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 《都市传说》 第1节 我见过“冰冻河童”。 那是一具仰卧着的河童死尸,冰封在一块一米多长、七十厘米宽的长方形冰块中,颜色与其说是褐色,不如说更接近巧克力色。 二十五年前的夏天,我因为精神不稳定,被送往岐阜县M市的祖父家疗养。 那天晚上,我和比我大一岁的堂兄孝一,一同前往祖父家附近的神社参加夏夜祭。虽然之前从没听说过那个神社的名字,但它貌似还挺有名。小摊一直摆到神社外,场面盛大,很是热闹。白天有神轿游街,但最有趣的终究还是晚上。 神社周围的马路上,到处都挂满了灯笼,不过,小摊贩的电灯泡比灯笼耀眼得多,这让神社周围的树丛显得更阴暗了,通透度变得更糟糕。那种黑暗仿佛能吸引非人之物一般,给我带来了某种难以名状的安心感。 起初我是跟孝一一起逛神社的,逛着逛着,遇到了孝一的几个好朋友。他们立刻聊了起来,那群人中还有孝一的女朋友。我不想当电灯泡,便提出与他分头行动。我懒得和不认识的人聊天,一个人逛反倒更轻松自在。 虽然是第一次去神社,但我没感到什么不安。因为我好久没独处了。来到祖父家之后,总有人密切关注着我的动向,搞得我非常憋屈。 我夹在穿着浴衣与短袖衬衫的人群中朝参道走,仿佛站在传送带上一般。 人群中充满了各种声音与香气。 陌生的当地方言、江湖艺人播放的音乐,还有各处收音机里传出的曲调。在酱油味的刺激下,浴衣少女的肥皂香味显得分外清爽。 我已经不记得那间小店的具体位置了,应该在大殿后面吧。 我望着一家又一家小店。突然,一幅奇妙的画面映入眼帘。与此同时,周围的景色都融入了黑暗。画面的色彩特别鲜艳,即使站在远处,也能看得很分明。 “快看呀,都什么时代了,还搞什么百宝屋啊……” “还真是!我还是头一回见到那种东西呢。” 一对二十多岁的情侣走在我旁边,兴奋地说着。 百宝屋! 我被这三个字深深吸引了。我真想立刻冲到那幅画旁边,可无奈实在挤不出去,只能顺着人潮,慢慢往前走。 渐渐地,我看清了那块招牌的全貌。我能察觉到自己愈发激动了。 那年我十六岁,从没进过所谓的百宝屋。即使在二十五年前,庙会上也很少出现百宝屋了。我只听说过“百宝屋”这个词而已,甚至以为“百宝屋”这个词和“父债子偿”之类的宣传语早就埋葬在时代的洪流中了。 来到小屋附近后,我总算冲出人群,站到小屋跟前。 小屋只有十四五米宽,挂着红紫相间的幕布,还装饰着绣有凤凰图案的深蓝色布条。店老板似乎担心人们从幕布的间隙中偷看到里面,还特地挂了好几朵薄薄的塑料假花挡住缝隙。 头顶上方有三块画布,上面的图画都很有震撼力。从右往左分别是“螃蟹女”“蝾螈男”与“山鸟女”。 “螃蟹女”画的是一个身着红色长袖?99lib.和服的少女。那是什么年代的人啊?感觉古装剧里常有这种大户人家的千金。她手持蒲扇,面带微笑,侧着身子坐在榻榻米上。和服的衣角很不自然地掀开,里面有几条螃蟹脚伸出来。螃蟹脚的颜色栩栩如生,末端很尖利。 “山鸟女”就更夸张了。鸟身人头,那张脸堪比当年的清纯派女演员,然而她的莞尔一笑反而突出了这幅画的可怕。她站在树枝上,好似普通农家养的鸡。旁边还画了一个摩登男子,露出一脸惊愕的表情。“山鸟女”分明就是矮脚鸡,所以标题用“山鸟女”这个名称是否妥当还有待商榷。 我最喜欢的是那幅“蝾螈男”。肯定是这幅画触动了我的心弦吧。 蝾螈男的脖子以下是个穿着蓑衣的普通人。胸部的肌肉非常发达,腹肌块块分明,明显是练过的。但脖子以上就没那么美好了,因为他长了张蝾螈的脸。面部的三分之一被一双睁得硕大的眼睛占据。他用指尖长了吸盘的手抓住一条金色的鲤鱼,一口咬掉了鲤鱼的头。鲤鱼的尾鳍弯成九十度直角,显得非常痛苦。 他所处的地方也很有象征意义。那是一个池塘,周围满是桃红色的池水。蝾螈男就坐在一朵莲花的正中央,他的四周开满了绚烂的花朵。连天空都呈现出淡淡的粉色。怎么看都是所谓的极乐净土。招牌上写着,蝾螈男虽然身处极乐世界,却无法抵挡住肉欲,是个可悲的生物。 我呆立在百宝屋前,盯着招牌久久没有动弹。可以说,我真的看呆了。 “瞧一瞧看一看,此景只应天上有!没想到世界上还有这样的人吧!看一眼,就是一辈子的谈资。进来瞧瞧吧!” 一位五十来岁、身着运动服的大叔站在高处,手持扩音器大声吆喝。琥珀色的墨镜下,是一双极度斜视的眼睛。 男子用细长的棍子指着招牌上的画,生动地介绍着那些怪人的来历与身世。不知为何,他一直在讲那个“螃蟹女”,可我想听“蝾螈男”和“山鸟女”的故事,无奈他就是不说。也许那两个人并不存在吧。 “瞧一瞧看一看,再凑近些嘛!进来瞧瞧吧!” 男子用棒子轻轻挑起身旁的绿色窗帘。 铁栅栏后,是一个女人的背影。她身上的和服比画上的差了好几个档次,头上插着一支亮闪闪的发簪。从背影就能一眼看出,她的年龄已经称不上姑娘了。 “这位小姐马上就要宽衣解带咯!各位看官,你们可以仔细看看她腰部以下,大腿根部那里哦!那里长着奇妙的蟹腿。只要看一眼,这辈子都不愁没有谈资了!”男子煞有介事地拉上窗帘,继续吆喝,“今天难得遇上XX神社的夏夜祭,各位如此虔诚,神灵定是万分欣慰。还请各位将虔诚分一点给这位小姐吧!这样也能为各位恕罪啊!香油钱嘛,大人三百,小孩一百,中人两百!” 最后一句话是说给我听的。“中人”二字,在我耳中显得分外奇妙。根据贴在小屋门口的价目表,中人是初中生和高中生的意思。 这句话怂恿了我。我摸了摸口袋,确认里面还有几个百元硬币后,便走向了小屋的入口。过了这村儿就没这店儿了。 “等等!等等!小哥哥!” 就在我即将跨过木门时,一只手抓住了我的手臂。 回头一看,竟是个身着黄色连衣裙,看上去十来岁的童花头小姑娘。她面带微笑,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非常可爱。 “那里有更有趣的东西,跟我来!”小姑娘踮起脚尖,在我耳边轻声说道。 她的嘴里飘出一股淡淡的薄荷香。 “什么东西啊?” “你先跟我来啦!” 小姑娘抓着我的衬衫,用力拽我。 “你个小鬼!在干什么呢!”负责吆喝的男子突然朝着我喊。 听到他的怒吼,好几个人回过头来,但女孩没有一丝惧色。 “喂……你要带我到哪里去啊?” 我就这样被她拽着走了好一会儿,直到来到神社的大石灯笼跟前时,她才停下脚步。那里没有小店,昏暗中有几个人在抽烟喝果汁。 “小哥哥,可不能在那种地方乱花钱哦。” 小姑娘一副自来熟的语气,好像早就认识我一样。 “你是谁啊?” “哎呀,你管我是谁呢。反正那个小屋里的东西都是忽悠人的,你进去了肯定会失望。”她的语气非常老成。 “‘忽悠人’是什么意思啊?” “就是骗人啦。”女孩居高临下地说,要是她再叼根香烟就更应景了。 “要看的话,当然得看真家伙啦!前面有一间展览真家伙的小屋,我带你去99lib?看吧!” “真家伙?什么真家伙啊?” “河童!如假包换的河童哦!” “河童?” 我一头雾水。这个世界上真有河童吗? “真的哦!是被冰冻起来的河童尸体!很棒呢!” 女孩举起双手比划着大小,看起来大概一米多高吧。 “如果是骗人的小屋,绝对不会让你看很久,不是吗?可是那家店不一样。他们展示的东西全是真的,所以会让你凑近了看。你可以在那里看个够,站几个小时都行。” 我可不想盯着河童的尸体看好几个小时,不过我的确对那间小屋产生了兴趣。不,让我产生兴趣的并不是河童的尸体,而是那个小姑娘。我也说不清楚这是为什么,可我就是想跟她多说说话…… “多少钱啊?” “大人要三百,看你长得像布施明,就便宜你一百块好了。” 看来那家店没有“中人”的价位。 “那走吧。” 女孩再次拉住我的胳膊,朝人群中走。她的手心冒了点汗,却很凉。我怀着疑惑,默默跟上。 女孩带着我穿过神社,来到没铺石子的停车场。这里停了好几辆车,但我一眼就看到了目的地。停车场最里面停着一辆比幼儿园校车稍微大一点的巴士,车身上挂了一条横幅,上面写着:“空前绝后!冰冻河童!如假包换!”字迹有些杂乱,看上去像是没有多少文化水平的人写的。 我的心跳加快了,因为这辆车比之前那间小屋看起来更神秘。 车窗上好像贴着什么东西,不过里面的粉红色光线还是隐约透了出来。在发电机的轰鸣中,大号录音机发出震耳欲聋的乐声。那是电影《怒海沉尸》的插曲。 “就是这儿……从后面进去。” 不但驾驶座旁和车身上有车门,车尾也有和救护车一样朝两边开的出入口。门都是敞开着的,但因为挂着茶色的门帘,看不清里面放了什么东西。 车门旁坐着一个胖得不得了的男人,屁股底下垫着个上下颠倒的啤酒箱。 怎么吃才能胖成这样啊?他穿着黑色短袖衬衫,整条手臂从上到下都一样粗。脚倒不是圆柱形的,而是跟丢在地上的沙袋一样扁平扁平的。整个人好似淤泥堆成的三角锥。 “要先付钱。” 女孩牵着我的手来到男子面前。我还以为他的眼睛是闭着的,可定睛一看才发现,那条细沟般的缝隙里,眼球在缓慢移动。他的确在看我。 “这位小哥哥是好人,收他两百好啦。”女孩如此说道。 男子默默点头。他好像正用嘴巴呼吸,我能清楚地听到他的呼吸声。 “那么,好好看吧。” 我将两枚百元硬币递给男子后,女孩在我背后推了一把。我爬上巴士后方的简易木质楼梯,走进车内。 我掀起门帘,踏进充满粉色灯光的空间。刺激性的臭味扑鼻而来,连眼睛都有些刺痛。车里的座位都被拆掉了,驾驶座后面有个巨大的水槽。无数照片挡住了窗户,一对比我早来的情侣边看照片边皱眉。 我原本期待那个藏书网小姑娘也能一起进来,可她并没有要进来的意思。大概是去其他地方拉客了吧。 感觉自己好像被抛弃了。环视四周,我发现那个水槽其实是个大号冷柜,餐厅的厨房常有这种盖子可以掀起来的不锈钢冷柜。难怪不通风的车里有些凉快。 少女所说的“冰冻河童”,应该就在那个冷柜里。掀起的盖子上还贴着手写的介绍。我并没有立刻去看河童,而是打算吊吊自己的胃口,故意先看贴在墙壁上的照片。 照片上拍的是外国的卖艺人。他们的身体都有些异常,让我大开眼界。身体的一部分发生变形的、某一部分特别肥大的、某个部分萎缩的;有侏儒,也有大个子……还有日后被改编成电影的“象人”约瑟夫·凯里·梅里克生前的照片。 这些照片都由专业的摄影师拍摄而成,每一张都拍得很到位。其中一些是在照相馆的布景前拍的。 我屏息凝神,仔细观察每一张照片。光是看这些照片,就能值回那两百块钱票价了。 我最喜欢的是“希尔顿姐妹”——一对貌若天仙的泰国双胞胎。她们大概二十多岁,腰相连。介绍中特意提到,右边那位叫黛西,左边那个叫瓦尔莱特。由此可见,筹划这场展会的人(八成是那个胖子)对这对姐妹非常钟爱。 我站在照片前,想象这对美丽双胞胎的奇妙人生。拍完这张照片后,她们到底过着怎样的人生呢?拍摄时间是一九七五年,她们现在还活着吗? 看完照片后,我才来到冰柜前。那对情侣已经走了,车里只有我一个人。我左顾右盼,好像要干坏事似的。深吸一口气后,我向那奇妙的生物探头看去。 那的确是一具冰冻的河童尸体……不对,亏他们想得出来,我仔细一看冰柜,不禁笑了出来。 大冷柜里安置着一块墓碑一样的长方形冰块。长约一米,宽七十厘米左右。冰块里封存着一个物体,颜色很奇妙,好像混杂着浓淡不一的茶色。 那东西的确长得像个人。小肚子非常明显,还有纤细的四肢。左臂上举,肘关节向内弯折,动作像是在挥手。 我仔细观察了它的脸。它的眼睛(不知为何,我最先看到的就是眼睛)张开了一条缝,里面是没有瞳孔的眼珠。虽然是河童,可它的嘴巴并不像鸭子,而是更接近于人类。它双唇紧闭,好像咬紧了牙关。头上长着硬硬的茶色头发,发型则是典型的“河童头”。头顶中央是河童最显著的特征——盘子,腰部则围了一圈稻草做成的蓑衣。 但是,由于那个河童被厚厚的——至少有十厘米吧——冰所包裹,而且冰块的透明度很差,显得雾蒙蒙的,所以我看不清河童身上的细节。 少女说过,想看多久就可以看多久,可只要冰块不化开,我就不可能看得很清楚。 我观察了半天,得出的结论是,它不是河童。 那应该是模仿河童制作的人偶吧。不,也许是只死猴子,被剃光了毛,伪装成河童。应该就是这么回事。 说实话,我还真有些失望。与这件粗糙的展品相比,那些照片反而更有意思。 我试着回忆女孩说过的话。她把骗人的小店称作什么来着……我盯着冰冻河童,拼命思索,可就是想不起来。 看完“冰冻河童”之后,我就撩起门帘走了出去。那个胖子依然保持着先前的姿势。我尽可能不看他,从他旁边走过。 我这才发现,这个胖子的体味非常呛鼻。也许他好几天没洗过澡了。 “有意思吗?”突然,胖子开口了。他的声音极为沙哑,仿佛好久没加过油的齿轮。 我回头望去,发现他的眼睛眯得更细了。他在奸笑。 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才好,只能随便敷衍两句。 “我明天也在这儿……欢迎下次再来。” 胖子边说边笑,露出的牙齿黄得已经快成褐色了。 我突然感到害怕起来,低头道谢后快步离开了停车场。走到停车场门口时,我又回头看了看。背对灯光的男子已成黑影,看上去真的跟烂泥堆差不多。 然而直觉告诉我,他的视线依然集中在我身上。 第2节 “为什么一树他自己一个人跑回来了?我不是让你带着他的吗?” 我比孝一更早回到家,正在看书时听见了伯母的质问。我抬起头,意识到是孝一回来了。 孝一是伯父的第二个孩子,比我大一岁。我们一起去的庙会,半路上遇见了他的好朋友。为了不打扰他们,我主动提出一个人逛。 “可你要是迷路了,我肯定会被我妈骂死的。”孝一当时说什么都不答应。 伯父家的人都很照顾我,我也很感激他们,但总被他们盯着也很难受。 “没事的,反正没几步路就到家了……我转一圈就回去。”我努力说服孝一。 孝一的女朋友也在那群朋友之中,我可不想当电灯泡。最后,孝一总算答应,于是我们就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分别了。不久后我发现了那间百宝屋,见到了那个小姑娘。 “万一一树有个三长两短的怎么办?” 平时总是满脸笑容的伯母竟一反常态,雷霆大怒起来。我合上书本,朝他们所在的厨房走去。孝一是因为我挨骂的,我怎么能不出面呢。 “是他自己提出的!不关我的事!” 听到有些生气的孝一这么说,我连忙在一尘不染的走廊上停住脚步。 “我只是和朋友随便聊了两句,他却摆出了一张臭脸。我还以为他要哭了99lib?呢!那家伙一直自以为是。以前还挺可爱的,现在整个人都变得不正常了。” “既然知道他有毛病,为什么还让他一个人逛?要是他出了什么意外,让我怎么跟你东京的叔叔交代啊?” “又是叔叔……就算我们家欠他钱,也不至于这样啊……” 孝一边说边拿起一根酱瓜嚼了起来。我顿时产生了一种错觉,仿佛他正在啃的,是我的心。 我并不觉得自己在他的朋友面前摆了臭脸。但你要是问我究竟有没有摆,我就没把握了。 我不确定自己的记忆到底正不正确,也许只是自己胡思乱想也说不定。 当时,我的脑袋是泡沫塑料做成的(这当然是个比喻,却非常贴切。我感觉自己的脑袋很轻很软,温温的,还防水,真的跟泡沫塑料一模一样)。我关闭自己的五官,只对眼前的刺激作出条件反射。 而且我的反射方法很特别。总感觉别人的说话声特别遥远,风声或99lib?雨声反而更容易传入耳朵。太阳无比刺眼,总能闻到东西被烤焦的味道。无论我吃什么东西,都只能尝出面粉糊的味道。 照父亲的话说,当时我的精神非常疲惫。他解释说那是我长期复习迎考所造成的,其实他也不知道我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就在我蹑手蹑脚地走回房里时,突然听见孝一说:“他都来了两个多星期了,怎么还不走?” “我也不知道。他母亲的情况不好转,也回不去吧。” “老天……难道他要在这儿住一整个暑假吗?” 我也想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 “暑假不暑假跟他有什么关系,那孩子一直在放假啊。”伯母用一反常态的冷淡语气说。 我走回伯父给我安排的房间,躺在薄薄的毛巾被上,思索着还是去看医生为好。 孝一说我已经来了两个多星期了。听到这话时,我颇为意外。我还以为自己才来了一个多礼拜呢。 是父亲带我来的。 那天父亲没怎么开口说话,坐新干线时,也只随口问我饿不饿,累不累。他脸色苍白,一直呆呆地望着窗外的风景。他肯定想尽快了结这桩麻烦事吧。 跟父亲在一起实在是太痛苦了。他总是看上去疲惫不堪,而这都是我造成的。我盯着与父亲的视线相反的方向看,期盼这段旅程快点结束。 “爸爸……马上回去了是吗?” 在车站换乘公交车前往祖父家的途中,我提出了这个问题。就算小时候常去祖父家玩,让我一个人留在那里过夜,多少还是有点让人不安。 “怎么能不回去呢……” 父亲的声音里不带任何感情。在他的侧脸旁边,落后于时代潮流的木结构房屋飞驰而过。 贴着大号白纸的木板排列在大房子的庭院里,好似大规模的画展。滤好的纸正放在太阳底下晒着,那是手工和纸,M市的特产。 “我知道你会寂寞,可你妈妈的情况也不太好,我不能让她一个人过夜。” 父亲一提起母亲,我就只能闭嘴了。 母亲为我操碎了心,状态比我更差。我原本考上了一所非常难考的高中,可不到一年就退学了。母亲大受打击,成天以泪洗面。 父亲左思右想,决定让我和母亲分开一个暑假。如今这么多年过去了,我才终于理解了父亲的苦心。可是,我依然坚信那是个错误的选择。父亲不该把我赶去乡下,应该带我去看医生,接受正规的治疗。 “别担心,她很快就会恢复的。”父亲仿佛看透了我的心思,如此安慰道,“不过,跟那样的妈妈在一起,你心里肯定也不好受吧。你看,这儿的空气多清新,你就留在这儿过过慢节奏的生活,同时计划计划未来。你也想去高中上学吧?” 说实话我不想,但这话实在说不出口。要是被母亲听见了,她肯定会寻短见的。 “嗯……可能的话,我还是想去的……” “只要你想去就好!你那么聪明,一定能通过插班考试。”说着,父亲客气地拍了拍我的肩膀。 从那天起已经过去两周了,实在令人难以置信。就好像有魔术师在我头上盖了块布,说句“Owo,Three!”后就把我的记忆变没了一样。魔术师先生,你为什么不把我的人变没呢? 那样该有多轻松啊。 第二天。我五点多就醒了。 做和纸的人都是早起的鸟儿,待我洗漱完走进作坊,祖父和伯父已经在水槽前摇筛子了。见来人是我,他们都一脸惊讶。 “一树,听说你昨天去庙会了?”祖父向来早睡早起,我从没在晚饭后见过他,“这里虽然是四面环山的乡下,但庙会的规模还挺大的呢。” “嗯,挺有意思的。” 说这话时,我回忆起了那对美丽的泰国双胞胎姐妹。那是昨晚最有趣的画面了。 “今天要不要试试看过滤纸浆?” “我想试,可以吗?” 听到这话,祖父欣慰地点了点头。我虽然是来吃白饭的,但祖父对孙子都一视同仁,对我也百般疼爱。 “那就到这儿来吧。” 祖父往空水槽里倒了造纸的原料,接着加了些糨糊状的东西,最后再插入带马达的搅拌机进行搅拌。 那个水槽大概一叠大,深五十厘米左右。纸浆的原料是雁皮。只要将滤网放进水槽捞一下,就能捞出一张纸了。这就是“滤纸”的过程。 工匠要趁滤好的纸还在滴水的时候,就把纸一张张叠起来,再加压挤干纸中的水分。挤完水后的纸被称为“纸种”。之后,工匠会把纸一张张扒下来,贴在木板上,放在太阳底下晒干。 “怎么样?来试试看吧!累了随时可以休息。” 我来到水槽前,将滤网沉入白色液体中,再缓缓抬起。刚开始的时候,我的动作还很僵硬,不过在操作过程中,我逐渐掌握了滤纸的诀窍,进入了工作状态。 滤过纸的人都知道,抬起滤网其实是个很费体力的工作。而且下午是晒纸的最佳时间,所以必须在上午滤出尽可能多的纸。我埋头苦干,没有工夫胡思乱想,就好像在打禅一样(虽然我没有真的打过禅)。 父亲之所以把我送到这儿来,也是想让我在工作中自愈吧。或许他把这当成了某种工作疗法。 然而,出乎意料的巨大工作量让我疲惫不堪。才干了两天,我就懒得去作坊了。可是孝一的一席话让我大受打击,我决定回去干活。要是不来帮忙,我就真成吃白饭的了。 滤纸这差事还挺适合我。 摇动滤网的时候,我脑子里的热度会悄然退去。我不会想些无谓的事情,只专心于眼前的滤网,那就是我的整个世界。对我而言,最重要的就是把滤网填满,其他的都无关紧要。 这时,我的大脑出现了一种奇妙的反应。泡沫塑料般的脑袋里浮现出种种回忆。 儿时往事、对父母的回忆,都在脑中飘荡。出现频率最高的是去年春天去世的祖母,因为她从前也经常在造纸水槽边工作。 我平时不和她住在一起,见到她干活的次数屈指可数。但我小时候常去祖父母家玩,也和祖母一起滤过纸。 那我还很小,根本拿不动滤网,祖母会握着我的手,祖父则在旁边扶着。三个人一起喊一二三,从沉重的水中拉起滤网。用力过猛时,白色的纸浆会溅到祖母脸上。开朗的祖母总会夸张地喊一声“哎哟!”来逗我开心。 那时的我是多么幸福啊。 我回忆起祖母温热的双手,百感交集。 就在这时,脑中出现了惊人的反应。我竟莫名其妙地想起了那荒唐的展示品。没错,就是那辆百宝车上的“冰冻河童”。 那是染成巧克力色的恶心玩意儿,而且肯定是假的。硬邦邦的茶色头发,八成是从刷子上剪下的吧。河童的标志——盘子,一定是白瓷做成的茶壶盖。那不是人偶,分明是只剃了毛的死猴子。只要仔细观察就能看出猫腻,所以那个胖子才会用冰块把尸体罩起来。因为隔一层冰块,就像隔了条窗帘一样,根本看不清楚里面。 然而,一个疑问突然在我脑中闪过。 那个河童的手……是什么样的? 它的左臂上举,往里弯曲,上臂盖住了半张脸。所以它的左手离我最近。 应该没有看到蹼,对此我很有把握。但它的手指…… 那是只很小的手,留着短短的指甲,但并非怪物般的尖指甲,而是豆子般大的普通指甲。它的手背鼓鼓的,能看清凸起的骨头。 好像…… 好像祖母温柔地握着的我的手……小孩的手。 那个胖子的身影,从白色的纸浆中缓缓浮现。 “我明天也在这儿……欢迎下次再来。” 他露出一口肮脏的牙齿,还有令人毛骨悚然的微笑。 是我多心了,肯定是我多心了。 我不断说服自己。然而,我越是想,就越是怀疑冷柜里的东西是个小孩。那绝对不是猴子的手,猴子的手指要更长一些。 到底是不是我想多了呢? 只有一个方法能打消我的疑虑——再去看看那个冰冻河童。 第3节 临近五点,我总算溜出了祖父家。 伯母不让我独自出门,我必须趁她不注意的时候出去。可是不打一声招呼就出门总归不太好,所以我瞅准伯母做晚饭时,对最好说话的祖父说:“爷爷,我出去散个步行吗?” “行啊,小心点,别太晚回来哦。” 祖父忙活了一天,正在电视机前喝茶。电视上正在直播冲绳的海洋博览会。 我从后门偷偷溜了出去,没让伯母跟孝一发现。当时正值盛夏,傍晚五点天还很亮,阳光依然刺眼,没走两步就出汗了。 祖父家周围几乎没有平地,四面环山。举办夏夜祭的神社在小山头后面。我不是很喜欢运动,但在绿树环绕的地方走走还挺舒服的。我踩着薄凉拖走在铺装过的山路上,汗水顺着脸颊滴落,体内多余的热度仿佛也随着汗水一起汽化了。 我走了二十分钟,总算抵达了神社。夏夜祭要连续进行三天,神社里依然很热闹。 我再次来到“蝾螈男”所在的百宝屋门口。我得先到这儿来,才能回忆起那个女孩带我去停车场的路。 那家百宝屋貌似还没开门。戴着琥珀色墨镜的男人不见踪影,只有位矮个的老婆婆在打扫卫生。 老婆婆好像发条松了似的,打扫到中途会停顿一会儿,几秒钟后再次启动,看上去就像她的部分时间停滞了一般。莫非她在表演杂耍?我在小屋门口停留了不到两分钟的时间,老婆婆却在其间足足停了五六次。 接着,我边回忆少女带我走的路线边往前走。我以大殿的朝向与鸟居的位置为线索,好容易找到了昨天去过的停车场。 然而,我没找到那辆大巴。那个胖子不是说他今天也在的吗?不过,他干的终究是打一枪换一个地方.99lib.t>的工作,可能早搬到别的地方去了吧。 我心想,这样也好。 那个冰冻河童只是个制作逼真的假货罢了。厚厚冰层下的手很像孩子的手,也是我的错觉导致。 还是不去确认比较好,这样我才能一直回味它带来的恐惧,不是吗?能用两百日元买来这么多恐怖,还挺合算。 我跟中了邪似的,按原路返回了神社,因为不按这条路线我可能找不到回家的路。 参道上有小贩在卖各种颜色的小鸡仔,就在我兴致勃勃地看着小鸡仔的时候…… “小哥哥。” 有人亲昵地拍了拍我的后背。回头一看,竟是昨天的小姑娘。她穿着跟昨天一模一样的衣服,脸上带着跟昨天一模一样的微笑。 “昨天看得怎么样啊?是不是很好看?” 她主动跟我搭话,好像我们是老熟人似的。她那亲昵的态度,让我喜从中来。 “还挺有趣的。我刚才还去那个地方看了看,可没有发现那辆车。难道你们今天不开门吗?” “刚才去的?小哥哥99lib?,你还想看吗?” “嗯。” 但我不敢说“我想确认一下那是不是真的河童”。 “小哥哥,你也喜欢那种东西啊?”女孩笑道。 水灵灵的大眼睛,仿佛看透了我的心。 突然,她伸了个大懒腰,好像在强调开始隆起的胸部。 “我想吃李子糖。小哥哥,买给我吃嘛!” 我们眼前有一家卖李子糖的小店。李子糖就是把酸酸的李子裹在麦芽糖里。 我付了一百日元。看店的大妈让我按下电光转盘的开关。我一按,圆形的光点就开始跑了。按下停止键之后,光点徐徐减速,最后停在了写着“三个”的格子上。 “好棒!中奖了!中奖了!” 女孩抓着我的胳膊,开心得跳了起来。我拿了一个,女孩拿了两个,一手一个,这边舔一口,那边咬一口。 “你们今天不开门吗?”我蹲在石狮子旁边问她。 我口中的李子糖,依然是面粉糊的味道。 “开啊!可是得每天换地方,否则会很麻烦。” “为什么?” “因为当地的混混很烦人啊。” “混混……?” “就是开店时借场地和木材给你的人。”少女脸长得稚嫩,语气却异常老成,“在这里的神社开店,必须跟这边的混混打招呼。但打了招呼就得给钱,我爸爸不想给,因为赚来的钱要分四成给他们呢。” 这个女孩比我更懂世间常识。但她一手一个李子糖的模样,比谁都更像个孩子,也许因为她深谙99lib?怎么做才能显得更可爱吧。 “那个人真是你爸爸啊?” “叫小信。” “啊?” “这是我的名字。我叫信子,但我的朋友都管我叫小信。小哥哥买糖给我吃,长得又像布施明,所以你也可以叫我小信。我们已经是朋友啦。” “真的吗?那真是太感谢啦。” 这不是在配合她,我是打从心底里高兴。实不相瞒,我已经太久没交朋友了。 别人把自己当朋友,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情啊。光是听到“我们是朋友”这几个字,我就觉得一股暖流涌上心头。我都快忘记这种感觉了。 “我爸爸喜欢那种工作。”小信吃完了一个李子糖后说。 她的语气中颇有些无奈。 那个烂泥堆似的男人,居然会有这么可爱的女儿?难以置信!他的眼睛像被剃刀割出来的一样。一回忆起那双眼睛,我就脊背发凉。 当时我的精神状态并不健康,但正因为如此,我才能看透一些正常人看不透的东西。直觉告诉我,那个男人的精神状态也不太正常。我隐约感觉到,他的心里有着人类世界所不该有的黑暗。 “其实我爸爸也想搭个像样的小屋,让大伙儿大吃一惊。”小信并不知道我心中的万般怀疑,毫无顾忌地说,“但他手下没有太夫,开不起来呀。” “太夫?是艺人吗?” “回答正确!你竟然知道!这年头展示残疾人不是很不好吗?而且像我这样的孩子也不能表演杂技。其实我倒是想试试看的……” 小信边说边吐李子核。核在空中划出一条优美的抛物线,刚好落进窨井盖的缝隙。我拍手叫好,见小信缓缓起身,提起裙角,可爱地鞠了个躬。 “对了,你还想看看我家的展示品是吧?要不要我带你去啊?” 小信这才回忆起我的来意。 我犹豫了。 我知道那个河童还是不看为妙,但假如真这么说了,小信定会消失在人群中,寻找别的顾客。我可不想她走,我还想和她再多待一会儿。 “那走吧!你买糖给我吃了,所以今天也给你打个折扣好了。” 小信跟昨天一样,挽起了我的手。她的掌心还有点麦芽糖,黏黏的,但还是很凉,摸着很舒服。 进入那辆车后别看那冷柜,只看那对美丽的泰国双胞胎姐妹的照片,我如此下定决心。 我走在余晖中的参道上,把自己从东京来、平时会帮祖父滤纸之类的事都告诉了小信。 “东京啊!我总是坐着我爸爸的车到处跑,但从没去过东京。真想去看看啊!” “小信,你平时都住哪儿啊?” 我这么一问,小信就不吭声了。片刻后,她莞尔一笑,回答道:“要是我说那辆车就是我家,你会不会很吃惊啊?” “咦……你不上学吗?” “不上。” “不会吧……” 我从小被母亲逼着学习,简直不敢相信会有不去上学的孩子,而且日本是有义务教育制度的啊。 “我以前上过学,也有书包,还学习过九九乘法表,吃过学校的营养午餐呢。” “那你现在为什么不去?” “爸爸说,我以后会当大明星,不用去上学,”小信一脸严肃地说,“他说等我的胸部再大一点,就把我捧红,去上学只是浪费时间。” 我不禁停下了脚步。这也太乱来了吧。 “就算你以后要当明星,也得先上学才行。” “为什么?” 被她这么一问,我也答不上来了。还真是,人为什么非要学习不可呢? “小哥哥,你一定很爱学习吧?那你要好好学习哦!我要当大明星,只要努力变漂亮就可以了。你知道吗,做体操可以让胸部变大哦。” 说着,小信在胸口双手合十,手肘一会儿举起,一会儿放下。 “只要每天做这个动作,胸部就会变得很丰满哦。” 见小信如此大大咧咧,我有点傻了眼,半晌说不出话来。 现在想来,我一点不如小信。自己总是在家庭与学校这两点一线上来回,成天趴在书桌上做功课,人生经验非常少,自然不如这位少女了。 “读书的确没什么大不了,但我还是挺想去上学的。在学校能交到很多朋友,还能每天跟小伙伴做游戏。” 小信在神社边缘的花坛上“走钢丝”。 “嗯,的确能交到很多朋友。” 我伸手扶着小信,点头称是。嘴上虽这么说,我却无法回忆起朋友们的长相。我真的……有过朋友吗? 几分钟后,我们走到了大巴门口。今天它没有停在停车场,而是停在离神社颇有些距离的大马路旁,四周只有树林和农田。 小信牵着我走到大巴跟前,谁知…… “你这么自说自话可不行!” “入乡随俗你懂吗!” 有两个中年男子围住了那个大胖子,语气十分强硬。而胖子依然坐在啤酒箱上纹丝不动,好像真的变成了一堆烂泥。 “小哥哥,你稍微等一下哦!”小信把我拽进一旁的树丛,“他们肯定是我刚才提到的混混。我们已经很低调了,没想到还是被他们发现了……” 我回忆起昨天小信是怎么把我从别的小屋门口拽跑的,那也叫低调吗? “不要紧吧?” “怎么会不要紧!要是他们适可而止也就罢了……”小信忧心忡忡地说。 “你少瞧不起人!” 无论两个彪形大汉说什么,小信的父亲就是不理睬,于是两人越来越不耐烦了。他们仗着人多势众,开始威胁大胖子。 这里人迹罕至,不会有人跑来看热闹。就算两个男人使用暴力,也不会被人察觉。我顿时慌了神。 “喂,死胖子,你倒是说句话啊!” 其中一名男子猛拍胖子的后脑勺。 不愧是跟摊贩们打交道的混混,要是对方不守规矩,他们马上会不惜一切手段,把那人教训得服服帖帖。 “你是聋子啊!” 另一名男子一把抓住胖子的长发,想把他拽起来。 “啊,别!” 小信不忍再看,把额头贴在了我的肩上。 事已至此,我不能再袖手旁观了。为了小信,我必须冲上前去阻止他们。我的身手并不敏捷,但只要大声呼救,定会有人来吧。我鼓起勇气,打算冲出树丛。 几秒钟后…… 就在我跨出脚步之际,坐在啤酒箱上的胖子突然站了起来。那模样,好似原本蜷缩着的大熊,突然用双脚直立起来了一样,相当骇人。 “我怕……” 小信躲在我背后,拽住了我的衬衫,害我不得不看着他们。 那已经是二十五年前的事了,但那天的每一幕光景,都深深地刻在了我的脑海中。 “干吗?想打架啊!” 只见胖子用大得好似带着棉手套般的大手钳住了男子的头。一瞬间,男子的双眼吊起,嘴巴则跟鸟一样撅了起来。胖子一使劲,男子的头就转了一百八十度。咔嚓!隔着被子踩碎镜子一般的闷声传来。我与他们之间足有十米的距离,却听得一清二楚。 “阿德!” 另一个大汉抓住了胖子粗壮的手臂,可是胖子的那两只巨大手掌仍在扭那个阿德的脑袋。那到底是什么声音啊?嗖,嗖……同样的声音响起了五六回。 阿德顾不上惨叫,也来不及呻吟。胖子松手后,他便瘫倒在地了。 “你这混账!” 另一个男子松了手。说时迟那时快,只见胖子挥起粗木桩般的手臂,砸在了男子的头顶。 男子的眼神顿时变得空洞了。我本以为他大概脑震荡了,谁知定睛一看,他的头顶上竟被硬生生地插进了一根圆珠笔芯状的杆子。 “啊啊啊!”片刻后,男子一声惨叫。 他将手伸向自己的头顶,可没等他摸到那根杆子,四肢就痉挛了。倒地,痉挛,平静,再痉挛。那模样,好似被打捞上岸的大虾。 阿德也瘫软在地,呈“大”字形(不对,.99lib.准确地说应该是“方”字形)。他的双腿之间出现了一摊污渍,也许是因为他浑身的肌肉都松弛了吧。 “所以就不该那么咄咄逼人!”小信喃喃道。 敢情她担心的并不是父亲的安危,而是现在的场面啊。 “小信。” 胖子终于开口了,仍像没有加过油的齿轮声。原来他早就察觉到了躲在树丛里的我们。 “干吗?爸爸。”小信用颤抖的声音回答。 “快过来……还有那边的小哥。” 我的脑中顿时飘起一缕白烟,就好像有人在滚烫的油锅里撒了几滴水。我还以为自己也会像那两个男人一样见阎王呢。 “放心吧……我不会把你怎么样的。我有事情想拜托你。” 他的长发遮盖在眼前,一双棋子般滚圆的眼睛闪闪发光。 我双腿发抖,简直快动不了了,好不容易才使出吃奶的力气挪到他跟前。我的步子肯定跟机器人一样僵硬。 “你果然来了啊……我就知道……你会来的……”胖子露出一口黄牙,微笑着说,“我有件事要麻烦你做……小信一个人肯定不行。” 硕大的手掌,搭在我的肩头。 我的心快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了。 第4节 两小时后,我在狭窄昏暗的山路上,拉着两轮拖车往上爬,小信则在后面推。无奈坡度太陡,拉起来特别吃力。更何况我当年只有十六岁,哪儿受过这种苦啊。 拖车里装着一个长方形的东西,上面盖了张草席,但那个东西没有固定好。路面凹凸不平,那东西也随之摇摆,一个不小心就会掉出去。 “小哥哥,你慢点儿……”身后的小信痛苦地说。 我赶紧站住脚,停了下来。 “拜托,休息一会儿吧……” “也是……那就把木块垫上吧。” 小信拿出拖车里的木条,卡在轮胎下面。不这么做,车就会顺着斜坡冲下去。 我与小信并排坐在附近的大石块上。月光在我们脚边照射出歪曲的阴影。 夜晚的山路仿佛通往异世界的隧道。我只能勉强看见自己周围的景色。刚走过的路也好,前方的路也罢,都融入黑暗之中。换作平时,我肯定不会在这种地方久留,但当时已经感觉不到恐惧了。因为我深知,不听那男人的命令,才会发生更可怕的事。 “吃吗?” 小信从口袋里掏出一盒格力高的奶糖,分给我一粒。但我还是尝不出味道。 “好渴啊……” 我一直在拉车,嗓子干得不得了。 “要是能喝这个水就好了……” 小信边说边拧裙子,拧出了好多好多水。原来是沿着草席滴落的水,把她的连衣裙弄湿了。 开什么玩笑,我心想,我宁可去喝泥水。 “冰都化了呢……” “因为天很热啊。” 小信站起身,掀起了拖车上的草席。化了一半的冰块反射着月光,亮晶晶的。 我与小信搬运的是那个冰冻河童。胖子命令我们把这个奇怪的东西处理掉。 “帮帮忙吧……小信一个人肯定不行。” 那桩可怕的事情发生之后,我就被那个男人叫住了。 我无力逃跑,心脏狂跳,血液飞速奔流,从手指尖到脚趾尖。 “人类的世界就是这样……无论去哪儿……都会遇上麻烦事……” 说着,胖子对着地上的阿德踹了一脚。阿德的身体正面朝上,面孔依然朝下。 “再不处理,事情肯定会变得更麻烦……你、信子,都上车。”他将啤酒箱丢进车里,如此说道。 我完全懵了,半天没动弹,好在小信推了我一把,我才顺利走进车子。 胖子花了好久,才把他硕大的身体挤进驾驶座。变速杆到了他手里,就好像小孩的玩具一般。 “去哪儿啊?”我对一旁的小信问。 她紧紧握着我的手,将食指竖在唇前。 “我也不知道……但现在还是什么话都别说比较好。” 胖子发动了引擎,大巴发出野兽般的咆哮。他肯定没怎么保养过这辆车,大巴好似亢奋的大型生物,呼啸着摇晃起来。装饰在窗玻璃上的泰国双胞胎与大象人的照片都在上下起舞。 突然,一个凉凉的东西贴上了我的脸颊。那是小信的手指。连我自己都没意识到,泪水竟然从眼里流淌了下来,而小信正在帮我拭去泪水。 “放心吧……那个人不会把我们怎么样的。” 小信莞尔一笑,好似天使,虽然她少了右边那颗门牙。 大巴开了二十来分钟,走的一直是凹凸不平的山路。 停车后,胖子摇着身子下车,为我们打开了大巴的后门。青草的味道扑鼻而来,比车里的恶臭好闻多了。 “出来吧……” 我们照办了。下车一看,我们竟在森林深处。不,车子爬了一段山坡,所以现在应该在山里。我借着月光环视四周,发现周围都是高大的树木,仿佛身处巨大的鸟笼一般。 “去那间小屋,借辆拖车过来。”胖子递给我一个手电筒说着,听起来却好像在自言自语。 一时间,我没理解他的意思,但当我用手电筒照向他指的方向后,就立即明白了。离小路稍远的地方,有一座小木屋。那是在山上干活的人用来存放工具、稍事休息的地方。 小屋后面停着一辆小拖车,胖子要我拿的就是那辆拖车吧。我穿过草丛缓缓走近,发现拖车拴在了小屋的柱子上。于是小信立刻从车上拿了把折叠式锯子,帮我切断了绳索。 拖车里有好几块脏兮兮的草席。我刚想把草席拿掉,远处的胖子马上大叫,让我把席子也一块儿拿去。我们明明离得那么远,他居然还能看清我的一举一动。一想到这儿,我便脊背发凉。 “得……先等一会儿啊,真麻烦!”我们拉着拖车回到大巴旁边后,男子如此说道。 几十分钟前发生的事,对他而言好像从没发生过一样。我的心都快跳到喉咙口了,可这位当事人呢?他看起来好像只是打死了一只烦人的虫子而已。 仔细想来,当时胖子并没有表现出特别愤怒的模样,他非常冷静地伤害了那两个男人(准确地说,是“杀死”了他们?)。没错!对胖子而言,杀人只是家常便饭,跟随地吐口唾沫、站着小个便一样司空见惯。 “我可不想被人类抓到……追杀我!那就不要怪我不客气啦!烦死了……” 说着,胖子从车里丢出一个硕大的东西。那是块白色的长方形石头,好似墓碑。 那正是冻着河童尸体的冰块。他竟然用双手直接把冰块拿出冷柜,丢了出来。 “丢掉算了……带着也是个累赘……” 胖子将冰块装进拖车,再用草席盖上,还往车上装了八公升的灯油。 “小信……去把这玩意儿处理掉。沿着这条路一直往前走,就能看到一条小河……去河边把它烧了……车子开不到那里。” 小信露出惊讶的神色。 “只要烧干净就没问题了……别担心。”胖子的声音意外地显得无比温柔。 小信沉默片刻,露出决心已定的表情。 “爸爸,我们接下来怎么办?” “在警察采取行动之前……离开这个县……明晚前一定要回老地方……” 胖子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币,塞进小信的手心,这大概是小信的交通费吧。 “也给小哥哥一点吧,总不能让他干白工呀。” 听完小信的话,胖子哈哈大笑。他又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币,递给了我。 “这份零工不错吧?” 接过纸币时,我碰到了胖子的手。他的手是如此冰凉,如此潮湿,简直跟冰块一样。 “我和你……一定会再见面的……” 胖子的预言实在不是我想听的。 他接着说:“再过不久……就是更适合我们生活的时代了……再九九藏书忍耐一会儿就好了……” 他到底在说什么啊?我一个字都听不懂。可不知为何,他的话竟在我的心底.99lib.盘旋、回转。 我们一起目送着胖子的大巴远去,然后开始在山路上拉起拖车来。 说实话,我也想过逃跑,但自己已经把祖父家的姓氏和地点都交代给小信了,他们要找到我简直轻而易举。身份都曝光了,怎么能跟那个胖子为敌呢? 我没有抱怨一个字,借助手电筒微弱的灯光,拉着那辆车子往前走。万幸的是,路只有一条,不可能迷路。 “小信,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休息结束起身时,我按捺不住心中的疑问问道,“你爸爸是怎么搞到那具河童尸体的啊?” 小信还含着那颗糖。 “我昨天看到的时候就很纳闷,那尸体做得很逼真。可……那不可能是真的吧?” “不是啊,那是真的河童呀。昨天我不是跟你说了吗?” “河童真的存在吗?难以置信……如果那是真的,那你爸爸还有什么好怕的?何必特地烧掉它呢?” 向一个孩子逼问的确很幼稚,果不其然,小信的表情愈发困惑了。 这事儿的确蹊跷。就算那河童是假的,胖子也不用那么紧张啊。相比起来,他刚才犯下的杀人罪要重得多。就算他是展示真品的商贩,法律也不会就此给他减刑。那么,小信为什么要坚称那个河童是真的呢? “小哥哥,我算是败给你了……真拿你没办法!你说对了,那个河童是假的。电视上不是在放奥特曼和假面超人吗?那个河童就是让制作那些特摄片的公司做的。做得很精致,但终究是假的呀,要是客人仔细观察,就会露馅儿,所以我们就把它冻起来了。”小信轻描淡写地回答。 我察觉到她仍在说谎,但我并没有再追问下去。仔细想来,这本就是一件无足轻重的小事,就算那是一具小孩的尸体…… “既然小信这么说了,那就是这么回事吧。对不起,我不会再问了。只是,这个河童的手……看上去很像小孩的手……” 我撂下这句话,回到了拖车前方。 “走吧,这么辛苦的零工,还是速战速决为好。” 我继续拉车,小信在后面推。我们一言不发地走在山路上。碰到下坡路时,我还得用脚当刹车,免得它翻车。 不知过了多久,左边的树丛总算开始变得稀疏了,背后出现了一条闪闪发光的光带。那是反射着月光的小河。四周依然昏暗,但我看出那是一条布满尖锐石子的溪流。胖子让我们去的就是这儿吧。 “总算到了……现在几点了?”我一边用衬衫袖子擦汗一边向后头的小信问。 我出门时没带表,不知道时间。直觉告诉我,现在已经是午夜十二点多了。 小信一直没吭声,我还以为她累坏了,就没再跟她搭话。但事实并非如此。 “你怎么啦,小信?” 小信哭成了泪人,我赶紧冲到她身边。 “啊……” 仔细一看,她的手臂上竟多出了好几个牙印。由此可见,她是边推车边咬手腕,免得自己哭出声来。 “你为什么要咬自己?”我着急地问。 “小哥哥……那个……” 豆大的泪珠在唇边与她的鼻涕汇合,她一定哭了很久吧。 “神明……根本不存在……” “啊?你说这个干什么?” “我发愁的时候,拼命祈祷神明能帮我一把,可神明根本没理我。所以神明不存在……” “我……听不懂……” “可是,恶魔是肯定存在的,因为恶魔帮了我……” 说着,小信猛地掀开了拖车上的草席。原本厚厚的冰块,在八月夏夜的烘烤下化了大半。 冰块的表面融化后,透明度提升了不少。小信抱住冰块,仿佛想用自己胸口的热度融掉冰块一样。她哭着说:“他是我的弟弟……是我弟弟勇治……” 我与小信紧紧相依,靠在河岸边的大石头上睡着了。几小时后我睁开眼睛,初次体验到山间的黎明。 远处的森林中蹿出一缕朱红色的光芒。一眨眼的工夫,太阳就升了起来,不消几分钟便扫清了黑暗。何等炫目的清晨,也许因为当时正好是夏天吧。 “全化掉了。” 我在朝阳下第一次看清了小信的弟弟的尸体。我们去掉了那些亵渎死者的伪装,现在看上去不那么像河童了,但遗憾的是,也不那么像人类的幼儿。他浑身漆黑,皮肤跟树皮一样皱巴巴的,好似在冰箱里腐烂的黄瓜,连虫子都不想靠近吧。 我再三追问,可小信就是不告诉我她弟弟是怎么死的。她只说,弟弟只有四岁,很喜欢唱歌,会叫小信“小姐姐”。 “我还有……一个问题……” 小信把汽油浇在弟弟身上,仿佛在清洁弟弟的遗体一般。 “那个胖子……真的是你爸爸吗?如果是,那他应该也是勇治的爸爸吧?那个人怎么能这么对待自己的孩子呢……” “别问了。”小信声音中有着不合年龄的冷静,“如果你实在想知道,我也能告诉你,可在那之前,你得先回答我的问题。” “什么问题?” “小哥哥,你愿意一直陪着我吗?你愿意一直留在我身边保护我,永远不离开我吗?如果你做不到,我就不能告诉你。”小信胆怯地问。 我答不上来。 我连飞舞在我头顶的苍蝇都不敢赶,又怎么能保护好别人呢? “那你就看着吧。”漫长的沉默过后,小信开口说道。 她点亮打火机,靠近弟弟的遗骸。 小信到底想让我看什么?是弟弟迟来的葬礼吗?还是说,叫我这个旁观者别多嘴看着就行……她到底是什么意思?我本想问,可最终还是没问出口。 伴随着一阵声响,汽油猛然起火。我赶紧转身才躲过一劫,火柱蹿得比小信的头顶还.99lib.高。在高热的灼烤下,遗骸的皮肤冒出无数个水泡。 “勇治!”小信哭着喊。 就在这时,我分明看见了…… 包裹在火焰中的尸体头部正在缓缓摇动,仿佛在挣扎着说,他不要死。 这应该是我的想象吧。残留在尸体头部的冰块突然沸腾了,所以看起来像在摇动。 然而那时的我——想必小信也有同感——还以为那位小小的死者,是在拒绝再次面对死亡。 第5节 我与小信在山中告别。 我很担心她,多次提议陪她一起下山,但被拒绝了。我连一个十岁的小姑娘都说服不了,无可奈何之下只得独自下山。 因为我彻夜没有回家,祖父家里已是闹得天翻地覆。他们倒没担心我可能被卷进神社的杀人案(那两个人都死了),而是担心我找了个没人的地方自杀了。 我没有提起小信和那个胖子,只说上山后迷了路,大伙儿居然相信了。这也难怪,反正我是个精神不稳定的人,会做这种事也很正常,所以他们没有再追问下去,给我减轻了不少负担。 不久后,我又遇上了一件好事,由于走失一事而大受惊吓的伯父向我父亲表示照顾不了我。拜其所赐,我终于能回东京了。 虽然我的疗养生活只持续了二十天不到,但疗养的效果非常显著。 回到东京之后,我又能像以前那样过普通的生活了,泡沫塑料般的脑袋也渐渐恢复了正常。我不会觉得阳光那么刺眼了,也不会觉得吃什么都是面粉糊味儿了。 不久后,我重新上了一所公立高中。虽然比同龄人晚了一年,但还是享受到了愉快的高中生活。我的状态稳定下来之后,母亲的病情也日渐好转。即使恢复起来要花上一段时间,也正往好的方向发展。 再后来,我考上了一所还算有名的大学,毕业之后进了家大型出版公司,高中时代的那段插曲好像从来没发生过一样。我过着极其普通甚至有点单调的生活,不过因为我是个健全的社会人,不会有人对我指指点点。 但是,我一直没有结婚。我谈过好几次恋爱,起初都很顺利,可一旦进入讨论结婚的阶段,我的心就会突然凉透。也许是因为我心里还想着小信吧。就算有再多的理由,我抛弃了小信的事实总是无法改变。 我会不时梦见小信说“神明不存在”时的那张脸。 “神明没有救我,但恶魔救了我。” 睁开眼后,我总会思索这句话的含义。 可能只是我的想象,但最终我得出了一个结论。 恐怕是小信杀死了她的弟弟勇治。是故意所为,还是偶发的事故,只有她才知道。至少,她肯定参与了弟弟的死。 那个胖子肯定不是小信与勇治的亲生父亲。我不知道他是怎么认识小信的,也不知道他们两人为什么会一起行动。也许他碰巧见证了勇治去世的一幕,借机骗走了小信。一切都是我的想象,我没有任何证.99lib.据。 那应该是一年前发生的事。 周五晚上,我在池袋与同事吃了顿饭,准备打车回家。我在车站东口上了车。车开到荒川岸边时,遇上了红灯。 我无意间四下张望,只见土堤下面的僻静小路上,停着一辆似曾相识的车。 我简直不敢
99lib?
相信自己的眼睛,还以为是喝多了。然而,我再怎么揉眼睛,眼前的景象都没有改变。 我看到的,就是那辆百宝车。 与二十年前看到的如出一辙!车体侧面依然是写有“空前绝后!冰冻河童!如假包换!”字样的横幅。敞开的后门同样透着微弱的灯光。 当时已经一点多了。我只犹豫了一瞬间,便毅然下了出租车。 大巴周围异常安静,没有传出第一次见到它时的发电机的轰鸣与电影插曲的乐声。车里的电到底是哪儿来的呢? 我绕到大巴后面一看,果然有个坐在啤酒箱上的男人,但他看起来没有当年那么“大”了,也许是因为我长大了吧。他依然很胖,却比我回忆中矮了很多。 胖子闭着眼睛,正戴着耳机听音乐。 唯一能让我感觉到时间流逝的,就是他头上快要花白的头发,以及他正在使用的随身听。 入口附近放着个四四方方的饼干桶,上面搁着块硬纸板,用记号笔写着“大人五百儿童三百”。我丢了枚五百日元硬币进去,缓缓拉起门帘,走进车里。 车里的景象与以前没有丝毫变化,自己好像穿越了一条时间隧道,回到了那天的神社。刺鼻的味道、挡住窗户的照片——那对美丽的泰国双胞胎、黛西与瓦尔莱特、大象人约翰·梅里克——也跟当年一模一样。驾驶座后面依然有个大冷柜,冷柜的盖子依然开着。 怎么可能…… 冰冻河童——小信的弟弟,那个可怜的勇治明明在我眼前被烧死了。他当时摇着头,在滚滚黑烟中不断缩小…… 我战战兢兢地朝冷柜看去。 里头依然是一块墓碑似的冰块,冰块里依然有一个河童。河童保持立正姿势,腰上卷着蓑衣,头顶白盘。它没有尖尖的嘴巴,但脸颊凹得很厉害,看上去像嘴巴撅起一样。 这个河童和我当年看到的有两个不同点。第一个不同点是,眼前这个河童的胸部略微隆起,而第二个不同点则是,它没有右门牙。 其实我早就察觉到了,因为冰柜盖子上写着“河童”两字的旁边,多了“雌性”二字。 “我不是说了吗……我们一定会再见面的……” 不知不觉间,胖子已经来到了车门口。他依然眯着眼睛,嘴角扬起,露出骇人的微笑。 “我一看就知道……你跟我……是同类……” 胖子缓缓靠近我,大巴的地板藏书网发出恶心的响声。 “小信……小信她怎么了……”我看着冰冻河童问。 男子哈哈大笑,张开的嘴里少了好几颗牙齿。 “那孩子,嫁人了……她过得很幸福……她一直很想你呢。” 胖子站在我旁边,与我一起凝视河童。 夏夜祭的每一幕都在我脑中缓缓复苏。但不可思议的是,我心中并没有恐惧,而是有类似怀念的情感涌上心头。 用手掌抚摸包裹着河童的冰块,凉凉的、湿湿的感触,让我不禁回忆起小信的手。 那天小信抓着我手臂的手。 那天小信帮我擦去不自觉流下的泪水的手指…… “能不能把这只河童让给我?” 回过神来才发现,我竟说了一句连自己都不敢相信的话。自己为什么要说这种话?难以置信,但我似乎又能明白。 “啊,行啊……这本来就是你的东西……” 胖子兴高采烈地说着,还用硕大的手掌拍了拍我的肩膀。我不自觉地回以笑容,虽然笑得很尴尬。 “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你能让她开心了……” 胖子的话语,在我脑中一遍又一遍地回响。 之后,我的脑中蒙上了一层雾气。 太阳又变得刺眼了,嘴里的东西又变成了面粉糊味儿。就好像魔术师用布盖住了我的头,喊了句“Owo,Three!”,把我虚度的二十五年统统变没了一样。 然而,我很幸福。 我辞去了出版社的工作,到一家小型仓储公司任职,并主动提出希望单独管理存放鲜鱼和冷冻食品的冷柜。 那个巨大的冷柜跟普通人家的房子一样大,在里头工作非常辛苦,很少有人愿意去。 在冷气与冰霜守护的巨大空间的角落,我和她过着平静而安详的日子。 我已经不再是旁观者了,我能永远陪着她,没有人会来打扰我们。 我想让她更开心一点。对了。我想给没怎么上过学的她交几个朋友,几个人好呢? 怀着这个想法,我活在冰的世界中,直至今日。 现在的我,真的很幸福。 第1节 从球拍正中位置轻快反弹后,羽毛球划过九月的晴空,朝远处飞去。 对面是今年读三年级的翔一。他的眼睛好似瞄准猎物的野兽般,紧紧盯着目标。 “好!必杀扣球!” 翔一预测着羽毛球的下落轨迹,举起球拍。可他终究还是只小猫咪,喊得虽起劲,羽毛球却轻轻地落在了他的脚边。 “喂,我不是让你好好看球的吗?要是看不准,再用力也没用啊!”见翔一一脸不爽地捡球,远藤如此笑道。 “我在看的嘛!” “但没看多久,关键时刻分心了。你一心想着要扣球,根本没顾上球在哪儿。” “才没有呢!” 翔一用力发球,以示抗议。 球拍的角度好像不太对,球往右偏了很多。远藤迅速跑动,成功接到了球。 “这次要看清楚哦!” 远藤故意放水,好让翔一接到,可翔一并不买账,他用尽浑身力气,挥下球拍。 “啊,爸爸,对不起……” 羽毛球从远藤的头顶掠过,飞进身后的樱花树。球在树叶间划过,好像瞄准了似的,卡在了粗壮的枝杈间。 “啊……卡住了。”远藤跨过齐膝高的栅栏,走近樱花树。 “够得到吗?” “不知道啊……”远藤用球拍戳了戳树叶,又抓住能够到的树枝摇了摇,可球纹丝不动。 “看来要爬上去才行……” 把鞋脱了,就能爬上去拿。只是自从小学毕业之后,自己就再没爬过树。要是轻率冒险,万一受了伤,岂不是得不偿失吗? “唉,算了,今天就到这儿吧。”而且他们也出了很多汗,是时候打道回府了。 “还没决出胜负呢。” 由于没打几个来回,小猫咪还不肯认输。 “球都没了,还怎么打啊?爸爸拿不到啊。” “是吗……” 翔一捡起地上的小石子99lib?,朝樱花树丢去。其中一颗石子打中了树干,险些反弹到他自己身上。 “这样太危险了……我们去喝点果汁吧。” “那还不如去买个新球呢!学校附近的玩具店有卖的。” 翔一还想再打一会儿,远藤拗不过他,从零钱包里掏出一枚百元硬币,放在儿子的小手掌上。 唉!没办法!明天就要去另一个城市工作了,今天就好好陪儿子吧。 “等我五分钟,马上回来!” “别跑,当心车,慢慢走!” “OK!”翔一边喊边朝公园门口跑去。但他跑到半路时忽然想起了什么,一个转身跑了回来。 “爸爸……我告诉你一件事好不好?” 翔一咧开嘴,露出一对仓鼠般的小门牙。这孩子,跟我小时候一模一样啊,远藤心想。 “这座公园,会闹鬼……” “啊?” “就是有幽灵呀!”说着,翔一张开双臂,摆出怪兽的姿势。这年头的孩子,装鬼时都不把双手放在身前。 “喂!喂!爸爸小时候也经常来这座公园玩,可从没听说过这种事啊。” 远藤是小学二年级那年搬到这座公园附近的住宅区的。打那以后,他就一直在这座城市生活。搬来后他的父亲在附近买了房子,远藤后来继承了这间房子,所以这里可以说就是远藤的故乡。不过他今年都要在另一座城市度过,只能偶尔回来一两趟。 “我可没骗你哦!以前有个老婆婆经常来这座公园遛狗,后来她死了,但前两天有人又在公园里看见她了。” “是吗?可是爸爸不认识那个老婆婆,就算看见她,也不知道她是鬼啊。也许我还会跟她打招呼呢……”远藤笑着摸了摸儿子的头。 “要是那个老婆婆浑身是血呢?” “别说了,快去买球吧。” 远藤轻轻拍了一下儿子的头,翔一夸张地喊了一声,冲出了公园。 唉……淘气包总算走了…… 远藤迫不及待地掏出口袋里的香烟,坐在长椅上点了一根。 “抽一根烟会折寿十分钟哦!” 每次在翔一面前抽烟,翔一都会这么说,妻子也会给他脸色看,所以他平时从不在家里抽烟。老烟枪的日子可真不好过啊。 远藤深深吸进一口烟,猛地吐出,然后环视四周。 秋日午后,阳光普照。昨天天气一直阴沉沉的,更凸显出今天的阳光灿烂。空气里的光粒子好像也比平时更多了。 仔细想来,这座公园的变化还真大呢。 标志性的大号海螺型滑梯不在了,沙坑也从四角形变成了可爱的葫芦形,木制的秋千变成了硬塑料的。企鹅形状的饮水台变成了四角形的,仿佛简朴的墓碑。 变化最明显的是,当年的公园里有更多的树木,四周绿树环绕。一走进公园,便会产生与世隔绝的密闭感。远藤小时候并不讨厌那种感觉,可不知何时起,公园的通透感变强了。当然,站在家长的角度看,还是这样比较安全。 不过,公园改变了那么多,怎么人依然这么少。大家总不会是被幽灵吓跑了吧?还是说,少子化现象比自己想象的更严重?抑或许是,这年头的孩子都喜欢在家里玩,就算到了星期天也不愿意出门呢? 幽灵……啊…… 远藤将烧短了的香烟掐灭在便携式烟灰缸里,遥想当年发生在这座公园里的往事。 人们目击到的老婆婆应该不是幽灵,远藤有十足的把握。那种不可思议的现象,现在仍在发生。 忽然,三十多年前玩投球游戏的感觉又回来了。有些瘪的橡胶球冲进手掌时的重量感,把球丢回去时.99lib.手上的黏腻感,一切的一切都显得那么清晰。 站在对面的,是远藤的死党阿町——町田隆男,他像往常藏书网一样微张着嘴,等远藤把球丢过去。 他是远藤在许多年前见死不救的朋友。 那个秋日,天边是一片色彩鲜艳的火烧云。 远处的垃圾处理厂与烟囱,在逆光下变成黑影,好似一把指向天空的巨大黑色手枪。 “阿狸啊,你知道熊猫是怎么叫的吗?” 公园里就剩他们俩了。投球时,阿町冷不丁问了这么一句。 远藤的门牙有些突出,所以他的外号一直是“海狸”。而把“海狸”念成“阿狸”的只有阿町。 “不知道……不过熊猫跟熊是一个科,叫声应该也差不多吧。” “才不是呢。我亲耳听到过,相当可爱,是‘嗷嗷’这样的。” “那不是海狗的叫声吗?” “我没骗你,就是‘嗷嗷’叫的。”阿町胸有成竹地说着,还猛地吸了吸鼻子。 他肯定有鼻炎,一年到头都在流鼻涕。他养成了用嘴巴呼吸的习惯,平时总是微张着嘴。 “等熊猫来了去听听看好了,要是熊猫不是嗷嗷叫,你就得给我一百万!” 中国决定送两头大熊猫给上野动物园,全日本的民众都想见上它们一面。远藤家里还有个上一年级的弟弟,也是成天嚷嚷着“大熊猫、大熊猫”。远藤倒没这么有兴致,因为杂志上的熊猫面部特写看上去非常狰狞。 别看熊猫长得可爱,可它终究是野兽。谁说它只吃竹子了?它肯定会趁人不注意偷偷吃肉的……远藤对此坚信不疑。 “对了,听说中岛会和家人一起去看。” 远藤一提起同桌中岛典子,阿町就胡乱投了一球。画满涂鸦的橡胶球撞上水泥骆驼的头,往公园大门口飞去。 “喂!阿町!你在往哪儿丢啊!” “不好意思,我走神了……” 远藤边发牢骚边去追球。刚才那一丢,力道还挺大,橡胶球飞也似的冲出了公园。 “唉……” 橡胶球穿过公园门口的马路,在刺刺屋的砖瓦墙上撞了一下,停住了。 所谓的刺刺屋,其实是一栋普通的民宅,但物主为了防小偷和野猫,在墙上粘了一排碎玻璃渣。在孩子的眼中,那栋房子显得特别阴森恐怖。光是看着都会浑身作痛。 远藤捡起小球,回到公园,只见阿町正背对着他,弯腰喝水。远藤举起小球,朝阿町撅起的屁股丢去。 砰!好响亮的声音。 “好痛!”阿町笑着回头。 “你怎么一听见中岛的名字就乱投啊?好可疑哦!”远藤推开阿町,也喝了两口水。 “笨蛋!是碰巧啦!别乱说!” 阿町羞红了脸,连忙否定。对小学四年级的男生而言,传出这种绯闻可是相当要命的。 “话说阿町,你以前好像说过很喜欢麻丘惠是吧?中岛跟她还挺像的呢。” 远藤只是想开开玩笑罢了,谁知阿町竟然当真了。 “阿狸,我觉得反倒是你总在夸她啊,你是不是暗恋人家啊?” “我才没夸她呢!我哪句话在夸她啊?” “刚才那句不就是在夸中岛长得好看吗?” “你也太蠢了吧……难怪你连九九乘法表都背不出来。” 阿町都上四年级了,却依然背不出乘法表。七那行和八那行的后半段一点都背不清…… “关乘法表什么事啊!” 两人争论了起来。 实不相瞒,远藤也很喜欢同桌中岛典子,但他一点不想让旁人知道。所以这下把他也惹急了,开始说起中岛的坏话来。说她是丑八怪,是肥婆,可每说一句,心里都会隐隐作痛。 “糟了!快五点了呀!” 回过神来才发现,夕阳已经西下,周围愈发昏暗了。就算没有手表,孩子也能隐约判断出时间。阿町赶紧拽来停在公园角落的自行车。 “球给你!” 远藤正打算把球丢出去,阿町却摆摆手说:“今天你拿回去好了!” 这个球是他们俩用零花钱一起买的,平时都塞在阿町的自行车前轮里,如此一来就能随用随拿了。但不知为何,那天阿町让远藤把球带回去。 “记得明天带来哦!” 换言之,明天也要来玩球。 “拜拜!” 说着,阿町便离开了公园。远藤没目送他,一个转身,边向空中抛着球边往家走。 晚饭后,远藤正目不转睛地看电视,突然电话铃响了。电视上放的是当时红透半边天的《假面超人》。 要是周六晚上不看《假面超人》,周一到了学校就无法融入朋友圈了。而且假面超人刚灭掉老敌人,新敌人刚刚登场,所以这一集非常关键,不容错过。 然而,那天远藤的精神不是很集中。因为他一时贪心,晚餐时吃了两块猪排,搞得他胃里很不舒服。 正当显像管中的英雄与敌人殊死搏斗时,房间角落的电话突然响了。 “老公,帮着接一下!”在厨房洗盘子的母亲喊道。 边抽烟边看晚报的父亲不耐烦地站起身来。 “99lib?t>警察?” 父亲刚接起电话没多久,便说出了这两个字。远藤瞥了父亲一眼,很快又将视线移回了电视。他还以为,或许警察叔叔帮忙找回了那辆被偷的自行车。 “阳介……你今天有没有跟一个叫町田隆男的孩子一起玩啊?”父亲捂着听筒问。 他为什么会突然提起阿町啊? 远藤怀揣着不祥的预感回答:“有啊。” “玩到几点啊?” “五点。” 父亲用不太寻常的声调把远藤的话转达给电话那头的人。片刻后,他放下了听筒。 “怎么了?”远藤忧心忡忡。 “我也不是很清楚……只听说……那孩子今天傍晚被出租车撞死了。” “骗人!” 事关重大,父亲不可能说谎。可远藤的第一反应依然是:你骗人。 “说是五点半出的事儿……就在咱家附近……” “不会吧!”母亲一脸惊愕的表情,一边用围裙擦手,一边走进客厅。 “嗯……所以警察要确认一下他今天下午都做了些什么。” 十岁的远藤完全不知该如何是好,因为事发突然,他实在无法接受。 阿町居然死了?三个小时前我们还在一起玩的啊! 不会吧!肯定是警察叔叔搞错了! “我去阿町家看看!” 远藤正要往大门口冲,却被父亲敲了一下脑袋。 “这么晚了,你也想被撞啊!” “警察叔叔肯定在骗人!阿町不可能死的!” 电视上天天都有交通事故的新闻,但对远藤而言,那都是离他无比遥远的事情。这样的惨剧不可能发生在自己周围,更不可能降临在阿町头上。 “既然你这么说,那我陪你一起去吧。” 父亲拗不过远藤,只能让步。他很清楚,儿子只要打定了主意,就决不会改变。 远藤坐在父亲的自行车后,冒着大风朝阿町家赶。然而,他终究没到阿町家门口。也许父亲在电话中听说了出事地点,或者只是碰巧路过,父亲和远藤路过了阿町出事的地方。 那是一个很大的十字路口,车流量很大。学校的老师经常提醒他们,过这条马路时要倍加小心。 人行道的护栏下放着一束鲜花,旁边还有一瓶雪碧、两罐橘子汁,还有森永奶糖与袋装的栗子。 “爸爸……” 远藤坐在自行车后面,紧紧抓住父亲的外套。 警方在检查完事发现场之后,会派人来现场清理,但如果只是在路上撒点水,现场还是会残留血迹。 人行道不远处的柏油马路上,还留有一摊珊瑚色的血迹。 阿町! 远藤忽然感觉到了阿町的气息,好像阿町就站在那摊血附近一样。 远藤切身感觉到,阿町真的死了。 “不去了。回去吧……爸爸,回去吧……” 远藤敲打着父亲的后背,催着他赶紧回家。父亲默默掉头,原路返回。 将头埋在父亲的后背上,远藤哭了。顾不上寒冷的秋风,泪流满面。 父亲绕了个远路,一直等到远藤停止哭泣。 第2节 第二天下午,远藤来到隔壁小镇的图书馆,在儿童图书区呆呆地看书。他看的是夏洛克·福尔摩斯系列的儿童版短篇集。 视线的焦点不时模糊。昨天晚上,他一宿未眠,所以现在犯着困。 确认完事故现场之后,远藤大哭一场,困得不得了。但一躺进母亲铺好的被褥,却怎么也睡不着了。 阿町好可怜…… 远藤凝视着漆黑一片的天花板,胡思乱想。 被出租车撞到的时候是不是很痛啊? 被抬上救护车的时候,你在想些什么啊? 临死时,回忆真的会像走马灯一样闪现吗?99lib.? 那里头,有没有我啊? 你现在在哪儿啊? 远藤越想越激动,浑身都在发烫,思维愈发清醒。父亲来房里查看时,他装出睡着的样子,其实一晚上没合眼。 越是想睡,就越是会想起阿町的身姿。那个靠在那个十字路口的护栏上,独自喝果汁的阿町。一想到阿町会寂寞,泪水便夺眶而出。 好不容易快睡着了,天却亮了。 远藤还指望着能在梦里见阿町一面,谁知他压根没做梦。阿町肯定在父母、兄弟姐妹、最喜欢的奶奶的梦里赶场吧,来不及到我的梦里来。 “昨天晚上你睡下之后,其他家长联系我,说是今天六点,小区的活动中心会举行隆男的守夜仪式。”吃早饭时,母亲用跟小小孩说话的语气如此说道。 但对远藤而言,这就像毫无意义的政治新闻。 临近中午时,远藤出门去了。 他其实想一直留在家里,可同学们不断打电话给他,搞得他难以平静。 没人愿意相信阿町已经离世了,都打电话给阿町的好兄弟远藤。回应电话让远藤非常痛苦,于是他选择逃跑。他特地跳上公车,来到了隔壁小镇的图书馆,如此一来就不会遇见熟人了。 远藤察觉到远处坐在书桌边的几个年龄相仿的女孩正看着他笑。其间,他好像打了个小盹儿。醒来后清了清嗓子,端正坐姿,继续看他的小说。 怎么会有这种事! 他一边与睡魔作斗争,一边研读作品。可看完之后,他差点喊了出来。 暑假时,他看完了《斑点绳子案》。至今他已经看了二十多本福尔摩斯了。福尔摩斯总是那么帅气,他的推理总是那么一针见血。每次看完,远藤都会佩服得五体投地。可是今天,他偏偏读到了不怎么帅气的福尔摩斯。 这部作品名叫《五个橘核》,名侦探福尔摩斯不但没大出风头,甚至没能保护好委托人,到最后也没抓住凶手。 远藤大失所望,本就失落的心情更是坠入谷底。他仿佛听见福尔摩斯在说:“这里没有能救你的东西……”远藤将书放回书架,烦躁地离开了图书馆。 接下来该怎么办?母亲吩咐他,五点前一定要回家。因为全班同学约好了五点半在校门口集合,一起去守夜。 他姑且往自家的方向走,从图书馆到家大概要走一个小时吧。只能这样消磨时间了。他真的觉得,世界之大,却没有自己的容身之地。 远藤思念着逝去的朋友,一步一步,无精打采地向前走。 临近傍晚开始下雨了,小小的雨滴在寒冷的空气中飘散。 走着走着,远藤来到了和阿町常来的公园。但他没办法立即走进去,只是站在离公园入口有些距离的地方,透过湿漉漉的树篱,观察公园里的情况。 木制的秋千和跷跷板被雨水打湿了,显得特别破旧,仿佛一下子老了好几十岁。水泥做成的动物塑像反倒显得栩栩如生。 二十四小时前,阿町明明还活着啊…… 远藤忽然想起了昨天傍晚的此时此刻。 他突然察觉到,家和图书馆并不是他想待的地方,这里才是。从昨天傍晚到现在,他最想来的地方一直是这里。他想在公园里细细回忆和阿町的往事。然而,如果真的来了,自己肯定会无比伤心,所以才故意没来。 现在就不要紧了,再怎么哭,也不会有好奇的孩子来看热闹,也不会有多管闲事的大妈问他怎么了。远藤环视四周后,朝公园的入口走去。 就在他跨出第一步时,黄色的铁柱之间,蹿出一个灰色的小东西。 远藤呆住了。那东西的弹性和滚法,对小学的男孩子来说十分熟悉,那是个有点漏气的橡胶球。 球从他身旁穿过,撞向刺刺屋的墙壁,跳了两三下后,停了下来。 公园里大概有人吧。 今天的雨不算大,有人冒雨玩球也很正常。如果有阿町陪伴,自己或许也会来公园玩。 球的主人会很快冲出来吧。然而,公园里好像没人,也听不到任何声音。远藤穿过马路,捡起墙边的球。 “不会吧!”他惊愕地喊道。 那是自己的球。准确地说,是阿町出二十日元,自己出三十日元,一起到学校附近的杂货店里买的球。球的表面有记号笔画的涂鸦,绝不会搞错。昨天他?99lib.分明把球带回家,塞进书桌抽屉了啊,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呢? 远藤盯着公园,看了好久。公园里依然没有人影。他犹豫片刻后,终于鼓起勇气,走了进去。 突然间,周围的空气变了。 他好像穿过了一层潮湿空气做成的薄膜,接着,干燥的微风包裹住了他的全身。 炫目的朱红色阳光。他在阴沉的天空下走了一下午,眼前的阳光实在是太刺眼了。是晚霞! 远藤急忙四下张望,所有的东西都与空气一样,非常干燥。秋千也好,树丛也好,地面也好,都没有淋过雨的痕迹。一切的一切,都在火烧云的照射下被染红了。 而更让人惊愕的光景,就在远藤眼前。 应该没有任何人影的公园里,居然站着一个背对着他的少年。他正弯着腰,对着企鹅饮水台喝水。那个背影,是忘都忘不掉的。 “阿町!”远藤不禁喊出声。 少年用手擦着嘴,回头说道:“对不起啊,我一时手滑……” 末了,他还吸了下鼻子。 这是在做梦吗?难道自己还在被窝,梦见了死去的好朋友吗? “你在发什么呆呀!” 脚步声、气息、呼吸声、吸鼻子的声音。一切都如此真实。 “你还在为刚才那球生气啊?我不是故意的啦。都怪你说了些奇奇怪怪的话。” 远藤还是难以置信。这真是阿町吗?他兴奋得都能99lib?听见自己的心跳。 “阿町……你怎么会在这里?”远藤好容易挤出这句话。 阿町一脸惊讶:“你去捡球的时候撞到头了吗?” 他边笑边拍远藤的肩膀。那感觉绝对是真的。 远藤这才发现,自己身上的衣服也不一样了。他刚才还穿着黄色的POLO衫和牛仔外套,可现在竟变成了红底白色字母图案的运动衫。那分明是昨天穿的衣服啊。 “阿町……今天几号啊?” “今天?七号吧。” “十月七号?” “是啊!一九七二年十月七号啊!” 那天应该已经过去了,阿町就是在那天死的。 “你还没回过神来吗?阿狸,你没事儿吧?”阿町皱起眉头,忧心忡忡地问。 无论摆出什么表情,他的脸都不会给人严肃的感觉。浓眉小眼,地包天的大嘴巴。要是《天才笨蛋波恩》的主角真的存在,肯定就长这样。而且他一天到晚拖着鼻涕,看起来呆头呆脑的。远藤完全没料到会再次见到这张脸,自己会如此欣喜。 “没事儿。” 远藤伸手弹了阿町的额头一下,阿町夸张地往后仰去。想太多也没用啊!远藤用手拭去险些夺眶而出的泪水。 “为什么我一提中岛你就乱投球啊?” 昨天……不对,是上一个十月七日,远藤也开过阿町的玩笑。 看着阿町羞红的脸,远藤不禁想起了正月里NHK频道放过的一部名叫《时间旅行》的科幻片。这部剧的故事很复杂,大致情节是一个女高中生在机缘巧合下回到了过去。 莫非自己也穿越回过去了? 没多久,阿町察觉到天色已晚,便说:“糟了,该回去了呢!” 他赶紧跑向停在公园角落的自行车,跟上一个十月七日一样,让远藤把球带回去。 “记得明天带来哦!” 再次与阿町告别的时刻来临了。之后,阿町就会在回家路上遇难。 不,不对! 远藤忽然想通了。要是时间真的往回走了,阿町就不会死了。只要保证意外发生的时候,阿町不在那个路口就行了。多简单啊! “阿町,今天我破例送你回去!” “咦?为啥啊?” 阿町家在距离公园十五分钟脚程的小区。 “不为什么,我要送你回去。” “不用啦……两个大男人,恶不恶心啊。” 阿町会这么说也在情理之中,男的送男的成何体统。再说了,阿町骑车,让远藤走路送反而会慢。 “求你啦!今天就让我送你回去吧!” 在远藤的再三劝说下,阿町总算答应了。 “好好好!但你要是回去晚了被大人骂,我可不管哦。” 两人并排走了起来。 “你为什么要送我回去啊?” “嗯……还用问吗,因为我担心你啊!” “哇,恶心死了!明天肯定要下雨了!” 即使如此,阿町还是一脸欣喜。 “你怎么知道,明天真的会下雨哦。” “明天真要下雨?不是吧,晚霞这么美,怎么会下雨呢?” 垃圾处理厂后面还残留着晚霞,晚霞看上去比刚才更红了,仿佛在黑夜的来袭下垂死挣扎一般。昨天也见过,但今天它却不可思议地特别动人。晚霞如此美丽,美到没人会料到明天会下雨。 “真的啦!明天傍晚会下小雨的。” “少骗人啦!” 阿町边吸鼻子边笑。 晚饭又是猪排,和上一个七日一样。远藤又吃了两块,又被撑死了。 时间为什么会倒流呢? 吃饭时,远藤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 感觉到时间在倒流的只有他一个,阿町也好,父母也好,弟弟也好,都跟上一个七日一模一样。他们说出的话与动作都按照记忆中的样子一一再现,就像同样的电影连着看了两遍一样。 他的确在昨晚睡下之后祈祷过,要是时间能倒流就好了。 要是自己能回到那座公园,就绝不会让阿町死于非命……早知道会出事,自己一定会送他回家……在上一个七日,远藤曾望着漆黑的天花板如此思索。也许上帝听到了自己的祈祷吧。 原来上帝真的存在啊…… 当远藤坐在书桌前发呆时,电视里传来了熟悉的旋律。是《假面超人》的主题曲。 远藤推开亢奋的弟弟,在电视机前坐下。父亲坐在后面,边抽烟边看报纸,母亲则在厨房洗盘子。 今天,不会再有噩耗传来,可以仔细补上主人公的精彩演出了。远藤目不转睛地看着英雄活跃的画面。他甚至想给弟弟来个小剧透,让弟弟大吃一惊。 谁知,突如其来的电话铃声赶走了他的从容。 今天傍晚,远藤把阿町送到了家门口。他们是在梯口分别的。而且远藤没马上离开,而是目送阿町走上三楼,推开房门进屋才走的。如此一来,阿町就不会给出租车撞死了。 “他爸,接一下电话。” 父亲很不耐烦地站起身,拿起听筒。 是警察叔叔打来的吗?不!不可能啊。远藤心跳加速,竖起耳朵听着父亲的回答。 “啊,你好……对不起,她现在忙着呢,没法接电话。” 他没说“警察”这两个字。好像是一通普通的电话。远藤松了口气。可正当他安心的时候,父亲竟说:“什么?去世了?在帮妈妈买东西的路上……太可怜了。叫町田隆男是吗?” 如同遭晴天霹雳一般,远藤扑倒在地。 漫漫长夜再次降临。 远藤身体发烫,辗转难眠,一旁的弟弟却睡得格外安恬。 隔扇拉开了一条缝,隔壁房间的亮光照了进来。远藤不由自主地装睡了。他能感觉到父亲跨过了弟弟的被子,朝自己这边走来。父亲盯着自己的睡脸看了一会儿后,缓缓离去了。 “他好像睡着了……真可怜……” “他才这么点大,就失去了好兄弟……” 隔扇关上了,但远藤仍能听见父母的悄悄话。 “听说他们今天玩了一整天……阳介还送他到家门口了呢……” “后来他去帮妈妈买东西,谁会料到在半路上出了车祸……刚才我跟阳介出去的时候,碰巧经过了事故现场。警方虽然清理过,可还是……早知道就不该带阳介出门。” “太惨了……那孩子的父母该有多伤心啊……” 母亲认识阿町,说着说着便呜咽了起来。远藤听着父母的对话,不知不觉流下了眼泪,泪水打湿了枕头。 电话是班上的其他家长打来的,说是阿町回家后,按照妈妈的嘱咐去买东西,却在穿过十字路口时,被一辆翻斗车撞到了…… 跟上一个七日一样,远藤在父亲的自行车后目击到了事发现场。这一回,阿町不是被出租车撞死的,而是被翻斗车碾死的,所以现场更加惨不忍睹,好似一个装满血水的气球从高空坠落了一般。惨不忍睹,让人过目难忘。 护栏下依然放着花束、雪碧、果汁、森永奶糖和栗子。 神啊……让我再回去一次吧!我想救阿町!这藏书网次,我一定要救活他! 在宁静的睡眠到来之前,远藤一遍又一遍地祈祷。 第3节 第二次的星期天如期而至。 远藤依然过了十点多才起床。为了躲避朋友们的电话,他跳上公车,来到隔壁小镇的图书馆。 图书馆跟上次的星期天一样,带着孩子来看书的年轻妈妈,一门心思看《日本脑筋急转弯》的初中生模样的男生,占了一整张桌子聊天的女生们,也是上一个周日笑话过他的那群人。 远藤来到摆儿童版悬疑类书的书架前,拿起上一个周日看过的那本福尔摩斯。那本书已经破旧不堪,封面都快掉了。不过这本书是远藤经历过奇异事件的唯一物证。 远藤还记得这本书的内容。福尔摩斯的《五个橘核》的情节大致是,委托人被杀了,犯人却逍遥法外。他对书中的福尔摩斯大失所望。这的确是自己上一个周日看过的书,但上一个周日还没过完,自己就回到了周六。那自己到底算是什么时候看的这本书呢? 思索片刻后,远藤决定不去想了,因为想了也没用。总之,当务之急是执行昨晚构思好的计划。远藤拿着书坐回老位子,摊开放在膝头。 昨天为什么会发生那样的事,原因不得而知。也许是碰到了某种超常力量,也许是自己的某个行动导致时光倒流了。总之自己现在得忠实再现昨天做过的每一件事,如此一来,就能再次回到那个周六傍晚的公园了吧(只要那不是上帝的心血来潮)。 远藤下定决心,这次一定要救活阿町。光是送他回家还不够,必须更加慎重一点。 远藤把书重新看了一遍。照理说,他应该在看到一半的时候打个瞌睡,可今天他一点都不困。无可奈何之下,他只能装睡,等着那一桌女生嘲笑自己。只要能救阿町一命,再傻的事他都愿意做。 努力终于有了回报。 他从图书馆出发,按照上次的路径前行,冒雨走到了那座公园门口。不一会儿,那个小球就飞了出来。球与之前一样,撞上了刺刺屋的墙壁,弹了两下后便停住了。远藤迅速捡起小球,深吸一口气走进公园。 空气改变了,与上一次如出一辙。原本阴沉的天空,迅速明亮起来,化为鲜艳的火烧云。时光再一次倒转。 他甚至不知道身上的衣服是什么时候变的,为什么其他东西都变了,只有记忆没变呢? 夕阳下的公园里,依然有一个背对着他喝水的少年。 “阿町!” 远藤一喊,那张“天才笨蛋波恩”的脸就转了过来。 “都怪你乱说话,害我手滑了。” “算了,算了。”远藤边说边投球。 阿町一脸疑惑地接住了小球。 “今天就到这儿吧。” “为什么?为什么突然不玩了?你还在气我乱投球啊?” “我没生气,只是我有件更重要的事情要办。” 阿町还是一脸困惑。他吸着鼻子,露出欲言又止的表情。 “天快黑了,我送你回家吧!” 听到远藤这么一说,阿町果然显出一副嫌弃的样子。他的反应也跟昨天——那两个周六——一模一样。 “哇,恶心死了!明天肯定会下雨!” “嗯,傍晚会下小雨的。” 话音刚落,远藤便悲从中来。阿町能预测明天的天气,却无法掌握自己的命运。不过阿町的命运,自己一定要帮他改变! 远藤把阿町送回了家,比上一个周六还稍微早一些。他们在小区楼下道别后,远藤便在稍微远离的地方,睁大眼睛看着阿町走进家门。到此为止,一切都与上一个周六一模一样。关键是接下来。 既然如此,我要跟着他去买东西。 阿町家附近就是小区的垃圾场,垃圾场旁边有一道不高不矮的围栏,刚刚好能坐上去。远藤一屁股坐下,监视着三楼的蓝色房门。不知道阿町什么时候出门,远藤只能像刑警那样盯着。 十月的傍晚还是很凉的。日落后,风越来越大了,冷空气顺着运动装的领口吹了进来,害得远藤打了好几个大喷嚏。不过,现在可不是发牢骚的时候。 正当周围愈发昏暗时,一阵咖喱的香味乘着冷风蹿入鼻腔。为什么别人家的咖喱总是那么香呢? 要是我家也吃咖喱就好了。 已经知道了,今晚吃猪排。自己会连吃两块,吃到反胃。不对,等等!自己完全可以改变这种命运。可以不那么贪心,只吃一块,那样就不会肚子难受了…… “阿狸君?” 远藤抬起头来,一个骑着白色自行车的女孩映入眼帘。那是他的同桌中岛典子。 “啊……这么晚了,你怎么跑这儿来了?” “我刚上完钢琴课啊。阿狸君,你怎么会在这儿啊?都快六点了呢!” 已经这么晚了?回去肯定要挨批了。 中岛典子推着自行车,走到远藤旁边。长长的秀发从中间分开,那双水灵灵的大眼睛长得跟麻丘惠一模一样。要是给她穿上公主裙,一定会很合适的。 “我在等人,有很重要的事要办。”远藤煞有介事地回答。 中岛典子的表情比在学校时还要温柔。 “那就好……你刚才的表情可吓人了!我还以为你肚子疼呢。” “我不疼啊……” 远藤拍拍胸脯,以彰显自己的强壮。 就在这时,他瞥见骑着车的阿町出现在中岛典子身后。 完了! 太大意了。中岛典子分散了自己的注意力,阿町出门了,自己却没看见。这样一来,岂不是白盯梢了吗?难道自己会因为女人而失败吗? “回头见!” 远藤撂下一句话,全速追上。没跑多久,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失策了!早知道该向中岛典子借车!无奈为时已晚。 “阿町!” 远藤大声呼喊,可阿町完全没听见。虽说两人之间有四十米的距离,可喊这么大声,阿町应该能听得到啊。 那家伙一定又在哼歌了! 阿町独自骑车时常会哼歌,而且总是哼得很大声。他自己还以为周围的人听不见,但远藤和另外几个朋友都见过他开“一人演唱会”。他最擅长的曲目是三善英史的《雨》,还有蓝色三角尺的《太阳给我的季节》。他肯定是唱得太得意了,完全没听见周围的声音。
九九藏书
“喂!停下!阿町!” 远藤边跑边喊,可阿町就是没反应。 那家伙肯定会在出门买东西的半路上遭遇车祸,自己必须阻止他才行。眼看着两人的距离是越来越远,远藤心急如焚。 不久后,阿町来到了那个十字路口。远处有一个小超市,信号灯现在是绿灯。阿町没有减速。他会这么冲过去吧。而且那个笨蛋都没查看左右的车况! “混账,阿町!你给我停下啊!” 远藤赶紧掏出口袋里的共有财产橡胶球,往前用力一扔。因为用力过度,肩膀都疼了。可两人之间的距离实在太远了,能不能丢中还是个未知数。 就在他觉得无济于事时,小球的飞行距离突然变长了。从背后吹来的一阵强风帮了他一把,满是涂鸦的小球在空中划出一道美丽的抛物线,击中了阿町的后脑勺。 砰!清脆的响声传入远藤的耳朵。 阿町赶紧停下车的瞬间,一辆右转而来的翻斗车以雷霆之势通过了人行横道线。太横冲直撞了! 赶上了! 远藤急忙躲进角落,长长地松了一口气,接着悄悄探出头看了看。只见阿町摸着后脑勺环视四周,嘴巴微张着,一脸茫然。他也觉得自己险些丢了小命吧。 他是不是以为那是个奇迹呢? 见阿町左顾右盼,远藤总算心满意足了。 没错,这就是一个奇迹!许多个奇迹碰到一块儿,才把你救活了! 远藤真想冲到他跟前,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告诉他,但还是忍住了。要是阿町问起你怎么没回家,就不好解释了。 那天晚上一直到了《假面超人》的时间,电话都没有响。到了第三次,远藤总算度过了一个普通的周六。看完电视之后,他泡了个热水澡,带着轻松愉快的心情钻进被窝。 然而,不眠之夜再度到来。 之前他满脑子想着阿町,可救下阿町之后,他忽然想到了另一个问题。 他的确救下了阿町。问题是,时间可能会再次倒流,让他再次回到周六。最要命的是,他可能会永远在这个周末打转…… 是那个公园! 他思前想后,就是不知道时间倒流的原因。但有一件事可以确定,那个公园里一定有秘密。 傍晚时分,他们的共有财产小球从公园里飞了出来。直觉告诉他,那个球就是通往过去的钥匙。所以自己只要不在那个时间段去公园,时间应该就会照常流逝了。 明天不要靠近那个公园。 这么下定决心后,他总算睡着了。 但是,第二天傍晚,远藤还是来到了公园门口,等候那个小球出现。 因为那天早上,母亲告诉他:“刚才你同学的家长打电话来,说昨晚町田家着火了,町田跟他妹妹去世了……” 小雨淅淅沥沥。傍晚时分,远藤靠在刺刺屋的墙边。果不其然,那个脏兮兮的小球飞了出来,连眼前不寻常的光景也变得司空见惯了。 远藤捡起球,步履沉重地走进公园。在空气与光线发生变化后,和先前一样,他再次见到了死党弯腰对着企鹅头喝水的背影。 “阿狸,你生气啦?”阿町察觉到远藤的气息,回头皱起眉头说道。 “没有啊。” 远藤边回答边把球丢过去。阿町伸出双手,接下小球。 这是远藤经历的第四个周六,但对阿町而言,这只是个极为普通的周六而已。而且他做梦也不会想到,自己已经死过三回了。 要怎么做才能让阿町意识到这一点呢?他肯定不会懂的,也不会相信。换作自己也不会相信,但无论如何都要让他相信。 “阿町,我有件事要跟你说。” 远藤拍了拍阿町的肩膀,示意他在附近的长椅坐下。 “干什么啊,突然一本正经的。” “你听了可能会吃惊……如果没有改变的话,你今天就会死。” “啊?” 阿町的下巴都快掉下来了,瞧他那副愣头愣脑的模样,说明起来肯定不容易。 “我就知道你不会相信……” 远藤将自己经历过的事慢慢地告诉了阿町。阿町以为远藤在讲故事,不时发出惊讶的声音。 “所以我已经没办法了,无论我做什么,你都会死。事情到了这个份儿上,只能由你自己救自己了。你出门时一定要小心车子,要是家里着火了,就赶紧逃出去。可能的话,今晚就别睡了。要是不得不睡,就睡在离阳台近一点的地方吧。那样万一着火了,可以逃到阳台上去,说不定能爬到隔壁去。” 远藤越说越难受,嗓子眼像是卡了根鱼刺似的,连气都喘不过来了。 “阿狸……你……你哭了。” 不经意间,眼前的夕阳变得模糊起来,泪水夺眶而出。见此情景,阿町的神色立刻严肃了不少。 “我还是头一回见你哭……” “我也没办法啊……要是你不相信我就完了……” 泪水一开始流,就停不下来了。此前多次无功而返的悲伤,如今化作泪水一涌而出。远藤号啕大哭起来,越是哭,就越是心乱如麻。 “你说的……都是真的吗……” 见死党哭成这样,阿町的态度总算有了转变,表情也一反常态地认真起来。 “第一次是出租车,后来是翻斗车,接着是火灾……怎么好像越来越严重了啊……”阿町皱起眉头说。 还真是一点不错。经阿町一提醒,远藤才发现事故的严重程度在不断升级。是巧合,还是另有特殊的意义? “要是你说的都是真的,那我一定要救活佳子……好,就照你说的办。我会小心汽车的,今晚也决不会睡着。” 佳子是阿町的妹妹,今年上二年级。在上一个周六,她与阿町都在大火中遇难了。 “没问题吧?能撑着不睡着吗?” “只是忍一天,我一定能撑住的。对了!我去喝点咖啡。” 远藤不知该些说什么才好。 只要熬过今天,阿町就能得救,是吗? 自己从没考虑过这个问题,现在的他没有任何把握。 回过神,才发现天色已晚,得回家了。远藤提出送阿町回去,阿町也答应了。看来他好像相信了远藤的话。 回家路上,阿町非常小心,没做什么危险的举动。本人小心比什么都强。远藤坚信,这次阿町一定能得救。 “总算平安到家了……接下来要提防火灾对吧。” 来到阿町家所在的小区,两人都松了口气。 “不一定是火灾……也许会出其他事。总而言之,你要小心点。” “遵命!” 阿町一本正经地点了点头。 两人握了握手,就此分别。阿町一步一步谨慎地上楼,远藤则在楼下目送他的背影。确认阿町打开了蓝色的房门,走进屋里后,远藤才放下心中的大石,转身离去。 突然,惊雷般的响声传来,声音的来源非常近,比在学校组织社会考察去羽田机场时听见的飞机引擎声还大。 远藤下意识地抱头蹲下,耳朵里嗡嗡作响。待他抬起头,不禁大惊失色,赶紧望向阿町家。 阿町家的窗玻璃已不见踪影,而朱红色的火焰却若隐若现。 “煤气爆炸了!”大人的喊声传来。远藤动弹不得,像被人活活钉在地上似的。 接着,原本并不旺的火苗突然膨胀起来,从缺了玻璃的窗户不断冒出,好似一条在风中摇曳的围巾。 阿町,快逃! 远藤一时忘了呼喊,只是呆呆地凝视着显眼的火焰。在渐渐涌来的围观人群中,隐约能听到惨叫声。 然而,阿町家的门再也没有打开。 穿过潮湿的空气膜,冲进夕阳之下。经历过四次了,异样的感觉也变得寻常起来。 果然,远藤又看见了背对着他喝水的阿町。他将画着涂鸦的小球砸向阿町的屁股。砰!好清脆的声音。 “你怎么一听到中岛的名字就乱投啊,好可疑哦!” 远藤笑着朝阿町走去。 阿町瞪大眼睛回答:“你怎么啦,阿狸?” “啊?” “你的眼睛怎么红红的?而且,好像很累的样子。” “怎么可能!刚刚不也这样。”远藤接过小球。 阿町说:“也是哦……不就是去捡个球吗,怎么会哭肿眼睛呢。” 远藤心想,阿町还挺敏感呢。 自己来到这个周六已经好几次了,但对阿町而言,这只是仅有的一次周六。自己只是出去捡了个球而已,十几秒后就回来了。他岂会想到,出去的那个自己,并不是进来的那个自己。 “正好!我也有点累了,干脆休息一会儿吧。” 远藤与阿町并排坐在附近的长椅上。 透过公园周围的树丛,能看到迷人的晚霞。垃圾处理厂的烟囱与建筑物形成的影子,好似一把硕大的手枪。 “好美啊……真的像火焰一样!”阿町吸着鼻子说。 上一个周六,阿町家发生了煤气爆炸。他们家门口放了一罐灯油,导致火势蔓延得异常迅速。阿町、他的母亲、妹妹和刚满一岁的弟弟全都被烧死了。 远藤不得不承认,越是想救阿町,之后所引发的悲剧就越难收拾,甚至还殃及到其他人。阿町的命运,怎么也无法改变。 “告诉你哦!中岛曾经在其他女生面前夸过你!她说你人很好……” “真的假的?” 阿町脸上的红晕顿时红过了晚霞。 “真的!你平时不是很照顾小P吗?她果然都看在眼里了。” 小P是远藤他们班养的黄背绿鹦鹉。阿町专门负责照顾它。 “而且上次玩躲避球时你赢了上原,很帅气呢!” “啊呀,其实也一般般啦。” 对夸奖毫无抵抗力的阿町,难为情地扭了扭身子。远藤打心底里喜欢这样的阿町。 “对了对了,前一阵子我看了本福尔摩斯。” “哦?讲什么的?” 中.99lib.岛典子的话题戛然而止,这使阿町略有失落。 “一点都不好看!名字叫《五个橘核》,故事里的委托人死了,凶手也没抓住,福尔摩斯出马都没用呢。” “这个案子跟橘核有什么关系吗?” 阿町从来不自己看书,老爱让别人透露情节。 “说是有一群坏人搞了个秘密组织,他们在杀人前会给对方送五个橘核作预告。委托人的叔父和父亲都收到了橘核,没过多久就死了。秘密组织把暗杀伪装成意外,所以警方也不能采取行动……故事到最后,那个委托人也收到了橘核。” “哦,听上去还挺有意思的嘛!”阿町边玩球边说道。 可怜的阿町……你快摸摸你的口袋啊。你的口袋里,也有橘核啊…… 远藤低着头,没有把这句话说出口。 “在一个暴风雨的夜晚,委托人找到了福尔摩斯。可福尔摩斯听后什么也没说就回去了。结果在他回家途中,委托人就被杀了。多可怕啊。” “是啊!” “福尔摩斯也不是万能的啊。” 两人轻声笑着。 没错,那么厉害的名侦探,也不是万能的。 “阿町,我能问你个问题吗?” “嗯?什么问题?” “在这个世界上,你最喜欢的人是谁?” “你怎么又提这种奇奇怪怪的问题啊。” 阿町笑着拍了拍远藤的肩膀。 “哪里奇怪了……那我换个问法好了。在这个世界上,你最想保护谁?” 阿町嘴里虽然嘟囔着,但还是意识到远藤不是在开玩笑,于是便捧起胳膊,细细思索起来。 “家里人也行吗?” “嗯,当然。” “那就是我的弟弟妹妹吧,因为他们还小。” 远藤早就料到了这个答案。阿町真是个好哥哥。听到他的答案,远藤便不再犹豫了。 自己既不知道人活着到底有什么意义,也不清楚人生究竟是什么。但有一点他知道。死亡,就像在零食店抽签一样,有一天突然就会抽中。 不管是不是好人,是不是还年轻,都不是会被考虑的条件。干过坏事的人也可能长寿,人人爱戴的好人也会英年早逝。这就是现实版的五个橘核。一旦收到死亡的预告,就只能乖乖听命。 所以,他必须说出来,必须告诉他心爱的朋友,他是多么喜欢他。 “阿町啊……” 远藤没有看阿町的脸,而是望着逐渐被黑暗吞噬的火烧云。自己这辈子都不会忘记今天的火烧云吧。 “我很喜欢你!一直当你是我的好兄弟。” “怎么突然说这个?多难为情啊。” 听到远藤的话,阿町夸张地挠了挠头。 “……我们会一直是好朋友吧!” “这不是废话嘛!我也……喜欢你啊。” 阿町一反常态的话语,让远藤感到心如刀割。 “怎么啦阿狸,怎么突然哭了?” “嗯?” 远藤这才发现,泪水夺眶而出了。 “你不会懂的……不懂也没关系……” 远藤用拳头擦了擦眼泪,边哭边笑。 “阿狸,你好奇怪啊。” “比你的脸正常多了。” “好过分啊,我在担心你啊。” 不知为何,阿町的眼圈也红了。 两人互相拍着彼此的肩膀,边拍边哭。在燃烧似的夕阳下,一直没有停息。 第4节 远藤又点了根烟。 长大成人后的自己,竟会回到这座公园抽烟,多么不可思议啊。对儿时的自己而言,大人的世界是如此遥远,根本无法想象三十五岁后的自己。 要是阿町还活着,会变成一个怎样的大人呢?他肯定不会太聪明,应该不会当那种系着领带到处谈生意的白领吧。如果他实现了小学作文里的梦想,那现在应该成了大巴司机吧。无论在做什么工作,他都会是个受人爱戴的人,也会是一个顾家的好爸爸吧。 与阿町度过的最后一个周六,按照第一次的周六的样子过去了。远藤与阿町相约明天再出来玩,在公园告别。 远藤晚饭时吃了两块猪排,胃不太舒服。之后,又看了已经看过好几遍的《假面超人》。看到一半,父亲接到电话,得知了阿町的死讯。是被出租车撞死的。 第二天的周日,远藤和第一次的周日一样度过。为了躲避同学的电话,逃去隔壁小镇的图书馆,看了《五个橘核》。之后,他冒着小雨,绕远路走回了家。 傍晚时分,他靠在刺刺屋的围墙上,等候那个小球飞出公园。他没有戴手表,但能凭直觉猜出小球飞出来的时间。 不久后,小球真的飞出来了,但远藤并没有去捡。他仍然靠在粘着玻璃碎片的墙壁上,凝视着地上的小球。 再见他一面吧!一想起死党的笑脸,藏书网他便产生了再次捡球的冲动。然而,远藤咬紧牙关,拼命克制住。 自己已经让阿町死了好几回,让他受了好多次苦。已经够了。就这样让他去吧。 就在这时,脚边的小球慢慢变得透明,最后像融入雨中一样消失99lib?了。就好像之前发生的一切,都只是错觉似的。 现在也会发生同样的事吧…… 远藤环视四周,想起了翔一的话。 有人目击到的老婆婆,那一定不是鬼,而是有人碰巧回到了老婆婆还活着的时间吧。这座公园的时间,仍会不时出现偏差。 时间是如何流逝,又是如何倒流的呢?远藤也不清楚。 如果时间的流逝跟河流一样,那这座公园或许就是立在河流中的木桩吧。水会在木桩周围分成两股,其中也会出现水逆流一圈,再回到原来轨道上的情况。而自己就是一片乘着逆流,在原地打转的落叶。 但回到过去的次数已经够多了。在原地转来转去,却什么都没能改变。如此悲凉的回忆,不要再经历第二次了。 这时,翔一出现在了公园门口。要是被他看见自己在抽烟,他一定又要啰嗦半天了。这么想着,远藤准备把香烟掐灭。 “等等,爸爸……不要熄掉啊!”翔一竟如此喊道。不知为何,远藤感觉儿子的脚九九藏书步异常沉重。 “想抽就抽吧。” “干什么?生气啦?”远藤边掐灭香烟边问道。 嘴上答应儿子戒烟,却背着他偷偷九九藏书抽。糟了,这下可好,暴露了。父亲的光辉形象要一去不复返了! “没有。爸爸很喜欢抽烟不是吗?那就抽吧,想抽多少就抽多少。” 他怎么会同意我抽烟呢……远藤望向儿子的脸,惊愕地发现,儿子在短短几分钟时间里憔悴了不少。 “你看起来很奇怪……是不是发烧了?” 远藤伸手摸了摸翔一的额头。翔一忽然用双手按住了父亲的手。他的眼皮好烫。 “就这样放着吧……” 自己的手掌下面,渗出一行泪水。 “喂!喂!你怎么啦?” “爸爸,你不会懂的……不懂也没关系啦……” 翔一的声音越来越小声。多么似曾相识的话啊。 远藤花了好久才意识到翔一是从哪里回来的。那一瞬间只感到晴天霹雳。要不是感受着儿子的体温,他早就撑不住了。 橘核好像跑进自己口袋里了。他本想问自己会什么时候如何死,可他问不出口。 好不容易才挤出一句话来。 “翔一,爸爸懂的,知道你为了救爸爸想尽了办法……爸爸懂的。” 翔一一下子放声大哭起来。 秋日午后的阳光温暖地照射着大地,似乎有比平时更多的光粒子在风中漂浮,使一切都显得熠熠生辉。 一切的一切,都是那样的熠熠生辉…… 第1节 你应该也听说过这个奇妙的名字吧? 要是你不知道,可以随便抓九九藏书个路过的小学生或初中生问一问。他们一定会两眼放光,激动地跟你讲述猫头鹰男的一切。在他们心目中,猫头鹰男可是个英雄人物,当然前提是灾难没降临在他们身上。 从很久以前开始,奇妙的传闻总会瞬间传遍全国,这就是所谓的“都市传说”。猫头鹰男也是其中之一。根据地区与年代不同,版本也各有差异,但流行范围最广的莫过于“叫三声”的版本了。 比如学生上完补习班走夜路回家,忽然察觉到背后有人跟踪。战战兢兢地回头一看,只见一个身着茶色风衣(无论季节)、戴着反光墨镜(无论是黑夜还是白天)的人站在身后。 这个男人就是混迹于人间的猫头鹰的化身,虽然完全变成了人样,但最具特征的猫头鹰眼却没变成人类的眼睛,于是就只能用墨镜遮一下了。 男子发出猫头鹰的叫声。 “咕——咕——咕——” 写成文字会显得很像漫画,反正是这么个感觉。 男子叫完后,必须立刻学着他喊三声。猫头鹰男在寻找散落在人世间的同伴,而他的判断标准就是叫声。 猫头鹰男生性多疑,会叫上三次。路人也必须回应三次,而且必须在他叫完后立刻回应。 要是你能模仿好他的叫声,他就会认可你是他的同伴,然后扬长而去。不过,你要是有所犹豫,或是没学猫头鹰叫,那就麻烦了。他会扑到你身上,用尖锐的爪子抠出你的眼珠。 最要命的,是没学猫头鹰叫,而是学了老鼠叫。因为猫头鹰最喜欢吃的就是老鼠,所以猫头鹰男会立刻把你吃掉。综上所述,要是见到了猫头鹰男,就决不能学老鼠叫…… 怎么样?就算你对流行不感兴趣,也应该听过这个故事吧?有些版本说,只要带一团白色的毛线球就能得救,也有说用强光照射,猫头鹰男就会逃跑,但故事的主线情节大致都是一样的。 这类“怪人传说”会流行并不稀奇,我小时候也听说过“裂口女”和“半身死灵”的故事。二战前,坊间盛传“红斗篷(很直接的
名字,很酷吧!)”会掳走躲在电线杆后面和学校厕所里的孩子。唉!不管社会如何变迁,人心还是想追寻那些不可思议的现象与事物。 当然,那些无据可考的怪谈主人公与猫头鹰男有个巨大的差别:猫头鹰男真实存在,他的确做过传说中的那些事。 看到这儿,也许你还是一头雾水。你虽然好奇心旺盛,但依然是个有常识的正常人。 所以为了你,我会把我是如何变成猫头鹰男的经过从头到尾都告诉你。不过,我的身份、父母的职业之类的问题都不重要,何况也不能告诉你,在这里就忽略掉吧。你看完这封信后一定会呆若木鸡,半晌回不过神,说不定会立刻冲去警局吧。所以我只能告诉你能说的部分。 我从小到大一直瘦得皮包骨头,没法做剧烈运动,也不能玩运动量很大的游戏,相比和朋友去公园玩,我更喜欢在房间里看书。当然,我和最近经常提到的“家里蹲”不一样,不过,只要给我几本书、一个游戏机,我就可以在家里开开心心地关上一天。反正我不是个特别开朗的孩子。 但是,我并没有被人欺负过。恰恰相反,一到下课时间,小伙伴们就会来到我周围,因为我知道很多不可思议的恐怖故事。一有空,我就会把书里看来的各种故事讲给大家听。在孩子们的世界里,能提供这种娱乐的人才是真正的大明星。 孩子真的很喜欢妖怪、怪物、幽灵这类虚无缥缈的东西,其中最受欢迎的莫过于都市传说了。他们总是让我一遍又一遍讲同一个故事。“裂口女”和“厕所里的花子”是非常经典的都市传说,完成度也最高,所以最具人气。只有上半身、把手臂当脚使的“半身死灵”有各种版本,有的说那是个少女,也有说是个老婆婆。“人面犬”挺有意思的,但一点也不可怕,所以大家不是很喜欢。 我会记下各种各样的故事讲给同学们听。看见他们听得专心致志,我也格外开心,而这一定就是猫头鹰男诞生的契机。 也是在那时,我进入了江户川乱步的奇妙世界。 当时我住的地方有座特别破的图书馆。说是图书馆,其实只是在居民区的一间小房间里放了几本书、摆了几张桌椅而已。里面几乎没有新书,全是些不明来历的旧书。 占领儿童图书一角的乱步全集也颇有些年份,书脊都快掉下来了,里头的书页也有用透明胶修补过的。我可是看着制作精良的动画片长大的人,书里的插图自然显得过时落伍,不过那些书倒和这个破旧的图书馆很相称。 然而,我偶尔抽出的一本书,却彻底把我吸引住了。这么多年过去了,我已经想不起那部作品的名字,反正应该是明智小五郎和少年侦探团与怪人二十面相对决的作品。 仔细想来,钟爱都市传说的人,怎么可能不被乱步的作品所吸引呢?怪人二十面相可是创造了各种都市传说的伟人。他们是在社会这个无趣世界中,欲让幻想之花绽开的最棒的艺人。 我从头至尾读完了乱步全集。《青铜魔人》《带电人M》《海底魔术师》《大金块》《妖怪博士》……虽然某些犯罪技巧会重复多次,有些故事情节也略有雷同,但我并不觉得枯燥,甚至会为一模一样的故事情节喝彩。那些沉迷于电子游戏的同学肯定不会理解我吧。 不久后,我看完了少年侦探团系列,开始研读面向成人的作品。明智小五郎在某些作品中的表现与我想象中的完全不同(有些作品里甚至没有他),而且给人的感觉要比少年侦探团系列的世界阴暗凶险得多。起初我还有些措手不及,但看着看着,这些作品开始让我产生了不同于看儿童作品时体验到的兴奋。《蜘蛛男》《人豹》《黑蜥蜴》《绿衣鬼》《一寸法师》《妖虫》……可以断言,这些就是我一直以来想看的书,甚至感觉有些命中注定的意味。 当然,我并不能完全理解里面的故事,但故事中洋溢着的另类精神,的确在我心中生根发芽了。 现在回想起来,少年时代的我一直在探寻通往异世界的大门,期待司空见惯的街景会忽然变得截然不同。而乱步的作品与都市传说,就是将我带去异界的教科书。 我白天不玩特别累人的游戏,所以半夜常会因为体力没消耗完而睡不着。晚上屋里一片漆黑,竖起耳朵时,总会听见窗外有悠悠的脚步声。 长大成人后才知道那是醉汉的脚步声,也许是某个工薪族不舍得打车,直接从车站走了回来。但对那时的我而言,这声音听起来就是身着黑斗篷的黄金假面的脚步声。 只要拉开窗帘看,就能搞清脚步声的来历,但我故意没往外看。我躺在床上,屏息凝神,直到脚步声远去。那种欢欣雀跃的心情,真是一言难尽。 像我这样的孩子并不在少数,但大多数人都会随着年龄的增长,逐渐意识到那不是黄金假面,而是个普通的醉汉。 那么,为什么变成了猫头鹰男的人,偏偏会是我呢? 我思前想后,得出了一个结论:都是小功的错。他的遭遇给我带来了很大的影响。也许是那件事,帮我打开了通往异界的大门。 小功(这个名字当然也是假的)是住在我家附近的一位智障少年,比我大三四岁。 他身宽体胖,看上去跟大人一样壮实,永远剃着个光头,脸上带着淡淡的微笑。他最爱穿的浅蓝色运动服是附近某所中学的专用体操服,大概是他哥哥的旧衣服吧。手上总是提着个印有动画人物的塑料防水袋,里头装着塑料电车模型、放大镜、四分五裂的迷你四驱车……我们将那个袋子里的东西戏称为“小功的七件道具”。 这个说法是真是假不能确定,不过听说他上一二年级时还很正常。可不幸的是,有天他在荡秋千时摔了下来,撞到了头,就变成了智障儿。他的后脑勺的确有一道十厘米长的一字形伤痕。 他是个很善良的少年,特别喜欢小孩子(之所以随身携带七件道具,也是为了吸引孩子),经常在公园和托儿所附近转悠。我很少去公园玩,但每次去时,都能看见他的身影。 也许他才是第一代猫头鹰男吧。为了吸引孩子们的注意,他会站在滑梯顶端或铁架子上学猫头鹰叫。 “咕——咕——咕——” 言外之意是:“喂!跟我一起玩吧!” 不幸的是,没人理睬他的呼唤。他总是带着寂寞的微笑,远远地看着孩子们做游戏。 某天,他用力推了某个小学二年级男生一把。我没有亲眼看到那一幕,但刚听说这件事时,根本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小功虽然个子大,胆子其实很小,小孩子稍微作弄他一下,他就会吓得号啕大哭。这样的他,怎么会对他人施暴呢? “真的!他气得满脸通红,就跟恶鬼一样!然后‘哇’地大喊一声,用力推开了那个二年级男生。那孩子飞了整整三米远呢。”目击到案发现场的小伙伴极其激动地说道。 为什么如此老实的小功会做这种事呢?听完事情的来龙去脉后,我就明白了。因为那个受伤的男孩在欺负比他小的孩子,而且他的手法非常阴险。被欺负的孩子都哭了,他还往对方头上浇泥水。小功会发怒也是理所当然。 那年小功大概十四五岁,长得人高马大的。问题是,他知不知道自己有多大的力量呢? 被他打飞的孩子转了好几圈,肩膀着地后脱臼了,脸上也擦伤了,简直惨不忍睹。在场的阿姨们大惊失色,打电话报了警。 打那以后,我们就再也没见过小功。 我还以为他被家长关了禁闭,谁知事实并非如此。听说起初他被送去了某家偏远的智障学校,可半年后好像因为头部受伤去世了。没有人知道真相。不久后,大家就忘记了可怜的小功。 许多年过去了,我做梦也没有料到,自己会以那种形式与小功重逢。那时我已经升上了高中,放学回家路过公园时,碰巧听见了孩子们的对话。 “不行!要是欺负小孩子,会把小功招来的!” “会被小功吃掉的!” 听到这个出乎意料的名字时,我不禁停下脚步。 正在嚷嚷的孩子很小,恐怕还没开始上学。小功经常来公园那会儿他们还没出生呢,就算出生了也还在襁褓之中吧。他们怎么会知道小功的名字呢? “喂……你们怎么知道‘小功’这个名字啊?”我喊住他们问道。 孩子们一脸兴奋地说:“小功是个很善良的怪兽哦!” “他会消灭那些欺负别人的孩子!” “他会咕咕叫!” 他们描述的的确是小功,但孩子们心目中的小功,并不是我认识的那个。孩子们坚信小功是个怪兽,而且还是一个会在有人恃强凌弱时及时出现的好怪兽。 肯定是知道“小功事件”的人把添油加醋过的故事讲给了这些孩子们。故事传着传着开始走样了,小功最后就变成了怪兽。 我一直很同情小功,藏书网所以这个传说让我欣喜不已。大家都知道小功其实是个好人,这个事实就是最好的证明。 然而,你能理解我当时的心情吗? 我突然99lib?开始羡慕起小功来,羡慕得不得了。生死不明的小功竟成了传说的主角,能活在传说里是件多么美好的事啊。只要孩子们不忘记他,他就会像“裂口女”“半身死灵”那样,成为历久弥新的传说。 想到这儿我忽然察觉到,隐藏在自己内心深处的欲望,开始了微弱的呼吸。 有朝一日,我一定要亲手创造出美妙的幻想! 猫头鹰男那颗扭曲的种子,在我心中应运而生。 第2节 其实猫头鹰男的初次登场,只是三年前的事。 但猫头鹰男也不是从一开始就犯下杀人大罪的,毕竟什么事都讲究个顺序。要让猫头鹰男出现在人世间,也需要经过一番步99lib?骤。不过,让他“出道”还是挺轻松的。 想当年,一个都市传说的诞生需要耗费相当漫长的时间。现在
99lib?
则不然,有一个地方能让传闻迅速扩散。 没错,那就是网络。 你可以搜搜看,介绍都市传说和各类传闻的网站数不胜数。使用最先进的电脑技术研究怪谈故事这么老套的东西,看起来很奇怪,但这也说明,大家都渴望这类刺激。 网上有好几个著名的留言板,发言人可以匿名,能畅所欲言,就像是电脑版的涂鸦墙。名人的八卦、怪谈……各种传言漫天飞舞。据说杂志社和电视台的人也会去留言板上找新闻呢。 我在留言板上写了这么一段话,假装说话的人是个高中生。 你们听说过猫头鹰男吗?我们学校的人都在传。他穿着茶色的风衣,大晚上也会戴一副反光墨镜。他会在你走夜路时突然出现,模仿猫头鹰的叫声。是不是很吓人啊? 最初的留言仅此而已。 我已经构思出了猫头鹰男的具体细节,不过故意没有写。要是一下子把所有细节都写出来,别人就会发现那是杜撰的。我的第一次留言没有任何人回复。 一周后,我换了个账号,伪装成女高中生。 几天前好像有人提到了一个猫头鹰男是吧?我的朋友好像看到了。听说那天她的社团活动结束得晚,回去的时候天都黑了,没想到走到埼京线的XX站时,看见了猫头鹰男。他戴着很时髦的反光墨镜,盯着我的朋友,叫了两声。 我在这次的留言中写出了具体的地名。如此一来,故事便更显得真实了。我故意把地点定在东京近郊的住宅区,都市传说的舞台总在那样的地方。 接着我又换了账号,给自己回了一条。当然,我很小心,换了个服务器,用了另一个IP地址。 你的朋友好走运!猫头鹰男在我们这里(九州)也很有名。要是他跟你说“咕——咕——咕”,你就得学着他的样子“咕——咕——咕”地叫,否则就会遭袭击。谁也不知道他是何许人,但有人说那副墨下面长着一双猫头鹰一样的眼睛。藏书网 这次的自导自演仔细想来还挺好笑的。只要是会点黑客技巧的人,一定会发现两段话出自同一台电脑。但散布都市传说并不犯法,所以谁都不会去查。 而好戏这才刚刚开始。 真是不可思议,这样自导自演了半个月后,真的有人在留言板上说他看见了猫头鹰男。 这些是喜欢凑热闹、乱起哄的人,但他们是我的同胞。过着平淡生活的他们,急需异世界的调料,盼着黄金假面在深夜的马路上徘徊。 我好像也看到了猫头鹰男,在新大久保的高架底下。他穿着茶色风衣,没有叫,正在摘墨镜,眼睛特别大,贼溜溜的。一看见我,他就立刻把眼镜戴上了。 你能理解我看到这条留言时的心情吗? 形容成“高兴得快升天了”或许有些夸张,但这种说法正是最贴切的。因为我创造出的幻想,开始慢慢在都市的黑暗中独立行走了。 最让我欣慰的,是这位留言者深谙都市传说的诀窍。新大久保的高架底下,多适合怪人出没啊!会有这么个怪人也是很正常的。也许她是把普通路人错看成了猫头鹰男,但如何看到的,已经不重要了。 打那以后,关于猫头鹰男的留言日渐增加。起初我还会自导自演一下,防止人们对猫头鹰男失去兴趣。可是,也许因为猫头鹰男触动了人们的心弦,渐渐地,我意识到自己不用再做手脚了。不用我出马,留言也会慢慢增加。 我没有孩子,但看着自己的孩子逐渐长大的感觉,大概就是这样吧。我创造出的猫头鹰男,开始在网络世界中展翅高翔了。 不久后,我在另一个留言板上发现了这么一条留言。是我的第一条留言的变体。 你们听说过猫头鹰男的故事吗?那是最近特别流行的一个都市传说。猫头鹰男穿着茶色的风衣,戴着白手套和反光墨镜,一到晚上就会出现在马路上,“咕咕咕”地学猫头鹰叫。他想找出隐藏在人类中的同类。要是不立刻学两声猫头鹰叫,他就会挖出你的眼珠。要是一不小心学了老鼠叫,他就会当场杀掉你。这个故事是真是假还有待商榷,但听着好吓人啊! 这段留言让我心满意足,因为他帮我加了很多我没有想到的细节。 人怎么会“一不小心”学老鼠叫呢……这个问题暂且不论。都市传说里的怪人总是与鲜血和杀戮脱不开干系。猫头鹰男的血性,更胜于我的想象。 最让我欣喜的是那双白手套。从这个细节中可以看出,写这段留言的人跟我有相同的口味。怪人二十面相的时代早已过去,白手套早就不流行了。会故意让猫头鹰男戴上白手套的人,肯定跟我一样有着非常复古的口味。 我意识到自己可以实施第二阶段的计划了。你知道我打算做什么吗? 没错!我要让猫头鹰男出现在现实世界中。 我创造出的幻想,怎么可能只停留在单纯的故事中呢。我想让所有人品味一下少年时代的我,听到深夜的脚步声时体会到的兴奋与恐惧。 那个怪人也许真的存在。在便利店电子牌的灯光照不到的地方,在夜夜笙歌的年轻人们的车顶灯照不到的地方,那个令人恐惧的生物,正游走在城市的角角落落…… 无论如何,我必须让人们产生这样的想法,否则就没有创造幻想的意义了。 为此,我必须将猫头鹰男从虚拟世界拽出来,让他活到现实世界中。我要让他来到城市里,让人们亲眼看到他。 所以,我必须先搞到猫头鹰男的“行头”。 猫头鹰男的打扮并不是特别奇怪。茶色风衣、反光墨镜,还有可敬的同志送他的白手套。要是嫌麻烦,可以直接去附近的超市把所有东西买齐。但光是这样,还不足以打造出一个怪人。为了酝酿出非人的氛围,我还需要完善许多细节。 风衣尤其重要,它必须让人联想到猫头鹰翅膀的颜色与质感。我找遍了全东京的旧衣店,总算觅得一件年代已久的茶色皮大衣。尺寸大了一圈,穿在身材消瘦的我身上,看起来跟斗篷差不多,但这样反而显得更可怕,正合我意。 我还去当铺买了副大号滑雪防风镜。白手套只能用新的了,但我用泥土把手套弄脏,再用水洗了一下。焦茶色的皮鞋也要浸过水之后晾干,反复多次,就能打造出我想要的颜色。 脖子以上的部位才是关键。你应该也懂吧,我的头盖骨很小,下巴又是尖尖的,一点也不像猫头鹰。而且我的肤色太白,不够野性,头发的长度也很尴尬。 我对着镜子左思右想。要是下巴上有点胡茬儿就好了。但留了胡子又显得太做作。我也试过故意把脸弄脏,也不太像样。最终,我只能用定型水把头发往后梳,再竖起衣领,尽量不让别人看到我的脸。没办法!要是看起来像去参加化装舞会的人,岂不很扫兴? 我费尽心思打造的猫头鹰男可是相当逼真啊!当然,我没有拍纪念照。 搞定行头之后,就该上街走走了。我也想立刻变身成猫头鹰男,张开大衣,冲出家门……但现实并没有那么尽如人意。 我将所有道具塞进包里,然后开车出门。我事先定了几个出没地点,到点之后再换上衣服,在车附近走了几分钟——实际的工作就这些。我的目的就是让人看见自己,仅此而已。 我也觉得这桩差事很辛苦,但乱步笔下的怪人不也为了犯罪,做出过许多看似愚蠢的举动,甚至耗费了许多人力物力。与他们相比,穿着奇装异服走来走去根本不算什么。 刚开始时,果然是勇气最为重要。我顶多能走到离车五十米远的地方。明明没有做犯法的事,可回到车上时,我总是大汗淋漓,经常是手忙脚乱地发动引擎,飞也似的逃离现场。 然而,人心就是那么不可思议。 在多次变身成猫头鹰男之后,我的胆子大了起来,行动时也愈发从容了。 你知道“Cosplay”这个词吗?其实Cosplay跟小孩子玩的过家家差不多。换上特殊的服装,扮演某个角色即可。有人会扮演可爱的动漫人物,有些喜欢刺激的成年人则会要求性伴侣穿上护士服什么的。 许多年前,我也曾向那些以此为乐的人投去过异样的视线。然而,成为猫头鹰男之后,我终于理解了他们的想法。 当我穿上猫头鹰男的行头,站在街角时,我是无比自由的。虽然只是随便走两步,感觉却好像将过去的一切历史都丢在了车里。我没有什么双重人格,但心中的猫头鹰男的确觉醒了。时隔多年,他终于再次呼吸到了人间的空气。 不知不觉中,我开始做出一些奇怪的动作。比如学着猫头鹰的样子扭脖子,还会瞪大双眼迅速转动眼球——其实我戴着墨镜,就算转了,旁人也看不见。我还会弯起手指,做成鸟爪状。我多想大喊两声“咕——咕——咕”啊。 穿着这身衣服行走在街头巷尾时,我曾与好几个行人对上过眼。但大多数人只是冷冷地瞥我一眼而已,并没有表现出惊讶。 唉!这也很正常!现代社会,每个人都有压力,怪人满大街,我这样的程度算不上稀奇。 只要时间允许,我就会尽可能走远一些,小心不让路人看见我的变身,如此享受短短几分钟的“怪物体验”。正常人要是知道了,肯定不会理解我吧。 我一步一个脚印,总算将猫头鹰男成功带进了现实世界。网络留言板上有关猫头鹰男的留言与日俱增。 我看到猫头鹰男了!在群马T站附近的地下楼梯上!他穿着大号茶色风衣,一直那么站着。跟我一起去的朋友说,那肯定是猫头鹰男! 三天前,我妹妹在八王子的住宅区看到了一个身穿茶色风衣、头戴反光墨镜的男人,她害怕极了。那个人的头跟鸟一样,一抽一抽的,肯定是猫头鹰男! 昨天我女儿他们小学附近出现了一个穿着茶色大衣、戴着墨镜、头发往后梳的年轻男人……他是变态吗,还是传说中的猫头鹰男?无论是哪个,都很吓人啊! 我看着不断增多的留言,乐在其中。 但我也有些小小的不满。猫头鹰男在网络世界的确小有名气,但我无法判断它在现实世界有多少影响力。 我能让世人体会到自己小时候听到都市传说时所体验到的那种兴奋吗?猫头鹰男有没有成为小孩子之中炙手可热的话题呢?我没有办法确认这些,所以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巡回Cosplay进行了三个月后,我总算有了具体的概念。 当时正值春末,地点在东京与埼玉交界处的住宅区,旁边就是高速公路,平时不太有人走动。 当时我已经完全习惯了猫头鹰男的装扮,离开车子之后也能走上比较远的距离。我出去时天还没有全黑,戴着墨镜也能看清周围的景色。 我一如既往地晃着头,正一步一步往前走时,忽然察觉到背后有人。照理说我应该走在别人后面,这下倒好,别人走到我后头去了。 回头一看,是个戴着眼镜的初中女生。她正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看。大概觉得走在昏暗的直道上的我看起来非常可疑,于是就走过来查看情况了吧。她瞪大双眼,眼睛里写满了担忧,但我能从她的表情中看出,她心中也怀揣着某种期待与兴奋。 我立刻明白了。 那个姑娘听说过猫头鹰男,她和同学肯定在下课时聊起过猫头鹰男的故事。所以一看到打扮成猫头鹰男的我,她就立刻紧张了起来,想看看我到底会不会“叫”。 当然,我也犹豫了。 虽然我的打扮完全变成了猫头鹰男,但还是隐隐觉得自己现在的做法有些过分。一个不小心,我就有可能亲手砸碎自己创造出的幻想。 不过,要是一切顺利的话,这个姑娘就会成为第一个邂逅真正的猫头鹰男的人,她会牢记那种激动,就像我当年期盼深夜的脚步声那样。而猫头鹰男也永远不会从她心中消失。如此一来,真正的都市传说才算大功告成,不是吗? “咕——咕——咕——”犹豫片刻后,我下定了决心,如此喊道。 “咕……咕——咕——咕——”小女生胆战心惊,用尽浑身力气回应了我。 “咕——咕——咕——” 我再次喊叫,而她也学着我的样子叫了三声。 从未有过的满足感充满了我的心田。一刹那,我真的成了都市传说中的登场人物,成为了来自异界的猫头鹰的化身——猫头鹰男。我欣喜异常,全身都颤抖了起来。 那小女生终究是有些怕的。她迅速转身,以雷霆之势背向我逃跑了。害怕的还有我。要是我被人抓住了,那之前的努力不就白费了吗?我迅速冲回车里,逃之夭夭。 当我手握方向盘时,终于忍不住仰天大笑。 那个女生跑回家后,一定会上气不接下气地跟家人讲述刚才的遭遇。大人们也许认为我只是个普通的变态,但那个女生肯定坚信自己碰到的就是传说中的猫头鹰男。她害怕,但也为自己感到骄傲,因为传说中的事件降临在了她的身上。 啊!我好羡慕她! 第3节 猫头鹰男真的成了大名人,我都没想到他会这么出名。 到搜索网站一查就会发现,“猫头鹰男”的搜索结果比普通的文化名人还多出不少。深夜档的节目介绍过猫头鹰男,儿童杂志的彩页上也有猫头鹰男的想象图。作为一个都市传说,猫头鹰男的形象已经深入人心。也许现在收手是最好的收尾方法吧。 然而,我没能收手。因为电视台介绍猫头鹰男时,曾采访过某位心理学家,而他给猫头鹰男作出了一个非常无趣的解释。 一个都市传说再有魅力,也不能登上主流媒体。因为一旦被主流媒体曝光,它就会失去原本的神秘性。那群专家会拿出各种心理学、民俗学理论,将传说分解,使其变得味如嚼蜡。他们说,“红斗篷”表现了人们对城市化的不安,“裂口女”象征着处于青春期的青少年对性的畏惧,而猫头鹰男则“体现了人类对大自然遭破坏的愧疚”。多么无趣的逻辑啊。我在电视机前直接笑出了声。 那群人真是太无聊了,分析得全都不得要领,末了还要得出一个完全没道理的结论。有人说自己有过濒死体验,专家就解释说那人看到的“死亡世界”只是大脑缺氧时分泌出的某种物质引起的幻觉。瞧瞧,没有任何幻想元素可言。 人不可能在一个被不锈钢包围的照明充足的世界里活太久。这个道理,你应该也懂吧? 人需要幻想,正因为有幻想,人才能接受“自己正无意义地活着”这个事实,才能在这个基础上继续活下去。因为人类的生命本就超越了智慧。 所以,应该让幻想、传说继续保持它们原有的样子,这样才是最妥当的。“红斗篷”可以继续躲在电线杆后面和学校的厕所里,随时掳走小屁孩;“裂口女”继续用口罩挡住整容失败后留下的伤口,继续追着小屁孩们跑也没关系;“半身死灵”应该继续站在学校的窗口后,寂寞地瞭望远方。 所以,我才没有终结我的猫头鹰男生涯。 常人也许无法理解我的心态,但正因为如此,我才要更加努力。我甚至下定决心,要是在变成猫头鹰男时被人抓住了,我就当场自尽。 因此,那起事件本就不可避免。 那已经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了,但我依然记得每一个细节。 那天,我来到奈良县的某个小神社徘徊游荡。神社并不在热闹的观光胜地,而是在一座宁静的小山丘上。站在上面放眼望去,四周尽是田地。 也许你会惊讶,为什么我会跑到那种乡下地方去?因为猫头鹰男是神出鬼没的啊!偶尔也得去人们意料之外的地方走走吧!反正我有足够的存款,不工作也不会饿肚子(但我也不能一直不工作),家里也没有会因为我出门太久而担心的家人,所以我才能去地方城市“巡演”。 奈良县到处都是名胜古迹,那座神社肯定也有相当悠久的历史,但它的规模很小,平时连附近的民都不会去参拜。再加上那天下着小雨,神社里空无一人,非常冷清。 照理说我的目的是“让别人看见我”,所以跑到那种地方去算是白费工夫。迅速撤退才是上上策,但我就是无法离开。 你想想看,傍晚时分,小雨淅淅沥沥,乌云压阵。冷清的神社里,有一个穿着破旧皮大衣的男人。周围的树木在风中摇曳,沙沙作响。让异世界的居民出现在这样的舞台上该有多合适啊! 在这些布景的刺激下,我的心情愈发激动起来。要是有人来,我一定能扮演好猫头鹰男这个角.99lib.色!所以我不愿意走了。 快来个人啊!谁都行! 满足我这个愿望的人,到底是神明,还是恶魔呢? 我焦躁不安地等待着。终于,一个小学生模样的女孩爬上了神社的楼梯。她独自跑来这儿干什么呢?我站在原地,与她面对面。在她看来,我就像是一直在等待她的来访似的。 撑着小红伞的女孩刚见到我时,脸上闪过了害怕的神情(真不可思议!不知为何,我竟能清楚地看见她的脸,可我明明戴着墨镜啊)。茶色大衣、墨镜与白手套,她一定很清楚这些意味着什么。 我与她默默对视了几秒,她的眼中写满了恐惧。但我仍能看出,她和之前遇见我的人一样怀着期许。 我鼓起勇气喊:“咕——咕——咕——” 女孩困惑地学着我的样子叫了。 听到她的叫声时,我产生了某种不祥的预感。一个念头在我心头掠过:别叫了,赶紧逃跑吧!但我可是猫头鹰男,怎么能搞错自己的步骤呢。我只能继续叫。 “咕——咕——咕——” 叫完第三次后,她竟然回答…… “唧唧唧……” 眼中还含着笑。 我愣住了。 她想干什么?学老鼠叫的话,会被当场干掉啊! 我透过墨镜,望向女孩的眼睛。 我终于明白了。 她根本不相信什么都市传说,认定我只是个普通人。她的眼神仿佛在说:你在瞎胡闹。 你应该能理解我吧?传说的敌人不是常识也不是科学,而是人们的揶揄。一个冷笑,就会将红斗篷、裂口女、半身死灵统统丢进现实世界的巨大绞肉机。当然,我这个猫头鹰男也不例外。 没错……我是在胡闹,那些传说都是大家编出来的。 我内心中的小人有气无力地回应着她的冷笑。要是我把这句话说出口,那就意味着幻想的终结。那一瞬间,猫头鹰男就会一命呜呼。 就在这时。 “咕——咕——咕——咕——咕——” 远处传来了鸟儿的振翅声,紧接着,猫头鹰的叫声也响彻开来。叫声并不远,就在附近。 听到叫声的一刹那,我的太阳穴顿时变得滚烫。 我的身体里,有什么东西在猛烈躁动。那是一种无法抵抗的力量,它想穿透我的胸膛。 然后,我终于看到了。猫头鹰的钩爪突然从我的胸口冒出,撕开了我纤细的腰,并趁势抓住了女孩的脖子。 她都没时间惨叫。被风吹走的红伞顺着石阶缓缓滚落下去。 “咕——咕——咕——咕——咕——” 振翅声其实是大衣的衣角被风掀起时发出的,而猫头鹰的叫声则是从我自己嘴里喊出来的。 我双手用力勒住她的脖子,不停抽动着头。她的手拼命甩动,垂死挣扎,甚至打飞了我的墨镜。 那一刻,她睁大了双眼。她肯定看见了,看见了那双金光闪闪的猫头鹰的眼睛…… 那件事已经过了很久,警察始终没有为此按响我家的门铃,至少到今天还没有。 也难怪,因为我跟被害者没有个人恩怨,是素未谋面的陌生人。除了她脖子上的手印,现场没有留下任何蛛丝马迹,而且我与那个地方也没有任何关联,警察再能干也不可能查到我头上。 当时我把车停在附近的林道,要是被人看见那辆关东牌照的车就麻烦了,不过我不用担心这一点。因为我很谨慎,把车停在了避人耳目的地方。 还有一件对我而言很走运的事。这起案件发生后,猫头鹰男的知名度又提高了一个等级。 住在99lib?案发现场附近的老农妇称,她在案发前曾看见一个身着茶色大衣、戴着墨镜的男人朝神社方向走。她从没听说过什么猫头鹰男,不过这反而提高了证词的可信度。 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这起案件一直是那个网络留言板的热点话题。 也难怪,因为猫头鹰男是唯一不再仅仅存在于都市传说中,而是真正成为杀人犯的怪物。 网上的外行侦探们判断,凶手是一个听说过猫头鹰男传说的变态。他打扮成猫头鹰男的模样,袭击了可怜的小女孩。 他们的推理的确在理。第二次世界大战前,“红斗篷”的故事曾红极一时,当时还真有男人装成“红斗篷”的模样四处徘徊。“裂口女”大肆流行时也出现了很多模仿她的女性。话说回来,女模仿者的装扮到不到位,看的并不是她身上的着装,而是她携带的武器。菜刀当然不行,“裂口女”一定要用镰刀。 打那以后,全日本都开始提防猫头.99lib.鹰男了。 案发地区的学校要求孩子们集体上下学,放学之后尽量不要在户外玩耍。其他地区也加强了巡逻警力,学校的家长联盟还自发在学生放学后巡逻学区的每个角落。 我的愿望成真了。 我成了都市传说中的怪人,成了孩子们的噩梦,成了父母们最为畏惧的怪物。 在公园里撒欢的孩子们一发现天色渐晚,便会吓得仓皇失措。 “猫头鹰男要来了!得赶紧回家啊!” 玩到半夜的年轻人看到独自走在小路上的男人,便会吓得难以移动脚步。 “那人,不会是猫头鹰男吧……” 猫头鹰男的恐怖传说,会在世人中口耳相传。 “那家伙真的存在……他真的会杀人……” 传说会代代相传,就算我死了它也会继续流传,我会像当年的小功一样得到永生。 到了这一步,我本该心满意足了。 我只要毁尸灭迹,烧了猫头鹰男的行头,回归普通的日常生活即可。 然而,我就是做不到。 案发后,我心中产生了另一种强烈的欲望,而且它正以惊人的速度不断膨胀。 假如你是个正常的男人,肯定有时候会特别想触摸女性柔软的肌肤吧?夜深人静时,也会有淫靡的欲望吧?我也是如此。那种灼热的欲望突如其来,令人无法招架。 没错,我爱上了杀人时的快感。 但凡杀过人的人,都不会忘记那种感觉。对方活过的岁月、本可以度过的岁月,在自己手中一点点萎缩。那种奇妙的感觉,真是一言难尽。与此同时,涌上心头的自豪感,更是任何毒品都无法缔造的。那种感觉太适合非人的猫头鹰男了。 当然,我也曾克制过这种欲望。我明白,要是真的这样下去,自己就会身陷险境。我应该有这个能力克制。 可是,每当夜幕降临时,我心中就会响起某种奇妙的叫声。 “咕——咕——咕……”那只是一个音节在不断重复,但我很清楚这种叫声的含义。 不再杀一个吗? 那家伙在引诱我。 没过多久,我就抵不住他的诱惑了。大概我披着的人皮,不过是一张薄膜吧。 我下定决心,要再夺人命,同时进一步提升猫头鹰男的知名度。猫头鹰男才不是“对自然遭破坏的愧疚”呢!我要让全世界都知道,猫头鹰男是来自异界的怪人。 当然,行动时决不能被警察抓到。我可不想进监狱,更不想让世人发现猫头鹰男是个有父母、有户口的普通人。 下定决心之后,我立刻开始策划起来。不过问题是,我该去哪儿?去杀谁? 又要找个路人下手吗? 这看起来是最安全的方法。但我的目标是提升猫头鹰男的知名度,老在乡下动手怎么行。不过,要在大城市下手绝非易事。 我该怎么办? 思索片刻,我终于想出了一个好主意。只要准备工作做充分,就算警察查到自己也不用担心。你明白我是什么意思吧?我想稍微借鉴一下怪人二十面相的拿手好戏。 我选择的方法是:以另一个人的身份到其他城市过普普通通的生活,等彻底融入当地的生活后,再找机会下手。达成目的之前,我必须每天二十四小时以自己创造出来的另一重人格生活。如此一来,留下多少痕迹也无所谓。而且,留下的痕迹越多,警方就越不容易找到真正的我。 我能做到吗? 你瞧,我不是做到了吗? 第4节 我花了半个月的时间,专心致志地创造了一个虚构的人格。 就像作家创造登场人物一样(我听说他们就是这么塑造人物的,也不知道是真是假),需要创造的包括姓名、出生年月、学历、家庭结构、兴趣爱好……还有人生观、喜欢什么类型的异性、对待老弱的态度、放假时做些什么、印象深刻的十件事。这些不能随口乱编。我进行了实地考察、网上搜索,保证自己的故事不会出纰漏,也不会自相矛盾。 虚构人格创造完成后,我便将笔记本上的内容统统背了下来。背得滚瓜烂熟后,再把本子烧掉。 我决定住到自己一直很向往的地方——东京都的根津。 我以虚构的身份找了间空房子。入住时用的户口复印件也是用复印机伪造的。假如房东让我出示原件,我就没辙了。不过,我找的那家房产甲介管理混乱,店老板说只要复印件就行了。这样也好,给我省了不少心。 你曾说,根津乱糟糟的,特别破旧。但我觉得根津别有一番风味。因为住在根津,徒步就能前往乱步作品中提到过的地方。 比如,上野的东照宫五重塔就是怪人二十面相的老巢,而夜晚的上野公园则是一寸法师提着女人的腿夜夜徘徊的地方,谷中是美女演员惨死的案发现场,而明智小五郎在《D坂杀人事件》中初次登场的地方就是本乡的团子坂。
九九藏书
我可是铁杆的乱步迷。可能的话,我当然想让猫头鹰男出现在上野附近。 记得我们是十月的一个下雨天初次见面的,应该是在异人坂下的幽灵石阶。那时我刚搬到根津没多久,经常出门遛弯。 幽灵石阶很不可思议,从下往上数是四十阶,从上往下数却只有三十九阶。它位于小巷的尽头,只有一米来宽。我没来过这儿,却对它一见倾心,上上下下地跑了很多趟。 “这条石阶是不是很有意思啊?” 这就是你跟我说的第一句话。 现在想来,你这样的人应该不太会主动跟陌生人说话。你虽然是个热血男儿,但也是个容易害羞的人。 “石阶底部和顶部的那两级非常薄,所以很容易数错。” 这人怎么这样啊?我正在享受这种神秘的感觉,偏偏在这时给我剧透!当时我心想,这人肯定很没女人缘。 不过你身材高大,头发蓬松微卷,和初期的明智小五郎颇有几分相似,还有种知性的气场。 天明明下着雨,你却穿着凉拖。我想你大概就住在附近,于是便问你是不是东大的学生。因为幽灵石阶前面就是座学生宿舍,而且沿着异人坂走到弥生坂后再往前走,就是东大的校园。 “嗯,我是工学部的。”你很不耐烦地回答。 我立刻打定主意,要和你交个朋友,毕竟我们这个社会最信任高学历的人了。跟你打交道能掩饰我的真实身份,要是把你这个东大高材生杀掉,说不定还能引起一场轰动呢。 “你是池之端便利店的人吧?”你略显羞涩地问。 “你来我们店里买过东西吗?” “嗯,因为那是离我家最近的便利店。” 在认识你的一个星期前,我在那家便利店谋了份差事。倒不是因为我缺钱,工作只是我融入这个地方的手段之一。就算这块地方的生活节奏很慢,一个年轻人大白天瞎转悠还是会引人注目。我的虚构人格是个非常踏实的人。店长一看我的简历,就决定录用我了。这年头到处都是自称“自由职业者”的年轻人,他们都不愿找个安稳的工作。这种社会风潮也帮了我的大忙。 打那天起,我99lib?们就开始经常结伴出游。傍晚时分,你常会来我工作的地方。我们会一起吃饭、聊天,那段日子真的好快乐。 对了,我跟那位S田女士也是在便利店认识的。她在这里打零工,从上午工作到傍晚,是个很热心的大姐头。我们上班的时间相同,所以她有时会教我业务。 她结过一次婚,前夫好赌,输了很多钱。于是她挥别了前夫,独自抚养两个女儿。她自称三十二岁,但报纸上.99lib.说她已经三十八岁了。 她的确是个好人,唯一的缺点是很喜欢摸别人的身体。她总会找各种借口碰我的肩膀和手臂。说实话,我还挺烦她这样的。 “你有没有在谈恋爱啊?” “年轻就是好啊!” 她总是边说边摸我的手臂,搞得我差点要尖叫。 对了,她的两个女儿也让我很头疼。 大女儿上六年级,小女儿才两年级。每天四点多,她们俩都会来便利店。因为刚放学,小孩都会有点嘴馋。S田女士会让女儿拿点想吃的东西,自己随后再把钱垫上。但女儿们总是趁其他店员不注意时偷东西。S田女士自己好像也察觉到了,但没有明说。 店长也发现了这件事,可他不好意思当面指出,就让我不动声色地提醒一下,但我也不好开口啊,所以只好装傻。 就是这种态度坏了事儿。S田女士默认我是“她这边的人”,对我也愈发亲昵起来。她碰我的频率越来越高,还经常邀请我出去喝酒之类。不过我一次都没答应。 如此想来,在根津的生活也不赖。虽然住的公寓实在很破,但我有你这个好朋友就够了。在那里生活个一年半载也不错,换一个截然不同的人格过日子还挺有意思。我终于能理解怪人二十面相了……这么说,是不是玩笑开过头了? 毕竟,你真的是个很好的朋友。 和你在一起的时候总是那么愉快,那么有意思。你爱看书,也爱辩论,但不会刨根问底,这一点也颇合我意。 我们的波长很合吧。和你聊天的时候,我常常会不由得回归本性。在你面前稳住我的虚构人格可是一桩苦差事。 你是个单纯的热血男儿,但也很喜欢与精神世界有关的话题。一旦顺着这个话题往下聊,就会聊到“灵异”,而你总能闭着眼睛报出史威登堡、勃拉瓦茨基夫人等冷僻的人名。 其实,我对那种话题的喜爱程度不亚于你。但我的虚构人格故意对灵异知识不屑一顾,冷冷地回应你。事到如今,我也是悔不当初,也觉得这么做很对不起你。 你曾说过,人有“变态能力”。我最喜欢这个话题了。当然,这里的“变态”并不是对某种人的蔑称,而是身体状态发生变化的“变态”。 “我也不知道这个说法是真是假……”你用一如既往的语气说道。 每次谈起这类话题时,你都会像这样给我打预防针。 “蝴蝶与飞蛾的幼虫跟成虫不是完全不一样吗?仔细想想,这样的变化其实是非常了不起的。外形自不用说,它们吃的食物和生活空间也是截然不同的呢。” 那应该是十一月末我们前往不忍池岸边散步时的事。我们经常去那儿散心。 “羽化成虫之前,它们都会结茧。茧子里的幼虫会变成液态,然后再将身体重组。所以,只要切开茧子,就会有黏稠的液体流出来。再怎么找,都无法在茧子里找到成形的毛虫。” “不是吧……” “我也不敢相信,但前一阵子看的书上就是这么写的。而且啊……” 你盯着我看了几秒,仿佛在确定我能不能跟上你的思路。 “书上还说,人类的身体里也有蝴蝶和飞蛾那样的‘零件’,理论上人类也是可以变态的。只要大脑发出相应的指令,或是环境出现相应的变化,人类就有可能‘变态’哦。”你用尽可能浅显易懂的语句说。 其实我还想追问,那些“零件”是在细胞里还是在基因里。 “我一想,觉得这个说法还挺有道理。不是有人说人类只开发了百分之三十的大脑吗?要是能开发剩下的百分之七十,这个人就成天才了。可是我觉得,事情可能并不是这样。” 你的表情好似一个发现了惊人事实的科学家。 “也许,我们当‘人类’时只需要百分之三十的大脑……剩下的百分之七十,是变成别的生物时才用得上的部分。” “别的生物?” “我也说不清楚,反正是超越人类的某种生物吧。” 听到
99lib?
这话,我不禁停下脚步。扮演虚构人格时,我的一颦一笑都是经过精心设计的。但那时,我却不由自主地扬起了嘴角。 “哈哈哈,这怎么可能!” 你误会了我的微笑,可是你要知道,我的笑真的是发自内心的喜悦。 没错,没错,就是这样。你说得一点儿都没错。 你在机缘巧合下,用简单易懂的语言,解释了我体内的变化。 说实话,在网上编故事之后,我一直很疑惑,自己到底是怎么了?奈良事件发生后,我心中竟没有丝毫愧疚。我都有些后怕了。可你一语点醒了梦中人。 我变态了。我从人类这一幼虫状态,变成了成虫——猫头鹰男。而网络空间就是我的茧。 所以,我不可能对杀人产生负罪感,就像幼虫化蝶后不再吃树叶那样,猫头鹰男对杀戮毫无疑虑也是极其自然的现象。 我做梦也没想到,点破这一切的人会是你,所以我笑了。 照你的理论,那时我的大脑构造包括:百分之三十原本的人格、百分之十的虚构人格与百分之六十的猫头鹰男……所以猫头鹰男最为强势也是理所当然。 如果我们体内真有变态所需要的零件,那我总有一天会变成彻头彻尾的猫头鹰男吧。我会长出一双能在夜晚看清物体的眼睛,还有能撕开柔软猎物的爪子。要是真的变成那样了,该有多美好啊。 那时,我真想纵声大呼: “咕——咕——咕——咕——咕——咕——咕——” 第5节 “你听说过猫头鹰男吗?”十二月的某天,S田女士的大女儿来到便利店后突然问道。 她长得还挺像那个奈良的小姑娘呢。 “知道啊,他可是大名人。”我一边用抹布擦收银台一边回答道。 我早就发现她的口袋里藏了两颗糖,而她的妹妹则鬼鬼祟祟地走去了文具货架。姐姐之所以跟我搭话,也是为了分散我的注意力。 “我们班有人在玉林寺附近看见他了。” 原来如此!我心想,猫头鹰男会出现在那种地方也是理所当然。玉林寺位处善光寺坡中段,一到晚上那里就变得一片漆黑。对夜视能力超群的怪人而言,在那儿登场可谓再好不过。 自不用说,小姑娘的同学看见的肯定不是我。搬来根津之后,我就没以猫头鹰男的身份外出过。我还没执行计划呢。要是猫头鹰男的知名度太高,反而引起了众人的戒心就麻烦了。所以小姑娘说的只是普通的传闻罢了。 “你相不相信啊?”我半开玩笑地问。 “谁会信啊?肯定是骗人的。”大女儿煞有介事地回答道。 就在这时,妹妹走向了收银台。我用眼角余光瞥见她将一块印有卡通人物的橡皮塞进了裙子口袋。当然,我依然熟视无睹。 “那人总是说这种鬼故事,好吸引大家的注意。” 哦,原来是这么回事啊。她不是不相信猫头鹰男,而是不相信那个同学说的话。这个年龄段的女生通常都很有竞争意识。 “要是真的见到了猫头鹰男,你会怎么办?”我一边给姐妹俩结账一边问。 “当然要请他签个名啦!” “我也要!” 姐妹俩兴高采烈地回答。 喂!猫头鹰男怎么成演艺明星了呢? “拿去吧,我会跟你妈妈要钱的。” 我把装着点心的塑料袋递了过去,但姐妹俩迟迟不走。偷来的东西还在口袋里呢,真够恬不知耻的。 我一时兴起,从收银台旁边的货架上拿起.99lib.一副廉价墨镜。 “咕——咕——咕——” 我把脸朝她们凑去,同时发出猫头鹰的叫声。姐妹俩面面相觑,随即眉开眼笑,蹦蹦跳跳地回答道: “唧唧!” “唧唧唧!” 原来如此,你们选的是这个回应方式啊。 她们叽叽喳喳地走出了便利店。而我,则微笑着目送她们远去的背影。 说实话,当时我正在发愁,因为我迟迟没有将计划付诸实践。 我是十月初来的根津,原计划在两个月之内达到目的,然后光荣撤退。要是停留的时间太长,就有可能败露行踪。 然而,我比原计划多待了两周以上。我花的时间实在太多了,应该尽快完事,离开这个地方。可是我就是下不了决心。 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执行计划,就意味着要与你分道扬镳。没错,我……不想离开你。 你真的是个极好的朋友。只有和你在一起时,我才能享受到无忧无虑的感觉。在遇见你之前,我都不知道自己心里居然还有一条水渠。而你往这条水渠里注入了一汪清泉。 和你度过无比愉快的时间之后,我总会独自在房里回忆当年的小功。 “咕——咕——咕——” 他总是站在滑梯顶端或铁架上头呼唤大家,那是在跟孩子们说:一起玩吧。然而,没人理睬他。他该有多寂寞、多孤独啊。 那都是十多年前的往事了,而我现在终于理解了他的心情。要是见不到你,我一定也会品尝到那种寂寞吧。 越是害怕那一刻的到来,就越感到与你共度的时光是何等幸福。我一心希望,这样的日子能更久些。 敬爱的乱步先生有一部作品叫《目罗博士》。被认为是作者本人的主人公——也是一位作家——在不忍池边遇见了一位奇怪的青年,听青年说了一件稀奇古怪的事。干脆在不忍池边向你倒出一切吧!我曾无数次产生这样的冲动。那样也不错,你一定能理解我为什么会为幻想如痴如醉。 然而,我终究不是故事里的人。我背负着现实世界中的罪孽。你的正义感如此强大,定会将我送去警察局。 我也不想让你的眼神中充满恐惧。要是你表现出拒绝,我定会露出猫头鹰男的本性,将你杀掉。这是我竭力想避免的情况。 “要不要来我家过圣诞夜?” 就在我犯愁的时候,S田女士向我伸出了橄榄枝。再过几天就是圣诞节了。 “我想给孩子们开个圣诞派对,肯定是人越多越好。” “这样不太好吧……我是个外人呀……” 自不用说,这是个好机会。跟奈良那次一样,不知是神明还是恶鬼,听到了我的祈祷,帮我铺好了路。 可是……说实话,我心里还是有那么一丝犹豫。我还想再在这儿生活一段时间,还想跟你多说说话。 “没关系啦!孩子们也希望你来!” “呃,可是……” 就在我打算拒绝的时候,我突然看见了…… 为了防止客人顺手牵羊,便利店的墙上装了很多镜子。你应该也见过吧?其中一面镜子就在收银台的右前方。镜中的人是我,而我的背后是身着茶色风衣、戴着反光墨镜的猫头鹰男! 那肯定是我的错觉,但我很清楚自己为什么会看到他。 你要让我等到什么时候? 猫头鹰男是这么跟我说的。那一刻,我还听见了远处传来的振翅声。 “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我如此回答了S田女士,根本没经过大脑思考。S田女士一把抱住我的九九藏书手臂,把她丰满的胸脯压了上来。 她笑道:“太棒啦!孩子们一定会很开心的!” 圣诞夜前一天,是我们的最后一次见面。 那天,你的心情意外地不太好,好像有什么心事。我想像平时那样与你说话,可见你那副样子,最终也没好意思开口。 你带我去了一家小型美术馆。那是东大工学部后面,位于暗暗坂的弥生美术馆。 竹久梦二、高畠华宵、蕗谷虹儿、中原淳一……美术馆收藏的都是这些画家有些过气的少女趣味的作品,属于小众艺术。美术馆很小,可能是由普通民宅改建而成的,不过这反倒与展品相得益彰,我还挺喜欢。 你在美术馆里一脸愁容,走着走着,突然停在了某个女人的照片前。 “你觉得这张照片怎么样?” 那是竹久梦二的第三位情人“阿叶”的照片。照片摄于室内,模特的姿势很挑逗。 “她好漂亮啊……”我看着照片,如此回答。 你则轻声说:“你不觉得很奇怪吗?她是个活生生的人,为什么会长得这么像梦二作品中的人物?” 这么一说还真是!一看周围的展品就会发现,她真的很像作品中的人……难怪梦二的画作总是充满了抒情性,原来是因为他找的模特都非常优秀。 “不,事实正相反,是这位女性在模仿梦二作品中的人物,你看看下面的介绍就知道了。” 我照你说的走近照片,看了下面的介绍。我记不清细节了,反正大致意思是,这个女人是梦二调教出来的理想型女性,“阿叶”这个美丽的名字也是梦二为她取的。这也算是日本版的《窈窕淑女》吧。.99lib? “她当过捆绑画的模特,也给其他著名的西洋画家当过模特,可谓是模特中的模特。” “就是说……她很擅长入戏咯?” 我对她产生了强烈的亲切感,觉得再追问下去,自己就要喘不过气了。在你面前的我,本是个不存在的架空人物,我感觉自己就要被揭穿了。 你默默点头,将视线移开,回答道:“要入戏,就得像她这样。可是我做不到。” 你抬起头,表情好像要准备斩杀仇敌一般。 “对不起……其实我……并不是东大的学生。” 你肯定不知道,听到这话时我差点笑了出来。我也能想象,当你读到这里时会有多惊讶。 “我并不想说谎,但我第一次见到你时,就随口……” 见你耷拉着脑袋,仿佛挨了骂的孩子,我就心如刀割。我也骗了人,而且我的方法比你的巧妙得多。 你是个完美的朋友。所以,就算你不是东大的学生,就算你只是个游手好闲的自由职业者,我也不在乎。听到我的回答后,你笑了,笑得如此开心。 “明天我请你吃饭,算是给你赔礼道歉。不过得等你下班才行,会不会有点晚?”你如梦初醒,补充道,“话说回来,明天是圣诞夜呢。” 我一口答应。 事情很快就能办完,很简单的工作。办完事之后再与你享用最后的晚餐,然后不辞而别,离开这个地方。这就是我的计划。 当时,我是真心打算去赴约的。 S田女士一家在圣诞夜遭遇的惨剧,与报纸、电视所报道的如出一辙。要是我把细节写得太详细,肯定会让你不快吧。 但世人非常好奇凶手是怎么进入被害人家,又是用什么顺序行凶的。所以我就简明扼要地把这些告诉你好了。这应该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提起这起事件。 那天,我下班后回去收拾房间。我的屋里本就只有一些必需品,在定下动手日期后,我便把一些没用的东西分批处理掉了,所以收拾起来不费吹灰之力。我还提前从店长的办公桌抽屉里偷走了我的简历,因为上面贴着我的照片。 屋里只剩下茶色风衣、反光墨镜与白手套。我将它们和刚买的刀一起装进纸袋,在傍晚时分到达了S田女士家中。我完全没有放弃计划的打算,因为猫头鹰男不允许我再犹豫了。 她家很破,但好歹是栋独门独院的房子。虽然只有一层,但周围有一圈高高的围墙,还有个小院子。S田女士说,这是她的熟人低价让给她的。我对此毫无兴趣。不过,房间内四通八达的结构,的确为我行了不少方便。 凶手当然是从大门进去的。我按了门铃,堂堂正正地从正门进屋。因为我是她们请去的客人。 “来得正好……她们俩真是烦死了,你能不能陪她们玩一会儿?” 我依言陪着妹妹去了儿童房。一到房间,我就掏出了纸袋里的大衣。 “啊,猫头鹰男!”见我戴上了墨镜和白手套,小妹妹兴奋地说道。 她还以为这是圣诞派对余兴节目呢。 几天前,我已经对她“叫”过了,所以我招呼都不打,就直接掐住了她的脖子,没有丝毫犹豫。小妹妹脸上的笑容顿时消失了。不久后,她便停止了呼吸。 片刻后,S田女士的大女儿走进屋里。厨房传来炸东西的声音。S田女士大概怕油溅到女儿,就把大女儿送过来了吧。 躲在门后的我悄无声息地扑向她的后背,从后面将她牢牢抱住,并勒住她的喉咙,让她无法喊出声。接着,我一边拔刀一边在她耳边呢喃:“我给你签个名吧。” 这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在变身为猫头鹰男时说人话。 S田女士仍在油炸食物,全然不知在她看不见的地方,正上演着一场惨剧。说实话,我一直在思索该怎么处理她,因为我还没有对她进行过猫头鹰男的仪式。然而,我实在不能就这样放她一条生路。 我蹲在沾满鲜血的儿童房,等待S田女士的到来。不久后,她喊了女儿的名字,但没人回应。她不耐烦地走进屋里,这才目睹到了惨剧现场。 你知道吗?人在大吃一惊时会有两种反应,一种是大喊大叫,另一种则是屏住呼吸。S田女士属于后者。她瞠目结舌,一句话都没说出来。 我立刻扑向她,以鸟儿啄米的速度将刀插进她的身体。可大人的生命力终究比孩子旺盛,她迟迟没有断气,甚至还想反抗我,抓住书桌上的剪刀一阵狂挥。 我并不机敏,侧腹部被她击中了。真难为情啊!我立刻弯下了腰。说时迟那时快,她抓住了我的头发,用力一拉。只用发卡固定的假发被她活活扯了下来。 “你是……男的?你到底是什么人?” 这,便是她的遗言。 她倒在女儿们身上,吐出了最后一口气。 我脱下鲜血淋漓的大衣,盖在她的身上,一来我对她还有些感情,二来要是不留下些线索,世人就不知道这事是猫头鹰男干的了。 我推开面朝庭院的窗户,将戴惯了的墨镜丢了出去。你知道我为什么要这么做吗?因为我要让世人以为,变成人形的猫头鹰男在行凶之后变回了猫头鹰,钻出窗户飞走了。 这起案件一旦曝光,猫头鹰男就会成为残虐的代名词。就算大家躲在家里,也难逃毒手。每个人都会将头埋在被子里,听着深夜的脚步声吓得瑟瑟发抖。 我站在惨剧现场的正中间,放声大呼。 “咕——咕——咕——咕——咕——咕——” 你是不是等了我一晚上?我迟迟没有现身,你是不是很恨我? 可是,我也有我的苦衷。 侧腹部的伤口很深。我翻箱倒柜,用毛巾和药品包扎了一下。我按住伤口等了很久,可血就是止不住。我只能披上S田女士的大衣,逃之夭夭。我必须尽快逃离这个地方,逃得越远越好。 半年过去了。 这半年,比几十年更漫长。 如我所愿,猫头鹰男成了无懈可击的传说。他仍在都市的黑暗中飞翔。只要我不把真相说出来,他就会永远活在人们的心中。 然而,人心真是不可思议。 我为什么要写信把真相告诉你呢? 要是我的告白为世人所知,那猫头鹰男就不再是异界的来客了,他会沦为梦想家打造的杀人鬼。届时,传说的魅力就会愈发减弱,而猫头鹰男也会失去他的双翅,我的努力会化为泡影。 我悔不当初。 千不该万不该,不该以女人的姿态出现在你面前。 我戴上假发,涂脂抹粉,穿上女人用的塑身内衣,还在内衣里垫上垫子九九藏书,改变身体的曲线。我本来就很瘦,脸也很中性,稍微一打扮,看上去就很女性化了。 我心想,伪装性别是最有效的方法。我本以为自己能掌控一切,可你……却爱上了我。 你说我的眼睛很美。 可这双眼睛,究竟是谁的呢? 是我的眼睛吗?还是我的虚构人格“律子”的眼睛呢?莫非是猫头鹰男的眼睛? 太荒唐了! 百分之六十是猫头鹰男,百分之三十是我。可我居然会被剩下的百分之十,百分之十的女人心牵着鼻子走…… 你想笑就笑吧。 第1节 欢迎欢迎,远道而来辛苦了。 从东京到这么个山区工作,真是辛苦你啦。这儿是不是很冷啊?因为前天下了点雪,不久后会越来越冷。 你那边应该还很暖和吧?啊呀,外套里面直接穿无袖的衣服呀?真厉害!今年多少岁啦? 真是的!是“才”三十岁,不是“已经”三十岁!你都嫌自个儿老了,我可怎么活啊?我比你大了整整两轮呢……开玩笑的啦,你别紧张!我啊,好久没跟年轻人说话了,有些兴奋过头了。你可千万不要拘谨啊。 这边请!喝喝我特制的茶吧!看上去挺像红茶,但和红茶有那么一点点不一样,没味道也没香味。你猜猜看,这是什么茶? 没错,这是洋葱茶。好厉害哦,一猜就中!不过我用的不是洋葱里头的肉,而是外面那层茶色的皮,放在锅里煮一下就是了。你知不知道有一种病叫“飞蚊症”?就是总感觉眼睛前面有东西飞来飞去的那个毛病。听说洋葱茶对这种病特别有效,干我这行的,眼睛可得保护好。 嗯……刚才收到你的名片了……对,对,你叫野岛久美子。那我就称呼你为久美子小姐吧?你也别管我叫“老师”啦,搞得我一下子老了好几岁。 结城先生平时都管我叫阿姨。多没礼貌!我又不.99lib.是他的亲阿姨,真是的! 没错,就是彗星庄画廊的结城先生。他的脸长成那样,所以看不出他到底多少岁。其实他跟你差不多岁数,比你稍微大那么一点点。 我跟结城先生是老交情了,第一次见到他时,他还是个孩子呢。那时他长得很漂亮,当时还没受伤。那些伤口是他上高中时留下的。唉!那是一起不幸的事故。 对了对了,结城先生总夸你!说这年头已经很少有像你这样热心工作的人了。 “她对工作非常有热情,绝对不会做有损阿姨你的事。你就帮帮忙吧……”他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我就不好再推脱了。只要是能答得上来的,我一定知无不言,你就尽管问吧。 不过说实话,我不是很清楚所谓的自由撰稿人到底是干什么的,是给报刊杂志写文章的吗?我们的对话会上报吗? 原来如此,还没定最后登在哪儿啊?不过你也太瞧得起我了,我说的话怎么能上美术杂志呢?我只是个普通的大妈呀……啊呀,那是什么? 哦,是我办的个人画展的剪报啊!收藏得那么好!哎呀,我好开心啊!我完全不看这种东西,不是我不想看,是我看不了。因为平时一直在家,我们这儿是乡下地方,根本买不到那种美术杂志。 我瞧瞧……蒙着神秘面纱的女画家·鼎凛子……鼎凛子以画“变成物体的肉体”而闻名,享有很高的知名度,却没人知晓她的身世……众多爱好者为她的异端艺术世界所倾倒,但真正见过她的人并不多,而这一点反而激起了他们的好奇心……什么嘛!把我说得跟妖怪似的,真没礼貌! 我的确不喜欢抛头露面,可也不是故意躲着他们呀。实在是懒得离开这个家,因为我真是太喜欢这儿了。 住在深山老林里也不错哦!能收到电视台的卫星频道,也能用电话和传真,而且我囤了很多颜料,多到足够开画具店啦……所以没什么不方便。而且结城先生每十天会来这儿看一下,有什么缺的,他都会帮我捎来。 我很欢迎你这样大老远跑来的人。你想知道什么,我就告诉你什么。 不过……结城先生这关一定不好过吧?他算是我的经纪人,琐碎的小事都是他在帮我办,我只要一门心思画画就好了。 之前也有电视台和杂志社提出过采访的要求,但结城先生全帮我推了。要是他觉得来采访的人帮不上我的忙,他就不会把我的地址和电话号码告诉人家。所以说,他特别喜欢你。 咦?还要拍照片啊? 我还纳闷你带这么大个包干吗呢!敢情里面装的是这么高级的相机啊!连照片都要自己拍吗?自由撰稿人这活还真辛苦,换作我肯定不行。我本来就不擅长和陌生人打交道……但你跟其他人不一样啦。我一看就知道你是个很容易沟通的人,这就是所谓的“波长合拍”吧。 既然你要拍照,那还是去画室拍吧,好歹也让我涂个口红。我虽然不如你漂亮,可终究是个女人嘛。 那就去画室吧。 是不是很冷?要是不关门,里头的温度很快就会降下来,就跟冷柜似的。我这就去开空调。 这地方,一年四季都用得上暖炉。尤其是这个房间,窗户都被堵上了,夏天也很凉快。没错,西面和东面原来是有窗户的,但我让结城先生用木板把窗户封掉了。要是不开灯,大白天也跟晚上一样黑呢。 为什么?因为我想保证光线一直是一样的。太阳光里可大有文章,就算颜色一样,如果时间、角度不同,会有截然不同的效果。所以,这个房间无论在白天还是黑夜,都是这种感觉。呵呵呵,我终于说了句有点画家风范的话,是吧? 所以我有时也会想……我的画里,大概永远都不会出现太阳光吧。彗星庄画廊也在大楼的地下,买走我的画的人也不会把画挂在客厅和大门口吧。 话说回来,结城先生以前说过:“阿
九九藏书
姨,你的画有很多人买,但他们八成都不会把画挂在房间里。我的意思不是他们会把画锁起来,等画作升值什么的,其实是因为他们害怕,才不敢把画挂在很显眼的地方。我每天都在看阿姨的画,不会说错。” 也是,谁会把画有尸体的画挂在会客厅呢。被射杀的大象,死掉的小鸟……一点儿也不像装饰品啊。 但他也说过这么一句话:“可是,谁都会有‘特别想看一看那幅画’的冲动。想看得不得了!所以,他们会在四下无人的夜晚偷偷拿出那些画来观赏。看了一会儿,他们就满足了,然后把画放回原处,装作他们从来没观赏过鼎凛子的画一样。他们表面冷淡,却绝不会把阿姨的画卖掉。阿姨的画,就是这么特别。” 也许他说得没错,我就当他在夸我好了。 对了对了,还得拍照呢!呃,口红,口红……怎么样?不是很怪吧?我好久没涂口红了。不如站在这幅画到一半的作品前面吧?在死狮子的画前面莞尔一笑,会不会很奇怪? 拍得怎么样?可爱不?年过五十的大妈,可爱是可爱不起来了,至少能拍得美一点吧。啊?你说我看上去只有三十五岁?哎哟,你的嘴可真甜……看来怎么说我都得拿洋葱茶来招待你呀。 话说回来,你有没有听说过一部叫《魅影天堂》的片子啊?那是三十年前的片子,相当于摇滚版的《歌剧魅影》吧。电影的主人公魅影……好像叫“文斯洛”。他平时戴着银色的头盔,结城先生老说我长得很像那个人。 你瞧,我的眼珠子很大,却是吊眼,鼻子也很尖,还留了个波波头,而海是M字形的,怎么看都是《魅影天堂》的主人公。这样的女人专画尸体,岂不是很吓人吗? 所以Y奖的评委也讨论了很久才决定把这个奖颁给我。有些评委觉得,这个奖项历史悠久,不能败在我手上……其实我并不是很想得奖,也不打算扬名立万。真的,我从没有过这样的念头。 你问我为什么要画尸体?啊呀,你开始采访了啊?呵呵呵,你果然很厉害呢。 也是,那就全告诉你好了。真不可思议!直觉告诉我,你一定能理解我的。 在正式开始采访之前,我先去拿点热饮给你吧。别喝洋葱茶了,喝点掺了威士忌的咖啡怎么样? 第2节 我该从何说起呢。 要按顺序来吗?从我出生那天开始讲起吗? 那岂不是跟查户口一样?其实我自己都不太记得小时候的事,也不知道记得的那些有没有用。 你想知道的肯定是更有趣的事情吧?否则就没必要跑到这种深山老林来了。那我就给你讲一个很有意思的故事吧。 是有关恋爱的故事。 我这辈子只爱过一个人。对他的爱,改变了我的人生轨迹。我从没有这么爱过一个人,以后也不会再爱上别人了。 在那之前,先让你看看我的宝贝吧。那是比我的生命更贵重的东西。你猜猜看那会是什么? ……让你久等啦。你看,这个硬铝箱是不是很牢固啊?就算把它丢到火里,里面的东西也不会有丝毫损伤。我总会把我的宝贝放在里头,万一出了什么事也能立刻带着它逃走。我这就给你打开。 呵呵呵!其实,里面还有个小盒子。是不是跟俄罗斯套娃一样?然后还有一个气囊,专门用来缓冲的。打开之后……是一个木盒子。我的宝贝就在这个木盒子里。 你看,就是这个。 《美与死同在——某美术生的灵魂彷徨》……这本书就是我的宝贝。 不知道没关系,你知道反而奇怪了。这本书不是很有名,但对我而言却很重要。 这本书的作者叫朔田公彦,是个美术生。他在这本书出版的两年前自杀了,享年二十岁。他在某座白雪皑皑的深山里吃了安眠药,割断了自己的颈动脉,这本书就是他十七岁到临死前的日记。 你看卷首的插图……这个人就是朔田公彦。 你觉不觉得他长得很女性化?他的眼睛没看镜头,这样反而显得更美了。这是他去世半年前拍的照片,是不是很像电影明星?穿的衣服也好,发型也好,都挺像披头士,这就是那个年代的特色。他去世的时候,正是披头士大肆流行的时候。 我在读初三时邂逅了这本书,但我已经想不起来那时的自己是什么样子了。也不知道为什么,反正就是想不起来了。 我从小到大上的都是私立学校,算是贵族学校吧。因为它是教会办的,所以还有专门的礼拜时间,校服是西装外套,上下学时必须要戴胭脂色的贝雷帽。班里的同学也都是大户人家的千金小姐。 我的学生时代到底是什么样的呢?我也有几个谈得来的朋友,还加入了合唱团,努力练习……可是现在想来,当时的我只是在随波逐流而已。别人怎么做,我也怎么做,仅此而已。 我唯一会主动做的就是看书。比起看电视或看电影,我更喜欢看书。每天放学后,我都会去自家附近的书店逛一下。那家店很小,店老板和老板娘都戴着厚镜片的眼镜。我喜欢那家店,店里还有些外国进口的绘本呢。 我清楚地记得买到这本书的那一天,虽然那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当时正值川端康成拿到了诺贝尔文学奖。那天,店老板正忙着调整书架,为了多展示一些川端老师的作品,他必须把那些卖不出去的书拿掉。而我的宝贝,就在那些书中。 被取下的书本都堆放在小推车上。我碰巧路过推车,立即就被那本书封面上的水仙花吸引住了。那水仙花真是太美了,于是我就拿起来看了看。 看到卷首的插图时,我顿感背后有一阵电流涌过。我心想,世上居然还有这么帅的男人!而且他在二十岁的时候自杀了,多年轻啊……短短三秒,我就被他吸引住了。 我花光了钱包里的零花钱,把这本书买回了家。当年我的零花钱并不多,书的价钱对我而言相当昂贵,但我无论如何都要把它买下来。 我快步走回家,回到房间后,一口气就把那本书看完了。每翻一页,我的心就会跳得更快……我也形容不出那到底是个什么感觉,反正我能清楚地听到自己的心跳。 像你现在看一定会觉得,这本书里的用词都太天真了。 的确,书里没有写生存的严峻,也没有追逐艺术的真挚,只写了些日常生活的小事,还有他能感受到“美”的事。写到最后,他得出了一个结论:再美丽的东西,终究无法避免老朽的命运,所以死才是美的根源。多么幼稚的逻辑啊。 如果我是在成年后看到这本书,也许就不会这么感动了。但“年轻”真的是个非常神秘的东西,像那些大人理解不了的感动,对当时的我而言都显得理所当然。就算是司空见惯的天空与雨声,也会给我带来截然不同的体验。 在那时的我看来,这本书里的每一个字都像金子那样闪闪发光。这本书里的每一句话,都跟美丽的乐章一样沁人心脾。 回过神来才发现,我已完全迷上了这个人——朔田公彦。我都不舍得放下这本书了。 我爱上了他。绝对没错,我爱上了他。 久美子小姐,你肯定能理解我吧?无论我是梦是醒,脑子里想的都是他。我的身子总是滚烫滚烫,一想到他,就会难过得想哭。 所
以我每天都会看这本书,会盯着卷首的插图看,长叹一声。我每天写的日记,也变成了写给公彦的信。 呵呵呵,久美子小姐,你是不是有话要说? 我知道。你想说,我是爱上了爱情,那些感觉都是我幻想出来的,是吧?我将公彦看成了理想男性的代表,自己越想越起劲……你会这么想也很正常,因为我原来也是这么认为的。 我没亲眼见过朔田公彦,也不知道他的声音是什么样的。我只见过卷首的插图,还有书里的几张不是很清晰的生活照。我所了解的,只有他写下的日记……光凭这些,真的能爱上一个人吗?我对公彦的感情,和朋友们迷恋偶像歌手的感情,到底有何不同呢? 不过,爱情是不讲道理的。虽然有过怀疑,但我对公彦的感情并没有动摇。随着时间的流逝,我对他的爱也愈发深邃了。 对我而言,这本书就是圣经。我想理解书中出现的一切。我坚信,只有那样,才有资格爱他。 公彦喜欢尤特里罗,我就买了一本他的画册。他在日记里经常提到黑塞,于是我也去看他的小说。我听了法国香颂的唱片,也看了奥黛丽·赫本的写真集……我本来想买的,可是太贵了,只能在书店翻一翻。 久美子小姐,你是不是有点懂了呢?没错,我之所以走上画画这条路,也是为了离公彦更近一点。想模仿心爱的人……正因为如此,我才学起了绘画。 你看这本书的卷首的插图,公彦的画就是这个风格。因为照片是黑白的,所以看不太清楚,可你不觉得这幅素描很有感觉吗?跳皮筋的小女孩的表情简直栩栩如生,仿佛能从这幅画中看到她十多年后成熟的模样。 要是公彦还活着,肯定会成为一个非常优秀的画家。正因为如此,他的家人才会出版这本书。他们想让世人多多了解公彦的才华。 邂逅这本书后,我的生活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女人不是天生的,是后天转变的……这句话真是一点儿没错。爱上公彦之后,我整个人都不一样了。说句让难为情的话,我的青春,是在遇见这本书之后开始的。.99lib. 第3节 最开始的半年,是我们的蜜月。我对公彦痴迷到了近乎疯狂的地步,一心想着离他更九九藏书近些。我岂会料到,会有人突然出现,搅乱我们的世界呢。 那个人就是……三崎忍。一想起她那看似温柔的笑脸,我就会起一身的鸡皮疙瘩。 那个人真的好可怕。 我对公彦的感情已经很不正常了,可她的……对不起,先让我喝口威士忌行吗?不喝点酒,我实在没胆量说下去。久美子小姐,你也来点儿吧? ……谢谢,这种时候能有个人陪着真是太好了。 认识公彦后不久,我就升上了高中部,并加入了美术社。为了理解日记里的每一个字,我必须学习画画。其他成员都是从初中起就开始学画画的,画得都很好。要我这样的门外汉跟她们一起学,绝对需要十足的勇气。 我做梦也没想到,自己会有绘画方面的才能。开始画画之后,我发现画画这件事还挺有趣。 为了尽快提高绘画水平,我决定每天画十张素描,雷打不动。就算要复习迎考,就算身体不舒服,也要画。我一点都不觉得辛苦,因为我坚信,远在天国的公彦正在看着我。 后来学校放暑假后,我冒了个险。那年七月,我独自去了遥远的海边小镇。你知道那是什么地方吗?没错,那是公彦生活过的地方。我一个人去了书中出现过的地方。 公彦住在神奈川县的海边,在那儿出生长大。他为什么要去雪山画上人生的句号呢?城里人总是向往海边,莫非住在海边的人会反而向往雪山? 下车时,我激动得不能自已。因为在日记中出现过无数次的景象就近在眼前。公彦上学时等车的地方、常去的书店、和家里人一起去吃饭的西餐厅……车站附近就有很多“圣地”。对没看过那本日记的人而言,这就是个普通的海边小镇,可对我而言,这儿就是梦中的国度。 最神奇的是,到了那个地方后,我才切身感受到,公彦的确在这个世界上停留过。四年前,他的确生活在这里。他在这里度过了许多岁月,经历了很多没有在日记里出现过的事。这一点,让我产生了难以名状的感动。 之后,我开始找他住过的地方。我不知道他家的地址,但坚信一定能找到。因为公彦的日记里有好几个关键词。 从车站出发,坐公车走个十分钟,就能到一座叫N山的小镇。那里有一所市立初中,公彦就是在那里上的学。再走五分钟就是一片住宅区,后面有一栋独门独院的房子,那就是公彦的家。附近有个很大的儿童公园,还有商店街。有这么多线索,还怕找不到吗? 那天很热,可我依然顶着炎炎夏日从车站一路走去了N山。一想到公彦也走过这条路,我就一点都不觉得热了,心里美滋滋的!多神奇呀! 不久后,我找到了那所初中,也找到了住宅区。可我转了半天,就是找不到那栋房子。因为我不知道他家的门牌号,这么瞎找,岂不是大海捞针。 我转悠了将近一个小时,累得不行,于是在儿童公园的栅栏上坐了一会儿。一想到我离公彦的家不过咫尺之遥,就特别不甘心。 就在这时,一个长发披肩、戴着眼镜的女人停在了我面前。她长得胖胖的,光看她的皮肤,就能看出她还很年轻,可她穿的衣服很土,所以我不敢随便判断她的年龄。 “喂,”她傲气地说,“你是不是在找朔田公彦的家?” 我大吃一惊,盯着她看了许久。她,就是三崎忍。 她真的长了张温柔的面皮。你知道豚鼠吗?她就跟变大后用双脚走路的豚鼠一样。镜片后的眼睛里总是带着笑。之后,我跟她打了整整二十多年的交道,而她的微笑总是如此。 “你怎么知道……” “凭感觉吧……嗯,就是凭感觉。你也看过这本书吧?” 她边说边从搭在肩头的布包里掏出了公彦的书。书的封皮都掉了,看上去比我那本破很多。 要是我用冷淡的态度对待她,也许就不会有后面那些麻烦事了。可我怎会料到那么多啊。她是我遇见的第一个同伴,当然兴奋啦!于是就立刻对她敞开了心门。 “没错!莫非你知道他家在哪儿?” “知道,但那房子已经没人住了。公彦去世后,他们家就搬走了……不过你还是想去看看,对吧?” 她来得正是时候。在她的带领下,我终于找到了公彦的家。 那是一栋普普通通的房子,共有两层。雨窗全关着,看起来就跟个巨型罐头一样。院子里长满了杂草,一看就知道这房子已经很久没人住了。但房门跟公彦小时候的照片里出现的那扇一模一样,看得我激动不已。 “看见二楼的那扇窗户没?那九九藏书应该就是公彦的房间。他不是在日记里说过,曾坐在窗边看麻雀在院子里嬉戏吗?” 我们站在围墙外聊着天。她把公彦的日记背得滚瓜烂熟,简直跟导游一样。我也很亢奋,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多奇怪,我们可是萍水相逢的陌生人啊。 之后,我们坐公车回到了车站,进了家小咖啡厅。我们边喝廉价果汁,边作自我介绍,交换看日记的心得。 她是某所著名大学的学生。我认识她时,她已经二十多岁了。她还洋洋得意地说:“我跟公彦只差两岁!”这句话搞得我很来气。 “我常跟公彦的母亲通信。” 她还说过这话,边说边用吸管搅拌果汁,仿佛在说“这有什么大不了的”。我倍受打击,只能强颜欢笑。 “好厉害哦……你是怎么知道他家地址的?” “先写封信给出版社,让他们转交,从第二次开始就直接寄到他家啦。” 她分明是在炫耀,好像了解公彦的人只有她。 我打从心底里羡慕她。要是能跟公彦的母亲通信,我肯定能知道很多书本里没有提到的事情。我很恼火,自己怎么就没想到让出版社转交呢。 之后,她又趾高气昂地说:“你是第一次来这儿吧?肯定还没去扫过墓吧?” “你知道公彦的墓地在哪儿吗?” “当然知道,我都去过五六回了。” 我真想照镜子看看自己当时的表情,肯定是一脸饥渴吧。 “反正我们都是朋友了。下次找个机会带你去好了。” “太好了……那就麻烦你了!” 我深鞠一躬。呵呵呵,要是她让我给钱,我肯定二话不说,立刻掏钱包。 公彦的墓地并不在他去世的地方附近,也不在他家的附近,居然在东京的驹込。忍离公彦的家近一些99lib.,但我住的地方离墓地近多了。我顿感自己报了一箭之仇。是不是很无聊啊? 一周后,我终于实现了扫墓的愿望。我们在车站会合后,她带我去了墓地所在的寺庙。 那天我精心打扮了一番。母亲还问我是不是要去约会……仔细想来,为了扫墓梳妆打扮的确奇怪。可我把此行看作与公彦的第一次约会。就算他变成了骨灰,也是我心爱的公彦。我也在前一天的日记里写道:亲爱的公彦,我明天就要去见你了…… 久美子小姐,你去过驹込吗?那一带的寺庙还真不少呢。要是只有地址,没人带路,肯定很难找到公彦的墓。我本就是个路痴,所以还是很感激忍的。 可是那一天,我也看到了她极其可怕的一面。 公彦的墓在一座很大的寺庙里,距离车站有十五分钟的路程。我和忍向工作人员借了木桶,舀水洗了洗墓碑,还供上了香火和花束。墓碑还很新,上头只刻了公彦的名字。 “感觉如何?”祭拜过之后,忍如此问道。 我说自己百感交集。你猜她是怎么说? “你要不要亲一下?” 她的语气真是轻描淡写,我一时间没听瞳这话是什么意思。 “那你亲墓碑一口啊。” 我都没和普通人亲过,连“亲嘴”这个词都不好意思说呢。可她居然让我亲墓碑,这也太异想天开了吧。 “我……怎么能……” “你要是难为情,我不看就是了。” 她用手掌捂住眼睛,仿佛在玩捉迷藏一样。可是我还是没敢亲,谁敢做这种大不敬的事啊。 “那就轮到我啦。你能转过去吗?” 忍将双手放在我的肩头,将我转了一百八十度。我顿时僵住了……直觉告诉我,可怕的事情就要发生了。 “不许看哦!”忍轻声说道。 声音从背后传来,可我分明听出,她的声音里充满了挑逗。 久美子小姐,你能明白我的感受吗?她嘴上不让我看,可言外之意就是“你看呀,你快看呀”。她在等着我转身呢。 片刻后,我还是回头了。然后,我就看见了。 她抱住了公彦的墓碑,而且把上衣扣子都解开了,袒胸露乳,还把胸部按在墓碑上……她用脸去蹭那块御影石,还用舌头去舔。这哪儿叫“亲吻”?在她眼里,墓碑就好像甘甜的糖果一样。她舔得那叫一个起劲。 那光景真是恶心得让人想吐。我赶紧蹲下,用手捂住双耳。可我还是听见了她的喘息声。 她想用行动告诉我,公彦是属于她的……她才不会把公彦让给我。 第4节 即使如此,我还是没有和忍绝交。因为她把公彦家和墓地的地址告诉了我,我还是很感激她。就算看见了她的丑态,还是无法与她一刀两断,毕竟我那时还年轻。 之后,忍经常给我写信、打电话。我们住得远,不会经常见面。可她一旦邀约,我也不好意思推。我们还一起去有乐町看过电影。 仔细想来,我们的关系真是奇妙。我至今怀疑,自己跟那个人的关系能不能称为“友情”。 第二年春天,我们的关系就开始扭曲了。 我加入美术社后一直在练素描。第二学期开学后,指导老师建议我尝试一下油画。我一点把握都没有,但还是努力挑战了。 老师说,想画什么就画什么,但风景画太难了。因为户外的景色非常复杂,包含了许多微妙的颜色,不是吗?如果要完全再现你看到的景色,至少得需要好几年时间。 于是我就想……画公彦好了。 当然,我没有见过公彦,最清晰的照片,就是书本上的黑白照片了。我在用石膏练习素描的时候画了好多男人的脸。只要将他们混合起来,就能画出非常写实的公彦吧? 久美子小姐,你应该也明白吧?画画、创作的时候,最重要的莫过于感情。你对创作对象有多少感情,都能体现在最后的成品里。我们甚至可以说,成品的好坏就取决于感情。我心想,最能让我倾注感情的人就是公彦了,还有比这更好的题材吗? 我在学校给公彦画了一幅肖像画,谎称他是我亲戚家的哥哥。作画的过程真的好幸福。放假时我也会去学校,在活动室里窝上一整天。 高一快结束时,我总算画完了。签名时,我对这幅画非常满意。我切身体会到了绘画的乐趣所在。但除此之外,
99lib?
我并没有什么非分之想。 朋友和老师的表扬只是意外的收获而已。我做梦也没想到,这幅画会在东京的大赛中得奖……老师把美术社成员画的优秀作品送去参赛,得奖作品会登上东京版的报纸,而我竟被选中了
99lib?
。 我当然很开心。但开心的原因,并不是因为我的绘画才能得九九藏书到了认可,而是因为我和公彦的齐心协力,得到了众人的褒奖。 公彦的确死了,但他创造了我画画的契机,而且我的作品得到了他人的赞许。从某种角度看,这也说明公彦一直活在我心里,不是吗? 我想把这幅画拿去给公彦看看,但画实在太重了,我打算带着刊登那条新闻的报纸去扫墓。 该不该通知忍呢?我犹豫了。我们曾一起去扫墓过很多次,虽然她只抱过墓碑一次,但我就是不太想通知她。因为我很清楚,她要是知道了,一定会不开心。 她的确暗示过,不许我独自一人去公彦的家或是墓地。虽然我们没有明确下过约定,但我们之间有一种“默契”。 我烦恼了很久,最后还是决定一个人去。因为受到表彰的是我跟公彦的作品啊,所以我想跟他单独庆祝。可是,我又怎会料到,事情会发展到那个地步呢。 我记得那天下着小雨,雨下了好久好久,所以天气非常冷。 我很早就到了墓地,大概是九点多吧。我为什么要一大早跑去墓地呢?因为我还是心中有愧。万一她心血来潮跑来扫墓,也不会在这个时候出现。因为她住在横滨。 我第一次独自来到了公彦的墓地,奉上鲜花与香火,在心中汇报:我们的画得奖了。就在我准备掏出那张报纸时,突然察觉到周围有人。我还以为是忍来了。 可99lib?一看,来人是位戴着细框眼镜、满头银丝的老妇人。她穿着米色的雨衣,撑着酒红色的伞。与我四目相对后,她面露微笑,深鞠一躬。 “谢谢你来扫墓。我是朔田公彦的母亲。” 我的脑中一片空白,赶紧自我介绍,不住地低头示意。 之后,我们在雨中聊了许久。伯母是位温柔婉约的人,这也大大缓解了我的紧张情绪。 但我的确感觉到,伯母的话语与表情非常无力。我心想,白发人送黑发人果然是人间惨剧,好几年过去了,父母心中的悲伤也不会减退半分。我悲从中来,便掏出包里的报纸给伯母看。我想告诉她,公彦虽然死了,但他依然活在我心中,让我画出了这幅画。 “天哪!” 伯母瞠目结舌地望着我的画。 “画得好像……就像那孩子走进了画框一样。” 伯母与公彦长得很像。她泪如泉涌,害得我也哭了出来。 “小姐,太感谢你了……这是公彦当年用过的东西,你要是不介意,就拿去做个纪念吧。” 伯母一边用手绢擦眼泪,一边从手提包里掏出一个小布袋。里头装着一件小小的挂坠。她将挂坠放在我的掌心。那是件非常漂亮的挂坠,细细的链子上有个水滴形的坠子,多美啊。 我哪里敢收,内心虽然想要,但那毕竟是公彦的遗物啊。 “没关系,那孩子很爱漂亮,有很多这样的东西。你就放心拿去吧。” 伯母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我再拒接也不太好,所以还是收了下来。这件挂坠也成了我这辈子最珍贵的宝物……可我忘记了,忍平时会与伯母通信。 你是个叛徒!你利用了他人的好意,只为自己谋幸福!你就是个人渣!不久后,我便收到了一封写满诅咒的信。 寄信人自然是忍,伯母把遇见我的事告诉了她。当然,伯母并没有恶意。 我赶紧回信给她,写清了事情的来龙去脉。我告诉她,我会见到伯母只是个意外,自己也没想到伯母会送挂坠给我。我们好不容易才成为朋友……可这封写满伤心之词的信寄出去后,忍连电话都不愿给我打了。 可是说实话,我其实是松了口气。因为潜意识告诉我,我跟她不是一路人。 公彦已经不在人世了。我心里有我的公彦,忍心里也有她的公彦,我们只要爱只属于我们自己的公彦就行了。 然而,这件事依然让我烦恼了许久。被人讨厌,原来是一件那么费心费神的事啊。 对了,我总算能讲一些和你的工作有关的事了。 画过公彦之后,我对绘画愈发着迷了。老师和同学也很看好我,我自己也觉得画画是件非常开心的事。我依然保持着每天画十张素描的习惯。 我越是用心绘画,就越觉得公彦近在咫尺。我会在日记里写信给他,也能去他家看看,去给他扫墓。当我拿起画笔时,能跟心中的公彦畅所欲言。仔细想来,那段时期,就是我与公彦的第二个蜜月吧。 时光转瞬即逝。我毕业了,进入了S美术大学。我的同学们都直升进了本校的大学,但我想继续学习绘画。我的家人之所以没有反对,大概也是因为我拿过东京的大奖吧。 那是札幌奥运会刚落幕不久,联合赤军占领了浅间山庄……这两件事啊,搞得社会鸡犬不宁。而我也经历了一件让自己大受打击的事。看到那封信时的感受,就好像有一个大铁球砸中了心脏一样——这么说一点儿都不夸张。 我记得那时我屋里还有暖炉,所以应该是二月。我的母亲拿来一封信。刚看到寄信人时,我还没反应过来。你猜那信是谁寄来的? 没错,就是忍。她都好久没给我写过信了。而且她的名字……不是三崎忍,而是朔田忍。公彦有个大他三岁的哥哥,而忍跟这位哥哥结婚了。 这个消息简直是晴天霹雳,一时间我难以置信。几年不见,她是怎么接近公彦的哥哥,又是怎么嫁进朔田家的?我根本无法想象。可看完她的信后,我便能大致想象出来了。 上头说:我快生了。 如果是男孩,就叫他幸生。“幸生”是在札幌奥运会上包揽跳台滑雪金牌的运动员……那语气真是美滋滋的。她还说,等孩子出生了,就让孩子睡在公彦睡过的婴儿床上,还要把公彦穿过的儿童服给他穿。可她的信里没有任何有关她丈夫的内容。这不是很不正常吗? 如果忍真的和公彦的哥哥有了罗曼史,最后结婚了,那她应该在结婚时写信告诉我啊。所以,忍压根不在乎公彦的哥哥。她只是看中了他的血脉而已。 我也知道这么说很没礼貌,但我很确定,忍色诱了公彦的哥哥。公彦在日记中写道,哥哥是个文静的老实人,所以他应该很难拒绝主动送上门来的女人。 我仿佛能通过信纸听到忍的笑声。你不是有挂坠吗?可我得到了公彦的血脉呢…… 多可怕的人啊!但不可思议的是,我对她肃然起敬了。与其说是尊敬,不如说是佩服吧。 从某种角度看,她成了终极的“公彦收藏家”。她也许是想给我点颜色瞧瞧吧,可是会做到这个份儿上的人绝对不多见。 我回了一封信恭喜她,还说等孩子出生了,我会去看望他们。无论动机如何,他们终究成了幸福的一家人,那也是好事。 然而,不好意思,你是不是觉得我在吊胃口?唉!谁能料到,忍会想得那么远。我完全没察觉到她的用意,只是一门心思地画啊,画啊…… 第5节 回首当年,我的画家之路还算是一帆风顺。久美子小姐,你肯定采访过很多画家吧?大多数画家在出名前都吃了很多苦。但我运气很好,毕业才一年,就在银座的小画廊开了画展。那是我和几个朋友一起办的,算是纪念我们毕业。谁知一位画商来过之后便相中了我的画。 我喜出望外,邀请了很多人,也给忍发了请帖…… 她真的来了,还牵着一个五岁男孩的手,捧着一束玫瑰花。 可她的长相跟以前不太一样,没跟我打招呼之前,我都没认出她。眼镜后的眼睛依然会笑,但她瘦了好多。不,应该说是憔悴了很多。 “凛子,好久不见了……谢谢你的请帖。”忍顶着毫无生气的笑脸说道。 我不知道该如何反应才好,只能赔一个笑脸。 “你还没见过我儿子吧……快跟阿姨打招呼。” 忍带来的男孩一直躲在她身后。他穿着格纹外套,系着蝴蝶领结,对我微微一笑…… 一看到他的脸,我就说不出话来了。因为他长得好像公彦啊。也难怪,因为他们有血缘关系,会像也是理所当然。最像的就是嘴角了,老实告诉你吧,当时我真的有点羡慕忍。 “你好……我叫朔田公彦。” 我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不禁反问,公彦不是你叔叔的名字吗? “我、叫、朔、田、公、彦。”男孩抬头挺胸道。说完后,他还骄傲地仰头望向自己的母亲。 “忍……你不是说要给他起名为幸生吗?” “他的真名是幸生啊。但我一直管他叫公彦,所以他还以为自己叫公彦呢。” 我顿感脊背发凉。她再怎么喜欢公彦,也不能这样啊。居然用逝者的名字命名自己的亲骨肉,这也……再说了,她的丈夫,也就是公彦的哥哥,也不会允许她这么做吧?照理说他应该会觉得很不愉快,阻止妻子乱来才对。 我战战兢兢地问:“难道你丈夫没意见吗?” 谁知忍轻描淡写地回答:“朔田家的人啊,个个短命。.99lib.这孩子出生不久,我老公就在海里淹死了。喝醉了酒还去游泳,一点儿也不像他平时的作风。” 就好像她说的是电视剧的情节似的。 听到这话,我浑身的汗毛都竖起来了,好像有人用湿漉漉的舌头舔了我的脖子一样。她将身子压在墓碑上的模样,再次闪过我的脑海。 “这些作品好棒哦,凛子!朋友成了伟大的画家,我脸上也有光啊。”见我沉默不语,忍凑到我耳边说,“可是我也打算创造一件艺术作品,只属于我的,最杰出的艺术作品……能理解我的艺术的人,可能只有你了,凛子。” 她面带浅笑,而小男孩则站在她旁边打起了哈欠。 你知道吗?久美子小姐……那是多么可怕的光景啊。 忍想让公彦重生啊。她想把幸生培养成公彦,当公彦的母亲。 就在这时,我终于理解了阵阵寒意的来源:公彦的哥哥肯定是被她杀死的。我不知道她用了什么手段,但我敢肯定,一定是她下的毒手。 也许她觉得丈夫碍事,要是丈夫还在,她就不能把幸生培养成公彦。但真正的原因肯定不仅于此。只是想离开丈夫的话,只要离婚就行了。 她是想独占公彦的血脉吧。光是结婚,难保公彦的哥哥不会再婚,再和别的女人生孩子。要是那个孩子更像公彦,忍的努力就白费了。所以,她就一不做二不休…… 当然,这一切都是我的妄想,没有任何证据。可我就是知道,因为我也是爱上死者的人,与她同病相怜啊。 这就是我说她可怕的原因,现在你能明白了吧?她的心,也许已经坏掉了。 可是我也不能拿她怎么样,把孩子当“公彦”抚养的确不正常,但并不犯法。而且我也没证据证明她的丈夫死在了她手上。所以我能做的,就是不主动接近她……仅此而已。 她好像也看出了我的心思,没有主动打电话给我。只是在画展上见到面后,她每年都会给我寄贺年卡。只是贺年卡而已,寄一下又不会少一块肉,所以我也会回她一张。 她给我寄的贺年卡都不是普通的明信片,而是有信封的。因为她会顺便寄一张幸生的照片给我。她想让我知道,幸生长得越来越像公彦了。 那时的我已经一头栽进了绘画艺术中。说实话,我的画不太好卖,所以我基本上在吃老本。帮我开了画展的画商倒挺照顾我,可我又没有名气,又没有业绩,谁会买这种丫头的作品啊。而且我的画风一直不太明朗……再说了,我本就没有靠画画吃饭的想法,最关心的就是画出最符合我的想象的画。我父母成天唠叨,你什么时候才能嫁出去?呵呵呵,我可不打算嫁人。 二十五岁过后,我入选了N展,之后的日子就好过多了。发现我能靠画画吃饭之后,家里人也不再啰嗦了。还出现了一些愿意买下我的作品的人,真是重口味呢。 当然,忍的贺年卡从没断过。侄子幸生与叔叔公彦长得愈发相像了。而且忍会有意识地将儿子的发型与衣着打理得跟公彦一样,所以两个人就更像了。 不过,幸生满九岁之后……我看着他的照片心想,他再这么长下去,应该不会长成公彦那样。 他的面部轮廓、鼻子、嘴型与公彦的确很像,但公彦最具特征的部位是眼睛,无奈幸生的眼睛并不像他。公彦的眼睛很大,而且是双眼皮,但幸生的眼睛像妈妈,是内双,看上去肿肿的。眉毛也比公彦粗,看上去很有男子汉气概。等他长大了,一定会成为一个很有男人味的猛男,与女性化的公彦形成鲜明对比。 对幸生而言,还是不像公彦为好。就算忍想要让儿子靠近自己的理想,可幸生终究是幸生啊,他毕竟不是公彦。像公彦的部位越少,忍就越不容易胡思乱想,胡作非为。 我心想,那样也好。谁知……那是哪一年的贺年卡来着……忍在贺年卡后面添了一句让我很是忧心的话。 随贺年卡寄来的幸生的照片背后,写着:离二十岁生日还有X年……起初我并不明白这句话意味着什么。我太单纯了,还以为忍只是在计算幸生离成年还有几年。我还想,没想到忍会这么疼孩子。可是突然有一天,我意识到了这个数字的真正含义。 那应该是某个人气偶像跳楼自杀,闹得满城风雨后不久。 前两天还在电视上唱唱跳跳的偶像歌手,居然莫名其妙地跳楼自杀了。世人自是一片哗然,还有好几个年轻人随他而去,引发了一系列的社会问题。 杂志上刊登的自杀现场照片也让人们大受打击。那是一个年轻女性扑倒在地上的照片,拍摄于案发后不久。就算她不是偶像歌手,那张照片也具有足够的冲击力。 为什么我会记得这件事呢?因为这栋房子就是我在那个时候买的。我原本只把这里当工作室,总是在这儿窝一个月,再回家过两个星期……因此除了家里人,没人知道这儿的地址。 告诉你,我就是在来这栋房子的半路上,买了那本刊登了偶像歌手自杀现场照片的杂志。那照片真是太血腥了,我立刻照着画了一张。呵呵呵,没错……说来有些恶心,但那幅素描,是我在这个画室画的第一幅画。也许我现在的作品的原型,就是那张照片呢。 那是我第一次来这栋房子,所以我只住了十来天就回去了。谁知我回去一看,忍居然寄信给我了。除了贺年卡,她绝不会寄信给我的。我顿时产生了不祥的预感。 信封里果然有一张照片。我第一眼看到它时,还以为那是书本上的照片的复制品呢。照片的主人公没有看镜头,露出了女性化的笑容……可是,那不是公彦。两者的姿势很像,穿的衣服也很像。那绝对是幸生。 他还不到公彦拍照的年纪,但完全打扮成了公彦的样子。最不像公彦的眼睛也变成了双眼皮,那略带哀愁的表情简直一模一样。眉毛也修成了细细的、柔和的曲线,与公彦颇为神似……像得简直跟公彦转世重生了一样。 我立刻意识到,肯定是忍送孩子去做了整容手术。手术大获成功,效果显著。忍按捺不住激动的心情,就让幸生照着书里照片的姿势拍了一张,给我送过来了。 我将照片翻了过来。只见忍在照片背后写道:“今后的日子一定会很辛苦,但我肯定能成功的,离他的二十岁生日还有五年。” 迟钝的我总算明白了。 忍想将幸生打造成公彦的翻版,而且是完美的翻版。光是外表像还不够,她要让儿子的一切,都与公彦如出一辙。 久美子小姐,你明白那意味着什么吗? 忍,企图巧妙地引导幸生,让他在二十岁那年自杀。 你是不是觉得这种事很荒唐?也是,的确不正常。可我认定,忍绝对能面不改色心不跳地做到这件事。 第6节 我终于坐不住了,赶紧照着信封上的地址去了她家。她跟当年的公彦一样,住在一个沿海小镇,只是那并不是公彦住过的那栋而已。 忍一脸欣喜地将我这个不速之客迎进了门。她与年轻时截然不同,瘦得皮包骨头。 “好久不见!真没想到你会来找我。” 那不健康的躯体散发着危险的气息,好似主轴弯曲的陀螺在旋转。 我被带到了一间面朝小院子的房间,与她对面而坐。她的家是一栋小规模的独门独院宅子,屋里的每个角落都被打扫得一尘不染,但透过窗户,便能看见乱七八糟的院子,就好像当年的公彦家。 “话说你儿子……幸生……” 我心想,要是聊起家常,很有可能被忍牵着鼻子走,于是我便开门见山了。当然,我确认当事人幸生去上学了,不在家。 “我总算明白你想做什么了。” “你才明白啊?”忍的语气很是无语,“我还以为你早就猜出来了呢。” “谁能猜得出。” 我狠狠瞪了她一眼。我就是无法原谅她。这种感情,已经无法抑制了。 “凛子,我们都上当了。”忍突然低下了头,仿佛在躲避我的视线,“不光是我们……看了那本书的人,都被骗了。” “这话是什么意思?” “你知道公藏书网彦自杀的真正原因吗?” 我的脑海中浮现出在白雪皑皑的深山老林里抹脖子自杀的公彦。鲜红的血,倾注在白色的雪上。而他,缓缓倒在雪中……我没有亲眼看到那一幕光景,但对我而言,那就是无可争议的事实。看到公彦的书后,我就一直在心中描绘这幅景象。 “他之所以自杀,才不是为了追求死亡的艺术性……他猥亵了住在他家附近的小女孩,没想到事情暴露了。受害人报了警,眼看着自己就快被抓,他便畏罪自杀了。” 轰—— 我的耳朵里仿佛有狂风过境一般。我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能继续听她说。 “凛子,你不是见过那个老太婆吗……就是公彦的母亲。别看那死老太婆一脸斯文,其实她才不知廉耻。她不想承认自己的儿子是变态,就自费出版了那本书。她想掩饰儿子干过的龌龊勾当,将他打造成悲剧的主人公。她就是这么欺骗世人的。” 她凝视着动弹不得藏书网的我,露出奸邪的微笑。 “我知道你受了很大的打击。公彦就是我们的青春的象征。我们都把他当作永远不会坠落的星星看待。所以,你应该能理解,我老公,也就是公彦的哥哥把真相告诉我时,我受到了多大的打击。” “忍……你的丈夫不会是你……” “很简单啊,只要把他的头按进装了海水的水桶就行了。从上往下,用力按就是了。先给他灌好多好多酒,这样他就不会挣扎了。而且,我以前不是很胖吗?稍微用一下体重就搞定啦。呵呵呵……”她得意洋洋,两眼放光地说着。 从她的表情就能看出,她的精神已经不太正常了。 “我惩罚了我的老公……还有那个死老太婆和她的老公。你都不知道他们已经死了吧?因为我做得很巧妙,根本没人怀疑。失去了两个孩子,父母悲痛不已,上吊自杀也是情理之中,所以我干起来非常省力。报纸上只有一小块豆腐干,你没有看见吗?” 她每说一句话,屋里的温度就会低几分。可我的手心与胸膛都出冷汗了,还觉得头晕目眩。 “不过我还挺感激那对夫妇的,因为他们买了保险,虽然赔款没多少,所以我才能把所有精力都放在我的艺术作品上。呵呵呵呵……我一定能创造出一个完美的公彦,没有恶心的变态口味的、真正的、美丽的公彦。你看到我寄给你的照片了吧?把眼睛稍微整一下,就跟公彦一模一样了。当然,那孩子对此还一无所知……我跟他说的是‘医生把你的眼病治好了’。那孩子都不知道自己有个叫公彦的叔叔呢。” 忍的口吻,好似喜爱做梦的少女,可她的表情是如此扭曲,我实在不敢再看了。豚鼠般的温柔已荡然无存,她成了在下水道同类相残的阴沟鼠。她继续说着,仿佛那张嘴会随时吟唱出黑魔法咒语一般。 “那个孩子,会在二十岁那年死去。他一定会自杀。他会在百般烦恼之后,美丽地死去……我会为他哭泣,会为那个美丽的孩子哭一辈子,然后我会将他的回忆出版成一本书,看到那本书的年轻姑娘会写很多信给我,还会到我家来。一定会有人去给他扫墓的……就像我跟你那样。” “你不会得逞的!”我猛捶沙发扶手,大声喊道。 可不是吗?自杀,是自己杀死自己啊。谁会在别人的指挥下自杀呢? “你真是一针见血!逼一个人自杀的确不容易。我一直在给他施加心理暗示,但能不能成功还是个未知数。” “暗示?” “对一个人而言,最重要的莫过于教育。教育有创造人格的作用。只要方法得当,让孩子坚信‘白色其实是红色’也是有可能的。你知道我在说什么吗?那孩子坚信,他的爷爷奶奶是自杀的。他还猜测,他的父亲也是自杀的。当然啦,这些都是我告诉他的。也就是说,他坚信他有‘自杀一族’的血脉。我可不知道世界上到底有没有这种血统。人一旦坚定了某种想法,就很难改过来了。那孩子相信,他也会走上自杀那条路。” 我实在听不下去,不禁伸手捂住了耳朵。然而,她并没有理睬我,而是继续炫耀。 “而且他正值青春期,精神状态不稳定……那孩子好像对自杀很感兴趣。前一阵子不是有个偶像歌手跳楼自杀吗?他收集了很多和那起案子有关的杂志报道,藏在抽屉里。这孩子真是太听话了。不过,一样要自杀,我肯定会告诉他……最美的死法,就是去白雪皑皑的深山老林里,吃点安眠药,再抹脖子。” “你的脑子是不是有问题啊!” “要是这个法子没成功,我也想好了用来补救的计划。不过可能的话,我也不想用那个方法。所以我会努力的。那孩子一定会死得美美的……我一定得让他活到二十岁。呵呵呵。要是他在那之前死了,该有多不孝啊。” 我终于忍无可忍,愤然离席。和她待在同一个房间都能把我活活逼疯。 “凛子,你不是艺术家吗?所以你一定能理解我的想法吧。” 我听着这句话冲出房间。一出门,我撒腿就跑,能跑多远是多远。我担心一旦自己放慢脚步,她的声音就会化作黑影追上来,所以我不停地跑。 啊呀,久美子小姐,你怎么啦?不舒服吗? 是不是喝多了?你的脸好红。 呵呵呵……药总算起效了。体型丰满的人果然比较花时间呢。我也没想到会花那么久,说了很多不该说的。能让我说出这么多事的人,你还是头一个呢。 来,躺到这张床上吧……没事儿,别担心。我帮你把上衣脱掉。怎么样?是不是一根手指头都动不了?不过你看,我稍微拧一下你的手背,你也会觉得痛,是吧? 我在你杯子里下了一种药,它能保留你的五感,却剥夺你的自由。现在这年头,这种玩意儿真是越来越多了。不过要是搞错分量,你就永远都醒不来了。 来,把衣服都脱了吧。呵呵。像个大娃娃似的,好可爱哦。 对了,故事还没说完呢……毕竟你有权利知道故事的结尾。 我刚才跟你说的都千真万确,忍真的想让自己的孩子自杀。 可是她的计划没成功,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很简单,因为我把公彦的那本书拿给幸生看了。如此一来,忍的计划就泡汤啦。我告诉他,你妈妈的脑子99lib?有问题,再这么下去,你会被她杀掉…… 也许幸生会在听说真相之后自杀。因为事情的真相,足以让他绝望。 我可管不了那么多,实话告诉你吧,他是生是死,都与我无关。我只是不想看到他变成公彦的廉价版复制品而已。复制品的存在,会让我很不愉快。 你猜幸生后来怎么样了? 他虽然细腻,但终究是个男孩子,做出事情果然够狠。他当着忍的面,用刀把自己的脸划伤了。他认为,要摆脱公彦的空壳,找回原来的自己,首先就得先舍弃那张脸。 这下你应该明白了吧?没错,彗星庄画廊的主人结城先生,就是那个幸生。结城是他的假名,他的本名是朔田幸生。 看到儿子自毁容颜,忍的精神终于崩溃了。当然,她的精神本来就不正常……现在她住在郊外的精神病院,这辈子大概都出不来了吧。 不过对她而言,那样反而更好。她大可躲在自己的小世界里,爱着她心目中的公彦,从没有存在过的、美丽的公彦。 我承认,从某种角度看,她的感情是真挚的,但太局限了,局限到去打造一个扭曲的复制版公彦,她的水平不过如此。 只有真货才能让我满足。呵呵呵…… 你相不相信自杀者的魂魄会停留在他们自杀的地方?每到夏天,电视台都会搞惊悚类型的特辑,那种节目里常会提到所谓的“地缚灵”。地缚灵真的存在哦。 这栋房子,就建在公彦自杀的地方。它虽然有房子的外形,但它其实是公彦的巨型墓地。 他果然还留在这儿。我搬来之后,他就现身了。至于他为什么要现身……他还是喜欢女人吧。色欲的因缘,在死后也不容易被切断。 所以啊,我们结婚啦。 在这栋房子里时,我们总是形影不离。画画的时候也好,休息的时候也罢,上床睡觉时就更不用说啦。 可是……他永远都是二十岁的模样,但我早就人老珠黄。呵呵呵,他啊,有时候想碰碰年轻女人。也难怪,他本就最喜欢小女孩啊。 啊呀,久美子小姐,你哭什么呀? 你是那种为了功名不惜使用肉体的女人呀。为了采访我,你色诱了幸生,还做了很多让人羞于启齿的事情。幸生跟我说了:“阿姨,我认识一个很厉害的妓女哦。”我一直在等待你这样的婊子呢。 放心吧,久美子小姐,我会遵守约定。你不是想写一本关于我的书吗?行啊,想写就写,我会帮你的。 要是公彦要了你后,你没有发疯的话。 你瞧啊。 那扇门前……那边的空气是不是有点扭曲?那可不是因为暖炉的热气哦。你看…… 他正在对你笑呢。你看见了没有啊? 第1节 电车在炫目的朝阳中行驶。 前夜的台风吹走了空气中的尘埃。秋高气爽,晴空万里。湿漉漉的柏油马路与民宅的屋顶反射着阳光,世界是如此美丽。 然而,藤田无暇欣赏这片美景。 他是不是还记恨着我啊? 在高峰时间的车厢,藤田抓着吊环,想起了那个男人。 电车行驶的高架和大楼的四层差不多高。视野很开阔,但看不到什么好景色。周围到处都是商品房、商店街、超市的招牌,从左到右,飞速流逝。 片刻后,电车停在了G站。 许多客人下车换乘另一条线路。刚以为可以喘一口气,却又有更多的乘客涌进电车。车厢完成了匆忙的新陈代谢,再次驶动。 今天会不会又在呢? 藤田的视线自然而然地投向窗外。绝对在,他确信,今天也一定会看见。不可能看不见。 一想到这儿,明明是在挤满人的闷热车厢,背后却感到一阵寒气。 今天,那个男人还是会站在那扇窗前,凝视飞驰而过的电车。而且,他定会瞪大眼睛,盯着自己。 离开G站后不久,周围就不再有热闹的大马路,而是一片公寓众多的住宅区。不久后,沿着铁路建造的砖瓦色旧公寓便映入眼帘。就是那栋楼最右边的房间。 他果然在! 电车经过那个房间时,藤田又看见了那个站在窗边的眼镜男。在短短数秒时间里,他们四目相对了。 男子穿着灰色西装,胸前的口袋里插着一支钢笔。他戴着黑框眼镜,撇着嘴,一脸不满。头发三七开,但左后脑勺的头发因睡姿关系往上翘起。他显得非常疲惫,脸色也不太好。 从今年初春前开始,藤田每天都能看见那张脸。藤田只看一眼就知道,那是本村。他甚至能听见本村在呼唤自己。 今天果然在。 电车理所当然地驶过那栋公寓,眼镜男的身影也很快消失在了视野中。但四目相对的那一瞬间,好似一块大石,压在藤田的心头。 三天前的早晨,藤田第一次看到了站在窗边的本村。那天他也跟今天一样,抓着吊环,呆呆地望着窗外,碰巧看见了那间屋子的阳台。 藤田上班都坐T线。不用换车,坐五十分钟就能到单位了。途中,电车会与地铁H线并线,接着钻入地下,驶在水泥搭建的黑暗中。在那之前,他都会看着窗外的景色发呆。 这地方寸土寸金,G站附近的公寓有不少是贴着铁路造的。建筑物与铁轨只有四五米的距离,电车如同穿过人家门前一般。 那天,从G站发车的电车,也一如往常地开过了那栋砖瓦色的公寓。 那个阳台的位置比电车低,应该是在三楼或四楼。阳台上摆着一块破旧的冲浪板,还有好几个花盆。通往房间的铝框门是焦茶色的,玻璃后挂着白色的蕾丝窗帘。窗帘拉开了三分之一,后头貌似站着一个男人。 藤田的视线被自然而然地吸引住了。男子呈立正姿势,一双眼睛盯着藤田,与他四目相对了一瞬。 是本村……吗? 藤田瞠目结舌,倒吸一口冷气。 那个人影,和本村太像了。可本村应该不住这儿啊。 前一天,藤田从年轻的部下那里听到了本村的近况。 “前一阵子我在U站附近的拉面馆里见到了本村先生呢。” 那天加班后,部下邀请藤田一起去吃晚饭,不过藤田婉拒了,闲聊时提到了本村。 “他一边洗碗,一边挨骂,骂他的人比我还小呢。是不是因为他本来就不机灵啊……不过我觉得,现在的工作的确不适合他。” 藤田边听边想象那幅光景。 本村的确不太机敏,需要短时间掌握诀窍的工作,还真不太适合他。 “原来被裁掉的人过得这么惨啊……我一定要好好努力啊。” 年轻部下说着,和同事们消失在了灯红酒绿中。藤田的心却在隐隐作痛。 今年三月底,本村离开了公司。他并不是主动辞职的。 藤田的公司是做经销的,主要销售日用杂货和一部分家电。公司规模并不小,无奈经济长期不景气,受了不少波及。 刚过完年,上头就下达指示要裁员。课长藤田必须裁掉课里业绩最差的一名员工。 要决定裁掉谁,藤田也犯了愁。光看销售业绩,本村的确是最合适的人选。但就这么简单作决定,也的确会让人排斥。 本村比藤田大三岁,有两个孩子,小的那个有身体残障。为了照顾孩子,本村一直会避免加班、休息天工作。正因为理解他的难处,藤田和同事们才没对他提出太多的要求。然而,他的销售业绩不佳的确是个不争的事实。 结果,本村还是不得不离职。最终决定的是藤田的上司,但把本村列在裁员名单最前列的的确是自己。虽说藤田也是无可奈何,但终究是心中有愧。 自己或许能掩护本村,他能理解本村是多么想为家人付出。 这个世界上还是有长得像的人吧…… 藤田回忆起刚才那个男人的身影。满大街都是本村那样的男人,自己只是碰巧看到了一个跟他长得很像的人。第一次见到那个男人时,藤田就是如此自我安慰的。 然而,第二天,第三天,藤田都看见了那个男人。 他依然站在那个摆着冲浪板的窗边,保持立正姿势,日日如此。藤田甚至觉得,从第一次见到他时到现在,那个男人的姿势就没有变过。 而今天,那个男人还是站在窗边。 越看越像本村,可本村不可能跑到那个房间去啊。而且本村可能已经不在这个世上了……藤田甚至冒出了这个念头。 他是不是还记恨着我啊? 就在这时,电车钻进了地下,眼前的玻璃变成了一面不清晰的镜子。他能依稀看见包围在其他乘客中的自己,感觉本村.99lib.正混在这群乘客里,偷偷窥视着自己。 那天晚上下班后,藤田去了智子所在的医院。 会客时间早就结束了,但智子住的是单间,所以护士总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感觉怎么样啊?”藤田坐在床边的椅子上,用爽朗的语气说道。 就算他再苦再累,心情再差,来医院探病时都得挤出一张笑脸来。 “今天感觉特别好,好到纳闷为什么我会住在这种地方。” 智子坐在床上,正在织毛衣。褐色的毛线球好似生物般,在白色的床单上滚动着。 “感觉好也别太得意忘形哦。” 藤田边说边拿起毛线球。多么令人怀念的触感啊!用手掌按下去,就有柔软的力量弹回来。藤田不禁想起了阔别已久的,智子乳房的触感。 “再不织就到冬天啦,织毛衣要花很长时间呢。” “我知道,但要是累坏了身子,可就得不偿失了。” “没事啦。我要是累了,会休息的。” 智子的笑脸如沐浴在月光下般泛着白光。眼睛下的黑眼圈也不是很明显,看来她的情况真的好起来了。 “头发看起来好滑哦……是不是洗过了啊?” “嗯,今天三轮妹妹帮我洗的。” 三轮是负责看护智子的护士。她入行才两年,却非常机灵,做事也很让人放心。智子比她大一轮以上,但因为两人都喜欢同一个歌手,感情好得跟亲姐妹一样。这团毛线也是三轮在休息日抽空帮她买的。 藤田的工作总是非常忙碌,十一点多离开公司也是九九藏书常有的事,所以他无法每天去医院探望。亲戚们住得也都很远,只能指望医院工作人员。这所医院是别人介绍的,医生护士都很和善。 智子在这里已经住院三个多月了。病情也不是时好时坏,而是在缓慢恶化。由于查出来时,情况已经很严重,所以治好的希望非常渺茫。然而,渺茫并不等于零。为了这最后一线希望,智子仍在坚持治疗。 “阿康,今天有什么有趣的事儿吗?”智子没有停下手中的工作,问道。 也许是因为年龄本就相同,而且又没有孩子,他们仍在用恋爱时的叫法称呼对方。 “说实话,还真没什么特别的趣事。坐办公室的,能有什么趣事呢。” 要是把下班时看到本村的事告诉她,她定会大吃一惊吧。这件事,打死他都不能说。 “小智你呢?” “巡诊时,坂崎医生看到了这张照片,吓了一大跳,他说当年每家每户的小孩都有一张这个姿势的照片。” 主治医师坂崎医生是一位满头白发的老人。他是专门研究智子得的病的专家,在全国首屈一指。 “喂,你不是把这张照片给医生看了吧?”藤田拿起床头柜上的老照片夸张地问。 那是小时候拍的照片,照片中的他和哥哥摆着奇怪的姿势。 金鸡独立。一只脚缠在另一只直立的脚上,左手放在胸前,右手高举头顶。没错!就是阿松的招牌姿势。这种东西,可不能随随便便让外人看见。 藤田一边苦笑,一边打量自己儿时的黑白照片。 那是在故乡老家的院子里拍的。他穿着短裤和袜子,上身是白色的毛衣。那件毛衣是母亲亲手织的,胸前有一条粗粗的横线。被智子一提醒,他便想起来了,那件毛衣是浅褐色的,胸前的那条线则是鲜艳的蓝色。智子突发奇想,打算在住院时复制这件毛衣。 “妈看起来很年轻呢。” 在照片的一角,年轻的母亲看着孩子们捣蛋,只能在一旁苦笑。这张照片显得很自然,没有矫揉造作之感。 “对了……对不起啊……”智子停下手来,很是愧疚地皱起眉头,“都怪我不好,害你没成妈的法事……” 上周,母亲的法事在故乡举行。藤田本该参加,却因为智子身体不好没去。为此,智子非常自责。 “这又不是你的错,别道歉啦。” “可是……要不是我没生病……” “你又不是故意生病的……兄弟姐妹他们也理解,你可别瞎想。” 智子看着照片,陷入沉思。她一定是在想婆婆的事吧。母亲的死,也给智子造成了巨大的打击。 “没事的……妈会理解我们的。她不会让我丢下你回老家的。”藤田轻轻握住智子纤弱的手,如此安慰道。因为是母亲,所以相信她就是会这么说。 母亲是四年前在故乡去世的。 包括藤田在内,她共生了四个孩子,却没有人送她最后一程。说好听点,是没办法送她。 藤田有个大哥,下头有一个弟弟一个妹妹,全都散居在各地。大哥在名古屋,藤田与妹妹在东京,弟弟在冲绳。大家都依工作和配偶的情况选择居所。 父亲在七年前去世。之后,母亲一直独自住在故乡。几个孩子也讨论过要不要把母亲接过来同住,或是让其中一个搬回故乡,但谁都自顾不暇,再讨论也是不欢而散。 所以子女们也希望母亲能在故乡多住一会儿。要是母亲的腿脚不太方便那就无话可说,可她腰腿很好,生活自理应该不成问题。至少,他们都是这么想的。 “我都一把年纪了,不想到一个陌生的地方生活。”母亲倒是看透了他们的心思,主动说了这句话。母亲素来聪明,怎会不懂孩子们的想法。她也不忍心看着子女们为了她而争论不休。 事到如今,子女们也无法找母亲求证了。 她是想留在熟悉的地方,一个人自由自在地过日子呢,还是想去一个陌生的地方,和子女生活在一起呢? 不等子女问清楚,她就孤零零地在故乡去世了。死因是脑溢血。她死在了厨房,是上门做客的一位老婆婆发现的。 那位老婆婆觉得这是子女的失职,便在母亲守灵期间,对藤田他们说:“你们的妈妈一直说她好寂寞。” 子女们无言以对。 他们甚至无法判断老婆婆的话是真是假。就算是真的,他们也无可奈何啊。 所以,藤田一直不敢想象母亲晚年的心境。 她一定怨恨我们这几个靠不住的子女吧…… 不,母亲不会这么想! 在熟悉的地方生活肯定比较轻松。 病发时,她该有多无助啊…… 母亲是孤零零地走的。事已至此,再多的借口,都无法卸下藤田心中的重压。 一想起母亲,藤田便会心情凝重。一回忆起母亲的音容笑貌,心中的芒刺便会扎得生疼。媳妇智子也是如此。 “等你好了,我们再去扫墓。总之,你现在的任务就是专心养病。”藤田抚摸着智子泛着光的秀发,如此说道。 智子的头发这么漂亮,为什么会生病呢?她的病,简直跟谎言一般。 “到时候,一定要多带点妈最喜欢的桃子过去。” 智子仿佛也忘记了自己的疾病。 第2节 电车停了。 站台另一边,特快列车正在等候。许多乘客迈着急促的脚步在两车间往来。 藤田上班时都坐普通列车。想节约时间时,换特快列车就能少经过几个站。但最后还是得换地铁,省不了太多时间,最多能赶上前一班地铁。 片刻后,两辆列车同时发车,在同一条线路上并排行驶了一会儿。刚才还站在他身边的年轻男人,现在已在对面的那辆列车里了。 普通列车加快了车速,超过了特快列车。透过车窗,能清楚地看见对面那辆车里的人。彼此都能看见对方,却故意不让视线对上。 不久后便接近下一个车站。普通列车开始减速,特快列车倒是越开越快,超过了普通列车。两车的距离越来越远。不知不觉间,对面车上熟悉的脸逐渐远去,看不见了。 藤田心想,人生,何尝不是如此。 搭乘同一辆车,换乘,追赶,最终分道扬镳,再也不会相交。 如此别离的人,要多少有多少。儿时的朋友,同学,分手的恋人,他们坐上了不同的列车,去了远方。母亲也去了藤田去不了的地方。总有一天,智子也会…… 电车停在了G站,吐出许多人后再次发车。再过不久就要经过那栋公寓了。然后,那个窗边肯定还站着本村的身影。 今天别往那边看,藤田如此心想。 一大早看见那个身影,便会一整天在脑中挥之不去。正因如此,藤田最近总会下意识地想起本村的事。藤田总是无法忘记,是他将本村置于裁员名单的最前列,最无情的人就是他自己。 然而,不看总觉得不对劲。 本村被迫辞职,也不全是自己的责任。要是经济没那么不景气,本村肯定能继续留在公司。只恨自己一个人是没道理的。本村好歹也是个踏入社会的成年人,这点道理总归懂的吧。干脆回瞪他一眼吧! 仅在很短的时间内,各种感情在脑中飞速碰撞。谁知不等他作出最终的决定,砖瓦色的公寓就出现在了车窗外。他的视线下意识地朝那边投去。 不可能! 电车理所当然地驶过公寓前。一看到那个摆着冲浪板的阳台,藤田险些叫了出来。 站在窗口的不是本村,而是另一个人。那人跟本村一样,保持立正姿势,一脸不悦,一直盯着藤田。一看到那个人,藤田便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妈、妈妈! 那是他的母亲。 那长相,那表情,那姿态,那站姿—99lib?—说“一模一样”还不足以形容,简直就是四年前去世的母亲本人。头发白了一大半,背也有点驼了,身上穿着的白色开衫就是智子在母亲节送的! 绝对没错。那是母亲。有一次他出差顺便回老家看了看母亲,当时她就是这身打扮。那是他最后一次见到活着的母亲。十个月后,母亲便躺在棺材里了。 头一次看到窗边的本村时,藤田还以为只是碰巧长得像的人而已。跟本村戴着一样的眼镜,长着一样的脸型,留着一样的发型的人太多了。只是碰巧有个长得像的人站在了那儿…… 所以当人影变成母亲,道理也是一样的。跟母亲长得差不多,身形也差不多,穿着相同衣服的老婆婆,肯定也是随处可见。 刚才那个房间,肯定住着一个长得很像本村的男人,以及和母亲神似的老婆婆。他们被电车吵得受不了,才透过窗帘的缝隙瞪了电车一眼。一定是这样的!藤田不住地劝说自己,可他立刻意识到,这套理论根本站不住脚。 那个人就是母亲,因为是母亲,所以知道。那就是生我养我的母亲,年老衰弱的母亲。 本村连续在那边出现了四天,之后换成了母亲每天目送藤田去上班。 藤田尽量不往房间所在的方向看,但还是忍不住望向那边。车子开到砖瓦色的公寓附近时,他的视线就会情不自禁地往那边瞟。看到神似母亲的老婆婆后,他的心中便会充满担忧与负罪感。 有时候,目送人会毫无前兆地换成本村。他会跟以前一样,站在窗帘后面,看着电车。 还好他们俩不会同时出现。要是看见他们并肩站着,自己肯定会发疯的。 这样的情况持续了两周,藤田开始相信,那两个人影是灵魂。 自己没能给母亲送终,还缺席了母亲的法事。母亲一定在怨恨自己。本村也是。虽然没办法确认,但本村或许已经不在这个世上了吧?还一直对害他被裁员的藤田咬牙切齿。 然而,就算事情真是如此,为什么他们会出现在同一个房间里呢?既然心中有怨,为什么不直接来找仇家呢?何必跑到陌生人家的窗边呢?莫非那个房间里,有什么东西能牵引死者的灵魂? 他真想下车,跑去那个房间看看里头到底住着什么人。可他无法鼓起勇气。要是那两个人真的出现在了他面前…… 某天,他独自回到家中,忽见信箱里有一个厚厚的信封。寄信人是妹妹。打开一看,里头装了不少老照片。 话说回来,妹妹曾打电话,说他们在法事之后分了分母亲手里的老照片。这些就是给他的吧。 “啊,好怀念啊……”藤田望着信封里的照片,喃喃道。 去东京上大学之前的照片都在里头。不过最多的还是小时候的。照理说照片应该有很多才对,足够装一个大号信封,但和其他兄弟一起拍的照片,大多由他们取走了吧。当时不在场,也不好意思抱怨。 他一边吃回家路上便利店买的便当,一边翻阅那些充满回忆的老照片。下次带去医院给智子看看好了。 在那些照片中,最让藤田欣喜的就是大阪世博会时拍的照片。 腹部有一张可怕大脸的太阳塔、让人联想到大鱼背鳍的苏联馆、瞪大双眼的史莱姆状的石油馆。只是一张照片,就让藤田想起了那些印象深刻的建筑物。 大阪世博会召开时,藤田还是个孩子。对藤田那代人而言,世博会是毕生难以忘怀的回忆。大家会争相记住那些展馆的名字,就好像它们是电视与电影中出现的怪兽一样。 这张照片是他们以太阳塔为背景拍的全家福。夏日炎炎,人头攒动。那天的回,至今历历在目。 大阪世博会于一九七○年三月至九月举行,藤田一家是趁暑假去的。当时他们住在大阪京桥附近的阿姨家。因为是为节省旅馆费用而一家子去叨扰的,他还记得阿姨的脸色不太好看。 世博会的亮点很多,但藤田只对一样东西感兴趣,那就是美国馆的“月之石”。那是阿波罗12号从月球带回来的,大概跟砖头差不多大。 “美国馆要排好几个小时哦,”上初中的表姐住得离会场很近,近水楼台先得月,已经去过很多次了,“其实日本馆里也有一块,就是小了点儿,是尼克松送的。” 藤田也知道。但日本馆的月之石跟颗小石子似的,不够大,魅力远不及美国馆的。再说了,漫画周刊杂志的卷头彩页介绍的都是美国馆的石头。对藤田而言,看美国馆的石头才有意义。 最终,他们决定早点去会场等候开门。只要门一开,就冲到美国馆排队。然而,当他们早上七点来到中央入口的北面时,门口早已是人头攒动。大家都想到一块儿去了。 藤田一家的情况非常不利。会场九点半开门。他们得跑去美国馆,可弟妹还很小,父亲很胖,虽马力十足,但出不来速度。哥哥的体型跟父亲差不多,也指望不上。 “放心吧,别看妈妈这样,其实妈妈跑起来相当快的哦!”妈妈见藤田一脸愁容便如此安慰道。 但藤田并不相信她。他从没见藏书网过母亲跑步的样子。 到头来还是只能靠自己。藤田研究起提前拿到的会场地图,怀着悲壮的心情,无数次确认美国馆所在的位置。 不久后,会场开门了。人们鱼贯而入。眼前就是天天在电视上出现藏书网的太阳塔,但没人多瞥它一眼,都直奔法国馆的方向。美国馆就在澳大利亚馆旁边。 为了魂牵梦绕的月之石,藤田使出了吃奶的劲儿。可他终究是个孩子。一开始的几十米是努力有成,再跑下去就没爆发力了。他怎么比得上那些为了一家老小奔跑的大男人呢。 藤田被好几个大人超过,心情愈发绝望。 “哎哟,这就不行了吗……康平也不过如此嘛。” 身后传来母亲的声音。即使穿着不适合跑步的鞋子,母亲却全速跑向了儿子。 “妈妈先跑过去排着,你们可得跟上哦!” 话音刚落,身着连衣裙的母亲便加速前进。 惊人的速度。身材矮小的母亲以雷霆之势超过了那些大男人。藤田能清楚地看见母亲小腿的肌肉在收缩。 虽然落后许多,藤田仍旧追随着母亲的脚步。跑着跑着,他忽然好想笑。他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就是莫名其妙地觉得好笑,很开心,很想笑。 藤田边跑边笑。母亲的背影越来越远,最后消失在了人群中。但藤田依然笑着。 跑到美国馆时,见母亲正排在长长的队伍中。事后,藤田听说有不少世博会的工作人员用通行证提前进来排队,所以人才会这么多。 后来他们排了整整三十分钟,不过藤田还是觉得很开心。 月之石放在半圆形的密闭容器里。布景也很有未来的气息,非常时尚。石头本身在强光的照射下,像一个灰色的块状物。说它是月亮的石头吧,的确觉得稀罕,可如果说它只是上过油漆的普通石头,好像也相差无几。 之后,他们去逛了其他展馆。其间妹妹在自动扶梯上摔倒哭泣;天气炎热,大人买了好吃的冰菠萝;排了很久队伍却一下子结束的云霄飞车……那天的有趣经历,成了一家人后来津津乐道的话题。 但对藤田而言,世博会的记忆,就是母亲全力飞奔的身姿。她穿着无袖的浅色花朵图案连衣裙,挎着黑色的包,两手用力挥舞,魄力惊人。也许母亲有短跑天赋也说不定。 这样的母亲,独自度过了晚年。她倒在了厨房的洗碗台上,都没有人知道。邻居发现时,她早已断气半天以上。 一想到这儿,藤田便悲痛不已。 那天母亲为了他而奔走,可他却没为母亲而奔走。他总想着,还有机会,总会有机会的,谁知子欲养而亲不待…… 母亲的晚年,本应该更幸福的。然而,自己却没能为母亲做些什么。 藤田望着照片,泪如泉涌。 第二天,电车照常行驶。 从几天前开始,藤田上车后便背对着那栋公寓。他满脑子都是智子,要是有更多烦恼的话,身子肯定会撑不住。万幸的是,本村和母亲只会出现在那个窗口。眼不见心不烦。 藤田转过身去,盯着车厢里的悬挂广告。某艺人约会了,某官员搞援助交际了,五年前、十年前也发生过的事情,被冠以戏剧性的标题,大肆宣传。 不久后,电车抵达了G站。一批人下去,一批人上来。不过藤田所在的中间位置未受影响。 电车再次发动,藤田紧紧闭上双眼。他已经背对公寓了,可要是不闭上眼睛,他还是放不下心。 他大概知道列车发车后多久会经过那栋公寓。本村和母亲定能从拥挤的车厢中找到他,盯住他……这么一想,藤田的后背与脖子就开始发烫。 突然,有什么东西顶住了他的后背,正好是列车经过那栋公寓的时候。 藤田下意识地蜷缩起身子。那感觉好像有人打了他的后背,逼他回头似的。 背上的重量越来越沉。他缓缓回头,发现一位穿着浅绿色大衣的妇女靠在他背上。不等他松一口气,那妇女就像搁在墙边的木棍一样,缓缓倒了下来。藤田赶紧转身,从背后撑住她。 “您没事儿吧?” 也许是贫血。上下班高峰的电车里常有因贫血倒地的人。 等他回过神,才发现车厢里形成了一个以自己与妇女为中心的圆形空间。大伙儿都跟看到了瘟神一样,远离他们俩。车里明明这么挤,这么大的空间是从哪儿来的啊。 藤田也不想掺和这种麻烦事,但事已至此又不能不管。他只好在下一站下车,把妇女扶到附近的长椅上。 仔细一打量,藤田发现这位妇女比自己年长一些,穿着打扮花枝招展,看上去很强势。只是光看外表,无法判断她的职业。 藤田环视四周,想找个工作人员来帮忙。毕竟他还得去上班,不能久留,还是把她交给工作人员照料为好。 “那孩子为什么会在那里……”妇女如此喃喃道。 “你没事儿吧?”藤田问道。 可妇女好像根本没听见藤田的呼唤,她面色铁青,继续喃喃道:“为什么由美子会在那儿……” 听到这话,藤田忽然明白了她晕倒的原因,不禁望着她的脸问:“您是不是看见什么人了?” “由美子……由美子她……”妇女意识朦胧,口齿不清。 “是不是那栋砖瓦色破公寓最右边的那个房间?就是阳台上有冲浪板的那个?” “为什么由美子会在那儿?” 片刻后,发现异常的工作人员来到长椅边。藤田拜托他照料那位妇女后便走开了。 电车来了,但藤田并没有上车。他在站台上站了一会儿,沉思片刻后,好像下定决心般,往反向列车的站台走去。 恐怕那位妇女也看见了,看见那栋公寓的那个房间的窗边,站着某个她认识的人。 第3节 那栋公寓很旧,入口处没有自动锁。大门四周杂乱地停放着自行车与摩托车,看来居民们的公德心不强。玄关一片昏暗,明明是秋天,楼里却有些潮。 藤田在公寓下看了看,确定那个有冲浪板的房间位于四楼最西侧,是四○六号室。他本想借信箱上的名牌确认居民的姓名,谁知信箱上并没写名字。不过信箱的金属门上留有被人猛捶过的痕迹。 电梯正好停在一楼,藤田坐上电梯来到四楼。也许有人在电梯里打翻了果汁,地板黏糊糊的,每抬一次脚,都会发出揭透明胶似的声音。 下电梯后,藤田朝能看见铁轨的方向走,很快来到了四○六号室门口。门口果然没挂名牌。 我到底想干什么…… 自己居然特地打电话给公司,说要迟到一会儿,真莫名其妙!不过事到如今,又不能这样白跑一趟。 本村与他的母亲会轮流站在这间屋子的窗边。他原以为,能看到他们的人只有自己,然而事实并非如此。在电车里晕倒的那位妇女,也看见了某个人。 也许这间屋子里住着很多人,不过说屋子里还有其他秘密,可能更合理。 藤田不知道这个秘密是什么,所以非常想搞清楚。这也是为了摆脱本村与母亲对他心灵的折磨。 他犹豫片刻后,按下了门铃。 “来了。” 过了许久,对讲机里终于传来女性带着疲倦的声音。刚才她可能还在睡觉吧!对讲机里传出的声音有些破碎,就算是机器的缘故,她本人的声音恐怕也相当沙哑。不过还好不是本村或母亲的声音,这已经让藤田松了一大口气。 “不好意思……我叫藤田。” 对话都已经开始了,藤田才发现,他都没想好该说什么。该从何说起呢? “我有点事情想问你。” 就在藤田本人也觉得这种说法很突兀时,门开了。看来房主没什么戒心。 “什么事啊?” 一个年轻女子探出头来。她素面朝天,几乎看不见眉毛。黝黑的皮肤上长了好多雀斑,果然是刚起来,双眼皮闭了一半。看样子大概二十五六岁吧。不过这种类型的女人,很难猜年龄。 最引人注目的,还是她的草窝头。头发本身不长,却混杂着暗沉的金色、褐色、浓灰色等颜色。动物园里老狮子的鬃毛大概就是这样的吧。 藤田原本很紧张,可看到房主是这副打扮,他就懵了。很难想象这个女人会与本村和他母亲有关。 “不好意思,打扰你了,其实是这样的……” 藤田感觉到女子似乎有些目中无人,不过还是解释了他一大早来访的原因。他的脑海一片空白,根本无暇构思谎话。有一说一,有二说二。 “原来如此!” 藤田说到一半时,女子探出了身子。她穿着印有史努比的运动衫,但看上去已经很旧了,小狗白色的脸上有好多裂纹。 “五千元!”待藤田大致说完,女子伸出一只手说,“大叔的问题我统统回答你,只要你给钱就行。今年夏天我都到海边玩了,快没钱了。” 这交易真不知是合算还是不合算。藤田思索片刻后,还是掏出了钱包,抽出五张千元纸钞递给她。 “那,进来吧……家里就我一个,不要客气。” 女子打开房门。一股不知如何形容的气味迎面而来。像是柑橘或残花腐烂的味道。藤田顿时产生了恐惧。 屋里一片狼藉,简直跟盗窃案现场一样。房门口有好几双鞋,天知道这屋子一共住几个人。通往客厅的走廊里堆满了扎紧的垃圾袋,好似用来防止河川决堤的沙袋。 用一句话概括就是——屋里的东西太多了。四叠大的厨房里也堆满了各种杂物。随便乱放的厨具与食物的盒子也就罢了,还有脱下来的脏衣服和毛绒玩具(貌似是电玩中心的奖品),也散落在厨房里。也许她就是所谓的“不会收拾东西的女人”吧。 “这里要小心走哦!” 女子侧身穿过垃圾袋与墙壁之间的细缝,进入里面的屋子。这哪儿是“走”过去的啊,分明是“钻”过去的。 隔壁是一间六叠大的房间,与杂乱无章的厨房相比,这里算是整齐多了。这间屋子应该是她的主要生活空间,所以就算牺牲其他房间,也得保证这儿维持得漂亮。房间角落里有一张洛可可风格的床,与整个房间的状态格格不入。被子还维持着有人在里面睡觉的形状。 “我刚起,你随便找个地方坐就是了。” 于是藤田便在塞满漫画的书架前坐下。他下意识地瞥了眼漫画的封面。在一堆不认识的漫画中,有几本复刻版的《明日之丈》。藤田有一整套,不知现在塞到哪儿去了。 “那我就来回答大叔的问题吧。”女子坐在床上,点了根烟说道。 那是一根长长的薄荷烟。“大叔”这个称谓还挺伤人的,但藤田都三十五岁多了,会被人叫作“大叔”也是在所难免吧。 “大叔,你相信诅咒吗?” 女子用鼻子呼出一口烟。 “诅咒?像是‘丑时参拜’的那种吗?” 藤田脑中浮现出这样一幅画面:夜深人静的神社,身着白色和服的女人,一下,一下,用五寸钉将稻草人钉在树上。 “你的想象力好贫瘠哦!不是这种啦!啊,真麻烦!你跟我来一下。” 女子站起身,从藤田面前走过,打开了通往隔壁房间的拉门。 那是一间四叠大的房间,已经完全变成杂物室了。衣架上挂满了华丽的服装,纸板箱把房间塞得满满当当,屋里还有复古风格的大时钟和亮橙色的俯卧式冲浪板,可.99lib.见这个女人的兴趣爱好有多广泛。物品的种类之多,堪比二手商店的仓库。 房间的窗边,有一个面朝外站着的女人。一看到她的背影,藤田便倒吸一口冷气。 “就是这个吧?你的母亲……还是被裁掉的那个人?” 女子抓住窗边人的肩膀,将它转了过来。 是在做梦吗? 眼前的人,就是母亲。而且不是在电车上看到的晚年的母亲,而是年轻时的母亲。那是儿时为了自己在世博会会场狂奔的母亲,是昨天看到的老照片上的母亲。 “那个……我……我……” 万千思绪,涌上心头。 眼前的女人看上去跟母亲一模一样,但她不可能是母亲。母亲上了年纪,在四年前去世了。 所以这个女人应该是别人。作为一个成熟的男人,他得先打个招呼。然而,面对这张脸打招呼,却又显得见外了。 “冷静点儿,大叔。这东西不是人。”说着,女子狠狠砸了母亲的头。 “喂!你99lib?怎么能打我妈的头啊!” “呵!你不是抛弃她了吗?敢情看到别人打还是会心疼的呀!” 女子抚摸着母亲的脸颊,露出冷笑。母亲的表情却一点没变。 “你这话也太没礼貌了……什么抛弃……” 说到一半,藤田忽然不吱声了。 从事实看,他的确是抛弃了母亲,可是这个女人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 “大叔,你到这儿来看看。” 藤田照着她的话,来到母亲旁边。 凑近一看,母亲的皮肤上有汗毛,也有小皱纹,怎么看都是他熟悉的母亲。可是母亲一言不发,连根手指头都没动。不对,她甚至没在呼吸。就好像有人照着某个瞬间的母亲做了个精巧的人偶。但不可思议的是,她的眼睛一直对着藤田。 “我现在就告诉你这是什么东西。” 女子掏出手机,对着并排而立的藤田与母亲,按下了拍摄键。 “你自个儿瞧瞧吧。” 女子出示的手机屏幕上,出现了自己的身影。可是,自己旁边本该站着母亲才对,但照片上却是99lib?个白色的人偶。 而且人偶的做工并不精细。面部跟乒乓球的球拍似的,鼻子则是片等腰三角形的小木板。手是钢丝做的,末端有一块椭圆形的木板,以代表手掌。只有躯体比较像真人,可腰部以下的脚竟是一根很粗的支柱。怎么看都是精品店用的简易假人啊! “怎么会这样?我看到的不是这样的啊……” 藤田揉了揉眼睛,一会儿看液晶屏幕,一会儿抬头看母亲。 “因为那个东西被诅咒了。”女子揉了揉狮毛头说道。 “诅咒……吗?” 藤田重复了一遍,他不明白这句话到底意味着什么。 “你看我的房间乱成这样,应该知道我舍不得扔东西。什么东西都要放着,就算是别人丢掉的东西,只要我觉得不错,就会捡回来。” 这种人并不罕见,智子也会捡些别人丢掉的东西,当然,情节没这么严重。 “两个月前我在海边捡到了这个假人,心想用它来晾潜水衣正好。”女子回到床边,一屁股坐下,“虽然有些旧,但不妨碍使用呀!我就洗了洗,把它丢进房间了。几天后我朋友来我家玩,一看到那个东西,吓了一大跳,还哇哇大哭!我还以为她的脑子搭错了呢!” 女子的语气听上去好像乐在其中。 “我的那个朋友曾经脚踩两条船,对象是比她小的工薪族和卡车司机。最后她和那个工薪族分手了。在她眼里,那个假人好像变成了工薪族。工薪族在她身上花了不少钱,她觉得自己挺对不起人家。” 藤田不明白女子到底在说什么。说实话,听到“诅咒”这两个字时,他的思维就停滞了。 “不过,在场的另一个姑娘却说,她看到的是上吊自杀的弟弟。那姑娘也是号啕大哭,劝也劝不住。” 女子露出讽刺的笑容,把香烟掐灭在一个大烟灰缸里。 “那个……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别急,让我从头说起……一开始我也不知道她们在说什么,可看到那个假人的朋友,都会说那种奇怪的话。有人说看见了初中同学,有人说看见了刚去世没多久的爷爷。我这么大大咧咧的人也开始觉得诡异了,于是去找了个通灵的人来看。” “那个人说这个假人被诅咒了吗?” “没错。她说有人用古时的魔法给这个假人施了咒,所以假人能反映出人心中的愧疚。具体的细节我也不是很懂……反正就是,如果抛弃了某个人,又对那个人感到愧疚,这个假人就会变成那个人的样子。是不是很神奇啊?” 藤田犹豫了。这话可不可信?照理说,这种事也太荒唐了。 但眼前的确就是母亲,实在不能一笑了之。 “这么吓人的东西,你怎么敢放在屋里?” “它又不会说话不会动,有什么好怕的。而且有这么个东西还挺有趣的呢。” 她的神经大条,让藤田佩服得五体投地。如果换作是他,绝不会将如此不吉利的东西放在身边。 “那……你眼中的……假人……是什么样的?” 对着“母亲”说“假人”,让藤田愧疚不已。 “很可惜,我只看到一个假人,它从没在我面前变成过其他人,所以我才有胆子留着它……而且留着它能给我带来不少好处,因为常会有大叔你这样的人来找我。足不出户,就能赚点零花钱!”女子冷冷地说道,“世上还是善心人多啊。不对,应该说是‘胆怯的人’比较恰当吧。有人在电车里看到了前妻,有人则看到了多年不见的孩子……所有人都跟你一样,渴望知道真相,于是就找上门来了。” 平时挤满人的车厢,浮现在藤田的脑海中。原来,战战兢兢看着这扇窗户的人不止他一个。他们都是在上班路上,被提醒自己过去犯下的错误。 他总算明白了。 这个假人只不过是普通的假人,可如果是一个心中有愧的人,便会把它看成某个人。在电车里晕倒的妇女也看见了某个人(那个人八成叫由美子),她可能对那个人怀有强烈的负罪感。 “岂有此理!”藤田猛砸墙壁一拳,“这种东西为什么不收进壁橱呢!何必特地放在窗户边上,让人看见呢!” “我爱放哪儿就放哪儿,这是我的自由。” “我因为这个假人……” 他本想说:我因为这个假人而非常苦恼!可他没有说出口。因为这话只是将他的自私正当化的借口。 藤田凝视着母亲模样的假人。 只有他才会看到这样的假人,假人反映出他心中的负罪感。它会变成本村的样子,也是这个原因吧。一听说本村现在过得很辛苦,自己就觉得很愧疚。 “是谁下这种诅咒的啊……” “这我就不知道了。不过大概可以猜到吧!像是有人对抛弃自己的恋人怀恨在心,就把下了诅咒的假人送给对方。回想起来,我是在海边附近的树林里捡到它的。上头还盖着树叶和沙子,好像有人想把它藏起来一样。收到假人的人肯定很怕,都不敢砸坏它,就干脆把它扔掉了吧!”说着,女子又点了根烟,微微一笑,“光说这些就收你五千块是不是稍微贵了点儿?要不给你一点优惠吧?” “啊?” “99lib?我允许你跟那个假人在小房间里独处十五分钟。到我这儿来的人,都想跟假人独处,我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 几分钟后,藤田与母亲模样的假人,面对面站在乱糟糟的储物室里。 一时之间,藤田感到难以置信,但他又无法否认,眼前的假人真的与母亲长得一模一样。 越打量越像在世时的母亲,就像有人把世博会那天的母亲带来了似的。 藤田凑近了一些,发现母亲的瞳孔里有他的倒影。他又用手指戳了戳假人的手背,也是熟悉的感觉,那就是母亲的肌肤。 藤田长叹一声。 女子说,造访这房子的人都想跟假人独处一会儿。他们跟假人独处时做了什么呢? 是请求假人的原谅吗? 是用各种借口,解释他们为什么要抛弃对方吗? 还是一言不发,抱紧人偶呢? 这些方法也许能有效减轻心中的负罪感,如果尝试一下,心理负担或许也能轻松许多。然而,藤田并没有那么做。他只是呆呆地凝视着年轻时的母亲。 随风而逝的世博会的风景,在他脑中苏醒。 各种形态各异的展馆。 挤满了会场的人,人,人。 那个夏天,他和家人们的确去过那个地方。 还有那颗月之石。 第4节 “世博会……好怀念哦……”智子看着藤田带来的老照片感叹地说道。 她的状态不太好,只能躺在床上看照片。藤田则坐在床边的椅子上。 天气预报真准,一到周末天气就变差了。强风如波涛般,将雨水拍打向病房的窗户。秋天的天气,就是这么不稳定。 “我挺想去看看的,可惜一直没机会。因为我家经济条件不允许……所以我可羡慕那些去过的朋友了……” 智子爽朗的笑容与窗外的天气形成了鲜明对比。她的皮肤比平时更苍白,手腕上的青筋都突出来了。 “话说回来,小时候我有个邻居叫加奈,她在暑假时去了世博会。回来后送了个礼物给我,你猜是什么?” “是什么啊?明信片?钥匙圈?” “如果真是那些就好了。是迷路牌。” “啊,就是别在胸口的那种吗?” 藤田忽然想起,世博会的工作人员会给进场的孩子发一块这样的牌子。加奈大概是多拿了一块,带回来送给了智子。 “那上面的确有世博会的标志,可拿到那种‘礼物’也开心不到哪儿去啊。”智子边回忆边笑,“那时全日本都热衷世博会,现在的话已经没留下什么了。” “保持原样的只有太阳塔了吧。剩下的不是坏了,就是迁移到别处了。” 藤田还记得,小时候报纸和杂志曾刊登过拆掉巨大的苏联馆时的照片。他至今无法忘记看到照片时的失落感。“仿佛被告知愉快的时间结束了一样……” 听说世博会的总入场人数为六千四百万人。三十多年过去了,那六千四百万人所梦见的未来,究竟有没有变成现实呢? “我有点累,要睡了。阿康,你也回家休息吧。”话题告了一段落,智子在被窝里如此说道。 平时她可不愿意放藤田回家,今天倒有些反常。 藤田想起了堆积成山的脏衣服。多多少少得洗掉两件,拿到自助洗衣店烘干一下,否则周一就没衣服穿了。 “那我明天再来,要我带什么东西过来吗?” 智子思索片刻后回答:“不用了……” 藤田在她脸颊上轻轻一吻,感觉妻子的脸有些烫。 他走出病房,朝电梯走去。顺路去护士站打声招呼,护士三轮小姐却一脸严肃,说主治医师坂崎医生有话要跟他说。 藤田走去医生办公室,只见坂崎医生的神情异常凝重。 “我感到非常遗憾……”医生指着灯箱上的X光片,言简意赅地说道,“您夫人的情况很不理想。实不相瞒,我们已经束手无策了。” 藤田顿感有人揪住了他的心脏:“她的情况……这么糟吗?” 藤田不禁回忆起妻子方才的笑脸。她的脸色是不好,但情况看上去不像那么糟糕啊。 “因为是当着您的面,她在硬撑。其实,她应该正忍受着剧烈的疼痛。” 医生的话,仿佛一股电流,麻痹了藤田的大脑。 “希望您能考虑一下……接下来怎么处理为好。就算继续治疗,也没有恢复的可能性,反而会增加夫人的痛苦。当然,我们会继续帮她止痛…九九藏书…” 智子的笑颜,在藤田脑中打转。 “要是停止治疗,她会怎么样?” “很遗憾,怕是撑不过三个星期吧。” “那要是继续治疗,她还能……” “即使如此,也不晓得能否撑到明年。” 藤田不禁语塞。 他早知道这一天迟早会到来。确诊时,他就隐约做好了思想准备。然而,藤田最先想到的一句话依然是——求您了,告诉我这不是真的。 藤田在回家的电车里眺望因大雨而朦胧的街景。天空、城市与道路都沉入了浓淡不一的灰色中。眼中的一切,都好似铅笔画成的素描。但脑中浮现的,全是与智子共同度过的日子。 他们是十七年前认识的,当时他二十二岁。他们没有孩子,但夫妻生活一直很幸福,就连吵架都令人感到窝心。要是智子不在了,这个世界到底会变成什么样子? 特快列车与藤田所在的普通列车并排行驶。透过蒙着雾气的窗玻璃,能隐约看见对面那辆车里的人脸。 忽然,藤田似乎看到了智子的脸。 夫妻俩本是并排在同一节车厢里,智子什么时候趁他不注意换车了?两人不是应该坐同一辆车到终点的吗?不是约好了吗?为什么智子要换车,先行到遥远的另一头呢? 片刻后,特快列车理所当然地超过了普通列车。光是这样,就让藤田流下了眼泪。 我到底该怎么办啊…… 坂崎医生的话在脑中闪现。 该不该让智子继续治疗呢? 无论选择哪一条路,结果都不会有太大变化。继续治疗反而会增加智子的痛苦。从这个角度看,还是放弃为好。 “阿康,要是我……”很久以前,他们一起看一部讲述重病患者的纪录片时,智子曾这么说,“要是我生病了,实在治不好了……你可千万别用机器和药物延长我的生命,让我无意义地活下去。” “说什么傻话,”那天,自己微笑着回答,“你要这么说的话,我也一样。如果没有意识了,就算活着又有什么意思呢?治疗费也不便宜。与其把钱花在治疗上,还不如留给智子。” 自己只是随口一说,谁知智子竟一脸严肃,沉默不语。 “我可不同意……要是能让你多活一天,我决不放弃治疗。” 只不过是在开玩笑,可智子的双眼竟噙着泪花。片刻后,她竟放声大哭起来。 藤田做梦都没有想到,他会真的面临这个抉择。就算这个抉择真会到来,也应该是很久以后的事才对啊。 我到底该怎么办啊…… 同样的问题,在心中一遍又一遍地重复。 怎样做,对智子来说最好呢?哪一条路,才能让智子走得最幸福呢? 想法逐渐偏向某一种选择,从各个角度验证这个选择的正确性。乍看之下,那个选择真的越来越可靠。但另一种想法也同时浮现,藤田犹豫了。那样真的好吗?那个选择,真的是为智子好吗? 或许那只是自己的自私所下的结论。我是不是把自己的得失放在了智子之前?一想到这儿,思绪又回到了原点。 思来想去,藤田脑海中,突然闪过了那栋公寓窗边的母亲的身影。 那并不是真正的母亲,是一个能倒映出心中负罪感的、被诅咒的假人。它只是个假人,却被看成自己抛弃了的人。 多么令人不快的假人啊!可谁会去故意抛弃一个人呢。 要是…… 藤田忽然想到了一件事,顿感脊背发凉。 要是那个假人,变成了智子…… 他想为智子选择一条最好的路。然而,无论是否继续治疗,自己总有一天会后悔,会认为没有选择的那条路才是最好的。到时候,他在电车上看到的假人,就一定会变成智子。 智子会一脸怨恨,盯着挤满人的电车里的自己。那种光景,是自己最不想看到的。 然而,那个时刻定会到来。正因为自己是如此深爱着智子。 藤田按下了门铃。片刻后,熟悉的沙哑声传来。 “你好,我是前两天来拜访的藤田。” 又是那栋公寓,又是那个房间。过了一会儿,门开了,顶着狮子头的女人探出脸来。 “藤田是谁啊?……啊,是那个大叔啊!”女子看着藤田,微微一笑,但是眼睛却没笑,“你这是怎么回事?怎么淋成落汤鸡了啊?” “风把我的伞吹坏了,我干脆把伞扔了。”藤田浑身湿透,好像有人对准他浇了一盆水似的。 “进来吗?” “不用了,就在这儿说吧。你还是不要随便让男人进屋为好。” “那至少在玄关说吧。” 女人意外地和善。她将散乱的鞋子踢到一边,给藤田腾出了一块空间。 “今天有什么事啊?” 厨房的冰箱扶手上挂着块毛巾,女子拿起毛巾丢给藤田。那肯定是她用来擦手的吧,可藤田顾不上那么多了,赶紧擦了擦脸上的雨水。 “不好意思……能不能把那个假人……让给我啊?” “为什么?” “不为什么,请你割爱吧。” 藤田没有解释,因为解释起来太麻烦。总而言之,他必须趁那个假人还没有变样之前把它摧毁。这就是藤田脑海中唯一的念头。 “不好意思。”女子思索片刻后回答道,“今天来问我要假人的人,大叔你是第二个。就刚才,有个穿得特别花枝招展的大妈来过。” “你就让给她了?” “是啊,她愿意出二十万呢!而且还给现金哦!不卖是傻子好不好!” 藤田松了一口气。 那天早上,他其实看见了那个假人,假人的模样依然是世博会那天的母亲。把假人摧毁,就意味着亲手“杀死”那天的母亲。 一想到这项工作之困难,藤田就不太敢来这栋公寓了。他在大雨中彷徨了许久,也犹豫了许久,所以才会变成落汤鸡。 “那个人打算把假人怎么样啊?” “我哪儿知道。不过,只要好好利用,那玩意儿还是棵摇钱树呢。只是我太懒了,不高兴折腾罢了。” “总之,它已经不在你家了吧?” 藤田放下了心中的大石头。 因为既不用亲手毁掉有着母亲模样的人偶,也不必担心在上班路上面对自己心中的负罪感了。 “是啊……这下你就放心啦?”女子调侃道。 第二天,藤田在医院待了一整天。 因为药物的关系,智子一直处于昏睡状态。藤田请医生尽可能减轻智子的痛苦。 每隔三小时,智子会微微睁开眼睛。而藤田则会握住她的手,对她微笑。智子也会安心一些,以微笑回应,接着再次陷入沉睡。 她的睡脸显得如此疲惫,但很美。 入夜后,藤田回到家,边吃饭边看电视。新闻节目报道了两起事件。 第一起事件是十五年前因杀害同一间夜店工作的同事而畏罪潜逃的女嫌疑人,在追缉时效将期满之前投案自首了。 她整了容,伪装成另一个人瞒天过海,却突然受到了良心的苛责。被害者的名字叫由美子。 第二起事件发生在A川,一条大河川上。 有人一大早去A川上的大桥晨跑。跑着跑着,忽然瞥见水面上漂着一个女人,便立刻报警了。而同时,警方接到了十多个报警电话,但不可思议的是,每个人描述的浮尸各不相同。有说是老年男人的,有说是孩子的…… 警方还以为有船翻了,便展开了大规模的搜救行动,却没发现一具尸体。然而,每个报警人都坚称自己没看走眼,这也成了今年秋天的一大不可思议案件。 只有藤田知道这两件事的真相。女嫌疑人去自首的警局和A川,都在T线沿线。他看着电视心想,那个被诅咒的假人,一定已经沉入河底的淤泥中了。 秋去冬来,漫长的严冬开始了,这也是藤田这辈子度过的最寒冷的冬季。 二月的一个周六晚上,藤田来到不怎么熟悉的U站,拐进站前的闹市区。他照着手上的便条,好不容易找到了一家拉面馆。他掀开门帘,走进店里。服务员们热情地上前欢迎。 “这不是藤田课长吗?”藤田在柜台坐下后,柜台里的眼镜男欣喜地喊道,那是藤田当年的同事本村。 “有人看见你在这儿工作,我就找过来了。” “真没想到您会大驾光临……要来点什么呀?” 藤田点了碗酱油拉面。本村很有活力地重复了藤田要的东西,将面条丢进滚烫的热水中。 许久不见,本村好像比在公司上班时神气多了。他麻利地给年轻人传达指令,看来成了这家店的中心人物。这份工作,兴许很适合他。 “之前真是受您照顾了……请用吧,很好吃哦。” 本村将热气腾腾的碗摆到藤田面前。 “您的毛衣,一定很暖和吧?”见藤田脱去外套,本村如此感叹道。 “不错吧?”藤田捏了捏肩膀附近,如此笑道。 那是褐色的、上面有蓝色线条的毛衣。 “不知道跟您说这话合不合适,现在我还十分庆幸当初离开了公司。”本村探出身子,凑近藤田,轻声说道。 “不过……我听说你过得很辛苦啊。” “刚开始那会儿是挺辛苦的,毕竟不太习惯嘛,心情总是不太好。但现在不同啦!再努力个两年,就能自立门?99lib.户了!这个连锁店有这种制度的。” 本村比在公司时年轻多了。他并没换眼镜,但镜片后的眼睛完全不一样了。头发也短了不少。短袖衬衫下的一双手臂显得如此健壮。 “味道真不错!” 藤田喝了口汤,又吃了口面。 “是吧!下次记得带上夫人一.99lib.块儿来哦!” “嗯,她一定会很高兴的。” 藤田想起智子也很喜欢吃拉面。 吃完之后,藤田来到屋外。 寒风瑟瑟,他拉紧衣领,走向碰不到熟人的闹市区。 抬头一看,明亮的满月当空照。 想当年,我曾亲眼见过从那个遥远星球来的石头。如此一想,很不可思议地,幸福感便涌上心头。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