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 《鸣鹤》 简介 《易·中孚》:“鹤鸣在阴,其子和之。”他乃是当朝太师与太保幺子,从小锦衣玉食长大,话本中属于父母的那个金戈铁马的时代已经渐行渐远,然而太平年间却并不太平。一桩桩一件件诡谲离奇的案件在他身边接二连三发生,将他原本平静的生活掀起了万丈波澜,抽丝剥茧之后,他发现这一切的幕后指使竟是…… 主角:林有鹤【闻野】、成双娘【无双】 请假条 去年英语专四挂科,今年一定不能挂科了!暂停更新到四月底!大家五一就可以来看了么么哒! 序章鹤鸣九皋 顺明四年春,东楼月迎娶林上雪,二人昏礼场面浩大,一时间在雍朝上下传为佳话。四海干戈平息,朝中君贤臣忠,处处焕发着勃勃生机,一切似乎都在向升平盛世稳步前进着。 二十九年后,当年的一众郎君娘子们都已成家立业,他们的子女也已经一一长成。他们曾洒下血汗的国土如今日益繁荣,甲兵净洗,长无战事,他们的荣耀也被人们写入话本,四处流传。然而,太平往往是罪恶的温床,在花团锦簇之后埋伏的,谁又知道是更加耀眼的鲜花,还是森然的刀剑呢? 而新的故事,就从茂林山庄新任庄主——林有鹤二十岁冠礼这天开始了。 第一章远芳侵古道 顺明三十三年三月三。 这一天恰好是上巳节,又是茂林山庄庄主林有鹤的生辰,今年他刚好二十岁,他的冠礼早早便有父母兄姊为他张罗了起来,就连他的长兄东楼明也早早请了假赶来。林有鹤是家中最小的孩子,父母宠爱,兄姊谦让,加之爱同镇军大将军桑闲混迹一处,久而久之让他养成了个无赖的性子,有时连他的父母都拢不住。 茂林山庄正林院。 正林院是历任庄主的居所,今日是林有鹤行冠礼之日,本来应当十分喜庆才对,而此刻却大门紧闭,整座院落气氛十分古怪。东楼希声在前院等得不耐,又不想和那些江湖人士、朝廷命官虚与委蛇,同林上雪夫妇说了一声,便拉着成仁义女成双娘和万刀山庄少庄主赵云楼之女赵夜玑两位娘子去看看林有鹤为什么还不出来。三人来到正林院门外,叫门良久,才有仆妇前来开门,微低着头,不敢同三人对视。 “出了什么事?”审视仆妇片刻,东楼希声这才沉声问道。 “禀大娘,三郎他、他不见了……”仆妇嗫嚅半晌,轻声答话。 “今天是什么日子!昏了头了他!某非要告诉耶娘责罚他不可!” “罚什么——”不知从哪里传来一道拖了长腔的清朗男声,东楼希声闻言眉头一蹙,手腕翻转,指间就拈了一块飞蝗石,看也不看就朝身后一棵经冬犹绿的女贞树树冠弹去。那树枝叶摇动,有人轻轻一叹,从枝叶间衣袂翩然跃下。只见此人长身玉立,眉眼俊美,端得是一表人才,虽然他的动作表情十分放浪不羁,却并不因此显得轻浮,反倒别有一番风流姿态,这人正是今日冠礼的主角——茂林山庄庄主林有鹤。此刻,他手中正上下抛掷着方才东楼希声打过来的飞蝗石,漫不经心地歪头笑道:“阿姊,你就不怕把为弟打坏了,耶娘转回来罚你么?” “嗤。”东楼希声朝他翻了个白眼,“你觉得你都这个时候了还不去好好准备,某便是揍你一顿,耶娘会训斥谁?” 林有鹤耸耸肩,大步从几人身边走过,进了院子,换了一身采衣,这才在一众仆从的簇拥下去了正厅东耳房。三加礼成,林有鹤随父母前往祠堂,林上雪燃了香,祭拜先祖之后正欲将之插在香炉之中,忽听外面一阵骚乱。她皱眉,将香插好,转身向门口走去。聂莞儿已经等在那里,见她出来,忙凑上前,在她耳边低语几句,她顿时脸色微变,转头看了一眼东楼月。东楼月上前一步,小声问:“雪儿,怎么?” “赵世伯,殁了。” “某去前面帮忙招待宾客,聂娘子,劳烦你遂雪儿跑一趟客房。”东楼月当机立断,朝林有鹤招招手示意他跟上来,然后当先往正厅方向走去。 “阿兄,这恐怕不妥,接下来麒麟儿要拜见尊长,某不出席不太合适吧?”上雪拉了他的衣袖,神情有些犹疑,东楼月轻轻一弹她的额头,领着林有鹤笑着转身走了,聂莞儿催促再三,林上雪才回过神来,神色凝重朝客房而去。 茂林山庄客房。 万刀山庄庄主赵瀑生前所居的独门小院外已经围了不少门人弟子,见林上雪前来,都毕恭毕敬向她行礼,为她让开一条道路。林上雪冷然道:“今日之事,若要让某知道有谁胆敢擅自外传,门规处置,绝不姑息!都退下吧!”众人唯唯称诺,不敢触这位前庄主的霉头,各自散去。待闲杂人等都走尽了,林上雪这才转头问守在门前的两名庄中侍卫:“是谁先发现情况不对的?” 两人对视一眼,其中一个瘦高个子的侍卫道:“回娘子的话,赵老庄主生前专门留下话来,他的院子无须我等守卫,至于他……方才有仆妇前来打扫时,发现前面冠礼已经开始,赵老庄主的房间却依然门窗紧闭,而前些日子这个时候他早已起身在院中练习完毕刀法,这才发觉不对,敲门久久无人答应,那仆妇伸手去推才发现门是从里面闩上的,窗户也是。她叫了我们兄弟二人一齐把门撞开,发现赵老庄主早已丧命多时,而且——”说到这里,他忽然停住了,朝四下看了看,压低了声音,继续道:“赵老庄主颈上有利器刺穿的伤痕,从外形上来看,似是……东楼郎主的凌云笔所伤。” 话说到这里,林上雪如何还不明白?不论真 相如何,首先东楼月就脱不了嫌疑,盖因这满庄宾客中能敌得过赵瀑的人寥寥无几,而在他一口飞流宝刀下能够全身而退的更是屈指可数。林上雪深吸一口气,刚要推门进去,身后突然传来鼎沸人声。她回头一望,心中顿时一沉——以赵瀑义子赵云楼为首的万刀山庄众人个个怒气冲冲大步而来,东楼月面带苦笑跟在一旁,就连一向言行无状的林有鹤此时也收起了一身纨绔之气,微抿双 唇落后父亲半步走着。 “赵世兄。”林上雪朝赵云楼微微颔首,转身走下台阶。赵云楼一向礼仪周到,这次却破天荒没有理会林上雪,拨开挡在门口的侍卫进了院子。他走到院中停下脚步,和林上雪相对而立,冷冷发问:“林娘子何故在此?” “听闻世伯这里出了状况,是以带人匆匆赶来,未及通知世兄,上雪之过也。”林上雪略一斟酌,缓缓道。 “是吗。”赵云楼轻嗤一声,懒得再和她多话,绕过她走向正房。房门虚掩着,他伸手一推,一股血腥味扑面而来,冲得他忍不住倒退几步,眼神冰冷扫向林上雪。上雪叹了口气:“世兄节哀。”说完,她稍稍后退半步让他先进去,自己则和东楼月一起跨进了房中。赵瀑的尸体躺倒在屋子正中,双目怒睁,但是衣冠整齐,显然是正准备出门参加林有鹤的冠礼,却突然遭遇不测。林上雪刚蹲下 身来要伸手去查探他的尸身,就被人拉住了胳膊。她有些不悦地侧目,见是一身绛色公服的林有鹤,脸色稍缓:“闻野,你有何事?” 林有鹤挽了挽衣袖,在她身侧蹲下:“阿娘,这种事儿为阿娘代劳即可。”他的侍从不知什么时候挤进了人群,将一副皮质手套双手呈上,并利索地动手将他那几乎曳地的广袖缚起,然后端来了一只烧着苍术和皂角的火盆摆在尸体旁。众人目瞪口呆地看着主仆二人的动作,从两人配合之流畅来看,这样的事显然不是他们第一次做。 “想不到林郎君竟还有如此本事,”一旁有人语气嘲讽,“林娘子一身正气,没想到她的儿子却学了这样的旁门左道,真真可惜。” “唐公慎言。”林有鹤直了直身子,正色道,“不知唐公眼中,何为旁门左道?林某平生所好,唯勘验而已,所有人命,在林某看来皆是一样贵重,不敢有所偏颇。家母辅佐圣人荡平天下,已是不世功绩,某无德才,不能为圣人解忧,唯有行此一道,为无辜逝者洗冤平屈,竭尽所能伸张正义,若果为旁门左道,吾不知何为正道也。” 说罢,也不再理会唐步,戴好手套,开始细细检查赵瀑的尸体,神情之专注,让众人也不由得屏起了呼息,静静站在那里看着他一寸一寸检视着。 过了有小半个时辰,林有鹤终于抬起了头,一边往下摘手套一边道:“全身上下只有颈部和双手有伤,颈部为利器穿刺伤,双手有破损,是摩擦伤和划伤。”顿了顿,他继续道:“颈部伤为致命伤,创口前粗后细,凶手应当是从正面一击封喉,赵老庄主反应过来用双手去抓凶器,凶器被凶手用大力拔 出,这才留下了手上的伤,两处伤皆是生前所伤。”口齿清晰,表情冷静严肃,脊背挺直如同亭亭青松,完全不同于以往他用来示人的那副懒散模样。 “你可知是何凶器所伤?”一直沉默不语的赵云楼忽然开口。 “致命伤贯穿脖颈,长约五寸,创口圆形,约一指粗细,不是刀剑所伤无疑。既然能让赵庄主双手抓 住,那么——”林有鹤低头比划了一下赵瀑的手掌,“凶器长度必然在一尺三寸以上。” 话音一落,他就觉不妥,因为此时此地使用符合这个尺寸兵器的人有四个——他的外翁东楼夜,父亲东楼月,长兄东楼明和二姐东楼希声。四人都擅用长二尺余,一指粗细的判官笔,且东楼氏的判官笔素来以快准狠出名,比之赵瀑的“飞流刀”也不遑多让。“如果唐某没有记错,东楼氏似乎和我万刀山庄素来不睦。”唐步的话打破了房中的沉默,大家看着林上雪一家五口人的眼神也掺杂了几分异色。 “东楼阁主不打算为我等解释一二么?”唐步将手轻轻搭上背后的九环大刀,恨声逼问东楼夜。 茂林山庄对面的山头,有人骑驴悠然而行,眯缝着双眼看向山下蜿蜒的道路,青青的春草在和风中摇曳——“明明那么弱小,却一年一年死了又生,真是顽强。”随风飘来一声低笑,划过层层林木,转瞬即逝,不留痕迹。 “凡检验疑难尸首,如刃物所伤通过者,须看内外疮口:大处为行刃处,小处为通过处。” ——《洗冤集录》 第二章春风不相识 “此事,还望东楼阁主给吾等一个交代。方才林三郎已经说得清楚,在某看来,这一众宾客之中,有这个能力和家父一搏,又用类似兵器的,除却阁主一家,恐怕再无旁人。”赵云楼沉着脸看向东楼夜,一旁的赵夜玑向前上了小半步,似是想说什么,被兄长赵镜拉了一把,一脸不情愿地抿了唇退到了父兄身后,却向林有鹤投去了复杂的眼神。 林有鹤浑不在意地笑笑:“赵世伯,有鹤再是糊涂,也不至于就这么清清楚楚把自己的血亲划作嫌犯,摆在明面。这其中必有蹊跷,搞不好,就是凶手特意造成如此假象让诸位怀疑到我们一家身上的,还是先进行更细致的调查,再下定论,为时未晚。”东楼夜摸了摸颏下长髯,面色平静:“正是如此。东楼某虽然一介草莽,但是自认不是那等敢做不敢当的懦弱之辈,若是真跟家中之人有关,不用诸位开口,某自当亲自动手清理门户。” 唐步眉头一皱,往前一迈步,却被突然站起来的赵云楼挡住了。他缓缓踱步到林有鹤面前,一双沉静的黑眸直直盯着他的双眼,林有鹤也不畏惧,坦然地回视过去。不过片刻,赵云楼挪开了视线,淡然道:“既然东楼阁主这么说了,那某便斗胆邀请诸公做个见证,不知诸公可愿?” 围观的人们一阵轻微的骚 动,大家互相看看,心知此事牵涉江湖恩怨,他们今日既然见到了,必不能轻易脱身,加之万刀山庄并非和朝廷全无关联,每任帝王都对之有意拉拢,左右命案也不是自己犯的,做个见证也没有什么不妥,反倒能卖万刀山庄一个面子,遂都点头应了。林有鹤放下衣袖,朝赵云楼拱了拱手:“世伯,烦劳您检查一下赵老庄主房中可有物品缺失。” 赵云楼点头,在房中翻找一阵,脸色更加阴沉:“万刀令,不见了。” 众人一片哗然。万刀令对于万刀山庄的重要性江湖上无人不知,今日在茂林山庄遗失,若是处理不好,这两大世家恐怕要就此反目成仇,就连一向不参与江湖纷争的淡云阁此番恐怕也要牵连进来,那将又是一场腥风血雨。看众人神色各异,赵云楼斟酌了一下,目光缓缓扫过在场的所有人:“这件事,还望诸位慎言,万一——万刀山庄虽然式微,却也绝非软弱可欺。赵某人谢过了。”言罢,他举手加额,深鞠一躬。 林有鹤活动了活动手腕,眼睛顺势落在了赵瀑的尸体上,他的眉头陡然皱起。“阿钧。”他的侍从阿钧抱着装满验尸工具的箱子正在发愣,忽听主人呼唤,还没反应过来,那沉重异常的箱子就被他单手轻轻松松提了去,自己动手挽好衣袖,戴上手套。就在大家疑惑不解的目光中,林有鹤又一次蹲下了身子,手在赵瀑腹部来回按 压片刻,面色渐渐深沉。 “三郎,你怎么说?”赵云楼略带紧张地来到他身边,问。 “世伯,赵老庄主近段时间身体可好?”林有鹤手上动作不停,再一次仔仔细细把赵瀑周身检查了一遍。 “胃口不是太好,身体还算健朗,只不过年岁大了,当真大不如前了。” 林有鹤点点头,站起身团团一揖:“诸位,接下来有鹤欲要给赵老庄主的遗体再做一次全面勘检,还请……众位女眷回避。”林上雪了然,带领一众娘子们退了出去。房中顿时空了下来,林有鹤转向赵云楼,朝他拱手长揖:“世伯,小侄怀疑赵老庄主死因另有蹊跷,虽然知道这是大不敬,但还是想请求您允儿剖开老庄主腹部检验。” “闻野!”一旁站着的东楼明厉声喝止,从林有鹤开始验尸那一刻起,他的眉头就没有松开过,显然是对幼弟所作所为极为不赞成,却碍于长辈的面子,不好直接呵斥,此刻总算是抓到机会,忙不迭开口止住自己的兄弟再莽撞行 事。 “可。”出乎所有人意料,赵云楼不过沉吟一瞬,立刻应了下来。林有鹤面现喜色,悄悄朝黑了一张脸的兄长挑了挑眉,接过阿钧递来的锋利匕首,在烈酒中浸泡过后,小心地解开了赵瀑的衣服。 匕首在林有鹤手中仿佛活了一般,自如地在尸体之上游走着,不过眨眼工夫,他脸上便露出了了然之色。“赵老庄主患上了翻胃之症,且时日已久,虽然行动似是同往日无异,但是气力会有明显不逮。”说着,他从赵瀑腹中割下一团血糊糊的东西,呈给众人看,“这是从老庄主胃中取出的瘿瘤,几乎将整个胃撑满,老庄主胃口不好,多半缘于此病。既然如此,那我们不妨猜测一下,如果凶手恰恰是钻了老庄主晨起精神恍惚的空子而动的手,加之由于身患恶疾,功力大不如前,那么是不是不用拥有同某的外翁和家严相当的武功,只要在老庄主毫无防备的时候动手,也可得手呢?” “有理。那你可知——” “阿兄!”赵云楼的问话被突然闯进的林上雪打断,只见她神情严肃地阔步走进,朝着其他人拱拱手,然后步履匆匆穿过人群走向东楼月。东楼月不动神色地挪步挡住了赵瀑的尸体,抬手按住她的肩膀,声音中带着几分安抚的意味:“怎么了?这么急匆匆的。” “后山发现一具尸体,经过宝珠查看,那人是跟随赵老庄主多年的家仆。死状……极其凄惨,就连宝珠也是看了他臂上的刺青才认出来他的。”这话林上雪并没有压低声音,是以旁边的人都听得真切,个个面露惧色。东楼月听了皱了皱眉,看向赵云楼:“结海世兄,此事关系到你庄中之人,还请兄随某前去看看。” “某正有此意,不过……”赵云楼垂眸看了一眼自从自己母亲进来后就一直埋头检查尸体的林有鹤。有鹤若有所觉,飞快瞥了一眼林上雪,低声道:“世伯放心,小侄安置好老庄主遗体之后,即刻前往。”赵云楼这才点了点头,跟着东楼月夫妇朝着后山方向走去。 目送他们先行离去,林有鹤收回目光,手下飞针走线,将赵瀑尸体的腹部缝合起来,摘了手套捶了捶有些酸痛的腰背。阿钧见主人验完尸体,忙端来火盆,将一碗醋泼在上面,林有鹤跨过火盆,脸上微微带了笑,朝留下来的客人们做了个“请”的手势:“诸公,此地不宜久留,请先移步前厅稍事休息,待此间事了,某与家严家慈定当亲自同诸公赔罪。”大家纷纷拱手道不敢,也不愿再逗留,随引路的仆从回归前厅。林有鹤吩咐侍卫严加看管这座院落,追着东楼月等人离开的方向直奔后山。 后山。 茂林山庄后厨的仆妇瑟缩着站在竹园门边,面色苍白,目光空洞呆滞,似是受到了什么巨大的惊吓,任是谁叫都没有反应。听一旁的侍卫说,半个时辰之前,后厨做菜用的春笋不够了,她自告奋勇挽了竹篮来挖,不成想才踏进竹园的大门,就看到倒在猗猗绿竹之间的一具面目全非的尸体。他们听到尖叫声赶来时,她已经成了这个样子,什么都问不出来,不过眼前的场景也不必再问,明眼人一看便知发生了什么。地上血迹犹在,还不曾凝固,将经冬积下的枯叶层层浸透,现出暗沉的红褐色。 林有鹤拨开人群来到尸体近旁,还未曾弯腰,就皱起了眉头。面前这具尸体浑身上下血肉模糊,几乎没有一处完好,最严重的是他的脸,被横七竖八划了无数口子,一只耳朵也不见了踪影。“难怪这仆妇被吓成这个样子。”林有鹤自言自语道,顺手接过阿钧递来的手套戴好,撩袍蹲身,一寸一寸检视着尸体,间或询问一两句死者生前的情况。检查过头脸伤口之后,他目光一垂,看到了尸体颈后的一处颜色微微赤红的斑点。 “阿钧,帮某将尸体翻过来。”林有鹤肃声吩咐阿钧,他应了一声,利索地戴好手套,握住尸体的脚腕,同主人一起将略有些僵硬的尸体翻转了过来。林有鹤把尸体上身穿的短衫脱下,仔细查看过尸体颈部和后背之后,用匕首轻轻割开一小块皮肤,片刻之后道:“发变少而色淡,死者应该是死于大量失血,发变切开仍有血流出,尸体仅微微发僵,可以断定,此人死亡距今不超过两个半时辰。” 想了一想,他又接着说:“方才某验赵老庄主时,未来得及同诸位细讲,老庄主去世时间应当稍早于这个家仆,也就是说,主仆二人乃是一前一后被人所杀——等等。”他突然止住了话头,凑近了尸体的后腰,头也没抬朝赵云楼方向招招手:“赵世伯,您来看这花纹。” 赵云楼探头一看,脱口而出:“万刀令!” 众人面面相觑。 “世伯可曾看仔细了?” “断不会错!” “凶手估计离开了还不到一个时辰。阿耶,现在去追,或许还来得及!”林有鹤甩头看向东楼月。 东楼月略作思索,开口道:“结海兄,可否让兄家大郎随月一同前往?当年月虽有幸得见万刀令,却不过匆匆数眼,不曾看得真切,万一认错,岂不耽误大事?” “阿耶,事不宜迟,儿这就跟东楼世叔一起去追缉那凶手!”一直站在父亲身后沉默看着的赵镜闻言,毫不犹豫地上前一步,朝着父亲欠身施了一礼,不等赵云楼发话,他已经行至东楼月近前。东楼月朝他点点头,当先离开,一路走一路有条不紊地向庄中之人下达命令,原本还有些茫然无措的仆从们仿佛突然寻到了主心骨一般,遵循命令行动了起来,整座山庄不见忙乱,每个人都显示出了令人不可思议的冷静。 走到山庄正门时,东楼月已经朝各个方向派出了数批专事追踪暗杀的淡云阁高手,两人堪堪出了山庄,最先出去的几个人已经折返,带来的消息不尽人意:他们在山庄西面的停凤山找到了新鲜的马蹄印,沿着一路追过去,却在林上雪父母的坟前失去了踪迹。听到这个消息,东楼月的眉头顿时拧成了一个死结——在林上雪父母坟前神秘失踪,还是消失在淡云阁的眼皮子底下,这怎么听都是不可能出现的事,但是今天短短半日发生的一切,已经全然超出了他的掌控。 事情,似乎正在向着越来越坏的地步发展着,而所有人都是局中棋、笼中鸟,真 相就在眼前,却没有人能够切实触碰到它,这感觉让人莫名焦躁。 “未埋尸首,或在屋内地上或床 上,或屋前后露天地上,或在山岭、溪涧、草木上,并先打量顿尸所在,四至高低,所离某处若干。在溪涧之内,上去山脚或岸几许?系何人地上?地名甚处?若屋内,系在何处及上下有无物色盖簟?讫,方可尸出验。” ——《洗冤集录》 第三章莓苔见屐痕 “回去吧。”在最后一拨人无功而返之后,东楼月叹息一声,对赵镜说。 两人一前一后回到了竹园,彼时林有鹤已经验罢了赵瀑家仆的尸体,正神色凝重地在跟赵云楼交谈。看到东楼月和赵镜回来,他连忙迎上前来:“阿耶,情况如何?” 东楼月摇摇头:“找不到。为父已经派出了手头所有高手,但是一无所获。停凤山上发现了马蹄印,但是也只到你阿翁和大母坟前就再也无迹可寻了。其他各处也没有任何异样,就好像这人凭空消失了一样。”眼光扫过地上的尸体:“你这儿又有新的发现么?” “死者身中数十刀,但是儿擦拭伤口周围血迹之后发现大半刀伤皆是死后伪造,刀口整齐无血,四周皮肉泛白,我们看到的血迹都是后来涂抹上去的。全身上下,惟有心脏一处,伤口贯穿前后,衣衫尽被血浸透,手上无伤,故此可以判断这必是致命伤。而且……致命伤口明显受到刻意破坏,想来是凶手有意掩盖伤口情况,并且显然他成功了。”林有鹤一摊手,“反正儿是分辨不清这伤口到底是什么伤,不过看情况,似乎是先用利器将之刺死,之后再用另外一种利器破坏伤口,造成现在这样模糊难辨的痕迹,让我们无从追查。” 赵云楼目光落在了东楼月身上,东楼月敏锐地察觉了他眼底毫不掩饰的怀疑,嗤笑一声:“结海兄,你大可以去前厅问上一问,近一个时辰中某身在何处。你倒是说说,某在自己的地方行凶,对某有何好处?第一个被怀疑的不就是某自己么?结海兄,好歹某也曾被誉为‘人算’,同当年的明月上人齐名,难不成过了几年富贵日子倒变成了痴 呆?” “皎然贤弟多虑了。赵某只是觉得于毁尸灭迹一道,贤弟更为精通才是。” “赵世兄,”见丈夫和友人剑拔弩张,似乎下一刻就要动手打起来,林上雪忙站出来调解,“世兄心急查明杀害世伯的凶手和追寻万刀令下落的心情,上雪可以理解,但是上雪亦可以用性命担保,阿兄他绝非杀人凶手。” “是与不是,岂可听你一言之断?”唐步冷笑,“如今他是你林家婿,你是他东楼妻,你的辩护之辞,恐怕难以服众。” “是吗。”林上雪面无表情,语气却明显生硬了许多,“想来唐前辈言信行果,足以服众,上雪拜服。”只听那头林有鹤“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唐步的脸色顿时变得十分难看,被赵云楼警告地看了一眼,十万个不忿地抿紧了嘴唇,把脸转向了一边。 办完了正事,林有鹤又恢复了那副懒懒散散的模样,也不去理会长辈们之间的暗潮汹涌,只抱臂倚靠在竹园门边,歪着头看向一片苍翠的竹林。“三郎,怎么样了?”成双娘凑了过来,往他手心里塞了块热乎乎的胡麻饼,“儿看你从早些时候就一直在忙忙碌碌,想来是饿了,快吃吧!” 林有鹤也确实是饿了,道了声谢,咬了一口胡麻饼,饼子烙得又香又脆,让他空空荡荡的肠胃顿时熨帖了许多。待将一整个饼子吃下肚,他这才掏出帕子擦了擦嘴角,哼笑道:“哼,有人在刻意把大家的注意往阿耶的身上引,可笑,当某是死人么?”成双娘爽朗一笑,压低了声音对他说:“你也别气,想陷害叔父的多半是嫉妒他,叔父显然没有把那个人放在眼里,你又何必耿耿于怀?至于赵世叔,儿听说啊,他年轻时——” “咳。”成双娘话未说完,不远处有人干咳了一声,打断了他们的窃窃私语。 两人表情一滞,双双转头看去,只见成仁背着双手站在那里,表情戏谑,看到自己成功引起了他们的注意,一挑眉毛:“你们俩倒是清闲。麒麟儿,还不去前面帮着你兄长招呼客人?今日 你可是已经及冠了,是时候独当一面了。如意,你去看看你鸾阿姐那边女眷处有没有要帮忙的,长辈们都在这里,你们就不要再操心了。”说着,一手一个捏着两人肩膀往前厅方向轻轻一送,两人被他劲力推着往前走了数步,方才稳住身子。成双娘扭头忿忿瞪了自己义父一眼,朝林有鹤递了个询问的眼神,不料对方只是耸了耸肩,然后就自顾自朝前厅走去。成双娘跺跺脚,大步流星追上林有鹤:“三郎!就这么走了?” “不然呢?”林有鹤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某可不想同伯父动手,他啊,也就阿耶能降得住,其他人都不够看的。”见成双娘一脸失落,他无奈道:“别这样,他们不让我们在竹园查,我们可以去其他地方啊,一起,嗯?” 闻言,成双娘顿时两眼一亮,猛地点了点头,林有鹤见状忍不住调侃:“明明你比某还要大些,怎么天天还要某哄着,羞也不羞?” “叔 母说了,娘子们就该好好哄着,谁也不能欺负!”双娘两道漂亮的柳叶眉一扬,满脸得意。 “阿娘成日里都跟你说些什么!”林有鹤不禁扶额,小声嘀咕,“都快二十有一了,怪不得嫁不出去。” “啊?” “没事,你去女眷那边吧,我先去前面啦,回见!”林有鹤微笑着一指女眷聚集的花厅,一溜烟消失在了角门,留成双娘站在原地,莫名其妙地向着他离开的方向看了好几眼,这才慢悠悠提步往花厅走去。 茂林山庄的花厅坐落在庄中最大的花园之中,四面开窗,每一面都种着一个季节的花木,四时有景,推窗见花,实在是真正意义上的“花厅”。此刻,林有鹤的二姐东楼希声正端着一只白玉杯站在一群娘子之间,带着得体的微笑同大家说着话。东楼希声生来就有和母亲一般敏锐的好耳音,即使是在一片嘈杂的说笑声中,也能在成双娘靠近花厅时听到她的脚步声。她打住了话头,抬眼笑着望向门口,声如鸣玉:“如意来迟了,罚酒三杯,你可有异议?” 立刻有娘子倒了满满一盏蒲桃酒迎上前,成双娘并不推辞,接过白玉杯仰头一饮而尽,如此连饮三杯,四周一片叫好之声,大家纷纷笑着夸她好酒量、好气魄。在一片莺声燕语之中,她走到东楼希声身边坐下,百无聊赖地用银箸子拨 弄着面前水晶碗中殷 红的樱桃,直到东楼希声敬了一圈酒回来落座。 “怎么,在想麒麟儿?”东楼希声眨眨眼,把自己面前的樱桃推给她。 “嗯……啊?”成双娘下意识应了一声,惹来东楼希声一阵轻笑,众人纷纷侧目。 她连忙红了脸低头小口小口啜饮杯中酒,就在这时,外面突然来了一个穿着青布圆领袍,梳着双丫髻的小侍婢,来到东楼希声身边,附在她耳边低语了几句。希声乜了一眼成双娘,微微拖了长腔道:“如意啊,阿娘那边缺人手,阿姊要在这儿招呼娘子们,你代阿姊去看看,可好?”成双娘接到了东楼希声递来的眼色,遂不动声色地点点头:“阿姊有请,岂敢不从?”她站了起来,朝众人团团一揖,道了声失陪,跟在那侍婢身后出了花厅。 侍婢领着成双娘一路分花拂柳来到了茂林山庄的正中心——定心池。当年琼朝灭亡后,林氏先祖在茂林山选址建造山庄时挖出了一口清泉,当时正是炎炎盛夏,暑气蒸腾,唯有这口清泉泉水依旧冰寒冷冽,让人周身燥热尽褪,心绪平定。林氏先祖遂在泉眼四周挖出一个小池,四方开渠,引来泉水日夜流淌,并将小池命名为定心池,但凡家中子弟有行为出格者,皆要来此池前受戒,以警后来。北厉帝明盛多年之前纵火烧山,唯有这定心池受泉水滋养,不曾毁于大火,林上雪后来更是凭借它重新修建茂林山庄,所以,它几乎成为了山庄中最为神圣的所在,寻常人不得接近,就连受了林有鹤之命引路的侍婢,也只敢将成双娘带到围绕定心池修筑的定心园门口,告罪之后,趋步退下。 成双娘知道林氏规矩甚严,又见园门处有侍卫把守,便停下了脚步,静静站在那里等候。片刻,林有鹤慢悠悠走了出来,笑着招呼一声:“如意阿姊,方才想事情入迷,怠慢啦!快进来快进来!” “这——不好吧?”成双娘往前走了一步,口中犹疑道。 “怕什么!既然建了园子,便是让人赏玩的,若谁都不能进,要它何用?”林有鹤浑不在意地一拉她的衣袖,笑容灿烂,纵然成双娘从小到大看惯了他的笑脸,此刻也不免晃了一下神,呆呆跟着他走进了她从未踏足过的这座小园。 林有鹤径直来到了定心池畔一座由数块造型曲折圆润的太湖石垒成的假山前,驻足仰头,朝上望去。成双娘紧随其后,见他一言不发,只是往上面看,不由心中疑惑:“三郎,你在看什么?”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古人诚不我欺也!”林有鹤蓦地击掌一笑,音声朗朗,“阿姊看,那是何物?”成双娘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在一处不起眼的山石凸起处,赫然挂着一缕布条! 她走上前去,探手将布条小心地摘下,递给林有鹤。林有鹤来到阳光下细细观察一番,眼中闪过嘲讽之色。“如此粗糙的布料,便是茂林山庄的下人都不穿的,阿耶神仙一般的人物,又如何入得法眼?想要栽赃,也不提前打探好,可笑!”一面说着,林有鹤将布条小心地收好,又绕着假山转了一圈,在靠近定心池的地方发现了一枚鞋印。 “如意阿姊,劳烦你去让侍卫们唤某耶娘前来,就说某有发现了。” “凡验杀伤,先看是与不是刀刃等物,及生前死后痕伤。如生前被刃伤,其痕肉阔、花文交出;若肉痕齐截,只是死后假作刃伤痕。 如生前刃伤即有血汁,及所伤痕疮口、皮肉、血多花,鲜色,所损透膜即死。若死后用刀刃割伤处,肉色即干白,更无血花也。盖人死后血脉不行,是以肉色白也。” ——《洗冤集录》 第四章池塘生春草 竹园。 林上雪将赵夜玑到一边,低声问:“宝珠,你可确定此人是赵世伯的贴身仆从无疑?”赵夜玑闻言眉头微蹙,半晌,轻轻摇了摇头。若是单单从竹园发现的这具死尸臂上的纹身来看,他必是万刀山庄之人,且入庄时日已久,因为纹身的色泽已经开始暗淡,但是死尸面貌被毁,方才她是一时口快说这人是赵瀑贴身的家仆,如今细细想来,疑点颇多。 风过竹林,原本怡人的竹香中混入了浓重的血腥味,反倒令人阵阵作呕。看赵夜玑面色微微发白,林上雪安抚地搂了一下她的肩膀,解下腰间香囊递给她:“这儿味道重,你闻闻这个会好一些,实在受不住的话叔 母陪你出去走走。” 赵夜玑接过香囊,感激地笑笑:“不用了,儿想留在这里,陪着耶耶和阿兄。”林上雪没有在说什么,怜爱地摸了摸她垂在肩侧的发辫,拉着她在远离尸体的上风口站了,这才重新去了东楼月身边。 几个人刚刚说了没几句话,外面守卫定心园的侍卫就小跑着来到了竹园:“郎主,娘子,三郎君在定心园发现了一些东西,请二位前去!” 夫妻俩对视一眼,东楼月温声邀请赵云楼:“结海兄,可愿与我夫妻二人一同前往?” 赵云楼不发一语,默默抬腿绕过尸体来到了林上雪身边,脸上明明白白写了“快带路”三个大字,看得东楼月暗自抽了抽嘴角,却也不忘妥帖地捎带上赵镜,并安排人送赵夜玑下去休息。饶是赵云楼素来看不惯为人处事十分八面玲珑的东楼月,此刻也不由称赞了一句他的行 事。看着婢女护送赵夜玑离开,东楼月微微躬身,对赵云楼做了个“请”的手势,然后牵了林上雪的手往定心园走去。 定心园。 林有鹤嫌一身礼服太过累赘,把衣摆塞进了腰间革带之中,两只衣袖卷到了手肘以上,露出结实有力的臂膀,脱了一只靴子,一只脚只着云袜,浑不在意地踩在一片泥泞中,认真地举着靴子同池边的鞋印比对着,成双娘目光专注地蹲在一边看着他。林上雪夫妇和赵云楼父子来到时,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副十足离经叛道,却又分外和谐的情景。 “叔父、叔 母,赵世叔,赵世兄。”一抬头看到四人神色各异走来,成双娘淡定地出声一一打了招呼,然后轻轻戳了戳林有鹤。林有鹤一脸茫然抬起头来,只看了一眼,就又低下了头。成双娘抱歉地一笑,正要再去提醒他,被林上雪轻轻按住了肩膀。几人就站在那里安静地等待着,过了约有半炷香工夫,林有鹤忽然把靴子往旁边一丢,喜笑颜开。东楼月见状,脸色一黑,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林有鹤!把你的靴子穿好!”林有鹤露出一排雪白的牙齿朝父亲一笑,抓过靴子穿上,不等东楼月再次发作,急急道:“阿耶,儿看了半天,这个鞋印绝对有问题!” “说说看。”见丈夫一脸不满地看着小儿子,不愿开口,林上雪心中无奈,一拢裙摆在池边石墩上坐下,给了林有鹤一个鼓励的眼神。 “从这个鞋印大小和陷入泥地深度来看,不是男子鞋印,而据守卫们所言,两日内进过这园子的只有阿耶和大兄。若说是阿姊,从鞋印来看倒是有可能,但是且不说她这几日是否来过定心园,单单是这个就无法解释了。”说着,林有鹤从袖袋中取出方才在假山上发现的那缕碎布条,“赵世伯请看,这布条质地粗糙,且织法显然不是关内织法,今日小侄冠礼也不曾宴请关外之人,所以小侄基本可以肯定这布是那个‘不曾出现’的凶手留下的。至于她为什么会出现在定心池——” 话音刚落,池中哗啦一响,惊得众人齐齐倒退一步,刀剑出鞘。定睛一看,池中冒出了身着茂林山庄墨绿侍卫服的一名侍卫,他手中还拿着什么东西。林有鹤上前拉了他一把,他从池中爬上岸来,双手往前一递——他手里提着的,是一个被破坏得不成样子的人头。林有鹤拍拍他的肩膀,道了声“辛苦”,然后用一块干净的布包起那颗头颅,来到池边空地。 春日午后温暖的阳光洒在每一个人身上,但是却无力温暖他们的心房,不止是因为定心池,更是因为摆在他们面前的无名头颅。这颗头颅面部的皮肉几乎被人用利器全部划破,有些地方甚至露出了森森白骨,根本无从辨认面貌,即使池水冰寒,如此手法也已经致使它开始了腐烂,隐隐散发出一股难闻的臭气。见无法通过面目来辨认,林有鹤戴上手套,从靴筒中抽 出匕首,刷刷几下就削去了头骨上残存的皮肉头发,对着太阳细细观察。 头骨分为六片组成,脑后横贯一道骨缝,他心中已经稍有结论,伸手拉着一名侍卫蹲下,将头颅举到他头侧对比了一下,道:“死者是女子,从髑髅骨大小和形状来看,这娘子生前必定面貌姣好。” “你又知道?”成双娘一挑眉毛,语气微嘲。 “那是自然,”林有鹤颇为骄傲地扬起下颏,“你看,下颌骨线条流畅瘦削,必然不会是和如意阿姊一样的大脸——阿娘、阿娘!疼!”话未说完,就被林上雪拧住了耳朵,他忙不迭开口求饶,林上雪狠狠瞪了他一眼,这才松手。一旁的赵云楼投来略带不悦的眼神,林有鹤清清嗓子,收起了一身轻浮,严肃了面色:“阿娘,请速速派人核查全庄门人弟子,侍婢仆役,尤其是女子,看看是否有人失踪。儿还要在此处仔细找一找看有没有其他蛛丝马迹,阿耶,世伯世兄,还请再稍候片刻。”说完,也不管其他人如何动作,就那样戴着沾染了污秽的手套围绕着假山缓缓踱起了步。 这一番检查,倒真的让他发现了一点有趣的东西。 “阿耶!”林有鹤扬声唤东楼月。 东楼月大步走过去:“怎么?” “你认得这个么?”他双手一摊,掌心是一枚银环。 东楼月接过银环,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沉声道:“这是关外之物,本朝素来恶狼,绝不会在饰品之上雕刻这样的图案。”那枚银环雕工精致,不到手掌大的银环之上雕刻着一匹活灵活现的苍狼,一双三角眼似乎散发着慑人的凶光,绝非凡品。林有鹤正要从父亲手中拿回银环,却被他抬手拦住:“等等。这银环好生眼熟。” “阿耶认得!?”林有鹤顿时双眼一亮。 东楼月斜眼看了一眼这个整日不学无术,令自己头疼不已的儿子难得露出对自己的崇拜之色,虽然很不愿承认,但是心中的喜悦却是无论如何都压不下。 “不认识。”他残忍地击破了林有鹤的期待,看他目光一黯,到底心生不忍,“不过你阿娘说不定见过,她在这些细枝末节总是比阿耶关注的多一些,你就像她。” 见父子二人凑在一起嘀嘀咕咕不知说些什么,赵镜毕竟少年心性,朝自己父亲眨了眨眼,也凑了过去:“世叔,闻野,你们有新发现了吗?” “宝鉴兄莫急呀,”林有鹤侧头一笑,“发现是有,不过要确定,还要等家慈回来。” “我儿何事找我?”说音刚落,门口就传来了林上雪的声音。只见她已经拆了头上钗环,一头青丝松松挽在脑后,换上了一身利落的深紫色翻领袍,虽然年近五十,却因为常年习武而显得十分年轻,一张脸上就连皱纹都几不可察,风姿一如当年。 “娘子来得正好,快来看看这个你可见过。”东楼月迎上前来,将银环递给她。 “诶,这不是契兄的——不、不是。”林上雪先是面露诧异,继而眉头皱起。 “慕容汗王?” “慕容直?” 东楼月和赵云楼的声音同时响起,林上雪奇怪地看了看两人,摇头:“不是,契兄的那枚银环和这个很像,但是细看来并不一样。喏。”林上雪从腰间蹀躞带上解下一枚腰佩,呈给众人看。那枚腰佩打着繁复的花结,悬玉垂珠,末端正是一枚和林有鹤发现的银环大小材质都一模一样的银环。 “这是契兄当年送给某的添妆礼,银环上雕刻的是猛虎,据说是他祖传的信物。单从雕工来看,两枚银环出自同一人之手,那么持有银环之人,在阿柴虏身份必然不低。”林上雪似是想到了什么,面色十分难看。显然,东楼月和她想到了一处,他借着广袖的遮挡伸手轻轻捏了捏林上雪的手心,淡淡开口:“既然牵涉到了阿柴虏,那么此事就必须上报朝廷。如今之计,还是先将赵老庄主遗体运回万刀山庄,让长者入土为安,追查真凶之事,淡云阁和茂林山庄必当全力以赴,务必将凶手绳之以法。” 赵云楼不置可否,转而问林上雪:“大娘,你那边查出来什么异常了么?” “负责打理定心园的婢女阿宝,不见了。”林上雪抽回被东楼月握住的手,悄悄横了他一眼。 阿宝原本出身良家,父母早亡,因为不堪忍受家中长嫂虐待,不得已卖身进了茂林山庄,因为主人宽和,日子过得反倒比在家里舒坦几分。当初林上雪见这小娘子虽然喜静不爱说话,但是干起活来手脚十分麻利,便放心地将定心园交给了她来打理,她一日总要来三五次,捞出定心池中树叶杂物,侍弄园中花草,非常上心。然而远离人群久了,缺陷也显露了出来。比如她的失踪,竟然不曾有人注意,直到林上雪让管事挨个点了人,这才恍然发觉少了她。 “她平日里太过低调,所以我们也不能确定她失踪了多久。这就难办了。”林上雪接着道,“但可以肯定的是,她在庄中绝对没有和谁结下能害了她性命的大仇。” “看来想要确认这髑髅骨是否是阿宝的,得去找找她的兄长了。” 听赵云楼这么说,林有鹤轻轻哼了一声:“世伯想要滴骨认亲?” “怎么,不妥吗?”赵云楼听他有此一问,好奇道。 林有鹤也不回答,把匕首在定心池中洗了洗,在中指上一划,挤出一滴血滴在白骨之上,很快,血滴就渗入了白骨里,在表面留下浅浅的红痕。他把匕首往腰里一别,耸耸肩:“照这么说,某与这阿宝还是兄妹?”林上雪锐利的目光立刻扫向东楼月,他无辜一笑,转手一巴掌拍在林有鹤头上:“痴子!连你阿耶都敢调侃!” “现在只害怕谁传出了消息,让她的兄嫂听到了,借此机会上门闹事。” “禀娘子,三郎,庄外有夫妇二人求见,自称是庄中婢女阿宝的兄嫂。”林有鹤话音未落,园外就有仆人匆匆跑来禀报。 几人面面相觑: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 “髑髅骨:男子自顶及耳并脑后共八片,脑后横一缝,当正直下至发际别有一直缝。妇人只六片,脑后横一缝,当正直下无缝。” ——《洗冤集录》 第五章浣纱春水急 茂林山庄大门外,一对衣着虽然算不得富贵,但也绝对称不上穷酸的夫妇横眉立目并肩而立,两双眼睛目光炯炯盯着山庄紧闭的两扇朱门。冷不防大门骤然往两边一开,从中走出数人,为首的娘子一身深紫棋纹锦翻领袍,腰系金玉蹀躞带,眉目虽然秀丽,但是丝毫掩不住久经沙场磨砺出的凌厉杀气。她身侧站立的郎君样貌风流儒雅,身着深紫圆领襴袍,腰间别着一柄铁笔,气势逼人。夫妇二人辨不出来者年龄,有些不安地对视一眼,转而叫嚣道:“林有鹤何在!少要让不相干人等出来蒙混我夫妇,好好的娘子送进来,却惨死在你们庄上,让林有鹤出来给我们个说法,否则,我们公堂见!” “不相干人等?”东楼月好笑地扫了一眼台阶下站着的两人,“看来某这个云国公还不够格代替儿子出面处理事情?既然这样,大娘,我们回吧!” 林上雪点点头,转身就要往门里走,那妇人反应却快,三步并作两步扑将上来抱住了她的腿:“林太保!儿晓得您素来最是公正讲理,这事您可得为儿做主哇!” “哦?做主?你有何冤情?”林上雪双臂环抱胸前,居高临下垂眸看着她。 “几年前,儿因家中困顿,不得已送小姑来到庄上,不想今日一早,我们听说、听说小姑她——”说着说着,妇人似是极为难堪地低下了头去。 “某家阿妹阿宝虽然比不上东楼二娘美艳,但也颇有几分姿色,太保府上三郎见色起意,强逼阿妹不成,恼羞成怒竟将她杀害!某身为骨肉至亲,却直到今日方从旁人口中得知这事儿!不要以为你们夫妻身为朝廷一品大员就可以纵子行凶,为所欲为!王法在上,尔等怎敢触犯!”男人倒是有些口才,见妻子说不顺畅,伸手把她扒拉到一旁,一边说着,一边凑上来就要扯林上雪的袍襟。 林上雪闻言勃然大怒,厉声斥责:“大胆!孤那三郎乃是圣人御封的从三品茂林侯,你一介白身竟敢无凭无据如此诋毁朝廷命官,你又置王法于何地!?再说,当初阿宝卖 身入茂林山庄,签的可是死契,她来的时候浑身是伤、骨瘦如柴,大寒的天穿着一身破旧单衣,我见犹怜,怎么不见你们为人兄嫂的有丝毫怜悯之心?” “阿宝她身有恶疾,发作起来六亲不认,家中为给她治病倾家荡产,早已一穷二白,哪里来的余钱做衣裳?”阿宝的长嫂不满地嘀咕了一句。 “看来娘子身上的上好平纹绢竟是赊来的,儿倒是不知,哪家主人如此好心,既然行有余力,何不捐出一二家财赈济南方水患灾民?”林有鹤担心父母,叫成双娘来看看情况,成双娘刚一来到门边,略略一扫阿宝兄嫂二人衣着,顿时冷笑。两人身上穿的都是市面上价格比普通麻布高出数倍的上好平纹绢,布料簇新,阿宝长嫂的发间甚至还插了一支银簪。 听她这么一说,那妇人脸色顿时一变:“好不要颜面!尔等富贵已极,还要让我等平头百姓捐钱救灾吗?” “娘子莫急,儿又不是让你们救济灾民,你何必口出恶言?”成双娘成功撩起了妇人的怒气,她自己则气定神闲抱臂而立,语气不急不躁。 “一句话,你们到底赔不赔钱!即使是奴婢,伤人性命也是重罪,再不赔钱我们就公堂见吧!”阿宝的兄长双目圆睁,赤红着面皮吼道。 “好啊,我们就公堂见。”东楼月刚要开口,身后传来了林有鹤的声音。林有鹤分开人群阔步走来,一边走一边吩咐阿钧:“去县衙禀报柳明府,就说有人在茂林山庄门前闹事,言语无状,侮辱朝廷命官,辱没圣人英名,某不敢擅自行 事,还请他速速派遣不良人前来捉拿!” 阿钧点头应了,一溜烟不见了踪影,阿宝兄嫂见势不妙转身想逃,林上雪一挥手,几个茂林山庄弟子一拥而上把两人围在了当中。妇人见势不妙,眼珠一转,突然一把扯散了头发,揉乱衣襟,捶胸顿足嚎啕大哭起来,口中连声喊着“非礼”,变脸速度之快看得一众弟子们目瞪口呆,而她趁此机会拉了自己的丈夫就试图逃跑,被回过神来的一名女弟子劈手扣住了手腕,挣脱不得,另一名男弟子则制住了她的丈夫。 不远处传来纷乱的脚步声,阿钧跑在最前面,身后跟着数个身着靛蓝短衫,绑着一模一样的鸦青色抹额的健壮男子,一个个腰悬刀剑,面目冷肃。阿宝兄嫂见状,脸色骤然惨白,他们混迹市井,对于这些人最熟悉不过,衙门里的不良人,专事查抄巡捕之事,一个个冷面冷心,下手从不顾及嫌犯身份,撞在他们手里,多半要去半条命。想到这里,阿宝的兄长连忙跪地叩首,朝着东楼月夫妇高声讨饶:“东楼公!林琼国!仆知错了,还请饶仆这一遭,仆定当结草衔环以报!”东楼月并不接话,只是看着他淡淡微笑,眼中却如同沉淀了三冬冰雪一般,冰寒刺骨,只恨不得活生生剐下二人皮肉。他激灵灵打了个冷战,这才恍然记起,眼前这看似温雅的云国公,也是上过战场杀伐决断的人物,且最为护短,他们夫妻二人辱骂他的子女在前,冒犯他的爱妻在后,今日这一遭,是无论如何都逃不掉了。想到这里,他脸上不禁现出几分懊悔之色,被林有鹤看在眼里,嘲讽一笑。 领头的不良人朝东楼月夫妇行过礼后,这才陪了笑对林有鹤道:“林三郎,上峰命我等将您也一并请去,您看……” 林有鹤一摆手:“这自然不必说,某原本也是打算随诸位一同前往的。请!”见他言辞温和,那不良人暗暗松了口气,道是传言不可全信,眼前这刚刚弱冠的年轻郎君虽然相貌风流俊逸,但是言谈举止丝毫不摆茂林侯的架子,让人忍不住地想要亲近,哪里是人们口中那个轻浮的纨绔子弟?想到这里,他面上的笑容更加真切了几分,先在东楼月夫妇面前告了退,这才微微侧身,请林有鹤先行。 一行人刚走不久,就有淡云阁的人找到了东楼月,说是在景林河畔一处茂密的芦苇丛中发现了一具无头女尸。东楼月听完禀报,两道长眉顿时拧了起来,斟酌再三,无奈叹气:“直接送去县衙交由柳明府处置罢!” 茂林县县衙。 县令柳从安一身翠绿圆领襴袍端坐堂上,目光锐利地扫视着堂下两跪一站的三人。他是从二品定州牧柳郁的次子,算起来也是林有鹤的未出五服的外兄,为官清正,铁面无私,从三年前中了进士被分派此地之后,从来不曾与和他沾亲带故的林有鹤来往过,曾经有一次还因为撞见他白日醉酒,以扰乱秩序为由把他丢进县衙大狱之中“醒酒”。在他眼中,这个外弟被他的父母惯得不成样子,明明聪慧异常,却偏不爱读圣贤之书,也不见他勤修武道,只一门心思随着同样没有正形的镇军大将军桑闲四处闲逛,尤其钟爱察验狱案一道,每每亲自动手开棺验尸,虽然手法老练,也翻了不少冤案,但是终究不是正道,说了几次之后,见他依然故我,他便索性眼不见为净,不再搭理他,倒没想到阔别多年,二人再次见面竟然是在公堂之上。 待问清事情缘由,柳从安冷眼扫向林有鹤:“茂林侯,依施阿大所言,他的妹妹施阿宝在你府中为婢,你既然说你不曾害她性命,那她如今人在何方?” “两日前失踪,如今下落不明。”林有鹤朝他拱了拱手,不慌不忙回答。 “报,云国公使人送来一具无头女尸!”堂下有衙役高声通报。 “抬上来!”柳从安微微一怔,下令将尸体抬上大堂。 尸体在水中已经浸泡了许久,裸露在外面的手足已经开始肿胀,十分可怖。施氏夫妇见了,脸上露出嫌恶的表情,齐齐往旁边挪了挪身子。倒是林有鹤上前一步,欠身一揖:“明府,某斗胆请求亲自验尸,以查明死者身份和真实死因。万一,这就是被林某‘害死’的婢女阿宝呢?”最后一句话,他特意将“害死”两个字咬重了几分,嘲讽的目光落在跪在那里头也不敢抬的两人。 “准!”柳从安也想看看这个外弟到底有什么本事,能让自己沉默内敛的父亲每次提到他都赞誉有加,想也不想就准了他的请求。 林有鹤得了许可,自己动手利索地挽起了衣袖,这时,衙役们也将验尸要用的一应器具准备停当。他戴好了手套,指挥衙役们把尸体抬到院子正中,衙门大开,然后坦坦荡荡蹲在尸体旁边,剥下尸体身上的衣服,毫不顾忌男女有别,一寸一寸细致地检查这具女尸,连一处小小的发变都不放过,口中流畅地汇报着检查的结果。 尸体上找不到致命伤口,甚至连抛尸时候会造成的摩擦伤痕都没有,只有脖颈靠近断口处微微发青,却又不似扼压形成的青肿。凶手必然是一个老手,而且行事缜密,林有鹤沉着脸站起身来,心里默默描画着凶手可能的模样,就在这时,东楼月来了。东楼月并非空手而来,他的手上还拎了一个半湿的麻布包袱,他身份贵重,守门的衙役不敢阻拦,他就这样步履平缓来到了堂上,放下包袱,朝着柳从安郑重一礼:“柳明府,东楼某冒犯了。此番前来,只为送一物来协助审理此案,如今目的达到,东楼某告辞。” 柳从安绕过桌案扶起他:“东楼公折煞柳某,劳动公来回奔走,改日柳某定当亲自上门谢罪,公务在身,不多挽留,慢走。”东楼月给了林有鹤一个好自为之的眼神,施施然转身走了。林有鹤打开包袱,里面果然是在定心园中发现的头颅,他将头颅同尸体一比对,发现二者断处能严丝合缝地接在一起,当下向柳从安道:“柳明府,死者身份基本可以肯定是庄上婢女施阿宝,不过有些细节还要向她的兄嫂确认。” “你但问无妨。”柳从安见他动作如此麻利,目中多了一些欣赏,语气也温和了不少。 “施阿大,你妹妹身上可有什么特别之处?”林有鹤往施阿大面前一站,气势十足,震得他畏畏缩缩不敢抬头同他对视。 “她、她左脚多出一趾。”许久,施阿大小心翼翼地低声答道。 林有鹤点点头,又问:“她身上有一胎记,你可知在何处?” “胎记?”阿宝的长嫂,施王氏尖声怪叫道,“她身上哪有什么胎记?水灵灵的那么招人,要不然也不会被那么多小郎看上,天天堵在妾家门前!” “公堂之上,休得放肆!”听她话说得难听,柳从安一皱眉,狠狠拍案,厉声斥责。 “柳明府,死者身份现在可以断定,正是施阿宝!”林有鹤声音朗朗,面容沉肃,昂然立于堂中,一派坦然。 “若富人家女使,先量死处四至了,便扛出大路上,检验有无痕损,令众人见,以避嫌疑。” ——《洗冤集录》 第六章语罢暮天钟 林有鹤话音一落,那头施阿大立刻以头抢地,哭道:“柳公明鉴!茂林侯草菅人命,如今他自己都已承认,还望柳公依律量刑,还仆阿妹一个公道!” “施阿大,你何时听说某认罪了?”林有鹤轻嗤一声,看向柳从安,“柳明府,方才某将尸体首级和身躯拼合时,另有一重大发现。明府请移尊驾来看。” 说着,他踱步重又回到阿宝的尸体旁边,一手将她的头颅同身体压紧,一手指着她颈侧靠近头发的部位给柳从安看:“明府请看,此处有一小片青肿,因为被水久浸,皮肉水肿泛白,难以辨认,但是仔细看看,还是可以发现它恰好可以同尸身颈侧的这半点青肿契合在一处,再来看青肿中心位置有两道十分细小的伤口,这种伤口分明是毒蛇啃噬后造成。本来呢,伤口周围会有青黄色的脓水和一些血迹,死者面部也会发黑,但是凶手显然处事老套,用了最简单也是最有效的方法——分尸、毁容。 “不过她也许是赶时间,只草草毁去了死者的脸,也等不及蛇毒完全发作就一刀砍下了死者的头,抛入了我茂林山庄的定心池中——不错,这头颅确实是在某家中发现,有心之人想要嫁祸,并非难事。但是,凶手大意之处就在于抛弃头颅之时太过匆忙,踩到了定心池畔的一块泥地,脚底不稳,身子撞在了一旁的假山上,因为布料质地粗劣,所以在她没有察觉的情况下,衣服上被剐掉了一片碎布,而泥地上留下了脚印,正是因此,林某初步断定这凶手必是女子,且还是个习武的女子。明府,请过目。” 林有鹤摘下手套,从袖袋中摸出假山上发现的布片,双手呈给柳从安看。柳从安接过布片,皱眉:“你说这是从假山上得来,有何证据?” “明府可以派人去敝庄定心园,找成家大娘子把发现碎布的位置指给他们看,某当时只是粗略一看,取了这布片来,若果真是凶手的衣服残片,山石缝中必然还有残留的丝线,拿来一比便知真假。另外,池边的那枚鞋印也可着人用墨拓下,以观其大小。”林有鹤微微一笑,语气笃定。 柳从安闻言笑了:“听你这么一说,某若是不派人去,恐怕就错过了一场大戏。张九郎,速去茂林山庄,照着茂林侯所言查探一番!”他转头吩咐之前带着林有鹤前来的不良人的头目张九郎。张九郎略一点头,招招手,带着一队人离开了县衙。 “柳明府,还有一物,涉及大雍机密,请借一步说话。”林有鹤忽然肃了脸色,压低声音道。 见他脸色难得肃穆,柳从安点头,提衣转身朝后堂而去,堂前跪着的施阿大夫妇俩见两人撇下他们离去,神情顿时缓了下来,相互扶持着想要站起来,旁边衙役重重一顿手中竹杖,吓得两人重又缩了回去。 县衙后堂。 柳从安翻来覆去将林有鹤在定心园中捡到的狼纹银环看得仔仔细细,真真切切,朝林有鹤投来难以置信的目光,显然,他也不明白为什么这本该属于阿柴虏的银环会出现在大雍茂林侯的园中,并且很可能同茂林山庄的凶案有着密切联系。 “三郎,恐怕这事要上报朝廷了。”思索再三,柳从安缓缓开口,“但是事关两国邦交,绝不能泄露半点风声。” “呵,那都是你们的事,小弟才没有那个兴趣到处拉着人讲这事!”林有鹤挑挑眉毛,又恢复了一贯的懒散模样,“只要外兄为阿耶洗脱嫌疑就够了。”语气看似随意,但是话里话外绵里藏针,分明就是抛给柳从安了一个大大的难题——如何把话说圆,既掩盖了银环的存在,又把林有鹤这一大家子人从事情中择出去?林有鹤才不管那许多,盘膝往席子上一坐,一脸无赖。 柳从安顿感头疼,这才意识到眼前这个芝兰玉树般的青年果然不愧是当年“乱世三星”中“贪狼”东楼月之子,不动声色就能把人带进他早已挖好的陷阱中去:“看来,为兄是无法拒绝咯?”林有鹤不说话,只是微笑。柳从安无奈地摇摇头:“知道了。某答应你便是。走吧!” 林有鹤朝他欠了欠身,当先走了出去,柳从安随后而出,看着他的背影,暗自感慨。他自认铁面无私,忠君爱民,不想这次却为这么个纨绔破了例,心中虽有不满,但是他找的借口太妙,自己就是有一万个不愿意也不得不满足他的要求,毕竟万一他“一时不慎”泄露消息,战端一起,遭殃的还是好不容易安定下来的百姓。再者说,他怎么看这件事都另有蹊跷,以他对东楼月这个表叔的了解,他为人高傲,从来不屑于用这些奇技淫巧来杀人,他要真的想杀人,不留把柄简直是轻而易举的事情,又怎会留下如此之多的破绽?思及此,他心里稍稍安定了一些,迈步进了正堂。 又等了约莫两盏茶的时间,不良人张九郎带着人回到了县衙。情况果然如林有鹤所言,他在池边看到了那个已经干涸的泥鞋印,顺着鞋印方向往假山上看,真的在一处缝隙里发现了几缕青色的丝线。他一面说着,一面从怀里取出拓了鞋印的绢帛和包着丝线的锦囊,呈到柳从安案上。鞋印长不到半尺,最宽处也不过两分,形状秀丽,但较之寻常女子稍微大上了一些,恰恰印证了先前林有鹤那番凶手是女子且身怀武艺的说辞。 “明府再来看这锦囊中的丝线,和这碎布,是不是同种材质?”林有鹤朝着柳从安面前的桌案扬了扬下巴。柳从安两相对比,点头:“你所言不差,这丝线和碎布出自同一匹布无疑。而且——” “而且这布料十分粗糙,经纬混乱,绝非关内所织!” “你想说,是关外来的女贼杀人之后逃匿?”柳从安放下丝线,问林有鹤。 “不错!茂林山庄中安放着大批圣人的封赏,价值连城,这些年来也没少被窃贼惦记,虽然庄中守卫森严,但所谓‘富贵险中求’,有人抵挡不住财宝的诱 惑铤而走险也是正常。只可怜了婢女阿宝,先是无辜遭到贼人暗算,而后——”说到这里,他一脸厌恶地低头看了眼瑟缩在地的施阿大夫妇,“她那狠心的兄嫂还试图用她的死作要挟,只为那区区赔偿!” “柳公!是我夫妇鬼迷心窍,这一切都是旁人拿了银钱胁迫我们做的啊!就连、就连阿宝的死讯,也是他告诉我们的!求柳公法外开恩,饶了我们吧!”王氏跪爬几步,扑倒在柳从安案前,直哭得涕泗横流,好不伤心。 “尔等受何人所迫?”柳从安听她这么一说,神色又严肃了几分。 “这……那人他全程戴着帷帽,声音也刻意压低了,妾、妾并不知道他的身份……”王氏声音慢慢低了下去,心虚地垂下头,不敢看柳从安一眼。 “你这妇人!”一旁施阿大斥了一声,急忙忙挤上前来,“柳公,仆倒是见那人左腕子上有道疤。喏,这么长——”说着,生怕柳从安理解不了,把衣袖粗 鲁地往上一撸,在手腕处比划着。 柳从安略一沉吟,心中有了决断,扬声道:“有民施阿大与其妇王氏,当街辱骂朝廷命官,有损国威,笞二十,着回家静养思过。婢女施阿宝死于盗寇之手,贴出布告,全县搜捕凶手!茂林侯林有鹤管家不严,间接导致惨剧发生,罚其负责一应施阿宝身后之事,万勿懈怠!” 施氏夫妇如何受刑暂且不提,柳从安下了衙,直接同林有鹤一起回了茂林山庄。东楼月夫妇已经备好了茶水糕饼等候二人,二人行过礼后各自落座。 “事情如何了?”林上雪关切地问柳从安。 柳从安放下茶盏,拱拱手道:“二老放心,小侄同三郎已经基本理清了案情,施氏夫妇也已经承认是受人指使,后续之事就交给小侄处理吧!” “你知道你叔 母问的不是这个。”东楼月把茶盏在桌上一顿,发出“喀哒”一声轻响,目光淡淡扫向柳从安。 柳从安呵呵一笑:“侄儿明白,叔父一家不会受到任何影响,不过圣人那里,叔父和叔 母可能还需要亲自解释一下。”他睨了一眼一旁正若无其事一般吃茶的林有鹤:“三郎已经威胁过小侄了,小侄岂敢造次?”这话中就带出了几分不满,林上雪一敲桌案:“麒麟儿?”林有鹤笑嘻嘻抬头:“阿娘,您听听外兄说的什么话!他是兄长,儿怎敢冒犯?说说而已、说说而已,外兄千万不要认真。来来来,三郎给兄长斟茶赔罪!”说着,他提衣跨过几案,提了铜壶不由分说给柳从安倒满了茶水,又挖了一大勺盐加了进去,看得柳从安哭笑不得,见两人兄友弟恭,东楼月满意地点点头,端起茶盏啜了一口,随口问道:“五郎打算什么时候将那物证上呈圣人?”柳从安族中从字辈排行第五。 “事不宜迟,”柳从安顶着林有鹤殷切的目光勉强喝了一口茶,咸得皱起了眉头,把茶盏推到一旁,“小侄这便告辞了,事关国运,小侄打算今晚连夜将之送往鹤观城。” “既然这样,那我们也不留你了,快去吧!”林上雪笑着站起身,“子畅兄有你这样的儿子真是好福气,麒麟儿有你一半认真,我们就满足了。” 柳从安不置可否地笑笑,恭恭敬敬朝东楼月夫妇二人深施一礼,躬身倒退着退出了厅堂,方才转身离去。“柳家真的是好教养。”林上雪有些艳羡地看着他的背影,对东楼月说。 “可是阿娘的儿子足够聪明。”一旁的东楼明捧起茶盏,难得脸上露出了一点笑模样,“能让柳五说出那样的话,看来您得好好问问三郎对柳五做了什么了。” “阿兄过奖。林三自认不是大度之人,敢谋算到某的亲人头上,不付出代价,倒叫尔小瞧了林氏!” “麒麟儿,年轻气盛,可是会惹祸的。”东楼希声出声提醒。 “不试一试,谁知道结果如何?当年的阿耶阿娘不也是如此吗?”林有鹤挺直了脊背,目光灼灼,看向东楼月,一如当年的林上雪,让他一时为之目眩。 “是啊,转眼你们都长大成 人了。想做的就去做吧,自己选择的路,摔得头破血流都要坚持走下去。” 东楼月的目光落在窗外,残阳如血,山林更深处传来寺里铜钟的声声长鸣,渐渐昏暗下来的天光中,停凤山如同一只蛰伏的巨兽,森然可怖。 “凡被蛇虫伤致死者,其被伤处微有啮损黑痕,四畔青肿,有青黄水流,毒气灌注,四肢身体光肿,面黑。如检此状,即须定作毒气灌着甚处致死。” ——《洗冤集录》 第七章君今在罗网 顺明三十三年三月初七,雍朝都城鹤观城。 永瑞宫明益殿。 雍帝白檀面色阴沉坐在桌案后,面前的托盘里端端正正摆着四天前从白马郡茂林县由县令柳从安一路加急亲自护送来的那枚在茂林山庄中发现的狼纹银环。殿中两侧坐了数位老少官员,一个个低眉敛目,竭尽全力缩小自己的存在感,生怕冲撞了白檀,被他借机发作。 “兵部尚书唐玉可在?”压下胸中翻涌的情绪,白檀开口问道。 “臣在。”兵部尚书唐玉起身来到白檀面前,躬身行礼。 “阿柴虏可有异动?” “一切如常。前几日慕容汗还送来了文书商议边境通商事宜,臣已递交户部,想来不日就能整理出来上呈圣人。”唐玉不动声色把包袱扔给了户部尚书庞然。 庞然在户部任职多年,是朝中出了名的油滑人物,哪里肯接这个包袱,当下迭声告罪:“圣人,兹事体大,臣等不敢妄下定论,还请圣人决断。”说着,竟是从怀中掏出了早就备好的奏折,交由内侍呈给白檀。白檀平日里脾气不错,但在这个时候看见这些人一个推一个,食君之俸却不思为君分忧,气得险些拍案而起,眼角余光扫到一旁奋笔疾书的起居郎,强行克制住了掀桌的冲动,接过奏折大略浏览一遍,合起来往桌上重重一放:“这就是尔等的意见?”不等有人答话,他直接点了柳从安的名字:“柳卿,你来说说,这银环是何来历?” 柳从安虽然早有准备,但此时白檀突然发难,他也略略一怔,不过很快就反应了过来,不慌不忙出列行礼:“禀圣人,这银环观其质地做工和纹饰,不像是关内之物,也并非寻常人可以拥有。我朝崇龙恶狼,而只有关外异族才有拜狼的习俗,可以断定,此物必是关外流入。” “瞧瞧、瞧瞧!都这个时候了你们还在互相推托,是不是要等着别人的铁蹄冲破鹤观的四门,你们才愿意为这个国家着想一二!”白檀终于还是没忍住,厉声呵斥着一众臣僚。 在一片垂头不语的老少官员中,唯有柳从安神色平静,不卑不亢跪坐几案之后,一派坦荡。白檀终于认认真真打量起了柳郁的这个小儿子,浓密大眼,像极了他的父亲,不同于柳郁的寡言木讷,柳从安显然更善于谈辩,眉宇之间正气浩然,俨然一副让人不敢冒犯的君子气度。白檀眉头微松,面露笑意:“后生可畏,子畅有此佳儿,何愁家业不兴!”停了片刻,他温声问柳从安:“柳卿,你可有高见?” 柳从安先施一礼,方道:“圣人,臣以为通商之事,不必急在一时,先查明这银环出处为要,否则国境不安,谈何兴盛?” “正是这个道理。”白檀点头,“林卿和东楼先生离京够久了,是时候召他们回来了。平子,此番回去,你便代朕请他们二位启程回京吧!” 柳从安领了命告退,留下白檀面对着满殿大气都不敢出的朝中重臣。良久,白檀沉沉叹息一声,挥了挥衣袖:“都退下吧,满殿朝官,竟不如一个年轻后生敢言,某都替你们羞愧。你们都好自为之,若让朕知道你们暗地里做了什么,你们来看!”伴随着话音,他“呛啷”一声拔出腰间佩剑,手起剑落,黑檀木的书案被他齐齐削下一角,翻滚着落在众人面前。见众臣面面相觑,面有戚戚之色,白檀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酉时正。 茂林山庄书房。 “阿耶,儿觉得那施阿大夫妇二人口里还能挖出来一点东西,那样的无情无义之辈,想来得用点非常手段。”东楼明给父亲斟满了一杯茶,双手送到他面前。东楼月接过茶,吹了吹杯口浮沫,瞥了他一眼,没有作声。林有鹤不满地把手中卷轴往身旁矮架上重重一搁,看向自己的兄长:“阿兄,你这是要滥用私刑?” “麒麟儿你这么说就不对了,”东楼明淡淡道,“如果不在朝廷之前掌握局势,谁知道最后结果会是什么?万一牵连进此事,你觉得圣人会轻易放过这个扳倒我们家的好机会?你不是也说了,决不允许任何人伤害到你的亲人,那么你现在的阻拦又是为什么?” “阿兄的提议,恕小弟无法苟同,此事,某绝不同意!”林有鹤英俊的脸上罕见地染上了怒气,愤愤站起,隐在袖中的双手因为愤怒都在微微颤抖。 “这由不得你。”东楼明嘁了一声,“人为兄已经派出去了,这会儿恐怕——” “酷吏!”林有鹤火往上撞,怒骂一声,一揽衣襟,大跨步冲出了书房,纵身一跃,几个起落间就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东楼明摸摸了摸鼻子看向父亲,东楼月嘴角微扬,毫不客气地嘲笑自己的长子:“哦哟,被亲弟骂你酷吏的感觉怎么样?” 见父亲毫无同情心,东楼明忽然展颜一笑:“嗯,还不错,想来阿耶也被这么骂过,儿子思来想去,敢这么骂的——只有阿娘了吧?” “你这竖子!”东楼月一拍桌子,惹得林上雪在一旁吃吃笑个不停,东楼月无奈地横了她一眼,但显然并没有任何作用。 一直沉默围观的东楼希声忽然插话:“阿兄,那么问题来了,你到底派人干嘛去了?” “咳。”东楼明轻咳一下,“清场、清场而已。” 再说林有鹤,一路狂奔赶往先前打听到的施阿大夫妇的住处,东方微明,他心中不祥的预感终于在看到破败的茅屋外围的人群时成真了。 施阿大夫妇双双死在房中,鲜血流了满地,他们年仅三岁的独子不见了踪影。 林有鹤分开人群进了茅屋,厉声问道:“尸体是谁发现的?”一个军士打扮的中年人上前一步,躬身施礼:“三郎君,是属下和弟兄们发现的。” “你是大兄派来的部曲?”林有鹤眼光冷厉扫向中年人。 “是,属下魏忠。”中年人毫不畏惧回视林有鹤。 “说说情况。” “唯。大郎君昨日派我等来此埋伏,暗中保护施阿大夫妇,防止有人杀人灭口,但是我们来的时候已经迟了,夫妻二人已经死在房中,他们的儿子也不见了。”魏忠一五一十把事情经过说了一遍,林有鹤听到他们是兄长派来保护施阿大夫妇的,目露惊诧,魏忠讲完后,垂手而立,听候吩咐。林有鹤拿了他身旁一人的火把,来到尸体附近。魏忠见状,连忙上前从他手中接过火把,半蹲在他身边为他照明。 林有鹤低头一看施氏夫妇的死状,又不顾脏污,将两具尸体翻了个身仔细检查之后,心中有了结论,声音朗朗:“二人是自杀无疑。”恰好这时,不良人张九郎带了人赶到,听到这话,穿过人群来到林有鹤面前,笑着行礼:“茂林侯,劳动您大驾,仆之过也。”见林有鹤摆手免了礼,他又问道:“三郎君刚刚说他们是自杀,可有根据?” “口眼紧闭,双手握拳,双臂弯向身体,伤口一边深,一边浅,是自戕时用力不均所致,且发髻并无松散,衣冠还算整齐,无明显厮打痕迹,除却杖伤,无其他伤处。若是他杀,必会留痕,所以某敢断言,两人必是自杀。”林有鹤一面说,一面指点着尸体。 张九郎点头,带着一脸佩服的表情又问:“那他们的儿子失踪一事,三郎君可有头绪?” “张不良,仆有事禀报!”外面渐渐多起来的围观人群中,突然有人高声喊了一嗓子。 林张二人同时回头,人群往两边一分,一个身材矮小的老者拄着杖颤巍巍走来,难以想象刚刚那声震得两人耳朵生疼的一声喊竟是他发出的。老者来到两人面前,刚弯下腰去,张九郎就上前一步扶住了他:“阿翁不必行礼,不知你有何事?” “张不良可是在找这家的孩子?”老者声音洪亮,目光炯炯。 “施翁,一把年纪了,就不要掺和到这种事情里了吧!”有人起哄道。 老者理也没理,只看向张九郎,等他的回答。见他点头,这才慢悠悠说:“老朽夜里浅眠,恰好寒舍就在阿大家对面,昨晚睡不着在窗下枯坐,就听到阿大家里隐约传出哭叫声,再仔细一听,又没了。阿大这后生脾气是十里八乡出了名的古怪,他家王娘子也是个泼辣的,平日里没少争吵,老朽只当他们夫妻又因为什么小事拌了嘴,便不曾去管——倒是因此捡了条命。坐了一阵子,又有了几分睡意正打算去睡的时候,透过窗扇的缝隙,看到有个身高将近一丈的黑影从他家走了出来,老朽吓出了一身冷汗,缓过神来再看时候,那黑影已经不见了。左不过几息的功夫,他竟走得那么快!”说到最后,那被叫做施翁的老者面露惧色,握着拐杖的手松了又紧,都被林有鹤收入眼底。 张九郎看向林有鹤:“三郎君,您看?”林有鹤面带微笑轻轻握住了老者扶着拐杖的手,宽慰他几句,让魏忠送他回家。待他们走得远了,他问凑得最近的一个总角小童:“小郎,你认得施翁吗?” 小童懵懂地点头,他摸摸他的脑袋,和声问:“他平日里说话做事也是这样吗?” “施阿翁对犬奴可好啦!上次犬奴和阿云上山遇到蛇,还是阿翁一杖敲死了那条蛇,救了我们呢!但是他不怎么喜欢说话,今天是我听他说话最多的一次,嘻嘻!”小童嬉笑着拉住了林有鹤的衣袖,凑近他耳边神秘地说,“阿兄你也喜欢施阿翁对不对!他教我养了这么长的一条百足虫!”说着,叫犬奴的小童张开双臂夸张地比划了一个长度。 “百足虫?你能不能带阿兄去看看呀?”林有鹤继续用诱哄的语气问着小童。一个穿着青红衫裙的年轻妇人匆匆忙忙挤了过来,一把将小童扯到身后,警惕地注视着林有鹤:“郎君,童言无忌,若是有冲撞之处,看在他还是个稚龄孩童的份上,饶过他吧!” 不待林有鹤回答,对面的树林中突然响起了刺耳的骨哨声,一声声撞击着心脏,十分急迫。那是淡云阁特殊的暗号,只有在遇到棘手的敌人时才会使用,而这附近只有东楼明派来的人隶属淡云阁,所有的人都在此地,只有送施翁回家的魏忠不在,是谁发出的哨声,答案显而易见。 “出事了!”林有鹤话音方落,一众淡云阁高手纷纷变了面色,飞快越过人群,朝着哨声传来的方向疾奔而去。 “凡自割喉下死者,其尸口眼合,两手拳握,臂曲而缩,(死人用手把定刃物,似作力势,其手自然拳握)肉色黄,头髻紧。” ——《洗冤集录》 第八章清晨入古寺 张九郎莫名其妙地看着一行人身形如电前赴后继扎进深林,耸耸肩膀,转身指挥手下人把施阿大夫妇的尸体抬走。 张九郎如何回县衙暂且不提,单说林有鹤跟在一众淡云阁高手之后 进了山林,朝着哨声传来的方向一路狂奔。他们赶到的时候魏忠正在和一个人缠斗,显然已经落了下风。林有鹤眼力好,只一眼就看到了从对方袖口领口源源不断爬出的虫豸,吩咐淡云阁一众人等:“当心那人身上虫子,恐有剧毒!”众人一听,顿时添了小心,各执刀剑,将魏忠二人团团围住,却不敢轻举妄动。 靠近了,林有鹤认出了正和魏忠缠斗的人,可不正是那施翁!见魏忠疲于摆脱那些虫豸的纠缠,林有鹤甩手扔出一枚薄如蝉翼的飞刀,直指施翁眉心。耳中听得一阵惊雷般的嗡鸣,那些虫子竟飞了起来抱成一团死死缠住飞刀,卸去了它的力道,飞刀“当啷”一声落地,施翁后退几步,面色十分难看。魏忠见林有鹤带人前来,收刀抱拳:“三郎君。” “魏公辛苦。”林有鹤朝他微一颔首,一个箭步拦下了转身就要逃跑的施翁,“施翁留步!” “郎君这又是何苦?老朽乡野村夫,你便是把刀架在老朽脖子上,老朽也帮不上郎君什么忙啊!”施翁见走是走不了了,一跺脚,干脆盘腿原地坐了下来。林有鹤也把袍角往腰带里一掖,大大咧咧坐了下来,毫不在意白绫袴会不会沾染上泥土。施翁见他这副样子,眼中闪过一丝欣赏,再开口时语气缓和了很多:“你是来问老朽为何隐居市井多年,这次却突然出面帮朝廷,对吗?” 林有鹤点头。施翁看着他半晌,突然哈哈大笑:“老朽早就听过你,南边儿有个老鬼,见天来信跟老朽炫耀他那甥外孙女的三个儿女,夸得最多的,还是你,行三的麒麟儿!”林有鹤脸皮厚,闻言也一笑:“舅太翁过誉,小子受之有愧。” “有愧?”施翁伸手点指着他,“我看你倒是受用得很!你回去跟你耶娘说,就说施久丢了最毒的一条蛇,那蛇跑去了他最不愿意去的地界,所以他就没有亲手解决,这个任务就交给他们了!” 林有鹤勾勾嘴角:“就这些?施翁没有其他要跟小子说的?” 施久一双精光四射的小眼一眨不眨地盯着林有鹤,林有鹤坦然地回视,一老一少对视片刻,施久败下阵来:“你这后生,实在让人恨极!” “正好,小子就喜欢看他人恨得牙痒痒却拿小子没法的样子。”林有鹤歪头,纯良一笑。 “去去去去,少在这儿贫嘴!”施久瞪了他一眼,又看看四下,严肃了面色,“这里不是讲话之地,你随老朽过来。”说着站起身,也不管身上的泥土,脚底发力,飞快地往山上跑去。林有鹤吩咐了一声“跟上”,当先追了过去,跟着施久在葱茏林木间曲折前行,最后停在一座破旧的庙宇前。 斑驳的木门被施久叩响,许久,才吱吱呀呀从里面拉开,一个身穿洗得发白僧袍的青年僧人立在那里,眉眼慈悲。“老檀越,可是又做出新药来了?”僧人就连说话的语气也温和得让人心中泛暖。 施久摇头,把林有鹤拉到面前:“老朽无能,这双手沾了太多鲜血,到老了清醒了,已经不会救人了!如今你师父的病一直拖着也不是办法,恰好,今日老朽碰到了‘医毒圣手’罗非圣的甥曾外孙,如今能请得动那老鬼的,恐怕也只有他们家的人啦!” 僧人叹气,似是不想多言,转移了话题:“多谢老檀越好意,这位檀越身份贵重,兼之一身浑厚正气,贫僧师徒恐担当不起。老檀越带他来,恐怕是另有他事,请进吧!”他往旁边一让,请施久和林有鹤进去,魏忠一行人踌躇片刻,还是停住了脚步,没有进寺门。僧人把林施二人让了进去之后,回过头来看到他们,脸上露出了和善的微笑:“几位莫要嫌弃这里庙小,佛欲度众生,檀越可愿回头?”魏忠笑了,连连摆手:“法师莫要跟我等斗机锋,我等粗野之人,唯恐冒犯法师,主人入得,我等,入不得的。” “阿弥陀佛。”见几人拒绝得坚定,僧人也不再勉强,念了句佛号,后退半步,转身走了。 禅房。 施久见门没有关,连招呼也不打就迈步进入,四下看了看,猛地推开窗户,柔柔的阳光顿时倾泻 了满室。 “圆智大师,您佛法造诣颇深,竟还不知‘光灭暗生’的道理么?” 榻上有一个须眉皆白的老僧盘膝趺坐,听他这么说,睁开眼来呵呵一笑:“暗生,吾以心中光明拒之,何如?” “大师病体沉沉,若终日囿于尺寸之地,便是有日轮在怀,也是无用。”林有鹤看了他一眼,拱手道。 圆智比丘轻轻摇头:“可惜不曾早见小檀越,施檀越平日尽是冷嘲热讽,虽知是一片好意,不过病中嘛,难免想听些好听的;小徒又太过敬畏贫僧,有什么也不敢直言,难得有人愿来开解,今日一言,平生无憾。” “大师这话某可就不爱听了。”施久哼笑一声,“算了算了,大师想来从一开始就知道某是来有其他事的,这才明知某不爱听这样的话还故意说给某听。不就是撵人嘛,走走走,三郎,我们柴房说话!” “二位慢走。”圆智比丘笑得温和,等两人出门走远了,才慢悠悠接了一句,“柴房柴堆昨夜被狸奴踩塌了,慧芳只开门看了一眼还没来得及清理你们就来了,这会儿估计还进不去人,不过,随你们喜欢吧,阿弥陀佛。” 柴房。 房门虚掩着,施久轻轻一推就开了。他迈步走了进去,林有鹤紧随其后。甫一进门,他就敏锐地嗅到了一股奇异的香味,虽然不浓,但是闻着足以令人顿觉心神安宁。 “施翁,这香味是?”林有鹤好奇地问。 “哦?是老朽调的香,山里潮 湿,送给他们师徒熏在柴房除除潮气和霉味。”施久漫不经心道,随即被面前坍塌得乱七八糟的柴堆震惊到了,张着嘴半晌说不出话来。 林有鹤却无暇关注这些,皱紧眉头又闻了闻,摇头:“不对。还有其他味道。”不等施久回答,他绕过他走上前去,袖子一挽就开始动手清理地上横七竖八的柴禾,片刻,清出了一条道路。他一面走一面踢开碍事的木柴,终于,在柴房的尽头,有了发现。 柴房尽头有一堆摞得半人高的柴堆,在一片凌 乱中显得有些格格不入。林有鹤毫不犹豫上前,一脚踢散那一堆木柴,伴随着木柴噼里啪啦落地,被木柴掩盖住的东西露了出来——一具尸体。 “啊唷!”施久怪叫一声,倒没有多少恐惧在里面,更多的是看热闹的意思。 林有鹤看也没看他,径自蹲下 身,不敢用手触碰尸体,只捡了干净的柴禾轻轻拨动着尸体。施久行走江湖多年,手下也造下了不少人命官司,见惯了死尸,所以毫不在意地凑了过来,惊奇道:“哈,还是个小娃!” 那小娃半张脸都是血水,脸色黑红,双眼暴突,一副死不瞑目的模样,看上去十分凄惨可怜。再往他身下看去,靛青色的裤子上沾满了便溺污物,隐隐散发出臭气。施久看了又看,脸色慢慢沉了下来。林有鹤停下了手里的动作,问他:“施翁,你认得这小郎?” “他是施阿大的儿子施贵,某认得。”施久脸上露出了一种奇怪的介于哭和笑之间的神色,“他时常偷偷给某送瓜果来着,前几日还说他家梨树要开花了,等秋天给某送梨子……世事弄人,无可脱也。” 林有鹤叹息一声:“施贵被人捂压口鼻,不得呼吸致死,恐怕,圆智大师师徒暂时是摆脱不了嫌疑了。” “二位檀越,柴房这里还不曾打扫——”正说着,圆智比丘的徒弟,也就是给林有鹤二人开门的青年僧人慧芳来到了柴房门口——他方才去给师父端药,才得知师父戏弄两人,把他们骗来了柴房——一进门,话还没说完,他就看到了地上的尸体。 “这、这是——”饶是淡然如他,也不由变色,毕竟,佛门清净之地出现了一具死状如此凄惨的小儿尸体,着实不是什么好事。 林有鹤丢了柴禾,站起身拍拍手上和身上的灰尘,眼光扫向慧芳比丘:“这位法师,敢问尊号上下?” “陋号上慧下芳。”慧芳比丘微微欠身,立掌胸前。 “慧芳法师,你这两日可曾来过柴房?”林有鹤一边问,一边留心观察着慧芳比丘的表情。 慧芳比丘摇头,面露羞愧之色:“说来惭愧,昨夜贫僧同家师确实听到了柴房的异动,却只当是柴堆垮塌,本打算今天找了人一起帮忙整理,没想到——” “没想到某和施翁今日来得如此之早?”林有鹤嘴角含笑,目光却透着冰寒,逼视慧芳比丘。慧芳也不生气,只皱了皱眉,好声好气道:“林檀越确实来得早些,否则此刻这里是不能进入的。檀越怀疑贫僧也不无道理,毕竟师父卧病在床,寺里也只有贫僧四处走动,这个杀人的嫌疑贫僧绝难轻易摆脱。” 林有鹤挑眉,没有再说什么,低头继续查看施贵的尸身。慧芳比丘袖手站在他身后,侧目不忍直视,冷不丁林有鹤蓦地回首,喝问:“慧芳!你为何杀人!” 慧芳比丘毫不犹豫地开口否认:“贫僧不曾杀人!”面色肃穆,两道淡眉立起,难得露出几分愠色,原本温和平淡的脸顿时威严了起来,隐约竟同佛旁法相**的尊者有些相似。 “法师自然不曾杀人,林某得罪!”林有鹤看到他的反应,展颜一笑。施久虽然在旁边看得有趣,却也知道事情紧急,出声打断二人对话:“二位,莫怪老朽多话,阿贵这孩子的尸体还在这儿,还是早些报官为妙,迟则生变啊!” “三郎君!”原本守在门外的魏忠突然急匆匆跑来,表情古怪,“有一队不良人朝着这边过来了!” 话音才落,寺外传来纷杂的脚步声,另外几个淡云阁高手飞檐走壁赶到,护在柴房门前,紧接着,一大队身着蓝衣的不良人就闯进了这座静谧的山寺,为首之人,正是张九郎。 两方人马狭路相逢,魏忠戒备地一手按住腰间宝剑,紧紧盯着张九郎和他身后的不良人。张九郎原本惊诧于林有鹤的出现,此刻见他的手下浑身戒备,俨然一副随时出击的模样,眼中闪过一抹厉色,冷冷道一声“得罪”,刷地抽 出腰间横刀,不良人们见首领如此动作,也纷纷拔刀相向,气氛一时凝滞,施久和慧芳比丘屏息而立,静观其变。 “若被人以外物压塞口鼻,出气不得后命绝死者,眼开,睛突,口鼻内流出清血水,满面血赤黑色,粪门突出,及便溺污坏衣服。” ——《洗冤集录》 第九章夜雨剪春韭 “茂林侯,尊驾这是要同朝廷作对么?”张九郎目光一错不错紧盯着林有鹤,暗暗握紧了刀柄。 林有鹤敛了嘴角的笑,冷声道:“张不良慎言。某实不知某身犯何律,竟要担上‘谋逆’之罪?” “是仆失言了,茂林侯磊落光明,自然不会做出这等不道之事。仆之所以急匆匆带人前来,只因方才有人告发这山寺之中有比丘师徒二人杀人谋财,某等前来搜查,还请茂林侯行个方便。”张九郎到底是混迹市井时间久了,察言观色的本事还是有几分的,心中知道这林有鹤虽然只是个闲散勋官,但是他的父母兄姊都是朝中举足轻重的大人物,他名义上的师父成仁和桑闲在军中积威甚重,惹了谁都不好惹了他,见他脸色不好,当下便放缓了语气,微微垂首答话。 “有人告发?你可知是何人?”林有鹤皱眉问道。 张九郎沉思片刻,摇头:“这个倒是不知,那人在人群里喊了一嗓子,说什么‘空山寺死人啦!’某回过神来的时候,那人已经不见了,隐约记得是一个——” “是个不男不女的声音!”张九郎身边另一个生得尖嘴猴腮的不良人挤挤一对绿豆眼,抢着回答,得了张九郎一记眼刀,瘪了瘪嘴缩了回去。 “这位檀越,”一旁被林有鹤拦在身后的慧芳比丘忽然开口了,“人,确实是在敝寺柴房中发现的,贫僧难逃嫌疑,愿意同去官衙中听候审问,只是家师缠绵病榻多年,近来病情尤为严重,下床走动都不是易事,无论如何都牵扯不到此案,还望檀越绕过家师,阿弥陀佛。”说完,他合掌胸前,躬身施礼。 张九郎摆摆手:“这不必你说,这空山寺某少时曾来过数次,圆智大师某也是知道的,最是慈悲不过,某会派人妥善照料大师,法师大可安心。”慧芳点点头,张九郎朝他做了一个“请”的手势,他便从善如流地跟着几个不良人走了。张九郎赔笑看向林有鹤:“三郎君,您一定事先验看过死者了,不知可否同仆讲讲情况?” 听林有鹤将大致情形一讲,张九郎面色变得有些难看——上峰柳从安才离开不到半月,县里就连着又出了两起大案,等他回来,按照他那个黑白分明的个性,自己的一顿骂估计是逃不掉了。想到这里,张九郎叹口气,颇有些心不在焉地朝林有鹤告了罪,带着手下们回县里去,林有鹤朝他的背影耸了耸肩,抬手挥退魏忠等人,眼光扫向施久:“施翁,现在没人了,你可以说了。” 施久慨然长叹,双肩塌了下去,顿显老态:“说来话长——” “那就长话短说。”林有鹤眉头微蹙,口气带了一点不耐烦。 “现在的小郎都这么没耐心。”施久咂咂嘴说道,“老朽曾经有一个最小的徒弟,论起来,跟你阿娘年纪差不多,于用毒一道上天赋异禀,短短十年就学去了老朽毕生心血,是老朽最得意的弟子。”他眼中忽然亮起了近乎狂热的光,倏尔又黯淡下去,表情似是十分难堪。原来,他引以为傲的小徒弟学成之后,在一个中秋之夜亲手毒杀了她的一众师兄,虽然没有对自己的师父下手,却也在把他灌醉之后偷走了他豢养多年、视若珍宝的一条黑质白章的蝮蛇,然后再无踪迹。直到数日之前的一个深夜,那条蛇竟然再次出现,他欣喜若狂,却不料那蛇在吃饱喝足之后和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她回来了。”施久声音中满是苦涩,“老朽完全有理由怀疑,这些日子白马郡出的这些事,跟她绝对脱不了干系。三郎,警告你一句:千万不要靠近她十步以内。老朽知道你林氏箭法精妙绝伦,或许只有你能克制她一二,但是也绝不可以掉以轻心。” “小子知道了,多谢施翁。”林有鹤躬身施礼。 “你走吧,老朽要在这里陪陪圆智大师,路上小心,注意打草惊蛇。”施久别有深意地看了他一眼,抬脚去了圆智比丘的禅房,两扇竹门吱吱呀呀合拢,震落一地微尘在阳光中跳跃舞动。林有鹤负手站在原地看了片刻,轻出一口气,咳嗽一声唤上魏忠等人回归茂林山庄。 茂林山庄。 林有鹤将将跨进大门,就听到身后有人叫他:“三郎,三郎!”他脚步一顿,扭头看去,柳从安一身风尘,面容疲惫,手中牵马匆匆而来。 “外兄怎么来啦?”林有鹤换上一副笑脸,迎上前去,顺手接过马缰,递给一旁来迎接的门人,挽了他的胳膊往门里走。 来到庭中,柳从安一脸嫌弃地甩开他的手:“怪恶心的,拉拉扯扯做什么!你不是又惹祸了吧?”林有鹤也不反驳,好脾气地呵呵一笑,扬声唤道:“耶娘,你们看看谁来了!” 柳从安一脸无奈地跟在他身后进了偏厅,规规矩矩向东楼夫妇行了礼。林上雪关切道:“五郎,一路劳顿,怎么不先回去歇息一二,看你的脸色,着实算不得好。厨上备有羹汤,叔 母已经遣人去端了,来,先坐下。”东楼月亦是笑着颔首,示意他坐下。他道了声谢,撩袍在林有鹤身旁坐下,见他笑得不怀好意,忍不住挑了挑眉,不着痕迹地瞪了他一眼。 几名身着天青色圆领袍,梳着双环髻的婢女端着托盘鱼贯而入,托盘上精致的白瓷碗中还微微冒着热气,飘来怡人的甜香。“你叔 母让人往羹里放了荔枝煎和枣子,最是解乏,刚刚做好,你们兄弟二人就结伴回来了,都是一身仆仆风尘,快吃一些松快松快。”东楼月轻轻摩挲着碗沿,微笑着对柳从安和林有鹤说。柳从安瞥了一眼林有鹤,他笑眯眯地举起碗朝他一敬,然后咕咚咚喝了一大口,一脸舒畅地喟叹一声。他无奈一笑,低头用调羹搅了搅碗里的羹汤,红的枣子,白的荔枝,伴随着他的搅动上下翻滚,衬着薄透的洁白碗壁显得格外好看,令人食指大动。 “叔 母这里的吃食每次都有新花样。”柳从安赶了许久的路,着实是饿了,一声不吭喝完了碗里的东西,颇有些不好意思地开口称赞。林上雪笑了笑,没有回答,只是扭头吩咐婢女摆上夕食。不等柳从安推辞,林有鹤一把按住他的肩膀:“外兄,一顿饭而已!你现在赶回县衙,早就误了时间,还要劳烦灶上开火,可不逆了兄长本意?”一旁东楼明也劝,盛情难却,柳从安最终还是留了下来,酒足饭饱之后,他再也不愿多留,执意要连夜赶回县衙。林有鹤送他出门,刚走到檐下,天空中忽然开始淅淅沥沥下起雨来,并且有越下越大的趋势。 “非我留客,是天留客。外兄,今晚就住下吧?”林有鹤抬头看看天,笑道,眼中精光闪烁。看着檐外雨水珠帘一般垂落,映着灯火在庭中溅起一朵朵闪着微光的水花,这样的天气,是断断不能再骑马赶路的了,柳从安苦笑着退回了厅中。婢女端了消食的赤爪果茗粥上来,柳从安在林上雪劝说下又喝了一小碗,就被林有鹤拉着去了他的书房。 书房。 “外兄,如今耶娘不在,你有话可以对愚弟说么。”林有鹤随意地盘膝趺坐在几案之后,语气轻松随意。 “朝中现在人人自危,你不在朝堂不大清楚,叔父叔 母应当已有所觉。这次银环的事情为兄不便多言,总归你要提醒他们做好准备,关外那位算来也是你没有血缘关系的舅父,既然牵涉进来,你们一家务必小心。”柳从安难得多说了几句话,表情十分严肃,末了还不忘叮嘱林有鹤,“圣心难测。” 林有鹤闻言不发一语,兄弟二人相对而坐,书房中一片沉寂。灯花“噼啪”一声轻响,猛然将沉浸在思绪中的林有鹤惊醒,他长眉倒竖,目中闪过寒光,手已经摸向了腰间的软剑。 说时迟那时快,一阵劲风卷着雨水冲破了半开的窗扇,扫灭了室内通明的灯火,掀翻了堆满卷轴帛书的桌案,随即一道雪亮的刀光直逼柳从安和林有鹤二人面门而来,气势汹汹。林有鹤软剑已然在手,手腕轻轻一振,软剑绷直,当胸一横,硬接下了这突如其来的一刀。柳从安毕竟出身将门,虽然走的是从文的道路,但家学渊源仍在,身上也有一身不错的功夫,面临突然而来的袭击,他也不过怔了一瞬,反应过来后伸手就抓过了林有鹤挂在身后墙上的宝剑,丢了剑鞘,一个箭步冲上前与林有鹤并肩而立,一同对敌。 来人穿着一身黑衣,面上裹着黑巾,只留一双眼睛在外面,下手狠辣,全程目不斜视,似是仅仅为了夺二人性命而来,并不关注其他。林有鹤剑术由常年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高士谷中风亲自指点,虽不及其师,却也已经算是世间顶尖,寻常人等难在他手下过去十招。这黑衣人既然胆敢夜闯茂林山庄,身手自然十分了得,同时应对林有鹤和柳从安,竟不显丝毫窘迫,转眼就同二人战了个平手。 山庄之中暗卫听到动静纷纷出动,火把灯笼转眼间就将山庄每一个角落照得亮如白昼,就连厚重的雨幕都掩不住一团团一簇簇明亮的光芒。林上雪与东楼月等人也被惊动,各自拿了兵器赶往林有鹤书房。黑衣人见人越来越多,不耐地“啧”了一声,从怀里掏出一个纸包,当空一抛,石灰雪沫一般纷纷扬扬撒落,众人护住眼睛后退,黑衣人得意一笑,脚尖点地,身姿轻盈地跃上了房檐,未及逃跑,斜刺里一支羽箭挂着风声而来,正中他的膝盖。他脚步一个踉跄,狼狈地从房顶上滚落了下来,立刻被门人弟子和暗卫们围了起来,插翅难逃。林有鹤手提长弓缓步穿过雨帘而来,在黑衣人面前停下,有门人连忙撑了伞过来为他挡去越下越大的雨,他微微垂眸,看向捂着膝盖蜷在地上的人。 没等他开口,黑衣人发出一串冷笑,声音粗噶难听:“茂林侯何必如此大费周章,明知某断不会透露一个字,不如直接一箭射杀了了某来得痛快!不过没有也无妨,你记住,还有后来人!”说完,整个人忽然一僵,然后眼睛缓缓瞪大,胸口也没有了起伏。林有鹤把弓往撑伞的门人怀里一塞,顾不得满地雨水,蹲下身揭开他蒙面的黑巾,借着一旁的灯光一看,他的脸色已经变得青紫,嘴角还有一点血迹,他在他鼻下和颈侧探了半晌,没有探到鼻息和脉搏,叹了口气,站起身来:“服毒自尽了。” “来人,把死尸抬下去,妥善看管!全庄戒严,没有本座手令不许任何人出入!”林有鹤一半面庞隐在伞下阴影之中,无端让人觉得万分威严,不敢违逆。 一场本应该润泽如酥的春雨,此刻却像发了疯一般无休无止地下着。天地一片黑暗,只有茂林山庄一点光亮,虽然无法将一团墨汁一样浓得化不开的夜色照亮,却也倔强地不肯熄灭。 “凡服毒死,或时即发作,或当日早晚,若其药慢,即有一日或二日发。” ——《洗冤集录》 第十章花落时欲暮 “敏娘,如何?”厚重的帘幕后传来一道平淡的男声,在安静的室内盘旋回响,让帘幕外躬身站立的青年女郎不由打了个寒颤。一条足有二尺多长黑质白章的蝮蛇在她脚边无声地游走,不时还“嘶嘶”吐着鲜红的信子。垂眸看了它一眼,叫敏娘的女郎谨慎地开口:“尊主,一切总体顺利,就是那林上雪的末子叫林有鹤的,实在是难缠。” 帘幕后咔哒一声响,似是那男子把什么东西不轻不重搁在了几案上,听得敏娘心惊肉跳。过了许久,男子方才一声轻笑:“林上雪和东楼月的儿子,难缠也是正常。能掀起多年前的那场颠覆天下的动 乱,你当他们是什么简单人物?” “可是眼见得林有鹤顺藤摸瓜一步步往下查探,恐怕——”敏娘抬起头,只见她半张脸仿佛被烙铁灼伤过一般,留有一块可怖的红色疤痕,生生把十分的好颜色毁于一旦。 “怕什么!”那人突然暴怒,拍案大吼,“再厉害也不过是个富贵闲人,手能伸得多长?!你不如想想接下来怎么办,把你、把你那条愚蠢的蛇关起来,成日里吃好喝好,就是派不上用场,少在这里碍眼!!” 敏娘闻言脾气也上来了,忍了又忍,方才咬牙道:“尊主,白花她并非——” “并非什么!若不是你师父力荐,本座才不会留这蠢物!前些日子还夜半跑了出去,咬到旁人不打紧,伤了本座的人,看你如何自处!”男子怒气更盛,厉声打断了敏娘的辩白。 “你!”敏娘终于忍无可忍,猛地直起了腰,一张毁了一半的脸因为愤怒而扭曲,显得十分狰狞可怖。不待她有所动作,帘幕一动,一匹高大的苍狼从里面信步走出,一双灰黄色的眼睛凶光四射,紧紧锁定敏娘和她脚边的蝮蛇。刚刚还在不住游走的蝮蛇一见到它,立刻收敛了锋芒,顺着敏娘的腿爬了上去,乖乖巧巧地缠绕在她的右臂上,不敢再动作。苍狼狠狠盯了面前一人一蛇片刻,帘幕后男子轻咳一声,它高傲地一仰头,复又踱回了帘幕之后。 “下去吧。”男子的声音再一次恢复了最初的波澜不惊,“以后冲动之前多想想后果,不到万不得已,不要试图和林家人正面相抗,他们家的,都是些疯癫起来不要命的,本座若是听到你惨死茂林山庄的‘喜讯’,说不得要先拿你师父问罪。” “敏娘知道了。”敏娘用力咬了咬嘴唇,艰难地回答。说罢,也不管被她叫作“尊主”的人如何反应,恨恨一跺脚,带着那条蛇踅身出了光线阴暗的房间。 茂林山庄。 心里装着事情,林有鹤一夜翻来覆去都没有睡好,天刚刚微亮,他就披了件单薄的外袍坐了起来,趿着一双木屐踢踢踏踏出了屋子,站在院子中舒舒服服伸了个懒腰,手还没来得及收回来,就听到院门外传来一声嗤笑。他一扬眉,凝目光看去,成双娘正抱臂站在门边,一身半旧的靛蓝麻布圆领袍,一头青丝整整齐齐在头顶盘成发髻,只留两绺垂在鬓边,末端各缠着一段青色丝带,结着好看的花结,显得分外朝气蓬勃,和他此刻的土木形骸形成了鲜明对比。 林有鹤强行咽下了打了一半的哈欠,不动声色地拢了拢微微敞开的前襟,笑着招呼:“阿姊好早啊!一起练武吗?”成双娘上下打量他一番,好笑地抬手指了指他的头发,然后带着满脸笑意迈着轻快的步伐离开了,留林有鹤站在那里不明所以。这时,阿钧端着一盆热水从外面进来,一眼看到林有鹤,没绷住“噗嗤”笑出了声。见林有鹤疑惑地看过来,他忙忍住笑欠身行礼:“三郎,您的头发……”林有鹤凑到他跟前,就着水盆里的水一照,自己也笑了,一夜辗转不眠,睡前还是十分齐整的长发此刻已经乱成了草窝,有几撮还好笑地直立着指向天空。他伸手撩了一把盆中水,抿了抿一头乱发,随手挽了起来,折下院中一截梅枝,撸了叶片插在头上固定住头发,又往脸上泼了水,拿袖子擦干,这才长舒一口气,问阿钧:“阿钧,外兄他可起了?” “柳二郎君还不曾起身,倒是咱们家大郎已经起了,仆端水来的时候看到他和二娘子在切磋来着,二娘子还差仆来叫你一声。”阿钧见他浑不在意地用衣袖擦了脸,默默收回了给他递布巾的手,回答道。 林有鹤“哦”了一声,迈步往演武场而去。 演武场。 东楼明掌中银链灵蛇一般游走,寒光烁烁,与他对手的东楼希声挥舞一柄细剑将自己周身护得滴水不漏,两人本是孪生,从小一同长大,对方一抬手,心中就已知道他接下来要用什么招数,多年以来,两人都致力于破解对方的武功路子,却总也没有进展,每每比武,都是以平局告终。如果不出例外,这次也一样。 然而,变数突生。两人正打得热火朝天,斜刺里突然飞来一枚卵石,不偏不倚,恰好打在东楼明控制银链的右手虎口之上,他只觉手上一麻,银链顿时失了助力,颓然垂落。东楼希声收势不及,眼见一剑破空,朝着东楼明刺去,又一枚卵石飞来,挟着千钧之力,硬生生把东楼希声的剑击得脱了手,嘡啷一声跌落在地。 东楼兄妹同时横眉立目怒瞪向卵石飞来的方向,林有鹤双手揣在袖子里,面带笑容从一棵树后转了出来,抬起右手朝两人挥了挥:“阿兄,阿姊,好早哇!” “你再晚一会儿来,约摸 我们都该用午食了。”东楼明横了这个不成器的兄弟一眼,不咸不淡地堵了回去。 东楼希声不满兄长每次都对幺弟这么恶声恶气,手肘一拐,用力捅了他一下,见他同父亲一样喜欢挂在脸上的那副世外高人的表情在自己的突然袭击下冰面一样皲裂开来,心中莫名痛快。她欺负完了孪生兄长,大步走向林有鹤,在他肩头重重一拍:“麒麟儿,耶娘不在茂林山庄的日子,你又懒下来了哦?知道你天纵奇才,但也经不起这样虚耗啊!”东楼月最是爱重夫人林上雪,简直到了有求必应的地步,这在关内关外都不算是什么稀罕事,最佳体现就是在他们的三个儿女的培养上面。长子东楼明肩负着东楼氏宗子的重任,东楼月本想把他带在自己身边亲自教导,恰好那时林上雪生产之后整日郁郁寡欢,他便想也不想就把尚在襁褓的东楼明托付给了父母,只把乖巧听话,漂亮得如玉娃娃一样的女儿东楼希声留了下来逗爱妻开心。后来有了林有鹤,更是史无前例地让他随了母姓,林上雪不愿约束他太过严格,东楼月也听由她宠爱这个小儿子,只是在文武技艺方面,夫妻二人的态度倒是出奇地一致——可以不入朝堂,但绝不能不学无术。只要林有鹤在他们夫妻身边,每天天不亮都必然会被从舒适的床 上揪起来,带到院中习拳练武。 林有鹤听到阿姊这么说,面上不禁露出一丝愧色:“阿姊教训得是,不思勤勉,是仆之过也。”“话又说回来,你这一手弹石的功夫倒是越来越纯 熟了。”东楼希声话题一转,注意力又回到了林有鹤方才破了二人僵局的那两枚卵石上。 三人正在闲聊,忽然有仆役匆忙跑来,附在林有鹤耳边说了句什么,他面色一变,朝兄姊拱拱手告罪道:“阿兄,阿姊,你们先练着,小弟有点事要处理,稍候便来!”说完,也不管二人是何反应,催着那仆役匆匆离开。 昨天夜里黑衣人的尸体就放在柴房,今天早晨仆役例行检查时发现尸体的脸部被严重毁伤,这才慌忙来汇报。林有鹤赶到时侍卫已经将柴房围了个水泄不通,见到庄主赶到,众人往两边一退,让出了一条道路。 柴房修得十分宽敞明亮,四面墙壁都开有窗户,就连房顶都有可以打开的天窗,这一切都是当初在林上雪坚持下建造的,本意是为了防火防潮,却不料倒是给恶人开了方便之门。尸体原本放在柴房正中的一片空地上,早上仆役打开门锁进来打扫时发现尸体整张脸都已经辨认不出,仿佛一夜之间就腐烂了一般。林有鹤蹲下 身仔细查看一番,哼笑一声:“如此小儿技俩,还妄想蒙过某的双眼不成?” “三郎有何发现?”阿钧凑了过来,小声问。 “喏,”林有鹤伸手指点着尸体的脸,“看上去就像是尸体放久了腐化了一样,但是昨夜下了雨,天气凉爽,根本不可能如此迅速地腐烂。你再仔细看破损处的边缘还留有参差不齐的齿痕,十分细碎,定是虫鼠啮咬所致。这柴房宽敞明亮,通风透气,且常常有人打扫,怎么会平白无故有虫鼠出现?而且,畜生不知好歹,要真想啃咬,不会只咬尸体面部。”一边说,他掀起了尸体的衣服,看过之后摇了摇头:“其他部位没有丝毫啮痕。是有人故意为之。” 柴房外响起嘈杂人声,林上雪夫妇在一众门人弟子簇拥下赶来了。紧随他们身后的,除了昨夜借宿茂林山庄的柳从安之外,还有一直没走的赵夜玑,就连成仁父女也跟了过来。看到尸体的惨状,林上雪咋舌:“某上次见到能控制虫鼠达到这种地步的人,还是很多年前淡云阁的飞红阿姊。可是她死在某怀中,就连下葬某都不曾假于人手,且她并无传人,那这个人又是何方神圣呢?” 林有鹤直了直后背,沉声开口:“阿娘,儿可能知道这人是谁——至少知道和谁有关。”见大家都把目光投向了他,他轻舒一口气,把之前在空山寺所见所闻一五一十说了一遍,然后问:“阿娘可知那施翁到底是何人?” “‘神仙难救’施久。”林上雪和东楼月对视一眼,答道,“他比为娘的舅公、你舅曾外翁晚出名几年,为人十分低调,中了他的毒,有立即毙命的人,但是更多的人初时没有任何征兆,却在多年后死于难查其因的病症。是以施久名望虽不及舅公他老人家显赫,但是一身毒术绝不逊色于他。说起来,某也是听舅公偶然提起,这才知道有这么个人存在的。”东楼月深深地看了妻子一眼,心知能得“医毒圣手”罗非圣青眼的人,绝不是凡夫俗子,那么这个幕后黑手一定和施久有着十分密切的关系。想到这里,他问林有鹤:“吾儿,施翁可曾跟你提及他那叛出师门的徒弟姓字名谁?” 林有鹤摇头,施久当时说起这段旧事来的时候面色十分难看,他也不好继续追问,而且显然问了他也不会说。成仁摸 摸下巴,轻咳一声,戳了戳东楼月:“大郎,动用你淡云阁的势力,总不至于连这等小事都查不出来吧?那施久多少也算是江湖上一位人物,想来他的动向你若有意,多少也是可以了解一二的。”东楼月若有所思地扫了一眼地上的尸体,点点头刚要说话,眼光一扫,落在了尸体的靴子上。他将袍角掖进腰带,弯腰用凌云笔将靴底泥土略略一刮,已经板结成块的泥土纷纷剥落,在地上堆成一小堆,待他蹲身去看时,却无意间发现了一片因为沾了泥水而被掩盖了原本颜色的桃花瓣。 林有鹤眼尖,跨了一大步绕过父亲,拈起桃花瓣看了看,又捏了一撮土放在掌心对着天光细细观察了一番,道:“白马郡四野桃林无数,本来极难排查,然而昨夜大雨,这花瓣能带到这里又不被冲刷掉,只能说明桃树、或者说是桃林,离这里很近,再看这人靴底的泥土,不过一夜就已经十分干燥,但花瓣却犹有潮意,显然和靴底泥土不是同时沾上,多半是毁了此人面目之人无意留下的。走,我们去后山!” 茂林山庄的后山,除了种有秋天叶子如火焰一般的枫树外,还有一片面积不小的桃林。人间四月,山下芳菲已尽,这山里的桃花却开得正好,纵然昨夜一场淋漓夜雨,想必也不会打落多少花朵,反倒洗去一身风尘,更显清新可人。众人拾阶而上,却不料在青石阶梯尽头,看到了满目凄惨落花。 “凡人死后被虫鼠伤,即皮破无血,破 处周回有虫鼠啮痕踪迹,有皮肉不齐去处。若狗咬则痕迹粗大。” ——《洗冤集录》 第十一章林暗草惊风 林有鹤一路走来,满目尽是生机勃勃的春色,轻红浅碧,让他连日来沉重的心情也感到轻松了不少,本以为这山顶的桃林也应当是一片盛景,却不料当他们真正来到时,还是被眼前的景象震住了。 面前哪有桃林?入目只有一地沾了雨水后呈现出诡异胭红的桃花瓣,而本应花叶并茂的梢头如今空空荡荡,在四面葱翠春光映衬下,无比凄凉。林有鹤顿住脚步,面露诧异之色。他还没来得及说话,成双娘已经先他一步问了出来:“这是……怎么了?” 东楼月踱到一棵离得最近的桃树下,凑近一看,两道长眉顿时拧紧:“是毒。” 众人脸上都露出不可思议的神色,不怪他们惊讶,他们也算是见多识广,可是却从来不曾听说过有什么毒可以让偌大的桃林一夜枯死。正在大家疑惑的时候,成双娘忽然狠狠一甩手,一点寒芒脱手而出,直射向身后树丛,只听树丛“刷啦”一响,伴随着一声惊呼,有人狼狈地滚了出来,口中还一叠声叫嚷着“别动手”。林有鹤听声音熟悉,侧头一看,气得笑了出来:“施翁!你为何在此?” “现在的小娘子,真是越来越粗鲁了,好好说话,动什么手?”树丛中滚出来的人,正是“神仙难救”——施久,他一边不满地嘟嘟囔囔着从地上爬起来,一边动手拍打着衣服上沾的泥土。林上雪见他只顾低头拍打衣服,忍不住清了清嗓子,希望引起他的注意。然而,他大手一挥,声如洪钟:“雪娘子你不要说话,让老朽喘口气儿先!”林上雪抽抽嘴角,忍住了一巴掌抽翻眼前姿势十分不雅地蹲在地上的白发老翁的冲动,死死攥住了身边东楼月的手,他无奈地瞪了她一眼。 施久噼里啪啦拍了半晌衣服,在一旁看着他的众人都以为他要把衣服拍烂的时候,终于停住了手。他扶着腰扭了扭脖子,偷眼瞄了一眼林有鹤,见他脸色尚好,这才一仰头,长叹道:“老朽就是个劳碌命哟!那天三郎你刚离开不久,老朽就有种不祥的预感,悄悄回了趟家中,结果就发现少了两味药材——蕲蛇和当归。这不,吓得老朽赶紧就过来了!” “不过是两味最寻常的药材罢了,怎么吓成这样?”林有鹤饶有兴致地托着下巴打量着他。施久烦躁地跺跺脚,连连摇头:“你不知道、你不知道!是她!她回来了!” “她?” “啊呀!就是我那小徒弟!”施久一抖手,急道,“我没说过她叫齐赦么!?” “这个,还真没有。”林有鹤轻哼一声。 “哎呀呀!”他越发着急,“你、你们!这么多年老朽为什么隐姓埋名四处躲藏!还不是因为她!你们以为凭她的天赋,现在能达到什么高度!茂林发生的事老朽也了解了个七七八八——三郎你莫要瞪我,我想知道的,自有办法——这手法,和当年她杀害她几个师兄时一模一样!” “一样啊——”林有鹤不经意间扭头,猛地发现对面停凤山山顶有异样,心中悚然一惊,面上却掩饰得滴水不漏,淡然收回视线,问施久:“施翁,你可知这桃林是怎么一回事?” “哦,是老朽的‘摧花’。”施久蹲身在树根处下手挖了一块尚且湿漉漉的泥土,凑到鼻子前一闻,笃定道,“不过比起老朽的,这显然经过改进,毒性还要更胜一筹。啧啧,这手法,果真是齐赦。” 见林有鹤面露疑色,他又感慨道:“‘摧花’呢,最初只是老朽做出来除杂草的,连只鹦鹉都毒不死。没想到啊没想到,如今竟然能一夜之间毁了如此大一片桃林!” “呵,这是在向我们示威么?”林上雪冷笑,周身释放出慑人的杀气,那是真正从沙场之上、万千死人堆里磨砺出的杀气,虽然心中清楚不是针对自己,却也让施久忍不住往旁边缩了缩身子,离她远了一些。林有鹤却无暇顾及这些了,朝着众人拱拱手:“诸位,近来庄中事多,若有怠慢之处,还请海涵。不知诸位可愿帮助林某在这桃林四下查探一番,看看可有线索?” 林有鹤冠礼上出事之后到如今,前来道贺的宾客陆续已经走完,留下的就只有成仁父女和代表万刀山庄就老庄主赵瀑被害一案等候茂林山庄给出结果的赵夜玑,再加上一个因为昨夜的大雨而滞留在此的柳从安,这几人同林有鹤一家的关系都颇为亲近,故而听到林有鹤这么请求都没有异议,大家分散往了各个不同的方向,仔细搜寻起来。林有鹤朝东楼月使了个眼色,父子二人避开众人,来到一旁,林有鹤往对面山头一指,东楼月定睛一看,面色顿时变得铁青。 停凤山上埋葬着林上雪的父母,坟冢旁住有守墓人,将坟冢及周边打理得整整齐齐——至少以前是这样。现在,整座坟都已经被人掘了开来,旁边守墓人的尸体横陈,棺椁和随葬品也散落一地,一片狼藉。 东楼月不假思索拉过林有鹤:“林三,这事儿你知我知,千万不要让你阿娘知道——” “哟,父子俩这是要做贼去?有什么不能让我知道的?东楼月你是不是又要去南风居找你那契兄谷中风一醉方休?”林上雪的声音突然在东楼月耳边响起,吓得他赶紧赔着笑连连摆手,表示自己没有那个意思。林上雪哼了一声,攀扶着一棵桃树的手一用力,婴儿手臂粗的一段树枝“咔吧”一声被她生生掰断。她随手把树枝一丢,拍拍手笑问:“说吧,你们想瞒我什么?” 父子二人面面相觑,互相使着眼色想让对方先开口,最后,林有鹤磨不过父亲,率先认输,硬着头皮指了指停凤山。林上雪皮笑肉不笑地微微踮脚抬手摸摸他的头,然后转身看去,脸色顿时煞白。听到她将牙咬得咯嘣嘣直响,林有鹤心惊胆战地上前小半步扶住她的手臂:“阿娘,您、您冷静……” “冷静!?”林上雪的声音尖锐得已经走了调,听林有鹤这么一说顿时暴怒,劈头盖脸朝着林有鹤吼道,“那是你阿翁和大母的坟!是我耶娘!你叫我冷静?嗯?你倒是给我冷静一个看看啊,哈?!”话说到后来,已经带上了泣音,听得东楼月心疼极了,却又不知如何去安慰,只有叹息一声,双臂一展,将她拥入怀中。 猝不及防被父母温情脉脉的拥抱闪到了双眼的林有鹤默默抬头望天,眼角余光忍不住瞥向了远处的成双娘。那边东楼夫妇好不容易意识到还有个已经长大了的儿子在场,松开了对方,东楼月轻轻拍着林上雪的后背安抚着她的情绪,良久才清清嗓子,对林有鹤道:“三郎,这里有阿耶在,你和你阿娘去一趟停凤山吧!别忘了叫上你阿兄,照顾好你阿娘,快去吧!”说着,毫不含糊地一巴掌拍在他肩上,力道大得林有鹤腿一软,险些给他跪下。 东楼明一面低头查看着脚下的土地,一面用眼角余光悄悄扫向几步远处正和东楼希声低语的赵夜玑,林有鹤看在眼中,心里暗自嘲笑兄长,面上却一派端正严肃,身手在他眼前一晃:“阿兄,回神。” 听林有鹤把事情经过说了一遍之后,东楼明立刻没了其他心思,拉了弟弟护送着林上雪,母子三人去了停凤山。 停凤山。 一夜大雨之后湿漉漉的微风吹拂过脸颊,林上雪母子却无暇驻足细细感受,三人步履匆匆登上山顶,停下脚步。 坟冢被人以一种十分粗暴的手法掘开,棺椁和随葬品散落得到处都是,就连盛放林深夫妇骨灰的瓷坛也被人撬了开来,所幸不曾翻倒,林有鹤暗地里松了口气——如果连骨灰坛都被打翻了,他还真没有把握止住发狂的母亲。东楼明抢在林上雪之前上前,将白瓷坛重新封好,小心翼翼置于一旁,又过来扶了林上雪胳膊,低声道:“阿娘,别气坏了身子。” 林上雪目光扫过地上横七竖八躺着的尸体,这些守墓人都是淡云阁的精锐,却被人如此无声无息杀死,若不是林有鹤眼尖发现异状,恐怕一时半刻还不知道这里发生了这等骇人听闻之事。那边林有鹤已经从腰间百宝囊里摸出了手套戴上,翻动着守墓人的尸体。 “无一例外,全是毒杀。”他语气沉沉向母亲和兄长汇报。说完了,又来到坟边,用手丈量着坟冢被盗掘的掘痕长宽深浅,一边吩咐东楼明清点棺中随葬品数目。待他量好了掘痕的尺寸,东楼明也将随葬品清点完毕,并无遗失。兄弟二人无语对视,都在疑惑是什么人如此大费周章不惜与茂林山庄和淡云阁为敌也要挖开林深夫妇的坟墓,却又不拿任何值钱的物事,思来想去无果,两人齐齐望向林上雪。林上雪把地上摆放整齐的随葬品看了又看,忽然道:“灵芝,是灵芝!” “灵芝?”林有鹤不解。 “耶娘的坟上长了一株灵芝——你们想必也有印象的——而现在灵芝不见了!这人什么都没拿,却只拿了那株长了几十年的灵芝!”林上雪瞪大了双眼。 “灵芝的吸引力看来要比金银珠宝大得多啊。”林有鹤若有所思地低下头用手拂去棺椁上的泥土,小心地将那些金银器物一件一件重新放回棺中,环绕着林深夫妇的骨灰坛摆好,然后朝兄长使了个眼色,兄弟二人合力盖上了棺盖。 林上雪目不忍视,微微侧过身去,垂下了眼帘。这一垂眼,她就忽然看到了腰间悬挂的那枚阿柴虏可汗,她的契兄慕容直赠予她的虎纹银环。慕容直是个什么样的人呢?她在心中问自己。他们虽然是异姓兄妹,但是其实她对这个难得一见的契兄了解并不深。 “麒麟儿,”林上雪忽然叫了小儿子一声,“你觉得你慕容舅父如何?” 看了一眼母亲,见她神色认真,没有半分玩笑之意,林有鹤直了直腰背,肃声回答:“舅父为人粗中有细,颇重义气。虽然有时候过于崇尚武力,但是素来不屑精于谋算之人,正因为这样,这么多年来他才总是看阿耶不顺眼。” 一旁东楼明拍了拍手上泥土,插话道:“虽然阿耶和舅父素来不睦,但是舅父对阿娘和吾等一众小辈的关心却做不得假。而且,照刚刚三郎所说,他既然是个粗中有细的人,就不会留下狼纹银环那么明显的把柄,那不是摆明了告诉所有人事情是他干的吗?阿娘,此事必有蹊跷。” 林有鹤难得地赞成兄长道:“是啊,不过儿以为还是需要向舅父问个清楚,毕竟阿柴虏的事情他知道的比我们要更多。阿娘以为呢?” 摩挲着银环,林上雪没有说话,面上尽是疲色,林有鹤看在眼里,不动声色上前一步,好让母亲可以靠在自己肩上。母子三人在墓穴前沉默地站了片刻,东楼明率先开了口:“阿娘,我们还是先叫人把这里收拾了吧,正好施久在庄上,说不定他还能分辨出来我们的守墓人中的是什么毒。”林上雪这才如梦方醒一般点点头,击掌三下,树林中应声蹿出数道人影,个个身着墨蓝裋褐,半边脸蒙在黑巾之下,恭恭敬敬拱手在她面前站定,齐齐唤了一声“娘子”。 这几个人都是淡云阁的暗卫,被东楼月特意派来供她差遣。林上雪留下几人把父母的坟墓重新修葺一番,林有鹤想和东楼明一起留下来监工,被兄长狠狠瞪了一眼,朝他龇了龇牙,紧走几步跟着母亲回了山庄。 山庄待客的正厅之中,东楼月坐在次座,主位上端坐着东楼夜和年笙笙,其他小辈按照辈分依次落座。施久委委屈屈坐在东楼月旁边,一张满是皱纹的脸挂满了愁苦。见林上雪当先走了进来,脸色委实算不得好看,东楼夜关切道:“吾儿,你可还好?”林上雪摆摆手,提衣襟在东楼月身边跪坐下来,就着他的手喝了一口热茶汤,瞥了一眼小儿子。林有鹤接到母亲的眼神,清了清嗓子:“外翁,阿娘她太累了,就让麒麟儿跟您说吧!阿翁和大母的坟确实是被人挖开了,不过并没有丢失什么,实乃万幸。还有就是……所有守墓人,都中毒身亡,无一幸免。尸身阿娘已经让暗卫送回来了,想请施翁来看一看,能不能发现一些蛛丝马迹。”说着,他站起身,朝施久揖了揖,施久不情不愿地哼了一声,算是答应了下来。 天色渐晚,有风声呜咽着在林间穿梭,檐角辟邪的铜铃发出清脆的响声,引着人们一路来到停放尸体的低矮草庐。 “验是甚向坟、围长阔多少?被贼人开锄,坟上狼藉,锹锄开深尺寸?见板或开棺见尸?勒所报人具出死人元装着衣服物色,有甚不见被贼人偷去?” ——《洗冤集录》 第十二章百尺不及泉 草庐。 这几日明显针对淡云阁和茂林山庄而接连 发生的恶性 事件早已让大家意识到事态的严重,不消特意嘱咐,淡云阁和茂林山庄的门人弟子们已经十分自觉地将小小的草庐团团围住,等待林有鹤等人的到来。 林有鹤半拖半拽将浑身上下写满了不愿意的施久“请”到了草庐,在所有人热切目光的注视下,施久慢吞吞地蹲下 身翻了翻死者的眼皮,又掰开几人的嘴瞄了瞄,咂巴咂巴嘴,阴阳怪气道:“果然是白花,哦哟老朽的心肝哟!” “施翁口中的‘白花’莫不是——” “没错,就是老朽那条苦命的小蛇、被齐赦狠心拐带走的小白花啊!”施久忽然顿足捶胸,眼看就要嚎啕大哭,被林有鹤在他后颈哑门穴不轻不重敲了一记,顿时喉中一哽,说不出话来,面部表情滑稽地扭曲着,半晌才恢复正常。 看他冷静了下来,林有鹤这才继续问:“施翁,你可确定是齐赦?” “那可不!白花除了老朽和她,其他人谁碰谁死,不然你以为老朽凭什么行走江湖?”施久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别过头去不想再理会林有鹤。 “齐赦哪一年叛出师门的?!”林有鹤冷不丁喝问施久。 施久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下意识回答:“光、光和九年……” “光和”是南北两国并立时期北厉帝明盛的年号,光和九年距今已有三十五年,一个失踪了三十五年的人如今又重新出现,随之而来的是一场场别有深意的肆意屠戮,偌大个茂林山庄眼看就要陷入一场灭顶之灾。 “算起来,齐赦如今也有五十多岁了吧?”东楼月忽然发问。见施久点头,他斜眼看了一眼身旁站着的林有鹤:“如果按照施翁所说,这齐赦武功平平,就连施翁擅长的轻功都只学得皮毛,又已经是这般年纪,竟然还能来去茂林山庄如入无人之境——三郎,为父很担心你啊!” 林有鹤一听父亲话音不对,连忙站直身子指天发誓:“阿耶!您大可随便拉一个庄上的人问一问,看看儿是不是每日勤恳操练庄上一干门人弟子,不时还会点出一两个来考校一番!天地可鉴,儿绝不曾偷懒!” “是吗。”东楼月敷衍地点点头,显然并不相信这个一向懒散的小儿子,“那你来说说——这个人是谁?” “能避过庄中明暗侍卫耳目者,必是武功出众之人,先时在定心园中曾发现男子足迹,但是当时某便有一点不解:但凡人在泥地上行走,身子总会在不经意间往前倾斜以防滑倒,而那个鞋印怪就怪在前掌和后跟入地深浅几无二致,仿佛是有人特意留下的一般。 “再有,那鞋……未免也太新了点。哪个要行阴私之事的人会穿一双新鞋出门?另外,施翁也说了,那条叫‘白花’的毒蛇,除了他之外能驱使得动的人就只有他的徒弟齐赦,而后山的桃林之所以一夜枯萎,也是因为出自施翁的毒药‘摧花’,毒性甚至更胜于它。种种迹象表明,这胆大包天敢在茂林山庄造次之人,必定与齐赦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 “施翁,闹不好,你已经多了一个徒孙了。” 林有鹤条分缕析一番话说罢,众人面上神色各异。施久喃喃念叨几句,忽地笑逐颜开,抚掌欢呼:“妙极妙极!想不到临老头还能见到徒孙,真是喜煞我也!”正高兴着,他忽觉得周围猛然安静了下来,左右一看,东楼月父子三人带着如出一辙的森冷笑容看着自己,周围淡云阁和茂林山庄一众人整齐划一地将手按在了各自的刀剑上,吓得他连连摆手:“冷静冷静,老朽就是感慨一下,并无他意!” “是嘛,大家放下兵器,施翁一把年岁了,不要吓到了他。”东楼明勾了勾嘴角,笑容重新变得和煦,还抬手拍了拍太过入戏,一时收不回脸上阴森森冷笑的幺弟。 林有鹤揉了一把脸,恢复了正常表情:“行了,看你一把年纪了,我们也不为难你,不过最近你还是不要再四处走动为好,某会派人保护你的安全,你就先在庄中住下,可好?”说着,朝左右使了个眼色,几名侍卫上前来,簇拥着他离开。 等施久和侍卫们走得远了,东楼夜这才问东楼月:“月儿,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东楼月想了一下,没有回答父亲,而是转向了自己的两个儿子:“大郎,三郎,这次的事,阿耶可能放心地交给你们去处理?” 东楼明一摊手:“阿耶莫不是忘记了,儿也是要回鹤观的。这事儿啊,看来就只能交给三郎一个人咯!三郎,嗯?” “好好好,你们就是看着某年纪最小又最清闲,”林有鹤转了转手腕,笑道,“就让你们看看某的手段!” 山庄后厨。 “钧小郎,怎么今日有空到后厨来了?”负责照看炉灶的仆妇一抬头,就看到整日跟在林有鹤身边的侍从阿钧迈步走了进来,心中疑惑,不由发问。 阿钧从怀里取出林有鹤的手令给她看,仆妇恍然,朝他比了个请便的手势,复又弯下腰查看灶膛里的火势,阿钧就这么在堆满了各种食材的房中四处徘徊着,时不时弯腰翻动一下脚边的东西。原本聊得热火朝天吵吵闹闹的厨房因为他的到来而瞬间安静了下来,除了灶上汤水沸腾的汩 汩声和油花迸溅的滋滋声以外,再也听不到一丁点人声,热气蒸腾而上,在暖融融的空气中滚动,湿漉漉地钻进人的口鼻。 “你们说后面的井怎么回事儿?从前两天起就打不上来水,这季节也不该旱啊?” “要不咱们捞捞看是不是谁又扔了什么东西下去?先前不就有那下作的猪狗把死了的鸡鸭丢进去,堵了十天半月都臭了,再来一回可真够咱们恶心大半年的!” 窗外传来几个仆役的对话,都被阿钧一字不落听在耳中,脸上露出几分若有所思的神色。等他快步来到屋后井边时,那里已经围了一大群人,推推搡搡却没人愿意下井打捞。阿钧清了清嗓子,众人回过头见到是他,纷纷恭敬行礼,阿钧点点头,问:“怎么回事?” “回钧小郎,这井中似乎有什么东西,仆等正准备着人下去打捞。您看这不是在选人嘛……”为首一个管事模样的中年人连忙答话。 “不必了,某亲自下去一趟。”阿钧冷冷扫了一眼人群,打断了中年人的话,“你们这样互相推托,等到捞上来,天都亮了!”说完,他动手脱去了外袍,只留下了一件素布半臂和中衣,往腰上绑了条绳索,从一名仆役手里拿过了火把,另一只手接过管事递来的一只铜铃,抬脚跨进了悬在井中的筐子,晃晃悠悠朝井底降落。 筐子不多时就到了井底,比阿钧想象中要快上很多,他用火把一照,忍不住倒抽一口凉气:“咝——这是什么?”挡住筐子、堵住水井的是一具已经泡胀了的尸体,他探手一抓,抓了满手滑腻腻的头发,往上一提,尸体哗啦啦不停往下淌着微微有些发臭的水。阿钧一直跟着林有鹤四处奔走,见过不少比这还要不忍直视的场面,故此他十分冷静地将尸体提到眼前借着火把光亮看了一眼,然后就将之小心地放在了筐中,他自己则坐在了另一侧的筐沿上,晃动手中铜铃,让上面的人拉自己上去。 甫一落地,就有胆小的惊得倒退了几步,哆嗦着看向那具辨不出本来面目的尸体,阿钧撩了撩眼皮,嗤笑一声,一面穿好衣服,一面吩咐去请林有鹤。 林有鹤刚刚回到住处,接过侍婢端上的一碗热腾腾的茗粥准备喝,外面报信的人就来了,他只得叹了口气,放下碗来到后厨。围观的人已经被阿钧驱散,几名侍卫高举着火把提着灯笼站做一圈,林有鹤离得老远就看到了地上的死尸。 “郎君,”阿钧迎了上来,“井里发现的,似乎死了有些日子了。问了在场的人,都说认不出是谁,不过尸体堵塞水井导致打不上水来似乎是从两天前开始的。”不等林有鹤开口,他就主动把他知道的所有事情完整说了一遍。他这边说着,林有鹤已经挽了挽袖子蹲下了身,从随身带着的百宝囊中取出了手套戴在手上,小心地翻动检查着尸体。尸体双眼紧闭,双手微微握拳,衣着整齐,剪开衣服,林有鹤发现虽然尸体经过长时间浸泡已经开始腐烂,但是全身皮肤完整,除了双手和脸部有轻微擦伤以外再无其他伤痕,自然也没有足以致命的创伤。 难道是投井自尽?林有鹤心中疑惑,抬头问站在一旁手足无措的管事:“这人你确定认不出来?”管事点点头,又摇摇头,见林有鹤眉头不耐地蹙了起来,连忙道:“三郎君,仆、仆的意思是——这人仆应当是认得的……不过有点不太敢确定……” “说。” “他似乎是负责照看后山桃林的邢四……但是这尸体外貌变化太大,仆也不敢妄下定论。”管事小心地看了他一眼,低声道。 “他此前有什么异常么?” “没有吧?他不常回这边住,老是一个人待在后山,我们对他也不甚了解,就是挺沉默的一个人,不过偶尔拜托他一点什么事情,他倒是挺乐意帮忙的。”管事想了想,说。 “带某去他的住所看一看。”林有鹤褪 下手套,肃声吩咐管事。 邢四住的是一间单独的小屋,门前堆满了各式各样的工具,甚至还有几株种在盆中的桃树,枝叶都经过精心修剪,盆中泥土也十分平整,足以见得此人必是爱花之人,至少是个极其喜爱桃花的人。 “邢四家祖祖辈辈都是种桃的,他也是个名副其实的‘桃痴’,五年前他父亲不在了,咱们娘子心善,怜悯他孤身一人,这才雇他来照料桃林的。”管事喋喋不休在旁边说着,好像生怕林有鹤怪罪一样。 林有鹤没有理会他,绕着小屋转了一周,没有发现什么异常,于是推开了并未上锁的房门。屋中 出乎意料地整洁,却也意料之中地贫寒,除了窗下摆放的桌椅和一张床之外,就只剩下了墙角的一口樟木箱。林有鹤走上前,发现箱子上挂着一把铜锁,他从百宝囊中翻出一枚细长的银针,插 进锁孔,手腕轻轻左右一晃,伴随着“咔吧”一声轻响,铜锁被他撬了开来。 箱子里整整齐齐摆着两摞衣物和一只鼓鼓囊囊的钱袋,袋里满满地全是散碎银块和铜钱,不多不少,正好是邢四这五年的工钱。 “三郎,你看那儿!”阿钧突然出声,手指向床脚的某处。那里杂乱地堆着几卷竹简,在整洁的屋子里显得格外扎眼。林有鹤弯腰拾起竹简,上面刻的是一些种植培育桃树的心得,因为常年被人摩挲阅读,竹简表面泛着温和的光泽,表面上看并没有特别之处。林有鹤正要合上竹简,忽然目光落在了一处。那是讲桃树常有的虫害和防治方法的篇章,却在某一句话缺少了一个字——“地湿则□虫生,此良木所以病也。” 他哼笑一声,敲了敲那个被人为抹去的字,自言自语:“这个邢四,果然是知道些什么。”转头又问管事:“庄中可有其他识字的花匠?” “有、有,仆这就叫他过来。”管事点头哈腰地应着,退了出去,不一会儿就领着一个鬓发斑白的老花匠走了进来。 林有鹤把竹简往他面前一摊:“老翁,劳驾帮某念一念这段话。” 老花匠凑近看了半天,这才缓缓念了起来:“春夏多雨,故木多病,究其源,则不外于疫病与虫患也。地湿则蛇虫生,此良木所以病也——” “停!”林有鹤出声打断,“老翁知道这里缺的是什么字?” 老花匠笑笑:“三郎君不常与花花草草打交道,然仆已伺弄花草半生,对于此道再精纯不过。湿地多生蛇虫蝼蚁,此乃天下常理,纵然这竹简不知因为何故缺了一字,但对仆而言,并没有什么差别。”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林有鹤恍然大悟,猛地一拍手,“快,阿钧,在房中仔细找找,必定有药瓶之类的东西藏在某处!”阿钧点点头,四下里搜查一番,果然,在东南角的墙根处发现了一个不起眼的小 洞。洞口被茅草塞着,外面还仔仔细细抹了一层泥灰。阿钧从靴筒里抽 出一把短匕,三两下就破开了泥封,从洞里掏出了一只工艺十分精美的白瓷小瓶。 小瓶中还残留有暗红色的药水,林有鹤看了一眼就赶紧封住了瓶口,揣进怀里打算等会儿拿给施久看。他又面对着空无一物的墙壁呆立了片刻,慨叹一声:“唉,将邢四厚葬了吧,也是个苦命的人儿!”虽然没有得到施久的确认,但是他心中已经基本确定,后山上桃林的枯死乃是邢四亲手所为,而他是为人所迫,才不得不对心爱的桃树痛下杀手,事后自觉对不住主家,又隐约有预感那人接下来将要对付的正是于他有恩的茂林山庄,这才特意留下线索之后悄无声息地投了井。 与此同时。 “敏娘,你可曾见本座那枚银环了?”厚重的帘幕后传来男人喜怒莫辨的声音。 帘幕外站的女子低垂着头,看不清面上表情:“回尊主,不曾。” “是吗。”男人停顿了一下,旋即恶狠狠说道,“不要让本座发现你在私下动手脚,否则,想想你师父!” “敏娘不敢。” “所谓落井,小异者:推入与自落井则手开、眼微开,腰身间或有钱物之类;自投井则眼合、手握、身间无物。” ——《洗冤集录》 第十三章楼台深翠微 “不敢?本座看你倒是胆大包天!”帘幕后面掷出一只银杯,滚了几滚,停在敏娘脚边。敏娘没有说话,稍稍后退了小半步,抿紧了嘴唇。 过了许久,那人似乎是冷静了下来,复又温声对敏娘道:“想来你也累了,茂林山庄的事不急在一时,下去休息吧!”不待敏娘转身,他又说道:“有空也去看看你师父,前两日 她还同本座说起你。”敏娘身子一僵,干巴巴地应了一声,弯腰捞起地上的蛇,脚步匆忙地退了出去。 待出得房门远了,敏娘这才长出一口气——在那人面前说每一句话都要赔上十二万分的小心,万一哪句话说得不对触了霉头,绝对会死得很惨。那叫“白花”的蛇嘶嘶吐着信子,乖巧地缠绕在敏娘的手臂上,一双棕黄的眼睛闪烁着诡异的亮光,直勾勾盯着自己的主人,偶尔还抬起头亲昵地蹭蹭她的脸颊。敏娘摸了摸蛇头,叹息一声,朝远处一座孤零零的茅庐走去。茅庐门口守着两个满脸凶相、身材健硕的侍卫,见敏娘过来,两人对视一眼,恭恭敬敬行礼:“女郎,可是来看齐娘子?”见她点头,两人忙给她让开一条路,还贴心地打开门请她进去——他们的主人吩咐过,但凡敏女郎要来看她师父齐娘子,他们谁都不许怠慢于她,否则他若是听闻半个字,定要取他们二人的性命,在他们眼中,这个毁了容的青年女郎简直同随时会害人性命的厉鬼无异。 已是暮春,天气渐渐炎热,茅庐之中却依然燃着炭火,窗户支起来了一半,这才让房中不那么闷热,有一人正凑在案前借着不断跃动的烛光翻看着什么东西。 “师父。”关上门,敏娘叫了一声。那人回过头,她面容苍老,一双眼睛浑浑沌沌,头发灰白干枯,瘦骨嶙峋,看外貌似乎已是古稀之年。她直了直腰背,开口说话的声音却是出乎意料地年轻:“阿敏,你来了。” 敏娘提衣襟在那娘子面前坐下,她问:“尊主怎么答应让你来看为师了?”不等敏娘回答,她自嘲一笑:“瞧某说的,他想做什么谁能拦得住?就连茂林山庄和淡云阁的麻烦他都敢找,还有什么他不敢的?” “师父!慎言!”敏娘面色一变,眼光往门口方向一扫,伸手按在了师父的手背上。 “什么时候,某齐赦也要看着别人脸色来活了!真真气杀我也!”敏娘起身去关窗户的空当,齐赦一拍桌案,怒道。 原来,这个貌似七十老妪的娘子,正是令“神仙难救”施久又爱又恨的小徒弟,小小年纪就一口气毒死了满门师兄的齐赦。算起来,她今年应当和琼国夫人林上雪年岁相当,但是多年浸 淫毒物,让她的容貌早早衰败,如今看上去已是垂垂暮年的老者。敏娘显然早已习惯自己师父的怪脾气,用钳子翻动着炉上烤着的饼茶,等烤得如同蛤蟆背之后,她用布将饼茶包好,放在一边,这才低声开口:“师父,且忍耐一时,徒儿一定想办法救您出去。” “为师尚且逃不出他的魔掌,你能有何办法?”齐赦颇为嫌弃地斜了一眼正用手试探饼茶温度的敏娘。 “徒儿是不成,但是东楼家和林家呢?”敏娘把声音压得更低。 “你是说——” “不错。”敏娘用茶碾将饼茶碾碎,从茶釜中舀出一瓢水放在一旁,用竹筴在沸水中搅拌的同时投入碾好的茶末,神态自若。齐赦点点头,师徒二人沉默对坐,房中一时间静得只听得见釜中水沸的声音。等茶汤烧至三沸,敏娘将先前舀出的水重新倒回茶釜,止住沸腾,盛出第一碗茶搁在旁边以备后用,把第二碗茶双手奉给齐赦。齐赦端过茶闻了一闻,随手拿过一旁的一只锦盒打开,往碗里倒了些什么。 “师父,断肠草还是……少吃一些吧?”敏娘放下茶碗,小心地建议,而齐赦置若罔闻。她只能无奈地摇了摇头,碗中茶汤还在冒着热气,微微清苦的味道萦绕在鼻尖,本来是她最爱的紫笋茶,如今喝来却索然无味。 又坐了一会儿,敏娘起身告辞,临出门前齐赦叫住她,让她不要忘记多给她送一些断肠草,别的什么也没说,几乎是赶着敏娘出了门。敏娘在茅庐前站立良久,面色几番变幻,终于咬了咬牙,大步走远,她没有回头,所以没有看到身后茅庐窗边那道一直默默注视着她的消瘦身影。沉沉夜色中,似乎有谁低叹一声,再仔细去听,又只剩下了草丛中窸窸窣窣的虫鸣,又是一个安静无事的夜晚。 次日,茂林山庄。 “阿娘也要一起走么?”林有鹤揉着朦胧睡眼半靠在门边问。 “为父怕你照顾不好你阿娘,还是带着她安心。”东楼月乜斜了他一眼,抬手为林上雪拢了拢鬓发,“你如今业已及冠,老是缠着阿娘做甚?为父跟你这么大的时候——” “你跟麒麟儿这么大的时候,当着半个武林的人要和我们断绝关系。”旁边东楼夜淡淡插话,“教训儿子时候你也该先反省反省自己,吾这么多年看在你阿娘和雪儿的份上没有说你,你也别当没发生过。” 见父子二人一言不合又要吵起来,年笙笙挽着林上雪的胳膊上前一步,在东楼夜背上轻轻一拍:“都一把年纪了,还跟个小儿一般。儿子孙儿外孙不都是你带头宠坏的?走不走?不走妾可要跟雪儿和阿雉去鹤观了?” 一家人吵吵闹闹说了片刻,各自上车上马启程,一路往大雍京城鹤观城,一路往兴云城。林有鹤双手拢在袖中,看着车马辚辚萧萧远去,眸光闪烁,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东楼希声拍了拍他的肩膀:“阿弟,回神啦!阿双今天早上临行前给了某一样东西,嘱咐一定要交给你本人,想不想看,嗯?”说着,从怀里摸出个物事,在林有鹤眼前飞快地一晃。 “阿姊!”林有鹤无奈地叫了一声,朝她伸出手。东楼希声撇撇嘴,把东西放在了他掌心。那是一只做工称不上精致,甚至可以说十分粗糙的荷包,里面鼓鼓囊囊不知塞了些什么。林有鹤翻来覆去看了几遍,笑道:“如意阿姊的女红最近精进不少啊,看这白鹅绣得多好看!” “痴 呆!那是仙鹤!” “……哦。”林有鹤闭上了嘴,小心地把荷包揣进怀里,“多谢阿姊。” “你们俩好好的,阿姊就放心了!”拍拍如今已经比自己还要高出大半个头的小弟,东楼希声声音十分温柔,“如意是个好女郎,真希望将来成为咱们家的一份子。麒麟儿,你可要努力了!” 林有鹤点点头,看了一眼停凤山的方向。停凤山上自来不生花树,只有郁郁葱葱的松柏,四季常青,这一眼望过去满目青葱,养眼极了,可是他的心情却并没有因为眼前的美景而轻松半分,心上沉甸甸仿佛压了一块石头一样。东楼希声就没有他这么心情沉重,步履轻快地转身当先往山庄里走——她在礼部任职,是一家人中除了林有鹤以外最清闲的人,本来她打算近日和几位同僚出游,却因为茂林山庄发生的一连串凶案被父母兄长劝说留在这里协助林有鹤,她向来宠爱这个比自己小上五岁的小弟,故此毫不犹豫地就推掉了同僚的邀约,留在了山庄,但她从小就是个随性的人,此时此刻也未曾察觉到悄悄降临的危机,或许她察觉到了,并未放在心上——阿姊,小弟很担心你啊。林有鹤心中暗叹,摇了摇头,跟了上去。 “阿姊,我想我得去一趟阿柴虏。”半个月后的一天,东楼希声正抱着篓樱桃蹲在定心池边洗着吃,林有鹤忽然风风火火闯进了定心园,吓得她险些失手打翻竹篓。 “好好走路,不要吓人!”她柳眉倒竖,斥道,“阿耶看到又要动手揍你了!” “哎,我的好阿姊,你就不要动不动就搬出阿耶来吓我了,这次是真的很急!”林有鹤神色颇为焦急,就连一脚踢翻了东楼希声放在脚边盛果核的小瓷碗都没有注意。 这个小弟,平时一副懒懒散散的样子,一着起急来跟阿娘一模一样,都是这么不管不顾。东楼希声一边想着,一边放下竹篓,站起身拍了拍袍摆:“怎么突然要去阿柴虏?” “有些事,某想要当面详细问问慕容舅父。”林有鹤意识到自己有些莽撞,缓了语气回答。 “现在恐怕还不是好时机。”她微微抬头,一双明亮的杏眼炯炯注视着林有鹤,“狼纹银环一事惹出的风 波在朝中还不曾过去,圣人虽然表面上选择相信耶娘,但是心里真正怎么想谁也不知道,多少人时刻等着抓国公府的错处,你现在去,除了给大家添乱之外,不会有其他结果。” 许是见弟弟神色颇有些不甘心,她又道:“你也别不高兴,舅父那个人,最是精明,他如果有意解围,这会儿估计派的人早就该到鹤观了,再不济也会有书信递来,到现在他还在按兵不动,只能说这件事他也不好插手,甚至说他根本就不愿意被卷进来!” “有鹤知道。”林有鹤低低应了一声,“就是有些不敢相信,他毕竟这些年对我们不错,怎么这次就会袖手旁观……” “阿弟啊,你连这个都不明白吗?耶娘可能没有跟你说过当初阿娘为什么会和立场与我们相对的阿柴虏可汗结为异姓兄妹,现在阿姊告诉你!交换条件就是他愿意同大雍合兵,共同伐北!而圣人之所以对我们家和成世伯一家多有忍让,正是看在阿娘同舅父这层关系上,加之我们两家如今堪称国之栋梁,不能轻易撼动,谁知他是不是早就想要除吾等而后快了?舅父他既为报当年先外翁和先外大母的救命之恩,又看中我们两家在朝中的势力和名望,希望借此来维护同大雍长久的通商关系,也好发展本国力量。你是咱们兄弟姐妹三人中最聪明的一个,想来不会不明白‘和平都是虚假的表象’这个道理,一旦有一方有一天不想维持这表象,那么三足鼎立的局面会立刻崩溃,到时候谁胜谁负还无定数——阿姊这么说的意思,汝知否?”东楼希声拉了林有鹤在身边坐下,耐心地同他讲了许久。 她说到一半,林有鹤已经明白了她的意思,垂首不语,看上去有些沮丧。东楼希声拽过他的一只手,咬咬牙抓了一把樱桃放在他掌心:“喏,打起精神来,吾弟有不世之才,休要让世人轻看了你。你是麒麟瑞子,所到之处万物生长,上至帝王将相,下至草芥蝼蚁,见你即得新生。所以唯有你不能丧气,即使身在谷底,也要将所有不甘屈辱压进心底,并将之化作你高飞的羽翼。” 林有鹤稍稍振作了精神,将掌中红艳艳的樱桃全部丢进了嘴里,浑然不顾一旁东楼希声满脸写满的“暴殄天物”四个大字,一口咬下去,口腔里充满了酸甜的汁水,让他的心情顿时愉悦了起来。感激地拍拍阿姊的肩膀,他哼着不成调子的小曲,站起身抖抖衣摆,大步流星地出了定心园。 他住的正林院离定心园只隔了几道矮墙,一丛蔷薇,不待他走到,院子突然燃起了熊熊烈火,橙红的火舌转瞬间就吞噬了整座院落,就连院门处的女贞树也不曾幸免。他惊怒交加,一把扯过提着水桶经过的一个仆役:“怎么回事!?” “三、三郎,仆也不知哇!这火,突然就起来了!” “三郎!三郎!元翁还在里面!”一个发髻散乱的侍婢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流着眼泪喊着,眼看就要冲进火场,被林有鹤一把拉住。 “不要命了么你!”他横眉立目,怒声呵斥,指挥着仆役们打水灭火,就连他自己也挽起袖子亲自上阵。正林院同其他院落之间都有不小的距离,所以火势并没有不断蔓延,只是将一座院落烧光之后就不甘不愿地熄灭了。而那个从林有鹤小时起就一直侍奉他的老仆元翁,到底没有逃脱这一场灾难。 林有鹤心情沉重地绕开匆匆赶来的东楼希声,踏入了一片废墟之中。他用双手一点点翻开满地的瓦砾,终于在靠近他的小书房的位置找到了元翁已经被烧得面目全非的尸体。尸体头朝外,脚朝内,呈俯卧状倒在那里,散发出一股股皮肉炙烤后的浓重焦臭。 “元翁!!” “大凡人屋,或瓦或茅盖,若被火烧,其死尸在茅、瓦之下。或因与人有仇,乘势推入烧死者,其死尸则在茅、瓦之下。兼验头、足,亦有向至。” ——《洗冤集录》 第十四章井底引银瓶 林有鹤清楚记得幼时父母忙于官署要事,日日早出晚归,外翁外大母又有淡云阁的种种事宜要处理,所以总是把他和兄姊放在一起玩耍。东楼明和东楼希声二人彼时正是喜欢疯闹的年纪,自然不愿意带着走路还不甚稳当的小弟,每每把他一个人撇在房中,他们则在府中上天入地折腾得不亦乐乎。大家都忙忙碌碌做着自己的事,就只有元翁愿意陪着他,给他摘花摘果子,带着他在府中散步,他识得几个字,有时也会给他念几首诗,带他到府中的药园中教他辨认药草。在他开蒙之前的大部分时光,都是和这个其貌不扬但是为人和善的老人一起度过的,虽然元翁身为家仆,但是在他眼中,早已同亲人无异。方才只是听人说元翁身在火中,如今亲眼见到一具焦尸,怎不令他心痛? 但是,林有鹤毕竟是林有鹤,他的性格糅合了母亲林上雪的刚正和父亲东楼月的冷静,不过片刻就整理好了思绪,接过阿钧递上的手套带上,开始动手检查元翁的尸体。不用他吩咐,阿钧已经不知从哪里拿出了一块竹板,还从怀里摸出了一支蘸过墨汁的毛笔,舔 了舔笔尖,开始记录。 “验:死者元观风,七十有五,尸体口鼻有少量烟灰,手足拳缩,是火烧死状。然观其状,乃是伏地身亡,或另有他伤,因尸体焦黑不可辨,故留疑待检。” 林有鹤叹了口气,动作轻柔地将尸体抱起,小心地放在旁边仆役们铺开的一块洁白绢帛上,亲自抱到了一间干净空旷的房中停放。棺材早在他开始验尸的时候东楼希声就已经差人买了回来,尸体被炙烤太过严重,四肢无法伸展,加之林有鹤说还需更详细的检验,众人只能将元翁早早为自己准备好的衣衾襚服简单地盖在他的身上,留了几个人看守,这才纷纷散去。林有鹤看着他们做好了一切,把正打算指挥众人清理火场的东楼希声拉到了一边:“阿姊且慢。” “?”东楼希声一头雾水地看向他。 林有鹤没有多解释,遣了心腹严加看守正林院废墟,他则拉着东楼希声找了个僻静处站定,小声道:“阿姊,小弟怀疑元翁并非死于大火——或者说不全是因为大火。” “你怎么知道?”乍闻这话,东楼希声不可谓不震惊。 “阿姊你知道,弟早前跟随桑世伯出游,不是没有见过死于大火之人,但是无论长幼,死于火烧者由于生前在火中奔走挣扎,口鼻中必然会吸入大量烟灰,但是元翁不同,他口鼻中烟灰量少到几不可察,这只能说明他在火起时就已经身亡,抑或是濒临死亡,呼吸微弱,没有行动的能力,这么一推敲,他的死另有蹊跷。” “你是说……有人杀害了元翁,然后纵火毁尸灭迹?”东楼希声闻言诧异。 “是。”林有鹤顿了一下,又道,“茂林已经不安全了。阿姊,我明日就送你回鹤观,你虽然是闲职,但是离开这么久也十分不妥。至于小弟——我想办完元翁丧事之后尽快启程去万刀山庄一趟,多年的交情不能因为歹人奸计而毁于一旦。”见东楼希声要出言反驳,他及时打断:“既然耶娘阿兄放心将此事交给我,阿姊方才又说我是麒麟瑞子,那么如果处理不好这场风 波,岂不是辜负了大家对我的殷殷厚望?阿姊知道小弟的个性,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劝阻的话就不要说了,小弟心意已决。” “……就知道你是咱们家最有主见的一个,阿姊本就没有打算拦你,不过做个样子防止你捅了篓子阿兄要来怪罪罢了,”东楼希声故作轻松地笑了笑,旋即严肃了起来,“不过双娘那里你打算怎么办?” “如意阿姊她——” “三郎,成娘子来了。”林有鹤话未说完,不远处传来阿钧的声音,紧接着成双娘就大步走了过来。她今日穿了一身利落的墨绿窄袖翻领袍,单刀髻斜飞头顶,留两缕鬓发垂在脸侧,十分鲜活好看,往那里一站英气勃发,丝毫不输男儿。 “如意,你这是?”东楼希声心中隐隐有了猜测,但还不敢肯定,试探着问道。 “鸾阿姊,儿回鹤观的路上想了很久,放着三郎一个人委实不甚放心,他虽然精明,但是有时难免过于尖锐,儿自觉在这方面稍胜三郎,如果陪他一起,或能帮助一二。”成双娘话音琅琅,听在林有鹤耳中,令他胸膛微微发暖。 东楼希声眼角余光扫到自家阿弟呆呆傻傻的表情,心中暗叹着“一物降一物”,面上露出了笑意:“你能这么想阿姊很开心,但是你毕竟还是闺中女儿,这么跟着麒麟儿……”后面的话她没有说完,但是成双娘立刻就明白了她想要说什么。 林有鹤虽然小她一岁,但是从小不论学什么都比她要快,却从来不爱张扬,给他一张床他能一睡一整天,且毫不热衷于同各个世家子弟攀比。这样懒散的他,永远不会被哪家的长辈拿来作为鞭策自家不上进的后辈们的模范,所以永远不会被人暗地记恨,就连成仁都时常感叹东楼月和林上雪生的孩子一个个都是人中精怪,一个从小就极擅长揣摩人心,深谙看破不说破的真谛,仿佛和谁都友善,又和谁都不牵扯私情;一个总是笑脸迎人,为人处事滴水不漏,有交好的知己,没有交恶的仇人;最小的一个明明是个不世出的天才,偏偏生了一身懒骨头,荣华富贵毫不放在眼里,简直可以称作是“藏拙”的典范。 对于成双娘来说,林有鹤不仅是青梅竹马的儿时玩伴,也是让她在情窦初开时就芳心暗许的良人,更不消说两人还有婚约在身,多年的感情,她早已在心中暗暗立誓同生共死。这次茂林山庄的种种事故不论是在庙堂还是江湖都掀起了轩然大 波,现在东楼月夫妇放心地把事情交由林有鹤一人处理,她唯恐林有鹤经验不足有所疏漏,求了成仁数日才得了应允,匆匆折返茂林山庄。林有鹤感动归感动,理智却还在,开口拒绝成双娘:“如意阿姊,某不想因为家中琐事有损你的清誉,你的一片好意某已心领,明日 你还是和阿姊一同回京吧!”这些腌臜污秽的事情,他一个人处理就好,他不想让身边的亲友也陷入其中。 “林闻野!”成双娘柳眉一竖,厉声喝道,“你明知某一片好意,为何还要拒绝!不是所有的事都要靠一个人来扛,你偶尔也让身边的人替你分担一些,不行吗?在成无双面前你还需要装出一副轻松自如的样子吗?你是要天塌了你也一个人扛着谁都不说么?你累也不累!”东楼希声没料到在林有鹤面前一向温柔的成双娘会突然发怒,微张着嘴愣在原地,就连林有鹤也吓了一跳,愣怔地看着她不停地做着深呼吸以平复情绪。 良久,东楼希声忽地抚掌一笑:“甚好甚好!”林有鹤狠狠瞪了一眼唯恐天下不乱的阿姊,拧着眉不赞同地看向成双娘:“如意阿姊,某只是不想你——” “你就当是儿死皮赖脸非要跟去好了!如果你是担心儿拖你后腿,那你纯粹是多虑了,儿的武功绝不在你之下。你也不要以路途辛苦为托辞,难道在你心中儿就是个中看不中用的水晶瓶,一碰就碎么?”成双娘步步紧逼,分毫不让,直把林有鹤逼得哑口无言,最后只得无奈应下让她随行。 鹤观城。 “子义阿兄,你说如意又回茂林了??”林上雪见成双娘多日不来府中,某日朝会散后便急急赶上成仁询问缘由,得了成仁的答复之后十分惊讶。成仁只是笑着摇了摇头,没有再说什么。年轻时候的感情是人一生中最热烈无所畏惧的,当年轻易的放手,已经让他半生都走不出桎梏,他不愿看到自己的女儿步他后尘。见成仁反应平平,林上雪心中虽然觉得不妥,但是想了想便也释怀了:她和成双娘一般大的时候,还不是和东楼月一起背井离乡,生生掀翻了半个南国? 父母们对小儿女态度宽容,但有些人却不这么看。成、林、东楼三家在朝中几乎是说一不二的存在,自然有不少人眼红他们的权势和地位,时时刻刻准备揪他们的错处。这边林上雪东楼月刚刚得到消息成双娘半路返回茂林山庄,那边就有人写好了奏折上达天听,弹劾两家纵容儿女败坏礼教,无媒淫奔。 林上雪得知,勃然大怒,同丈夫东楼月,挚友成仁一商议,于朔日朝会之时,三人身着素服,手捧冠帽,面色平静穿过群臣来到玉阶之前。雍帝白檀见状面色大变,急忙站起身,绕过御案来到三人面前,阻止他们跪下行君臣大礼:“三位爱卿这是为何?” “圣人,臣教子无方,使大雍礼教崩坏,实在是罪大恶极,还请圣人从严治罪。”东楼月面无表情地说着,目光冷冷扫过四周目瞪口呆的一众臣子。 “臣成仁无能,家尚不能齐,如何辅佐圣人治国?还望圣人收回臣全部官衔,臣愿从此再不涉朝堂之事,以防祖宗之法为臣所害!” “臣林上雪不能严律子女,难堪大用,愧为三公之一,今免冠谢罪,以正大雍威严礼法。” 三人话一出口,朝臣之中就响起了一阵窃窃私语。茂林山庄的事大家泰半知之不多,而听三人陈情,似乎和两家儿女有关,其中内情他们也不甚明了。白檀怔了一怔,也知道这封弹劾的奏折递得并不算低调,稍微花点心思就可以打听到。他到底不是个昏聩的君王,早在收到奏折之后就权衡过利弊,发现如今若顺了奏折的意思,那他失去的就不仅仅是三位股肱之臣,还有举国的民心,说不定那些耿直狷介的史官还要多事在史书上记下一笔,说他亲佞远贤,残害忠良,误国误民,末了将他之前的功绩一笔勾销,落得个“昏君”的名头,不能流芳百世,倒是可以遗臭万年,忒不划算。 他和颜悦色地执起东楼月的手:“先生此言差矣,若如先生这般朗月清风一般的人物居然败坏了大雍礼教,那想来这礼教也没什么用处,不要也罢。林卿和成卿为国征战多年,若不堪大用,那天下几无堪用之才!” “承蒙圣人错爱,”东楼月语气中透出几分疲惫,“臣等如今不比当年年轻力壮,想来是挡了后起之秀的道路,这才为家中儿女惹来无端污蔑,然则‘淫奔’这项罪名,臣无论如何都不能任由旁人扣到小儿和侄女的头上。” 说罢,他眸光一扫,在文官中某个人的身上定住了:“黄相公,谁告诉你吾儿有鹤同成太傅家独女双娘是无媒淫奔?” 那人姓黄名衡,字子平,乃是从二品的尚书右仆射。虽然名义上和身兼尚书省左仆射的东楼月平级,但是实则略低一等,但凡有什么重大决策,臣僚中最终做决定的还是东楼月,他只能起到替他沟通下属的作用,无比憋屈。当他偶然得到风声说成仁之女成双娘归京途中孤身折返茂林山庄相会茂林侯林有鹤时,大喜过望,当下就写了奏章弹劾东楼月三人,心中也已料到东楼月等人知道后会有此一问,不由得挺了挺胸,昂然答道:“如非无媒淫奔,敢问东楼相公婚书在何处?口头婚约,可是不过大雍律法这一关的啊!” 东楼月并不理睬他,从袖袋中取出一卷用红绡包裹的帛书,双手呈给白檀。白檀展开一看,顿时大笑,迭声向东楼月三人道喜:“大善!大善!吾侄与侄女喜事将近矣!” 黄衡犹自不甘,强辩道:“圣人,婚书虽在,礼聘未行,尚且算不得数罢!” “黄卿,得饶人处且饶人!况且,茂林侯和祁国公嫡女的婚事,吾早就知道,就连那冰人还是吾亲自派去的,纳采、问名礼已成,不过是未及行纳吉之礼,何谓‘无媒淫奔’?”白檀微微侧身,不赞同地瞪了他一眼,“且此事两方父母俱知,成氏女郎也已先行告知其父,小儿女相思情切而已,似诸卿人人曾有之,如何竟危及大雍礼法?” 一旁头戴獬豸冠的一位老御史突然出班行礼:“圣人容禀,老臣曾闻昔年太师太保二人乃是义兄妹,于林太保笄礼之上二人发言同东楼氏夫妇断绝关系,相携出走,敢问——当年二位也过了三书六礼么?再有,二位虽非血亲,毕竟是以兄妹相称多年,结为夫妇,岂非乱 伦?” “安公慎言!”一旁隐忍许久的柳郁终于忍不住沉声喝止。 “凡生前被火烧死者,其尸口、鼻内有烟灰,两手脚皆拳缩。缘其人未死前,被火逼奔争,口开气脉往来,故呼吸烟灰入口鼻内。若死后烧者,其人虽手、足拳缩,口内即无烟灰。若不烧着两肘骨及膝骨,手、脚亦不拳缩。” ——《洗冤集录》 第十五章封侯非我意 与此同时,同在文官队列中站立着的东楼明走了出来,先是朝着白檀一躬到地,接着竹筒倒豆子一般毫不停顿地罗列了一大串那安老御史和黄衡以及二人家眷所犯下的罪行,最后又是深深一躬:“圣人明鉴,父母之事,身为人子本不应置喙,然臣还是要为家严家慈辩解一二:臣之父母虽以兄妹相称,却也有正经的婚约在身,家大父大母怜爱家慈,故认作义女,一家人多年和睦相处。后来家慈立志荡涤四方,不愿拖累大父大母,这才当众宣布同他们断绝亲缘,家严与家慈十年征战,相互扶持,共同辅佐圣人,这才最终换来天下太平,一片丹心,却不料竟被人如此轻贱!再看黄相公和安御史,身居要职却不思自律齐家,圣人慧眼如炬,想来忠奸是非定有决断,臣恭听圣鉴。” 白檀被这个平时十分有眼力见,说话也简洁干脆的年轻人冷不防劈头盖脸砸了满脑门官司,暗自苦笑一声,目光带着几分厌恶在安黄二人身上一扫而过:“大理寺卿何在?将此二人押解待审,朕要看看他们口中的‘律法礼教’到底是个什么吃人的物事!” 此言一出,大殿之上鸦雀无声。大理寺卿硬着头皮带人押着安黄二人出了大殿,等他们走得远了,白檀这才挂起了和煦的笑意,拍拍东楼月和成仁的肩膀,重新坐回了原位。经过这么一出一波三折的闹剧,大家心中思绪纷乱,白檀也看出了几个被他点名问话的大臣的心不在焉,有些头疼地揉了揉额角,散了朝会,等他回过神来要留东楼月等人书房谈话时,才发现他们早就头也不回地离开了皇宫,这会儿估计已经走在回家的路上了,不由重重叹息一声,这次的事,估计要让他们君臣隔阂更深,他得想个法子缓和一下才是。 却说东楼月夫妇和成仁,三人骑马并辔而行,一路走一路交谈着。三人如今年岁都已五十有余,看上去却依然风姿不减当年,岁月只不过为他们多添了几分沉稳,并未消磨掉三人眉眼之间的耀目风华,一路走来,惹得无数人驻足。成仁向来是个好热闹的,一边和东楼月夫妇说着话,一边还抽空朝街边围观的女郎们微微颔首,招来一片惊呼之声。东楼月瞪了他一眼,嘴上继续说道:“这次的事你们也看到了,圣人多少还是忌惮我们几分的,或许还念及往日筚路蓝缕的一点情分,但是若再有下次,不知还会是什么样。从现在起,咱们两家务必要收敛锋芒,小心行 事。雪儿,你速速去信茂林山庄,敲打敲打那几个孩子,他们都还太年轻,有些事情还是要长辈从旁提点,尤其是麒麟儿,那就是个最不服管教的倔驴。” “东楼皎然,那是我们的儿子,叫你一声‘阿耶’,你怎么这么说话?”林上雪顿时不满地拧起了眉毛,“某的儿子,某自己来教,你还是管管大郎吧,天天板着张脸,哪家女郎敢亲近他?” 见爱妻生气,东楼月微微俯身凑近了她,赔笑道:“好好,是仆言语失当,娘子宽恕一二?”成仁觉得甚是伤眼,于是抹了把脸,干咳一声,离两人远了一些。 就在这时,变故突生。道路两侧的树木无风自动,数名黑衣人手执刀剑纵身跃下,直扑道路中央的三人。 “来了。”东楼月冷笑一声,滚鞍下马,冲霄链银蛇一般盘在他脚边,右手稳稳端着凌云铁笔。林上雪和成仁迅速靠到他身侧,一人执弓,一人持刀,三人身上平日里刻意压制的杀气此刻呈蓬勃之势迅速扩散,骇得道旁路人面如土色,愣怔片刻后哭叫嘶喊着四散奔逃,生怕晚上一步就没了性命。黑衣人挥舞兵器同三人混战在一处,后面恰好散了朝的柳郁和他的长子柳从宁以及桑闲骑马来到,见情势不妙,纷纷拔 出刀剑赶上前去助阵,局面暂时被六人稳住。 这边激战正酣,那边宫中白檀和正在官署的东楼明也接到了消息,说御马街有刺客突袭东楼月夫妇和成仁,白檀连忙派出北衙右羽林军出面援助,东楼明也匆匆告了假纵马一路飞奔赶来。援兵刚刚赶到,忽然听到半空中一声哨响,那些黑衣人立即收手,四散撤退。林上雪脚下步法一变,人就已经飘至数步开外,探手如爪,死死扣住了其中一人的腰带往回狠狠一带,在他来不及反应之际,另一只手用弓背在他后颈一敲,她的力道把握得正好,那人闷 哼一声昏了过去,甚至连口中毒囊都没有来得及咬破。带领右羽林军前来的是右羽林中郎将罗锐,当年他和东楼月等人不睦,甚至闹到了几乎叛变的份上,若非怡和长公主白梅执意下降于他,他连能否保住性命都未可知,即便如此,他的官职最大恐怕也只能做到正四品下的右羽林中郎将了。多年官场沉浮,罗锐早已不似当年冲动幼稚,自他带兵到达事发地点之时起,他就已经密切关注上了黑衣人们的动向。这群黑衣刺客接到号令撤退的同时,他进攻的命令也已下达,最后却只将将赶上了从林上雪手中接过那个被她打昏过去的刺客。 “诸位,罗某来迟,还望恕罪!”罗锐翻身下马,几步来到众人面前,抱拳行礼。东楼明低声询问父母几句,见他们只受了些轻微的皮外伤,心中暗暗松了口气,面上带起了笑意:“劳动罗公专程前来,家父家母并无大碍,让圣人与罗公费心了。罗公今日当值,事务繁忙,这便请回吧,改日明当携礼亲往府上拜谢。” 罗锐苦笑,目光扫过眼前一众人,他曾经和他们也是可以兄弟相称的亲密袍泽,无奈造化弄人,最后却走到了这般境地。他又想起了当年承州青泉城战死的沙雁娘,一切似乎从那之后就失去了控制,原本为万世开太平的志向不知什么时候在他的心中越来越模糊,他仿佛一夜之间被人抽去了骨头,行尸走肉一般活着。东楼月等人可不等他回过神来,各自朝他拱了拱手,就上马离开了,等他从回忆中抽身之时,街道上已经空无一人。 “这么多年,他们还真的是一点没变啊,”他摇头叹息,“不认同的人,就连多看一眼都不愿意。” 茂林山庄。 “庄主,鹤观来信。”林有鹤的窗台前倏地落下一个黑影,双手奉上一卷信札。 信是东楼明写来的,林有鹤展开一看,面色顿时十分精彩:“京中这群吃饱了撑的田舍汉,不会做官趁早挂冠归乡,一个个尸位素餐,天天尽想着如何高升,当真可笑可鄙!”在信的末尾,东楼明严辞警告自己这个不省心的小弟,让他近段时间内低调行 事,若要外出,千万不要住官家馆驿,以防有心人再以此大做文章,又反复叮嘱他注意分寸,不要逾矩。 还没看完,林有鹤就把信揉成一团,丢进了一旁的竹篓,拍拍手,唤了声“木一”,一名暗卫立刻冒了出来:“庄主。” “阿姊那边收到信了吗?” “娘子也收到了,方才木十传来消息,说娘子已经开始收拾行囊预备启程回京了,让他来问问庄主下一步的打算。”木一一板一眼回答。 听闻东楼希声打算回鹤观城,林有鹤感到十分意外,心中有些佩服兄长,竟能如此轻易地就让他苦劝了快一个月的阿姊改变主意。他收了桌案上摊开的一大堆竹简帛书,站起身来,打算去东楼希声的院子看看。 途经花园,他隐约听到有人声传来,脚步一顿,侧身躲进了假山背后。来人一边走一边交谈着,最后正好在假山前停住了脚步,是两个年轻的侍婢。林有鹤正好听见一个声音尖细的对另一个说:“阿窈,你说,那牛冰人怎么会莫名其妙暴病死了呢?” 另一个侍婢声音有些粗哑,加之她刻意压低了声音,就变得更加难听了:“嗨,奴跟阿青姊你讲了,你可不要说出去!那牛冰人啊,不是大家传说的得了急病,而是中毒!” “是嘛!那不是和庄上之前——” “嘘——可不一样!奇怪就奇怪在这儿,之前那些奴挤在人群里看过一眼,一个个面色青黑,可奴却听说那牛冰人死时面色并无异样啊!” “谁知道呢!哎?阿窈,你方才不是说要去给成娘子送什么东西?” “噢噢,差点就要忘记了,阿青姊你要一起吗?” “也好……” 听着两人说话声和脚步渐远,林有鹤这才从假山后走出,走着想着方才两个侍婢说的话,一直等他到了东楼希声院中,被她拉到檐下坐定接过茶碗,他还是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态,东楼希声叫了他好几遍他也没听到。最后东楼希声见他无意识地伸手去拿盘中的蒸饼,脸上露出一个坏笑,将一碟花椒磨成的粉倒在其中一只蒸饼上,推到他手边。林有鹤毫无所觉地抓起蒸饼咬了一大口,然后眼泪立刻顺着眼角流了下来,他整个人也终于清醒了:“阿姊!”他怒嗔,抬袖用力擦去被花椒呛出来的泪水,打了个惊天动地的喷嚏。东楼希声笑得前仰后合,好半晌,才擦着笑出来的泪花问他:“你怎么来啦?” 从怀里摸索出一块手帕擦了把脸,林有鹤终于冷静了下来:“阿兄的信你收到了对吧?听木十说你打算明日就走,为什么这么匆忙?” “你不是一直想让阿姊走的嘛?怎么这会儿又不舍得了?”东楼希声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低头啜着碗中的茶。 “阿姊这话说的,麒麟儿可要伤心了。”林有鹤掀了下眼皮扫了东楼希声一眼,不咸不淡回了她一句。 “行了行了,阿姊面前你就别装了。阿姊没什么大本事,能做的只有在你离开的时间帮你照顾好咱们这一大家子人,你要做什么就放心地去做吧,你业已成人,总要学着独当一面。”东楼希声放下茶碗,神情认真地看着林有鹤,恍然间发现不知什么时候,他已经长成了身姿伟岸的清朗君子,再不是儿时那个拖着鼻涕跟着她和大兄奔跑的小小孩童。 “那,明日阿姊走,弟就不去送了。”林有鹤一口饮尽剩余的茶水,微微一笑,“阿姊何时来,弟定当风雨无阻前往迎接。” 次日,林有鹤一早就离开了茂林山庄去城中寻昨日假山前两个婢女谈论的牛冰人家。牛冰人常年为人牵线做媒,家中薄有积蓄,在城中路段不错的位置买了座小宅,和她的丈夫以及儿子儿媳住在一起,稍稍一打听就能找到她家的房子。大门上挂着黑白的布幅,就连灯笼也换成了写着“奠”字的白纸灯笼。林有鹤叩响了门环,过了很久才有人来应门,是一个正当壮年的男子,身着质地粗劣的牡麻齐衰服,脚踏一双藨茅编成的草鞋,面色蜡黄,眼圈红肿。 “郎君何事?”男子上下打量他一番,见他虽然身着一袭素服,但是材质贵重,不似寻常人家,心中不禁疑惑,但还是声音嘶哑地开口问道。 林有鹤神色肃穆朝男子揖了揖:“君家有白事,某本不应贸然打扰,然事出紧急,此地非讲话之所,君可愿借一步说话?” “郎君进来说话吧,家宅狭小,千万莫怪。”说着,男子微微侧身,做了个“请”的手势,把林有鹤让进了院子。院子里收拾得十分整洁,院子正中停放着一口薄棺,几个身着丧服的妇孺正跪在那里嚎啕大哭。男子把他请到檐下坐下,给他倒了一碗水,问:“郎君有话请讲,牛某洗耳恭听。” 林有鹤谢过他的水,斟酌了一番,这才开口:“君可是牛冰人之子——牛大郎?” “正是。敢问郎君高姓大名?”牛大郎依然是一头雾水。 “某姓林,双名有鹤,”林有鹤语气略带沉重,“某在庄中听闻牛兄家中噩耗,这才特意赶来。有几件事想问一问牛兄。” “某当是谁,原来是林三郎君!”牛大郎闻言一惊,慌忙站起来就要向林有鹤行礼,被林有鹤一把拉住。 林有鹤拉他坐下,口中劝慰:“牛兄重孝在身,不必多礼。今日某并非以茂林侯的身份前来,牛兄只当某是寻常故人即可。”顿了顿,他又问:“牛兄,令堂临终前可有异常?” 牛大郎抬眼看看跪在棺材前哭泣的妻儿,压低了声音说:“叫了铃医来看过,都说先妣乃是服毒身亡。可是不瞒郎君,某觉得先妣逝世,另有缘由。” “某于检验尸首一道略有小得,不知牛兄可愿开棺让某查验一番?若真有内情,也好还令堂一个公道。”林有鹤言辞恳切地请求。 牛大郎答应了下来,来到棺木前,挽起袖子就要开棺,却被他的妻子扑上前来拦住了:“大郎!你这是做甚?大家已然仙逝,你还要搅扰她安宁么!” “某怀疑阿娘非是因服毒而逝,如今茂林侯尊驾前来,愿意替阿娘重新检验,何乐而不为?”被妻子当着外人驳了面子,牛大郎心中不悦,沉声呵斥。见丈夫态度坚决,他的妻子瑟缩了一下,松开了扯着牛大郎袖子的手,退到了一旁,还有些畏惧地偷偷瞄了一眼林有鹤。林有鹤不管这些,戴上手套,动作轻柔地翻检着棺中牛冰人的尸身。 “当时我们发现阿娘遗体的时候,她手中攥着一只药瓶,口中还有不曾咽下的貔霜,”牛大郎在一旁用衣袖抹了一把眼角的泪花,声音略带哽咽,“阿娘一生为人牵线做媒,说成亲事无不幸福和美,造下莫大功德,还有某与内子日夜侍奉左右,她本身也无病无痛,某想不通她怎么就服毒自尽了呢?” “谁告诉你令堂乃是服毒自尽的?‘貔霜’一名,又是从何得知?”林有鹤神色严肃地抬头看向牛大郎。 “是内子请来的铃医所言。”牛大郎语气肯定。 “如此……”林有鹤又低头看那尸体,手不经意拂过将颈部裹得严严实实的领口,却发现了一点异状。原本中毒身死之人,不仅面部,就连手足指甲甚至全身皮肤都会透出不正常的青黑色,但是牛冰人的尸体却并非如此——颜色青黑的只有她的面部,其他部位颜色未变,呈现出来正常尸体该有的黄白色。 “牛兄,令堂绝非死于貔霜之毒。”林有鹤一言虽轻,听在牛大郎耳中却不啻一声炸雷,令他呆立在原地,讷讷难言。 “死后将毒药在口内假作中毒,皮肉与骨只作黄白色。” ——《洗冤集录》 第十六章杀人何纷纷 牛大郎愣怔了片刻,回过神来,顾不得尊卑有别,拉住林有鹤的衣袖,焦急地问:“郎君可知凶手是谁?” 他当然不知道凶手是谁,但是——“牛兄不若问问尊娘子吧!”林有鹤斜眼扫过角落里瑟缩成一团的中年女子。牛大郎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见自己的妻子面色惨白,心中起疑:“谖娘,你知道阿娘是被人所害?” 那谖娘点点头又摇摇头,涕泗横流,看上去十分可怜。林有鹤走到她跟前,温声劝道:“娘子不必害怕,知道什么尽管道来,总不能让牛冰人泉下不得安宁不是?某也听闻牛冰人生前为人慈蔼,从不曾苛待娘子半分,娘子若是知道点内情,还望不吝相告,林某谢过了。” 过了好一阵子,谖娘才哑着嗓子开口:“是、是个女子……她威胁大家,不许大家把什么事说给、给茂林侯,大家拒绝了,她就、就杀了大家——奴什么都做不了,做不了!!不要问了、不要再问了!”说到最后,她几乎是在声嘶力竭地吼叫,牛大郎见状,赶紧上去将她按在怀里,低声安慰着。 林有鹤站在一旁,等谖娘不再激动了,这才对牛大郎说:“牛兄且先将令堂好好安葬,兄且放心,来日某必定还牛冰人一个公道!”牛大郎含泪点头,把妻子抱得更紧了一些。 离开了牛冰人家,林有鹤心情十分复杂。他已经能肯定牛冰人并非如他之前所想那样死于齐赦的徒弟之手,但是先不说为什么凶手有能力活活捂死一个大活人,却没有发现一个毫无武功在身的寻常妇人,就这谖娘,在他提出开棺验尸后的一连串反应,着实令他心生怀疑。碍着牛大郎对谖娘的维护,他也不好说些什么,但可以肯定的是牛冰人一定无意中发现了那人的什么秘密,且还与茂林山庄有关,想要说出去,那人这才在威逼利诱不成之后一怒之下杀了她,又伪造出了牛冰人服毒自尽的假象用以掩人耳目。 “看来,这万刀山庄,必是要走一趟了。”林有鹤心中暗叹一声,翻身上马,缓缓行走在街道上,看着四周各自忙碌的人们,面色凝重。 当林有鹤一路想着心事回到茂林山庄时,迎面就碰上了万刀山庄的信使。那信使风尘仆仆,满面疲惫,林有鹤请他进山庄稍事休息,他连忙摆手拒绝:“仆谢过林庄主,然主家事情紧急,还请庄主速速过目信件,早做决断!” 林有鹤一面吩咐阿钧给信使端一碗热茶解渴,一面从信使手中接过了信,展开来细细一看,心中暗惊。信是新任万刀山庄庄主赵云楼所写,信中说万刀山庄近来频频出事,他动用了大批人力却依然毫无收获,所以特地来请他前往协助,还派了赵夜玑半途折返来接他。林有鹤抬起头左右看看,奇道:“赵二娘子何在?” “二娘子接到信稍晚,想来很快就到,劳烦庄主久待。”信使叉手行礼,语气中带了几分歉意。林有鹤不以为意摆摆手:“无妨,你若不愿来庄中休息,某便不勉强,你且先行回程告知赵世伯,某与成大娘、赵二娘不日就到。” 信使诺诺称是,饮尽阿钧端来的茶水,上马告辞,扬尘而去。林有鹤把马缰丢给仆役,脚步匆匆进了山庄开始打点行装,等他收拾停当来到前院时,成双娘已经挽着包袱站在那里等着他了,他还没说话,耳听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赵夜玑不待坐骑停稳脚步,就急急忙忙地翻身跃了下来,大步跨过门槛,面色焦急。“三郎,如意,你们可准备好了?”两人见她终于来了,对视一眼,齐齐松了口气,林有鹤留下了阿钧处理庄中事务,三人马不停蹄赶往万刀山庄。 十日后。 万刀山庄。 “庄主,二娘子并林三郎君、成大娘子到!” 赵云楼正头疼不已地坐在书房看着面前堆积如山的帛书,恰好有仆役于廊下传讯,他颇有点迫不及待地推开了房门,急切地赶往正厅。林有鹤虽然辈分低于赵云楼,但是如今他既是茂林山庄庄主,又是雍帝御封的从三品茂林侯,是以轻易怠慢不得,赵云楼早就嘱咐过他一来就要将他请到正厅上座。赵云楼赶到时,林有鹤刚刚从侍婢手中接过一盏热茶,见赵云楼赶到,他连忙微笑着起身行礼:“世伯,小侄有礼了。” 摆摆手让他坐下,赵云楼迈步来到了他右手边提衣坐好,先问了茂林山庄的情况,听闻自他走后庄中又发生了数起命案,不由唏嘘。林有鹤问起万刀山庄,赵云楼叹气,一向冷峻的脸上也露出了几分愁色:“藏刀楼失窃了,守卫弟子全部横死,某查了很久,却毫无头绪,这才请三郎前来助一臂之力。” 听到有尸体,林有鹤整个人都精神抖擞了起来,放下茶盏,目光灼灼看着赵云楼:“敢问世伯,尸体现在何处?可否让小侄一观?”说着,竟是连茶也不喝了,站起身就要往外走,被赵云楼叫住了:“三郎莫急!” “怎么?” “有些事世伯要提前跟你说,你心里面也好有个准备。”赵云楼语气更加严肃。 “那些尸首,都已被人砍下了首级,一十八具尸体,无一例外,血流成河,惨不忍睹。”赵云楼以手掩面,声音十分哀痛,就连一旁陪坐着的赵镜脸上也露出了痛惜的神色。 林有鹤正襟危坐,收敛了面上的激动,认真道:“世伯、宝鉴兄节哀,仆定当穷尽所能相助。仆虽不敏,然还不至于被区区尸首吓到,二位放心,且领仆前往吧!” 见他面色平静,赵云楼这才稍稍放心,领着他去了位于万刀山庄中心的藏刀楼,一路上不停地叮嘱着林有鹤,一反往日里沉默寡言的姿态,这让赵镜和赵夜玑十分意外,忍不住频频回首观看,心中暗自思量那个他们略有耳闻的传言。江湖传言,说这万刀山庄新任庄主赵云楼年轻时对琼国夫人林上雪一见钟情,还心甘情愿作为她要挟他的义父老庄主赵瀑的筹码,奈何佳人早已心有所属,一直拿他当作兄长敬重,后来他虽然娶妻生子,但是对于林上雪和她的儿女,他向来十分关照,甚至有时就连他自己的妻儿都要排在他们之后。二人如此频繁回顾,林有鹤很快就明白了缘故,笑着对赵云楼一拱手:“世伯不必担忧,有鹤来之前阿耶已经耳提面命告诫过了,有鹤如今也非当年的黄口稚子,世伯就放心吧!”说话间,他的眼光掠过赵镜兄妹,赵云楼心下了然,点了点头,不再多话。 几人一路沉默来到了藏刀楼旁的冰窖,现在时间已近五月,万刀山庄地处南面,夏天来得比茂林山庄更早一些,如果尸体露天放置,等到林有鹤来的时候恐怕已经开始腐烂,无奈之下才挪进了最近的冰窖保存。虽然天气渐渐炎热,但是毕竟还不是盛夏,春末的寒意还没有完全退却,纵然是林有鹤,在跨进冰窖的那一瞬间也不由冻得打了个哆嗦。这冰窖据说是老庄主赵瀑为庆祝自己的小孙女赵夜玑出生而特意修建的,只因为赵夜玑生在六月,正是骄阳似火的日子,他害怕这玉人儿一样的小孙女受不住暑气,这才修了冰窖为她储存冰块和时令水果,以便她随时可以取来消暑。而这样一个寄托了老人拳拳爱护之心的冰窖现在却被赵云楼和赵镜强行征用以保存尸体,赵夜玑心中不是没有不快,但她素来是个颇识大体的女子,知道藏刀楼失窃对于万刀山庄来说意味着什么,故此也就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在看到那些一排排整齐摆放在冰窖里的尸体时微微皱了皱眉。 赵镜敏锐地捕捉到了阿妹的不悦,抬手拍拍她的肩膀:“宝珠儿,这次是阿兄对不住你,你放心,等此间事了,阿兄再赔你一个冰窖谢罪,如何?” 赵夜玑拂掉他的手,淡淡道:“瞧阿兄说的什么话,都是一家人,小妹能让你赔么?还不去帮帮三郎,看他有什么需要,小妹先出去了。”说完,也不给赵镜回答的时间,甩甩发辫,转身就往外走。路过成双娘身边时,赵夜玑低声对她说了句什么,林有鹤没有听清,但只见成双娘脸色大变,他心中不解,等赵夜玑出了冰窖,这才凑过去小声问她说了什么。成双娘看了一眼正在指挥仆役们点上蜡烛照明的赵氏父子,压低了声音道:“宝珠阿姊让我们小心——暗藏黑手。” 暗藏黑手?林有鹤一诧,心道莫非这万刀山庄有什么不妥?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对,明明赵夜玑是在回万刀的半途中就折返去了茂林,在同他和双娘一起到达万刀之前,她分明是没有回过家的,又怎么会特地跟双娘说那么一句耐人寻味的话呢?正在想着,那边赵镜叫他过去,他收敛了思绪,快步走上前。 面前摆放的尸体的心脏部位都有一道深深的创口,个个身首异处,即使已经经过处理,但那场面依然甚是凄惨。都不用刻意想象,林有鹤眼前就已经浮现出了一幅画面,满地狼藉的鲜血,到处是横陈的尸体,死不瞑目的人头,若是胆小的人看了这场面,即使不吓疯可能也会有数日夜里睡不着觉。偏偏林有鹤生来就是个胆大包天的,见此场景不但不害怕,反倒一脸跃跃欲试地挽着袖子凑了过去。成双娘见状赶紧取了手套递给他,他头也不回地道了声谢,把衣摆往蹀躞带中一塞,在一地尸体中蹲了下来。 林有鹤挑了一具离得最近的尸体翻检一番,发现尸体身上除了一些细微的擦伤之外,就只剩下了心口那一道伤口,而看血浸染的范围,这很有可能就是致命的伤处。林有鹤捧起一个头颅仔细察看断裂处,只见入目皮肉松弛,颜色微白,伤痕略带血迹,由于时间隔得久了,血迹已经干涸,无法判断是不是伤口流出的血。他略一思索,从腰间抽出一方手帕,沾了仆役刚刚送来的清水轻轻擦拭着伤口,小心地把血迹擦去,然后动手开始挤压断裂处,那皮肉发干,自然什么都挤不出来,连着数具尸首皆是如此。林有鹤心中有了结论,取下手套,刚抬起胳膊想要擦去额上因为太过专注而沁出的汗珠,就有一只手从旁边伸了过来,捏着帕子温柔地替他擦去了汗水。 “三郎,喝口水歇歇吧。”成双娘带笑的脸出现在他的视野中,一手拿着手帕,另一只手端着一只瓷碗,里面盛着清凌凌一碗水,还在徐徐冒着热气。林有鹤脸上绽开一抹笑容,轻声道了句谢,接过碗来仰头一饮而尽,惬意地长出了一口气。 见他验完了尸体,赵云楼走上前问:“三郎,可有结果?” “尸体首级均是死后被砍下,致命伤俱是那穿心一刀,一击毙命,无一人反抗。四肢有擦伤,亦是死后拖拽造成。” “你如何断定是刀伤而不是剑伤或是其他兵器?”赵镜奇道。 “被刀之刃创者,伤上宽而下狭;被剑之刃创者,伤上下宽狭一也。吾观诸尸伤处,其深浅长短必是刀剑之类短兵所为,而短兵中能够造成此类伤口者,唯有刀而已。”林有鹤跨过一具具尸体来到赵氏父子面前,耐心地解释。 “刀客死于刀下,哀哉!”成双娘叹息。 赵云楼亦是深深叹息:“守卫藏刀楼的,都是门人弟子中的翘楚,如今竟同时折了半数进去,哎!” 林有鹤并不关心这些人是不是万刀山庄的高手,他关心的是为什么这些人会无声无息地被人一刀毙命——就连他的父母甚至伯父成仁在当年巅峰时期想做到这一点也不是什么易事,而这世上竟有如此高人存在,他却一无所知,着实有些不合常理。成双娘关注的则是另外一点——“世叔,藏刀楼有何物被盗?” 赵云楼眉头紧锁:“一卷无字书并一瓶龙骨救逆丹。” “何谓‘无字书’?”听到了陌生的词语,林有鹤好奇地问了一句。 “死人被割截尸首,皮肉如旧,血不灌荫,被割处皮不紧缩,刃尽处无血流,其色白,纵痕下有血,洗检挤捺,肉内无清血出,即非生前被刃。” ——《洗冤集录》 第十七章弓摧南山虎 “先祖有话传下:家国可破,此无字书万不能落入他人之手。”赵镜附和道,“如今万刀令已失,现在无字书也被窃,万刀山庄危矣。” 林有鹤闻言蹙起了眉头:“某定当竭尽全力从旁相助,此事事关重大,茂林山庄绝不会坐视不理。”这话一出,赵氏父子齐齐松了口气。万刀山庄名声再大,也比不过茂林山庄的势力,更何况茂林山庄如今还和淡云阁紧紧捆在了一起,休戚与共,得到一方支持就相当于得到了半个武林和半个朝堂作为后盾,使得宵小之辈不敢再轻举妄动。 一行人出了冰窖,赵夜玑正背靠着一棵大树,抬头看着不知什么时候阴沉下来的天空,见他们出来,扬起了一抹淡笑迎了上去:“阿耶,阿兄,怎么样了?”赵云楼摸 摸女儿的发顶,语气沉重地将林有鹤告诉他的结果又复述了一遍,赵夜玑亦是叹息不止。赵镜忽然想起了什么,凑到林有鹤身边,低声问:“三郎,京中弹劾世叔和叔 母的风 波处理得如何了?”说着,还扫了一眼不远处正和赵云楼和赵夜玑说话的成双娘。林有鹤似笑非笑看着他,语气异常和缓,却无端令人心中发寒:“这朝堂如泥淖,耶娘和兄姊身陷其中,如何能全身而退?如今暂且蛰伏,不过是静观其变而已。那些不思报国却一心钻营、好逞口舌之快的小人,总有一天某要让他们付出代价。” “三郎可莫要冲动,你并非是孤家寡人,行 事前务必深思,不要牵连到父母兄弟。”赵镜严肃地告诫他,看他郑重地点了头应下,这才放下心来。 转眼日薄西山,赵云楼在正厅设宴招待林有鹤和成双娘,因着庄中眼下死去了众多弟子,不宜大摆筵席,所以说是宴会,也不过是比寻常多添了几道菜罢了。林有鹤刚刚坐定端起酒杯,外面就有一人大步而入,声如洪钟:“怎么,林家的小子来了?也不来拜会下某这个伯父,甚是无礼!” 进来的是唐步,他是已经身故的老庄主赵瀑的亲信,也是如今万刀山庄中辈份最长之人,就连当初林上雪也要叫他一声“前辈”,但此人虽则率直,有时过了头却也显得十分粗鄙。他这么说,不要说没有把林有鹤放在眼中,甚至无意中还贬低了亲自迎接林有鹤的庄主赵云楼。林有鹤素来好 性子,不紧不慢放下酒杯,缓缓启口:“唐公所言甚是,家父也时常这么斥责小子,‘江山易改,秉性难移’,想来唐公应当感同身受。不过,无礼惯了,倒不觉得有什么了,不是吗?”轻描淡写几句话,噎得唐步朝他连连翻着白眼,哑口无言。成双娘见他不仅不怒,脸上还挂起了笑容,心中微叹,知道他这已经是怒极,偏偏这人对谁都是一副温文无害的模样,碰到那些个愚钝的——她斜了一眼唐步——若是没人拦着林有鹤,恐怕那些人连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听唐步说得着实不像话,赵云楼轻轻敲了敲案几:“唐兄,你言过了。”唐步最近也在为庄主大批精英的死亡而烦躁,话赶话一出口就后悔了,再听林有鹤这么绵里藏针一番驳斥,一张脸涨得通红,垂了头低声道了句“抱歉”,不尴不尬地站在那儿不知如何是好。林有鹤虽然总是端着一副玩世不恭的富贵子的样子,骨子里却是个不愿为难别人的人,见唐步退了一步便也不再咄咄逼人,正了正身子笑道:“唐公这可就折煞林某了,林某年幼无知,礼数不周,公既为长辈,训诫一二也是应当,不必道歉的。” 既然两人都各退了一步,赵云楼也就不再纠结于此,请唐步坐下,然后问:“唐兄,某看你脸色甚是不好,可是因为庄中枉死的弟子的缘故?” 唐步点点头,犹豫了一下,道:“庄主,有一事步想了许久也想不明白,恰好今日林三郎在此,步索性说出来,大家一起分析分析。” 原来藏刀楼出事那一天恰好是沙雁娘的生忌,旧日里唐步同沙雁娘最是要好,自从她战死沙场之后,每逢她生死忌日,他都有登上房顶对月独饮的习惯,这一次也不例外。但是今年他得了一坛名为“三步倒”的烈酒,一时不慎,多饮了几口,就这样醉倒了,在房顶以天为被躺了也不知有多久,最后被一阵异响惊醒了。唐步住的地方距离藏刀楼最近,地势也高,从房顶上能清楚地看到藏刀楼下发生的一切。而事情不过发生在瞬息之间,几道模糊不清的黑影从四面窜向了藏刀楼,等唐步睁大迷离醉眼再看时,已经一切如常。他当时也确实是醉得不轻,只以为是庄中豢养的黑猫夜半出来游荡,便不曾往心里去,谁想第二天酒一醒就接到了藏刀楼失窃,众弟子被杀的噩耗,他纠结良久,不知道那天夜里他看到的到底是幻是真,便没有贸然说出口,生怕扰乱了赵云楼等人的思路。 把压在心里许久的心事畅快一吐,唐步顿感周身轻松了许多,充满希冀地看向支颐沉思的林有鹤。林有鹤并没有让他等得太久,不过小半炷香的工夫,他就抬起了头,修长的手指在几案上轻轻叩击:“这么一说,某便能确定了,那些伤口果然非一人所为,不过这些凶手的身手当真了得,只是不知师从何方高人啊!”然后,他话题猛地一转,问赵云楼:“世伯,被害这些人在贵庄是何等水平啊?” “武功犹在如意之上。”赵云楼看了一眼正专心致志勾兑茶水的成双娘,她听到赵云楼说到自己的小字,抬起头来朝对方灿烂一笑,林有鹤被她的笑容晃了一下眼睛,也不由勾起了嘴角。但很快,他就收起了笑——‘武功犹在如意之上’,虽则只有寥寥八个字,却让他暗自心惊。 成双娘虽然是女子,但是若拼尽全力,犹堪同其父成仁一战,平日同林有鹤比武也是各有输赢,现在听到赵云楼如此评价这些被杀害的万刀弟子,稍加联想便明白了赵云楼的言外之意:凶手们的武功几乎可与他相媲美,绝非寻常宵小。赵云楼的武功当年已经和他的母亲林上雪不相上下,多年的勤奋练习又颇有所得,能同他一较高下的人,必然是江湖上一流的高手。 “事情麻烦了啊。”林有鹤喃喃低语,厅中的气氛更加凝肃了,大家都十分默契地不再出声,各自味同嚼蜡地吃着饭菜。 “如意阿姊,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忽然,林有鹤放下了筷子,目光如电射向窗外。 成双娘停下筷子,凝神去听,片刻摇了摇头道,“没有声音啊,你听到什么了?” “世伯,后山上可有猛兽?” “从来没听说过,狸猫倒是有不少,偶尔会来山下偷鸡鸭。怎么?”赵云楼顺着林有鹤的目光看向窗外,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山上什么都看不清,黑漆漆的一团。林有鹤举箸夹了一块鱼脍放进口中食不知味地嚼了几嚼,终于打定了主意,站起身告了个罪,步履匆匆往外便走。“三郎何处去?”赵镜问了一句,林有鹤走得快,远远听到他说了一句“后山”,他有些惊疑不定地看向父亲。赵云楼皱眉:“天色已晚,一个人上山恐不**全,阿镜,不如——” “阿耶,不若让如意去一趟吧,儿看三郎一走,她的一颗心也跟着飞了。”赵夜玑朝成双娘促狭一笑,被她软 绵绵地瞪了一眼,毫无杀伤力。赵云楼也是知道两人已经定下了亲事的,当下挥挥手让成双娘赶紧去跟着林有鹤,防止他一时冲动再闹个‘茂林侯夜半降山兽’的笑谈出来。成双娘应了一声,大步流星追了出去,厅中稍稍热络一点的气氛随着她的离开立刻又沉寂了下来。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单说成双娘一路追着林有鹤上了山,他脚程快,她在后面追得十分吃力,却又不敢大声叫他,怕万一惊动了什么。林有鹤早在她追出山庄后门的时候就发现了她,见她离自己越来越远,于是刻意放缓了脚步,她这才勉强追了上来,低声嗔道:“你跑那么快做甚?某险些追不上你!”林有鹤没有回答,低低笑了一声,伸手握住了她的手腕,脚下速度更快。 一阵血腥味顺着微凉的山风飘来,林有鹤顿住了脚步,和成双娘对视一眼,两人心中都升起了一种不祥的预感。顺着血腥味传来的方向,两人一前一后小心地摸了过去,被眼前的一幕惊得同时倒抽一口凉气。草丛之中横躺着一具男尸,双目暴突,双手握拳,脖颈上被利齿撕开了一道巨大的豁口,周身上下尽是斑斑血迹,就连四周乱七八糟倒伏着的草叶上也沾满了鲜血,混合着流了满地的秽 物,散发出刺鼻的腥臭。成双娘抬手在鼻前扇了扇,皱眉:“好重的血腥味!” “是啊,是挺——等等,不光有血腥味,还有……大虫。”林有鹤拉住了正要往前走的成双娘,“危险。” 说时迟那时快,平地里刮起一阵腥风,伴随着一声地动山摇般的咆哮,黑暗中扑出来一只体型庞大的吊睛白额猛虎,一双眼睛闪烁着慑人的绿光,伏低身子,目光灼灼逼视着二人,摆出了一个随时准备进攻的姿态。林有鹤探手从后背摘下了他的长弓——这弓是幼时他随镇军大将军桑闲外出游历时偶然得到,比林上雪的惊鸿弓还要重些,名为“摧山”,和惊鸿一样,都是难得一见的宝弓——此刻,他一边护着成双娘缓缓后退,一边搭箭上弦,箭尖直指那虎。成双娘手也搭上了腰间宝剑,眼睛一错不错地紧盯面前的斑斓猛虎。那虎颇通灵性,一双闪烁着凶光的兽眼来回扫视着面前的两个人,似乎是在盘算先从哪个下口。 山林之中突兀地响起了一声尖锐的哨声,那只猛虎伴随着哨声骤然发动了攻击,竟是平地一跃佯装袭击林有鹤,却在半空中一旋身张口咬向了成双娘。成双娘面不改色一侧身,长剑顺势挥出,直挑猛虎柔软的颈部。虎一抬前爪拨开了她的剑,口中发出一声怒吼,重重落在地上,未及站稳,便又一次扑了上来。斜刺里一点寒芒破空而来,恰好成双娘的剑同时刺出,那虎分身乏术,犹豫之间,被一箭射中肩胛,更加暴怒,状若癫狂一般张着血盆大口转而扑向林有鹤。林有鹤在它转向的空隙已经从箭囊中抽 出了三支羽箭,施展轻功向后纵跃一大步,拉开了同虎的距离,弓开如满月,三箭齐发,直射虎的面门。那虎侧身一躲,却忘记防备一旁的成双娘,被她一剑刺中了腰侧,痛苦地嚎叫一声,就地一个翻滚,想要缓解身上的疼痛,不料这举动却让方才钉入它肩胛的那支箭扎得更深,而头上林有鹤的箭又到了,月光下泛着寒光的箭镞带着同样森寒的杀气。 哨声又起。虎挣扎着爬起身,仰天长啸,前爪一刨地,忘记了疼痛似的,凶猛地朝林有鹤扑将过来。林有鹤闪身避过,飞起一脚踹在虎腹之上,他从小习练轻功,腿上功夫自然十分了得,这一脚几有千钧之力,虎随钢筋铁骨,这腹部却最为柔软,哪里经得住他这狠狠一踹?不多时便七窍出 血,身躯摇摇欲坠,连连哀嚎。 林中哨声更急。虎已是强弩之末,听到哨声却又挣扎着爬起身来,低吼一声,向着林有鹤虚虚一扑,已经没有了方才的威风。林有鹤生怕这虎狡猾,故意摆出虚弱姿态麻痹于他,不敢怠慢,蓄足了力又是一脚踢出,这一下,直接将它踢得横飞了出去,狠狠撞在一块巨石上,一声闷 哼之后,再无动静。 两人不敢贸然上前,又停了片刻,刚要过去察看,忽听层层深林之中又响起了哨声,似在呼唤那只已经没有声息的虎,响了数声之后,许是见没有回应,知道情形不妙,哨声戛然而止。林有鹤早在哨声停止前就已经锁定了它传来的位置,微微侧头对成双娘低声道:“如意,剑莫归鞘!”说罢,抓起她的手腕朝着黑暗中飞奔而去。驯虎人武艺并不高强,全靠驱使猛虎杀人,但是当林有鹤赶到时,驯虎人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只留下空气中淡淡的腥臊之气,证明着片刻之前此处还有人在。他四顾丛林,一无所获。 “三郎,这人能逃走得这么快,必定有高人相助。此地不宜久留,我们还是先回去察看那具尸体,然后再做打算吧!”借着月光看到林有鹤一脸不甘,成双娘温声劝道。 “先是纵蛇虫,今又操猛兽!狗鼠之辈,何不早亡!”林有鹤口不择言骂道,被成双娘在小臂上不轻不重拍了一记,这才刹住了话头,吐了口浊气,重新拉起她回到了他们一开始发现尸体和同猛虎搏斗的地方。 山风阵阵,初夏的夜晚依然微寒,厚重的阴云渐渐遮住了白玉般的月轮,也为整座万刀山庄蒙上了一层阴影,阴影之中,似乎有什么怪物蠢蠢欲动,朝着这座名满天下的古老山庄伸出了不怀好意的利爪。 “凡被虎咬死者,尸肉色黄,口、眼多开,两手拳握,发髻散乱,粪出,伤处多不齐整,有舌舐齿咬痕迹。” ——《洗冤集录》 第十八章夜来南风起 赵云楼见林有鹤和成双娘二人一去便迟迟不归,生怕天黑路滑二人在山上出了什么意外他无法与老友交代,于是催了唐步和赵镜带人去山上找他们。唐赵二人发现一人一虎两具死尸时,林有鹤和成双娘恰好也回到了原地。两方人马一碰头,赵镜听闻这虎乃是二人所杀,不由咋舌称奇,挑了四个身强力壮的弟子这才堪堪将那虎抬起。 看着他们把虎抬走,赵镜又要叫人抬那具人尸,却被林有鹤制止了:“宝鉴兄且慢。”赵镜向他投以疑惑的目光,他解释道:“直接抬走,一则污秽,二来恐再次损伤尸身,不若斫树枝粗 壮者二,以布覆其上,再将尸身置于布上,兄看何如?” “大善!”赵镜抚掌称善,立刻转身吩咐手下照着林有鹤所言去准备,又细细问了一番他们的遭遇,听说这猛虎乃是为人驱使,不觉色变。他是知道茂林山庄发生的事情的,也听说过江湖上那些驱使飞虫走兽之人的厉害,如今阿翁尸骨未寒,自家山庄又陷入和茂林同等境地,他不由得心中一阵阵发凉——茂林山庄尚有朝廷庇护,想要轻取绝非易事,万刀虽则名盛,也不过区区江湖草莽,虽然庄中门人弟子不乏在朝为官者,又哪里比得过林氏和东楼氏血脉相连? 正想着,冷不防肩头被人从身后轻轻一拍,他下意识就出手探向身后欲锁那人咽喉,没想到扑了个空,只听林有鹤轻轻一笑:“宝鉴兄神思不属,弟的话可曾听到?” 赵镜回神,一脸抱歉地朝他笑笑:“三郎见谅,为兄一时分神,烦三郎再重复一遍。” “请兄长着擅丹青之人前来,描摹下此处兽迹,同兽尸足掌相较,看死者是否为此兽所害。”林有鹤又重复了一遍,弯腰借着火把的光亮打量着尸体脖子上的伤处。伤口深可见骨,边缘毛毛糙糙,有舔舐的痕迹,血已经不再往外流了,慢慢凝固成了暗褐色,配上那人死不瞑目的脸,十分可怖。 赵镜正盯着那人颈侧伤口发呆,忽见林有鹤动作轻柔地捞起那人的手,一根一根掰开尚且柔软的手指,像抚摸着情人一般缓缓抚摸着尸体已经冰冷的掌心,看得他全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狠狠打了个寒颤。再定睛看时,林有鹤已经放下了尸体的手,一脸莫名地看向他:“宝鉴兄为何这般看着小弟?” “呃……老人常说‘灯下看美人’,为兄今日才知何意。”赵镜随口扯了个理由,一出口就后悔了,但已是覆水难收。只听林有鹤低低笑了一声,尾音微微上扬,像带了钩子一样勾得在场所有人心头都微微一动:“有鹤愿闻其详。” 见赵镜表情僵住,成双娘连忙出来打圆场:“好了三郎,夸你花容月貌还不成么?你啊,就是对着尸体这么温柔,你是没看到方才你那眼神,真跟看着心肝宝贝一样。” 林有鹤“哦”了一声,忽而调侃道:“如意阿姊这是……嫉妒了么?” “咄,某嫉妒一具尸体作甚?你还是快说说你发现了什么吧!”成双娘瞪了他一眼。 “咳,”林有鹤轻咳一声,正色,“这人手上有硬茧遍布手掌,且布满大大小小裂口,不似练武之人只在指腹掌根关节处生茧,想来是常年劳作所致,再看此人衣着,布料不过是粗麻质地,连贵庄下等的烧火仆役也不如,这人——极有可能不是万刀弟子,甚至说只是附近的一个普通百姓。” “这就奇怪了,那驭兽之人为何要杀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乡野村夫呢?” “兄可还记得茂林山庄被分尸的婢女和投井自尽的花匠?他们说起来也是无关紧要的小人物啊!”林有鹤提醒赵镜。 “可他们都或多或少窥得了凶手的阴私之事,那是灭口哇!”赵镜皱眉又看了一眼地上的尸体,“难道说——他也看到了什么?那到底是什么,值当凶手如此大费周章把人引到山里来杀掉呢?” “宝鉴阿兄,你手下这些人可有认得这人的么?”成双娘问赵镜,赵镜摇摇头表示没有。恰好唐步在四周巡视了一圈又转了回来,探头再次仔细一看,这会认出了死者,奇道:“这不是山下柳林村的木匠孙吗?他怎么会死在这儿?” “不好!快去柳林村!”林有鹤忽然叫了一声,面露急色。赵镜虽不明所以,但是听他的语气焦急,不敢怠慢,连忙派了数名高手前往柳林村,唐步自告奋勇领路,一行人穿越茫茫夜色,直奔木匠孙家而去。他们到底是慢了一步,刚刚赶到柳林村,就被鼎沸的人声猛地灌了满耳,紧接着映入他们眼帘的就是村尾一处独门独户的草舍那映红了半面夜空的熊熊大火。 “嗐!”唐步狠狠跺脚,“那就是木匠孙的家!咱们来晚了!”几人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是好。最后,唐步叹了口气,还是带着几人去了火场,帮着村民们扑灭了大火,无奈木匠孙家中妻子儿女 体弱的体弱,年幼的年幼,竟无一生还,他刚转身往村外走想要回归万刀山庄去向赵镜请罪,却被一个鬓发散乱的妇人拦住了道路。 那妇人虽然狼狈,但是精神尚好,拦下唐步等人,先是蹲身一礼,这才开口:“妾孔四娘恭请唐公万福。”唐步一介武夫,向来吃软不吃硬,对着个弱质女子,无论如何也发不出火,温声道:“孔娘子莫要多礼,忽然拦下吾等,可有事么?” 孔四娘从袖中取出一尊木雕的人像交给唐步,低声对他说:“唐公,妾乃是木匠孙邻居。约莫两个时辰前,他来到妾家,闲话了几句家常,把此物交给了外子,只说若他家有任何异常,就让外子带着它速速到万刀山庄寻赵庄主或是唐公您。外子刚刚去救火前把这木雕给了妾,让妾速去万刀,却不料唐公恰好赶来,万幸万幸。” 唐步将木雕妥帖放好,朝孔四娘一抱拳:“有劳娘子了,步这便回山庄回禀庄主,娘子保重!” 一行人折返万刀山庄,木匠孙的死尸已经被抬到了庭中,林有鹤正和赵云楼父子站在廊下比比划划说着什么,眼光不时扫向地上的尸体,听到脚步声转过头来。赵云楼迎上前一步,问,“唐兄这就回来了?可是发生了什么?” 唐步重重叹气:“禀庄主,唐某去迟一步,木匠孙家已被大火化成灰烬,他的妻子并一子一女,尽皆丧命。”不过短短半日,原本幸福和美的一家满门尽丧,就连他一个外人提及都欷歔不止。他一面感慨,一面从怀里摸出孔四娘给他的木雕呈给赵云楼看。 那木雕用料不过是普通的桑木,雕工却极为精细,做成了个女子的模样,身姿婀娜,裙带当风,煞是好看,唯独脸上仍是一片空白,也不知是没有来得及完工还是有意为之。赵云楼翻看了片刻,没有看出什么名堂,转手递给了林有鹤。林有鹤倒是将木雕举到灯下仔仔细细看了一遍,没有放过一处细节,其他人见他看得专注,一个个情不自禁地屏住了呼吸,只一眨不眨用眼睛盯着在他修长的手指间不时翻动的木雕。除了木雕那张没有雕刻五官的脸,林有鹤也没有其他更多的发现,刚想放下木雕,忽然指尖无意间划过木雕的左臂,他顿时一皱眉头,拢了目光又细细摩挲片刻,抬头向赵云楼借笔墨一用。 堂中很快摆好了笔墨和绢帛,林有鹤却并没有打算写字,而是将毛笔蘸饱了墨,细致地在木雕人像的左臂上涂画起来。不过须臾,林有鹤就搁下了笔,招呼众人来看,只见木雕人像的左臂几乎全部被墨汁染成了黑色,只除了两道又细又深的刻痕,而这刻痕平常来看根本难以察觉,断断续续盘绕在人像左臂上,就好像一条蛇一般。 “这刻痕莫非是——蛇?!”赵夜玑轻呼一声。 “不错。”林有鹤放下木雕,闭了闭眼,再睁开时一双眼中似乎有什么被点亮了,在烛火映衬下明亮得令人不敢直视。真是像极了他母亲,赵云楼在心里暗暗想道。成双娘接过木雕看看,不明所以地把充满疑惑的眼神投向了林有鹤,他神秘一笑:“这木匠孙着实帮了我们大忙。这木雕并非没有来得及雕刻面容,你们看,人像面部打磨十分光滑,已经是个完工的模样,说不定,木匠孙是想告诉我们:此人面目有异。至于说是善于易容还是戴了面具,这个容后再说。单单看到这条蛇,某心中就已经隐约有了答案。” 成双娘恍然大悟,原来那齐赦的徒弟竟是个妙龄女子,再细想这番狠辣的灭口行径,也确乎是她能干得出来的,只是令她不解的是那驯虎人,按理说齐赦的徒弟不应该会驯兽,不过知道施久的那条毒蛇在她手中温顺非常,她心中也生出了几分不确定来。 “三郎是说,那凶手竟与茂林山庄的是同一人?”赵夜玑诧异地问,茂林山庄发生的一幕幕于她如同噩梦一般,未料有朝一日竟然也即将在万刀山庄上演,饶是她早有预感,此刻也不由得白了一张俏 脸,错后半步有些不安地抓 住了父亲赵云楼的衣袖。赵云楼安慰地拍拍女儿的手背,再抬头时已经绷起了一张脸,语气是从未有过的严肃:“三郎,若说先前世伯对于先父在你庄上被害一事心中还存有怨怼,现如今也不得不放下那些个人恩怨了。如今这种种事件,莫不是针对咱们两家而来,此时绝非内讧之时,你最是聪慧,可明白其中利害?” “有鹤省得。”林有鹤微微欠身,“世伯雅量,有鹤必当鼎力相助。赵林二氏世代为好,有鹤万不敢辜负。” 见他识相,赵云楼满意地点点头,斜眼看了看屋角更漏,此时已近亥时末,看林有鹤面上微露疲惫之色,便不再多说,让人带他下去休息,赵夜玑则拉着成双娘的手,两人亲 亲 热热一同回了赵夜玑的小院,厅中一时只剩下了赵氏父子和唐步。唐步站在窗前看三人各自走远,这才回来在赵云楼下手坐下,问他:“庄主,是否要将木匠孙安葬了?他家中亲眷无一生还,着实可怜。”赵云楼点点头,且不说木匠孙给他们留下了如此重要的线索,单单是因着死者为大这一条,他们也没有理由不帮他料理后事,正巧庄中死去的弟子也要下葬,也不少木匠孙这一人,正好一同处理妥当,也算是告慰了他在天之灵。想到这里,赵云楼又嘱咐了一句:“记得差人去柳林村一趟,一来告知乡人,二来看看能不能找到几件木匠孙妻小的遗物。一家合葬,也好让他们地下团圆,免做孤魂野鬼,亦是善事一件。” 唐步连声称是,刚要转身走,忽听背后赵云楼语气平淡道:“林三郎绝非池中物,千万不要再同今日一般怠慢了。唐兄想来比云楼更清楚何为‘莫欺少年穷’,更何况他是御封的茂林侯,不是什么困顿不得志之辈。”唐步猛地一惊,这才意识到今日早些时候他犯了怎样大错,当下又愧又惧,胡乱点了点头脚步匆匆退了出去。 “阿镜,少年友是白头交,你要记好了。侠者,刀剑可为武器,朋友亦是武器。” “‘天有旦夕祸,防之须及微。林中仙鹤隐,振羽待时飞。’阿耶,儿明白的,这批文不是儿时您就多次强调过的吗?林氏多奇星,儿从不敢小觑闻野。因为窥破天机,所以唯恐天妒英才,故而以言行放旷自毁,想来这才是闻野游戏人间的缘故吧。”赵镜一脸认真回应父亲。赵云楼侧目看了一眼这个长得越发高大英俊的儿子,一向冷淡的脸上竟难得露出了几分赞赏之色。 窗外,南风渐起,时入夏日。 “虎咬人多咬头项上,身上有爪痕掰损痕,伤处成窟或见骨,心头、胸前、臂、腿上有伤处,地上有虎迹。勒画匠画出虎迹,并勒村甲及伤人处邻人供责为证。一云:虎咬人月初咬头项,月中咬腹背,月尽咬两脚。猫儿咬鼠亦然。” ——《洗冤集录》 第十九章明月来相照 入夜,林有鹤早早熄了烛火躺在床 上,耳中被窗外此起彼伏的虫鸣灌满,他也并无半点不耐,和着虫声在腿上轻轻敲着拍子。忽然,窗外窸窸窣窣的虫声一静,接着,窗纸上映出了一道黑影,极快地一闪而过,几乎让林有鹤以为那只是自己的错觉。 林有鹤心知近来情况特殊,不敢怠慢,飞快地翻身下了床,抓过一旁的长弓,把软剑往腰间一盘,猛地拉开房门。洁白月色扑面而来,他却无心赏玩,眼尾一扫,只见院墙之外一株高出墙头半尺的梧桐树枝叶无风自动。林有鹤皱皱眉头,身子往下微微一蹲,足底蓄力,整个人高高跃起,又轻 盈地落在墙头,定睛往四下里一看,巡夜的万刀弟子一队队走过——因着出了先前的命案,赵云楼特意下令增加了巡夜的人手,但这在林有鹤看来,并没有什么太大的用处,在真正的高手眼里,这些弟子也不过是比寻常人略胜一二罢了——他在皎洁月光中高高站在墙头,很快就引起了巡夜弟子的注意。众人聚拢过来,林有鹤借着月光不动声色将所有人都打量一遍,笑眯眯朝他们挥挥手,道了一声“辛苦”,众弟子见是他,皆松了口气,各自散去。 微风拂过林梢,不远处的藏刀楼如同一只伺机而动的异兽,在被月光照得皎洁的地面上投下沉沉的暗影。方才在林有鹤窗前闪过的那道黑影竟如同凭空消失了一般,再难觅踪迹。他无奈地摇摇头,转身欲要回房,不料变故突生,与藏刀楼方向恰好相反的演武场方向突然传来一声充满了惊恐的尖叫,他心头一紧,纵身跃下墙头,急急朝着演武场奔去。 演武场。 一名万刀山庄弟子瑟缩在地,口中还断断续续发出含混不清的哭叫声,任凭旁人如何询问他都只是摇头,在他身边不到三尺的地方,赫然躺着一具死尸。 又是一桩命案。林有鹤心中咯噔一声,凶手竟已追到了这里。思及此,浑身不禁一阵发寒。沉思间,赵云楼等人也已经赶到,经过辨认,死者乃是万刀山庄陌刀队的夏禄,他的面庞在月光下呈现出极为诡异的青黑色,双目圆睁,几欲凸出眶外,唇角还挂着已经干涸的血迹。 “这——这是何故!”赵夜玑失声叫了出来,微微侧过身子,以手掩面,不忍再看。 成双娘安抚地拍拍她的后背,抬眼看向林有鹤:“三郎,可能验乎?”林有鹤点头,又询问地将目光投向赵云楼,见他颔首,方才利落地将衣袖挽到手肘以上,蹲下 身来。然而不过须臾,他就再次站了起来。 “三郎?”赵云楼微讶。 “如意阿姊。”林有鹤温声唤道。 成双娘了然,转身匆匆离去,再折返回来时,手上已经拿了他惯用的手套和装有各类工具的木匣。林有鹤收拾停当,一旁早已有人点燃了火把,将四周照得通明,他翻了翻死者的眼皮,又将他的上衣褪 下,裤腿掀起,轻轻按 压他的四肢胸腹一番,借着火光仔细察看。大约过了半个时辰,当在场的众人后背已经开始紧张地冒汗的时候,林有鹤徐徐吐出一口浊气,摘下手套站起了身,成双娘赶紧迎上来,用手帕替他擦去了眉梢鬓角渗出的汗珠。林有鹤感激地朝她笑笑,继而严肃了表情,问赵云楼:“世伯,敢问陌刀队诸位居所在何处?” 赵云楼朝藏刀楼方向一指:“藏刀楼外一周,俱是陌刀队居处。原本他们并不住在那里,而是住在演武场附近,前不久庄中血案之后才迁至藏刀楼附近,也好就近守护。” “不过说来奇怪,”一直没有说话的赵镜忽然插嘴,“陌刀队规矩森严,入夜之后若无突发 情况,严禁在庄中四处游荡,违者要受杖刑,可夏禄他——不仅出来了,还到了这么远的地方。陌刀队中个个都是在战场上以一当百的高手,却如此无声无息地死去,若非有弟子恰巧路过,恐怕要到天亮才能被人发现。” “慢着!哪里走!”忽听成双娘发出一声断喝,众人纷纷侧目,只见她横眉立目,手中牢牢抓着一人的臂膀,正是方才那个发现尸体的万刀弟子。 “吴荻,尔意欲何往?”赵云楼沉声诘问。 那叫吴荻的弟子在成双娘手下抖成一团,低声喃喃着什么。成双娘离得近,也只隐约辨别出了几个词,但足以让她明白事情的经过,她蓦地冷笑一声:“有的时候,胆小怯懦之人才是最可恨之人。” 原来,这吴荻半夜被五月夏夜的虫鸣吵醒,心中一阵阵烦躁,遂出门散心,不料半路撞上一个黑衣人,那人肩上还扛着一个生死不明的夏禄。不等他开口叫人,黑衣人就如同鬼魅一般闪到了他身后,挟着他一路避开巡夜弟子的耳目,来到了演武场,给他灌了不知什么药,胁迫他帮助自己引开众人注意,否则就会肠穿肚烂而死。他不敢违抗,为表顺从,甚至还捂住了彼时还留有一口气在的夏禄的口鼻,活生生让本就身中剧毒奄奄一息的夏禄窒息而死,又怕赵云楼反应过来抓他问罪,这才打算在大家注意力都集中在夏禄的尸体上时偷偷溜走,不料终究没有躲得过耳聪目明的成双娘。 听成双娘三言两语将事情讲完,赵云楼面上的冷静险些挂不住,声音冷得仿佛结了冰:“赵某平生,最恨叛徒。万刀山庄,无苟且偷生之辈,自裁还是由刑堂动手,尔自己选一个吧。” 吴荻一听,满面惊恐地拼命挣扎,试图挣脱成双娘的桎梏,成双娘早有准备,一脚踹上了他的后背,将他踹得一个踉跄跪倒在地。吴荻嚎哭着恳求赵云楼放他一马,赵云楼冷哼一声,拂袖转身,不欲再与他多言。赵镜看了看父亲,踱步来到吴荻面前,居高临下地睥睨着他,语气是从未有过的森然:“予尔选择自裁的权利,已经是大人对尔最后的仁慈,背叛者,总要付出代价,否则我堂堂万刀,岂不成为天下笑话?吴荻,事到如今,你又何必无用挣扎?待得一时半刻大人改变主意,将尔投入刑堂——那是生是死,可就由不得尔来选择了。来啊,把他收押起来,一日之后,若他还是不能作出抉择,就投入刑堂,好叫他再温习温习万刀的规矩!”说罢,他挥挥手,立刻就有门人弟子一拥而上,七手八脚把他捆得结结实实,推推搡搡押了下去。 赵氏父子处理吴荻的时候,林有鹤抱着双臂好整以暇地站在一旁围观着,面上虽然无甚表情,心里却是不住感叹,赵氏父子虽然武艺高超,但是却颇有些心慈手软,这样的人也好也不好,不过,终归是要比朝堂上那些口蜜腹剑之辈强上许多。他神思游离,自然就不曾听到赵镜唤他的声音,直到成双娘用胳膊肘轻轻捅了捅他,他这才猛然回神,茫然地看着她。成双娘心中好笑,指了指赵云楼父子的方向,他这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方才似乎有人在叫他,连忙朝二人拱手告罪。 “三郎,方才你察验夏禄尸首,可有发现?” “夏郎君伤于虫毒,死于窒息。”林有鹤双手拢入袖中,悄悄将从尸体身上发现的一物藏入了袖袋之中,并没有告诉赵镜的打算,事实上,在之前赵夜玑私下叮嘱成双娘之后,他就有意无意地开始防范起了赵氏父子。 “虫毒?”赵镜一脸迷惑,“你如何得知?” 赵云楼的注意力也被吸引了过来:“难道这次不是齐赦的徒弟所为?” 林有鹤低声一笑,悠悠然道:“齐赦又不是只会用她那条毒蛇,她的徒弟想必深得其真传,驱使毒虫,自然不在话下。” “如此说来,此番又是那毒娘子所为?”赵镜愤愤然道,“我万刀与之何仇何恨,竟招致她如此毒手!” “恐怕……幕后指使者,另有其人。”林有鹤摸摸下颏,一脸高深莫测,见赵镜张口似要询问,他连忙摆手,“宝鉴兄,莫要问小弟,小弟不过是稍加推测罢了,真要细查这事,恐怕还要下一番功夫,不过,这也正是小弟前来的目的嘛!世伯,夜不观色,不如先将这位夏郎的遗体收敛起来,明日我们再作商议?” 赵云楼以为此举可行,遂点了点头,又放缓了声音对林有鹤和成双娘说:“三郎,如意,夜已深了,你们先前就劳累了许久,又忙碌了这么半天,且自去休息吧!若是累坏了,恐怕你们耶娘又要来埋怨某这个为人伯父的不近人情了!” 成双娘闻言忍不住一乐:“世伯这话说得,谁不知您铁面无私,教导起小辈们更是严格?儿恐怕,阿耶还巴不得儿在您这里多待几日呢!” “你惯是个口中含蜜的。”赵云楼扬了扬嘴角,“快回去歇着吧,有甚话留待明日再说。” “那世伯,如意告退,世伯早些休息。”说着,成双娘暗暗朝林有鹤使了个眼色,他飞快朝她眨眨眼,也恭恭敬敬行了礼,两人并肩离开。 看着他们离去的背影,赵云楼微微皱起眉头,问站在身侧的儿子:“宝鉴,你可知三郎为何来得如此之快?”他所居的地方比林有鹤要更靠近演武场,听到动静的第一时间就匆匆赶来,却还是比林有鹤迟上了一时半刻,这让他心中生出了一丝疑虑。赵镜扫了一眼身旁战战兢兢站着的巡夜弟子,那弟子得了少主人的示意,上前一小步,低声道:“禀庄主,我等早些时候四处巡视时注意到林三郎君高高站立在他居住之处的院墙之上,担心是否出了什么状况。可我们赶到时,他只不过同我们挥了挥手打了招呼,并无其他异常,我们也没有细问,只当是他夜半难眠,出来散散心,林三郎君素来是个落拓不拘小节的,是以我们也没往心里去,庄主可是觉得有所不妥?” “这林三,喜欢故作神秘这点倒是跟他父亲十分相似。”赵云楼抬手揉揉发胀的额角,“宝鉴宝珠,这里没你们什么事了,回去罢!”不小心似乎听到了父辈什么秘辛的赵氏兄妹闻言忙不迭地告退,各怀心思回了自己的院落。 再说林有鹤和成双娘两人沉默着走在路上,聒噪的虫声中,成双娘几次欲言又止,直到两人到了她的小院门口。她低声同林有鹤道了声别,垂着头迈步往里走去,却被一只温热的手握住了手腕。她微诧回头,青年颀长的身形半隐在树下阴影中,半张露在月光里的面庞上带着柔和的笑意:“如意,不要担心,我总是在的。”成双娘喉头一哽,眼圈立刻泛了红:“我总觉得哪里出了问题,此番前来,万刀山庄处处透着古怪,你行 事素来顺心而动,你叫我如何不担心?” 知道她心中忧虑,林有鹤轻轻握了握她的腕子,温言安慰:“我平日里行 事……确实一言难尽了些,然而最起码的轻重,我心里还是有分寸的。再者,你不是也在吗?林某若是哪里做得不对,还请如意阿姊为林某指正,林某先行谢过了。”话到最后,他还举手加额,朝成双娘深施一礼,惹得成双娘忍俊不禁,在他手臂上拍了一记:“你啊,又没正形了。是儿思虑过多,反倒看不清楚,你若心中早有成算,就按照你的想法去做吧,我也……我也一直都在的。”说到最后,两人都红了脸。成双娘草草同他道了声别,转身就走,背影颇有点落荒而逃的意味。林有鹤抬手抚上手臂上她方才拍过的地方,缓缓地笑开,他继承了父母的好颜色,加上常年居于山清水秀的茂林山庄,这一张脸便是得了天地灵秀,放在哪里都足以惊艳众人,平日里他刻意装出一副惫懒模样掩盖锋芒,如今这么发自真心地一笑,就是天上明月似乎也要黯淡三分。 万刀山庄外。 青平山某处。 林中一点火光如豆,火光下有两人相对而立。 “如此良宵,何必以明火毁之?” “明月虽好,也要有命去赏。奴可不想丧命在凶兽之口,想君亦不愿横死虫蚁之中。” “无知妇人!” “君不是也要靠奴这无知妇人来救么?不知若是尊主得知你擅自出手,险些坏了他大计——会怎么奖赏你呢?” 夜风悠悠吹过,卷起一串女子银铃般的笑声,夹杂着猛兽喉中发出的低低咕哝声,在无人空山中久久回荡。 “中虫毒,遍身上下、头面、胸心并深青黑色,肚胀,或口内吐血,或粪门内泻血。 ” ——《洗冤集录》 第二十章客从远方来 次日。 林有鹤身为客人,不好再像往日那样随意,加上昨夜里接连 发生的几桩事故,这日一早他就起了身,在院子里闲逛。不一会儿,有人轻轻叩响了院门。他不慌不忙放下挽至手肘的衣袖,这才慢悠悠地来开门。门外,赵镜袖手而立,眼中闪烁着欢喜的光芒。 “某说一大早门前枝上喜鹊叫个不停,原来是宝鉴兄带着喜事到了。”林有鹤微笑着调侃赵镜,“宝鉴兄,不说说么?” 赵镜笑着摇摇头:“都说闻野你懒怠,某看不然。旁人谁有你这双锐眼?” “兄这话不假,”林有鹤抚掌而笑,“这双眼啊,是家母从小监督着练出来的,说是明察秋毫,倒也真不为过。哎,说了这半天,兄倒是告诉小弟,今日有何喜啊?” “来来来,随某见一个人。”说着,赵镜欢欢喜喜拉了林有鹤的手,朝外便走。 两人一路来到前厅,厅中已经坐了一人,只见此人:两道斜飞入鬓的浓眉,一双精光闪烁的大眼,眼窝微微下陷,似乎带了几分异族血统,肤色微黑,身材魁梧,整个人往那里一坐,浑然似一座铁塔,气势逼人。林有鹤眼中闪过一丝兴味,不着痕迹地直了直腰身,敛去了眉宇间的轻浮神色,迈着不急不缓的步伐跟在赵镜身后 进了前厅。那人见赵镜来到,赶忙站起身,紧走几步迎上来:“宝鉴兄弟!久违久违!”一开口只听得声如洪钟,饶是林有鹤也被震得耳中微微嗡鸣,不由得略带讶异地探头看了一眼。这一眼,林有鹤感觉自己仿佛看到了一双属于野狼的眼睛。那人的目光太具有侵略性,若是换了旁人,恐怕已经为他的眼神所慑,忍不住想要畏惧后退,然而,现在面对他的是林有鹤,不管是达官显贵,还是残腐尸骸,他都不曾惧怕,更何况只是一个身份不明的陌生人? 林有鹤不过怔了一怔,随即脸上笑容更盛,拍拍赵镜手臂:“宝鉴兄,不介绍一下这位郎君?” 赵镜轻轻一拍脑门,自嘲:“这两日的事情应接不暇,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失礼了!闻野,这位是某先前认识的友人宝谷卬,是一位胡商;谷卬兄,这位是茂林山庄庄主林有鹤,乃是位文武双全的妙人。” 宝谷卬闻言,朗声大笑道:“当是谁,原来是林庄主!令尊令堂当年横扫南北,赫赫威名,至今令人称道,可惜无缘得见,今日有幸见到林庄主,果真也是个风流洒脱的人物!走南闯北行商这么多年,还从未见过这等俊才!宝鉴,这就是你的不是了,为何不早些介绍!”赵镜笑着告饶,林有鹤面带恰到好处的笑意,心中却渐渐生起疑虑。他曾听父亲东楼月说,如果一个人说谎时,无论他心思多么缜密,总会下意识地省略掉自称,而他自认从未见过这宝谷卬,他为何要编造这么一通话来刻意恭维? 他这厢兀自疑惑,那边赵镜已经招呼二人坐下,亲自执了壶为他们沏茶。说话间,赵镜就说起了林有鹤,连连称赞他于检验一道的造诣,宝谷卬对此表现出了莫大的兴味,不住地追问林有鹤验尸的细节,林有鹤也是个精明的,不动声色地于话里话外试探着宝谷卬,三个人你来我往,各怀心事,在外人看来,三人一见如故,聊得十分开怀,厅中一团和睦。 “既然闻野兄弟有如此本事,那不知单凭旁人描述,可否判断死者死因?”宝谷卬说得兴起,放下茶盏,倾身朝林有鹤这边探来。 “但请兄说来一听。”林有鹤不着痕迹地往一旁挪了挪身子,笑得云淡风轻。 “前月,宝某途经南边某村,遇上了一桩奇事。” “这村子不大,从村头便能一眼望到村尾。某是在酉时初到的这村子,只听得一片哀声,派人去问缘故,原来这一日黄昏时分,村中多户人家的郎君突然口吐白沫,继而暴毙。某甚是疑惑,敢问闻野贤弟可能为愚兄解惑?” “哦?”林有鹤被勾起了兴趣,“倒真是奇事一桩。谷卬兄可曾看过那些死者遗体?” “自然看过,尸体表面看上去没甚异样,只不过都是口眼俱阖,头髻紧实。”宝谷卬略一思索,答道。 “那么,死者可都是身材比较肥壮,肤色泛黄?”林有鹤追问。 宝谷卬连连摆手,表示他并不曾细看,加之农户之家,入夜不舍得点亮明灯,昏黄的烛光下,如何看得清楚明了?林有鹤以左手支颐,右手轻轻地摩挲着茶杯杯沿,片刻缓缓开口:“不能得知尸体具体情状,某不敢妄下论断,但有一点:这些人是猝死无疑。至于说是什么原因所致,这就要看当日死者做过何事以及死者身体状况,然后才能有定论。若是邪魔中风导致的猝死,尸多肥,且肉色微有发黄,至于口眼闭合,头髻紧实,倒是与谷卬兄所言契合,掰开死者之口,内必有涎沫,其他无任何异常。原因也有很多,饮酒、过劳、过激都会致死。” “妙!”宝谷卬一拍案几,朝林有鹤举了举茶盏,“宝某纠结这许多时日,今朝闻贤弟一袭解说,真如醍醐灌顶,疑虑顿消,善哉善哉!” 林有鹤笑着道了声“过誉”,似是随意地聊起了其他的话题,并不给宝谷卬再开口聊验尸的机会。宝谷卬看出他的意图,识趣地顺着他的话接了下去,开始聊起了各自游历的见闻。这胡商在商队中 出生,在马和骆驼背上长大,风风雨雨见识过不知凡几,话匣子一开,自然是口若悬河,滔滔不绝,而林有鹤幼时被将军桑闲带着天南海北四处云游,江湖阅历亦是丰富,这么一看,赵镜倒是三人中经历最少的一个,他倒也洒脱,以手支颐,听得津津有味。不知不觉,宝林二人止住了交谈,两双眼睛都落在了赵镜身上,赵镜不解地笑问:“哈,你们继续说啊,看赵某做甚?” “宝鉴兄弟啊,”宝谷卬试探着开口,“你不会是不怎么出门吧?在家绣花吗?” 林有鹤闻言哈哈大笑,赵镜噎了一下,古怪地看了身旁坐着的高大胡商一眼:“谷卬兄还是惯常地天马行空,闻野你别笑,他买进卖出,再油嘴滑舌不过,听他说话,掐头去尾还得再拧上一拧,去了水分才能信。”三人正说笑,门口传来了赵夜玑的声音:“好哇阿兄,儿和如意帮着阿耶忙里忙外,你倒好,拉着三郎在这里躲懒!”眼波一转,她注意到了宝谷卬,顿了一下,又道:“莫不是儿错怪了阿兄?这位郎君儿倒是从未见过,是阿兄的贵客否?” 少女身材高挑,穿一身朴素的鸦青细布圆领缺胯袍,袖口滚了一道云纹银边,一颦一笑生动鲜活,惹得宝谷卬不由多看了几眼。林有鹤目光掠过赵夜玑,落在了她身后自从进了门就未曾说一句话的成双娘身上。她今日穿了绯衣,还是一样好看。林有鹤心中暗暗感叹,忍不住放柔了声音唤了一声“如意阿姊”,成双娘再也回避不得,硬着头皮应了一声,就再次闭口不言,眼观鼻鼻观心地垂头专心摆 弄腰间佩剑的剑穗。 宝谷卬没有说话,笑看了一眼赵镜,赵镜一脸无奈放下茶盏站起身来,给宝谷卬介绍赵成二位娘子:“谷卬兄,这位是舍妹赵夜玑,那边那位是成氏无双娘子;阿妹,大娘,这位是为兄的好友宝谷卬。” “宝兄万福。”二位娘子朝他行了礼,来到林有鹤下手落座。成双娘丢给林有鹤一个疑惑的眼神,林有鹤朝她微微耸肩,宝谷卬这个人,浑身上下都透着不凡,但是他的言行偏偏让人挑不出丝毫与众不同,有那么几个瞬间,林有鹤几乎都要以为他只是长相出众,实质上不过是一个普普通通走南闯北的胡商罢了。 见厅中陷入沉默,赵镜开口打破了尴尬:“说起来,宝兄是从哪里来万刀的?” 宝谷卬一笑:“前些日子刚在北边贩出了一大批锦缎,忙忙碌碌了大半年,想着休息一阵,这不就想起宝鉴兄弟你了嘛!这次前来万刀,未料竟有幸识得茂林侯,果然不虚此行!” “北边?”林有鹤似是不经意随口一问,“不知是何人如此大手笔?宝兄若再有上好的绫罗绸缎,千万要跟小弟说,这不就快到圣人千秋节了,弟还在发愁今年的寿礼,唉!”说着,还半真半假地叹了口气,一副一筹莫展的模样。 “以闻野的身份地位,还发愁寿礼不成?”赵镜笑道,“某倒时常听说,圣人特别喜爱你,只要你在京中,十日里有六七日都是要被招进宫中伴驾的,可见圣人是真心把你当作子侄来看,那么心意到了不就成了?” 林有鹤敛了笑意,严肃道:“兄慎言。弟蒙圣人垂爱,始得封茂林侯,然君臣之礼万不敢废,上下混淆,则国邦危矣。弟虽非治世能臣,亦不敢为乱天下之佞臣。” 话音刚落,一旁就有人发出一声嗤笑。众人看过去,只见宝谷卬一手支在凭几上,另一只手把 玩着青瓷的茶盏,唇边挂着一抹嘲讽的笑意。林有鹤也不着恼,朝他揖了揖:“不知宝兄有何高见?” 宝谷卬把空了的茶盏往案几上轻轻一搁,反问道:“那不知闻野兄弟和成娘子对尊父母当年乱国之举有何见解?” 此言一出,满堂皆惊。赵镜觉得不妥,皱眉刚要说话,忽然就看到小妹赵夜玑朝自己使了个眼色,颇为不安地住了嘴,略带急切地看着林有鹤,不知他会如何应对。林有鹤没有急着回答,啜了一口已经开始冷下来的茶水,缓缓开口:“敢问宝兄,‘拨乱反正’此四字何解?当今之世,是治是乱?” 不等宝谷卬回答,他自顾自继续说道:“昔者,南北国并立,国主亲佞远贤,黎民深受其害。家母亦不堪其苦,遂千里来投圣人共襄义举,宵衣旰食,弥盗安民,这才换得今日商路畅通,天下太平。若林某此时再效仿父辈,那才是真正的乱国奸佞,罪无可恕。” “或者说——宝兄心中就盼着林某不愿屈居父母盛名之下,想要比二老更加声名煊赫的那一日?” “那可能要让宝兄失望了,林某近来深感富贵已极,再多的名利,于林某也不过是锦上添花,偏偏林某不是个爱花之人,再好的花,留给旁人去赏吧!不过,林某奉劝宝兄一句:所有的阴私,任凭你藏得再好,也总会有暴露的一日,悬崖勒马,犹未晚也。”一番话说罢,他起身朝众人团团一揖,然后拂袖而去。从头至尾,他的表情都十分平淡,没有显现出半分怒色,但是在场除了宝谷卬之外的三人深知他的脾性,能让他一个平日里懒得开口且从不愿讨论政事的人如此严肃地说出这许多话,足以表明他已处于盛怒之下。父母对于林有鹤来说是他从儿时就敬之慕之的神祇,如今被宝谷卬说成了乱国之贼,叫他如何不怒?但纵然如此,他也未曾对宝谷卬恶语相向,跟他争个面红耳赤,足见其修养。 赵镜看着他离开的背影,感慨道:“某今日始识君子也!”他再转向宝谷卬时已经没有了先前的热络,语气平淡:“宝兄舟车劳顿,弟不便再延留,客舍已为兄备下,请移步前往稍事休息,弟会使人将午食送至兄房中,免去兄来回奔波之苦。”宝谷卬恍若未觉他语气里的冷淡疏离,朗声笑道:“有劳贤弟,那,愚兄这便告辞,咱们晚些时候再行叙谈!” 送走了宝谷卬,赵夜玑有些不满地看向自家兄长:“阿兄,当面辱人父母,此人简直无礼至极!你怎能与此人相交?若是阿耶得知,必然会责备你的!你看看如意!”赵镜把目光投向成双娘,只见她面色阴沉,坐在那里一言不发,双手紧紧攥拳置于膝上。他叹了口气,愧疚道:“某也不知他会如此口无遮拦,大娘,实在是为兄的不是,为兄在这儿给你赔罪了。” 成双娘这才开恩看了他一眼,那眼神竟奇异地平静:“宝鉴阿兄不必自责,本就不是你的错,你也不必替谁赔罪。谁说的话,每一个字某都会记着,总有一天会让他哭着咽回去!” “邪魔中风卒死,尸多肥,肉色微黄,口、眼合,头髻紧,口内有涎沫,遍身无他故。” ——《洗冤集录》 第二十一章尺素在鱼肠 林有鹤负气出了万刀山庄会客的正厅,没有回他的小院,而是一路出了大门,往青平山顶行去。 时至五月,正是草木繁茂的季节,通往山顶的羊肠小径几乎被两旁蓬勃生长的野草所遮蔽,间或从草丛中蹦出一两只仅有一个指节长的青绿色蚱蜢,在草叶上顿上一顿,又匆匆忙忙一头扎进深草之中,不见踪影。有黄莺高坐枝头,在渐渐灼热起来的阳光里唱和着,偶尔从枝叶间探头往下窥探,又在人经过时止住声息,慌慌张张把肥硕的身躯藏进叶片后面。 林有鹤并没有心情理会它们。 事实上,他沉浸在一团乱麻一般地思绪之中,连自己身在何方几乎都要忘记了。 当他回过神来的时候,他已经来到了丛林深处,拨开眼前几乎垂到地上的柳枝,一眼汩 汩涌动的清泉映入眼帘。一股清凉的水汽扑面而来,几乎是瞬间就让他原本烦躁不安的情绪沉静了下来。泉边有一块巨大的青石,他随意扫了一把石上茸绿的苔藓后在上面躺下。眼中是摇曳的绿叶,身畔是清澈的泉水,不知不觉间,林有鹤竟就这么睡了过去。 这一觉,从正午一直睡到了红日西斜。鸟雀归巢时杂乱的啼鸣把林有鹤从酣梦中惊醒,他掸了掸身上的泥土,撩了一把清凉的泉水洗了脸,慢悠悠寻了来时的路下山。 万刀山庄。 成双娘同赵夜玑已经在门口等候了多时,一直到山庄内外次第点起了灯笼,才见林有鹤双手抄在袖里,悠然从渐渐阴暗的林中走出。 “三郎!”成双娘急切地迎上前,语气里带了几分埋怨,“你可叫我们好找!” 赵夜玑见他平安回来,也松了口气:“回来就好,快去梳洗一下吧!三郎若是累了,晡食就让人送到你房中,不必再来回走动了。” “多谢宝珠阿姊体谅,有鹤感激不尽。”林有鹤笑嘻嘻地给她行了个礼,悄悄朝成双娘眨眨眼,然后欢欢喜喜地走了。赵夜玑又和成双娘闲聊几句,送她回了住处,直到院门在她眼前轻轻关上,她才轻轻地叹息一声,踅身离开——她面前已经无路可走了,然而这无底深渊,她并不想拉着成双娘跳下来,如果可以,她甚至想把奋不顾身往下跳的林有鹤也拉出来,虽然她知道那并不可能。 再说林有鹤,一路心情愉悦地来到居住的小院外,好心情顿时烟消云散。在院门处,直 挺挺躺着一条肥硕的鲤鱼,还隐隐散发出阵阵腥臭味。他心中暗自思忖是谁在恶意捉弄他,一面捏着鼻子上前,习惯性地翻检了一下那条已经死透的肥鱼。当他翻动那鱼时,触摸 到鱼腹中有一块硬 邦邦的异物,他勾了勾唇,不知从哪儿摸出一柄薄如蝉翼的小刀,三两下剖开了鱼腹,一节用蜡封口的竹筒正安安静静地躺在鱼腹之中。他左右看看无人注意,悄悄将竹筒收进袖里,拎着鱼尾站起身,蹑足潜踪一路来到经常看到狸猫出没的一处偏僻角落,将鱼藏进及膝的深草,就着草叶抹了一把手上沾染的血迹和黏 液,慢悠悠回到了自己的院子。 关上房门,林有鹤的脸色顿时严肃起来,点亮了油灯,将竹筒在耳边晃了晃,没有听到异常的声音,这才动手去剥竹筒的蜡封。竹筒中躺着一卷细绢,他从桌上笔筒中抽了一支毛笔,用笔杆将那绢布拨开摊平,定睛看去。绢上歪歪斜斜写了一行字:“天子之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没有落款,当然,也不可能有落款。 “看不出来,倒是个读书人,还知晓《战国策》。”林有鹤哼笑一声,再看字迹时,眉头渐渐皱起。绢布之上,“天子”二字显然被反复描摹过,墨色浓重,似乎是在刻意强调着什么。 天子。如今纵观四海,当得起这两个字的,也只有端居京城鹤观永瑞宫的雍帝白檀了。可是多年以来白檀对林有鹤的偏爱不似作假,林有鹤面上虽是个放旷不羁的纨绔模样,实则内里却是个极重感情的人,通过一句没头没脑的话就要让他相信近来发生的一系列事件同白檀有关,显然并不可能。但是他冷静下来,细细品味一番,不由心惊。人就是这样一种多疑的生物,有些捕风捉影的事越琢磨就越觉得像真的一样,何况这些事还是空穴来风,有迹可循,所以纵使冷静理智如林有鹤,也未能免俗。 林有鹤伴着灯火,坐了整整一夜。 黎明时分,伴随着鸡鸣响起的,是一连串惊呼和匆匆忙忙奔走的脚步声。 林有鹤刚刚迷迷糊糊合上眼,就被门外的骚乱惊醒,理了理衣襟出门察看。院门外一个仆妇正举手要敲门,未料门突然悄无声息地开了,被吓了一跳,待看清是林有鹤,这才悄悄舒了口气。 “阿季?”这仆妇是他识得的,他住的这个小院日常的洒扫活计就是由她负责,是个慈眉善目的中年妇人。 叫阿季的仆妇面色发白,声音微微颤抖着问:“林侯,昨夜没甚怪事惊扰到尊驾吧?” “怎么了?发生了何事?”林有鹤个头比她高出许多,越过她往前面一扫,心中便有了底,不动声色地问。 阿季抖抖索索半晌,才道:“今晨婢子循例来洒扫,刚到林侯门外就见到地上一滩干涸的血迹,沿着血迹走去,竟见草丛中躺着一条死鱼,身上的肉被狸猫撕咬得血肉模糊,鱼腹里面内脏想来是被那畜生掏得一干二净,草丛边乱七八糟全是血爪印和鱼鳞。跟着婢子前去的小婢女活生生被吓得昏了过去,这会儿连气息都没有了,可不是吓死了么!”说到最后,声音里还带了些许哭腔。 “莫慌,”林有鹤温言安慰,“那婢女乃是惊怖假死,去让人温酒来,只需一两杯,那婢女就可活过来。至于死鱼,也无需担忧,恐是山中野物不知从何处偷了鱼来,恰好在某院门外准备吃,听到有巡夜的人来了,这才叼着鱼急急忙忙找了处草丛,顾不得吃鱼,单是把五脏吃了就匆匆离开了。” “可是,毕竟污了林侯门前……” “某并不在意,阿季又何须介怀?”林有鹤朗朗一笑,“还不快去救那晕死过去的小婢?” 阿季感激不尽,口中连连称诺,退下去照料那小婢女。 那小婢女如何被救活暂且不提,单说林有鹤,倒了杯隔夜的冷茶坐在檐下,小口啜饮,像在等待着什么人。一杯茶还未饮尽,就有人风风火火闯了进来:“三郎!听说你这儿又出事了!” “如意阿姊。”他把茶盏放回托盘里,笑着同来人打了声招呼。来的不是旁人,正是成氏双娘。她刚在院中打了趟拳后沐浴更衣完毕,就听院中婢女们惊惶地说起林有鹤这边出了事情,赶紧就过来察看,见他安然坐在檐下饮茶,一颗险些跳出来的心才妥妥帖帖地落回腹中。 “阿姊何必用‘又’?”林有鹤玩笑一句,“仿佛有鹤是个衰神一般。” “你还有心思顽笑!”成双娘重重哼了一声在他对面坐下,执壶倒了一杯茶,“也不看看现在都什么局面了,不管其他人怎么看,总之我是不信这死鱼是什么山中狸猫所为,你也别想舌灿莲花来蒙蔽于我。”说着,她举杯饮茶,林有鹤来不及阻止,她被入口冰凉的酽茶呛了一下,俯下 身去连连咳嗽。 “啊呀呀,如意阿姊还是太着急了,某还不曾来得及说这茶水是隔夜的。”成双娘背上落了一只手轻柔地拍打着,耳边响起了林有鹤戏谑的声音,把她气得直翻白眼。 好容易等成双娘缓过劲来,林有鹤直了腰神色肃穆地开口:“如意阿姊,此事牵连甚广,某并不想让你卷进来,想来成世伯和某的想法也是一样。” 成双娘闻言,不甘示弱地回道:“怎么?三郎这是瞧不起成无双一介女流?不要忘了,林叔 母当年也是以女子之身南北征战,撑起了大雍半壁江山的。某虽不比叔 母有匡国之才,却也不是整日里不问世事的深闺娇女。三郎为父母兄姊甘愿涉足泥淖,成无双便是为阿耶赴汤蹈火又有何惧?一个女子一生的意义并不是都在于相夫教子,济世安民,亦吾所欲也。” “好一句‘济世安民,亦吾所欲也’!”门外突然传来一声赞叹,林有鹤一听声音就有些嫌恶地拧紧了眉头。宝谷卬面带笑意站在门外,仿佛昨日同林有鹤那一场争执从未发生过一样,笑得毫无芥蒂。林有鹤也立刻换上了一副笑脸,但却并没有起身相迎,只是朝他微微颔首,也没有请他进来坐的意思,转过头又和成双娘扯起了闲话,把他就那么不尴不尬地晾在门口,进也不是,走也不是。饶是他走南闯北见多识广也不曾遇到过如此尴尬的境况,一时间他也不得不佩服起来林有鹤磋磨人的本事来,平时看着自由散漫对谁都好声好气,甚至发起火来都是文质彬彬的人,若是真的下决心要给谁难看,真个是想躲都躲不过。 就这样,林有鹤和成双娘聊了多久,宝谷卬就在那里站了多久,等到两人的闲聊终于告一段落,林有鹤这才像刚刚发现宝谷卬一样抬手一拍额头:“哟,宝兄,瞧某这记性,怎么能让你一直站着,来来来快过来坐!” 待他过来坐下,成双娘勾勾嘴角,皮笑肉不笑地道:“宝兄,真不巧,一大早三郎院子门口就出了点意外,所以没有来得及添茶,冷茶兄可饮得?”一边说,还当真倒了一杯茶给他递了过去。 宝谷卬接过茶,哈哈一笑:“宝某奔波各地,风餐露宿亦时有之。眼下不过一盏冷茶而已,闻野兄弟饮得,成娘子饮得,宝某如何不能饮?”说着,将杯中茶饮尽,还连声赞叹好茶,这下,就连林有鹤也开始有些钦佩他这强大的厚脸皮功力——他和成双娘已经把逐客的意思表现得那么明显了,这姓宝的竟还能若无其事地坐下,看他的架势似乎是要和他们促膝长谈。 果不其然,宝谷卬把茶盏一放,正色问林有鹤:“闻野兄弟,传言有狸猫偷鱼,恰好在你门前留下一地血迹,你真的相信吗?” 林有鹤心中一凛,暗道原来这人在这儿等着打探消息,面上带了几分淡笑:“不然呢?总不至于是宝兄特意来给林某送鱼,恰好林某不在,这才放在门前的吧?” 宝谷卬闻言连连摆手:“瞧兄弟你说的,宝某虽然粗鄙,却也不至于做出这等无礼之事。” 听他这么说,林有鹤只是勾了下嘴角,转转茶盏没有说话,摆明了一副不大相信的模样。场面一时间陷入了诡异的沉默,直到那叫阿季的仆妇提着一只小水桶轻轻叩了叩门扉,才终结了这尴尬的局面。林有鹤朝她招招手让她进来,同时起身迎上前,从她手中接过水桶。阿季感激地欠了欠身,脚步匆匆去耳房提了红泥小炉来,泼了壶中陈茶,重新添了水,蹲在一旁为几位郎君娘子煮茶。片刻后,阿季以红木托盘呈上三盏尚还微微冒着热气的新茶,三人各取一盏,饮了一口,纷纷发出赞叹。 这阿季虽然貌不惊人,但是煮出来的茶汤鲜香味浓,火候正好,这一手烹茶的功夫竟毫不亚于宫中之人。这么想着,林有鹤不由多看了阿季几眼,斟酌一番,问道:“阿季,你祖籍何方?” 阿季惊疑不定地抬眼看向林有鹤,然后迅速垂下视线,低头讷讷道:“阿季少小离乡,早已不知祖籍何方,是以无从作答,林侯见谅。” “无妨,是林某唐突了。”林有鹤笑笑,饮了一口茶,“只是觉得如此高明的茶艺,竟远胜过国公府一应女婢,比之永瑞宫宫人,亦是不分伯仲。” “奇闻奇闻!”宝谷卬接过话头哈哈笑道,“万刀山庄果然卧虎藏龙!” 一杯热茶饮尽,林有鹤放下杯子,向宝谷卬拱了拱手,道自己要给京中父母写一封家书,就不再留他饮茶,好容易才送走了这尊来路不明的大佛,回到檐下,盘膝坐在成双娘身边。阿季见状,识趣地收拾好茶具退了下去,留二人并肩坐在那里,望着墙外枝叶繁茂的梧桐树发呆。 “如意,我又想了一想,”林有鹤突然开口,却并未扭头看成双娘一眼,“当年阿娘决定为林氏复仇之时,阿耶一开始可能和我之前的想法一样,不舍得心爱之人受颠沛流离之苦,但是他更不愿看到阿娘因为志向难酬而郁郁终日,所以他毅然放下一切陪着她天涯海角征战四方。” 成双娘没有接话,只是静静地听着。林有鹤又说:“如意颜如舜华,吾久慕。吾悦卿尚恐不及,何敢使卿稍有不虞?世人能同甘者众,能共苦者,鲜矣。如意愿与林某同甘共苦,吾求之不得!” “惊怖死者,以温酒一两杯,灌之即活。” ——《洗冤集录》 第二二章昊天出华月 生死不离,悲喜与共。这是东楼月夫妇用一生来践行的诺言,从未宣之于口,却在一点一滴中展现给世人。林有鹤在这样的潜移默化下长大,对待男女之情从来是慎之又慎,而如今对成双娘说下这样一番话,自然是经过深思熟虑的,他虽然不知鹤观城中两家长辈已经在筹划他们的亲事,但是他心中也有自己的成算。 大雍民间流传着这样一句童谣:“城东林,一株雪杏不成森;师傅保,万里江山风光好。” 雍帝白檀开始日渐猜疑帮助他打下江山的“乱世三星”并非没有道理,为今之计,东楼氏、林氏、成氏三家必须结成更为坚固的同盟,而说到结盟,再没有比结为姻亲更好的方式。即使不考虑这一层,林有鹤和成双娘青梅竹马的情谊也不容忽视,因此,不管从哪个角度来考虑,他们两人都堪称天作之合。 成双娘想得倒是没有林有鹤那么复杂,她从小性格好强,不甘心像别人家的女郎一般养在深闺不谙世事,到了年纪嫁一个门当户对的郎君,然后相夫教子,终此一生。她渴望有像林上雪那样波澜壮阔的人生,也想有一个同东楼月那样一往情深的如意郎君相伴。身为祁国公成仁唯一的女儿,虽不是亲生,但多年相依为命,早已同亲生骨肉无异,故而若论年轻一辈中身份贵重者,她在鹤观城一众官宦子弟中绝对排得上前十。眼下得了林有鹤一句承诺,知道他从不轻易许诺,既然许下诺言便绝不会轻易失信,心中自是欣喜非常,两颊染红,和林有鹤四目相对,一时间都忘记了言语。好半天,她“扑哧”一声笑了出来,继而林有鹤也笑了,两人的笑声在小院上空久久回荡,惹得院外经过的仆人侍卫纷纷侧目。 到了午后,林有鹤忽然收到了信鹰从鹤观城捎来的家书。展开信笺一看,他笑了。这家书明显出自两个人之手,开头长长一大段嘘寒问暖的话占据了家书大半,字体有棱有角,却也不失隽秀,分明是琼国夫人林上雪的笔迹,最后只留下了可怜巴巴两三行的空位给另外一人——她的丈夫东楼月。东楼月的字近年来越发洒脱,但这一次的信里,他难得写得工整认真,好像生怕林有鹤看错一样。就这么寥寥数行字,看得林有鹤脊背发凉。 “麒麟吾儿,家常闲话汝母有言在前,阿耶不再赘言。吾儿出行在外,万万多加当心。前日府邸后门横死一人,查验之后乃是酒醉而死,儿当知国公府后门朝向一处偏僻巷道,平日除府中仆役外,再无他人经过,这人是如何死在那处,实是可疑。另,探听得知,此人叫柳芳苑,乃是兵部一名小小的主事,无甚背景,不过是柳氏没落旁支的庶子。虽然此案表面上于国公府没有牵连,但是细究起来,颇有可疑之处,万望吾儿慎之再慎。父东楼月。” 他捏着家书的一角将它凑到油灯摇曳的灯焰上,“噗”地一声轻响,火舌瞬间席卷了素帛,转眼就将之化为灰烬。林有鹤将手中家书的残片扔进一旁的竹篓,铺开一块新的绢帛,修长的手指拈着墨锭在砚中缓缓研 磨,神色冷峻。淡淡的墨香慢慢溢出,他放下墨锭,取了一支毛笔,蘸饱了墨汁,略一思索,然后下笔如飞,似乎全然不用思考一般,不过片刻,一封回信就已经写好,他捏起绢帛轻轻吹了吹上面未干的墨迹置于案角,重重叹了口气。旁边信鹰等得有些不耐烦,用尖锐的喙用力啄了啄窗棂,林有鹤顿时失笑,起身取了几块肉干丢给信鹰,自己则扯来了一块用过的麻纸翻到背面,提了笔在上面勾勾画画,整理着最近一段时间以来发生的一系列事件。 信鹰狼吞虎咽吃净了肉干,发出一声愉悦的低鸣,踱到林有鹤手边,抬爪踩在了他的手腕上。林有鹤正在沉思,忽觉手腕一沉,下意识往上一顶,险些把那信鹰掀翻一个跟头,它不满地拍拍翅膀,扭头留给林有鹤一个不满的背影。他哭笑不得地轻抚了一下信鹰的尾巴,把已经晾干的回信塞进方才取下的竹筒,用蜡封好,重新缚在它后背上。信鹰偏过头看了他一眼,试探着展开双翼,见他微微颔首,这才嘶鸣一声,振翅飞出了窗口,转眼就消失在云际。 五日后。 雍都鹤观城。 云国公府。 东楼月独自坐在凉风习习的水榭之中,面前摆着一盘下了一半的棋,他指尖夹着一枚棋子,迟迟没有落下。林上雪去了城北大营例行巡视,他今日休沐在家,几个儿女各自忙碌,唯独他一人落得清闲。却也算不得清闲,半空中传来一声熟悉的长鸣,信鹰盘旋落下,稳稳停在栏杆上,朝着主人邀功似的扬了扬头。东楼月取下它背上的竹筒收入袖中,朝它招招手,然后迈步出了水榭。信鹰一路跟着他到了厨下,见他端出了一盆新鲜的肉条,立刻欢叫一声飞扑过去,埋头苦吃。东楼月摇摇头,不再管它,疾步回到书房,拆了蜡封,取出书信来看。 信中,林有鹤详细叙说了这几日万刀山庄发生的事情,着重提了一提那个身份可疑的胡商宝谷卬。东楼月再往下看,忍不住叹气,林有鹤仍然是老样子,说了没几句话便开始就他去信里说的醉死在国公府后门的兵部主事柳芳苑的尸体进行了十分详细的检验方法讲解,洋洋洒洒占据了大半篇幅。他正要略过,眼光一扫,忽然顿住。 “会首?”他喃喃一句,而后骤然起身,扬声唤道,“云九!” 房梁上动作轻巧地翻下来一个身穿墨蓝布衣的青年,朝着东楼月叉手一礼:“阁主。” “传某令下,暗中察访,务必查出柳芳苑醉死当夜他去了谁家吃酒,另,把设宴者生平诸事事无巨细,全部给某彻查清楚,速速报知!”东楼月难得动了气,眉目森然,双手握拳置于身侧,微微颤抖。 青年垂首应诺,无声无息地从窗口翻了出去,身手敏捷地跃上矮墙,只几息的工夫就消失在碧瓦飞甍间。看着他离开,东楼月深深吸了口气,叫仆从取来了官服,他穿戴整齐后大步流星出了府门,直奔大理寺。 大理寺卿东楼明正在批阅公文,忽听外面有人来报说东楼太师到了,掐算了一下日子,今日当是父亲休沐,疑惑地放下卷宗,整一整衣袍,出门迎接。父子两人俱生了一副美姿仪,相对而立时如珠玉辉映,让人不敢久视。东楼明见父亲眉宇间怒气未消,十分惊奇,从小到大,他鲜少看到父亲如此情绪外露的模样。结合这几日发生的事稍加联想,他顿时了悟,当下侧身请东楼月进了厅堂,父子两人分别落座,他肃声问道:“太师忽然来此,可是有要事示下?” 东楼月颔首,轻轻一叩桌案,问:“兵部主事柳芳苑一案,进展如何?”见长子面露难色,他又道:“某并无插手大理寺事务之意,不过是因为此案发生在国公府附近,便多事过问一句罢了。” “太师言重。柳芳苑一案经过详查,已经基本结案,柳芳苑生前偶感风寒,用药期间饮酒过量,二者相克,故而猝死,与国公府实不相干。”东楼明斟酌一番答道。 敏锐地捕捉到儿子眼中闪过的暗光,东楼月摩挲着左手拇指佩戴的白玉扳指,勾唇笑了,东楼明单手支颐,回视着父亲,嘴角挂着和他如出一辙的笑意,宛如一老一少两只狐狸在无声地对峙。厅中顿时陷入了一片寂静,就在一旁陪侍的大理主簿打算硬着头皮打破这令人不安的沉默时,东楼月说话了:“某倒是以为此案疑点颇多,东楼寺卿不打算继续深查么?” “若太师是听了林侯所言,那下官无话可说。林侯素爱探幽寻秘,然刑狱之事牵一发而动全身,不可儿戏,还望太师三思。”东楼明听他这么一说,马上明白定是自家不省心的小弟给父亲说了什么,心中无奈,面上却依然一片和煦,委婉地拒绝了东楼月要求再审的提议。一旁大理主簿听了东楼月的话,心中一动,起身行礼:“东楼寺卿,下官以为太师所言甚是有理,若寺卿许可,下官愿为寺卿代劳。” “哦?”东楼明饶有兴致地看了他一眼,“若本官不曾记错,秦主簿之萱堂亦是出自柳氏吧?” “寺卿强记,家母正是出自蕙京柳氏。”秦主簿被东楼明这一眼看得心中直打鼓,垂首敛目,不敢与之对视。 东楼明把手中竹简啪地一放,厉声道:“抬起头来!畏首畏尾,如何正国法?”东楼月挑挑眉,心道儿子翅膀硬了,话里话外都敢挤兑父亲了,又好气又好笑地开口:“东楼寺卿好大的官威!兹事体大,理应多加思量。东楼寺卿事务繁忙,某不便叨扰,告辞了。”说着,他起身欲走,东楼明连忙绕过桌案相送。 父子二人一前一后默默往外走,到了僻静处,东楼明拉住了父亲的衣袖,东楼月驻足,斜了他一眼,没有说话。他无奈笑笑:“阿耶,可是在生儿的气?非是儿不愿意彻查,儿何尝不知此中蹊跷,但是,阿耶可知当日柳芳苑赴得是谁的宴会?”见东楼月皱眉,他轻叹一声:“看来,阿耶尚未得知。大理寺查出,当日设宴者,乃是奉诏回京述职的丰王白榛。你说奇不奇怪,堂堂丰王宴客,竟如此无声无息,且还请了身份地位在京中与寒门无异的一个从八品下的小小兵部主事。当中可疑之处,儿怎会看不出来,但是,丰王是圣人仅剩的兄弟,若查下去,无论结果如何,必然会触怒圣人,得不偿失。阿耶三思。” “为父何尝不知,”东楼月声音低沉,“但是最近风声不对,小心一些并非坏事。三郎来信中说,所有的事都似乎同他如影随形,更甚者,他还收到了不知来处的匿名信,警告他当心‘天子之怒’。这些事还不敢让你阿娘知晓,她若是知道了,不定会急成什么模样。这件事为父本来也不想管,但是收到三郎的信后,想来想去,如果置之不理,任由事态发展,那么不久的将来,恐怕国公府就要尝一尝鸟尽弓藏的滋味了。木秀于林固然可怕,却也好过被弃如敝履,到那个时候,才真的是无力回天。” 东楼明沉吟片刻,点头:“阿耶所言甚是,儿明白了。阿耶若有他事,不妨先行,儿这就着人再次详查柳芳苑一案。”紧接着,他又补充道:“一切行动绝密进行,必不让人抓 住把柄。” “你办事为父有何不放心的,”东楼月满意地拍拍长子的肩膀,“千万莫让你阿娘和阿鸾知道。倒是你阿弟眼界颇为开阔,聪慧机敏,但凡遇大事,尽可告之。不须疑。” 东楼明猝不及防被父亲对小弟能力的三字评语震住了,要知道,这三个字虽被东楼月说得轻巧,但这天下能让生性多思的父亲说出这三个字的人,恐怕屈指可数——就连母亲都没有这个殊荣。想到母亲,他不禁有些头疼,揉了揉额角,苦笑:“阿耶可真是给儿出了个大难题。” “吾亦不疑汝。”东楼月笑得像只狐狸,朝儿子挥挥手,转身步伐轻快地走了,留东楼明一人在原地不住叹气。他在中庭站了一会儿,忽听身后传来极轻的脚步声,顿时神色一凛,猛地转身,把来人吓得往后倒退两步:“东楼寺卿!” “秦主簿。某要是你,就不会试图去试探‘乱世三星’后人的武力。”东楼明沉下脸,警告道。 “下官冒犯,望寺卿宽宥。”秦主簿连忙朝他一揖,“下官并无——” “行了行了,今天早些时候送到的蕙京投毒案卷宗可整理好了?” 蕙京是南国国都,如今的大雍南京城,说到这桩投毒案,可谓是牵连甚广—— “凡验酒食醉饱致死者,先集会首等,对众勒仵作行人用醋汤洗检。在身如无痕损,以手拍死人肚皮,膨 胀而响者,如此即是因酒食醉饱过度,腹胀心肺致死。仍取本家亲的骨肉供状,述死人生前常吃酒多少致醉,及取会首等状,今来吃酒多少数目,以验致死因依。” ——《洗冤集录》 第二三章安禅制毒龙 蕙京城地处大雍疆域之南,虽然自从雍帝白檀迁都鹤观之后就渐渐不复往日繁华,但毕竟是不少世家大族根基所在,故此仍有不少墨客文士愿意到此一游,以期能有一番际遇。 就在林有鹤抵达万刀山庄的第二日,蕙京城中突然出现大规模的百姓中毒,中毒者均手脚指甲青黑,口鼻出血,一个健壮的男子从毒发到死亡只要区区一日时间,死时皮肉龟裂,舌尖吐出口外,死状极为凄惨,城中大小医者几乎用尽了所有方法,然而收效甚微。眼看局面越来越难以控制,蕙京府尹连忙六百里加急向鹤观递去了求救的奏折。 奏折送到雍帝白檀案上的时候,他正在为外甥女罗千结的亲事头疼:他的外甥女罗千结看上了大理寺卿东楼明,但东楼家和罗家自南北战争之时就素来不睦,朝中权势最大的三公中,东楼家就占了两位,又怎会容许自己家优秀的嫡长子娶这样的女子为妻?况且白檀自己心底里也是不愿促成这桩姻缘的,他不能再让东楼家的势力这样一味地扩张下去,即便他们目前来说对自己还是十分忠心,但世事难料,这两年他有意无意地打压,想来这一家老老少少都心如明镜一样。 他叹了口气,展开了奏折,仔细一看,脸色顿时大变。无缘无故,蕙京怎么会突然出了这等大事?他揉了揉胀痛的额角,抬高声音唤来了内侍,吩咐他们去请太医令前来。等待的时间里,他不由得又想到了东楼月。这件事情若是交给他去处理,必定能在最快的时间里完美解决——麻烦就麻烦在,他那个不省心的外甥女,不知天高地厚,把太保林上雪狠狠地得罪了。 东楼月对这个好不容易才娶回家的妻子数十年如一日地爱若珍宝,昨日才上疏请假,说是爱妻生病,他要近身照顾,话里话外尽是对罗家的强烈不满,偏偏他又不明说,让白檀连补救都不知从何处入手。 白檀把奏折往几案上一丢,重重靠上了凭几,又叹了口气。恰在此时,太医令到了。看到这太医令,白檀立刻感觉自己的头又开始疼了。原因无他,太医令姓盛名光华,乃是林上雪亲舅公,“医毒圣手”罗非圣的嫡传弟子,林上雪的师叔,虽然平时沉默寡言,但是对这个侄女可谓是关怀备至。盛光华见白檀叫他来还未说话,先开始揉按额角,出于习惯问了一句:“圣人,可是头风发作了?” 白檀摆摆手,把奏折往他面前一推:“盛卿请看。” 盛光华膝行至案前,拿过一看,皱着眉看向白檀:“圣人的意思是——” “卿可愿带人前往蕙京?”见他猜到了几分,白檀索性不再拐弯抹角,直截了当地问。 “圣人容禀,”盛光华伏地叩首,“臣为医者,万无推辞之理,然中毒不比瘟疫,祸首不除,其害弥久。臣恳请圣人派下几位擅长刑狱断案的同僚,与臣一同前往。众人同心戮力,定能早日还蕙京一个太平。” 白檀心中暗喜,面上却不露声色,理一理衣袖,问道:“某想来也是。不知卿可有合适的人才推荐?” 盛光华闻言,心头一跳,知道白檀这是在试探,佯装不曾察觉,朝他揖了揖,面色沉肃:“臣出身草莽,从来只知研读医典,侍弄药草,若论起用人,如何与圣人相比?此事,还须得圣人做主哇!” “行了行了,盛卿心中担忧吾已知也!”白檀见他四两拨千斤又把问题抛了回来,不免有些气闷,将手中茶盏重重往案上一搁,“卿可在太医署随意挑选合适的随行之人,但有一点,三日后必须出发,不可延误!” “诺。”盛光华悄悄舒了口气,连忙行礼谢恩,然后提着药箱站起身来,看着白檀,欲言又止。 “盛卿还有何事?”白檀略为不耐地皱眉。 “臣观圣人面色发赤,想必是近来忧思过重,加之暑热渐起,故有邪火上行,依臣愚见,圣人不若早晚各饮一碗绿豆水,可以祛燥解暑。” “善。”白檀眉头稍展,微微颔首,“此事便交予太医署与尚食局共同操办,有劳了。” “为圣人分忧,臣不敢辞。臣告退。”一直走到看不到明益殿的地方,盛光华才长长出了一口气,抬袖擦了擦鬓角冒出的汗珠,心情十分沉重。他回到太医署,安排好了白檀早晚服用的绿豆水,又挑了几个于解毒一道颇有见地的医师说明了情况,他这才急匆匆离了永瑞宫,往云国公府而去。 云国公府。 自从几日前兵部主事柳芳苑醉后死于国公府后门之后,府上慕名来访的宾客骤然少了许多。人都有趋利避害的本性,在眼前局势未明之时,远离隐患可能会是大部分人的选择,但显然盛光华并不在其列。 东楼月正坐在中庭和妻子林上雪对弈,听说有客来访颇为惊讶,再一问是盛光华,脸上露出了笑意,转向林上雪:“看来,这个时候愿意登门的,大都是看在吾妻的份上来的,惭愧、惭愧啊!” 林上雪板着脸朝他扔了一粒棋子,被他稍稍侧身躲过。她轻哼了一声,整理一下衣裙,大步走向正厅。 盛光华接过侍婢呈上的茶汤,抿了一口,温度正好,其中加了几味清火的药材,恰恰适合眼下的时节饮用,他不由心生赞赏。 “师叔稀客,”林上雪人还未到,声音先到,“当真令草舍蓬荜生辉!” 盛光华放下茶盏,抬眼看去,只见东楼夫妇二人并肩行来,虽然鬓角微霜,但是二人俱是神采飞扬,仿佛丝毫未受自林有鹤冠礼以来一系列事件的影响一般。“雪儿,师叔可是听闻你病了,这才特意来看看你,不过嘛……你的精神看上去很不错啊!”他微微一笑,站起身来迎上去,上下打量她一番。 扶住盛光华,东楼月安抚地拍拍他的胳膊:“劳师叔挂心了,雪儿并无大恙,不过是略有些心气不顺罢了,这几日调理了一番,已经基本好了。”林上雪也在一旁点头附和,盛光华这才安下心来。 待众人纷纷坐定,林上雪问盛光华:“师叔今日前来,恐怕不单单是为了探儿的病吧?那位是不是又要有什么动作了?” “雪儿聪慧。”他叹口气,面有郁色,“南边蕙京出事了。”盛光华把奏折上所言一五一十叙述一遍,厅中顿时陷入了沉默。东楼月与林上雪都是极敏锐的人,听盛光华这么一说,立刻就明白了:白檀这是想让东楼家出人替他解决难题,又因为罗千结的事情抹不开面子,再加之心底里有那么几丝不愿为人知的阴私想法,方才会用这么迂回的法子试图试探出些什么来。但总而言之,对于东楼家来说,此事绝非什么好事,他们已经开始让君王感到忌惮,这往往是一个权贵家族走向覆灭的前兆,故此,能完美解决蕙京投毒案与否,恐怕会是决定着一家人的命运的关键。成,则根基更稳;败,则万劫不复。 “难哪!”东楼月捏捏眉心,叹道。 “要不,我们现在进宫面圣?”林上雪看向丈夫。 东楼月摇头:“不可。现在进宫,你我必落得个妄自揣测圣意的罪名,反倒不利,现在最重要的是怎么才能让圣人打消对付咱们的念头,哪怕是暂时的也好——别忘了,三郎现在尚且身在兽口,一门气运,皆系于他一人之身,吾等万不可轻举妄动!” “不可不可!那你倒是说说,咱们现在如何是好?”林上雪按了按额角蹦起的青筋,哑声反问,一双眼怒视东楼月,眼珠微微有些发红。 “静观其变。”东楼月轻轻一叩桌案,“换句话说,就是装聋作哑。旨意一日未到,我们便一日装作不知。京中发生之事,在寄予三郎的家书中已然说过,聪颖如他,必有所悟。如今回信未到,万刀山庄状况不明,妄动则伤。” 说完,他又摇头叹息:“如履薄冰,如临深渊。雪儿,吾与汝心相通也。” “耶娘,若圣人必须要从东楼家找到一个替他解决这个烫手山芋的人,儿愿自请随三外翁前往。”忽然,东楼明的声音在阶下响起,紧接着,他身着官服,裹一股热风大步流星走上堂来,在东楼夫妇面前站定,嘴角微抿,神色坚毅。 “阿雉,你——” 林上雪不赞成地开口想要阻止,东楼明却对她一笑:“阿娘,儿自愿的。圣人乃是不世出的明君,而蕙京投毒案又牵涉到无数无辜百姓的性命和大雍的太平安定,儿焉能坐视不理?这天下是父辈们用血汗换来,身为人子,不能守之,岂非第一不孝?儿身为家中长子,理应挑起重担,又怎能让幼弟一人独当?” “吾儿所言极是!”东楼月忽然抚掌而笑,“耶娘此时不宜出面,由你来说最好不过!” 次日,恰逢十五大朝,文武百官齐聚一堂。 白檀端坐玉阶之上,一双看似平和的眼睛依次在阶下群臣身上缓缓扫过。直看得所有人心中都开始暗暗打鼓,他这才慢悠悠开口:“大雍承平日久,有些人反倒不甘于安享太平了。朕昨日接到南都蕙京城急报,有人竟胆大包天地在城中投毒,把一座繁华的城池,几乎变成了死城。如此大胆,目中可还有朕这个天子?大理寺卿可在?” “圣人,臣以为,朝廷必须立刻采取行动,只有抓到下毒之人,才能从根本遏制事态恶化。”东楼明听到白檀点了自己,忙出班行礼。 “说得好,退下吧。”白檀朝他点点头,再次缓缓扫视全场,“不知众卿可有自荐前往蕙京者?” 众人纷纷低下头去,眼观鼻,鼻观心,恍若未闻。 白檀见状,勃然大怒,狠狠一拍桌案,厉声斥道:“好好好!如此放任下去,下一个遭殃的是不是就要轮到鹤观了?朕问一句:到了那时众卿还能如此作壁上观么?” 通议大夫方莘忽然出班跪倒,向上叩首:“圣人容禀。非是臣等不愿为圣人分忧,实在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众所周知,若论智谋,无人能与太师相提并论;若论刑狱,无人能望大理寺卿项背。太师与寺卿未曾出言,以臣等之鄙陋,怎敢妄议?”东楼父子二人同时在心里冷笑了一声,原来白檀安排的人在这里等着他们,若是此时他们再没有动作,必定会被扣上一项推诿懈怠的罪名,光御史大夫们没完没了的弹劾就能把他们烦死。东楼月眼光冷冷扫过方莘,宛如在看一个死人一样,冻得他在大热的天气里竟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所幸,东楼月只是看了他一眼,就施施然行至他身旁,躬身朝白檀行礼:“圣人,未能及时体察君忧,是臣之过也。”白檀看着阶下二人一跪一立,只觉牙疼,虽然方莘是他安排的,但是东楼月这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着实令他又爱又恨。 “东楼先生过谦了,先生是朕左膀右臂,夙兴夜寐,劳苦功高,何罪之有?”白檀连忙跪直身子回以一礼,“但不知先生可愿接下破获蕙京投毒案的重任,为生民解忧?” “圣人,”见时机成熟,东楼明站了出来,“蒙君恩浩荡,然家父毕竟已是知天命之年,恐不宜长途跋涉。臣虽不敏,愿代父前往,万望圣人恩准!” 这话正中白檀下怀,他佯装为难地思索片刻,这才勉强点头同意:“知常纯孝,朕若不允,未免太过不近人情。不过你也不用着急前往,可先在京中把此案来龙去脉梳理清楚再出发不迟,想来各路消息不日便可抵京,你先行看过,也好早作准备。盛太医令会在后日率人早一步赶赴蕙京,你也不要多做耽搁,还是早早出发为妙哇!” “诺。”东楼明躬身施礼,起身时朝父亲微微颔首,父子二人分别回到自己的位置站好,又听白檀慷慨激昂赞扬了他们父子一番,把一众臣子狠狠敲打了一番,为了表示嘉奖,还赏赐了他们丰厚的财帛,命人即刻送往国公府。父子俩又悄悄交换了一个眼神,不约而同摆出一副受宠若惊的表情,看得白檀暗自咬牙,却又拿这一老一少两只狐狸毫无办法。 朝会散后,父子俩正一前一后往宫外走,忽然一旁匆匆走过一名十分年轻的内侍,同二人擦肩而过时借着衣袖的遮掩往东楼月手里塞了一团什么东西,然后又装作若无其事地疾步走远。东楼月也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的样子,依然和东楼明一路交谈着不急不缓地往外走,只是悄悄在袖中攥紧了拳头。 待回到国公府,在书房中坐定,东楼月这才抖手将那小内侍塞来的东西从袖里抖出。那是一团绢帛,东楼月小心地展开,抹平褶皱,上面只有寥寥数语,是一首小诗: 菌生无晦朔, 蕈岂有春秋? 药苦消陈病, 毒能镇此流。 父子二人疑惑对视,隐约猜到可能是谁传来的暗语,但是具体内容却是读不出来的。就在这时,东楼希声急急忙忙闯了进来,来不及平稳呼吸,对着东楼明噼里啪啦就是一通数落,等她终于说完了,东楼月这才把写着诗句的绢帛推到她面前。 “都什么时候了,阿耶和阿兄还有心情在这儿玩藏头诗?”只扫了一眼,东楼希声就怒气冲冲地一拍桌子,对着父兄横眉立目。 “手脚指甲及身上青黑色,口、鼻内多出 血,皮肉多裂,舌与粪门皆露出,乃是中药毒、菌蕈毒之状。” ——《洗冤集录》 贺年番江春入旧年 渊州定江。 定江上每逢新年都会举办傩舞盛会,一排排小船连成横跨江面的浮桥,浮桥之上再搭建高台,驱傩祈福。两岸灯火齐明,笙歌四起,连日不歇。林有鹤和成双娘早就听闻定江的傩舞会最是有趣,向往了多年,总算是赶上了一回——他们成亲后就去了南面的交趾郡游玩,回鹤观城晚了几日,除夕时才能到定江,便提前给鹤观城国公府去了信,小夫妻二人在定江边过了除夕再回去。 入夜,江岸的花灯渐次亮起,道路两旁的商贩们声嘶力竭地招揽着往来行人,向他们兜售花灯和河灯。林有鹤和成双娘在鹤观见多了各种各样精致的花灯,所以一路虽然走得不快,但是并未在哪一个商贩处停留,直到他们走到江边最大的一棵柳树旁。这里挤满了围观的百姓,大家都仰着头看着头顶绳索上挂着的花灯,不时发出赞叹。 “是影灯!”成双娘喜道。林有鹤对这些女郎们喜欢的精巧物事并不怎么感兴趣,只是见她着实喜欢,有心让她凑近了观看,于是他利用身高的优势,一展双臂,轻轻松松地就将她圈在怀里,护着她挤进了人群。 那些影灯花样繁多,有一盏点燃后灯壁上甚至映出了几个体态婀娜、正在翩翩起舞的胡姬,其他的如孔雀开屏、骏马奔驰、仙鹤漫步……简直让人目不暇接。就在这时,那卖灯的矮小老者小心翼翼地从箱箧中又取出了一盏灯。同已经挂出来的灯不同,这盏灯状如高台,上面镶嵌着五颜六色的宝石,花鸟草木栩栩如生,还未点亮就已经足够夺人目光。老者提着灯左右展示一圈,见大家的眼光都落在了灯上,这才满意一笑,将蜡烛点燃。一霎时,所有的花鸟草木竟然发出了清脆的玎珰声,真如置身春丛,被飞鸟环绕一般。 “老翁,这……是什么灯?”人群中有人终于按捺不住,问出了声。 “这灯哇……”老者捻髯一笑,“是老朽那顽劣的小徒前些日子才做出来的,取名叫‘八宝报春仙音烛’。” “这灯可卖否?价几何?”又有人着急询问起了那八宝报春仙音烛的价格,老者却只是微笑摇头。 “三郎,你看这灯是不是还少点什么?”正在大家交头接耳议论纷纷的时候,老者突然听到了一个女子如是问。他抬头看去,只见稍微靠前的地方站着一对青年男女,样貌俱是不俗,那女郎正微微抬了头问身后将她护在怀中的俊俏郎君。老者见状连忙上前:“敢问这位娘子,可有何高见?” 那女郎正是成双娘,她听老者这么问,摇摇头:“儿也不知,只觉此灯美则美矣,却像少了魂灵一般。” 一旁一直淡定围观的林有鹤突然像对待小娃一样轻轻拍了拍她的头,笑道:“可不是,少了主心骨嘛!”说着,又抬眸看向老者:“老翁,你这就不能让大家尽兴了,多少也要把引来百鸟的凤凰安在灯上再点给大家看啊,对么?” 没想到老者忽然抚掌而笑:“善!”笑完,从一只裹了数层绢布的匣中取出了一只金凤凰,拔下蜡烛,将凤凰仔细地安在了灯顶,然后把蜡烛插在了凤凰伸展在面前的双翅之间。当蜡烛再次点燃时,众人先听到凤凰口中发出一声悠扬的啼鸣,紧接着四周百鸟齐鸣,好一派盎然之景!成双娘正看得出神,老者吹熄了蜡烛,仙乐顿时戛然而止。老者眉开眼笑地取下灯顶的凤凰收好,又将灯装回了箱箧,然后把箱子和匣子一同交给了林有鹤:“郎君,这‘八宝报春仙音烛’老朽今日赠予你和这位娘子,所谓‘无价宝易得,而知音难求’,你,才是这灯的知音者哇!” “这、这不好吧?”成双娘一听老者要把这看上去就十分贵重的灯送给他们,连忙摆手推辞。哪知老者含笑扫了一眼林有鹤腰际,说:“林郎多年为民洗冤平反,区区一盏影灯而已,如何报得林郎恩情?”林有鹤一低头,看到了腰间忘记摘下的狼纹银环,顿时了然,失笑道:“老翁过誉,有鹤不过顺应本心而已,并未想过施恩于人。这灯,某万不敢收。” 老者见他拒绝,突然就红了眼眶:“林郎不知,老朽那小徒当年要不是若郎君所救,恐怕他如今就不仅是断了一条腿这么简单了,就连命在不在都难说啊!我们师徒不能为林郎效犬马之劳,一盏影灯聊表心意,林郎若不收,小徒得知,心中必然难过啊!林郎!” “他便是茂林侯?” “那个号称‘激浊扬清’的林郎?” “早听闻东楼国公家二子一女俱是龙章凤姿,尤以三郎为甚,果不其然!” “怪不得这老翁愿将这世间独绝的宝灯拱手相送,知恩图报,美哉!” 老者一番话出口,人群中议论声更大,林有鹤同成双娘相视一笑,朗声道:“老翁师徒一番美意,林某却之不恭,与内子谢过了!”说完,从老者手中接过了仙音烛,然后笑着辞别老者,相携走入重重灯影,融入人潮,再难觅踪影。老者带着笑送走两人,正要继续招呼看灯的人群,忽然有个总角孩童拉了拉他的衣角:“阿翁,方才那郎君走时似乎往你腰带里塞了什么,我、我也没看清……” 众人闻言,起哄道:“老翁,快些看看是什么!”老者忙摸向腰间,竟扯出了一枚做工精致的纯金镂空球形香囊。 人群中有识货的借着灯光一看,顿时惊叹:“老翁!林郎待你师徒不薄啊!这宫造的蒲桃花鸟纹金香囊,寻常人家可无缘得见,可以说是千金难买,今日竟如此轻易就赠予了你!”老者大惊,踮起脚再要寻找林有鹤夫妇的身影,可人海茫茫,哪里还找得到? 老者要找的两人这会儿已经手挽着手挤在了江边的人群中等着看傩舞,四周噼噼啪啪响着爆竹的声音,鼎沸的人声夹杂着悠扬悦耳的丝竹管乐,一一传入耳中,充满了人间烟火的气息。当傩舞的第一声鼓敲响时,林有鹤倾身在成双娘耳边说了句什么,恰好不知谁家小儿的爆竹发出格外响亮的一声爆响,成双娘没有听清,再追问时,林有鹤只是微笑,不再重复。傩舞开场,她的注意力很快被吸引了过去,而林有鹤心情愉悦地勾着唇,也把目光放到了江心的高台上。 “吾愿与卿年年今日,长相厮守。宁有尽乎?” 海日生残夜,江春入旧年。他们的故事还在继续,在下一个春天,在生命里的每一个春天。 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