傅带到棺材里去了?”正说着,就听窗外忽然“砰”的一声响,裘巧巧吓得“妈呀!”叫了一声。 梁满囤也吓了一跳,裘巧巧恐惧地看着梁满囤,“满囤,牛……牛师傅,来……来要钱了吧?” 梁满囤故作镇静地说:“别瞎说,人死如灯灭,他都死了,还要什么钱?” 裘巧巧吓得哆哆嗦嗦地说:“棺材铺的田、田老板,跟、跟我说的。” “我出去看看。”梁满囤壮着胆子向外走。 裘巧巧恐惧而担心地看着梁满囤的背影,“当家的,你小心点。” 梁满囤壮着胆子走到了门口,看着黑黢黢的院子,禁不住打了个冷战。四周一片寂静,他忍不住往生皮库房看了看,生皮库房在黑黢黢的夜里,显得狰狞而恐怖……梁满囤吓得抽身回了屋里。 几个蹲在墙角的伙计偷偷地乐了…… 梁满囤一屁股坐在了炕沿上,“哪来的鬼?是两只叫春的猫在院里乱跑,弄出的动静。我已经把它们打跑了,不怕不怕。” 裘巧巧松了一口气。“当家的,我第一次觉得你就是我的靠山。”她把头靠在了梁满囤的肩膀上。梁满囤用手摩挲着裘巧巧的头:“巧巧,你也折腾一天了,早点歇着吧。” 裘巧巧一把搂住梁满囤的脖子。“当家的,让我稀罕稀罕你!” 梁满囤笑了,“巧巧!你早就这样多好。” “只要你喜欢,我以后天天这样。”梁满囤一把抱住了裘巧巧。“轻点,当心我肚里的孩子。”梁满囤咧着嘴乐了…… 夜里。裘巧巧已酣然入睡,梁满囤却大瞪着两只眼睛,恐惧地看着窗户上的婆娑月影…… 第二十八章 吴玉昆又买了个官,当上了杀虎口巡防团团长,手下有上千人,比起在包头当警察署长可有油水多了。杀虎口是什么地方?口里口外的交通要道。天天过往的货物价值上万,那是个肥缺。这都因为现在的段祺瑞是国务总理了,吴玉昆跟他是安徽同乡。 田青的驼队就常走吴玉昆管的这条路。 这一天,田青、豆花、徐木匠、傻大个子的驼队回到了包头。路过田记棺材铺时,田耀祖从棺材铺里跑了出来。 “田青!你回来了?”田耀祖看见了徐木匠,犹疑了一下,还是冲徐木匠点点头,故意搭讪道:“徐木匠,你不当木匠,也去拉骆驼了?” 徐木匠白了田耀祖一眼,“啊。” 田青看看徐木匠,又看看田耀祖,“徐伯伯,您和田老板认识啊?” “都是祁县老乡,也刚刚认识,是吧,徐木匠?”田耀祖忙接过话。 徐木匠只好含糊其词地“啊”了一声。 “徐木匠、豆花,我找田青有点儿事。田青,借一步说话。”田耀祖领着田青向一个街角走去。田青还想呢,田老板找他能有什么事啊,还这么神秘。 两人来到了僻静的街角,田耀祖站下了,关心地打量着田青,“这一趟跑下来,累坏了吧?” “不累。田老板,多日不见,您还好么?” “我好,好。可是你更好!”田耀祖得意地晃着脑袋。 “我更好?” “不明白了是不是?你把骆驼安置好了,马上过来,我要告诉你一件天大的好事儿!” “什么天大的好事啊?您现就说不行吗?” 田耀祖连连摆着手:“不行不行!这事儿一句两句说不完。反正是好事儿不怕晚嘛!你快走吧,我把酒烫上等你。”田耀祖乐颠颠地回了棺材铺。 田青赶上了驼队。 “田青,这个姓田的棺材铺老板找你什么事啊?”徐木匠装作漫不经心地问,他是担心田耀祖说出对自己不利的话。 田青摇摇头,“不知道。他说要告诉我一件天大的好事。” “他能有什么好事?我看这个人不怎么地道,你最好离他远点儿。”徐木匠放了心。 “不地道?怎么个不地道?”田青奇怪地问道。 “我也说不大清楚,反正看上去不像个正经人。” “我没那个感觉呀?” “是啊,我也看他挺仗义的。哪有卖出去的棺材往回退的?他上回就把我给田青和自己买的棺材主动拉回去了。我和田青成亲的时候,他还给我们送了份厚礼呢。”豆花说。 “是么?”徐木匠一愣。 田青点点头。“田老板这个人,还挺重老乡情义的。一个生意人能够做到这样,也就算可以了。至于说个谎了,抬个价了,也不算什么,漫天要价可以就地还钱嘛!徐伯伯,你是不是发现了他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没,没有。我不过是想给你提个醒。防人之心不可无嘛!”徐木匠说完,快步往前走去,他发现自己说多了。 “徐伯伯今天这是怎么了?”田青和豆花纳闷地看着徐木匠的背影,追了上去。 晚上,田耀祖摆了一桌丰盛的酒菜在等着田青。田青一进门,他马上高兴地站起来。田青把手里提着的一包香肠放在桌子上。“哎,你来就来呗,干吗还买东西呀?看看,我这儿酒菜全有。” “这是从恰克图带回来的俄国香肠,您尝尝。” “好好,来来来,坐下坐下!先满上。” “田老板,我来我来。您是长辈嘛!”田青客气地让着。 田耀祖把酒壶交给田青,“好好好,你倒就你倒。”田青给两人都倒上了酒。“请!”田耀祖端起来干了一杯,“哎,喝干哪!我要告诉你的是一件大喜事,你一定得干了这一杯。”他见田青没干,忙让着。 田青喝干了杯中酒,又把两个杯子倒满。“田老板,什么事?您说吧。” 田耀祖没说话先笑了。“我告诉你呀,裘记皮匠铺完?事了!” 田青怔了一下,“啊?怎么回事?” “多行不义必自毙!我看他是恶贯满盈,遭现世报了!”田耀祖摇晃着脑袋,他是替自己的一双儿女解气。 田青喝了口酒,“梁满囤的为人是有些毛病。”他跟着叹了口气。 “有些毛病?他呀,缺大德了!为了得到裘老板的财产,他硬是把你姐姐给休了,当了裘家的上门女婿!”田耀祖一急说走了嘴。 “哎?他是我姐夫这事儿,你怎么知道的?”田青真没想到自己家的这点儿事田老板还知道。 田耀祖怔了一下:“啊,我……我……我也是听人说的。” “王南瓜,是不是?只有他知道梁满囤是我姐夫!”田青一下子想到了。 田耀祖只好不置可否地说:“这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嘛!” “这个王南瓜!嘴这么不严!” 田耀祖马上一转话,“哎哎哎,他也是随便说那么一句,绝没有搬弄是非的意思。你千万不要去责问王南瓜,要不,显得我田光宗扯老婆舌了。他也就是抱打个不平嘛!其实梁满囤这还不算最缺德,就他,啊,他对他自己的爹娘……啊,接是接来了,他是怎么供养的?那就是个不孝之子!到头来,还是听老婆的,把两个孤苦伶仃的老人家硬是送回老家去了。别以为两条腿支着个屎瓜肚子,肩膀上扛个糨糊脑袋就是人了?他就不够个人!你觉得是个站着撒尿的就是个爷们儿?他梁满囤就不是个爷们儿!” 田青见田老板一口气说了那么一大堆梁满囤的不是,笑了。“您消消气儿,消消气儿。喝酒喝酒!” 两个人又干了一杯,田耀祖拿起香肠咬了一口,“嗯,你带的香肠不错,真香!这玩艺儿,还是人家大鼻子做得好。” “田老板,您说裘记皮匠铺到底出了什么事儿了?那么大的铺子怎么说倒闭就倒闭了呢?” 田耀祖又喝了口酒,冲田青一笑:“别急,等我慢慢告诉你。原来裘记皮匠铺熟皮子,都是掌桌的牛师傅配药。裘老板活着的时候,从不过问。手艺人嘛,有手艺人的规矩。从打裘老板一过世,梁满囤当了老板,他就想方设法寻砖觅缝地想把牛师傅的这手绝活套出来。牛师傅也不傻不苶的,他会轻易地把绝活交给这个狗屎东西?可后来,牛师傅得了肺痨了。梁满囤也就着了急了,开始他装得像个大孝子似的,又是看病,又是抓药,都快把个牛师傅供起来了。然后说是照顾牛师傅休息,怕他累着,就想让牛师傅交出配方,他去配药。可生姜还是老的辣,牛师傅就是不干,坚持自己配药。哎,你说梁满囤有多鬼吧,他把暗房里的药全给扔了,告诉牛师傅药没了,让牛师傅开单子去买。牛师傅没办法就开了一个单子交给了梁满囤。梁满囤以为绝活儿到手了,就把病得快起不来的牛师傅给撵到生牛皮库房等死去了。” “啊?那里臭烘烘的能住人么?” “谁说不是呀!梁满囤配方到手了,就按这个配方下了一批牛皮。不料想这回的牛皮,软塌塌的不说,还全成了癞痢头,面上一疙瘩一块的,根本不能用了!” “他不是按牛师傅配方干的么?”田青也奇怪了。 “唉唉,梁满囤那脑子根本就不够用,他没有想到牛师傅给他开的方子,药的品种都对,就是药量不对。我想牛师傅一定是在配药的时候做了手脚,他那批皮子熟的是正品,梁满囤就以为单子是真的了,才有恃无恐地把牛师傅扔进生皮库房等死了。等他自己下药,把皮子熟坏了以后他去问牛师傅,你猜牛师傅怎么说?” “怎么说?” “牛师傅从怀里掏出了一张真配方,说他本来想把真方子给梁满囤的,一看梁满囤是个白眼狼,得了配方就把自己扔进了生牛皮库房,所以没把真的交给他!故意让这个坏小子破产!现在梁满囤玩完了,正张罗着把这好几百张牛皮当鞋垫卖呢!几百张牛皮得做多少鞋垫吧!哎呀,可他妈笑死我了!”田耀祖心中这个乐呀。 田青奇怪这些事田老板怎么知道得这么详细?一问才知道是听接替牛师傅当掌桌的那个姓赵的小子说的。田青还是奇怪:你开你的棺材铺,他倒他的霉,这有什么关系? 田耀祖看出了田青的意思,“跟你有关系呀!” “跟我有关系?”田青不明白了。 “对!梁满囤垮了,能接手他的作坊的只有你了!” 田青摇摇头,“我?我又不会熟皮子。” “裘老板也不会熟皮子,有了牛师傅他就照样当皮匠铺的老板。我已经给你准备了一个师傅,就是接替牛师傅的那个掌桌的,此人姓赵,牛师傅的真配方,现在就在此人手里!” 田青还是摇头,“那也不成,我也破产了,没有这么多的钱盘下他那么大的一个作坊。” “钱不是问题,我借给你,我不要你的利息。你别问我为什么,我就是阔小姐开窑子,图个乐和!看见梁满囤倒霉我就乐啊!他害了你姐姐不算,还把你弄进了大牢,丢了几年的积蓄,还差点要了你们两口子的命!现在正是你报仇的时候了!”田耀祖数着满囤的罪状,气又上来了。 “他是挺可恨的。”田青小声说了一句。 “你应该对他恨之入骨!以牙还牙!”田耀祖可不管那些。 “您还是让我好好想想吧。”田青还是犹豫。 “还想什么?你可真不像我——我的脾气。”田耀祖差一点儿又说走了嘴,“我要是碰到这样的机会,眼皮都不带眨一下,立马就把他的作坊夺过来!让梁满囤上大街上提打狗棍要饭去吧!喝!我高兴!真高兴!”田耀祖连干了三杯酒,眯着眼睛醉意蒙眬地看着田青……那是他的亲儿子啊,他现在把什么都给了自己的儿子也是在所不惜的。 徐木匠知道田耀祖请田青,就跟了田青,一直在棺材铺外等着,听里面田耀祖说得热闹,可又听不清具体内容,他这个急啊,可又不能贸然进门,只好蹲在了窗前的地上。 田耀祖到底还是喝多了。田青搀扶着喝得醉醺醺的田耀祖回到住室时,田耀祖借着酒劲一把握住了田青的手:“田青,你要是我的儿子该多好啊!可怜我老了老了膝下无子,都是自己造的孽啊!把好好的一个儿子弄丢了。” “田老板,咱俩都认一家子了,您的儿子我帮您慢慢找,兴许能找回来。” 田耀祖摇摇头,“找不回来了。田青,咱俩一家子都认了,干脆我认你当干儿子吧。” 田青一愣,“田老板,使不得使不得。我已经认了一个义父了,再认一个恐怕不合适。” “你是说徐木匠?” “是。徐木匠对我恩重如山,他理应是我的再世父亲。” 田耀祖黯然地点点头,“说来也是。” “田老板,时候不早了,我也该回去了,您好好歇着吧。”田青给田耀祖掖了掖被角,转身走了出去。田耀祖看着田青的背影,喃喃道:“儿啊!我的儿啊!”两行泪水顺脸颊而下…… 田青走到了街上,长长地出了口气。徐木匠从地上站了起来,朝田青追了过来。 “徐伯伯?您怎么在这儿啊?” “现在兵荒马乱的,这么晚了你还不回去,我有些不放心。” 田青乐了,“看您,我又不是小孩子。您等多久了?” “刚刚来。田老板都跟你说什么了?” 田青叹了口气,“梁满囤破产了。”徐木匠一愣。“等我回去慢慢告诉您,走吧。” 田青和徐木匠边走边聊,徐木匠更担心的是田耀祖说出自己的身份。“田老板除了告诉你梁满囤破产了,没说点儿别的?” “这个田老板挺有意思,多喝了几杯,喝多了,非要认我当干儿子。我哪能瞎认干爹呢?再说,我也不了解他。” 徐木匠出了口气,又叹了口气,“作孽啊。” “徐伯伯,您说什么?” 徐木匠忙掩饰道:“啊。没说什么。我想啊,你往后没事少理这个田老板,开棺材铺的,身上阴气太重。” “徐伯伯,看不出您还挺迷信的。”田青乐了。 田青回去和豆花也说了田老板要借钱给自己的事,豆花也感到奇怪,奇怪得有点儿离谱了。“你没问过他,他为什么要这么做?而且有这么好的事儿,你怎么不答应呢?” “徐伯伯不是说让我对他加点儿小心么?他酒喝多了点儿,还非要认我当干儿子。” “啊?这田老板的举动是太让人费解了。你答应了?” 田青摇摇头坐了起来。“收买梁满囤的作坊,我不是没动过心思,这个作坊在梁满囤手里办得不景气,是因为梁满囤只懂手艺,不懂经营。如果我接手了,还是这个作坊,还是这帮人马刀枪,我能把它办得比裘老板在世的时候更有声有色。” “你这话我信!” 田青笑问:“不是你哥吹牛?” “真的,我知道你有这个本事。”豆花认真地说。 “可是我不想接手裘记作坊。” 豆花也坐起来。“为什么?你是碍着跟梁家的面子?” “有这个成分。可更主要的是我对开作坊不感兴趣,我想经商!” “经商?”豆花问。 “我不是借着拉骆驼的机会把经过的几个地方所有的制皮作坊全都熟悉过了么?我又把俄罗斯的收购皮货商户也联系过了。” 豆花明白了,田青是想把这些皮货作坊出的皮货全收购来,转手卖给俄国商人。“你腰里有几个大子儿?还包揽整个口外的皮货买卖?你呀,包揽梁满囤的坏牛皮吧!” “不急,不急,你当家的有办法!” “你有什么办法?” “说出来就不灵了。” 豆花打了田青一拳,“你还小水萝卜——拿一把了。你不说呀,我还不问了呢。睡觉,做你的发财梦吧!”她躺下了。 “你就等着吧,我一定让你梦想成真!”他也躺下了。 豆花一口气吹了灯。黑暗中,田青睁大着眼睛,心里不断地盘算着自己的计划。 徐木匠不放心田耀祖,第二天悄悄地去了棺材铺。田耀祖正在算账,徐木匠一把抢过算盘哗啦哗啦在面前摇了摇。 田耀祖抢回算盘,“徐木匠,不是我说你,你挺大个人,咋就专门会给人捣乱呢?我这正给田青算账呢,让你这破手一划拉全划拉没了,还得重新算。” “你给田青算账?算什么账?” 田耀祖得意地咧着嘴笑了,“这你就不明白了吧?我要帮田青盘下梁满囤那个王八蛋的皮匠铺,让裘记皮匠铺改姓田!” 徐木匠看着田耀祖,“田耀祖,我可告诉你,你少动田青的坏脑筋。” 田耀祖有些急了,“我、我这哪是要动他的坏脑筋啊?我这是想帮我儿子东山再起!给丹丹报被休之仇!我要让梁满囤那个见利忘义的白眼狼,拎根打狗棒子满大街要饭去!” 徐木匠听田耀祖讲完,盯了田耀祖半晌。“你这么看我干啥?”田耀祖说。 徐木匠指着田耀祖的鼻子:“田耀祖,田青要是知道你就是他的亲爹,你往后恐怕连他的面都见不着了。” 田耀祖点点头,鼻子有些酸。他想这都是我自作自受啊,我没养他,哪敢认他啊!我对不起淑贞他们娘仨。年轻时浮浪,老了老了在外飘零,连个亲人都没有。这才叫活该呢。唉! 不过要让田耀祖看,那个梁满囤更是活该了。 裘记皮匠铺大门口堆着一堆牛皮。梁满囤领着几个伙计在叫卖:“卖牛皮咧!出血大甩卖咧!够结实够便宜咧!买回家去剪个鞋垫,十年八年用不坏咧!”老赵喊得更起劲。 “这不是满囤哥们儿么?”瘦猴打这儿经过,凑了过去。 “哥们儿,你好了?”梁满囤有些心虚。 瘦猴招招手让梁满囤过来,对他耳语:“好了,不过,你可千万别对外人说我好了。我是保外就医,警察局要是知道我好了,非再把我抓进去不可。” “吴玉昆不是走了嘛!” “可警察局还在嘛!来来来,我有话要问你。”瘦猴拉着梁满囤往院子里走,梁满囤不知所以地跟着。两人进了院子,找个地方蹲下。 “哎,你说的那个事——”瘦猴指指自己的嘴唇说,“就是这个。兔唇、三瓣嘴、豁嘴的那个小姐。”梁满囤就怕提这事,“啊,你还惦记这事呢?” 瘦猴乐了。“哥们儿最近遇到天上掉馅饼了!我一个本家大伯,也是走西口出来混的,发了,发大发了!可是也不知道怎么着,就得了一场怪病,是一病不起呀,在昏昏沉沉之中99lib.,老爷子做了一个梦。说是他命里的福报只有三百,不能拿一千,要想病好了,必须得散财。我是他本家没出五服的侄子呀,就这么着,他给了我不多不少正好是五根金条。”他又伸出巴掌来,强调说,“五根金条!”梁满囤吓了一跳。这个数真是太邪性了。 “我是想啊,这金条是不少,可它也不下崽啊,得,我还是拿它当聘礼,娶那个兔唇小姐,好换得她爹的家财呀!你这就给我说说去。” “哎呀……”梁满囤挠挠头,不知道怎么对付他。 “挠什么头呀?长虱子了?你可别说那姑娘嫁出去了。不会有那么快!绝对没有那么快!” “不是。是这么回事,那个姑娘家知道你因为挖坟盗墓进去了,把老爷子气坏了。那天特意找到我的皮匠铺,指着我的鼻子骂我嘴巴子没毛,办事不牢。你说,我还敢再去为你提亲么?”梁满囤终于想了个谎。 瘦猴不高兴地站起来,“哎哎,我那也是一时的见财起意。以前我是要了饭了也没有拿人家一块砖头吧?要不,你把那姑娘家的地址告诉我。哪个村、哪个庄的,姓甚名谁,我自己去一趟。” “你自己去也不成!”梁满囤急了。 “万一那姑娘王八瞅绿豆,就跟我对眼了呢?” “你呀,你就死了这份心吧。那老爷子倔得安上尾巴就是头驴。你去了也是白去。我还能骗你?”满囤推托说。 “我说哥们儿,有两件事儿我不明白。我盗墓的事,在抓进大牢之前,只有你知道。官府怎么就一抓一个准,把我给逮住了呢?”瘦猴变了声。 “唉……你盗墓的事我哪知道?”梁满囤心虚地放小了声音。 “我给你看过那四根金条吧?” “可你没告诉我那是从人家墓里挖出来的呀?我还以为你从哪借的呢。” 瘦猴装作信服了,“哦,也是。那是谁向警察局告密的呢?” “这可说不好。也许你盗墓的时候让哪个过路的人看着了?要不就是你把盗来的装裹当估衣卖的时候,让谁看出来了?算了吧,这事已经过去了。你呀,就别再寻思了。” “还有件事我不明白。”瘦猴继续道。 梁满囤刚松口气这又紧上了,“还有什么事?” “你不是说那个姑娘家在乡下么?她也不认识我,你又没跟她爹提过我要娶他的女儿,他是怎么知道被抓的盗墓人就是我呢?” “……可说是呢!会不会是你过去得罪了什么人,那人知道你出事了,暗中使坏,把这事捅给老财主了呢?” “这就好办多了。我反正是没说过我要娶那个兔唇姑娘,要说就是从你嘴里说出去的。你想想,你都跟谁说过,你跟谁说过,谁就是那个告密人!” “这呀?”梁满囤一指院外边的伙计,“我跟他们都说过。” “我去问问。”瘦猴说着就往院门外走。梁满囤赶紧追出去拉住瘦猴,“算了,你找出来是谁告诉老财主的有什么用。打一架吧,你不是对手;告状吧,你也没有理。你不是自己找不自在么?算了算了。你听我的,听我的!” “不行。”瘦猴一拧脖子。 “哎呀,咱们是不是哥们儿?是哥们儿我还能眼看着你干傻事儿!得了吧,我这会儿正忙,晚上,等晚上我忙完了,找个酒馆,我请客,给你压压惊!” 瘦猴乐了。“好吧。还现找什么地方呀,就是上回你给我说亲的那家就挺好。”瘦猴一甩袖子走了。梁满囤看着他的背影抹了把额头上的汗……叹了口气又接着卖牛皮。“卖牛皮咧!出血大甩卖咧!够结实够便宜咧!买回家去剪个鞋垫,十年八年用不坏咧!” 瘦猴忽然又颠颠地走了回来,“哎,我说哥们儿,我都走出大老远了,还听见你们在这嚷嚷呢,你们这是干什么呢?” 梁满囤支支吾吾地,“这……我把皮子熟坏了,没法当皮革卖了。” “那就当鞋垫卖?这么一大张牛皮得剪多少鞋垫儿?哪有那么多人需要垫你的牛皮鞋垫呀?” “我不是没有办法了么?” “那你卖出去多少张了?” “从早起到现在,还没开张呢。” “我瞧瞧!”瘦猴过去拾起一张皮子看,“哟,这……这怎么跟长了癞似的?”他摇头咂嘴,“多好的皮子,怎么熟成这个样子了呢?可惜可惜呀!”他掂量着那张皮子,忽然眼睛一亮,“哎?!” 梁满囤吓了一跳:“你怎么了?一惊一乍的!” “这皮子有个人能买!” “什么人?你快说。” “铁匠炉呀!喏,打铁的不是得系围裙么?这皮子虽说是不光溜,可是隔热。这么着,我拿一张给你问问试试。” “成,那就麻烦你了。”梁满囤现在也是死马当成活马医了。 “你卖多少钱一张吧?说个价。” “多少钱一张,我还真不好说。从来没这么卖过。要不,就半块大洋一张?” 瘦猴把皮子放下了,“得得得,你还是在这儿吆喝着卖吧。” “那你说多钱!” “半块大洋十张你要是能卖出去,就算烧高香了!行了,我不跟你掺和了。晚上别忘了请我喝酒!”他说完就走。 梁满囤叫住他,“哎,哥们儿,你说多少就多少,你拿一张替我试试。能卖出去,晚上酒钱不就有了么?”梁满囤取一张牛皮卷上了,“拿去,多少也是开个利市嘛!” “成,哥们儿嘛,就为朋友两肋插刀!”瘦猴夹着牛皮走了。刚走两步他又回头大声说:“哎,哥们儿,我听说牛师傅出殡的那天,是你披麻戴孝,还给他打的幡、摔的盆儿。哥们儿,你可真仁义!孝顺!” “啊,没什么、没什么。”梁满囤哭笑不得。 “怎么还没什么?百善孝为先嘛!你对牛师傅这么孝顺,他的在天之灵,知道你的皮子熟坏了,一定得哇哇大哭。哎,说不定他能保佑你把这些皮子卖个好价钱呢!” “你快走吧!走吧!”梁满囤哄着他。 瘦猴去了田青的住处。他把那张牛皮放在炕上,“这就是梁满囤熟坏了的牛皮。” 田青、豆花和徐木匠都凑上前来看。田青仔细地看着那张牛皮,正面看看,反面看看,用手抓了抓。 “怎么样?有用么?要是没用,我还送回去,就说打铁的师傅嫌贵。” 田青问多少钱一张。 “要价是半块大洋十张。” 豆花吓了一跳,“哟!这下子梁满囤可赔惨了!像这么大一张好牛皮能卖两块大洋呢。” 瘦猴乐了,“你没听他们叫卖的词儿——‘卖牛皮咧!出血大甩卖咧!够结实够便宜咧!买回家去剪个鞋垫,十年八年用不坏咧’!” 豆花算了一下,“这是四十张皮子卖一张皮子的价钱。” 瘦猴不以为然,说:“半块大洋十张,是他的要价,三十张卖一块大洋,他就烧高香了!” 田青坐了下来,大家的目光都投向他。过了一会儿,田青抬头问徐木匠,“徐伯伯,在恰克图你看过的那个鹿皮打磨机,还有印象么?” “有。不就是一条皮带两个转动轮,这边一个人摇动大轮,那小轮就飞转。小轮上连着一个木头辊子,辊子上蒙上砂纸——行家看门道,外行看热闹,那点儿小门道我是一搭眼就看明白了。” 豆花一拍手,“哥,我也明白了,你是要拿梁满囤的废皮子做‘鹿皮’!” “对。‘鹿皮’是打磨皮子的背面,至于正面,做好的成品,根本看不见。瘦猴,你来看,牛师傅的配方只是把满囤的牛皮面烧坏了薄薄的一层皮,整个皮子的手感、韧度,还是不错的。” 瘦猴也摸了摸,抓了抓,“哎,刚才我没注意,还真是的。牛师傅对梁满囤还是手下留情了,没把他的三百张皮子熟成一锅粥!” “徐伯伯,你现在就试着做一个打磨机。我们就拿这张皮子做个试验,要是能成了,梁满囤的这三百张牛皮就能变废为宝了。” 瘦猴不乐意了,“哎?田青,你拯救梁满囤?你可别吃一百个豆还不知道腥,他害你我可是害得够惨的了!你不能对他有一点恻隐之心!” 田青拍拍瘦猴的肩膀,“你放心,我又不是菩萨。对梁满囤我自有分寸。” 豆花说还是看徐伯伯的打磨机能不能做出来吧,没有打磨机,现在说什么都是空话。 徐木匠起身就去备料了。 很快地,徐木匠就在田青租住的小院里拉开了阵势,田青、豆花和瘦猴打着下手,忙得不亦乐乎。 一整天梁满囤一张牛皮也没卖出去,回到家往后一躺,倒在了炕上。 “今天卖出去几张牛皮?”裘巧巧问。 梁满囤没吭声。裘巧巧知道是白忙活了一天。“但愿明天能开张。” 梁满囤霍地坐起来,“妈的,我不卖了!我……我,我一把火把牛皮全他娘的烧了!” “那可就一个钱也换不回来了。” “你以为还能换回钱来?你满大街看看,有几个穿皮鞋的?谁穿布鞋买块牛皮做鞋垫?” “你不是说还可以卖给掌鞋匠做鞋掌么?” “包头城里有几个掌鞋的?有个掌鞋的,一看咱们的皮子坏了,只出一毛钱要买咱们的两张皮子。” “一毛钱也能买好几斤棒子面呢!”巧巧如今也知道过日子了。 梁满囤苦笑着,“你别提棒子面了!要是张好牛皮,我一张能换十几袋冰船精白面,现在——好几斤棒子面!”他抽了自己一个嘴巴,“我都窝囊死了!”他鼻子一酸,眼泪就下来了。 裘巧巧安慰他,“哎哟,满囤,你别难过呀!就是牛皮一张也卖不出去,我们不是还有房子、院子、池子、缸么?破家值万贯,就是坐着干吃也能吃上十年八年的,饿不着咱们。” “可我总觉着对不住你爹,对不起你!” “你别这么想,你也不是故意的。要怪就怪牛师傅,是他坑了咱们。” 梁满囤摇头:“不,还是怪我心太急了。心急吃不了热豆腐,把牛师傅弄毛了。还有,我对牛师傅是太过分了,好赖不济他也是我的师傅啊!” “你这么一说,我也觉着对不起你了。我也不该那么对待你爹你娘。” 梁满囤又唉了一声,抹了一把眼泪。 裘巧巧抓住梁满囤的手:“当家的,我想这就让人去把你爹你娘接回来。” “再租个房子给他们住?” “租什么房子呀,作坊要是倒闭了,这不哪哪儿都是房子么?我这个人你还不知道,横话、脏话、强词夺理的话都说过,就是不说假话。我这就找人去山西接你爹、你娘。”她说着就往外走。走到门口她回头对梁满囤笑了,“再说,我们的儿子要生了,谁看着也不如爷爷奶奶。隔辈人最亲嘛!”说完就去找了账房先生,要他马上出发去山西把梁家夫妇再接回来。满囤看着媳妇的转变,心里多少有了些安慰。 第二天梁满囤一直把账房先生送到大门口。“该说的我昨天晚上都说了。我就担心上回的事,我爹我娘伤透了心了,这回不一定肯来。你呢,多劝劝他们。告诉他们,这回是巧巧先提出来要接他们二老过来的。我看她是真的回心转意了。真要是她有那么一天,变了卦了,不是还有我呢么?你告诉我爹,我不是从前了,这个大院里,我是当家的!我说了算!不能再让他们二老受一点儿委屈!” “你呀,早该这样了。” 梁满囤挥挥手,“你走吧,早去早回。” “唉。你今天又摆摊儿?”账房先生也替他着急。 “嗯,再死马当活马治一天吧,今天要是再不开张,我就真的一把火烧了它!” “别一把火烧了呀!把它剪碎了当引火媒子,皮子不管咋的,也比劈柴爱着。” “对。我就拿它当引火的媒子。” 账房先生的大车经过田青门口时,他跳下车来,走进了院子。他去田家庄要问田青有没有话捎给娘。 账房先生看见了打磨机的雏形。“你这是弄个什么东西?”他问田青。 “打磨机。”田青从兜里掏出一块“鹿皮”,“看,这是豆花从恰克图带回来的,叫‘鹿皮’。” “鹿皮?” “说是这么说,其实就是牛皮、羊皮。”他把皮子翻转过来给账房先生看,“这是牛皮。” 账房先生一眼看见了绳子上搭着的瘦猴拿回的那张牛皮,“这、这不是梁满囤熟坏了的牛皮么?田青,你是不是要拿这种牛皮,做‘鹿皮’呀?” “我想试试。能试成了,就做。” 账房先生明白了。“啊。好!不过,你要是想买他的牛皮可要尽快。要不这批牛皮可就不存在了。梁满囤说,要是今天还卖不出去,他就要把牛皮当引火的媒子烧了。” 瘦猴急了,“哟,他要是烧了,我们的打磨机不就白做了么?要不,我们先把那些牛皮买回来?” 田青摇头,“现在就买回来?不成。机器还不知道能不能造成呢;造成了,也难说能不能磨出像样的鹿皮来。怎么也得等到做好机器,打磨一张试试再说。” 瘦猴泄气了,“可等我们把鹿皮也试验成了,他也把牛皮烧了。我们的机器.还有什么用?那不是瞎子点灯——白费蜡了?” 大家面面相觑。 “得了,你们自己商量吧,我得赶路了。我要去接梁满囤的爹娘。顺便来问问,你要给你娘和你姐姐、孩子捎点儿什么不?” 豆花一听忙叫等一会儿,回屋去取东西。 田青问账房先生,梁满囤怎么又想起来把他爹娘接包头来了? “你也觉着奇怪是不是?其实梁满囤也不是不想孝敬父母,是裘巧巧太刁蛮。这回,作坊要倒闭了,裘巧巧也就跟着掉了价了。她只有靠梁满囤了,要不,梁满囤一拍屁股回山西了,她可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 田青想这裘巧巧也够惨的了,不过脚上的泡是她自己走的,怨得了谁呢。 豆花提着一个包袱走出来,“先生,这里边有我和我哥从恰克图买回来的一件皮袄,是给俺娘的;一件旗袍是给俺姐的;还有一打铅笔、两块橡皮、三管毛笔、一个砚台、两块墨、几个方格本子,是给青青的。我娘识文断字,让她老人家教青青认认字、写写字,别总让他疯跑疯玩。” 账房先生接过东西说了声:“好。东西和话儿,我一定都给你捎到。那,没别的事儿,我就走了。” 田青和豆花将账房先生一直送出了门。 现在就看徐木匠的了。“我不吃不喝不睡也要把打磨机尽快做出来。”他发了狠。 豆花却说得想个办法,不让梁满囤把牛皮烧了,田青思索起来…… 梁满囤真的要烧牛皮了。 他站在院心指着脚下的地对伙计说:“就放这儿,放这儿!不要摆那么齐,我爹说了,人心要实,火心 8981." >要空,太实了不爱着。再去把库房打开,把里边的牛皮也搬出来,一块儿烧!”梁满囤跑向作坊,“哎哎哎,有胳膊有腿的全都给我出来,搬牛皮!我要点天灯了!” 伙计们全从作坊里出来了。梁满囤又跑向工匠宿舍踢开门,“别他妈贴炕站着了。出来,都出来,搬牛皮去!” 院子里的牛皮堆成了一个小山。梁满囤说:“好好好,好好好!大家都别走!我梁满囤提前过年放焰火了!”他跑进厨房,从灶坑里拽出一根燃着的劈柴,对大师傅说:“大师傅,你也出来看看热闹,我要放焰火了!” “梁老板,你真要把牛皮全烧了?”大师傅心疼地问。 “不是牛皮,是癞蛤蟆皮!来来来呀,看看热闹嘛!我保险你以前没见过,以后再也不会见得着了。” “不不,我不敢看。”大师傅把眼睛捂起来,他是心疼。 梁满囤这回倒笑了,“烧的是我的钱,咋把你吓成这样?”他举着劈柴走出去。 伙计们都围着那堆如山的皮子,一声不吭。 梁满囤的脚步慢了,他一步步地走近牛皮,扑通跪下了。“裘老板!我的岳父大人,我的老泰山!你一辈子精明,可是临了临了,你看走了眼!你选了我这么一个不中用的上门女婿!你实指望我能保住你的家业,作坊在我的手里越办越兴旺,你的女儿巧巧也就终身有靠了。可是,你要是在天有灵,你就一定看见了,我是个窝囊废!我把你一辈子的血汗,一把火烧了!我梁满囤对不起你呀!爹!”他三个响头磕下去,血就从额头上下来了。他又挪动一下腿,朝着生牛皮库房说:“牛师傅,你赢了!你这是又当众把我按在板凳上打了一回屁股啊!我服了,彻底服了你了。姜还是老的辣呀,你手指头一动,就把我打趴下了。我也给您磕个头!”他又磕了一个响头。他站起来,把手中燃烧着的劈柴往天上一扔,劈柴落上牛皮堆顶上。火慢慢地着了起来,梁满囤的泪水哗哗地流了下来…… “哎,哥们儿!”瘦猴出现了,他把一张纸币拍在梁满囤的手里,“皮子我给你卖了。” “什么?!”满囤一激灵。 “我不是拿了你一张皮子说替你卖给打铁的么?这是那张皮子钱。打铁的说,这东西做围裙,好!是真隔热!我寻思,我也没什么生意可干的,要不我就替你代卖牛皮得了。” “那你也卖不了几张。” “谁说的?我不费吹灰之力,全都能给你卖了!” “真的?”满囤一时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了。 “假的,假的,假的。你爱信不信,上赶着不是买卖!”瘦猴唾了一口,拔腿就走。 裘巧巧急了,“当家的,当家的!万一他说的是真的呢?” 梁满囤大吼一声:“灭火!”说完就去追瘦猴。 裘巧巧叫着,“快,没听见老板说么?快灭火呀!” 老赵领着伙计们往牛皮堆上爬,把堆顶上着了的牛皮扔到一边,底下的人用脚踩踏,一时间,乱得人仰马翻…… 满囤追上了瘦猴,可瘦猴拉开了架子,让梁满囤请他喝了酒才说了怎么个卖法。 “哎,卖是卖,我可不能白给你卖。” “那当然。我给你二成的利怎么样?”满囤赔着笑。 “四成!” “二成五!” “回见吧!”瘦猴站起来就要走。 梁满囤一咬牙:“三成!” 瘦猴指点着梁满囤:“你呀你,算了。三成就三成。不过,我可没有本钱。你得先把皮子给我,我把皮子卖出去,再给你钱。” “成。你说吧,一张皮子什么价?” 瘦猴伸出袖子,梁满囤也伸袖子。“刨去我的三成,一张皮子,给你这么多。” 梁满囤皱眉。瘦猴缩回手,“你要是不愿意,你回去接着烧吧。这会儿天黑了,烧起来可真像过年放焰火了。你梁满囤可就在包头一举成了名了!” 梁满囤咬咬牙:“成交!” “哎,你可千万别勉强。” “废什么话!喝酒!” 瘦猴没敢恋杯,喝了一会儿就推说还有事要办,急忙返回了田青的住处。 徐木匠听瘦猴回来讲了事情经过,饭都没吃完就又去院里干活了,他是怕梁满囤不给自己那么多工夫。 “这你放心。我明天就去告诉他,我拉肚子了。好汉架不住三泡稀屎,一拖就又是三两天。”瘦猴说得挺有把握。 徐木匠笑了:“你这个家伙是真机灵!就是不往正地方用。” “哎,徐师傅,打人不打脸,揭人不揭短哪!现在我是浪子回头金不换!是不是田青?” “你还别说,猴哥从打受过这回牢狱之灾,是真跟换了一个人似的。”豆花说。 “这叫跟什么人儿学什么人儿,跟着巫医学跳大神儿。啊,这话不对。应该说,挨金成金,挨玉成玉。守着田青和豆花这么两个大好人,我瘦猴也能成金成玉嘛!” 大家都笑了…… 瘦猴拖了一天没来,梁满囤正在屋地里急得直转圈时,瘦猴捂着肚子进了门。 “哎,你怎么才来呀?” 瘦猴指指肚子:“这儿,哎哟嘿,肠子拧着劲儿地疼!”说着他蹲下了。 裘巧巧问他是不是吃了什么不相当的东西了? “今天我起得晚了点儿,没爱动,就啃了一块凉饼子,喝了点儿凉水。” “得,你空着肚子塞了一大堆凉东西,还不坏肚子!” 瘦猴比着五个手指头,“我,我……不到一个时辰,我屙了五回了!哎哟,这身子都拿不起个来了。哎哟,那皮子,皮子,皮子……” “你就别皮子皮子的了,赶紧去看看大夫吧!”梁满囤让巧巧拿了两块钱给他买药。 “要不怎么说,我们是哥们儿呢!钱我先拿着,等卖了皮子我再还给你。” 见瘦猴接了钱,一出门,梁满囤急忙把衣裳脱了,换了件长衫,戴了顶礼帽,把帽檐压得很低,然后对着镜子照了照。他不放心。他要看看,究竟这家伙是真病了还是跟自己调猴儿。 瘦猴也长了个心眼,他先是进了药铺买了两盒山楂丸,看没人跟着才去了田青的住处。他没想到梁满囤一直跟着他。 梁满囤向院里边探着脑袋看了看,看见了那台打磨机。他没看明白,这时旁边一个院子里出来一个女人泼水,梁满囤赶紧凑了上去。“大姐,我跟您打听个事儿。”梁满囤指着田青的院门问道,“这家住的人姓什么?” “房主姓刘。” “我是问谁租的房子?” “他们是刚搬来的。不知道姓啥。好像是木匠吧,这几天又是拉锯又是推刨子的,也不知道在打什么家具。” 梁满囤不得要领地走了。那女人朝梁满囤背后喊了声:“哎,小伙子,他家的女人姓窦!” “啊,知道了!”梁满囤回头应了一声。“没听说瘦猴有个姓窦的亲戚呀?这王八蛋在捣什么鬼!妈的,看我怎么收拾你!”满囤恨恨地想着。 打磨机终于做成功了。徐木匠摇着摇把,砂纸轮儿滚动起来。豆花拿过皮子,徐木匠摇动大轮,砂纸辊子滚动起来……成功的喜悦浮现在大家的脸上。田青叫过瘦猴,吩咐了一番。 瘦猴拿了五块大洋去满囤那交了定钱,“就按你要的价。” 满囤接过钱,又想反悔了,“一块大洋十张牛皮?他能不能再多给加点儿?” “你呀你,梁满囤。你是人心不足蛇吞象啊!你都他娘的要点火烧了的东西,一下子让我给你换回了三十多块大洋,你还要加?算了,你的破事儿,我还不管了呢!”瘦猴站起来就往外走。 “我卖了!” “你早说卖了少废多少事儿。订金你收下。货嘛,一批提五十张。牛皮你给保存好了,不能淋雨不能受潮。差一点儿成色,人家可就不要了。每提五十张,人家再付你五块的订金。货分六次提完。多长时间来提一次,人家说了算。今天下午来车先拉走五十张。” “成,成。” 田青知道梁满囤心眼太小,嫉妒心特别强。他要是知道是自己买他的皮子,备不住宁可烧了,也不会卖给他。所以瘦猴一回来他就决定搬家了。他去乡下找了一个宽房大屋,能放下打磨机,又能堆放牛皮。而且他也想好了,不能分六次提货,免得夜长梦多,节外生枝,要尽快把他的几百张牛皮全提出来。 真让田青猜着了,梁满囤果然对瘦猴起了疑心,在第一车皮子拉走时,他就悄悄地跟在车子后面。 大车去了城外,瘦猴就坐在了路边的一棵大树底下。他把草帽往下拉了拉,盖住了脸。少时,梁满囤跟了上来。瘦猴憋粗了嗓子大叫一声:“呔!不许动!把手给我举起来!” “朋、朋友!别开枪!你要什么我给什么?” “不许回头!”瘦猴走到他的身后,“衣裳!” 梁满囤哆里哆嗦地脱下了长衫。 “再脱!” 又脱下了小褂。 “裤子!” “哟!大爷,裤子就别脱了,脱了就光眼子了!” 瘦猴变回原来的声音:“那晚上走路就不用打灯笼了。” 梁满囤听着声音不对,他慢慢地扭回头。“瘦猴!你!有你这么开玩笑的么?把我吓个好歹的!” “梁满囤,我可不是跟你开玩笑,是你跟我开了个不该开的玩笑。” “我怎么了?” 瘦猴冷笑着:“你心里明白。我告诉过你,买家是黑道上的人,道上有道上的规矩,你跟踪人家的大车,是什么意思?” “我……我,谁跟踪他的大车来?我……我是出城看一个朋友。”梁满囤嗫嚅着。 “啊,是不是长着兔唇的那个姑娘的老爹呀?我陪你一块去?” “我不去了!”梁满囤拾起衣裳往回就走。 瘦猴朝他的背影喊:“哥们儿,记住了,你要是不按规矩办,剩下的牛皮你就当柴火烧了吧!” 第二十九章 裘记皮匠铺大门口堆着一堆牛皮。梁满囤领着几个伙计在叫卖:“卖牛皮咧!出血大甩卖咧!够结实够便宜咧!买回家去剪个鞋垫,十年八年用不坏咧!”老赵喊得更起劲。 “这不是满囤哥们儿么?”瘦猴打这儿经过,凑了过去。 “哥们儿,你好了?”梁满囤有些心虚。 瘦猴招招手让梁满囤过来,对他耳语:“好了,不过,你可千万别对外人说我好了。我是保外就医,警察局要是知道我好了,非再把我抓进去不可。” “吴玉昆不是走了嘛!” “可警察局还在嘛!来来来,我有话要问你。”瘦猴拉着梁满囤往院子里走,梁满囤不知所以地跟着。两人进了院子,找个地方蹲下。 “哎,你说的那个事——”瘦猴指指自己的嘴唇说,“就是这个。兔唇、三瓣嘴、豁嘴的那个小姐。”梁满囤就怕提这事,“啊,你还惦记这事呢?” 瘦猴乐了。“哥们儿最近遇到天上掉馅饼了!我一个本家大伯,也是走西口出来混的,发了,发大发了!可是也不知道怎么着,就得了一场怪病,是一病不起呀,在昏昏沉沉之中,老爷子做了一个梦。说是他命里的福报只有三百,不能拿一千,要想病好了,必须得散财。我是他本家没出五服的侄子呀,就这么着,他给了我不多不少正好是五根金条。”他又伸出巴掌来,强调说,“五根金条!”梁满囤吓了一跳。这个数真是太邪性了。 “我是想啊,这金条是不少,可它也不下崽啊,得,我还是拿它当聘礼,娶那个兔唇小姐,好换得她爹的家财呀!你这就给我说说去。” “哎呀……”梁满囤挠挠头,不知道怎么对付他。 “挠什么头呀?长虱子了?你可别说那姑娘嫁出去了。不会有那么快!绝对没有那么快!” “不是。是这么回事,那个姑娘家知道你因为挖坟盗墓进去了,把老爷子气坏了。那天特意找到我的皮匠铺,指着我的鼻子骂我嘴巴子没毛,办事不牢。你说,我还敢再去为你提亲么?”梁满囤终于想了个谎。 瘦猴不高兴地站起来,“哎哎,我那也是一时的见财起意。以前我是要了饭了也没有拿人家一块砖头吧?要不,你把那姑娘家的地址告诉我。哪个村、哪个庄的,姓甚名谁,我自己去一趟。” “你自己去也不成!”梁满囤急了。 “万一那姑娘王八瞅绿豆,就跟我对眼了呢?” “你呀,你就死了这份心吧。那老爷子倔得安上尾巴就是头驴。你去了也是白去。我还能骗你?”满囤推托说。 “我说哥们儿,有两件事儿我不明白。我盗墓的事,在抓进大牢之前,只有你知道。官府怎么就一抓一个准,把我给逮住了呢?”瘦猴变了声。 “唉……你盗墓的事我哪知道?”梁满囤心虚地放小了声音。 “我给你看过那四根金条吧?” “可你没告诉我那是从人家墓里挖出来的呀?我还以为你从哪借的呢。” 瘦猴装作信服了,“哦,也是。那是谁向警察局告密的呢?” “这可说不好。也许你盗墓的时候让哪个过路的人看着了?要不就是你把盗来的装裹当估衣卖的时候,让谁看出来了?算了吧,这事已经过去了。你呀,就别再寻思了。” “还有件事我不明白。”瘦猴继续道。 梁满囤刚松口气这又紧上了,“还有什么事?” “你不是说那个姑娘家在乡下么?她也不认识我,你又没跟她爹提过我要娶他的女儿,他是怎么知道被抓的盗墓人就是我呢?” “……可说是呢!会不会是你过去得罪了什么人,那人知道你出事了,暗中使坏,把这事捅给老财主了呢?” “这就好办多了。我反正是没说过我要娶那个兔唇姑娘,要说就是从你嘴里说出去的。你想想,你都跟谁说过,你跟谁说过,谁就是那个告密人!” “这呀?”梁满囤一指院外边的伙计,“我跟他们都说过。” “我去问问。”瘦猴说着就往院门外走。梁满囤赶紧追出去拉住瘦猴,“算了,你找出来是谁告诉老财主的有什么用。打一架吧,你不是对手;告状吧,你也没有理。你不是自己找不自在么?算了算了。你听我的,听我的!” “不行。”瘦猴一拧脖子。 “哎呀,咱们是不是哥们儿?是哥们儿我还能眼看着你干傻事儿!得了吧,我这会儿正忙,晚上,等晚上我忙完了,找个酒馆,我请客,给你压压惊!” 瘦猴乐了。“好吧。还现找什么地方呀,就是上回你给我说亲的那家就挺好。”瘦猴一甩袖子走了。梁满囤看着他的背影抹了把额头上的汗……叹了口气又接着卖牛皮。“卖牛皮咧!出血大甩卖咧!够结实够便宜咧!买回家去剪个鞋垫,十年八年用不坏咧!” 瘦猴忽然又颠颠地走了回来,“哎,我说哥们儿,我都走出大老远了,还听见你们在这嚷嚷呢,你们这是干什么呢?” 梁满囤支支吾吾地,“这……我把皮子熟坏了,没法当皮革卖了。” “那就当鞋垫卖?这么一大张牛皮得剪多少鞋垫儿?哪有那么多人需要垫你的牛皮鞋垫呀?” “我不是没有办法了么?” “那你卖出去多少张了?” “从早起到现在,还没开张呢。” “我瞧瞧!”瘦猴过去拾起一张皮子看,“哟,这……这怎么跟长了癞似的?”他摇头咂嘴,“多好的皮子,怎么熟成这个样子了呢?可惜可惜呀!”他掂量着那张皮子,忽然眼睛一亮,“哎?!” 梁满囤吓了一跳:“你怎么了?一惊一乍的!” “这皮子有个人能买!” “什么人?你快说。” “铁匠炉呀!喏,打铁的不是得系围裙么?这皮子虽说是不光溜,可是隔热。这么着,我拿一张给你问问试试。” “成,那就麻烦你了。”梁满囤现在也是死马当成活马医了。 “你卖多少钱一张吧?说个价。” “多少钱一张,我还真不好说。从来没这么卖过。要不,就半块大洋一张?” 瘦猴把皮子放下了,“得得得,你还是在这儿吆喝着卖吧。” “那你说多钱!” “半块大洋十张你要是能卖出去,就算烧高香了!行了,我不跟你掺和了。晚上别忘了请我喝酒!”他说完就走。 梁满囤叫住他,“哎,哥们儿,你说多少就多少,你拿一张替我试试。能卖出去,晚上酒钱不就有了么?”梁满囤取一张牛皮卷上了,“拿去,多少也是开个利市嘛!” “成,哥们儿嘛,就为朋友两肋插刀!”瘦猴夹着牛皮走了。刚走两步他又回头大声说:“哎,哥们儿,我听说牛师傅出殡的那天,是你披麻戴孝,还给他打的幡、摔的盆儿。哥们儿,你可真仁义!孝顺!” “啊,没什么、没什么。”梁满囤哭笑不得。 “怎么还没什么?百善孝为先嘛!你对牛师傅这么孝顺,他的在天之灵,知道你的皮子熟坏了,一定得哇哇大哭。哎,说不定他能保佑你把这些皮子卖个好价钱呢!” “你快走吧!走吧!”梁满囤哄着他。 瘦猴去了田青的住处。他把那张牛皮放在炕上,“这就是梁满囤熟坏了的牛皮。” 田青、豆花和徐木匠都凑上前来看。田青仔细地看着那张牛皮,正面看看,反面看看,用手抓了抓。 “怎么样?有用么?要是没用,我还送回去,就说打铁的师傅嫌贵。” 田青问多少钱一张。 “要价是半块大洋十张。” 豆花吓了一跳,“哟!这下子梁满囤可赔惨了!像这么大一张好牛皮能卖两块大洋呢。” 瘦猴乐了,“你没听他们叫卖的词儿——‘卖牛皮咧!出血大甩卖咧!够结实够便宜咧!买回家去剪个鞋垫,十年八年用不坏咧’!” 豆花算了一下,“这是四十张皮子卖一张皮子的价钱。” 瘦猴不以为然,说:“半块大洋十张,是他的要价,三十张卖一块大洋,他就烧高香了!” 田青坐了下来,大家的目光都投向他。过了一会儿,田青抬头问徐木匠,“徐伯伯,在恰克图你看过的那个鹿皮打磨机,还有印象么?” “有。不就是一条皮带两个转动轮,这边一个人摇动大轮,那小轮就飞转。小轮上连着一个木头辊子,辊子上蒙上砂纸——行家看门道,外行看热闹,那点儿小门道我是一搭眼就看明白了。” 豆花一拍手,“哥,我也明白了,你是要拿梁满囤的废皮子做‘鹿皮’!” “对。‘鹿皮’是打磨皮子的背面,至于正面,做好的成品,根本看不见。瘦猴,你来看,牛师傅的配方只是把满囤的牛皮面烧坏了薄薄的一层皮,整个皮子的手感、韧度,还是不错的。” 瘦猴也摸了摸,抓了抓,“哎,刚才我没注意,还真是的。牛师傅对梁满囤还是手下留情了,没把他的三百张皮子熟成一锅粥!” “徐伯伯,你现在就试着做一个打磨机。我们就拿这张皮子做个试验,要是能成了,梁满囤的这三百张牛皮就能变废为宝了。” 瘦猴不乐意了,“哎?田青,你拯救梁满囤?你可别吃一百个豆还不知道腥,他害你我可是害得够惨的了!你不能对他有一点恻隐之心!” 田青拍拍瘦猴的肩膀,“你放心,我又不是菩萨。对梁满囤我自有分寸。” 豆花说还是看徐伯伯的打磨机能不能做出来吧,没有打磨机,现在说什么都是空话。 徐木匠起身就去备料了。 很快地,徐木匠就在田青租住的小院里拉开了阵势,田青、豆花和瘦猴打着下手,忙得不亦乐乎。 一整天梁满囤一张牛皮也没卖出去,回到家往后一躺,倒在了炕上。 “今天卖出去几张牛皮?”裘巧巧问。 梁满囤没吭声。裘巧巧知道是白忙活了一天。“但愿明天能开张。” 梁满囤霍地坐起来,“妈的,我不卖了!我……我,我一把火把牛皮全他娘的烧了!” “那可就一个钱也换不回来了。” “你以为还能换回钱来?你满大街看看,有几个穿皮鞋的?谁穿布鞋买块牛皮做鞋垫?” “你不是说还可以卖给掌鞋匠做鞋掌么?” “包头城里有几个掌鞋的?有个掌鞋的,一看咱们的皮子坏了,只出一毛钱要买咱们的两张皮子。” “一毛钱也能买好几斤棒子面呢!”巧巧如今也知道过日子了。 梁满囤苦笑着,“你别提棒子面了!要是张好牛皮,我一张能换十几袋冰船精白面,现在——好几斤棒子面!”他抽了自己一个嘴巴,“我都窝囊死了!”他鼻子一酸,眼泪就下来了。 裘巧巧安慰他,“哎哟,满囤,你别难过呀!就是牛皮一张也卖不出去,我们不是还有房子、院子、池子、缸么?破家值万贯,就是坐着干吃也能吃上十年八年的,饿不着咱们。” “可我总觉着对不住你爹,对不起你!” “你别这么想,你也不是故意的。要怪就怪牛师傅,是他坑了咱们。” 梁满囤摇头:“不,还是怪我心太急了。心急吃不了热豆腐,把牛师傅弄毛了。还有,我对牛师傅是太过分了,好赖不济他也是我的师傅啊!” “你这么一说,我也觉着对不起你了。我也不该那么对待你爹你娘。” 梁满囤又唉了一声,抹了一把眼泪。 裘巧巧抓住梁满囤的手:“当家的,我想这就让人去把你爹你娘接回来。” “再租个房子给他们住?” “租什么房子呀,作坊要是倒闭了,这不哪哪儿都是房子么?我这个人你还不知道,横话、脏话、强词夺理的话都说过,就是不说假话。我这就找人去山西接你爹、你娘。”她说着就往外走。走到门口她回头对梁满囤笑了,“再说,我们的儿子要生了,谁看着也不如爷爷奶奶。隔辈人最亲嘛!”说完就去找了账房先生,要他马上出发去山西把梁家夫妇再接回来。满囤看着媳妇的转变,心里多少有了些安慰。 第二天梁满囤一直把账房先生送到大门口。“该说的我昨天晚上都说了。我就担心上回的事,我爹我娘伤透了心了,这回不一定肯来。你呢,多劝劝他们。告诉他们,这回是巧巧先提出来要接他们二老过来的。我看她是真的回心转意了。真要是她有那么一天,变了卦了,不是还有我呢么?你告诉我爹,我不是从前了,这个大院里,我是当家的!我说了算!不能再让他们二老受一点儿委屈!” “你呀,早该这样了。” 梁满囤挥挥手,“你走吧,早去早回。” “唉。你今天又摆摊儿?”账房先生也替他着急。 “嗯,再死马当活马治一天吧,今天要是再不开张,我就真的一把火烧了它!” “别一把火烧了呀!把它剪碎了当引火媒子,皮子不管咋的,也比劈柴爱着。” “对。我就拿它当引火的媒子。” 账房先生的大车经过田青门口时,他跳下车来,走进了院子。他去田家庄要问田青有没有话捎给娘。 账房先生看见了打磨机的雏形。“你这是弄个什么东西?”他问田青。 “打磨机。”田青从兜里掏出一块“鹿皮”,“看,这是豆花从恰克图带回来的,叫‘鹿皮’。” “鹿皮?” “说是这么说,其实就是牛皮、羊皮。”他把皮子翻转过来给账房先生看,“这是牛皮。” 账房先生一眼看见了绳子上搭着的瘦猴拿回的那张牛皮,“这、这不是梁满囤熟坏了的牛皮么?田青,你是不是要拿这种牛皮,做‘鹿皮’呀?” “我想试试。能试成了,就做。” 账房先生明白了。“啊。好!不过,你要是想买他的牛皮可要尽快。要不这批牛皮可就不存在了。梁满囤说,要是今天还卖不出去,他就要把牛皮当引火的媒子烧了。” 瘦猴急了,“哟,他要是烧了,我们的打磨机不就白做了么?要不,我们先把那些牛皮买回来?” 田青摇头,“现在就买回来?不成。机器还不知道能不能造成呢;造成了,也难说能不能磨出像样的鹿皮来。怎么也得等到做好机器,打磨一张试试再说。” 瘦猴泄气了,“可等我们把鹿皮也试验成了,他也把牛皮烧了。我们的机器还有什么用?那不是瞎子点灯——白费蜡了?” 大家面面相觑。 “得了,你们自己商量吧,我得赶路了。我要去接梁满囤的爹娘。顺便来问问,你要给你娘和你姐姐、孩子捎点儿什么不?” 豆花一听忙叫等一会儿,回屋去取东西。 田青问账房先生,梁满囤怎么又想起来把他爹娘接包头来了? “你也觉着奇怪是不是?其实梁满囤也不是不想孝敬父母,是裘巧巧太刁蛮。这回,作坊要倒闭了,裘巧巧也就跟着掉了价了。她只有靠梁满囤了,要不,梁满囤一拍屁股回山西了,她可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 田青想这裘巧巧也够惨的了,不过脚上的泡是她自己走的,怨得了谁呢。 豆花提着一个包袱走出来,“先生,这里边有我和我哥从恰克图买回来的一件皮袄,是给俺娘的;一件旗袍是给俺姐的;还有一打铅笔、两块橡皮、三管毛笔、一个砚台、两块墨、几个方格本子,是给青青的。我娘识文断字,让她老人家教青青认认字、写写字,别总让他疯跑疯玩。” 账房先生接过东西说了声:“好。东西和话儿,我一定都给你捎到。那,没别的事儿,我就走了。” 田青和豆花将账房先生一直送出了门。 现在就看徐木匠的了。“我不吃不喝不睡也要把打磨机尽快做出来。”他发了狠。 豆花却说得想个办法,不让梁满囤把牛皮烧了,田青思索起来…… 梁满囤真的要烧牛皮了。 他站在院心指着脚下的地对伙计说:“就放藏书网这儿,放这儿!不要摆那么齐,我爹说了,人心要实,火心要空,太实了不爱着。再去把库房打开,把里边的牛皮也搬出来,一块儿烧!”梁满囤跑向作坊,“哎哎哎,有胳膊有腿的全都给我出来,搬牛皮!我要点天灯了!” 伙计们全从作坊里出来了。梁满囤又跑向工匠宿舍踢开门,“别他妈贴炕站着了。出来,都出来,搬牛皮去!” 院子里的牛皮堆成了一个小山。梁满囤说:“好好好,好好好!大家都别走!我梁满囤提前过年放焰火了!”他跑进厨房,从灶坑里拽出一根燃着的劈柴,对大师傅说:“大师傅,你也出来看看热闹,我要放焰火了!” “梁老板,你真要把牛皮全烧了?”大师傅心疼地问。 “不是牛皮,是癞蛤蟆皮!来来来呀,看看热闹嘛!我保险你以前没见过,以后再也不会见得着了。” “不不,我不敢看。”大师傅把眼睛捂起来,他是心疼。 梁满囤这回倒笑了,“烧的是我的钱,咋把你吓成这样?”他举着劈柴走出去。 伙计们都围着那堆如山的皮子,一声不吭。 梁满囤的脚步慢了,他一步步地走近牛皮,扑通跪下了。“裘老板!我的岳父大人,我的老泰山!你一辈子精明,可是临了临了,你看走了眼!你选了我这么一个不中用的上门女婿!你实指望我能保住你的家业,作坊在我的手里越办越兴旺,你的女儿巧巧也就终身有靠了。可是,你要是在天有灵,你就一定看见了,我是个窝囊废!我把你一辈子的血汗,一把火烧了!我梁满囤对不起你呀!爹!”他三个响头磕下去,血就从额头上下来了。他又挪动一下腿,朝着生牛皮库房说:“牛师傅,你赢了!你这是又当众把我按在板凳上打了一回屁股啊!我服了,彻底服了你了。姜还是老的辣呀,你手指头一动,就把我打趴下了。我也给您磕个头!”他又磕了一个响头。他站起来,把手中燃烧着的劈柴往天上一扔,劈柴落上牛皮堆顶上。火慢慢地着了起来,梁满囤的泪水哗哗地流了下来…… “哎,哥们儿!”瘦猴出现了,他把一张纸币拍在梁满囤的手里,“皮子我给你卖了。” “什么?!”满囤一激灵。 “我不是拿了你一张皮子说替你卖给打铁的么?这是那张皮子钱。打铁的说,这东西做围裙,好!是真隔热!我寻思,我也没什么生意可干的,要不我就替你代卖牛皮得了。” “那你也卖不了几张。” “谁说的?我不费吹灰之力,全都能给你卖了!” “真的?”满囤一时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了。 “假的,假的,假的。你爱信不信bbr>..,上赶着不是买卖!”瘦猴唾了一口,拔腿就走。 裘巧巧急了,“当家的,当家的!万一他说的是真的呢?” 梁满囤大吼一声:“灭火!”说完就去追瘦猴。 裘巧巧叫着,“快,没听见老板说么?快灭火呀!” 老赵领着伙计们往牛皮堆上爬,把堆顶上着了的牛皮扔到一边,底下的人用脚踩踏,一时间,乱得人仰马翻…… 满囤追上了瘦猴,可瘦猴拉开了架子,让梁满囤请他喝了酒才说了怎么个卖法。 “哎,卖是卖,我可不能白给你卖。” “那当然。我给你二成的利怎么样?”满囤赔着笑。 “四成!” “二成五!” “回见吧!”瘦猴站起来就要走。 梁满囤一咬牙:“三成!” 瘦猴指点着梁满囤:“你呀你,算了。三成就三成。不过,我可没有本钱。你得先把皮子给我,我把皮子卖出去,再给你钱。” “成。你说吧,一张皮子什么价?” 瘦猴伸出袖子,梁满囤也伸袖子。“刨去我的三成,一张皮子,给你这么多。” 梁满囤皱眉。瘦猴缩回手,“你要是不愿意,你回去接着烧吧。这会儿天黑了,烧起来可真像过年放焰火了。你梁满囤可就在包头一举成了名了!” 梁满囤咬咬牙:“成交!” “哎,你可千万别勉>?99lib?强。” “废什么话!喝酒!” 瘦猴没敢恋杯,喝了一会儿就推说还有事要办,急忙返回了田青的住处。 徐木匠听瘦猴回来讲了事情经过,饭都没吃完就又去院里干活了,他是怕梁满囤不给自己那么多工夫。 “这你放心。我明天就去告诉他,我拉肚子了。好汉架不住三泡稀屎,一拖就又是三两天。”瘦猴说得挺有把握。 徐木匠笑了:“你这个家伙是真机灵!就是不往正地方用。” “哎,徐师傅,打人不打脸,揭人不揭短哪!现在我是浪子回头金不换!是不是田青?” “你还别说,猴哥从打受过这回牢狱之灾,是真跟换了一个人似的。”豆花说。 “这叫跟什么人儿学什么人儿,跟着巫医学跳大神儿。啊,这话不对。应该说,挨金成金,挨玉成玉。守着田青和豆花这么两个大好人,我瘦猴也能成金成玉嘛!” 大家都笑了…… 瘦猴拖了一天没来,梁满囤正在屋地里急得直转圈时,瘦猴捂着肚子进了门。 “哎,你怎么才来呀?” 瘦猴指指肚子:“这儿,哎哟嘿,肠子拧着劲儿地疼!”说着他蹲下了。 裘巧巧问他是99lib?不是吃了什么不相当的东西了? “今天我起得晚了点儿,没爱动,就啃了一块凉饼子,喝了点儿凉水。” “得,你空着肚子塞了一大堆凉东西,还不坏肚子!” 瘦猴比着五个手指头,“我,我……不到一个时辰,我屙了五回了!哎哟,这身子都拿不起个来了。哎哟,那皮子,皮子,皮子……” “你就别皮子皮子的了,赶紧去看看大夫吧!”梁满囤让巧巧拿了两块钱给他买药。 “要不怎么说,我们是哥们儿呢!钱我先拿着,等卖了皮子我再还给你。” 见瘦猴接了钱,一出门,梁满囤急忙把衣裳脱了,换了件长衫,戴了顶礼帽,把帽檐压得很低,然后对着镜子照了照。他不放心。他要看看,究竟这家伙是真病了还是跟自己调猴儿。 瘦猴也长了个心眼,他先是进了药铺买了两盒山楂丸,看没人跟着才去了田青的住处。他没想到梁满囤一直跟着他。 梁满囤向院里边探着脑袋看了看,看见了那台打磨机。他没看明白,这时旁边一个院子里出来一个女人泼水,梁满囤赶紧凑了上去。“大姐,我跟您打听个事儿。”梁满囤指着田青的院门问道,“这家住的人姓什么?” “房主姓刘。” “我是问谁租的房子?” “他们是刚搬来的。不知道姓啥。好像是木匠吧,这几天又是拉锯又是推刨子的,也不知道在打什么家具。” 梁满囤不得要领地走了。那女人朝梁满囤背后喊了声:“哎,小伙子,他家的女人姓窦!” “啊,知道了!”梁满囤回头应了一声。“没听说瘦猴有个姓窦的亲戚呀?这王八蛋在捣什么鬼!妈的,看我怎么收拾你!”满囤恨恨地想着。 打磨机终于做成功了。徐木匠摇着摇把,砂纸轮儿滚动起来。豆花拿过皮子,徐木匠摇动大轮,砂纸辊子滚动起来……成功的喜悦浮现在大家的脸上。田青叫过瘦猴,吩咐了一番。 瘦猴拿了五块大洋去满囤那交了定钱,“就按你要的价。” 满囤接过钱,又想反悔了,“一块大洋十张牛皮?他能不能再多给加点儿?” “你呀你,梁满囤。你是人心不足蛇吞象啊!你都他娘的要点火烧了的东西,一下子让我给你换回了三十多块大洋,你还要加?算了,你的破事儿,我还不管了呢!”瘦猴站起来就往外走。 “我卖了!” “你早说卖了少废多少事儿。订金你收下。货嘛,一批提五十张。牛皮你给保存好了,不能淋雨不能受潮。差一点儿成色,人家可就不要了。每提五十张,人家再付你五块的订金。货分六次提完。多长时间来提一次,人家说了算。今天下午来车先拉走五十张。” “成,成。” 田青知道梁满囤心眼太小,嫉妒心特别强。他要是知道是自己买他的皮子,备不住宁可烧了,也不会卖给他。所以瘦猴一回来他就决定搬家了。他去乡下找了一个宽房大屋,能放下打磨机,又能堆放牛皮。而且他也想好了,不能分六次提货,免得夜长梦多,节外生枝,要尽快把他的几百张牛皮全提出来。 真让田青猜着了,梁满囤果然对瘦猴起了疑心,在第一车皮子拉走时,他就悄悄地跟在车子后面。 大车去了城外,瘦猴就坐在了路边的一棵大树底下。他把草帽往下拉了拉,盖住了脸。少时,梁满囤跟了上来。瘦猴憋粗了嗓子大叫一声:“呔!不许动!把手给我举起来!” “朋、朋友!别开枪!你要什么我给什么?” “不许回头!”瘦猴走到他的身后,“衣裳!” 梁满囤哆里哆嗦地脱下了长衫。 “再脱!” 又脱下了小褂。 “裤子!” “哟!大爷,裤子就别脱了,脱了就光眼子了!” 瘦猴变回原来的声音:“那晚上走路就不用打灯笼了。” 梁满囤听着声音不对,他慢慢地扭回头。“瘦猴!你!有你这么开玩笑的么?把我吓个好歹的!” “梁满囤,我可不是跟你开玩笑,是你跟我开了个不该开的玩笑。” “我怎么了?” 瘦猴冷笑着:“你心里明白。我告诉过你,买家是黑道上的人,道上有道上的规矩,你跟踪人家的大车,是什么意思?” “我……我,谁跟踪他的大车来?我……我是出城看一个朋友。”梁满囤嗫嚅着。 “啊,是不是长着兔唇的那个姑娘的老爹呀?我陪你一块去?” “我不去了!”梁满囤拾起衣裳往回就走。 瘦猴朝他的背影喊:“哥们儿,记住了,你要是不按规矩办,剩下的牛皮你就当柴火烧了吧!” 第三十章 账房先生又一次来到梁家。大车停在了梁家大门口。账房先生从车上跳下来,拍打着大门:“大叔大婶子在家么?” 丹丹走出来,她认出了账房先生,高兴地朝屋里喊:“爹,娘!你们快出来,贵客到了!” 梁父和梁母走出门来,一看是账房先生又惊又喜,“哟,曹先生!哎呀,您怎么来了?快快快!屋里坐!屋里坐!” 正赶上梁家在吃饭,账房先生从包里拿出了吃的,“我把吃的从县城带过来了,全是现成的。”账房先生把一包熟食放在桌子上,有牛肉、包子,还有一瓶酒。 丹丹说:“都到家门口了,怎么还自带饭菜啊?我们再不容易,管您一顿饭,还管不起啊?”她看账房先生把熟食包都打开了只得说,“那您请慢用吧,我还得回去侍候我娘和青青呢。” 账房先生叫住了丹丹,把豆花交给他的包袱递给丹丹,“这是你弟弟和弟媳妇捎给你们三口人的东西。等我在这儿吃过了饭,再过去看你们。现在我陪大叔喝两盅。” 丹丹一回家就打开了包袱,让娘穿上皮袄给她看。“娘!太合身了,就像是给您量身定做的。” “这豆花心还挺细的。”淑贞把包裹里的一件素花旗袍拿出来,“丹丹,你也穿上试试?” “我整天做饭打柴放羊的,穿旗袍干什么?” “豆花大老远给你捎来的,快穿上穿上,让我看看。” 丹丹刚把旗袍拿在手里要试穿,突然一阵咳嗽。她忙用手背挡住嘴咳嗽了起来。淑贞给丹丹捶着后背,担心地看着她,“最近怎么老是咳嗽啊?” 丹丹止住了咳嗽,“可能是有点儿着凉了。”她抖开旗袍穿上。 淑贞一边帮丹丹系扣子,一边忧心忡忡地看着她,“哪有一着凉就着好几个月的?身上不舒服别硬挺,该看大夫就得去看大夫。” “娘,您真是的,这点儿小病就去看大夫,我又不是纸糊的。” “你就嘴硬吧。”淑贞帮丹丹系好旗袍的扣子,用手抻了抻,“是夹的呢,现在穿正合适,就是有点儿肥了。豆花他们一定是按你以前的身量买的。丹丹,我看你这一阵子越来越瘦了。饭也不好好吃,吃饭跟数饭粒似的。” 青青玩着给自己的文房四宝,忽然抬起头,“是。我也看见了,姑姑不好好吃饭。” 淑贞和丹丹看着青青都忍不住笑了…… 在梁家吃饭的账房先生也看出了丹丹的脸色不大好,就问起了梁家二老。 “她是侍候两家老老小小累的,心里不静熬的。唉!真是苦了丹丹了,年轻轻的就守了活寡,还得照顾我们两个老帮子。连累带心不静,神仙也得熬出病来。”梁妻说。 “先生,上次我们老两口被满囤和他媳妇从包头撵回来,本来就不想活了,是丹丹生生把我们俩从鬼门关给拉了回来,这孩子有情有义啊!比我们的亲生儿子都强。” 账房先生忙说了自己的来意,“人都有犯糊涂的时候,裘记皮匠铺那时是裘巧巧当家,梁老板也没办法。我这次就是奉梁老板之命来接你们去包头的。” 梁父一听,把筷子往桌子上一扔,“我不去!我没这么个儿子!” “老头子,你跟人家先生发什么火?”梁妻对账房先生说,“你看看,还麻烦你大老远地专程跑了一趟。可你也看见了,我们现在没有儿子过得也挺好的。丹丹一直在照顾我们。” “丹丹照顾你们两家老小不容易,都累病了。不管怎么说,梁满囤还是你们的亲儿子嘛!” “别提他!你一提他我就来气。上回,啊,把我们接包头去了,他,他梁满囤就是当了皇上也得上个早朝、见见群臣吧?他可好,把我们老两口当咸萝卜——晾干了!我还去包头找晒?你回去跟梁满囤说,你告诉他,祁县没有他的爹娘了,让他跟他的那个小娘裘巧巧在包头过去吧!这个没良心的白眼狼!休了糟糠妻,不养爹和娘!” “大叔,消消气,喝酒喝酒。”账房先生端着酒杯递给梁父,梁父接过酒杯,一饮而尽。“您听我跟您细说。”账房先生讲了满囤现在的事。 梁父听了诧异地问:“啊?!你说满囤敢打裘巧巧了?” “要不是我拉着,大耳雷子一准给裘巧巧抽上了。” “呀哈?新鲜!太阳也有打西边出来的时候?先生,你刚才说裘巧巧那个母夜叉怀孕了?” “都快生了。” 梁母急了,“满囤这个二虎!巧巧不是双身板么,打掉了孩子怎么办?谢天谢地,我们梁家有后了!” “屁!满囤是人家的上门女婿。有了孩子也得姓裘!不姓梁!” “那也是满囤的骨血嘛!”梁母反驳丈夫。 “那更糟,龙生龙凤生凤,王八蛋养活鳖杂种!满囤和那个母夜叉生的儿子,也好不了!”梁父还是不能原谅儿子。 账房先生笑了,“您还别说,自从梁老板发了一回威以后,裘巧巧可是改多了。这回要接您二老,那还是裘巧巧先提出来的呢!裘巧巧还说了,她没爹没娘的,真的生下了孩子,也不会带,让您二老帮着带一带,隔辈亲嘛,一定错不了。” “她真是这么说的?老头子,要真是那样,我们就去口外?” 梁父头摇得像拨浪鼓。“不去不去,我们上次还没受够啊?贱哪?我就认我儿媳妇田丹丹,不认梁满囤这个逆子!他和母夜叉生的孩子也不姓梁,爱找谁带找谁带。你是不是想去啊?想去你自己去!我不去!我没那么贱!”梁父气哼哼地说。 梁母嗫嚅道:“看看你这驴脾气,谁说我要去了。” 淑贞也猜到了这一宗,她对女儿说是不是梁满囤回心转意了,要接他爹娘去口外呀?“唉!我看梁家的老两口子,身子骨也是越来越不济了。真要是梁满囤回心转意,接他们过去一块儿住,那可好了!”丹丹放下饭碗,突然站起来往外就跑,跑到外屋蹲在灶坑前干呕了起来,淑贞和青青也跑了出来。青青站在丹丹背后,攥着小拳头给她捶着背。 “丹丹,你就吃那么一小口饭,还全吐了。你呀,赶紧收拾收拾,我这就带你去看大夫。”淑贞这回真是着急了,“青青,你在家看家,我带姑姑去看病。”青青懂事地点点头。 丹丹挣脱开淑贞的手,“娘,不要紧的,我没事。人家包头来的账房先生说了,他过一会儿要来看看您呢,我们都走了多不礼貌。再说,您不想打听打听田青和豆花在口外的情况?娘,我明天再去看大夫。” 大门口传来梁父的拍门声:“亲家母!丹丹!先生看你们来了。” 娘儿俩迎了出去,丹丹用手捂住胸口,咬着牙站了起来。 梁父仍然愤怒难平,“反正我不去!我就跟着儿媳妇丹丹过了!他梁满囤坏了下水休了丹丹,可我们梁家没休丹丹!” 淑贞和丹丹相互看了一眼。“亲家,你也别生那么大的气,不管怎样,满囤也是你们身上掉下的肉!他媳妇怀孕了,想接你们过去照应照应,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淑贞心想自己真是猜对了。 “我们老两口是他梁满囤和裘巧巧养的两条老狗啊?碍着他们了,他们就操着打狗棒,一棒子给打了出来。这回又用得着我们了,向我们扔了两根骨头,我们就摇着尾巴又回去了?没门儿!”梁父大声说。 梁母想说什么,看看梁父没敢说,又咽了回去。 丹丹劝道:“爹,看您说的,满囤他媳妇怀上了,这咱们梁家不是就有后了吗?您都盼多少年了?去照看照看小孙子也是应该的。” “他们生的崽子不姓梁,姓裘!” 淑贞赶紧转移话题,给账房先生倒了杯水,“先生,您喝水。田青和豆花还好吧?” “好好好。这两口子聪明能干、肯吃苦。他们平时除了在包头,也往归化、东胜、恰克图跑跑。他们最近资金有些周转不开,这回就没往家捎钱。” “他以前捎的钱还没用完呢,只要他们平平安安的就好。”淑贞放了心。 “田青这孩子每次往家捎钱,连我们老两口子都一块养了。自己生的儿子没得济,倒是得了田青和丹丹的济了。”梁母感叹着。 “娘,我虽不是满囤的媳妇了,可我还是你们的闺女,您怎么净说外道话啊?”丹丹说完,忽然剧烈地干呕起来,脸上冷汗直冒。 梁母吓了一跳:“丹丹!” “这孩子,就是不听话,让她去看看大夫,她今天拖明天,明天拖后天。我都快让她急死了。丹丹,你要是有个好歹,我们这三老一小,可怎么办啊?”淑贞眼圈红了…… “丹丹,我说句不太中听的话,你可不像没事,得去看看大夫!”账房先生也看出来了。 梁父看了丹丹一眼,忽然从炕上下了地,“满囤他娘,明天我们就去口外,不能再拖累丹丹了!梁满囤和裘巧巧要是孝顺呢,我们就在口外享上几天福,他们要是不孝顺,我看,我们这两把老骨头就扔在口外算了!” “爹!” 第二天,梁父梁母就道别田家娘儿俩,再次走上了走西口的路。 走时,丹丹从兜里掏出一双漂亮的老虎脸婴儿鞋递给梁母,“娘,梁家有后了,虽说不姓梁,可也毕竟是满囤的血脉。我连夜给孩子赶做了一双鞋,麻烦您捎给满囤,别说是我做的,就说是您做的。” 梁母一把抓住了丹丹的手,“丹丹,娘的好丹丹啊。我们梁家亏欠你啊!” “别这么说啊。亲家,亲家母,天不早了,快上路吧。到了包头,要是能见到田青和豆花,给他们带个话,就说我们挺好的,青青也越来越懂事了,让他们好好做事,不用惦记家,也不用往家捎钱,够花。”她从怀里掏出一封信,递给账房先生说,“先生,这是青青给他爹娘写的信,麻烦您转交给他们。” 青青挥着小手:“爷爷,奶奶,祝你们一路平安!”梁家夫妇感动地一边挥手,一边流泪。 丹丹拗不过娘,梁家二老走后她就去看了大夫。 白发银须的胡大夫号了脉。他看了看丹丹的脸色,吸了一口冷气:“姑娘,你是长期气血壅滞,集结在胃里边了。你自己摸一摸,按一按,是不是有块硬东西?” 丹丹自己按了按,是有一块硬东西。 “姑娘,我先给你开一服舒血散淤的药吃吃看吧。有机会你最好到太原去看看西医。我得跟你说实话,你的病,吃我的中药,只能缓解,要想把这块东西化开可不容易。你听明白了么?” “大夫,请您实言相告,我是不是得了什么要命的病了?” 胡大夫沉吟半晌,同情地看着丹丹,“姑娘,你怎么不早点儿来看大>夫啊?如果……” “大夫,谢谢您。”她强忍着站了起来,向外走去。 胡大夫站起身,“姑娘,我还没给你开方子呢。” “不麻烦您了。”丹丹捂着上腹,蹒跚着走出了门。在门口她碰上了私塾黄先生,两人道了好,丹丹强装着没事人似的赶紧离开了。 黄先生狐疑地看着丹丹的背影,一转身走进了药铺,“胡大夫,问问您,刚才有个姑娘是不是找您给看过病?哦,她是我从前一个学生的姐姐。她得什么病了?” 胡大夫可惜地摇摇头,“胃里长了一块硬东西。病入膏肓,我也是无回天之力了。说句不好听的话,她没有两年活头了。” “啊?这……唉!这姑娘的命怎么这么苦啊!”黄先生摇摇头。 丹丹装作没事似的进了家门。青青正蹲在地上全神贯注地看蚂蚁搬家。他抬起小脸,问丹丹:“姑姑,这些小蚂蚁真勤快。刚才,有只小蚂蚁叼了一颗米粒,米粒比它还大好几倍呢,它真了不起!”“是啊。我们走西口的那些山西人,像你爹你娘,他们都像一只只勤劳的小蚂蚁,把家搬得越来越大,有的还盖起了大院套……”丹丹想起了自己走西口的弟弟、梁满囤,想到了自己的病,不由得暗自伤心。她心里明白自己怕是见不到他们了。 丹丹对娘隐瞒了自己的病情。 梁父梁母和账房先生坐在大车上进了包头城。 梁父无意间看见了坐在茶棚里喝茶的田耀祖,他怔了一下,揉揉眼睛又使劲看了看,连忙摆手叫住了车把势,“停车!停停停!”车把势刹住了马车。 田耀祖也看见了马车上坐着的梁父,不由一怔。“茶房!钱!”他扔下茶钱就走。 梁父赶快手忙脚乱地下了车。“你们先等我一会儿!”他朝田耀祖追了过去。 田耀祖急匆匆地走进了棺材铺,对一个伙计说:“快拦住后边的那个人!他要是问起来,你就跟他说我姓钱!记住了?” 伙计莫名其妙地点了点头。 梁父追进了棺材铺,伙计伸手拦住了他,“哎哟!您来了?我这正好有口刚刚打出来的红松棺材,都漆好几遍了。家里死了什么人哪?” 梁父气得一瞪眼睛:“你这小伙子怎么说话呢?谁家死人了?我是来找人!” 伙计乐了:“找人?您上棺材铺来找人?我们这除了棺材和我这个会喘气的,哪有活人呢?您要找人快去别处找去吧。” “我看见方才进来了一个人。” “啊?您是说我们钱老板哪?” “钱老板?你们棺材铺不是叫田记棺材铺么?老板怎么姓钱不姓田?” “姓田?不不不,种田的哪有做棺材的有钱哪?他就姓钱!走走走。”伙计打岔说。 “不是,你让我见见他。我就是要问问他是不是姓田。” “你是不是找抽啊?随便就给人家改姓?走走走!”伙计把梁父推了出去。 梁父摇摇头,不太甘心地走了…… 梁父一走,田耀祖就收拾了包袱,他对伙计说:“铺子你替我看几天,我有要紧的事儿要去趟大同。”当天就悄悄地离开了包头。 大车一进裘记皮匠铺院子,梁满囤就从屋里跑了出来,朝二老行礼:“爹,娘!路上辛苦了吧?”裘巧巧脑袋上蒙着块大毛围巾也走了出来。 “爹,娘,一路辛苦了。快进屋看看你们的大孙子吧。”裘巧巧说。 梁父梁母一下愣住了,互相看看,有些受宠若惊,都不知道该怎么跟裘巧巧说话了。 梁满囤往屋里推着裘巧巧,“巧巧,你正坐月子呢,别招了风,快进屋躺着去。” 梁满囤把裘巧巧推进了屋子,忽然回身冲梁父梁母扑通一声跪下了:“爹,娘,以前都是儿子不孝,让二位老人家受苦了。我和巧巧决定痛改前非,好好孝顺爹娘。” 梁父梁母互相看看,鼻子都酸了。 梁母流着泪去搀梁满囤,“满囤啊,快起来!知道错就好嘛。” 梁满囤跪在地上,痛哭流涕地说:“爹,娘!您二老要是不原谅满囤,我就一直跪着。儿子不孝啊!”梁父叹了口气,两行混浊的泪水顺颊而下。他蹲下身扶起了梁满囤,梁满囤抱住父亲,“爹!”梁父也老泪纵横。 梁父一看见孙子,那个高兴劲就甭提了,“你看看这孩子的鼻子,就像从满囤的脸上抠下来、安上去的。” “啊?有那么大么?” 梁父看了老伴一眼,“抬杠!我是说样子像。这么点儿孩子要长满囤那么大的鼻子,还不?99lib?真成了大象了?” 裘巧巧忍不住扑哧一声笑出声来,梁满囤也跟着笑了。 梁满囤把父母安排到了前柜房。头两天他就让伙计打扫好了。这里原来是巧巧她爹住过的屋子。梁满囤准备等以后把作坊兑出去,再买一个小一点的院子,一家人还住在一起。 梁母问厨房在哪儿,她想给巧巧煮几个鸡蛋,熬点儿小米粥去;又问哪儿有卖鲇鱼的,说那东西熬汤下奶。 “那也不用您去,我告诉大师傅一声,让他熬就行了。您二老一路上挺累的,就好好歇息歇息,上炕眯一觉。晚上,我让厨房多做几个菜,给您二老接接风。”梁满囤心里那个高兴啊,毕竟是自己的亲爹妈啊。 梁家夫妇心里很踏实,他们看出满囤的心气儿还行,做生bbr>意跟打仗一样,胜败乃兵家常事嘛——有赚就有赔。只要心气不倒,就能东山再起! 桌子上摆满了丰盛的饭菜。梁满囤和账房先生、梁父和梁母围坐在一起。 梁满囤倒好了酒,举起了两个杯子,站了起来,对梁父和梁母说:“爹,娘!儿子不孝!”他一下子哽住了。 梁父、梁母眼圈也红了,“满囤!” 梁满囤缓了一口气,“过去,我对不住二老,让二老伤心了,我也遭了报应。你们大概也看出来了,我的作坊不是不想干,是赔黄了!这人一遇到了难处,就想起爹娘了,八十岁也是有爹娘好啊!爹,娘!”他扑通一声又跪下了。 “哎呀,满囤,你咋又跪下了?快起来,起来!”当娘的心疼儿子。 “爹,娘!儿子犯的不孝之罪,就是给您二老再跪上八百回,也难赎儿子的忤逆之罪啊!儿子给您二老赔罪了!二老要是原谅儿子,就喝了这杯酒吧!” 梁父没说话,从梁满囤手里接过了两杯酒,一杯递给梁母,“喝!”他一口就喝干了杯中酒,又对梁母说,“快!” 梁母也一口喝了杯中的酒,辣得直闭眼咧嘴。 “起来吧,儿子!”梁父说。 梁满囤又举杯对账房先生说:“曹先生,您是这裘记作坊的元老了。您是看着我从挨屁股板子、给师傅倒尿盆一步一步走过来的,说起来也该算是我的长辈了。” “不敢不敢!” “是我梁满囤无能无德,把作坊弄垮了,害得您还得挪地方。这杯酒也算是我向您赔罪了!” “啊,不不,还是我祝梁老板重振家业,东山再起!”说着账房先生也举起了杯子。 梁父劝儿子,“满囤,咱们一家子又团聚了,还新添了人丁,我和你娘高兴!可让你小子唱了这么一出,你爹我心里还挺不是个滋味的。咱们就在这儿打住,谁也不许再提不痛快的事儿了!咱们说点儿别的。我今天在路上看见了一个熟人!” “爹,您看见谁了?” “田耀祖!” 梁母一惊,“啊?田耀祖?你是说田青他爹?他不是饿死在草原上了吗?” “对。可是我追进田记棺材铺,他就像会土遁似的没影了。我问棺材铺里的伙计,他说他们老板姓钱,不姓田。” 梁满囤冷笑一声,“姓钱?不,他就姓田,田耀祖改名叫田光宗了。” “满囤,你认识他?”梁父奇怪道。 梁满囤眯起了眼睛,“我太认识他了。难怪他知道我是田青姐夫的时候,他借给我钱,还认我当干儿子,可我……我当了裘家上门女婿之后,他再也不理我了,而且处处同我作对!” 账房先生点点头,“那他一定知道田青是他儿子了?” “肯定知道。田青刚来包头摊官司要杀头的那回,我去他的棺材铺给田青和豆花买棺材,他只算一口棺材的钱。他送的那一口,一定是给他儿子的!”梁满囤全想起来了。 “是么?那田青知道不知道他是田耀祖?” 梁满囤摇摇头,“绝对不知道。他只知道棺材铺老板叫田光宗。” 梁父站起来就要往外走。 “满囤他爹,干什么去?” “去找田耀祖!” 梁满囤拉住梁父,“爹,这都什么时候了?明天我陪您去。我还有笔账没跟他算清呢!” 第三十一章 田青、徐木匠、傻大个子、瘦猴、豆花押着驼队再次来到了恰克图。骆驼背上驮着一卷藏书网卷的“鹿皮”。俄国人看着货竖起了大拇指:“哈拉绍!(好)” 田青也笑着说:“哈拉绍!” 经过讨价还价,买卖谈成了。俄国商人拉着鹿皮走了,边走边向田青他们挥着手:“豆斯维达尼亚!(再见)” 田青也笑着冲俄国商人挥挥手:“豆斯维达尼亚!” 豆花兴奋地一拍田青的肩膀:“哥!你真行!” 这一趟,他们收获不小,一行人那个高兴劲就甭提了。田青一行踏上了归途。骆驼背上驮着一个个箱子,那是要带回到包头的货物。 前面又是一望无际的草原。 田青骑着马走在驼队的最前面,他身后的骆驼比来时增加了一倍。傻大个子、徐木匠、瘦猴和豆花的身上都背着长枪、短枪,每个人都在警惕地观察着。 傍晚,他们来到了四子王旗。 诺颜王子在王府招待着远方来的好友,大家坐在地毯上,边喝着奶茶边聊天。 “田青,你真是个做生意的天才,不愧是山西人!才一年多的时间,你又东山再起了嘛!”诺颜王子赞道。 “哪里,离我恢复祖业的愿望还差得很远呢。我还要赚更多的钱。我已经和口外从包头到恰克图这一线的二十二家制皮厂谈好了代理销售的事情。这二十二家在十三个城镇,每个城镇都要设一个货栈。除去东盛已经有一家货栈之外,还要设立十二家。我计算,本金需要两千块大洋。现在我只有一千五百块,其中五百块,我还有点儿别的用处。” 诺颜王子听田青这么一说,马上说另一半儿他出。“整个货栈和经销全是你来做的。我出一半资金,利润我要三分之一就行。” “太好了,王子殿下!”田青尊敬地叫了声。 “我这个殿下可是喝过洋墨水的,知道管理的价值。你的管理占三分之一,并不高嘛!就这么定了。本来,钱,我应该借给你;可是,我要赚钱支援中山先生。” 田青明白王子的心胸,这对他来说,已经是雪中送炭了。他这回去恰克图,看见来买皮货的俄国人跟过去不太一样,待人客气,出手也很大方,而且说运去多少他们就买多少。诺颜王子告诉他,那些人是苏联红军。 “哦?”田青头一次听到这个名字。 “就在去年冬天,俄国发生了震动世界的十月革命,建立了苏维埃政权。”王子兴奋地告诉田青。 田青摇头,他还是不明白。 王子拍拍他的肩,“这个事件对中国革命的影响相当大。田青,现在与两三百年前山西人走西口的时代不一样了。你不能只顾做生意,靠诚信老老实实恢复祖业,要好好看看这个已经变化了的世界!” 田青不好意思地笑笑,“我一个生意人,世界跟我有关系么?” “有,太有关系了!这样吧,我这儿有几本杂志《新青年》,你拿去看一看。其中有一篇文章是北大图书馆馆长李大钊先生写的,叫《庶民的胜利》,你读过之后一定会受启发。袁世凯复辟失败以后,北洋军阀分裂成三股势力,以段祺瑞为代表的皖系、以张作霖为代表的奉系和以冯国璋为代表的直系。它们是国中之国,封建割据,而且都找列强作为靠山。简单地说,中国的出路在哪儿?打倒列强,铲除军阀!走苏联十月革命的道路,争取庶民的胜利!李大钊说得非常透彻。你还是看书吧。”王子觉得田青是一个读过书的人,还是让他自己先看一看这本通俗易懂的书吧,那上面已经讲得很明白了。田青郑重地把书珍藏了起来。他决定要好好地读一读。 田青的驼队到底遇上了土匪。 一声枪响后,早早埋伏好的刘一刀、二当家的、山里豹子领着几十骑土匪,一字排开,向驼队逼近过来。山里豹子催马走上前来,“哎!朋友,有钱大家花花嘛。交出你们的驼队,我就放你们一条生路!” “哥,是山里豹子!”豆花眼尖。 “真是冤家路窄啊!”田青要站起来,被豆花一把按住了,“哥!” “豆花,其实上次刘一刀已经败在我手下了。我本来能要他的命,可我不愿意杀人,就把他放了。刘一刀要是条汉子,他应该不会再找我的麻烦,我们之间的恩怨情仇已经了断了,我去会会他!” 田青刚要站起来,忽然一阵枪声大作,豆花赶紧一把将田青按住。两人躲在骆驼后面往枪响的地方看去,只见一支衣裳杂乱的马队,一鼓作气赶跑了刘一刀的土匪们。 田青看着远去的两支人马,怔住了。 田青眼见那队人马赶跑了刘一刀,回马又来到他们驼队停留的地方。领队的从马上跳下来,冲田青的驼队走了过来,“朋友!起来吧!没事了。” 看着那领队的田青愣住了。“是李义大哥吗?”他试探着问。 “田青兄弟?” “李大哥!”田青和李义跑到了一起,两个人拥抱起来。好一会儿两个人才笑着松开了对方。 “我在包头看见过科尔沁王府发出的对你的通缉令,很替你担心呢!” “他们抓不住我!”李义兴奋地拍着田青的肩膀,“好嘛!原来你就是王子殿下让我暗中保护的那位朋友。” “王子殿下?你是说诺颜王子吗?”田青一愣。 李义点点头。 这时李义又认出了傻大个子,上前打了他一拳,“傻大个子!看样子你吃得挺饱嘛!” 傻大个子憨厚地笑着,“吃饱了。跟着田青,我早就有饱饭吃了!” 李义看了一眼豆花,“这个兄弟也看着眼熟嘛!” 豆花把帽子摘下来,露出了长发。 “哎,这……这不是刘一刀抢上山去要做压寨夫人的那个姑娘么?” “豆花现在是田青的媳妇儿!”傻大个子告诉他。 “这件事说来话长了。” “那就慢慢说。田青,这是你的驼队?发财了嘛!” “哪儿呀,我这也是刚刚起步。要不是你赶来相救,驼队没准让刘一刀劫了。哎,李大哥,你怎么跟王子殿下认识?” 李义告诉田青,那年离开了刘一刀的黑土崖,就去了科尔沁草原。在那里买了房子安了家,还开了一个收购毛皮的货栈,想像祖祖辈辈的山西人那样做买卖,发财还家。他这辈子有个愿望,就是想报答田青的母亲,报答她帮自己埋葬父母的恩情。还有田青的姐姐,到现在,他还时常想起那个糖人和那块点心的味道。“圣人说得好啊,‘乘人之车者载人之患,衣人之衣者忧人之忧,食人之食者死人之事’。” 李义叹息一声说:“去年发生的一件事,把我这个愿望打破了。科尔沁的王爷为了自己挥霍无度的享受,大量出荒,把自己管辖之内的草原当成荒地卖给奉系军阀。使大群的牧民和已经定居在科尔沁草原的汉人失去了赖以生存的土地。这种做法,理所当然地引起了牧民的反抗。王爷便让他的王府卫队前去镇压,拆房子,抢牛羊,杀人!我当时实在是气不过,同王府的梅林理论几句,他们就说我是煽动牧民造反,要抓我送到奉天正法。他们没有抓到我,反倒激怒了牧民,结果发生了一场械斗。” 田青明白了,“就因为这个你被通缉了?” “是,从此我便又无家可归了。后来我逃到了四子王旗,又累又饿,想讨口饭吃,却昏倒在王府门外了。当时王府的卫队手里有我的画像,一下子就认出了我,把我捆了起来,要交给官府领赏。诺颜王子知道了——他自己就反对出荒,极不赞成科尔沁王爷的做法,不但没有送我去官府,反而收留了我。” “我们去四子王旗的时候,怎么没有见过你?”田青奇怪道。 “我不在旗里,诺颜王子把我和后来投奔我的牧民隐藏在大青山了。我是悬赏通缉的人犯嘛!” “吃人!”田青自语着。 几个人不解地看着田青。“我在诺颜王子借给我的《新青年》上看到了一篇小说,叫 href='/article/5004.htm'>《狂人日记》,那里边的狂人从中国的一部历史的字里行间,看出了两个字——吃人!”田青说。 李义感叹,“是啊,这就是一个人吃人的世道!” 两个朋友分手时,李义告诉了田青一件事,说包头城里有个开棺材铺的老板是刘一刀的眼线。在黑土崖的时候李义就怀疑他是田青的父亲田耀祖。“那时候他是道士打扮,现在他刮去了胡子,虽然比二十多年前老了许多,可看起来,他八成就是田耀祖。你回到包头不妨查访查访。”李义一番话,把田青说呆了。 李义走后,田青半天缓不过劲儿来,这……田老板怎么会是田耀祖?豆花也摇摇头,“不会吧?他不是叫田光宗么?”这时就见徐木匠叹息一声,对田青说:“是他。” 田青一下子从马上翻了下来,豆花和徐木匠吓了一跳,也赶紧翻身下马。“哥!你没事吧?”豆花跑到田青身边。 田青坐在地上,使劲地摇着头。豆花抱着田青的头,心疼地哭了:“哥,哥呀……” 徐木匠冲驼队一挥手,“接着赶路!”瘦猴和傻大个子不解地回头看了看,赶着驼队走了。 徐木匠伸出手拉起了田青,一五一十地讲了发生的故事。 “田青,你血气方刚,年轻气盛,我怕你知道他就是输光了田家祖产、输了你娘、扔下你和你姐、又把你送进土匪窝的田耀祖,你会找他拼命。” “呵呵……我田青真有福啊!摊上了这么个天上难找、地下难寻的好爹啊!” 田青狠狠地踢着脚下的石头,吓了豆花一跳。 “田青,你在包头被官府抓去判了斩立决,是他出了五百块银元给我,让我去求诺颜王子来劫的法场,要不你就没命了。我也是因为这个才一直瞒着你。田耀祖对你还是有父子之情的。田青,把过去..的恩恩怨怨,一笔勾销了吧!” 豆花试探地问田青,“哥,我们就要到包头了,你要不要去见见他?” “不,我不愿意再见到他!”田青一想到娘这些年受的苦,心里就过不来劲儿。 带着一颗受伤的心再次上了路,田青的驼队进了包头城。没想到的是梁满囤的掌桌老赵挡住了田青的马头,不容推托地把他让进了茶棚。 老赵把那张牛师傅留下的配方铺在桌子上,“这就是牛师傅临死前留下的配方。” 田青扫了一眼,并不十分在意。 “梁满囤已经把工匠们全都辞退了,他的作坊是彻底歇菜了。原来,我寻思棺材铺的田老板挺恨梁满囤的,以为他能收购梁满囤的作坊。没想到,田老板也不知道什么原因,把棺材铺兑给了别人,离开包头了。” “他去哪儿了?”这消息引起了田青的注意。 “我要是知道不就找他去了么?这不,走了不少日子了,无影无踪了。这些天来,我天天等您回来。今天可算是遇上您了!我最知道您了,您在当裘记外柜的时候,那可是裘记最火的时候;从打您一离开裘记,作坊就是老太太过年——一年不如一年,最后全败在梁满囤的手里了。所以呀,您要是买了梁满囤的作坊,是再好不过了。我,不敢说别的,给您当个掌桌师傅还绰绰有余,有我给您管着作坊,你掌管全局,皮匠铺是一定能赚大钱!”老赵说得唾沫星直飞。 “谢谢你,你让我考虑考虑好不好?”田青一时还没想好怎么答复老赵。 “好!那我听您的信儿。”老赵拿起那张配方走了。 田青叫茶房付账时,账房先生出现在他的面前。 “曹先生?你也在这儿?” “田青啊,我现在是闲人一个,天天在这儿,想瞎猫碰死耗子,找到一个吃饭的地方。”说着账房先生叹了口气。 田青正想了解一下情况,就把账房先生请到了一家小酒馆。田青给账房先生满了一杯酒,“曹先生,我家里怎么样?” “挺好的。有样东西在我手里快一年了,你看了一定喜欢!”账房先生从怀里掏出青青写的那封信。田青轻声..念道:“父母亲二位老大人……”他高兴地看看账房先生,“我儿子能写信了,还膝下敬禀者呢!”他看信,情不自禁地叫道,“好,我儿子想我,想他娘了!嘿嘿,还让我带好吃的给奶奶和姑姑,就是没提自己。不错,这小子是真不错!” “你家里日子过得是其乐融融啊!”账房先生打心里为田青高兴。 “俺娘身子骨还硬实吧?” “硬实,一点儿也不像快五十的人了。不过,你姐姐的身体好像大不如前了。人挺消瘦,脸色也不大好。” “我姐姐得的是心病啊。梁满囤的爹娘接来了?” “接来了。连我都没想到,梁满囤在他爹娘刚来的那天,还跪下给二老请了罪。看来梁满囤是要痛改前非了。巧巧生了个胖儿子,虽说不姓梁,那也把二位老人家乐坏了。” 田青点点头,“只要他还知道孝养双亲,那他还够得上人。” 这时,账房先生从怀里掏出一张银票递给田青,“棺材铺的田老板托我转交给你的。他还一再让我转告你,一定让你用这笔钱收购梁满囤的作坊。” “这个……田老板,现在在哪?”田青心里一动。 “他把棺材铺兑给了别人,不知道去哪了。对了,他说他对不起你。田青,这个田老板到底是你什么人啊?” 田青的眼泪刷一下就流了下来。账房先生吓了一跳,“田青兄弟,你怎么还哭了?” “这酒太冲了。”田青掩饰着。他想自己就是穷死了,也不能花这五百元啊。 账房先生奇怪地看着田青,“田青兄弟,我还忘问你了,方才老赵找你干什么?” “他也让我收购梁满囤的作坊,还毛遂自荐要当掌桌师傅。” 账房先生摇摇头,叹了口气,“嗐!小人哪!梁满囤是不怎么样,可对他姓赵的不薄,他还趁火打劫,落井下石。” 田青也恨过梁满囤,打心眼里瞧不起他,讨厌他。可现在看他混到这个份上,上有老下有小的,也着实心里不是个滋味。听说账房先生没了工作要回老家去,田青留住了他,“先生,你不要走。有我田青一口饭吃,决不让您饿着!” 账房先生眼圈一下红了,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梁满囤听说田青带着一个大驼队回来了,拉骆驼的就二十几号人,还配了新枪,真是惊讶极了,忙对裘巧巧和爹妈说了。梁父听了转身就走,边走边说:“我得去看看田青两口子。” 梁满囤欲言又止,自己的爹妈是受了田青的资助才有今天的,而他又对田青做了什么呢? 梁父按账房先生所指,一下子就找到了田青的住处。豆花正要洗衣服,见了梁父忙放下手里的活,把他让进了屋。 “我知道你们刚从恰克图回来,肯定有一大堆东西要归置,本不该这时候来打搅你们。” “看大伯说的。你我谁跟谁呀!”田青忙说。 豆花以为他又是跟裘巧巧闹别扭了,就问道:“您是不是又和巧巧拌嘴啦。”“不不,不是。巧巧这回还真是挺好的。我是为满囤的事儿来的。” “其实你也知道了,满囤把作坊弄黄了。我从旁打听过,这,纯粹是满囤自作自受。特别是,他还对不起你。要我说他就是恩将仇报!就说你们刚走西口的时候,不是你,他一个土头土脑的庄稼汉子连县城都没去过几回,能找到口外的道么?这且不提,要不是你,他能从土匪的手里逃出来?到了包头,不是冲着你救裘老板的面子,人家能收他在皮匠铺里学徒?就冲这,别说你没有对不住他的地方,就是真有地方得罪了他,他也不应该计较!人嘛,到什么时候都得讲良心,你说我说得对不对?” 田青不置可否,“大伯,您喝茶!” “可我那儿子,我听他说,就因为他休了你姐姐,你打了他一顿,这就结了死扣了。可他也不想想,是他有错在先哪!他呢,一心想报复你,看不得你比他过得好,又担心你再干制革,顶了他的生意。这才想方设法撺掇瘦猴去盗墓,把你牵连进去,吃了官司,赔进了估衣铺。结果,他自己也没得好,遭了报应,把作坊也赔黄了。” “这都是他跟您说的?”田青问。 “是。我来那天,他多喝了几杯,把他干的错事坏事,全一五一十地跟我说了。他本来想找你,给你赔个不是。可是又面矮,这才让我来,跟你认个错。田青,千不是万不是,你可别跟他一般见识。就算你给你大伯我一个脸,好不?”梁父恳求说。 “大伯,既然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我答应您!” “好,我就知道,你是知书达理的人,一定是大人大量!这事就算说开了。往后我们田家和梁家还得好好处。”梁父高兴了。 “我可是从来没有把您当成外人。” “……还有件要紧的事儿,你爹田耀祖……”梁父欲言又止。 “就是开棺材铺的田光宗。”田青接过话道。 “你知道了?” “是徐木匠徐伯伯告诉我的。” “啊,你知道了我就不多说了。他是看我认出他来他才走的。你不会怪我吧?” “梁大伯,他跟我没有任何关系。”田青不想再说这件事了。 “那——行了,你们挺累的,我就不打搅你们了。”他站起来往外走,“田青,瞧我这记性,我差点儿忘告诉你了。我来口外的时候,见你姐姐胃口不太好,人眼瞅着往下瘦,我和你大娘都挺惦记她,也不知道她现在好点儿了没有?一想起丹丹……”梁父拍了拍胸口,眼圈一下红了,“大伯我就心口疼啊!我们梁家对不住丹丹啊!”梁父从兜里掏出一张纸递给田青,“这是我和你大娘背着满囤两口子,走了大半个包头城,给丹丹淘换来的偏方。你往家打信的时候,把这个也顺便捎上——偏方治大病啊。” “好的。谢谢您和大娘了。”田青收好偏方。 田青想,应该让姐姐来包头看看西医,这病不能耽误了。梁父一走,他就对豆花说了自己的想法,“我最近脱不开身,你替我回山西老家看看我姐姐吧。” “行。我正好也想娘和青青了。姐要是情况不好,我就把她接来。”豆花点点头。“你不会帮助梁满囤东山再起吧?”豆花看出了丈夫的心思。 “不,我不全是要帮助梁满囤,也是为了我们自己。你想一想,如果我要把梁满囤的作坊买过来,不光是我们同梁家系上了一辈子也解不开的仇疙瘩了,就是认识我的人也会因为我干这种乘人之危的事而看不起我,我在这一行里就会失掉许多朋友和生意伙伴。” “你不收买,可以让别人来买嘛!”豆花不以为然。 “现在不是还没有出现愿意收购他作坊的人么?干这一行要有手艺,还很脏,很辛苦,不是谁都能干的。原来我以为棺材铺的田老板——啊,就是我的那个让我现在都不知道怎么说他好的那个爹,他有过兴趣。可现在他已经远走高飞了。所以,能把这家作坊继续开下去的,只有一个人最合适——梁满囤。他只差没有资金,而我有。” “哥,这也太便宜梁满囤了!你别一斗米养个恩人,一石米养个仇人。我更怕梁满囤这个小人,真的又东山再起了之后,再来一次恩将仇报。”豆花不乐意了。 “不至于吧?” “但愿吧。你不要再说了,你只要认为有这个必要,你就照你的意思做吧!我不阻拦你。” “豆花!”田青把豆花揽在自己怀里,“六年前我和梁满囤、王南瓜搭伴走西口的时候,遇到了一个三岔路口。我们决定不了究竟该走哪条路,就占了个鬼卦,鬼卦引着我们走上通向杀虎口的路。结果,就在杀虎口,我们被刘一刀掳上了山。就因为这个,我差点儿让那个狗官给砍了脑袋。我后悔过,不该占那个鬼卦,不该走杀虎口那条路。可是,我如果不走杀虎口,也就遇不上你了。我就不能娶上你这么好的一个妻子了。这叫什么,祸兮福所倚!” 豆花更紧地抱紧了田青,“哥!” “现在,我把五百大洋投资给梁满囤的作坊,就好比占了一回鬼卦,我不知道将来等着我的是什么,可是,路总是要往前走啊!” “那就走吧,你往哪走,我就往哪走。就是真的出了错,倒了霉,我也不怕。因为我有你,有你陪着我走到底,我什么都不在乎,就像你要杀头的时候,我在死囚牢里给你唱过的那个小曲子里说的——”豆花轻轻地深情地唱了起来: 三五席子二五毡, 顶上咱俩小命无人管。 咱二人相好一对对, 铡草刀剜头不后悔。 田青和豆花的眼睛都湿了…… 第三十二章 梁满囤和账房先生走进了茶楼,今天他要见田青。 二人走进了雅间,田青站了起来,“来了?请坐。” 梁满囤的表情有些不自然。账房先生倒是春风满面,他端起茶杯呷了一口:“龙井?不错!” 梁满囤干咳了一声,也不敢看田青。 还是田青先开了口:“满囤,虽说是我们在一个城里住着,可是有些日子没见过面了。” “是是,有些日子了。” “你我之间过去发生过许多的事,让我们从小一起撒尿和泥的朋友、亲戚,变得像个路人了。这事,我想起来,挺难过的。”田青动情地说。 “我也是,我爹说过,多个朋友多条路,多个仇人多堵墙。我其实也不愿意同你一直这么像仇人似的。当然,我爹大概跟你说了,过去的事,是我有错在先。我得对你说声,对不住了,田青!” 田青抬手制止梁满囤,“我今天约你出来,不是来算旧账的。我答应过我姐姐永不与你结仇。”梁满囤睁大了眼睛。 “她让我答应她,不能报复你,永远不能跟你结仇。” 梁满囤低下了头,“田青,是我对不起你姐姐!我现在是遭了现世报了。我谢谢你大人大量!” “今天我找你来,是想说另一件事。我要你把作坊重新开办起来。把工匠们全找回来,进生牛皮,熟皮子。”田青告诉满囤,赵师傅手里就有那个配方。 梁满囤睁大了眼睛问:“真的!”“错不了。他找过我,给我看过那张真配方。他还劝我收买你的作坊,他来当掌桌师傅。”田青说。 梁满囤火了,“这个王八蛋!他竟敢出卖我!” 账房先生却说不能现在就跟他翻脸,把他逼急了,他矢口否认,再把配方毁了,那可就鸡飞蛋打了。可梁满囤还是摇头,他没有钱。 “我出四百五十块大洋。”田青说道。梁满囤一下子站起来,“你、你别是想收买我的作坊吧?告诉你田青……” 账房先生拉住他,“梁老板,坐下坐下,有话慢慢说。” 梁满囤坐下了。他不知道田青是什么意思,是放高利贷还是要入股? “不。作坊还是你一个人的,这钱是我交的订金。” 账房先生和梁满囤一愣,几乎同时地问:“订金?” “满囤,我的条件是,你从开工的那天起所有熟出来的皮子全得卖给我。价钱呢?随行就市,我一分钱也不少给你。我每次在货款中只扣除三分之一的借款,给你三分之二的现金给工匠们开劳金。” 梁满囤看账房先生,账房先生又掐指头算算,“富富有余。” 梁满囤放心了。 “等把我的四百五十块大洋全部抵清之后,三年之内,你的皮..子也得只卖我一个人。放心,仍然是随行就市,别人出多少钱,我出多少钱。” 梁满囤乐了,“好,我答应了。” “空口无凭,你我得立个字据。”田青对账房先生说,“曹先生,你来起草,并且做个中人吧。”账房先生让茶房拿了笔墨,即刻写好了契约,让二位过了目。田青从衣兜里掏出印台和手戳,在自己的名字下盖上了章子。梁满囤没带章子,就按了个手印。账房先生也按了一个手印。 田青站起来走到门口对楼下坐着的徐木匠招招手,徐木匠提着钱袋子上了楼。梁满囤没有认出他来。 “满囤,你不认识了?”徐木匠笑着说。 “啊,徐木匠?不不不,徐叔叔!” 徐木匠把袋子往桌子上一倒,一捆捆的大洋倒在桌子上了。田青掰开一捆,大洋露出来,他对梁满囤说,“过过数吧!” 梁满囤都有些晕了,“还过啥数?我还信不着你?我……就跟做梦似的。我,你,你救了我梁满囤,我不知道怎么感谢你!” “不用感谢,我又没吃亏。” “可是,没有你拉我一把,我真的就得把作坊卖了。我死后怎么见巧巧她爹呀!徐叔叔,曹先生,从今以后,我梁满囤要把田青当成最好最好的朋友。我再做一丁点儿对不起他的事,我就不够那一撇一捺!” 田青忙说言重了。 “就是这话。今天晚上我请客,一来是为了签订的这个契约,二来是为了我的作坊起死回生,三是为了我跟田青重归于好。在包头最好的饭店——聚宾楼,我们痛痛快快地喝上几杯!”梁满囤太高兴了。晚上的酒宴上,梁满囤喝多了,他是从心里往外地兴奋,皮匠铺就要起死回生了,他又有钱挣了!一回到家,梁满囤就对裘巧巧比比划划地说了起来。 “哎!你不懂了吧?田青,那小子这回,可是真大方。他,啊,他,等于是白借给我四百五十块大洋,一分利也不要。我,啊!”他拍拍自己的胸脯,“我也不能当铁公鸡、琉璃猫、瓷耗子,一毛不拔吧?那菜——山西人爱吃的、口外人爱吃的,摆了一大桌子,聚宾楼,什么地方?包头数一数二的大饭庄!你爹活着的时候,也没舍得去几回吧?我,啊——”他用大拇指指着自己的鼻子,“我,也是他娘的大姑娘上轿,头一回!”他喝了一口茶,先漱漱口,然后咕噜一声咽下去。 裘巧巧看他那样,就让他上炕躺一会儿。 “你是不是以为我醉了?不——不不,我是高兴。昨天,啊,昨天我还在盼着有谁来看房子,赶紧把作坊卖了,别就这么守着这么一大片房子、院子,坐吃山空。”他一下子站起来,踉跄地走到窗前。裘巧巧要扶他,他甩开了,手拄着窗台往外看着说,“可是,从明天起,它就又要热闹起来了!那句话我爹是怎么说的来着?对了,先胖不算胖,后胖压塌炕。别看田青现在比我阔,要不了几年,我一定.99lib?要超过他!” “对,你能超过他。”裘巧巧敷衍着,心想那还不是因为田青大度。 “你不信?你不相信是不是?” “我信。信!”巧巧随口应着。 “我跟你说,我爹说过,庄稼人最要紧的是什么?在垄沟里边找小米!同样的道理,做生意你得有作坊,对了,包头人管这叫坐商。你看看我——啊,这么一大片产业——我是坐商。田青干的是什么?行商。别看他现在牛烘烘的,可你仔细一看,他连现在住的房子都是租的。包括他的那些各地的货栈,全是老妈子带孩子——人家的。我,牛皮熟坏了,作坊黄了吧?可是船破了还有木头,木头烂了还有钉。他田青呢,开了个估衣铺,一场官司下来,又变成穷光蛋了,只得去拉骆驼!因为什么?他不在土里扎根儿,不在垄沟里找小米儿!” 裘巧巧忽然问,“当家的!你说啊,田青从变成穷光蛋去拉骆驼算起,这才一年多,他怎么一下子就能办起了那么多货栈,还能拿出四百多块大洋做订金,让你替他熟皮子呢?” “可说是呢?他的钱是哪儿来的呢?哦,我知道了,他还有个有钱的爹!” “开棺材铺的田耀祖?” “还有个人,徐木匠。徐木匠当梅林的那个四子王旗的王子有钱!哼,还是爹多一点儿好。人家田青就有个亲爹,还有个野爹。” 裘巧巧笑了起来,“你的嘴也太损了!人家刚刚帮了你,你就这么损人家,你昧不昧良心?” “你心疼了?我知道,你原来看上的是田青,可惜田青看不上你!” 裘巧巧变了脸,“梁满囤!你别他娘的再耍酒疯!你给我滚出去!” “好,我滚。”梁满囤晃晃悠悠地往外走。走到门口回过味了,“我滚?凭什么我滚?你是不是又要找抽啊?”梁满囤指着裘巧巧的鼻子说,“你支棱起耳朵给我听着,田青是我打小的朋友,是我的朋友帮我把作坊起死回生的。原来的裘记完了!对了,我要给作坊改个响亮点的名字,皮匠铺太他娘的土了。我要叫制革厂,兴盛制革厂!我也不叫什么梁老板,我要当经理,梁经理!前柜房改成经理室。也学学洋玩艺,在玻璃上写着三个大字——经理室!我梁满囤是制革厂的大经理了!”他说完,跳起来,四仰八叉地往炕上一躺。 裘巧巧惊叫一声:“孩子!”孩子已被梁满囤实实地压在了身下,连一声都没来得及哼。 梁满囤马上一下子骨碌到一边,酒也吓醒了。 裘巧巧上了炕,“儿子!儿子!”她抱起孩子试试孩子的呼吸,“哇”的一声哭出声来,“我的儿子呀——梁满囤,你这个该杀千刀的呀,你杀了我的儿子啊!” 梁满囤傻了。 梁父和梁母听到动静走了进来,“怎么了,孩子怎么了?” “让该杀千刀的梁满囤给压死了!我的儿子啊……” “我看看,我看看!”梁母从裘巧巧怀里抱过孩子,“完了,没气了!”她也哭了起来。 裘巧巧冲上去抓住梁满囤,摇晃着、哭喊着:“你还我的儿子!你还我的儿子啊!”她左右开弓地打梁满囤的耳光,然后一下坐在地上撕心裂肺地哭了起来。 梁父逼视梁满囤,“你怎么回事儿?” “我……我多喝了几杯酒。” “你把酒喝哪去了?喝人肚子里了,还是喝狗肚子里了?!” “田青!——就是他,他是我的克星,我哪次倒霉都跟他有关,他是我一辈子的克星啊!”梁满囤终天找到了发泄的对象。 梁母呼天抢地地哭起来:“报应啊!……” 一连两天了,裘巧巧嘴唇干裂,目光呆滞,怀里抱着被梁满囤压死的孩子,不让埋。她嘴里喃喃着:“儿子,你看奶奶给你做的小鞋多漂亮啊。”梁母只会哭,梁父、梁满囤和账房先生一筹莫展地看着裘巧巧。 账房先生又过来劝了起来,“巧巧,我只是咱们裘记皮匠铺的账房先生,按说,这没有我说话的份。可是,我从年轻的时候就跟着裘老板,看着裘记一天天壮大起来,也看着你一天天长大成人,结婚生子。裘老板过世了,你在包头也没什么亲人。说句倚老卖老的话,我也算你个娘家人了……”还没等账房先生说完,裘巧巧忽然放下孩子,趴在炕上号啕大哭起来…… 账房先生冲蹲在门口的梁满囤摆了摆手,梁满囤赶紧起身走进来,偷偷抱走了死孩子。 野外山丘上,拱起了一座小小的坟包。坟前站着梁满囤、梁父、梁母和账房先生。 日子还得过下去,裘记皮匠铺大门的旁边挂上了一块牌子,上写“兴盛制革厂”。 另一面墙上贴着招工的告示。 前柜已经改成了经理室,梁满囤坐在柜台后面,看着老于给过去那些被他辞掉的伙计们登记。 “哟,梁老板您在呀!”掌桌的老赵走了进来。 梁满囤板着面孔咳了一声。一工友提醒着,“叫梁经理!” “啊,对,梁经理!您当老板的时候待我不错。这回您重振裘记皮匠……兴盛制革厂,我……”老赵脸上赔着笑。 “你还知道我以前对你不错?” “当然。那么多师兄弟里头,您只提拔我一个人当掌桌师傅。这份情义,我哪能忘得了?” 梁满囤伸出手,“拿来吧。” “什么?” “忘了?那我就提醒提醒你,配方在你手里。我还知道,你拿着配方去找过棺材铺的田老板,头几天你还去找过田青。” 账房先生不满地看了梁满囤一眼,轻轻地咳嗽了一声。 老赵尴尬地笑了笑,“啊,您是说配方啊?以前作坊不是黄了么?您要配方也没有用了,我就替您保存了几天。现在您又开办制革厂了,我当然得完璧归赵了。”他掏出配方,放在柜台上,还用手抹抹平。 梁满囤拿起配方看了看,对正在登记的老于说:“老于,你过来。”梁满囤把配方交给他,“以后你就是兴盛制革厂的掌桌师傅了,就住原来牛师傅住的那间屋子。” 老于的谢还没说完,老赵急了,“梁经理,那我干什么?当外柜?” “你呀,哪儿凉快去哪儿吧。姓赵的,我这里不用忘恩负义之人!” “哎,是我把牛师傅配方交给您的!”老赵急了。 “那本来就应该是我的!” “好,好好好,我忘恩负义?我是忘恩负义!那我也比你梁满囤强!你是什么东西变的,别人不知道我还不知道么?你是怎么对待牛师傅的?你又是怎么对裘老板的?你是人家的上门女婿,是吃软饭的。现在呢,你把裘记改成兴盛了,把裘字取消了。你这就是忘恩负义,最大的忘恩负义!” 梁满囤一点儿也没生气,“说完没有?” “我要把你的脏事坏事丑事在包头的山西人里头、在口外的同行里头全他娘的给你抖搂出去,让大伙都知道你是个什么东西!”老赵气急败坏地嚷着。 梁满囤放下茶碗,对后进来的一个工友说:“下一个。” 那工友拨拉开老赵,上前对梁满囤说:“梁经理,我来应招。” “啊,好,老相识了嘛。没问题,规矩你都看了吧?”满囤故意气老赵。 “看了看了。” “没有什么不可心的地方?” “没有没有。” 老赵气得一跺脚走了出去。他“啪”的一声摔上门,门上写着经理室三个字的玻璃被震碎了。 梁满囤对老于说:“掌桌的,追上去,叫他赔!” 老于领着两人追上了老赵,“老赵,对不起了,你把玻璃摔坏了,管它是美金还是法币呢,实在没有,奉票也成,您得赔。” 老赵一声冷笑,“哈,刚刚得宠,就帮狗吃屎了?” “哟,老赵,我这可全是跟您学的。记得梁经理刚刚提拔你当掌桌师傅那阵,你是马上就鼻孔都朝天——走道都横着了。我这可是全是因为你我同是牛师傅的徒弟才对你这么客气。”老于也不是等闲之辈。 “不用跟我假惺惺的,你回去告诉姓梁的,什么他娘的梁经理?狗不理!我就是不赔!” 老于对两个工友一挥手,三个人一起扑向老赵,两个人抓住他的胳膊,老于从老赵衣兜里找到了钱,取了两张小票。老赵气坏了,“姓于的,你早晚跟我一样,被梁满囤一脚踢开!你个王八蛋!” “揍他!” 老赵吓得飞快地跑开了。 老赵一口气跑来找田青。 “田老板,梁满囤把我像擤大鼻涕一样,给甩了!我的配方给您您不要,这回好,让梁满囤给抢去了。现在我是走投无路,只好投奔您来了。” “投奔我?你是制革行业的掌桌师傅,到我这儿能干什么?”田青没想到会是这样。 “您不是交订金给梁满囤,要收购他熟的皮子么?我可以给你当个代理,专门验收他的成品。你放心,我一定卡住他,在划等的时候,一等的我给他划二等,二等的我给他划三等,量尺的时候,十尺我就给他算九尺。保证让您占便宜。” 田青沉了脸,“老赵,你是改不了了。你那不是为了我好,是毁我。多少年来晋商的长处是什么?诚信。明码实价、货真价实、公平交易、童叟无欺。你都想些什么?干些什么?君子爱财要取之有道,不能靠欺世盗名、瞒天过海、掺杂使假、坑蒙拐骗。你的这一套,我田青用不着。” “这个我明白,我不是想解解心头之恨么?我对别人也不这样,谁叫他欺骗我在前了。我不过是以眼还眼以牙还牙而已。” “不对。是你欺骗梁满囤在前。牛师傅的配方不是你隐藏起来的么?”田青从心里瞧不起这样的小人。 “我……我……我是不是东西。可我还觉得,梁满囤比我还不是东西呢,你怎么就能跟他捐弃前嫌、一起共事呢?” 田青看了看老赵,“这个,跟你没关系。” 老赵指着田青,“你养虎遗患,引狼入室。我说句话撂在这儿,我坏全坏在外边了,梁满囤坏是全坏在里头了。你早早晚晚让他把你给坑死、害死、算计死!我好心好意去找你,想把配方交给你,你却在梁满囤那卖了我,让我混到今天这个地步,你就与我结下了仇!这仇我早晚要报,这辈子我报不了,下辈子我就是变成了淹死鬼,我抓你跳河,我变成了吊死鬼,我抓你上吊!你知道我为什么吗?你比梁满囤更让我痛恨!” 老赵瘆人地大笑着走了出去…… 徐木匠半天没吭声,这时他说话了,“田青,我说句也许不该说的话,姓赵的这小子说梁满囤的那些话呀,你还真不能不往心里去。” 田青摇摇头,“契约已经签了,怎么好出尔反尔呢?如今也只能这样了。现在生意已经上了路子了,我打算雇几个炮手,保护驼队。” 徐木匠马上说自己当过王府的梅林,就替你率领炮手。田青还想劝他回老家找娘一起生活,徐木匠打断了他的话,“你不用废话,就这么定了!” “那好吧。大个子,你呢就是驼队的队长。瘦猴,你已经把二十几家制革厂和十几家货栈全摸熟了。你就当掌包的。”田青吩咐着。 “你信得过我?” “说什么呢!你我不是同生共死过的朋友嘛!” “田、田青……”瘦猴拔了拔腰板儿,“我一定给你干出个样儿来!” “明天你们的驼队就出发!”田青决断地说。一帮人有着从没有过的干劲。大家都准备大显身手大干一场了。 淑贞领着青青去药房给女儿抓药,在街上碰见了黄先生,这才知道丹丹得了不治之症。她顿时就傻了,眼泪一双一对地流了下来,“这可是严霜专打独根草啊,我的丹丹,她的命怎么就这么苦啊。” 黄先生劝她想开点儿,“田青走了西口,丹丹又病成这样,这个家可就全靠你一个人撑着了。你再愁出个好歹来,青青怎么办?” 淑贞擦了把眼泪,“我得去太原找个大夫,花多少钱也得把我闺女的命抢回来,就是砸锅卖铁,我也不能让阎王爷把我闺女夺去!先生,求求你费心把我孙子送回家去,陪陪他姑姑,我怕是得几天才能回来。” “行,我送他就是了。不过,你自己去太原行么?” “不就是省城么?又不是走西口,我行!”淑贞说完,不敢多停留,当下就上了太原。 淑贞在太原对大夫说了女儿的病情,请大夫开了方子,又买了一堆药,这才急忙往家赶。淑贞边赶路边想着大夫说过的话,大夫说这药活血化淤最灵了。她相信女儿会好起来。 “大夫说了,只要是坚持吃他的药,保准你出不了一个月,就能下地扶犁。”淑贞端着药送到女儿跟前。 丹丹笑了,“是吗?”她接过药汤喝下了。她是在安慰娘,自己的病自己知道,她已经不会好了。 见女儿喝了药,淑贞从柜子里取出了豆花给她买的那件皮袄就往外走。 “娘,你拿皮袄干什么?” “啊,我怕它生虫子,拿到院子里去晒一晒。”淑贞关了屋门,抱着皮袄急匆匆地向村口走去。淑贞已经没钱了,她要卖了皮袄给女儿买药。 丹丹苦笑了一下,她知道娘去干什么了,她知道为了自己的病,家里的钱已经都花没了。娘这是当皮袄去了。她已经不想再拖累娘了。娘一走,她就叫过青青,搂住了他,“姑姑的青青都长成男子汉了。” “姑姑,等我长大了,我也像我爹一样去走西口。”青青小大人一样地说。 丹丹乐了,“是吗?那姑姑给你唱个 href='7636/im'>《走西口》,你想听吗?” “想!” 丹丹唱了起来: 哥哥你要走西口, 小妹妹实实地难留。 提起你走西口, 小妹妹我泪花流…… 丹丹想起了往事,眼泪哗哗地流了下来…… 青青伸出小手给丹丹擦眼泪,“姑姑,你怎么哭了?是不是想我姑夫了?” 丹丹自言自语地说:“他不该忘了我呀,是我从小把他带大的。那一年,我九岁,他一岁。我就背着他放羊啊,割草啊,连他屙屎,都是我给他找土坷垃擦屁股。小时候他胆子小,我走到哪儿,他跟到哪儿,有一回,遇见一只狗,他以为是狼呢,一下子就钻到我的怀里。我告诉他,那是狗,狗怕哈腰,狼怕火。他就学着冲着狗一哈腰,狗一下子就吓得跑出好远好远,他笑了。他小时候不大爱笑,可是一笑起来,特别好看。我把他搂在怀里,亲了他一口,我就问他,‘丹丹待你好不好?’他说,‘丹丹待我好!’我又问他,‘你长大了还喜不喜欢丹丹?’他说,‘喜欢,喜欢,喜欢!’那年,他要跟你爹走西口,头天晚上他一夜都没合眼,他是跟我跟惯了,他离不开我呀!我没想到,他到了口外就真的把我忘了!” 青青听懂了,“姑姑,姑父是个坏蛋!” “青青,不能说长辈的坏话。” “姑姑,那你不哭了行吗?等我长大了去走西口,把姑夫给姑姑找回来。”青青嘴一撇哭了起来。 丹丹又把青青搂在怀里,“青青真好,知道心疼姑姑了!可姑夫再也找不回来了……”她停了一会儿说,“青青,你到村口去迎迎奶奶,她卖皮袄一定会卖很多钱,你去帮她拿一拿,别把奶奶累着。你可一定要等到奶奶再回啊!” 青青抬脚向外跑去,丹丹看着青青的背影,禁不住泪如泉涌…… 丹丹吃力地挣扎着支起了身子,坐了起来。突然她一阵恶心,把药全吐了,随后是一阵钻心的疼痛袭来。她捂着胸口,终于再也忍不住了,她大叫了一声:“梁满囤,都是你呀——都是你!大夫说我是气滞血淤,从你一封休书捎回来,我的心口里就堵着一口气呀,你这是在我的心头上捅了一刀啊!梁满囤……啊……”她用头撞着墙,哭着。 渐渐地,疼劲过去了,丹丹也平息了下来。她爬到柜子前打开柜子,取出包袱,从里边取出那件夹旗袍,慢慢地穿上了。然后,她下了炕,扶着炕沿,往外屋挪动,又扶着墙,挪到了外屋。 田丹丹摘下了钉子上挂着的打草的绳子,往房梁上望去。想想又摇了摇头。她喘息着对自己说:“我不能死在家里,这多不吉利。” 丹丹扶着墙往外挪,离开墙,换扶锅台,离开锅台换扶门框。她累了,头抵门框上歇息着。半晌,她又抬起头,这时她看见低矮的下屋边上有个储藏玉米的架子,她松开门框往外走去。丹丹摇摇晃晃地走了两步,一下子就摔倒了。她想站起来,几次都失败了,她只好向架子爬去。爬着爬着她累了,就趴在地上休息。脸上的泪水,沾上了地上的黄土,变成了泥。稍顷,她又开始了艰难的爬行……终于,她爬到了木架下,抓住木柱坐了起来,又想抓住木柱往起站立,忽然又是一阵剧烈的疼痛袭来,她捂住胸口,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过了一会儿,她终于挣扎着站了起来…… 青青站在村口等奶奶,见有辆大车远远地过来了。 大车上坐的是豆花。一路上豆花也是很着急,这会儿她问车把势:“快到了吧?” “到了,前边就是田家庄。你要去的是小田家庄,往东十五里还有个大田家庄。那里原来有个姓田的大户人家,祖上走西口发了大财,修了个好大的宅院,方圆几十里都叫它田家大院。后来,四代单传,人丁就少了。再后来,田家出了一个败家子儿,把好大一份家业全吃光喝光赌光了,连自己的老婆都输给了人家,扔下孩子走了西口。后来田家大院就改姓夏了。说来也邪了,姓夏的住进田家大院,没有好折腾,把田地卖了捐了一个县知事。不想袁大头一倒台子,他也跟着丢了官。现在,只有坐吃山空了。” 豆花知道他说的是谁了,“你知道得挺详细嘛!” >.99lib.“乡下人,管不了国家大事,也就是传一传张家长李家短呗。你这是去哪家呀?” 豆花笑了,“小田家庄的田家。” “哟,你早说呀,我方才哪句话说得不合适,你可别生气呀!” “没关系的。”豆花一眼看见了路边的青青,“青青!” 青青愣了一下。 豆花一把摘下了头上的帽子,“我是你娘啊!” 青青认出了女扮男装的豆花,一下子跑过来,“娘!” 豆花抱起了青青。青青搂住豆花的脖子,在豆花脸上亲了一口。车老板发怔地看着这娘儿俩。“行了,我就在这儿下车了。你回去吧!”豆花对车把势说。 豆花放下青青,“你怎么一个人跑这儿来玩了?” “我不是来玩儿,我是来等奶奶。” “奶奶去哪儿了?” “姑姑病了。奶奶要把皮袄卖了给姑姑买药吃。” “啊,没事,青青,娘带钱回来了,来接你姑姑去包头治病。咱回家看看你姑姑去!” 豆花领着青青向村里走去。青青高兴得一边走一边蹦蹦跳跳,一到家门口,就往屋门跑,“姑姑,我娘来接你去看病了!” 青青跑进了里屋见炕上没有人,又跑了出来,“娘,姑姑不在屋里。” 豆花走进屋,把包袱放在炕上,手伸进被子摸了摸,“被子还是温的呢,她不会走远。我们等一会儿吧。” “行。” “青青,娘给你捎来的纸笔墨砚都收到了?” “收到了。” “练习写字了?” “练习了。我拿给你看。”他从抽屉里取出一摞本子,拿到豆花面前,一本本地打开说,“这是《千字文》,这是 href='436/im'>《百家姓》,这是 href='437/im'>《三字经》,还有,这是唐诗,这是宋词。” 豆花一样样地看。“啊,我儿子真不错。好,哟,这个钱字写得出了格了。” “我姑姑说钱出格了好,是钱多得装不下了。” 豆花咯咯地笑了起来,“有意思!有意思!” 外边传来淑贞的喊声,“是豆花回来了?” 豆花放下本子迎了出去,“娘!” “我是听拉脚的车把势说你回来了。”淑贞看见炕上没有人,奇怪地问豆花,“哎,你姐姐呢?” “我进来,她就没在屋里。” 淑贞一惊:“不好!你姐姐身子虚得根本走不动道了!快,快去找!” “啊!”三个人一起跑了出去。就听淑贞惊呼一声:“丹丹!……” 豆花一眼看见了吊在木架子上的丹丹,马上捂住了青青的眼睛,把青青推回了屋子里,关上门扣上了钌铞。“青青,不许出来!” 青青在屋里喊:“娘,我姑姑怎么了?” 豆花没理他,跟着淑贞跑向木架。丹丹坐在地上,她的脖子套在绳套里,吊在木架最低的横梁上。豆花把丹丹往上一托,从绳子套里把她摘了下来,平放在地上。豆花摸了摸丹丹的身体,“娘,姐姐的身子还软乎呢,还有救!” 淑贞坐在地上哭道:“救什么呀,她虚得只剩一口气了!你没看见么?”她指着地上丹丹爬行的印说:“她是爬着过来的呀。她、她、我可怜的闺女连上吊的力气都没有了,也不肯死在屋子里呀!你看见了,她是坐着吊死的呀!我的丹丹哪……我苦命的丹丹哪!她全是因为梁满囤!她一肚子委屈,她不说,全都憋在心里,还得装出笑脸来,侍候梁满囤的爹和娘,带着你们的孩子。这是憋出来的病呀!他梁满囤这样对待我的好闺女,他可就怎么忍心哪!天理难容啊!”淑贞号啕大哭着。豆花虽在一边劝解,可她自己的眼泪也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不断往下掉。她不甘地想老天爷为什么这么不长眼啊,让这么好的人说没就没了。 淑贞已经痛苦得不能自制,豆花忙里忙外地处理了丹丹的后事。 田家庄黄土高坡上新起了一座坟。坟前风吹纸钱。一张纸钱挂在一根小树枝上,在风中瑟瑟发抖。 坟前站着伤心落泪的淑贞、豆花,青青一边抹着眼泪一边叫着姑姑…… 豆花安顿好婆婆一个人回了包头。 听豆花讲完姐姐的事儿,田青紧锁住眉头坐在椅子上沉默不语。他的心里痛苦和气愤交织着,实在不能忍受了,他站起来骑马奔向了黄河。一出城他就策马狂奔起来……田青跑到黄河边上跳下马。黄河的水滚滚而去,田青朝着黄河长啸一声:“啊——”扑通一声跪了下去,捂住了脸,“我苦命的姐姐啊!——” 第三十三章 自从儿子死了以后,梁满囤就被媳妇赶到经理室睡了。一个人睡不着时,眼前就会出现一幅幅画面:田丹丹背着他放羊;田丹丹提着饭篮子给他送饭;他在草垛旁边吃饭,丹丹替他擦头上的汗;田丹丹在给他洗脚……每想到这些,梁满囤就会长长地叹息一声:“唉!还是丹丹好啊!” 同样的,裘巧巧躺在炕上眼睛发直时,她的眼前也不断出现与田青在一起的情形:法场上,巧巧把酒喂给田青,田青喝得洋洋洒洒。裘老板哭道:“田青,一路走好啊!”皮匠铺里,巧巧给田青奉上一碗奶茶;爹说的话:“巧巧,你成了田青的媳妇以后,可别有了丈夫忘了爹哟!”她撒娇地搂住裘老板的脖子:“我一辈子就守住爹,不嫁人!”…… 每当想到这些,裘巧巧都会在心里发着狠:“梁满囤,就是比不上田青啊!我真是瞎了眼了!爹,您在天有灵都看到了吧?您给女儿找的好女婿!我的命怎么这么苦啊!” 看到儿子和媳妇这样,梁家夫妇很着急。两口子总这么僵下去,也不是个事儿。常言说得好,两口子是床头吵架床尾和。他们可好,根本不在一铺炕上睡了。出来进去的,走个顶头碰也不说话。这两股绳要是总拧不到一块去,离打罢刀可就不远了。儿子已经休了一个丹丹了,这个要再过不到头,多让人家笑话!可老两口明白,过到头过不到头的,全在巧巧一个人身上。 梁母让老头子去劝劝巧巧,“我拙嘴笨腮的,也说不出个四五六来。我敲门咱俩一起进去,你来说。” “行。”梁父应着。 “巧巧,还没睡哪?我和你爹,想跟你说说话。” 裘巧巧不冷不热地:“进来吧!” 梁父和梁母进了门,裘巧巧低着头也不说话。梁父和梁母对视一眼,梁母先开了口:“巧巧,晚上吃饭了?” “吃了。” “饭菜还可口吧?” “还行。” 梁父低声地:“你这不全是废话么?” 梁母也低声回了一句:“我不会说,你说呀!” 梁父瞪了她一眼,又看看裘巧巧,干咳了两声,“巧巧,我知道,孩子就这么死了,你心里头一定是不好受。是啊,白白胖胖的一个大小子,都一生日了,会冒话、能叫妈了,乍乍巴巴地都会走了——正是撩人儿的时候,冷不丁就这么没了,搁谁心里也受不了。” 裘巧巧哭了。 “可常言说,人生有两件事是最让女人受不了的——那就是中年丧夫、老来丧子。为啥这么说呢?年轻轻的死了丈夫,还可以再嫁一家。人到中年,就不好找了,守寡一守就是下半辈子。戏文里说,那叫闺房冷落,绣榻悲寒。白天闹闹哄哄的还好说,晚上,一个人独守空房,那苦还有个头么?下半句是老来丧子。人哪,养儿防老,养儿防老,养儿干什么?防的就是老。中年死了儿子也不怕,男人八八六十四,女人七七四十九,还都能生养,死了可以再生嘛。老了就不成了,儿子死了就死了。苦了一辈子,到头来,日子还得自己个奔去,连个替班的都没有。所以说老来丧子是最难受的了。你呢,才多大?二十出头,有的女人,一开了怀,那可就收不住了,一叉腿就一个。我们邻村有个女人,四十九岁那年又生一个,你猜是老几?老十六。好嘛,踩着肩膀下来的,一个挨一个,还有三对是双胞胎。” “一个都没死吧?”裘巧巧话仍然是冷冷的。 梁父不在意地说:“没有。人家也不怎么管,大人还得下地干活呢,家里头大的带着小的。渴了,从水缸里舀一瓢凉水;饿了,抓个山药蛋往灶坑里一扔,用灶膛灰烧个半生不熟的,扒出来,在衣襟上擦巴擦巴就吃,你说怪不怪,一个也不得病。” 裘巧巧直视着梁父,“没有让他们的爹喝醉了酒压死的?” 梁父语塞。 “这个满囤,真是没出息!”梁母趁机骂了一句儿子。 “什么叫没出息?他这事干的,简直就是糨子锅煮秤砣——混蛋带砸锅。今天晚半晌我还骂了他一顿呢!不过话说回来了。梆子戏《汾河湾》看过没有?薛仁贵回家探亲,一箭射了薛丁山——那叫个误伤——不是他成心的。儿子压死了,你难受,他就好受?我敢说,他比你还难受呢!为啥?他除了有伤子之痛以外,还有个后悔呀!他跟我说,他肠子都悔青了!这一晃都多少天了?你听见过他笑一回没有?没有。他都不会笑了!整天脸拉得有二尺多长,跟谁说话都是一脑门子官司,以前他言语迟不假,可很少骂人训人吧?现在,好嘛,一句句地崩出来,就像一块块砖头。满囤打那天把儿子压死了以后,整个变了一个人!连我这个当爹的,都认不出来他了。” “我就好受了?”巧巧扔了句。 “你也不好受,我一进门不就说了么?你们两个都不好受。可咱巧巧是个明白人,只是现在你还在气头上,不能把这事翻过来掉过去地细想。常言说得好,人处世啊,跟下棋一样,旁观者清,当局者迷。巧巧,你们两个都因为丢了儿子伤心是吧?如果是你们两口子,相互劝解劝解,都给对方点儿开心丸吃,是不是就都能减少一点儿伤悲了?唉!我在老家时候不知道,来到这儿才明白,但凡是走西口来的山西人,哪一个不是过了今天奔明天,一个个是胆战心惊、小心翼翼。就跟过了立春还在冰上走一样,得防着哪一脚不留神就掉进河里,那就是没顶之灾呀!你想想,满囤现在是不是这样?别看牛皮泡在池子里,可谁能料想熟出来的就是一等皮子?要还像上回那样,全熟坏了,那就不单单是作坊黄了的事儿了,还有四五百大洋的饥荒呢!四五百大洋,在前清时候,那可就是四五百两银子。我就知道一个县太爷一年的俸银才四十五两,四百五十两,就够一个县大老爷十年挣的了!再出个闪失,连你都得被赶到大街上去呀!你想过没有?” 裘巧巧一震。 “所以我说,这个时候,哪怕你真的不想原谅他了,再不想跟他过了,你也得让他安安心心地把这批牛皮熟出来,把那四百五十两银子的债还完了。到那时候你就是再跟他算账,把他扫地出门,也不迟嘛。你说什么现在也不能跟他斗气,让他分心。巧巧,你说,爹说得对是不对?”梁父为了满囤两口子真是操碎了心。 裘巧巧站了起来,“爹,您别说了。我这就把满囤叫回来住。” 梁父梁母互相看看,算是松了一口气。当晚梁满囤就回到了媳妇身边。 梁家总算又踏实地过上了日子。 梁满囤心中高兴,甩开膀子干起事来,皮货也出得快了。他心里一乐,决定给工友提高伙食标准。他告诉厨房的大师傅,伙食开支每人每天再加一毛。如今梁满囤知道了这样一个理:省什么也不能从工友的嘴里省,工友们吃好了,干活才有劲儿。你越是克扣他们,他们越反感,真要是出工不出力,再给你做点儿手脚,那就惨了。 裘巧巧听说收皮货时,田青只坐在一边,是瘦猴检的尺,一惊,“你别说,这田青还真敢用人!” “真的。我是真没想到啊,瘦猴这小子现在成了田青跟前.的大红人儿了。你没看见呢,那穿戴打扮,那言谈举止,还真有点儿人模狗样的了!要说田青还是有一能,我听说那个偷了牛师傅配方的姓赵的掌桌师傅去找他,他就给轰出去了。他不是敢用人,是会用人。这点儿呀,我还真得跟他学学。哎?你又吃山楂了?” “我们又有儿子了!” 梁满囤笑着把裘巧巧抱着转了一圈,巧巧咯咯笑着。梁满囤放下裘巧巧,“哎,听说傻大个子说上媳妇了。我们也随一份礼吧?好歹我们也是一起患过难的嘛!” “行,你就看着办吧。”巧巧大方地说。 这天,想回家莜面馆门口立着一块牌子,上写“包席”两个大字。 莜面馆里边热闹非常,满满地坐了两桌子人,除了田青、豆花、徐木匠、王南瓜、龚文佩、瘦猴之外,都是驼队的伙计和炮手。 傻大个子的媳妇是一个长得不是很好看、但看上去朴朴实实的女子。今天两个人都穿上了新郎新娘的衣服。 王南瓜站起来,“哎哎哎,大伙别像蛤蟆吵塘似的瞎嚷嚷了!” “你才是癞蛤蟆呢!”瘦猴笑骂道。 “你老实点儿!瘦猴。要不,等你娶媳妇的时候,我去闹洞>房,让你从你新娘子裤子里掏长虫!”众人哈哈大笑。 “死南瓜!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豆花红着脸骂了一句。 “哎哎哎,别笑了。咱们按山西的老规矩,新郎新娘都拜完了天地了。现在呀,就添点儿新鲜玩艺,不是民国了么,咱们再按文明结婚的新办法,请主婚人田青——志同贸易公司田董事长来个致辞,好不好?”王南瓜说:“来,呱唧呱唧!” 大家都看着田青鼓起了掌。 田青站了起来,“那,我就说两句。大个子是我们志同贸易公司驼队的队长。我作为董事长,代表本公司全体员工向他和新娘子表示衷心的祝福!我作为大个子的上司,得向新娘嫂子介绍一下,大个子有个外号。”他问大家,“知道叫什么吗?” 众人异口同声:“傻大个子!” “对!不过,嫂子别害怕,我们的大个子,一点儿也不傻!要不,我把六十多头骆驼、三十几号人的驼队交给他?那我田青不成了傻小个子了?” 大家哄堂大笑。 “还有一条我敢说,你嫁给大个子,绝对不会受人欺负。他一个人能扳倒一头骆驼,你说谁敢欺负你?别说是瘦猴了,就是王南瓜这样的,他一个人能打八个。”田青说得高兴。 大家又笑了。 “得了,别耽误大家喝酒,最后再说一句,祝你们早生贵子!大家吃好喝好!来,我们先共同举杯,祝福新郎新娘白头到老!”田青带头举起了杯。 正喝得热闹,梁满囤满头大汗地提着礼盒走了进来。 在场的人都有点儿出乎意料。田青赶紧站起来:“呦!满囤,你也来喝大个子的喜酒来了?快请入席!”梁满囤把礼盒放在地上,擦了把汗,坐到了田青身边,冲大家拱拱手:“对不住对不住!我来晚了一步。” “满囤,今天是大个子大喜的日子,你也说几句吧。”田青让着。 “好好好。”梁满囤站起来,“大个子,借你的喜酒,我也说两句,田青这个地方选得好啊。龚文佩的莜面馆,是我们这伙子走西口的人,刚到包头时的落脚点。请的人也好!好几位都是当年在黑土崖上,共过患难的兄弟姐妹们。时间过得真快啊!一晃都七八年了,我们这些人,也都有了胡子了。”“豆花没有!”“豆花要是有胡子不成妖精了!”大家哄堂大笑。 田青接过话茬说:“大家都变好了!可是,也有的人没赶上今天的大喜日子,龚文佩的叔叔、裘老板,还有小不点儿……” 众人的脸凝重了。 “来,为了死去的人灵魂安息,这第一杯,我们敬给死者吧!”在田青的提议下,大家纷纷把酒洒在了地上。 梁满囤又拿起酒瓶子给大家倒酒,“第二杯我们干了!为了我们活着的人的长久的情分!来!” “来!干!”龚文佩端起酒大声说。 大家举杯,干杯。 王南瓜走到梁满囤的身边,“梁满囤,你小子不够意思啊!你说说,你多少日子没到我们的莜面馆来了?” 满囤不好意思地说:“是是是,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不是遇到点儿事儿,磨盘压住手了嘛!” “不用解释,反正我得罚你!罚你三杯酒!”王南瓜不让道。 “别别别,你还不知道我的酒量,三杯下去,我就进桌子底下了。”满囤求饶了。 田青提议,“要喝就划拳,谁输了谁喝!” “行,不过我们不划拳,咱们来个新鲜的。”王南瓜说,“扔鞋定输赢!” 梁满囤乐了,“占鬼卦?成。” 王南瓜脱下鞋,“听好了,鞋尖偏向谁,谁就喝酒!”他背着身子把鞋子向身后扔出去,鞋子偏向自己了。 “王南瓜!喝!” “喝就喝!豆花,倒上倒上。梁满囤,该你扔了。” 梁满囤也背过身去往后扔出鞋子,鞋尖又朝王南瓜。 众人又喊:“王南瓜!” 王南瓜乐了:“这鬼还真挺向着我。喝就喝!”他喝干了酒,对豆花,“再倒!”豆花倒了酒。“这回轮到我扔了吧?”他站好了,把鞋子往后扔去,鞋子落地,是横着的。 “偏向你多!”王南瓜指着梁满囤说。 “偏向你多!” 两个人互不相让地争执不下。 “得了,你们两个都算赢了,酒,我喝了成不?”田青说着拿起王南瓜和梁满囤的两只杯子,把酒全喝了。 “你看看,你看看,梁满囤,你怎么不学学人家田青,这气魄!这肚量!”王南瓜看着满囤咂着嘴说。 “你怎么不学学田青,你看看吧,从我们三个人在三岔路口占鬼卦到现在,就你混得最差。”满囤回嘴道。 “这没办法,我没碰上你那样的好老丈人,没休了家里的媳妇儿。”王南瓜终于借着酒劲儿,说了一句一直闷在心里的话。 梁满囤一震,眼睛瞪着王南瓜,“你再给我说一遍!” “王南瓜,你小子不能喝还逞能。几杯酒下肚就醉了?”田青忙说。 豆花拉住梁满囤,“来,满囤,不跟他喝了,他太赖了。我跟你喝!老虎杠子虫怎么样?” 梁满囤笑了笑,“我,我也醉了。傻大个子,我先走一步了。”梁满囤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龚文佩推了一下王南瓜,“你这个家伙,怎么哪壶不开提哪壶呀!” “别说我!我说得不对么?他梁满囤是个什么东西!” “算了算了。哎,大个子,我们哥儿俩喝一杯!”田青岔过话。 “好,咱俩喝!你喝一个,我喝俩。”傻大个高兴地说。 “哎,傻大个子,你可真傻,喝多了上不去炕了,怎么入洞房啊?……”瘦猴起哄道。 傻大个子现在不愁下顿吃不着了,饭量也小多了。田青给他的工钱,在驼队里拔头份,要不他也不能娶媳妇。龚文佩说得对,傻大个子遇上田青算是交好运了。要不,他只知道卖傻力气,一辈子也就是个脚行,拉骆驼的。谁肯嫁给他? “今天我看傻大个子挺高兴,笑得嘴都合不上了,要不是有耳朵挡着,嘴丫子都能咧到后脑勺了!”王南瓜说,“梁满囤那小子撂小脸子,喜酒没喝完就鞋底子抹油——溜了!咱们喝。” “你不提他休妻的事,他能走么?你玩笑开得太大了。”龚文佩说他。 “可不是嘛!打人不打脸,揭人不揭短。梁满囤的为人我也非常不赞成,可今天是傻大个子的婚礼,梁满囤能来,还送给傻大个子一份厚礼,这就是还记着当年我们一起共过患难的情分。你就不该旧事重提。”豆花也说他。 “完了,完了!我这罪大了!要不我给你磕一个?”王南瓜做了个鬼脸,几个人笑了。 酒席散了后,田青问起龚文佩最近的生意。 “还不错。你是人精,我也瞒不了你——这饭馆行业,要是能上四成座就不赔钱。我这儿,一天怎么也能上七成座。再遇上有人包办酒席的,还能多赚点儿。知足者常乐吧!” 王南瓜也说这叫人家骑马我骑驴,回头看还有一个推车的,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呗。 田青说了自己的想法,他想让王南瓜和龚文佩往自己的公司里投资。 王南瓜看着田青,“我挣的钱都存到银号里了,有利息。一年,一百块钱就变成了一百零五块了。下崽!这不挺好么?” 龚文佩有点儿开窍了,“南瓜,你听田青说。” “你们知道么?现在,口外所有大一点儿的制革厂的产品全都由我一家公司收购了,这样,在恰克图贸易上我就是独家经营,这就避免了同行是冤家、自己人兄弟阋墙两败俱伤的局面,能保持一个最高的、但不失公平的价格。对外销售的价高了,我对内收购的价也相应提高,厂家也能获利,他们的产量也能大幅度增加,比如你一天卖十笼烤姥姥,能赚十块钱。一天你要是能卖一百笼,是不是就能赚一百块了?我的生意越做越大,赚得也就越来越多,当然就需要更多的资金投入。南瓜,你的钱放在银号里,一百块钱一年才下五个崽儿,要是投到我的公司,一百块钱一年就能下二十个崽儿!” 王南瓜和龚文佩都乐了,“那么多?” 田青站起来看看铺面,“你看看,你这个莜面馆,我认识它七八年了,还是老样子,如果,你们还是这么个经营法,小富则安,再过七八年,我敢说,它也还是这个样子。你要是把钱投到我的公司里头,不出三年,本钱变利息,利息再当本金,你们两个再吸收点投资——这个钱我可以出——你们就能开个大酒楼!” “慢,你说得这么热闹,我们投资给你,你有什么好处?不光是为了拉帮我们这些患难之交吧?”王南瓜问。 田青笑了,“我,拿你们的钱赚我的钱哪!” 两人马上就决定了,“明天我把钱从银号里取出来。慢!我看看你手上带的是什么?钻戒?!这么大的个?!妈的妈我的姥姥,我们把莜面馆卖了也换不来你这只戒指吧?你可真舍得花钱!”王南瓜看着豆花的手,眼睛瞪得大大的。 “我可舍不得,可田青说,这是行头。跟人谈生意时,那些人都特别识货,一看我手上的钻戒,马上就肃然起敬了,就非常信任我们了。”豆花解释说。 龚文佩信服地点点头,“这对。人是衣裳马是鞍嘛。” 梁满囤从莜面馆一回来就进了自己的屋,正在吃山楂的裘巧巧看他脸色不大好,问他是不是跟谁惹气了?满囤只说有点儿累了,巧巧扔给他一个枕头,梁满囤就躺下了。 不一会儿他又一下子坐了起来,“王南瓜!你笑吧,笑吧!有你哭的时候!” “哟,你这是干吗呀!吓了我一跳!” “那个王南瓜,来包头多少年了?还土得满脑袋掉高粱花子。他今天在田青面前,竟狗仗人势,拿我开涮!” “田青没怎么你吧?”巧巧更担心的是田青。 “他?他肚子里的墨水多,能装着呢!今天傻大个子的酒席是他出钱办的。你看看,他多会邀买人心吧!” “这就是人家比你有心计。他对傻大个子都这么好,你说跟他的人,哪个还不得对他忠心耿耿吧?” “嗯,对!是这么个理儿。我爹说过,这叫杀鸡给猴看。我也要杀只鸡!” 裘巧巧乐了,“你要杀谁呀?” “曹先生。过几天就是他五十岁的生日了。我要出钱给他大办寿宴。” “哎呀妈呀,你这是杀鸡么?” “反正就是给人看的意思。说起给人看了,我今天在莜面馆喝傻大个子的喜酒,看见了豆花手指头上戴了好大一只钻戒,黄豆粒似的!” 裘巧巧来神了,“真的假的?” “我跟你撒这个谎干什么呀!” “唉,我是问她的钻石是真的假的?” “这个——嘿嘿,我哪懂那个。反正不管是真的假的,都是给人看的嘛。你说这个田青,是不是臭显摆?” “要是真的,那可值老了银子了。”巧巧眼热了。 梁满囤安慰自己,“那就不能是真的。你想啊,田青从打跟我签订契约,交我四百五十块订金以后,到现在也不过一年多的时间,他再能扑腾,能赚多少钱?假的,一定是假的!” 裘巧巧对梁满囤的看法提出了自己的判断,“那呀可是真没准儿。你就说从打他估衣铺让官府没收了到他置办起三十峰骆驼的大驼队,还能拿出四百五十块大洋,付你皮革的订金,也不过一年多时间吧?现在可又过了两年多了,你知道他有多少个四百五十块大洋啊!” 梁满囤也相信了。“这个田青,属孙猴子的,真能翻跟头!邪,邪性!”转而又忍不住笑了。 “你笑什么?” “我叫个经理就觉得挺民国的了。你知道田青叫什么?董事长!好像就他懂事,别人都不懂事儿似的。哼!” “别管他了。你让人再去给我买点儿山楂。” 梁满囤刚要往外走,又回头问:“巧巧,你估摸着,得什么时候生?” “还得七个月吧。” “七个月。嗯,好,那时候,我们欠田青的订金可就全还完了。等我们儿子生下来,这制革厂可就全是我们自己的了!”梁满囤信心十足。 田青终于实现了自己的愿望:田家大院终于回到了他手上。田青用手轻抚着田家大院大门上的那两只铜环,禁不住思潮起伏。几年了?从走西口那天起,这个愿望就在他心里扎下了根,任什么风雨也无法将它从心里拔出去。从在裘老板的皮铺做伙计开始,他经历了多少磨难:刚刚有些起色,就离开了皮铺拉起骆驼,那是为了和自己生死与共的豆花,为了自己的那份尊严;好不容易挣下了开店的钱,又被一起走西口的兄弟梁满囤暗算,让那恶棍吴玉昆趁机毁了店铺;无奈之下只得再次走上拉骆驼的路,再经受草原的风雨、土匪的拦劫……多亏遇上了讲大义、一身正气的诺颜王子,还有待自己如亲生父亲的徐木匠,一路支援自己保护自己,更有豆花的爱、娘的爱、死去的秀秀的爱,以及自己那个不争气的亲爹偷偷的照顾……是这些亲人支撑下了他的信念,让他一步步艰难而执着地走了过来,让他田青从一个空手走西口的青年,成长为一个成熟而干练的商人,有正义感有良心同时也挣下了可观资产的商人。 现今祁县老老少少都知道田家大院的小少爷田青出息了、衣锦还乡了。他凭着自己的本事,带着母亲堂堂正正地走回了田家大院。 当年的田家少奶奶淑贞又坐在了中堂的太师椅上。已经明显见老穿着有些寒酸的夏三,手颤抖着在卖房文契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田青决定赶紧找人修缮,把它修得像当年的田家大院那样气派。 淑贞激动地抹了把眼泪,她对儿子讲了当年周岁抓周的事,“你们的祖父在锦席上摆满了各种宝贝、吃食、玩具。他老人家怕田青长大了像他爹一样嗜赌,还摆了颗骰子,结果,田青抓到了一个算盘子。田青到底是靠算盘重振了祖业啊!” 淑贞领着田青和豆花在田老太爷的坟前摆上了供果和那张房契。 田青点燃三支香,拜三拜插进了香炉。 淑贞泪流满面地跪在田老太爷坟前,“爹啊,今天,儿媳来告慰您老人家的在天之灵了。您的孙儿田青,把田家大院从夏三手里买回来了。您老人家要是地下有知,也该含笑九泉了!”听着母亲的话,田青的眼睛也湿了,回想这些年的经历真是要多艰难有多艰难,可他到底还是走过来了。 田青又走了,他还有更大的抱负要去实现。 第三十四章 裘巧巧挺争气,又给梁满囤生了个儿子,两口子的感情也比原来更好了,梁老夫妇也跟着高兴。让他们更高兴的是皮革厂的生意也越来越好。田青的生意也是越做越大,跟着他干的伙计也都富了。这天田青带着瘦猴和梁满囤又在交接货。当瘦猴和账房先生在给牛皮检尺时,梁满囤一眼看见了瘦猴两只手上都戴着大大的金戒指。 瘦猴手里拿着两根尺,把一张牛皮放在案子上看了看,“一等。”账房先生在账本上记上。瘦猴把尺放在牛皮的一边,指点着多余的部分和缺少的部分说:“这块顶这块儿,行吧?” “行。” “五尺八。” 账房先生记上了。 瘦猴把这张皮子放在量完的一摞上,又将一张皮子放在案子上,他仔细地看了看:“二等!梁经理,您看呢?” 梁满囤上前看了眼皮子,“二等吧。” 检完了皮子,账房先生掐着手指算了一会儿,报数说:“共合七千八百六十二尺。梁经理,田老板付的订金全部抵消了之后,下余二十平尺。” 田青也掐了掐手指头,“没错。那二十平尺按契约,我们付全额的价钱。这批牛皮我取走了。从明天算起,按契约,你再把熟出的牛皮卖给我三年。”他对满囤说。 “这你就不必提醒了。我会按契约一天不少地让你代销三年。”满囤心里高兴极了,皮革厂这回终于全是他的了。 “满囤,我把让我那个亲爹输掉的老宅子又买回来了。这趟恰克图跑下来,我就要回去把我娘和徐伯伯的婚事儿办了。” “田青!你这又买宅子又办喜事的,双喜临门哪!” “你可是从走西口到现在,一次也没回过老家呢!这回,你不回去喝我娘的喜酒,顺便到老家看看?”田青邀请他。 “我……我怕是离不开,还是送一份贺礼吧!” “那就让大伯大娘回去一趟吧。我从恰克图买回了一辆玻璃马车,坐着很舒服。” “那我问问我爹和我娘,看看他们的意思吧。” 满囤回屋告诉家人,从今儿起,田青付的订金全部抵消完了。听说兴盛制革厂现在全归满囤了,一家人那个高兴就不用说了。 “可不是嘛,好悬一把牌呀!差一点儿,就把作坊卖了。作坊起死回生了,这得感谢人家田青啊。”梁父对儿子说。 巧巧提议今天要让厨房加菜、买酒,好好庆贺庆贺,犒劳犒劳工友们。可梁满囤却有些无精打采,他在想着是不是让爹妈回田家庄的事,“爹,娘,田青要请你们回老家一趟。”想了半天他还是说了。 “田青说了,他从恰克图买回了一辆玻璃马车,就是四个轮子,马拉的车。车上还有个车篷。” “啊,我知道,那也叫轿子车。”梁母抢着说。 “不是那样的,轿子车也是两个轮子。那种车中间的篷子像个小房子,还一边有个带玻璃窗户的门。车轮子上边有钢弓子,遇到不平的路,颤颤巍巍的,一点儿也不颠簸。” 梁母乐了,“是么?要是那样,我们一定得回去!” “那我就给你们准备一份贺礼,田青把他爹输掉的田家大院又买回来了,要在田家大院里给他娘和徐木匠办喜事。”满囤不想差了田青的人情。 梁母梁父同时“哟!”了一声,瞪大了眼睛。 田青和瘦猴结完账从皮匠铺出来,没走多远就碰到了老赵,起初他们没认出来,只见一个叫花子向他们伸手: “老爷太太,可怜可怜我吧!” 田青要掏钱,瘦猴挥手:“去去去!”田青打了一下瘦猴的手,给了叫花子一张钞票。叫花子摘下破帽子,“你们认不出我来了?” 瘦猴惊讶地叫出声来:“老赵!” “是你?”田青掏出一把钞票,“这些钱够你回山西的路费了。回家吧!”他还真是挺可怜老赵的。不想老赵朝田青的脸上唾了一口,“呸!” 瘦猴急了,“你干什么?!” “田青啊田青!我老赵混到今天这个份儿上,全是因为你!”他把田青给他的钱朝田青脸上扔去,“我不要你的臭钱!你不用猫哭老鼠假慈悲,我不用你可怜!” “姓赵的,你撒什么野,别他娘的给脸不要脸!”瘦猴喊着。 老赵推了一把瘦猴,“滚一边去!你个瘦猴!”他又指着田青说:“看样子你混得不错呀?可你作损太多了,难逃报应。我……”他在地上找砖头。他看到了一块砖,去拾,瘦猴一把将他推倒了。 “你他妈再敢无礼,我就叫警察了!” 老赵却把拾到的砖向田青砸去。田青用手一挡,那砖立即当腰断裂。 瘦猴又把老赵推倒了,“你走不走!无赖!” “瘦猴!这事跟你没关系!田青,你不是会功夫么?好,我今天就跟你拼了!打不过你,我也甩你一脸大鼻涕!”他朝田青一头撞去。 田青抓住他的头发,把他按跪在地上,“赵师傅,你别逼我。我不会打你一个没有能力还手的人。我不用你,是因为你有你的为人之道,我有我的用人之道。道不同不相与谋,我可没有害你的意思。我给你钱,不是怕你,因为无论如何你也是山西人,我尽一点儿同乡之谊。”他把钱塞到了老赵的衣服里,说:“混不下去,就回老家吧。你有两只手,可以垄沟里边找小米,别伸手讨要,在这给山西人丢脸!” 这时已经围上来不少人,听了田青的话,一阵叫好声。田青松开手,挤出人群。 瘦猴指着老赵说:“你听见没有,别在这儿给山西人丢脸了!” 老赵坐在地上哭喊道:“田青!你别走!我要杀了你!” “哎,人家给他那么多钱,他怎么还要杀人家?”“哟,这人是个疯子!”一群看热闹的人七嘴八舌地散开了。 老赵又是一阵瘆人的大笑。 瘦猴追上田青,“这种臭狗屎你理他干吗?” “他挺可怜的。当初是我把他藏了牛师傅配方的事告诉梁满囤的,为此梁满囤才开了他。” “那他找梁满囤去呀!” “算了,你回家吧,准备准备,跟我一起回山西。”田青不想在这事上费脑筋了。 瘦猴一听高兴坏了,乐颠颠地走了。田青看着瘦猴的背影也开心起来。 晚上,巧巧让人做了好多好吃的,桌子上摆着一大桌子丰盛的饭菜,一家人围桌而坐。梁满囤还是闷闷不乐。 梁父看了儿子一眼,“满囤,饥99lib?荒没了,按说你该高兴啊,你是不是知道田青发了大财,买回了老宅子,又要回家给他娘办喜事,你眼气了,眼红了,眼热了?” 梁满囤喝了口闷酒,“爹,我就是不明白,我一天到晚起早贪黑,整天跟工友们一起干活,一起闻池子里的臭味儿,我敢说,我比掌桌师傅还累,我比账房先生还精打细算;田青呢?你看看他,穿得像个假洋鬼子,不就是在包头和恰克图之间游游逛逛么?手上连个茧子都没起,他,他倒发大财了,又买宅子又办喜事的,这,这还有没有天理?嗯?” 裘巧巧扑哧一声乐了,“田青他娘都是五十岁的人了,还要嫁人?嫁的还是个木匠。这也算是喜事?田青和他娘的脸皮可都够厚的了!满囤,这事儿,咱们背着手看笑话,咱不生气!咱笑话死他们!” “满囤啊,这气人有笑人无,是做人的一大毛病。你辛辛苦苦地操持这份家业我也看见了,可你不能说田青是游游逛逛就把钱挣了。就说他一趟一趟地跑恰克图吧,沙漠上只能走马走骆驼,没法走玻璃车!那不辛苦?听说路上还有劫道的绺子,那不危险?人家赚的也是血汗钱!”梁父喝了口酒。 梁母也说,“小鸡子不撒尿,各有各的道。挣钱发家也是大路朝天各走一边。巧巧说得对,咱们不生气。这人哪,命里八百难求一千,各人有各人的福报。就说田家吧,他爹田耀祖投生下来嘴里就含的金勺子吧?可是他的命薄,压不住,一下赌场就把那么一大份产业给糟蹋完了。田青呢,一生日起就遭了难了,靠他娘缝穷和徐木匠拉帮套才把他拉扯大。死逼无奈才走了西口,不到他爹败家的岁数,他又发了家,这是为啥?命!” 梁父白了老伴一眼,“你说那话我就不爱听。命里该发财,他闭着眼睛等着天上掉馅饼,他就发财了?哎,满囤,你还没说我们多会儿走呢!是田青来接我们呀,还是我们去找他呀?” 梁母拉住他,“哎呀,你着什么急,又不是今天就走,你用不着火燎腚似的。” “当着儿媳妇你说的是什么话呀?你!” 裘巧巧捂住嘴笑了…… 田耀祖又变了装束,如今他是穿上了蒙古袍子,额下蓄了长长的胡须,看上去很像个蒙古人。这天,他在小镇上走走看看,买了一些家常用品、奶制品和肉类食品,又一样样地装进褡裢里。 正在市场里买东西的山里豹子发现了他,立刻尾随上了他。田耀祖没发现,他走出市场,解开一棵树下的马缰,骑上马走了。 山里豹子跟着他也出了市场,在另一棵树下解开了自己的马缰,不疾不徐地尾随了上去…… 山里豹子看见田耀祖向草原深处跑去,他立在马上,远远地看着。田耀祖跑上了一个小坡,然后在坡的另一面消失了。山里豹子打马跟了上去。山里豹子上了小坡,看见了田耀祖还在前进。他立马坡上看着他。田耀祖又被一个草坡挡住了。山里豹子马上又跟了上去……他终于看见田耀祖进了一个蒙古包。 很快地,山里豹子在前,刘一刀在后,七八个土匪尾随其后,骑着马包围了那个蒙古包。刘一刀一马当先,用鞭子抽打了一下蒙古包。 田耀祖神情泰然地从蒙古包里走了出来,“是大当家的,别来无恙啊?” “赛半仙?你可是太不够朋友了!”刘一刀歪着头说。 “你是因为那年你中了四子王旗王府卫队埋伏的事儿来找我的么?” “啊,你误会了。那件事我已经知道了是谁出卖了我,跟你无关。” “那你这是要干什么?” “会会老朋友嘛!”刘一刀语气挺亲切的。 “那就请吧!”田耀祖先进了蒙古包。 蒙古包中间是牛粪炉子,炉子上煮着奶茶。田耀祖在每人面前放了一只碗。从炉子上取下壶,给大家倒奶茶。 “赛半仙,你没听说我又拉起了杆子么?”刘一刀喝了口奶茶说。 “早有耳闻。”田耀祖才明白他这是啥意思。 “这你就太不够意思了!知道了为什么不去找我?” 田耀祖乐了,“那是因为我知道你提着刀在找我。” 刘一刀哈哈大笑,“是,是是,是有这么一回事。不过,后来我在草原上找四子王旗的王子寻仇的时候,遇到了王府的梅林,那人姓徐。” “徐木匠?” “对,就是这个人自己承认的是他向王子告的密,我才遭到王府卫队和官军的埋伏。从那以后,我就到处找你。你是我的智多星吴用,我不能没有你呀!” “大当家的太抬举我了!不过,我已经金盆洗手,退出江湖了。” “扯淡!什么退出江湖?退出了再进来嘛,腿长在你的身上。” “那就请大当家的放我一马吧,我不想再当土匪了。” “哎,你呀,还真错了。我这个土匪也干得是一点儿兴趣没有了。我想学学东北的督军张作霖,也接受官府招安,弄个旅长、团长干干。我手下的弟兄们也就都有了出头之日了。” “大当家这倒是一招高棋。” “可是进山得有进山的见面礼,招安也一样。我得再做几笔漂亮的大买卖,钱能通神,我得用钱铺出升官的路来。你有学问哪,我刘一刀大字不识一个,想跟官府通个关节,连个会写信的都没有。我总不能直接走到段执政面前说,我给你一万块光洋,你给我个官做吧!啊?”他自己先大笑起来。 “天底下读书人多得是,你为什么非要找我呢?”田耀祖还是不乐意。 “不错,天底下不缺读书人,可是读过书,又干过土匪的,那就不好找了。赛半仙,你现在可是蝎子??——毒遗粪(独一份),比三条腿的蛤蟆都难踅摸!”他又哈哈大笑起来。 山里豹子也说,“赛半仙,你要是连当官也不愿意干了,就想在这儿了此一生呢,也行。你呀,先帮我们大当家的把这件事办了,大当家的肩膀上扛上了肩牌儿,你再回来当你的隐士嘛!” 刘一刀站起来,“行了行了,别啰嗦了,这事就这么定了。快,把你的细软拿着,我要放火把这蒙古包烧了。” “哎,大当家的,别放火呀!”田耀祖急了。 “没关系,你帮我把事办完了,我给你一大笔钱,足够你盖洋楼的成不成?山里豹子,点火!” 山里豹子用枪挑起了牛粪炉子,往地上一倒,又从柜子上拿了一瓶酒,啪地摔在火堆上,蓝火苗子蹿了起来。刘一刀一伙先出了账篷。 蒙古包里冒出了浓烟。半晌,田耀祖提着褡裢跑出来,他不住地咳嗽着,“刘一刀!你真不是个东西!” 刘一刀在马上笑道,“你知道就好,我可是无恶不作。快上马吧,你没有退路了!” 田耀祖上了自己的马。山里豹子在他的马屁股上打了一鞭子,田耀祖的马跑了起来,刘一刀等人跟了上去。 田耀祖就这样又当上了土匪。 田耀祖成了刘一刀的手下人,他觉得很无聊,这本来也不是他所想干的事。这天,二当家的眼线来报,说是从包头向杀虎口的路上走着一辆俄式的玻璃马车,有六七个炮手跟着,一看就是很有钱的主儿。 刘一刀一听乐了,“想啥来啥,赛半仙,你就是我的福星!刚一进山门,我就要发大财了!快点儿备马,我们走!山里豹子,带上你的人马,跟我去砸响窑!” 田耀祖摇摇头,包头的有钱人他都知道得差不离儿,谁家有玻璃马车呀?他根本就没有想到他又要见到自己的儿子田青了。 原来诺颜王子听说田青要回家操办他母亲和宝音的婚礼,就同巴特尔来到志同贸易公司送了一份厚重的礼品,同时也给他带来了一个惊人的消息:今年的七月,发生了一件同俄国十月革命同样重大的历史事件,中国共产党成立了。 诺颜王子从怀里掏出一本颜色发黄的小册子,“看看吧,这是一本《共产党宣言》。不要让别人看见。共产党人现在在中国政府看来,还是洪水猛兽。田青,我们现在是生意上的合伙人,我希望,有一天我们能成为政治上的好同志。” “我?我成么?”田青疑惑着。 “你恨不恨现在的官府?你想不想中国变成人民当家做主的国家?” “当然想。” “那就要打倒军阀,打倒列强,而共产党就是要打倒列强和军阀,建立一个人民当家做主的民主共和国。”王子鼓励地看着田青。 田青想到上次王子送给他的小册子,他相信这肯定也是一本有意义的好书。于是他看着诺颜王子认真地说:“好,我一定好好看一看。”田青带着朋友们给母亲的厚礼和这本小册子上了路。他当然也不会想到会在中途和自己的父亲见面。 四匹马拉着的玻璃马车走在路上,前边是骑在马上的田青和豆花,后边跟着瘦猴和五个炮手。玻璃马车里边坐着梁家二老。他们超过了一个独行的乞丐,那乞丐看见田青和豆花愣了一下——这人是老赵,不过田青等人并没有看出来。 前边就是杀虎口了,田青让瘦猴跟着玻璃马车慢点儿走,他跟豆花先去杀虎口安排好食宿。说完打马向杀虎口跑去。 玻璃马车里,梁家二老坐得挺舒服,一边称赞俄国人能琢磨,一边心里希望满囤也能买一辆。他们哪里知道土匪已经围了上来。 土匪们训练有素地成二龙吐珠之阵势向玻璃马车包抄过去。刘一刀朝天上打了一枪。 瘦猴怔了一下,“糟了!”马上停了车。 梁父打开车门问,“哪儿打枪?” “遇见劫道的了!打吧?” 梁父已经看见刘一刀了。“慢!他们人太多了。打起来你们全得把命搭上。别怕,他们与我们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不就是为财来的么?要什么给什么不就完了嘛!” 刘一刀的人马很快跑到了近前,将玻璃马车团团围住。 梁父对瘦猴说:“你们往后站,我一个老糟糠了,一不怕劫财,二不怕劫色,我不怕他们。”他向前走去。梁母在后边直叫他回来,他也没理。 刘一刀下了马,向梁父迎面走来,两个人相距几步之外,站下了。这时田耀祖认出了梁父,忙用围巾把脸遮挡住了,只剩下两只眼睛。 “请问,你是哪家的老太爷呀?”刘一刀客气地问道。 “我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我的儿子是包头兴盛制革厂的经理。你今天遇上我,得认倒霉了。” 刘一刀笑了,“哦?我怎么个倒霉法,你说说我听听。” “第一节,我的儿子生意太差了,刚刚把欠的饥荒还清,没几个大子儿了。第二节呢,我儿子是出了名的铁公鸡、琉璃猫,你绑了我的票,他也不会出钱来赎我的。贼走不空手嘛,你也不能白跑一趟,这么着吧,我这有一份给人家送的结婚厚礼,也能值个三五十大洋了。就算是送给各位的跑路钱吧!” 刘一刀乐了,“哈,有尿!不过,能不能从你儿子那儿榨出点儿钱来,我得试一试。就麻烦你跟我走一趟吧!” “别带他,要带你带我!我跟你们去!”梁母喊道。 梁父瞪了梁母一眼,“你,你这不是添乱么?” “要活活在一起,要死死在一块儿!”梁妻说什么也要跟着。 刘一刀又乐了,“哎呀,这可让我太感动了!”他对山里豹子一挥手,“带走!” 二当家问要不要把玻璃马车带上? “你个傻蛋!这车不错是不错,就是太扎眼。我要是带上它,官军找咱们可就不费事了。”刘一刀对瘦猴笑了笑,“朋友,千万别伤了和气!” 瘦猴他们眼睁睁地看着刘一刀一行人远去了。 老赵已经走上了一个山坡,他看见了向他这个方向奔来的刘一刀,吓得立即趴在地上。刘一刀一伙在他的眼前跑了过去,老赵一眼看见了被掳的梁父和梁母。 他一下子乐得蹦了起来,“哈哈!太好了!”他朝刘一刀喊道:“等一等,等一等!”他边喊边撒腿追了上去。 田青、豆花在前面安排好了住宿折回来时才知道遇见了土匪,两位老人家也被土匪绑票了。他掏出枪来,就要追。 “董事长,你先别着急,我们还是进杀虎口,等着土匪开价赎人吧!”瘦猴追过来阻止田青,豆花也同意瘦猴的说法。田青看看土匪早没影儿了,也只得带着一行人先去住店。 刘一刀带人冲进了一个孤零零的庄稼院子,院主人正在扫地,见他们进来吓得扔下了扫帚。 “老乡,别害怕,我是刘一刀。你把你家里的叫到下屋去,我要在你这儿借地生点儿财!” “明白,明白。”院主人对上房喊道,“屋里的!快出来!” 一个妇女从上屋走出来,慌慌张张地跟丈夫进了仓房。一个土匪从外边把门锁上了。 刘一刀下了马,“把肉票领进去!”又对二当家的说:“你把住风。” 山里豹子押梁父和梁母进了上房。二当家拿梯子立在墙上,爬了上去。刘一刀看见田耀祖捂住嘴立在院子里,“怎么了,赛半仙?” “我,嗓子有点儿疼。” “那一准是呛了风了。行了,你找个地儿躺一会儿。等我熬完了鹰,你给我写封赎肉票的信就成了。” 田耀祖走进了西屋,鞋也不脱地躺下了,长长地嘘了一口气。 梁父梁母坐在东屋炕边,梁母害怕地低着头,梁父不在乎地看着刘一刀。 刘一刀的目光停在梁父的脸上。“哎,有意思。你不怕死?” “七十三八十四,阎王爷不叫自己去。我都七十四了,土埋半截了,我死了也是喜丧,你说我怕个啥?” 刘一刀点点头,“好,好好好。那你儿子怕不怕你死?” “我儿子?嘿嘿,他正盼我早死呢。你想想啊,他的生意做得不好,自己活得还挺费劲呢,再养活我们老两口子,你说说,他还不盼我早点儿死?” “不对吧?你儿子能有那么好的玻璃马车,他能没钱?你唬谁呀?” “你是说那辆车呀?得!得得得!你上当了!那车不是我儿子的。” “是谁的?”刘一刀不相信。 “就刚才,车后边,有个瘦子,猴瘦猴瘦的,他是包头东昌银号的管家。那车是从恰克图刚买回来的,要往山西老家送,我儿子不是不愿意养我么?就给了那个瘦猴十个大烟泡。瘦猴一想,反正车空着也是空着,就答应把我捎回山西老家了,他也能挣点儿外快。好汉,你要是把我们老两口子撕了票,千万给我儿子捎个信,瘦猴他没把我送到地方,至少也得要回五个烟泡来。” “你这个老东西,说这么热闹,到底是真的假的?”刘一刀将信将疑地盯着梁父。 “哎,你手里拿的是枪,我手里拿的是烟袋,我敢骗你么?” 刘一刀挠挠头……隔壁躺在炕上的田耀祖听着梁父和刘一刀的对话偷偷笑了。 “行了,我也不跟你费吐沫了。我看看,你身上的什么东西是你儿子一看就能认识的。”刘一刀上下打量着梁父。 “头。” “嗯?” “我的脑袋年轻的时候受过伤。我年轻的时候,是个二虎!放羊的时候,跟羊顶架,一不小心,让羊角把我的头顶顶了一道沟,血哗哗的,我拣起一块土坷垃就给按住了。伤口好了,留了一块疤。我儿子一看见我的脑袋,准能一眼就认出来。” 山里豹子憋不住笑了出来,刘一刀抬手就给了梁父一个大嘴巴,“你个老帮菜!” “哎呀,你怎么打人哪?”梁母叫了一声。 梁父擦擦嘴角上的血,“刘一刀,你是个山大王,宋江也是山大王。宋江的杏黄旗上写的可是‘替天行道’。那他自己先得有道。就我的岁数,是不是比你爹都大?你打我一个糟老头子,你就下得去手?”“你还跟我爹比?你是我孙子!山里豹子,把他的衣裳扒了,给他儿子送去。让他儿子交五百块光洋的赎金来取人,六天之内不来,就让他给他爹娘收尸吧!” 刘一刀说罢气冲冲地进了西屋。 田耀祖坐了起来,“熬得怎么样?” 刘一刀一拳砸在炕沿上,“这个老帮菜,真他妈难对付。军师,你好点儿了吧?你给他儿子——什么厂叫什么来着?” “他好像说是制革厂的梁经理。” “对,你给他儿子写封信,让他送五百光洋的赎金来。” “五百?”田耀祖摇摇头,“你是宁可要跑了,也不想要少了?” “你说他拿不出五百大洋?” “大当家的,你把山里豹子叫过来,别把那梁经理他们家的老太爷打死了,那就一个大子儿都要不来了。”田耀祖一直听着那屋的动静,他不忍心老梁头挨打。 刘一刀点点头,冲东屋喊道:“山里豹子!”山里豹子拿着梁父的上衣走了进来。“军师怕你把肉票给撕了。军师,你接着说。” “你让他出五百大洋,那你就不用送信让他赎人了,直接让他来收尸吧。顶多二百。” “二百?好吧,二百就二百。你写吧。”刘一刀同意了,当下要田耀祖写好了信。 山里豹子拿着那封信,叫过两个土匪上马而去。 第三十五章 老赵跟踪刘一刀,来到了这个庄稼院子,站在梯子上把风的土匪一报信,二当家就做好了准备。老赵一进院,他大喝了一声:“站住!么哈么哈?” “哎哟,吓了我一跳!”老赵抱着脑袋。 “妈的,是个空子。要饭的,再走一家吧!”二当家的挥挥手说。 “我不是来要饭,我是来投奔你们的。我看见你们刚才绑架了一个老头和一个老太太……”他话还没说完。二当家的手冲土匪一摆,两个土匪冲上来把老赵摔倒在地。二当家的踩住老赵,“说吧,是谁派你来的?”“哎哟哟,别踩呀,我说我说!我是来给你们通风报信的!我知道你们绑架的是谁!”老赵喊着。 说这话时正好刘一刀和田耀祖从屋里走出来。老赵看见了刘一刀,他又看见了刘一刀身边的田耀祖,用手一指,“他,他认识我!” 田耀祖怔了一下,他马上反应过来,“我?我怎么会认识你?” “他是在包头开棺材铺的田光宗田老板!” 刘一刀看着田耀祖,“你在包头开过棺材铺?” 田耀祖马上摇摇头,“我离开杀虎口一直隐藏在鄂尔多斯草原。我什么时候去过包头开什么棺材铺?”老赵急了,“田老板,我是梁满囤的掌桌师傅老赵啊!” 田耀祖眯起了眼睛,“你认错人了,我也不姓田,也没开过棺材铺。我是相士赛半仙!大当家的,这个人满嘴胡言乱语,说不定就是官府派来的密探,他踩破了我们的山门,可就留他不得了。” “拖出去砍了!”刘一刀不耐烦了。两个土匪上来拖起老赵往外走。田耀祖刚松了一口气,就听老赵喊道:“啊?大当家的,我真是来给你报信的。那个被绑架的老头老太太是包头兴盛制革厂老板梁满囤的爹娘,他是跟志同贸易公司的董事长田青一起回老家祁县的!” 听到田青的名字,刘一刀一愣:“等等!” 田耀祖倒吸了口凉气。 刘一刀走近前来,俯下身来看着老赵,“你再说一遍,什么公司的董事长叫什么?” “包头志同贸易公司董事长田青!” “谁?!” “田青!” 田耀祖暗中咬牙看着老赵,干着急,却也无计可施。 “你说的田青多大年纪?” “二十多岁,不到三十。” “长得什么模样?” “浓眉大眼,白白净净,文质彬彬。” “可藏书网会武功?” “会!尤其会使暗器。” “他现在哪里?” “杀虎口!” “你怎么知道?” “我亲眼看见田青一伙人从我身边路过。我还亲耳听见他和他的媳妇,先走一步去杀虎口安排食宿。跟在玻璃马车后边的那个瘦子是田青的销售部的侯经理,外号瘦猴。” 刘一刀一拍脑袋,“原来如此呀!我好险被那个老不死的给骗了!哈哈!我这回可真是钓着大鱼了!可你为什么要出卖田青呢?” “那是因为田青出卖过我!我原来在梁满囤的作坊当掌桌的,手里有一份老师傅留下的熟皮子的配方。梁满囤的作坊要倒闭了,我告诉田青我有配方,让他接手这个作坊。他非但不感谢我,还把我有配方的事告诉了梁满囤。梁满囤就因为这个把我赶出了皮匠作坊,我才落到这般地步。我恨不得他死,不得好.死!”老赵咬牙切齿地说。 “我怎么才能抓住这条大鱼呢?”刘一刀问道。 老赵一听赶紧献上自己早就在路上想好的主意:“梁满囤的爹娘是坐田青的车来的,梁满囤同田青一向不合。他丢了梁满囤的两位老人,就没法向梁满囤交代。田青为人又特别仗义,决不会丢下二位老人不管。这会儿他一定在杀虎口等大当家的派人去要赎金。大当家的不如借此机会把他激上山来。” 田耀祖坐在炕沿上如坐针毡,恨恨地看着老赵。 “他知道我在这里,他还会来么?”刘一刀问。 “此人心高气傲,他十有八九会自己来!” 田耀祖忙摇摇头,“我看未必。这个田董事长为了两个土埋半截的老菜帮子来自投罗网,我看不大可能。万一他再去报了官,我们可就惨了。反正那对老菜帮子也不是他亲爹亲娘,他犯得上为他们前来冒死吗?以我的推算,这个什么董事长肯定不能来,不能来。” 刘一刀有些犹豫了,摸着脑袋想辙。 老赵急了,“我肯定田青能来!以他的为人,他决不能把梁满囤的爹娘扔在这不管!” 刘一刀一拍大腿,“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一不做二不休,我刘一刀今天就去冒一把险!二当家的,你带几个人去杀虎口,通知田青拿五千块大洋到这儿来赎人!” 二当家的吓了一跳,“五千?” “我这是漫天要价,就是要激田青来见我!” 田耀祖看着二当家的背影张张嘴想说什么,又闭上了。田耀祖暗暗地攥紧了拳头。 刘一刀又对老赵说:“那好,到时候,我就把田青交给你,是杀是剐,全凭你来处置!” 刘一刀和老赵走进了东屋,他笑嘻嘻地对梁父说:“老东西,你故事编得不错,我差一点儿就让你给我唬了。可是你遇到了克星了。认识他么?他是你儿子的掌桌师傅,是他揭穿了你的鬼画符。我已经派人去找田青去了。” 梁父看了看老赵,老赵得意地笑笑。梁父冷不丁地朝老赵唾了一口。 “你他妈……”老赵抬手要打。被刘一刀一把给拦住了,“别生气,他得留着,他值二百块大洋呢!”他对看守的土匪说:“把他们跟这家的人关到一起去。对了,让这家的女人出来,给大家做晚饭。” 土匪推搡着梁父梁母走了出去。 田青在杀虎口客栈等着土匪,晚饭都没心思吃。二当家的领着两个土匪走进来时,田青马上认出了二当家的,出声招呼道:“朋友,找我么?” 二当家的看见田青怔了一下,让那两个土匪守在门口。“田老弟!别来无恙!”他一眼认出了豆花,“是尊夫人吧?你们的婚姻,还是我们大当家做的红媒呢!” 豆花把面前的茶泼在二当家的脸上,站起来走了。 二当家的吓了一跳,他第一个反应是拔枪。田青干咳了一声,二当家的马上改变了态度,笑着说:“这么些年了,尊夫人的脾气一点儿都没变,还是那么烈。” “上次也是在杀虎口,我放了你们一马,讲好的是过去的恩仇就一笔勾销了。这话你还记得吧?你怎么解释这次拦劫我的马车,抢走了我的客人?” “这——田董事长误会了。我们抢劫的是梁满囤的爹娘,并不是冲着您来的。” “说吧,要多少赎金?” “五千大洋。” 田青喝了一口茶,看着二当家的乐了,再不说话。二当家的开始还是挑逗似的笑着,后来时间一长,他的笑纹僵在了脸上,最后心虚地说:“您嫌多,还可以商量嘛,做买卖不也是漫天要价、就地还钱嘛!” “五块。”田青不急不火地说。 “多少?我没听错吧?一个老头一个老太太,就值五块大洋钱?” “我是说你二当家的和刘一刀加一块儿,就值五块!” “哎?田青,买卖不成仁义在嘛,你别出口伤人哪!” “少废话,头前领路。”田青站起身来就走。 “唉!好,田董事长有胆量!请吧!” “啊?田青,你不能去!”瘦猴叫道,见田青没理他,瘦猴站起来就往后跑。他要叫豆花去。 二当家的跟田青走到客栈门口,那两个等在门口的土匪抢先上了马。田青走到二当家的马前,“你就不用去了,有他们两个带路就可以了。”田青对炮手说:“好好款待二当家的!” 炮手们立即围住二当家的并下了他的枪。 “田青,你这是要送我去官府啊?你敢!” 田青拉马兜回来,笑着对二当家的道:“少安毋躁,我回来了就放你。”他对炮手说:“二当家的还没吃晚饭吧?你们跟二当家的喝几盅!”他一打马,飞快地向镇外跑去。 瘦猴和豆花追了出来。“哥,你回来!”田青已经远去。豆花回过身来眼睛瞪着二当家的。二当家的朝她谄媚地笑笑。豆花抡圆了胳膊抽了二当家的一个大嘴巴。 “我哥要是回不来,看我不活剥了你!”她让瘦猴把他捆起来,扔到马棚里好好看住了。 “哎,别价呀,田青不是告诉你们陪我喝酒么?我还没吃饭呢!” 瘦猴踢了他一脚,“你吃马粪去吧!” 田青和两个土匪一进院,田耀祖就借病躲进了西屋。他把眼睛贴着窗户纸上的小窟窿往外看着,看见田青和刘一刀进了东屋,急得一拳头砸在了窗台上,疼得捧着手直吸凉气。他真想一刀把老赵给杀了! 刘一刀对田青倒是客气,不过田青一进东屋,刘一刀就捅醒了还在睡觉的老赵:“哎,醒醒!你看谁来了?” 老赵揉揉眼睛坐起来,看清了田青,气得浑身直发抖。 田青也是一愣。 刘一刀一笑,“多亏了姓赵的朋友,要不你我还真就擦肩而过了!” 老赵猛地跳下地,朝田青扑过去,“田青!我老赵沦落到今天这步田地,都是你小子害的呀!” 田青一闪,顺势抓住他的胳膊,借力一拉,老赵一下子撞到墙角上。 老赵哎呀一声,不顾疼痛,又站起来,抄起一把小板凳,抡起来向田青砸去。田青又一闪,老赵砸空,因用力过猛,反倒砸在自己腿上,他又哎呀一声,这时田青抓起他,一用力,把他扔出了窗户。 刘一刀哈哈大笑起来,“田青老弟,好身手!” 外边的老赵爬起来,要从窗户进来。刘一刀对外叫道:“请把赵老弟扶到厢房休息。” 几个土匪上前把老赵拖走了。 “请坐吧,田青。你是我的贵客。说实在的,我这儿到过各种各样的人,有大财主、大老板、商铺的掌柜,也有过书香门弟的公子哥、地方乡绅的老太爷……可是董事长——我还头一回听说,头一回见识。” 田青坐下了。 “到底是董事长,办事就是跟别人不一样。我刘一刀从来是绑别人的票来着,今天你倒绑了我的票。你来了,把我的二当家的留下了。开个价吧!” “五千大洋。” 刘一刀听了,不由得哈哈大笑起来,竟一直笑出了眼泪。“我是遇上高人了。这么说,我的二当家的同梁满囤的爹娘,都是五千大洋——两顶了?” “对,我们谁也不欠谁的了。”田青说得干脆。 “就这么两清了?” “那就请你把我的客人交给我带回去吧。”田青站起来说。 “可以。不过,我只说用那两个肉票换回我的二当家的。怎么交换,还没说完呢?” “你想怎么交换。” “杀虎口中间有一个最高的山梁。你让你的人把我的二当家的送来,我把两位老人送去,我们当面交割。” “可以。”田青答应了。 “那好,就请你写一封信给你的人吧。今晚上正好有月亮,就定在半夜子时吧。”刘一刀领着田青进了西屋,田耀祖赶紧用被子蒙住了头,假装呼呼大睡。刘一刀推推蒙头“大睡”的田耀祖:“哎,军师,你的纸笔呢?” 田耀祖在被子里说:“褡裢,褡裢里头。” 刘一刀从褡裢里面取出了纸和笔,田青刷刷点点地写了一封信。送信的一走,刘一刀对一个土匪说:“让大伙操啧子!” 田青知道是黑话,正在猜想,就见前后窗户和门口 90fd." >都有土匪端枪伸了进来:“不许动!” 田青坐在椅子上没动。 田耀祖见刘一刀和田青去了东屋就爬起来把耳朵贴着门偷听,一声“不许动”吓得他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不知怎么办才好了。 刘一刀看着田青笑了,“这个李义呀,都教给你些什么呀?我给你补上吧,干我们绺子的,管刀叫青子,管枪叫啧子。” 田青突然跃起,一下子把刘一刀扑倒在地,又迅速地从他的腰间拔出了手枪,枪口对着刘一刀的太阳穴喝道:“不许动!” “别开枪,有话好说,有话好说!” 田青眼里冒火地盯着刘一刀:“上次在杀虎口,我已经放过了你一马。没想到,你刘一刀是个背信弃义、言而无信的东西!” “田青兄弟!田青兄弟!”刘一刀恐惧地叫着。 田耀祖拍拍屁股从地上站了起来,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田青用枪逼着刘一刀:“让他们退后,给我备马!” “退后,退后,快给田董事长备一匹快马!”众土匪把枪从窗口和门口撤下去了。田青用枪一顶刘一刀:“快点儿!” “他妈拉个巴子的,还不快点儿!”刘一刀骂着。 “大当家的,风子备好了!” 田青又一顶刘一刀的太阳穴,“他说什么?” “风子,风子是马,岔子是牛,驴叫金扶柳。” “刘一刀,让他们闪开一条路怎么说?” “给朋友留一线。” “说!” 刘一刀对外喊:“弟兄们,祖师爷下了饭,咱哪能都吃遍?给这位朋友留下一条线吧!”外面的土匪齐声答应:“是!留出一条线!” “走吧!”田青把刘一刀的后脖领子抓住,推着他往外走。田青往院子里看一眼,见土匪们闪在两边,大门口立着一匹马。马上已经备好了鞍子。“大当家的,得麻烦你送我一程了。” “行行行。”刘一刀对外边喊,“再备一匹马!” “不用了,我跟你共骑一匹!”田青枪抵住了刘一刀的后腰。 田耀祖上了炕,把眼睛贴在了窗户纸的小窟窿..上,太阳落了山,天色已见晚,田耀祖一边从窗户纸上的小窟窿往外看着,一边擦着额头上渗出的冷汗,担心地看着田青的背影……忽然,老赵从门后闪出来,一棒子打在田青的头上,田青猝然倒在地上。 田耀祖一下从炕上跳了下来跑出了屋,大瞪着眼睛,看着地上躺着的田青,田青的头上流着血。这时刘一刀转过身来打了老赵一拳:“你!你要是一棒子打不死他,不是要了我的命了么?” 田耀祖跑到老赵面前,抡圆了胳膊打了老赵一个大脖拐,“你他娘的找死啊!” 老赵被打得一愣怔,“你,你怎么打我?” “伤了我们大当家的,看弟兄们不活剥了你!”田耀祖反应挺快。 “行了,看看田青还有气吗?”刘一刀惊魂未定地说。 田耀祖蹲下身,把手伸在田青的鼻子底下试了试呼吸,他长出了一口气:“他还活着。” 刘一刀又瞪了一眼老赵,“哼,你差点儿一棒子打跑了我五千块大洋!来呀,把他的头包扎一下,抬进屋里,好好捆住了,他可是值五千大洋呢!” 田青慢慢地睁开了眼睛。田青动了动,发现自己被绑住了双脚,双手也被倒绑在一起。他一用力坐了起来。 刘一刀笑了,“看起来你还不要紧。你可不能死了,你死了我的五千大洋可就没了。” “刘一刀,这么多年了,你怎么一点儿也没有长进?还是净干些偷鸡摸狗的苟且之事?你知道我现在想什么?”田青恨道。 “想什么?” “那年在杀虎口,我就应该一刀杀了你!” “对。一点儿不错!你那回不仅可以杀了我,还有二当家的和山里豹子。你要是杀了我们三个,就没我刘一刀的今天了,也就没有这个绺子了。当然也就没有今天你演的这一出《天霸拜山》了。不过,我这回不讲信义,也是被逼无奈。实话跟你说,我不想再吃这碗饭了,我想接受政府招安。现在的事儿你也知道,虽然说是大清改民国了,可要办成点儿事,还得是银子铺路。这五千大洋,就算是我暂借你的,等我戴上了民国军队的团长旅长肩章以后,我刮地皮的钱,先还给你。我说话算话!” 田青大声骂道:“你给我滚!” “好,我还真得滚了。” 刘一刀走到院子里,看见土匪们已经在等候。他对还在哆嗦的田耀祖说:“你病没好出来干什么?回去蒙上被子躺着。” 田耀祖哆嗦着进了屋门。 刘一刀从靴子里拔出一把匕首递给老赵,“你也不用去了。”他又指着一个土匪,“你们两个,看住了田青。他要是跑了,或是掉了一根毫毛,我都宰了你们!” 两个土匪押着梁父梁母一起走了出来。 “上马!”刘一刀准备用梁家二老换他的二当家的了。 豆花接到田青的信,让瘦猴和炮手们把二当家的放在了马上,一行人上了马,出了客栈的大门。 刘一刀一走,田耀祖就从炕上坐了起来。他从褡裢里掏出一把蒙古解刀,吹灭了灯,悄悄地走出了屋门。田耀祖悄悄地摸进了东屋,他在门槛上绊了一下,声音惊动了田青和老赵。老赵猛然转身,田耀祖扑上去一刀刺进了老赵的肚子里。 “田——”老赵瞪着眼睛跌倒在地上。那个土匪一下子惊醒了,他端着枪站了起来,把枪对准了田耀祖,“赛半仙?你想干什么?” 田青吃惊地看着田耀祖。 田耀祖对小土匪说,“你放下枪,放下。兄弟,你我往日无冤近日无仇,通天大路,各走一边。” “你把刀放下!” “你把人放了!” “放了?大当家的说了,他要是跑了,或是掉了一根毫毛,就要宰了我!你把刀放下!要不我就开枪了!”那土匪可不听他的。 田耀祖猛地向土匪扑了过去,土匪开了枪,田耀祖的刀也扎进土匪的胸口,两个人同时倒下了。 田青从炕上跳了下来,跳到田耀祖和土匪身边,一脚踢下了压在田耀祖身上的土匪。 “田老板!是你么?” 田耀祖喘了一口气,挣扎着坐了起来,“是我,是你不争气的爹,田耀祖。” 田耀祖用匕首吃力地割断了绑在田青手上的绳子,然后就倒下了。田青抱住田耀祖的头:“田老板!田老板!”田青看见田耀祖的胸口在流血,忙撕下衣服揉成一团堵在了田耀祖的胸口上。 “你怎么还不走?走啊。”田耀祖急了。 “你的胸口在流血!” “流完了就好了。” “田老板!” “田青,我赌博输了你娘,可是我没有输你啊。你,你叫我一声爹,行么?”田耀祖一脸的乞求。 田青含泪点点头:“爹!” 田耀祖苍白的脸上露出了笑容,使出浑身的力气答应道:“唉!”他抓住田青的手,“儿子,就为听你叫我这一声爹,我等了多少年啊?你叫我爹了,我……我死而无憾了。” 田青的眼泪刷的一下流了下来,“爹啊!” 田耀祖吃力地说着:“儿子,我对不起你们娘仨。当年输了全部家产,我也想到口外赚了银子,回去把田家大院买回来,可没想到竟沦落成了土匪的眼线。你爹没用啊,给田家祖上抹黑了……” 田青抹了一把眼泪,“爹,我已经把田家大院从夏三手里买回来了。” 田耀祖眼睛一亮:“儿子,好样的!你爹我这一辈子活得样样失败啊,就是生了个儿子生成功了。”田耀祖忍着剧痛,使劲咧着嘴笑了笑。 “爹,我这就带您走,到杀虎口找个好大夫治好您的伤,我带您回田家大院看看去。” 田耀祖摇了摇头,“爹不行了,回不去了。儿子,兴盛制革厂的曹先生把我留给你的五百两银票给你了吗?” 田青流泪点了点头,“给了。” 田耀祖咧着嘴笑了笑,“爹终于能为你做些事了,我高兴。回祁县对你娘说,就说我对不起她。” “爹!” “儿子!” “啊?” 田耀祖张了几下嘴却发不出声来了。 “爹,你想说什么?”田青附在他的嘴边。 “田青,别恨我!” “嗯,我不恨你!” 田耀祖身子一挺,突然松弛下来,他闭上了眼睛。 田青伏在他的身上哭道,“爹——我恨过你。可是我现在不恨你了!不恨了!” 第三十六章 豆花看了田青的信,让炮手们把二当家的押上了马,带着瘦猴出了客栈。 刘一刀和豆花两队人马同时上了山岗,在数步之外停下了,都端枪朝向对方,枪栓拉得咔99lib?t>咔响。 “来者可是田董事长的人马么?” 豆花示意,瘦猴上前答话:“来的人是刘一刀么?” “是我。我的二当家的,你们带来了么?” “大当家的,我在这儿呢!”二当家的抢着说。 “我们的人呢?” “两位老人家我们也带来了。” “田青呢?” “我跟你们的田董事长说好了,他要在我的山寨上留上一段时间。” 豆花上前一步,“刘一刀!你还认得姑奶奶吗?” 刘一刀乐了,“哟嗬!豆花姑娘,这一晃可是有些年没见了。” “刘一刀,你身为七尺男儿,为什么言而无信?我的丈夫呢?” “豆花姑娘,你的脾气是一点儿也没改啊。” “呸!还轮不到你来对姑奶奶指手画脚,快把我的丈夫交回来。” “豆花,你一口一个你丈夫你丈夫的,你丈夫是谁给你的?你还不感谢感谢我这个大红媒?我要你五千大洋的谢仪不多。我的一个二当家的,换你们两个老夫妇,这已经算是前账两清了。至于你们的田董事长嘛,不见五千大洋决不放人!” 豆花气得杏眼圆睁,喘着粗气看着刘一刀。 “豆花,换还是不换?”瘦猴问。 这时就听梁父大声地喊道:“侯先生,我们就在这儿呆着吧,你别答应,要换你们就换田青吧!反正我们也是土埋脖颈的人了!” 刘一刀抽了他一鞭子,“不许说话!” “不能让二位老人家受苦了,换吧!”豆花擦了把眼泪。 双方放了人质。 二当家的跑得快,一跑到自己人那里,马上对刘一刀说:“大当家的,打他们!他们的人少。” 刘一刀没听他的,“哎,交换人质,不能打,那不合规矩。”他的手一挥,土匪们撤退了。二当家的一跺脚,朝离去的豆花大叫:“豆花!下回你要是落在我的手里,我非扒了你的皮!” 刘一刀一伙人一回来,就发现炕上空空如也,地上躺着老赵和那个土匪的尸体。刘一刀转身进了西屋,掀开被子,不见田耀祖。他们快步出了房门,走到仓房门口,把农家夫妇抓了出来。“说!我的人是怎么死的?” “别开枪,跟我没关系。是一个年轻的穿洋服的人砸开的仓房的门,他让我对你说,是姓田的父子二人打死了你们的两个土匪——啊不,弟兄,弟兄。” 二当家的一愣,“姓田的父子?!” 刘一刀却明白了,“怪我,怪我!赛半仙矢口否认他认识姓赵的,这里一定有原因。我大意了!原来赛半仙就是田耀祖,是田青的爹!” 听院主人说田青是两个人骑着一匹马走的,刘一刀决定就在去祁县的路上等着他。“别忘了,他有辆玻璃马车,好找。把屋子里的两个弟兄抬出来,放在马上!” 二当家的喊了一声:“窍啦!”土匪们上了马,离开了农家院子。 田青拉着马站在路口等到了豆花。豆花一见田青立刻翻身下马,“哥!——”豆花跑到田青身边抱住田青,“哥!你可吓死我了,你可吓死我了呀!”她哭了起来。 田青拍拍豆花,转身对梁父和梁母说:“大伯大娘,怪我照顾不周,让您二位老人家受苦了!” 梁父摆摆手,“哪儿的话,我还担心你回不来了呢。那我和你大娘就没脸见你娘和徐木匠还有你姐姐丹丹了。” “说真的,田董事长,你是怎么从刘一刀手里脱身的?”瘦猴问。 田青领大家来到躺在地上的田耀祖面前。“是他杀了看守我的老赵和一个土匪,把我救了出来的。” “老赵?这个王八蛋!”瘦猴气得直骂。 “就是他告诉土匪头子,我是跟田青一块儿来的。”梁父凑上前来看了看,“田耀祖受伤了?” “他为了救我,让土..匪开枪打死了!真没想到,我和我爹是这样相认的。”田青的眼圈红了,他别过了脸。 豆花眼里也含着泪,安慰着田青,“哥,他这样死了,也算值了。” “真是虎毒不吃子啊!”梁母抹了把眼泪。 田青在杀虎口外的山坡埋了他爹。 田青添进去最后几张烧纸,“爹,您.99lib.先在这儿歇歇吧,等我下次回家的时候,再带您回去。”他和豆花磕了三个头。 田青、豆花和瘦猴在商议,出了这样的事,是不是要请这里的巡防团出来护送一下。瘦猴不屑地说: “他们能干吗?” “我们给团长钱。他又不必亲自出马,坐在家里喝着茶,钱就到手了。他不会放过这样的好机会的。五百光洋吧。少了人家不会干的。”田青对瘦猴说:“不过,你开始开价要低。” “我明白,五百是个底线。” “我不过是拿官兵当个门神贴着。刘一刀吃了亏,一定要在路上寻机报复。要是没有梁家二老,我们自己也能对付得了他们,可是伤了二老就没法向梁满囤交代了。我请一个班的兵护送玻璃马车,也就是吓唬吓唬刘一刀。在口里他还不敢对官军动手,否则他就出不了杀虎口了!”田青把自己心里想的和大家商量,大家也觉得现在只能这么办了。 瘦猴去了巡防团。他根本没有想到会在巡防团团部和吴玉昆相遇,如今这个狗官已经是团长了。 吴玉昆一见瘦猴就愣了,“你可是姓侯?” “是,鄙姓侯。团座怎么知道?” “常言说官升脾气长,你现在混得不错,是贵人多忘事了。你就一点儿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我了?”见瘦猴摇头,“我给你提个醒儿。你是不是在包头摊上过一桩挖坟盗墓的案子?” 瘦猴猛然认出了吴玉昆,“啊?你是那个警察署长?” “请坐吧!” 瘦猴左右瞧瞧坐下了。 吴玉昆的腿放在写字台上,“侯先生发了财了?又挖了几个墓呀?别是挖着了一个古墓吧?啊?” “团座真会开玩笑,我在一家贸易公司当销售部经理。” “啊,那也不错了。听副官说你要让我派一个班的兵护送你到祁县?你把我的巡防团当成镖局了?啊?” “不是这个意思。”瘦猴机密地说:“我们公司的人听说口外的大土匪刘一刀知道我们董事长的老爷子要回祁县探家,就想来绑票。这对团座也是个机会嘛!” “什么机会?”吴玉昆一听来了精神。 “拿我们的老太爷当诱饵,抓住刘一刀!” “他是口外的土匪,我是铁路警察,各管一段。我抓他干吗?”吴玉昆觉得没劲。 “要是我给你们的弟兄辛苦费呢?” “给多少?” “每人一块袁大头。” 吴玉昆眉毛一立:“十二个人十二块?你打发要饭的呢?张副官!送客!” “哎哎哎,吴团座,那我说的不算。您开个价!” “五百块!” 瘦猴一脸苦相,“哎哟,我的吴团座,现在我们十几口子人,只剩下四百块大洋了。离祁县还有几百里地呢,人吃不?马喂不?住店不?半道上我们家老太爷和老太奶奶,年岁大了,备不住就得个病了灾了的,得花钱看大夫买药不?您要四百,我们就不用回祁县了,干脆现在就把马卖了,都给您得了。” “真的?” “又不是花我的钱,我跟您撒谎干吗呀。”瘦猴有准备地回答。 “少三百不行!” “二百五!不,二百六!” “送客!”吴玉昆烦了。 张副官往外推瘦猴。瘦猴一跺脚:“二百八!”他说完痛苦地蹲在地上。“我真没用,给东家花了这么多钱,出大血了!” 张副官看看吴玉昆,吴玉昆这次点了点头。 瘦猴站起来,“您真是个好官,爱民如子的好官!我们从祁县回来的时候,一定给您送一面锦旗!”瘦猴领着巡防团的人回了客栈。 田青知道了这个巡防团长就是两次要杀自己的那个狗官吴玉昆,真是有些后悔了,但事情已经这样了。他嘱咐瘦猴不要让那个狗官知道我们的真实身份。以后,有什么事还是他出面跟姓吴的打交道,自己和豆花都不能露面。他还换上了普通伙计的打扮。 田青一行人又上路了,像来时一样的顺序走着,只是前边走着六个兵,后边跟着六个兵。张副官走在玻璃马车后头,同瘦猴在一起。 当走进了一条狭谷时,瘦猴突然大喊一声:“不好!刘一刀来了!” 圪梁上出现了刘一刀的人马,土匪们喊着:“田青!拿头来!田青!拿头来!田青!拿头来!田青!拿头来!” 张副官从马上下来,大喊一声:“隐蔽!”当兵的骑的马匹立即卧倒了。当兵的也趴下举起了枪。 田青让豆花藏到沟里去,豆花坚决不肯。张副官抢先站到了玻璃马车后边,瘦猴说:“张副官!你的队伍真是训练有素。强将手下无弱兵!刘一刀不行,他的人全是乌合之众,他的这些人马刀枪,根本不够您打的。” 张副官提了提神,“你就瞧好吧!侯先生,我问你土匪喊的田青是谁?” 瘦猴愣了。田青在一旁说:“就是在下。” “你?”张副官打量着田青,冷笑说:“真人不露相啊!” “张副官,您只要保护好车里的两位老人家,我是不会亏待各位弟兄的。”田青很是镇静。 “拿人钱财,与人消灾嘛!”张副官对士兵们下了命令,“听我的口令,枪口朝天,鸣枪示警!预备,放!” 枪声一响,圪梁上的土匪立即吓得发了慌。“大当家的,不对呀,这可不像是炮手打的枪。”二当家的急忙说。 “大盖帽子!”有个土匪喊了一声。刘一刀看见了马后卧着的士兵,“海冷?” 二当家的指着车后边的张副官,“还有个海翅子!” “妈的,我们中了田青的奸计了。快,快跑,晚了就过不了杀虎口了!”刘一刀说完掉转马头就走。 二当家的大喊一声:“扯呼——”土匪们一下子就从圪梁上跑掉了…… 田青的一行人顺利地进了口内。 晚上在大车店住下时,田青摆了酒宴请张副官。不想在吃饭时梁父不在意间说出了田青的身份,张副官立刻觉得田青的钱给得少了,当下就准备离开了。气得瘦猴一劲埋怨梁父。 豆花担心刘一刀会再来,田青也觉得不好说。刘一刀千里迢迢地来做这一趟买卖,没得一分钱,倒搭了两条命,他会跟自己善罢甘休么? 精明的田青还是想出了一个法子。 第二天一早张副官正在整装待发时,换上了西装的田青走过来叫住了他。田青掏出一卷银元:“这个,给张副官留个纪念吧!” 张副官有些意外,“啊?这,这怎么好意思呢!”他虚推了一下,随手接过银元,“好好好,那我就却之不恭了。”他将接过的银元放在马褥子里说道,“哎呀,那我给你留点儿什么当纪念呢?” “你真想给?” “当然,我就是个实在人!”张副官说得很认真。 田青笑道,“我想要一样东西,你不一定舍得!我从小就特别羡慕军人。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太有气魄了。我就是喜欢穿军装,扎上武装带,穿上大马靴,真帅!” “这……”张副官没明白是啥意思。 “我就想拿我这身西装,换你这身军装,好到县城里穿上照个相!”田青指着他身上的军装说。 “真的?你这西服革履,我十套军装也换不来!”他赶紧打开褥套,“我这儿还有一套,送给你吧。你还别说,我们俩的身量还真差不多。对了,”他摘下帽子和武装带,脱下马靴,“你穿上一定带劲!” 张副官心满意足地领着一行人走了,田青再次上了路。 圪梁上一个土匪看见了离去的张副官和一个班骑兵,马上回去报告了刘一刀。刘一刀一乐,心说果然不出我所料,当下做了埋伏。 他们在一家饭铺门口等到了那辆玻璃马车。 “都跟我来,我们来个罐子里边抓王八!”刘一刀一伙冲了过去。 这时穿着一身军装、戴着墨镜的田青打开玻璃马车门喊了一声:“站住!” 刘一刀吓了一跳。 田青用手枪一推大盖帽子,故意瓮声瓮气地:“我的人在里边执行任务,闲杂人等不许进入!”他说完就关上了车门。 “是!”刘一刀害怕了,一挥手,土匪们赶紧拔腿就跑。 田青推开车门,站在车踏板上,朝天开了一枪:“有土匪呀!抓土匪呀!”他嘴里喊得热闹,人却一步没动。只是开心地看着刘一刀一伙拼命地跑没了影。 刘一刀一溜烟地跑出了镇子,见官军没有追来,叫过那个报信的土匪,上去就是一个嘴巴,“妈拉个巴子的!你瞪着眼睛跟我这白瞎!你的招子是喘气的?官军明明还跟田青在一起呢!” 土匪吓得跑开了。刘一刀叹息一声说:“看着白花花的大洋到不了手,我是真他妈眼热呀!田青,我决不放过你!” 田青一行人终于进了田家庄。 玻璃马车分外惹眼,引来路人纷纷驻足观望。梁父梁母坐在玻璃马车里探头往外看着,梁母抹了把眼泪:“满囤他爹,没想到咱们俩这把老骨头,还能活着回家来看看!” 梁父也很激动,“是啊。这全得托田青的福啊。” 正在田家大院门口玩耍的青青,看见了骑在马上的田青和豆花。他一边跑一边喊:“爹!娘!” 田青跳下马,“青青,快去告诉奶奶,我们回来了。” 青青掉头就往回跑,青青跑着进了田家大院,高声喊着:“奶奶,奶奶,我爹我娘他们回来了!” 淑贞从正房里走出来,一边理着鬓发,一边往三门外走。徐木匠也从二进的厢房里走出来。 “他徐伯伯,田青和豆花回来了!长顺!快,少爷回来了!”淑贞高兴地招呼着。 用人们从各院的厢房里走出来,院子里一阵忙乱……管家长顺指挥着几个女佣:“快去烧水泡茶。”又冲几个男仆喊道,“预备开中门进人,后门进车马。” 仆人们赶紧去烧水泡茶,开门迎客…… 淑贞和徐木匠走到大门口站下了,青青却跑向了玻璃马车,他跳上了车踏板,向大家挥着小手。车到大门口停下了,瘦猴扶梁父、梁母下了车。淑贞忙迎上前去。 “哟,亲家,这大老远的,怎么把你们还给惊动回来了?坐车累了吧?快进屋歇息歇息吧!” “不累不累,田青这玻璃马车太好了。”梁家夫妇乐道。 田青和豆花上了台阶,向娘和徐伯伯问了好,一家人那个高兴啊。大家说笑着往里走去。用人们站在甬路上,朝他们齐声问候:“少爷好!少奶奶好!老太爷好!老太太好!” 淑贞提醒梁父梁母:“亲家、亲家母,用人们向你们二位问好呢!” “问我哪?好好!哟嗬,这阵势我可是头一回见!” “满囤他爹,你看看亲家母多能干,瞧把这家治理得头是头脚是脚的。” “敢情!人家在三十年前,就是田家大院使奴唤婢的大少奶奶嘛!这可真是应了那句老话了,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呀!” “哟,看这雕梁画栋的,真好看!”梁母看着院子。 “有不少地方年久失修,已经破败了,这都是重新修葺的,有不少都是他徐伯伯亲手雕的呢!”淑贞说。 “哟,徐木匠,你马上就是这儿的老太爷了,还自己干活儿呀?” 徐木匠笑了,“什么老太爷呀,一来是我看他们笨手笨脚的,就忍不住教教他们;二来呀,我就是生了一身贱骨头,不干点儿活儿,浑身难受。” 又是一阵笑声,大家进了中堂。 落了座,淑贞吩咐道:“郑妈,让人上茶。” “是,大奶奶!”郑妈应声道。 上了茶,梁父喝了一口放下茶碗,“嘿,这茶,有一股子扑鼻子的清香!好!好好好!” 梁母四下里看看,有些纳闷地:“亲家母,丹丹呢?我怎么没看见丹丹啊?” 除了梁父梁母,所有的人脸上马上黯淡下来。淑贞努力克制住自己的情绪,“啊……丹丹啊,她走了。” “出门子了?是啊,她还年轻,是该早点儿嫁出去了。她走的哪家,是干什么的?经商啊,还是务农啊?”梁母关心地问道。 淑贞的眼泪马上流了出来,说了句:“亲家!”之后就哽咽住了…… 梁父追问淑贞,“亲家母,是不是丹丹嫁过去以后,日子过得不好啊?” 田青见状忙岔过话头,“娘!看看你!”他对梁父梁母说,“我姐她就是走得远了点儿,要不家里要办这么大的喜事,她都来不了呢!” “不对,一定是婆家太刁了。我和满囤他娘远不远,不也一样奔回来吃你娘和徐木匠的喜酒来了?”“哎哎,你咋还一口一个徐木匠、徐木匠的,人家都快成这田家大院的老太爷了!”梁母小声地对梁父说,“算了,你就别提这些不痛快的事了。”她又对淑贞问:“帖子都下了?请了多少人哪?” “下了。人也不多,就是些个远亲近邻。预备了十桌流水席。”淑贞强忍住了泪答道。 “我的娘哎,那还不多?”梁父叫了一声。 其实,这是田青的意思。要依淑贞,都这么大岁数了,找几个至近的亲戚朋友,喝顿酒就行了。徐木匠也从心里感谢田青,他说自己是托田青的福啦!一个人在外漂泊了大半生,在有生之年,住上了这么好的大院套,还名正言顺地当上了新郎。 “可就是我这个新郎丑了点儿,有些对不住新娘子。” 梁父却说,“徐木匠得说是丑了点儿,可是人家,心里美萝卜——外边不好看,里边美!吃起来,脆甜脆甜的。” 众人都大笑起来…… 第三十七章 田家大院门上贴着大红的喜字,院子里响起了欢快的鼓乐声,一挂一千响的鞭炮在高挑着的竿子上炸响…… 田青和豆花在门口迎接着贺客。“恭喜恭喜!”“同喜同喜”之声不绝于耳。青青穿着新衣服跑里跑外地凑着热闹。 私塾黄先生拄着手杖走了进来,田青立即迎了上去。“恩师您来了!您腿脚不方便,言语一声,我让人赶车接您去呀!”田青搀扶着黄先生上了台阶。 黄先生摆摆手,“不用不用,难得有工夫出来走走,活动活动筋骨。” “秀才先生!你老人家好啊!”豆花迎上来。 “好好好!就是嚼不动花生米喽。” 鼓乐声冲天而起……喜宴开始了。 一直到了晚上掌灯时分,田家大院才安静下来了…… 徐木匠和淑贞在自己的新房里,两个人坐在桌子前喝合卺酒。 “田青他娘,我一辈子盖过十几座这样的大宅院,差不多都是走西口发了财的山西人起的宅院。没想到,我年过半百了,也住上了这样的房子,这都是借了田青的光啊。用人们一口一个老太爷老太爷地叫着我,我总觉得底气不足呢!” “瞎说!不是你供田青上的私塾?不是你教田青一身功夫?不是你救了田青的命?不是你把自己的积蓄拿出来给田青买下梁满囤熟坏了的牛皮?不是你做的打磨机,把坏牛皮变成了‘鹿皮’?田青的贸易公司里有你的股份,这宅院里就有你的钱!” “这是田青说的?”徐木匠没想到。 “他不说我怎么会知道?” 徐木匠挠挠头,“我还真不知道我在他的公司里有多少股份。田青也没告诉过我呀?” “那是你一直把田青当成了自己的儿子!他早就把你当成他的亲爹了!” 徐木匠在摇椅子上前后晃着,“真好!” “什么真好?” “你、田青、豆花、青青,我们一家人,真好!” “可我们吃过多少苦,遭过多少罪,受过多少难哪!”淑贞想起了从前,想到了丹丹禁不住心中一阵难过。 “田青他娘,这些你都熬过来了,你真是个了不起的女人!” “你不知道我流过多少..眼泪呀!为田青流过,为丹丹流过,为你流过。有个歌唱得真对呀:隔山那个隔水呀不隔音,山泉泉串起了两颗心。大青山上过白云,难活难不过呀人想人!” 淑贞哼了起来,徐木匠鼻子也酸了。“田青他娘,大喜的日子,咱不哭。”淑贞擦了把眼泪,“我这是高兴的。来,喝合卺酒!” 田青和豆花忙了一天,也是一直兴奋着没睡,此时两人躺在炕上说着话。田青说起给娘和徐伯伯办了婚事,总算了了自己的一桩心愿。想起走西口的那一年,自己差一点儿把娘逼死。现在想起来就后怕,要不是姐姐提醒得早,娘就吊死在树上了!就是在她要上吊的时候,还想到了要给儿女留下个干干净净的生儿育女传宗接代的房子,竟然跑到了村外去找了棵歪脖树。比起娘对自己的这个情分,怎么孝敬都觉得不够。 “你姐姐还不是一样,她连死的力气都没有了,还是爬出了屋子,坐着吊死在储粮的木架子上了!”豆花叹了口气。 “还有你!你在自己被婆家赶出家门、自顾不暇的时候,还打了两口棺材,要送我最后一程。还有秀秀,我听黄先生说,她上刑场的时候,还为我唱了那首 href='7636/im'>《走西口》,这就是山西的女人,走西口的山西男人的女人!” 豆花偎在丈夫怀里,“你娘、秀秀和我,还算是幸运,我们受过罪,流过泪,可是我们还都有记挂着我们、深爱着我们、为我们活着的男人。你姐姐就惨了,她苦苦盼望、苦苦等待的竟是一个负心的汉子。可惜了的她那一双双半夜三更一针一线纳出的鞋底、做出的鞋呀!你为什么一直把她的死瞒着梁家二老?” “开始我是想,都是改变不了的事了,何必告诉他们让他们增添悲伤呢?加上,我一告诉他们,就等于告诉了梁满囤。人家孩子都有了,他们要是知道了由于他们的婚姻,害死了一个痴情的女人,他们的生活就会有了一层阴影。我姐姐嘱咐过我,不许记恨梁满囤,不许报复梁满囤。唉,就让梁满囤和裘巧巧好好地过日子吧!再说我不想让这件伤心事冲淡了我娘的喜事。” “可喜事办完了,你总该告诉梁家二老了吧?还有你爹的事,也该对你娘说说,不然怎么把他的遗体运回来,进田家的祖坟呢?” 田青叹息一声,“是啊!过两天得给姐姐上上坟了。” 田家庄的一个山坡上,丹丹的坟孤零零地立在那儿。淑贞、徐木匠、田青、豆花和青青一大早就赶来上坟了。坟前青青抹着眼泪叫着姑姑,直叫得人心酸。田青也哭了,“姐,我苦命的姐啊,弟来看你了。姐,要不是你当年到梁家去当童养媳,省出一张嘴来,弟早就饿死了。姐啊!弟忘不了你的恩情啊!我曾答应过你,永远不记恨梁满囤,永远不报复梁满囤,弟做到了,你就放心吧。” 田青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砰砰砰地磕着头。 豆花哭着去扶田青,田青不肯起来,“姐,你出生在田家大院,在老宅子里长到了九岁。弟如今把田家大院又买回来了,娘把你的房间也收拾出来了。苦了一辈子的娘和徐伯伯,终于团聚了。姐,你就含笑九泉吧……” 淑贞、徐木匠、豆花早已泣不成声…99lib?… 这时就见那藏书网辆玻璃马车停在了山脚下,瘦猴搀扶着梁父梁母上了山。梁母一下子就哭出声来:“丹丹!我苦命的儿媳呀!你怎么就这么走了呀!丹丹啊……” 原来梁家夫妇也觉得这事奇怪,哪有女儿不来参加娘的婚礼的?但大喜的日子他们也不敢问,毕竟是梁家对不起人家。今天一早田家的佣工们说全家人都上了山,他们才意识到了什么,就让瘦猴带着来了。 梁母一下子坐在了地上,拍着大腿号哭起来:“丹丹呀!娘来看你啦呀,可娘来晚了一步,咱娘儿俩没能见上最后一面啊!娘知道你一肚子委屈啊!从打我那忤逆的儿满囤把你扔下起,你就没对我说过一句埋怨的话呀!可我知道,是我们梁家对不起你呀……我的好丹丹,苦命的丹丹啊……” 梁父也老泪纵横,“丹丹,我的好闺女啊……” 田青流着泪搀扶起梁母,“梁伯母,人死不能复生,我姐姐已经走了,您老人家可别哭坏了身子。”“我是心疼啊!我这儿堵得慌,我难受啊,我有愧呀!啊……” “梁伯母,是我姐姐命苦,这不能怨您二老,我娘有话要跟您二位老人家说。”田青说。 梁母止住了啼哭,“亲家母,你有什么话就说吧。” 淑贞擦着眼泪,“亲家、亲家母,有件事我还得跟你们二位商量商量。按我们田家的规矩,祖坟里只能埋田家的男丁和田家的媳妇。已经嫁出去的姑娘就不是田家的人了,嫁出去的姑娘泼出的水,是不许进祖坟的。丹丹死的时候,你们也不在,我和豆花商量着,就先把她埋在这儿了。可我……”她哽咽道,“实在不忍心看着我的闺女孤零零地躺在这儿,成了没有人收、没有人管的孤魂野鬼呀!” 梁父打断了她,“亲家母,你别说了,虽说是我那忤逆的儿子把丹丹休了,可我们老两口一直还把丹丹当成是自己的儿媳妇。丧良心的满囤休了她,可我们梁家没休她。再说,她也没有再嫁,应该埋在我们梁家的坟地里!我能做得了这个主!” 田青冲梁父梁母跪下磕头:“我替我姐姐谢谢二老了!” 梁父伸手扶起田青,长叹一声:“嗐!田青,你这不是成心要臊死我老汉嘛!” 梁母爬到墓碑前,拍着墓碑哭喊道:“丹丹,娘这回要把你接回家了!你听见了么?你可别丢了,跟娘走,娘要带你回家了呀……我的好丹丹!” 处理了姐姐的后事,田青又对娘说起了父亲。他一五一十地讲了这些年父亲的经历,特别是这次为了救他丢了性命的过程。“娘,您看?……” 淑贞叹了口气,“田青,我们都以为你爹要饭时,冻死在口外草原上了呢。没想到,他竟然是为了救你而死,这也算他死得其所。我的泪早就哭干了,为田家、为你爹、为我自己、为你和丹丹、为你徐伯伯,现在,娘没有眼泪了。”虽是这么说,淑贞的眼泪还是顺着脸颊滑落下来…… “娘,……” “田青,你爹当年连同田家大院一起把我也输给了夏三,要不是你徐伯伯挺身相救,娘恐怕早不在这个世上了。我跟你爹的夫妻情分早已经断了,我应该不算是你们田家的人了。” 田青一听有些急了:“娘!” 淑贞摆摆手:“田青,你听娘把话讲完。你爹虽说让我们娘仨受了不少苦,可他毕竟是给了你血脉的生身父亲。这回,他又舍出性命救了你,他还是良心未泯舐犊情深啊。你爹对你虽没有养育之恩,但有生育之恩和救命之恩,这两个大恩你也尽其一生难以为报!把不把你父亲埋进田家祖坟,这是你们父子之间的事,我这个当娘的不好在中间说三道四。你父亲虽然败了田家几代人苦心经营的祖业,可他毕竟还是田家的人,死了也应该是田家的鬼。把他的尸骨埋进田家祖坟也是天经地义的事。” 田青长出了一口气,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娘,我深明大义的娘啊!儿子给您磕头了。” “豆花,快把田青扶起来。”淑贞叫着。 豆花扶起了田青,田青抹了把眼泪,“娘,我担心你恨我爹,不让我把他埋进田家祖坟。” 淑贞凄然一笑,“娘这一辈子经了多少事?早已是云淡风轻了,哪有那么多的恨啊?要是靠仇恨活着,娘还能活到今天吗?娘不是没恨过你爹,可恨一阵也就过去了。娘要是靠恨你爹活着,那不是拿你爹的过错来惩罚娘自己吗?娘有那么傻吗?” “娘,您真好。”豆花上前拉住淑贞的手。 “豆花,人活一世不易啊!就是田青他爹活得也不容易。他当年是越输越想赢,想把输掉的家产赢回来;没想到最后输得片瓦不留。在外漂泊了大半生,容易吗?人已经死了,就让他落叶归根吧。田青、豆花,你们挑个日子把他运回来吧,埋进田家祖坟。可有一件事,娘得事先跟你们说好了。” “娘,您说吧。”田青恭敬地站在淑贞面前。 “你徐伯伯对我们娘仨是恩重如山,当初没有你徐伯伯的帮助,我们娘仨谁也活不到今天。娘现在已经跟你徐伯伯成亲了,我死后要和你徐伯伯并骨,不进田家祖坟。”田青听了郑重地点了点头。 刘一刀在田青身上敲诈赎金的计划没得逞,可山里豹子却顺利地来到了包头城。先是派人给梁满囤送了信,然后就在城外的一个小镇等上了。 满囤一听爹妈被绑票了,心里直着急,马上跟着账房先生坐着大车来到信上说的小镇的酒馆,准备给土匪交赎金。让他没想到的是对方竟是山里豹子。对方也认出了他,两人一说起话来,倒有点儿老相识的感觉。 “你把我的爹娘绑了票了?” “哈哈,真巧了!巧了巧了巧了!赎金带来了么?” “带是带来了。不过,一时半会儿凑不了那么多。”梁满囤留了心眼,“我砸锅卖铁凑了一百块钱。” “这也太少了点儿!” 账房先生在一旁说:“既然你们认识,就请您在大当家的面前多多美言几句吧!” “不大好办。” “要不我给你打个欠条,你先把我爹娘放了。半年以后,你们再来取?”满囤试探说。 山里豹子想了想,“算了,谁让我们在一个锅里搅过马勺呢!拿来吧!”山里豹子把大洋收进马褥子里,站起来说,“好吧,我回去后,准放人。” 账房先生紧张地擦了一把汗,眼望着山里豹子骑马走远了,才松了口气。 梁满囤庆幸和账房先生把钱分着拿了,少交了一百块大洋。 回家和媳妇一说,裘巧巧担心他们拿了赎金不放人,梁满囤很肯定地告诉媳妇,道上的规矩交了赎金要是不放人,就跟制革厂把马皮当牛皮卖一样——下回就再也不会有人买你的货了。土匪也一样。 “只是这一百块大洋够冤的了,都怪田青,把我爹娘丢给刘一刀了,让我交赎金,有他这样的么?什么东西!” 梁满囤决定埋汰一下田青,他先是上王南瓜那说,田青不去赎他的爹娘,让土匪来包头跟他要钱。王南瓜不信,两个人还吵了起来。还是龚文佩跑过来给他们解了围。梁满囤走时还气哼哼地说:“就是田青不对,我爹娘从他的手里丢给了土匪刘一刀,他不管了,让土匪找我来要钱!他不够个爷们儿!往后,他就别想再人模狗样地在包头混了!” 梁满囤没解气,又去了一个小饭店对别人说。 “哎,各位,你们都听说过志同贸易公司的董事长田青吧?这人在包头也算是个人物了吧?他竟然干出这种不仗义的事来!遇见土匪他吓跑了,让土匪抓我爹娘当肉票,还让土匪找我来要赎金。有他这么办事的没有?啊?你们说说,有他这么办事的没有?” 正好碰到傻大个子来买饼,傻大个子也不说话,夹着满囤就把他扔到了门外。梁满囤哪受得了这个,他冲进来,“你个傻东西,你是上了田青的当了,田青不是个好东西!” 傻大个子一把抓住梁满囤,“梁满囤,你打我行,骂我也行,就是骂田青不行。”他又一把将梁满囤夹起来扔到了门外。店里的食客们一阵哄堂大笑。梁满囤爬起来,指着门里骂着:“傻大个子,你他娘的真是傻透腔了!别看田青表面上人模狗样的,其实,他就是个不仁不义的黑心利!” 傻大个子拿着饼出来,瞪着眼睛直奔梁满囤,梁满囤吓得掉头就跑。 梁满囤气哼哼地走进自己家院子,一眼看见了院子里停着的玻璃马车。 “山里豹子把我爹娘送回来了?”他大声问道。 “不是。是田青送回来的。”账房先生告诉他田青就在屋里坐着呢。 “他,他还好意思来见我?我要当面问问他,我看他以后还怎么做人!”梁满囤头也不回地朝经理室走去。账房先生在后边追他,“梁经理,你回来,你听我告诉你!”可满囤充耳不闻地奔经理室走去。 梁满囤走到经理室,破门而入。“田青!你还有脸来呀!” 屋子里坐着梁父、梁母、田青、豆花、瘦猴和王南瓜,还有裘巧巧。梁满囤也没看别人,直冲田青,指着田青的鼻子问道:“田青,我爹娘是不是跟你回的山西老家?在杀虎口外是不是你把他们二老丢给刘一刀的?现在,当着我爹娘的面,你给我说说,你为什么让刘一刀派山里豹子找我来要赎金?嗯?” 裘巧巧朝他直摆手他也毫不理会。 梁父大吼一声:“梁满囤!” “爹,您不用管。我今天就是要跟田青好好算一算这笔账!” “算账?你要算账?好,好啊!那我一笔一笔地告诉你,刘一刀绑架我的时候,田青和豆花去杀虎口外打前站,根本不在。刘一刀绑了我和你娘的票,问我的时候,是我告诉刘一刀,你是我的儿子。这样,刘一刀才派人找你来要赎金,田青应该负什么责任?”梁父气坏了。 梁满囤怔了一下,强词夺理地说:“不管他在与不在,他也不应该见你被绑走了不管!” “梁满囤,是你告诉我的,田青烧了刘一刀的老窝,他们结下了仇,我怕刘一刀知道田青在杀虎口才故意不告诉刘一刀的。可是后来,你那个原来的好朋友,姓赵的掌桌师傅不知道从哪儿冒了出来,是他说玻璃马车是田青的。这时候刘一刀的人已经去包头向你讨要赎金了。田青为了救我出来,抓住了刘一刀的二当家的,自己去找刘一刀,刘一刀才答应用他的二当家的换我和你娘!我和你娘得救了,田青可还被绑在土匪那里,要不是田耀祖杀了那个姓赵的和那个看守的土匪,田青这会儿还不一定是死是活呢!可是田耀祖让土匪打死了。你小子想想,田青、豆花和炮手们全都骑的是好马bbr>.99lib.,他们要是想跑,刘一刀想追也追不上。就是因为我和你娘走得慢,怕刘一刀追赶,田青才花了二百八十块大洋,让瘦猴去找巡防团,雇了一个班的大兵护送我们……”梁父向满囤说出了整件事的经过。 “多此一举。”梁满囤底气不足,不过还是强撑面子,不肯服软。 梁父忍不住了,“放你娘的狗臭屁!为什么这几天,你天天出去败坏田青的名声!” “我哪有?”满囤否认道。 “你有没有?”王南瓜站起来。 梁满囤这才看见王南瓜,他泄气地蹲在了地上。 田青这时才开口了,“梁大伯,有一点满囤说得对,要不是我接您回去,您也不会让刘一刀绑架,满囤也不会遭受二百块大洋的损失。这笔钱应该我来出。瘦猴,给满囤二百块大洋。” 梁满囤犹疑着,“不用了吧。” 梁父、梁母和裘巧巧忙说:“不用!不用!” “不,亲兄弟明算账。该我出,就一定我来出。”就见瘦猴把十捆大洋放在了桌子上。“梁经理,你数一数?” 梁满囤推着,“不不不。” 豆花站了起来,“大伯大娘一路上也累了,我们就不再打扰了。田青,我们走吧。” 所有的人都走了出去,屋里只有裘巧巧和梁满囤了,巧巧悄声问:“满囤,你不是只给山里豹子一百块的赎金么?怎么收了人家田青二百块?” “他让我丢这么大的脸,值多少钱?” 裘巧巧一愣,吃惊地看着梁满囤,“满囤!” 梁满囤也不理她,收了钱去见父母,他想问问回家的情况。 梁父指着梁满囤的鼻子说:“满囤啊满囤!你还有脸质问人家田青,我们梁家欠人家田家的太多了,你就等着下辈子当牛做马还吧。” “爹,我欠田家什么了我?”梁满囤底气不足。 “你欠丹丹。” “都是些陈芝麻烂谷子的旧事了,您还提她干什么?” “丹丹,她……她死了!”梁母在一边忍不住抹起了眼泪。 梁满囤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爹,您说什么?” “你把丹丹休了,丹丹憋屈死了。”梁母想到丹丹忍不住又哭起来。 “啊!”梁满囤一屁股跌坐在了炕沿上。 梁满囤病了,自从听到丹丹死了的消息,他就躺在了炕上,头上蒙着一块毛巾,身子一个劲地在筛糠……裘巧巧无助地看着梁父梁母。 “爹,娘,满囤这是怎么了?” 梁满囤哆哆嗦嗦地:“巧巧,去,去让大师傅给我煮碗姜汤。” 裘巧巧一走,梁满囤坐起来,一把抓住了梁母的手,“娘啊,她来找我了。” 梁母吓得脸都白了,“满囤他爹!……” 梁父叹息一声,“嗐!平生不做亏心事,世上哪来切齿人啊!” 梁母赶紧跪在炕上捣蒜一样地磕着头:“丹丹啊,娘的好儿媳妇啊,娘知道你都冤出大天来了,娘知道你是个孝顺孩子。看在你爹和我的分上,饶了满囤吧。娘求你了!” 知道梁满囤收下了田青二百大洋,账房先生实在看不下去了,他找到田青,告诉他自己不打算再给满囤干了。 “哦?您不在梁满囤那干了?他辞了您了?” “不是,是我不愿意跟他干了。梁满囤向山里豹子交赎金的时候,我在场,赎金要的是二百块大洋。那山里豹子认出了他,他又哭穷,只交了一百块。可是他今天竟然收了你二百块。这不是生意,他当成生意了,而且是对半的暴利,诚信何在?我是不屑于再同这样的人为伍了。”账房先生不屑地说。 “这个梁满囤,他现在已经很有钱了,怎么就改不了小心眼的毛病呢?那您以后打算怎么办?” “田青,如果你不嫌弃,我就到你这来讨碗饭吃。” “什么话!我正准备扩大经营,需要一个总会计师。这个差使非您莫属!”田青自然很是看重账房先生。 “好,我什么时候接手?” “这样吧,我先给您买一幢房子,您回山西把老嫂子接过来。在外漂泊大半生了,也该跟嫂子团聚了,等安好了家,再接手也不迟嘛!” 账房先生激动地站起来,“田青!我……我什么也不说了!你以义来,我以身许。” “先生,做生意您是我的开蒙老师,您好容易才给我一个报答您的机会,您什么也不用说了!” “田经理,其实我冲着裘老板,爱屋及乌,对梁满囤付出的心血可是比给你的多得多呀!”账房先生感慨地说。 “这正是我敬重您的地方!过两天您回山西,我也要再回祁县一趟给我爹下葬,咱们一起走。” 第三十八章 时光飞逝,转眼两年过去了。 时局越来越不好,物价暴涨,生意越来越萧条。扩建不久的“想回家山西大酒楼”每天也就两三桌的客人。龚文佩每天坐在柜台后面看着流水账,脸上的表情很是痛苦。 这天,王南瓜从外边采购回来,他紧皱愁眉抱怨:“柴米油盐酱醋茶,猪牛羊狗鸡鸭鱼,青菜萝卜山药蛋,是比赛着往上涨!” 龚文佩叹口气,“随行就市吧!我的菜码得小一点儿,价钱再涨一点儿。” 这时有两个客人算完账走了出去。王南瓜向他们热情地道别:“哟,二位,慢走!下次请再来!”两个客人摇摇头走了出去…… 店伙计过来交账,“二千二百五十元。” 龚文佩接过来,掂了掂,“我们刚刚走西口的那年,一桌客人花费不过几十文钱。现在可好,两个人四样小菜,就两千多块!这票子印得怎么随风涨呀?开始最大的票子才十元,现在最大的票子是千元了!再这么涨下去,年终结账的时候,再差也得上百个亿,连算盘都放不下了。这要是在十年前,我们的这些钱,能买下整个包头城了!” “可不是么,现在这钱都快跟擦屁股纸一样贱了。”王南瓜苦笑着。 田青和梁满囤也遇到了这样的问题。那天检完了尺,梁满囤叫住了田青。 “你是皮业的行家。你应该知道,我现在是今天进生牛皮五百块钱一斤。熟出来要有个过程,不瞒你说,等我卖你皮革的时候,比进价,能看八成的利。可是等你把钱付给了我,我再去买生牛皮的时候,生牛皮一斤已经涨到一千块了。看起来我手里的票子是多了。可是每出一批皮子我就净赔二成!” 田青点点头,“这我知道,可是我的经销生意也有周期,这次往返,从钱数上看我是大赚了一笔,可是再用这些钱买你的牛皮,我也是净赔了五成。” “不会吧?你这么精的人,为什么明知道要赔本,还干?” “你呢?你不是明明知道赔本也在干么?” “我是盼着物价涨得不这么快!” “我同你一样,也是希望有物价平稳的那么一天。”田青苦笑着。 “看来,你是不能把进货价钱再提高一点儿了?” “不能。你现在不是可以不止卖给我一家了么?你试试别的经销商嘛!”田青不想争论。 瘦猴烦了,“对啊,你何必在一棵树上吊死呢?我是他的销售部经理。你呀,以后有事不必麻烦我们董事长了。价钱这样的小事,你跟我谈就行了。” 田青告辞时说:“满囤,我虽然不能给你加价。但是我保证,我还是出全包头最高的价收你的皮革。”“谢了。”梁满囤坐在椅子上,搓了搓脸。 老于进来问他还进生牛皮么? “不进怎么办?明知道是陷阱也得往下跳啊。”梁满囤算了算,不到半年,他的制革厂已经赔了一半了。看着生意挺火,可他是在火上边烤呢!火一回赔一回,挣的钱再快,也赶不上物价上涨得快。谁知道这种局面还得持续多久?梁父提醒儿子,田青那么聪明的人,是不会瞪着眼睛往里赔钱的。 梁父当然没说错,田青做生意现在除了随行就市,还把握住一条,那就是只要卢布和银元。因为中国银行的纸币贬值得太快了。如果带回的是卢布和银元,等再进货的时候,再在包头的银行里兑换纸币,这样就可以保值了。 如今时局乱得很,每次驼队出去田青都提着一颗心,生怕出点儿什么事。驼队再次出发时,田青已经让人通报给了诺颜王子。过了大青山,进入草原,李义大哥的人会暗中保护驼队。他嘱咐瘦猴如果真的遇到了不测,记住宁可丢了货物,也不要伤了人。 一路都很顺利。不过在进入草原时,一直想报复田青的山里豹子还是发现了他们,忙报告了刘一刀。刘一刀眼睛一亮:“你看准了?是田青么?” “田青没来。不过绝对错不了,就是田青的驼队,装的全是往恰克图运的牛皮!” “啊哈!孩子们,上马!”刘一刀嚷道。 李义的人马接到田青的信后也走入了草原,不过却先和巡防团遭遇了。 张副官看见了李义的一队人马飞驰而来,他用枪一顶大盖帽的帽檐,大声命令:“土匪来了,开火!”机枪和步枪火力向李义的队伍泼了过来。 “是土匪吧?”巴特尔说。 “不,土匪没有这么强的火力。是官军!撤!”李义的人马丢下几匹中弹倒下的马匹,撤到一个草坡后边,大家下马伏在了地上。“真是兵匪一家啊,他们不打土匪,却来打我们!” “怎么办?” “跟他耗吧。”李义说。 “他们要是攻上来呢?”巴特尔有些担心。 “他们不敢,这些丘八,比土匪还怕死呢!”李义说得很肯定。 双方就这样僵持着。 刘一刀却在这时得了逞,他带着土匪包围了驼队。他们还是按着老的套路,奔跑之中把驼队圈在中央。 驼队也在不断的压挤之下乱了套。 傻大个子火了,“炮手!开枪啊!不能让他们抢走了我们的货物!” “不成啊,傻大个子,他们的人太多了,不能打!”瘦猴分析了下形势阻止道。 “怎么不能打?!他们人少了不敢来,多了敢来你们又不敢打,那田青不白养活你们了?打!”傻大个子生气了。 瘦猴说,“你不用管,我回去向田青交代!” 傻大个子一拳把瘦猴打倒在地,“滚你娘的!”傻大个子拾起瘦猴掉下的枪朝土匪开了一枪,一个土匪立即从马上掉了下来。 刘一刀火了,“啊?他们还敢开枪?给我打呀!”土匪们开始向驼队射击。 “掌包的,怎么办?” 瘦猴躲到骆驼后边骂道:“傻大个子,你个傻东西,你这一枪可把我们害死了!”他掏出手枪向土匪还击,并朝大家喊,“打吧!打死一个够本,打死两个赚一个!” 炮手们开始开枪向刘一刀的绺子还击,土匪们不断有人落马,处于防守地位的炮手们,尚无伤亡。 刘一刀一看情况不妙,手一挥,大声喊道:“扯呼!”土匪们跟随着刘一刀撤退了。 刘一刀率众土匪跑出了射程之外,圈回了马。他往驼队的方向看了看,“妈拉巴子的,今天是遇上难啃的骨头了!不能这么干。听我的,二当家的,你留在这儿!山里豹子,你带一伙人转到他们身后去,听我枪响为号,二当家的佯攻,别怕费子弹,把他们的注意力吸引过来。山里豹子,你要一枪不放地摸上去,然后冷不防打他的后脑勺。妈拉个巴子的,一个活口都别留!” 山里豹子一挥手,他带着一拨人马,朝一侧奔去…… 傻大个子见吓跑了土匪挺高兴,瘦猴却说他得意得太早了。“他们那叫撤退,一会儿就会再来进攻。你懂不懂?” “来了就再打。你说的我不懂,我就懂得,我们拿着田青的劳金,就得给人家干事儿!”傻大个子就认这个理。 瘦猴不理傻大个子,让炮手们快检查检查枪支子弹。“驼队先别走了,把骆驼围成一圈,当成掩体,挡挡子弹吧!” 傻大个子又不让了,“那不行!骆驼打死了,怎么把货运到恰克图?” “人都让土匪打死了,骆驼自己去恰克图?听着!我是掌包的,听我的!驼队停下,把骆驼圈起来!” 瘦猴下了命令。 驼队停下了,大家开始拉骆驼布阵…… 果然,刘一刀朝天放了一枪。二当家的领着一伙土匪徒步向驼队冲过去,边走边打。 驼队激烈地还击着,但却没发现山里豹子乘机从后面向驼队偷偷地摸了过来…… 二当家的一伙土匪在佯攻中又有人倒下。他们加强了火力,驼队中不断有骆驼被打死。瘦猴的脸上中了一枪,血下来了,他一摸脸,吓得一下子晕了过去。 傻大个子把瘦猴的枪拾了起来,朝土匪射去,他又打死一个土匪。傻大个子呵呵地笑了。不想一个冷枪打来,他的胸部中了一枪,血直往外涌,他拔了一把草塞上,继续放枪还击…… 突然,山里豹子从后边抄了上来,炮手们被打得措手不及。刘一刀一挥手,所有的土匪全都冲向驼队。炮手们一个个倒下了。傻大个子的手枪没子弹了,他把手枪扔向二当家的,二当家的头被砸破了,血流了下来。 “傻大个子!”山里豹子认出了傻大个子。 刘一刀也看见了,“啊,是傻大个子?别打了,跟我干吧!” “我是你祖宗!”傻大个子倒提着长枪,向刘一刀砸去,山里豹子和二当家的同时开枪,傻大个子身中数弹倒在了地上。 “看看还有活的没有?”刘一刀狠狠地说。 土匪们开始在寻找。山里豹子看见了傻大个子身子下边压着满脸是血的瘦猴,踢了一脚,瘦猴软软的毫无反应。 二当家的发现了一个还在喘气的炮手头,“这儿有个活的!” 炮手头指着自己的头说:“小子,来,来个痛快的,往爷爷这打。” “你还敢自称爷爷,老子送你上西天!”二当家的话没说完,“啪”的一声枪响,头上钻了一个窟窿,向后倒去。 炮手头笑了,“爷爷又赚了一个。” 刘一刀和山里豹子同时向炮手头开枪,打了整整一梭子子弹。 夜降临了草原,草原上死尸横陈,万籁俱寂…… 瘦猴醒了,他睁开眼睛看看天上的繁星,想了想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瘦猴用力推开压在身上的尸体,爬了起来。借着月光,瘦猴才看清是傻大个子。他抱起了傻大个子的头,大声叫着:“傻大个子!傻大个子!你不能死啊,你还有老婆孩子呀!” 瘦猴放下傻大个子,晃晃悠悠地站了起来。“驼队!”他又看见了一个个炮手的尸体,“驼队完了,炮手完了,脚夫也完了!全完了呀!”他跪了下来。 李义和巴特尔领着人马奔过来时,一切已经晚了。 李义第一个认出的是血泊中的二当家的,接着又认出了傻大个子。他抱起他的头,悲怆地哭了,“是刘一刀抢劫了我们的驼队,先把他们掩埋了吧!” 头上缠着黑布的瘦猴跑回了公司,他哭着向大家述说了整个过程。“我把驼队和傻大个子他们全丢在草原上了!田青,我对不起你呀!” 田青拍拍瘦猴的肩膀,眼圈红了。“这怎么能怪你呢,你能活着回来就算是万幸了。” 豆花擦了把眼泪,“走吧瘦候,我领你去医院,把你的伤口好好包扎一下,小心得破伤风。” 田青知道现在的生意是每况愈下,这次驼队人财两空,无疑是雪上加霜。“账上还有多少钱?” “八十多万。”账房先生不用看心里也有数。 “这钱不能动了,死了这么多人,就把这笔钱作为他们家属的抚恤金吧。”田青伤心极了。 田青在包头裕兴钱庄,给傻大个子的妻小存上了五万元庄票。傻大个子媳妇觉得太多了,躲闪着不想接。 田青把庄票强塞在了傻大个子媳妇手里。“嫂子,有什么困难尽管去找我,大个子留下的孩子也是我的孩子。” “金元,银元,快给你们的干爹磕头。”傻大个子媳妇叫着两个孩子。 地上玩耍的两个孩子跑到田青面前,扑通一声跪下了:“干爹!” 田青蹲在地上,搂住了两个孩子。 戴着墨镜的李义来见了田青。 “诺颜王子临走的时候本>来嘱咐我,要暗中保护你们的驼队,可是我们从大青山下来的时候,遭遇了吴玉昆的巡防团。这才让刘一刀得了手。”李义懊恼地说。 “诺颜王子不在四子王旗?”田青问。 “他去了北京。” 田青从抽屉里取出那本《共产党宣言》的小册子,“是为了这个么?”这本是诺颜王子当年送给他的书。这本书田青已经看过不知有多少遍了,在不断看书和这些年经历过的事中,他渐渐地?明白了些革命的道理,这让他打心眼儿里佩服王子这样的革命者,现在他非常想见到他。 “不错。田青,这批货里也有诺颜王子的一半股份,他的这些钱并不是他个人的,是属于……”他指着小册子说,“属于它的。你放心,我会把货从刘一刀的手里夺回来。”李义下决心道。 田青立刻对李义说,“我跟你一起去。刘一刀抢的是货物,对他没有用,他必然要运到恰克图出手,我们就去恰克图回来的路上等着刘一刀,夺回他的货款。” “对!”李义也想到了这一层,二人当下做了准备。 但事情并没有俩人想的那么简单。李义和田青在路上是截住了刘一刀一伙土匪押着的驼队,也打散了土匪,然而,搬下箱子打开一看,一个个装的不是砖头就是破纸。田青和队员们在骆驼背上、马褥子里到处翻找,结果大失所望,装的全是砖头和破纸。 “我们上了刘一刀的当了!上马,给我追!”李义、田青一行人上马朝刘一刀逃走的方向追了过去。刘一刀一伙涉过一条小河上了岸,然后又向前奔去。跑出一段路后,带住了马。“李义是草原上的老江湖了,他一定能辨别出我们的马蹄印儿。我们要给他摆一个迷魂阵!跟我来!”刘一刀拨马向左边跑去,“再回到那条河里去!” 刘一刀下了河,这次他不上岸了,他就在河里往回走。刘一刀提醒土匪们,留心看着刚才上岸的地方。等到了那地方后,刘一刀过来看了一下,笑了:“李义已经追过去了,现在我们已经在他的后边了。上岸!” 李义和田青果然上了刘一刀的当。一行人在草原上策马狂奔赶到河边下了河,走到对面,再看,对岸上没有马蹄印。 “糟了,刘一刀是沿河跑了!”李义想了想,“我明白了,刘一刀一定是给我转了一个大圆圈。跟我来!”他领着弟兄沿河寻找。 田青大声喊:“李大哥,果不出所料,刘一刀是又从这里上的岸。” 李义看看要落的太阳,“天马上就要黑了,今天我们是追不上了,上岸宿营吧!” 刘一刀甩开李义他们就去了杀虎口巡防团,他想用这批货款买个官当。 刘一刀和山里豹子整理衣裳,迈步走进团部的大门。正襟危坐在书案后的吴玉昆,只随口问了两句就让人把他们拿下了。 刘一刀急了,他抢来的那七千大洋,其中两千块私下给了吴玉昆,五千是献给政府招安的,没想落得这样的下场。他一急就说了出来,可姓吴的根本不承认自己拿了钱。 “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自来投。我抓你已经抓了十几年了,今天你自己送上门来了!”吴玉昆冷笑道。 “姓吴的,吴玉昆,你他妈不仗义!” 吴玉昆哈哈大笑,“你才明白?晚了!张副官,把这两个口外巨匪,给我关押起来,等上峰命令一下,就在杀虎口将他们和他的那些个喽啰们一起处死!” “吴玉昆,是我瞎了眼,以为你狗戴帽子就是个人了。我刘一刀好汉做事好汉当,跟我的弟兄们没有关系。” “错了,要不杀了你的那些个弟兄,上峰怎么会知道我巡防团长长途奔袭,全歼了刘一刀的绺子,建立了不世之功?”吴玉昆得意地正了下头上的军帽。 “你!你比我刘一刀更像土匪!” “拖出去!” 田青已经猜到刘一刀是进了吴玉昆的巡防团了。前年刘一刀曾经跟他说过,他要拿钱买通政府官员,要求接受招安。“李大哥,谢谢你给我抢回了几十匹骆驼。钱的事你不方便管了,我去巡防团找吴玉昆去要,那本来就是属于我们的钱!” 田青来到杀虎口巡防团部去见吴玉昆。 “什么?属于你的钱?不不不。那是我带着我的巡防团经过浴血奋战,生擒刘一刀之后,所得的斩获,是人赃俱获的赃款。”吴玉昆根本不承认。 “这笔钱正是刘一刀抢劫了我的驼队,将本公司的货物运到恰克图出卖之后,直接来到您的巡防团来的。” “刘一刀是我从黑土崖匪巢擒获的,搜查出来的五千大洋赃款,我已经全部上交了。” 田青冷冷地盯住吴玉昆。 “你这么看我干什么?” “你把中山服脱了,警服换了,可是我看你还是当年要把我推上法场、要杀良冒功的那个吴玉昆!” “你放肆!”吴玉昆脸都气白了。 “如果说你还有点儿什么变化的话,就是你的脸皮更厚了,手段更为刁滑了!” “来人!”应声进来几个兵士。 田青根本没在乎,“怎么?这一回你是想用什么案由抓我?是土匪?是挖坟盗墓?告诉你,我现在是包头商会的会长!你要是不怕包头山西籍的商界联名把你告了,你就再抓我一次试试!” 吴玉昆笑了,“田青,你太年轻了!有句俗话说得好,生姜还得是老的辣!送客!” “等一等,今天正晌午时三刻,我要枪毙刘一刀以及他手下的二十三名惯匪。你不看一看?”吴玉昆又说。 田青白了他一眼,没有回答,大步走去。 晌午时分,兵士们押着被五花大绑的刘一刀、山里豹子等二十四名土匪走向设在城外的法场。在许多看客外面,田青和瘦猴骑在马上看着他们走向壕沟。 刘一刀边走边唱: 提起了宋老三, 老两口子卖过大烟, 一辈子无有儿生了个女婵娟。 这个姑娘年方十八岁呀, 起了个乳名叫大莲哪。 太阳要偏西,小六哥哥遛墙根, 大莲我就好比一朵鲜花心呀, 六哥哥我好比呀花蝴蝶呀, 飞过来飞过去,要采你的花心呀。 歌唱到这儿,刘一刀高声喊道:“吴玉昆,你收了爷爷的钱,又要拿爷爷的人头换师长的肩牌,你他妈不仗义!” 山里豹子骂道:“吴玉昆,我操你八辈祖宗!” 一排枪响。刘一刀一伙土匪就这样糊涂地送了命。 此时田青的生意进入了困境:七千多块大洋,进了吴玉昆嘴里,那就算肉包子打狗,一去不回了,账上的钱都给死难的员工作为抚恤金,所剩无几了。怎么办? 田青想到了一个“借鸡生蛋”的办法:把经销改为代销。 “你是说先不付给厂家货钱,等货卖出去之后,再还本?”账房先生问。 “对。” “这……厂家会干么?” “有这个可能。因为现在通货膨胀严重,厂家的生意很不景气。我们如果向他们让利,他们会同意的。”田青有信心地说。 “这样做风险太大了。如果再遇上土匪打劫,我们可就无钱可赔了!”账房先生很是担心。 “这一点我也考虑了,草原上最大的土匪刘一刀被枪毙了,会比以前太平些,其余的小股散匪,也不会有什么大作为。” 瘦猴提起了精神,藏书网“对。有李义罩着,没有人再敢抢劫我们。” “那就干吧。”豆花摘下了钻戒,“把这个当了吧,当了拿它支付驼队运输的费用。” “也好。那么,现在我们就要同二十几家制革厂联系代销,只好全员出动了。”田青感激地看着妻子。 先前,梁满囤嫌田青的价钱低,没有买田青的账。 这样一来库里的皮子积压好些日子了,尽管如此他还是不想出手。他联系过几家经销代销商,哪一家给的价钱都不如田青给得多。等他想卖给田青时,又听说田青破产了,价值七八千大洋的货物,全让土匪刘一刀给抢了,再加上死了十来个员工,他瘦驴屙硬屎地发了那么多的抚恤金,哪还有钱买货呢? 梁满囤正和掌桌的老于嘟哝时,田青走了进来。 “我就是要买你的货。”田青明确地告诉梁满囤。 “田青?这么说,你把钱从巡防团要回来了?” “没有。” “那你是从钱庄贷了款?” “不,现在生意这么难做,我一趟边贸,赚的钱还不够付钱庄利息的呢。” “这么说你没有钱?”梁满囤失望了,“那你到这里干什么?是看看我快要破产了,给你做个伴,你心里就找平了?” “不,我是想,你我既然是为了活命一起走西口的,现在又都面临着即将破产的危险,我们也应该一起携手渡过难关。”田青语重心长地说。 “你到底是什么意思?我听不懂。” “简单说,就是你把牛皮卖给我,我给你打个欠条,然后我把货物运往恰克图。等货物出手之后,回来再还给你钱。” 满囤问:“这样你就可以做没本的生意挽回你的一部分损失了,可我能得到什么好处呢?” “我比市价高出一成的价钱代销你的牛皮。”田青怕他不明白,又跟了句。 “是这样?你不会拿着我的牛皮,就一去不复返了吧?” 田青眼睛看着梁满囤,慢慢地站了起来,一句话也不说地走了出去。他没想到满囤变成了这样! 梁满囤还自以为自己戳穿了田青的骗局,回屋跟巧巧说了,“他一分钱不出就想把我的牛皮拿走,给我代销。还说要比市场价高一成的钱让利给我。鬼才相信!” “他说是代销?有。”巧巧大声说。 “什么?” “我是说有代销这种办法。我爹刚刚开办皮匠铺的时候,起初规模很小,为了创牌子,就是先央求人家白白把货拿走,让人家代销。又是请客又是送礼,代销商才答应拿给制鞋厂试试,还要看人家制鞋厂认可不认可使用我们的牛皮。幸亏厂家用我爹熟出的皮子做出的鞋,卖得特别好,要求代销商就买我爹的牛皮,代销商这才给了我爹货款,同时主动花当时最高的价钱收购我们的皮子。”裘巧巧和满囤讲起当年裘老板创业的事。 “有这么一说?” “当然。”巧巧点头说。 梁满囤又摇摇头,“不过,我们又不是创牌子。我们的牛皮大多数都是一等皮革,一向是不愁卖的,现在这样主要是时局不稳闹的么!” 两口子正说着,老于闯了进来,“梁经理!梁经理!出事儿了!” 原来库里的皮子放得时间太长了,这些天天还总是阴沉沉的,放在下边的好些皮子都长了绿毛了。 梁满囤拔脚就往库房走。老于紧跑几步,赶在梁满囤前边,从库房里抱出几张皮子,“你看看吧。这好好的一等皮子,一下子就变成等外的了!” “这样的有多少张?” “十多张了。” “老于,你让工友们都出来,翻仓!” 老于应了一声向作坊里跑去,“哎,工友们,都出来呀!” 这一下梁满囤更睡不着了,一脸愁苦地躺在炕上,眼睛呆呆地望着天花板没了主意。 “当家的!你别发愁了,既然你压在库里也是压着,还不如让田青给代销了。要不放在库里时间长了,都返了潮,长了毛,弄不好,可又得一把火烧了!现在还不算晚,去找他,卖!把这批货全卖给田青!” “可我已经把田青给臭走了,现在又上赶着去找人家……” “你的脸皮要紧还是肚皮要紧?” “好!我他娘的也不要这张脸了!”梁满囤从炕上坐了起来,跳下地去找田青。 别看梁满囤没买田青的账,但包头城里已经有六个厂家同他们签了代销合同,一共有一千一百张皮子。这是瘦猴的功劳。后来账房曹先生也办好五家代销合同,加上田青和豆花的九家,足可以走一趟恰克图了! 账房先生真是从心里佩服田青,“看来,这盘要死的棋,又让你给走活了!” “来,我们以茶代酒,干一杯!”豆花给每个人都倒上了茶。 四人端起茶杯,碰了一下,开心地笑了。 梁满囤走了进来,他把礼帽摘了摘,又扣在头上算是行礼了,“田青,豆花,啊,你们都在呀?” “梁哥们儿,是你?你走错门儿了吧?”瘦猴没客气。 “我是来找田青的。” “你不怕田青崩跑了你的牛皮么?还来找他干什么?”瘦猴可不客气。 “哎,我可没有这个意思!我来就是找田董事长商量一下代销我厂牛皮的事。” “晚了。”瘦猴拿起一把合同,“我们的货足够走一趟恰克图的了。” “你……”梁满囤也不知道说什么了。 “满囤,你坐。瘦猴跟你是哥们儿,他爱开玩笑,你别往心里去。”田青制止了瘦猴。 “啊,我没什么。” “梁经理,你我是一起共过患难的朋友。我现在的情况你也知道,我的上一批货被刘一刀劫了;货款又让吴玉昆给扣留了,所以说我是非常地困难。搞代销是我起死回生的一招棋,所以,我就先想到了你,无非是让你帮我一把。当然,话说回来,你也不吃亏。你也知道,你的皮革已经在库里积压了一两个月了,再压下去,恐怕就变质了。从这个角度来说,我也是想帮你一把。” “啊,我明白,我明白。” “可是,上次你没答应,现在,我们已经同将近二十家制革厂签订好了代销合同。我的驼队也在上次遭到刘一刀抢劫的时候损失了几头,确实已经是超过负荷了。要不这样,你把你的皮子,看好天,就拿出来晾晒一下,等我这一趟恰克图跑回来,我优先收你的这批皮革。那时,说不定我就有了钱,当时就付你货款了。” 梁满囤急了,“真的不能再多收一些了?不是全部,一部分也可以嘛。现在我的确需要钱。你也知道,几十号人,坐吃山空,我真的……唉!” “曹先生,还有可能再多进么?”田青问账房先生。 “除非再多买骆驼多雇脚夫。可是,豆花当钻戒的钱已经花得差不多了,余下的也只够路上的开支。”“那好吧!你们忙!”梁满囤站起来头不回地走了出去。 瘦猴看着他的背影,嘲讽道:“天底下哪有卖后悔药的?现在明白过来了,早干吗去了!” 走在院儿的梁满囤听了,脸上肌肉使劲地抽搐了几下…… “瘦猴!你不会跟梁满囤好好说吗?”田青埋怨着。 “我跟别人都能好好说。要不这些合同我是怎么签下来的?可跟他我还真不会。他撺掇我盗墓的事不说,就说他连刘一刀绑架他爹的赎金他都能多赚一百块大洋,这种人你往后就少搭理他!” 豆花打断他们,“好了好了,不提了不提了。我们还是商量商量怎么跑这趟恰克图吧!” 为了省一个人的开支,同时也更有把握把这趟生意做好,田青决定亲自去带驼队。 豆花也要跟着。 “你有了身孕,就不要去了。”田青阻止她。 “我才五个多月,不要紧的。在山西老家,哪个女人怀孕就不下地了?我去!” 账房先生也准备去,田青说他年纪大了,就留在公司吧。可账房先生不听,“我还没到七老八十呢!再说,留下干什么?管账,账上可是一分钱都没有了。” 瘦猴一摊手,“这生意做的,把我们四个都做成拉骆驼的了!”大家都笑了。 第三十九章 正在梁满囤一筹莫展的时候,老于找到了一个把那些报废的牛皮变废为宝的办法。他拉着梁满囤去了城外,在田青曾租住的院子里找到了那个打磨机。院主人告诉他们,这东西放这儿可有个五六年了,一直在仓房里放着。“你们要是能用,就拿去,钱好说,可你们也不能亏了我。” 梁满囤上上下下看着打磨机,纳闷地问老于:“这是什么东西?” “打磨机。” “干什么用的?” “打磨机能把牛皮打磨成‘鹿皮’。我们的那些变质了的牛皮,用它一打磨,就能变薄变软,这种皮子不用正面,打磨的是反面,在恰克图特别走俏。” 梁满囤一下子警觉起来,“老大爷,这是什么人留下的?” 老汉想了想,“好像姓徐……对,是姓徐!” “是不是下巴上有个大疤瘌?” “他留着胡子,看不大清,好像是。” 梁满囤紧接着问,“他们几个人?” “一个小伙,一个女的。对了,还有一个人,猴瘦猴瘦的,我就听人管他叫瘦猴。” 梁满囤的脸色变了…… “怎么了?你们到底还买不买?” “老于,你给他两千块钱。买!” 梁满囤回到家这个气啊,他对媳妇发泄着:“啊哈,我当初就觉得瘦猴收购我的那三百多张牛皮有猫腻。我还跟踪过那瘦猴,半道上让他发觉给搅和了。现在我才明白,那都是田青捣的鬼!我还奇怪呢,田青这小子也太能折腾了,估衣铺刚刚被没收,他怎么一个跟头就又翻过来了?原来他是收了我的废牛皮,打磨成‘鹿皮’,运到恰克图,卖了好价钱!” “他可是真聪明啊!”巧巧倒是挺佩服的。 “那是聪明?那是狡猾!那叫损!那叫坑人!” “你这么说也不对。那可是你都把火点着了要烧的牛皮呀,他不收去,你能得三十多块大洋么?” “我那些牛皮至少能赚七八百块大洋!他三十块就拿走了,这不是明抢么?” “当家的,你呀,还是念点儿人家的好吧!要不是他拿出四百五十块大洋预付款,我们的作坊早就完了!” “哎,我说巧巧,你是谁的老婆?你怎么净替田青说话?”满囤气得变了调。 “你?你这个人怎么……好,我不跟你说了。” “裘巧巧,你不是向着他么?你不是说他比我强么?我这回就让你看看,我怎么整死他!”说着就收拾东西。 “你这是要去哪儿啊?哎,去哪儿啊?”巧巧在后面喊着。 梁满囤去了杀虎口。 吴玉昆拿钱又买了个师长,他的巡防团已经成了巡防师了。见了梁满囤,他开始没爱理他,后来听张副官说是为了田青的事来的,才有了兴趣。“叫他进来吧!” 梁满囤进来又把礼帽摘了摘,点了一下头。 “梁经理?你找我有何事?” “是。上次,您不是扣留了田青的货款么?” “哎?谁说是我扣留了田青的货款?那是我斩获的刘一刀的赃款!” “对对对。可田青硬说是您扣留了他的货款,还说刘一刀根本不是您抓住的,是他自己来接受招安的。” 吴玉昆气得一拍桌子,“一派胡言!他人在哪里?” “他又带了驼队,运了一大批牛皮去恰克图了。”梁满囤阴阴地说道。 “同苏俄做生意?” “是。”满囤一心想看田青遭殃。 吴玉昆狞笑道,“张副官,派一个连,给我去拦截这支图谋不轨的驼队!” 梁满囤心里乐了。 田青大意了,驼队在草原上走着时,他已经发现了巡防师的官军。因为是官军不是土匪,田青也就没在意。结果吴玉昆轻易地就包围了驼队。 吴玉昆和张副官走到田青面前。 “这不是田董事长么?”吴玉昆怪声怪气地说。 “吴师长?你这是干什么?” “这意思再清楚不过了。你的驼队往北走,是去恰克图吧?” “不错。”田青不想理他。 “那么你是要把这些皮革卖给苏俄了?你知道不知道,苏俄用卢布支持共产党,目前又正在同广州的孙大炮合作,专门同北京政府作对!” “我卖给的是俄国商人,不知道什么苏俄不苏俄的。” “那可就由不得你狡辩了。”吴玉昆咬着牙狠狠地说。 “那好,既然你不让我去恰克图,我回去就是了。”他对大家喊道,“前队变为后队,回包头!” “慢!你的这些货物,我代表政府征用了。”吴玉昆一挥手,围上来一大帮兵。 “你凭什么?”田青大声质问。 “凭的就是老子的这杆枪!”吴玉昆朝天放了一枪,“把他们的人全看起来,把驼队赶回杀虎口!” 兵士们下了马,用枪推搡田青。豆花气得大声喊着,“你们这不是明火执仗明抢么?” “你们比土匪还土匪!”瘦猴挣托着。 “你个盗墓贼!早就该死了!”说着吴玉昆一枪打死了瘦猴。 “瘦猴!瘦猴!”大家哭喊着。 驼队就这样被赶走了。 吴玉昆看着田青,嘴角露出一丝冷笑:“田青,我跟你说过,生姜还是老的辣!” 田青怔怔地站在那里,豆花跑了过来,“哥!我们怎么办哪?哥!” “强盗!姓吴的,你是比刘一刀的手还要黑!”田青冲到吴玉昆面前指着他痛斥道。 “你敢骂我?”吴玉昆向手下一挥手,“带走这个通苏俄的赤色分子!” 几个兵士拥上来,把豆花推到一边。“你丈夫是个通苏俄的赤色分子!我要逮捕他!”吴玉昆冲兵士们一挥手,“带走!” 兵士们押着田青走了,豆花一下跌倒在地上,眼前一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账房先生赶紧跑过来抱住了豆花。 “曹先生,替我照顾好豆花。”田青回过头喊了一声。 账房先生含泪点了点头。 账房先生把豆花扶回了包头的家中,请了一个老中医给她瞧病。“大夫,没事吧?” 老中医摇了摇头,“田太太动了胎气,恐怕他腹中的胎儿……” 豆花的眼泪一下涌了出来,“大夫,我求求您救救我的孩子!” “田太太,您别着急,越急对胎儿越不利。我先给您开几服保胎药,看看能不能把孩子保住。” 老中医跟着账房先生来到外间开方子。这时从门外传来了乱乱哄哄的吵嚷声,一个男仆慌里慌张地跑了进来,“先生!外面要债的人都快挤破门板了,我实在招架不住了,您快去看看吧。” 账房先生扔下老中医快步出了门。 田家门口闹闹哄哄,挤满了讨要债务的债主。账房先生双手抱拳冲债主们作着揖:“各位!你们各位都是田董事长多年的生意伙伴,田董事长当了好几年包头商会的会长了,大家都应知道田董事长的为人!这次,田董事长是遭了难了,请你们各位再容我们些时日,等我们把田董事长救出来,再从长计议。” 一个胖商人说了话,“你们什么时候去救啊?” “我们正在想办法。” “听说,巡防师把田董事长当成通苏俄的赤色分子抓起来的,这恐怕难以营救吧?” “各位,田董事长在包头商界干了这么多年,你们各位难道还不了解田董事长的为人么?” 这些人也是拿不准了,“要说田董事长可称得起是个守法、守信、以义制利的正经买卖人。”“说他通苏俄?纯粹是为了没收那批货!”“我们不管田董事长是不是什么赤色分子?他真要是回不来了,我们的债务由谁来偿还?” 正在大家议论的时候,一个声音从人群后洪亮地响起来:“我!”诺颜王子走了进来,后面跟着李义。人们闪开了一条路,大家虽然不知这个人是什么身份,但总算是有了盼头。 志同贸易公司董事长办公室的沙发上坐着几位得高望重的老商人,他们都是诺颜王子请来的。诺颜王子坐在昔日田青坐的位子上。 “各位包头商界的老前辈,我是四子王旗的诺颜王子,你们当中可能有些人认识我。” “久仰久仰。”商人中有人点着头。 “我是志同贸易公司的股东,田董事长这次遭了难,纯属姓吴的师长官报私仇。我今天把包头商界的几位元老请来,就是想.同大家一起想办法,救出田董事长,只有联合各界救出了田董事长,各位的损失才有可能挽回。” 几位老商人互相看看,点了点头。 “王子殿下,您有什么锦囊妙计,快快说出来,老夫洗耳恭听。” “各位老前辈,动员包头各家大小商铺罢行休市!逼迫姓吴的放了田董事长。”诺颜王子说道。 这招果然灵,商会有人一带头,大小店铺全都紧闭店门,有的门上还写着大幅标语:“罢行休市!抗议巡防师逮捕包头商会会长田青先生!” 包头市以往繁华的街道一下子变得冷冷清清。一些挎着篮子来商铺买东西的人失望地走了…… 梁满囤的大师傅赶着车来米行买粮,一看米行的门紧紧地关着,再看街道两旁的店铺门口挂着的大幅标语,摇摇头赶着大车离开了。没米下锅,兴盛制革厂的伙计们也就没了饭。 “各位工友,从今天开始,饭得限量供应了,每人每天半斤粮食。”大师傅一说完工友们就炸窝了,“我们每天像牲口一样干活,吃半斤粮食?那还干不干活了?”“就是。干活让往死了干,吃饭还不管饱!有你们这么干的么?” 大师傅一摆手,“哎哎哎,这你们可跟我说不着,我也愿意让大伙吃饱喝好。外面的商铺都罢行休市了,咱们的存粮不多了,给大伙限量供应伙食,这是梁经理的意思。” 工友们都有些愤愤不平地要找梁满囤。 梁满囤也没辙,他的饭桌上也只放着一小碟咸菜和一小盘花生米。他吃了几口,就把筷子狠狠地摔在了桌子上。 “凑合着吃吧,要不是你去巡防师给姓吴的通风报信,抓了田青,能这样吗?”裘巧巧看了梁满囤一眼。 “我就他妈的奇怪了,田青这小子哪来的这么大尿性,让全包头城的商铺为他一个人罢行休市了?真他妈邪了!都影响到我们的饭桌子了。” “你给那些个饭桶似的工友们,每人每天半斤粮食,他们还不得造反啊?” 梁满囤点燃了一棵烟,郁闷地抽了起来…… 很快地,吴玉昆就收到了包头市市长给他的公函,他接过公函看了看,顿时怒气冲冲地喊道:“放人!” 张副官问了句,“放谁啊?” 吴玉昆怒不可遏地把那张纸砸在桌上,“田青!” 豆花早产了,她躺在床上,疼得头上冷汗直流,她紧紧地咬住了下嘴唇,没叫出声来。几个女仆和一个老接生婆在地上忙得团团转。 俗话说,七活八不活。这孩子虽不足月,可刚好七个月,她希望孩子能平安地活下来。 豆花满头大汗,使出浑身的力气,生出了孩子。 “田太太,是个儿子!”接生婆高兴地叫着。 豆花苍白的脸上露出了一丝笑容。 接生婆拎起孩子的小腿,大头冲下照着孩子的屁股就是一巴掌,孩子发出了响亮的哭声…… 田青也在这个时候回到了家。 洗过脸,换过衣服的田青坐在床边,看着躺在豆花身边刚刚出世的孩子,那种初为人父的喜悦溢于言表……“豆花,我们有自己的孩子了?” 豆花幸福地点了点头,有些担心地看着田青,“哥,你在里边没受罪吧?” “我?我没事。” 豆花眼圈红了,一下子趴在田青的后背上哭了起来。 田青转过身,给豆花擦着眼泪,“豆花,坐月子不能哭,要坐病的。哥这不是平安地回来了么?” “姓吴的狗官没怎么着你吧?” 田青把豆花抱在怀里哄着她说:“没有没有,我这不是好好的么。”夫妻两人经过这场大难真是百感交集。 诺颜王子听说田青被放出来了,马上赶了过来。二人相见,田青一把握住了诺颜王子的手,“诺颜兄,你又一次救了我一命。” “让我看看,怎么样?” “没事,我是练过拳脚的人,皮实。只是那批货物又让吴玉昆给侵吞了!”田青气愤地说。 诺颜王子摇摇头,叹了口气,“这个吴玉昆说你这是非法同苏俄做买卖,没定你个间谍罪就算你有造化了。货物他说是充公了,不能返还。” 田青一拳砸在桌子上,“这个狗官!” “田青,我是你公司的股东,两次损失我自然都要分担一半。本来我应该再为你分担一些,归还那些欠下的货款,可是,我名下的那些财产,这几年都用来资助革命了。对你目前的处境,我也爱莫能助了。” “不,你的股份我也一定要想办法归还的。”田青忙摆手道。 诺颜王子笑了,“田青,我可是喝过洋墨水的。我知道投资是什么意思,既然我的钱是入了股的,也是分过红利的。那么就应该和你风险共担。所以,按行规,我也应该跟你一起破产。” 田青急了,他怎么能让王子分担呢,“不不,吴玉昆是冲着我来的,损失是我造成的,让您受到牵连我已经是寝食难安了。诺颜兄,您说像吴玉昆这样的狗官,难道就真的成了不倒翁?永远任凭他胡作非为吗?” 诺颜王子坚定地摇了摇头,“不会的!时候到了,他自会得到应有的惩罚!” “我真盼望着这一天早点儿来啊。”田青由衷地说道。 “这一天不会远了!”诺颜王子凑近田青说,“今年,在共产党的参与领导下,召开了中国国民党第一次全国代表大会。国共两党的代表孙中山和李大钊将具有历史性意义的两只手握在了一起。李大钊当选为国民党的中央执行委员。着名的共产党员,像林祖涵、毛泽东、瞿秋白等人,当选为国民党的候补中央执行委员。会议还确定了联俄、联共、扶助农工的三大政策。最近,孙中山到了北京,与李大钊等国共两党北方负责人一起发动全国国民会议运动。李大钊还发表了《蒙古民族的解放运动》的重要文章。中共中央也作出了《蒙古问题议决案》,李大钊还委派蒙古族共产党员来口外开展革命活动。中国革命的高潮即将到来了。北洋军阀们的末日就要来到了。他们在毁灭之前,势必要做垂死挣扎,眼前的黑暗,正是黎明前的黑暗。”诺颜王子很激动,像是在对千百万人作着革命的演讲。 田青也激动起来,他从抽屉里取出了那本《共产党宣言》小册子,“这本书我看了十几遍。我以前只为了恢复田家的祖业,赎回田家大院,现在看来,这目标太狭隘、太渺小了。也正因如此,才在现实中碰得头破血流。我现在想换个活法,投身到你所从事的革命活动中去。您看我能成么?”田青热切地看着诺颜王子问道。 “我正想同你说这件事呢!我最近要离开口外去广州,参与国共两党合作之下发起的北伐战争的准备工作。这里,为革命提供经费的贸易活动我便无暇顾及了。我想把这件事全权委托给你。” 田青兴奋地站起来,“我干!不过,我得把眼前的债务处理一下。” “可以。我把李义和巴特尔留下来协助你。我走以后,还会有我们党内的同志来口外同你接头。到时候,李义会帮你联络。”诺颜王子也站了起来,“好,再见了,田青同志!” “同志?得娃勒施?”田青想到了听过的俄语。 “对,得娃勒施!” 两双手紧紧地握在了一起。 王南瓜和龚文佩一听说田青回来了,拎着个礼盒过来了。 “田青,你喜得贵子,又平平安安地回来了,这也算是双喜临门啊。我和文佩备了份薄礼,祝贺祝贺。”王南瓜把一坛子酒放在桌子上,“那也得好好养一养。这是我们酒楼泡的药酒,大补。你一天少喝点儿,身子恢复得就快了。” “田青!你没事吧?”文佩关心地打量着他。 “我这不胳膊腿都好好地在身上长着么?” “瞧你这日子过的,跟荡秋千似的,都快把我和南瓜吓死了。” “我认罚,我一会儿喝酒时,自罚三杯,给两位兄长压惊。” 王南瓜乐了,“瞧瞧啊,我们这是谁给谁来压惊来了?” 田青也乐了。 “文佩,南瓜兄,你们俩投资在我们公司的钱……” “打住!是你帮助我们两个从小小的莜面馆,闹到了现在的大酒楼了,我们感激你还感激不过来呢。你现在出了事,我们不能帮你也就罢了,还上门来讨债,那我们成什么人了?” “南瓜说的也是我的意思,那笔钱,你将来多会儿又发财了,给我们我们高兴。”龚文佩也说。 “就是么,谁跟钱有仇啊。不过,现在,你就权当耳朵眼放屁——没那码事!” 几个人正说着,账房先生快步走了进来,“田青,十几家制革厂的老板和外柜,知道你回来了,又都挤在公司里催要他们的货款,我可是实在应付不了啦!” 王南瓜站了起来,“得了,你够不省心的了,我们就不给你添乱了。这酒留着以后喝吧,你先忙吧。”田青也不远送,他马上和账房先生商量了一下对策,“曹先生,你转告他们,如果我的货物运到恰克图出手,现在也还没有到回来的时间吧?你让他们放心,四十天后,我会让他们收到货款的。” “四十天?” “对!你就这么告诉他们,我田青以我的信誉担保,他们的货款我会一分钱不少地按期归还的。” “田青,这又不是母鸡下蛋,你四十天时间,上哪弄那么一大笔货款呢?”账房先生奇怪道。 “先生,我要把公司的房子卖了。你帮我打听打听有没有买主?” “你要卖这片产业?” 田青点点头。 “那,你们住哪儿?” “等豆花满月了,我带她回山西老家,把老家那处宅子也卖了,搬回原来的老房子。” 账房先生伤感地叹了口气,“好,我这就去打听打听。” 账房先生走了,田青虚弱地一屁股坐在了椅子上,用手扶住了额头,闭上了眼睛……不过他的心很快就安静了,因为他已经有了新的走下去的目标,更远大的更有意义的目标。 吴玉昆侵吞了田青的驼队,但货还没出手。这天他让张副官把梁满囤叫了来,“梁经理,你想不想发财呀?” “当然了。谁不想发财?” “我现在就给你一个机会。你去过恰克图?” 梁满囤点点头。 “那边你有熟人?” “有有有。” “梁经理,我有个驼队,驮的是皮革,是我征收来的物资。我想让你率领驮队去一趟恰克图,把它出手了。卖的货款嘛,我们三七分成,你三我七。你意下如何呀?” 梁满囤站了起来,“师座!您太抬举我了!不过……我听说路上不太平。” “啊,这个你放心,我派一个排保护你。当然是穿便衣了。” “师座想得太周到了。我什么时候出发?” “明天一早怎么样?” “我想……行,就明天一早上路!” 梁满囤真是乐蒙了,三七分,他能挣多少钱啊!第二天他就和张副官带着驼队出发了。恰克图是那些年田青带着他押车去的,是田青把他以往生意上的关系全介绍给了梁满囤。 “这回你是要靠坑害田青起家了。”张副官是打从心里瞧不起梁满囤的。 “你的话我听不懂。” “跟我装傻?你不知道这些牛皮原来是属于谁的?你不知道这么多皮货商人,吴师长为什么单单选中了你跟他合作?” 梁满囤不好意思地笑了。 “梁经理,你我接触过,bbr>.田青我也接触过。别的方面我不敢妄加评论,就人品上来说,他是这个。”他竖起了大拇指,“你是这个!”他伸出了小手指。说完他兜马向后边走去,“弟兄们,前边快到土匪经常出没的地方了。大伙精神点儿!” 梁满囤气得狠狠地往地上唾了一口唾沫。 这一趟梁满囤真是挣着了。 没过多久,他肩上扛着个褡裢吃力地走进了家,把褡裢往炕上一扔,“哎呀妈呀,累死我了!” 坐在小板凳上洗衣裳的裘巧巧抬起头,“当家的,你不是去杀虎口巡防师了么,怎么去了这么多天?田青货物的事儿,你问过了没有?” “给我弄点儿水喝,我可是累坏了。” “我洗衣裳呢,你叫一声大师傅,让他给你煮点儿奶茶不就行了嘛!” “哎呀,你不要自己洗衣裳了,以后我给你雇个女仆。”满囤得意地说着。 “雇女仆?生意越来越差,日子越来越艰难,你还雇女仆?你吃错药了?” 梁满囤把褡裢往炕上一抖,大洋滚了一炕。 裘巧巧张大了嘴:“啊?这么多钱?老天!这么多银元!”她站起来,捧起了银元,让银元从手缝里漏下,再捧起再漏下。她真是太高兴了。“这声音真好听!我真没见过,一次有这么多银元呢,怕是有一千多块呢?又是谁交的订金吧?” “两千五百块!”梁满囤得意地晃着头。 “这么多?是吴师长交的订金?” “不是订金,是我同他一起做了一笔生意分的成。这些钱都是我们的了!他娘的,我梁满囤发财了!”裘巧巧糊涂了,“你跟吴玉昆做生意?他是师长,他怎么会做生意?他能做什么生意?” “吴玉昆让我把一大批牛皮拉到了恰克图,卖给了俄国人。这些钱就归我了!” “牛皮?是不是他抢田青的那批牛皮?”裘巧巧有点儿明白了。 “除了他还能有谁的?” 裘巧巧突然大吼一声:“梁满囤!” 梁满囤吓了一跳,“你怎么了?” “我正想问你呢!你是怎么了?姓吴的以政府的名义征收了田青的牛皮,让你去卖,卖了的钱你们两个分了,这跟土匪刘一刀有什么两样?” “是姓吴的抢的,跟我有什么关系?” “你就是他的同伙!”裘巧巧头一次生这么大气。 梁满囤也火了,“你住口!他田青把我的三百多张牛皮当废纸的价买去了,一转手就赚了大把大把的银子,他是不是刘一刀?我这回叫一报还一报!他活该!” “你!你知道不知道,因为这批牛皮,债主追着田青要债,田青正在找买主,要卖他包头公司的房产呢!”巧巧失望地看着丈夫。 “他要卖包头公司的房产?他把祁县的田家大院也卖了才好呢!现在该我梁满囤起宅子了!”他得意地念叨着,“‘山西人大褥套,挣钱还家,买房置地养老少。’这是多少年的梦想啊。吴玉昆说了,这只是个开头,往后他要长期跟我合作下去,有他罩着,我还能差得了吗?你看着吧,我不久就会在山西走西口的人里边,变成首富!你就等着当阔太太吧!” 裘巧巧惊得瞪大了眼睛,“什么?一次损人利己的事你还没干够,还想继续跟他长期合作?”她抓起银元往梁满囤的身上砸去,“你见利忘义!你落井下石!你个刘一刀!你个土匪!” 梁满囤挡着头,凑近裘巧巧,一把将她推倒在炕上,“裘巧巧!你他娘的再动我一下,我就花了你!” 裘巧巧眉梢一扬,“哈,花了我,你当土匪绝对够格了。” “裘巧巧,你,你这么向着田青,是不是心里还想着他?好,我成全你,你去嫁给田青当小老婆好了!你给我滚!” “我滚?梁满囤,别忘了你是我裘家的上门女婿!我他娘的现在休了你了!你带着你的这些赃钱臭钱带血的钱赶紧给我滚!滚得远远的!我再也不要见到你!滚滚滚——”裘巧巧真是伤心透了,她怎么也想不到满囤会干出这么伤天害理的事。 “好好好。”梁满囤从地上拾钱往褡裢里装,“我走,我走。像你这样的女人,我早就受够了!我带着我的儿子走!” “什么?你的儿子?别忘了他姓裘!”巧巧拦住他。 “啊?啊,对对对。儿子归你,我梁满囤出了这个大门,就娶上个三妻四妾的。给我生一大堆儿子。我都让他们姓梁!姓梁!姓梁!”他背起了褡裢出了门。 裘巧巧急得在屋子里转了两圈,看见屋角还有两块银元,她拾起来追了上去,“这还有,拿走你的臭钱!”她把银元向梁满囤的脸上砸去,梁满囤的脸被砸破了。他气得在木架子上拆下一块木板,朝裘巧巧奔来。 裘巧巧向作坊跑去,“来人哪,都出来看哪,看土匪呀!看强盗啊!”裘巧巧指着梁满囤,“看看你们的梁经理,干的好事,他当了贼!” 梁满囤一听,忙转身上了马,慌张地跑了。 第四十章 梁满囤找到原来豆花的未婚夫,要他出面收购田青志同公司的房产。 “你不必出面,我已经同打算买他房产的那些人都打过招呼了,没有人会买他的房子,那么他只有用房契来你当铺抵押了。到时候你只要把抵押的房产让给我,我给你三分的利钱。怎么样?” “让给你?到时候田青要赎回去怎么办?”当铺掌柜的胆子小。 梁满囤哈哈一笑,“他赎回去?哥哥,田青完了!他得罪的是巡防师的师长,在口外,他是没有办法再混下去了。他是条咸鱼,翻不了身了。他当房产是为了还债,落一个诚实守信的好名声。然后他就抱着这个好名声喝西北风去吧!” 当铺掌柜相信了,“行。” 账房先生已经发现有人做了手脚,本来有两个买主跟他们商谈过价钱,现在说什么也不买了。 “当!把房子抵押给当铺!”田青果断地说。 “那也是个办法,等有钱的时候再赎回来。” 田青苦笑,“恐怕是赎不回来了。先抵押出去,归还部分欠款吧!现在讲不了那么许多了。”田青坐在沙发上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先生,钱财真乃是身外之物。”他淡然一笑。 “说是这么说啊,这么一大片产业,说没就没了。” “先生,家业没了,可是我得到的要比这珍贵得多。”田青从抽屉里取出两张庄票,站起身塞到账房先生手里,“先生,你在口外漂泊了大半生,该落叶归根了。这些钱,够你们老两口养老了。” “不不不,田青,我不能要你的钱。你现在也是穷光蛋了,就别跟我装大个了,我不要。” “老哥,你这是看不起我田青。拿着!俗话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账房先生的眼睛湿了,“田青,我,我没白跟你一回,老哥这心里暖和啊。”他把一张庄票还给田青,“我要一半儿。” “不,你都拿着!” “田青,你再这样就是看不起我!” “好好,我收下。曹先生,我已经把回山西的大车租好了,你们老两口和傻大个子媳妇他们娘仨,还有瘦猴的媳妇儿子一起回山西。我都安排好了,不能让傻大个子和瘦猴在九泉之下还惦记着老婆孩子。” 账房先生重重地点点头,“好,我一定替你把他们安全地护送到家!” 两天后,账房先生带着一行人起程了。 “老哥!几位嫂子!多保重!” 田青目送着大车渐渐远去。 送走了乡亲,田青抱着孩子和头蒙大围巾的豆花去了龚文佩和王南瓜的酒楼。 “文佩,南瓜兄,我把包头的宅子卖了,我想暂时在你们这儿住几天,不知道方不方便?” “这有什么不方便的?你们就住这儿,爱住多久就住多久。”文佩热情地将他们往屋里让。 田青感慨道:“这怎么转了一大圈,又转回来了?记得当年我们刚走西口时,没处落脚,也是暂住在了文佩的莜面馆里了。” 龚文佩也感慨万千地点了点头,“是啊。这一晃,十多年过去了。怎么又……” 大家相对无言。 半晌,王南瓜说了一件事,“哎,听说了么?裘巧巧把梁满囤休了。” “啊?我这些天只顾处理债务了。你说说,是怎么回事?”田青还是忍不住要关心满囤。 原来王南瓜是听制革厂的老于说的,“裘巧巧在往外赶梁满囤的时候,骂他当了贼。” “不会吧?梁满囤当贼?他就是有贼心,也没有贼胆儿呀?”豆花摇头。 “梁满囤从.?兴盛出来,第二天就买了一处宅子。他看你的贸易公司倒闭了,现在他正联系各地的制革厂,要接手你的经销生意呢!” “哦?是代销吧?”豆花问。 “不,不是代销,凭他的信誉,谁肯让他代销,他是一手交钱一手拿货。” 田青奇怪了,梁满囤搞经销,那可得一大笔资金啊!这小子捡到狗头金了? 王南瓜告诉田青,那天他看见田青那辆玻璃马车从兴盛贸易公司大门出来,西服革履的梁满囤就坐在里面。梁满囤也不避他,得意地告诉他,这里的一切都姓梁了。 “田青,我觉得这里边有弯弯绕!你破产了,他发财了,还偏偏接手你的房产和皮货生意。他安的是什么花花肠子?”王南瓜气不过。 “随他去吧,反正那公司的房产也不是我的了。” “我就是咽不下这口气!” 田青笑了,“南瓜,我知道让我破产的敌人是谁,我应该打倒谁了。我有大事要办,没有精神跟梁满囤治气。” 王南瓜看着田青,“田青,你可是变了。” “我早就该变了,因为世道变了。” 如今的梁满囤敢大模大样地坐在吴玉昆的对面了。 “玉昆兄,我已经把贸易公司办起来了。各地原来属于田青的供应商,全都抓在我的手里了。” 吴玉昆隐藏住内心的不快,笑着说:“你的动作很快嘛!” “当然。你不懂,做生意同打仗一样,商机不可错过!现在,田青破产了,那些制革厂的老板,把熟出的皮子全压在手里了。他们急着卖出,价钱自然要便宜。所以我说,我们得抓紧把这批货收上来,跑一趟恰克图。嘿嘿,我保准你我能赚一大笔!” “好,我同意。” “不过,我的资金可不够。玉昆兄得多少出点儿哟!” “好说,你要多少?” “五百大洋吧!” “没问题。我一会儿让张副官给你送过去。” “派兵押货的事儿……” “那更不成问题了。” “那好。您先忙吧!” 梁满囤一走,吴玉昆就叫来了张副官,“他娘的,这个梁满囤跟我摆起阔老的架子了。真是他妈一阔脸就变!他忘了他自己在我面前就是条狗!张副官,上次你跟他去恰克图卖皮革,麻烦不麻烦?” “麻烦倒是没什么麻烦。尤其是对方是苏俄的军需官,买了皮革是装备军队的。不像口外的商人bbr>,又是漫天要价就地还钱,又是货比三家——弄不好就卖亏了。” “那些苏俄军需官,你都认识了?” “认识了。梁满囤卖货的时候,我怕他从中玩猫腻,就特意跟他一起去的。” 吴玉昆想了一下,“你同梁满囤一起去包头,把驼队带出来。到大青山,就把梁满囤干掉。” “啊?那——以后的贸易公司怎么办?” “你来当经理,肥水不流外人田嘛!”吴玉昆奸笑着。 这一切梁满囤都被蒙在鼓里,一大早他就兴冲冲地押着驼队上路了。在街上驼队正巧被王南瓜看见,原来,田青夫妻俩今天就回祁县了,王南瓜匆匆赶来送人。他把一筐水果放在车上后对田青说:“田青,我看见梁满囤的驼队出城了,拉的可全是皮革!” 豆花已经上了车。车边站着龚文佩和穿蒙古服装的李义和巴特尔。 “他没有了制革厂,不做贸易做什么?”田青无所谓。 “梁满囤和巡防师搭上了,我看有巡防师的官兵跟着出了城。所以呀,我说他有猫腻嘛!他发的财,是不是田青丢的那笔财呀?” “那他可是太不地道了。”龚文佩很生气。 豆花还是不相信。这时就见裘巧巧跑了来,她看一眼车上的豆花,对田青说:“我这儿有一百块大洋的庄票,算是替梁满囤给你一点儿补偿吧!多了我也拿不出来了。” 田青推着,“不用,我有。” “哎,裘巧巧,你跟梁满囤都各奔东西了,你还替他补偿什么?”王南瓜问。 “是坏良心的梁满囤帮助吴玉昆把田青的货拉到恰克图卖的,吴玉昆给了他两千五百块大洋。” 田青并不意外,“梁满囤走了,你的制革厂呢?” “我自己打理呢,好在有老于当掌桌的。田青,要不,你不要走了。”她看了一眼豆花,“我没有别的意思,就是想让你在我的厂子里入个身份股,替我当经理。” “谢谢你,裘巧巧,可是,我不打算干制革厂。这不,我得回趟山西,把田家大院卖了抵债。”田青谢了巧巧说道。 裘巧巧叹了一口气,“这都是梁满囤造的孽呀。好了,我也知道你是不会回制革厂的了。我祝你们一路平安。” 裘巧巧把庄票塞给豆花就要走,田青叫住裘巧巧,“这钱你拿回吧,制革厂需要资金周转。” “你们是不是还记恨我?” “说什么呢?”豆花嗔怪道。 “裘巧巧,只要你不记恨我就成了。”豆花很真诚地看着她。 裘巧巧的泪水涌了出来,也不再说什么,快步离开了。 龚文佩感叹裘巧巧变了。 “谁都在改变。好了,各位请回吧,我们走了!”田青坐在车老板的位置上一挥鞭子,李义和巴特尔跟了上去。 走到包头城外的一条岔路口。田青停下车来,“李义大哥,你们也不要送了。我们也没有什么怕抢的了嘛!” “那好,我回大青山等着你!后会有期!” 两个人打马走了。 田青上车走上了回家的路。 梁满囤带领着驼队在草原上行进。张副官带着兵丁,骑马走在驼队两边。来到大青山下,驼队停下该打尖了。 张副官一声令下,拉骆驼的脚夫和兵士们分开坐成两个圆圈,点起了篝火,火上烤着羊肉和馍。 张副官和梁满囤单独在一起对坐着吃喝。此时张副官已经打好了主意,“梁董事长,吃饱了?” “吃饱了。” “你来,跟我来一下,我有事要说。”张副官先朝树林走去,梁满囤满脸狐疑地跟了过去。 梁满囤跟张副官进了树林,张副官站下回过身来说:“今天是几儿了?” “民国十四年三月初八。” “这个日子你可要记住了。” “为什么?” “明年的今天就是你的忌日。”他拔出枪来。 梁满囤吓得发抖,“别别别价呀,你我可是往日无冤近日无仇啊!” “你说得没错。不是我要杀你,是吴玉昆要杀你。你这个人哪,知道为什么吴玉昆会把田青的货交给你卖,还分给你三成的货款么?他是不知道怎么才能把货卖掉。可是现在他知道离开你也一样能把货卖出去了,你的三成货款也变成骆驼背上的皮革了。你说你还有用么?” “那、那他也不能卸磨就杀驴呀?”满囤叫道。 “磨都卸了,他还留着驴有什么用?白给你草吃?” 梁满囤后退:“好好好,反正,我分的钱已经变成货了,你们拿走吧,我就算是落个白忙成不?” “不成。你活着会坏了吴师长的名声,还是把你的嘴封上的好。” 梁满囤转身就逃,他绕着树跑曲线,张副官连开三枪全打在树上。梁满囤拼命奔跑,张副官在后边紧追不舍,一面追一面开枪。 梁满囤跑出树林,直奔自己的马匹。 兵士们和脚夫们早已经被枪声惊得站起来,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梁满囤飞身上马,没命地打马逃去。 张副官跑出树林,从一个士兵手里夺过长枪,举枪瞄准,一声枪响,梁满囤在马背上晃了几晃,跌下了马。 张副官提着短枪朝梁满囤走了过去。 受了伤的梁满囤双手撑起身子,回头看见向他走来的张副官,吓得奋力向前爬去。张副官已经走到他的身边。梁满囤绝望地停下来,哀求道:“张副官,你留我一条性命吧!我愿意给你当牛做马!” “不是我要你死,是吴玉昆不让你活。”张副官一枪结果了梁满囤。 张副官吹了吹枪口,放入枪套里,走回驼队。他对发呆的众人说:“这个梁满囤是个赤色分子。我奉吴师长的命令,将他正法了。现在驼队听我指挥。出发!” 李义和巴特尔听到了枪声,两人在山坡下面下了马,摸上山坡伏下身来,探头朝对面山下看去。他们看见驼队走远了,而地上躺着一个人。 “过去看看。”李义招呼着同伴。 李义和巴特尔飞马跑到了梁满囤的身边。巴特尔把梁满囤翻了过来,“这不是梁满囤么?” 李义朝篝火处跑去,他四下看了看。“驼队的印记丝毫不乱。看样子,梁满囤就是官军杀的。走,我们把这个消息告诉田青!” 两个人上了马,飞快地离开了。 田青的大车在缓缓行进着。 李义和巴特尔飞马奔来。抱着孩子坐在车上的豆花先看见了,“是李义大哥和巴特尔,他们怎么又回来了?” 李义和巴特尔已经到了近前,“梁满囤被吴玉昆的人打死了!”李义跳下马,田青一震,“啊?在哪里?” “离这里有三十多里路吧。” 田青想了想,前面不远就是大车店了,他加快了速度。到大车店安排好了豆花娘儿俩,他上马让李义领着去看梁满囤。 俩人到了出事地点,看见一匹草原狼因为闻到了血腥味,正向梁满囤的尸体慢慢地逼近……田青掏出手枪,向天上放了一枪,草原狼听到枪声,掉头跑了…… 田青和李义跳下马来,奔梁满囤的尸体跑了过来。梁满囤仰面躺在草原上,身下是一大摊血迹。田青看见梁满囤的眼睛瞪着天空,不忍地闭上了眼睛。 “我们再晚来一点儿,他就让狼吃了。” 田青睁开眼睛,摇了摇头,蹲下身把梁满囤眼睛合上,“李义大哥,来!搭把手,把他抬到马上去!” “田青,你要干什么?” “我要把他带回祁县去。” “田青,梁满囤这种人,就应该让他抛尸荒野喂狼!” 田青摇头,“他毕99lib.竟同我姐姐做了二十年的夫妻!我姐姐一再嘱咐我,不要报复他,不要恨他。我,我不能把他丢在这里喂狼。” “好吧!”李义蹲下身,抬起了梁满囤的双脚,和田青一起把梁满囤的尸体抬上了马…… 抱着孩子的豆花坐在大车上,车在缓缓前行。车后辕上拴着马缰绳,马上驮着梁满囤的尸体。田青神情落寞地摇晃着鞭子,他的眼前渐渐浮现出了当年他和梁满囤和王南瓜搭伴走西口的情形。仿佛又看见自己、梁满囤和王南瓜在扔鞋占卦;从匪窝里逃出来之后遇上了白毛风,自己、豆花、王南瓜、梁满囤挤在一起;法场上自己被救,梁满囤和王南瓜兴奋得流泪;梁满囤被牛师傅痛打;自己知道梁满囤变了心,在河边痛打梁满囤…… 田青看看倒在马背上的梁满囤,长长地叹了口气…… 快到家了,豆花回头看了一眼梁满囤的尸体:“哥,到家了,还是先把梁满囤埋了再进家吧。” 田青点点头。 田丹丹的坟边起了一座新坟,墓碑上写着:“梁公满囤之墓。” 田青站在田丹丹坟前:“姐,姐啊,我听了你的话,没有跟梁满囤结仇,也没有报复梁满囤,现在,我把他给你带回来了!” 田青默默地冲田丹丹的坟鞠了三个躬。 田青和豆花在田家大院门口停下了,看着高高的门楼,田青百感交集。 管家长顺高兴地报着信:“老爷!太太!少爷、少奶奶回来了!” 徐木匠和淑贞迎了出来,淑贞从豆花手里接过孩子,喜不自禁地笑着:“哎呀!你看看我孙子这眉眼,生得跟豆花一模一样。” 徐木匠也凑过来看,“可不是么,男随母女随爹,这话一点儿不假。” 田青和豆花互相看看都乐了。豆花从淑贞怀里接过孩子,“娘,我先回房去喂喂孩子。” “去吧去吧,好好躺着歇一会儿,我已经吩咐厨房给我孙子接风洗尘了。” 淑贞看着田青,“儿子,你的气色可不大好?怎么了?是不是病了?” 田青笑了笑,“没有啊,可能是路上风沙太大了吧?一会儿洗一洗就好了。”“你们两口子怎么连个信也没捎,就突然回来了?” “我不是想给您和徐伯伯一个惊喜么?” 淑贞乐得合不上嘴,“是啊是啊,这一转眼,连孙子都抱上了,喜事喜事!” “田青,孩子刚出满月,禁得起这么长途奔波吗?”徐木匠心疼地责怪着。 “徐伯伯,我的儿子哪有那么娇气。我寻思青青长大了,进了县里学堂,你二老太寂寞了,我把小的带回来给爷爷、奶奶解解闷。” “可不,这青青一转眼就长大了,我这心里还真是没着没落的,这回好了,接班的来了。青青这孩子可有出息啊!每回考试全是第一名。”淑贞夸奖着青青。 田青站起来,“娘,正好我要到镇里去看看黄先生,我去学堂里接青青吧!” “好好好,你和青青也有阵子没见面了,现在他长得比我都高了!去吧去吧,早点儿回来。”淑贞乐呵呵地说。 田青走到院子里,见豆花正站在廊下四下里打量着田家大院,“哥,这处老宅子该有多好啊,这可怎么向娘开口啊?” “是啊。这座宅子凝聚了田家几代人的荣耀和心血,我这才买回来几年啊!我原本想让娘和徐伯伯在这田家大院里安度晚年呢。谁承想……真是世事无常啊。”田青叹息一声,“先找到买主再说吧,你回房好好歇歇,别胡思乱想了。我去看看黄先生,请他帮忙找个买主。” 站在台阶上的徐木匠看着田青的背影,若有所思。淑贞从中堂里走了出来,“你站在这儿看什么呢?” “啊,没什么。” “我怎么觉得田青和豆花这次回来,有点儿不对劲呢。”淑贞说出了心中的担心。 徐木匠没接话,转身进了中堂,淑贞也跟着走了进来。走南闯北的徐木匠已经从田青和豆花的神色中看出了问题,他私下作了决定。 第二天一吃过早饭,徐木匠就提着木匠工具走了出来,他让管家长顺把男佣们全都叫上,跟他去老宅子。 “我要修修老房子。这房子啊,就怕没人住,坏得快。”他对长顺说。 “就那几间土坯房子?您还修它干吗?贱点儿卖了算了。” “那可不行。人不能喜新厌旧嘛!” “行行行,我给您找人去。我看您一定是闲得手痒痒了!” 徐木匠也笑了,“是真有那么点儿。干点儿活,活动活动筋骨也好嘛!” 田青同黄先生说了卖房子的事后,一直不知道怎么和娘说。豆花看见了背着工具箱子出去的徐伯伯,有些奇怪地问:“哥,你告诉徐伯伯咱们这次回来的打算了?” “没有啊。” “那他大概是猜到了。” “可能。徐伯伯是何等聪明的人啊!” “卖掉了房子你就走?” “是。” “哥,口外的生意是没法做了,你还了债就回来吧。我们靠种地养羊也可以养家糊口嘛!” “豆花,我答应了诺颜王子,继续把贸易公司办起来。诺颜王子把他的牛、羊、马、骆驼让李义全卖了,给我做资金。” “他不是共产党么?怎么还坚持做生意?”豆花想不明白。 “他就是为了革命筹措费用,才办贸易公司的。” “哥,你是不是也成了共产党了?” “我?还不是共产党。可我知道,共产党是我们这个民族的希望。我愿意为它赴汤蹈火。” 豆花叹息一声,“哥,我知道我拦不住你。可你一个人在口外我不放心,我要跟你一块儿去!” 田青深情地看着豆花,“豆花,你在家里照顾好娘和徐伯伯。俗话说,人生莫受老来穷。是我对不起他们,老了老了还得让他们搬出田家大院。还有咱们的儿子,一出生就跟着咱们一起颠沛流离,我就把家里老的老小的小都交给你了。” “哥,真舍不得让你走。”豆花把头贴在田青的胸口上。 田青用手抚摸着豆花的头发,“豆花,你就好好地在家等着我吧。诺颜王子说,国共两党合作了,革命的高潮就要来到了,打倒军阀的日子不远了。你等着我回来。” “哥,我天天到圪梁上给你唱 href='7636/im'>《走西口》。你要是用心听,无论是隔着大漠还是草原,你都能听见我唱的 href='7636/im'>《走西口》。” 田青紧紧地把豆花搂在了怀里,“豆花,我一定能听得见。” 徐木匠领着仆人们把原来的老房子进行了改造。原来的房子是一头沉,外屋一间是厨房,里边两间通开了,住人。这回他把间壁墙打开了,变成一明两暗,这样就能住两家人了。 淑贞过来送水时看了看,然后点点头。她说她心里也正是这样想的。 “这么说,你也猜出来了?”徐木匠看着淑贞问。 “儿子是我身上掉下的肉。他心里想什么,我哪里会不知道!你我也是这么多年了,你想什么,我也知道。” “我是怕告诉你,你会伤心。” “田青也是怕我伤心才一直开不了这个口啊!”淑贞的眼睛湿了。 “你看你,还是伤心了!”徐木匠心疼道。 “我不是为了住不上大宅子伤心。我是想啊,田青他又得从头来了。” “?田青他娘,你想想,当年田耀祖输了宅子,走西口,是他自己不争气。田青这回卖宅子,我想一定是生意做得不顺手。这事他已经经过三回了,哪一次不是他又凭真本事,发达起来,而且越做越大?所以这回呀,你也不用担心,就让他从头再来嘛!” 当晚,田青和豆花来到了娘的房间,田青难以启齿地说:“徐伯伯,娘!我有件事想跟您二老商量商量。” 淑贞泰然自若地喝了一口茶,“买主找好了?” 田青和豆花互相看看,又都吃惊地看看眼前的二老。 “你徐伯伯已经把老房子修葺好了,我们什么时候搬过去?” 田青扑通一声跪下了。“娘!是儿子不孝啊!”他一个头磕在地上,肩头耸动着哭得很伤心。 豆花开口了,“娘,徐伯伯,这次不是我哥生意做得不好。他先是让土匪刘一刀抢了驼 961f." >队,死了人,丢了货,货款又让吴玉昆那个狗官给私吞了。后来,他是想用代销挽回点儿损失,再把生意做起来。可是,又被吴玉昆那个狗官把驼队给征用了,还把我哥抓了起来,差一点儿又一次性命不保。多亏诺颜王子殿下倾力相救,才幸免于难。现在,制革厂的厂家都在等着要货款,时局又太乱,大家的生意都不好做,田青是想宁可自己破产,也不能连累人家。所以,就只有把这宅子卖了。” 淑贞一摆手,“田青,你给我站起来!” 田青站了起来。 “你到娘的跟前来!” 田青走近母亲,淑贞猛地打了田青一个大耳光,“儿子!你没出息!大丈夫有泪不轻弹,你干什么哭得像个娘们儿!” “娘,我不是哭我自己,我是因为您老了老了还得回老房子里受罪,我心里难受。儿子想起娘这辈子受的苦,本该享几天清福了,可儿子害得您老人家还得受苦,儿子是难过才伤心落泪的呀!” “那我打你打得更没有错!你是瞧不起你娘!不就是搬回老房子么?不就是再吃糠咽菜么?不就是再吃观音土拌山药蛋么?你娘苦了一辈子了,还会埋怨自己的儿子么?” “娘!” “田青,你给我听着,用人我都已经辞退了,你徐伯伯把老房子改成一明两暗的了,明天就搬家。豆花和孩子留下,有我侍候着,你就不必担心了。你带上青青,你明天就走!还去走西口!” 田青再一次踏上了走西口的路,这一次他带上了青青,更带上了他那更远大的理想,为了全天下都能过上好日子的理想。 “娘、徐伯伯、豆花,你们别送了,千里相送终有一别,就到这儿吧。”田青站住了。 淑贞抚摸着青青的头,“青青,到口外,要听你爹的话。” “放心吧,奶奶。爷爷、奶奶、娘,你们在家多保重!”青青说着跪下给淑贞、徐木匠、豆花磕了头。 田青和青青飞身上马,奔驰而去。淑贞、徐木匠、豆花望着大路上的田青和青青的背影,禁不住泪洒衣襟…… 豆花忽然向高高的圪梁上跑去,一边跑一边大声地喊着:“哥!……哥呀!” 豆花跑到圪梁上,望着田青的背影,一曲如泣如诉的 href='7636/im'>《走西口》从豆花嘴里脱口而出…… 哥哥你要走西口, 小妹妹实实地难留。 提起你走西口, 小妹妹我泪花流。 哥哥你要走西口, 小妹妹不丢你的手。 有两句知心的话呀, 哥哥你要记心头。 走路你要走大路, 不要走小路; 大路上人儿多, 拉话解忧愁…… 田青和青青在豆花哀婉悲切的歌声中,飞马奔跑在漫漫的黄尘古道上,渐渐远去…… (全书完)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