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 《宋往事》 第一章:新生 北宋建中靖国元年,潭州城西李府,伴随着一声婴儿啼声响起,阖府上下都松了口气,这是夫人生产的第五个时辰了。 产房之中,接生婆处理好脐带,收拾好新生的婴儿,在床上夫人欣慰的目光中将孩子抱出了房间,而门外,众人已是翘首以盼,待到接生婆尖锐的声音喊出“是位小公子”时,人群前一蓄须男子脸上显露的焦急终于散去, 接过孩子来,男子仔细瞧着这小家伙,未曾想是大眼瞪小眼了,男子哈哈大笑起来,道“这眼睛颇有灵性,真乃先祖保佑啊。”又侧头对一旁下人道:“快快将消息告知老太爷。” 此时,他怀中的婴儿好奇的打量着周围的一切,一双眼睛转来转去,看到的是周围一张张带着笑容的脸,以及偶尔在人群间隙中露出的白墙黛瓦。 “莫非,我也成为众多穿越者中的一员了?”婴儿想到,“那你们这些人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这新生儿体内,藏着一个现代大学生的灵魂。” “这小人好生有趣,眼睛转个不停呢!”蓄须男子旁的一年轻女子笑道,说罢,还将婴儿接到了自己怀中,婴儿冲着她笑了起来,引得众人乐开了怀。 婴儿体内的灵魂原主名为李定,是某大学古代语言文学专业的大四学生,他清楚的记得自己正在为毕业论文做准备,而论文内容,正是宋文学发展历程。 他那日正准备去图书馆查阅资料,没曾想碰到图书馆电路维修,一根裸露在外的电线砸在了他头上,然后,就到了这了。 婴儿百思不得其解,这也能穿越?自己是有多倒霉!不过,此时此刻,年轻女子的体香让他暂时抛开了这问题,“真好闻。” “子玉,将孩子抱来看看!” 一个沙哑又兴奋的声音在院门响起,众人连忙让开到来,被称为子玉的蓄须男子接过婴儿,走向院门,又双手托着,将婴儿放在了一头发斑白的男人手中,婴儿眨着眼睛,看着这个疑似自己祖父的男人,发现这男人正用一双含笑的眼睛看着他,还用手抚摸了一下他的脸,只是这手指,能明显感觉到指尖的粗糙。 “好,好,好!”一连三声称赞,让院里的喜悦氛围更上一层楼。 李子玉在一旁道“烦请父亲取名。” 男人将婴儿还与子玉,眯着眼抚了一阵胡须,道“祖辈自我朝初年自北方迁入潭州,至今已有百余年,虽长居于此,但故土却落在辽人手中,惟愿王师能北上故土,平定蛮夷,好让吾等能继续侍奉历代先祖,今日小儿新生,就取定字为名吧。” 众人皆点头称是。 说完,老人又看了一眼婴儿,转身离去。 婴儿此时则是心中充满了诧异,没想到自己穿越而来,竟然还能跟前身同名。当然,他想的什么,他人是无法知晓的。 府中已在讨论小少爷降生过后的诸多事宜了。包括那三朝礼,三腊礼,满月洗儿礼等等。待到百日宴,李定已然知晓了府中情况,老太爷李怀浦,字清源,父亲李石,字子玉,母亲魏氏,乃潭州望族嫡长女,自己还有个姐姐李明仪。 这日,李府前院铺满了桌席,李家这些年在潭州结下的人缘显露无遗,无论是富商巨贾,还是文人墨士,亦或平民百姓,都能在访客中看到,宴席之中,热闹异常,而李定被母亲抱着,跟着父亲,一一见过尊客,其中有老有少,皆面带笑意,李定也见人就笑,毕竟这种场合,不能让父母丢了面子。待到一圈下来,李定感觉自己嘴都快裂开了。 新生儿的生活是无趣的,只能在大人怀里一动不动,或者在摇篮中睡觉,李定在这日复一日缓缓流淌的时光中,遭受了心灵上无与伦比的折磨,尤其是要喝奶娘的母乳,作为一个成年人的灵魂,居然要做这种事,让人情何以堪。 终于是熬到了周岁,李定又迎来了一个高光时刻,抓周。 众人围着一张桌子,桌子上放着书,笔,算盘,铜币,印章等物件,李定被放在桌上,他迅速的爬向了书,“嘿嘿,要给家人树立一个爱好读书的好形象。” 果不其然,四周的大人都笑了起来,李石含笑点了点头,道“好,吾儿随了家中传统,他日大有可为啊!” 就这样,日子一天天过去,李定也慢慢的适应了古代的生活,虽然无趣,但也无妨,待到能走路了,便每日在府中乱跑,要不就跑到祖父书房听爷爷读诗,要不就跑到母亲那求抱抱,更多的是跟姐姐去姑姑那偷吃零食。 直到六岁,生活迎来了改变,李定要读书了,潭州城中的大户,都有自家的家塾,但李家在这定居后,一直人丁稀薄,便舍了家塾。府中专门为李定请了一位蒙学老师,据说是位进士,至于为何进士没去当官,反而当起了先生,其中缘由,不得而知。 那日,李定跟随在父亲身后,算是见过了先生,是个颇有英气的中年男子,父亲拱手称其为王兄,又将李定招至身前,见过了王先生。 王先生目光转来,于李定身上停留了片刻,道“王某虽不才,愿竭力教导令公子。” 如此下来,事情算是定下了,王先生推脱了繁复的拜师礼,当下说到:“小李公子为王某奉杯茶水,就当礼成了,如何?” 李定心想,“莫非是个淡泊名利的雅士?”但表面上,还是恭恭敬敬的为王先生奉上了茶。随后,王先生拿起桌案上的朱砂笔,点在了李定额头上,谓之启智,复又说到:“行礼之事就算了,但你要记得,从今日起,你便是读书人了,切记,无论为人处世,还是做官掌权,气节二字,乃为首要。” 李定被勾起了兴趣,问道:“先生,何为气节?” 王先生笑了笑并未说话,只是站起身来,拱手对一旁的李石道:“从明日起,便可让令公子去往王某府中读书了。” 李石也拱手称是。 说罢,王先生也准备离去了,李定连忙站起身来,追问到:“先生还未解弟子疑惑?” 王先生转过身来,道:“待到明日,为你解惑。” 王先生悠悠离去,李石却眼神凝重,他明白为何这王先生会呆在潭州这偏远之地不得启用,又听见训话中提及的气节二字。如此刚烈之人,请来教导蒙学,不知是好是坏啊!望向李定,这孩子也在看着王先生的离去的背影,唤道:“定哥儿,这王先生才学渊博,你要好好跟着他读书,你可知道?” 旁边站着的李定一脸憧憬。他原本对于古代士人的精神就很是向往,抛去腐朽之论,其中有很多东西都是让他感觉神秘又亢奋的。听到父亲的话,重重的点了点头“儿子知道了。” 而那王先生,在出了府门后,又转过身来看着那高堂明镜,不知在想些什么。 第二章:启蒙 次日清早,在下人的护送下,李定坐着马车经过了几条街,终于是到了一处僻静之地,马车也在一道府门前停了下来。被抱下马车,府门上草拓居三字于匾上高高悬起。 “难不成也是个有钱人家?怪不得老李让我带块美玉来代替束修,拿块肉人家怎么瞧的上?” 边想着,李定接过下人手中的礼盒走向府门准备扣门,那门却是先一步开了,门后站着一个少年,见有人,一把将两扇门推开来,拱手道:“想必是李府公子,你家先生还未起床呢!” 李定笑呵呵的望着少年,那少年已然束发,身材挺拔,面容白皙,一身灰白长袍,颇有英气,跟那王先生十分相似。 少年也是饶有兴致的看着眼前得小孩,长得倒是挺可爱的,不过兄长是从哪看出这小人儿悟性的呢? 不过一瞬,李定回答道“既然先生还未起床,我在此等待即可。” 少年倒也随性,对着一旁的李府下人道:“马车停在府前即可,不过得让人守着,我家府中今日腾不出人手来。”说完便邀李定入府,李定跟着少年进了府门,绕过板壁,往前又是走过两道门,正堂便出现在眼前了,远远可见堂中高挂着一块匾额,上面有明心二字。 少年又带着李定左转,经过回廊,将李定带入了偏厅,厅前牌匾也书有二字是谓正德,少年道:“小李公子且在此处安坐,我催下人去唤。”转身便欲离去,李定忙问道:“还未请教兄长名讳。” “王邀年。” 片刻之后,有一丫鬟送上了茶水,然后侍立在一旁,除此之外,李定就没见过其他人了。 待到茶水微凉,总算有脚步声响起,尔后王先生便踏入了偏厅,李定从椅子上跳了下来,恭敬的站在了王先生跟前,道“学生见过先生。”又拿起桌上的礼盒,双手捧着送到王先生身前,王先生笑道:“急躁,不过正是孩童本性。”说完便接过礼盒交给了一旁的丫鬟。 “为师名桐,表字平伦,日后你就每日来府中听讲即可。” 李定恭敬称是,又跟着王桐经过回廊侧门,一处花苑,进入了一个小庭院,院中幽静,只有一栋小楼,王桐道:“此处是我读书之所,也是你上课的地方,若早到了,在此等候即可。”说罢,带着李定走入了小楼一层。正厅一副太师椅,左转便是书桌,靠墙一排书架。右转则是授课之地,靠窗一张稍低的桌案,墙边依然是书架。 王桐示意李定坐在案前,道:“先写出你的名字来。” 李定便依他的意,用毛笔写出了李定二字,再抬头,却是碰上了先生怪异的目光,王桐问道:“你几岁练字?” 李定心想“难不成说负十一岁开始练?”不过嘴上说的是:“还未练字。” “那倒是有天赋,写的挺拔俊秀。” 李定忙谦虚道:“先生谬赞。” 王桐见此子谈吐倒是老成得体,不由得更加有兴趣,道:“昨日那问题想的如何了?” 李定低头思考一阵,才明白那问题就是自己提的“何为气节”,想了想,答道:“学生以为气乃气势,节乃节操。” 王桐点了点头,“如此年纪,知晓字表意思已经可以了。还是待到你入官学前,再与你详谈。” 李定确是一脸黑线,嘀咕道:“人言否?” 王桐似是没听到他三字,转身在书架上抽出了三本书,放在了案前,分别为《三字经》,《千字文》,《百家姓》。 李定看着这三本书,顿时生无可恋,自己接下来很长时间就要与这几本书为伴了。 上课的时间很无趣,《千字文》只有穿越前就认识的繁体字,王桐见学生跟读了许久,便示意休息一下。 李定稍稍活动了一下身子,看向背身的王先生,他正在整理书架上的书籍,一身青袍,随着手臂微微晃动。 待到片刻之后,仍在整理书架的王桐道:“过几日可愿随为师去趟书院?” “书院?” “岳麓书院。” “岳麓书院!”李定变得欣喜起来,同时也懊恼差点忘了这座宋代声名远扬的书院了。 王桐也不管弟子的仪态,道“还未回答问题。” 李定回过神,兴奋到:“学生愿意。” 王桐点了点头,复又开始授课。 李定的午饭也是在府中用过的,休息一时辰后,下午继续枯燥的学习,待到阳光昏黄,才告别先生回家。 一连好几日,都是如此流程。 终于有一日,李定的在草拓居前见到了先生的马车,王桐已经在车上等候,李定下车见过先生,被招至了车上一同前往,车上还有王邀年。 马车出了城,直往岳麓山而去,待到山前,马车停了下来,王桐道:“山路难行马车,吾等步行上山。” 王邀年看了一眼李定,道:“小李公子能吃得消吗?” 王彤也不回答,只是低头看向李定,李定自然是不会服输,道:“先生放心,学生必将紧随先生身后。” 只是,奈何有心无力,李定的小小身体承受不住灵魂立下的flag,走到半路就完全吃不消了,王桐示意休息一会儿,复又道:“如若觉得累,就让他人背着。” 李定已经累的说不出话了,只能摇头,王姓兄弟二人相视一笑,王邀年道:“兄长且先行,我在这陪着小李公子。” 王桐点了点头,继续向山上走去,待到李定缓了下来,二人才继续上行,山道不算窄,两旁参天古树林立,此时正值正午,阳光透过林荫,落在身上斑驳不一,却也不觉得燥热。 终于看到了山门出现在眼前,门前已经静驻一人,正是王桐,李定随着王邀年来到王桐身前,又拱手称礼,王桐颔首道:“读书犹如登山,不知疲倦是无法做到的,却可以休憩一番,再整装上行,但只知难而返是不对的。” 李定忙称受教。 王桐满意的点了点头,将手指向了山门,李定看去,上头写着岳麓书院四个大字,只是两旁却不是熟悉的“惟楚有材,于斯为盛。” 此时的岳麓书院山门紧闭,王桐示意李定上前扣门,李定走上石阶,来到门前,扣响了大门,门被打开了,露出一个童子的头,道:“授课期间,书院不许外人入内,诸位请改日再来。”说罢便要关门。 王桐道了句且慢,“这位小友,烦劳通告山长,王桐携幼弟王樟拜访。” 那童子倒也不拖泥带水,道:“烦请稍后,我这就去通报山长。”说完就关上了门。 李定摸了摸差点被门撞上的鼻子,心中却是对王姓兄弟的名字产生了兴趣,“桐,樟,是不是还有松,竹之类的?”他暗自想到。 第三章:书院二三事 三人并没有久等,大门很快又被打开来,只不过不是童子开的门,开门的是个青袍年轻人,见到王桐,稍稍一愣,随即拱手笑道:“果然是王学长。” 王桐摆了摆手,道:“幼之,别来无恙否?” “随老师于书院教教书,倒也荡不起波澜。” 说罢,两人相识大笑。 王桐先是侧身指向王樟道:“这是我家幼弟,你们当初见过面。” 年轻人点头称是,眼光又转到了李定身上,王桐随即介绍道:“这是我前些日子收下的学生。”又对李定说道:“这是张维,你师叔。” 李定站在两人中间,拱手对张维行礼。 张维笑着摸了摸李定的后脑勺,打趣道:“小友可是我学长的大弟子啊。” 片刻之后,张维便带着三人进了书院,李定紧跟在最后,脑袋在肩上转来转去,能听见讲课的洪亮声音,也能看见匆匆来去的学子。他这初建不久的岳麓书院充满了好奇心。 王樟见此,便一边行走,一边回头轻声对李定介绍起了书院,众人多次拾级而上,来到了书院深处,再回望,已能俯望层层屋舍上的青黑石瓦了。 张维指了指面前的门,道:“山长已经院内等候了,学长暂且进去,我先去上课了。” 王桐点了点头,目送张维下了台阶,才扶正衣冠,推开了院门。 院门不宽,李定站在最后,视线完全被先生和王樟的宽袍遮住了。 只能看见先生后背躬下,似是在行礼,院内传出一人的声音来,“既然已经有了功名,还留在潭州闲度光阴做甚?” 声音沙哑却有力,李定听来,说话之人应该是和祖父同等年龄,而且能让先生行尊礼,应该是先生的先生。 果然,只听见王桐答道:“学生无心任官。” 院子再次静了下来,背后隐隐能听到学子的读书声,李定看着前方先生一动不动地躬着的后背,猜测着造成现在这个场景的原因,“先生有了功名?却没有被起用,为何?” 过了许久,院中的声音才重新响起,“罢了,进来吧。” 三人依次入内,李定站在先生的侧后方,才看见那山长,坐在亭中石凳上,手中拿着一本书,也不知有没有在看。 “这是你的学生?” “城中李府公子。” “好生教导便是。” 山长说完,放下了手中书本,转过头来,示意三人入亭中,李定抬头看了看,亭檐下的牌匾书有枫亭二字。回想到自己前身来这旅游的时候,并没看见过这么个亭子。大概是后边被毁了吧。 待到三人站定,山长又对王樟问了几句,都是教导的话,听来厚朴,却不枯燥。老人又对李定问道:“李府小友取何名?” 李定有模有样的行礼道:“晚辈李定,家父李府,石。” 山长点了点头,“定国安邦之意?,那更当潜心修学,待他日成就功名。” 李定拱手称是,便退到了一边。接下来,就没他什么事了。 山长示意王氏兄弟坐下,也招呼着李定坐在一旁的环椅上,李定下定决心为先生长面子,坚持立侍先生身后。如愿从这位山长眼中看到了满意。 山长问了问王桐近况,话锋一转,突然问起:“之后可有前往京都的打算?” 王桐答道:“学生的确没有打算出仕。” 听到这话,李定看到山长眼中透过一丝失望,“十年寒窗,研习书经,未能得机会施展本领,却是养了一身的傲气,何故?” 王桐平静答道:“学生自知天资愚钝,即使侥幸进士及第,也不敢说兼济天下这类的话语,只想潜心读书,修正自我,至于傲气,学生以为是没有的?” “荒唐!” 山长的声音忽地变得严厉,王桐随即起身来,双手作揖,将头低了下去,一副“任你风吹雨打,我油盐不进”的模样。 山长似是在平复气息,待到片刻之后,才又说到:“老夫当初教你的是经世济用之学,你当初是何等的意气风发?如今,只因有奸人作梗,就忘了圣人之道了?” 王桐没有回答,只是将头埋的更深,山长又说到:“咱们读书人也只是这天地一片蜉蝣,归根结底,与那目不识丁的农夫是没有什么差异的,但,人生如白马过隙,在这数十载光阴中,你,我,还有这书院中岑岑学子,不仅仅是要安身呐!我们是要以继圣人之学,开天地太平为己任的!” 李定听到这,心中不免泛起波澜,这话在他这现代人的灵魂中犹如晴天霹雳,震的人耳晕目眩。他不自觉的想起那著名的横渠四句,似乎理学在此时已逐渐有萤火飘荡了。 王桐同样被这话震慑到了,过了好一会儿,才徐徐答道:“学生受教,但,学生有心无力。” 山长犀利的目光扫来,掠过李定时,李定心中一惊,心想这山长不会强行让自己退学,让先生去寻找门路出仕吧。 不过好在山长接下来的话与此无关,而是转变了话题,道:“回潭州三四年了,怎么到现在才来见我这个老师啊?” 王桐收了礼,答道:“学生有负先生期许,无颜以见。” “呵。”山长一字带过,倒也没深究,继续问道:“有没有打算到书院任职?” 王桐却是摇了摇头,:“书院乃官学,学生虽有功名在身,但也有污垢缠绕,不敢给老师添麻烦。” 山长轻声叹了口气,站起身来,道:“也怪为师疏忽啊!忘了你的性子,又岂是肯服输的人,既然目前为官之路不通,那就专心修习圣人之道吧,日后再做打算。” 王桐拱手称是。 山长又看向李定,这个孩童站那一动不动,形态端庄,一丝不苟,倒是颇为入眼,于是颔首道:“这孩子,蒙学过后,送进书院来读书吧。”还未等李定开口,山长却是抛出了一个问题给李定“李定啊,今日侍立一旁,可曾听懂我们在讲什么?” 李定表面平静,却腹诽不已,“我一个小屁孩懂什么!” 他抬头看了看先生,先生道:“但说无妨。” 李定点头称是,道:“山长,晚辈没有什么看法,只是觉得,山长说的那句“继圣人之学,开天地太平”,颇有道理。” 山长听后,倒是笑了起来,王樟在一旁打趣道:“那小李公子是如何理解这话的呢?” 李定低着头翻了个白眼,又昂首道:“我还未研读圣人书,不明白其中解释,只觉得听着舒坦。” 这番话又是将院内几人给逗笑了。 但,李定话锋一转,道:“我曾听祖父说过,动而后见天地之心,天地之心以人心见之,人之心,即天地之心。而父亲曾说过,儒者立志,须是今天下无一物不得其所,方为圆成。这些话我听着的感觉是与山长所讲的话的感觉是一样的。” 空气突然安静下来,李定突然有点后怕,自己好像有点作了。 院中三人皆沉默不言,李定所说的话,有的他们听过,有的没听过,但这些话,确实是能直指内心,让人自觉身负重则,但又说不出是什么缘由。 李定偷偷地打量着三人,见他们都紧皱着眉头,一言不发,更加无奈,于是轻声道:“晚辈只是胡言乱语,请山长,先生,兄长见谅。” “不,这都是真知灼见。”山长的声音响起,“李定,你虽年龄尚小,但悟性却是极高,可切莫浪费了…” 又是山长与王桐的一番问答后,三人准备离去了,山长从桌上拿起那本书,放在李定手上,道:“送你一本《论语》,待到不久后,你就能读了,圣人言语,每每揣摩,总有新的体会,你要好好跟随你家先生学习,将来,进了书院,我是要亲自考问你的。” 李定忙拱手称是,山长笑着挥了挥手,道:“去吧,我便不送了。” 三人一路下行,出了大门,不过没再见到那张维了,想必是有事要忙。 此时阳光稍稍温和了些,李定跟在先生后边,问道:“先生得罪了什么人?” 不料得到了一个不相干的答复:“回城直接去我那,再差下人去告诉你家里晚饭不用等你了” “学生知错了,先生!” 山道两旁,有惊鸟飞起。 第四章:祖孙垂钓(上) 李定跟随在王桐身边,每日读书练字,生活枯燥却充实,不知不觉,已是入秋了。 这一日,李定终于是学完了三本启蒙之书。王桐一番简单的考问过后,满意的点了点头,眼前这正在椅子上偷偷打哈欠的学生,若是不论平时举止,在学习一道,还是颇有天赋的。 “明日再来一次,为师有东西要赠与你。” 李定应接下来,也没多想,而是问道:“先生,我这次能休息到什么时候?” “此事明日再说,你暂且回家去吧。” 李定悻悻地站起身来,行礼过后,才离去。也难怪他迫不及待的想知道放假时间长短,实在是作为一个穿越人士,每日都泡在古文当中,难免会耐不住性子。 不过这些原因,王先生是不会知道的。 待到李定离开了院子,王桐才在书桌前坐下,执笔写下了一封信,又差下人入内将信带走了。 此时,房中安静的很,王桐侧头看向窗外,院内那棵树的四周,是散落了一地的枯黄秋叶。 次日,李定一大早就到了先生府上,在偏厅被王樟逗趣了一番,才到了小院当中,先生已经在等候了。 又是一番考问之后,王桐从书桌上拿起一个木盒,道:“这里边有我亲自制的一块墨,和我读书时用过的砚台,当作礼物,赠予你了。” 李定恭恭敬敬接了过来,虽然是很普通的两件东西,但毕竟是老师的心意,不能怠慢了。 王桐扫了一眼书桌后的书架,又从上边拿下一本字帖来,道:“读书人,除学问之外,还要在字上边下功夫,这本字帖,你这段时间暂且拿回家中,每日都要临摹,不可懈怠。” 李定乖巧的点了点头,抬头问道:“先生这是?” 王桐绕过李定,走到窗前,又看向那棵树,轻声道:“秋来叶落,春至芽生,为师却不可再重来了。” 李定听懂了却装作听不懂的样子,闷声道:“先生的话,学生不懂。” 王桐轻笑一声,转过身来,道:“为师明日就要去往杭州了,要在那逗留一段时间,你若是觉得练字无趣了,可以来这院里看看书,那边书架上,放在下边的几本,是你能读懂的。” 李定点了点头。 又闲聊了几句,李定便告辞了,今日还要陪祖父去城外垂钓。 秋高气爽,此时正是出游的好时节,过几日就是中秋了,出城游玩的人倒也多了起来,马车出了东门,往浏水而去,至于湘水,因为前些日子上游大雨,水流湍急,鱼儿都没心思咬饵了。 官道上,车马来往不绝,李定再从马车车厢中探出头来向潭州府城望去,看见那绵延的城墙,心中颇为惊讶,不由得想起了一句诗“长沙十万户,游女似京都。”这古代长沙,真的大。 祖父正坐在车厢中,道:“定哥儿快快坐好,探头出去作甚?” 李定闻言,把头给缩了回来,眼前的这位祖父年近七十,早已满头银发,脸上皱纹也多了不少,只不过精神抖擞,身体康健,常常说要看着孙儿娶妻生子之类的话。 祖父两眼紧闭,没有再说话,李定也在一旁坐好,闭目养神起来。 自打来到这个世上,他发现自己慢慢适应了这个时代的环境,比如此时此刻坐在这不算大的车厢中,没有手机,没有嘈杂的声音。却能心平气和,没有杂念。 李定小公子端坐在一旁,闭着眼睛,祖父倒是睁开了眼,看着眼前这个孙子,眼中充满了溺爱,这孩子自蒙学以来,越发的稳重成熟,完全不似同龄的孩童那般懵懂,真是祖上眷顾。 几近正午,一老一小吃过午饭,在下人的看顾下,上了小船,浏水中画舫是有的,但没法垂钓,所以只能在这小船上将就了。 老人在船头坐定,李定扶着船舷坐在了老人的旁边,问道:“祖父,您熟悉我的老师吗?” 老人上好饵,将钓线甩了出去,饵沉入了水中,浮标在水面,又随着水流往远处漂动了一点,才堪堪停下。“不熟悉,但你老师是位好老师。” 李定附和道:“我很喜欢老师,但他这样的人,不能去做官,真的可惜。” 祖父老神在在地摇了摇头,道:“万事无定数,还需身体力行。你老师读了这么多年书,自然会知道如何去做某些事,他不是要去杭州吗?应该也是有所计划。” 李定刚想接话,却被祖父打断了“他人之事,勿要多谈。” 李定只能作罢,转而看向沿岸,江边零星有二三屋舍立于岸上,应该是渔民居所。眼光扫过江面,此时的浏水江面广阔,水流平缓,水质清澈,江上还有画舫,舫中偶尔能传出开怀大笑的声音。落到江面融入了一道道涟漪之中。 第五章祖孙垂钓(下) 扁舟垂钓对于李定来说,是件枯燥的事情。祖父悠哉游哉地坐在那,任由那江水波纹将浮标推来推去。在李定看来,老人并不像是真心要来垂钓的。 河上来往船只并不多,过了申时,江面上就只剩下一两艘归家的渔船了。而祖父坐在那,身旁的篓子里,倒也多了条孤零零的乌青鱼。 实在是没忍住,李定凑到老人身旁,问道:“祖父,天色渐暗,咱们该回城了。” 沉默了片刻,老人将鱼竿收了回来,瞄了一眼篓子,道:“坐了一下午,什么也没等到。”说罢,竟是将篓子里的鱼又倒回了河里。让李定感到惊奇的是,那鱼离水这么久,居然没有翻白。 小舟慢慢的靠了岸,下人将祖孙俩接下船来,收拾好东西,准备回城了。此时,太阳西沉,浏水浩浩荡荡往西而去,河面映出了一滩暗红。 待到上了马车,李定试探道:“祖父今日不是来钓鱼的。” 老人微微一笑,道:“与一故友有约,只是今日被爽约了。” 李定却是睁大了眼睛,难以置信等了两个多时辰都没等到人的祖父,脸上没有任何不豫。 老人右手抚着胡须,道:“没见到,倒也更畅快了。” 李定听这话,更加蒙圈。祖父见此,复又说到:“今日等的,是一名大官呢!定哥儿你将来还得靠上他一靠。” 李定听到这,倒也没再纠结了,自己还十岁不到呢,关心这事有啥用。 待回到家中,已是华灯初上了。 李定将祖父送回院中,才到饭厅与父母用餐,祖父晚饭是一个人吃素食的。 洗完手,坐上桌,父亲大人便问道:“今日陪着你祖父可有见到那人?” 李定摇了摇头,道:“没见到。” 李石听闻,点了点头,转而道:“过几日便是中秋,也可多出去走动走动,整天窝在家中难免无趣。 李定一边细嚼慢咽,一边点着头,心中却是想着,要是外面有个电影院也好啊,还能去看看电影。出门唯一有趣的去处,就只有姑姑家了,去找堂兄吴友方。 次日,赶在午饭前,李定到了姑父府上,姑父一家都是读书人,但少有功名在身,姑父吴用当年科举名列第五甲前列,至今也只是待用之身。而堂兄吴友方一直在族学中学习。 守门的老头自然知道李定这位常客,放任他从正门进了府。走过弯弯曲曲的廊道,李定终于是寻到了正在花园小亭中喝茶的姑姑。 姑姑一时没注意,待到李定悄悄走到她跟前,她回过神来时,被吓得一惊,拍着按着胸口笑骂道:“好你个定哥儿,可把姑姑吓了一大跳。”说完伸手作势要打人,李定嬉笑着躲开了,嘴里还不忘念叨一声“姑姑好。” 姑姑放下手来,柔声道:“今日不巧,你堂兄随你姑父去了岳麓书院。” 李定点了点头,只能将原先的想法作罢。 只见姑姑招呼身边的小丫鬟道:“去准备些吃食,拣定哥儿喜欢吃的做。”又转过头对早已自己坐下的李定道:“既然来了,就陪姑姑吃个午饭。”李定点头称是。 厨房做菜的速度是极快的,李定才刚刚听姑姑讲完堂兄昨日挨打的事,这边就已经要上菜了。 吃饭期间不宜讲话,李定吃完两碗饭后,规规矩矩的坐在一旁等候姑姑吃完,才等到茶来。 又是一番交谈后,李定便要告辞了,因为有点无趣,姑姑自然是看出了侄子的意思,也没有强留,而是叫人取了一方木盒来,再将其亲手交予了李定,道:“知道定哥儿字写得好,今日送你一支你姑父从湖州带来的笔,如何?” 李定听到这,自然笑开了花,虽然不知道湖笔在什么时候成为毛笔中的一枝独秀,但好歹是湖州来的,于是欣然收下了。 从吴宅出来,李定发现没有其他地方可去了,便直奔胡家开的笔墨坊,挑了一块上好的桐油烧烟制成的墨,然后回家去了。 在家中安安静静练了几日毛笔字,中秋也就到了,李定这天很是高兴,因为自己的漂亮姐姐从城外庄园回来了。 第六章中秋夜 八月中旬,天亮得比之前晚不少,李定打开窗来,房前走过的神色轻快的小丫鬟,都会扭过头来,叫上一声公子。听得李定心里舒畅的很。 终于是见到阳光大片的洒在院子里,李定站起身来,收拾好桌上的笔墨纸砚,准备去饭厅吃早饭了。 李老太爷早早坐在了上首,像这种节日,是不能一个人用饭的。见到李定,抬手招呼道:“坐我旁边来。”李定刚在桌前坐下,父母便携手前来,见到老太爷,都微微致意,才坐了下来。 几人都慢慢的享用着早饭,倒也显得祥和。 李定边喝着粥,边看着外面,一旁的老太爷看在眼里,想着这孩子一年到头,也没几个玩伴,多了严谨端正,却缺了些天真烂漫。 待到沏好的茶上了桌,开口道:“定哥儿今夜可有去处?” 李定摇了摇头,在这没有现代科技的宋朝,是不可能熬夜过中秋的,最多跟姐姐,表哥出去放个河灯。 李石在一旁看着,道:“今晚有一场诗会,不如跟着为父去转转吧。” 李定在灵魂深处翻了个大白眼,嘴上却是说着:“父亲安排便是。” 好不容易挨到中午,被告知姐姐要晚饭时才能回来,李定一阵腹诽,倒也无可奈何。不过,母亲的妹妹带着小表弟倒是来打了个串门,准备留在这吃午饭,两姐妹坐在房内聊着天,看着李定带着才三岁大的表弟方佑安,玩的不亦乐乎,倒也觉得奇怪,一般的小孩可不情愿带着个拖油瓶。 李定等啊等啊等,终于在夕阳西下时见到了自己的姐姐,两姐弟这么久没见,倒也不生疏,一直聊到了饭前。要问李定为什么这么喜欢姐姐,漂亮呗,水灵灵的小美女。 一家人其乐融融的享用了晚饭,又各喝了小碗玩月羹,这东西李定是不大爱吃的,偷偷的给了半碗姐姐。 待到潭州城中变得灯火通明,李石带着两姐弟出门去了。 仲秋节,当仁不让的几大活动自然是拜月,赏月,玩花灯。李石带着两姐弟一一体验过后,登上了画舫,诗会一般都在花前月下,亭榭楼台之间,但这次诗会的主办者,把地方定在了画舫之上,竟是引起了一阵跟风,当三人上了船,才发现,河中画舫首尾相接,各个诗会都快连成一片了。 李石无意参与,只是带着一双儿女来看看沿岸夜景,听听中秋佳作。 画舫有两层,三人来到二楼坐下,倒也能看见楼下,在等待期间,不时有熟人过来与李石交谈两句,李定一双眼睛四处扫视,对于周遭显得很好奇,倒是李明仪,端端正正坐着,身着绿裳,引得路过者侧目。 诗会已然开始,众多青年中走出一人,气宇轩昂,朝四周拱手道:“此番诗会,由程某发起,邀请了众多高才,今晚仲秋佳节,我等便以月为题.......” 程姓青年在那涛涛不绝说着致辞,李定却是注意到了人群前列的王邀年,对方也看到了上边的人,双方颔首示意。 程姓青年已经快讲完了,随手拿起中间桌上的一支笔,道:“今日,程某便抛砖引玉了。” 说罢,在案前思索片刻,开始动笔了,众人纷纷围拢去,只见一人念到:“月洒西城河,熙攘何历历.......” 一句句读开来,倒也博得了一阵喝彩,程姓青年写完后,又朝四周拱手,道:“程某才学浅薄,见笑了。”众人纷纷客套一阵,诗写的一般,但有这份胆量,就够了。 气氛渐浓,上前写诗词的人越来越多,其中倒也不乏精品。李定看着王邀年在人群中,丝毫没有上前写上一首的意愿,不免觉得无趣。一旁的李明仪倒是觉得有趣,听着父亲的点评,不亦乐乎。 王邀年也是应邀前来的,但他今晚并没有想写什么诗词,只是来看个热闹,但直到现在,也没有发现真正的惊艳之作,感觉甚是枯燥,心想倘若兄长在此,必然是最出众的那个。 想完又抬头看向李定,这小孩也在盯着他看,想着上去捉弄他一番也好。 李定看着王邀年消失在一楼,只能瞪了瞪眼,谁料片刻之后,身后兀地响起一个声音“叨扰了。” 转过头去,果然是王邀年,李石父女二人也扭过头来,看着王邀年,王邀年微微拱手,道:“在下王樟。”李石反应过来,是王桐的弟弟,便邀请王邀年入了座。 几人看着楼下喧闹,时不时议论一下他人作品,这一夜,怕是要如此过了。但见一楼走进一墨袍书生,放声道:“众位烦请静一静!” 声音确实大,人们纷纷看向书生,那书生扬起手中的纸张,道:“今晚在欧阳公子的诗会上,出了一份佳作,我等皆以为,应当将其送到各画舫中,供众位品阅。”程姓公子走出来,接过纸张,读了起来,开始不以为意“秋月送风急,我来.......”但越读到后边,越是觉得惊讶,其他人听来也是连连称赞,墨袍书生,静静听人读完,才拱手道:“打搅了,告辞。”留下一船的人,在回味,李石与王邀年对视一眼,颇有默契的点了点头,确实是好词,只是这人,嚣张太甚了。 果不其然,人群中就有人说道:“好词是好词,但又不是无二之作。” “对,得杀杀他们的气焰!”人们一一响应,但却没人上前来写,程姓青年环顾四周,看到了在二楼处的王邀年,忙喊道:“邀年兄,只能靠你了!” 众人纷纷附和,王氏兄弟在潭州素有才名,应该在这时露一手,众多目光集结,王邀年不好推脱,但一时间又确实没有比得上的作品,倒是犯了难。 李定见此,很想帮上一帮,脑海中不停思索着能不能借一首来用用。思来想去,终于想到了一首,悄声对王邀年道:“不如拿先生的一首诗去应付。” 王邀年一脸诧异,难道兄长还写过自己不知道的诗词?但当下最要紧的不是这个,“想必是兄长写了放在哪,被自己学生看到了。”王邀年如此想到。 此时也顾不了那么多,道:“说来听听。” 李定故意断断续续的读完诗,看向王邀年,只见他神情变幻不定,但终于是下了楼,立定于案前,道:“王某才学还未到信笔拈来的境地,还写不出同等佳作。”说完,便引起一阵骚动,有人不满道:“这不是长他人志气吗?” 但王邀年笑着摇了摇头,转即道:“但家兄离开前曾写过一首诗,正好是写月的,今日,我便代为公开了。” 说罢,便开始动笔,程姓青年于一旁念诵:“世事故前定,冥符今夜圆......” 开首两句,便让人甚觉低沉,某人嘶的一声,倒也代表了众人的想法,开篇两句就注定是佳作了。伴随着抑扬顿挫的声音,人们渐渐安静下来,默默看着文字一个个跃然于纸上,王邀年越写心情越沉重,待到写定最后’“人生莫惆怅,对景数招延”时,不觉已是双眼微红。兄长竟是有如此阔达的胸襟! 李定看着桌案旁一一垂首的众人,感觉自己又惹祸了。 程姓青年早已感慨颇深,好一会儿才平复,深吸一口气,对众人道:“此诗当为今年仲秋第一佳作!” 此话博得了所有人的认同,如此好诗,必然是第一。连李石也是叹息声不断,“好一句人生莫惆怅,对景数招延呐!有胸襟,有抱负,大才!” 诗被抄写了十几份,被人一一送到了各画舫,渐渐流传开来,读者皆不言不语,这诗是不应景的,奈何剖露心迹,使人神伤啊! 两岸的欢声笑语中,不知不觉掺进了一声声叹息。 而始作俑者,却是悄悄的拉着父亲跟姐姐溜了。 第七章见,闻 仲秋节后,这首无名诗被彻底传开来,使得王先生之文名在潭州渐盛,但王先生此时还在杭州未归。 李定节后也去过一次草拓居,主要是挑本书看,今日,准备归还书了,于是再次登门,不巧的是,碰见了王邀年,王邀年带着李定去往别院,突然问道:“你可知你先生写的那诗放在哪?”李定一直支支吾吾,不肯回答。待进屋后,王邀年转身关上了门,李定在书架旁站定,心想不妙。果然,王邀年问道:“这诗到底是谁写的?” 李定低着头,想组织一下说辞,却实在无话可说。 王邀年倒也不着急,只是一直盯着李定,观察其表情,却并未看出什么,心中越发生疑,这诗虽写的是兄长当下境地,但兄长从未给自己看过,这并不合理。 李定琢磨半天,想不出更好的办法,终于准备继续撒谎了:“这诗,是我写的。” 王邀年显然不信这话,问道:“你才刚刚启蒙不久,如何会写诗?” 李定打定主意,要一口咬定是自己写的,反驳道:“我就是会写!” 王邀年倒是被李定气昂昂的模样逗笑了,道:“那你如何证明?” 李定稍作思考,答道:“不如你考我?” “考你?”王邀年没想到这孩童会来这么一招,心想一时也无法说清这诗来源,不若当真考上一考。于是道:“你便以这秋为题来一首小诗。” 听到这话,李定开始搜寻自己的记忆,看能不能想起一首诗借来用用,思考了片刻后,走到书案前坐了下来,提笔写到...... 写完之后,李定潇洒的走出了房间,留下王邀年在房中一脸疑惑。 李定每日看书习字,偶尔陪陪李明仪,李明仪不再去城外住了,所以姐弟俩在一起的日子多了起来,只是先生迟迟未归,在九月中的这日,王邀年倒是带着两封信到了李府,分别给李石父子,信中内容大概是自己滞留杭州,将拖延许久,已知会岳麓书院暂时收容李定学习。 李定看完信,却是担忧起先生在杭州处境。王桐初抵杭州时确实举步维艰,因受元祐党案牵连,自己在杭州始终找不到门路,连连碰壁,后有星变,皇帝大赦元祐党人,但在蔡京的压迫下,各级官员对保守派始终不待见,加之王桐不愿趋炎附势,刻意奉承,所以,始终无法获得赏识,只能静待后续。 不觉中,已是十一月。 在书院的两个月,主要是被山长带在身旁,山长只讲大学与论语,教授李定时,说的最多的一句话是:“学而有思,思而有得。”李定深以为然,倒也用心背诵了十几卷。山长看在眼里,越发看重李定。 入冬之后,天气渐冷,李定便趁着还未降雪,在请示山长后,得以提前归家。 对于李定来说,冬天大概是最无趣的季节。 十一月末这天,一场骤然而至的大雪,将潭洲城覆在了一片白皑之中,梅花也提前盛开了。姑姑邀请母亲至城外庄园小住两日,李定和李明仪便也跟着一块前往。 庄园在岳麓山脚,相比于城内被清扫到路旁的,堆成堆的雪,庄园处的雪依旧洋洋洒洒铺满了视线。 吴家的庄园比李定家的大,七八栋小楼矗立在花园当中,其中又有小池亭台点缀,层叠交错,显然花了不少钱。 待几人到了庄园中安顿好,吴友方速速找到了李定,相邀去庄园外村子转转。李定见当下没什么事可做,便跟着一块前往。厚底长靴踩在雪上,发出吱吱呀呀的声响,两人将手缩袖中,在村子里闲逛,不时有人从自家院墙探出身来观望。一路走来,李定见到的人有老有少,大都身着薄衣。 这就是宋当下的真实处境吧。 在熙宁新政之后,境内看似歌舞升平,实则吏治不清,体系臃肿,外虽以岁币慰抚他国,但依旧危机重重,加之常年无战事,军备松弛,而在不久之后,一场浩劫将来临。这样发展下去的宋王朝,抵挡不住北方的异族。 因为着实无趣,两人便返回了庄园,该用饭了。 暖阁之中,吃饭倒也随意,几个孩子专心的吃着饭,母亲跟姑姑早已放下了碗筷,在一旁闲聊。聊到国朝外事时,姑姑的话倒是引起了李定的兴趣。她说道:“北边的辽国最近事情挺多的,听说他们北边的人作乱越来越频繁,时局不稳呐。” 母亲倒也没多做评价,只是问道:“那朝廷作何打算?” 姑姑摆了摆手,道:“这我哪知道,我这消息都是家里掌柜回府时说的。” 吴友方倒是放下碗筷,正坐道:“何不趁乱收复失地?” 这话没得到什么回应,吴友方 倒也不显尴尬,端起碗继续吃饭。 李定想的,却是之后的宋金合攻辽,当下的情况是,宋辽之间相处倒也融洽,但辽无力阻挡女真的崛起,势必会顺应历史覆灭,宋无论是助辽还是攻辽,都会将结局引向金覆北宋。 休憩片刻后,几人乘马车前往山上小亭赏雪,在离小亭还有一小段路程时,马车无法继续往前了,几人便下车走起路来。 小亭坐落在凸出处,可远眺潭州。 此时的亭中,却是已有一人,李定看去,发现竟然是山长。山长早已看见来人,从容从亭中走出,向两妇人微微颔首,道:“下山途中在此处休息一番,没打扰到两位吧?” 说完又看向李定。 李定走出来向山长作揖,其他人便随即猜到了眼前这人的身份。魏氏见状道:“见过山长,妾身是李定之母,这些日子,劳烦先生教导了。” 山长摆了摆手,道:“李公子天资聪慧,勤恳好学,老夫不过是稍加引导罢了。” 客套一番,魏氏倒也留下了山长再坐上一坐,主要是想为吴友方筹谋入书院读书事宜。 吴友方被有意无意推出,山长倒也察觉到了,问道:“吴家公子都读了哪些书?” 吴友方先作揖,后答道:“已读过大学,论语,和孟子,现在尚在读中庸。”山长笑着点了点头,道:“读书人,最先读这几本书,你可知为何由?” 吴友方思考片刻,道:“求学需重道,而道就在这之中。” “那何为道呢?” 吴友方沉默以对,山长转而将问题抛给了李定,李定也无法解释,两人答不上来,山长倒也不在意,毕竟,这问题有些超纲了。 他说到:“道即思想,圣人之道,需要传承,这四书五经,就是圣人思想之承载。读书人求学,需明白仁义乃道的根本,所以,求学首在正心,然后诚意,至于修身,方可齐家治国,乃至平天下。” 停顿了片刻,山长继续道:“伊川先生言道大学乃初学人德之门,是有道理的,大学中倡导明明德,亲民,止于至善.......” 待到山长将四书说过一遍,亭外飘起了小雪,山长站起身来,道:“老夫该走了。”说话的同时看向了吴友方,道:“吴家公子若有意,可跟着李家公子一起听我讲讲书,但你二人想正式进入书院,仍需通过考试。” 说罢,便走出了凉亭,送别山长,姑姑母子俩甚为高兴,亭中也热闹了起来。 李定手扶栏杆,极目望去,潭洲城在风雪之中若隐若现,亦如他此刻的理想,有待风雪骤停,视线清明。 第八章暂别 在庄园度过几日后,一行人返回了城中,而年关将至,天气也越发的寒冷了。 这一日,不过李定吃过早饭,便捧着手炉到了祖父住的院子里,老人向来起得早,此刻正在阁中看书,外头冰雪消融,寒气凛凛,但房中炉子烧得旺,显得非常暖和,李定轻轻推开房门,依旧卷进了一阵冷风,祖父压下被吹起的纸张,看了过来。 “定哥儿来啦。”祖父放下书,笑吟道: 李定施过礼,才答道:“听爹爹说您这几日身子不怎么舒服,特意过来看看。” 老人听了,微微颔首,道:“定哥儿有心了。” 李定闻言,问道:“翁翁可是有什么忧心之事?”老人摆了摆手,缓缓说道:“说不上忧心,只是听闻一位故友走了,一时间有些感慨。”说罢,示意李定在一旁坐下。 李定正坐于老人身旁,却不知该如何聊下去了。 老人没注意到这,继续说道:“想必你曾听人说起过程伊川,他在上个月去世了。” “什么!”李定闻言大惊。祖父这次注意到了孙子脸上流露的表情,又补充道:“因大雪缘故,消息来得很迟。” 李定心想自己运气不怎么行,在建中靖国元年,苏轼,秦观。陈师道相继去世,崇宁四年,李公麟去世,而现在,程颐也去世了,这些都是名显一时的人物,可惜没能亲眼看见他们的风采。 短暂的沉默后,李定才说道:“确实是让人惋惜。” 祖父点了点头,道:“与程正叔相识于二十多年前,才几面之缘,就成了知己,说来这人与人的缘分,也是奇妙啊,只是没想到多年前的画舫送行,竟成了永别,当真是遗憾呐。”说到这,老人不由得叹了一口气。 在安慰几句后,祖父也累了,准备小憩,李定也没再继续停留,离开了别院。 一直到几天之后,祖父才终于又在家人面前露面,看样子,已经挨过了伤切。 年关越来越近,在外的商队也陆续归来了,府中变得越来越热闹,今年的商队赚取的利润很高,想必府中的赏赐会不少。 不过李家终究不是真正的商人,家中一年到头最大的收入来自地租。府中最大的喜悦自然是来源于今年的丰收。 在之前,李定跟着家中的管家看了几处收租状况,确实如大家所言,收获颇丰。 李定在度过几天看各个掌柜向爹爹报道的无聊日子后,终于决定出门逛逛。 前几日,从开封府回来的大掌柜带回来约莫十岁出头的少年,说是个孤儿,但他又识字,应该是家中有变故,才流落在外,就从人贩子手上买了下来,给李定当随从。 现在少年正和另外一个护卫林海跟在李定身后,李定叫他李军山,虽然纯属一时兴起,乱取了一通,但这就是他以后的名字了。 李定饶有兴致的在商贩摊前一一浏览,李军山则一声不吭的站在他身后,看不出什么表情。 在逛了一阵后,三人路过一家茶肆,李定便提议进去休息一阵。待到上了二楼雅间,虽然俩人推托很久,但还是被李定拽着一块坐了下来。 李定用筷子轻易的夹起一粒蚕豆丢进嘴里,然后嘬上一口清茶,才问道:“军山,你都读过什么书?” 李军山拘谨的站起身,道:“回郎君,小人曾粗略读过四书。” “都读了?”李定有些惊讶,四书说多不多,说少却不少,十来岁能读完这几本,是花了功夫的。 李军山见状,忙解释道:“只是粗略看过,并没有全部学习。” 李定闻言,点了点头,道:“我看你第一眼,便觉得你应该经历过变故,但我不会去揭你伤疤,你也不必回想往日之事,从此安心在府中待着便是。” 李军山脸上一闪而过的失落被李定看在了眼里,但他随即站了起来,拱手道:“小人今后自当跟随郎君,不作他想。” 李定点了点头,不再说话,而是专心听起了隔壁的对话,他们坐的说是雅间,其实不过是在两桌之间加了一道屏风。 一旁的桌上正在议论近来州府大事,李定一边喝茶,一边听着他人说出的消息,突然从中听闻,有一位唐姓京官将要来潭州赴任,李定惊讶于获取这种消息的人的厉害,同时也在脑海中不断回忆,看能不能想起符合条件的人,过了一会,脑海中出现了一个人名,唐恪。 旁桌接下来的话题就没有什么意思了,大概是猜想京官来此任职的原因。 李定喝完一碗茶水,示意可以走了,三人便离开了茶肆,往李定的先生王桐府上去,借书。 来到草拓居,李定知会一声门房,长驱直入府中,只听得读书声越来越近,直到进了后院,才看见王邀年正手持一本书,在小径中一边踱步,一边摇头晃脑的朗诵。 李定轻咳一声,王邀年这才看过来,随之笑道:“你这书看得太快了。” 说话的功夫,已经走到了李定面前,李定接过李军山递过来的书盒,又转给王邀年,道:“有劳给小弟我再挑几本书。” 两人走入书房,李军山与林海候在了外边,因为不常有人来,房中并没有火炉安置。加之天气阴沉,更显得阴冷。王邀年在右边书架上翻找书籍,李定在铺了坐垫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王邀年见在这个书架没找到书,又往左边的大书架走去,嘴里还念念有词道:“你先生是把你这个学生看得比我还重啊。” 一提到先生王桐,李定忍不住问了一句,“先生还在杭州吗?” 王邀年应了一声是,继而说道:“在杭州有了些许进展,之后应该有消息来。” 李定听王邀年语气,估计先生在在杭州境遇不会太好,但也未继续询问。 王邀年在书架前一番查找,终于是找到了兄长指定的书籍,交到了李定手中,接着刚才的话道:“今年正月,天生异象,官家贬了蔡京的职,元祐党人也蒙大赦,但据你先生的来信,蔡京可能将再执权柄,这可能是你先生在杭州碰壁的主因。毕竟别人势大......” 李定点了点头,表示认可,蔡京若长期把持朝政,人脉通达,先生不会有出头之日。 在一番简单的交谈之后,李定打算回家了,王邀年亲自送他到门口,道:“我过两天也会去往杭州,年前也不知能否回来,先与你一声。” 又补充道:“你若是有时间,大可来这多转转,家中除了你先生书房,为兄房中也有许多书供你看。” 李定应道:“书自然会来看,只是天气寒冷,兄长去往杭州,一路要多加小心,到了杭州,还请代小弟向先生问好。” 王邀年笑着答应下来,两人多说了几句话,最终还是道别了。 天色渐暗,街上已经没有多少人了,李定走了一段距离,再回头,草拓居已经关上了门,门前一片冷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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