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 《一水向东流》 第一章 他的家就是这片四面望去皆是茫茫碧波的岛屿,自他睁开眼睛时,他已知道。脚下踩踏的这片土地周围,空空荡荡。眼前的一片海紧连着天。那一次又一次涌上岸的海浪日复一日地漫过他的脚面,连同萦绕在他的耳边千古不变的潮汐的响声,构成了他“初生”的一切。  “这里是……我诞生的‘家’。”   身为“国家”,他和他的人民一样,黑色的发,黑色的眼。他还很小,尚显稚嫩幼弱的身躯使得他的生存之道格外艰难。一天天,一年年,在流逝的时光里他学会了活下去的技巧,渐渐也通晓了基本的常识。他的人民不再衣不蔽体,食不果腹。闲暇时候里算一算自己的年纪,他竟也吓了一跳,也算是很有些年头了——但,认为自己还是不够强大,或者,因孤独而不知所措。 这令他很不自在,谈不上伤心,或者是难过。也许还不知这些情感为何物,他只是茫然,如同他平常所见的纯净的没有杂质的白沙。   真是寂寞,今天依旧没有人来。他这样想道,失望地绕着岸边转悠。他的双脚踩在海浪漫过的柔软湿润的泥沙上,留下一串不甚深的痕迹。白浪漫过,他走过的路上便空空如也,什么也不曾留下。 也只是某一天的闪念罢了,那一刻,他竟生出了无比的勇气:如果不能够找得到同伴……那就出海远航,直到找到为止! 他为自己这突兀的念头吃了一惊,身后这片看上去贫瘠的地方虽然没有理想中的那样富饶,但靠着物产算得上丰足的大海,暂时还没有饿肚子的危险。哪怕是年年常有的飓风,海啸,地震,他勉力也能应付得来。出去闯荡上一番,虽然听上去似乎也不是什么坏事,做起来却需要十二分的勇毅,付出无法估量的代价。 这不是自忖持有十倍于日照大神的福泽和加护便能横行无忌的事情,他不知道自己哪里出了问题——只希望能找到愿意和自己相处的强大伙伴吧……或者是差不多的朋友,互相扶持协助——单单这一分隐秘持久的热望,日积月累下来,便叫他坐立不安,心神不宁,而至于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说到做到,他带着人们削木为舟,将浸透了油的绳索绷在手里,拉得紧而直。他带着同等的自信和谨慎踏上了这条道路,仅仅是带着极少的帮手。“对外寻访”这条道路是他第一次接触的概念,他和他们还不知道明天的航向会通向哪里——也许前途会是好的吧,他猜测道,眼里涌动的是对未知的向往,忐忑和兴奋。 而他们,或是信服或是疲惫或是犹疑地跟在他身后,带着誓死的决心跟他一起踏上了漫漫航程。多年之后,睡眼惺忪时迎面扑来的带着咸腥味道的海风和头顶点点碎碎的模糊星光,将是他的童年里所有的记忆中最深刻的体会。   第一次驶到不很空闲的港口、见到国与国之间的交易海市时,他是大有惊诧和感触的。服饰各异的人们用他听不懂的语言在说笑,讨价还价,比比划划。甚至,他的同伴——他看见了好几个“国家”也混在人群其间,或交谈闲聊,或若有所思。他在心中默默比较了一下,有的比他看上去成熟,有的状貌却比他还要孱弱。 望着他们之间谈笑风生的模样,他心中升起了一股欣羡的情感,却不便表达出来。无端地插入,只会惹恼了别人罢! 其中的一个注意到了他的目光,朝同伴低语了几句便转过头,友善地朝他递去了一个微笑。顿时,他觉得心跳快了几拍,不禁将头低下,嘴角却也漏出心中那一分极浅的笑意。他的人已经将所带的物品纷纷拿出,这是集市,他来这里的目的就是交换自己需要的东西——这是正当的交易,这自然没有什么不妥当的。   一路上碰到的多了,也就逐渐认识了一些国家,对于所换物品的喜恶也形成了一些自己的偏好。他尤其欣赏来自西边某国的东西,那些器物大多精工细作,一些珍奇之品常常引起价格上的哄抬和争抢。仅是那里的商人的服饰就十分华美漂亮,在他们的人里随随便便地一站,那种高人一等的气派就会引起一片敬畏和羡慕。 “那是哪儿的人?”一次,他向身边的人做着手势,吃力地“问”道。 “王耀家里的,王耀,王耀……”一个看上去还相当年轻的国家这样向他解释道。他似懂非懂地重复了他的发音,却总是发不对,惹得他们哈哈大笑。他有些恼了,此刻,似乎集市里的人都将他和他的人看作从未开化的蛮夷加以轻视,他能感受到那种不怀好意的指指点点的目光。 那个名为百济的国家笑够了,得意地凑到他跟前挪揄他:“怎么?你看着比我还大上一些呢,怎么连话都说不周全?” 他一抖肩,背过脸就远远走开了。他暂时还不奢想自己现在就能和他们打成一片,但那一天的来临,他以为应该也不会太远。   夕阳西沉,集上的人也散去了大半,呼朋引伴地吆喝着收摊的船夫将各色物事包裹起来,手提肩扛地带回船舱里,继续期待明天一早的利市。而他呢,怔怔地坐在舱里的席铺上,抱着一匹刚换到手的上好丝绸,细细抚摩。 “王耀。”他咬着舌头,手指顺着那纹路滑过,轻薄柔软的料子让他感觉十分舒服,他忽然很想去看一看——看一看他究竟是什么样的一个国家,能造出这样完美得如同梦境一样绵软细腻的布料。当然,那价格也是十分昂贵——总之,真的是一种相当稀罕、相当宝贵的东西吧!他活了这样长久,却还不曾深究其里。 他记得那些国家说,王耀很强大,是当之无愧的强者。可是他总觉得那是夸大——他自信自己还不算是真正的弱者。   当他在一片远远超出预想的广袤国土停留时,尽管有了足够的心理准备,他还是惊呆了。他惊叹于自己想象力的贫乏——这所有的、一切的、全部的、比他之前认识的高句丽,百济还有新罗都要辽阔得多得多的地方,只属于王耀——他们和他郑重其事地提起过,他只是顺风似地听过记下,草草定了前来拜访的日期。如此看来,他远远没有准备与他的身份相匹配的贡礼。 这样的行为——他才意识到了是多么的不合适——当面对这样大的一个国家时,每一个举动,每一个表情,甚至每一个眼神,他都应该多加留意三分才对——他们语言尚且不通,他早就料想王耀并不会细致到去重视他这样微渺的岛国。因而,他在这趟初行里也只跟百济他们学会了几句最简单的见面语而已。 他的这番焦虑很快就被释然所冲淡,他想,他们彼此还一无所知……都是空白,这只是一次算不上任何的见面呢。像海外贸易这样的小事,按新罗的解释,根本还轮不到王耀亲自出手,他只要安安稳稳地坐在龙椅上就可以掌控一切于指间。更何况他还有一群嫡系的弟妹,虽多数还是年幼的小孩,这上面的事务却也都承蒙他教诲懂得了个大略。  他边想,边带着手下走过街头。蓦地,一种极其不自然的别扭感席卷了他的全身——所有的行人都盯着他们看,甚至窃窃私语,掩口而笑——望着自己身上和本地截然不同的装束,他忽的觉得自己不仅穿得少,而且寒酸。而围观的人群愈发地多了,他踌躇地站在人圈里,时不时溜一眼那好奇而无恶意的人群。此时,王耀的使官匆匆赶来,领着士兵为他们一行开辟出一条道路。 他方才松了一口气,从尴尬的窘迫里解脱了出来,乃至于有了去观看四周的闲心。这是王耀的国都,和自己家里相比,这里是多么的富丽繁华,宽敞有序的街道,鳞次栉比的房屋楼肆,远甚于他所见识的地步。 曾经一知半解地听人跟他描述过,但亲眼瞧见的话,竟是比所想象的还远要好上几分。   就算是成长了些许年,他现在毕竟仍是一个没经历过什么大事的孩子。与经历了这多沧桑的王耀相比,他还没能脱掉身上特有的稚气。他不住地左右观望,直到迎接的使者们恭请了无数次,才恋恋不舍地拔腿进了宫殿。那在他的脑海里留下的是一连串说不清道不明的新奇印象,以至于他无法一一记取、描述下来。   虽说身为国家,在他人的地盘里,还是要遵循对方的规矩——这是最基本的礼节。他屏住呼吸,连大气也不敢出一下。那层层相叠的高台、千折百回的回廊、栩栩如生的浮雕……当真是他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奇观,他只道自己整个身子和心已经被迷住蒙住了,只晓得拔腿跟着人往里静静地走——时间隔得太久,都有些记不分明那感受。 直到了殿上他才缓过一口气,令他奇怪的是,王耀既不主动上前,也没有让随员引见他。他有些憋闷,那个身着宽袍方口滚边袖、朱色直裾的男子,从一开始到现在只是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 第二章 尽管明明无话可说,他还是不习惯这种掷地有声的沉默。而且……他的隐忍不代表他的胆怯,他一直就是一个一定要证明自己能力的国家。他的骄傲和倔强自出生以来还未曾被重重打击过,带着蛮横意味的胆气使得他的语气有些生硬,却也毫无故意冲撞的心思。 “都只属于你一个人吗?真是了不起,你真幸运。”他瞪圆眼睛望向王耀,勇敢地开了口。 尽管上司威严地坐在高高的御座上,听到这句疑问的王耀却完全不受森严规矩束缚似地信步走下台阶,围着他足足转了两圈。那样的眼光教他浑身不自在。   “看我做什么?”他只是用眼神这样示意。四周的文武百官垂手拱立连大气都不敢出半口,他和带来的人自然都是规规矩矩地遵守这种静肃的气氛。 “小家伙。”王耀面对他的瞪视,收回了目光,低低地说上一句,便笑了。 “我有名字的,我叫本田菊。希望你能记住我——我叫本田菊。”他不理会他说了什么,只是等他说完后急急地报上了自己的姓名。   他们虽听不懂各自的话,却可以隐约从语气揣测到彼此的表达内容,虽然仅仅是猜度。 如果他们彼时懂得对方说了什么,一定会为这问答上无心的承接的小小巧合而会心一笑。   本田菊低头,自己的装束和面前的人的气度风姿确实无法相比,还有身高的差距——但他最终还是昂起了头,不再理会王耀。 再看向前方,一个内侍打扮模样的人端着一个精致的木雕圆盘款款走近。大红的精丝绸子垫在盘底,一枚方正的金印倒扣在盘里。离王耀最近的使者快步上前,躬身接过,之后小心翼翼地献给了他。 “这是什么?”他捏着握柄来回翻看,低声嘟囔道。他看不懂章上刻的笔画符号。他不识字——家里从来只是口口相传授习语言,他并不曾认得或是掌握任何正统规范的“文字”。 “汉,委,奴,国,王。”王耀靠着他,单手捏着袖子,用另一只手的手指按着次序点着章面,一字一顿地念道。 “那是什么意思?”本田菊的问话刚出口便是自知不妥,燥热伴着红晕齐齐涌上了脸——王耀听不懂他说的话,他忘记了他们语言不通。 “汉委奴国王,国王。”王耀只才重复了一遍,他便胡乱地点了几下头,装作明白的样子带着手下退了出去。他不喜欢初来乍到一无所知的感觉,那让他尽显出了可怕的无知和小家子气。   走出殿门,本田菊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那种莫名伴随着他慌乱不安的感觉就像烈火里浸了动物脂油的木头一样,劈啪作响地燃尽了。之后涌上来的,却又是无边无际的懊恼和悔意,恼什么呢,悔什么呢,他不知道,只觉得像自己的心像是一叶小舟,在纷乱的海里失却了航向。 恍恍惚惚,他嗅到一阵香味,那是——他想起来了,是王耀的衣上残留下的香气。瞬间他红涨了脸,想起了刚刚他的衣袂几乎拂到他身体上的那刻,那份手脚不知要放到哪里的自惭形秽。他的手下劝他,对于这样的泱泱大国,最好采取敬而远之的态度,他心中也明白,要想和王耀结交朋友,来日方长,这次也只能到此为止。 只要不惹怒了对方,在保持体面的友好上进行活动,他就已经很满意了。毕竟他们是国家,国与国之间最好的相处方式是平淡往来。   而对那几个更符合他的脾性和心意的家伙……今后的时间可算有的打发了呢。想到那些处起来无需拘束的新朋友们,本田菊总算是挺直了背脊,眼中露出了一丝喜悦和期待。今后的日子,想必不会再寂寞。   只是……下一次再来这儿,又该是什么样的时节呢?   当他离开时,本田菊仰头看了一眼那城门的高度——那空空荡荡的方砖砌成的浑圆的青顶,那么高,伸直了手臂也摸不到,触不到。这座城市的风土人情他还尚未了解透,但他业已懂了,王耀喜欢牡丹。 到了城外的他,再回首一望这座宏伟的都城。窥见的,是半城含苞欲放的牡丹,尚未盛开到极致。或许再等上十年春秋,这一城也就是牡丹吐艳春色旖旎之苑。忽然,他隐隐约约地瞧见王耀站在城门的塔楼上,似是在拱手作别。而距离太远,他们看不清彼此的确切的表情。甚至,那也许只是他臆想里的一厢情愿,那是个什么人在朝归去的他作别呢——他身上的行囊里多了文书,多了金印,多了王耀追加的赠礼,已是沉甸甸的。也是时候归去了,他升起了东行的白帆,劈波斩浪,天空与来时一样,只是那云朵改变了五成左右吧。   “我叫本田菊,你,你记住了么……”喃喃地这般说道,本田菊别过了头,领着队伍远远地走了。 他抱着手臂靠在桅杆上,那片巨大的疆土在他的视界里慢慢变小,慢慢变窄,慢慢收缩,最终凝成一点,远去。 他有些倦了,靠在船舷内侧抱着瘦弱的膝盖,终于沉沉睡去。   梦里经常会见到他想见的人,一梦,百年。   这些年里,他历经了切肤离骨之痛,历经了——但他熬过来了,这副身子骨虽然还很脆弱,但第一遭还是禁住了这样大的折磨。被分持的剧痛让他几欲死去。他的牙齿在唇内磕出血印,无情的战火染亮了他的眸子,无影无形的刀剑在他体内分刺游走,他已能面对这一切而泰然自若——这就是最真实的国家的成长。幸而天意未让他绝于此时,虽然如今他连睡在软草席上、进食饮水时都觉得身体在隐隐作痛。   “你怎么样?还能撑得住么?”她平静地跪坐在他的榻边。 这个情况还要去拜访王耀么?他苦笑着质问他的女王,因为虚弱而显得柔和有余刚硬不足的声音阻止不了她的决定。 “那便是拒绝么?”她站起来便走开了,本田菊勉力昂起头望着她的背影,身体却又瘫软了下去。 他知道她是为了他的好,她早就亲自安排了信得过的使者——难升米带人前去。这一次,她下了血本,送上了一批精心挑选的奴隶,期盼那个远方的大国能想起处于诸岛之间的不起眼的他——本田菊。   “只因为我的弱小,所以你以倾国之力去……巴结他?”本田菊平躺在皮草荐子上自言自语,手里一直把玩着“亲魏倭王”的金印紫绶。在和其他国家的相处过程里,他稍稍学了一点汉语,当下便不能够理解为何王耀要称自己为“倭”。 难道是对自己现在过于矮小的戏称?他心中虽有气,却还是将金印稳稳放回盒里,推给了一旁跪着的侍从,吩咐他小心保存。卑弥呼告诉他他应以此为荣——对于其他异族,王耀的上司和他可都是直接用虫兽的名字直接称呼,而对本田菊,则是采取了对“人”的尊重和礼节。 “这份认可来之不易,你瞧,”她不仅这样替王耀开脱,还甚是欣喜地接受了难升米带回的光洁可人的锦绢,雕花各异的铜镜和光彩夺目的珍珠,“他对你的态度比我预估的要好。若是有了他的帮助,我们就可以不怕那些家伙了。” “果然还是注重实利,就算……就算有了王耀,那又能怎样,他也并不在乎我这个‘国家’。”本田菊默默地起身,坐在她身边听着她叙说回礼的计划,并不言语。他从她的描述里捕捉到了那一端王耀潇洒挥袖的大方出手的瞬间。他对每一个诚惶诚恐的拜谒者,都应该是那种漫不经心的无所谓。他的威严,他的心意,怎会为一个小小的本田菊所牵制上半分?即便是他自己这急功近利的“意欲交好”的表示,也只是为了利用他的力量和威信去牵制那个不安分的觊觎自己的国家…… 他必定也想到了,王耀他——怎么可能不会料的到呢!本田菊不由垂下了头,心口冰凉,就像是燃烧的火焰被凭空掐灭,冒着青烟的死灰飞舞着散开,呛得他喘不过气。 卑弥呼并没有注意到眼前本田菊的所思所想,她将那方印搁在最显眼的地方,小心翼翼,唯恐它受到损害。本田菊望着她的一举一动,心中却只渗出了浓厚的、无法言明的悲哀。   这种承认……不是他想要的那种。   “亲近大魏的倭国国王”——这种称呼是什么意思?本田菊怎么也说不出口,他不喜欢这种的身份戳记。他和王耀算什么呢?他们不熟悉,他不会特地为了回护他而做出什么,他也不想去成为任何人的附属。俯首称臣这种低微的事情他本田菊如何又能做出?这样弱小的臣子,如斯强大的王耀又有何纳入麾下的必要? 卑弥呼看出了他的愤怒——面对这样的结果他只有愤怒——他的怒火是看不见的烈焰,不愿意波及到任何人。她悄悄地离开了,留他一人在屋里静坐。 第三章 他在那时忘记了此身在何处,忘记了此身在做何事。狗奴趁着他愣神的当下复又挥刀朝他劈去,铮的一声,弦断如裂。本田菊霎时清醒,咬紧了牙关欲以单弓格挡。可是力气一松便是溃如山倒,刀弓相击,震得他连虎口都是一麻。狗奴运足气力,连环向他腿上刺去。本田菊忙将弓背下移,不料他中途变刺为斩,眼看着就是拦腰的一刀要将他分作两半。   “放肆!” 王耀一柄长剑贴着本田菊的腰身轻格,在极为短促的交错声里,狗奴便是连着倒退了几步。待他看清来者后,不由自主地垂下了手里的武器。王耀顺势单手将本田菊揽到怀里护着,脸上全然是轻描淡写。 “狗奴,敢伤我封赏的‘亲魏倭王’,你好大的胆子,”接着,他话锋一转,“今天我来,就是为了你们的事情做个了断。来人,支营,设宴。”   本田菊这才看见王耀带来的人手在战场之中自划出一块地方,他们沉默而迅速地支起了一顶金红紫相间的帐篷。进进出出的侍从步态身型优美,动作迅捷,清一色的华服更是如同描画。他们娴熟地端送上等的菜肴,流水样地搬运用具和摆设。 只是片刻工夫,剑拔弩张的气氛便悄悄敛去。王耀收起长剑交给下人,回身拨开本田菊紧张地握着残弓死死不松的手指。待到将那已印上几道刀痕的东西落地,他才感到指肚上传来阵阵酸麻。 “你,近来可好?”本田菊坐在王耀指给他的席位上,左手抚在自己的右肩上。方才的确是他揽着他的肩膀,和他一同入帐。   他至此仍不相信是王耀出面救下了他。   “王耀,你来了。”本田菊想也不想脱口而出。他的呼吸里带着未知的热度,他的心在剧烈地跳着——不仅仅是为了这一大劫的度过,更是因为——王耀的声音,王耀的动作,王耀的整个的人,都是来……劝和的? 想到这里,他那颗原本迷乱狂跳的心慢慢地冷了下来,尤其是当他看见王耀听到他一声叫唤后微微动怒的面容。 “倭国,可知礼节?”那声音带了三分训斥,格外刺耳,本田菊满腔的话里居然找不到一句可以应对他的,那一时的兴奋狂热也转作对自己一厢情愿的自嘲,渐渐地化作羞愧,消散了下去。 恰在这时,解下戎装的狗奴迈进了帐篷。王耀衣袖轻挥,他也规规矩矩地依从着坐下了。 “可惜,没有歌舞可赏,没有弦乐可听啊,”王耀环顾四周,低笑,“果然还是蛮夷之地么。”他不再言语,只是举起面前的酒樽。王耀不再言语,只是举起面前的酒樽。本田菊心中突突一跳,他忙高举面前已经斟满的赐酒,一饮而尽。对面的狗奴亦是同样动作。虽还是不共戴天的仇敌,碍于王耀的情面和威势,两人自是万万不敢当场造次。 “望你们之后以和为贵,我先敬三杯。”王耀亲手执壶,斟满一杯,再次饮干。 分坐在他两侧的两个,都还是小孩子呐……他在心里轻笑,再次自斟了一杯。正待要饮时,恰恰对上了本田菊的目光——那种注视代表的东西很复杂,却也不难看清。王耀并不回避这种凝视,只是礼节性地朝他微抬了抬酒杯。   那样小的孩子们在一起扭打,我来扮演一个劝架的角色是否会显得太多余呢?他自问。也许这谈不上是施舍恩惠,在他们眼里往往很重要的,对他而言却是最低微最不起眼的微末东西。若是能树立威信,又没有什么损失,那何乐而不为?身为大国,自然应有大国风范和气度。他应当有这样的能力去平息一些纷争,为他们立下规矩和榜样。 王耀这般想道,对着低头吃菜的本田菊抿唇一笑,又是一杯酒滚过喉咙。 这个孩子,他……亦与我结有不小的缘分,或许他便是那时去寻蓬莱留下的遗孤。只可惜,他各方面还未曾开化完全。若是经我亲自调训,也许会成长得更加好些。 他注意到了他的沉默,时不时的沉思忘我,时而攥紧的双拳。他想他看透了他浅薄的野心,他的渴望。 谁不是从这一个过程走来的呢?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虽算不上分内之事,拉他一把也不难。   酒,是好酒,王耀特意载来的陈酿。菜,是佳肴,饶是激战过后的二人心情各异,也能吃得有滋有味。酒足饭饱,无论是延误的战机还是和情绪上的缓和,都注定了今日这场仗是打不下去了。狗奴吃饱喝足后便先行退兵告辞,本田菊倒是处处欲言又止,一言不发,满腹心事。 “从刚才的宴席到现在,都不见你说话。可是忌讳他才避开了?”王耀惬意地侧躺在软垫上,带着责怪的口气问道。这不像是责训他失礼时的威严的教训,而更近似调侃。 本田菊蓦地觉得王耀浑身上下散发的都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优越感,他答也好不答也好都只能是在强调自己的弱小:“那种话,对他根本没用的。你一走,他又会回来了。” 话刚一说出,他就咬住了嘴唇,深恨自己的愚蠢和软弱。面对王耀,他不知该怎样去——做到符合他的心意。应该有更好的答案吧,他想听的决然不会是他刚才所回答的。 “那,你变强点不就好了,”王耀嘴角的笑意让他捉摸不透,“强大到他不敢来找你。”   本田菊一时沉默,他再一次找不到有什么话可以来应对他。王耀单指挑起酒壶,伸直臂膀半悬高空,美酒如细线一般流入口中。他的衣服式样早随世风变得清瘦贴身,这样一个动作已把他的从腰至腿的线条完全地勾勒了出来。 他低下头,似觉得窥看这一幕便显得他过于放肆无礼——他不敢看他。他够不上他所说的强大,他自觉愧对于他的引导。 他在脸红——脸红什么,他的无能?哦,算了,是他的……胆怯。他面对王耀,内心的自卑就像是受了刺激的蛰伏的虫,争先恐后地爬满了他的身体,他,他……   他不敢。 他不敢向他保证,甚至连保证的勇气也没有。因为他,本田菊,无论做什么,一定都达不到王耀的要求。   一壶一气饮毕,他的脸上不起一丝红晕。   那其实是你自己心里定下的“王耀对你的期望”吧,本田菊心里的一个声音苏醒了,在他耳边粲粲地笑,小心他对你的期待有朝一日会消失,或者根本就没有那么高也不当定。 住嘴,他冷冷地反驳,指甲再一次掐进肉里。 提出的,反驳的,旁观的,都是他自己。 他依旧是不敢,不敢去打破那样的距离,因为他……   “别担心,有我呢。” 本田菊听到了这样的温柔的、如同对兄弟一般的鼓励和安抚,一时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他茫然地抬起头,只见王耀俯下身子,几乎到了只要他踮起脚就能看清他头上镶嵌着碧玉的束冠的高度。他的动作很轻柔,平伸出手掌,在他额上抚摩了几下。沉郁的香气从他的身上丝丝缕缕地散开,本田菊只盯着他几丝落在颈间的发,嘴张了张又合上了。   他不敢说话。 更不敢去直视王耀那双黑色的无法形容的温润质感的双眼,他知道那是极美的一双眼睛,所以他不想再看,去让现实降低了自己幻想的高度。 王耀,本田菊在心里呼唤着他的名字,嘴唇却是紧紧抿着,脸上显出了和年龄极不相称的过分紧张和严厉。   他不敢,他依然是不敢。 他不敢用动作回应王耀,哪怕是一个简单的笑容,更或者说,他想到的是拥抱——恍惚之中他仿佛看见他将手臂搭上王耀的背脊后他闪身躲开,扔下外身的衣服去羞辱他的无礼粗鲁。 这一刻不可能很长久的,但是他从未被这样安抚过。能在他的羽翼之下被保护……他身上的大大小小深深浅浅的伤痛并不是就能立刻平复了愈合了消弭了,可是他却有种安心的依赖感。 也只有这一瞬间体验到的“被保护”的感觉,能让他毫无负担,心无愧疚。那些骄傲带给他的折磨和支撑,那些自扰的痛楚和零碎的残留痛觉,在这一刻都被他忘了。   他只是想,如果这时间,能稍微长一点,那该有多好。   王耀喝到自觉有些微醉,他今天的酒喝的沉了,心口微微地跳着热着——在本田菊前他却还不能失了面子——他拍了拍掌,即有守在帐外的侍者走进待命。霎时间,他恢复了警醒干练的一面,言简意赅:“拔营,回航!” 真快,本田菊只来得及让这个念头滑过脑海,王耀已与他擦身而过。被高高掀起的赤红色帐门,像一团炽热的火焰一般。而那句话,从帐外飘来,烫伤了他:   “你行么?”他听见,他的声音带着醉意,轻视,和笑意。   多年以后,本田菊记得他当年听出的是这些令他不舒服的意味,虽然他还小。而在他无意间和王耀旧事重提时,王耀自己却都已将那内涵忘得一干二净。 第四章 当王耀带着他的使者们立在船头接受卑弥呼和国民的欢呼与送行时,本田菊抬头,正正地迎上了他俯视众生的双眼。那相差无几的黑色瞳孔,相差的内容却还是太多,太多……多到数不清,说不清。 他可以把他当成天地间的一切,只要他屏住呼吸,静下心去凝视,王耀就能做他眼里的唯一——但是他永远不可能成为王耀眼里的一块值得去仰视的天地。 本田菊苦笑,他想让这苦笑也被他收进眼底。他确信他的确看到了,但是却没有引起他任何反应。   因为要关注的人太多,关心的事情太多,你永远只把我当成是一个弱小的、没有价值、不值得多让你付出一丝精力的国家,是么? 这真是多么的不公平……本田菊强迫自己将视线转移到卑弥呼那张沧桑尽显的脸上——这让他的脑内快速清点了一遍王耀这次的馈赠物。随后他又为自己将来的光明前途而自得了一阵——要战胜狗奴,有何不可?甚至是那个半岛……   起航! 起航! 起航!   不知是谁喊了第一声,惊起了本田菊。他抬头,王耀早不在原地,想必是已回到了内舱房。耳边只剩一声声的“起航”在被重复着,萦绕在他耳边久久不散。 他错过了和他的最后一眼,是在他洋洋自得地计算着将来的时候,是在他在规划筹谋着前途的时候,他失去了原本一线渺茫的和王耀告别的机会。他没有迎上他最后的目光,谁知到那时是否是王耀在拿眼睛寻找他的存在,却因为他的无心无意而失望了?   “你……”他半天只是重复一个“你”字,低低的声音被湮没在人群激昂爆发出的欢呼声中。  随着船队的归去,他的子民也跟着散了,卑弥呼女王和簇拥着她的百姓回去的时候,本田菊还怔怔地立在原地不动。 他甚至还在幻想着他会调转船头。然后,他会说些什么?和他,和王耀,说些什么?只有在他不被他单独注视的时候,他才敢去毫无顾虑地亲近他么?   你。   潮水开始涨了。   你。   他一直都知道,王耀是向着夕阳落去的地方走的,正如他是向着朝阳升起的地方找到回家的路。此刻,他面前的大海被温暖的不断变幻的红色,橙色和黄色染成了一幅流动的图画,那是一种何等壮丽而震撼的美,他今天才确切地体味到了。那是最高贵动人的幻想之景,无可比拟的浩瀚和大气—— “王耀,王耀!王耀……”本田菊对着他远去的地方大声喊叫着,他只有确定他听不见,才会喊得这样响亮。 他用尽了所有的力气,向他喊着,嘶哑的变调地呼唤着他的名字。   王耀! 他喊累了,肺部像被掏空了,浑身的血液在急速地奔流。他撩起衣服,踩进了潮水里。 王耀! 那带着微微凉意的海水就像之前千百次那样,轻轻漫过他的脚背,他的脚踝,他的小腿。 王耀! 本田菊累了,他松手,大口地呼吸着,喉咙的不适感让他下狠劲咳了几下,带着血的味道的黏液被他咽了下去。   那船早去的远了,远到连海平线上的小黑点也算不上。本田菊的耳畔回想起王耀留给他的最后一句话,一字一字听得分明无二:你行么?   正始八年,神功四十七年,邪马台战狗奴,自此,狗奴无后传。   风起,花飞,盈盈的一丝红粉飘进窗内,不偏不倚落到他方才写就的字上。王耀嘴里轻轻一啧,向那拢起的碧纱帘子瞅去——可惜了这篇本可一气呵成的草书,笔意一断,就没有那样的心思去续写余下的小半篇了。 任字纸摊在桌上,王耀盘算着墨迹干了后就封好烧掉。对自己没有完成的或是有瑕疵的字画,他的态度一样如此。 隔了一海,本田菊的手里也有一瓣花,他将它轻轻掬到席前的地面上,微微地笑了起来。这么些年,他的外表几乎没怎么变化——无论是身高还是外貌,没有什么翻天覆地的长进。 他低头,手边的字纸上是几个稚嫩歪斜的汉字,活像稚子涂鸦的作品,没有气骨,软塌塌的。拿起一枝秃笔,本田菊继续勤奋地临摹起面前的《法华义疏》,一心一意沉浸入那点与线的世界。这种新的风雅爱好也是圣德太子派遣去的使者从王耀那里学来的,受到了空前的欢迎和追捧——因而太子兴致大发,亲自临帖一篇,倾倒一干宫廷贵族,本田菊自然也乐得跟着学习。   这些年来他总是从他的朋友口里听见王耀的名字,不仅仅如此:百济殷勤地把从王耀家里拿来的书籍送给他,新罗慷慨地送上大批的建造船只的能工巧匠供他驱遣,高句丽和他更是时好时坏喜怒无常……   你看,都这么些年了。 我一直……没忘记你,也不能忘记你。 那些派去向你求教的人,也该回来了吧,也该有什么新的消息带回来才是。我纵是在这里空空担心想望,那也没有任何用处。有时也会疑惑,什么时候能再去你那里一回呢,能再见你一面呢?   虽然朝中各派听闻王耀如此强大的声名,个个心中难免发怵嘀咕,但是,每当听归来的使者们讲述所见所闻,展示回赠的礼物,除了惊叹于那样的风华和富丽之外,就是不住地赞叹与喝彩。单单听他们这份汇报的口声,每个人就已经仿佛感受到那种不可抗拒的吸引力,对着那绮丽的国度生出向往与渴慕。 终于,君王下了决心主张让本田菊带着使者去长期学习——他也想变得强盛,只是他一直苦于没有可以学习的楷模。王耀的存在使得这一空缺得到了填补,不仅仅如此—— 他想见他。 隔了多少分分秒秒,日日夜夜,年年岁岁。   他很想见他。   蜿蜒的航线记载着一途风浪,本田菊记得在很久以前他也是这样的,对着满天星光,不安,期待和自卑。而现在,他又迎着风浪前行,驶向他所在的国度。 数月逐流,率领船队漂洋过海,其中的艰苦不足为外人所道。当本田菊最终踏上了这片坚实的土地时,他已掸去了发间凝结的海盐,搓软了指缝里因为海水数月浸泡而胀起的老茧,洗去了身上的海腥味。 骑上象征尊贵的白马,本田菊沿着街道慢慢前进,并不持缰催行。他的手下跟在他的身后亦步亦趋,带着礼物,在路中间走,两边的百姓多是看惯了异国来朝拜的气象,并不以为是什么稀奇。而他也浑不在意他们,目光直顺着大道,越过了那肃整成行成列的奉迎道边的宫人卫士,越过了那方正广阔气派恢弘的广场,望向正前方三层巍峨高台上的主殿。  那便是王耀所在的地方。   当本田菊到达殿前百米时,传令治礼的宫人跪请他下马步行过桥。他依允了,早已听闻这是王耀沿定的规矩,拜见者必为遵循。 一步步走向那正中央的大殿,那些由远及近的高厦危楼愈发需要他仰头凝神细看。那钩心斗角的布局,雕梁画栋的装饰,飞檐走兽在高空里若隐若现,那**神圣之感,令任何人多看一眼也要窒息——   幸而,他是一个国家; 不幸的是,他也是一个国家。   同是国家,此间差距不可明说,不可多言,不可细讲。本田菊一步步顺着坡道向前走去,身上的衣服鞋袜似是在挣脱他的体魄拉扯着他回到东瀛岛国的一隅——他的自卑在灼烧着他,宁可偏安也不想再多留一刻的尊严感偷偷地敲击着他。在宫门前的等待是静默的,他和他的随侍彼此保持着一致的冷静。 他的焦虑随着传进的层层通报而化为轻烟,生成袅袅的轻烟散去。他因想到要见到他而难以自持,却又碍于这些传令的喉舌——他明白这是他的召令,具体到——是他还是他的上司已不重要。   我想见你。 他默语。 和我是否卑微,是否弱小无关。 他默语。   鲜花团锦的地毯铺满了甬道,鲜艳流丽的精致壁画和两边手执玉笏服容整肃的官员映入眼帘。他的手下早已利索地手执贡品,走到离那位帝王珠帐三丈远的地方双膝跪地,双臂高于头顶,托起了他们不远千里劈波斩浪带来的礼物。 没有人敢靠近那两层高的的台阶,整个大殿里充盈着令人战战兢兢的不怒自威的王者之气。 “一路上,你们各位都辛苦了。”王耀倚在座上,打量了他一番。随后他走了下来,朝本田菊一招手。 底下的人大气也不敢出,本田菊低声交代道:“这里的事交给你们了,随我一人去就好。” 第五章 他们一前一后从偏门走出大殿,王耀吁了口气,在过道里回身扳过他的脸颊看了半天:“你怎么看上去一点成长也没有,礼数和言语上倒是学会了点,怎么身子骨一点都没变?” “你……我……”本田菊挣开了,脸颊微红。 “怎么?走吧,去我书房坐坐。”王耀不再调笑。他领着他穿越了大大小小的宫阙,那层层叠叠弯弯绕绕让本田菊差点花了眼睛。念着他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王耀随口介绍了几个自己还看得过眼的殿房,不至于冷落了他。 一路上本田菊思虑良久,好不容易开了口:“你换了住处。”   第一句完整的话竟是与此行目的毫不相干的寒暄,倒也没出乎王耀的意料。   “新任的上司住不惯那块洼地,夏日青龙取水多而盛,他嫌潮湿,便修了这新宫殿。”王耀脚下步子并不放慢,三言两语作了解释。 本田菊低声恭维道:“好一处居所,真是令我心生叹服。”他眺向远处飞檐上蹲坐的守护兽雕像和随风作响的花纹精细的铜铃。方才结合他听见的种种,这实在是处令人叹为观止的住宅,甚至让他隐隐认为只可远观,连入住是一件无法想象的亵渎之事。 “只修了一年多,勉强可拿来住住罢了。”王耀甚是随意地评说道。本田菊忽然极羡慕起面前男人的语气——那带着玩世不恭的轻松,那世间万物仿佛已是他囊里之物的不屑,何日何时他本田菊亦能做到如此境界!  他的富庶,他的强大,他的英武……如斯的耀眼夺目!含元殿,翔鸾阁,栖凤阁。这些大气丰美的亭台楼阁都出于他;遑论那在自家里上等贵族世家中掀起狂澜大波的汉唐文字,华彩诗章,典籍著作。   “这里,”王耀停住了,推开一扇门,“我的书斋。还没有想好名号,每每总是在想题上的时候又有了新想法……你进来罢。” 本田菊环顾四周,山水挂联玩物俱全,各色器具丰富华美。他拘束地站在一边,不知道要怎么办才是。王耀坐下了,挥挥衣袖示意他坐在自己身旁的椅子上。本田菊依言坐下了,摩挲着扶手上黄梨花木的流云纹样,拘谨的心登时放松了大半。他对这书斋大感兴趣,恨不能一一将自己新近所识得之物指出名目,然而,他既担心自己的不言语显得傲慢可憎,又生怕出言会惹恼王耀。正在这纠结的当口,王耀倒是先问起了他。 “近来听说你动静不小啊——”他似是甚随意地询问,眼里深藏着机锋,“任那虽是你的,你也真为他向新罗那孩子出手了?打打闹闹的,也当真不成体统。新罗不也就是没有答应你的求婚而已。百年已过,你何必那样决绝?” “那,那是,见笑了。那是——”本田菊万万没料到他竟会旧事重提,一时也不好仓促作答,唯唯诺诺。 “还有,对待百济那孩子,做刚做柔的都是你使的吧?又是往死里强逼,又是暗地匡扶党派,又是明面上结友,又是损其内里根基……”王耀以肘撑颌,悠悠道来。 “是,是,教训的是,那我也只不过——”望着本田菊诚惶诚恐的模样,王耀却失声笑出。 “你可真还是孩子气啊!”他轻轻弹了一下他的额头,“我有说过,你这些做的是错事么?”。 本田菊低下了头,却嗅到了一阵异样清香。原来他们中间小桌上的铜海棠式竹叶纹缡耳熏炉里还燃着香料,方才都没注意到。 见他舒展了眉头,王耀也不再逗他,继续问道:“这次来,看过了些什么?说给我听听。” “也没有什么,只是来这里见……见你。”本田菊低声答道。 “真是乖巧会说话的孩子,嗯,可要些书在这里看看?还是陪我练一会儿书法。”王耀一指书架,本田菊的身子却只是不动:“我看你写就好。” “那也可,随喜。”   王耀坐在书桌前悬腕运笔,本田菊凝神屏气望着他,手掌不知不觉攥成了拳。过了一盏茶时刻,只见王耀长长吐出一口气,将手中紫毫搁到红珊瑚笔架上,随即活动了几下肩膀,招呼道:“你也来瞧瞧吧,看我这一幅写得如何?” 本田菊走到桌边仔细地端详起来,低低地出声念道:“‘百鸟朝凤,丹凤朝阳’。” 这八个大字分作两列,四字一组,写得甚是遒劲方正。王耀见他认识,已是心中一喜,当即笑吟吟地追问道:“你能看得懂这是何意么?” “想必是取自那题了‘丹凤门’的匾额?”本田菊在桌前端立而答。这丹凤门乃是大明宫正南门之名,本田菊早些时候刚从这门进来,印象犹存。 “精准,妙,妙!”王耀大笑,左手连在他肩上拍了几下,“你果然是个明白人,想必也懂些练字之道吧。写得如何?” “不是很好……”他嗫嚅着,想起自己的“字”,脸色已是红了三分。 “那你是怎么练的,说来听听?”王耀来了兴趣,直视他的双眼。 “不过一笔一纸,临帖而已,不成体……”本田菊垂着眼睛,却又被王耀打断话头。   “来试试吧!”   他拗不过,只得摆了摆手:“那么,献丑了。” 说罢,他从笔架上随便挑了一支毛笔,舔了舔墨汁,就在叠在字纸下的那张宣纸上写了起来。王耀当即便要出声,却一直生生压到他一列字写完后才发作出来。 “你,这也能叫写字?”他俯下身子敲了敲字纸,本田菊停了笔,呆呆地看向他。王耀叹了口气,叫宫人另摆上一套低一些的桌椅,并上一套练字器具。   上好的成卷大纸铺开裁就,用翡翠双莲的镇纸压在一端。黄釉雕瓷的笔筒奉上,青玉凤栖松树的笔架就摆在手边。白玉荷花笔洗,黄玉桃形雕蝠水丞,铜蟾鎏金砚滴,黄玛瑙竹节墨床都置得齐齐整整。从铜金斫字墨盒里取出的头等墨也在长乐未央瓦当砚里磨得均匀合适,浓淡适宜。   “要写字,就要好好地写,认认真真地备好东西才写得起来,”王耀手里将本田菊写的那张纸卷了起来,“你再去试试。” “这是……”本田菊头一次知道,习字亦是如此讲究器物之事。他以前在家里练习是从未想过要这样繁琐,这样严整规肃——这一下反倒让他不好落笔。 宫人往熏炉内加了沉香,丝丝冰凉的香味让人通体舒泰。他深吸一口气,坐下,拈笔,迟疑地舔了舔墨。王耀站在他身后细细观察,一见本田菊那架势便忍不住皱眉,俯到他身后,仔细地将他的手指和手腕调整到合适的位置。 “这样就对了,我带你运笔。”语毕,王耀凝神静气,握着本田菊的手掌,带着那枝笔在纸上游移。 “握笔要注意,握紧实,不能把劲用虚了,像这样——”王耀带着本田菊写完了三个字,冷不丁把他手里的笔管一抽。本田菊一愣,一看,右手一手掌的黑。 “——是不行的。”他冲着本田菊一脸的欲言又止,嘴巴开了合合了开的模样笑了起来。 练完了一张,王耀似是仍不满意,本田菊只盼得这练字的时间越久越好——只可惜笔由王耀带着,无法越写越小,多拖上那么一时半会儿。王耀直起身子,似乎是等本田菊做什么,少顷,他似是若有所悟,叫了一声“可惜”。 本田菊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他微微一笑:“看你这样,怕是还没有自己的印章吧?我这里有一个铜鎏金鋻梅花方盒的印盒闲着,送了你罢。你要是将来刻好了章,记着放里面收好。”王耀说完便再度转向那张字——虽是他带出来的,不免也有力不到意、边糙落抖的瑕疵——他横竖不满意,重重地叹了几口气。 “我,我可以看一下你的印章么?”本田菊在一旁嗫嚅道。 “可以。”王耀将桌上的翡翠凤纹八宝印盒捧起,递给了他。本田菊将那方小印取出赏玩半晌,看到他如此惊羡的爱不释手的模样,王耀的眼神里多了一份慨然和欣慰。   他走到琴桌前,铮铮地拨了几下弦。这书斋里琴棋书画齐全,布置极有意趣之美——单是墙上挂着的琵琶,长剑,玉笛,字画条幅,形成的的角度和位置就十分讲究,不疏不紧,浑然一体。 “我可以……我可不可以请你教我写字?”本田菊忐忑的声音从琴音里挣出,王耀按住了还在振动的弦。他已将印章归入印盒,送回桌上原处,正局促地等着他的回答。 “你还有很多东西要学呢,只关注表面的技艺未免就流于俗气,我更希望你能学会是其中的意味和韵力,这是最最要下功夫的。”王耀的声音很低,甚至低沉到了干涩。本田菊一怔,却看见他嘴角的一抹笑意——那种浸透了沧桑风尘的凝重与轻快并重的笑,那种看开了一切尘世纷扰的抛却繁琐形式和伪装的笑,那种让他感到一种刻骨的悲哀和无奈的笑,似乎是那么浓重,又仿佛轻盈到可以无所谓地忽视和忘却。   然而在那一刻,他确确实实地觉得,他不会忘了这笑容。他一定能记得很久,很长远,甚至是生生世世。 第六章 不止是字,太多的东西我都想向你学习;如果你说那需要下功夫,那我就做到,让你看见我的一切努力和进步。 本田菊只想喊出这些话,他还没能说出半个字时,王耀已经敛起了那笑意,仿佛不曾有过。 “你每天都到我这里来练一回好了,”他顿了顿,“要是有什么问题,也只管问我好了。” “真的?”本田菊惊喜地喊了出来,立刻从怀里掏出了一本线装本,那上面罗列的尽是令他头疼的事情。 “你远道而来,今日天色已晚,不如先去用膳吧。”看到这一位相当要强的好学生摆起长篇大论的姿态,颇有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气势,王耀的头顿时大了一圈,不由分说向门外“逃”去。 “别走啊!啊,喂,等等我!”本田菊奔跑着跟了上去,踏踏的脚步声在走廊里回响。   本田菊好学、勤奋和谨慎的天性很快就被王耀所察觉和赏识,他亦尽了为师之道。来往途中的风浪极大,不可预知;流寇强盗,穷凶极恶,极是难防。每每念到此处,王耀对他就要宽容谦和上两三分,甚至不去计较他的一些小错。渐渐地,他来时不显激动,去时不显迟留,一而再、再而三地去了来,来了去,很快就如同熟客一般。 说是不肯成为他的臣下,却比任何人都要亲近和瞻仰;说是不愿为他所属所用,却把信任和尊敬都无保留地展示了出来。王耀在本田菊离去的数段时间里,从未撤下书斋里那套当初临时增添的桌椅。 他对体现己身风雅意趣的数个书房向来一视同仁,可是,一到无所事事的惫懒冬日,总是会不由自主地踱到那间房里,整日地渥着手炉,披衣读书。又总会想起那个孩子在他身边的情景,记挂着他可温习了他所教的书画字帖。   “简直是搜刮一样地疯狂地购买各种熟记经卷,据说是装了满满一船回去。”他的手下这样报告本田菊的一举一动,正在绘制一局新想出的棋谱的王耀闻言不禁一怔。他竟不知他好文慕儒至此——纵使是工于心计的有心欺瞒,做出来的模样却也是足够真切——想到这个层面,王耀不愿再深入下去。 合上手里的书,他决定,等他那下回再来的话,可得好好地赏他几本典籍。舟车劳顿如此辛苦,为了这区区几本书……王耀望着架子上的各种孤本珍本,若有所思。   冬去春来,日月如梭。   窗梁边上悬着的金丝鸟笼里不时传来一两声轻柔欢快的啼鸣,王耀立在窗前,又撮着嘴轻轻逗引了几下。本田菊规规矩矩地坐在桌前习字,肘边满满一钟的龙井新茶已经搁得温了下来。 唧唧喳喳的鸟叫在他听来甚是烦躁,虽然深知这犯了静心的大忌,他表面上依旧是保持沉默,任由目光一次又一次地滑向窗格一方。 他有些恼这杂音,可是看到王耀那副自得其乐的模样,深觉恼不起来——似乎,自己还更愿多多看上几眼,期盼着那吱吱啾啾的鸟儿将王耀逗得越发高兴些才好。  最后一笔落成,他并不急于告知,而是静静地啜饮起春茶,凝视起王耀的背影。 王耀又逗弄了约莫一炷香的时候方才罢手,本田菊见他转身,连忙撤回了目光,执起印章压了下去。伴着厚实凝重的一声,一个通红的阴文印章赫然盖了上去。 “不错,比昨天还要强上一些。”他走到他身边,执起字幅看了一眼,语气里带着赞赏。本田菊得意而羞涩地摸了摸鼻梁。 “你只有这一方印么?总也见不到你换其他的用,”王耀放下字纸,从齐腰高的榉木橱柜抽斗里拣出六七方石料,“再选喜欢的几方去,多刻几个。” “我用不了这么多……”本田菊推辞道。 “哪里的话?你现在水平又不差,得学着使。”听出王耀话里略略的不满,他也就答应下了。   向窗外望去,好一派春日融融的和乐景象。那花苑里的浅塘中凫着几对嬉水鸳鸯,湖边隔着一圈凹凸不平的石块便是姹紫嫣红的万千芳华。几趟来回,本田菊早就随着王耀游遍了大部分宫阙,今日的功课便是在这供休憩的别院里完成。 天色尚好,王耀摘下起鸟笼,递给站在身边的本田菊:“随我去散散心,晚上继续教你练尺八。” 本田菊提溜着细丝笼子顶上系着的大红穗子,用目光安抚了里面因受惊而蹦跶不息的鸟儿,顺从地点了点头。   溅进嘴里的海水带来一种催人干呕的酸咸,有的更是溅进眼里,引起阵阵饱胀酸涩。本田菊平躺在甲板上,星空在漆黑的夜里总是格外璀璨。尽管风浪很大,他最担心的海上的暴风雨终究没有落下。 “只羡鸳鸯……不羡仙……”他轻声复述着这次学到的诗,嗓音中含着一丝温情与叹息,眼里映着那片明亮的星光。他想起了有珍珠光泽一样的美丽羽毛,成双成对巡游水面的惬意模样,精工细作的对襟圆领,映着阳光的笔挺的侧脸,执书而立的坐在桌前的身影,石亭桌凳边的谆谆教诲,一字一句地念着学着讲着…… 本田菊似睡非睡,嘴里还在迷迷糊糊地念着他自己听不懂、别人听不到的断断续续的字句。   “我不在的时候,家里怎么样?” 长途跋涉,历经风险,终于踏上了故土。本田菊郑重其事地把一摞摞捆扎好的书本从箱子里捧出来,一页页地翻过,仔细检查是否进了水,受了潮。原是漫不经心地听着报告,脸色却不由得随着内容而大变。 “——什么?” 手中的书掉到了地上,他觉得四肢百骸都在不听使唤,跌跌撞撞地跑向门外。他要去议政谋策的地方,那些棘手的事务……必须由他亲自作出决策。那些散乱了一地的书本似乎在昭示着什么,仆从将它们小心地一一捡起,抹去灰尘,叠成一摞。   百济的私访是秘密进行的,本田菊的手指将那信纸攥紧了,仿佛随时就能将它撕扯成两半。那上面的字字句句均是泣血陈理而作,让他难于拒绝。可是,那样的意思,却是要他—— “百济……”本田菊抬头,却只望见对方悲壮绝然的表情,顿时不知如何劝言。 “本田菊,我若战死,你能自保么?”他冷峻犀利的眼神穿透了他的内心,本田菊的眼前浮现起了王耀的背影和笑颜——那是他一向不愿去触及的、极力去回避的问题。 “王耀他……他一定不会让我活下来,”见对方沉默不语,百济绝望地扑到他身上,嘶声悲呼,卡住了他的咽喉,“他帮他!他助的人是新罗,不是我,不是你!天要亡我!天要亡你!若是无我做你的屏障……” “冷静一点!”本田菊强自站立着,强掰开他的手大声吼道,从自己身体里迸发出的声音大到令他自己都吃惊。本田菊强自站立着,强掰开他的手大声吼道,从自己身体里迸发出的声音大到令他自己都吃惊。高句丽捎来的书信还捏在手里,他的心比联合在一起求他答允的两人还要乱。他不能舍下最亲密的朋友,也不能无视这信上陈述的事实可这意味着——和王耀为敌。   揆情度理,这算不上背叛,他们并没有立下盟约,王耀也不可能与他这样的小国有一二交情。王耀助新罗之时,定是将自己这边的情景都算过一遍,也许连同百济想自己寻求帮助都料定其中——想到这里,本田菊便心乱如麻,万万没想到自己在他心里的分量竟是如此。 我……他绞着双手,他没有把握去战胜如此强大的他——听天由命罢,他驱散了这个念头。揉着被卡过的喉咙,刚刚那番歇斯底里的威胁让他更加心烦意乱。 能赢得了吗?本田菊审视自己的成长,跟着王耀相处了一段时日的他早已不能跟当初同日而语,可他——能胜得过他吗?他和百济,不过是瑟瑟发抖地用自己的存在彼此安慰着对方。 百济停止了揉搡,悲伤,愤慨,嘲讽和哀求混合在一起的表情扭曲而僵硬,本田菊上前一步抱住了他,拍了拍他的后背:“我助你们便是。” “你怕吗?”闻言却不见一丝喜悦的他咽下一口唾沫,向自己的战友求证肯定。他生硬地靠着他的肩膀,两个瑟瑟发抖的孩子用自己的存在彼此安慰着对方。 “怕……如何不怕呢,但我一定助你一臂之力,”本田菊安抚他,“若是我们联手,输的未必会是我们。” “愿你长记取你的这番话,菊,”百济深深叹气,泪水滚下,长拜向他,“我的家底,早在和新罗争争抢抢里耗去大半……我万万想不到王耀居然信了他而出兵高句丽,紧随着就是我。这时已经挑明的了。他究竟要做什么!他究竟给了他什么好处才引得他会出手!我们……” “我明白,利害关系,你就不要再多说了,”本田菊森然道,“我必将尽举国之力,为之一战。这也关系到我,你放心……”   我就要与你为敌了,王耀。他紧抿嘴唇,这么快就反目成仇,他实在是无法预料到演变的世态把他推上这条路的进程是如此之快。他——无论是名义还是事理上,都还算是他的老师啊! 再所谓的良师益友……也比不上亡国之忧的侵扰。他还摸不透王耀的脾性,不知道他是否会在拿下百济后顺便下手夺去了他的性命。 能赢得了吗?本田菊审视自己的成长,跟着王耀相处了一段时日的他早已不能跟当初同日而语,可他——能胜得过他吗? 如若你不斩杀他……我亦是经营良久用心深苦才谋划到一个忠实听话的百济作为朋友,这,这下又如何眼睁睁看他丧于你手,王耀!高句丽今日向我求救,我若不帮,他日我被亡之日也不会有人相助! 第七章 他一咬牙,这一次他与他站在对立面上——他本田菊,对这经营良久的地方就是放不开手,介不下怀。他一向视百济、高句丽为密友,今日若一概蠲去,那他岂不是孤零零一人,从此休想安稳度日,独对有这庞然帝国在后支持的新罗! 任那,对了,还有他的任那。那小小的、却忠于他的向他朝贡的弹丸之地,也将一并卷入对方手里化为乌有了吧。   这次,我还要到你那里去吗,我还能去吗……本田菊扣着一本书,快速地让整本的书页在指间滑过,滋出刷拉刷拉的声音。 他送走了一批前去探访王耀的使者,却没打算再去接他们回来。不仅仅是因为他有太多的事情要做,预备粮草,布阵城防,厉兵秣马——终是横下心来,抄起武器,与百济携手并步走上战场。 “从小我就认定了,死在战场上是我们的宿命,你说这话对不对呢。”百济闷闷地灌了一大口酒,本田菊呷了一小口,如是说道。 “如果我赢了,这次我一定不会放过新罗这家伙;如果我输了……我死在你面前的话,你最好也别来陪我。”听到他沙哑着嗓子忽地极为认真地说出了这句话,本田菊一阵愕然,随后失笑——他愣神的那会儿,百济已经醉翻在案前。 将衣服披到他身上,本田菊走出了营帐。才得到的最新情报上说,至多三天,或者更快,他们就要真正迎接一场大战。以他们的行军速度,还能有选择主动出击的机会——事实上,他们也的确这样做了。   如果在战场上见面,我死在你面前,这就是我的终结。   战吼声声如猎猎大风,兵戈相交若炅炅闪雷。   “噫,菊,我就知道,你会来这儿。”王耀骑在剽悍健壮的骏马上,身着五色盔甲,一柄虎头月纹横刀别在腰间。他一眼便望见混在人群里的本田菊,心思缜密的上司扣留了他的遣唐使不让他们回去,也为了提防本田菊去向百济通风报信泄露军机。尽管王耀以为这样的小事不值得如此谨慎对待,还是支持了这条军事决策。 可最终,这个他一向礼待教导的孩子还是参与了进来,站在他的对立面。 “果然,你还是放不下……”王耀低笑,眼中蓦地精光大盛,“还要与你吩咐暗示多少次,这块地方,是我的囊中之物。岂容你一小儿染指!” 毫不犹疑地驰马冲向朝舞着大刀迎面奔来的百济,王耀冷哼一声,迅即挥刀劈下。余光里瞥见后方的本田菊亦是毫不犹豫地张弓搭箭,向他射来。 企图劈断马腿的百济被他一刀扫翻在地上,王耀计算好时间一低头,堪堪避开了那枝射向他的羽箭。刚绕开第一支,第二支又破空袭来。他利索地勒住缰绳翻身下马,踢飞了百济趁机想夺回的被他震在地上的大刀。 “王耀,你,你……”他气堵声哑,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便脸色惨白地半跪在王耀面前,他站在他身前,冷漠的眼神直刺他的内心。 “吾之名,汝辈安敢直呼!”王耀的刀背重重击打在百济颈部,他登时吃痛不支,晕了过去。身边穿插杀敌的将士忙围上几个,将他摁住。王耀抽出横刀,上下略一打量被牢牢挟持住的披头散发满脸土灰的百济,便是手起刀落。   长羽再度破空,王耀手起刀落,将它劈作两半。 他望向本田菊所在的地方,沉着地一步步向他迈去。他平静地看着他开始发白的脸色——连接着射了准头奇差的几箭后,便换弓为刀,欲近身搏击。 只许成功,不许失败——他想,倾尽所有才换来今天的阵势,若是失手……若是失手……那也逃不开被亡的命运了吧。 念及此处,本田菊握紧手中武器,运足力气,大吼着跑向王耀,使出全身力量挥出一击—— 被枭首了——王耀神色自若,本田菊瞪大了双眼,百济的鲜血在地上流了一地,还有的零零散散地从刀尖滴了下来。他看见他的身体渐渐裂成尘土,如风化的碎纸烂帛,王耀刚收了刀便散得干干净净,丁点不剩。 “百济……”本田菊的手抖抖索索地连箭都射不出去,王耀平静地望向本田菊所在的地方,沉着地一步步向他迈去。他不理会他开始发白的脸色,直接用刀鞘拨开了他准头奇差、气力虚浮的几箭。 眼看着王耀的逼近,本田菊弃了弓箭,握紧长刀,运足力气,大吼着跑向王耀,使出全身力量挥出一击。他相信,成败,在此一举! “小子,你想干什么?这样弱小,还来胡闹!”王耀一边冷冷地说着,一边用刀背挡下了本田菊,将他震倒在地上。他抽出腰间的鞭子,对着他的背脊抽准了一鞭。 而他伏在地上,说不出话。 “滚回去。从哪里来的,滚回哪里去。”王耀径自走开,激越惨绝的战场上,被下属扶起的本田菊狼狈地爬到马背上,竟然被颠簸得干呕了起来。直到躺在回程逃命的帆船上,他脑海里翻来覆去也只有这一个画面——王耀,百济和鲜血。   会跟他一样的吧,会和百济一样的下场吧。他的瞳孔放大了,百济就这么在他面前化作乌有,前一刻还在激战,前几天还在一起喝酒,前几月还一起击掌为盟…… 急躁地拍打开了家门,本田菊被家人扶到房间,倒在地上喘着粗气。他口干舌燥,心跳如雷,掌权者急令修筑数十道防御工事,沿海岸线途布下了大量的防线和军队,却还是挡不住纷纷扰扰的议论声甚嚣尘上。   他没有死,他不想死,连百济都说过不想他去步他的后尘。可是他们却都说,下一个,下一个死在王耀手上的就是他。 “我是不是完了?我是不是就到此为止了呢。”本田菊跪在地上,他想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场,却没有合适的场合与理由。 那些书籍字帖,画卷帛轴散乱地分布在房内,他也无心无力去收拾了。只是看着那些东西,忽然生出一种可笑的感觉,笑他自己的无知和无奈。他后悔,悔不该凭借着这么弱小的自己去逞这个不该逞的强,闯下这等大祸。他想不通自己为什么这么轻易地就失败了——这么快,这么惨,这么不堪一击。 “他马上就要来杀我了吧?”他抽出了佩刀,对着假想的敌人空劈了一记。背上忽如起来的刺痛却让他双手一松,刀落地的声音在他听来是那样刺耳。那道鞭子抽得不轻不重,让他得以逃脱却又能时时刻刻记着疼。 想象着他自己的鲜血在空中飞溅,盛开成花。那是——怎样可怖的情景。 “王耀遣来了使者,天皇大人说……”门外,传话者毕恭毕敬的声音换来的是他急切的打断。 “叫他们回去,回去!”本田菊粗暴地打发走了他,现在他连见也不要见“那个人”遣来慰问的使者。一定都是乔装打扮希望谋取他生命的奸细,他判定——妄想着潜进京都,想要来斩杀他的人……他怎可轻信! 在看过了他的强硬血性的一面,知道了他温文尔雅的笑颜之下是如此决绝老辣之后,在与他真正交手一回后,才知道真正的战场上,选择与他为敌是多么愚蠢的事情。就算已经放回来了当初扣留一年多的所有的遣唐使,那也未必就不是一个令自己放松警惕的诱饵信号。什么将军友善来访,什么安抚,什么和好,统统都是值得怀疑的借口。若是一不仔细,上了他的当,必将落得比百济更不堪的下场吧。 本田菊默认了自家人使出各种拖延使者团入京的理由,采取这种折中的做法——他知道体面地拒绝使者的访问不会令王耀过度恼火和难堪。可是次数一多,那些临时拿出的说辞越发苍白无力,无凭无据。单单是为了把他们限制在九州岛以外的范围,他已是绞尽脑汁。   “你这回是知道害怕了么,菊。”王耀眺望远方,这里远比不上他所经历过的风华气貌,“这已经是你第几次回拒我了?” 他的身后跟着一个一身戎装的将军模样的领队,二千多人的使节团浩浩荡荡地从分乘的四十七船上鱼贯而下,列成行伍。小小的比知岛,见证了此番大唐使节团的盛容。本田菊和上司听完探子的报告,均是惊骇不已。 “这下可怎么办,足足来了两千多号人……是要来做什么?”本田菊听到身边一位权重贵族的喃喃自语,一咬嘴唇,向外走去。 海浪声声,海风习习,眼看着已过了预算日程的大半,果然,送来的仍是一份洋洋洒洒的解释文书。王耀直接丢给了手下,只等将赐物悉数交给当地管事者,待风向转了便上船回去。他深知这个孩子是被他吓怕了——也许再过上个把年头,情况会好上一些。他不抱什么希望,毕竟他面对的还只是一个被他略施过惩戒的孩子 第八章 恰恰是临行的那一天,一个小小的身影出现在地平线上。毫无疑问地,虽然慢,却是确实向着王耀所在的地方走来。听到下属报告有人求见的王耀听到这一通告时,立刻丢开手中的纸笔。等走出舱外到了船舷,才看清了岸上的本田菊。   他向他走来,表情犹疑,步履坚决。 王耀没有掩饰自己的些许错愕之情,下船迎上了他。 “你来了,所以我也来了,”本田菊咽了口唾沫,果然和那些臣子们说的一样,王耀没有带武器和军队,那些使者的的确确都只是普通的使节罢了。 “前几次怕你感受不到诚意,所以这次……我怕我还是吓着你了。”他眨了眨眼睛,并不提这次阵仗隆重的声明确实是想给了本田菊留一个深刻印象,好教他明白些道理。 “嗯,我知道的。”本田菊低声说道。 一时,两人无话。过了半晌,还是王耀先开的口。 “我不会杀你的,也不会伤害你。别担心——只要你不惹不该惹的麻烦,我还是愿意和你交好。这是‘他’的意思,也是我的意思。”王耀直截了当地说明了来意,观察着本田菊的一举一动。 “那再好不过了。”他回答道。 “倘若不是你来得迟了,或许可以坐上一坐,喝点小酒。下次,你还到我那里去么?”催促上船的号角声响起来了,王耀忽地这样问道。 “为什么不呢?”本田菊抬起了眼睛,看他。 “哦?那我等着你。”他大笑,本田菊却轻轻握住了他的衣袖。 “怎么?”王耀并不愠怒,他对这个孩子表现出的服软和依赖打算全盘接收。 “路途很远,下次再去你那里的时候,也许我就已经成长到你认不出来的地步了。”本田菊直视着他,态度平和地说出了这句话。 “我会想起来的。”王耀一怔,随即拍了拍他的头。 “一路顺风,王耀,再会。”本田菊松开了手指,声音极低,眼睛盯着那几道褶皱。 直到扬帆起航,王耀站在甲板上回头,却看见他仍站在原地,在朝他挥手。白花花的阳光是那样刺眼,本田菊的影子投在沙上的颜色显得那样得深和长。  似乎有着那样的不舍,似乎有着那样的留恋,可是,那种情感,却不是这样的浅薄。他不为杀戮而来,只是为了安抚——本田菊深知自己的生死掌握在王耀的一念之间,而承认这一点,令他尝到了十足的羞辱。为了洗刷这种挥之不去的污浊感和卑微,摆脱这样的阴影,他决意一定要变强。   “珍珠……绢……琥珀……玛瑙……水织……”清点着备用的贡礼,他准备扬帆远航。这次不比前几次的随意,他要带更多的人,留在那里更久——他想通了,要想变得和他一样强大,就要全部像他一样,就要摆脱现在的自己的种种“陋习”,跟王耀学习一切可学之物。 这也是那位治国者的意思,这场完全一边倒的战争教给他的东西太多太多。以前他对王耀的“强”只是个宽泛而模糊的概念,而如今这个概念已经转化成了实际体验。他放下了思想包袱后便是迫不及待地想要变强——想去王耀那里,与他相见。 这一片茫茫的大海阻隔不了他的决心,来自于苍穹的风雨雷鸣挡不住他的脚步。   熟门熟路地被领到书房前,在门外看到他的桌子还备在原处没有撤走,本田菊颇感意外。房间中央摆着两张拼在一起的大方桌子,铺了一大张生宣,摆着一排颜色碟儿。王耀正在作画,他不敢打扰,拉住了传令的宫人,示意他不要通报。 “你还是来了,‘倭’,”门内,王耀头也不抬地说道,“进来吧。” 本田菊听到这刺耳的称呼,眉头微皱,脚却还是跨了进去。 “怎么?看上去你有话要说,不妨直述。”王耀没有听见他的应答,在山石上皴了一笔。 “我不是很喜欢‘倭’这个名字……”本田菊识相地没有继续,王耀盯着他的脸若有所思,似是等他说出下半句话。 “总有一天,我会变得更强。也许,比你还要强大——屹立在大地东方的巨人,称霸属国的王者……”本田菊在心里重复着这句话,面对侧耳倾听的王耀,他紧抿着嘴唇,低垂着眼睛。 王耀换了一支叶筋,不停地勾勒着人物的轮廓,沉默半晌,说道:“那么,就叫你日本吧,可好?” “好的,”少年浅浅地笑了,那是真心的欢喜,“是的,我确是日出之国……” “——当年所谓的‘日出处天子’那种妄称可是把那一位气得龙颜大怒。罢了不提他了——太阳升起的本源之地,从我家看的话,太阳确是从东方,你的故土升起,”王耀的语调不紧不慢,“但它在我这里,才是正午的至高。” “你如此强大,我定会一直跟在你身边,以你为兄长和楷模,当做老师一般,勤奋向你学习如何为人处世。”本田菊口齿清晰,目光坚定。 王耀施施然起身,一步一停:“本田菊,我正值盛世,你当然如此……”微微一顿,王耀的脸上浮出了几丝落寞和冷笑:“像那些事情我看的也多,不提也罢。风水轮流转,我将来必将比今天更加富庶强盛!这事也是时时刻也放松不得的,你去练字吧。” 本田菊坐下后就开始磨墨铺纸,一时,两人无话。在他写完后,王耀唤他一道观画。本田菊依言上前,他站到王耀身边,注意到了和桌子上垫着的防止颜料腌臜桌面明黄绸子保持距离。王耀半挽着袖子,指间微微有沾染了几处墨彩。 “这是……” “这是你。” 王耀淡淡地说道,本田菊难以置信地望着画卷,那是他,王耀画了他,那神态那气质那身形活脱脱就是他,错不了的。明知道墨迹虽还没有干,出于惊讶,本田菊还是伸手忍不住想去抚摸。 见状,王耀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他伸出一半的手:“仔细些,墨还没有干!” 本田菊缩回了手,立在桌边研究了一会儿自己的肖像后,便偷偷觑向王耀。他知道,究竟是要怎样深刻的念想,才会如此精准地描画出他的一切呢?在王耀的心里,他究竟是在什么样的地位上呢?他是第一次画他么,还是之前就已经趁他不在的时候练习过了很多次了呢? 本田菊胡思乱想着,又一次正好对上了王耀的目光,只是这一回他没有移开。 这一次和他相互对视时,王耀只觉得自己的心很是突兀地跳了那么几下。他也不知今日为何要画他——原本只是想绘一幅山水,可最后连好好的山峦也硬是被他改做了耸立的怪石当成背景。他从衣纹开始勾画那个纤弱的少年,自然而然地,他的整个人就跃然纸上,那样的神态就是信手拈来,一切都完美得如同自然。   也许,是过于熟悉了吧,他这样想道。 也许,是在练习技法吧,他这样想道。   “王耀,我想向你求一物。”思绪被打断,王耀看到本田菊一脸认真。 “你想要什么?”王耀心里想过自家一溜儿物产,这般回道。 “这幅画。”本田菊的指尖触到留白的画纸上,眼里流露出不舍的模样。 “那不成。我不赠予你,只和你交换,”王耀脸上似笑非笑,“用你的画来换。” “那,我一定要画你么?”他嗫嚅良久,问道。 “这……”王耀顿了顿,“随你心意吧。”   转眼多日过去,在一次盛大的宫宴里,本田菊带来的使者与皇帝相互唱和起了诗歌。宫廷画师纷纷当场研墨裁纸,将这一幕绘入画卷。本田菊轻轻击着膝盖,低声跟着哼唱值得颂记的诗文。在他身边宴饮的王耀注意到他翕动的唇,单单叫住了他。 “怎样?与我单独合上一曲,菊。”他随手拾起一枝墨玉如意,边轻轻叩击桌面,边按着流行的曲调吟唱起了一首长诗。本田菊正襟危坐,低声应和,却也是清晰流利地跟上了王耀的调门。唱完了几阙,本田菊又移到画师的位子中,要了一份纸笔。他极想试试自己这些日子练习的成果,试试能否画下王耀今日的模样——微散的半长黑发,丹凤眼,尖下颌,细长脖颈——画到一半时自己却又忍不住涂掉了。 他自认为画得不像,王耀眉梢眼角的醉意和笑意,王耀举手投足间的气度和风度,王耀呼喝言语间的承转高低,他表现不出半点。他不愿意以一幅花鸟虫蛇去换自己的画像,只想以他二人之小像互换。 其实,真正的画所能展示出的绝不仅仅是外在的仪表吧……本田菊还没来得及总结出多少理论,半醉的王耀便招呼他回他身边,说是要教他行拇战。几局对下来,本田菊就沉浸在了热闹跳荡的盛宴氛围里,把绘画上的不通达高高地丢到了九霄云外。 第九章 轻歌曼舞,美酒佳肴,不仅是帝王,臣属,使者,连同王耀也一起,统统喝得大醉。本田菊自也醉了七分,醉眼里他看王耀撑着酒案站起,忙上前几步想扶住他,却一个踉跄,两人差点一齐跌倒在地。 人都散得差不多了,照亮大殿的明珠琉璃瓦宫灯被一盏盏熄灭。本田菊和王耀立在举行宴会的大殿里。王耀的头发散到了肩上,他的身体上散发出令人沉醉的美酒的醇香。本田菊支撑着他行动迟滞的身体,透过层层布料传递出的温暖让他的脸微微发烫。 “扶我去内室。”王耀瞧也没瞧身边的是谁,只当是一般宫侍。 “在哪儿?”本田菊脱口而出,却几乎立刻后悔,他担忧王耀会恼他的多嘴多舌,可实际上确确然也不明白这“内室”所指何处。就算他来过多次,偌大一片宫殿,教他在当下的深夜如何去找?   好在是喝醉了,王耀毫不犹疑地给身边人指点起了方向。本田菊扶着他的臂膀,挨挨擦擦地依偎着他,将他送回了供他睡眠洗漱的里间宫阁。等将他扶到床边,他已是浑身是汗。等他定下神来时,王耀兀自半卧在床上,已是浅浅睡着。本田菊褪下他脚上的靴子,将他的腿抬上床面。纱帐被高高分系到两边,本田菊并不急着放下那层细纱。 他走到桌边,只见一个大水晶龙纹盘子里用冰块湃着蚕绸棉缎一类的小巾子,一个小熏炉燃着甜甜腻腻的香料,细白的烟儿从蟾嘴里喷出,刻着仙鹤的笼盖甚是精巧。除了檀香木雕的成套八仙桌椅,墙边一溜做工考究的大瓷缸里养着些叫不上名字的奇花异草。墙上的格子柜里整整齐齐地放着各种供于玩赏的物事,多是小国们送上的稀奇礼贡。 铜质的宫灯用纱纸笼着,光线柔和朦胧。透过这光,他瞧见王耀似乎已经睡沉了,便端了个凳子摆到床边。 他看他和衣睡在玉枕上的醉卧高眠的模样,浑不知有人呆在身边,只是一味放心大睡——这么看了一会儿,本田菊站了起来,走到桌前拈了一块小绢子,拧干了,冰凉凉地摊在手上,碎步走回床边,轻轻擦去王耀脸上因酒而发出的细细的汗珠。也许是怕他中途突然醒来,他的动作又轻,又慢,顺着他脸颊的曲线,他的额头,他的下颌,他的鼻梁…… 这个时候若要让他执笔作画,他有自信一定能将他这副静止的、完全明朗的面容描下。只是当下无笔无纸,他也只有在心里静静描摹。 些许的凉意让王耀稍微动了动脖颈,做出避让的动作。本田菊立刻停止了擦拭,把那汗巾卷在手里,坐在凳子上替他守夜。   长夜漫漫,他坐在凳子上闭目养神。细细的滴水声不知从何处传来,加载在他们平稳的呼吸声里。本田菊时而睁眼看看面前人,而每一次王耀都还在酣睡。 本田菊把手里握着的汗巾重新放回盘子。洗了又洗,濯了又濯,自己依着拭了一回汗。冰凉缱绻的感觉令他觉得十分舒服,他将它捂在双眼上,睁开了眼睛,沁骨的清凉。他等着汗巾被脸上泛出的烫捂热了后便又在冰水里浸了浸。随后,他端着盘子,轻轻打开门,将那水倒了出去。没化掉的冰也掉出去不少。 过道里的光比房间里更暗,虽然三步一岗,五步一哨,此时却没有人看见他在做什么。本田菊回到房内,放好了东西,规规矩矩地坐回到凳子上。他几次想要站起,却又几次按捺住这份念想。终于,本田菊坐到床沿边上,将两人袖子松松地挽了半个同心结。自己看了一会儿,看了王耀一眼,又甚是无味地解开。如是重复几次,竟也挨到了天亮时分——这是黎明之前最黑暗的一段时间。即使身后就燃着一盏灯,本田菊还是感觉到了黑——浓重的、带着恶意的黑暗裹住了他。似乎连王耀的睡颜都埋没在黑暗里——他叹了口气,随后却捂住了嘴。 他坐回到凳上,天已微明,他却还不怎么有困意。当阳光足足探进房门半尺多的时候,王耀终于醒了过来,带着睡足了的惬意和宿醉。这一夜发生的事情他一概不知,只是悠悠醒来。   “我居然也吃醉了,”他睁开眼睛自言自语,第一眼看见的却是含着笑望着他的本田菊,他慢悠悠地从榻上支起身子,“噫,真是昏昏沉沉不知何在啊。此等醉态让你尽数瞧见,菊,你可知罪?” “请罚我为您烧煮茶水,解除宿醉之闷。”本田菊低头,依旧只是笑。 “罢了,就依你说的。”说罢,王耀唤了门外的侍婢,让奉上茶具茶炉茶饼,并着细瓷罐子封盛的好泉水,一起送到房内。 “那,吃一局‘清平茶’,可好?”本田菊站了起来,走到桌边挑起茶饼细细鉴赏择选。 “不至那样费事费心,你看着办好了。”王耀回道。趁着本田菊碾茶、筛茶的功夫,他下地更衣。本田菊瞧见他宽衣解带,不敢僭越,只能背过脸去。心中拟定要等他束扎齐了衣服再转身。 “你真是道学,”王耀看着他背向自己的模样,半是好笑半是打趣。 “这是……‘非礼勿视’。”本田菊回答道。他选用的是白瓷细盏,小小巧巧的茶盅不显地方,握在手里那也是细细一杯。他端着茶盘,走到王耀身前,屈膝呈上。 王耀分袖举杯,闻香观色。   “一碗喉吻润。”本田菊轻声念道。待王耀放回空杯,便走到茶炉边,再次分茶。 “二碗破孤闷。”王耀屈膝,坐在床上,只等他来敬茶。 “三碗搜枯肠,惟有文章五千卷;四碗发轻汗,平生不平事,尽向毛孔散。”本田菊一次敬上两杯,王耀只各自品了一口。 “五碗肌骨轻。”本田菊嗅着那茶香,微微眯起了眼睛。 “六碗通仙灵。”王耀只是沾唇示意,他笑吟吟地继续这粗浅却也有丁点趣味的对诗游戏。 “七碗吃不得也,唯觉两腑习习清风生。”他没有再用茶盘,而是握着杯盏,走近王耀。 “蓬莱山,在何处……”王耀不再接下去,只是拍着膝盖大笑,“难不成我要做仙人?一日七碗茶,便要飞升了去?” 本田菊将茶端到王耀唇边,他低头,在他手内饮毕。 “这便圆满了。”少年低笑着,王耀亦是。 “是么。菊,今日陪我去林苑一游,”他将这话说与他听,“听说了没有?牡丹开了。”   花开花谢,变的是花,还是赏花人? 本田菊随王耀赏那旖旎春色,品尽人间芳华。看皇帝诏令群臣斗诗,那些美酒好茶,精细果品纷纷流水样地从食盒里端出献上。各类繁杂物事外也不乏常用于赏赐的碧如意,青佛手一类的小玩物小摆设。王耀拣给他一只同心十字结,他谢过后便一直攥在手里不肯收起。 “吟诗作对这些微末之事,留给他们做去就好。菊,你怎么一脸正经样子,不用担心,今天我不会再考教你就是。”王耀的双手背在身后,兴兴停停地沿着小径走着。   本田菊直视看着一朵丰润盛开的牡丹花,神游八表。   颁布的仿照王耀家里的法令已经执行贯彻下去,效果虽不说是立竿见影,本田菊却也能真正感觉到自己走上了正轨,至少,他的的确确是在改变。 这不仅归功于王耀的慷慨,还有他自己的努力——学习读书认字,儒佛精髓,礼义廉耻,忠信仁毅;学习农事政治,官制法度,礼制服饰,习俗民情。就像学不够看不够一样,他拿出一定要全盘搬回去才肯罢休似的劲头,拼命努力。 他想变强,比任何人都要强。在自家的史书里,先前他曾偷偷地将王耀比作“远藩”“夷狄”,想来王耀素来是不会想到这等事情——若是他较起真来,这等亵渎重罪自然不必说他该是如何下场。   “大哥!”突如其来的声音打断了本田菊的思考。他一抬头,原来是任勇洙——他差点认不出全身上下收拾一新的新罗。那身和王耀相仿的服饰一望便知不是他自己能做得出的精细之物。 “勇洙,不必多礼,今日也来赏花?”王耀边问,边伸手捋平了任勇洙身上衣饰的褶皱。 “是啊!”少年嘻嘻一笑,跟到王耀身后。本田菊微微皱眉,手一翻便将王耀赠予的同心结系到腰带上,脚步也不知不觉地放慢了许多。 王耀对待任勇洙的态度相当亲密——至少是如同“自己人”一般的管理和教育。任勇洙对他又敬又怕又爱,敬的是他的繁华强盛,恢弘气度;怕的是他的军队和征服;爱的是他的富饶风华,慷慨大度。 他的年龄也不是很小,在如斯漫长的岁月里,他经历的承受的杀伐兵乱可谓多矣。历来他的身躯就是一块被战争所附的土地,浸透了他自己的,本田菊的和王耀的鲜血。本田菊望着任勇洙,心里百感交集——也不知是不是错觉,他越发觉得面前人的长相,习惯和作风融入了高句丽,百济和任那——现在的任勇洙不仅仅是原先的新罗,越来越像融合了他们的一个混合模子——那是他心之所系的“国”,他发誓有朝一日必然要将他纳入手中。这是他的夙愿,几百年前就已经开始谋划,至今虽然时过境迁,这份心意却还是埋藏在心底。它只是等待阳光雨露的休眠的种子,从未被侵蚀或腐化。 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