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 《江湖怀古志》 楔子 斜阳,在西山上,山影被拉得长长,漫过了山腰的小亭子。 山脚下,拱北城内,北横大街,有一条小巷,名叫青衣。 青衣巷外,是熙熙攘攘的大街,巷尾是一座老宅,老宅外有两尊大青石狮,石狮威武,守着寂静的老宅。 “好酒端上来,看煞了那一群青皮无赖;想当年驰骋沙场,杀敌何止万千,兜兜转转,这岁月怎的这般不饶人……” 伴随着那断断续续的歌声,一个身影跌跌撞撞,从巷头踉踉跄跄而来。 那身影近了、近了,听不清他嘴里唠叨着什么。 “砰”的一声,那酒瓶摔在地上,人也趴在地上。 酒水横流,那人就趴在地上吮吸着那随地流淌的酒水。 “得得得”的马蹄声上响起,在巷门口折转而来,奔至巷尾处。 来者猛拉缰绳,只听“唏律律”的声响,那马前蹄跃起,终于停了下来。 来者浑身盔甲,他大跨步走近地上俯伏的人,左膝下跪,行得竟是军中大礼。 “林先生,云江城……失守了!3万虎符军尽墨,无一生还!”话音未落,这武士早已泪流满面。 那地上的人呆呆趴着,周围死一般的寂静。 过了许久,才听到一声轻轻的叹息,有人轻轻地说:“这帝国,也该换换主人了。” 那跪着的武士猛地转过头去,只见巷口处伫立着十几条人影,他眼前一暗,却是来人扔过一个包裹。 包裹一路滚来,那结本来就系得不紧,突然就散开了,包裹里的东西露了出来,传来一阵腥臭。 “是血腥味!”那武士定睛一看,竟是一颗滚动的人头。“呛啷啷”,他终于把系在腰上的军刀抽了出来。 夕阳如血,一头撞在那西边的山上,满山遍野都如同染血一般。 “这帝国,也该换换主人了。” 那声音似乎就在这青衣巷随风飘荡…… 第一章譬如朝露 陈冬儿接连打了好几个饱嗝,说实在话,他还想再吃。东海楼,是大江边享誉盛名的酒楼,来来往往的达官贵人,无不欣然到此享受美食。 东海楼从没有接待过寒门子弟,因为这里每道菜都很贵,没有二两银子以上,你甭想要一道不是招牌菜的菜。 这儿有上百道招牌菜,每道菜至少值八两银子。 东海楼是望不见海的,但临窗的桌子,能看到极美的江景。 夕阳薄暮,落日熔金,江面上帆影点点,远山一线,渔歌声声,让人心旷神怡。 这还不是最美妙的事情,最美的事情莫过于吹着江风,吃着号称“江鲜第一鲜”的“清蒸酒鲈”,听雪娘唱“声声慢”,那可真是烦忧尽消,不知今夕是何夕了。 雪娘今年二十四岁了,据说是大江两岸八百里最美的娇娥。雪娘出场,总会引人瞩目至骚乱。 所以,雪娘不轻易出门,她唱歌的出堂费自然贵得惊人,高达十两黄金,够五户中等人家一年开销了。 “小二,还不快点上菜!”东海楼三楼是雅座,听得客人的催促声,白三赶紧满脸堆着笑,弯腰应诺把菜端上楼。 好酒楼自然少不得好酒,东海楼的“分金美酒”,芬香甘冽,入口齿颊留香。酒好价钱贵,一壶酒半斤不到,可就得五两银子。 白三来往穿梭,与他一样在三楼奔走打杂的,还有白一、白二、白四、白五、白六、白七、白八。 三楼共摆设二十四座,每座可坐八人,每当晌午和晚间,就是白三他们忙得团团转的时候。 白三并不是生来就姓白,这东海楼的东家才姓白,白三等人都是他捡来的。 十几年来,朝廷与北边的草原之国交战,胜少败多,好在城池丢得不多,也就一州一府一十六城。 只要打仗,就会死人;只要死人,就会有孤儿;只要丢了城池,就会有沦为奴隶和流民的人。 白三他们,就是这十六城的孤儿,随南下逃亡的人潮,乞讨至这江边。 辗转数千里,原本上百名孤儿,死的死,失踪的失踪,剩下十二人,全都被东海楼的白掌柜收留下来。 只是这九年来,还陆续有孤儿病死,去年入冬死了一个,今年夏天又死了一个,如今就只剩下八人了。 眼看着白三步履匆匆,陈冬儿打了一个响指,大声喊道:“小二,给爷再来一壶分金美酒。” “来咧!”白三拉长余音,响亮应道。那声音浑厚绵长,果真是名楼名店的堂倌好手。 白三一路小跑,把一壶美酒端到陈冬儿桌上。陈冬儿望着窗外的江畔美景,手里有个物件抛起抛落。 白三低头弯腰刚想离开,陈冬儿手一抛,把手中的物件抛向白三,笑着说道:“给你了!” 白三顺手接住,定睛一看,却是一块碎银子,约莫三钱左右,他朝陈冬儿作了几个揖,连声说道:“多谢公子!多谢公子!” “你跟本公子说说,雪娘这个月会不会来?”陈冬儿笑眯眯问白三。 “回公子的话,小的确实不知道。雪姑娘来咱们东海楼,要么是心情好来逛逛的,要不是有贵客相邀而来。至于什么时候会来,恐怕掌柜都说不准。”白三小心翼翼答道。 东海楼十二年前开办,其后几年不瘟不火,直到六年前的一天,雪娘在这里登台献曲,当时七弦琴响,歌声软糯轻盈,却高低适耳,甫一发声,整座楼的喧闹声、吆喝声、嬉笑声就都一下子静下来,歌词吟唱意气缓缓,让人听后心中不由宁静。 当时,楼下的人都缓缓拾阶上楼,生怕踩碎了那一声声唱曲。然后,只见楼上的人都凝神静听,凝神观看那容颜惊艳的女子。 就算时隔多年,白三依然记得,当时初见雪娘让他心头猛地一惊,恍然若失。那女子的衣履并不繁华,饰物并不豪奢,但容颜明媚鲜妍,一睹便至眩惑。 雪娘当时就在这三楼,唱那曲名动大江南北的“声声慢”。歌词是:迎门高髻,倚扇清吭,娉婷未数西州。浅拂朱铅,春风二月梢头。相逢靓妆俊语,有旧家、京洛风流。断肠句,试重拈彩笔,与赋闲愁…… 陈冬儿闻言哈哈大笑起来,随后说道:“都说听曲下酒,才显高雅。你们东海楼没了雪娘的名曲,这分金美酒就没理由卖那么贵嘛!你去跟掌柜说,今天这顿酒饭钱,得打个折扣,不如公子我心里不舒坦!” “我这就跟掌柜说去。公子您慢用。”白三回过神来,一看势头不对,赶紧趁势想跑。 陈冬儿摆摆手,白三赶紧急步退走。 白三转身下楼时,碰见另一个端酒上楼的伙计白六,只见白六挤眉弄眼悄声对他说:“老大叫你。” 陈冬儿斜眼看着白三下楼,心里嘀咕道:“看你能忍到什么时候。”他抓起桌上的酒壶,转头向窗外望去。 白六刚把酒端给靠窗几位谈笑风生的公子哥,突然周围都静下来,有人大声喊道:“跳楼了!有人跳楼了!”随即,楼上的人一窝蜂涌到窗口看热闹。 楼下干干净净,别说跳楼轻生的人,连一缕衣服丝都没看见。 “见鬼了?”楼上的看客面面相觑。 “他还没给酒饭钱!”楼上响起惊天大叫,白六飞奔下楼,正好碰见掌柜,哭丧着脸说:“掌柜的,楼上有个小哥跳窗走了,连影子都没瞧见。酒饭钱没结!” 竟然有人到东海楼吃霸王餐?竟然有人白日飞升般跳楼不见?好事之徒都盯紧了白掌柜。 白掌柜回顾四周,问道:“刚才是谁接待哪位吃霸王餐的家伙?” 白三赶紧上前道:“掌柜,是我接待的。” “看清长啥样没?” “看清了。” “画下来,让大家都记牢了。”白掌柜沉声说道。 白三低头连声应诺,手里握紧那三钱银子。 眼见此事波澜不惊就此揭过,看客们都感到无趣,各自回到座位上。 东海楼对面的小巷子口,一个年轻人手持一壶酒,蹲在一堵墙的阴影里悠哉游哉慢慢品尝,原来就是刚吃完霸王餐跑路的陈冬儿。只见他满脸笑意,站起身来慢慢踱出小巷,扬长而去。 日落西山,月明星稀,原来今夜是十五。 明月当空,这临街的酒楼顶上如同铺满一层冰霜。 一人坐在屋瓴上,独自饮着酒。月明无星,秋夜本应有虫声,但子夜时分,周边静寂,或许连那虫儿也歇息了。 白三将手中的空酒坛放下,只见屋瓴已摆有三个坛子。在他的左手边,还有三个未开封的酒坛。 白三从怀中掏出一个香囊,手指轻轻摩挲着。从北边一直乞讨而来,这香囊他一直贴身藏着。 这是他内心中的一个秘密。 大家心中都有各自的秘事,虽然经过千里跋涉,相扶相携,同甘共苦,白三和其他孤儿已情逾兄弟,但儿时的事情却谁都不愿提起,因为一旦提起,总免不得触及千里流亡、城破家灭、亲人死绝的苦楚。 “哥哥,我想回家!” “哥哥,我想爹和娘!” “哥哥,你看我戴这朵花好看吗?” 那个稚嫩的声音突然在耳边响起,说话的人仿佛就在身边。 白三泪眼婆娑猛地惊醒,回顾四周,却发现原来是幻梦一场。 他拍开一个酒坛的泥封,抓起坛子仰颈痛饮。 烈酒入喉,直灌肺腑,在这明月如霜的秋夜,还有什么比一壶烈酒更能让人遣怀? 一个身影从阁楼上跃上屋瓴,缓缓走进白三身边。 白三睁着醉眼看去,只见来人身着紫色长袍,三绺长须飘在胸前。 白三想站起来,来人伸手轻轻按住他的肩膀,轻声说道:“坐着吧!” 来人也在屋瓴上坐了下来,拿起一坛酒喝了起来。 酒非好酒,自然不是东海楼里的酒,但和白三一起饮酒的人,却是东海楼的老板——白掌柜。 “又想起以前的事情了?”白掌柜不论什么时候说话,都是低缓沉稳。 白掌柜并没听过白三的故事,但有一次白三喝醉了,满口胡话,躺在屋瓴上,被白掌柜发现后扶回了房间。 当掌柜的人心眼玲珑,知道白三等人都是一肚子苦水的人,也就由着他们,只要不影响第二天的生意。 “京城的漕粮三天就会到这里。”白掌柜突然说道。 白三猛地转过头去,呆看了一会白掌柜,然后把目光收回来,低声说道:“终于来了!” “是啊!终于来了!”白掌柜长叹一口气道。 “白马有消息了吗?”白三低声问道。 “白马还没传过讯来,倒是白狼传过话,要求改变计划,把时间拖后三天。”白掌柜道。 “白狼还在顾忌那个人吗?即使是半个月,即使我们能加派一倍人手,也不见得就能完全控制那伙山贼。”白三摇摇头道。 “白狼我倒不担心,他做事向来稳重,没有十拿九稳的事情,他就不会去做。现在倒是怕军中的那点事,朝廷里党派互相倾轧,督军大人的日子不好过,御史程芳前些日子弹劾他拥兵自重,不思收复失地。我们这的事成了,督军那边的压力就能轻点了。”白掌柜一边喝酒一边说道。 “江湖,要变天了!”白三抬头看着头顶那轮圆月,悄声说道。 第二章偶见早霜 白露之后是秋分,接着便是寒露。 寅时初,五更至。钦天监的小鹿子说寅时又称为平旦,是夜与日的交替之际。四更对应的是丑时,据说又称为鸡鸣,也称荒鸡。想到“鸡”字,在乾清宫当值的都知监小桂子就觉得肚子饿了,咕咕直响,在夜深人静时倍加响亮。一起值守殿外的另外三个太监听到后都忍不住脸露笑意,但却没人敢窃窃私语。 天朝初建,皇宫内廷二十四衙门中就有都知监,负责十二监、四司、八局的行移、关知、勘合等事,后来专门跟随圣上,负责导引清道。 小桂子入宫已有三年,跟随的是都知监的内侍太监陈朴,师父是一个不入流的从八品宦官,每夜轮更的苦差便落到小桂子的头上。 殿外苦寒,不比殿内有暖阁、暖炕和熏笼,燃烧的是通州、蓟州等地进贡的“红罗炭”,温暖如春。小桂子把双手拢进袖管里,轻轻跺了跺脚,抬头看看头顶明月,却发现不远处的琉璃瓦顶一层洁白,他差点叫出声来,结霜了! 小桂子顿时倍感泄气,又输给小鹿子两个鸡腿了。前日上午他被师父陈朴支使去“外三监”中的钦天监询问近三日天气,小鹿子说寒露已至,露水气寒冷,两日内必有霜结,小桂子不信,于是两人便以两个鸡腿为赌注,没想到小桂子真的输了。 小桂子正苦恼如何把两个鸡腿的债赖掉,却猛地发现转角处飘来几盏灯火,熟稔规矩的他赶紧肃然低首,双脚并拢,身体微躬,这是巡更的师父来了。 几盏手持宫灯的中年太监走了过来,为首一人身穿斗牛服,头戴三山帽,脚下粉底皂靴,小桂子抬眼看了一下差点惊得摔倒,来的不是师父,竟然是总管公公、司礼监掌印太监怀诚。 被内廷、外廷称为“无宰相之名、有宰相之实”的大太监凑上前,低声询问:“小桂子,圣上什么时候安寝的?” 小桂子上下牙齿忍不住打颤,身上却冒出一身冷汗,平时顶多就跟师父这样不入流的宦官说话,不曾想今天直接和第一大太监对上了。他一字一句艰难说道:“回……回公公话,是……丑时初。” “丑时初?”大太监闻言皱了皱眉,轻叹一口气。也没说什么,竟然就站在殿外与小桂子一同守夜。 小桂子浑身不得劲,刚才出了一身冷汗,愈发觉得浑身不舒服。刚松了一口气,肚子咕咕又响了起来,让他霎时汗毛直竖,大气不敢出一声。 耳听得身边有一阵细不可闻悉悉索索的声音,忽然有人轻轻拉起小桂子的手,塞入一个小布团。小桂子纳闷侧过头去,只见大太监面无表情指了指不远处的转角,悄声说:“到那边吃去。” “吃?”小桂子听得懵了,眼见得大太监眯起眼,凌厉的眼神射了过来。小桂子心惊肉跳,赶紧点点头,轻手轻脚往转角处走去。 小布团约莫一个拳头大,带着温热,小桂子狐疑着小心剥开,一阵香味迎面而来,原来是两个已经剥壳的熟鸡蛋。 小桂子呆呆看着鸡蛋,突然有点想哭的感觉,他忍不住转过去看殿门前站立的大太监,想了想,拿起一个鸡蛋放在嘴里叼着,双手赶紧用布把另一个鸡蛋包好揣进怀里。 鸡蛋很香,在寒夜里尤其特别香。小桂子赶紧把鸡蛋吃完,刚想转身回去,只听得殿里依稀传来一声“来人啊,更衣!” 小桂子刚起步往回赶,只见大太监已然带着两个人轻轻推开殿门闪身进去,快速把门关上。屋里很快就亮起灯火。 小桂子重新站回殿前值守的位置,其余几个太监看着他都露出眼羡神情,但似乎都在疑惑这小子怎的就有这样的好运气。 转角处又有几盏灯笼飘来,小桂子心想该是师父陈朴来了,赶紧趋上前去。 看到小桂子擅离职守,来人低声骂道:“小崽子,找打吗?还不回去。” 小桂子闻声不惊反喜,果然是陈朴巡更来了。他赶紧站住身子,弯腰凑上前低声说道:“师父,总管公公来了。” 来人手一颤,开道宫灯明显抖动起来。他抬眼望向殿门,却未见那个跺跺脚就能死人的第一大太监。眼看得殿内灯火亮堂,他心里计较一番,赶紧走前几步,示意殿前值守诸人下台阶值守。心里暗骂道:“一群不长眼的东西!” 殿内,怀诚亲自躬身仔细整理皇帝的常服,从盘领、窄袖到玉带、皮靴,无不一一细细整理。其余太监按往常一般侍候,正当壮年的皇帝朗声笑道:“小橙子,你一个大太监不去安歇,到这乾清宫讨打吗?” 怀诚脸上再无一丝肃然,眉开眼笑细声说道:“能在皇上这讨打,是奴才天大的福分。” 皇帝斜眼扫了一眼怀诚,皱皱眉头,挥了挥手,其余太监便赶紧躬身退步行出。 “说吧,何事可奏。”皇帝行至雕着八宝云蝠纹“水波云龙”宝座,看着堆如小山的奏折,叹了一口气。转过头对跟上前来的大太监说道:“你说朕每日如此辛劳,是为何啊?” “恳请圣上保重龙体。老奴无能,不能为陛下分忧。”怀诚低头说道。 “北边那群鞑子不安分,这些时日兵部上奏说边境时有小战,恐怕他们是有些暗棋要动了。”皇帝随手拿起一份奏折,继续说道:“黄河凌汛,冰坝阻塞河道,河道不畅,河水上涨,可还有人把预留的备灾款项私自克扣,至江山社稷、百姓安危不顾。” 皇帝停下话来,突然问道:“朕是不是又得该以杀治下了?” 大太监“噗通”一声跪倒,匍匐在地,声音尖细喊道:“老奴死罪。” “何来死罪啊?”皇帝一脸笑意:“说给朕听听,看看你这奴才的头值几个钱。” “圣上英明。自古‘伏汛好抢,凌汛难防’,上任国师陈冠曾明言‘凌汛决口,河官无罪’。余盐年初从京官外放地方,为河南布政使。从桃花峪到入海口,全长一千余里,两岸筑有大堤,应对插凌、封河,皆不可等闲视之。”怀诚言及至此,停了下来。 “说下去!”皇帝揉揉眉头,斥责道。 “昨日早朝,言官上奏,弹劾余盐纵容下属,贪赃枉法,私吞朝廷备灾款项。老奴已命锦鲤卫和西行门共同查证,已有回音。”大太监抬起头来,猛地说道:“此事事发,与北方鞑子的暗棋有关,老奴已收到北朝密探消息,一桩名为‘节令’密谋已然开展。圣上明察。” “节令?有意思。北朝一群没读书的鞑子,会起这种文绉绉的号令,只怕还是中原的一些前朝遗民北上为虎作伥了。”皇帝不禁苦笑道。 “起来吧。”皇帝伸了伸懒腰,笑着说道:“朕饿了。把你暗藏的蛋拿出来,给朕解解馋。” 大太监赶紧从怀里掏出一个小木盒,却没有任何花纹,十分简朴。皇帝看到后又笑了:“真有你的。小橙子,布团换木盒,有长进了。” “圣上英明。”怀诚赶紧弯腰把木盒递上前去。 “嗯,不错。是烤的吧?确实香。”皇帝看着在一边吞口水的大太监,奇道:“其余两个呢?你还想藏回家去孵着?” 大太监苦笑道:“方才在殿门候驾,听得身边一个小太监肚子咕咕直响,奴才想起小时也是如此,心一软就把两个蛋给他了。” 皇帝笑骂道:“就你还会心软?这么多年,朕都忘了小时候的许多事了。朕以前倒是心软之人,看不得其他皇子打骂宫女、奴才。后来,杀人杀多了,还真忘了心软是怎么一回事。” 皇帝把嘴里的鸡蛋吃完,拿起另一个鸡蛋,顺手把木盒丢还给大太监,一边吃一边说道:“你想挨饿是你的事,这蛋可不能给你。” 怀诚微微一笑,把皇帝抛过来的木盒收好,赶紧泡一杯参茶,躬身放至皇帝面前。 “‘节令’一事,你全权负责,有事直奏。朕明日命御史台查黄河凌汛营私舞弊,你就不要管了。”皇帝头也不回,摆摆手示意大太监退下。 怀诚低头应喏,小步退行,转身躬腰出了殿门。负责侍奉的太监轻声快步,拾阶而上,入殿侍候去了。 已是卯时,五更早过。天空早已泛白,怀诚看到一众太监都在台阶下,点了点头。他脚踩四方步,慢慢走下台阶,行至陈朴面前突然停下,扭过头看着躬身俯首的陈朴说:“你在都知监十二年了吧。年岁有了,就得有所担当。不要在那待了,今天交接去,明日到司礼监做事。” 大太监突然伸手拍拍浑身僵硬的陈朴肩头,微笑着说道:“给你一个掌事太监的名头,记得把这小崽子带上。” 陈朴低声应诺。怀诚就此扬长而去。 待得怀诚走远,陈朴才抬起头来,轻轻叹了一口气。周围的几个太监都一脸惊悚的神情,陈朴原先只是从八品的内侍太监,一转身就是从七品的掌事太监,连升两级不说,还从普通的都知监直接进入“第一监”做事,在内廷委实是一件惊人的大事。 小桂子突然摸摸怀里,悄悄说:“师父,我忘了把蛋还给总管公公了。” “蛋?什么蛋?”陈朴一头雾水。 小桂子简单扼要把昨晚的事述说一番,陈朴皱起眉头思索一会,走到小桂子身边说:“此事莫要再提,莫对人说。把蛋吃了,那布好好随身藏着。” 小桂子懵懵懂懂,一个劲点头。他抬眼看了看不远处琉璃瓦顶上的白霜,白的确实好看。内心却发愁,欠小鹿子的那两个鸡腿,该怎么还呢? 第三章来了一个病书生 登封县位于中岳嵩山南麓,与洛阳相距200余里。韩为登封大姓,河南府的知府就姓韩,单名贵。 登封县有一个大镖局,名为振南镖局,局主姓王,洛阳王的王,名为飞虎。据说以前给洛阳王当过马夫。 这个世道,朝堂之外,皆是江湖。 登封位于嵩山,洛阳有白马寺,少**林,僧侣黄衣,最为常见。王飞虎所擅长的,就是传自少林的一双铁拳,还有五郎八卦棍。 王飞虎有个儿子叫王俊宇,开春就满十九岁,长得唇红齿白,一双丹凤眼每当笑起来就相当好看,人称“白玉貂”,平日里喜欢结交达官子弟玩鹰斗狗赌蛐蛐,在登封城倒是人人知晓。 “小米虫”是“白玉貂”的跟班,从小在镖局长大,与少局主同年同月同日生。“小米虫”的父亲生前使得一手好刀,最后一趟走镖遇上陕北魔头“金鞭鬼”,刀折身死,连头颅都被打烂了。 “小米虫”的母亲就在镖局厨房帮厨,每日黄昏,只要少局主没有出外遛达,“小米虫”就会跑到厨房找吃的。 黄昏时分,落日西斜,得知公子和两个表妹在后堂练剑,“小虫子”就悠哉游哉、蹦蹦跳跳到厨房找吃的去。 还没进厨房,“小米虫”就看到后门看门的老张头把门都打开了,一辆马车轻轻巧巧驶进来。 “小米虫”一愣,这不合规矩啊!送米送菜、泔水牛车才从后门进来,一辆马车怎么这样驶进来?老张头昨晚上茅厕被门夹到头了? ‘小米虫’快步上前去,刚想斥责老张头几句,定睛一看驾车的穿着一身粗布衣服,面庞白皙精瘦,竟是局里七大镖头之一的“鹰爪”褚烈。怎么大镖头穿这副行头? “小米虫”立即噤声,赶紧退到一边去。碰到七大镖头,少局主的面子完全没用,就算少局主亲至,也不见得七大镖头就会给好脸色。 只见褚镖头跳下马车,一脸谦卑掀起帘子,小声说着什么,那模样就跟街角卖馄饨的余老汉一般,用少局主的话说,就是“像个孙子”。 “小米虫”正纳闷着,只见车里走出一个身材瘦小的书生,咳咳咳咳个不停,竟然是个病秧子。在褚烈的搀扶下,书生下了车,慢慢踱着,见着“小米虫”还笑着点点头示意。 “小米虫”不知如何是好,斜眼看见褚烈脸色阴沉,转身就想开溜去厨房。谁知刚转身,就看到一个穿着圆领长袍、头戴方巾的魁梧大汉率着几个器宇轩昂的男子走来,竟然是局主王飞虎亲至。 “小米虫”赶紧停步低头弯腰问好,谁知局主连正眼都没看“小米虫”,快步行至书生身前三步开外,双手抱拳,一揖到底,就差跪在地上了。 “小米虫”惊得嘴巴张大,从来未有事,今日偶得见。此时所见所闻,说给少局主听,他真能信否?“小米虫”此时再看那病书生,犹如在看关帝爷下凡走动,神秘得让人不可思议。 病书生伸手示意王局主起身,问道:“你这镖局共有多少人?” 王局主直腰低头,侧过身子请病书生往大堂走去,慢声说道:“从总镖头算起,镖头、镖师、大掌柜、伙计和杂役,共有四百余人。” “那算不小的家业了。除去在家看门的,能出去走江湖的人,有多少?”病书生又问。 “上个月出了三趟镖,这个月出了五趟镖,都赶不回来,如今全局能出去走动的约莫两百人。先生如若还需要人手,我还可以向同行再借二三十人。实在不行,我再邀一些靠得住的江湖好友,让他们帮帮场子。” “此事再议。”病书生沉思片刻,从袖管里伸出一只手来,白的吓人。他递给王局主一张薄纸,说道:“你让人去采买这些药来,我有用处。” 王局主点头称是,连忙接过纸张,略微看后赶紧嘱托褚烈去办。 病书生突然猛咳起来,只见他右手从怀里掏出一方手帕,捂住了嘴。过了一会,才缓缓松开,王局主一行人紧张得不行,却都没有发声。 “小米虫”抬眼望去,竟见手帕上依稀有些血迹。这书生,分别身受重伤。 “密宗大手印,果然名不虚传!”病书生苦笑道。 “先生赶紧入内吧。”王局主赶紧说道。 “立马让人准备可以沐浴的大缸。另外多准备些艾草,拿上一捆我前些年让人寄放在你这的香茅,用水烧开。”病书生低声说道。 不待王局主吩咐,随行的二管家早已飞奔照办去了。 “小米虫”眼睁睁看着王局主陪同书生远去,突然醒过神来,飞奔去给“白玉貂”报信去。 他气喘吁吁跑到习武场,果真见少局主手持一把长剑舞得欢快,场边两个锦衣女子在数名奴婢陪同下,娇声齐齐叫好。 见少局主正玩在兴头上,“小米虫”不敢造次,也不敢凑到两个贵为千金的小姐身边,只好在场边另一侧苦等。 所幸少局主体力有限,约莫再过半柱香的时间,也就汗流浃背歇了下来。“小米虫”轻车熟路,早就拿起场边一方毛巾冲入场中递给公子,顺手把公子手中的长剑接过,并不忘竖起大拇指奉承一番。 “白玉貂”看看太阳快落,好奇地道:“你不去你娘那找吃的,跑这干嘛?” “少局主,我方才发现一些异事,就赶紧过来跟您禀告。”“小米虫”赶紧一五一十把事情说干净。 “白玉貂”侧着头看着“小米虫”,纳闷道:“病书生?还是受伤的?哪来的?” “小米虫”一摊双手,说道:“没见过。不过看起来,局主和镖头们都跟他很熟。” “这就怪了,没听我爹说过啊?难不成……是我爹失散多年的兄弟?那也得跟我说啊。”“白玉貂”刚想去瞧个究竟,却看见一群莺莺燕燕围了过来。 “表哥,你的剑舞得确实好看。是姨丈教你的?”身穿月华裙,长得一张娃娃脸的女孩笑着说道。这女孩是城内第一大绸缎庄主的女儿,姓容名月,比“白玉貂”小一岁。 据说王局主当年出道闯江湖,购买镖局、置办器械都是女孩父亲出的银子。因此,容家、王家一向走动密切,两家孩子自然关系极好。 “表哥我是自学成才。不行你问问这家伙,镖局里可有人练剑?刀、枪、鞭、斧样样有,就是没人练剑。”“白玉貂”指指“小米虫”,一脸傲然说道。 另一名女孩刚想说啥,只见一个杂役飞奔过来,大声喊道:“少局主,局主让你立即到中堂去。” “中堂?”“白玉貂”不禁狐疑,这可是发生大事了。要知道中堂只有在集体议事、出镖归镖、惩治下属等时候才会用到。 “发生什么事?”“白玉貂”赶紧问道。 “小的不知。不过局主说,所有人必须马上到中堂。小的还得去找其他人,少局主赶紧去吧。”这名杂役点头哈腰说完话,赶紧一溜烟走了。 “‘小米虫’,走!看看怎么一回事?”“白玉貂”笑眯眯朝着两位美女表妹拱拱手,说道:“哥哥就不陪你们啦。我让小的们送些千层饼,托你们待会带回去给姨娘尝尝。” 中堂上,早已人头涌动,竟比过年还热闹。在家的镖头、镖师等都找到自己的位子坐下。许多人窃窃私语,互相探听发生了什么事。 “白玉貂”也是有位子的,排在镖头后面。“小米虫”只得混在趟子手人群里站着。 只听得一声大喊:“局主到。”中堂霎时安静下来,众人挺腰坐直,肃然立正。 振南镖局共有七大镖头,分别是鹰爪禇烈、追魂棍薛雷、血浪刀齐正峰、花枪王钢、破碑脚冷玄、炮锤手尚昆、通背拳童大海。追魂棍薛雷、花枪王刚和炮锤手尚昆押镖未归,其余镖头已全部在座。此外,还有镖师38人,趟子手156人在场。 “诸位,今天召集大家,是有事宣布。”王飞虎朗声说道:“局里已接一镖,后日出镖。所有人一起押镖,本局主亲自压阵,与众兄弟同行。有异议者当场出列。” 当下便有3名镖师、12名趟子手因伤病复发或有病在身,报名退出。王飞虎将一众注意事宜及具体部署一一申明,议定后日早晨辰时一刻出镖。 当夜,“白玉貂”被父亲叫到房里嘱咐一番。 只见平日里脸上总带笑意的王飞虎一脸沉重说道:“宇儿,明日收拾好东西,和你娘到你姨娘家去住,等爹归镖再搬回来。” “白玉貂”一听就急眼了,叫道:“爹,干嘛要去姨娘家?我和娘亲在家就不成吗?” 王飞虎道:“此次押镖,关系重大。爹放心不下家里,你和你娘在你姨丈照拂下,爹安心。记住爹的话,平日里就不要外出惹事了,万事等爹回来再说。” “白玉貂”本就是心眼玲珑之人,细思惊恐道:“爹,这是险镖?” 王飞虎默然点点头。“白玉貂”不再言语,点头应允父亲的要求。他只知道,这镖是押往京城去的,那地方可是“迤逦大道连狭斜,青牛白马七香车。玉銮纵横过主第,金鞭络绎向侯家。”怎么一路就成龙潭虎穴了呢? 第四章秋雨楼前急拔刀 南直隶镇江府有一个十字水道,被前任国师誉为“黄金水道”,也就是长江和大运河交汇点,漕粮必经之地。 东海楼依然人满为患,但细心的人就会发现跑堂的人少了两个,一个是白三,另一个是白七。好事之徒问起,众跑堂的皆说两人受了风寒,在炕上死躺着呢。 在白掌柜之外,东海楼还有一个账房姓赵,大家都叫他赵老二,模样和和气气,戴着一顶瓜皮帽,常年穿一件青布直身长衣,看起来就是一个人畜无害的老好人。 这天晌午,东海楼特别热闹,加桌子都加得摆不下了。究其原因,据说明日雪娘会来此登楼唱曲,所以许多人都早早叫奴仆来预订座位。三楼雅座早已被预订下来,非富则贵的名利场,等闲人物哪能涉足。 雪娘容颜妍丽,冠绝一时,只是无人知晓她住在何处,府上是否有双亲,也不见其家人,只知她每次来东海楼都只有一名丫环陪伴。说来也怪,除了东海楼,从没见雪娘在其他地方唱过曲。一句话,这小娘子就是个谜,让许多年轻士子茶饭不思,睡寝难安。 白掌柜在这个时候,是千万不敢露面的,很多惹不起的主都想找他预订桌子,顾得了张三顾不得李四,所以还是当缩头乌龟的好。有人找不到白掌柜,又见赵老二逢人就作揖鞠躬,发火都发不出来,只得甩袖悻悻然而去。 当然,也有几个不长眼的愣头青,仗着祖辈父辈的威风,想耍个横。赵老二也光棍,想闹事的都哄到三楼去,结果一个个鼻孔朝天趾高气昂上楼去,转眼就惶惶然仓皇跌跌爬爬,脸色铁青,话也不说一句就下楼飞奔出门。 有人好奇悄悄到三楼楼梯口张望,结果满脸惊悚,下楼后朝众人吐吐舌头,悄声说了三个字——飞鱼服。 《山海经?海外西经》记载:“龙鱼陵居在其北,状如鲤。”因龙鱼能飞,又名飞鱼,龙头鱼身,在服饰则衣分上下两截。身穿飞鱼服,手必持绣春刀,当是朝廷身份特殊的锦鲤卫职官在此候坐了。 东海楼好大的面子,可赵老二就像不知道一般,如同老仆对主人般谦卑待客,委实一副好脾气。 秋日有雨,必定一层秋雨一层凉。江边小雨飘飘,楼内美酒入喉,看江面迷蒙,渔舟若隐若现,二楼的人忽听得三楼楼板响,都赶紧正襟危坐,目不斜视。只等得脚步声下楼去,才猛地都挤到窗口,却皆不敢大声喧哗,生怕那两个身上衣裳绣着鱼纹的家伙提刀又上楼来。 那两个震慑全场的锦鲤卫职官也不言语,出楼牵马就走,只听“得得得”一阵马蹄声响过,天空突然炸雷声响,大雨骤至,众人刚放下的心又被唬得一颤,过后个个笑骂起来。 二楼临窗座位的一个中年文士抿了一口酒,夹了一筷白汁鮰鱼,摇头晃耳地说:“立秋之后,万物萎靡。打雷可是十分少见的,这可算是天露异象了。” 同桌一名老儒生接口道:“秋后有雷,非旱即涝。老夫幼时曾听祖籍浙江石门的老管家说:秋霹雳,损晚稻。今年的晚稻只怕要歉收了。” 中年文士奇道:“没想到许老还懂得农耕。佩服佩服。” 众人言笑晏晏,忽听得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其中夹杂怒喊声、叫骂声,众人停下饮食,凝神静听,已有人走至窗前观望,却面容惊惧不敢言语。 马蹄声越来越响,转眼已近东海楼,只听得“希律律”几声马嘶,似乎有马匹被拉停。其余马匹似乎放缓脚步,想必骑手不再催赶。马蹄声终于停了下来。 此时,东海楼前十几匹马静伫,有两骑被围在其中,似乎是先头勒马者。双方也不再言语,在雨中对峙,只是手中的刀皆是刀身微弯修长,竟都是马上马下皆可劈砍的绣春刀。 楼上的人都偷偷挤到窗口,心惊胆战静观楼下对战。 外侧有两匹马缓缓走动,一人的飞鱼服上已有裂痕,宛如利刃所割,不知是雨水冲刷还是侥幸,并非看得有血迹。 被围着的两人也身穿飞鱼服,楼上有人惊言,不就是刚刚从东海楼出去的那两个!这……这算什么回事? “许岩,陈方义,速速下马,束手就擒!”衣服有裂痕的锦鲤卫职官厉声喊道。 被围着的两人,一人头上的缠棕帽已丢失,另一人左脸有一道刀痕,可见方才已是剧斗过。脸上有伤的那人哑声说道:“秦总旗,大家兄弟一场。方才,我和许岩可都没有下死手,不然你当知晓会有怎样的情景。” 围成圆圈的锦衣卫脸上均现怒容,一个个虎视眈眈,几个外围的锦衣卫挥刀入鞘,快速抽出马背革囊中一样物件,双手连掰,啪啪数响,原来是制作精良的弩。只见这几位持弩的迅速拨马后退数步,其余骑士向前进逼,包围圈更小了。 被围的许岩、陈方义猛地从马背跃起,朝左侧急掠,分明是想抢入楼中负隅顽斗。只是左右的锦鲤卫如何可让他得逞,挡在楼前的三名锦鲤卫皆挥刀袭向身在空中的两人,右侧两名锦鲤卫也是在马背轻身跃起,两把长刀朝许岩、陈方义的肩头狠狠砍去。 只见许岩、陈方义两人不知如何做的,身形一滞,不再前扑,身子直坠而下,倒地后快速翻滚,竟都抢至左侧三骑的马下,一人挥刀直刺马上锦鲤卫,一人弯腰砍马腿,受袭的锦鲤卫躲避不及,只得仰卧马背,闷喝一声,一柄长刀从胸前掠过,衣裂血溅,已然受了不小的伤。 只听马匹惨叫,那受袭锦鲤卫的坐骑前腿齐断,只见那砍马腿的人伸脚一踢,偌大的马身向后砸去,本在左侧的另两名锦鲤卫被迫勒马退避。右侧飞扑而上的两名锦鲤卫落到楼门口,转身横刀守住楼门,谨防许岩、陈方义进楼。 一个照面,就伤了一个手下,那位秦总旗和并骑的锦鲤卫飞身而上,在楼门口堪堪截住许岩和陈方义,四把长刀互相砍得乒乒乓乓,双方似乎都在抢功,恨不得一刀得手,只是即使许岩、陈方义击退拦路二人,但已失先机,又如何能进得楼去。 只听得噗噗两声,两个人影分别向两侧倒去,却是秦总旗和许岩分别刀中出腿,狠踢对方一脚,却没想双双中招,分别后翻。那许岩身形不乱,几个翻滚,已在雨中跃起,却惨叫一声,一支弩箭穿透右小腿,另几支弩箭却被其快刀砸落。 陈方义和对攻的锦鲤卫正在死斗,眼见同伴遇险,他心一横,手中的刀竟弃之不用,左手如爪闪电般伸出,朝脖颈袭来的那柄绣春刀一托一推,斜引刀身向上,然后竟一把掐住对面锦鲤卫的脖子。 秦总旗见状大惊,厉喝道:“破铁手?你到底是谁?”他和陈方义同僚数年,对彼此武艺大致知晓,这一招凌厉异常,从未见其使过,根本不是中原武功招数,倒极似北方鞑子军中斥候常用的十二路破铁手,如何不让他心惊。 陈方义飞脚踢落被擒锦鲤卫手中的绣春刀,右手横刀压住其脖,狞笑到:“方小旗,咱哥俩亲近亲近。” 被擒的锦鲤卫是个小旗,名叫方天赐,去年才和陈方义一同升任小旗。此时陈方义已松开掐住其脖子的手,只见这名锦鲤卫狠狠喘了几口气,脸上惊色未消。 “陈方义,你果然好本事,这几年我可从没见过你方才使出的这一招。藏得够深的。你是北方来的?”秦总旗眯着眼,死死瞪着陈方义。 陈方义不再言语,逼着方天赐后退,与右腿受伤的许岩会合。许岩见机早已俯身包扎伤口,只见箭头穿透腿部,好在没有伤及骨头。他撕下内襟简单包扎,随后又持刀站起身来。 楼上楼下的伙计、食客都躲在门边、窗口,看得舌挢不下,犹如看神仙打架,又刺激又过瘾。 双方正在对峙,却听得一阵马蹄声响起,众人的心又被吊起,他奶奶的,又是何方神圣呢?今儿个真是吃顿饭都不快活。秋日多事,多事之秋,古人古语果不欺人。 这一骑白衣白马,马上骑士身段修长,剑眉丹凤眼,肤白如玉,脸庞俊美,陈方义远远望去不由手中一紧,那利刃不由入肉几丝,勒得方天赐的脖颈微微可见血丝渗出。 方天赐丝毫不以为意,面露喜色,喝道:“陈方义,我劝你还是乖乖束手就擒吧!” 陈方义脸色一沉,忽地抽刀快砍,不取方天赐性命,却在他双手双脚连斫数刀,伤及骨头,再不管方天赐死活,和许岩再度跃马,朝着守住江畔方向的四骑硬冲过去。 变乱骤起,持弩数骑将箭连珠般射出,却被许岩两人快刀斫落。守着江畔方向的四骑两前两后策马奔出,挥刀拦截许岩二人。 双方未及接触,只听得急弦声响,一人应声而落。随后数声刀击,一条臂膀半空飘落,一骑飞奔而去。 落地者挣扎不起,后背插着兀自一杆粗壮羽箭,原来是先前右腿中箭的许岩。 那骑白马缓缓而至,骑者手中握着一张大弓,一双丹凤眼看着逃逸的那一骑在数骑追赶下冲至江堤,一跃落江,人与马皆时沉时浮,顺流而下。 第五章白马白狼白貔貅 眼看陈方义被拦住去路的四骑砍断一臂,却悍不畏死,策马直冲入江。秦总旗分明见他后背钉入一杆大羽箭,倘若不是此箭毁了他体内气机流转,只怕那四骑也未必留得下他一臂。饶是如此,四骑中依然有一人后背中刀,已失战力。 秦总旗策马走近那白衣骑士,轻声道:“千户,陈方义方才使出一招狠手,极似北虏斥候常用的十二路破铁手。” 白衣骑士点点头,缓声说道:“陈方义不仅悍勇,而且心思慎密,不可等闲视之。” 秦总旗低头道:“他割布遮住马眼,一跃入江,只怕还有后手。” 白衣骑士扭头看他一眼,调转马头朝东海楼走去,口中说道:“自然有人在等他。” 白衣骑士翻身落地,查看受伤的几名锦鲤卫,陈方义伤人而不杀人,但却都是下了重手,分明是想以伤员分散这伙锦鲤卫的战力。锦鲤卫众人常年在刀口舔血,又都是武职家庭出身,处理伤口都熟练至极。 白衣骑士脸色如冰,站起身来抬头看了看东海楼,楼上诸人哪敢与其对视,见状一哄而散,分别溜回座位。虽说来东海楼的人家中要么有权,要么有钱,但俗话说“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这伙连朝中三品大员都不放在眼里的“恶鱼”,可不是动嘴不动手的文人雅士。万一拔刀相向,到哪喊冤去? 秦总旗看着白衣骑士缓步走入楼中,心里感叹万分。三年前,这个白衣骑士才进入锦衣卫,一月内就独自连破三宗积压数年的重案,十多名江湖巨盗被割下头颅,其中就包括毒杀过一名总旗的毒医“卜算子”,以及曾在三十多名锦鲤卫围攻下依然带伤逃逸的陕北魔头“金鞭鬼”,令朝野震惊。 更难得的是,这名白衣青年事后毫发无伤,也不居功至傲。这样的人,从力士直接被提为总旗,掌管数百锦鲤卫,在崇武成风的当朝愣是没人有异议。 白马陆无涯,公子世无双。就连对锦衣卫系统一直看不上眼的太傅洛明夷也对其青眼有加,破天荒主动到锦衣卫本部盘桓。洛太傅有孙女名为洛鱼儿,容颜被誉为京城仕女三甲,而且才华艳艳,曾入翰林院舌战群儒而不败,被誉为“三百年未见之女翰林”。洛太傅看上白马公子,只怕是为洛鱼儿做媒的。 白马公子进得楼来,缓步而行,见得赵老二上前作揖,毫无官威架子,还点头示礼。他接过白二殷勤递上的崭新白毛巾,简单擦拭脸上、衣裳的雨水,随后将毛巾丢回给白二,也不言他,径直往楼梯走去。座中有少女少妇,无不眉目传情,眼勾勾望着那名俊俏青年一步步上楼去。座中男子则被其威势所摄,丝毫不敢与其当面相看,只得偷偷望其背影。 说也奇怪,这白马公子不曾勒令锦鲤卫不得入楼,其余锦鲤卫分作三队,一队人数较多负责护送伤员及监押受重伤的许岩回镇江府衙,一队沿江顺流而下,一队只剩三骑在楼前屋檐下静候,帮陆无涯看护那匹白马。白六早备好上等草料,细心喂马。 此时雨已停歇,白马公子身上衣裳半干贴身,更见身姿挺拔,更显英气勃发。 陆无涯走上三楼,在临窗位子上坐下。白一手捧托盘,把一壶美酒、一盘白汁鮰鱼、一碟水晶肴肉和三个杯子端了上来。 陆无涯见状道:“你们镇江府有‘香醋摆不坏’之说,拿点醋来。” 白一点头称是,刚想奉承几句,眼见白马公子意态阑珊,于是不敢再言语,打了个揖,收拾起托盘下楼拿醋去了。 远处,江水共长天一色,雨后空气清新,东海楼又名“镇江楼”,确实并非虚言。当然,这也和镇江府地理形势有关。镇江府地位雄势,扼守长江,北接扬州,南临常州,西衔南京,自古即为江河南北之商埠重地。 陆无涯暗暗思量近日所得密报,已知北虏派出精壮密探,予以对漕粮下手,此为釜底抽薪之计。要知漕粮不仅是京畿百姓的口粮,更是数十万东北边军的军粮。 兵家行事,水火最是无情,毁坏漕粮,最好的法子莫过于沉船或火烧。想到这,白马不禁眉头一皱,此次他率属下锦鲤卫500余人尽出,事前未走漏风声。可没想到日防夜防,家贼难防,竟然是锦鲤卫自己出了问题,要不是白狼及时传讯,恐怕会弄巧成拙,到时不知会连累多少人人头落地。 许岩、陈方义都是武职将种出身,缘何会是北虏密探?真让人觉得匪夷所思。 此时的大路上,两匹毛色杂乱的老马缓缓并辔而行,身后拉着一辆油漆斑驳的马车,车把式胡子拉碴,约莫五十来岁,穿着一身半旧短衣,头发胡乱打了一个髻,腰间斜挎一个油亮的葫芦,只见他轻轻甩着长鞭,眼睛似睁似闭,如同打瞌睡一般。 临近东海楼约莫三百步远,只听得车内传出悦耳银铃般声音:“四叔,东海楼到了?” 这位胡子拉碴的四叔睁开眼睛,睡眼朦胧,果真方才是在打瞌睡。他揉了揉眼睛,回道:“小姐,东海楼就在前方。” 车内“嗯”了一声,马车前行不久,便到了东海楼门前。几个在此等候白马公子的锦鲤卫见状也不盘问,兀自手握刀柄站立。 车把式跳下车,帮忙掀开帘子,一双素手伸出,接着一个身形纤细、面如桃瓣的女子走了出来,众人眼前一亮,几个锦鲤卫也忍不住睁大眼睛。要不是楼上有个号称“治下如虎”的千户坐着,这几个血气方刚的锦鲤卫说不定就凑上前去搭讪了。 白六今日在楼下跑堂,自然肩负迎客重任。只见他小跑着出门,一脸堆着笑,点头哈腰殷勤地说:“姑娘,里面请。二楼有雅座,今早江边渔家早早送来十余尾鲜美江鲜,包管姑娘吃得满意。” 那女子在车把式帮忙下跳下车,俏脸如花笑着说:“我只是过来看看场子,你们掌柜的呢?” “看场子?哦,你是春潮姑娘?瞧我这记性,掌柜今儿个出去了,账房赵先生在里面呢。”白六突然想起雪娘身边的丫头,就叫春潮。只是雪娘约莫有半年多没来东海楼唱曲了,加之方才一伙人在楼前打打杀杀,这才让白六一时失察。 那春潮在白六带领下进了东海楼大堂,在楼里引起小小的骚动。并非楼内所有人都有幸听过雪娘唱曲,不少人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春潮丫头。众人皆心中暗道:这姑娘不施粉黛,柴钗粗布,没有一丝烟火气,却气质出众,容颜清秀可人,丫环尚且如此,雪娘又当得如何俊美非凡。 赵老二打发白六招呼其他客人,自己陪着春潮直上三楼。春潮一眼就看见那白衣俊朗的陆无涯,眼眸不禁上扬,暗叹好一个俏郎君。 赵老二陪着春潮在三楼走了一圈,又着重看了明日雪娘就坐之位。春潮见一切妥帖,点了点头,便准备下楼去。春潮转身之际,有意无意偷瞄了那白衣骑士,脸庞有些发烫,不敢再看,赶紧下楼去了。 陆无涯见状苦笑一番,继续自斟自酌。却忽然眼前一暗,一个人影跳入楼中。 来人也不开口说话,一屁股就坐在陆无涯对面,伸手就自取杯子,满杯一饮而尽,仿佛觉得不够尽兴,将酒壶一把取过,掀开盖子,吧唧吧唧如牛饮水般直灌入喉。 陆无涯看得眼角抽搐,脸色阴沉忍不住说道:“你每次都高来高去,就不会走楼梯?这是分金美酒,一壶可是五两银子,你倒是悠着点喝!” 来人五短身材,面庞黝黑,一双三角眼骨碌碌直转,半壶酒转眼就一干二净。他见筷子只有一双,也不讲顾忌,径直抢过筷子,连连夹菜,把桌上的菜肴一扫而光。眼见还有一碟醋,顺手拿过倒入嘴中,倒是酸得他愁眉苦脸。 “你不会三天没吃饭吧?”陆无涯眯着眼睛,一副不忍直视的神情问道。 “确切说,是半个多月没吃人做的菜了。”来人把筷子当成牙签,剔了剔牙,问道:“那两个狗崽子跑了?” “一逃一擒,两个都受了重伤。”陆无涯简略答道。 “逃了?在你眼皮底下?”来人有些不信。 “嗯。貔貅会把逃走的那个抓住。”陆无涯面无表情。 白一从二楼上来,想看看是否要给白马公子添些食材。眼见楼上有两人对坐,不禁愣了:那矮胖挫的黑炭头哪来的?方才分明没看到有人上楼啊? 陆无涯朝白一招招手,示意他上前来。 白一刚凑过去,那死胖子就毫不客气地说:“小二,先给大爷来一份小刀面,一碗河豚羹,两笼蟹黄汤包,一尾清蒸鲥鱼,一碗百花酒焖肉,一碗鸭血粉丝。”他顿了顿,又说:“再来三壶酒。对了,把你们陵口萝卜干也拿两碟上来开胃。” 白一听了吓了一跳,这都够四五个人吃了,败家不是这样败法。如果是白马公子会钞,那两人得是结下多大的仇啊!他疑惑看着白马公子,只见他脸色阴沉说道:“下去准备吧。” 有冤大头接招,这笔生意自然是可做的。白一赶紧下楼去。没关系,你们吃不完,今晚哥几个跑堂的就可以加菜了。 等白一下了楼去,陆无涯咬牙切齿地说:“白狼,你这黑心肝的臭胖子!一顿饭就花掉我一个月的俸禄,你若不给值钱的信息,我回京告诉叶姑娘去!” 第六章江湖朝野起风云 胖子白狼闻言打了一哆嗦,瞪眼喊道:“你至于吗?不说我今天带给你的信息,就是先前传讯给你,点明你麾下这两个蛀虫,就值这顿饭钱。我三个月来在北虏、边区奔走,脑袋悬在刀口下不说,光这份苦劳还不值得这一顿?你倒说说谁没良心!” 陆无涯被他这顿抢白,丝毫不以为忤,缓缓说道:“照你这么说,三年前我独自一人去陕北‘百鬼窟’,潜伏十日,在群鬼眼皮底下最终手刃‘金鞭鬼’,帮你报了当年一鞭断腿之仇,你不得连裤子都当了,好请我到‘天仙居’快活。” 看到死胖子还想狡辩,陆无涯继续补刀道:“你这高来高去的功夫越来越高明,该是取法于毒医‘卜算子’的‘纵鹤十三式’吧?你倒跟我说说,这毒医是谁杀的?又是谁把他身上那本‘毒经’和‘纵鹤十三式秘法’带回京城给你的?” 眼看陆无涯还要继续,白狼赶紧求饶道:“行了行了,就此打住。你再说下去,我也没银子付饭钱。你总不能让我去卖屁股回请你吧?” 白一刚好把两壶酒、两笼蟹黄汤包和一碗鸭血粉丝端到楼梯口,没曾想刚好听到最后一句,惊得差点把托盘弄翻。他停步平缓呼吸,心中怒道:“就你这个死胖子的卖相,能值几个钱!真够恶心人的。” 白一把食盘端过去,只听得那死胖子又说道:“回去你可不能在那婆娘跟前嚼舌头,不然兄弟都没得做。” 陆无涯闻言微微一笑,不再说话。他和白狼师出同门,从小一起长大,知根知底。这白狼不知这两年行什么狗屎运,两年前去苗疆一趟回来,竟然惹了一桩风流债,把一个性格泼辣模样俊俏的苗妹子惹到了京城,结果被对方下了药霸王硬上弓。那天清晨,就是这个黑矮胖子光着屁股在锦衣卫本部被一个苗族女子追得到处乱窜,那场景……啧啧……匪夷所思,但确实是大快人心! 想起那苗妹子,陆无涯心中倒是一乐,都说一物降一物,她简直就是白狼的克星,最后竟然能请得动师傅和锦鲤卫都指挥使,让白狼不得不八抬大轿娶她进门。平日里,白狼最是惧内,他婆娘姓叶,一句“你不怕我和叶姑娘说你的风流事”的戏言就能让他吓得屁滚尿流。 白狼顾不得烫,一边吹一边吸溜吃粉丝,还摇头晃脑地说:“果然是鲜香爽滑。”他又吃得几个蟹黄汤包,忍不住又赞道:“皮薄如纸,吹弹即破,果然好吃。” 白狼见白一手持托盘刚走到楼梯口,又大声喊道:“小二,你教后厨一招,将河豚肉制成蓉,调味后添加在汤包的馅中,包管更加鲜美。” 白一回头打了个揖,这才下楼去。不过心中已是暗叹,这个法子他前两天刚听得后厨的大师傅提及,说有此想法,没想到这个黑胖子倒是精于饮食之人,竟然和后厨大师傅的想法不谋而合。 白狼一边大块朵颐,一边指点江山般评论桌上饮食,陆无涯不置可否,半晌缓缓说道:“你让我在此楼等你,不会就是为了让我听你废话吧?” 白狼瞟了一眼陆无涯,哼道:“急啥?就你这份心性还当啥千户?等貔貅来了,我自会告知你何事。” “貔貅?”陆无涯沉吟道。 白狼打了个饱嗝,奸笑着说道:“说曹操,曹操到。这不,来了!” 陆无涯侧过头去,只见从二楼走上一人,身穿紫色长袍,留着三绺长须,原来是这酒楼的白掌柜。只见他亲自把一碗小刀面、一尾清蒸鲥鱼端了上来。 白掌柜点头哈腰,把珍肴端上桌,大声说道:“两位公子,招待不周,不知还需要什么?” 陆无涯尚未开口,白狼已朗声接口道:“掌柜的,做生意讲究货真价实,童叟无欺。你这蟹黄汤包个小汤少,吃得极不过瘾。”随即低声说道:“北虏暗探不止两个,已然怀疑东海楼是咱们秘密据点。你配合演场戏。” 陆无涯见状当即不言语,静观白狼和白掌柜的对话。 白掌柜满脸堆笑说道:“公子高人,高人啊!小店时常得蒙知府大人的提携,小本经营,不敢欺客。公子一言点明小店为难之处,还请海涵。”他低声道:“厂公有令,漕粮一事不得有失。北虏‘虞夫人’已入关,只怕毁坏漕粮只是一个幌子。” 白狼和陆无涯听得“虞夫人”都是脸上一变,据闻此人男女难辨,精于易容之术,原是山东大族韦家子弟,却不知为何叛出门庭。本是韦氏一门的“六艺”传人之一,不仅易容了得,并且善于堪舆、岐黄之术,后来辗转去了关外,深得北虏王器重,身列北朝暗探组织“血滴子”的十二顶级供奉。 白狼继续说道:“掌柜既然和知府大人有结交,这是就好办。给咱哥俩这顿打个折扣,如何?”随即低声说道:“漕帮也起出五六个北虏暗探,只怕还有。‘江南四公子’之一的薛凤鸣无故失踪,厂公着我严查此事。” 白掌柜一个劲应承:“当然!当然!小人就给两位公子打个六折。另外,小可斗胆请这位白马公子留个墨宝,为小可这酒楼添光。”随后,他低声说道:“落江的那人已擒获。只是,此人戴了一副人皮面具,给江水一泡才露出真容。” 白狼和陆无涯先是震惊,随后恍然大悟,两人对视一眼,脸上均露出极为忌惮的神色。“虞夫人”,果真是个难缠难防的角色! 陆无涯响亮应道:“本座不善书法,掌柜莫要为难。这酒饭钱的折扣却之不恭,回头我和知府说道说道,少不得你今后的好处。”他暗地说道:“貔貅身份还非暴露,我明日来此坐镇。只怕北虏宵小志不在漕粮,别有所图。” 漕粮由漕帮押运,一船数十精壮汉子,四十余船就有数千人看守,加之沿岸官兵皆有看护之责,北虏要想袭粮得手,确实不是件易事。 东海楼声名鹊起,和雪娘的献曲关系颇大。江浙士子莫不趋之若鹜,只是这雪娘的由来貔貅一直未曾透露,颇为神秘,在锦鲤卫一系中一直是个顶级隐秘。 白掌柜闻言直呼可惜,白狼见已交代完毕,挥挥手让他下去,楼上依然只剩二人。 白狼依旧手忙脚乱塞得满嘴鼓囊,大呼好吃,一副不亦乐乎的样子。白马公子则浅尝辄止,两人举止实在是大相径庭。 白一把一碗河豚羹、一碗百花酒焖肉和一壶酒端上楼,陪笑脸说:“两位公子慢用。掌柜说了,明日雪娘献曲,这桌子依然为两位公子留着,还望公子们酉时前赏脸来此候座。” 陆无涯点点头,白狼难得停下筷子,眯着眼掏出一份两三钱重的银子,抛给白一,哼道:“赏你了。下楼去吧。” 待得白一乐呵呵下楼去,白狼打趣道:“貔貅好本事,这群人就是极好的幌子。除了那个叫白三的,竟然都不教他们武功,心思够细。不是同僚,还真会被他骗过去。” 陆无涯不接腔,另起话头:“易容术当真是巧夺天工,我还真没想到会是这么回事。这要不知就里,照原先思路株连下去,得有多少人无辜惨死。” 白狼撇撇嘴,说道:“我家那婆娘倒是对此颇有心得,你倒是可以去问问她。只是,这婆娘不见兔子不撒鹰,你去之前得好好思量,别中了她的圈套,免得到时大出血。” 陆无涯眼前一亮,看着眼前满嘴油光的胖子若有所思。 白狼没好气白了陆无涯一眼:“我好心好意提点你,你竟然动我的坏心思。想在我婆娘面前编排我的坏话和是非,小心弄巧成拙。那婆娘发起疯来,报复人可是鬼点子极多。你小心哪天醒了,光着屁股吊在‘天仙居’门前的灯杆上,让万人领略你的动人风姿。” 陆无涯苦着脸,叹了一口气。 这顿饭吃得有人欢喜有人忧,欢喜的胖子依然跳窗飞纵而去,所幸无人发觉,才不至于引起轰动。毕竟昨日陈冬儿跳窗在先,再让人发现,未免会让人觉得来此地跳楼大有玄机。 不开心的自然是白马公子,会钞时近百两银子让他不免肉疼。虽然貔貅是同僚,但总不能做得太过,六折已是很给面子了。这还是因为陆无涯身上有个锦鲤卫千户的名头,对外解释得通。这东海楼的收入,当然是锦鲤卫机构的收入,并非白掌柜一人所得。 陆无涯出楼上门骑马,三骑紧跟其后,朝着镇江府衙纵马而去。江风阵阵,秋景怡人,这美景无人赏得,犹如这盛世惠民,却也有人不会珍惜,妄图搅乱时局,一逞称王称霸的私欲。 好男儿志在四方,明日的雪娘献曲,又会怎样的一曲动人?那艳影婆娑,又会让多少男儿观之难忘呢? 第七章迤逦镖队向京行 辰时前,振南镖局最为繁乱,好在有几大镖头分别领衔,众人的心才有所归属。说也奇怪,此次出镖,所押何物无人知晓,局主亲自压阵,让大家心中更加好奇。 镖头们自然都是骑马,镖师们倒有半数是步行。马匹在当朝乃是严控,天朝境内只有七大马场,但所供军伍甚多,除去京师十二卫外,还有上百万边军和守备军,其余的良马,多为达官贵族、地方豪绅、江湖大派等先行掠夺,振南镖局看似家大业大,在权贵眼中实则不过草芥而已。因此,马匹的数量和质量,可以视为一门一派的底蕴体现。 辰时到,在一千响鞭炮的必必剥剥声中,趟子手们开始喝道开路,一阵“振南,威武!”的呐喊声中,上百人护着六辆马车缓缓上路。其中一辆马车内坐着两人,一个脸色青白,神态萎靡,原来是那日“小米虫”所见的病书生。另一人身穿红色袈裟,看似和尚却满头白发,时常眉头紧皱,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 病书生看来受伤颇重,白发和尚见之摇摇头,说道:“二十年了,我第一次看见施主受伤。这么重的伤还能续上生机,真是少见!” 病书生苦笑道:“密宗大手印,十重十印。我本以为那大雪山丹增嘉措活佛顶多是第六重,谁知在决战时他忽然似睡似醒,面带诡异笑容,双手交错翻复,竟然难遮难挡。如不是临行前,余大管家给我带来王爷赠予的千年人参,助我的块垒真气更加精纯,只怕此番就交代在大雪山下了。” 白发和尚听后凝思许久,方才说道:“以前听闻先师评点天下佛门禅功,曾提及这密宗大手印。每一重修炼成功都需有极大机缘,并且要以秘法精修,方能有所成就。” 病书生感叹道:“当年先帝对贵派极为忌惮,莫不是尊师主动入朝求封号,以此自污,恐怕尔等性命难以保存至今。” 白发和尚闻言面露悲戚神色,病书生见状内心亦是唏嘘,便不在再点评当年是非。此和尚出身“金刚门”,庙小但在东北边区极有威望,先帝忌惮边区与北虏接壤,恐“金刚门”助力北虏入关,于是号令一郡只得存一庙,此举无异“毁寺灭佛”。当时“金刚门”主持大智禅师主动入京,以求封号,以此表明不伤天朝在边区的根基。这才使“一郡一庙”暂缓实施。 自古“兴佛”“灭佛”均有利弊,大智禅师此举虽说有利于佛门续存,但也颇受天下禅宗非议,其弟子更有个别因此入北虏传播佛法,被尊为“血滴子”顶级供奉的无垢尊者就是其中之一。为了避嫌,该门弟子一部不得不入朝或依附郡王权贵,这白发和尚就是在那时来了洛阳,被洛阳王尊为上宾。 入了洛阳王府,白发和尚与入世之人无异,除了女色外,酒肉不戒,但其佛法禅理高深,一身大日如来金身法功已练至第七重,倘若在中原武林中排名,约莫可在百名内。不知洛阳王出于何种思虑,三年前延请白发和尚到登封城外香峪寺挂单。 白发和尚呆想许久,才缓缓说道:“丹增嘉措给你一指透心,虽说不至于毙命,但只怕一年内无法下床行走。我猜想他约莫还是修至第六重,但或许修得某项秘法,能让功力霎时骤增。按你的描述,我担心他只怕修炼的是睡梦瑜伽,如果果真如此,那可大为不妙。” “睡梦瑜伽?”病书生愣了一下,问道:“这是何等神功?我从未听说过。” “睡梦瑜伽,确切说不是武功,而是类似禅理的心法。修炼者如梦似醒,恍如能沟通三世,以前世来生推演今世之修为,有无相生,据闻共分十八重,修至第八重已幻生死,以死休、伤病推演己身业力因果,诡异非常。倘若如此,丹增嘉措此番倒有可能以生求死,以证其道。” 病书生听得懵了,奇道:“此等神功前所未闻,三教之玄确实让人不可思议。你说以生求死,这是何意?” 白发和尚沉思道:“睡梦瑜伽,最诡异的地方就是其生机不灭,肉身不死。修意者除非万念俱灰,否则难以彻底凐灭。说到底,这便是意念之争,无关武艺高低。并且非善非恶,机缘巧合下,说不得还会入朝为官,抑或悬壶济世,总之不可以常理理喻。” 病书生闻言纳闷道:“照你这么说,这门禅功倒是和龙虎山天师道的‘大梦黄粱’有异曲同工之妙。不知和你所修的神功如何比较?” 白发和尚双手合十,低首道:“大日如来金身法功,修身修神却不修意,和睡梦瑜伽相比就如山川比星辰,境界高低如云泥之别。” 病书生苦笑道:“没想到竟然是送了一份机缘给丹增嘉措,有意思!” 马车内两人细谈天下禅宗长短,车外振南镖局一行耀武扬威,已是出了登封县城。 王飞武骑着一匹乌黑高头大马,和骑着一匹青骢马的通背拳童大海当头走着,血浪刀齐正峰在后队压阵,鹰爪禇烈和破碑脚冷玄在中调停,这样的阵容可谓兵强马壮。 正在行走的时候,突然后边一骑小跑上来,王飞武转头一看,是后队的一个镖师,名为裴猎云。其父原是登封县城快班捕头,与王飞武向来交好。裴猎云自幼习武,其父亲自传授拳脚功夫,又延请一名赋闲养老在登封的京城六扇门老捕快,习得流行西北的五行刀,后来想出门历练江湖,被其父劝阻后退而求其次,进了振南镖局当了镖师,是振南镖局青壮派的佼佼者。 只见裴猎云一骑小跑上来,嘴角带着些许笑意。到了王飞虎跟前勒马缓行,笑着说到:“局主,后队跟着两人,驾着一辆小马车,是公子和‘小米虫’。齐镖头驱之不得,让我上来请您示下,该如何处置。” 王飞虎闻言轻哼道:“小子胡闹!”随即对童大海说:“兄长先带队,我回头去看看。” 童大海点头应喏,王飞虎调转马头,“得得得”一阵马蹄声远去,王局主怒气冲冲教训儿子去了。 到了后队,果见一辆马车跟在后队一箭之地,两人身穿青布短打衣服,犹如小厮。王飞虎纵马上前,果真是顽劣儿子偷偷跟来了。 他勒马跳下马背,怒道:“胡闹!谁让你跟来!” 王俊宇脱了锦衣,没有了当“白玉貂”的那股富贵公子模样,倒是显得清爽利落。只见他觍着脸笑着说道:“上阵不离父子兵。爹,我也得出来历练江湖了,再说这么多人出来,您亲自压阵,不是最安全的吗?” “宇儿,此次押镖,关系重大,爹也没有十分把握。你赶紧回去,我才无后顾之忧。”王飞虎无奈道。 “您此时赶我回去,我还会偷偷跟,何必呢?再说了,娘也答应让我跟着。”王俊宇倔强说道。 望着儿子满怀希望的眼神,王飞虎叹了一口气,只得嘱咐他跟上,安排在队伍中段。 镖队前行数日,一路无事。这天晌午,行至伏羲山大峡谷边缘,王飞虎下令趟子手们手持刀枪,分立七辆马车周围,小心入谷而行。相传伏羲山上曾有人文始祖伏羲、女娲在此修行,正姓氏、演八卦,峡谷内山崖陡峭,气势雄伟。 王俊宇这几日常与往日交好的几位年轻镖师边行边侃大山,众人见他肯出门吃苦,心里已是比往日高看几分,后发现其没有纨绔子弟的目中无人,于是更愿和其笑谈。此时入谷,三四个青壮镖师和几个趟子手便凑到王俊宇的马车前面。 眼看镖局众人小心入谷,病书生放下帘子,突然问道:“难己尊者,你修**日如来金身法功,不知所悟何禅?” “得失。”白发和尚答道。 “得失?”这禅可谓少见,也可谓平常,但细思却禅机深厚。病书生好奇又问:“不知尊师所修何禅?” 白发和尚默然不语。 病书生以为此事机密,刚想转移话题,忽然扭头望向白发和尚,道:“莫非,无禅?” 白发和尚感慨道:“施主果然深具慧根,与我佛机缘深厚。” 病书生哑然失笑,打趣道:“我可耐不得清修,青灯古佛,最是单调,我无心向佛,肯定会坏了佛祖的名声。你要我弃儒信释,只怕你佛如来会有大意见。” 白发和尚双手合十,轻呼一声“阿尼陀佛”。 两人正证佛法儒理,猛发觉马车停了下来,周围气机忽然一滞,似有大修为者降临。病书生苦笑道:“果真跟来了。这趟镖,只怕都能牵动天下气运了!罢了,只怕再无机会跟尊者讨教了!” 白发和尚摇摇头,说:“佛道并非天机,得失不定人意。此行已有大气数者相随,施主不必挂怀。” 听得气数二字,病书生一愣?难道洛阳王竟然会亲至不成? 第八章伏羲山谷起仓惶 山谷里一块数十米高的巨石耸立路旁,犹如巨蟒抬头问天。此时一人身穿白衣长袍,一头黑发随风飞舞,金黄阳光照得周边山景如画,看得童心未泯的王俊宇公子气息不禁又犯了,一声大哼叫道:“好俊的出场式,该赏!” 年轻镖师和趟子手忍不住笑起来,上点年纪的镖局人士面面觑,王飞虎苦笑不得,这都哪跟哪啊?还打赏?人家摆明不怀好意来劫镖的。 王飞虎打马上前道:“登封城振南镖局押镖至此,如有冲撞,望请见谅。” 石上那人也不答话,扭头转身,背朝众人。 王飞虎一愣,这不合规矩啊。行镖二十余年,这种搞不清路数的事第一次碰见,过去还是不过?童大海打马上前,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浓浓的疑惑。 王俊宇心折于来人的不羁风姿,心想:“江湖果然多奇士,连晒个太阳都这么会挑地方,真长见识!” 王飞虎刚想派人去找病书生问计,只见一骑聪从队伍中段跑上,一个镖师悄声道:“先生言,过!” 王飞虎点点头,扬手向前,一行人缓缓继续前行。 马车内,病书生和白发和尚如临大敌,只见病书生苦笑道:“‘国士’来了,‘大戟客’安能不至?” 江湖近年流传一歌谣,内容为:中原儒门,福建南禅,北佛洛阳,川南墨蛊,龙虎山上说龙虎;月亮在海,骆驼入山,刀分边倭,密青圆弧,江湖墟外评江湖。 中原儒门,并非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瘦弱书生,他们义气相投,不少人出身前朝将相之家,文武双全,其中以“三士七客”最为有名,分别是“国士”“相士”“数士”,以及“大戟客”“长刀客”“词客”“烟雨客”“白鹿客”“洞庭客”“黄浦客”。 “国士”和“大戟客”的先辈据说曾同朝为官,一为翰林院士,一为中郎将,平素结伴游历江湖,颇有侠义之名。可坏就坏在这两人喜欢和官府对着干,尤其是“国士”叶无双,想法太多,总以为自己是治世能臣,看不过狗官昏官和当朝权贵,杀起人来毫不手软,曾有一个县衙的快班捕头带队十余人因欺压一个开染坊的寡妇,想财色兼收,结果当场被杀个一干二净,被朝廷列为十大通缉犯之一,悬赏高达三千两白银。 此行押镖,镖货是一方王印,前朝蜀王印,据说那任蜀王于“国士”叶无双一族曾有活命大恩,前朝败亡时,那任蜀王守城失败自尽,其子孙大多战死,唯独一名郡主下落不明。此方蜀王印据说有线索可寻到那任蜀王的子嗣,并能寻得前朝七任蜀王积累的泼天富贵财物。 病书生姓刘名庆,早年行走江湖,多拜名师,医卜星象多有涉猎,一柄阔剑大开大合,曾在黄河边上独自力战马贼三十余人,一剑飘忽,半柱香尽屠马贼。后得昆仑派掌教青睐,授予道家内功块垒真气心法,修炼十余年,被龙虎山天师道掌教称之为“儒家白璧”,在朝野皆有盛名。四年前,其被当朝洛阳王延请尊为上宾,实则为军师幕僚,人称“洛阳外相”。 “大戟客”未至,“国士”已让病书生和白发和尚极为不安。白发和尚皱眉道:“倘若施主全盛之时,对上‘国士’犹可一战,我自当抵住那一杆大戟。可如今却没有什么胜算了。” “如今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王爷忌于朝廷,不敢派兵护送。这方蜀王印一月前高悬于王府门前大槐树,明眼人都知‘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先不说这印真假,就这份可比国库的巨大财富诱惑,就能让王府陷于水深火热之中。当时我出府取印,就知九死一生,当下不再入府,而是故意显露行迹,果然引得大雪山密宗高能相随,而后又传讯锦鲤卫,他们当有所行动。生死祸福,就看天意了。”病书生意态阑珊,缓缓这番说道。 镖队一行人行至峡谷深处,忽听得一声响箭,只见数十根羽箭随后袭来,众人躲闪不及,当下便有十余人中箭,更有数名趟子手运气较差,胸口中箭或头部中箭,登时毙命。 王飞虎及众镖头大声疾呼,众人随即以马车为阵躲避,只见数十根急箭又飞来,此次难在奏效,啪啪钉在马车上,原来马车板壁皆加装钢板,寻常箭矢难以射穿。 王俊宇所驾马车的一匹马被射中臀部,马匹悲嘶,意欲撒蹄乱蹦,所幸褚烈眼明手快,飞身上马死死控住,这才不至于造成队伍混乱。眼见王俊宇马车同样箭射不透,褚烈微感讶异,只是来不及询问,便匆匆下马,呵斥“小米虫”赶紧包扎马身伤口,以免误事。 哪知王俊宇大骂一声“去球!”,转身和“小米虫”二话不说就钻进马车,禇烈见状面露怒容,暗骂“朽木不可雕”。只听得周围传来一阵喊杀声,一大群黑衣人密密麻麻涌了出来,显然得有四五百人。禇烈看得不免心惊,这样的人数绝非普通山贼可言,登封城外何时竟藏着这么一支队伍? 禇烈赶紧组织对抗,按照原先商量好的,镖队重在自保,局主一直没有透露镖货是什么。那天局主匆匆带“洛阳外相”叶无双利用水浸雾蒸之法逼出大手印之毒,随后召开大会就行部署押镖之事。这件事情从开始就诡异非常,让人一直吊着心肝。如今遭数百人围攻,不得不让他这个江湖老鬼心惊,只怕此番再也回不得洛阳了! 这伙山贼人数约莫是镖队的两倍有余,加之方才镖队中箭者不少,镖队战力十停去了一停,形势已对镖队极为不利。如今的上策就是固守待变。禇烈转过头去看看病书生所在的马车:一个受重伤的“洛阳外相”,一个方外之人,所图到底是什么? 黑衣人眼看就要冲到镖队跟前,忽然一阵连弩声响,当前七八名黑衣人被箭射中,有的倒地不起,有的摔倒惨呼,镖队的人俱是一喜,闻声望去,只见两人穿盔戴甲,均是手握强弩,不断发箭射向黑衣人。那弩分明是军中轻骑或斥候专用,寻常人根本接触不到。禇烈心中暗喜,没想到局主竟然能请到军中强手护镖,只是只有两人未免太少了,并且这几日怎么能躲过众人眼睛。 禇烈忽然发现马车顶上那两人容颜极为熟悉,定睛一看不免呆住,竟是“白玉貂”和“小米虫”!他们二人何时入了军伍?又何时谋得军功在身,那一身明光铠甲分明只有校尉级别将领才能穿戴?两人的连弩又是从何而来?为何使用得如此娴熟? 禇烈登时发觉自己的脑筋不够用了,这世道不可理喻,数天来种种异事让人如在梦中。禇烈不知的是,王飞虎和其余人也是觉得诡异非常,倘若不是黑衣人已杀到跟前,王飞虎非得立即上前抓住那两个兔崽子问个究竟。然而,王飞虎此刻只能奔向一辆马车左侧,抽出一根熟铜长棍,转身挑翻一个持刀黑衣人。 童大海已率人护住病书生的马车,破碑脚冷玄率人护住王俊宇的马车,使其和“小米虫”能安心在马车上居高临下射杀黑衣人。其余镖师和趟子手分别跟着王飞虎和禇烈、齐正峰等人,互为崎角,互相救援,一时堪堪抵住黑衣人的进攻。 王俊宇抿住嘴,专心致志瞄准黑衣人,以免误伤镖局众人。他心里暗暗计算弩箭数量,忽然大声喊道:“黑虎、狗子、小木头,上马车接应我。”在马车周边内侧尚未接敌的三个趟子手应声上车,王俊宇手脚利落跃下车顶,将手中强弩和腰中一袋箭快速解下递给其中一人,说道:“黑虎,你练过弩。上车顶和‘小米虫’压制敌军!”黑虎应声叫好。 王俊宇招呼剩余两人入马车,不久片刻便见那叫狗子和小木头的两人分别双手持一盾,腰间和背上都挂着箭袋,翻身上了车顶,持盾在“小米虫”两人身侧护住。 这时,王俊宇有把两个装满黑黝黝大煤球的竹筐搬到马车厢外,大喊一声:“大个子,在不在?”两个趟子手合力砍翻一个黑衣人后,其中一个回道:“大个子被缠住了,在外围!” 王俊宇定睛一看,又大声叫道:“‘小米虫’,看你的!” 那个叫大个子的趟子手正在血浪刀带领下和数十黑衣人死战,忽听得身边一阵惨叫,血浪刀砍翻两个黑衣人,发现身侧已有七八名黑衣人被弩箭射倒,他喝道:“你退回公子那儿!” 此时情况危急,王俊宇等人出人意料的射击成为一支奇兵,倘若不是如此,只怕如今已是另外一番境况。 大个子在众人合力帮助下冲回马车,粗声粗气问道:“公子,俺忙着呢!” 王俊宇咧嘴笑道:“别废话!把这两筐东西赶紧搬到那辆马车上去,然后就在车顶别下来。” 大个子一愣,王俊宇骂道:“夯货!听不懂人话!”他嘴里骂着,转身又钻进车厢里。 大个子红着脸,把手中的刀往后插在腰带上,双手抱起一筐跳上近旁一辆马车,把那筐推至车顶后又转身抱起另一筐。待得他把两筐物件搬至马车顶,刚想跳车杀敌,忽见王俊宇手持一张大弓,腰间背上挂满箭囊朝车顶奔来,想起公子的嘱托,硬生生稳住身子,看着那个平日里吊儿郎当的公子跳上马车顶。 第九章又见江湖奇士 只见王俊宇持弓背箭快跑过来,一脚踩在车辕上三两步跃上车顶,手脚灵活把背上的箭囊取下来,只余左右两侧的箭囊。然后又奔回去从马车里掏出两个盾牌,转眼又飞奔回车顶,气喘吁吁。他抬眼环顾四周,只见镖局的人正与黑衣人厮杀成一团。周围山林树影重重,不知敌人还有否。 王俊宇从腰间掏出一根小木棍,大个子定睛一看原来是个火折子。王俊宇转过头对大个子说:“这筐里是轰天雷,待会我把药线点燃,你拿在手里数一二三,然后往黑衣人密集的地方扔去,镖局的人在边上的地方不要扔。听明白没?” 大个子点点头,说道:“俺明白!” 王俊宇麻利地抽开火折子外壳,用力一甩,一团火苗霎时燃起,另一只手在筐里捡起一个轰天雷,迅速点燃了药线,然后立刻塞给大个子,指着正围着血浪刀一群人厮杀的黑衣人,叫道:“扔那边!” 大个子大喊一二三,瞄准方向用力扔过去。 血浪刀三十多人在外围打硬仗,黑衣人约有上百人朝他们猛攻,此刻他们已慢慢围成圆形,向后方靠拢。朝他们猛攻的黑衣人中有个魁梧大汉手持斩马大刀,正与血浪刀对战。 一声巨大的轰鸣声响起,沙土飞扬,一阵惨叫声响起,激战双方不由都停下来。血浪刀等人都吓了一跳,黑衣人也是如此。只见黑衣人中有人大喊:“那是什么?”只见一个黑球在半空中出现,朝着黑衣人后方扔去。 几个呼吸过后,又是一声巨大的轰鸣声,只见几个黑衣人躲闪不及,沙土飞扬中被炸翻在地惨呼,有两个动弹不得,分明已是濒死。 不过众人都发现在马车顶上的大个子和王俊宇,王俊宇一身明光铠甲,分外瞩目。 “有官兵,扯呼!”几个带头的黑衣人大叫,只见黑衣人抬起伤者迅速往山里撤去。 王飞虎和众镖头并没有追击,生怕中了对方的埋伏,毕竟对方人数比镖局的人多了不少。几个镖头带人聚在一起,都长吁一口气,随后都朝王俊宇所在方向望去。 王俊宇在车顶观望一会,这才跳下来,此时王飞虎已走了过来,其他镖头分别组织收治伤者、安置死者、整理车辆和马匹。事发突然,镖局伤者不少,王飞虎身上衣裳有几处破裂,但却没有受伤。 “宇儿,你这身盔甲哪来的?还有这些军中器械是怎么回事?”王飞虎惊疑问道。 “出来行走江湖,怎能不随身带点大杀器?”王俊宇嘻嘻哈哈说道,眼见老头子眉头一皱,赶紧又说道:“这次是险镖,我琢磨着就咱们镖局这样的兵器,遇到普通山贼还对付得过去,遇到一些别有用心的狠角色,就悬乎了。” 王俊宇凑上前去,低声说:“城里杨守备的儿子这两年和我对赌输给我一千两白银,一直还不上,前日我找他弄了一批轰天雷和神火箭,顺手整了两套盔甲,出来唬唬人也好。” “你的这个朋友倒挺仗义。”王飞虎感叹道。杨守备的儿子杨义他见过,生的一表人才,但也是一个花花公子,靠他爹进入军营,这几年倒当上个百总。 “屁!我跟他说一千两不用还了,他才把这批军械偷运给我。反正这两天他们他们要去野训,拿去砸山砸树不如给我。就是那一千两白银让人肉疼。爹,回头你可得补给我。” 王飞虎听后眉毛猛抽动,一字不吭。眼见王俊宇嬉皮笑脸还要说啥,赶紧岔开话题道:“明光甲是副将级别的盔甲,他爹只是个守备,这哪来的?” 王俊宇瞪大眼睛道:“他爷爷生前不就是副将吗?家里有这种盔甲很正常。我昨天还找个兵匠修补一番,又花了二十两。爹……” “我去那边看看。”王飞虎一听又和钱有关,赶紧找个借口溜开。 “老头子越来越抠门了。”王俊宇嘀咕道。 车厢里,病书生和白发和尚相视一笑,病书生道:“没想到王飞虎还有这样出色的儿子,倒是让人意外。” 白发和尚双手合十,呼了一声佛号:“阿弥陀佛。此子气数雄厚,身具气运,此行变数极大,有他随行,咱们胜算可增不少。” 病书生愣了愣,纳闷道:“你方才说此行有大气数者,莫非是指他?” “然也。”白发和尚肃然道。 病书生不是三教众人,纵横武林、帷幄算筹、庙堂算计、兵谷钱粮都十分熟捻,可玄之又玄的气运气数,却难以洞悉。他心知白发和尚绝非妄言,心里好奇下忍不住掀开车窗布帘一角,偷偷观量王俊宇。 王俊宇和小米虫已将盔甲脱下,两人正在马车旁拾掇那些军械。王俊宇苦着脸道:“这盔甲可真重,跑起来够吃力的。真服了那些穿戴整齐上阵杀敌的虎将。” “可不是,我刚才差点爬不上车顶。话说回来,那些黑衣人眼见我们有盔甲,吓得转眼就跑。”小米虫得意地说道。 “这些黑衣人,未必是山贼啊!”王俊宇低声说道。 “不是山贼?哪来那么多人?”小米虫吓了一跳。 “嘘,别大惊小怪。”王俊宇环顾四周,低声说道:“自从那病书生来了后,爹就神神秘秘,这里面的水深着呢。” 王飞虎和众镖头集合众人,当下分出两辆马车,一辆运送死者,一辆运送重伤者,八九个轻伤者护送马车回城。轻伤者中有一个镖师,回城的事便由他统筹。 王飞虎和童大海等人聚在一起,重新部署人手,此战镖队死13人,重伤8人,轻伤9人,已占镖队总人数近两成。王飞虎等人商量完毕后,又见王飞虎独自去病书生所在马车待了一会,这才重新启程。同时,护送死伤者的队伍也出发回城。 眼见镖队走过山坳,山顶上一个黑衣大汉恶狠狠说道:“登封城守备竟敢派人跟着镖队,好大的胆子!好好查查,看看是那个营的人。” 一个身材瘦削的中年汉子点头应道,转身而去,不久一只鸽子振翅而起,朝着登封城飞去。 镖队不敢大意,一行人兵器不离身,王俊宇和小米虫的马车在镖队中段,黑虎、狗子、小木头、大个子被安排跟着王俊宇马车。 一行人走走停停,速度不快,始终保持较好体力。眼见黄昏已至,镖队终于在日落前赶到一个山脚下的小镇外。 “前面就是桃林镇,猎云你带两个人去查看。”王飞虎吩咐道。 “是!”裴猎云应道,和两个翻身上马的趟子手向前而去。不一会,只见一骑飞驰而来,是方才前去探路的一个趟子手。只见他翻身下马,抱拳说道:“禀局主,镇里无异样。裴师父已在悦远客栈打点,请局主和各位兄弟入镇。” 王飞虎点点头,镖队继续前行。进镇不久,天色就暗了下来。桃林镇不大,镇里约莫有两三百户人家,客栈却有两间,供来往旅者、车队歇息。振南镖局的人也曾押镖来此歇息,因此并不陌生。 镖队此次出来的都是精干好手,各司其职,不消吩咐便各自打理,显得有条不紊。王俊宇和小米虫倒是第一次出远门,处处都觉得新鲜。客栈共三层,他倒是里里外外不一会就跑了个遍。王俊宇的马车上火器颇多,需要人守护,黑虎、狗子等四人就轮流守着。 镖局出门,饭菜管饱,烧饼、卤肉、驴肉等都是补充体力的硬菜。王俊宇出入欢场、酒楼惯了,这种菜色不合口味,胡乱扒了几口饭,就和小米虫偷偷找小二探听其他菜色,最后勉为其难点了两碗羊肉冲汤。 病书生、白发和尚自是和王飞虎一桌,正当众人食饱之际,一道人影走进大堂,众人一见霎时鸦雀无声。来人正是白日在山谷入处碰见的“国士”叶无双。 小二见又有客至,赶忙上前点头哈腰道:“客官,不知您是打尖还是住房。” 叶无双话音醇厚,说道:“先食后住,准备一间上房给我。” 小二听后赔笑道:“客官,实在抱歉,今儿个住房都满了,小店招待不周了。” 叶无双听后也不言语,脸色平静抬眼朝白发和尚和病书生望去。病书生刚想站起来说,突然一道声音响起:“小二,我把房间让出来,你安排这位前辈住下吧。” 众人闻声望去,只见那人一手拿着牙签剔牙,一手拿着蒲扇扇风,身边有个跟班,样子有点惫懒,却是王俊宇吃饱带着小米虫四处晃悠。 小二闻言点头应好,引着叶无双往一边桌子走去。 王飞虎瞪了一眼王俊宇,无可奈何叹了一口气。这小子,引狼入室的活都干,但势成骑虎,他又不得反悔。 王俊宇低声和小米虫说了几句话,转身两人走出客栈。 白发和尚和病书生相视,起身齐往楼上走去。不料却听一道声音响起:“洛阳外相,可饮一杯?” 病书生闻言身形一滞,只得与白发和尚上前,分坐在叶无双的前侧和左侧。 第十章内廷有雨可化龙 小桂子一大早就和师父陈朴到司礼监报到。司礼监是内廷十二监之首,掌印太监一名,秉笔、随堂太监八名,陈朴是掌事太监,也就是随堂太监之一,可以说在内廷是飞黄腾达,一飞冲天了。可陈朴依然神情肃然,不见喜色。 报到的前一晚,陈朴已向小桂子做足了功课,司礼监主管皇帝文书、印玺、宫内礼仪等事务,与皇帝关系最为密切,别有用心的人往往会把触手伸到司礼监太监身上,探听机密。因此,勿言、勿听、勿知方是处事保命正道。 此外,陈朴还要求小桂子尽量不要与其他监的小太监接触,小桂子纳闷地问:“小鹿子也不行吗?” 陈朴沉思一会,说道:“小鹿子不是太监,倒是可以。” 小桂子心里一块大石放下,如果连小鹿子也不能玩在一块,他就真的一个朋友也没有了。想到小鹿子,他又发起愁来,还欠小鹿子两个鸡腿呢。 报到不仅是点个卯,还需交接事务,陈朴整整一个上午都在清点刚交接到手上的事情,小桂子不敢打扰,一直静静随着陈朴四处走动。下午,陈朴和小桂子把个人物品搬到新的住处,又是收拾一番,这才真的安顿下来。 小桂子四处打量新住所,司礼监是十二监之首,太监们的住所规格自然也是水涨船高,宽敞明亮,陈朴和小桂子的住所竟然还有一个小灶台,这让小桂子惊喜万分,这意味着以后晚上不用饿肚子了。 陈朴并没有在住所呆着,带着小桂子又往司礼监衙门而去,这次是去给司礼监掌印太监怀诚请安。 怀诚的住所就在司礼监衙门总堂后院,这里极为简单,除了一张床、一个衣柜、一张桌子和七把椅子,一把茶壶和六个杯子,再无它物。 小桂子不敢抬头看怀诚,给怀诚请安后就一直低着头,听陈朴向怀诚汇报事务交接的情况。 “小崽子,这儿没你的事,你先出去外院等着。”突然,怀诚对小桂子这样说道。 小桂子应喏一声,低头后退再转身走出怀诚住所。 待小桂子走后,怀诚示意陈朴坐下,倒了一杯茶,递至陈朴面前,说道:“这湄潭雀舌是我专门泡给你喝的,你尝尝是不是当年那个味?” 陈朴低声道:“有劳了。”这才双手捧起茶杯,两手微抖缓缓送到嘴边品尝。 “你我都老了,还恨着我哪?”怀诚叹了一口气,说道:“百里春园沐彩霞,湄潭雀舌出黔家。老了老了,回不去了。” 陈朴没有言语,捧着杯子缓缓喝着茶,两行泪水不由自主地滑落。他和怀诚都是宫里的老人,同年进宫的人不多,这些年死的死,出宫的出宫,剩不到几个。然而,只有极少数的人才知道,怀诚和陈朴是同乡,黔家人。 两人静坐半晌,陈朴手里的茶还没喝完,早凉了。 “这小崽子,是李公的孙子吧?”怀诚的声音响起,陈朴默然点点头。 “难得你守了他那么久,这十三年够你受的。罢了,罢了,就让他跟着你吧。”怀诚低语道。 陈朴放下杯子,低声说道:“李公已逝,土司的遗命我们已经完成,可我们都回不去了。” “黔家人过得好,我们回不去又如何!这皇城,就是我们叶落之地,安心呆着吧。世道难料,能守住这份太平就不错了。”怀诚伸出一指,在茶杯里蘸了水,在桌上写了两个字“节令”。 陈朴不解地看着怀诚,一脸疑惑。 怀诚缓缓说道:“这是北虏最近干的事,从各方情况看,朝野各界都有异动,只怕动静不小。我一人分不出太多精力针对此事,你好好琢磨琢磨,是不是把这事担下来?” “你让我交接的事务都是有关西行门的,就为了这?”陈朴皱眉问道。 “这内廷如果说只有一人我可以信任,那就非你莫属。这事涉及天下安稳,你不做谁做?再说,也让那小崽子出去历练历练!”怀诚如此说道。 “让我带这小崽子出宫?”陈朴脸色大惊,一脸不可思议。 “他如今又不姓李,出宫不回来,能到哪去?你能守着他,我就不妨给他个机缘。这内廷,有风有雨,让他化成一条小小的蛟龙,又有何不可?我们都老了,有些秘密还得传下去。”怀诚一脸坏笑,陈朴心神恍惚,仿佛看见数十年前一起离开黔乡的那个调皮少年。 他呆呆点了点头,突然笑了起来,说道:“这雀舌茶的滋味,果然还和当年一样。” 小桂子在外院一张椅子上坐着,差点就睡着了,突然有人拍拍他的肩膀,他猛地抖擞精神,站了起来,定神才发现是师傅陈朴。 “走吧。”陈朴说着就朝衙门外走去。门外艳阳高照,和风旭日。小桂子跟在陈朴后面,发现师父今天走起路来腰比往日要直。 出了司礼监,陈朴并没有往住所走去,而是一路前行,径直前往钦天监而去。 小桂子纳闷道:“师父,今天要去钦天监?” “嗯。”陈朴想了想,又说:“你去跟小鹿子告个别吧,咱们明天出宫。” 小桂子闻言犹如五雷轰顶,出宫?出宫!出宫干嘛?他脑子里一下子都被这两个字占据了。 陈朴回过头来,看见小桂子眼瞪口张,如白日见鬼的神情。他伸手屈指在小桂子头上敲了一记爆栗,斥道:“蠢崽子,出宫是干活,你还想不回呐?” 小桂子蹲在地上揉了揉头,没好气地说:“师父,怎么要出宫?”他突然惊慌起来,环顾四周见没人,赶紧站起身来凑到陈朴身边低声说道:“师父,你做了啥事?要出宫去躲?……” 他话没说完,陈朴又赏了他一记爆栗,骂道:“出宫是干活,记住了!” 小桂子蹲在地上,揉了揉头,说道:“记住了,出宫是干活。” 两人行至钦天监,陈朴与值日的五官挈壶正说明来意——拜访监正。 小桂子自是熟门熟路,进门就找小鹿子去了。 当朝钦天监监正名为孙玉方,正五品,精通历法、术数、卜卦,陈朴此行便是请教节令之事。 孙玉方在观候天象台,仔细整理天象记录。看见陈朴上台,瞧了两眼说道:“你额头两侧、眉尾上方驿马星动,是要出宫去?” 陈朴拱拱手,微笑道:“监正大人慧眼如炬。” 孙玉方理了理手中的天象记录,缓缓说道:“近几日,西南方出异星一个,在天囷之下,白色无芒尾,是为客星。”他沉思一会,又道:“客星守天囷,天下大旱,人饥相食。” 陈朴闻言,脸色大变。 孙玉方放下这张纸,拿起另一张纸,陈朴侧眼只见抬头为“雷事题本”,只听孙玉方缓缓念道:“本月十九日丁末酉时云阴,候得雷声从西北乾方起,连发数次,其声和雅。按占书,一曰:雷起于乾,人不安。又曰:人多病,国安。” 陈朴拱拱手,躬身道:“请监正大人指点迷津。” 孙玉方微微一笑,却不言语。 陈朴猛然醒悟,赶紧从袖兜里掏出两方精致的木盒,颜色幽黑油亮,却是黑檀材质。陈朴双手奉上,低声说:“这两颗上等东珠,还请监正大人笑纳。”言毕,就把盒子打开,只见盒子中分别装着一颗拇指大小的珍珠,色若淡金。 孙玉方见状说道:“东珠者,色若淡金为贵。这两颗珍珠,殊为难得,是怀诚让你带过来的吧?” 陈朴闻言,只得称是。 孙玉方沉下脸说:“钦天监是清水衙门,人员世袭,不可致仕,不可迁动,子孙不得习他业。这也罢了,但每月俸禄还分为本色俸、折色俸,拿些破绢残缎抵为俸禄,算怎么回事?你回去跟怀诚说,从这个月起,钦天监所有人等俸禄皆得以白银下发,不然以后别让我再掺合你们的事。” 陈朴刚想说句话场面话让孙玉方消消气,突然一个声音从天象台下传来:“年已知天命,还那么大的火气?小石头,银子我带来了。” 转眼,一个身影从台阶下走了上来,后面跟着几个太监,抬着两个箱子走来。在钦天监依然如此谈笑风生的,除了怀诚,还能有谁。 孙玉方拂袖转身,冷哼一声。 怀诚也不见怪,挥挥手,几个太监把箱子放下,低头后退再转身离去。怀诚笑眯眯打开几个箱子,里面装着的果然是一锭锭官银。只听怀诚说道:“发放俸禄,可不是司礼监直管的。这不,昨夜我可是直接面圣,皇上今早才降旨,我可是马不停蹄拿了银子就赶过来的。” 孙玉方脸色见缓,但仍不言语。收拾好天象记录,一言不发转身就走。 怀诚和陈朴相视一笑,跟在其身后。待三人走下观候天象台,几个在台阶下守候的太监赶紧上台去,把箱子盖好抬下来,已有钦天监主簿前来交接。 天象变化,占定吉凶,昼夜更替,这人世何曾平静过! 第十一章密云不雨风行天上 钦天监的主殿是紫微殿,孙玉方径直入殿,将殿中的人都叫出去。怀诚和陈朴随其后入殿,分别找个位子坐下,三人在宫多年,对彼此习性自是十分熟捻。此时大殿空荡荡,只有三人,论事正好。 孙玉方自做自事,也不言他,怀诚和陈朴也不言语,静静看着孙玉方忙碌。只见孙玉方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包,怀诚见之不禁眯起眼睛,聚精会神看了起来。 孙玉方手脚利落揭开包裹,从里面取出一个扁圆物件,原来是一个龟甲,甲壳色泽斑驳,可见是旧物。孙玉方从龟甲中倒出三枚铜钱,然后又放回去,双手晃动龟甲,一阵悉悉索索声响后,三枚铜钱依次倒出,孙玉方见之口中念念有词,好一会才停下来,脸上颇有惊疑之色。 “结果如何?”怀诚望着孙玉方问道。 孙玉方望向怀诚,说道:“密云不雨,风行天上。” 怀诚撇撇嘴,说:“何解?” “这卦象,风行天上,小畜卦。小吉之卦,力量不足,蓄以待时,不可贪大。意气用事会产生破绽,不能暴躁冲动。卦中六四最为关键,是卦中唯一阴爻,最要紧是取得九五信任,避免君臣猜忌,才能事成避祸。”孙玉方一席话说完,怀诚和陈朴十分震惊。 “那变卦如何?”怀诚皱眉问道。 “变卦为雷天大壮卦,上震下乾,雷在天上,遵循天道,勉力前行,必有大成。”孙玉方解完卦,转身把刚才带回的天象记录重新拿在手上,说:“客星困于天囷,恐对钱谷粮仓不利,不可不防。本月雷事见西北乾方,西北主金,当有持兵者送金而来,然雷动九天,此方之事只怕惹九五猜忌,莫非与前朝之事有关?” 怀诚沉思片刻,方才说道:“昨夜登封来讯,前朝蜀王印现世,洛阳王不敢粘手,着一镖局护送来京。此外,在北虏的暗探传来消息,北虏发动‘节令’一事,初意与漕粮有关,实则扰乱各地军政,激我君臣猜忌。这些都与卦象相关,小石头,你的卜卦越来越高明了。” 孙玉方不应不答,放下天象记录,自顾收拾好龟甲和钱卦,发现无茶,于是泡茶去了。 小桂子跑了一圈,这才在漏刻科找到小鹿子,恰巧小鹿子当值,得申时结束方能换班。小桂子百无聊赖,只得在漏刻科前的台阶上坐下,他仰望天空,只见一群大雁排成人字形飞过,往南方而去。小桂子心想,出宫会往哪个方向呢?南方?西北方?听师父说南方有些地方四季如春,常见花开,从未下雪,不知真的假的。 他一个人静静呆着,也不知过了多久,才听得身后有脚步声轻缓走来,转头一看,果然是小鹿子。 小鹿子抬头见他,也是一愣,不禁问道:“你怎的来了?不用轮值?” 小桂子站起身,讪讪地说:“师父说要带我出宫干活,明日就走,我是来和你辞别的。欠你的两个鸡腿,我得回来再还你。” “没事,记得还就好。怎得突然要出宫去?”小鹿子疑惑地问。 小桂子双手一摊,没好气地说:“问了,师父没说。” “跟我来吧。”小鹿子带着小桂子往自己的住所走去,一边走一边说:“我房里还有两个蜜桃,监正大人给我的,咱们一人一个。” “我师父和我一起来的,找监正大人谈事情去了。”小桂子说道。 “咱们拿了桃子,就去监正大人那里找你师父。那蜜桃又称‘寒露蜜桃’,监正大人说是咱们北方才有的晚熟桃种,寒露前后才成熟,我去年尝过一个,相当好吃。” 两人赶到小鹿子的住所,小鹿子找出蜜桃用水洗净,两人各持一个桃子,边吃边聊,边走边蹦蹦跳跳往紫微殿而去。 孙玉方的茶自然比不上湄潭雀舌这样的贡茶,是一种名为佛手茶的少见茶种,被孙玉方浸以蜂蜜,储存起来,经冬历暑,两三载下来,已是药茶。寒露时节,天高昼暖夜却凉,最易咽干口燥,喝这样的蜜茶正好。孙玉方的养生之道,可见一斑。 怀诚细细呡了一口茶,只觉甘醇清香,回味悠长,忍不住赞了声:“好茶!” 孙玉方依然不言语,但眉角已露笑意。 怀诚又道:“北虏‘节令’为号,其中必有深意。” 孙玉方瞄了一眼怀诚,思索片刻方道:“所谓节令,是指凡物之变‘受之有节’,由节而发令,或因令而有节。二十四节令从立春始,每十五日一变,过二十三节气,又从立春始,周而复始,可谓万物应天运而变化。” 怀诚和陈朴听之不禁思索,孙玉方接着说道:“怕只怕,对方弄得是活节令,而非死节令,只怕防不胜防。” 怀诚和陈朴听之眼前一亮,不禁讶道:“活节令?” 孙玉方解释道:“节令以寒暑之变为令,但寒暑并非一成不变,大旱、大涝、大雪、蝗灾,都可视为节令之变。北虏以‘节令’为号,也许想以某些物变引致气候之变。” 怀诚和陈朴相视一眼,脸上皆有忧色。这仗实在难打。 孙玉方又道:“以北虏的文教,断然弄不出这样的手笔。我猜想必是深谙天文、地理、术数之人,在幕后谋事。” 怀诚疑惑道:“莫说北虏,就是本朝,这样的人也是屈指可数。三教众人知其一二者有,但如此全才只怕难找。” 孙玉方叹了口气,歇了一会,犹豫着说道:“活着的没有,那死去的呢?” 怀诚和陈朴登时呆了,谁曾想死去的人会在背后谋事?不过两人都是心眼通透之人,怀诚眼睛一瞪,低声喝道:“好一个假死!除了钦天监,果然找不出这样的人才。” 陈朴疑惑问道:“当年那场大火,是一个火遁之计?他……竟然没死?” 孙玉方低声道:“那人执念甚重。这几代监正、监副只有他一人不得善终,要说术数方面的能耐,谁能压得过他。倘若不是你们今日来此议事,我也想不到这一层。我一直怀疑他当年未死,如果真的是他,这事就极为棘手了。” 怀诚和陈朴相视无言,这事如果属实,只怕“节令”一事难遮难挡了。 怀诚转了转眼珠子,盯着孙玉方说:“此人可以说是你半个师父,此事你介入,如何?” 孙玉方闻言一拍桌子,怒道:“你害我还没害够?当年若不是你举荐,我怎么会来这个鬼地方?我当国师、帝师的梦,给你活活弄成了术师!” 怀诚哈哈一笑,说道:“天师的职位给你说成术师,那哪行啊?你想挪个窝也行,把这事办妥了,我奏明皇上,挪哪去还不是皇上一句话的事。” 孙玉方脸色极黑,说道:“若真是那人,你觉得我出手有把握?我一半多的本事是他教的,如今只怕还没他当年一半的能耐,这事要办妥,就万万不能让我主事。” 怀诚哼哼几声,说道:“像我和小卜子这样的人,对历法、术数两眼一抹黑,你不上,谁上?除非你举荐个人,大家都信得过,我就不难为你。” 孙玉方问道:“我举荐的人,未必要在术数、历法上压过对方。你们可知当年为何那人长居监副,却当不得监正?” “哦?”怀诚和陈朴不知其中竟然还有故事,原先都以为是那人性格孤傲,不谙世事,受人排挤所致。 “此人辛未年丁巳月乙丑日癸酉时生,纯阴之命,且命中带六厄煞。”孙玉方停了停,又道:“此人气运阻滞,难得气数。因此,监正之位不得担当。” 怀诚皱眉道:“说来说去,你可有举荐之人?这才是关键所在。” 孙玉方笑着看着门口,说道:“我举荐之人,这不就来了吗?” 怀诚和陈朴顺着孙玉方的眼神,转过头看去,只见两个少年手持桃子,吃得不亦乐乎,说说笑笑来到了殿门前。 小桂子正吃得开心,抬眼忽见三个老头在殿里盯着他俩,心里不由一阵慌。他停下脚步,偷偷扯了扯小鹿子的衣袖,暗中问道:“你这桃子不是偷监正大人的吧?怎么他们那副神情?看着挺瘆人的!” 小鹿子也看见了殿中情况,心里也有点慌,于是说道:“要不,咱们就在殿门口等着吧。”说着,两个人在殿口的石柱旁坐下,继续吃起桃子。 怀诚看得眉角直抽动,呆了一会才转过头来,问道:“你说的是钦天监最小的这个?我没记错的话,他可连五官司晨都不是啊!你举荐这么一个小家伙,就不怕犯欺君之罪?” 孙玉方哈哈大笑,说道:“想不到你这大太监也有失眼的时候,整个钦天监,那人都知深浅,唯独这孩子,与那人毫无际会。这孩子天资聪颖,如今这监中对天文、地理等术数的领会掌握,除了我之外,当属此子翘楚。玄学术数之道,重在天赋,哪有排资论辈之说!你若觉得不妥,就另请高明去!” 怀诚一愣,他与孙玉方相识多年,心知孙玉方性情高傲,但大事不糊涂,对玄学术数之道从未如此夸赞他人。他忍不住转过头去又看了殿口几眼,最终说道:“也罢。我到底是外行,就听你的吧!” 第十二章美人何曾迟暮过 东海楼前,人潮涌动,虽说楼上无雅座,但雪娘的歌喉靓丽,近楼总是多少能听到些许。为此,镇江府衙役、总兵麾下的不退营被抽调至东海楼附近设卡,整个东海楼方圆数百步热闹得如同庙会一般。 除了白三、白七,白一等跑堂的都身着新的青布短衣,头戴四方平定巾,一个个精神抖擞。白掌柜也大气,应允众人今日工钱以半月计,这让白一等人喜上眉梢,见客、待客更加殷勤周到。 雪娘酉时才会来东海楼,但齐威辰时就率不退营到东海楼周边驻守,众兵士虽然没有披甲,但均刀枪在手,队列齐整,秩序井然,东海楼周边人员虽渐渐增多,但却不至于杂乱。 齐威身为坐营官,按理不需亲至,但奈何他是雪娘的仰慕者,平日无暇接近雪娘,好不容易有这样的差事,自然亲自带兵来此镇守。当然,现场事务无需其亲自部署,自有把总、百总等自行处置,他在东海楼三楼雅座之中,自然会有一个座位。 齐威进了东海楼,就见白掌柜迎来,笑着对他拱手作揖,说道:“齐统领光临,不胜荣幸。东海楼今日有劳统领了。” 齐威拱手回礼道:“好说。白掌柜事忙,就不必招待我了。” 白掌柜连称不敢,随即请齐威到三楼巡查,二人行至楼梯处,白掌柜暗地里把几张银票塞至齐威手中,齐威脸带笑意,欣然接受。 有官兵在此,常人不敢造次。未时方至,三楼座位只余十几个雅座,其余早已有人候座。一楼、二楼早已人满为患。 斜阳在西,凉风习习,一辆轻车徐徐而来,驾车的胡子拉碴,腰间斜挎一个油亮葫芦,正是昨日与春潮前来东海楼的四叔。不退营设卡处,早有白一在等候,他不时踮脚翘首,眼见远处一辆马车驶来,他定睛一看,果然是雪娘的专用马车,他不禁喜道:“雪娘来了!” 白一声音不大,但周围原本喧嚣的声音一下静了下来,周围多是年轻士子,仰慕雪娘而来,自然无人愿意唐突佳人,连带着惯于舞刀弄枪的兵士也不敢发出动静。 马车看似不快,却不一会就进入禁行专道,那自是不退营专门留给雪娘的通道。白一在马车前快步行走,脸色红扑扑的,显得异常兴奋。 他冲至东海楼前,大喊一声:“雪娘姑娘到!” 楼中众人多数立时站起,三楼雅座之人亦是如此,连齐威也起身用衣袖拂拂身上衣裳。也有数人无动于衷,白马陆无涯、胖子白狼就是其中两人。 一楼众人眼盯着刚停稳的马车,四叔跳落车辕,从车底暗厢处拿出一张平凳,放在车辕底下。一只素手白皙轻柔,轻挑车帘,一个容颜清丽的姑娘走出,却是春潮,只见她随即站在一侧,轻挽车帘。众人听得叮叮咚咚、清脆如玉,似是环佩相击,斜阳余光如软金,铺陈在马车上,一个娉婷身影从车厢出来,逆着柔光似真似幻,白一呆呆看着,突然想起曾有士子赞雪娘,那就是“名花倾国两相欢”。 雪娘身影轻盈,走下马车,众人这才看清她的脸,如晓露芙蓉、不瘦不腴,脸颊有着瓷器般的光晕,五官极好,明眸樱口,明艳无俦,众人不禁看得呆了。 雪娘走向东海楼,微笑向众人示意,春潮手捧一张素琴紧跟其后,两人缓缓拾阶而上。待至三楼,雪娘颔首低眉,微微伏身,向众人行万福礼。在场士子无不赶紧回礼,就连白狼和陆无涯都不禁起身,白狼目瞪口呆,喃喃说道:“怎得这般好看?!” 在众人瞩目中,雪娘轻步前行至窗畔,春潮上前将琴安放在琴台之上。琴台甚高,与众不同,众人中初次来此者恍然大悟,原来雪娘习惯站立抚琴而歌。 窗外已是黄昏,落日融金,暮云四合,一缕琴声响起,雪娘已然依韵而歌:“溪边小径舟横渡,门前流水青如玉。青山隔断红尘路,白云满地无寻处。说与你寻不得也么哥,寻不得也么哥,却原来侬家鹦鹉洲边住……” 声调之美,满座皆惊。陆无涯忍不住坐直身子,望向雪娘处,神情一阵恍惚,他自幼孤苦,从小习武不知人间男女之情,突然觉得心中仿佛一块石头裂开,一缕绿意悄然而生。 众人心绪随歌声飘起,只听得雪娘唱道:“一个空皮囊包裹着千重气,一个干骷髅顶戴着十分罪。为儿女使尽了拖刀计,为家私费尽了担山力。你省的也么哥,你省的也么哥,这一个长生道理何人会?”如吟如喟的深叹,时而缠绵,时而激越,歌声悠扬传出楼外,天地为之一静,只余歌声远远飘去。 “筑墙的曾入高宗梦,钓鱼的也应飞熊梦,受贫的是个凄凉梦,做官的是个荣华梦。笑煞人也么哥,笑煞人也么哥,梦中又说人间梦。黄尘万古长安路,折碑三尺氓山墓,西风一叶乌江渡,夕阳十里邯郸树。老了人也么哥,老了人也么哥,英雄尽是伤心处。”一曲即罢,众人尚未回过神来,齐威眼勾勾直望雪娘,恍如梦中。 “好!”一个声音极为突兀,众人吓了一跳,不禁怒目视之。只见那人二十五六年纪,身着天蓝直裰,面如冠玉,脸如桃花泛红,一双凤眼脉脉含情望着雪娘。白一见状赶紧上前,低声言道:“公子切勿再言语,扰了雪娘与众客官的兴致。”此人依然笑意盎然,往左侧行两步,拱手行礼道:“小生镇江府秀才许东符……” 许东符话音未落,刚开个头,只见齐威步履飞快,落地声几不可闻,眨眼已至许东符身旁,曲肘横击,只听犹如一声破革响,众人眼花之际,便见许东符身软欲瘫,齐威俯身将其抄在手里,几步便将其送回原先座位上,身伏桌上,宛如醉死一般。 众人不禁一愕,齐威右手握拳,曲肘将拳头放在胸前,面向雪娘处身子微躬,行了一礼,随后返回己座。 雪娘微笑着点头致意,一双素手抚上琴弦,又歌:“人人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未老莫怀乡,还乡须断肠。”她先前唱的是《叨叨令》,如今唱的却是《菩萨蛮》,陆无涯文武兼修,听后不禁莞尔,暗道好一个冰雪聪明的女子。 “洛阳城里春光好,洛阳才子他乡老。柳暗魏王堤,此时心转迷。桃花春水绿,水上鸳鸯浴。凝恨对残晖,忆君君不知。睡起觉微寒,梅花鬓上残。故乡何处是,忘了除非醉。沉水卧时烧,香消酒未消。”齐威听得词句,心神晃动,不由在心里轻叹一声。他深知自身才学浅,虽有官身在身,却也自惭形秽,不敢存有非分之想。 楼内一片静默,雪娘之歌喉如暮色中的缕缕余金,美的让人心生依恋,聆听一曲便觉有幸,曲中之意如蕴陈酒,愈品愈觉滋味无穷,人生的繁华、空寂、欢喜、淡然、执念都如风月,历之、观之、感之,只余一番嗟叹,难怪众士子追捧如斯。 楼外江水流淌,古往今来,流过了多少人的前世今生。人生在世,有没有一个人让你心心戚戚、念念难忘?那人如今又身在何处?她又是否知你心意?雪娘美艳如斯,歌声袅袅,所唱又是为谁?又有谁真的读懂她的曲中之意? “江上柳如烟,雁飞残月天。此度见红袖,白头誓不归。”雪娘歌美,终有歇时,一个时辰眨眼即过。雪娘眼神一缓,轻叹一口气,那叹气声犹如轻呵在众人心头上,让人不禁心尖一颤。只见雪娘躬身行礼,也不言语,缓缓走向一侧厢房,春潮抬琴捧在身上,随她进了厢房。此时华灯已上,众人只见倩影婆娑,犹见天仙画中人。 待得雪娘进了厢房,一个三十多岁的文士问道:“白掌柜,此次的题目是什么?” 众人有的闻之一愕,暗中问人才知接下来才是戏肉。每次雪娘来东海楼,可不只是唱曲,第二环节才最让人期待,那便是与雪娘共餐言谈,可至子夜时分。但不是每个人都能进厢房,只有十二个名额。每次雪娘都会出三个问题,众人答在纸上,雪娘自会从中选出同宴者。 白掌柜呵呵一笑,走入中场,拱手向四周众人躬身行礼,朗声道:“小店感谢各位捧场。招待不周之处,还请大家海涵。此次雪娘姑娘有三题,一是生平一乐事,二是生死一瞬间,三是惆怅难忘事。诸位可将答案写在纸上,让小厮送进厢房请雪娘姑娘一阅。” 白狼和陆无涯相视一眼,白狼暗声道:“我当然不凑这个热闹,你要去便去。”陆无涯闻言不禁一笑,这白狼有虎妻压着,即使相隔千里,但世上无不通风的墙,他哪敢如此明目张胆游戏花丛。 他拿过白五等人分发的纸笔,微一思索,分别就三个问题写下了三句话:“名将无需阵前死,美人何曾迟暮过。冷剑如霜尚可防,人心叵测命当忧!江山安有人才出?救此苍生十年劫。” 第十三章群英荟萃暗潮涌 众人须臾便将答案写好,白一等人收集好以后,由白一送进厢房。此时,众人心情忐忑,就连陆无涯也心生一份希翼。他深知雪娘也许同为锦鲤卫,但却心存希望能再与佳人相会。白狼是过来人,见状心里不禁笑他,雪娘身份特殊,也许是锦鲤卫或西行门中人,倒不必过度提防,但锦鲤卫和西行门皆为国之暗门,平素危险重重,只怕雪娘并非佳偶。 吱呀一声,厢门开启,众人齐齐转头望去,只见春潮手持十余张便笺,杏口一张,言道:“诸位公子久待了。我家小姐已拜读诸公子答案,对其中十二名公子颇为仰慕,还请进厢共叙。”众人闻言不禁正襟危坐,期待听见自己的名号。 “有请陆无涯公子。”陆无涯闻言一愣,没想到自己竟是首个被邀之人。众人互相扫视,只见陆无涯站起,眼羡、妒忌、不忿等心思皆有,暗中都好奇他的答案如何能得到雪娘的偏爱。 陆无涯迈进厢房,不禁有些讶异,房内空间颇大,二三十人分坐都不拥挤。房内共有十三张地席,席上各有一案,美酒、佳果皆有。十三张地席间隔约莫一丈,隐隐围成圆形。每案左侧各有一小型香炉,烟气袅袅若隐若现,分明线香已燃。房内错落有致悬挂字画,有山水、花鸟及仕女图,并设花几若干,上摆兰花,有的含苞待放,有的已绽,简单、雅致,颇见心思。 陆无涯暗想这该是白掌柜手笔,据闻白掌柜早年是江南某富贾之子,虽不与“江南四大才子”驰名,但其在琴棋书画、金文铭刻、古董收藏的眼界在行业内颇受推崇。 雪娘已换一身衣裳,方才在外所着是适身、窄瘦、修长的长褙,很能衬托其婀娜多姿的体型和高雅风度,在厢房里则换成了大袖宽衫的宴居服,对襟敞胸,内衬抹胸,披大肩巾,头梳高椎髻,下穿百褶长裙,显得华丽清秀又庄重大气。 雪娘已然入席踞坐,她见陆无涯进厢,直身颔首,笑道:“请陆公子入座。” 陆无涯自然选择靠近雪娘的坐席,他脱靴入座,此时已有人受邀。只听春潮念唱道:“有请齐威公子进厢。”陆无涯一愕,随之释然,齐威乃今日执勤武官,于公于私,雪娘都应邀其共席,以示尊重。 只见齐威入内,拱手向雪娘行礼,而后向陆无涯点头致意,其龙行虎步,所选坐席自然与雪娘相近。 而后受邀者依次进厢,陆无涯看众人神色,应皆是首次与雪娘共席。 待众人入席坐定,雪娘皓手伸至案前,端起酒壶自斟一杯,端起言道:“雪娘今日感谢各位公子捧场,请满饮此杯酒。”众人欣然斟酒端杯,一饮而尽。 雪娘环顾四周,只见众人皆是二三十岁年纪,看衣着应多为士子。她笑着说道:“诸公子皆是英俊之才,雪娘仰慕,还请公子们为雪娘介绍自身一二。”她眉目含笑,将眼神落到陆无涯身上。 众人来此,一为雪娘,二则想扬名立万,须知雪娘之才名动大江南北,追求者甚多,得佳人所爱自可隐隐超然同辈之上,博得名士称誉。 陆无涯笑着说道:“雪娘有命,无涯自当听从。”他虽供职锦鲤卫,但对外自有军衔公职,只听他说道:“小可年方二十二,自幼上山学艺,后求学白鹿书院,曾中武举,今为云骑尉。” 齐威闻言不由倒吸一口冷气,陆无涯小他三岁,却比其高一品秩,并且云骑尉乃是京营军官,此番在镇江府出现,莫非还有大员来此不成?同座者亦有数人皱眉深思。 雪娘笑着说道:“没想到陆公子翩翩公子,竟是沙场悍将,保家卫国的英雄,小女子这厢有礼了。”说完直身颔首致礼。陆无涯赶紧回礼。 雪娘笑着问坐在陆无涯一侧的蓝袍公子:“公子答案简单明了,您说见雪娘、忘雪娘、错雪娘,是乐事、生死事、憾事,这让小女子又喜又忧。” 蓝袍公子赶忙道:“小可赵金枫出身商贾之家,年幼即拜名师,曾中举人,因家父身体有恙,兄弟姐妹尚需照顾,只得承家业谋事。小可尚未娶妻,仰慕雪娘已久,今日之缘,真乃三生有幸。” 齐威闻言暗道不好,此子他自是认识,其看似通达之辈,但却是镇江府商贾翘楚,手段狠辣,这几年已巧取豪夺许多小商小户产业,并非善辈。此番如此作态,只怕想哄雪娘入彀。然众人在此,他却不好说甚,暗想事后应知会雪娘提防此人。 雪娘俏脸一肃,说道:“原来赵公子如此奉孝,想必父慈子孝,兄弟和睦,雪娘敬佩。” 赵金枫闻言脸色有一丝古怪神情,但一闪而过,笑着说道:“为人子,为人兄,自然应有所担当。雪娘姑娘谬赞了。” 齐威对赵金枫家境较为熟捻,知其在家族中上位并未有甚光彩之处,其两个弟弟更是被其挤兑,一个游学他方,一个在家族偏远矿场务事,两个妹妹更是作为联姻手段,一个嫁入丝商大户崔家,一个为镇江陈守备儿媳,只是皆非正妻,都是作为平妻嫁娶。雪娘夸其父慈子孝、兄弟和睦,自是一把不经意的软刀子,捅个正着。 雪娘俏脸含笑把眼神转向一个黑衣青年,只听那人说道:“鄙人赵霖,匠人,曾中秀才,平生爱好火器,别无他长。”众人闻言皆是一愣,匠人?要知今日来者非富即贵,有钱也不一定能拿到三楼雅座的位子,一个普通的匠人位列其中,这可是相当诡异的事情。 雪娘也是讶异,但随即问道:“赵霖公子的字颇有‘骨腾肉飞’之韵,极为少见,不知是家传还是自习?” 赵霖拱手道:“是家父所教。” 雪娘、陆无涯眼前一亮,只听雪娘眼神波动,笑着问道:“当世匠人,雪娘极为敬重者有数人,其中有火器大家赵士桢,书法即是有‘骨腾肉飞、声施于世’的美誉,不知公子与赵大家是否有干系?” 赵霖笑着说道:“雪娘姑娘所言者,正是家父。” 陆无涯闻言赶紧自斟一杯酒,双手举杯道:“陆无涯对赵大人极为仰慕,我朝火器雄冠天下,赵大人功不可没,这可让众多将士在沙场获得极大的制胜机会。陆无涯敬赵公子一杯。” “我也同敬此杯。”众人望去,却是齐威。身为武将,他自然知道火器的重要性。 众人有的出身商贾,有的还在求学,有的是江湖侠客,对赵士桢何许人也并不清楚。雪娘也斟酒举杯道:“赵老先生早年为太学生,后以布衣身份被召入朝,为鸿胪寺主簿,著有《神器谱》《防虏车铳议》,为本朝火器大家。雪娘也敬赵公子一杯。” 雪娘一敬,众人亦是纷纷举杯,赵霖极为惶恐,连忙斟酒举杯站起,说道:“赵霖代家父谢大家。家父总说军中火器乃是杀器,今日赵霖还以此杯酒,祝天下太平,火器无用武之地。”说着一饮而尽,方才重新落座。 陆无涯闻言内心一动,心想此人言行磊落,倒是可以结交。 接下来是一个身着黑衣劲装的青年,眼神犀利,有鹰视狼顾之态。雪娘柔声问道:“还请公子指教。” 只听黑衣青年呵呵一笑,说道:“在下梁卓东,当过秀才,现是无业游民。”众人闻言又是一愣,面面相觑,今儿个来的都语出惊人,直言无业游民的也有? 雪娘闻言左手举起,以袖掩嘴扑哧一笑,说道:“梁公子真是趣人,哪有人说自己是无业游民的。” 黑衣青年又道:“我今天二十三,明年就有业了。如今要说有业,也不是不行,就是朝廷还没任命,我老爹也就让我多玩一年。” 额?众人想法一时转不过来,明年有业?还会有朝廷任命?和你老爹有关?藩王也没这样的谱啊?这是哪家的孩子?确定脑子没问题? 齐威行伍出身,看事较为全面,他思虑一番,眼前一亮,不由问道:“阁下拜见过阿么啦?” 梁卓东喵了齐威一眼,说道:“房上没瓦,非否非,否非否。” 齐威闻言更加坚信自己的判断,于是又问:“总瓢把子是谁?” 梁卓东看了齐威一眼,并不答话。齐威从怀中掏出一枚令牌,喝道:“在下镇江府守军不退营坐营官,可否问话?”此言已是有点忿怒。 谁知梁卓东当即拱手,笑道:“原来是千总大人。鄙人漕帮弟子,家父梁大海。” “原来是领运千总之子,果然。”齐威拱手,算是回礼。方才两人说的都是黑话,齐威先问他从小拜谁为师,他答场合不合适,徒弟不提师父名讳。齐威怕此人乃江洋大盗,于是直问其帮派龙头,见其不答则直接亮明身份,得知其为漕运一名领运千总之子,这才暗中松了一口气。要知漕帮在江湖势力颇大,无人敢轻易冒认漕帮弟子,否则会遭该帮全力追杀,不死不休。 雪娘转过头,好奇地看着齐威。 齐威笑着答道:“梁公子身份特殊,但非江湖歹人,姑娘放心。” 第十四章有亲千里来相认 雪娘听了齐威的话,点了点头,笑着对梁卓东说:“希望梁公子有业后,还能到东海楼听小女子唱曲。” 梁维东哈哈大笑,拱了拱手,正颜道:“雪娘姑娘身在江湖,声名已传入庙堂。在下斗胆,还未请教姑娘出身。” 众人闻言心中俱是一乐,这个问题他们心中盘桓已久,一直想寻机询问,没想到梁维东快人快语,直截了当询问,倒是遂了众人的心愿。 雪娘闻言不禁莞尔,笑道:“小女子出身军旅,父母双亡,一直跟几个老仆生活。实在无甚可说。” 在座众人都是一愕,没想到雪娘成长如此凄苦,梁维东脸见窘迫,拱手对雪娘说:“在下唐突了,还请姑娘恕罪。” 诸人相视无言,一时无语。 雪娘环顾四周,笑道:“雪娘自幼深知人世苦多乐少,所以总希望人间处处少饥饿疾苦,因此遍寻名师学习经世之道。后觉一己之力薄弱,因此希翼结交当世豪杰,为百姓、苍生多谋福利。” 陆无涯听后不禁心生敬佩,不曾想雪娘志向竟如此远大,但转念一想,心知雪娘不是锦鲤卫就是西行门中人,如何会入了这行?心中百思不得其解。 座中一人拍手叫好,只听他声音清脆,众人望去,只见其肌肤白皙,脸带稚气,只怕刚行及冠之礼。那人说道:“姐姐人美心好,我叫唐潇,姐姐叫我潇潇就好。” 雪娘微微一愣,随即笑道:“唐公子,小女子记得你在答案中写道,养虫鸟为乐事,遇山洪为险事,玩不够是憾事。初见此答案,便觉唐公子心性纯朴,如今得唐公子夸赞,小女子倍感欣然。” 唐潇嘻嘻一笑,说:“你长得真漂亮,要不做我嫂子吧?我阿哥高大威武,他敢欺负你,我帮你揍他。” 此话刚出,不禁满堂哄笑。 赵金枫拱手说:“唐公子,雪娘可是江南士子们心中的洛神,你阿哥的情敌可是数不胜数。你得让你阿哥亲自来啊,雪娘姑娘才好知道你阿哥是怎样的高大威武。” 唐潇撇撇嘴,说道:“我阿哥是武神下凡,你们汉人的男人不是对手。” 汉人?敢情这兄台不是汉人?众人心想今儿个确实够热闹。 姓唐?莫非……陆无涯心生惊讶,他心生一计,斟酒举杯道:“唐公子豪气冲天,陆某敬唐公子一杯。” 他嘴里说着话,眼睛却扫向唐潇的手。只见唐潇斟酒举杯,说:“朋友敬酒,自当奉陪。”说着,一饮而尽。 陆无涯眼见他左手手腕隐约有块黑影,心中已有一番计较。于是将酒饮尽,朗声说道:“唐公子还未介绍自身一二呢?” 唐潇瞄了陆无涯,说道:“你问那么多干啥?我跟你又不熟。” 陆无涯讨了个无趣,正想开口,却只听雪娘说道:“唐公子,不知你阿哥如今在哪?可否相见?” 众人闻言,有的醋意大生,有的暗道此招投石问路用得恰好。 谁知唐潇叹了一口气,眼神有些落寞,说道:“我也不知阿哥在哪。我就是因为找他,才寻到这里的。” 众人心中又是狐疑,搞了半天,这个高大威武的英雄竟是一个失踪人口?这唐潇身上的故事不少啊。 “不知令兄姓什名谁?有何特征?小女子或许能帮助一二。” 唐潇苦笑着说道:“我阿哥叫唐不孤,爹总是说他是全不顾,他喜欢蛇,说蛇是龙的化身,会给他带来好运气。” “噗”一声异响,众人皱眉望去,只见一个青衫公子喷了一口酒,伸手指着唐潇道:“唐不孤?唐不孤!” 陆无涯心中亦是一震。 唐潇冷眉道:“你知道我阿哥?” 那人眼神大骇,大声叫道:“你是墨蛊人?” 唐潇面冷如霜,问道:“你是什么人?到底有没见过我阿哥?” “我三年前,败在他手上,此生怎会忘记这段耻辱。在下江小楼,当日曾与令兄打赌,若战败此生见墨蛊人,即退避三舍。”江小楼站起拱手对雪娘微躬道:“太白剑派江小楼,今日见雪娘姑娘惊为天人,奈何曾落败他人,只得先行告退,还请姑娘见谅。”言罢,转身便欲离去。 “江公子,请留步!”雪娘出言挽留,只见她转首对唐潇说道:“今日雪娘在此同宴,算是主人。俗话说,客随主便,江公子并非在此与人有争斗,亦无利益纷争,小女子认为并无提前退席之礼。不知唐公子以为如何?” 唐潇叹了一口气,说道:“我阿哥总是出些奇怪的条件,也不知他怎么想的?这位公子还是留下吧,雪娘极有可能是我未来阿嫂,她的话我觉得靠谱。” 本来雪娘出言挽留,江小楼已然心动,但唐潇给雪娘冠以未来阿嫂的名头,江小楼脸皮再厚也不得不离场。他脸色发黑,一字不吭出门而去。 众人中多为江湖中人,江小楼是太白剑派高足,在武林中名头不小,不曾想竟是唐不孤的手下败将。近十年,墨蛊异军突起,不仅医药、下蛊精通,武艺也是超群,不过在江湖中行走的人极少,想必唐不孤该为墨蛊中重要人物。只是不知这唐潇斤两如何。 “这人怎么一条筋,说走就走?”唐潇低声嘀咕道,周围的人一阵无语,心想这家伙得罪人的功夫真高。 陆无涯想到此,不禁脸露微笑,不曾想被唐潇见到了,只听唐潇问道:“陆公子,你笑什么?别人走,你觉得很好笑?” 陆无涯又气又好笑,问道:“不知叶无双和唐公子怎么称呼?” 唐潇霎时瞪大双眼,左瞧右瞧,喃喃说道:“不对啊?你不矮,也不胖,和爹说的那人不一样?” 陆无涯长吁一口气,实在有些扛不住,说道:“叶无双我得叫嫂子,外面有个死胖子,要不我叫他进来?” “要得!要得!我要看看,是哪个胖子把我姐娶走的?”唐潇跳了起来,大声说道。 陆无涯顾不得他人讶异的眼光,赶紧走出厢房,把正在狼吞虎咽的死胖子拽进厢房,引起了厢房外众人一阵喧哗。今儿个都是怪事,方才一个进去没多久,出来撒腿就走。现在竟有人被拽进去,莫非今年还会有个优胜劣汰的加戏?这让众人极为激动。 厢房内,众人亦是极为好奇,与雪娘共餐都能看一出认亲的戏,确实有意思。最无辜的就是白狼,手里还抓着一个大鸡腿,嘴里鼓鼓囊囊,满脸油光,众人一见均是一愣,这也太煞风景了! 白狼好不容易把嘴里的东西咽下去,没好气地问陆无涯:“你拽我进来干嘛?我刚点了两个菜,还没动筷呢!” 陆无涯闻言一乐,心想你还想着吃,待会够你哭的。他拍拍白狼的肩膀,坏笑道:“吃的别着急,先介绍个亲戚给你认识?” “亲戚?”白狼瞪大眼睛:“你……有亲戚?在这?”他环顾四周,没一个熟人,倒是所有人都在好奇地看着他。尤其有一个青年,眼睛直勾勾盯着他,似乎想把他扒光吊起来看个仔细。 白狼觉得那眼神有点熟悉,浑身不由自主顿时起鸡皮疙瘩,经验告诉他此地相当危险。他刚想拔腿就跑,只听一声大喝:“黑胖子?你就是……姐夫?” 白狼心神一颤,心想完了!怪不得刚才的眼神极为熟悉,果然是亲戚啊! 他变脸极快,转眼已是笑眯眯转过身子,笑道:“不知阁下怎么称呼?” “额……我姐是叶无双。”唐潇有点支吾道。 陆无涯见他俩聊上了,幸灾乐祸回到自己的座位。 白狼正想说话,只听齐威突然说道:“唐公子,今日是我们与雪娘共餐的好时光,你们叙旧之事不如择机再谈,如何?” 唐潇转了转眼珠子,说道:“也好!” 白狼如释重负,正想开溜,只听雪娘突然说道:“这位公子不如入座,方才有一位公子提前离席。公子如不嫌弃,不如留下共宴。” “嗯,姐夫就坐下吧。”唐潇笑嘻嘻道。 白狼霎时头大,心一横,也就索性坐下。 这时,雪娘又问:“方才众人已有多人自我介绍一二。还请这位公子谈谈,小女子洗耳恭听。” 白狼见众人都看着自己,只得说道:“鄙人铁蒺藜,好吃懒做,内人是天仙下凡,今日是来凑热闹的。”众人心中又是一乐,果然又来了一个怪人。 雪娘于是请其他人继续,一番下来,再无出现乱局之事。齐威最后一个发言,众人才知他的千总是从六品的“卫千总”,而不是正六品的“门千总”,比陆无涯的云骑尉少了一个品秩。 雪娘见众人都已一一介绍,笑着说道:“雪娘今日想和众人请教一些事情,还请诸位公子不吝赐教。” 众人自是齐声叫好。只听雪娘说道:“我朝承平已久,今国力强盛,经世之道极为重要。雪娘今日想请教何为经世之学。”这话说得有点石破天惊。 第十五章以国为注又如何 国士无双,自然文武双全。这句话放在叶无双身上,自然毫不为过。 白发和尚和病书生都曾与叶无双交过手,自然知道其厉害。两人坐下后,都暗暗提防,因为“大戟客”号称与“国士”如影随行,虽未见其踪影,但不可不防。要知道,病书生如今战力尚不足巅峰时的三成,仅靠白发和尚的话,动起手来,只怕这镖就折在此处了。 叶无双左手在桌子上有一搭没一搭轻轻敲着,缓缓说道:“能够伤到洛阳外相如此地步,天下人不超过三十个。我听你的气息极为不稳,只怕难回巅峰。” 病书生苦笑道:“是密宗大手印所为,伤得不冤。在下怀璧其罪,理应受此磨难。” 叶无双不再理会,转又言道:“大日如来金身法功,修炼不易。我有惊雷木三根,皆受过雷火炙烧。” 白发和尚闻言身子一晃,险些坐不住。大日如来金身法功是佛门秘法,前三重需以童子之身筑基,中间三重需深至烈焰之地、苦寒之地、狂风之谷历练,后三重需辅以至阳至刚之灵物锻其体魄。其中种种苦楚,皆需以佛门心法及内功,方能一一化解。第七重已臻宗师之境,再往上可谓难之又难,所需灵物极为难寻,受雷火炙烧过的惊雷木就是其一。 病书生的眉头也皱了起来,他虽不知惊雷木具体效用,但叶无双智谋过人,此举必有深意。只听白发和尚问道:“施主博学,可否告知贫僧,如何得知惊雷木对贫僧修习第八重有大用?” 病书生一听目瞪口呆,修**日如来金身法功,据说只有撰写此功的那位神僧修炼至第八重,已是天下难觅敌手,虽当今天下武人能人辈出,如若白发和尚能习成第八重并稳定下来,只怕可跻身武林至尊榜前五十名。至于第九重,就连当初那位神僧也只是在第八重的基础上凭空想象而已。 天下各派的高深武功,修炼法门极为隐秘,叶无双即使学识过人,但绝无可能得知远在边区的佛门支脉的武功心法,因此极有可能“金刚门”一脉有人告知叶无双。这就极有可能涉及某些利益交换,在此各方势力蠢蠢欲动之际,让人思之心惊。病书生霎时脑海里转过无数个念头。 叶无双嘴角微微翘起,似在冷笑。他冷眼看着病书生,却对白发和尚说道:“惊雷木我已派人送去金刚门,无垢尊者已在赶回金刚门的路上。难己尊者此时赶回,还来得及。” 惊雷木对金刚门一脉来说,极为重要,无垢尊者修习降魔去业大法,也用得着惊雷木,并且其修炼该法也多年停留在第七重,如若让其进入第八重,只怕金刚门一脉会以其为尊。若无垢尊者执掌金刚门,举宗前往北虏,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白发和尚一时无言,已陷入两难之地。叶无双简简单单两句话,已让他左右失据。即使他保得此镖,但金刚门一脉易手北虏,其危害更甚蜀王印中所牵扯的隐秘及财富。但无垢尊者如若因得到惊雷木而武功大进,这得失又该如何计算? 这时,小二唱着喏端菜上来,只是一碗卤面而已,但牛肉、牛杂确实极多。 白发和尚见碗口大片大片的牛肉,双手合十,念了一句阿弥陀佛。牛乃佛教圣物,此时的他,已如碗中牛肉,身不由己。 叶无双见状,冷笑着说道:“难己尊者所修,是得失禅吧?得失得失,取舍舍得,尊者要好好掂量。” 病书生长叹一声,说道:“国士之名,重于阳谋。今日之事,刘某叹服。” 叶无双不动声色,拿过面碗,慢条斯理吃起面来,丝毫不管病书生和白发和尚的感受。高手过招,一招制敌,攻心之术同样如此。 眼见一碗面即将吃完,叶无双从身上拿出一条手帕,仔细擦擦嘴。然后问道:“小伙子,为何这样看着本座?我脸上有花?” 在这张桌子,在叶无双吃面的时候,王俊宇好奇地从外面踱进来,他对这个早上见过的最会找地方晒太阳的大侠非常感兴趣,不由自主地就凑上前来,然后一屁股坐下去。白发和尚和病书生纳闷地看着这不速之客。 只见王俊宇眉开眼笑,说道:“你是我见过最吸引人的大侠,要不,我跟着你走江湖吧?你手头缺人不?我挺好养的,就是喜欢游山玩水,偶尔吃点花酒。你不介意吧?” 一席话下来,整个客栈都静悄悄的,叶无双依然微笑看着王俊宇,并不答话。王飞虎的心都快跳到喉咙,深知儿子的命就在叶无双一念之间。 病书生打定主意,拼死也要护王俊宇一把,难己尊者先前的话让他觉得有必要为这初出茅庐的小年轻出手。 “这碗面如何?我觉得你吃面的样子,肯定比你杀人的时候好看?”王俊宇笑着说道。 突然,病书生一手袭向叶无双双眼,白发和尚双手交错挡在王俊宇身前,一双大手突然泛出淡淡金色,圆脸却红彤彤,双眼圆睁,犹如金刚怒目。 一声破革声响,只见叶无双右手多了一把扇子,病书生咳血狂退,身下的凳子早已支离破碎。白发和尚怒吼连连,身上大红袈裟无风而起,两根长条状细长物件抵在袈裟上,砰然碎裂,看那材质,分明是一双筷子。 白发和尚抓住王俊宇衣领,跃至病书生身旁。王俊宇已是脸色苍白,冷汗之流。他从未经历如此境况,倏忽之间生死立判。电光火闪之间的过招,涉及内功、身法、料敌预判等高深武艺,不是他这种习得几套拳脚功夫的人所能理解的。 “呵!”王飞虎此时才惊喝起来,一双手攥得过紧而关节发白。镖局其他人都目瞪口呆,根本看不清刚才的高手过招:发生什么事情?怎么会把场面弄得这么乱? 叶无双此时还坐在凳子上,好像一切事情都与他无关。只听得他问道:“小二,算账!”店小二在柜台后躲着,哪敢上前去。叶无双随手一抛,一枚碎银一闪而过,端端正正落到柜台上,“哧”的一声,深陷入柜台的柜面中。 叶无双站起身子,拂拂身上的浮尘,问道:“掌柜的,我住哪间房?” 掌柜牙齿打战,一字一句说道:“楼……楼上……三三楼左第第三间。” 叶无双瞧了瞧白发和尚等人,不再言语,自顾自迈步上楼去了。所幸王俊宇和小米虫的行李还未放进房间,两人可算是懒人有懒福,不用冒着性命危险收拾房间。 白发和尚松开手,王俊宇脚一软,差点跌坐到地上。 只听白发和尚问道:“如何?” 病书生惨笑一声,说道:“他的鼎镬功已臻大成,就算我未受伤时,你我联手也未必胜他。国士无双,果然难敌。”他近日连遭重创,真气涣散,一口鲜血不由自主喷出,白发和尚见状赶紧扶他坐下,一手抵住他的胸前,用沛然内力护其心脉。洛阳王当年在阻止“一郡一庙”上出力颇多,“金刚门”对其感恩,因此才会派难己尊者前来,病书生身为洛阳外相,与白发和尚相识多年,两人皆惺惺相惜。但如今,只怕难己尊者亦走脱不了了。 “尊者,请赶回金刚门吧。”病书生说道。 “阿弥陀佛。此时得,他朝未必失。今日若离你们而去,也未必能夺得惊雷木。一饮一啄,皆有天意,施主不必挂怀。” 王俊宇醒过神来,颤颤巍巍站起身来,对白发和尚和病书生深鞠一躬,苦涩说道:“小子感谢两位前辈救命之恩。” 白发和尚收回护住病书生心脉的手,从怀中取出一个瓷瓶,从中倒出一颗鸽子蛋大小的药丸,送到病书生嘴边。 “大还丹?”病书生十分讶异,说道:“这可是大智禅师给你的活命之物,怎能给我?” 白发和尚摇摇头,说道:“事到如今,施主倘若不服下大还丹,只怕功力尽丧,贫僧一人如何能护得镖队前行?贫僧倘若身死,要这大还丹何用?” 病书生心中不禁感动,他与白发和尚相知多年,如这般生死相交的境地从未有过,心知此坎难过,于是张嘴将大还丹服下。王飞虎等人赶紧将其二人送回房间,王俊宇被王飞虎狠狠数落一番,眼神阴鸷,一言不发钻回马车。 众人心知猛虎在侧,但无可奈何,白发和尚独木难支,众人只能听天由命。 然而,一夜无事。 众人早早吃了早点,纷纷收拾东西,准备出发。此时,三楼一间厢房打开,叶无双走下楼来。众人不禁停下手上的活。白发和尚向前一步,说道:“施主意欲行凶,请从贫僧尸体上踏过。” 叶无双就近找张凳子坐下,神情慵懒,说道:“打打杀杀,莽夫所为。不如你我一赌,改武斗为文斗,如何?” 众人闻言一愕,不知他意欲何为。 病书生亦找张凳子坐下,皱眉问道:“不知阁下想如何赌?赌注又是什么?” 叶无双左手数指轻轻在桌上敲打,说道:“我想找一个人。我赢,你们帮我找人,并且把蜀王印留下。我输,你们可继续押此镖,并且我无条件帮你们把镖押到京城。” 一切果然是冲着蜀王印来的。此赌不仅赌上镖队众人性命,更涉及国运兴衰,那七任蜀王积累的泼天财富,完全可动摇天下民本根基。叶无双此举是以国为注,逼众人与他惊天一赌。 第十六章棋换阴阳生死皆茫然 镖队首领实为病书生,只听他冷笑道:“我们有不赌的选择吗?” 叶无双打了个哈欠,说道:“不赌,我只能杀光你们,但这实非我愿。只有赌,你们才有一丝机会。” 病书生无可奈何,只得说道:“还请阁下划下道来。” 叶无双看了一眼病书生,轻蔑地说:“吃了大还丹?这可是好东西,功力恢复五成了吧?我不欺负你们,说文斗,就不动手,也不拼内力。按三局两胜,第一局,不妨斗棋。黑白两子斗,弈棋弈天下。” 病书生思索一番,问道:“此局可以。第二局呢?” 叶无双冷笑道:“先比一局再说。”只见他右手执起一支筷子,左手衣袖一卷一拂,登时将桌子上的碗碟杂物送至隔壁桌上,手法神乎其神,众人都看呆了。 叶无双用手中的筷子,在桌上纵横刻画起来,病书生紧盯他的手法,越看越是心惊,其气息平稳绵长,那支筷子在他手中犹如活龙一般,只见那筷子如铁钩般在桌子上飞快移动,横竖犹如以规矩事前仔细丈量,入木三分,深浅相同,神乎其神。片刻时光,棋盘已成。 “白子执先,点凹为白子,画圈为黑子。我没有让子习惯,我执白子。”叶无双说道,丢却手中筷子,一指按下,正是棋盘正中星位。 “占天元!”白发和尚和病书生相视一眼,眼中俱是忧虑,如此着子,可见其霸道。 “请稍等。”一个声音突然响起,两个身影从门外走进来。众人转头一看,却是王俊宇和小米虫。 叶无双左手轻敲桌面,冷笑道:“还没长记性?还真以为我不会杀人?” 王俊宇拱手,丝毫不顾及王飞虎凌厉的眼神,不卑不亢道:“前辈先勿动怒。镖局押货,自是已将生死与镖货相挂钩。前辈之赌约,关系镖局上下性命,小子亦属有份,自然有些事情想请教前辈。” 一番话下来,镖局不少人微微点头,他们早有此意,只是碍于叶无双威名和眼见局主无异议,这才没有发声,此时听王俊宇如此言语,不少人心中叫好,也为少局主有如此胆气感到自豪。 叶无双眯起双眼,笑道:“好一张利嘴。”他语气微顿,接着说道:“你想说什么,赶紧说!” “我想问前辈:三局中,倘若双方一胜一负一平,那又如何论处?”王俊宇望着桌子上的棋盘,静静问道。 “一胜一负一平?”众人闻言均是一愣,叶无双冷下脸来,说道:“三局以平局论,老夫拍拍手就走,不再干涉这趟镖。” “还有一事,小子认为,三局中至少一局,由我们出题。不知前辈以下如何?”王俊宇又说道。 叶无双闻言哈哈大笑起来,说道:“想不到小小镖局的年轻人,也有如此胆色。也罢,老夫就遂你的愿,第二局由你们出题。” 病书生正想答话,却听王俊宇接口道:“不!我希望,第三局再由我们出题。”众人闻言,又是一愣,脸色满满都是疑惑,这王俊宇,葫芦里卖什么药? “就依你,还有什么话,一并说出来。”叶无双眯着眼睛,他也很好奇,这个年轻小伙子意欲何为。 “等等,一会就好。我想把这棋盘挪一挪。”王俊宇说完,径直到白发和尚身旁低语几句,只见白发和尚满脸愕然,迷惑不解。王俊宇拱了拱手,白发和尚思索片刻,于是往叶无双刻有棋盘的桌子走来。 叶无双无动于衷,只见白发和尚突然手脚并动,只听“咔嚓”几声,桌子的四条腿齐齐断裂,白发和尚猛地双手一按,齐齐按在桌子左右两侧边缘,一张桌面平平压进地面,桌面与地面齐整。 叶无双疑惑问道:“这是什么意思?” 王俊宇叹了一口气,说道:“当年我得异人传授棋艺,多年钻研,方有小成。但有个不好习惯,我蹲在地上下棋棋力无双,坐在凳子上下棋则棋力平平。还请前辈见谅。” 叶无双自然不信王俊宇的鬼话连篇,冷笑道:“小子,你最好不要挑战我的耐性。”他让掌柜拿出两张席子,席地而坐。 病书生说道:“在下内力尚未恢复,可否下棋之时,刻画由尊者代劳?” 叶无双点点头,说道:“就算你们中途换手弈棋,亦无不可。” 于是,病书生坐在正中,白发和尚坐在病书生左侧,王俊宇则蹲在右侧。 只听病书生说道:“大压梁。” 病书生开局以稳健着手,只见他先占角,而后守角,再下出小尖,稳占一角。叶无双遂走大斜,后补长,再连压、连扳,使黑棋成苦战之形。 白发和尚和病书生不禁鬓角发汗,眉头紧皱,形势对白棋愈发有利。 只见叶无双一着突入黑棋右上角坚实阵地,此手看似极险,但病书生苦苦思虑,仍不敢聚而歼之,以致白棋做活,不一会儿,白棋不仅得到五目实地,还将黑棋右上小尖破得精光,实地已是大大领先。病书生苦苦思索,苦不堪言。 叶无双嘴角微翘,脸色露出轻蔑笑容。 病书生满脸通红,正欲出声告负,忽听王俊宇说道:“先生,可否让小子代下?” 病书生闻言一愣 随即释然。“先生”二字,是王俊宇首次称呼他,显然昨夜相救让王俊宇心怀感激,此时称先生,已是执弟子之礼。他点头说道:“在下不才,此局已无胜算。” 王俊宇摇摇头,说道:“未必。棋是死的,人是活的,方才这位前辈说弈棋弈天下,即是弈天下,当不可局促于一子一角一地之得失。小子代手,还望先生成全。” 白发和尚和病书生一眼,病书生想起白发和尚对王俊宇的箴言预判,心中一动,暗想死马当活马医,说不定此子还有什么妙着,于是点头应允。 王俊宇低声对白发和尚说道:“穿象眼。”白发和尚依言落子,病书生眼前一亮,但随即微微摇头。此子可谓妙着,但黑棋失地太多,回天乏力。 叶无双微微一愣,思索片刻方才落子。王俊宇继续发声,却弃各角不顾,力援中腹黑子,一子解双征,其后双方互相施以弃子与反弃子,但黑子势地双收,在中腹杀出一番天地。 病书生暗叫可惜,双方已近收盘,白棋尽占四角大龙,黑子零星存两三眼而活,中腹黑白相交,几成三劫循环之势。 叶无双眼带戏谑说道:“还要下吗?少年无惧输,心性不错。” 王俊宇并没有告负,而是问道:“前辈可曾想过,为何历代国手无人能成战神?” 叶无双皱眉问道:“此话何意?” 王俊宇又道:“弈棋弈天下,但人是活的,棋是死的。人心变换难测,今日为敌,明日或生死相随。国手只着死棋,开国者皆能识人心、驭人心,前辈若说弈棋弈人生,不过是一个自欺欺人的念头。” 叶无双不置可否,说道:“此局已是我胜!” 王俊宇抬头望着叶无双道:“未必!”只听他对白发和尚说道:“扩盘!” 白发和尚手持一支筷子,沿着先前叶无双所刻棋盘,在与桌面相交的地面开始,纵横交错刻画新的棋盘。 叶无双怒喝道:“小子,竟敢戏弄本座!” “前辈以天下气运为棋,就应以天地为棋盘,怎可局促于一张桌面?当年前朝落败,如今前辈想重复其气运,与今日棋盘一朝败后再设一盘有何区别?此外,前辈可曾想过,两盘死棋之局如何再活?如若两盘相并,无异于重开生路,两两皆活。世间人和事,皆是此理。”王俊宇一副视死如归的神情说道。 王俊宇一番话犹如野狐禅,听似无理但又偏偏成理,让众人不禁深思。 “按你此言,岂不是要下一生一世?”叶无双问道。 “非也,非也!棋力有时尽,人力亦有时尽,即使封盘也难尽如人意。”王俊宇如此说道。 白发和尚动作极快,很快就将棋盘刻画好。 此时,应是黑子执先,只听王俊宇说道:“星.大跳。”白发和尚一呆,这是什么走法?叶无双眼前一亮,思索片刻道:“有意思。刚才不过瘾,再下!” 王俊宇低声道:“大师,走星.大跳,守角。”白发和尚只得依言而行。病书生看了心中暗道,怪招!此子果然古怪! “点三三。”王俊宇接着说道,叶无双脸上露出一丝慎重。 “左下挂角尖顶。”王俊宇道。 “小子,我要治孤了。”叶无双冷笑道。 王俊宇双手一摊,说道:“前辈只管屠龙。” 只见王俊宇早早将局面搞崩,病书生越看越是疑惑。 叶无双顺水推舟,落子屠龙,对左下角一条支离破碎的黑龙挥起屠刀。稍后数子,黑子左下角被全屠。 此时,新棋盘新增五线上,王俊宇在右下角摆出一记外挂,叶无双迟疑再三,说道:“你硬要把右方棋子全部拖入杀气沼泽,不过就是使黑白双方均面临对杀或转换。真够丧心病狂的!” 病书生闭起眼睛,棋局此刻头绪繁多,让他已理不清脉络。原先叶无双刻画棋盘,并非常见的十九路,而是二十一路。而王俊宇后来让白发和尚更添五路,此局走法天下罕有。 只见王俊宇在右下角又弈出机敏至极的一记爬,叶无双遂下子补刀,力求将右下连回。此时右方黑棋已做活,虽左下大龙已死,但已占据主动。叶无双冷静护空,双方片刻间交换两手,但王俊宇一再尖封,补厚自身,步调甚佳。 王俊宇突然道:“二路跳。”叶无双执棋的右手轻微一抖,只得将涉危的白棋接上补活,但这样的结果就是被黑棋直线破眼。黑棋安然做活,棋盘格局霎时立转,黑棋已绝处逢生。 第十七章天煞之局 黑棋在新设棋盘扎根,这让病书生感到很意外。他心中将王俊宇下场以来的种种着手一一复盘,愈想愈是心惊,步步惊险,但步步暗藏杀机,最难得的是,他几乎不受失子、弃子影响,行棋匪夷所思,已超出当今许多国手。 “难道此子真非池中物?难己尊者所言不虚。”病书生如此想着。 此时,局中形势愈发变化多端,叶无双亦时常思索再三方才下子。反观王俊宇,却是依然如行云流水般落子。 收官已近,白棋、黑棋混杂,局面混乱让人眼花缭乱。叶无双长吐一口浊气,他实在没想到对面这小子的棋路如此诡异,跳跃性极大,擅长弃子,大开大合之中又夹杂着阴险算计,令人防不胜防。这种棋风完全是野路子,但可见此子在手谈上天赋极高。 众人的心都被吊得极高,就连几个行走江湖多年的老镖头都用心观察叶无双、白发和尚和病书生的神情,希望能从中看出有关胜负的痕迹。只可惜,看不出来,猜不出来。至于观察王俊宇,那就算了,那家伙依然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虽然没有平时那种嬉皮笑脸的模样,但在这种定人生死的对弈中,王俊宇让人看着都有种忍不住想揍他的冲动。 小米虫在心里暗笑道,少爷的贱样确实够讨打的,但有格调,那种王八气可不是谁都能学的。 算子,就是算阴阳,算生死。 “白棋,半目胜。”说出这样的结果时,病书生自己都感到匪夷所思。但这是他和白发和尚三次复算得出的结果,不由他不信。 叶无双依然面无表情。过了许久,忽然哈哈狂笑起来,众人一凛,病书生和白发和尚登时凝神提劲,生怕他突然暴起伤人。 叶无双终于停下笑声,盯着王俊宇说道:“本座三十年手谈未曾一败,不想今日却折于你这小子手上。你棋风诡异,何人所教?” “两年前逛青楼,看见一个老头没钱付嫖资,对方愿意出让一本棋谱,我瞧着好奇,就买下来了。后来,看看就学学,有空就去摆地摊的野棋手那练练。要说围棋授业师父,还真没有。”王俊宇笑着说道。 “此局输得有意思。接下来,你们就没这样的运气了。”叶无双双目一冷,轻蔑地说道。 “前辈,莫忘了,此局我胜,第三局我出题。您的胜算可不高。”王俊宇毫不客气怼回去。 “少说废话。第二局,以阵**输赢。”叶无双喝道。 白发和尚与病书生对望一眼,只听病书生说道:“阵法?人阵还是法阵?”人阵,自是如战阵,两军对垒,但这不是战场,也无兵士,加之阵法演练需时日,因此叶无双极有可能说的是法阵。 “我设一法阵,就以此间客栈为阵眼,方圆百丈为阵地,只要你们其中一人走得出阵去,算你们赢。”叶无双说道。 “以客栈为阵眼?”病书生疑惑问道。阵眼一般是布阵人指挥所在,直接将阵眼拱手于闯阵者,闻所未闻。 “本座布阵,自然非常阵所设,你一观便知。”叶无双冷笑道。 叶无双说完,便施施然走了出去。门外旭日高升,和风徐徐,王俊宇心情大好,竟然吩咐小二拿了一壶酒,炒两碟花生米,悠哉悠哉,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 禇烈和童大海走近王飞虎身边,笑着说道:“恭喜局主,少局主年少有为,可喜可贺。” 王飞虎叹了一口气,说道:“此次押镖福祸难料,是我对不起各位兄弟了。”他望向王俊宇,眼中满是慈爱:“此次宇儿跟来,我也没料到他竟然处处跟人惊喜。以往,是我失眼了。这孩儿这些年,只怕有些奇遇是我们不知的。” 禇烈两人点点头,深以为然,王俊宇是他们从小看大的,原本总觉得此子纨绔习气太重,没想到此行有勇有谋,误打误撞解决了不少难题,让人刮目相看。 小米虫一边吃着花生米,一边细品杯中浊酒。乡野小村客栈的酒,自然不是美酒,小米虫呡一口皱一次眉头。但方才见少爷把号称“国士”的老家伙涮了一顿,他心情大好,觉得此番品酒吃花生米,颇有江湖豪迈气概,自然不去计较酒的好坏。 只见小米虫一脸谄媚道:“少爷,你刚才太威风了,威震四方啊。那老家伙吃了一肚子瘪,得去外面消消气,这会儿不知哭晕在哪个角落呢?” 王俊宇闻言忍不住笑了起来,小声骂道:“那老家伙是真的厉害,要不是他不想杀我们,不然咱们全都得死在这小镇上。江湖果然鱼龙混杂,一不小心,死了都没人收拾尸骸。你嘴巴收敛一些,不可像以往那般毫无顾忌,因言语得罪人惹祸上身就不划算了。” 小米虫点点头,深以为然,连少爷都对那老头如此器重,此番出来闯荡江湖,果然是波澜壮阔。他忽然想起当年死在金鞭鬼鞭下的爹,眼眶猛地一红,叹了一口气。 “想你爹了?”王俊宇和他从小玩到大,知道他的心性和过往,低声说道:“你爹当年也是个响当当的好汉,你可别在这里哭鼻子,坏了他的名头。” 小米虫闻言果然豪气陡生,满脸豪情起来。 王俊宇伸手拍了拍小米虫的肩膀,站起身了朝病书生他们走了过去。只见他走得病书生和白发和尚面前,鞠了一躬,问道:“先生,你身体不打紧吧?” 病书生脸带笑容,说道:“不打紧。”然后端详了他一会,又说道:“你很好,给你爹长脸了。刚才那棋局,多亏你了。” 王俊宇脸色肃然,全无油滑之气,说道:“先生言重了。”他环顾四周,见众人离得尚远,于是走上两步,在病书生两人身边低语的:“接下来两局,先生认为当如何应对?” 按王俊宇的身份,倘若是昨日如此问及,病书生等人只怕会极为不悦,但今日却完全不同,病书生沉吟片刻,问道:“孩子,你是不是已然胸有成竹?” 王俊宇讪笑道:“如果先生信得过,不若接下来两局就让小子我代劳吧?” 病书生闻言眼前一亮,他万万没想到王俊宇有此想法,有惊天胆色敢提出这样的要求,要知像王俊宇这样初涉江湖的毛头小子,遇到这两天发生的事基本都会惊慌失措,躲到大人背后瑟瑟发抖。病书生突然内心响起一句话:“男儿少年当如虎,破强虏,天下兴衰一身处。”他仔细端详了王俊宇,最终点了点头。 门外阳光暗了暗,只见一个人影走了进来,大伙定睛一看,果然是叶无双。只听他朗声说道:“从现在起,十二个时辰之内,你们当中如果有人能从客栈走出,向任何方向行走皆可,只要能走回客栈,就算本座输了。” 病书生朝叶无双拱了拱手,说道:“第二、第三场比试,皆由王俊宇主持。” 众人一听不禁讶然,叶无双眉头微皱,说道:“让一个初出茅庐的毛头小子担责,你们这群**湖可真够心大的。是看不起本座?” 白发和尚双手合十,轻呼一声佛号,随后说道:“王小檀越福缘深厚,我等自叹不如。施主不妨一试。” 叶无双轻哼一声,转头向王俊宇瞄去,说道:“小鬼,本座布下的可是天煞之局,他们推你出来破阵,你可知道厉害?” 病书生上前一步道:“天煞之局?阁下所言不虚?” 叶无双眯了眯眼,说道:“本座以此客栈为阵眼,所布的局以天干为表,地支为里,十二时辰之内,四维十方皆混乱异常,你们当中只要有人能双脚踏出这客栈,再走回客栈,便是本座输了。这样的天煞之局,可不是《武经纪要?阵篇》所述的那种阵势。你大可死了那条心。” 病书生心中暗道果然如此,叶无双布了一个自创的局,却安上一个许多人熟知的阵名,也许是他轻视王俊宇,这才愿意将其中机要简单述说,此人果然心思缜密,诡计多端。 王俊宇向叶无双唱了个喏,脸上又现出以往那种油滑之气,只听他说道:“这天煞之局光听名字就觉得相当厉害。小子我可不懂什么天干为表,地支为里。方才小子请国士大人答应了,第三局由我们出题,不知大人还记得否?” “嗯?”叶无双一头雾水,盯着王俊宇说道:“你这小子鬼灵精怪,是要怎样?” 王俊宇拱拱手,做出一副纯真的无辜样子,说道:“咱们大家都赶时间,不如第二局、第三局一起比试,大人以下如何?” 众人闻言表情各不相同,疑惑、讶异、不解、愕然,病书生和白发和尚相视一眼,发现对方眼中都是疑惑。镖局众人不禁小声交头接耳,唯有小米虫笑嘻嘻在一张桌子上坐下,从怀里掏出一把花生米,带着满脸满眼的笑意一边剥一边吃着。 叶无双愣了一会,以他丰富的江湖经验,也实在想不出、猜不透王俊宇的心思。他自忖客栈中无人能敌他的鼎镬功,于是说道:“本座就依你,两局齐开。你倒说说,怎么个一起比试?” 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