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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救赎》
第一章
在黑暗的心灵中寻找光明。
——题记
1
何国典浑身冰冷。
这个陌生的城市不是他的归宿,他心里十分清楚,可哪里是他的归宿,他一无所知。这是2008年暮秋的上海。梧桐树的叶子已经发黄,挂在枝桠间,随时都有可能被风吹落,像无家可归的人茫然的脸。何国典来到上海很长时间了,他不知道自己多少次独自走出蜗居的小屋,穿过一条弄堂,来到大街上。
午后的阳光温暖而且明亮。
可是,何国典还是忍不住浑身颤抖。温暖而明亮的阳光仿佛雪霜。喧嚣的大街是一条奔腾的河流,他站在一个街角,阳光照不到他瘦长的身体,苍白的脸透出一股寒气,目光迷离,大街上的所有东西似乎都和他无关。他是和这个世界隔绝的人,无望的人。
一个曾经对生活充满希望的人,到完全的绝望,这需要多长时间?
何国典内心的苍凉和挣扎有多少人知道。
每一个人都是孤独的。
就像每一片枯叶。
冬天很快就会来临,春天就躲在冬天的后面,冬天来了,他会怎么样,在未来那个陌生的春天里,又会怎么样,没有人可以回答他,他也不敢想象,一切是那么的苍白无力,就像他此时的脸容。他两手僵硬地下垂,僵硬的手指无法握起拳头,无法告诉这个世界,他还尚存多少力量。
2
何国典就那样站在那个阳光照不到的街角,看着阳光下匆.99lib.匆而过的车流和人们。没有谁会注意到他这样一个人。不久,何国典却注意到了一个人。那是个孩子,一个背着书包的小男孩,他从何国典的面前走过。
小男孩八九岁的样子,穿着一身白色的校服,圆圆的脸,那双眼睛明亮而且清澈,他的右眼角有一颗小痣。
看到这个小男孩,何国典死灰的眼睛里突然闪动出一点火星,特别是看到小男孩右眼角的那颗痣,他张大了嘴巴。
他浑身触电般颤抖,目光追随着小男孩。
何国典的脚步也开始移动。他跟在了小男孩的身后。他的呼吸沉重。目光怪异地盯着小男孩的后脑勺。他口里喃喃地说着什么含混不清的话语。小男孩似乎听到了他说什么,边走边扭头望了望何国典。这个男人蓬乱的头发,苍白的脸和怪异的眼神让小男孩感觉到了不妙,他赶紧扭过头来,加快脚步往前走。小男孩根本就不清楚这是个什么样的人,也许他觉得何国典是疯人院里跑出来的疯子。
何国典的脚步也加快了,他口里还是吐出含混不清的话语,眼睛还是死死地盯着小男孩的后脑勺。小男孩越走越快,何国典也越走越快,他紧紧地跟在小男孩的身后,和小男孩相距两三米远。有些路人也感觉到了不妙,有的人停下脚步,看着一前一后走着的他们,可路人什么也没有说,也没有任何的行动,仿佛这个世界就是如此怪异,没什么大惊小怪的。
那个小男孩突然惊叫着奔跑起来。
何国典也奔跑起来,他大喊道:“我的儿,别跑——”
小男孩听到他的喊叫,跑得更快了。
何国典眼99lib?看着要追上小男孩了,小男孩惊叫着跑进了街边的一所小学校。
何国典喊叫着要冲进学校,却被门口站着的一个保安拦住了:“你想干什么,你想干什么?”何国典用力地把保安推到一边,朝小男孩追过去。小男孩继续惊叫着,没命地往教室里跑去。学校里很多小学生惊恐地看着追赶小男孩的何国典,在他们的眼里,何国典是个不折不扣的疯子。
那个保安一个趔趄倒在地上,他没想到这个看上去瘦弱的汉子的力气如此之大,他骂了声什么,从地上爬了起来,朝何国典追过去。这时,出来了两个年轻女教师,挡住了准备疯狂冲进教室的何国典。
她们叫唤着与何国典扭在了一起。
何国典大声喊叫着:“我找我儿,你们拦住我干什么!”
一个女教师说:“你这个人怎么搞的呀,那个孩子怎么会是你儿子!”
另外一个女教师说:“快走吧,不要在这里胡闹了,这样没有你的儿子。”
何国典的眼睛变得血红,吼叫道:“他就是我的儿子何小雨!我没有搞错,我要找我的儿子何小雨!你们放开我。”
何国典使劲地和她们推搡,因为他力气很大,她们眼看就抵挡不住了。
保安冲过来,从何国典的身后拦腰抱住。
那两个女教师松开了手,气喘兮兮地站在那里,目光复杂地看着挣扎的何国典。
“这个人疯了,他是从哪里来的?为什么会把宋文西当成他的儿子呢?”
“谁知道他从哪里来的,听他的口音像是四川人。”
她们低声说话。
保安的双手死死地筘着何国典的腰,任凭他挣扎着大喊大叫。保安的脸憋成了猪肝色,额头上冒出了汗,他咬着牙说:“靠,看谁的力气大,老子不相信制服不了你!”
宋文西趴在教室的窗边,看着那个疯了般张牙舞爪喊叫的男人,男人左脸上那条蚯蚓般的伤疤在他眼中蠕动。宋文西浑身瑟瑟发抖,根本就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因为恐惧,眼睛里充满了泪水。
保安对那两个女教师说:“你们赶快报警,我快不行了,这个人真的是疯了!”
3
何国典此时看不到阳光,也听不到街上车水马龙的喧嚣。他坐在派出所的一间小房间里,耷拉着脑袋,无力而又茫然。一个年轻警察坐在他面前的桌子旁,用鹰隼般的目光审视着他。
“姓名?”警察冷冷地说。
何国典无语。
“问你呢,姓名?”警察用手中的笔用力地在桌子上敲了敲。
何国典还是无语。
他的沉默激怒了警察,警察嚯地站起身,把笔扔在桌子上:“怎么搞的,你哑巴了!把头抬起来,看着我说话!”
何国典置若罔闻。
警察气冲冲地走到何国典的跟前,一把抓住了何国典乱蓬蓬的头发,往后一拉,何国典的脸顿时呈现在他的眼帘。这是一张苍白瘦削的脸,那条暗红色的伤疤仿佛在无言地诉说着什么,何国典血红的眼中积满了泪水。男人眼中汪汪的泪水让年轻的警察内心颤栗,他轻轻地把手从何国典的头发上移开,面色凝重地坐回了原处。
警察叹了口气:“说吧,叫什么名字?”
4
杜茉莉刚刚给一个客人做完脚,洗了洗手,准备吃午饭,她实在太饿了,其实早已经过了吃午饭的时间。杜茉莉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喝了口水,清凉的水经过她的喉管,进入到胃里,她感觉到五脏六腑舒坦起来。每次给客人做完脚,她都希望能够喝上一杯清水,那是惬意的事情,她在“大香港”洗脚店干了快三年了,一直这样。
她端起快餐盒,往嘴巴里扒了口饭,饭已经凉了,硬!顾不了那么多,有饭吃是幸福的,填饱饥肠辘辘的肚子是眼下最重要的事,至于饭菜的冷暖和味道,从来没有考虑过。可是,她刚刚扒了几口冷饭,手机就响了。她放下筷子,从牛仔裤的裤兜里掏出手机,看了看,这是一个陌生的电话,接不接呢?杜茉莉犹豫了一下,还是接听了这个电话。
她接完电话,呆了。
这时,老板娘宋丽在叫:“23号,有客人点钟,在2号房,快下来。”
23号是杜茉莉的代号,在“大香港”洗脚店,她没有自己的名字,只有这个代号。杜茉莉没有回答宋丽的叫唤。她的喉头鲠着一团东西,吞也吞不进去,吐也吐不出来,刚才还饥肠辘辘的肚子也变得鼓鼓的,充满了莫名其妙的气体。她突然感觉到了愤怒和委屈,眼睛热辣辣的疼痛。杜茉莉怔怔地站在那里,浑身僵硬,大脑一片混沌。
老板娘宋丽又叫了一声:“23号,快去2号房,有客人点你的钟,听到没有呀!”
杜茉莉眼里滚落了两串眼泪。
她的同事李珍珍走了进来,见杜茉莉呆立在那里落泪,也吃了一惊:“茉莉姐,你怎么啦?”
杜茉莉赶紧用纸巾擦了擦眼睛,慌乱地说:“没什么,没什么!”
李珍珍满脸狐疑:“茉莉姐,到底发生什么事情了,我可从来没有看到过你在店里流泪。”
杜茉莉一阵心酸,是呀,她是个要强的女人,在店里,总是用微笑面对客人和同事,就是内心有再大的伤痛,她也会憋在肚子里,强颜欢笑。可这回,她却控制不了自己的泪水落下来。她又擦了擦眼睛说:“珍珍,没什么,真的没什么,你去做你的事情吧,不要管我。”
宋丽出现在了门口,她有点气急败坏:“23号,你怎么搞的,告诉你2号房有客人点你的钟,你怎么磨逼蹭吊的!还不快去,客人都等急了!”
李珍珍白了宋丽一眼,没好气地说:“老板娘,你说话怎么这样难听呀,你没有看到茉莉姐心里有事,她都哭了!”
宋丽薄薄的嘴唇翻飞起来:“好好的哭什么,有什么事情回家哭去,不要影响我的生意。客人都等得不耐烦了,还有闲工夫在这里哭,干什么呀!啊,是不是对我有意见呀,我对你们够好藏书网的了,你们去打听打听,哪个洗脚店有我这里的提成高!把客人都得罪跑了,我看我关门算了!你们也喝西北风去!还好意思在店里哭!有什么事情下班了在说吧,你们回去哭死也和我没有关系,现在赶紧去给客人做脚!”
宋丽说完,就扭着磨盘般的大屁股气呼呼地走了。
李珍珍朝门外啐了一口:“呸,没人性的肥猪婆!”
杜茉莉咬了咬牙,低沉地说:“珍珍,做事去吧!谢谢你,我没事了,也该做事去了。”
她把眼泪擦干,神情恍惚地走出了休息室的门。
5
2号房里灯光昏暗。这是一个没有窗户的房间,看不到外面的天空和阳光,也看不见大街上行色匆匆奔忙的人群。尽管房间里喷过空气清新剂,还是可以闻出一股潜伏着的浊气,像这个世界一样。
那个男人半躺在沙发上,细眯着眼睛看着电视,他的头发梳得纹丝不乱,泛着一层油光,苍蝇落在上面也会滑掉。他的国字脸略显富态,让人感觉这是个养尊处优的人。杜茉莉低着头,卖力地给他做足底按摩。对待每位客人,杜茉莉都是如此卖力,她很清楚,要在洗脚店里立足,除技术好之外,就是卖力,只有把客人按得舒服了,才会有更多的客人点她的钟,才能赚更多的钱。
这个男人是她的常客,她知道他姓张,但是她不清楚他是干什么工作的,反正她觉得他很闲,经常在下午来做脚,这个时间如果不是节假日,是很少有人光顾洗脚店的,对大多数人而言,这是上班的时间,谋生是多么重要的事情。张先生却总是在这个时间光顾洗脚店,虽说杜茉莉对他的职业十分好奇,可她从来没有问过这个问题,张先生也从来没有说过他的身份。张先生喜欢边做脚边看电视,偶尔还会和她闲聊几句不咸不淡的话,大部分时间里,张先生看着电视就会睡着,有时还会打呼噜。张先生打呼噜时,杜茉莉就会想起自己的丈夫,丈夫睡着的时候也会打呼噜。想到丈夫,杜茉莉心里就会涌起一股凄凉之感,丈夫的呼噜声是那么的遥远,那么的不可企及。
杜茉莉一直低着头。
张先生的目光从电视屏幕转移到了杜茉莉的头上,他看不清她的脸,看到的只是她乌黑的头发,她身上散发出淡淡的香水味,这种不知道牌子的香水味在抵抗着房间里的那股浊气。在他眼里,杜茉莉是个精致的女人,穿着得体,不像其他按摩女,要嘛邋遢,要嘛土气,要嘛浓装艳抹把自己弄得洋不洋土不土的。他每次来“大香港”洗脚店,都要点杜茉莉的钟,一方面是因为她的按摩技术好又不偷懒,另外一方面是因为她的精致。
张先生说:“23号,你今天有心事?”
杜茉莉说:“哪有什么心事呀!”
张先生说:“我看得出来,你的确有心事,逃不过我的眼睛的。你进来时,脸色就不对,朝我笑了一下也是很勉强的,一点也不自然,从给我做上脚后,就一直没有抬过头,平常你给我做脚也会看看电视的,今天你和往常不一样。”
杜茉莉没有再说话了,继续低头卖力地为他按摩足底。
张先生也没有再问她什么。
尽管今天张先生没有睡着,也没有打呼噜,杜茉莉心里却一直在想着那个电话,想着丈夫何国典。
她的心情十分复杂。
那个电话里,有人告诉她,何国典被中江路派出所抓了,要她赶快去保人。一听派出所,杜茉莉心里充满了恐惧,这是令她畏惧的地方。她平素里,看到警察,心里就会忐忑不安,这是普遍的平民的心理。现在,很怕和警察发生什么关系的她发现自己的丈夫被警察抓了,她能不恐惧吗?她不清楚何国典为什么被抓,他不是坏人,难道做了杀人放火的勾当?如果何国典真的做了那些坏事,她区区一个小女子又怎么能把他保出来,还不是只有眼睁睁地看着他被送进班房或者枪毙?她的确被吓哭了。她不能告诉张先生,自己的丈夫被警察抓了,就像她不会告诉他一切关于自己的事情。所以,她只有用沉默对待张先生。
丈夫被抓到派出所去会不会挨打?她常常听说警察抓到犯人,会打得犯人死去活来的。丈夫那瘦弱的身体经得起毒打吗?想着想着,她的脑海里浮现出如此情景:何国典被几个如狼似虎的警察打翻在地,他们用手中的警棒狠狠地劈打着他,还用穿着厚重皮鞋的脚,疯狂地踢着他。何国典在地上乱滚,哀嚎着,眼睛里充满的惊恐和绝望,就像她五月回四川家乡时看到的他的眼神……杜茉莉的心刀剐一般疼痛,混身痉挛。
张先生见她抓住他脚的手不按了,只是一个劲的颤抖,又说:“你怎么了?病了?如果病了,那就不要按了,你赶快上医院,不要耽误了身体。”
杜茉莉实在受不了了,她抬起头,哽咽地说:“张先生,实在对不起,下次来给你按,我自己掏钱请你!”
张先生看到了她满是泪水的眼睛,这是一双好看的眼睛,此时却那么的哀伤,他的心也颤抖了一下,赶紧说:“你赶快去吧,不要管我了!”
杜茉莉说:“谢谢你,张先生,你真是个好人。”
张先生说:“我不是什么好人,你不要说那么多了,快走吧!”
……
走出“大香港”洗脚店时,她看到了灿烂的阳光,那从天上洒落的灿烂阳光却像冰冷的雨,浇在她淌血的心上。她骑着自行车往中江路方向狂奔。
6
停好自行车,杜茉莉站在中江路派出所的大门外,浑身冰冷,牙关打颤,来上海这些年,她从来没有进过派出所,老实善良靠自己手艺赚口饭吃的她从来就没有想到过会到这个地方来,现在却因为自己的丈夫要踏进派出所,这是多么悲哀的事情。最重要的问题是,她不知道何国典犯了什么事,为什么会被警察抓去,也不知道他到底会怎么样。
这个世界上发生的一切你都应该面对,你无处可逃!况且今年已经发生那么多残酷的事情了,多发生一起又如何呢!一切都是命运!杜茉莉鼓起了勇气,走进了派出所。
事情并没有像她想象中的那么糟糕。
杜茉莉被那个年轻的警察带进了派出所那个小房间。何国典还是低着头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宛若雕塑。看得出来,何国典没有挨打,杜茉莉心里微微松了口气。
年轻警察在带杜茉莉进来之前告诉她,他叫王文波。王文波坐在他应该坐的位置上,对杜茉莉说:“你丈夫叫什么名字?”
杜茉莉心里还是忐忑不安,不好在这个场合问何国典究竟犯了什么事,她小心翼翼地对王文波说:“他叫何国典。”
王文波又问:“籍贯?”
杜茉莉说:“四川彭州。”
王文波说:“你知道你丈夫干了些什么吗?”
杜茉莉当然不知道,要是知道,就不会这样着急了,她担心的就是这个问题。杜茉莉神情紧张地摇了摇头。
王文波严肃地说:“怎么搞的,他竟然跑到中江小学闹事。说那里的一个小学生是他儿子,在街上就开始追赶那个小学生,一直追到学校里,那个小学生都吓坏了。怎么搞的!学校的保安阻止他,他还把保安打倒在地!老师也拦不住他,要不是老师报警,我们及时赶到,还不知道要发生什么事情!怎么搞的嘛!”
杜茉莉说:“我丈夫不会打人的,不会的,我了解他,警察同志,你是不是搞错了。”
王文波说:“我怎么会搞错,你要不要过来看看学校方面的笔录?”
杜茉莉看了看满脸冰霜的王文波,又看了看低头不语的何国典,她突然双手抓住何国典的肩膀,使劲地摇晃:“你说呀,你没有打人,你没有犯法,你说呀!你说呀,你和警察同志说清楚呀!你怎么不说话呀!你哑巴了!你怎么就不能让我少操点心呀,你这个混蛋!你知道我多么担心吗!你说呀,你说你没有打人,你没有犯法,和警察同志说清楚呀!”
杜茉莉边说边流泪。
王文波见此情景,也不知道说什么好。这时外面有人叫了声王文波,他就出去了。
杜茉莉焦虑地说:“国典,你告诉我,你究竟怎么了?警察出去了,你就对我说实话吧,国典!”
何国典呐呐地说了一句:“那个孩子和小雨长得一模一样,真的一模一样,他的右眼角也有一颗痣,我以为小雨还活着,就——”
杜茉莉心里明白了 。
想起死去的儿子何小雨,杜茉莉肝肠寸断,哭也哭不出声来,双手只是紧紧地抓住丈夫的肩膀,十指抠进了何国典的皮肉里,她清秀的脸扭曲着,眼神透出绝望和痛苦。何国典还是低着头,浑身颤抖,不知道是因为被杜茉莉抓痛了,还是因为什么别的。
不一会,王文波回到了这个小房间里。
他看到这对夫妻痛苦万状的样子,眼睛里掠过一丝怜悯。
杜茉莉松开了抓住丈夫肩膀的手,走到王文波的面前,扑地跪倒在地,撕心裂肺地说:“警察同志,你就放了我丈夫吧,他没有恶意的,他不是故意去打人的,他没有害人之心的呀!我们的儿子在地震中死了,我们心里不好受啊!他看到那个孩子像我们死去的儿子,他才跟上去的,他以为我们的儿子还活着!他神经有点不正常,他把那个孩子当成我们的儿子了,警察同志,事实是这样的,我丈夫不是坏人,真的不是坏人!你放了他吧,他心里也苦啊!警察同志,你放了他吧,我保证他再不会去学校找那个孩子了!”
王文波被杜茉莉的举动弄呆了,一时间不知所措。
他缓过神来后,双手拉着杜茉莉:“怎么搞的!你起来,快起来!”
杜茉莉泪流满面地说:“警察同志,你答应放了我丈夫,我就起来,否则我就跪死在你面前!”
王文波99lib? 叹了口气说:“快起来吧!我们也没有打算要把他怎么样,叫你过来,就是看他不太正常,让你把他领回去,我们才放心!快起来吧,事情说清楚就好了,没事了,没事了!”
……
杜茉莉和何国典一前一后地走出派出所的大门,天空中还是阳光灿烂。杜茉莉的眼睛里只是一片惨烈的红光,而且,她感觉不到阳光的温暖。这场惊吓,让她心灵的伤口又一次被撕开!她满脑子都是儿子鲜血淋漓支离破碎的脸。她不知道神情沮丧的丈夫此时心里在想什么,她真的不知道。
这时,有个声音叫住了他们。他们看到王文波追了出来。杜茉莉心里咯噔了一下,不是放了丈夫吗,怎么还要把他抓回去?王文波走到杜茉莉面前,从兜里掏出了两张一百元的钞票,递给了她:“这是我的一点心意,你收下吧。”杜茉莉推开了他的手:“谢谢你,警察同志,你的心意我们领了,我们不能收你的钱,真的不能!你不用同情我们,真的不用!我们能够扛过去的!”
杜茉莉挽起何国典的手,离开了王文波。
王文波手上拿着那两张钞票,看着他们离去,眼睛里迷蒙了一层水雾。
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他无法预知这对可怜的夫妻会走向何方,也无法预知他们何时才能走出心灵的困境,这个世界又有多少人像他们一样?
第二章
7
回到漕西支路的住处,杜茉莉朝何国典歇斯底里地叫喊:“何国典,你就不能让我省心点吗,你去追那个男孩子干什么,你就不能醒醒,你儿子死了,他已经死了!事情都过去半年了,你就不能平静一点?你究竟要干什么,你活着就不能好好地活着吗?那么多人失去了亲人,难道都像你这样消沉?你就不能好好想想,你没有了儿子,至少还有我!我和你说过多少次了,要坚强一点,你还不如我一个女人呢,你是男人,你知道吗,你是个男人!”
何国典脸色阴沉地坐在破旧的椅子上,一言不发。
杜茉莉的手机响了。
杜茉莉看了看,是老板娘宋丽的来电。杜茉莉骂了声什么,接通了电话。
宋丽在电话里嚷嚷:“23号,你死到哪里去了?现在有客人点你的钟了,我到处找也找不到你,问别人也不知道你去哪里了,你不成心和我过不去嘛!出去也不和我打声招呼,你眼中还有我吗?你想干就干,不想干就拉倒,想来我这里上班的人多去了。如果你还想在这里继续干下去,就给我赶紧回来,客人等着呢!如果不想干了,那就随你去了,你自己考虑清楚!”
宋丽嚷嚷完后,就把电话挂了。
杜茉莉的胸脯起伏,拿着手机的手不停地颤抖。她把手机扔在凌乱的床上,哭着说:“我不干了,我不干了还不行吗!我早就受够了,我累死累活为了谁!儿子没了,丈夫也神经病了,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此时的杜茉莉就是秋风中的一片落叶,瑟瑟发抖,她是那么凄凉,那么的无助。何国典怔怔地看着悲恸的妻子,嘴唇蠕动着,想说什么,却什么也说不出来,他的两手抓着自己的大腿,使劲地抓着,感觉不到疼痛,可他的心里有一万支箭在无情地穿过。
过了一会,杜茉莉止住了泪水,她说了一句:“一切都是命!”然后走进了卫生间。她面对着那面有斑斑污迹的镜子,简单地梳理了一下头发,洗了把脸,在脸上抹了抹面霜,稍微往身上喷了点香水,就走出了卫生间。她对何国典说:“我去上班了,你在家里好好呆着吧,不要再给我闯祸了,我会再问问老陈,看他能不能给你介绍个工作。”
说完,她就离开了。
杜茉莉走后,房间里变得寂静。
何国典的目光落在了桌子上的一个小像框上,那里有一张照片,那是是他夫妻俩和儿子何小雨的合影。他们都面露笑容,幸福的样子。特别是小雨那张脸,纯真而快乐,明亮的眼睛里充满了活力。这张照片是过年时照的,那时家里的新房也刚刚落成,生活充满了希望。何国典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小雨的脸,他扑过去,拿起那个像框,喃喃地说:“小雨,你没有死,没有!小雨,你爸爸不是神经病,不是!”
8
何国典怎么也没有想到,一场大灾难会降临在川西大地上,会降临到他刚刚开始走向幸福生活的家里。
5月12日那天早上,他把何小雨送去米镇中心小学上学。在路上,何国典背起了儿子。
儿子说:“爸爸,我不要你背,我自己能走!”
何国典乐呵呵地对儿子说:“就让爸爸背吧,爸爸喜欢背你。”
儿子生病了一个多月,这一个多月里,何国典带他到成都的大医院里去治疗,他一直担心莫名其妙的耳疾会无情地夺去儿子的听力,那段时间里,儿子总是茫然地看着他,听不到声音是多么痛苦的事情。儿子终于能够听见他说话了,也能够听见清脆的鸟鸣和山谷溪流的声音了,一切又重新美好起来。作为父亲,他心里十分喜悦,这些日子里的担心和痛苦似乎都过去了,他要背着可爱的宝贝儿子重新去上学,他要让儿子健康成长。一路上,何国典不停地问何小雨问题,比如说,儿子,你听到风的声音了吗?风从山谷吹过,路边的树叶发出悦耳的声音。
何小雨快乐地回答父亲:“爸,我听到了,还听到了树叶的声音。”
到了米镇中心小学大门口,何国典放下了儿子。何小雨走进了校门,不一会,他停住脚步,回过身,朝还在校门口张望的父亲挥了挥手:“爸,你回去吧!”
何国典笑了笑:“你要好好听老师的话,好好读书,我这就回去了。”
何国典不晓得,儿子的那一回头,就成了父子俩的永诀。
何国典哼着歌快活地往回走。
黄莲村是一个很小的自然村,村里的十几户民居散落在一片山坡上。村子的前面是一条山谷,溪流从山谷流过,村后是郁郁葱葱的森林。这天上午,何国典在自己新房后的林子里挖黄莲,这是黄莲成熟的季节,何国典和村里人一样,在自家承包的林子里把黄莲挖起,准备晒干后卖给药材商。村里年轻一点的人大部分都出去打工了,像他这样留在黄莲村的汉子并不多,因为儿子的耳病,耽搁了一些时日,他必须尽快地把黄莲挖出来,自家的活干完了,还得去帮助妻子的娘家挖黄莲。
何国典正挖着黄莲的时候,他听到了林子外面传来了一个女人清脆的叫声:“国典——”
何国典知道这个女人是谁,她是同村何老三的老婆李幺妹。何老三长年在深圳打工,只有过年的时候才回家。李幺妹是个健硕能干的婆娘,拉扯着两个孩子,还要照顾年迈的公婆。何国典还是十分佩服她的,他经常拿李幺妹来和杜茉莉比较,如果他到外面打工,把一个家扔给杜茉莉,她不一定能够支撑下来。可话说回来,如果没有杜茉莉在上海赚钱,他家的新房也不可能盖起来,他就是在家种那几亩山坑地,养些猪,挖个黄莲,累死累活也盖不起新房的。
何国典答应了李幺妹一声,李幺妹就钻进了林子。
李幺妹肉乎乎的脸蛋红扑扑的,两只肥硕的奶子仿佛要蹦破衣服冲出来。李幺妹来到何国典身边,蹲下来,帮助他挖起了黄莲。
李幺妹笑着说:“国典,小雨上学去了?”
何国典笑着瞥了她一眼:“去了,他今天可高兴了。”
李幺妹也瞥了她一眼:“你比小雨更高兴吧!”
何国典笑出了声:“难道你不高兴?”
李幺妹收起了笑容:“我高兴啥子哟,还不是要来当你的苦力。”
何国典继续笑着:“你要不愿意,回去呀,我又没有请你来!”
李幺妹抓起一颗黄莲,朝何国典砸过去:“狗日的,没良心的东西!”
何国典拍了拍身上的泥土说:“你家的黄莲挖完了?”
李幺妹说:“早几天就挖完了,要不还能来你这里做苦力。”
何国典说:“何老三娶到你做老婆,真是好福气呀!”
李幺妹叹了口气:“他龟儿子有福气,老娘却做牛做马,他还没有一句好听的话,谁知道他在外面有没有相好的,说不准早把我忘得一干二净了,狗日的!男人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何国典说:“幺妹,你这样说也不对,在外面打工也是很辛苦的。也是没有法子,要是富裕,谁还想出去呀!谁不想在家过安逸的日子!”
李幺妹冷笑着说:“嘿嘿,你是说你家的茉莉吧,她在外面辛苦,有你体谅她。我呢,我在家里做牛做马,他何老三体谅过我吗!”
何国典叹了口气:“谁想让她出去呀,晚上睡觉想找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李幺妹问道:“怎么小雨病了那么长时间,茉莉也不回家来看看,她的心真狠!”
何国典说:“茉莉也不容易,她起早贪黑地赚那两个血汗钱,艰难啊!她不是心狠,你想回来一趟要花多少钱,就是她回来,也解决不了问题。她也想回来呀,是我不让她回来的。她在电话里哭了好几次,哭得伤心啊!都怪我没本事,让她一个人出去受苦。我也想和她一起出去打工,可我要离开了,我儿子和老娘怎么办?”
李幺妹的脸沉了下来,过了老大一会才说出这么一句话:“你就放心她一个人在上海?茉莉长得那么漂亮,又打扮得风骚,你看她过年回来,穿得那么时髦,像城里人一样。她以后还能回黄莲村来和你过?你就敢肯定她在外面没有男人!”
何国典突然变了脸色,低吼道:“李幺妹,闭上你的狗嘴!”
李幺妹讪笑着说:“哎哟,何国典,你急啥子哟,我又没说茉莉真的给你带上了绿帽99lib.子!”
何国典不吭气了。
快到中午的时候,林子外面有个老女人在叫:“国典,你快去看看,猪崽子们要造反了!”
那是何国典的老娘在叫唤。听到她的叫声,李幺妹有点紧张,站起来往林子深处窜。何国典也站了起来,低声对李幺妹的背影说:“我娘不会进来的,你跑什么跑!”李幺妹没有理会他,一会就不见了踪影。何国典对林子深处说:“幺妹,你先回家吧,下午再说,我得先回去伺候那些猪爷爷了!”李幺妹没有回答他,也许她从林子的另一边跑出去,听不到他的声音了。
何国典这才钻出林子,看到阳光下站立着的老娘,说:“猪怎么了?”老娘抹了抹满是眼睛屎的眼睛说:“你去看看吧,我也不知道猪崽子们做啥子。”
何国典建新房时,旧屋没有拆,他把旧屋用来养猪,今年过完年后,他就买了几十只猪崽回来,放在旧屋里养,现在那些猪崽都抽条了,养到秋后可以出栏,那应该也是一笔不少的收入。旧屋离他的新房有几十米远。
何国典朝旧屋走去。
他还没有到旧屋门口,就藏书网
听到了猪们在屋里嗷嗷直叫。
真是奇怪了,他养了那么多年猪,从来没有见过猪平白无故嗷叫的,而且叫得如此疯狂,如此惨烈,像是有人在用刀捅它们。何国典想,喂猪的时间也没有到呀,如果是过了喂猪时间,它们是因为饿了嗷叫也说得过去。对了,他听人说过,晚上偷猪贼偷猪时,猪也会嗷叫,可这光天化日之下,也没有那么胆大的贼来偷猪呀。
何国典来到老屋门前,操起了一把平常铲猪粪用的铁锹,打开了门。推开门,他喝了声:“哪个在里面!”
没有人回答他,只有那些猪在疯狂地嗷叫,用前腿刨着猪圈的围栏,企图奔逃。何国典在屋里巡视了一遍,根本就没有什么偷猪贼,那些猪们没有因为他的到来,停止嗷叫和挣扎。何国典觉得十分怪异,他几乎没有想其他问题,只是认为猪们肚子饿了。想想,也快到中午了,他就呆在老屋里给猪们弄猪食。他每天在猪们身上要花费不少时间。到了12点多了,他才弄好猪食,把猪食分到各个猪圈里的猪食槽上。让他纳闷的是,猪们对猪食不感兴趣,根本就不吃,还是嗷叫着,企图逃出猪圈。何国典十分无奈,他想是不书猪们得了传染病了,如果这样,下午就不能去挖黄莲了,应该到镇上去请个售医回来给猪治病,几十头猪呀,要是发生什么问题,那损失巨大。现在不管那么多了,回家吃完午饭再说吧。他走出了老屋的门,锁好门后,就朝新房走去,把猪们愤怒的嗷叫声留在了身后。
那时,天空中乌云从四面八方聚拢过来,仿佛要把中天的日头吞没。
何国典没有感觉到什么不妙。
吃完午饭后,他又来到了老屋里,猪们还是没有吃东西,还是嗷叫着乱拱乱扒。何国典就飞快地朝镇上跑去,两公里里路程,他很快就跑到了。来到小镇上,路过米镇中心小学门口时,他还往里面张望了一下,希望能够看到儿子何小雨。学校的操场上,有些孩子在玩,就是没有何小雨的身影。此时,他心里惦念着的是猪,他没想什么就快步朝兽医站走去。
兽医站里本来有两个兽医,现在只有老兽医王为民在那里。何国典走进兽医站,着急地对王为民说:“老王,赶紧跟我跑一趟。”
王为民不冷不热地说:“怎么了,火烧屁股了?”
何国典说:“我家那几十头猪出问题了。”
王为民说:“什么问题?”
何国典说:“不吃东西,发狂地叫唤,在栏里呆不住,像是得了狂躁症。”
王为民笑了笑说:“哦,我倒是头一次听说猪会得狂躁症的。这样吧,你先回去,.99lib.我一会还要回家一趟,我刚刚从麻石村回来,午饭还没有吃呢。”
何国典焦急地说:“你马上和我走吧,到我家吃去!”
王为民说:“不了,你先回去吧,我回家吃完饭马上就过来!”
何国典知道老兽医的脾气倔,扭不过他,只好自己先回黄莲村。
回到黄莲村,他没有进家门,老娘这个时候一定躺下了,最近她身体不是很好,很多时间都躺在床上。他直接走到了老屋里,看着那些狂躁的猪们手足无措。他的心情也被猪们弄得狂躁不安,在老屋里走来走去。他心里念叨着:“老王,快些来呀,日他先人板板的,我这些猪要出了什么问题,非拿你老王是问不可!”他不时地走出老屋的门,往通向米镇的山路上张望,每次出去都看不到老黄肥胖的身影。
他却看扫了李幺妹,李幺妹闪进了老屋,对他说:“我还以为你在林子里呢,我过去看了,不见人影,就知道你在这里。猪怎么了?”
何国典没好气地说:“你看看这些猪,怎么了,还用问吗?”
李幺妹吃惊的样子:“怎么会这样,我家的那两头猪也狂躁得不行,是不是要发猪瘟了!”
何国典把她推出了门:“去去去,你家的猪才得猪瘟呢!”
他在里面把门关上了,李幺妹在外面说:“没良心的何国典,你就和猪睡吧!一会老王来了,别忘了让他也去给我家的猪看看!”
她说完,就无趣地走了。
何国典拿过一条木凳,坐在上面,点燃了一根烟,心里却在不停地说:“老王,你快来呀,老王!”
那一根烟还没有抽完,一场惨绝人寰的大灾难来临了。大地在他的脚下颤栗,他不知所措地站起来,手中的烟还来不及摁灭,就传来了山蹦地裂的轰鸣声,老屋剧烈地摇晃起来,猪们发出了最后的绝望的嗷叫。这是一瞬间发生的事情,何国典没有考虑任何问题,老屋就倒塌了,他被压在了废墟之中,那一刹那间,他心里只有一个想法,谁在和他开了个恶毒的玩笑。
9
何国典抹了抹湿漉漉的眼睛,把像框放回了桌子上,颓然地坐回椅子上,双手抓住自己蓬乱的头发,裂开嘴巴黯哑地哽咽,每当想起那场突如其来的大地震,他就会如此悲恸,肝肠寸断。他内心积郁了太多残酷的东西,无法排解。他常常陷入深深的自责之中,仿佛儿子和老娘的死,他是罪魁祸首!他背负着沉重如山的精神枷锁活在这个世界上,濒临崩溃。
隔壁人家突然传来了很大的声响,那是床在剧烈晃动的声音和一对男女的喘息和疯狂叫唤。何国典住的地方是老工房,房子破败,隔音条件差到了极点。隔壁的邻居他不知道是谁,为什么会在这个下午做那种事情?悲恸中的何国典听到激烈的响动,眼睛里出现了恐惧的神色。他突然站起来,感觉到楼房的颤抖,他大声嚎叫道:“地震了,地震了——”
何国典惊恐万分地跑出了房门。
他看到楼下的一些人在朝他张望,他们一定听到了何国典惊惶的嚎叫。
何国典站在那里,大口地喘着粗气,惊魂未定的样子。
楼下有人对他说:“你做梦梦见地震了吧?”
还有人骂了声:“神经病!”
何国典不认识这些人,这个老楼里的所有人他都不认识,这些陌生人不会了解他的内心之痛。缓过神后,他感觉到了无助和寒冷,这个世界有多少人能够理解他?他低下头,默默地回到了房里,这小小的一居室难道是他最后的归宿。他不止一次地追问自己,为什么要离开黄莲村到上海来,为什么?他无法回答自己。
他回到房间里后,隔壁那对男女停止了疯狂的做爱。
安静下来后的房间如一潭死水。
不一会,门口传来了敲门声。
是谁?不会是杜茉莉吧,她每天都要到凌晨两点后才能回来。何国典迟疑了一会,见敲门声不断,而且越来越响,他就走过去,打开了门。门口站着一个目露凶光的黑脸壮汉。
“你找谁?”何国典呐呐地说,他不敢用眼睛去正视这个凶神恶煞般的黑脸壮汉。
“你说我还能找谁?啊!”黑脸壮汉推了他一把。
何国典一个趔趄,往后退了两步。
黑脸壮汉走了进来,随手关上了房门。他走到何国典面前,伸出有力的大手,一把抓住了何国典的衣领:“你他妈的是不是故意和我过不去!”
何国典吓坏了,颤抖地说:“我没有,没有和你过不去。”
黑脸壮汉咬着牙说:“没有?你他妈的是找死!我老婆好不容易来趟上海,你就在这里瞎捣乱!告诉你,刚才不是地震,这里不会地震,是我和我老婆在干那事!你明白了吗?你再瞎叫什么地震来了,影响我们做事,看我不掐断你的脖子!”
何国典喘息急促起来,看着他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黑脸壮汉一把把他推倒在床上,就扬长而去。
何国典心里憋屈到了极点!
隔壁又传来了激烈的响动。何国典的心情复杂极了,愤怒,悲伤,无助,忧郁,懦弱,无望,孤独……这些情绪交织在一起,他觉得自己是一条无家可归的狗,甚至如一条狗也不如,这样活着有什么意思!他用颤抖的手点燃一根烟,他真希望自己像烟卷一样燃烧成灰,消失在这个世界的尽头。
10
这个晚上起风了。
风无情地把黄叶从梧桐树上吹落,在落寞的街道上凄凉地翻滚。独自骑着自行车回家的杜茉莉此时就像秋风中的一片落叶。她给最后一个客人做完脚,已经凌晨两点多了,她迫不及待地走出“大香港”洗脚店的门,骑上自行车匆匆地往回赶。往常,李珍珍会和她一起回去,因为以前她们合租一间房子居住,何国典来上海后,李珍珍就搬出去了。下午重新回到洗脚店后,杜茉莉的心情一直很难过,她担心丈夫会发生什么事情。她已经失去了儿子,不能再失去丈夫了,丈夫现在是她唯一的亲人,相依为命的亲人。来上海后,丈夫情绪还算稳定,没有发生什么让她操心的事情,她以为一切会好起来,没有料到,丈夫会碰到那个和自己儿子长得一模一样的人,受到刺激后的丈夫会怎么样,她不能预料。从下午到晚上,杜茉莉给老陈打了好几个电话,他楞是没有接,她想找他赶快给何国典找个事做,如果他有事情做了,或者会尽快的摆脱灾难带来的阴影。
在冷风中骑了半个多小时,杜茉莉终于来到了楼下。她停好自行车,就跑上了楼,楼梯上没有灯火,她差点摔了一跤,人没有摔到,脚脖子却扭了一下,痛得她在黑暗中呲牙裂嘴。杜茉莉一瘸一拐地上了三楼,来到住处的门口,发现里面还亮着灯,心里想,国典应该不会有事吧?她轻轻地敲了敲门,对里面说:“国典,开门呀,是我!”
屋里没有人答应她,也没有人给她开门。
杜茉莉脑海里划过一道闪电:何国典会不会轻生?
在四川家乡的时候,何国典萌发过这样的念头,被她制止住了。现在,他会不会……杜茉莉觉得特别寒冷和恐惧。她用颤抖的手从包里掏出钥匙,打开了门。门一打开,一股浓烈的酒味扑鼻而来,闻到酒味,杜茉莉松下了一口气,只要何国典喝酒,他就一定不会去死,因为他还知道用酒精麻醉自己。果然,酒气熏天的何国典躺在床上呼呼大睡,他那憔悴的脸在灯光下愈加苍白,只有左脸的那条蚯蚓般的伤疤呈现出暗红色的亮光。
杜茉莉心情异常复杂。
看着醉酒后沉睡的丈夫,又是气恼,又是怜爱。
她飞起一脚踢在何国典露出床沿的腿上,低声吼道:“你怎么这样,你怎么这样,你这个没有骨气的东西!你不是男人,你连女人都不如,你怎么就不能好好地活呢,你不是死人,你是个活着的男人哪!”
何国典突然喃喃地说:“我不是神经病,小雨,你爸爸不是神经病!”
他是在说梦话。
杜茉莉一阵心酸,扑过去,抱着何国典的头,哭着说:“你不是神经病,不是!哪个龟儿子敢说你是神经病,我和他拼命!国典,不要让我担心好吗,我们会好的,一定会好的。你答应过我的,我们一定要好好活着,你听到了吗,国典!我不能没有你,真的不能没有你!只要你好,我累死累活也愿意!”
第三章
11
这是个雨天,气温一下子降了下来,灰蒙蒙的城市突然变得阴冷。杜茉莉在昏睡中听到了闹钟的响声,一激灵地睁开了眼,她伸手摸了摸身旁的位置,发现不见了何国典,房间里有种浓郁的怪味,那是烟酒气和他们的体味以及这个老房子本身的霉味混杂在一起的浊气。
“国典,国典——”杜茉莉叫唤着丈夫,坐了起来。
何国典不在屋里,他会到哪里去呢?
也许是去菜市场买菜去了。杜茉莉看了看闹钟,才八点多,心里就这样想。往日里,杜茉莉没有特殊情况的话,要睡到10点多才会起床,简单收拾一下房间,打.99lib?扮打扮就骑车去上班,到“大香港”洗脚店也就十一点半左右,那个时间洗脚店正好开始营业。昨天打电话找不到老陈,她想上午去他公司一趟,和他谈谈丈夫工作的事情,这样下去也不是个事。所以,她在睡前,把闹钟调到了八点。她的眼睛十分酸涩,头晕沉沉的,像是顶着一块巨大的石头,浑身上下像上了锈一样,舒展不开,腰也酸背也痛。做按摩是一种苦活,她不知道自己这些年怎么就坚持下来了。
杜茉莉起了床,穿好衣服,拉开浅兰色的花布窗帘,推开了窗,新鲜的空气涌进房间,也把寒冷和飘飞的雨丝带了进来。杜茉莉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新鲜空气,头脑清醒了许多。她把收拾了一会房间,然后走进卫生间洗漱。
杜茉莉把自己收拾停当后,何国典还没有回来。
她想他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的,可心里免不了忐忑不安,其实很多时候,她并不知道丈夫心里在想什么,他是从哪天开始在她眼里变得陌生的,她也懵懵懂懂。以前不是这样的,以前他只要眼珠子转一下,她就知道他肚里的肠子转了几转。
杜茉莉看了看时间,自己应该走了,否则到时候赶不回来上班,老陈的公司在浦东离她上班的地方很远。走到门口她又折了回来,她还是不放心何国典。她拿起纸笔,给何国典留了几句话:“国典,我先走了,先去老陈那里一趟,问问你工作的事情,你一定要放宽心,再怎么样也要支撑下去,世上没有跨不过去的坎。想不通的时候,就多想想我吧,我是个女人,我的难处比你更多,我都可以看得开,你有什么看不开的!你要是想喝酒,你就喝吧,喝醉了也不会想太多痛苦的事情了。”
12
何国典撑着一把黑布伞,站在离中江路小学很近的一个街角,审视着路上匆匆而过的人流。在他眼里,仿佛每个人都神色严峻,如临大敌。他一早就来到了这里,他其实是在等待一个人,那人就是酷似他儿子的那个小学生。何国典想自己看见那个小学生,就像看见自己儿子一样,在他的内心深处,儿子没有死,他还活着,在世界的某个地方等着他。在七点多的时候,何国典果然看见了那个孩子,今天他不是一个人去上学,而是有个男人带着他。何国典看见他后,就一直控制着自己的情绪,一次一次地对自己说:“他不是你的儿子,不是!”当他们经过他身边的时候,何国典用伞挡住了自己的头脸和上半身。那个带着孩子上学去的男人一定是孩子的父亲,他们边走边说着话,有说有笑的,就像他和儿子何小雨在一起的时候一样。这个父亲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他们消失在何国典的视线中后,他还呆呆地站在那里。
雨越下越大,何国典的裤腿和鞋都淋湿了。
那同样是个雨天,天空同样是如此阴霾,只不过时间定格在5月13日的那天,那是一个什么样的日子,何国典陷入黑暗的日子。
那天的雨下得猛呀,仿佛是老天的眼泪。何国典从老屋的废墟里爬出来,他不敢相信眼中被地震改变的一切。黄莲村所有的房子都倒塌了,无论是新房子还是老房子。对面的大山崩塌了一半,填满了山谷,形成了一道大坝。何国典觉得一阵山摇地动,对面的大山上又轰隆隆地滚下石头。村里的人呢,他的眼中没有一个人影,有条黄狗在不远处可怜兮兮地朝他张望,他知道,那是李幺妹家的狗。他脸上伤口的血已经凝固,雨水从头浇下,似乎要把那深深的伤口重新冲开。
他喊叫着朝新房深一脚浅一脚地奔过去。
这座刚刚落成几个月的楼房变成了一片废墟,这可是他们夫妻俩的心血凝结而成的新房呀!何国典心如刀剐,更让他心如刀剐的是,他的老娘死在了废墟之中,他可以看到老娘的一只白生生的手露在了外面。何国典扑过去,握着老娘冰凉而又僵硬的手,嘶哑地嚎叫,喉咙里也嚎出了血!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老天爷呀,你怎么能把灾难降临到这些如野草一般的人身上!
何国典突然撕心裂肺地叫道:“小雨,小雨,你在哪里——”
他站起来,跌跌撞撞地四处寻找儿子,可哪里有儿子的身影,滂沱的大雨不会告诉他何小雨的死活。满目疮胰的山地飘浮着浓郁的死亡气息,有多少生命顷刻间变成了鬼魂?何国典突然想起了昨天早上,他送儿子去上学的情景,那时的阳光是多么的温暖,小鸟的鸣叫是多么的清脆,儿子的眼睛是多么的清澈,特别是儿子进入学校后的回头一望……儿子还在米镇中心小学!一定还在那里!何国典朝米镇方向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去,他已经感觉不到身上的伤痛,他只想见到儿子,儿子是死还是活?
从黄莲村通向米镇的路已经找不到了,可何国典还分辨得清米镇的方向,那两公里的路程,他走了足足五个小时,一路的坎坷和艰险自不必说。米镇也被震得面目全非,到处都是废墟和满脸悲伤的人。
走进米镇时,何国典碰到了一个老女人,她身上披着一袭红色的雨披,特别的显眼,她逢人便问:“你看到我家老王了吗?你看到我家老王了吗?”她就是兽医站王为民的老婆。她看到何国典后就朝他扑了过来,抓住他的衣服,沙哑着嗓音说:“你是何国典,你是何国典,我见过你的,你来过我们家请老王去给你家给猪治病的,你就是黄莲村的何国典。昨天下午,老王吃完饭,就说去你家的!何国典,你看到我们家老王了吗?快告诉我,你看见他了吗?”何国典懵了,原来老王来了,他会不会死在路上了呢?也许他已经埋在山上崩塌下来的石头底下了。他不敢往下想了,喃喃地对她说:“我没有看见老王,真的没有看见他!”说完,他就逃离了。他不敢面对这个老女人,如果老王真的在昨天下午去了黄莲村,而且真的死在了路上,那么他就是害死老王的罪魁祸首。
何国典来到了米镇中心小学,那座三层楼的教学楼全部坍塌,许多军人在废墟上挖着,每挖出一具孩子的尸体就会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喊。孩子的尸体一具具地放在操场的空地上,他们浑身脏污,血和泥糊在他们无辜的脸上和身上,有人脱下湿漉漉的衣服盖在某个孩子的头脸上,可死难孩子的手和脚却露在外面,让雨水无情地浇淋着。
那些孩子的尸体触目惊心!
小雨此时在哪里?因为也有活着的孩子被救出来,何国典的心里残存着一线希望。他心里不停地说:“小雨,你会没事的,小雨,你一定没事的,你就是被埋了,爸爸也一定会救你出来!”
何国典突然在人群中看到了何小雨的班主任李素琴,这是一个中年妇女,略显肥胖的脸上也糊满了泥巴,她穿着雨衣站在那里,焦虑地看着抢救的现场。何国典心想,她一定知道小雨的情况,于是就朝她扑了过去。他站在李素琴面前,颤声问道:“李老师,我儿子何小雨呢?”李素琴看着他,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何国典见她这个样子,感觉到了不妙,可他心里根本就不想接受儿子被埋在废墟里的现实。他抓住了李素琴衣领,大声吼道:“你告诉我,小雨现在在哪里?你说话呀,说话呀!”
李素琴突然身体摇晃了几下,歪歪斜斜地倒了下去。
有人大叫:“快,李老师晕倒了!”
这时,过来几个人,七手八脚地把她抬走了。
有人对何国典说:“你也是学生家长吧,碰到这么大的地震,不能怪李老师的,从昨天下午到现在,李老师没有离开过这里一步,她亲手就救出了好几个学生,刚才她还和解放军一起救人呢,解放军看她顶不住了,才让她下来的。”
何国典无语。
何国典寻找着自己的儿子,可他怎么找也找不到。
他断定何小雨像那么多孩子一样被埋在废墟里了。此时的何国典欲哭无泪!他找来了一把铁镐,朝学校教学楼的废墟扑了过去。他咬着牙说:“小雨,你不会有事的,爸爸一定把你救出来!你要坚持住呀!”
他没有把何小雨挖出来,却也救出了几个被困的孩子。
何小雨的尸体是被解放军挖出来的,他们掀开了一块楼板,发现里面有一堆孩子的尸体,他们的死状各异,这些年轻的军人含着泪把那一具具孩子的尸体抱出来,何国典走过去,在那些尸体中发现了何小雨。
何小雨永远闭上了明亮的眼睛。
儿子的头发粘满了泥土和血,像一团枯槁的野草,昨天早上还像是春天的嫩草生机勃发的呀,怎么现在就变成了一团枯草了呢?
他躺在那里,就像睡着了一样,他刚刚治好的耳朵却永远听不到这个世界的声音了。
何国典突然沉默了,眼里没有泪水,僵硬地站在那里,手中紧紧地握着铁镐。
过了好大一会,何国典才扔掉手中的铁镐,平静地抱起儿子的尸体,黯然地说了.99lib.声:“小雨,爸爸带你回家。”
他抱着儿子的尸体,一步步地走下了废墟,走过学校的操场,一直往外面走去,天还下着滂沱大雨,不远处的大山上还在轰隆隆地滚落巨大的石头。他走出去的时候有人拦住了他,要他放下小雨的尸体,不能抱走,要统一埋葬。何国典朝那人大吼了一声:“滚开,老子要带我儿子回家!”
何国典找来了一根绳子,把儿子的尸体绑在了背上,何小雨血肉模糊的头耷拉在他的肩膀上。有个军官默默地把身上的军用雨衣披在了小雨的身上,他不忍心让这个孩子死了也受风雨的侵犯。
何国典背着儿子的尸体走向黄莲村。
一路上,何国典不停地说着话:“小雨,爸爸带你回家。你听到下雨的声音了吗,小雨。你的耳朵好了,完全好了,医生说不会有任何问题了,你可以听到爸爸的话了,可以听到溪流的声音了,也可以听到鸟叫了,还可以给你妈妈打电话了,你知道吗,妈妈听到你的声音是多么的高兴。我和你妈妈早就商量好了,我们要拚命的赚钱,那怕再苦再累也要供你上学,小学读完了读初中,初中读完了读高中,高中读完了读大学,大学读完了读博士,你要是能够考到外国去留学,爸爸妈妈也供着你,你是爸爸妈妈的希望。小雨,你听到爸爸的话了吗,爸爸妈妈说话算话的,你好好读书,一定要给爸爸妈妈争口气哟!……”
何国典说话的声音十分的柔和,充满了父爱,何小雨在他的背上,就像是睡着了。
何国典一步一步艰难地朝黄莲村走去,前面就是有再大的危险,也无所畏惧了,他一定要把儿子带回家。
天渐渐地暗下来。
山还在摇,地还在动,雨还在凄凉地落下。
……
何国典不愿意想起那悲伤的事情,可是,他无法抹去惨痛的记忆。那些记忆就像他身上的伤疤,永远不会消失。他站在上海中江路的某个街角,目光迷离地看着雨中奔走的鲜活生命,恍若隔世。他记忆中的事情是那么的真实又那么的虚幻。
“小雨,是爸爸害死了你!”他喃喃地说。
这个雨天,他说出了这句话,在此之前,他从来没有说过这样的话,和谁也没有说,连同他妻子杜茉莉。他心里隐藏了一个秘密。
何国典说完这句话,突然看到了一个人,骑车过来,他赶紧用伞挡住了自己的头脸和上半身。那人过去后,他看着她远去的背影,心里一阵酸楚。
那人就是他的妻子杜茉莉。
13
杜茉莉虽然穿着雨披,但雨水还是不停地打在脸上,她在自行车上,不时腾出一只手来抹去脸上的雨水。她的鼻头冻得红红的,却感觉到身上在流着汗水。好不容易到了老陈的公司,老陈却还没有来。
老陈开的是一家人才中介公司,公司不大,却有模有样。她问老陈公司里的一个小姐:“你知道陈经理今天来吗?”那个小姐说:“来的,你再等等吧,这时间应该来了的呀,他昨天还通知,今天上午要开个会的。”
杜茉莉就坐在那里焦急地等老陈,她担心赶不回去上班,如果这样,母老虎一般的老板娘宋丽又要训斥她了。有时,她还真不想在“大香港”洗脚店干了,可这里的提成的确比其他任何一家洗脚店要高,看在钱的份上,她还是忍耐着,况且,她还有许多常客,对她也是很关照的,她也不忍心离开九九藏书他们。
她神不守舍地等待老陈时,那个小姐走过来对她说:“很抱歉,我们陈经理上午有急事不来了,你改天再来吧!”杜茉莉呆了,老陈这是怎么了,昨天又不接电话,现在他突然又不来了,是不是故意躲着她?怕她给他找麻烦?老陈是她在这个城市里为数不多的信任者之一,她称他为大哥的人,在她最无助的时候,老陈帮助过她,让她去学习按摩,还给她介绍工作。这次家里发生那么多事情,杜茉莉在上海就告诉过三个人,一个是李珍珍,一个是吴老太太,另外一个就是老陈,而且,她是第一个告诉老陈的。
老陈这到底是怎么了?杜茉莉百思不得其解。她拿出手机,给老陈拨电话,她想问为什么,结果老陈的手机是关机。
杜茉莉万分无奈,只好离开。老陈公司的那个小姐送她到门口,杜茉莉总是觉得她的眼神怪怪的,有种说不出的味道,仿佛送她出门不是出于公司的礼节,而有另外的不可告人的目的。
雨越下越大,密集的雨点打在她的脸上,又冷又痛,她的四肢冰凉而又僵硬。杜茉莉在凄99lib.风苦雨中,又一次感到了人生的灰暗和无望,她产生了一个十分可怕的念头,干脆跳进黄浦江里去算了,人死了也就一了百了了,什么痛苦什么悲伤一切都不会再有了。杜茉莉的泪水涌出了眼眶,可她死了何国典怎么办,她不能抛下他。如果要死,她在五月份得知家里遭灾回去时就死了,她是放不下何国典呀!
14
大地震发生的那个下午,她正在给张先生做脚。张先生的呼噜声响起后,她又想起了丈夫,其实那段时间,她最放心不下的是儿子何小雨,想到他的耳朵听不见声音,就万箭穿心,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她多么想回去,陪着儿子呀,可那样要花更多的钱,建新房还背了不少的债,儿子得病,无疑雪上加霜。虽然没有回去,可她每天都要打个电话给何国典,问儿子的情况。何国典让儿子和她说话,她可以听到儿子的声音,儿子却听不见她的话,那种痛楚无法言表。她告诉丈夫,一定要治好儿子的耳疾,就是卖血卖房子倾家荡产也是治好儿子的病!地震前一天,当何国典打电话告诉她儿子的病治好后,她心里乐开了花,觉得生活是如此美好,和儿子说话,是她最开怀的事情,所有的劳累和痛苦在那一刻化为了喜悦,她答应儿子,过年回家,一定给他买个变形金刚!拥有一个变形金刚,是儿子的一个梦想,她要为他实现这个梦想。
她边给张先生做脚边想着儿子的梦想,突然,楼房抖动起来。
张先生惊醒了过来说:“发生什么事情了?”
外面有人叫喊:“地震了!”
张先生鞋也没有穿,跳将起来,跑了出去。杜茉莉也跟着他跑了出去,她看到很多人从附近的写字楼上跑了出来,他们议论纷纷,在讨论着什么。杜茉莉笑着对张先生说:“没事的吧,回去做脚吧,你还光着脚呢。”张先生一脸严肃的样子:“等等,再等等。”那时的她没有想到灾难已经在家乡发生了,她心里还想呢,上海人的胆子怎么这样小。
电视上播出四川大地震的新闻后,杜茉莉呆了。
她在第一时间里往家里打电话,可传来的都是忙音。她赶紧给在成都的表哥打电话,表哥的电话也不通。杜茉莉的心被地震剁得稀巴烂。两天后,她才在电视上看到了米镇受灾的新闻,她再也呆不住了,买了张火车票就往回赶。一路上,她还是不停地给家里打电话,可就是不通,她根本就无法获知亲人的情况,他们是安是危一无所知。回到成都,她想坐汽车回家,可通向米镇的所有班车都停开了。她去找表哥,表哥也失踪了,根本就找不到。实在没有办法,她就徒步走回去,足足走了两天两夜,她才回到米镇。一路上,到处都是军人,到处都是受难的人们和废墟以及破碎的大地。杜茉莉的心在淌血,她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她只有在心里祈祷亲人的平安,希望回到家,可以看见亲人们都安然无恙。
她回到米镇时,米镇人都转移到安全只有很多军人还在那里搜寻幸存者。
她无法得知黄莲村的情况,也无法得知亲人们的情况。
杜茉莉茫然地站在那里,不知所措。
空气中有种奇怪的味道,她分不清是什么味道。
一个军官模样的人走到她面前,脸色严峻地对她说:“你是谁?为什么来到这里?”
杜茉莉说:“我就是这个地方的人,我从上海回来找我家人的!”
军官说:“这里的老百姓都转移到县城的安置点去了,你应该到那里去找你的家人。”
杜茉莉焦虑地说:“黄莲村的人也转移到安置点了吗?”
军官的眼中闪过一丝阴霾:“你是黄莲村人?”
杜茉莉点了点头,她从军官的眼神里感觉到了不妙:“黄莲村里的人怎么了,告诉我,怎么了?”
军官悲凉地说:“我们一个排的人还在那里搜救,实话告诉你吧,黄莲村生还的人很少。”
杜茉莉呆了。
军官又说:“不过,黄莲村还有一个活着的人还没有离开,他不愿意离开那里,我们的人在做他的工作。”
杜茉莉似乎看到了一线希望,迫不及待地问道:“那活着的人是谁?是谁?”
军官摇了摇头:“我不知道他是谁。”
杜茉莉睁着眼睛说:“他是不是叫何国典?”
军官注视着她:“我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不过,我可以让一个兵和你一起去黄莲村,看看是不是你的亲人,如果是你的亲人,那样好办多了,你可以劝他赶快离开,那里还十分危险。假如不是你亲人,你应该也和他很熟悉,你帮我们劝他离开会更有效果,我们不希望看到他发生什么意外。这个时候,每一条活着的生命都是珍贵的!”
杜茉莉慌乱地点了点头,喃喃地重复了军官的那句话:“每一条活着的生命都是珍贵的!”
军官马上就叫了一个兵,和她一起去黄莲村。一路上,她一句话也没有,那个兵却不停地提醒她小心,因为路实在是太难走了。他们朝黄莲村行走的或程中,还有几次余震,余震让杜茉莉心惊肉跳,她可以想象大地震发生时的惨烈。
可以看到黄莲村了。
杜茉莉一眼就看到了自己一家人辛辛苦苦建起来的新房变成了一堆废墟,浑身一点力气也没有了,颓然地坐在地上。那个兵关切地问她:“老乡,你怎么了,怎么了?”
杜茉莉两眼痴呆。
那兵递上了军用水壶:“喝点水吧,你一定是累了。”
杜茉莉无言地推开了他递过来的水壶,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朝村里一步一步地走去。
一块空地上的帐蓬外面,几个军人站在那里,其中一个军官对着帐篷里的人说话:“老乡,你还是离开这里吧,这里很危险,随时都有可能山体滑坡,你孩子已经死了,你守着他也没有用的,他不会再活过来了!你应该把他埋了,你难道忍心看着孩子腐烂掉?我们理解你的心情,不要说你了,就是我们,看到孩子这样惨死,我们的心里也不好受呀!你还活着,应该到安全的地方去,我们不会扔下你一个人在这里不管的!走吧,老乡,我们会把你送到安全的地方去的!”
帐篷里传来了沙哑的声音:“我不走,打死我也不走,我儿子没有死,没有死!他只是睡着了!你们不要骗我,他没有死!你们休想让我和儿子分来,休想让我离开这里,这里是我的家,打死我也不会离开的!你们不要过来,谁过来我就砍死谁!”
杜茉莉听清楚了,她的确听清楚了,帐篷里传出来的声音是从他丈夫何国典嘴巴里说出来的!没错,一定是他!这是她多么熟悉的声音。杜茉莉身体上一下子充满了力量,她喊叫着何国典的名字朝帐篷冲了过去。她在帐篷外面站住了,呆呆地看着帐篷里的人。那人真的是何国典,他坐在一块塑料布上,手上举着一把菜刀,满头满脸都是风干的了泥土和血的混和物,他的目光充满愤怒和悲伤还有种执拗!在他的旁边,躺着何小雨,他也浑身脏污,只有那张脸是干净的,也许是何国典给他洗过,他的眼睛紧闭,像是睡着了,仿佛可以听见他均匀的呼吸。
杜茉莉呆立了一会,喃喃地说:“国典,这是怎么了?这是怎么了?小雨他又怎么了?啊——”
何国典也看见了杜茉莉,他嚯地站起来,挥舞着手中的菜刀,大声喊叫:“你是谁?你来干什么?你也想让我走?老子就是不走,不走!你不要管我,给我滚开,滚开!”
杜茉莉的眼泪流淌下来,声音里也在渗着血:“国典,我是茉莉呀,你怎么连我都不认识了?”
她边说边朝他走过去。
两个士兵拉住了她的手,其中一个士兵说:“你不要过去,他好像是疯了,他会砍死你的,我们再想办法把他弄走。”
杜茉莉用力地挣脱他们的手说:“你们别拉我,他就是砍死我,我也要过去,他是我老公,我老公!”
那个军官叹了口气说:“别拦她,让她过去吧!或许她有办法使他清醒过来!”
杜茉莉一步一步地走过去,何国典用菜刀指着她说:“你不要过来,不要过来,我不会跟你们走的,不会和我儿子分离的!你滚开,给老子滚得远远的,我不想看到你!”
杜茉莉厉声哭喊道:“国典,我是茉莉呀,国典!你难道真的疯了,连你自己的老婆都认不出来了吗!”
何国典突然楞楞地看着杜茉莉,呐呐地说:“茉莉,茉莉——”
杜茉莉说:“我是茉莉,是我呀——”
何国典手上的菜刀当啷一声落在了地上,蹲下身体,抱着头呜呜地痛哭。杜茉莉走进了帐篷,她的目光落在了儿子的脸上,那是一张什么样的脸呀,酱紫色的没有了一点儿生气,那深陷的眼窝积满了浑浊的液体。杜茉莉明白了,儿子已经永远的离开了她,她不顾一切地朝儿子的尸体扑了过去……
15
何国典回到了住处,看到了杜茉莉留下来的字条。他坐在椅子上,用拳头敲着自己的额头,自言自语道:“我不是男人!不是男人!”在街上,他看着妻子骑着自行车消失在风雨中,心里像开锅了的水一样翻滚。回来的路上,他收起了雨伞,雨水浇湿了他的全身,也让他清醒过来。大地震后,他并不是没有清醒的时候,他是在清醒和梦幻的交织中度过了半年悲恸的日子。清醒过来的何国典也知道这样下去是无望的,他也知道活着的宝贵,也知道体谅妻子的苦楚。那么长时间里,杜茉莉就是个母亲,而他就是个儿子,她呵护和关爱着他,把自己的痛苦隐藏在内心深处。从很多细节上,何国典明白妻子不会比自己好受到那里去,比如她回到黄莲村后,从看到儿子的尸体到把他埋葬,她就昏死过好几次。就是到了上海,何国典好几次在梦中醒拉发现她摸着儿子的照片,浑身颤抖,喃喃地说:“小雨,妈妈对不起你,妈妈答应过你的,要给你买个变形金刚的,可是妈妈一直没有给你买!小雨,妈妈对不起你!对不起你呀!”
何国典心里产生了深深的愧疚。
从情理上说,他应该在灾难后强大地为妻子撑起一片天空,并且安抚她受伤的心灵。他非但没有给妻子提供一个可以让她依靠的胸膛,反而给她增添了无尽的悲苦和沉重的心理负担,这是多么不应该的事情呀!他不止一次在清醒的时候这样想过,可是他心里有个魔鬼在控制着他,在不能自拔时,他又把一切男人应该担当的责任忘得一干二净,沉缅在灾难留给他的巨大阴影中。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他咬着牙对自己说。
他决定自己出去找工作。
何国典走出这个破旧的小区时,看到一个妩媚的女人挽着黑脸男人的手,迎面朝他走来。黑脸男人瞪了他一眼,何国典的目光慌乱地避开!他们走过去后,何国典心里说:“何国典,你为何如此窝囊!你男人的血性到哪里去了?”紧接着,他长长地叹了口气。何国典抬头望了望阴霾的天空,心情随即又阴霾起来,他到哪里去找工作呢?
16
杜茉莉走进“大香港”洗脚店,就听见老板娘宋丽在嚷嚷:“19号,你给我滚出来,你看看你弄得一地的水!”
19号是李珍珍,李珍珍从一个包房里走出来,气呼呼地说:“弄一地的水怎么了,下雨天的,我要不披雨披,你想让雨淋死我呀,你以为谁都像你一样有小汽车坐呀!”
宋丽瞪起了眼:“你他娘的还有理了,你就不能在进店前把雨披收好,弄得满地是水,客人要是滑倒摔伤了,你负得起责任吗!”
李珍珍毫不嘴软:“我负责,怎么样,我负责!我就不相信这点水就会把人摔死!”
这时,杜茉莉说:“珍珍,别吵了,有什么好吵的!”
说着,她就去拿来了拖把,把地上的水拖干了。
李珍珍不说话了,宋丽却瞟了杜茉莉一眼说:“我看你们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李珍珍又想说什么,杜茉莉把她推开了。她们来到休息室里,李珍珍气愤地说:“肥婆这几天像吃了枪药,总是对我们吹鼻子瞪眼的,好像我们欠了她的钱!”
杜茉莉叹了口气说:“算了,珍珍,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她说什么就让她说去吧,我们身上又不会掉一块肉。”
李珍珍说:“茉莉姐,你就是脾气太好了,她才老是欺负你!”
杜茉莉笑了笑说:“由她去吧,干好自己的事情就是了。”
李珍珍端详了一会杜茉莉的脸,轻声地问道:“茉莉姐,你的脸色很差呀,你怎么老是碰到不顺心的事情呀!”
杜茉莉叹了口气说:“珍珍,放心吧,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情的,一切都会过去的!”
杜茉莉的手机响了。
杜茉莉从包里拿出手机,看到手机屏幕里显示的是老陈的名字时,她心里突然酸了一下,赶紧接通了电话:“喂,是陈大哥呀,你这两天怎么啦,打你手机也不接,到你公司找你也找不到,你是不是躲着我呀,怕我触你的霉头?”
老陈说:“茉莉,你误会我了,这两天碰到了麻烦的事情。我要躲着你,怎么会给你打电话呢?我知道你着急了,所以赶快打个电话,先和你说一声。你着急找我,一定是有什么要紧事和我说,这样吧,我下午三点过来做脚,顺便把你要说的事情谈了,好吗?”
杜茉莉的眼睛热辣辣的,不争气的眼泪似乎又要落下来,她强忍着不让泪水涌出眼眶,颤声说:“好嘛,我等你来,陈大哥,让你为我的事情操心真是过意不去。”
老陈说:“好了,别说那么多废话了,我来了再说吧!我挂了!”
杜茉莉收起手机,就听到老板娘宋丽在外面叫道:“23号,客人点钟!”
在下午三点钟之前,杜茉莉给两个客人做了足底按摩,两个客人都这样问过她:“你好像很不开心?”她没有正面回答他们这个问题,其实自己开不开心和他们又有什么关系呢,她不想把自己内心的伤口坦露在太多人的眼里,那毕竟是伤口,只要轻轻一触碰就会淌出鲜血的伤口,她并不比谁坚强。
老陈来得十分准时,刚好三点钟,他就踏进了“大香港”洗脚店。这是个矮胖的中年汉子,脸部最明显的特征就是鼻子出奇的大。老板娘宋丽赶紧迎上去,堆着笑脸说:“什么风把陈老板吹来了,你可好久没有来了呀!快请进!”她对客人永远是笑脸相迎的,和对待店里的员工判若两人。老陈朝她笑了笑:“23号在吧?”宋丽连声说:“在,在!你先到二号包房里坐,我这就去叫她。”宋丽扭着磨盘般的大屁股来到休息室门口,冷冰冰地叫道:“23号,有客人点钟,在二号包房,赶快过去!”
杜茉莉用小镜子照了照自己的脸,理了理头发,脸上勉强地出现了笑容,然后走出了休息室。杜茉莉端着一大盆里面放了中药粉的热水走进了二号包房,老陈正在抽烟,他不像张先生,喜欢看电视,只是一根接一根地抽烟,只要帮他做完一个钟的脚,包房里就烟雾缭绕了。
杜茉莉见到老陈,笑了笑说:“陈大哥,先泡泡脚吧!”
老陈也笑笑:“好吧,先泡泡脚!”
杜茉莉帮他脱掉了鞋袜,把他冰凉的双脚放进了木盆里:“水的热度合适吗,陈大哥。”
老陈说:“正好,正好!”
给他泡上了脚之后,杜茉莉就让他坐起来,给他捏背。老陈捏背也闲不住,还在吞云吐雾。
杜茉莉关切地说:“陈大哥,你还是少抽点烟吧,抽烟对身体不好!”
老陈说:“什么好不好的,我就好这一口,没有办法!”
杜茉莉说:“烟真不是什么好东西,你还是少抽点。”
老陈没有在和她探讨烟的问题,话锋一转:“茉莉,你找我有什么事情?”
杜茉莉叹了口气说:“陈大哥,你知道我们家的情况,我老公来上海那么长时间了,也没有找到工作,在上海,我也没有其他什么熟人,不知道怎么办。我儿子死后,他的精神状态一直不好,这样下去,我真担心他会发生什么事情,如果有个工作,或者他会好起来的。大哥,你是好人,你应该理解我,如果他有个什么三长两短,我该怎么活!我就剩下他这一个亲人了!”
老陈吐了口浓烟,闷声闷气地说:“靠,我不是你亲人呀!好了,别捏背了,还是捏脚吧!”
说完,老陈就半躺在沙发上,双脚从木盆里拔出来,平放在按摩垫上。
杜茉莉惶惑地说:“当然,陈大哥也是我的亲人,你可别见怪,你知道我嘴笨,不会说话。”
老陈脸色凝重:“茉莉,其实我们本来就没有什么关系,萍水相逢,看你是个善良的人,就乐意帮你做点事,你叫我大哥,我担当不起,你家里发生了那么大的事情,我也没有帮上什么忙,说起来我都脸红,我算什么大哥!”
杜茉莉用食指在他粗糙的脚底使劲地按摩,她说:“大哥,你可别这样说,你已经够安慰我的了,在我最消沉的时候,你总是打电话关心我,还请我吃饭,带人来捧我的场,我还能说什么,大哥的情意我永生难忘。”
老陈叹口气:“唉,这些事情算什么呀!今年情况不好,又是灾难,又是经济危机的,找工作也很难呀!我不是不上心,你丈夫的事情,我都问过很多朋友了,他们都没有办法。这个世界上的很多事情,并不是想办就可以办到的,很多时候都无能为力,只有干瞪眼!”
听了老陈的话,杜茉莉心里特别难受,不知道说什么好。
老陈吸了一口烟说:“我知道你心里难受,我说过,只要我能够帮你的,就一定会帮你,你再等等吧,我想办法,谁让你叫我大哥!这一声大哥叫出口,对你来说也不容易!你还记得当初我对你说,你的条件不错,长得漂亮身材也好,到娱乐城里去陪男人唱唱歌跳跳舞也能够赚不少钱,如果你愿意和客人出台,赚得就更多了。可是你死活不干,宁愿在这里干苦力活!从这一点上,我敬重你,也就认了你这个妹子!所以,你不要再说了,这两天,我就给你回话,我也不能打包票说一定能够给你丈夫找到工作,但是我会努力的!这段时间,我也很多麻烦事缠身,有什么不到之处,你也要谅解我。”
杜茉莉哽咽地说:“陈大哥,你对我杜茉莉的好,我记在心里!”
老陈说:“好了好了,别说那么多了,好好捏脚吧,重点,重点,别像挠痒痒一样!”
老陈的脚底永远是那么的受力,像快铁板。
第四章
17
天晴后,天气也回暖了。杜茉莉和何国典走出楼门口时,他们就闻到了桂花的芳香。今年这是第几次闻到桂花的香味了?杜茉莉记不起来了,反正在这个秋天,桂花不止一次地开过。杜茉莉做了个深呼吸,然后抬头望了望蔚蓝的天空,早晨的阳光打在她憔悴的脸上,有了明亮的色泽。杜茉莉笑了笑,对何国典说:“国典,桂花好香呀!”背着一个大背包的何国典也笑了笑:“是呀,香!”看到何国典久违的笑容,杜茉莉心里涌过温暖的潮水,从前的何国典,是多么乐观的一个人,笑容总是挂在脸上。
就在昨天晚上,老陈终于打来电话了,告诉她,他给何国典找到事做了,在郊区的一个建筑工地做小工,月工资1000块钱。这对杜茉莉来说,无疑是天大的喜事,何国典有了一份工作,不仅仅是有了一份收入,重要的是他或者可以通过工作,生活的态度会变得积极,从灾难的黑暗中走出来。
今天一大早,他们就起来了。杜茉莉在给他收拾生活用品,到了工地,就要住在工棚里了。何国典在厨房里做早饭,看得出来,何国典的神色好了许多。杜茉莉凌晨回家后,何国典还没有睡,目光空洞地坐在床上,背靠着墙壁。杜茉莉把老陈替她找到工作的事情告诉他后,他没有多大的反应,只是轻轻地“哦”了一声,楞楞地注视着眉飞色舞满心喜悦的妻子。他心里突然想起来了一句话:“你就敢肯定她在外面没有男人!”这句话是李幺妹对他说过的,而且不止说过一次。想起这句话,何国典心里就打了一个问号:杜茉莉和老陈到底是什么关系?他见过老陈,在他刚刚到上海时,老陈请他夫妻俩吃过饭,说心里话,他不太喜欢老陈。吃饭的时候,杜茉莉口口声声地叫老陈大哥,何国典心里特别别扭,心里就有些说不清的酸楚,他隐隐约约地感觉到,老陈不是什么好人。杜茉莉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只是钻进了被窝,说:“国典,快睡吧,明天一早我们就起来,我带你去见工。”
老陈告诉过杜茉莉那个工地的详细地址,到那个地方要倒两次公共汽车。他们坐上57路公共汽车,杜茉莉把头靠在了何国典的肩膀上。何国典慌乱地推开她的头,轻轻地说:“车上这么多人。”杜茉莉笑了笑说:“我是你老婆,怕啥子哟!”说完,又把头靠在了他的肩膀上。何国典没有再推开她的头,可他的神色显得十分紧张和不安。
杜茉莉轻柔地在他耳边说:“国典,到工地里去干活,一定要注意安全。”
何国典说:“我知道。”
杜茉莉说:“饭要吃饱,不要饿肚子,那样会没有力气。”
何国典说:“我知道。”
杜茉莉说:“工地里的人很多,要和工友和头头搞好关系,有什么问题要和人家好好说,不要和人家伤了和气。”
何国典说:“我知道。”
杜茉莉说:“我问过了的,一个星期有一天的休息时间,你休息的时候,我也请假,你回来,我给你做好吃的。”
……
听着杜茉莉的话,何国典心里十分温暖,他悄悄地伸出手,握住了杜茉莉冰凉粗糙的手。他为自己夜里的那个念头感到羞耻,杜茉莉是个打着灯笼也难找的好女人,这辈子能够娶她做老婆,是他的福份!他想自己不能再让杜茉莉操心了,应该鼓起勇气,好好地活着,为了死去的亲人,为了杜茉莉,也为了自己,好好地活着!他的心里透进去了一丝阳光,温暖的阳光,这丝温暖的阳光能否融化他郁积在心中的黑暗的冰?紧握着妻子的手,何国典想起了一些往事,那些往事像种子般埋在他的心地,在这个阳光灿烂的日子冒出了绿芽。
18
那是几年前一个春暖花开的日子。
何国典背着行李,杜茉莉抱着两岁的儿子何小雨,有说有笑地朝米镇走去。杜茉莉要出远门去了,去遥远的上海打工。有了孩子后,他们的生活变得困难,如果不出去一个人赚钱,日子很难过,靠在家里种地根本就解决不了问题。况且,他们要为儿子着想,要让他以后上学,让他成长,都是需要花大笔的钱,家里没有点积蓄是不行的。夫妻俩商量了一下,就决定让杜茉莉出去打工,正好杜茉莉的表哥那时在上海做事,她就决定到上海去。想象中的上海,遍地黄金,杜茉莉是怀着美好的憧憬离开家乡的。
“小雨,亲亲妈妈。”一路上,杜茉莉不停地这样说,充满童真的小雨也不停地亲她。
杜茉莉心里难受,她舍不得孩子和丈夫,可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为了以后的幸福生活和孩子的未来,她必须做出牺牲。出门前,何国典就和她说好了,在她上车前,千万不要在孩子面前表露出伤感的情绪,杜茉莉答应了他。小雨每次把热呼呼的嘴唇凑到她脸上的时候,她强忍不让自己的泪水流下来,心被一只大手攥得紧紧的,一抽一抽的疼痛。
何国典可以感受到妻子内心的疼痛,他的心同样的疼痛。
他也忍受着分离的痛苦,笑着对小雨说:“小雨真乖,爸爸妈妈最喜欢小雨了。”
小雨就朝他笑:“亲爸爸——”
杜茉莉就把小雨抱到何国典面前,小雨搂着他的脖子,在他的脸上响亮地亲了一口。
尽管昨天晚上他们一夜没睡,说了许多夫妻之间的私房话,何国典还是有许多话要对杜茉莉说,可一路上他心里要说的话都没有表达出来,小雨成了他们之间的一座桥梁,通过小雨传达着他们浓烈的情感。
通往米镇的山路是那么的短暂,很快地,他们来到了米镇的长途汽车站。杜茉莉让何国典抱着小雨先回去,她不想看到小雨哭。何国典就对小雨说:“爸爸带你去买好吃的,妈妈在这里等我们,好吗?”小雨说:“妈妈一起去!”何国典哄着小雨:“妈妈在这里看住我们的东西,爸爸带小雨去买好吃的,听话,小雨。”小雨就说:“小雨听话。”何国典就抱着小雨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杜茉莉,小雨却一直看着母亲。杜茉莉不敢和小雨纯洁的目光对视,她扭过了头,泪水扑漱漱地滚落,她的心碎了。
何国典的心被利爪抓着,疼痛得淌血。他的脸上还是装出笑容,轻描淡写地哄着儿子,心灵却在经受着分离带来的痛苦折磨!在给儿子买了一颗棒棒糖后,他突然抱着小雨朝车站冲过去。
何国典赶到车站时,车正在启动。透过车窗玻璃,他看到了妻子泪流满面的脸,他大声喊着:“茉莉,茉莉,我改变主意了,快下车,我不想让你走了,再苦我们也要在一起——”
杜茉莉拉开车窗玻璃,探出头,哭着说:“国典,不要说傻话了,快回去吧,不要让小雨看我离开!快回去吧,我会给你写信的!国典,记住我的话,带好我们的儿子,看好我们的家,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我也会回来的!快回去吧,国典,听我的话——”
何国典大声喊着:“茉莉,茉莉,你赶快下车,我不让你去了——”
小雨茫然地看着母亲的脸。
车开动了。
杜茉莉朝他们挥着手,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
何国典抱着小雨追赶出车站,汽车一加速,就把他们扔在了后面。汽车越驶越远,转过一个山坳就不见了踪影。他呆呆地抱着小雨站在春天的风中,目光变得无限的漫长。小雨终于大声地哭了出来,边哭边喊:“妈妈,妈妈——”
……
何国典同样也无法忘记杜茉莉第一次回家的情景。
那是个飘雪的冬日。他知道妻子要回来了,一大早就到米镇的汽车站去等她。他没有到儿子去接杜茉莉,因为天太冷了,怕冻坏了儿子。离开家的时候,何国典问醒过来的儿子:“你还记得妈妈的模样吗?”儿子茫然地摇了摇头。何国典一阵心酸:“小雨,妈妈要回来了,你高兴吗?”小雨说:“高兴。”何国典又说:“小雨,妈妈这次回来,你一定要记住她的模样,等妈妈下次回来时,我再问你,你可不许说记不清妈妈的模样了!”小雨认真地点了点头,眸子里闪动着纯真的光泽。
何国典来得太早了。
从早上开始,进站的长途汽车一辆接着一辆。因为要过年了,从外面回来的人特别多,每辆车上都塞满了人和大包小包的行里。每辆车进站,何国典都要跑过去,注视着从车门上下来的每个人,生怕漏掉了妻子那张美丽的脸。整整一个上午,他没有看到杜茉莉下车。他担心着汽车会不会在路上出事,每年这个时候,出事的车都特别多。他朝地上呸出一口痰,心想,自己怎么能这样想呢,妻子不会出事的,肯定不会的!他走出车站,往来路上眺望,凛冽的风把他的头发吹得凌乱,苍白瘦削的脸冒出了鸡皮疙瘩,鼻孔中还流出了清清的鼻涕。他用手背擦了擦鼻涕,就看到一辆长途客车从远处的山坳转了出来。
杜茉莉就在这辆从成都开来的车上,车经常何国典身边时,他们同时发现了对方,同时激动地呼喊对方的名字。车没有在何国典身边停下来,直接开进了车站里。何国典奔跑着追进了车站。他追进车站后,看到杜茉莉提着包下了车。他冲过去,站在她的面前,傻傻地笑着,鼻涕此时不争气地流下来。杜茉莉抹了抹湿漉漉的眼睛,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她从口袋里掏出纸巾,擦去了何国典流下的鼻涕,说:“那么大的人了,还像小孩一样!”
何国典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一把夺过她手中的提包,说:“茉莉,我们回家!”
杜茉莉说:“别急,还有一个大包没有拿呢。”说着,她就走到车的中间,司机已经把行李厢打开了,他把一件件行李搬出来。杜茉莉拿到自己的背包后,递给了何国典。何国典把背包背起来,一手提着另外那个包,一手拉着杜茉莉的手,走出了米镇车站的门。
此时已经是正午了,何国典说:“茉莉,你饿了吗?我们在镇上吃点东西再走吧?”
杜茉莉笑了笑:“我不饿,还是赶紧回家吧,我想死小雨了,不知道他现在变成什么样子了。对了,你如果饿了,我包里还有面包,随便啃两口吧。”
何国典说:“那就走吧!”
其实他们都想好了很多话要向对方说,可一路上,他们想好的话都没有说出来,说的都是关于儿子的事情。杜茉莉提出一个关于儿子的问题,他就老老实实地回答一个问题。
天空飘起了雪花。
风也更加凛冽。
经过一个小树林.99lib.时,何国典把妻子搂了过来:“冷吗?”杜茉莉说:“不冷,心暖就不冷。”何国典停住了脚步,凝视着杜茉莉俏丽的脸说:“你下车的时候,我都不敢相信看到的是你。”杜茉莉说:“为什么?”何国典说:“你变得更漂亮了,穿着打扮也和以前不一样了,像城里人了。”杜茉莉笑着说:“傻瓜!”何国典手一松,手中的包自然地落在满是枯叶的地上。他张开双手,把杜茉莉紧紧地搂在怀里。杜茉莉说:“傻瓜,我知道你想我。赶快回家吧,晚上我让你好好抱我,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我都答应你。”
何国典松开了手,提起地上的包,包的上面落满了雪花。他重新拉起杜茉莉手的时候,触摸到了什么,他拿起杜茉莉的手一看,发现她右手食指的关节上有突出一个褐色的硬硬的包,而且她的手也十分粗糙。他轻轻地说:“这是怎么了?”杜茉莉慌忙把手抽了回来,说:“没什么,没什么,工作的时候受过一点伤,很快会好的。”其实她手指关节上的包是长期帮客人做脚留下的印记,她从来没有告诉何国典她是个洗脚店的按摩工,怕他心里难过。
19
杜茉莉的头一直靠在何国典的肩膀上,自己的手和他的手紧紧地握在一起,心像阳光一样温暖。这样的时刻对他们来说,并不多见,可以说是十分难得的事情。如果不是因为大地震,何国典不会来上海,尽管很多时候她想把他们父子俩接到上海来。她多么想永远和何国典如此的相依,不要分离,没有痛苦,幸福生活。那是杜茉莉的梦想。
从她和何国典恋爱时就开始萌发的梦想,她的一切努力可以说都是为了这个梦想。
杜茉莉和何国典可以说是青梅竹马。他们都是黄莲村人,小时候在一起玩泥吧,一起到米镇的学校读书。奇怪的是,上学后的何国典是个腼腆的男孩,在学校里,他不敢和女同学说话,连同和他熟悉的杜茉莉,只有在放学一起回家的路上,才有些话说。杜茉莉一直觉得何国典身上有种吸引她的东西,但是她说不清楚那是什么,就是后来结婚了,她也没有弄明白那是什么,只知道,和他在一起很舒服。
小时候的一些细节杜茉莉经常想起来觉得很有意思。
比如他老是给杜茉莉炒黄豆吃。何国典的母亲特别喜欢吃炒黄豆,这是黄莲村人尽皆知的事情。也许是因为他母亲喜欢吃炒黄豆,何国典也继承了他母亲的这个爱好,他的口袋里总是装着喷香的炒黄豆。在上学的路上,何国典就会把兜里的炒黄豆全部塞到她的口袋里去。杜茉莉就会说:“你怎么全都给我了呀!”何国典说:“我吃的太多了,不想吃了,我妈还是要往我兜里装,说我上课饿了吃。我不会饿的,给你吃吧。”杜茉莉说:“何国典,可是我不喜欢吃炒黄豆呀!”何国典看着她清澈的眼睛说:“你吃吧,吃多了就喜欢了。”杜茉莉说:“我不信。”何国典脸红了:“不信你就吃着试试。”杜茉莉不知他为什么会突然脸红,但是她按他的话去做了。奇怪的是,她后来真的喜欢上吃炒黄豆了,每天一见面就问何国典:“我要炒黄豆。”也有没有的时候,那样杜茉莉就会特别沮丧。她沮丧时,何国典也不哄她高兴,就让她一路沮丧着。有一天放学后,走在回黄莲村的土路上,何国典怪怪地问了杜茉莉一个问题:“茉莉,你吃完炒黄豆后会不会老放屁?”杜茉莉看着脸色通红的何国典,满眼狐疑:“何国典,你问这个问题干什么呢?”何国典没有回答他,一溜烟跑出老远。
很多事情的确也是说不清道不明的,考大学时他们俩双双落榜回到黄莲村后就开始了恋爱。杜茉莉的美貌在米镇是出了名的,自然有很多年轻小子追求,可她谁都不理,偏偏就对这个培养了她吃炒黄豆兴趣的何国典动了心。何国典把事情和老娘挑明后,老娘说了这么一句:“茉莉她喜欢吃炒黄豆吗?”何国典点了点头,.99lib.但是他非常不解:“她喜欢不喜欢吃黄豆有什么关系?”老娘说:“喜欢就好,我一直琢磨,你要是娶一个不喜欢吃炒黄豆的婆娘,肯定和我合不来的,你想想我就你这么一个儿子,她要和我合不来,天天给我气受,那还不要了我的老命!”何国典想想也对,这不歪打正着吗,要不是他当初老是给杜茉莉炒黄豆吃,那不麻烦了。新婚之夜,何国典对她说出了多年前的一个秘密。何国典说,他其实也喜欢吃炒黄豆,可他不敢吃,怕到学校上课时老放屁,被老师和同学们骂,所以才把炒黄豆全部给她吃的。杜茉莉趴在他的胸膛上说:“如果你不放屁,你会不会给我炒黄豆吃?”何国典坚定地说:“会的,一人一半!”杜茉莉说:“不行,以后所有好吃的你都要让我吃!”何国典不假思索地说:“好!”杜茉莉脸上笑出了一朵花:“傻瓜,我不会那样的,我只希望我们俩永远幸福地在一起。”
想起那些美好的时光,杜茉莉脸上漾出了甜美的笑意。
美好的事情的确能够扫去心中的阴霾。
那怕是在最悲苦的日子里,也要心存美好,那是良药。
20
其实,当她看到儿子的尸体时,她相信到了世界的末日。起初的时候,她还会抱着儿子僵硬的尸体撕心裂肺地哭喊,她泣血的哭喊挽回不了儿子的生命,天灾夺去了儿子鲜活的生命,她连仇人都找不到,否则拼了自己的性命也会去为儿子复仇。
苍凉的风刮过这残破的山地,带不走她的悲恸。
杜茉莉那时觉得自己要和心爱的儿子一起去了,心脏剧烈地绞痛了一下就昏死过去了。她的灵魂在黑暗的洞穴里穿行,许多魂魄的凄惨呼号淹没了何小雨微弱的呐喊。
当她醒来时,发现自己的头靠在何国典的胸膛上,他抱着她,面目痴呆。几个军人无言地站在帐篷外面,他们的表情肃穆。
杜茉莉疯狂地推开了何国典:“你不要碰我,不要碰我!你这个混蛋,你怎么没有保护好小雨,你怎么能够让他这样残酷的死去!”
接着,她又猛扑过去,抓住何国典脏污的衣领,使劲地晃动着:“何国典,你还我儿子,还我儿子!”
何国典眼睛里流淌着泪水,脸上的伤疤不停地抖动,他任凭妻子的疯狂发泄,咬紧牙关,什么也不说。
两个士兵走进来,分开了他们。其中一个士兵说:“你们不能这样,孩子死了那么久了,你们应该让他入土为安,你们这样,是对孩子的不尊重,你们怎么忍心眼睁睁地看着孩子在这沉闷的天气中腐烂!”
这个士兵的声音十分沉痛,说着就流下了泪水,这是个年轻的士兵,顶多十九岁的模样,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也还是个孩子。说完,这个士兵就抱起小雨的尸体走出了帐篷。
何国典浑身颤栗,伸出一只手想抓住什么,或者说是想挽留什么,可他什么也抓不住,什么也挽留不住。
听了士兵的话后,杜茉莉也不说话了,她泪眼蒙蒙地看着小雨的尸体被士兵抱走,双手使劲地撕扯自己的头发。士兵抱着小雨的尸体走出帐篷一段路后,杜茉莉突然疯狂地站起来,冲出帐篷,沙哑地喊叫:“还我儿子,还我儿子——”
两个士兵一人一边拉住了他的左右手,不让她冲过去。她挣扎着喊叫道:“不要拉住我,我要我的儿子,我要我的儿子,你们把我和他一起埋了吧,把我和他一起埋了吧,我不活了,不活了——”
那两个士兵眼睛里积满了泪水,他们不知道怎么安慰这个失去儿子的女人,只是使劲地拉住她。这时,看到妻子的疯狂,听到妻子的喊叫的何国典从多日的梦幻痴狂姿态中清醒过来,他朝妻子大声说:“茉莉,茉莉,小雨死了,他真的死了,你怎么叫也没有用了,茉莉——”
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朝前迈了一步,就摔到在地,他抱着右腿的膝盖,疼痛让他的脸扭曲着。那是他自从废墟里逃出来后,第一次站不起来,感觉到右膝盖的剧烈疼痛。
一个士兵走过去,撸起他被泥浆和血水浸透的裤腿,发现他的膝盖肿得像个巨大的发面馒头。士兵赶紧对帐篷外面那个军官说:“排长,这个老乡的膝盖伤得不轻!”
那个军官说:“你照顾好他,等他们的情绪稳定后马上把他们送走。”
他们来到黄莲村的时候,何国典就抱着儿子的尸体坐在那里了,帐篷还是士兵们撑起来的。他们不知道受伤的何国典是怎么从黄莲村走到米镇,又是怎么从米镇背着小雨的尸体回到黄莲村的,是什么支撑他一直没有倒下?
听到他们的对话,杜茉莉仿佛也清醒了许多,她回过头,看了看帐篷里痛苦万状的何国典,哀绵而痛心地叫了声:“国典——”
军人们在村外一个比较平缓的山坡上挖好了几十个墓穴,他们把从废墟里清理出来的几十具尸体抬到了山坡上。他们在墓穴里倒上石灰后,就把尸体一具一具地放进了墓穴里,接着,在那些尸体的上面洒上厚厚的一层石灰,最后把他们掩埋。
何小雨是最后一个被士兵抱到山坡上的,那时斜阳夕照,阳光像被血染过的一样,风中传送着死亡的气息,悲悯的大地一片肃穆。没有送葬的琐呐声,没有飘飞的纸钱……只有泪水在飞扬。
杜茉莉说:“让我最后看一眼我的儿子,你们再把他埋葬吧!”
士兵们答应了她,她来到那片山坡山,蹲在儿子的尸体旁边,伸出颤抖的手,摸了摸小雨的额头,摸了摸小雨的眼睛,摸了摸小雨的鼻子和嘴巴……他再也不会醒来了,他刚刚治好的耳朵再也听不到这个世界上的任何声音了,包括母亲的声音,他的嘴唇再也不能亲母亲的脸颊了……杜茉莉眼睁睁地看着士兵把小雨的尸体轻轻地放在墓穴里,然后把他埋葬,那些泥土覆盖了他还没有成年的尸体,仿佛覆盖了杜茉莉的希望,她从此和小雨阴阳相隔,永远也没有相见的那一天。可她觉得小雨的魂魄还在人间飘荡,在如血的残阳中凄清地歌唱。
……
那些日子是灰暗无光的,世界仿佛被阴霾笼罩,宛若地狱。有条毒蛇钻进她的身体的内部,在噬咬着她的心脏,她的心脏中了毒,死亡的毒。无时无刻,她的眼前会浮起儿子破布般的脸,绝望总是充满她的脑海,她不知道怎么样面对未来的生活。她的肉体没有受到任何的伤害,心理上留下的创伤比肉体的伤害要可怕得多。有些人一生都不能自拔,活在灾难的阴影之中,最后郁郁而死。杜茉莉会怎么样,她自己也无法预料。如果何国典也死了,那么她会完全崩溃。
好几次,她仿佛听到阴霾的天空中传来轻轻的呼唤,她会痴痴地走到病房的窗口,向天空中眺望。铅灰色的天空中出现了一缕光,那缕光渐渐地变成了一个人形。那不是小雨吗?杜茉莉张大了嘴巴。她看到小雨在天空中微笑地朝她招手,好像在说:“妈妈,来呀,来呀——”杜茉莉的心突然鲜活起来,小雨没死,他变成了天使,在招唤她呢!她想,自己要和小雨一起去!她正要从窗口跳下去,突然听到了一声呼喊:“茉莉——”
那是何国典的呼喊。
何国典的呼喊把她从迷幻的世界拉回到现实之中。天空中的何小雨消失了,那缕光也消失了。天空还是如此的灰暗,没有一点生机。她回过头来,看着躺在病床上的何国典,他刚刚做完膝盖的手术,苍白的脸上呈痛苦状,他对杜茉莉说:“茉莉,我渴——”
杜茉莉走到他的病床前,拧开一瓶矿泉水,让他张开嘴,一点一点地往他的嘴里倒。
何国典喝完水,就闭上了眼睛。
何国典现在是她最后的一根救命稻草,可这根救命稻草是那么的不可靠,他受到的是肉体和心理的双重伤害,他是不是也需要一根救命稻草?他的救命稻草又是谁?问题是显而易见的,何国典的救命稻草就是杜茉莉。灾难之后,亲人的相互依靠和关怀是至关重要的。拥挤的病房里住的都是地震中受伤的人,有的有亲人陪护,有的没有,那些没有亲人陪护的人也许亲人都死了。医院里很多志愿者,她们帮助照顾那些没有亲人的伤者。有时,杜茉莉也会帮助他们做些事情,那样也可以减轻一些痛苦。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她庆幸自己的丈夫还活着,否则她的灵魂和肉体都会无依无靠。
杜茉莉理性地思考问题的时候,她觉得自己应该和丈夫一起度过这最艰难的日子。她需要一种力量,使自己尽快摆脱痛苦的梦魇。可这又谈何容易。一个晚上,她从噩梦中醒来,浑身是汗,她几乎每天晚上都会梦见儿子伸出血肉模糊的手抓她的脸。她从折叠床上弹起来,沉重地喘着粗气。她突然想吐,她冲出病房,跑到卫生间里,大口大口地呕吐,吐得涕泪横流。吐完后,她把头顶在墙壁上,然后用头使劲地磕着墙壁,把额头嗑得鲜血淋漓。一个看上去五十多岁的女志愿者发现了卫生间里的杜茉莉,她走上前,制止住了她的行为:“你不能这样,不能这样!”
杜茉莉喃喃地说:“我受不了了,受不了了!”
女志愿者说:“会过去的,一切都会过去的,我理解你的心情,你看看,医院里那么多人,他们难道不比你痛苦,如果谁都像你这样,大家都不要活了!活着就应该充满希望!”
她把杜茉莉带到了治疗室,给她额头上的伤口消了毒,然后涂上了红药水。她说:“妹子,以后别这么傻了,千万不要和自己过不去,没有什么问题解决不了的。你要记住,你还活着,活着的人都是幸运的!实话告诉你吧,我丈夫在地震中死了,我不痛苦吗?那是不可能的,你可以悲伤,但是不能沉沦,不能失去生活的勇气!”
杜茉莉说:“可我没有你那么坚强!”
她说:“我坚强吗?不,我其实也很懦弱,可我们都应该面对,发生过的事情已经无法改变,死去的亲人不能复活,我只有面对!我以前是护士,从灾区来到了这里,我觉得我在做有意义的事情,这样可以让我懦弱的心坚强,会让我的悲伤得到解脱。你想想,你自己完好无损,你的丈夫也好好的,不过是受了一点伤,过些时日,你们还可以要个孩子,生活还会美好起来的。”
她的话十分有道理,杜茉莉却一下子接受不了,心里却好受了些。
杜茉莉回到病房,发现何国典坐在病床上,满头大汗,浑身发抖,目光里充满了恐惧。她走过去,关切地问:“国典,你怎么啦,是不是膝盖痛?我去叫医生!”
何国典一把拉住了她的手,摇了摇头。杜茉莉轻轻地问:“又做噩梦了?”何国典点了点头。也许他的噩梦要比她做的噩梦要惨烈得多,杜茉莉突然觉得自己有种责任,就是帮助丈夫度过黑暗的日子,至于自己,她没有考虑太多。她拿起一条毛巾,擦去了丈夫头脸上的汗,接着就就给他擦身体。在给何国典擦身体的过程中,她觉得他就是一个孩子,一个受惊的孩子,她心中漾起了母性的柔情。给他擦完身子后,杜茉莉倒了一杯水给他喝。然后,她就让他重新躺下。何国典躺下后,睁着眼睛。杜茉莉坐在了他的旁边,轻声地说:“国典,你睡吧,我在你的身边陪着你,不要怕!”
何国典还是睁着眼睛,呆呆地看着白色的天花板。
杜茉莉告诉自己,一定要有耐心,现在的何国典的心就像是一块坚硬的冰,无论如何,她要把这块坚冰化开。她可以把自己的痛苦埋在心底,也要燃起丈夫对生活的希望。他是那么的脆弱,那么的无助!杜茉莉轻轻地对他说着话,说一些记忆中的幸福往事,她刻意的忽略掉了关于儿子和婆婆的那部分。她希望这些幸福的往事能够唤醒他对美好生活的记忆。杜茉莉说得十分动情,每一个细节都说得详尽,以至于她自己也沉浸其中,暂且忘记了内心的苦痛。她也不知道说了多久,窗外的天渐渐的明亮起来,她看到何国典闭上了眼睛,两行热泪从眼角滚落,何国典的手伸过来,她握住了他的手。
两手相握,相互温暖。
21
杜茉莉和何国典找到了那个工地。来到工地入口时,何国典站住了,他的眼睛里掠过一丝恐惧,在他眼里,工地就像震后的废墟。杜茉莉注意到了他表情的变化,但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灾难以后,何国典很少和他做深刻的交流,大多时间里,都是杜茉莉在和他说话,什么心里话都和他说,她在倾诉的过程中缓解了内心的痛苦和压力。相反的,何国典心中的积郁却越来越深重,他也有倾诉的欲望,可话到口边又缩了回去,他心里隐藏着什么不为人知,也不想让人知道的秘密。
杜茉莉关切地问:“国典,你怎么了?”
何国典慌乱地说:“没什么,没什么!”
杜茉莉说:“国典,不要想太多了,一切重新开始吧。走吧!”
何国典点了点头,跟在她后面,走进了工地。老陈告诉过杜茉莉,让她到工地后找一个叫王向东的包工头,他会安排好何国典的事情的。杜茉莉好不容易在一个工棚里找到了王向东,王向东是个精干的中年汉子,不是想像中的那种满脸横肉的包工头。他见到杜茉莉他们后,和蔼地笑笑说:“哦,是陈老板介绍来的,好,好!我马上叫人过来安排。”他打开对讲机喊道:“李麻子,李麻子,你过来一下,有个工人来了,你带他过去吧!”
不一会,走过来一个带着黄色安全帽的粗壮汉子,这个汉子满脸的麻子,显得那张脸特别的脏,和他的名字倒是很吻合。杜茉莉第一眼看到李麻子,心里就产生了一个想法:李麻子不像个好人!杜茉莉隐隐约约地觉得何国典在这里会受李麻子欺负,可她又不好说出口,只是对何国典说:“国典,你要注意安全,我先回去上班了,有什么事情打电话给我。”
何国典点了头,就跟着李麻子走了。
何国典走出一段路,杜茉莉朝他的背影喊了声:“国典,你要记住我和你说的话!”
何国典没有回头,也没有答应他。
王向东笑了笑,温和地对他说:“你放心吧,他在这里会很好的,我们对工人是很人性化管理的。”
杜茉莉这才离开工地。
她心里忐忑不安,不知道何国典在这里会发生什么事情,她真的不希望有什么不幸的事情在降临在自己藏书网头上。
第五章
22
杜茉莉匆匆地赶回漕西支路的住处,在楼下取了自行车,准备往“大香港”洗脚店赶,今天是铁定要迟到了,现在都已经十一点半了,骑车到店里起码也要半个小时。她骑上自行车时,那个黑脸壮汉正好下楼,他目送着杜茉莉骑着自行车出了小区的门,他粗大的喉结滑动了一下,吞咽了一口口水,眼睛里闪出怪异的光忙。
杜茉莉飞快地骑着自行车在街上穿行。
她想,今天又少不了要挨老板娘宋丽的骂了,唉,管不了那么多了,她爱骂就骂吧,无所谓了,反正又不是第一次挨她的骂。她骑车经过中江路小学门口时,放慢了车速,她看到了一个小男孩,那个小男孩和何小雨长得一模一样,特别是眼角的那颗痣,让她触目心惊。她停下了自行车,目不转睛地盯着这个孩子,有一个男人牵着她的手朝她的反方向走去。她回转身,继续目不转睛地盯着男孩的背影,更让她心惊肉跳的是,这个男孩的背影也和何小雨惊人相似。难道他就是让何国典疯狂的男孩,如果不是理智战胜了自己,她也会疯狂地冲过去,抱着他狂吻他的脸蛋!
一路上,她满脑子都是男孩和何小雨重叠在一起的形象,她还冒出了这样的想法:是不是小雨没有死,他失踪后被当成孤儿,被上海的热心人收养了?不,不可能,她亲眼看着小雨被士兵们埋葬的,她还清晰地记得小雨那张破布般的脸和如血的残阳。
她的心脏像是被捅进了一把尖刀,疼痛得要死!
她一不小心,没有注意到前面的红灯亮了,撞在了另外一辆自行车上。她的自行车倒在了地上,她人也倒在了地上。
前面的那男人回过头骂了一句:“妈的,瞎眼了!”
她快速地从地上爬起来,拉起自行车,连声对骂她的人说:“对不起,对不起!”
那人蛮横地说:“对不起就行了!”
杜茉莉陪着笑脸说:“真的对不起!”
那人还不依不饶:“你把我的自行车撞坏了,说句对不起就得了!”
杜茉莉不说话了,她的内心悲哀到了极点。这时,后面一个戴眼镜的年轻人打抱不平地对那人说:“屁大的一点事,过去就过去了,凶什么呀!难道要这个大姐给你下跪!”
那人的矛头指向了年轻人:“关你什么事!”
年轻人义正严辞地说:“路不平有人踩!今天这事,我就管定了,人家一个女人,不小心碰了你一下,你就如此发狠,你是不是男人呀!你想打架不成,我们到旁边练练!”
这时,绿灯亮了,那人骑车头也不回地冲了过去。
杜茉莉朝年轻人凄婉地笑笑:“谢谢你!”
年轻人也朝她笑笑:“不客气,这些人就是欺善怕恶的主,不要怕他!”
23
杜茉莉到了“大香港”洗脚店,果然遭到了老板娘宋丽的一顿恶骂。杜茉莉没有理会她,只是做自己该做的事情,她知道,和宋丽吵一点意思也没有。
在休息室里,李珍珍对杜茉莉说:“你知道为什么这段时间肥猪脾气这么大吗?”
杜茉莉摇了摇头,其实她根本不想知道为什么,这和她没有任何关系。况且,她现在也没有心思听李珍珍的八卦。
李珍珍还是压低了声音说:“告诉你吧,肥猪的老公要和他离婚,听说在外面有了别的女人了!”
杜茉莉听了她的话,叹了口气:“唉,那老板娘也不容易,现在的男人怎么都这样!”
李珍珍说:“活该!”
杜茉莉说:“好了,珍珍,不说了。哪个女人碰到这样的事情都会难过的,我们都是女人,知道做女人的苦。”
李珍珍也叹了口气说:“茉莉姐,你的心就是好!你说的也是,我男朋友也好长时间没有给我打电话了,不知道是不是有了新欢。”
杜茉莉说:“你打电话问问他嘛。”
李珍珍说:“我才不给他打呢,他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大不了分手!世界上又不光他一个男人。”
杜茉莉说:“珍珍,你说,人死了会不会复生?”
李珍珍注视着她的脸说:“茉莉姐,你今天怎么啦?魂不守舍的,还问这样古怪的问题。人死了就死了,怎么会复生呢。”
杜茉莉说:“我觉得会,天下怎么会有这样相像的人呢!要不是小雨复生了,他怎么会这样像小雨呢?”
李珍珍同情地拉起了她的手:“茉莉姐,你是不是又想小雨了,我不是和你说过吗,不要想了,就忘了他吧,你越是想他,心里就会越痛苦,你受的折磨还少吗!过去的就让他过去吧,你自己不也说,要向前看吗。”
杜茉莉说:“我本来也没有想小雨,可是我路过中江路小学的时候,看到一个和小雨长得一模一样的男孩,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李珍珍握紧了她的手:“我看你还是没有从阴影里走出来,你心里一直放不下小雨,所以只要看到一个稍微有点像小雨的孩子,你就会觉得特别像。”
杜茉莉说:“真的很像!我怀疑小雨还活着!”
李珍珍说:“茉莉姐,你想开点吧,实在不行,你就和姐夫再要一个,这样对你有好处,你就不会老是想着小雨了。看你悲伤的样子,我心里也特别难受,我总是想不通,为什么好人没有好报呢,像你这样的好人,是不应该这样的。”
杜茉莉眼睛湿湿的,她其实并不是那么坚强,一切都是生活逼出来的。杜茉莉见李珍珍为了自己忧伤,反过来安慰她:“珍珍,别为了我的事情伤心了,你放心吧,我不会有事的,最难受的日子也挺过来了,会好起来的,国典也找到工作了,工作也许会让他重新振作起来,那时,就好了。”
李珍珍点了点头:“我相信,会好的!”
和李珍珍说了这些话,杜茉莉的心里稍微好受了些,很多时候,能够把心里的话向你信任的倾吐出来,那是十分有益的事情。
杜茉莉又听到了老板娘宋丽的叫声:“23号,快出来,有客人点你出台。”
李珍珍说:“茉莉姐,你去吧,又有人点你出台了,我怎么就没有人点我呢。”
出台就是上门去为客人服务,这样的收费会比在店里做高些,店里的员工们都希望有客人点自己出台。
杜茉莉笑了笑:“好了,别酸了,我去了。”
李珍珍说:“茉莉姐,你别想太多了,放宽点心。”
杜茉莉说:“我明白,人怎么也得活下去!”
24
这次点杜茉莉出台的客人她并不熟悉,要去的地方也十分陌生,好在离“大香港”洗脚店并不远,她很快地找到了长平路的“黄金海岸”小区。“黄金海岸”小区门口的马路边是一条十几米宽的污水沟,杜茉莉可以闻到污水沟里飘出的臭味。这是一个新建的小区,门楼显得十分气派,门口还有两个看门的穿着制服的保安。杜茉莉对穿制服戴大盖帽的人天生就有种畏惧感,加上今天见到那个男孩后,心情不是很爽,所以在小区门口被人模狗样的保安拦下来时,她不禁浑身颤抖了一下。
保安满脸冰霜地问她:“你到哪里去?找谁?”
杜茉莉的声音也有些颤抖:“我到五号楼1102室,找蔡先生。”
保安的目光凌厉:“你们约好了吗?”
杜茉莉说:“约好了的。”
保安怀疑地从头到脚地审视了她一遍,然后走到保安室拨起了电话。杜茉莉心里很不舒服,仿佛自己是个贼,在保安的眼里,也许她就是贼。不一会,打完电话的保安对她说“进去吧!”
杜茉莉心想,不就是个居民小区嘛,搞得像政府办公大楼似的!她骑上自行车进入小区后,那俩保安在嘀嘀咕咕地说着什么,还发出奇怪的笑声,那笑声恶毒地刺激着杜茉莉的大脑皮层。
杜茉莉乘电梯上楼,来到了蔡先生的家门口。
她按了按门铃,不一会,她听到了沉重的脚步声。门开了,迎接她的是一个高大的秃顶男人,他穿着一身白色的睡袍,睡袍穿在他身上显得小了,露出毛乎乎的手臂。他油光发亮的脸上堆着笑:“你好,请进,请进。”
杜茉莉脱掉了鞋,走进了蔡先生的家门。
蔡先生的家里很暖和,显然是开了空调,这个时候开空调的人家并不多见。
蔡先生十分殷勤地拿了一双拖鞋放在她的脚边。杜茉莉穿上拖鞋,环顾了一下蔡先生的家,看得出来,主人十分整洁,东西摆放得井井有条。杜茉莉也希望把自己的家弄成这个样子,可是她家的新房被震垮了。她心里不免有些无奈和伤感。
蔡先生笑着说:“小姐,你喝点什么吗?咖啡还是茶?或者可乐?”
他的目光在杜茉莉身上扫描着,杜茉莉觉得有些奇怪,这是个什么样的人?那些叫她出台的熟客,不会想他这样客气,一般上门后就直奔主题,马上开始做脚或者全身按摩。杜茉莉本能地有了些提防。她笑着说:“谢谢蔡先生,我自己带了水。”
蔡先生又笑着说:“在我家里不要客气,想喝什么就喝什么,小姐,你坐,你坐!”他说着就把杜茉莉按在沙发上,然后顺势坐在了杜茉莉的身边,他的大腿和杜茉莉的大腿紧紧地贴在一起。杜茉莉往里面移了移,他也跟着往里移了移,杜茉莉闻到一股奇怪的臭味,那是蔡先生的狐臭。杜茉莉尽管十分讨厌狐臭的味道,但她还是强忍着,拿人钱财为人消灾,干她这行的,没有选择客人的权利。
杜茉莉笑着说:“蔡先生,你是做全身按摩还是做脚呢?”
蔡先生凑近她的耳朵说:“随便,做什么都可以。”
蔡先生说话时,一股热气冲进杜茉莉的耳孔,痒痒的难受。杜茉莉说:“蔡先生,不能随便的,你是做脚还是按摩,或者都做,都做的话我们按套餐的价格收费,这样比较便宜。”
蔡先生说:“随便,你说什么就什么,钱不是问题。小姐,我们先不急按摩还是做脚,先坐会,我们聊聊天。”
他把手放在了杜茉莉的大腿上,杜茉莉脸红心跳的,觉得十分不妙,她把蔡先生的手从大腿上拿开,站起来说:“蔡先生,你究竟做什么,快说吧,我从进你家门就开始算时间的,浪费了时间也就浪费了你的钱。”
蔡先生叹了口气说:“好吧,就做全身按摩吧。跟我来!”
他走进了卧房。他脸面朝上地躺在床上,对跟他进来的杜茉莉说:“这样可以按吧?”
杜茉莉看到他裸露出来的腿上长满了又浓又密的腿毛,这个怪物头上不长毛,手脚上却长满了毛,让杜茉莉觉得怪异。杜茉莉的脸上发烫,有点害臊,如果是在店里,她不会这样,在这个特定的场合,杜茉莉害臊是正常的,毕竟她是个正经的女人。杜茉莉走近前,说:“蔡先生,你翻过身来,我给你按背吧!”
蔡先生脸上露出了充满邪气的笑:“就这样吧,我喜欢按前面,不喜欢按后面。”他说着还伸起一条腿抖了抖,露出红色的三角裤,他似乎在朝杜茉莉暗示什么。
杜茉莉也没有说什么,她只是想赶紧给他按完后离开这里,她的心脏跳得很厉害,感觉要发生什么不应该发生的事情,其实,她现在真想不给他做了,马上离开。她硬着头皮走到了床边,伸出双手,去按蔡先生的胸膛。蔡先生说:“小姐,你知道我为什么会叫你来吗?”
杜茉莉被他身上浓烈的狐臭味熏得难受,她紧紧地闭着嘴巴,摇了摇头。
蔡先生的手绕到她的身后,轻轻地放在了她的屁股上:“有一天,我到你们洗脚店里去洗脚,我看见了你就动了心,本来想叫你给我做的,那天你在给别人做,走的时候,我问了你的代号,我想,让你到我家里来做,会更舒服的。你可迷死我了!”
他放在杜茉莉屁股上的手突然抓紧,杜茉莉惊叫了一声,跳开了:“你,你怎么能这样!”
杜茉莉呼吸急促起来,大脑有些发懵,不知如何是好。说实话的,来店里洗脚的人中,也有不怀好意的,摸她一下或者说些荤腥的话在嘴巴上占点便宜是常有的事情,只要不太过份,她也忍了。现在,面对用意十分明显的蔡先生,她真的不知所措。她回头看了一眼,好像背后有一双清纯的眼睛在注视着她。背后什么人也没有。
蔡先生笑着说:“小姐,你不要担心,这里很安全的,什么事都没有的!”
杜茉莉强忍着屈辱说:“99lib?蔡先生,让我好好给你按摩吧,不要和我开玩笑了。”
蔡先生突然从床上爬起来,下了床,朝杜茉莉走过来,一把抱住她,嘴巴在她的脸上乱拱:“你就和我睡了吧,别装了,我知道,你们这些人就是干这事的,钱我有的是!只要你让我舒服,我不会亏待你的!”
杜茉莉拼命挣扎着,在挣扎的过程中,她发现何小雨站在房间的一个角落上,呆呆地望着她.99lib.,她心里悲哀到了极点。她大叫了一声:“畜生!”然后用膝盖使劲地顶在这个衣冠禽兽的下部,他“哎呀”一声,松开了杜茉莉,双手捂住下身,蹲了下去,他的脸痛苦地扭曲。杜茉莉趁机跑出了他的家门,仓惶而去。
在回“大香港”洗脚店的路上,她的眼前总是浮现出儿子何小雨那双纯真而无辜的眼睛。她想起了一件事情。也就是今天过年回家的时候,小雨这样问过她:“妈妈,你在上海到底做什么工作?”杜茉莉笑着对小雨说:“妈妈在上海的一个工厂里做工。”小雨冷冷地凝视她的眼睛:“妈妈,你说的是真的吗?”杜茉莉点了点头:“真的,妈妈不骗你。”小雨接着冷冷地说:“可是有人说你在上海做见不得人的事情。”杜茉莉的心被儿子的话语和怀疑的目光刺痛了,她颤声说:“谁说的?”儿子还是冷冷地说:“是李幺妹说的。”杜茉莉难过极了:“儿子,你相信她的话吗?”小雨考虑了一会说:“不信,妈妈,我不相信!”她一把把儿子抱在怀里说:“好儿子,妈妈不会干任何对不起你和你爸爸的事情,不会,永远不会的!”
杜茉莉满腹的屈辱不知道和谁诉说,她多么想对儿子说,她是清清白白的,可儿子永远听不见她的声音了。但是他还在注视着她,一直注视着她,好象从来没有离开她的左右。
回到店里,杜茉莉还没有来得及和老板娘宋丽说明情况,宋丽就朝她破口大骂:“我就知道你不是什么好东西!你这个骚狐狸!人家叫你到家里去是做按摩的,不是让你去勾引人的!你以为你的脸蛋长得光鲜点就谁都可以卖呀,也不撒泡尿照照,看看是自己是什么东西!”
原来,那流氓在她走后就打电话给宋丽,说杜茉莉上他家后勾引他,要和他睡觉,想赚更多的钱,结果他没有同意,而且十分厌恶,就愤怒地把她赶走了!这简直就是颠倒黑白。
杜茉莉终于忍无可忍,大声地和宋丽吵了起来:“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你胡说八道!他这是血口喷人,恶人先告状!是他想非礼我,我才逃回来的,你怎么能不分青红皂白就相信了他的鬼话!这个无耻的流氓!”
宋丽来劲了:“我相信他说的话,无论怎么样,他是我们店的客人,客人就是上帝!你要不勾引他,他怎么会赶你走!你说他非礼你,你有什么证据!我看就是你自己发骚,还赖别人!”
杜茉莉气得浑身发抖,她从来没有如此顶撞过老板娘,她是逼到了不得不反击的地步了,此时的她已经不顾一切了,她冲到宋丽面前,厉声说:“你他妈的再说一遍!”
宋丽也红了眼:“我就说,就是你自己发骚,勾引了蔡先生!”
杜茉莉扬起手,狠狠地在宋丽肥胖的脸上扇了一记响亮的耳光!
宋丽觉得半边脸一麻,捂住脸,呆呆地看着凶狠如一只母豹的杜茉莉。这时,从包房里赶出来的李珍珍拦住了杜茉莉,推走了她。李珍珍回过头对宋丽说:“你不要以为谁都会像你一样发骚,也不要以为老实人是好欺负的!”
杜茉莉大声说:“老娘不干了!”
25
风呜咽,街道两旁的梧桐树剥剥作响,黄叶飘飞。大风仿佛要把挂在天空中那颗明晃晃的太阳吹落。杜茉莉推着自行车,漫无目的地行走着,她不知道自己要走到哪里去。她的脑海一片混沌,无头无绪。此时的她无法理清自己的思想,任凭风把头发吹乱。她真想找一个人,扑在他的怀里大哭一场。那人应该是谁?何国典还是老陈?都不是,此刻,他们离她都十分遥远,不可企及。而且,杜茉莉根本就不能在他们怀里哭,对何国典来说,她的痛苦哭泣也许会冲垮他刚刚建立起来的那一丁点对生活的信心,老陈呢,她还没有和他好到可以倒在他怀里痛哭的程度。
26
杜茉莉不知不觉来到了中江路小学的门口,扶着自行车站在那里,朝学校里面张望。学校的操场里空无一人,也许学生们正在上课,她听不到他们读书的声音,可她的眼前还是浮现出那个小男孩高声地念书的情景,不,是小雨在念书,认真地念书。她真想走进学校里,趴在教室的窗户上,看他上课,她从来没有见到过小雨坐在教室里上课的样子。
小雨长到九岁,她有多少时间和他在一起?想到这样,杜茉莉的心脏一阵绞痛。特别是小雨耳疾的那段时间,她竟然没有回去陪他。每次她给何国典打电话时,小雨就在旁边,何国典会把电话给小雨,小雨在电话那头大声地和她说话,她听得很清楚小雨饱含思念的话语,可是,小雨就是听不到她说的话,无法从她的话中感觉到那份揪心的母爱。小雨,妈妈对不起你呀!杜茉莉心里说。
学校门口传达室的那个保安一直盯着她,提防着她,也许他就是那天阻拦何国典进入这个学校的保安。
这时,一个人走到了她的面前,对她说:“是你呀,站在这里看什么呢?”
杜茉莉浑身一激凌,扭头看了看这个人。他.99lib.就是中江路派出所的民警王文波,他今天没有穿制服,穿了一件米黄色的夹克衫。杜茉莉慌乱地说:“没什么,没什么。”
王文波笑了笑,也往学校里看了看,说:“是不是来看那个孩子,像你儿子的孩子?”
杜茉莉诚实地点了点头。
王文波说:“看看是不是会觉得心里好受些?”
杜茉莉摇了摇头。
王文波叹了口气说:“我十分理解你的心情,真的,其实我希望你看见那个孩子,心里会好受些。可不是这样,只会增加你的痛苦,所以,你还是不要看的好。”
杜茉莉说:“不看,不看了。”
说着,推着自行车要走。
王文波善意地说:“多想点美好的事情,也许会好些。”
杜茉莉突然大声朝他说:“天下哪里有那么多美好的事情!”
她说完后自己也吃了一惊,她怎么能够朝警察大声说话?她骑起自行车,一溜烟跑了。
王文波注视着她离去的背影,若有所思。
27
杜茉莉的情绪糟糕透了,早上送何国典去工地时的爽朗心情飞到爪哇国去了。她在菜市场里买了一斤五花肉,买了些辣椒和黄豆,回到了住处。她推开门,一股浊气扑面而来。她把肉和菜放到仄逼的厨房里时,看到几只蟑螂在灶台上爬,她一阵恶心。她想,难道自己就只配在这个肮脏的小房子里生活?这些年,她独自的在举目无亲的大上海含辛茹苦,究竟为了什么?这多年和丈夫儿子的痛苦分离,究竟值不值得?如今,那用她的血汗钱建立起来的新楼房已经轰然倒塌,变成了一片废墟,给她带来无限希望的儿子何小雨也离开了人世,她突然觉得特别的无望,她不知道这个世界上什么东西是最重要的。这种情绪出现过无数次,一次一次都过来了,她不知道能不能度过现在这个坎!
杜茉莉突然操起菜刀,使劲地朝灶台上拍下去,蟑螂四散奔逃,很快就无影无踪。还是有一只蟑螂被他拍死在灶台上,蟑螂变成了一滩烂糊。杜茉莉仰起头狂笑起来,笑得眼泪横流,浑身颤抖。狂笑过后,她用一块旧抹布擦掉了蟑螂的尸体,扔到了垃圾筐里。
不一会,传来了急促的敲门声。
杜茉莉拿起菜刀,正准备切肉,听到敲门声,她就拎着菜刀走了出去。她打开门,看到门口站着那个黑脸壮汉。黑脸壮汉看到她,眼珠子转了一下,充满怒气的话还是脱口而出:“你他妈的在干什么呀!吵吵闹闹的,要不要让人睡觉了!”
杜茉莉气不打一处来:“我在自己家里干什么关你什么事情?现在是什么时候,你知道吗?是下午,下午!你睡什么觉!”
黑脸男人盯着她,不知说什么好,他没有想到这个女人会如此和自己说话,瞧她的眼神,那么的凌厉。
杜茉莉举起手中的菜刀,大声说:“滚,滚!不要烦我!”
黑脸壮汉轻轻说了一声:“好男不和女斗!”然后就撒腿跑了。
杜茉莉“砰”地关上门,背靠在门上,胸脯一起一伏,她咬着牙自言自语道:“人倒霉了,什么乌龟王八蛋都可以来欺负我!”
杜茉莉烧了一锅饭,炒了一大盘的回锅肉,又把黄豆给炒了。炒黄豆的香味在房间里飘散,很快地掩盖了房间里的那股浊气。她把饭菜端到房间的小饭桌上,拉了个椅子,一屁股坐下来,用筷子夹起一块肉,塞进嘴巴里,大口地吃将起来。杜茉莉吃饭的样子十分疯狂,狼吞虎咽,像是饿了很多日子。很多时候,她碰到烦心事时,就会如此疯狂地吃东西。其实,在她吃东西的时候,她根本就吃不出什么味道,吃饭只是一种机械的运动。很快地,她就吃下了两碗饭,把那盘回锅肉也一扫而光。吃完饭,杜茉莉脑海一片空白,眼睛直勾勾地注视着前方。前方窗户下的桌子上,放着那个像框,儿子和何国典都在看着她。
在她渐渐模糊的眼中,像片中的自己和何国典渐渐地模糊,最后完全看不清楚了,只有儿子的形象越来越清晰。她发现小雨从像片中跳落到地上,那小人儿站在地上,慢慢地长高,然后一步一步朝她走了过来,边走边说:“妈妈,我不要住新的楼房,也不要你给我买变形金刚,我只要你和我在一起——”杜茉莉用手背使劲地揉了揉眼睛,然后定睛一看,何小雨已经走到了自己的面前,他鲜活的小脸变成一片死灰,明亮的眼睛也变得黯淡无光。她伸出双手,企图把何小雨拉到自己怀里来,可何小雨一下子跳开了。杜茉莉自言自语道:“这不是真的,不是真的,小雨已经死了,已经死了!”她听到何小雨阴冷的话:“妈妈,我没有死,我就站在你面前,我没有死!你明明看到我了,怎么就说我死了呢?妈妈,以前你总不和我在一起,现在,我和你在一起了,妈妈——”
杜茉莉大喊:“不,不,小雨你已经死了,不要折磨妈妈了,妈妈受不了了,受不了了哇——”
杜茉莉看到何小雨惊恐地看着自己,一步一步地往后退,退到桌子旁边的时候,渐渐地变小,小到如一粒灰尘,然后化成一股青烟,飘走。她又大声喊道:“小雨,你不要走,不要走,你不能就这样抛下妈妈!小雨,你回来,让妈妈抱着你,温暖你——”
何小雨不见了,真的不见了。杜茉莉的心灵陷入了黑暗之中,天也渐渐暗了下来,窗外城市的夜色斑斓,屋里却一片漆黑。她坐在那里,巨大的孤独感潮水般袭来,将她淹没。杜茉莉在黑暗中挥舞着双手,她想抓住一根救命道草,可什么也抓不到。如果在洗脚店里,她不会有这样绝望的感觉,如果何国典在,她也不会如此绝望,可她已经离开了洗脚店,何国典也去了建筑工地。杜茉莉恐惧地睁大眼睛,大地喘息。
她的手摸到了饭桌上的黄豆。
她抓起一把黄豆,塞进嘴巴里,用力地咀嚼,“咯吧”“咯吧”的响声使她觉得自己还活着,好没有在黑暗中窒息而死。杜茉莉站了起来,走了几步,伸手摸到了房间里灯的开关,她使劲地按了下去,灯亮了。白灿灿的灯光显得那么不真实,房间里的一切还是那样,没有任何改变。寂寞和孤独还是那么强烈地占剧着她无望的心灵,虽然她嘴巴里还在咀嚼着炒黄豆,却感觉不到黄豆的香味。杜茉莉喃喃地说:“我不要这样的生活,不要!不要!”
他的目光落在角落里的酒瓶子上,好像还有半瓶白酒,那是何国典喝剩下的酒。喝醉酒难道真的可以忘记一切苦痛?可以让灵魂安宁?她走过去,躬下腰,一把抓起那个酒瓶子,摇了摇,里面果然还有酒。她拧开酒瓶盖,不顾一切地往嘴巴里灌,她像是在喝白开水,半瓶酒不一会就全灌进了肚子。她不会喝酒,以前只要喝一杯就醉,这半瓶酒灌进肚子后,很快地,她就觉得天旋地转,扑倒在床上,不省人事。
28
杜茉莉在奔跑,没命地在满目疮胰的山地上奔跑。天空中在下着雨,粘稠的血雨,浓郁的血腥味包裹着她,整个世界一片血色。她的身后有很多血淋淋的人喊叫着,追赶着她。杜茉莉边跑边回头张望,追赶她的人中有自己的父母,有何国典的老娘,还有李幺妹以及村里的很多人。她看不清楚他们血水糊住的脸容,不知道他们追赶她时是什么表情,只能听见他们的喊叫:“抓住她,抓住她,抓住这个连儿子也不要了的女人——”根本就没有路,她在坎坎坷坷的山地上费劲地奔跑,一不小心脚一滑,摔到在地上,地上的泥土也被血水浸透了,烂糊一片。追赶她的人眼看就要赶上来了,她奋力地爬起来,喊叫着:“国典,你在哪里?国典,快来救我呀——”任凭她怎么呼喊,何国典就是不见踪影。她没跑几步,又摔到在地上,她在血色的泥浆里挣扎。她抬起头,看到血雨中站着何小雨,她同样看不清他的表情,可她坚信,他就是心爱的儿子何小雨。她一只手撑在地上,另外一只手伸向小雨,凄惶地叫道:“小雨,救我——”此时,后面追赶的人越来越近,她可以听到清晰的越来越响亮的纷沓的脚步声。何小雨站在她的前面,一动不动,他冷冷地说:“我不认识你,为什么要救你!”杜茉莉哭了:“我是你妈妈呀,小雨,救救我——”何小雨又冷冷地说:“你骗我,我不是你妈妈,我妈妈不是你这个样子的!”杜茉莉绝望地喊叫:“小雨,我是你妈妈,你过来仔细看看,我真的是你妈妈!”何小雨说:“你不是我妈妈,我为什么要过来看你。”这时,那些人已经冲上来了。他们扑在杜茉莉的身上,又抓又打。他们边打她边说着一些让她心惊肉跳的话。“打死她,打死她!”“这个女人早就不是我们黄莲村的人了,打死她!”“她连自己的亲生儿子也不管,跑到外面去和别的男人乱搞,打死他!”“打死这个贱人,我们撕了她的肉吃吧!”“对,吃她的肉!吃她的肉!”于是,那些人就用锋利的爪子把她身上的肉一块一块地撕扯下来,塞到嘴巴里,疯狂地咀嚼。还有一个人把爪子伸进了她的胸腔里,掏出了她的心,狰狞地说:“大家看呀,她的心好黑呀!”有人就说:“吃了它,吃了它!”那人手捧着血淋淋的心脏走到一直在旁边冷漠地观看的何小雨面前,对他狞笑着说:“小雨,你把它吃了吧!”何小雨一点也不害怕,十分镇静地说:“我不吃,它脏。你们吃吧,我看你们吃就可以了。”杜茉莉掉进了万劫不复的深渊。
……
杜茉莉从噩梦中惊醒过来,天还没有亮。房间里的气味难闻极了。她觉得自己的口腔很粘很臭。她的头也很痛,像有个紧箍使劲地往里勒。浑身冰冷的杜茉莉起了床,摇摇晃晃地朝卫生间走去。她屙完尿,还坐在抽水马桶上一动不动。杜茉莉吞咽了一口口水,嗓子干干的生痛。
她心里在问自己:“我这是怎么了,怎么了?”
她突然想用自己的头去撞墙,也许死了真的就一了百了了,活着一点意义也没有。
窗外刮着凛冽的风,像有知道魔兽在怪叫。
此时,她想起了何国典,这样寒冷的夜里,他在工棚里会不会冷?有了对丈夫的关爱,她体内的绝望的毒素变淡了些。她不能扔下何国典不管,如果她死了,何国典该怎么办。他会像一片枯叶在冬天的风中飘零,当他绝望地穿过城市街道的时候,那双悲恸的双眼会灼伤岁月的迷雾。
杜茉莉叹了口气,站起来,走出了卫生间。她看了看闹钟,已经是凌晨五点多了。她的目光又落在了那张照片上,一看到何小雨那张脸,她浑身又颤抖起来,内心紧张极了。她强行让自己的目光从照片上移开,走过去,把镜框倒扣在桌面上。就是这样,她也无法排解紧张的情绪。她很清楚,这种情绪十分的危险,也许会让她疯掉,也许会让她自杀。
杜茉莉自言自语道:“杜茉莉,你放松,放松!从你的头发开始放松,对,你的头发一根一根地放松了;你的头皮也开始放松,对,很好,你的头皮也放松了;闭上眼,放松你的眼睛,然后放松你的鼻子,你的嘴唇也要放松,好有你的耳朵,是的,你整个脸部都放松了;你的脖子也开始放松,不要紧张,接着放松你的右手,自然的放松,下垂,不要动,对,再放松你的左手……你全身都放松了,最后,放松你的心脏,只有你的心脏放松了,你才能从紧张的情绪中解脱……”
杜茉莉睁开了眼睛,她无法放松自己的心脏,她的心脏还在一阵一阵地抽紧。这可怎么办,她不想活在痛苦的梦魇之中,她是从黑暗的心灵中挣扎出来。可她现在做不到,做不到!
杜茉莉突然想起了吴老太太。
29
吴老太太是她一个特殊的客人。去年夏日的某天,一个年轻漂亮的女子走进了“大香港”洗脚店。她不是来洗脚,也不是来按摩,进来就问前台坐在那里修指甲的老板娘宋丽:“你们这里,谁按摩的手艺最好?”
宋丽马上停下了手中的活计,满脸堆笑地说:“我们店里的员工手艺都挺不错的。”
年轻女人面无表情地说:“这话听上去怎么那么假,我问你,谁的手艺最好!”
宋丽觉得这个女人很不好说话,又不敢对她说什么不好听的话,还是堆着笑脸说:“我说的不假,真是每个人的手艺都不错,进我们店的员工都是我亲自考察的。”
年轻女人冷笑了一声说:“是吗?给我推荐一个最好的,听明白没有,最好的!”
宋丽想了想说:“那就23号吧。”
年轻女人冷冷地说:“叫出来给我看看!”
宋丽就大声叫道:“23号,你出来一下!”
杜茉莉从里面走了出来。
宋丽指着她说:“就是她!”
年轻女人的目光在杜茉莉的全身上下审视了足足有五分钟,嘴巴里才吐出一句话:“那就是她了!”
原来,年轻女人是要找个按摩工去她家里给她母亲服务的,她母亲就是吴老太太,一个下身瘫痪的老太婆。年轻女人要她每周去一次,给老太太按摩两个小时。
第一次上门的时候,杜茉莉有点忐忑不安,她不知道吴老太太是个什么样的人,因为很多老太太的性格都很怪,不好对付,而且她还是个下瘫痪的老太太。给杜茉莉开门的不是吴老太太的女儿,而是她家的保姆薛大姐,薛大姐是个健硕的中年妇女,看上去十分能干的样子。后来杜茉莉才知道,吴老太太的女儿在她到“大香港”洗脚店去请按摩工的第二天就出国了。薛大姐刚刚把杜茉莉迎进屋,她就听到一个爽朗的声音:“小薛呀,是不是按摩的人来了?”
薛大姐笑着说:“老人家的耳朵真好,是的,是她来了。”
吴老太太在房间里说:“太好了,快请她进来了,我有些日子没有按摩了,骨头都生锈了。”
吴老太太的声音极富感染力,从她的声音判断,这是个开朗乐观的老人,杜茉莉的心稍微安定了些。她一走进吴老太太的房间,就闻到了百合花的芳香,她的房间洁净,墙壁上挂着一个很大的像框,像框里镶着大幅照片,那是好几个人的合影,看上去是一张全家富。吴老太太脸色红润,皮肤嫩得像孩童一般,她半躺在床上戴着镶着金边的眼镜,穿着一身白绸布的睡衣,手上还拿着一张报纸。
吴老太太看到杜茉莉就笑了:“哟,挺标致的姑娘,好呀,看来我闺女的眼光就是不俗,让我赏心悦目呀!”
吴老太太的话没有挖苦的成分,杜茉莉的脸却羞红了。
吴老太太又乐呵呵地说:“哟,还脸红了,脸会红的人有良心,我喜欢,现在社会上很多人,都不知道什么叫羞涩了。”
杜茉莉笑着说:“老人家不要夸我了,其实我这个人不像你说的那么好!”
吴老太太说:“我不管,我认为你好,你就好,我看人相信第一感觉,好了,我不和你耍贫嘴了,姑娘,快过来给我按摩吧,好久没有好好享受了。”
杜茉莉微笑着走过去。
吴老太太说:“先给我按背吧,然后再按腿脚,各按一个小时。姑娘,来,把我的身体翻过来。”
杜茉莉帮助她把身体翻了过来,吴老太太的头偏着枕在枕头上,像个淘气的孩子一样笑看杜茉莉。
第一次上门,吴老太太就对杜茉莉产生了好感,杜茉莉也喜欢上了这个开朗善良而又很会享受生活的老人。她在给老太太做按摩时,老太太不停地说些笑话什么的,让杜茉莉十分开心,两个小时做完后,她觉得特别轻松,一点儿也不累。吴老太太也没有忘记夸奖她的手艺,说杜茉莉是是给按摩的几个人中最好的一个,还叮嘱他下周的这个时间一定要准时来。杜茉莉临走时,吴老太太让薛大姐送了一箱苹果给她。她死活不要,吴老太太拉下了脸:“你给我拿着,这不是苹果,是我的一片心意,难道你可以拒绝我的心意?”
薛大姐也笑着说:“姑娘,拿着吧,你不拿,老人家要生气的!”
杜茉莉无奈,只好收下了。
时间长了,杜茉莉和吴老太太就成了无话不谈的忘年交,每次上门去给她按摩,就像去看自己的奶奶或者母亲,心里那种感觉特别美好。她有什么心事都会和吴老太太说,吴老太太会耐心地听她说话,用深入浅出的道理解开她心里的疙瘩。但是,杜茉莉从来没有问过她,是因为什么造成下身瘫痪的。今天五月,四川发生大地震后,吴老太太第一个打电话给她,问她家里的情况。当她得知杜茉莉的家乡遭灾后,马上就让她回家,并且说,需要钱的话,就到她那里去取。吴老太太还对她说,无论家里发生了天大的事情,都要沉住气,不要往绝路上走。吴老太太表示,在上海等着杜茉莉回来,在她回来之前,她不会再找任何人上门按摩。就是在杜茉莉回四川后,吴老太太还经常打电话给她,问寒问暖的,鼓励她度过难关。杜茉莉每次接完吴老太太的电话,就泪流满面,在回上海之前,她没有告诉吴老太太真相,怕老人家难过。
杜茉莉回到上海后,就在第一时间里去了吴老太太家。杜茉莉的到来让吴老太太高兴而又难过,拉着杜茉莉的手,仔细端详着她憔悴的脸,痛心地说:“闺女,你瘦了,下巴也变尖了,眼眶都黑了,成大熊猫了,你受了多少苦呀!这么大的灾难,四川有多少人受苦呀!你能够回来,我高兴哪,闺女!”她伸出另外一只手去摸杜茉莉的脸,她的手温暖而又柔软。杜茉莉仿佛从她的身上感受到了母爱,这些日子以来心灵的折磨让她站在了崩溃的边缘,她像个孩子,抱着吴老太太的手呜咽。
吴老太太伤感地说:“闺女,难为你了,你哭吧,把心中苦哭出来,哭出来就好了,憋着会中毒的,中毒深了,人就垮了,生命也枯萎了。”
杜茉莉的恸哭让薛大姐也流下了眼泪。
吴老太又说:“闺女,我知道你心中有事隐瞒我,我打电话给你的时候,就从你的声音里听出来了,你家里也出了大事,如果没有什么事情,你不是那中悲凉的语气的,我了解你,你是个平和的姑娘。那段时间里,我每天都守在电视机旁,在那些惨痛的画面中寻找着你的身影,希望能够知道你真实的情况。那真是让人揪心的日子呀,现在想起来,心里都不好受。闺女,你就把你心里的话都吐出来吧,不要憋着,那样很伤身体,那些东西真的是毒,会毒死人的。我知道你不愿意说出来,是怕再勾起你痛苦的回忆,可你需要倾诉,那是你内心的一个出口,释放你内心痛苦的一个有效的出口。说出来吧,闺女,说出来就好了。”
杜茉莉本来不想说那些悲恸的事情,吴老太太慈祥的话语仿佛给自己指明了一条道路,仿佛在黑暗中看到了一缕光,神性的光,它将指引她泅渡苦难之海,到达彼岸。她边恸哭,边把发生的一切一古脑地倾吐出来。吴老太太在她倾诉的时候,把温暖的手放在她的肩膀上,专注地看着她,眼睛里充满了慈爱,认真地倾听。
杜茉莉把心里隐藏了许久的话吐出来后,泪眼蒙蒙地看着吴老太太。
吴老太太轻轻用纸巾擦去她脸上的泪水,柔和地说:“闺女,没事了,没事了,一切都过去了。你失去了儿子,失去了父母,失去了婆婆,可你还幸运地拥有丈夫,你应该珍惜。”
杜茉莉感觉到吴老太太身上有种强大的力量在向她传递。
吴老太太含着泪微笑:“我现在笑,你一定会觉得奇怪,你给我讲了如此悲恸的事情,我还笑得出来。我也希望你笑,面对灾难哭泣是正常的反应,那些天,我也常常看着电视流泪,可我还是希望大家用笑容面对,在最艰难的时候,笑需要勇气。你一定想知道,为什么我的下身会瘫痪,你从来没有问过我,我也从来没有告诉过你,那是我心里的一块伤疤,也许重新揭开它,我的心会流血,可我现在还是要微笑地讲给你听,或者对你会有些好处。”
接着,吴老太太平静地给杜茉莉讲了一件发生在两年前的事情:“我老伴早几年就得癌症过世了,他死后,我十分悲伤,我儿子就把我接过来和他一家人住在一起,我女儿一直在国外,她父亲去世时回来了一下,不久就走了,她在那边成了家,不可能总是陪着我。我儿子是一家公司的高管,我儿媳妇是个老师,我孙子和小雨一样的年龄。他们都是很有教养的人,对我十分孝顺,和他们在一起,我渐渐地从失去老伴的痛苦中走出来。我记得儿子和我说过一句话,他是这样说的,无论我们多么亲密的关系,总有一天会离开的,不过有的人走得早,有的人走得晚,早走的人解脱了,留下的人不应该有痛苦,应该快乐地活着,因为总有一天还会在另外一条道路上相逢。儿子经常在周末的时候,开着车带着我们全家人出去游玩,我们过得很快乐,特别是我那孙子,每次出去玩,他都开心得不得了。人有时就是乐极生悲,两年前的一个周末,儿子像往常一样带我们出去玩,记得那次去的是苏州,我们在苏州住了一个晚上,那个晚上,可爱的孙子和我住一个房间,他临睡时突然问了我一个问题:奶奶,如果你再也见不到我了,你会想我吗?我没有回答他这个问题,只是让他不要乱想,早点睡。第二天,我们又玩了一个上午,吃完午饭,我们才往回赶。儿子开车,儿媳妇坐在前面的副驾驶的位置,我和孙子坐在后坐上。孙子上车后就想睡觉,也许他玩累了。他躺在后座上,把头枕在我的腿上,车开出去不久,他就睡着了。不久,我看到有一辆大货车在超我们的车,突然,轰的一声,我的身体猛烈地往前冲去,觉得心脏剧烈地疼痛了一下,就昏迷过去了。我醒过来后,发现自己躺在医院的病床上,下身麻木动都动不了了。我就问医生,我孙子呢?我儿子呢?我儿媳妇呢?医生不愿意告诉我。我隐隐约约地感觉到了什么,但是我心里一直在想,他们会没事的。可事实上,他们都死了,就我一个人活着。当我得知这个残酷的事实后,我昏死过去了。那种悲恸是无于言表的。我叫天天的应,叫地地不灵呀!为什么我这个没用的老太婆不死,他们却死了,我儿子儿媳妇那么年轻有为,他们又是那么好的人,我那孙子更是让我悲痛,他还那么小,人生的滋味还没有真正尝过,就这样走了。我想起头天晚上他和我说的那句话,就拼命的骂自己,为什么没有重视他的话。很长时间里,我都不相信他们死了,每天早上醒来,都充满期待地等待他们来给我请安,期待孙子拉着我的手起床。随后,我就噩梦连连,心里十分绝望。我女儿从新西兰回来陪我,每当她见我从噩梦中醒来,就和我说话,安慰我,让我坚强地活下去,其实,她在安慰我的同时,她心里也被巨大的痛苦折磨!她陪了我好几个月,给我请好保姆看我情绪稳定后才回新西兰,以后就每年回来一次。很多时候我也想不开,特别是出院后一个人在家的时候,心里会产生特别孤独和绝望的情绪。那天上午,小薛去买菜了,房间里突然变得无比冷清,我突然觉得活着特别没有意思,这种有毒的情绪折磨着我,让我不能自拔,我就拿起床头柜上的那瓶安眠药,全部倒进了自己的嘴巴。要不是小薛回来及时发生,把我送到医院里去,那我早就命归黄泉了。其实,在那之前,我不像现在这样平和,而是一个喜怒无常的老太婆,我经常会莫名其妙的朝小薛发怒,找茬骂她,还摔东西,连我自己都十分讨厌自己,有时良心发现,觉得挺对不起小薛的,可我又不会给她认错。小薛真是个善良的任劳任怨的人,她从来没有顶撞过我,或者撂挑子不干了,尽管有时被我的无理气得抹泪。把我送到医院抢救过来后,小薛含着泪对我说:‘老人家,你不能这样想不开呀,你要替我想想,你要有个三长两短,你女儿回来会要我的命的!她会以为我虐待你,把你逼上了绝路!你要好好活着,等下次你女儿回来,你如果不满意我,你可以让你女儿重新给你找个保姆。可是,在她回来之前,你就担当点,我有什么做得不对的,你就和我说,我改,你打我骂我都可以,只要你高兴!’看着小薛可怜巴巴的样子,我觉得不应该这样对待她。我也想起了女儿,如果我这样走了,那她怎么办,我是她在国内唯一的亲人了。我突然想起了在我老伴死后对我说的那句话:‘无论我们多么亲密的关系,总有一天会离开的,不过有的人走得早,有的人走得晚,早走的人解脱了,留下的人不应该有痛苦,应该快乐地活着,因为总有一天还会在另外一条道路上相逢。’这句话像一道光,重新照亮了我黑暗的心灵,他们没有死,他们只是去了一个很远的地方,我们总有一天还会见面,我们应该相互在此地和彼地快乐地生活,耐心等待相逢的那一天!无论多长时间,我们相隔多远,我们都会彼此相互守候,相互温暖,相互信任。我出院后,就让小薛去把那张全家福的照片拿去放大,装在相框里,挂在我卧室的墙上。在此之前,我害怕看到这张照片,因为看到他们,不可名状的痛苦就会像毒蛇一样钻进我心里。我必须面对现实,面对他们,逃避和痛苦都无济于事。我每天看着照片中的他们,就想着他们在很远的地方等我的情景,我就想着迟早一天我们会见面的,心里就宽松起来。痛苦也会在某些黑夜里来临,我就会打开灯,看着照片上的他们,挨个挨个地和他们说话,说这个世界上最温暖的话,最后说得我自己的心里也温暖起来,我就安然地睡去。……这个世界上,天灾人祸是那么的普遍,我们都要在痛苦中让心灵变的坚强,变得温暖,勇敢地面对。我们不知道什么时候灾祸会重新降临到我们头上,所以,当我们活着的时候,就要过好每一天,珍爱生命!这样才对得起死去的亲人,对得起自己。这话说出来容易,做起来是很难的,特别像你这样的情况,我希望你能够尽快地走出灾难带来的阴影,走向正常的生活!闺女,从今往后,你心里有什么疙瘩排解不开了,你就来找我说话,打电话给我也可以,我愿意和你交流。”
吴老太太的讲述也像一缕光,透进了杜茉莉黑暗的心灵。
吴老太太说完这些,就让薛大姐抱来了一个红漆描花的小木箱,小木箱看上去有些年头了。吴老太太打开了小木箱,里面有一沓封好的人民币。吴老太太拿起那沓人民币递到杜茉莉的面前说:“闺女,这是我的一点心意,你收下,日后或者可以派上什么用场。”
杜茉莉显得十分紧张:“老人家,这钱我不能要,不能要。我有手有脚,自己可以赚钱的!”
吴老太太微笑着说:“闺女,我喜欢你这样有骨气的人,再苦也靠自己的双手创造属于自己的财富,你有你自己的人格,这一点我毫不怀疑。可我要和你说的是,我给你钱不是施舍,没有任何瞧不起你的意思,这是我的一片心意,明白吗?”
杜茉莉说:“我明白,可我不能收,真的不能收!”
吴老太太说:“你是不是担心我把钱给你了,我就没有钱花了,这个你放心,我还有养老金,我女儿也会经常寄钱回来给我,我够花的。你就收下吧99lib?,闺女!给老太婆一个面子。”
这时,站在旁边的薛大姐说:“你就收下吧,这是老人家的一片好心。地震发生后,老人家把她十五万的存款都取出来了,这是老人家一生的积蓄,她留下了一万块钱,然后将那十四万块钱全部捐出去了。那天,还是我推着轮椅送她到居委会,亲眼看到她把钱交给他们的。”
杜茉莉说:“老人家,这钱我真的不能收,收了这钱,我心里会不安的,真的!”
吴老太太拉下了脸,把钱强行塞在了她的手上:“你一定要收下!否则你就不要来看我了,我们也当从来没有认识过!”
杜茉莉含泪接过了那沓人民币。这钱她是不会动的,等一切过去之后,她会原封不动地还给吴老太太,她不能花老人家的钱,不能!从那以后,每当杜茉莉有想不开的事情,就会对吴老太太说,吴老太太身上仿佛有种神奇的力量,总能让她的痛苦的心灵得到缓解。回到家里,她就会用吴老太太的话来开导何国典,何国典的内心是一块坚冰,她要把它融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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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起吴老太太,杜茉莉的情绪才暂时的放松下来。她走到桌子边上,拿起昨天晚上倒扣在桌面上的小镜框,凝视着儿子栩栩如生的面容,轻声地说:“小雨,你没有死,真的没有死。你只是去了一个很远的地方,你在那个地方等着我们,我们迟早会在那里相逢的,小雨!”说着,她的憔悴而秀丽的脸上露出了凄婉的微笑,无论怎么样,她毕竟面对照片中的儿子微笑了,在这个冬天的清晨,窗外的天空渐渐地明亮。吴老太太也和她说过,要让自己的心理恢复正常,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那是一场持久战。杜茉莉突然想起来了,今天下午应该去给吴老太太做按摩了,尽管她离开了“大香港”洗脚店,她还是要坚持去给吴老太太按摩的,还可以把这些天发生的事情向她倾诉,把心中积郁的毒排解出来。杜茉莉也想起了何国典,不知道他是怎么度过这个漫漫长夜的。
第六章
31
何国典听不到任何声音。
他感觉自己在一条黑暗的隧道里摸索着行走。焦虑和恐惧充满了他清瘦的身体,是什么力量支撑着他在黑暗的隧道里行走下去?他要去哪里?去干什么?他朝隧道的深处大声呼喊着一个人的名字。他听不到自己的声音,只能感觉到自己的嗓子很痛,在撕裂,在渗出血水。血水咸腥的味道从喉咙到达口腔,然后通过他的呼喊,在黑暗的隧道里扩散。
他的膝盖好像碰到了坚硬的东西,是石头,还是钢铁?
何国典仿佛听到膝盖骨碎裂的声音,疼痛和抽搐。他像受伤的野狼一般嚎叫,可他还是听不到自己的声音。
血腥味却越来越浓。
血腥味和许多不明物在黑暗中朝他压过来,他呼吸急促。
何国典突然想起了他要找的那个人,他大声喊道:“何小雨——”
他还是听不到自己的声音,也不清楚黑暗中有没有人听到他的喊声。他知道,如果找不到何小雨,杜茉莉会用锋利的爪子挖出他的心肝!就是杜茉莉不挖出他的心肝,他也要找到何小雨,何小雨同样是他的心肝。
突然,何国典仿佛被什么击中,他仰头倒了下去。是的,一团软软的东西把他击倒。他的头被那团软软的东西压住了,他的手触摸到了那东西,那是一具冰冷的肉体。
他推开了冰冷的肉体,死亡的气味在黑暗中弥漫。
他还闻到了一股熟悉的气味。
何国典不敢相信,熟悉的气味是从黑暗中将自己击倒的尸体上散发出来的。此时,他看不清一切,只能伸出颤抖的手,去摸索那具冰冷的尸体。他的手在尸体上摸索,他的心泡在了冰水里,仿佛窒息。他摸到了那张脸,摸到了右眼角的一颗痣……这不就是儿子吗?
一只冰凉的小手突然掐住了他的脖子,阴森森地说:“还我命来!还我命来!是你害死了我——”
仿佛是儿子何小雨的声音,又好像是一个女人的声音。
被掐住脖子的何国典挣扎着。
……
何国典大喊一声从床上弹起来,大汗淋漓,两眼在黑暗中散发出惊恐的光芒。他又做噩梦了。他心里说:“我这是在哪里?”从黑暗中传来了一声怒吼:“谁他妈的在那里鬼叫,还让不让人睡觉了!再这样叫,就给老子滚出去!”他听出来了,那是李麻子在吼。何国典现在才明白过来,自己是在工棚里。他大气不敢出一口。大工棚里住着几十个工人,何国典听到此起彼伏的呼噜声,还有放屁的声音,磨牙的声音……这种环境他很不习惯,可又有一种安全感,因为那么多活着的人陪着他。要不是白天劳动太累了,他也许不会那么快就进入梦乡。很长时间里,他晚上都不敢合眼,因为睡着后就会进入噩梦之中。就是到了上海,他也是如此,晚上不敢睡觉,只有天亮后,他才闭上眼睛睡上一会,就是在白天里,他也会被噩梦缠绕。大工棚里虽然四面透风,可因为住的人多,每个人身体上散发出的热量汇集在一起,使得这里面暖哄哄的。醒来后的何国典再也睡不着了,内心惶恐不安,而且受过伤的那个膝盖隐隐作痛。白天干活时,用了一下力气,伤过的膝盖剧烈疼痛了一下,好大一阵才缓过劲来。他出院时,医生交代过他,在一年内最好不要干重活,如果不是疼痛,他是不会记起医生的那句话的。肉体的疼痛对他而言并不重要,他能够忍受,心理上的痛苦才是他的致命伤。
32
刚来的那天,李麻子带他到工棚里的路上,怪怪地对他说:“你这个人好奇怪,快到年底了还出来做工,你可能不知道,我们这里已经快半年没有发工资了,过年回家都不知道能不能拿到钱,唉!我们找过王向东不知道多少次了,他总是说,等开发商的钱到帐了,就给我们发工资,工友们都嗷嗷叫,可拿他们也没有办法,走也不是,留也不是,闹也不是。”何国典没有理会他的话,他现在想的不是钱的问题,而是自己有没有信心在这里干下去。
建筑工地乱糟糟的,何国典很容易就联想到地震后的废墟,重型机械的轰鸣就像是地震时的响声。这对他来说是一种折磨,他心中的那些惨不忍睹的影像就会被无情地激活。
这时,何国典就会停止干活,惊惶地站在那里,不知所措。
李麻子见他呆立在那里,就会朝他嚎叫:“何国典,你魔症了呀!靠,还不快把砖头送到升降机那里去,上面的师傅说砖头快供不上了。”
他的思维还停留在地震过后的景象之中,仿佛工地上的工人都是军人,正在米镇中心小学救人,他自己则是抱着儿子何小雨的尸体楞楞地站在那里,所以,李麻子的嚎叫声,他根本就没有听见,就像当初他听不进任何人的叫声一样。
李麻子气急败坏地跑到他面前,狠狠地在他的屁股上踹了一脚:“你他妈的聋了!我让你赶快把这车砖头推到升降机那里去!”
何国典的身体往前冲了两步,差点摔倒在地。他回过头,看倒李麻子丑陋而愤怒的脸,才从幻境中清醒过来,推起堆满砖头的小推车,飞快地朝新楼下的升降机奔去。把那些砖头卸在升降机上,马上就推着小推车回到堆放砖头的地方,往小推车上装砖头,然后又疯狂地朝升降机方向奔去。就这样,他马不停蹄地干着活,里面的衣服都被汗水湿透了,苍白的脸上有了血色,那是劳累出来的血色。
他的疯狂行为让和他一起负责运送砖头的工友也百思不得其解:“这人是不是疯了,那有这样卖命的,是不是工头多给了他一份工资?”
有的工友就对他说:“何国典,悠着点,你这样用不了几天,就会累得吐血而死的!”
何国典没有理会他,还是继续疯狂干活,连李麻子也楞楞地看着他,他自言自语道:“靠,如果大家都像他这样干,这个小区早就建好了!”
他们都不清楚何国典心里在想什么。
何国典自己清楚,他是在用这种方式在和自己内心的恐惧战斗,只有这样,他才不会回到残酷的幻像之中。也许这的确是他抵抗恐惧的一种有效方式。
那天晚上吃过晚饭后,李麻子走到他的面前,递了一根烟给他:“抽!”
何国典惶恐地看了看他。
李麻子的眼神变得柔和:“抽吧!不要怕我,我不是老虎,吃不了你!”
何国典接过烟,李麻子给他点上。他吸了口烟,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李麻子说:“兄弟,你有心事?”
何国典勉强地笑笑,没有说话。
李麻子说:“你不用说我也知道,王向东告诉过我,你是从四川灾区来的,他要我好好照顾你。我这个人性子急,脾气又不好,在工作上有对不起的地方,你要多多担待。”
何国典说:“没什么,没什么。”
李麻子伸出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说:“兄弟,看得出来,你是个实在人,如果你看得起我,有什么问题就对我说,不要憋在心里,那样容易生病。”
说完,他就走了。
何国典想,我是有病,是心病,你是没有办法理解的,李麻子。
33
何国典躺在床上,翻来覆去,薄薄的床板发出吱吱嘎嘎的声音。睡在他上铺的人被他吵醒了,探出头对他说:“老兄,求求你了,你就消停点吧,你不困我困,我的精力没有你好,真的!我们都不是闲人,明天还有活要干呢!”
何国典轻声说:“对不起!”
他躺在床上不动了.99lib.。
他不敢睡着,怕睡着就会做噩梦,他的心里强烈地拒绝噩梦的来临,噩梦却总纠缠着他,不知何时是个尽头。他没有办法固定一个姿势躺在那里,为了不影响工友睡觉,他轻手轻脚地下了床,穿上衣服,蹑手蹑脚地走出了工棚。头顶的天空黑漆漆的一片,像永远洗不白的锅底,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只有厚重的乌云。冬天的寒风呼呼地刮着,何国典感受到了刺骨的冷,牙齿不停地打颤。他不知道现在几点了,妻子杜茉莉下班回去没有?何国典往城市的方向眺望,那是个不夜城,城市的夜光照亮了那片天空。也许,在那片光亮天空下面,杜茉莉正顶着寒风骑着自行车在寂寞的街上穿行,满脸的疲惫和无奈。想起这个情景,何国典的心就隐隐作痛。他喃喃地说:“茉莉,我对不住你啊!”如果没有99lib?杜茉莉,他现在也不可能在这个地方,他也不知道自己会变成一个什么样的人,也许真的成了疯子,被关进疯人院,或者根本就不会有人管他,人不人鬼不鬼地活着。
儿子何小雨死了,何国典不敢面对杜茉莉,她每次离开家的时候都会对他说,一定要保护好儿子,如果儿子有什么问题,不会放过他的。大地震夺去了儿子宝贵的生命,当时他们都痛不欲生,杜茉莉没有过多地责备他,反而用她母性的力量温暖着他。她越是这样,何国典就越觉得自己对不起她,他心里有个结,无法解开。
他从来也没有想过会和杜茉莉来到上海,对外面的世界他有中莫名其妙的恐惧,就是带儿子到成都治耳疾的时候,看着这个城市里的一切,心里十分惶惑,走在街上提心吊胆的,而他儿子何小雨却用纯真的目光看着新奇的世界。他知道儿子心里想的是什么,在儿子的眼疾治好后,他对儿子说:“小雨,你一定要好好读书,考上大学,到成都来读书,以后就在大城市生活。”何小雨说:“我要考到上海去。”何国典问他:“为什么?”他说:“妈妈在那里。”小雨反问他:“爸爸,你要不要去上海?”何国典摇了摇头说:“爸爸哪里也不去,和你奶奶呆在黄莲村,等着你们回来过年,你要记住,以后真的考去上海读大学了,每年过年都要和你妈妈一起回来,我在家里杀好猪,等着你们!”小雨笑了:“好的,爸爸真好。爸爸,我想问一个问题。”何国典说:“你说吧。”小雨说:“你为什么不和我们一起去上海呀?”何国典的脸上掠过一丝阴郁:“爸爸要在家伺候你奶奶,你想,我们都要走了,奶奶怎么办?”小雨不假思索地说:“我们也可以把奶奶一起带到上海去的,奶奶还对我说过,她活了一辈子,连成都也没去过。”何国典没有话说了。外面的世界再好,他心里也只有黄莲村,不仅仅是因为这里山清水秀,重要的是他习惯了黄莲村的生活,在这样才有安全感。学生时代的远大理想早已被悠闲而又艰苦的乡村生活遗忘,他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了何小雨身上。
突如其来的灾难带走了何小雨鲜活的生命,也带走了何国典的希望。震后在医院的那段日子,何国典总是沉默寡言,无论杜茉莉怎么开导他,他也没有办法向妻子吐露内心的秘密。他觉得自己是个罪人,何小雨的死,他是罪魁祸首。何国典头上压着一座沉重的大山,灵魂在沉默中挣扎。有些时候,他听着杜茉莉对过去美好生活的回忆,黑暗的心里会突然活动一下,出现一点玫瑰色的光亮,那点玫瑰色的光亮却很快就熄灭了。杜茉莉能救得了他吗?
出院后,何国典和杜茉莉被安置在一处活动板房里住下来。在那期间,上海方面“大香港”洗脚店的老板娘宋丽打过几个电话给杜茉莉,问她家里的情况,杜茉莉没有告诉她真相,只是说房子倒了。宋丽说,如果没有什么大事情,就赶快回上海,店里需要她,她在任何时候都不会忘记自己的生意,不会忘记赚钱,杜茉莉是她店里的一棵摇钱树。何国典知道,杜茉莉在那个时候是不会离开他的,她和他这样说:“国典,从今以后,我再不会离开你了,那怕是要饭,我们也要在一起,我很害怕,连你也没有了。”当时,何国典呆呆地望着她的脸,什么话也没说。
那是个鸟声清脆鸣叫的清晨,一夜没有合眼的何国典悄悄地离开了还在熟睡的杜茉莉,朝黄莲村方向走去。这是个晴天,仿佛是大地震发生那天的清晨,山地是那么宁静。想起那个早晨,何国典心里就在呼喊着何小雨的名字。他加快了脚步,朝黄莲村赶去。
他知道,以后再不会有黄莲村这个村名了,因为黄莲村活下来的人太少了,上头把黄莲村的幸存者并入了米镇,重新在异地规划建房。这个在何国典心中最安全的地方不存在了。何国典心里还是接受不了这个现实,就像接受不了自己的母亲和儿子已经死去的残酷现实一样。
他站在黄莲村的废墟上,阳光如雨,浇淋在他身上。此时的黄莲村一片死寂,就连微风吹拂过山脚下的那个堰塞湖湖面的声音,也无比的清晰。仿佛有许多魂魄在阳光中飘飞,阴森森地诉说着什么。何国典仿佛看见了那些飘飞的无辜的魂魄,他在寻找着,那一个是老娘的,那一个是小雨的……何国典伸出双手,在空气中乱抓乱舞,他什么也抓不住,那些魂魄无比光滑,从他的指缝中溜走。他的眼中变幻着不同的色泽,突然,何国典双膝跪在了地上,抱着自己的头,痛苦地嚎叫,没有人听到他绝望的嚎叫。
何国典变了一个人,他的眼睛涨得血红,目光朝埋葬死者的那片山坡上掠去,他听见很多人在说:“我们还没有死,快来救我们——”他想说:“好,好,你们等着呀,我马上过来救你们,马上就来——”可是,他喉咙里像是堵着一团棉花,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是沙哑地“啊”“啊”的嚎叫。
何国典站了起来,双腿一软又跪了下去。
那些呼喊声越来越微弱,何国典的心里就越来越焦虑。他不顾一切地朝那片山坡爬了过去。每爬出一米都是那么的艰难,他的手掌和膝盖疼痛刺骨。他已经顾不了那么多了,他只是想把他们救出来,让他们像他一样活在阳光下,否则,他的内心一生也无法安宁。他的膝盖和手掌在爬行的过程中,被废墟中锋利的碎片划得血肉模糊。
他完全重新陷入了灾难之中。此时,他耳畔响起了山崩地裂的轰鸣,大地在不停地剧烈晃动,连天空中的那个毒日头也在剧烈晃动,似乎要掉落下来,焚烧大地,让大地变成一片灰烬。
何国典爬到了那片山坡上,身后留下了一条血迹。
那些似乎一模一样隆起的坟包,没有任何区别,没有墓碑,他根本就不知道那个坟包里埋着谁。他只是感觉到,每一个坟包上面都伸出一只伤痕累累的干枯的手,在召唤着什么。此时,天地间好像又恢复了宁静,那些绝望的喊叫声和那些魂魄一起飘走。何国典坐在一个坟包前,大口地喘着粗气,目光焦灼而又悲伤,嗓子眼在冒火。难道你们都死了?真的死了?你们怎么不喊了?我答应过你们,一定要把你们救出来的,你们不能死呀!不能就这样走了!他心里这样想着。突然,他疯狂地把双手插进坟包上的泥土里,使劲地挖了起来。坟包夯得结实,就是用铁锹挖也会十分费劲,他用血肉的双手怎么能够把坟包刨开呢?何国典处于一种疯狂的状态,他不顾一切地用双手刨着坟包。他的十个手指都挖破了,鲜血涌出来,和泥土粘在一起。挖着挖着,十指的指甲也相继脱落。他似乎感觉不到疼痛,也许是因为心灵上的疼痛无以复加,肉体就麻木了,没有疼痛感了?何国典嘴巴里喃喃地说:“小雨,我来救你了,你一定要挺住,你不会死的,不会死的!娘,你也要挺住,你也不会死的,我不会让你们离开我的……”他的话语就像梦呓一般,让人毛骨悚然。不知过了多久,当匆匆赶来的杜茉莉来到他的面前,看着他疯狂地用血肉模糊的双手挖着坟包,听着他梦呓般的话语,她不敢相信这一切会发生在何国典的身上。
杜茉莉的眼睛红了,热辣辣的泪水情不自禁地奔涌而出。
她扑倒在地,死死地抱着何国典,凄声说:“国典,你这是干什么呀!国典,你怎这么傻呀!你挖坟有什么用呀,国典!人死了不会复生了,你怎么就不能让他们安宁啊,你挖出他们,他们就可以复活了吗!你傻呀,国典!这些日子里,我和你说过的那些话,你都忘记了吗,我还以为你听进去了的,我还以为你会慢慢地好起来。你怎么就这样固执呢?国典!”
何国典突然目露凶光,咆哮着把她推开,继续疯狂地用双手挖着坟包。
杜茉莉看着被他刨出的泥土上粘满了暗红的血,心里刀扎般疼痛。说心里话,杜茉莉根本就不想在这个时候回到黄莲村,只要她想到黄莲村,内心就充满了风暴般的悲恸,就不想活了,何况是回来。她醒来后发现他不见了,四处找都找不到他,她就知道他回黄莲村来了,只好硬着头皮赶过来。如果她不赶过来,不知道何国典会怎么样。杜茉莉的眼睛里突然冒出了火,她又朝疯狂的失去了理智的何国典扑了过去。
杜茉莉一把抓住何国典的衣领,把他提到了自己的面前,他们的脸相隔不到一尺。杜茉莉眼睛里的泪光犹如迸射的火星,她朝何国典大声喊叫:“何国典,你这个孬种,老娘受够你了!你他妈的不是男人!你痛苦,难道老娘就不痛苦吗!你不想活了,老娘陪你一起去死!要死也痛快点,不要这样折磨自己!你说,怎么死,是吃药还是上吊,你说啊!你说啊!”
何国典呆了,浑身颤抖,他张开嘴巴,想说什么,却什么也没有说出来。
杜茉莉扬起另外一只手,在他苍白而又满是泥土的脸上掴了一巴掌:“你说啊!说啊!”
何国典的泪水流淌下来,在他的脸上冲出了两条河。
杜茉莉的手左右开弓,不停地在他的脸上抽打起来,她边打边疯狂地喊叫:“你说啊!说啊!哭有什么用,哭有什么用!我不想看到你的眼泪,不想看到!你说啊!怎么个死法,告诉我,我和你一起去!不就是个死吗,有什么大不了的!老娘也活够了,活够了!”
何国典的嘴角流出了鲜血。
杜茉莉停住了手,目不转睛地凝视着他嘴角流出来的粘稠的血,脸上的表情凝固了。何国典突然抱住了杜茉莉,紧紧地抱着,好像一个溺水的人抱住了一根救命的木头。他被杜茉莉打清醒了。他在杜茉莉的耳边轻轻地说:“茉莉,我不想死,不想。”杜茉莉也抱着他,哭喊着说:“你傻啊,你真的好傻,你知道吗,你还有我呀,你怎么就不能为我想想呢,想那些死去的人有什么用,有什么用!……”
何国典浑身抽搐着。
杜茉莉停止了哭喊,她焦虑地说:“国典,你怎么了?”
何国典颤声说:“茉莉,我冷。”
杜茉莉伸手摸着他的后脑勺,轻轻地说:“国典,不怕,我永远陪着你,再苦再难,我都会和你在一起。”
何国典紧紧地抱着杜茉莉,此时,他就是一个迷途的孩子,寻求温暖和安全感的孩子,需要一个有力的人带他走出黑暗的丛林,回到正常的生活。杜茉莉很清晰地作出了一个判断,何国典不能在呆在这个地方了,最起码在他的心理没有恢复正常之前,不能够呆在这里。这个地方会让他一次次疯狂,如果还是让他继续呆在这个地方,后果不堪设想。她必须带他离开这个地方,远远地离开这个伤心地,也许要经常很长很长时间才能让他心灵的伤口愈合,那不要紧,她有足够的耐心,一年,两年,三年……或者一生!反正,她不能让何国典在这样下去了,也许离开了这个地方,他会慢慢地好起来。那么,带他到哪里去呢?杜茉莉的脑海里闪现出一个地方,那就是上海,除了上海,她想不出第二个可以去的地方。
……
34
何国典望着远处被城市的夜光染得通红的天空,对妻子的思念和牵挂渐渐地占据了他的心灵,同样的,也有种怪异的情绪在折磨着他,多少次,在他清醒的时候,想把心里埋藏的那些秘密向杜茉莉和盘托出,也许他说出了那些秘密,他就卸下了心理上的重负,他就真正可以面对以后的生活。但是他害怕说出那些东西,他要是说出了那些事情,杜茉莉也许会离开他,一生也不会原谅他。何国典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一阵狂风刮过来,在工地上扬起了浓尘,何国典的眼睛也睁不开了,他背过身来,准备回工棚里去。风越刮越猛,工地上飞沙走石。何国典瑟瑟发抖,牙关打颤,他还没有来到工棚门口,就听到工地的另一边传来了声音,好像有人在干什么事情。何国典朝声音传出的方向望了一眼,那个地方黑乎乎的,他什么也看不清。他心里突然升起了一丁点可怜的好奇心,地震以来,他以为自己的好奇心已经死了。何国典就蹑手蹑脚地朝声音传出的方向走去。那个地方是工地的仓库,他在朦朦胧胧中发现有好些人从仓库里搬东西出来,搬的好像是一袋袋的水泥和一根根钢筋。晚上工地都停工了,怎么会有人从仓库里搬出这些东西来?那些人是谁?他不清楚,他只知道工人们现在都在工棚里睡觉,只有他睡不着跑出来了。难道他们是贼?不可能呀,仓库里有看管的人,那是开发商派来的人。这个工地里的所有建筑材料都是开发商提供的,王向东只是包工不包料。
何国典想,如果是贼,他该怎么办?
他的思想经过短暂而激烈的斗争,恐惧占了上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决定悄悄地回工棚里去,装着什么也没有看见。
何国典转过身,蹑手蹑脚地往回走,他的心“扑咚”“扑咚”地狂跳,不禁加快了脚步。何国典没料到脚下被什么东西拌了一下,摔到在地上。他摔到的声音马上就被那些搬东西的人听见了。
有人说了声:“不好!”
紧接着,就有两个人朝他扑了过来,何国典来不及从地上爬起,就被那快速扑过来的人抓住了。那两个人的力气很大,何国典怎么挣扎也没有用。其中按着他的一个人低沉地对他说:“你是谁?你看到什么了?”
何国典凄惶地说:“我是这里的工人何国典,我什么也没有看见,你们放了我吧!”
那人又说:“你真的什么也没有看见?”
何国典说:“我真的什么也没看见,求求你们,放了我吧!”
另外一个人说:“他一定看见了,不然他为什么要跑!我看还是给王哥打个电话吧,问问他怎么处理。”
“好吧,你快打吧,我按着他呢,他跑不了!”
那人就躲到一边去打电话了。
何国典的头被压在地上,半边脸紧紧地贴在沙土上,他的脑海闪现出那可怕的一幕:他的身体被压在废墟里,半边脸贴在泥地上,呼吸困难……巨大的恐惧又一次袭击了何国典的心灵!他呐呐地说:“救救我,救救我——”
按着他的人奇怪地说:“救你?”
不一会,打电话的人回来了,他低声说:“王哥说了,放了他吧,谅他也不敢说出去的!”
那人就放开了他,对着还趴在地上的何国典说:“你就当作什么也没有看见吧,如果你敢乱说什么,小心我们把你头卸了!”
何国典听着他们的脚步声渐渐离去,他还在呐呐地说:“救救我,救救我——”此时,他仿佛又回到了地震发生后埋在老屋的废墟里……不知过了多久,何国典才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茫茫然四处张望,黑暗的工地在他眼里就是震后的废墟。他在心理上没有力量对现实进行有效的抵抗,他又一次被击垮了,几天来玩命树立起来的信心顷刻间土崩瓦解。像个醉汉,摇摇晃晃地朝工地的入口处走去。工地入口处的简易大门洞开,门口不远处还停着一辆大卡车,看门的人不知是睡着了,还是怎么了,平常到了晚上,大门就会紧锁起来的。何国典走出工地的大门,突然听到身后传来的脚步声,他浑身战栗,迟疑了一下,就朝公路上狂奔而去。
身后仿佛有人在大叫:“抓住他,抓住他,不要让让他跑了——”
第七章
35
杜茉莉把那个大像框挂在了污迹斑驳的墙上,然后站在那里,仔细地端详着像框里的大幅照片。照片十分清晰,上面的儿子和丈夫以及自己的表情都很好,尤其是何小雨,晶亮的眼睛流露出幸福和快乐,遗憾的是,照片里没有婆婆。她记得给婆婆照过不少照片的,当然也有全家福,可是她没有带出来,那些珍贵的照片却永远留在废墟里了。
杜茉莉凝视着照片里的何小雨,轻轻地说:“小雨,妈妈每天都看着你,你不会孤单的,总有一天,我们会在另外一个地方相见的,等着妈妈。”
这时,传来了轻轻的敲门声。
杜茉莉的目光从照片上收了回来,转向了房门的方向,她想,不会是隔壁的那个黑脸男人吧,这几天,她碰到过他几次,他总是用不怀好意的眼光在她身上寻找什么。杜茉莉离开“大香港”洗脚店后的这几天,除了去吴老太太那里,就是呆在住处,她时刻提防这个男人。
会不会是他?
如果是他,她又没有在房间里弄出什么大的响动,应该没有吵着他,他来干什么?
杜茉莉赶快走进厨房,操起那把菜刀,走到了门边。她心里还是十分紧张,不安地问:“谁——”
“是我呀,珍珍,快开门!我们以为你不在家,正想走呢。茉莉姐,快开门吧,外面冷死了。”李珍珍在门外说。
听到李珍珍的说话声,杜茉莉心上的那块石头落了地。她打开了房门。李珍珍看到她手中提着的菜刀,有点吃惊:“茉莉姐,你干什么呀,提着菜刀迎接我们?”
李珍珍的身后还站着一个人。杜茉莉看清楚了,那人是老板娘宋丽,她的手上还提着一袋水果。宋丽也看到了她手上的菜刀,脸上的肥肉抖了抖,往后退了两步。
杜茉莉没想到李珍珍会来,李珍珍来并不奇怪,奇怪的是宋丽怎么也来了。看见宋丽,杜茉莉脸上掠过一丝不快,很快地,她就换上了笑脸:“你们快进屋吧,别站在外面了。”
她们进来后,杜茉莉反手关上了门,举起手中的菜刀,笑了笑说:“我还以为来的是一只狼呢!”
李珍珍笑着说:“茉莉姐,你说什么狼呀,快说来听听。”
杜茉莉说:“珍珍,你别那么好奇好不好,哪来的什么狼呀,逗你玩的!”
李珍珍说:“看来你的心情不错嘛,好,这样就好!我还担心你呢!看你的手机老是关机,给你打了那么多电话都打不通,我急坏了!这不,我们上门来看你来了。你没事,我就放心了。”
杜茉莉把菜刀放回了厨房,走出来说:“我现在是无业游民,不关手机怎么办,难道你给我交手机费?我能有什么事,好死不如赖活嘛!”
她们在说话的时候,宋丽站在那里,脸一阵红一阵白,难为情的样子。李珍珍突然觉得冷落了宋丽,就从宋丽手中拿过那袋水果,递给杜茉莉说:“茉莉姐,这是老板娘给你的,你收下吧,老板娘今天是来请你回去上班的。”
杜茉莉瞥了一眼宋丽说:“我不敢收,我受用不起,还是带回去吧。”
李珍珍把那袋水果放在了桌子上,说:“茉莉姐,老板娘是诚心请你回去上班的,你就跟我们回去吧。”
她给老板娘使了个眼色。
老板娘一改往日里的飞扬跋扈,满脸堆笑地说:“茉莉姐,我是真心实意的。真的对不起,让你受了那么大的委屈,都是我的错,我不应该那样对待你的。茉莉姐,我在这里给你赔罪了。”
尽管宋丽的话十分诚恳,还破天荒地叫了她“茉莉姐”,杜茉莉心里还有气,没有用正眼看她,只是让李珍珍坐。
宋丽站在那里十分尴尬,不知任何是好,她可从来没有对自己手下的员工如此低三下四过。要不是杜茉莉的人气高,很多客人听说她离开了“大香港”洗脚店,都不来了;要不是李珍珍告诉她关于杜茉莉家里发生的事情……宋丽死也不会来的。客人是她的上帝,如果客人都跑光了,她的洗脚店怎么开下去,她又怎么能赚钱?眼看着花花绿绿的钞票一张张飞走,她坐立不安哪!而且,李珍珍也串通了其他几个员工,准备跳槽。她能不急吗!杜茉莉从四川回来,宋丽问过她家里的情况。杜茉莉轻描淡写地对她说,没有什么大问题,只是房子没有了。当时宋丽就信以为真了,没想到杜茉莉家里出了那么大的事情,李珍珍昨天晚上和她吵架,情急之中把杜茉莉的事情说出来后,宋丽就动了恻隐之心。今天李珍珍一上班,宋丽就找她谈了自己的想法,让李珍珍陪她到杜茉莉的住处,把杜茉莉请回来。李珍珍就答应了她,李珍珍想,她能这样,也不容易,况且,自己也希望杜茉莉能回来。李珍珍来之前,交待过宋丽,在杜茉莉面前一定不要提她家里的事情,装作什么也不知道。宋丽答应了她。
李珍珍没有坐,笑着拉住了杜茉莉的手说:“茉莉姐,你不要为难老板娘了,她都向你认错了,不要得理不饶人了。茉莉姐,你就听妹妹一句话,回去吧,我们在一起多好呀!”
宋丽也说:“茉莉姐,你就原谅我这一回吧,以后我们好好相处,我做人也不好,以后真是要好好改改我这个臭脾气了。茉莉姐,你就跟我们回去吧,你要是还觉得我没有诚意,我答应给你们的提成提高一点,怎么样?”
杜茉莉的脸色缓和了些,她说:“钱多钱少我们也不是很计较,你不能用那样的话伤人的,我们也是人,再卑微也是有尊严的,你应该学会尊重我们的人格。”
宋丽说:“茉莉姐,你的话说得没错,我记在心上了。”
李珍珍笑着说:“茉莉姐,你看老板娘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你就答应了吧。”
杜茉莉叹了一口气说:“那我就回去吧!不过话说回来,如果再像上次那样,我还是会走的。”
宋丽笑了:“谢谢你,茉莉姐,你真是帮了我大忙了。”
杜茉莉说:“老板娘,你以后不要叫我‘茉莉姐’了,我听了心里怪不习惯的,你还是叫我‘23号’吧,这样我会舒服些。还有,我不是在帮你的忙,我是在帮我自己的忙。”
宋丽连声说:“好,好,我还是叫你‘23号’,茉莉姐!”
李珍珍笑得弯下了腰。
杜茉莉拍打了她一下:“别笑了,你们坐一会吧,我收拾一下,就和你们走。”
李珍珍说:“快点呀,说不定店里来了很多客人了。”
宋丽说:“不急,不急,你好好收拾吧,我们等着你。客人来了也不要紧,就让他们等一回吧。”
杜茉莉想,老板娘要一直这样多好。她还是有点担心,说不准过不了多久,老板娘就会故态复萌,唉,管不了.99lib?那么多了,今天还不知道明天的事情呢,未来会怎么样,只有天知道。
杜茉莉走进卫生间后,李珍珍对宋丽说:“老板娘,你坐吧。”宋丽坐了下来,目光在房间里巡视,她突然想,如果让自己住在这个条件很差的地方,她能不能受得了?她的目光落在了墙上的那个大像框上,觉得照片中的何小雨阴森森地注视着她,她浑身颤抖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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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国典从枯黄的芦苇丛中里爬出来,灰头土脸。他在这里躲了一个晚上,冻得浑身像坨冰,在最寒冷的时候,他也没有合眼,否则可能就被冻死了。他站在旷野中,阳光有些暖意,他的身体还是瑟瑟发抖。这是什么地方?他一无所知。这里离工地有多远,他也不知道。这是一片荒凉之地,有一条小河沟,河沟里有清冽的水,河沟两旁是一丛一丛的芦苇地,远处是农田和村庄,更远的地方才是城市,他不知道那是不是上海。昨天夜里,他走出工地的大门后就一直狂奔,从公路上跑进田野,然后又跑到这片野地里,后面追赶他的不是人,而是灾难,灾难在黑夜里追赶着他,他本来以为自己无处可逃,结果是那片芦苇丛救了他的命。
现在,他要到哪里去?
回工地去是不可能的了。
回四川家乡去,那几乎就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他身无分文,那天他和杜茉莉到工地前,她给了他一百块钱,是给留着急用的,可现在他搜遍了全身的每个口袋,连钞票的一点碎片都找不到了。这让他想起来,有个晚上,他从噩梦中醒来后,发现自己的床边站着一个工友,何国典问他干什么,他慌张地走了。何国典记得那一百块钱放在上衣的口袋里了,现在怎么就没有了呢。也许是在夜里疯狂奔跑时随风飘走了,也许是掉在芦苇丛中了,他钻进去,找了许久也没有找到那张一百元的钞票。就是他找到那张一百元的钞票,他也回不了四川家乡,连半张火车票也买不到。
回上海市区去找杜茉莉,何国典觉得自己没有脸面再见她了。杜茉莉为了他,费尽了苦心,本以为给他找了一份工作,生活会重新阳光,他也以为自己能够通过工作,重新恢复生活的勇气,哪知道没干几天,就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如果昨天晚上他不要走出工棚,也许什么事情也不会发生,命运之路没有那么多也许,就像那长突如其来的灾难。可他真的不希望自己再给妻子添任何负担了,看着她为之心碎的模样,何国典会往黑暗的深渊里坠落。何国典该往哪里去?此时,他觉得自己犹如一条无家可归的野狗。
他茫然地沿着小河沟旁边的小路,朝村庄那边走去,草叶间的露水打湿了他沾满泥土的鞋和裤管。在行走的过程中,何国典感觉到了饥渴,肚子里仿佛有一百只蛤蟆,不停地叫着,嗓子眼里冒着火,满嘴都是浆糊般的粘液。这种情景,在地震发生后,他被埋在老屋的废墟里时出现过,那时的他只是想着如何逃生,想着如何去救自己的亲人。现在,他的目光投向了水沟,那清冽的水勾起了他生理上的某种欲望。他走到了水沟边上,用双手捧起了冰冷的水,不顾一切地往嘴巴里送。清水顺着他的喉管进入他的体内,他感觉到五脏六腑就像干涸的土地被甘霖滋润,舒坦通透,有种久违的幸福感油然而生。当他重新走在小路上时,那种幸福感又随风飘散了,一种不确定的悲凉情绪在他脑海弥漫开来。
他究竟该往何处去?
没有人给他指明方向。
他在黑暗的世界里摸索着,如此的黑暗不知有没有尽头。
何国典拖着沉重的步履,饥寒交迫地来到了村庄的边缘,受过伤的那个膝盖刺骨的疼痛,毒蛇噬咬着他脆弱的心脏。这是一个美丽的村庄,通过那一栋栋的新楼房就看以看出这个村庄的富足。他和杜茉莉也曾经拥有一栋新楼房,就在春天的时候,他还觉得离富足的日子越来越近,新楼房有了,还掉债,就会有存款,儿子也会渐渐长大,他们夫妻俩只要努力赚钱,会让儿子无忧无虑地读中学,读大学,甚至可以供他出国留学……到时,杜茉莉就会回到黄莲村,和他一起过幸福的日子,再也不会分离。他可以和杜茉莉一起对着青山绿水,高声唱歌,他知道,杜茉莉是多么的喜欢歌唱。他们的歌声会越过一道道山梁,飘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在大城市里读大学的儿子也能够听到,儿子会对他的同学自豪地说:“那是我父母亲唱的歌,多么的动听呀!”……如今,那成了他永远无法实现的幻想。
何国典步履蹒跚地走进了村庄。
他闻到了食物的香味。
食物的香味在村庄里自由飘散。
此时,他只想填饱肚子,脑海里浮现出各种各样的食物,可谁只要给他一碗稀粥,他都会认为那是山珍海味,长时间以来,他第一次觉得如此饥饿,第一次觉得活着就应该填饱肚子,饥饿让他暂时忘记悲伤和苦痛。他来到了一栋楼前,这家人的门紧闭,村里每家人的门都紧闭。他伸出手想去敲那扇铁门。他伸出的手突然缩了回来。
他听到里面穿来了说话的声音,是一男一女说话的声音。
男的说:“这两床被子都还是新的,应该不会有问题。”
女的说:“支书说了,灾区的人需要温暖,一定要捐献全新的被子,这两床被子虽然看上去还是新的,可还是用过的呀,我看还是把刚买的那两床新被子捐了吧。”
男的说:“看不出来的,保证看不出来的,这两床被子也是刚买不久的呀,新买的还是留着自己盖,把这两床被子捐出去就可以了。”
女的说:“看得出来的,支书那个人的眼睛毒,那怕是盖过一天的被子,他都能看出来,就是看不出来,他一闻就闻出来了,你不知道他是属狗的,他的鼻子比狗还灵敏。你这个人也真是的,平常还装得挺大方的,一到关键时候,你那小心眼就露出来了。”
男的说:“你说清楚,谁小心眼呀!”
女的说:“你小心眼呀,你自己没有感觉呀?要不要我说给你听?”
男的说:“你说呀,你给我说明白点。”
女的说:“你和我结婚前,用假钻戒蒙我,是事实吧?有一回,你出去旅游,答应给我带个玉镯回来,结果带了个玻璃镯子回来蒙我,是事实吧?……我都不想说你什么了。给灾区人捐钱捐物,是积德呀,积德的事情你也可以这样,你说你是不是小心眼,说你小心眼是在表扬你了,我都不想说出更难听的话来了!你不想想,如果我们家遭灾了,会怎么样?”
男的说:“好了好了,别罗唆了,把新买的那两床被子拿去捐了吧!”
不一会,门开了。一个穿着体面的少妇提着两床包装得很好的新丝棉被子走了出来。她一眼就看到了站在门外蓬头垢面的何国典,她惊叫了一声:“啊——”听到她的惊叫,一个油头粉面年轻男人走了出来,问道:“你又怎么了?”他的话音刚落,目光就落在了何国典的脸上。他突然气不打一处来,对何国典吼叫道:“那来的叫化子,看你不缺胳膊也不缺腿的,出来要什么饭呀!我们不会给好吃懒做的人饭吃的,你赶快滚蛋吧!”少妇也用鄙夷的目光看着他说:“就是,这种人就不应该搭理!”
何国典的颅顶冲上一股热血,野狼般嚎叫了一声,扭头狂奔而去。
他在旷野狂奔,喊叫着:“我不能再这样活下去了,不能再这样活下去了!我是从废墟里爬出来的人,那么艰难的时刻我都挺过来了,我怎么能如此消沉地活着——”
何国典血红的眼中燃烧着愤怒和屈辱之火。
某种被灾难埋没的东西在他黑暗冰冷的心灵里慢慢地甦醒。
他凄厉的嚎声传得很远,很远……
37
杜茉莉的右眼皮不停地跳。在地震前,她的右眼皮也这样跳过。那时,杜茉莉并不在意,没有想那么多。她和宋丽李珍珍他们来上班后,右眼皮就一直跳。俗话说:“左眼跳财,右眼跳灾。”难道又有什么事情要发生?杜茉莉想,都已经发生那么多惨痛的事情了,还能怎么样!今天,她的心情还是不错的,如此顺利地回到“大香港”洗脚店,是她没有想到的,而且老板娘亲自到她住处,向她道歉,还用小车接她去上班,她说要骑车去的,老板娘说就坐一回车吧,下班了,也会把她送回来的,这真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杜茉莉实在想象不出来自己会发生什么事情,倒是何国典令她担心。她想给他打个电话,问问他的情况,可是何国典没有手机,他从来没有用过手机。杜茉莉记得当时老陈给她留过包工头王向东的手机的,却不晓得把写着王向东手机号码的那张纸条放哪里去了,她忘记存在手机上了。杜茉莉打电话给老陈,想问他工地的电话,老陈的电话也没有办法打通,这个人又像是失踪了。
工作的间隙,杜茉莉坐在休息室的折叠椅上拿着手机,给老陈拨电话,还是怎么也拨不通,不是他不接电话,而是停机了。难道老陈换了手机了,如果他换手机,应该会告诉她的。
李珍珍下钟后走进了休息室,发现杜茉莉愁眉苦脸的模样,关切地说:“茉莉姐,你又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杜茉莉说:“一个下午,我的右眼皮都在跳,心里特别不安,好像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事情。”李珍珍笑了笑说:“茉莉姐,我想你的心理还没有完全调整过来,所以总是会因为一点自然的现象就会联想到很多问题。真的,茉莉姐,你不要想太多,你认为有问题的时候,其实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也不会发生。”杜茉莉幽幽地说:“你说的话也许有道理,可我相信我的感觉。国典这些天也不打个电话给我,我真担心他会发生什么问题,他还没有完全恢复过来,心理上有很多疙瘩没有解开,生活和工作都会有很大的障碍,我不在他身边,他会很困难的。”李珍珍叹了口气说:“茉莉姐,我不知道怎么说你好。真的,你的心地太善良了,你总是为他考虑,可什么时候考虑一下你自己,你这样活得太痛苦了,精神负担太重了。”杜茉莉说:“这和善良没有什么关系,你想想,他是我丈夫,他的心理创伤比我严重得多,我不考虑他,谁还能考虑他呢?他要是出了什么问题,我怎么办?他现在是我唯一的亲人,我考虑他,也是在考虑我自己,他好了,我才能好,他要是不好,我同样也不好。换着你,你能放下他不管吗?我做不到,你也做不到,我相信很多人都做不到,除非真正是铁石心肠的人。”李珍珍无语了。
38
下午还是阳光灿烂的天空,到了傍晚,就乌云密布了。
寒风嗖嗖,何国典徒步进入上海市区时,他已经精疲力竭了。对他来说,这是一次长征,他艰难地走过了一条漫长的道路。何国典实在走不动了,也不知道要到哪里去,他看到街旁的绿地上有供行人休息的长椅,就走过去,瘫倒在长椅上。许多路人向他投来莫恻的目光,他们脸上的表情各异。作为一个活着的个体,他和他们仿佛一点关系也没有。在这个城市里,只有杜茉莉和他有关系,她此时在干什么?如果杜茉莉现在朝他走过来,发现他如此狼狈不堪,她会怎么样?何国典不敢往深处想,他也不敢去找她。膝盖钻心的疼痛,他伸出手摸了摸,膝盖已经肿起来了。何国典明白,自己的膝伤复发了,至于有多么严重,他搞不清楚,也不想去搞清楚,只要还能走路,就无所谓了。肉体的疼痛已经对他起不到任何作用,心理上的伤痛才是他的致命伤。
何国典躺在长椅上,双手捂住脸。他不想看到路人各异的表情,也不想让路人看到自己脏污而惨淡的脸。寒冷的风横扫过来,何国典像梧桐树上残存的枯叶般瑟瑟发抖。饥饿和寒风一样,侵犯着他瘦弱的身体。他脑海里突然出现了一个念头:会不会在这个夜晚饥寒交迫而死?死对何国典而言并不可怕,可就这样死在上海,多么的不甘心呀,还不如当初就不要从废墟里爬出来!他黑暗的心灵里划过了一道闪电!何国典耳旁响起了一声炸雷般的吼声:“窝囊废,你站起来!站起来看着这个世界!看看有谁像你这样消沉,这样萎靡不振!天下有多少人在灾难中失去了亲人,又有几个像你一样不敢正视现实?你醒醒吧,何国典,想想你的妻子,想想她的痛苦,想想你作为丈夫99lib?的责任,想想未来的生活,你应该怎么办?”
何国典猛地从长椅上蹦起来。
他站在城市的夜色之中,辉煌的灯火照亮了他苍白的脸。
依然有行色匆匆的人从他的面前走过,人们的身上散发出不同的气息,那些不同的气息刺激着何国典的心,那都是活人才有的气息。又一阵寒风吹来,何国典浑身又不停地颤栗。寒风无情地吹走了他心中刚刚树立起来的一丁点活下去的信心,他的头耷拉下来,仿佛将要接受死神的审判!他刚刚出现了一丁点光亮的心灵又被黑暗冰冷的潮水淹没。
他的内心在挣扎。
其实,他的内心一直在挣扎,只不过,总是被恐惧懦弱和无望占据了上峰,挣扎的结果总是让他陷入更深的深渊。何国典早就认识到这样下去,会毁了他,可是,很多时候,他根本就没有办法自拔,面对这个世界,他是多么的无能为力!何国典可怜兮兮地站在那里,他突然转过身,抬起了头,这时,他才发现,在这片面积不大的绿地后面是一座教堂,教堂一片沉寂,所有的门窗都黑乎乎的,没有任何的光亮透出,只有教堂尖顶上的的那个十字架,沐浴在夜光之中,神秘而又庄严。
有股奇妙的暖流从他的身体淌过,何国典痴痴地仰望着教堂顶尖的十字架。他不知道此时有多少人如此仰望那神圣之物,有多少心怀悲苦的人从教堂门外经过时,漠视那庄严的十字架而失去必要的信仰。没有信仰的人是多么的卑微,卑微到随时都可以放弃生命的尊严而无法获救。
何国典竟然移动了脚不,朝黑乎乎的教堂走过去。
教堂外面的绿地上空空荡荡的,也许在夏天的时候,草地上会有许多人。何国典感觉到一种召唤,那是谁在召唤,是谁把光洒在他黑暗的心灵之上?他不知道,他的大脑混沌一片。他只是暂时忘记了寒冷和饥饿,忘记了恐惧和悲伤和肉体的疼痛。
仿佛有一只无形而又温暖的手,牵引着何国典,使他站在了教堂的大门前。大门紧闭,何国典看不到教堂里面的情景,也不知道里面有没有人,会不会打开大门,将他引领进去。
何国典呆呆地站在教堂的门口,焦灼的目光中透出一种渴望,渴望获救,渴望心灵的安宁。他伸出干瘦而又肮脏的手,敲了敲教堂厚实的木门,发出沉重的声响。
没有人从里面打开这扇门。
何国典又敲了几次,还是没有人从里面打开这扇门。
他不知道里面究竟有没有人。
就在这时,何国典听到一个苍老的声音说:“你怎么敲也没有用的,这个教堂早就没有人住在里面了,它只是这个城市里一个见证,这个城市历史的一个遗迹。你如果要找神父洗礼或者告解,到另外的教堂里去吧。”
何国典的目光朝声音传来的方向寻找过去,他看到大门旁边的地上一个老人靠在大理石砌成的墙脚上,一条肮脏破旧的被子裹住了他的下半身,他的上身裹着一件破烂的露出棉絮的棉衣。老人的脸脏污极了,借着夜光,也看不清楚他的表情,只是那双眼睛透出一股神奇的亮光。老人头发蓬乱,他不时地伸出手,在头发中抓挠,在里面捉出一个虱子,放在嘴巴里,“嘎噔”地咬一下,然后“扑”的一声吐出什么。.99lib.那动作十分沉着和熟练。
何国典被他吸引。
他站在了老头的跟前。
老头又说:“你一定会问我,我是什么人。也许你已经猜到了,我是个无家可归的老头儿。没错,我的确无家可归,可哪里不是家呢?这个世界的任何一个角落都是我的家,包括我现在坐着的地方。你也许会问,我一个孤老头子,靠什么为生?我实话告诉你,我靠要饭为生,有时也在垃圾桶里拣些人们扔掉的食物来吃。这个世界里,太多的人不会珍惜,他们暴殓天物,把上天赐与的食物扔掉。我食用着那些被浪费的食物,同样感觉到那是上天的赐与,我感恩着,平静地接受着,因为它滋养了我宝贵的生命,让我健康地活在人世,享受着阳光和寒冷,享受着欢乐和悲伤。如果哪天,我要死了,我就会躺在任何一个地方,平静地闭上眼睛,我会告诉自己,死亡并不可怕,我在人世间走了一遭,问心无愧,我会坦然地接受死亡的邀请,就像我坦然地面对生……你说,我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何国典心里说:“你不是一个人。”
因为他从来没有见过如此超脱的人,老人看上去,是那么的糟糕,也许很多人会向他投来同情或者鄙夷的目光,可他是如此的高贵,他的精神已经超越了许多行尸走肉。就像此时的何国典,在老人面前,他就是一具行尸走肉。他的脸顿时发烫起来,在老人面前,他觉得脸红。
何国典说:“你真的是这么想的?”
老人哈哈一笑,笑声爽朗极了。他说:“我知道你不会相信我的话,因为很少有人能够像我一样活着。在世人的眼里,像我这样的人是无用的人,只有过上浮华的生活,才有价值。可是,他们为了过上那种生活,用尽了各种卑鄙的手段,挣扎的内心永远不得安宁,总是害怕失去,永无休止的争斗,让他们给自己戴上了沉重的一生无法摆脱的枷锁。人活着最大的幸福,就是遵从命运的安排,无论贫穷还是富足,无论灾祸还是平安,你都自然地活着,而不会屈从于任何压力,内心永远平静地面对一切。你说,我说的有没有道理。”
何国典点了点头。
他黑暗的心灵开始透出黎明般的光亮。
老人又笑了笑:“可以感觉得到,你是个经历过大悲大苦的人,你需要寻找一种心灵的救赎。可怜的人哪,你应该去找你的爱人,把你心中的一切痛苦和困惑都向她倾诉,你要坚强地去做你应该做的事情……那是你真正的信仰。你会得救。”
何国典吃惊地睁大了眼睛,老人说完最后一句话,就在他的眼前消失了。这个老人真的在他眼前出现过?何国典心怀疑虑。刚才出现的那个老人和他说的一切难道是一种幻像?这简直是不可思议的事情。何国典揉了揉眼睛,再往那个地方望去,的确没有老人的踪影。何国典倒抽了一口凉气,那老人是个谜,他怀着复杂的心情离开了教堂的大门,走出一段路,他回过头,惊讶地发现那老头就站在教堂的门口,微笑地和他打着古怪的手势,老人的脸上蒙着一层白光。何国典也朝他笑笑,老人突然又不见了,教堂的大门黑乎乎的一片。他抬头看了看教堂顶上的庄严神秘的十字架,灵魂颤栗。
何国典站在一个电话亭前,想给杜茉莉拨个电话,告诉她,他想见到她,可是自己在这个城市里迷失了方向,根本就找不到她。何国典摸了摸口袋,什么也没有,他浑身上下连一分钱也没有。夜色渐浓,他该往哪里去?何国典拦住一个路人,低声问道:“请问,漕西支路怎么走?”
那人茫然地摇了摇头,匆忙而去。
何国典又拦住了一个路人:“请问,漕西支路怎么走?”
那人朝他笑了笑:“对不起,我也是外地人,不知道你说的地方在哪里,你最好去问本地人,或者去问警察,他们应该知道的。”
何国典无奈地看到这个人离开,消失在人流之中。在一张张过往的陌生的脸孔中,他怎么才能区别出外地人和本地人来?上海这么大,就是连本地人也有可能不知道漕西支路的,那是一条很小的路,有很多破旧的老工房,住着社会最底层的人。
何国典对警察还是心存畏惧,仿佛自己就是个十恶不赦的罪人,害怕被警察认出来,捉去枪毙。何国典强忍着饥寒交迫的折磨,对自己说:“何国典,你是一个希望获救的人,你只有找到妻子,别无选择,她是你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救星,你必须找到她。你不是罪犯,你是一个善良的人!”
他鼓起勇气,朝正在十字路口指挥着交通的警察走了过去。
那警察见他不顾一切地走过来,赶紧打着手势对他喊叫:“不要过来,站在那里别动——”
何国典听见了警察的话,惊慌地站在马路的中间,一动不动,许多汽车从他身体的两边呼啸而过。警察边让他不要乱动,边朝他走过来。他来到了何国典身边,拉住了他的手,另外一只手朝那些呼啸而来的车辆打着手势,他保护着何国典走回了路边。
警察有鞋恼怒地说:“你没有看见,现在是红灯吗?你找死呀!”
何国典呐呐地说:“警察同志,我只是想找你问路,我迷路了。”
警察审视着他的脸:“你迷路了?”
何国典点了点头。
警察的口气缓和了些:“你要到哪里去?”
何国典说:“漕西支路。”
警察想了想说:“漕西支路离这里很远,这个地方好像没有支达那里的公交车。这样吧,你到前面那个公交车的站点,乘22路车,到了终点换乘13路公交车,在中江路站下来,你再问问,那里离漕西支路就很近了,走十几分钟有关可以到达。”
警察说完,就朝十字路口的中间走去。
何国典说了声:“谢谢!”
他说话的声音很轻,不知那个警察听到没有,反正他没有回过头来看何国典。
何国典朝前面的公交车站点走去。走到那里,才明白过来,自己身无分文,根本就没有办法坐公交车。他突然想出了一个主意,沿着22路公交车的路线一直走下去,就能够找到13路的公交车路线,然后再沿着13路公交车的路线,就一定能够找到中江路,找到了中江路,他就可以找到漕西支路了。他觉得自己的想法是十分明智的,心中有些窃喜。这无疑又是一次长征,只不过比在荒凉的旷野奔走要好多了,毕竟他可以看清脚下平坦的路,毕竟可以看到那么多人,不会显得那么孤独。何国典走了一会,问题马上又出现了。饥肠辘辘和膝盖的刺骨疼痛使得他举步维艰,他站在寒风中,大口地喘着粗气。他的目光落在了一个垃圾桶上面。
何国典想起了幻像中那个老头的话,冰冷的心收缩了一下。
他咬了咬牙,朝垃圾桶走了过去。何国典伸出手,揭开了垃圾桶的盖子,一股恶臭扑面而来。何国典没有在意那股恶臭,而是俯下身,把双手伸进了垃圾桶里,不停地翻腾着垃圾,希望能够从中找到一点被人扔掉的食物。命运就是如此残酷地捉弄人,他翻遍了那个垃圾桶,连一点面包碴子都没有找到。他把脏污的手从垃圾桶里拿出来时,他发现自己的右手掌上粘着一个用过的松软的避孕套。他使劲地抖了一下右手,那个避孕套掉回垃圾桶里去了。何国典哀绵地长叹了一声,心里说:“茉莉,你在哪里?”
此时,他多么希望杜茉莉出现在自己面前,把他带走。这同样是他的幻想。无论如何,他还是往好的方向幻想了,而不是想到死亡或者绝望。何国典正要离开,有一只手朝他伸了过来,那是一只戴着手套的粗大手掌,上面放着一个冒着热气的烤红薯。一个浑厚的男中音对他说:“兄弟,拿着吧!”
何国典抬起头,看了他一眼,这是个高大壮实的中年男子,他的脸上呈现出诚挚的笑容。何国典本能地摇了摇头。
那人说:“拿着吧,兄弟,谁都有难的事候,看得出来,你是饿极了,否则你不会去翻那个垃圾桶。拿着,这是我自己烤的,不信你看看,那个烤炉就是我的,我是卖烤红薯的。”
何国典顺着那人手指指的方向望去,在一个街角,的确放着一个烤炉,上面还摆着不少烤好的红薯。何国典小心翼翼地接过他手中的红薯,迟疑地看了他一眼。
那人诚恳地笑着说:“兄弟,快趁热吃吧,不够的话,那边还有。你不用难为情,就算我赊给你吃的,以后你有钱了,碰到我还给我就可以了。”
何国典的眼睛湿了。
他把红薯塞进嘴里,狠狠地咬了一口,紧接着,他就狼吞虎咽起来。他边吞咽着红薯,眼泪情不自禁地淌下。
那人说:“看来你真是饿急了,唉!想当初,我也有过这样的日子,人哪,活着真难!兄弟,你慢点吃,别噎着。我再去拿点过来,今晚,我干脆就让你吃个饱!”
39
张先生在这个深夜到来,杜茉莉觉得奇怪,他从来都是下午来做脚的,从来没有在晚上来过。杜茉莉感觉到他有阵子没来了,看上去,他瘦了许多,眼睛也深陷进去了。杜茉莉不清楚他发生了什么事情,她也不会去问他,只是觉得人世沧桑。
杜茉莉给一个客人做完脚,准备早点回去的,她还向老板娘请了一天假,明天去郊区的那个建筑工地看看何国典,如果他没有事情,她就放心了。老板娘宋丽答应了她,并且要开车把她送回家。她们正要走,满脸肃杀的张先生就推门进来了。张先生看到杜茉莉,有点意外,他笑了笑说:“23号,我真没有想到今天晚上能够碰到你,看来我们是有缘分。”
杜茉莉从他的笑容里看出了疲惫和某种无奈,她也笑了笑说:“是呀,我正准备走呢,你来得真巧。”
张先生说:“前几天来过一次,你不在,我就走了。晚上来,是碰碰运气,看你在不在,如果在,我就做个脚,如果不在,我就走了,也许就在也不会来了。”
杜茉莉觉得他话里有话,听上去十分伤感。
杜茉莉没有再问他什么,也不想知道他为什么这样说话,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隐私。进入包房,杜茉莉就打开了电视,她知道张先生做脚的时候有看电视睡觉的习惯。张先生却把电视关了,叹了口气说:“今晚不看电视了,我只想好好地享受你给我做脚,也想和你说说心里话。”
张先生仿佛变了一个人,以前他不是这样的,他对杜茉莉不会如此客气,像个知心朋友,像有满腹的话要对她说。杜茉莉清楚,以前的张先生只是欣赏她的手艺和对客人负责任的认真态度,从某种意义上而言,张先生还是有点看不起她,也就是说看不起她这个职业的人,她们在他眼里是下等人。有时杜茉莉给他按摩完后,张先生就会伸出手去捏一下她的屁股,不怀好意地轻声说:“23号,你的身材真好!”杜茉莉就会逃走。时间长了,杜茉莉也就没有太多的想法了,能躲就躲,躲不过就让他占点小便宜,只要他不是太过份,她也就忍了。在这个世界上,需要忍耐和宽容,否则真的没有办法活下去。
张先生今天的话特别多,而且带着某种生离死别的情绪。
“能够在今天晚上见到你,我心里真的很欣慰。”张先生半躺在沙发上,有气无力地说,“我真的是抱着试试看的心理来的,没料到你真的在。上次我来找你做脚,老板娘说你辞职不干了,我还真不相信你会这样离开。”
杜茉莉说:“我还能走到哪里去,到哪里还不是赚口饭吃。”
杜茉莉不会把自己心中的悲伤向他吐露。
张先生凝视着她的脸,突然说了句杜茉莉听不懂的话:“如果我再也不会来找你按摩了,你会不会想我,很久以后你会不会记得还有我这样一个人?”
杜茉莉实在忍不住了,不解地问:“张先生,你今天怎么了?看上去特别的反常。”
张先生苦笑着说:“23号,你不问我,我也会告诉你的。我现在是快被推进火葬场的人了。”
火葬场这个词特别刺耳,杜茉莉浑身起了鸡皮疙瘩。她注视着张先生,心底涌起一股寒气,右眼的眼皮又跳起来。杜茉莉微笑着说:“张先生,你好好的,怎么说这样的话呢?”
张先生叹口气说:“好不了了!要是好好的,我也不会在这个时候来找你,你知道我不习惯在夜晚做按摩的,我就是要来,我老婆也不让我来,好像晚上来做按摩就是干那见不得人的勾当。现在我出来,她不管我了,就是我去干那见不得人的勾当,她也不会管我了,她不想让我不高兴,反正我与日无多了。”
杜茉莉的心一直悬着,张先生到底是怎么了?
张先生从杜茉莉的眼中看出了她的疑惑,他沮丧地说:“我也不卖关子了,还是快些告诉你吧,我得了癌症。医生说到99lib?了晚期了。我想是没救了,这些天,发作起来,就痛得我自己都不想活了。我怎么就会得这样的病呢?我没有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哪!”
他说着,眼中就淌出了泪水。
杜茉莉不敢相信他说的话是真的,就像当初不敢相信儿子死了一样。她面对着这个流着泪伤心绝望的男人,一下子不知道说什么好。噩运降临到某个人身上时,他能够想到的人一定是他信任的人,张先生想到了杜茉莉,杜茉莉弄不明白他为什么会对她如此的信任。
过了好大一会,杜茉莉才说:“张先生,我想你会没事的,你看你的脸色还是很不错的,尽管瘦了些,可看上去那么健康,不像是有病的人,以前我也见过得癌症的人,脸色是死灰死灰的。你不一样的,真的不一样的。”
张先生听了杜茉莉的话,擦了擦眼泪,精神徒地一震:“你说的是真的?”
杜茉莉明明知道自己说的是安慰张先生的假话,可她还是点了点头说:“真的!张先生,你看上去真的不错。”
张先生说:“我自己照镜子发现脸色很难看的,怎么在你眼里不一样呢?”
杜茉莉笑了笑说:“那是你的错觉吧。”
张先生喃喃地说:“我老婆也这样说,可是我不相信她的话,现在你也这样说了,我有点相信了。我真的会没事吗?”
杜茉莉说:“你应该住院治疗,就是有点小毛病,也很快就会好的。任何时候都不要往绝路上想,那样没事也想出问题来了。那怕就是有什么问题,也要开朗地面对,心情好了,病就好了一半,其实很多人是被自己吓死了,而不是病死的。”
张先生坐起来,伸出一只手,轻轻地放在杜茉莉的膝盖上。杜茉莉没有像往常一样把他的手拿开,这次,她任凭他的手那样放着,张先生的手像他的脚底一样冰凉冰凉的,以前的他,不是这样的。杜茉莉心里十分同情眼前的这个男人,她真担心他会死去,再也不会来找她按摩了,算起来,她认识张先生已经快三年了,时间长了,人总会产生感情的,无论是什么样的感情。
张先生的眼睛里透出希望的亮光:“你说我的病能够治好的?我治好病后还是可以继续来找你做脚的?”
杜茉莉认真地点了点头:“一定的!”
张先生笑了:“那样就太好了,那我还可以来找你做脚了。你可知道,我这一辈子最大的爱好就是做足底按摩,而且就是喜欢你给我做。只要我坐在这里,我的心就会变得安宁,这个世界发生什么事情都和我没有关系。长时间以来,我的股票一路下跌,我跳黄浦江的心都有了,但是只要坐在这里,我就不管你们多了,在你给我做脚的这两个小时里,我什么也不想,神仙般享受着。四川地震那段时间,你不在上海,我觉得很没意思,还担心你不会回来了!你给我做习惯了,别人给我做,我都觉得不舒服,我心理上对你有了一种依赖感。我心里一直在为你祈祷,希望你以及你的家人平安,那样你就可以早日回来了。我得知自己得了癌症后,我很绝望,今天晚上,我其实是来和你告别的,很感谢你这三年来带给我的快乐,我想如果有来生,我还是要找你给我做脚。”
杜茉莉的眼睛湿了,没想到平常话不多的张先生会向她说出如此推心置腹的话来,她心里十分感动。她真诚地对张先生说:“张先生,你会好的,一定会好的!我会在这里等你来做脚,好好地给你做。”
张先生说:“我明天就要住院做手术了,还是害怕——”
杜茉莉微笑着鼓励他:“张先生,不要怕!你就把它当成一个小手术,就像割掉阑尾一样的小手术,你很快就会好的,很快就会来找我做脚的。相信自己,也相信医生!”
杜茉莉说这些99lib.话的时候,脑海里突然浮现出何国典苍白的脸,他也是个需要她安慰的男人,此时,他是否在安睡,或者噩梦缠身?
第八章
40
漕西支路上空无一人,也没有汽车驰过。只有凛冽的风呼啸着,把一些落叶卷起,摧残一番后被扔在某个角落。何国典仿佛听见了落叶沉重的喘息和哀鸣,他感觉自己和那些落叶一样,在这个凄凉的夜里无家可归。要不是那个好心人给他烤地瓜,让他填饱了肚子,也许他已经暴尸街头了。
他拖着沉重疼痛的伤腿来到漕西支路时,心灵中的那点亮光在燃烧,拼命地撕裂着密不透风的黑暗。他走进了那个破败的小区。那个黑脸壮汉迎面而来,借着昏暗的灯火,他看到黑脸壮汉的神色严峻。他们擦身而过时,黑脸壮汉恶狠狠地盯了他一眼。何国典知道,黑脸壮汉总是昼伏夜出,他究竟是干什么的?何国典没有心思考虑他的问题,也许也是为了谋生吧,这个世界里,谁又活得容易?何国典摸上了楼,来到了住处的门前,楼道里没有灯,一片漆黑。他敲了敲门,里面一点动静也没有。现在是几点了,他一无所知。他又敲了敲门,里面还是没有动静。杜茉莉是不是睡得太实了,没有听见他的敲门声?或者……何国典心里骂了声:“你他妈的是个混蛋,这个时候还想些乌七八糟的东西!”他又敲了敲门,还是没有人给他开门。杜茉莉一定还没有回来,何国典在黑暗中叹了口气,便靠着门瘫坐在地上。
41
杜茉莉坐在张先生的车上,有些紧张。张先生做完脚后,执意要送她回家,杜茉莉觉得意外。本来老板娘宋丽说好送她回去的,杜茉莉就对他说:“张先生,谢谢你的好意,你还是回家早点休息吧,明天还要去住院呢,太晚回去不好,你爱人会担心的。老板娘会送我回去的,你放心吧。”张先生固执地说:“还是让我送你吧,无论怎么说,我都十分感激你,你给了我活下去的希望。”宋丽在一旁笑着说:“你就不要推托了,就让张先生送你一回吧。”杜茉莉不好再拒绝了,她怕伤了他的心,就坐上了他的车。
一路上,杜茉莉很少说话,心里忐忑不安,焦虑地惦念着何国典。张先生也没有说太多的话,除了问她路该怎么走,其他时间只是沉默地开着车。车开进寂静的漕西支路,在那个破旧的小区门口停了下来。
杜茉莉朝他笑了笑:“谢谢你,张先生,你赶紧回家吧,你这样让我心里很过意不去。”
张先生也笑了笑:“你不要客气,能够送你回家,也是我的福份,你是个好女人。对了,你们久以来,我都没有问你的真实姓名,冒昧地问一句,你能够告诉我吗?”
杜茉莉笑着说:“当然可以,我叫杜茉莉,木土杜,茉莉花的茉莉。”
张先生感叹道:“真好听的名字,和你的人一样美。好了,我该走了,希望真的能够再见!”
杜茉莉说:“张先生,你吉人自有天像,一定不会有问题的。好好治病,我等着你来,你一定很快就会来的。你下次来,我请客,给你好好做,不收你的钱!”
张先生说:“那我走了,你也要多保重!”说完,他用不舍的目光看了她一眼,就开车走了。
杜茉莉目送他的车远去,当车子消失在街道拐角时,她的眼睛一热,泪水滚落下来。她心里说:“张先生,你一定会活下来的,希望下次见到你的时候,你是个红光满面的健康人!张先生,你一定要挺住,死神不会带走你的,噩运也打不垮你的!”她心里说的这些话,好像也是对自己的丈夫何国典说的,也像是给自己鼓气。
人在任何时候都不应该绝望!无论这个世界埋伏着太多的凶险,我们都应该勇敢地走下去。杜茉莉这样对自己说,心里对何国典的担心却越来越深重,他会不会出什么大事?
上楼时,杜茉莉从包里掏出一把小手电,在手电光的指引下,她不会看不清脚下的楼梯。杜茉莉的心情渐渐地沉重,离开了洗脚店,离开了可怜的张先生,她又将陷入一个人的孤独。
手电光照在了何国典曲蜷的身体上,杜茉莉忍不住一声惊叫:“啊——”
她看不清何国典双手抱着的头,心想:这是谁?他为什么要躺在她的门口呼呼大睡?这个想法很快就被另外的一个又惊又喜的念头代替了:他是国典,没错,他就是国典!他怎么会在这个时候回来?
杜茉莉蹲下来,用手摇着丈夫的身体:“国典,你醒醒,醒醒!”
何国典突然坐起来,喊叫道:“不要抓我,不要抓我——”
杜茉莉看着惊惶失措,满脸脏污,身上散发出一股臭味的丈夫,疑惑地问:“国典,你到底怎么了?”
何国典看不清她的脸,伸出手朝她抓了一下:“你是谁?”
杜茉莉把手电光照在了自己的脸上:“国典,是我,你的老婆茉莉啊!”
“茉莉,茉莉,你真的是茉莉——”何国典冰冷的手摸在了她的脸上,她的脸也一片冰凉。
杜茉莉说:“我真的是茉莉!快起来,我们进屋,进屋再说。”
她扶起了何国典,然后打开房门。他们相互搀抚着进了屋,杜茉莉按下了电灯的开关,房间里顿时明亮起来。何国典的目光落在了墙上的大像框上,儿子何小雨明亮的大眼睛注视着他,他的身体瑟瑟发抖,眼中呈现出惊恐的色泽。杜茉莉对他说:“国典,你不要怕,那是我们的儿子小雨呀,他没有死!”
“什么,什么?你说小雨没有死?”何国典喃喃地说。
杜茉莉认真地对他说:“是的,小雨没有死,他只是先去了一个地方,他在那个地方等着我们,我们迟早会和他相见的,所以,我们要好好活着,等待我们相见的那一天!”
何国典的脸扭曲着,突然大声喊叫道:“杜茉莉,你胡说!小99lib.雨分明死了的,你为什么要说他还活着,你疯了,杜茉莉!你为什么要这样骗我?小雨真的是死了的啊!”
杜茉莉呆呆地看着何国典。
他是清醒的,是的,他的头脑是清醒的,他知道儿子已经死了。他开始真实地面对自己了,这是好事啊!杜茉莉呆立了一会后说:“国典,小雨是死了,可他在我们心里永远活着,总有一天,我们会在另外一条道路上相逢。”
何国典听清楚了杜茉莉的话,他稍稍平静了些,点了点头说:“小雨是死了,可他永远在我们心里活着!”
杜茉莉看他如此落魄的样子,好像是从垃圾堆里刨出来的,百思不得其解,她边给他脱着肮脏的衣服,边轻声问道:“国典,你这是怎么了,不在工地上好好呆着,怎么把自己弄成这个样子,还跑回来了。”
何国典喃喃地说:“茉莉,我不想再离开你了。”
杜茉莉想,他一定发生了什么事情,人能够安全回来,已经是万幸的了,她的右眼皮好像不跳了。她说:“国典,我们不会分开,我说过,我们死也要死在一起。我只是想知道,你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何国典沉默。
杜茉莉脱光了何国典的衣服,然后自己也脱得只剩下内衣内裤,扶着一瘸一拐的他,走进了卫生间。杜茉莉边打开热水器,边说:“国典,你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告诉我好不好,我是你老婆,是你最亲近的人,你有什么事情不能和我说的呢?你看你,自从地震后,你和我说过什么心里话,你把一切都闷在心里,多难受呀!那些东西埋在心里,是有毒的,你为什么就不能把它说出来呢。也许你说出来了,积压在你心里的毒就排出来了,你就放松了。”
何国典还是沉默。
莲蓬头上喷出了热水,杜茉莉试了试水温,就往何国典的头上浇下去。何国典闭上了眼睛,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任凭杜茉莉不厌其烦地给他清洗脏污的头脸和身体。何国典的身体在清洗中渐渐地舒坦,头脑也渐渐地清醒,在这个世界上,还有谁会像妻子一样对待他?何国典心里充满了感激之情。大灾之后,何国典经历了人间冷暖,也只有妻子真正的对他不离不弃,而他给予妻子的又是什么?那是和灾难一样深重的负担。他没有给妻子安全感,也没有给妻子安慰,更没有给妻子爱……相反的,他总是让妻子担惊受怕,让她的精神倍受折磨,从某种意义上而言,妻子比他更无助,更需要关怀……她却默默地承受着一切,何国典有愧于她啊!
杜茉莉蹲下身子,给何国典洗腿时,发现他那受过伤的膝盖肿得像发面馒头,惊叫道:“国典,你的伤又复发了呀,都怪我不好,让你去建筑工地干活,一定是重活让你的伤复发了!我真无能,怎么就不能给你找个轻松一点的工作呢。唉,你这个人也是的,膝伤复发了,应该打个电话给我,让我去接你回来的呀!你怎么就自己跑回来了,这受多大的苦,遭多大的罪哪!”
何国典突然开口了:“茉莉,都是我不好,连累了你!”
杜茉莉说:“别说傻话了,什么连累不连累的!一定很痛吧!”
何国典咬着牙说:“不痛!”
杜茉莉拿了一条毛巾,擦着他的头发和身体,边擦边说:“不要死鸭子嘴硬了,还不痛!你以为你是铁打的。”
何国典说:“现在真的不痛了。茉莉,我——”
杜茉莉给他擦干身体,扶着他走出了卫生间,让他躺在床上,给他盖上了被子:“国典,你先躺着,我去洗洗就来,有什么话,一会我们床上说,好吗?”
何国典说:“好。”
杜茉莉很快洗完澡,她找了一块膏药,贴在了何国典的伤膝盖上,她说:“你浑身瘦得没二两肉,如果全身都像这个膝盖一样肿点,你就不是一只瘦猴了。对了,明天我带你去医院检查一下吧,不要落下病根,那就不好了。我活着还可以照顾你,我要死了,谁管你呀!”
何国典说:“应该不会有什么大问题。”
杜茉莉钻进了被窝,被窝里冷冰冰的。她的身体往何国典身边靠了靠,她多么想让丈夫紧紧地抱着自己,何国典没有这样做,他只是说:“茉莉,我再不去工地了。”
杜茉莉说:“不去了,我不会再让你去了。我应该考虑到,那里的活重,对你受过伤的膝盖不好的。你是个实在人,什么脏活重活都会抢着干。不受伤才怪呢。唉,都怪我考虑不周全,害苦了你。”
何国典伸出手,握住了杜茉莉温暖的手:“茉莉,不怪你,真的不怪你,我回来和你没有关系,也和重活脏活没有关系。”
杜茉莉说:“那是因为什么?”
何国典就把碰到有人偷建筑材料的事情和妻子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杜茉莉侧过身,抱住了他干瘦的身体:“可怜的人哪,什么事情都被你碰上了。别害怕了,他们要是敢找上门来,我就和他们拼了!别怕,国典!以后有什么事情就对我说,说出来,你心里会好受些的。你的痛苦让我们一起承受,不要自己硬扛!”
何国典感觉到了温暖,他心里有很多话想要对妻子说,可又无从说起,而且有些话,又不知道该不该对她说,特别是那些隐藏在他心中的秘密,他不知道说出来后会不会伤到她,如果不说出来,他会不安和疯狂。
杜茉莉好像看出了他的心思,说:“国典,你也累了,睡吧。什么话明天再说,明天我不去上班了,好好陪你一天。”
明天会怎么样?
何国典不知道。
42
有阳光的冬日,气温回升了几度。
杜茉莉取了些钱,带何国典到第六人民医院去看了膝盖。这个医院是上海最好的骨科医院,杜茉莉还挂了专家门诊,这样会更好些,她希望何国典的膝伤再不要复发。给何国典看病的是个老医生,他让何国典拍了片,看过片子后,老医生对何国典说,手术做得还是不错的,骨头长得也很好,就是有点风湿,要注意保养。老医生开了些内服外敷的药给他后,就打发他们走了。
取了药,杜茉莉扶着何国典走出医院的大门。何国典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杜茉莉笑笑:“不要叹气了,你不会变成瘸子的,话说回来,你就是变成瘸子,我也会给你买一付上好的拐杖的,实在不行,我做你的拐杖也成。”何国典也笑了笑。
杜茉莉看上去心情不错,何国典却还是心事重重。
杜茉莉轻声说:“国典,我带你去看一个人,怎么样?”
何国典有点紧张:“什么人?”
杜茉莉笑笑:“你不要那么紧张好不好,放松点,你成天如临大敌,多累呀!国典,你真的要学会放松,你想想,从前你是个多么放松的人,做什么事情都慢悠悠的,一点不着的样子,我真希望你像从前那样。那时的你是个胸有成竹,遇事不慌的男人。”
何国典很不自然地咧嘴笑了笑。
杜茉莉说:“走吧!”
她要带何国典去见吴老太太。杜茉莉在此之前,对何国典说过吴老太太,也许他没有记住。她带他去见吴老太太,是有目的的,想让他从吴老太太身上感受到活着的力量。如果没有吴老太太,她自己也不知道如何面对现在和未来的生活,特别是在何国典不正常的时候,何国典无论是悲恸还是疯狂,不可能不影响她的情绪,她同样也会陷入绝望的黑暗深渊,像个溺水的人,无法呼吸。快乐和悲伤或者其他所有的情绪,都像传染病,从最亲近的人开始传染,然后传染给接触过你的人。杜茉莉一直在抵抗着何国典不同情绪对自己的侵蚀,长时间以来,她的心就像被一张粗糙的砂子磨擦着,磨擦出血,磨得疼痛,她忍受着,她想某一天,痛苦的心被磨得光滑了,就不会疼痛了。
吴老太太家的保姆薛大姐打开门,看见手捧着一束百合花的杜茉莉和局促不安的何国典,就朝里面笑着说:“老人家,你猜得真对,果然是茉莉。”
吴老太太爽朗地说:“呵呵,我是谁呀!你就是不和我打赌,我还想赌你半个月的工资呢,那样的话,我就可以用你半个月的工资买不少好吃的东西了。我不罗唆了,快让茉莉进来吧。”
杜茉莉走进去,笑着说:“老人家,我今天还带了个人来,欢迎吗?”
吴老太太说:“我猜猜看,呵呵,是你丈夫小何吧?”
杜茉莉说:“老人家,你是神仙啊!是他——”
吴老太太的好奇心强烈:“快,快领过来让我瞧瞧,我一直想看看小何是什么样的男人呢。”
何国典还站在门口,像个腼腆的孩子。薛大姐笑容满面地对他说:“何先生,进来吧——”
杜茉莉回头看了他一眼:“国典,快进来呀,还傻站在那里干什么。”
何国典看了看杜茉莉的脚,她已经把鞋脱在外面,换上了拖鞋。他又看了看自己的脚,迟疑着,不知自己的鞋该不该脱,他有点脚臭,脱了的话怕被别人闻到后厌烦,不脱的话,就这样走进去,怕踩脏了人家比自己的脸还干净的地板。薛大姐看出了他的心思,说:“何先生,你进来吧,不用脱鞋了,没有关系的。”
何国典这才走了进去,心里还是忐忑不安。
杜茉莉拉着他走进了吴老太太的房间。
吴老太太的房间里弥漫着百合花的芳香。她一看到杜茉莉就高兴地说:“闺女,你又给我买花了呀,你看看,你上次给我买的百合还在那里呢。你真会讨我这个老太婆的欢心,呵呵。不过,下次来可千万不要买了。”
杜茉莉走到花瓶旁边说:“是该换花了。”
吴老太太说:“闺女,让小薛去换吧,你过来,陪我说说话。”
薛大姐走过去,接过杜茉莉手中的花,抱着花瓶出去了。杜茉莉端了一个椅子放在床边,对何国典说:“国典,坐吧。”何国典的眼神不安而慌乱,不敢用正眼注视吴老太太。吴老太太想,他的自卑感还很严重的,于是笑着说:“小何,坐吧,到我家里就像是到自己家里一样,不要有什么顾虑的,我把茉莉当成我的亲闺女呢,那你就是我女婿,女婿到丈母娘家里,还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呵呵,我闺女的眼光不错呀,一看你就是实在人,不要有什么自卑感,走到哪里,你都是个堂堂正正的人!”
吴老太太的一席话,使何国典的内心平静了些,他坐了下来。何国典记起来了,在很多不眠之夜,杜茉莉对他讲过这个老人,他不相信会有这样的老人,面对那么大的灾祸能够坦然面对,他还以为是杜茉莉编出这么一个人来安慰自己的。现在他见到了吴老太太,第一感觉就是老人家身上有一种他身上缺少的豁达和对待人生的藏书网积极态度。
杜茉莉也坐在了吴老太太的旁边,她拉过杜茉莉的手,这里捏捏那里捏捏,亲热无间的样子。杜茉莉的脸像一朵重新开放的花朵,何国典的心一阵颤抖,他不明白为什么妻子面对这个老太太时,会如此的放松和快乐,仿佛那些悲恸的事情从来没有发生过。
吴老太太问杜茉莉:“闺女,小何最喜欢吃什么呀?”
杜茉莉瞟了他一眼说:“他呀,最喜欢吃的就是回锅肉。”
吴老太太说:“还有别的吗?”
杜茉莉想了想说:“还有麻婆豆腐。”
吴老太太又问:“还有别的吗?”
杜茉莉又想了想:“好像没有什么特别喜欢的了。”
吴老太太乐了:“就这些东西呀,好说好说,不过,今天中午你要自己下厨哟,小薛她做不来这些菜的。我也正好尝尝你做的菜,你不是说你烧得一手好四川菜吗。”
杜茉莉有点害羞:“我做的都是家常菜,不一定合老人家的胃口。”
吴老太太说:“不管,只要是你烧的菜,我都是要好好品尝的。”
接着,吴老太太就吩咐薛大姐去买菜了。
薛大姐走后,吴老太太就说:“闺女呀,今天的阳光不错,你们推我下楼走走吧!我也想出去散散心,这样美好的阳光可不能浪费了哟!”
杜茉莉痛快地说:“没有问题,我也有这个意思呢!”
吴老太太摸了摸杜茉莉俏俊的脸:“还是我闺女了解我,和我一条心。”
她们亲昵的样子感染着何国典,他心中的那块冰开始融化。如此温馨的情景,他许久没有看到过了,他都好像忘记了还有如此美好的亲情,在他眼里,吴老太太真的变成了杜茉莉的亲娘。
吴老太太坐在轮椅上,杜茉莉给她的下身盖了一条毯子。夫妻俩推着吴老太太走在小区的路上,阳光照耀着他们,也照耀着他们的心灵。小区的景致优美,有各种各样的树木,有假山,也有水流,水中还有清晰可见的游鱼,他们仿佛致身于江南园林之中。
杜茉莉和吴老太太有说有笑的,何国典的脸上也挂着笑意,她们的话语染濡着他,他的情绪也渐渐地爽朗起来,尽管还有阴霾笼罩在他黑暗的心地。阳光在他的脸上镀上了一层金色,吴老太太回过头来对他说:“小何,看得出来,你还是心事重重,想开点,凡事都要往好的地方想,我的情况想必你也知道,刚开始时,我不敢出门的,我躲在房间里,灯也不开,希望自己在黑暗中死掉。我怕光,怕见到人,怕听到响动,因为这一切都回勾起我对他们的回忆,会让我痛苦不堪。我厌世,觉得活着很没意思,一切都是灰暗的,恐惧时时刻刻袭击着破碎的心……那样下去肯定是不行的。于是我试探着出来,看看天空,看看绿树,看看花儿,感受阳光的温暖,感受人们亲切的目光,感受自己的呼吸……我重新获得了力量,生活的力量。小何,我理解你的心情,你和我当初的情绪是一样的,你知道吗,你最起码还有茉莉,茉莉是一个多好的女人,你有她这样的妻子是你的福气,你并没有失去一切,你还有完好的身体,如果你像我变成了个残废人,你又会怎么样?上天给你留下的东西还很多,你没有权利放弃,小何,你应该珍惜,好好的活下去!那怕是什么也没有了,只要还剩下一口气,你也要好好的活下去!”
何国典的心在颤抖。
43
他突然想起了那个黑夜,那是刚刚来上海不久的那个黑夜。他从噩梦中醒来,汗水湿透了他的内衣内裤。他惊惶地在黑暗中睁大眼睛,活着有什么意思?他不想活在噩梦之中,他的生活除了噩梦还有什么?可如果自己死了,杜茉莉怎么办,把她一个人扔在人间?不,不!他的脑海里产生了一个可怕的念头:把她也一起带走,让她和自己一起死!茉莉要是死了,他也就不会有任何牵挂了,他不会再担心她的痛苦和她的未来,他们一家就可以在阴间团聚了,就再也不会有噩梦缠绕,再不会担惊受怕了……何国典变得疯狂,被自己的这个恶毒念头感动,他认为这是最好的解脱方法。他轻手轻脚地爬下了床,摸索着走进了卫生间,卫生间里没有他需要的东西,他又摸进了厨房,他的手摸到了那把菜刀,抓起菜刀,手在词典。他的眼前浮现出杜茉莉血肉模糊的身体,不,这样太残忍,他不想让杜茉莉这样体无完肤地死去!他放下了手中的菜刀,走出了厨房,重新回到了房间里,他听到了杜茉莉轻微的鼾声,那是活着的人才有的鼾声,人要是死了,就什么也没有了!何国典在桌子上摸到了一根尼龙绳子,对,用尼龙绳子勒死她,然后在勒死自己!他仿佛听到了死神的召唤,那是动人的召唤,他的心里充满了喜悦,他们很快就要从这个悲伤的尘世解脱了,另外一个世界里应该没有痛苦,没有灾难……何国典拿着尼龙绳,走到了床头,伸出一只手,摸到了妻子柔嫩的脖子。杜茉莉柔嫩的脖子热乎乎的,很快地,她浑身会变得冰冷。何国典双手颤抖着,准备着把手中的尼龙绳勒在妻子的脖子上。他的心里突然出现了另外一个声音:“何国典,你这个杀人犯,你害死了自己的儿子,害死了李幺妹,你现在要杀自己的妻子,你是个狼心狗肺的人!你下得了手吗?你自己想死,为什么要拉上她呢?”何国典浑身哆嗦,口干舌燥,心底的喊声一遍一遍地变得强烈。何国典挣扎着,该不该下手?杜茉莉突然说声:“国典,你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你要挺直了腰杆活呀,你是个男人!”杜茉莉说完这句话后又恢复了平静,何国典额头上冒出了豆大的汗珠。他受不了了,扔掉尼龙绳,抱头痛哭!杜茉莉根本就不知道他内心的想法,被他的痛哭惊醒后,安慰着他:“国典99lib.,是不是又做噩梦了?我知道你心里痛苦,你哭吧,痛快地哭!把你心中的痛苦都哭出来,哭完了就好了,痛到了最后,也许痛苦就消失了——”
……
杜茉莉挽着何国典的手走在柳州公园的小径上,很久以前,他们经常这样走在黄莲村的小溪边,憧憬着未来美好的生活。在吴老太太家吃完午饭后,杜茉莉就带何国典来到了柳州公园,好不容易有个休息日,况且何国典的心情看上去也不错,她就决定带他来这里,让他和自己的心情彻底放松一下。何国典没有把那个黑夜里想杀死杜茉莉的事情告诉她,却想对她说出那些从来没有说过的事情。杜茉莉明白他的意思后,鼓励他说:“国典,你想说什么就说吧,我听着,你说什么我都好好听着,你不要有任何顾虑。”她此时的神态就像午饭时那样,何国典内心充满了感动。午饭时,她把她亲手烧的回锅肉夹在他的碗里,微笑地说:“国典,多吃点,你不是喜欢吃我烧的回锅肉吗,我以后会经常烧给你吃的,只要你快乐,我什么事情都可以去做。”那时,他心里突然有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活着真好,还有妻子的笑脸,还有香喷喷的回锅肉!
何国典心里滚过汹涌的潮水,他不清楚自己有没有勇气把那些事情讲完,在这个阳光灿烂的日子,他被妻子温暖着,他不能不把那些事情说出来。何国典想起那些事情,眼睛里出现了恐惧的色泽。杜茉莉说:“国典,不要怕,说出来就好了,就是天塌下来,我也和你一起顶着。”
何国典点了点头。
沉默了一会,何国典开了口:“茉莉,如果没有李幺妹,我不知道会怎么样,是她救了我……”
回忆是疼痛的,那些情景就是过去那么久了,还历历在目,遗忘是不可能的,或者一生也无法遗忘,就像他脸上的伤疤一样,永远留在他的身体上。
何国典被埋在废墟之中,身上堆满了瓦砾和坚硬的泥块,还有木头……他觉得自己没有死,右脸被什么东西划出了一条口子,热乎乎的鲜血淌出来。他挣扎着,双手还能动,可是腿却被紧紧地压住了,他怀疑是落下的房梁压住了双腿。何国典想,自己还活着,一定要爬出去!那时,他没有想太多的问题,只是想着要爬出去,想着老娘和儿子的安危!他怎么挣扎,就是无法爬动。他的双手不停地扒着前面的杂物,给自己多留一些空间,以免自己被全部埋住,连呼吸都困难,那样就没有救了。他大喊着:“娘——”他希望听见老娘的声音,如果老娘没有事情,一定会答应他的,或者还会找人来救他。他喊了不知多久,就是听不到老娘的回应,也听不到别人的声音。他心里十分绝望,但还是这样对自己说:“娘,你会没事的,小雨,你也会没事的,我出去后就去救你们!”最初的惊骇过去后,他忘记了身上伤口的疼痛,想的就是要活着出去,因为他心里装的是老娘和儿子!他的双手还是不停地扒着,在频繁的余震的轰响中挣扎。天渐渐地黑了,何国典又被恐惧的潮水淹没,他搞不清楚外面的状况,根本就不知道他赖以生存的这片山地已经支离破碎,完全变了模样。他在黑暗中大声喊叫着,希望有人能听到他的声音,那样就会有人来救他。时间在一分一秒地流逝,他要是出不去,老娘和儿子获救的希望也会越来越小,焦虑和恐惧以及莫名其妙的愤怒折磨着他的心灵。突然,他听到了一个声音:“国典,国典——”是李幺妹的喊声,他怎么就没有想到喊她的名字呢?听到李幺妹的声音后,何国典来了精神,他想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幺妹,我在这里——”李幺妹哭出了声,过了一会,她哭喊道:“何国典,你这个没良心的东西,你还活着啊,你心里装的都是你的猪,你还记得我的名字啊——”何国典大声说:“幺妹,你去看看我娘,看她怎么样了?”李幺妹哭喊道:“村里的房子都垮了,没剩几个活着的人了。你娘也——”何国典吼道:“李幺妹,你胡说,我娘不会死的,不会死的!”李幺妹说:“都死了,都死了!就你还活着,想想怎么出来吧——”何国典继续吼道:“我怎么出来,怎么出来——”李幺妹说:“没良心的东西,我来救你,我就是死,也要把你刨出来!”何国典根本就不知道,李幺妹是因为去帮他挖黄莲,才躲过了一劫,突如其来的大地震让她目瞪口呆,她死死地抱着一棵树……她清醒地回到残酷的现实中,就疯狂地朝村里扑去。她的公公婆婆还有小儿子,都埋在了废墟之中。李幺妹确认自己的亲人全部遇难后,才想起何国典。她发现何国典还活着,就不顾一切地对他进行施救。好在何国典是埋在老屋里,要是埋在钢筋水泥的新楼房里,就是活着,凭她一个人的力量也不可能把何国典救出来。就是这样,李幺妹费尽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何国典从废墟里拖出来,那已经是第二天的凌晨了。天上落着大雨,面对李幺妹,何国典来不及说一声谢谢,李幺妹就气喘吁吁地说:“我们赶快到镇上去吧,不知道他们怎么样了!”何国典知道她说的他们就是她的大儿子和自己的儿子何小雨,这也是何国典焦虑的问题。于是,他们就朝米镇方向狂奔而去,他们的前面还跑着李幺妹家的那条狗。
说到这里,何国典的眼睛里积满了泪水。
杜茉莉轻轻地对他说:“幺妹是你的救命恩人呀,我们都应该记着她!”
他们在公园的长椅上坐了下来,他们的双手紧紧地相握。
何国典悲伤地说:“可是幺妹死了,我看着她死,却无能为力!她跑得飞快,我因为膝盖有伤,远远地落在了她的后面,一路上,她总是停下来,回过头来招呼我,让我走快一点。我拚命追赶着她。她又一次停下来,站在山脚下,回过头来招呼我。我记得她当时的样子,她浑身湿漉漉的,一绺头发粘在额头上,她的脸色苍白。她喊了我一声,我正要赶上去,突然又一阵山摇地动,我看着山上滚下来许多石头……我来不及喊她,让她快走,石头就把她砸倒了,不一会,她的身体就被滚落下来的石头埋起来了,她家那条狗好像要去救她,结果也被石头砸死了……如果她不回头来招呼我,也许她不会死,是我害死了她呀——”
何国典流下了滚烫的热泪。
杜茉莉用纸巾擦着他脸上的泪水说:“国典,不是你害死了她,是地震,是地震夺去了她的生命,夺去了那么多人的生命!”
何国典泪眼蒙蒙地望着妻子,无语。
杜茉莉说:“我们会记住幺妹的!”
何国典喃喃地说:“记住有什么用?”
杜茉莉说:“有用的,国典,记住她,你才知道感恩,才知道生命的珍贵!”
何国典还想说什么,他思想斗争了好大一会,还是没有把还想说的话说出口,他想,如果那天,坦然地把心中那个一直折磨着他的秘密说出来,也许能够真正的从黑暗的梦魇中解放出来。
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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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茉莉刚刚上班,李珍珍把她拉到了一个无人的包房里,笑着说:“茉莉姐,告诉你一件事情,你可不要笑话我呀。”
杜茉莉笑了笑:“什么事情呀,搞得神秘兮兮的,快说吧,说完去打扫卫生,一会老板娘又要骂人了。”
李珍珍说:“管他呢,她要骂就骂吧,不过,老板娘最近的确对我们客气多了,好像和她老公又和好了。”
杜茉莉说:“别老八卦别人的事情,快说你自己的事情吧!别吊我的胃口了。” 李珍珍脸上漫上羞涩的红晕:“茉莉姐,我男朋友向我求婚了,今天一大早就打电话给我,让我过年回去就和他结婚。”
杜茉莉惊喜地说:“啊,太好了!你不是说他总不理你吗,怎么一下子就想和你结婚了.99lib. ?”
李珍珍说:“是呀,我也这样问他,他说他早就想这个问题了,就是没有钱。他说前段时间一直在忙着赚钱,现在有点钱了,就可以对我开口了。我说,钱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你是不是真心爱我的。他说,如果不是真心爱我的,他就不会那么拚命地赚钱,就不会想和我结婚了。他说得十分诚恳,我都被他的甜言蜜语打动了。”
杜茉莉说:“珍珍,你答应他了吗?”
李珍珍点了点头说:“答应了。”
杜茉莉笑了笑:“那么快就答应了,不后悔?”
李珍珍坚定地说:“不后悔!我们谈了两三年恋爱了,想想是该结婚了。我们也老大不小的了,如果不结婚,再过几年,就变成黄脸婆,没有人要了。况且,我真的喜欢他。他总不打电话来,我心里可着急了,说不理他是假的。茉莉姐,你说,我是不是应该嫁给他?”
杜茉莉说:“婚姻是你们自己的事情,你觉得应该嫁就嫁,别人的意见都不重要。珍珍,你既然决定了,我祝福你!真心的祝福你!”
李珍珍说:“茉莉姐,我要是结婚后,可能就不能再出来了,不能和你在一起工作了,他说了,要我跟他在一起,他去哪里我也去哪里。茉莉姐,见不到你了,我一定会难过的。”
杜茉莉说:“傻妹妹,难过什么呀,想我了就给我电话,和我说说话,就像见到了我一样。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的,我们也不可能永远呆在一起的,说不准,就是你不离开这里,我也会离开的,未来怎么样,谁知道呢。珍珍,这些年来,我把你当成我的亲妹妹,你也把我当成亲姐姐,我打心里希望你幸福,只要你过得好,我什么时候都替你高兴。以后要是真想我了,你也可以来看我的呀,不要这样想,你就想着,我们是好姐妹就可以了。”
李珍珍说:“茉莉姐,真的是舍不得离开你。”
杜茉莉说:“我也不舍得,可总不能因为不舍得就不让你回去结婚吧!好了,珍珍,还没有到走的时候呢,以后的话以后再说吧。对了,我该给你准备一个结婚礼物了,呵,你喜欢什么,告诉我!”
李珍珍说:“我喜欢的东西可多了,可是,我不想让你买什么,你祝福我就足够了!”
杜茉莉说:“这个结婚礼物是少不了的,你推托不掉的。我知道你同情我,我现在的确也困难,很多地方都需要用钱,家里的房子也要重建,不过你放心,只要我们努力,很快就会好起来的。给你买礼物,也不会影响我们什么的。”
李珍珍说:“谢谢你,茉莉姐!你真的很坚强,换着我,我早就趴下了!对了,我姐夫怎么样了?”
杜茉莉说:“我不是坚强,人到了这个时候,只有承受,就是你换成我,你也会像我一样的。国典他的情绪好多了,这几天每天都出去找工作,今天早上,突然问我要了五百块钱,然后就出去了。我问他拿钱去干什么,他没有告诉我,只是说,他不会让我失望的。我相信他,无论他做什么,我都支持他!谁都可以怀疑他,打击他,我不能!”
45
李珍珍人逢喜事精神爽,给最后一个客人做完脚,和杜茉莉她们告别后,就哼着歌儿走出了“大香港”洗脚店的门。屋外风大,李珍珍缩了缩脖子,觉得很冷,她想,以后结婚了,也许就不要在如此寒冷的凌晨回家了,可以和他一起躺在温暖的被窝里。那是多么幸福的事情呀,想起来那么近又那么遥远,她还是要面对当下,迎着凛冽的寒风,骑自行车回住所。
突然,有个声音在叫唤:“珍珍,快过来——”
李珍珍抬头看了看,不远处的街边站着一个人。啊,那不是茉莉姐的丈夫何国典吗?他的身边有一辆三轮车,三轮车上放着一个烤红薯用的泥炉。李珍珍楞了一下,然后跑了过去。李珍珍来到何国典面前,发现炉子里还生着火,炉子上面的边缘上放着十几条烤熟的红薯,散发出诱人的香味。李珍珍惊讶极了:“你怎么——”
何国典笑笑:“珍珍,饿了吧。来,吃个烤红薯,垫垫肚子。”说着,他用戴着手套的手抓起一条烤红薯递了过去。李珍珍接过烤红薯,说:“哎哟,好烫呀!”她手忙脚乱地剥掉红薯皮,就往嘴巴里送,她咬了一口,接着说:“好香呀!”何国典笑着说:“珍珍,慢点吃,别烫坏舌头了。”李珍珍说:“烫不坏的,烫好呀,天冷,吃了暖和。”李珍珍说完,飞快地跑进了洗脚店。
不一会,洗脚店里跑出来好几个人。跑在前面的就是老板娘宋丽,跟在她后面的都是店里的员工。她们围住了何国典和他的炉子。宋丽乐呵呵地说:“我说怎么坐在店里就闻到了一股香味,原来是烤红薯的香味呀!姐妹们,大家拿吧,今天晚上我请客!”大家就把手伸了出去,每人拿了一条烤红薯。宋丽说:“你们别顾着自己吃,给在上钟的姐妹们也带上!”何国典没有等宋丽说完,就抓了一条烤红薯在自己的手上。宋丽觉得奇怪,问他:“你这是?”何国典的脸发烫了,他没有回答老板娘这个问题。其中一个员工说:“老板娘呀,你真笨,人家是给茉莉姐留的!”宋丽笑了:“你看我这脑瓜,还真没有想到这点。”大家嘻嘻哈哈地拿着烤红薯回店里去了,只有宋丽还在那里问何国典:“老何,多少钱?她们拿的全部算在一起。”何国典说:“老板娘,不要钱。”宋丽说:“为什么呀?”何国典说:“今天是我开张的日子,我特地送来给你们吃的,怎么能够收你们的钱呢?要是收了你们的钱,茉莉非骂死我不可!”宋丽笑了:“你的心意我们领了,可这钱你一定要收,不然我们心里过意不去的。”说着,她掏出一张二十块钱的票子递给何国典。何国典死活不收她的钱。
就在他们推让时,杜茉莉和李珍珍也出来了,她们后面还跟着一个客人,就是杜茉莉今晚的最后一个客人。杜茉莉心里十分吃惊,何国典怎么卖上烤红薯了?她心里又有一种莫名的喜悦,卖烤红薯的确也是很好的一件事情,何国典无论如何,也算有个正事好做了。见何国典和宋丽为了二十块钱在推让,杜茉莉笑着说:“老板娘,你把钱收起来吧,国典不会收你的钱的!”宋丽听了杜茉莉的话,就把钱塞进了口袋,嘴上却说:“这样怎么能行,这样怎么能行!”她边说,边拿着烤红薯进洗脚店去了。
和她们一起出来的那个客人看了看说:“怎么没有了?我看她们吃得那么香,都流口水了。”
李珍珍笑了笑:“哈哈,我姐夫手上还有一条呢,可那是给茉莉姐留的吧,你要想吃呀,改天吧!”
杜茉莉笑着从何国典手中拿过那条烤红薯递给了客人:“李先生,你吃吧!”
李先生接过那条红薯说:“多少钱?”
杜茉莉说:“提钱多俗呀,不就是一条烤红薯嘛,我请了。”
李先生说:“那我就不客气了!”
杜茉莉说:“客气啥哟!”
……
何国典和杜茉莉一起回到了住处,天气虽然寒冷,他们的心都像烤红薯一样热乎乎的。何国典还是有点小小的遗憾,就是杜茉莉没有吃上他的烤红薯,尽管杜茉莉对此不在意,她在意的是他的心理的变化。杜茉莉高兴的是丈夫终于迈出了可喜的一步,为了这一步,她等了几个月的时光。回到住处后,杜茉莉对他说:“国典,你为什么会想到卖烤红薯的?怎么事先不和我商量一下?”何国典说:“那天晚上我回来时,差点就饿死了,是一个卖烤红薯的人给了我烤红薯吃,他提醒了我。我是想告诉你,你知道我没有做成的事情不喜欢事先张扬,我想,等我做成事后,给你一个惊喜!”杜茉莉捶了他一拳说:“我是又惊又喜!可是你必须答应我一件事,以后有什么事情都要事先和我商量。”何国典点了点头。杜茉莉笑了笑:“好了,快去冲个热水澡,赶紧睡觉吧,你这一天下来也不轻松。”何国典像个听话的孩子,走进了卫生间。
何国典洗完澡躺在床上,看了看墙上那幅大照片,百感交集,小雨要是活着该有多好!他害怕自己又回到黑暗的情绪中,视线离开了照片,心里说,过去了,一切都过去了,从今天开始,自己要重新生活。他的心还是一阵阵地刺痛,要淡忘发生过的事情,是多么的困难。他把注意力转移到了杜茉莉的身上,杜茉莉洗澡的声音从卫生间里传来,他可以感觉到热水滑过她柔滑肤肌的情景。他内心有种微妙的冲动,很久以来没有过的微妙的冲动。很快地,这种微妙的冲动消失了,因为李幺妹的脸浮现在他脑海,他无法从脑海清洗掉李幺妹,他的心又颤抖了。李幺妹让他内疚而又惭愧,她让他的灵魂不得安宁。
杜茉莉全裸着身子走出了卫生间,她的裸体还散发着热气,在这个寒冷的冬夜是那么的迷人。何国典的目光碰在她还是那么秀美的身体上,发出了星星点点的火花,他闭上了眼睛,心里还在颤抖。杜茉莉熄灭了灯光,钻进了被窝,何国典闻到了妻子身体上散发出来的香味,那是他熟悉的香味。他轻轻地叹了口气。杜茉莉轻轻地把头贴在了他满是排骨的胸膛上,说:“国典,你叹什么气呢?”何国典说:“没什么,睡觉吧。”杜茉莉轻轻地用手抚摸着他的脖子:“国典,我睡不着,能陪我说说话吗?”何国典说:“好。”
杜茉莉说:“国典,你在回来的路上说,你今天一天赚了五十多块钱?”
何国典说:“是的。”
杜茉莉说:“这样的话,你一个月就可以赚一千五百块钱,加上我的三千多块钱,那么一个月就有四千五百块,刨掉六百块的房租和六百块钱的生活费用,那么我们一个月就可以存上三千三百块钱。我算了一下,在我们家那边,建一栋楼房要十来万块钱,我们干个三年多,就可以回家建新房了。”
何国典说:“是呀。”
杜茉莉说:“国典,三年一眨眼就会过去的,只要我们努力,希望很快就会实现的,我很有信心的。”
何国典的心情突然变得十分复杂,他无语了。
杜茉莉好像感觉到了什么,她想,不能让他再出现不好的情绪了,她要用爱温暖他,唤起他美好的记忆,他还是一块冰,而不是一条热烘烘的烤地瓜。杜茉莉继续抚摸着他,从他的脖子抚摸到他的脸上,但她没有触摸他脸上的那条伤疤。杜茉莉轻柔地说:“国典,你还记得我们新婚的那个晚上吗?”
何国典的胸脯起伏,杜茉莉可以感觉到他那颗男人的心在猛烈地跳动。
杜茉莉说:“国典,你一定记得的。那个晚上,你是那么的羞涩,我们相拥在一起,你的脸滚烫滚烫的,你的手在颤抖,我让你摸我,你不敢。我抓住你颤抖的手告诉你,我是你的人了,从今天晚上开始就是你的人了,一辈子都是你的人了,你怎么摸都可以,摸哪里都可以,你对我做什么我都接受,因为我是你的妻子了。最后,你抱紧了我,我感觉到了你的力量,你是多么的有力,你让我快乐和幸福……国典,你一定还记得的,是吗?”
何国典颤抖地说:“茉莉,我记得!”
杜茉莉拉起了他的手,放在了自己饱满的乳房上,轻轻地喘着气说:“国典,我要你摸我,我要你……”
何国典的喘息变得急促,他的手在妻子的乳房上颤抖。
杜茉莉引导着他说:“来吧,国典,还是像新婚之夜那样,给我快乐,给我幸福!国典,来吧——”
何国典脑海中又浮现出了李幺妹在雨中的那张苍白的脸,他突然大吼一声推开了妻子温热而柔情蜜意的身体,缩到床的一角,双手抱着头,浑身瑟瑟发抖,他多么想抱着妻子,可是李幺妹是横隔在他们中间的一道鸿沟。他想把心底的秘密说出来,也许说出来了,那道鸿沟就可以消失,可他开不了口哇,他害怕开口后对杜茉莉是一种伤害,他不想再伤害任何人。
杜茉莉心想,这是灾难带给丈夫的心理障碍,她必须让他走出这一步,他的人生才会渐渐变得光明。杜茉莉和他隔着一段距离,那只是半张床的距离,也许心的距离会更远,她要努力缩短他们之间的距离。杜茉莉没有放弃,还是充满爱意地说:“国典,你过来,我多么盼望你过来,你是那么的优秀!这个世界上,只有你才能让我快乐,让我幸福。国典,我是你的,一辈子都是你的,你过来吧,你说过的,和我在一起,你也很快乐,很幸福……国典,我需要你,真的需要你,你是我的男人,我不能没有你,来吧,国典——”
何国典在黑暗中睁大恐惧的眼睛,他看不清妻子的脸,妻子的声音仿佛从遥远的地方传来,他觉得自己无能为力。他懦弱地说:“我怕,我怕——”
杜茉莉说:“国典,你不要怕。我知道你心里还在想着什么,那一切都过去了,再也不会来临了。你过来,过来了你就胜利了,你要知道,你能够去卖红薯,你已经战胜自己了,你只要过来,你就会变得更强大!国典,相信自己,相信我,过来吧,你不能让我伤心,不能的!你是多么的善良,从来都不舍得让我难过的,国典,快过来吧——”
何国典喃喃地说:“我对不起你,对不起你——”
杜茉莉说:“国典,你从来没有对不起过我,从来没有——”
何国典大声说:“有,有,我对不起你,茉莉!”
杜茉莉还是不放弃:“国典,那怕你对不起我,我也不会记在心上的,我也会原谅你的。是的,你一度是那么的自闭,那么的疯狂,我恨过你,恨你不像个男人,不敢面对现实。现在不一样了,你已经可以面对现实了,你做到了,而且你做得那么好,你让我感动!国典,你还是从前的那个男人,负责任的男人,相信自己,没有什么可以打垮你的,国典!”
何国典无语了。
他的泪水流淌出来。
杜茉莉感觉到了他的哭泣。
她说:“国典,来,到我这里来,趴在我怀里哭,来——”
何国典爬了过去。他找到了妻子的胸怀,扑在了上面。他的背脊抽动着,杜茉莉轻轻地抚摸着他。何国典突然疯狂地吻着杜茉莉的胸脯,她的胸脯还是那么的饱满,那么的细腻,那么的芳香。杜茉莉轻柔地说:“国典,我要你,国典,你进来吧,我要你——”
……
何国典觉得自己像一条小船,在穿过汹涌的波峰浪谷,在潮水中到达了彼岸。杜茉莉紧紧地抱着他瘦弱的身体,嘴巴凑在他的耳边说:“国典,你还是那么强,我很幸福,很快乐。”何国典没有说话,只是沉重地喘息。杜茉莉又说:“国典,我想和你说一件事。前几天,我做了个梦,我梦见小雨微笑地站在我面前,他对我说:‘妈妈,我今生还要做你的儿子。’国典,我们再要个孩子吧,我们还年轻,才三十来岁。如果我们有孩子了,无论是男是女,都叫何小雨,就像他从来没有离开过我们。好吗,国典?”
46
冬至这天,冷得出奇。何国典和杜茉莉是同时出门的,一个上街去卖烤红薯,一个去洗脚店上班。临出门前,杜茉莉让他穿上了新买的毛衣,何国典穿上厚厚的旧货市场买来的军大衣后,杜茉莉对他说:“还缺顶帽子,一会我上班路上给你买,今天天冷,都零下四度了,上海很少有这样的冷天的,晚上你早点回家,不要去接我了。”何国典说:“我不会冷的,守着个烤炉再冷也冷不到哪里去的,帽子你不要买了,能节省点钱就节省点吧,晚上你等着我,我没有来,你不要离开,我们一起回来,这样我放心,很快就过年了,抢劫的坏人多。”杜茉莉就没再说什么。
何国典在楼下生好了火,把红薯放进烤炉里后,才蹬着三轮车出了小区的门。冷风嗖嗖,直往他的脖子里灌,何国典没有感觉到寒冷,他的心暖烘烘的。他没有固定的地方,像个游击队员一般在城市的大街小巷来回卖着红薯。在一些人多的地方,比如火车站附近,他的红薯卖得都比较好。他一般都躲在一些人流又多,又不太容易被城管发现的地方,这样又不影响生意,又可以避免一些不必要的麻烦。有经验的人告诉过他,看到城管来,就赶紧跑,不要和他们对抗,何国典记在了心上。有好几次,何国典把警察当成了城管,骑着车没命的跑,弄得自己像个罪犯似的。后来,他可以分辨出警察和城管的制服后,才没有那么的盲目。城市里戴大盖帽和穿制服的人多,这些人都让他发怵,他害怕和他们打交道。
越是害怕什么,就是越能碰到什么。
这天,何国典鬼使神差地蹬着三轮车来到了中江路小学门口左侧的一个街角,在这里卖起了红薯。他来到这里时,正是小学放学的时间,不一会,烤炉前就围上了一圈小学生,何国典忙碌起来。小学校的那个保安站在学校门口,不停地往何国典这边张望。何国典朝学校门口瞟了一眼,看到了保安惊讶的神情。何国典希望看到那个酷似小雨的孩子。
那个保安走了过来,朝何国典怪异地笑了笑。
何国典有些紧张,把烤红薯递给一个孩子时,手颤抖了一下。
保安说:“你的生意不错嘛。”
何国典也笑了笑说:“还行,还行!”说着,他拿起一条烤红薯,递给保安。保安把他的手推了回去:“老兄,按道理我是不会让你在这里卖烤红薯的,要是让学生吃坏了肚子,谁负责?你差不多了就赶快走吧,否则我也不好交代。我还要提醒你一句,千万不要被城管抓住了,被他们抓住了,可就没有这么好说话了,你眼睛要放亮些。”
何国典感激地说:“谢谢您!”
保安摆了摆手说:“不客气,不客气!”
保安说完就回到学校门口去了。
何国典的目光还是不停地在从学校里走出来的学生中寻找那个酷似小雨的孩子,他知道,那个孩子出来回家,一定会经过自己面前的。他心里忐忑不安,像是在寻找一件丢失很久的东西。不一会,那张脸终于出现在他的眼帘中,他的心顿时狂奔乱跳。一刹那间,他眼前出现了幻像:何小雨笑容满面地朝他扑过来,口里大声喊着,爸爸——
幻像转瞬即逝,他看到的是这样的真实情景:那孩子朝站在校门口的一个戴眼镜的中年汉子跑过去,喊了一声:爸爸——
孩子的父亲笑着拉起孩子的手,朝他这边走过来。他们有说有笑了,何国典不清楚他们在说什么,他心里在呼唤着小雨的名字,觉得那个父亲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人。何国典内心有了一种莫名其妙的冲动,他真想扑过去,抱起那个孩子,问他:“小雨,你想爸爸吗?你恨爸爸吗?”何国典告诉自己:“那不是你的儿子,你的儿子小雨已经到很远的地方去了,他在很远的地方等着你。”
那个孩子和他父亲走到他跟前,孩子扭头瞥了何国典一眼,脸上变了神色。他很快地转过头,紧紧地拉住父亲的手说:“爸爸,快走!”父亲低头看了孩子一眼说:“文西,怎么了?”宋文西说:“爸爸,你别问了,快走!”父亲拉着孩子加快了脚步,经过了何国典的跟前。
何国典手里拿着一条烤红薯,眼睁睁地望着他们渐行渐远的背影。两个孩子对他说着话,他也仿佛没有听见。他目送着他们走出了好长的一段路后,突然看见他们折了回来。父亲拉着孩子的手朝他走过来。孩子的脸上呈现惊惶的神色,父亲的脸上带着笑意,他和孩子不停地说着什么。何国典想,那个孩子一定认出他来了,也许把上次的事情告诉了他父亲,他父亲带着孩子回来找他算帐?何国典突然想跑,可他站在那里一动不动,手里拿着那条热烘烘的地瓜,犹如一尊雕塑。
宋文西和父亲走到了何国典的跟前。
这时,他前面还有两个学生,等着买烤红薯,何国典的眼中看到的只是宋文西和他父亲。他呆呆地站在那里,脑海里顿时一片空白。宋文西惊恐地看着他,父亲对他说:“文西,不要怕,这个叔叔不是坏人。”宋文西没有说话,只是紧紧地抓住父亲的手。
听了宋文西父亲的话,何国典紧绷的神经放松了些,朝他们笑了笑,他知道自己的笑容一定很难看。
宋文西父亲朝他友好地笑了笑:“你是何先生吧,我听派出所的王警官说了你的事情,我们都很同情你。孩子心里却还是有些顾虑的,我一直告诉他,你不会伤害他的,他不相信。没有想到,在这个地方看到你了,所以我把孩子带过来,我还是要告诉他,你是好人,不会伤害他的。解铃还需系铃人,我想请你和孩子说说,这样他就不会紧张了害怕了,我们不希望孩子在心中留下什么阴影。”
何国典看看孩子,又看看孩子的父亲。
孩子用怀疑而又恐惧的目光看着他,孩子父亲的眼里却充满了期待。
何国典不知道说什么好。
孩子父亲又对何国典说:“何先生,我十分理解你的心情,你的心灵受到了很大的创伤,你失去儿子的悲恸是难于想象的,我想如果我失去了文西,我也会和你一样,甚至比你更痛苦。现在,你给文西的心理也造成了阴影,我希望你对孩子说出来,对你和孩子都是一种解脱。”
何国典看出了孩子父亲眼中的真诚,他说的没有错,自己真的是给孩子的心灵造成了伤害的话,这不是自己想看到了。何国典颤抖地对宋文西说:“孩子,你真的很像我的儿子何小雨,他和你一样的年龄,也在小学上学,他是多么聪明的孩子呀,可他死了,在大地震中死了。那天,我一看到你,就以为他还活着,我想抱着你,看看你是不是小雨,可我错了,你不是。对不起,孩子,相信我,我不会伤害你的。”
何国典说出这样的话,需要多大的勇气?
父亲对孩子说:“文西,你听到叔叔说的话了吗?”
宋文西点了点头。
父亲又对孩子说:“文西,叔叔和你爸爸一样,都是善良的人,他也爱他的儿子,从今以后,你不要害怕他,要尊敬他,明白吗?”
宋文西又点了点头。
何国典十分感动,特别是孩子父亲后面的那句话,让他的心在这个寒冷的冬至温暖极了。他把手中的那条烤红薯递给了宋文西:“孩子,吃吧。”宋文西不敢接,他看了看父亲。父亲微笑地鼓励他:“文西,接着,叔叔的烤红薯很香的!”宋文西接过了烤红薯,说了声:“谢谢!”
何国典再次目送他们的背影消失在人流之中,眼睛湿了。
就在这时,三个戴着大盖帽穿着制服的人出现在何国典的面前,他回过头来一看,刚才还温暖的心一下降到了冰点。
他面前站着的是三个城管。
第十章
47
杜茉莉正在给一个客人做脚,手机铃声响了起来。刚开始,她没有接电话,想等给客人做完脚后在看看是谁来的电话,如果是熟悉的人,就回拨过去,一般的人就算了。没想到,她的手机铃声一次一次不依不饶地响起,客人对她说:“你先接电话吧。”杜茉莉微笑地说:“对不起了,您稍等一会。”客人大度地说:“不客气,谁没有个急事。”
杜茉莉拿着响个不停的手机躲到一个没人的包房里。
接通手机后,她听到了一个似曾相识的声音:“你是杜茉莉吗?”
杜茉莉说:“我是,请问你是?”
对方说:“我们见过面的,我是中江路派出所的王文波。请你赶快来一趟,你丈夫在我们这里。”
杜茉莉呆了。
好大一会,她才缓过神来。她仓惶地回到刚才工作的包房里,焦急地对客人说:“黄先生,我丈夫出事了,我必须马上出去一趟,你看让我别人替你做,怎么样?”
黄先生拉下了脸,显得很不高兴的样子:“去吧,去吧!”
杜茉莉也不管那么多了,出去把李珍珍叫了过来:“珍珍,你替我招呼一下二号包房里的客人,我得马上出去。”
李珍珍着急地问:“出什么事情了?”
杜茉莉说:“没时间和你说了,回来再说吧,我先走了。”
48
何国典的脸上肿起了乌青一块,就在他右脸的那条伤疤旁边。他木然地坐在那九九藏书里,目光空洞。王文波把杜茉莉带进那间房间前,何国典一言不发。杜茉莉看到丈夫脸上的伤,心里疼痛极了:“国典,你这是怎么了?”何国典沉默,呼吸沉重如牛。
杜茉莉见何国典不说话,就转过身问王文波:“王警官,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王文波说:“你丈夫在中江路小学外面卖烤红薯,执法的城管过来告诉他这里不能摆摊,他就和城管吵起来了。城管要没收他的东西,他为了保护那些东西,和城管拉扯起来,脸就撞到了三轮车上……有城民打110报警,我们就赶过去了,我看没有什么大问题。”
“不会的,国典不会和他们吵的,一定是他们欺负国典!”杜茉莉喃喃地说。
王文波说:“我们经过调查,事实就是这样的。”
何国典突然站起来,暴怒地睁圆双眼,挥舞着拳头吼道:“事实不是这样的!不是!是他们蛮不讲理,上来就骂我,抢走我的东西,还打我!他们是强盗!强盗!”
王文波瞪着他:“何国典,你平静点。他们的确没有打你,这里有他们的口供,我也问过现场的一些人,他们也说城管没有打你,是你自己摔倒的。你冷静点,这里是派出所,不要大喊大叫。就是有什么问题,也应该好好说。”
杜茉莉上前,拉住何国典的手臂,含着泪说:“国典,有话好好说,好吗?你可别生气,气坏了身体怎么办。”
何国典浑身战栗,嘴唇哆嗦。
杜茉莉对王文波说:“王警官,我们没有偷也没有抢,老老实实凭力气赚钱吃饭,我们犯了什么法?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对待他?我们起早贪黑,辛辛苦苦地赚点血汗钱,容易吗?他们凭什么这样!”
王文波叹了口气说:“我理解你们的难处,真的,可是,城市里有许多法规是不能违反的,你们也要理解,我真希望你们过得好,在法规允许的情况下,做什么都是可以的。”
杜茉莉说:“那也不能打人呀!”
王文波说:“根据我们了解,他们真没有打他。”
何国典又大声吼道:“他们是强盗,强盗!让他们打死我好了,我早就不想活了!”
王文波无奈地说:“你们先回去吧,我们再调查调查,如果他们真的打了何国典,我们会还你一个公道的。”
杜茉莉也不想在这里呆了,拉起何国典就往外走。他们走出派出所的大门,一阵寒风灌过来,刺骨的冷。何国典耷拉着脑袋,一副凄惨无力的模样。杜茉莉的心被一把锋利的刀子割着,疼痛不已,她十分担心好不容易好起来的丈夫会再次陷入过去的那种状态,如果他彻底崩溃了,那么她也就陷入了万劫不复的黑暗。她挽着何国典的手,安慰着他:“国典,没事的,什么事都没有的,我们重新来,你不要怕,我在你身边,我支持你!”
王文波站在派出所门口,叫了杜茉莉一声:“杜茉莉,你回来一下。”
杜茉莉回过头,看了神色凝重的王文波一眼,然后对丈夫说:“国典,你在这里等我,我去去就来。”
杜茉莉走到王文波的身边,咬了咬牙问道:“王警官,还有什么事情?”
王文波说:“我打心里同情你们,也希望能够帮助你们做点什么。我看你丈夫是不是心理上有问题,我认识一个心理医生,如果可以的话,我把他介绍给你们,让你丈夫接受一下心理治疗也许会好些。”
杜茉莉眼睛血红,她一字一顿地对他说:“我们不需要你的同情,我丈夫也没有病,不需要什么心理医生,我看真正要看心理医生的是你们!不要总是一副居高临下的样子,你是人,我们也是人,我们不比你们卑贱!”
说完,杜茉莉扭头就走了,寒风把她的头发吹乱。
王文波凝视着杜茉莉的背影,长长地叹了口气。
49
回到住所,杜茉莉用药水搽何国典脸上的伤,她轻轻地说:“国典,痛吗?”何国典说:“脸不痛,心痛!”杜茉莉说:“国典,把心放宽些,做什么事情都不可能一帆风顺的。你不要想那么多了,就像被狗咬了一口。”何国典喃喃地说:“他们是强盗,强盗!打了人也不敢认帐,算什么东西!”杜茉莉说:“他们不是强盗,他们连强盗也不如,他们是狗!疯狗!”何国典叹了口气说:“茉莉,我没事,你赶快回去上班吧,你不要管我了。”杜茉莉说:“我今天不去了,我在家陪着你,一会我去买肉,晚上给你烧回锅肉吃,再买瓶酒,我陪你喝。”何国典苦笑着说:“茉莉,你真的不要安慰我了,我没事的,你赶快回去上班吧,今天我的损失就很大,什么东西都被那帮强盗抢走了,你再不去上班,损失就更大了,我们还要赚钱回家建房子呢,这里不是我们的家!”杜茉莉说:“要不我们都不干了,回家去,再也不出来了,只要我们勤奋,饿不死我们的!”何国典说:“不,现在还不是回去的时候!”杜茉莉听了丈夫的这句话,安心了许多,过了一会,她就去洗脚店上班了。
杜茉莉走后,何国典感觉到了孤独不安烦躁和屈辱。
他突然站起来,走到墙边,抓起墙上的那个大像框,狠狠地砸在地上!破碎的玻璃四处飞溅,一小块玻璃划破了他的手背,血涌出来。他看着鲜红的血滴落在地上的照片上,一言不发。
他内心的愤怒之火在熊熊燃烧!他内心在喊叫:“是谁毁了那些无辜的生命?是谁毁了平静安稳的生活?是谁让自己变成一个懦夫?是谁让自己在寒夜里没命地奔走?是谁让自己的心灵如此破碎?……”
血不停地流着。
他的眼睛里充满了血光。
“流吧,你就流吧,看多长时间才能将血流干!”他的内心继续在喊叫。
没有人能够听见他的喊叫,那怕是他最亲近的人!
何国典听到有另外一个声音在耳边炸雷般响起:“何国典,你不是男人,你是一个废物!你如此活着有什么用?你知道吗,这个世界上有多少人比你更苦,比你更悲惨,有多少人失去了所有的亲人,有多少人没有了手脚,有多少人从废墟中救出来了还是死去,有多少人……他们像你一样窝囊地活着吗?你男人的血性那里去了?你为什么不能正视你的内心,为什么不能正视现实?活着是多么的美好,你为什么不珍惜?你如果不能拯救世界,为什么就不能拯救你自己99lib.?谁的心里没有伤口?自己的伤口只有自己去舔,没有人能够让你真正走出黑暗,只有你自己才能真正给自己光明,你只有用自己的生命去照亮你前行的道路!……”
50
何国典傍晚的时候,收拾完破碎的像框和染血的照片,就拿着桌子上的那张小照片出门去了,他要找个地方把这张照片放大,做个大像框,把放大的照片装进去,重新挂在墙壁上。他找了一家照相馆,把东西交给店里的人后,就在街上漫无目的地闲逛。寒风猛烈,何国典浑身冒出了鸡皮疙瘩。入夜后,他还在街上走着,他想让寒冷刺骨的风把自己彻底地吹醒。
这个晚上,许多上海人在街边烧纸钱,祭奠已逝亲人的亡灵。
何国典看着路边有人在烧纸钱,就站在旁边看着。
纸灰飘飞,烧纸的人口中喃喃地说着什么,他是说给死去的人听的,可他的脸上没有一丝悲伤,还带着笑容,仿佛在和亲人拉家常。何国典想,那些死去的人能够听到活人说话吗?他们真的会来收取那些纸钱吗?何国典想起了儿子何小雨,地震那天早上,送小雨去上学前,他给了儿子两块钱,那是给儿子买午饭吃的钱,不知他花光没有?儿子死后,他的身上一分钱都没有,他在地下会不会缺钱花?还有老娘,还有岳父岳母,他们也死得那么匆忙,没有带走一分钱,他们在地下是不是也没有钱花?何国典的心疼痛得出血。他想着死去的亲人,在他们活着的时候对他们的不足之处,就十分的后悔和愧疚。在他们活着的时候都没有让他们过上好日子,在他们死后烧纸钱又有什么用?活着的人是不是应该更加珍惜自己的亲人,到生死两隔的时候,一切都晚了。何国典自然地想到了杜茉莉,此时的她是不是在给客人按摩足底?每次,何国典看到杜茉莉右手食指上的那个瘤子般的包,心里就十分不好受。他是不是应该对妻子好点?他不能再用自己的消沉和疯狂折磨她了,他竟然还想过要杀死她,真是禽兽不如呀!他心里有个声音在说:“何国典,你不应该沉湎在灾难带来的痛苦之中了,你要走出黑暗的困境,洗心革面,重新做人!”
何国典看着那些烧纸钱的人们,十分感慨,他叹了口气,还是去买点纸钱,烧给死去的亲人吧,这样对他们的亡灵和对自己灵魂也算是一个安慰。他摸了摸口袋,竟然一分钱都没有了。他回过头,寻找回住处的道路。他已经走出很远的路了,结果,走了很长时间才回到漕西支路的住处,取了点钱,到街旁的小店买了些纸钱,也在路边烧了起来。那燃烧的纸钱中浮现着亲人面的脸,他们的脸是那么的哀怨,黯淡无光。何国典喃喃地说:“你们安息吧,总有一天,我会和你们相聚的!”
漕西支路的路旁边满是烧纸钱的人,这里住着的都是这个城市里的穷人和外来打工的人,他弄不明白,为什么越是社会底层的人越是热衷于在冬至寒冷的风中为已逝的亲人烧纸钱?是不是贫穷的人更加珍惜人间的亲情?可他知道,在这个物欲横流的年代,贫穷是罪恶的,多少人为了生存,铤而走险,去干一些见不得人的事情,又有多少人为了一点钱六亲不认?这是个肮脏的世界,何国典却在大悲大痛之后,悟出了一点,在生命面前,一切是那么的不堪一击!
何国典怀抱着一颗凄凉的心站在纸钱飘飞的漕西支路上,眼睛里迷蒙着一层淡淡的水雾。
就在这时,一个警察骑着一辆破旧的三轮车朝他赶过来。
渐渐地,他看清了那个警察的脸,也看清楚了三轮车后面那个洋铁桶制成的烤炉。这个警察不就是王文波吗,还有,他骑的也是何国典中午被城管没收的三轮车。何国典站在路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使劲揉了揉眼睛,然后定睛一看,没错,那警察就是王文波,那三轮车就是他的。
王文波看见了他,在他面前停下了三轮车,骗腿下了车,笑着对何国典说:“你也烧纸钱呀?我以为这是我们上海人才有的习俗,很多地方没有这个习俗的。”
何国典没有说话,只是看着三轮车上的烤炉,他在想着这个烤炉有没有被那些如狼似虎的城管破坏,还能不能烤红薯。他还想着,明天再去买这些东西继续烤他的红薯的,没料到王文波给他送回来了。王文波看出了他内心的想法,笑着说:“何国典,你看看还少了些什么没有?”
何国典仔细检查了一遍说:“没少什么。”
王文波拍了拍他的肩膀说:“何国典,东西我给你要回来了,以后好自为之吧,该去的地方去,不该去的地方不要去。碰到什么事情,要冷静处理,不要着急,着急是没有用的,并不是所有的人都能够像我一样理解你。普天下并不是你一个人有困难,受过灾难,还有很多人活得比你要难得多,任何时候都应该想想自己是幸运的,也许你的心就会宽广起来,想问题就不会那么偏激了。多替自己想想,也替别人想想,人活着其实都一样的,都会面临灾难和困境以及死亡,我们不知道下一天会怎么样,只求问心无愧地活好每一天。我真诚地希望你能够幸福地生活,相信我!这个世界上还是好人多的。”
王文波说完,匆匆走了。
何国典望着他消失在寒风中的背影,若有所思。
……
51
这个冬至出奇的寒冷,杜茉莉在电视上看到,全国很多地方都在落雪,包括她的家乡。她想象着小雨在雪花飘飞的山野,和他父亲一起笑闹着打雪仗的情景,那情景一去不复返了。杜茉莉内心无限的伤感,如今的雪花飘落在那片山坡,是否覆盖了小雨坟头的枯草?杜茉莉买好了纸钱,等下班后找个僻静的地方烧给在大地震中死去的亲人。李珍珍也说好了,陪她去烧纸钱,小雨活着的时候,还在电话里叫过她阿姨,想起小雨童稚的声音,李珍珍心里也特别的伤感。杜茉莉心里还在惦念着何国典,他晚上会不会来接她?她一无所知,其实她不希望他来,怕他看到她烧纸钱时会勾起痛苦的回忆。
杜茉莉和李珍珍下班后就各自的挎着包,走出了“大香港”洗脚店的玻璃门,杜茉莉手中还提着一塑料袋的纸钱。今天她们提前了半小时出门,也已经是凌晨一点半了,按理说,已经过了冬至的这天,她们却没有什么感觉,仿佛还停留在冬至的晚上。
寒风呼啸,天寒地冻。街两旁的梧桐树已经掉光了枯黄的叶子,像一只只高举的瘦骨嶙峋的手,肃杀而又凄凉。
李珍珍捂着自己的耳朵,连声说:“好冷呀,这鬼天气!”
杜茉莉穿着羽绒服,可还是觉得冷,牙关打着颤。她对李珍珍说:“珍珍,你还是赶紧回去吧,你穿得少,不要冻坏了,要是冻坏了,我妹夫还不找我麻烦。我还是自己找个背风的地方把纸钱烧了吧。”
李珍珍说:“那可不行,说好的事情怎么能说变就变呢。”
杜茉莉见她如此坚决,没有再让她先走。
她们从洗脚店外面的停车棚里推出了自行车。
李珍珍说:“就在附近找个地方烧吧。”
杜茉莉说:“好的。”
她们没有骑上自行车,而是推着车,边走边找地方。
杜茉莉笑了笑说:“珍珍,你上午买的那个戒指真不错,我妹夫戴上,肯定很有派头的。以后有余钱了,我也给何国典买一个,我们结婚时,我没有给他买过戒指。对了,为什么他的戒指要你买呀?”
李珍珍笑了笑:“我们俩说好的,他的我买,我的他买,这样比较公平,哈哈。”
她们来到一个街角,杜茉莉发现这里背风,就对李珍珍说:“珍珍,我们就在这里烧吧。”
李珍珍说:“好的!”
就在她们停自行车的时候,突然从人行道旁边的一棵树后面闪出一个黑影,朝她们扑过来。李珍珍惊叫了一声,她肩膀上挎着的小包就被一只有力的手扯掉了。抢到了李珍珍红色小包的歹人撒腿就跑。杜茉莉把自己的包扔给了李珍珍,就不顾一切地追了上去,她竟然忘了骑着自行车去追那歹人,自行车在她跑出去的一刹那间“咣当”一声倒在地上。
李珍珍焦急地站在那里,大声喊叫:“茉莉姐,抓住他,我给我男朋友买的戒指在包里啊。茉莉姐,快抓住他,抓住他——”
歹人跑得飞快。
杜茉莉也跑得飞快。
杜茉莉穿着羽绒服,影响了她跑步的速度,她没有作任何考虑就边跑边脱掉了羽绒服扔在了身后,她上身只穿着一件白色的紧身毛线衣。脱掉羽绒服的杜茉莉穷追不舍,她忘记了寒冷,心里只是想着李珍珍的包和包里的那个戒指,那是象征着李珍珍爱情的戒指呀,怎么能被这个该死的歹人抢走了呢?
跑过了好几条街了,歹人气喘吁吁,明显速度慢了下来。
杜茉莉也快跑不动了,呼吸急促,大口地喘气。但是她没有停下来,她心里说,不夺回李珍珍的包,决不罢休。
在杜茉莉追赶歹人时,有几辆小车呼啸而过,对他们视而不见。
歹人不时回头张望,杜茉莉离他越来越近。歹人跑进了一条小街,杜茉莉也追进了那条小街。歹人实在跑不动了,他停了下来,回转身,面对着迎面而来的杜茉莉。他一只手拎着李珍珍的包,一只手捂着肚子,上气不接下气地对逼上来的杜茉莉说:“你别过来,别过来!”
杜茉莉跑得口干舌燥,双腿像灌了铅般沉重,她也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快把包还给我,快把包还给我!”
歹人是个小矮个,脸像黑炭一般,他说:“你不要逼我,我不像伤人!”
杜茉莉冷笑了一声说:“你威胁我也没有用,你把包还给我,我就放你走,就算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否则,我和你没完!你跑不了的,你就是跑到天边,我也会把你追回99lib?来!”
杜茉莉一步一步朝他逼了过去。
歹人突然从腰间拔出了一把寒光闪闪的尖刀:“我告诉你,你胆敢过来,我就一刀捅了你!”
杜茉莉面无惧色:“老娘要是怕你捅,就不会追上来了!不就是一条命吗,你有种就把我杀了,你要是没种,就赶快把包还给我!你知道那包里的东西对我小妹来说意味着什么吗?老娘不和你废话,你这种人渣根本就不知道什么叫感情!快把包还给我——”
歹人浑身在发抖,双眼露出惊惶的光芒。
杜茉莉朝他一步一步逼近,他的双腿开始往后退。
……
这个时候,站在原地乱喊乱叫的李珍珍听到背后有人在和她说话:“珍珍,发生什么事情了?”李珍珍回头一看,是何国典骑着三轮车赶过来。李珍珍的哭音都出来了:“姐夫,快,快追,有个歹徒抢了我的包,茉莉姐已经追上去了!”何国典吼道:“你怎么不追上去,怎么让茉莉一个人去追?”李珍珍是吓坏了,这才意识到自己的不对。何国典大声说:“还楞在那里干什么,还不快骑上车追,茉莉一个人会吃亏的!”他们俩各自骑着车,朝歹人和杜茉莉跑的方向追去。
……
歹人没有退路了。
这是一条绝路。
杜茉莉冷笑着说:“你还能退到哪里去,你听老娘一句话,赶快把包还给我,就一了百了了!否则,你就等着坐牢吧!做人怎么能这样!人再穷,也要活得像个人样,也要有尊严!我特别鄙视你这种人,你明白吗,老娘鄙视你!你连禽兽都不如!”
歹人咬着牙,凶相毕露,他把握着刀的那只手举了起来,恶狠狠地骂了声:“臭婊子,你有什么尊严!老子捅了你!”
杜茉莉大叫一声,朝他扑了过去,一把抓住了李珍珍的小红包。歹人朝杜茉莉的胸前狠狠地扎进一刀,他说:“去你妈的,臭婊子,给老子松手!”血从杜茉莉的胸口喷出来,喷到了歹人的身上,歹人和杜茉莉抢夺着那个小红包,杜茉莉强忍着胸口的疼痛,死死地抓住小红包,就是不松手。歹人手中的尖刀又扎在了杜茉莉的手臂上,杜茉莉还是死死的不松手。
……
第十一章
52
何国典焦虑地等在医院的手术室外面,苍白的脸上满是泪水。他喃喃地说:“我要早来一步就好了,都怪我呀,茉莉!”他的衣服上都是血,那是杜茉莉的血,等他和李珍珍赶到时,她已经倒在血泊之中了,她的手还死死地抓住李珍珍那个红色的小包。是他抱起昏迷不醒的妻子,把她放在三轮车上,往医院的方向狂奔而去。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已经好几个小时了,天也快亮了,还不见医生从急救室里出来。
李珍珍和老板娘宋丽还有几个洗脚店里的姐妹也焦虑等在急救室的门口,李珍珍抽泣着,两眼哭得通红,像烂桃子一般。就是被警察带去录口供时,她也一直哭个不停。宋丽的眼睛也红红的,她和李珍珍抱在一起,心里在经历着最寒冷的严冬。宋丽轻轻地对李珍珍说:“茉莉姐会没事的,她那么坚强,那么大的灾难都挺过来了,她一定会没事的!”
何国典的身体内部有一条毒蛇,它在无情地噬咬着他支离破碎的心脏,他的心脏在呐喊,在挣扎!老天爷为什么要如此残酷的折磨他?他想不明白啊!他一直以为自己老老实实做人,勤勤恳恳劳动,安安稳稳生活,为什么厄运会如此残忍地降临在自己头上。亲人们一个一个地离他而去,现在,死神又想夺走相依为命的妻子!这是天大的不公啊!老天,你要是有眼,你就睁开来看看吧,看看人世间倍受煎熬的良善的人们那一张张无辜而又悲伤的脸!
何国典用衣袖擦了擦脸上的泪水,他告诉自己:“你不能哭,现在茉莉有难了,你要挺起脊梁骨,给她一个依靠,你要坚强!”就像他刚刚从废墟中爬出来那样,他没有泪水,一心只想去救儿子何小雨,忘记了伤痛,不顾一切地在余震和死亡的威胁中走向米镇。现在,他要鼓足勇气等待杜茉莉的苏醒,尽管他无能为力,最起码也要为她祈祷。他不能失去杜茉莉,她是他唯一亲人,唯一和他肉体与灵魂一起相互依靠的亲人!
李珍珍站了起来,走到了何国典的面前,流着泪说:“姐夫,你合会眼吧,我们守着,一有消息,我们会唤醒你的。姐夫,对不起,都怪我。”
何国典心里是有点责备李珍珍,如果她当时一起追上去,如果她马上报警,或者杜茉莉不会被歹人扎成这样生死未卜。他没有把心中的责备说出来,反而劝慰她:“珍珍,我不想睡,也睡不着。茉莉不醒来,我是不会合眼的。这事情不怪你,要怪也怪那个该死的歹徒!你不要哭了,哭有什么用,我看你也很辛苦,一个晚上都不得安宁,你回去休息吧。”
何国典又对宋丽和那几个姐妹说:“你们也会去休息吧,老板娘,你带她们回去吧,这里有我呢,不能因为茉莉影响店里的生意呀,你看,天都亮了,快回去吧!”
宋丽抹了把眼泪说:“就是生意不做了,我们也要在这里守着茉莉姐,我们不能离开!”
姐妹们也说:“对,就是生意不做了,我们也要守着茉莉姐,我们不离开!”
何国典说:“我知道你们姐妹情深,茉莉有你们这些好姐妹是她的福份。可你们干耗在这里也不是个事情,你们还是回去吧。你们这样,我心里会更难过的,回去吧,茉莉一有消息,我马上打电话给你们。”
李珍珍说:“老板娘,我看姐夫说得有道理,你带姐妹们回去吧,我留在这里陪姐夫。”
宋丽考虑了一会说:“那好吧,我们先回店里去,一有什么情况,你们一定要马上告诉我们!”
李珍珍点了点头。
她们期期艾艾地离开了医院。
53
一直到上午十点多,手术室的门才打开,走出了几个医生和护士。脸色苍白的何国典马上就迎了上去,李珍珍也迎了上去。何国典焦急地问道:“医生,我妻子她怎么样了。”一个高大的中年医生对他说:“很危险哪,你要是晚送来一会,也许就没救了,刀子扎到了心脏,导致心脏大血管损伤。送上手术台的时候,连生命体征都没有了,我们马上开胸复苏,然后做了修复的手术。现在基本上稳定下来,但是危险期并没有过去。你放心吧,我们会尽全力救治的!”
何国典连声说:“谢谢,谢谢!救命恩人啊!”
医生说:“不要谢,这是我们应该做的事情。”
说完,他们就走了。
李珍珍赶紧给宋丽打电话。
不一会,两个护士把杜茉莉从手术室里推了出来,她们要把她送到重症监护室去。杜茉莉脸色死灰,没有一点血色,她的身上插着不同的管子。何国典看到她时,她微微地睁开了一下眼,无力地看了他一下,接着又闭上了眼睛。何国典轻声地说:“茉莉,你没事了,没事了呀!”
护士对他说:“现在不要和病人说话,她需要休息!”
何国典说:“好,好,我不说,不说,让她好好休息。”
他想拉住杜茉莉的手,可没有,他的手僵硬。
李珍珍看着杜茉莉,嘴唇哆嗦,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是一个劲地落泪。
这时,一个穿白大褂的女人走到何国典的面前,递给他一本病历和几张单子:“你是杜茉莉的家属吧,去吧押金交了吧!”
何国典接过单子,连声说:“好,好!”
他交代李珍珍去陪护杜茉莉,自己却去交钱了。来到了交钱的窗口,他把单子递了进去。不一会,里面的那个年轻女子面无表情地对他说:“有医保卡吗?”
何国典说:“没有。”
年轻女子还是面无表情地说:“那先交五万押金吧!”
“什么,你说多少钱?”何国典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五万元对他来说无疑是个天文数字。
年轻女子不耐烦地说:“五万!”
何国典呆了,自己哪里有这么多钱呀,他说:“我现在没有这么多钱,你让我想想办法再来交,好不好?”
年轻女子说:“没钱住什么院,快去吧,别在那里愣着了。”
何国典脑袋嗡嗡作响。
他茫然地走出医院的大门,骑上那辆破旧的三轮车,朝漕西支路的住所奔去。他只记得他们还有一万多块钱,其中一万块钱是不能动的,茉莉说了,那是吴老太太的钱,日后要还给她的。现在没有办法了,必须把这些钱取出来,救命要紧啊!何国典回到了住所,翻箱倒柜,怎么也找不到杜茉莉存钱的那张卡。何国典浑身冒着冷汗,这可如何是好。在焦急之中,他突然想起了杜茉莉的那个提包,卡会不会放在包里?她的包又在哪里?
何国典碰到了巨大的困难,他不能眼睁睁地看着杜茉莉因为交不起医疗费而死去。死亡是一个巨大的黑洞,绝对不能让它把杜茉莉无情地吞噬。他正在绞尽脑汁想着办法,突然响起了敲门声。何国典打开门,看到了黑脸壮汉的脸,他的脸上挂着一丝笑容。何国典往后退了一步说:“我没有吵着你吧?”黑脸壮汉手中拿着一个信封,他笑了笑说:“没有,我不是来找你麻烦的。”何国典说:“那你是?”黑脸壮汉说:“小区里的人都知道你老婆发生的事情了,你老婆是个英雄,我钦佩她,真的!换着我,我也不一定能够像她那么勇敢。我想,你们也不容易,我这里有点钱,不多,你先拿着救个急。”黑脸壮汉走到何国典的跟前,把那个信封塞在了他的手上。何国典呐呐地说:“我不能要,不能要!”黑脸壮汉说:“拿着吧,谁没有个难处!放心,这钱是干净的,我在火葬场上夜班赚来的。”说完,他转身就走了。
……
何国典回到了医院,他身上揣着的只是黑脸壮汉给他的那三千块钱,还有那么多钱,到哪里去筹集呀!这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呀!何国典绝望极了。他内心又有一种力量在和绝望对抗着,那就是希望,这种希望的力量却是那么微弱,甚至不堪一击。他来到重症监护室门口,李珍珍迎了上来:“姐夫,你怎么去了那么久呀。”何国典叹了口气,不知说什么好。李珍珍说:“姐夫,你怎么了,这样垂头丧气。”何国典只好说:“我交不起押金呀!”李珍珍说:“姐夫,你不要急呀,需要多少钱?我们一起想办法!”何国典说:“先要交五万块钱押金,以后99lib?还有多少钱,还不知道啊!”李珍珍说:“我还有两万多块钱,我去把它取出来,我再找老板娘她们想办法,先凑足这五万块钱再说,你不要急,千万不要急,你急也急不出钱来的。”何国典说:“珍珍,我不能用你的钱,你马上就要回去结婚了。”李珍珍说:“茉莉姐为了我,连命都不要了,这点钱算什么!大不了我这婚不结了,救人重要!人的命没有了就永远找不回来了,钱花掉了还可以再赚。你在这里好好守着茉莉姐,我去去就来。”
李珍珍风风火火地走了。
54
何国典骑着三轮车,沿街叫卖烤红薯,路人向他投来各种复杂的目光,他们无法理解他的心情。他已经暂时忘记了悲伤,暂时忘记了一直折磨着他心灵的那些事情。李珍珍和老板娘以及洗脚店的姐妹们给杜茉莉凑齐了押金。交掉押金后,他就踩着破旧的三轮车到街上卖烤红薯了,洗脚店的姐妹们轮留在医院里照顾杜茉莉,何国典深夜了再到医院里去换照顾杜茉莉的姐妹,让她们回去休息,自己留在医院里守护杜茉莉。他把她们给的钱的数目都记下来了,他要一点一点地赚钱,然后一点一点地还给她们,她们的钱也是血汗钱。
何国典想,火车站广场的人多,到那里也许会卖出更多的烤红薯,现在天已经黑了,那些城管或者不会出来巡查了。他就吭哧吭哧地踩着三轮车朝火车站方向去了。
还不到一个月,就是春节了,加上今年的经济萧条,很多出外务工的人就提前返乡,所以,火车站广场上的人很多,他们站立在寒风中,等待着走上归家的路途。看着那一张张疲惫的脸,何国典想起了杜茉莉,那些年里,她在春节前夕,或许也是这样站在广场上,怀着异样的心情等待踏上归家的火车,有喜悦也满怀悲凉。他要是不出来,一定体会不到出门打工者的真实滋味。他的心一阵阵酸楚,为杜茉莉,为无家可归的自己。
在火车站的广场上,他的烤红薯十分受欢迎,也给人们带来了温暖。
突然,一个人站在了何国典面前,大叫了一声:“何国典,你他娘的怎么卖起烤红薯来了?”
何国典定睛一看,原来是工地上的工长李麻子,他背着一个很大的背包,双手分别提了两个小包,风尘卜卜的样子。何国典十分吃惊,他没有料到会在这个地方碰到李麻子。
李麻子说:“那天晚上候都不能丧失活下去的勇气!”
何国典哽咽地重复妻子的话:“我们什么时候都可以悲伤,可我们任何时候都不能丧失活下去的勇气!”
2008年圣诞节完稿于上海家中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