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 《大明祭》 引子 1908年的一天,盛京(沈阳)内务府主管金梁独自一人来到留都皇宫崇谟阁,小心翼翼地推开了那扇已有些斑驳的朱漆大门。 崇谟阁里摆满了一水儿的金龙大柜,而在这每一个柜子里,塞得满满当当的,则都是大清皇家实录。这里,还有对面的敬典阁,便是大清朝在沈阳故宫的皇家档案馆。 金梁一架一架翻检着里面的典籍,突然,他被其中的一套档案深深吸引了! 原来这是一套以满文书写的编年体皇家档册,记事起于明万历三十五年(公元1607年),止于明崇祯九年(公元1636年),共一百八十册,乃是乾隆皇帝于乾隆四十年,命大学士鄂尔泰、徐元梦等人抄录的一套皇太极时期的原始老档副本,收藏于沈阳崇谟阁。 此原始老档即后世所称的《满文老档》,原本现藏于台湾“故宫博物院”,乃是世之孤本,堪称国之重宝,为二十世纪中国档案界“四大发现”之一。 自该档现世,又历经百年沧桑,其汉译全本最终于2010年前后在大陆出版,这套深藏于大内三百年、只供皇家查阅的珍贵资料才得以与世人见面。 《满文老档》内容浩瀚,除按年代记载努尔哈赤、皇太极时期军政大事外,还涉及到当时满族社会组织、典章、制度、外交和对内事务处理等各方面内容。其文字朴素、不尚修饰,记事详实,有相当部分内容为明清史和《清实录》所不载,实为清史、晚明史研究第一手资料。 那么,在这些第一手资料里,又会隐藏着什么秘密呢? 翻开皇太极档案第二函《太宗皇帝天聪二年正月至十二月》,打开其中两册名为《天聪二年毛文龙等处来文六件》的档案,人们惊奇地发现,这里居然还保存着明朝总兵毛文龙和在皮岛的原后金副将王子登二人写给皇太极的六封书信! 毛文龙乃是大明东江镇总兵、平辽大将军,而皇太极乃是后金天聪汗,两方本为仇敌,却为什么彼此会书信不断呢? 这些书信到底都说了些什么? 在这些书信的背后,又有着哪些不为人知的惊天秘密?...... 透过这些书信以及相关史料,人们终于解开了当年的谜团、得以一窥历史真相,崇祯之初,在大明朝,却原来还曾上演过那样一段波诡云谲、惊心动魄的人间大戏! 这是一个很长、很曲折的故事,要想说清楚它,我们还得从三百九十多年前讲起...... 公元1627年八月,大明天启皇帝朱由校驾崩,因其无子,天启帝唯一的弟弟——信王朱由检,得以入继大统。立国260年的大明王朝在风雨飘摇中迎来了一位十七岁的年轻皇帝,次年改元,是为——崇祯。 崇祯元年(公元1628年)二月 辛酉,黄海。 一望无垠的海面波澜不惊,海浪只是单调地涌起、落下,不停晃动着四外散开,春光中,海天一体,难辨上下,略显灰黄的海面除了还散落着一些斑驳破碎的白色浮冰,只有一只笨重的沙唬船,正高扯帆篷,犹如西风中一片摇曳的落叶,在波涛汪洋中上下起伏,艰难前行。 自去岁十一月海冰封冻以来,中断已经百多天的海路终于又可通航了。 已是仲春时节,大片的海冰早已消融,海流中只偶尔有零星的碎冰还会时不时撞上厚重的船身,发出一阵阵沉闷的咚咚声,让人隐隐感到一丝紧张和不安。 沙唬船划破层层波浪,一路向北,急匆匆向目的地——皮岛驶去。 皮岛,本是朝鲜国属地,地处鸭绿江口东70里外,地方狭小,东西不过20里,然其地处要冲,距北岸朝鲜铁山仅5里海路,距南岸登州700里,去后金界80里,自是攻守用兵的绝佳之地,时下,正有大明东江镇军马屯扎于岛中,自天启二年(公元1622年)开镇以来,已历时六载。 暮色中,沙唬船已悄然靠岸。 放眼望去,岛中山林正披上一片霞光,半山树木参差处,唯见一根笔直的旗杆,旗杆上,一面帅旗在猎猎海风中迎风飘摆 —— “太子太保 平辽大将军 左都督 东江总兵官 毛”。 第一章东江谋变-1 一 “十一月初一,起初魏公公是被皇上发往凤阳,可是,十一月初六日,人刚走到阜城县,又听说皇上派了锦衣卫来捉拿,魏公公当晚就在驿馆上吊自尽了。” 帅府大堂内,一个军官模样的中年男子正在紧张地向上禀报。 “后又如何?” 帅案后是一位五十开外的干枯长者,正斜倚在铺了整张虎皮的大椅上,一脸阴沉,盯着堂下军官,此人正是大明东江镇最高长官 —— 总兵毛文龙。 “回帅爷,正月间,皇上又命将魏公公于老家河间,戮尸凌迟,兵部尚书崔呈秀、奉圣夫人客氏也被枭首戮尸,其余一干人,如“五虎”、“五彪”、“十狗”、“十孩儿”等,也已被一体擒拿。 另外,还有一件紧要的事,皇上已命撤回所有在外的内官,天津、登莱镇守太监王敏政、胡良辅二位公公已奉旨回京。” “这么快?” 毛文龙不由得坐直了身子,两道鹰隼般的目光随即便向堂下扫去。 帅案下首,东西两边正坐着三位岛中心腹,沈世魁沈太爷、副将陈继盛和帅府总管**祥。三人闻言,大吃一惊,也都不由自主地一起望向了那位军官。 “二月二十日,皇上已重新起用袁崇焕,命为兵部尚书兼右副都御使,督师蓟、辽、登、莱、天津,移驻关门。” 也许是一连串的消息太过惊人,让人来不及做出反应,一时间,大堂里便陷入了一片寂静。 厅堂里的灯光照的正亮,跳动的灯花不时发出几下微弱的噼啪声。楹梁上高悬着一块宽大的匾额,匾额上,“龙虎堂”三个大字熠熠生辉,匾额下是一大幅的水墨中堂,正画了一条凶恶的焦墨色蟠龙,在乌云、海水间上下翻腾。映着若明若暗的光影,那黑龙张牙舞爪,仿佛真的就要跳起来,一飞冲天,叱咤九霄。 “汝明,今年的粮饷,天津、登莱两处可有发来?” 沉思片刻,毛文龙又向军官问道,此人正是毛文龙派往京城的心腹干将 —— 游击陈汝明,其名为东江在京提塘官,实则为毛文龙在京城的坐探、眼线。这次适逢朝中巨变,但因为海面封冻,自去年11月以来,东江已有三个多月得不到京城消息,现在,海路一开,陈汝明便急急忙忙赶回皮岛报信。 “回帅爷,卑职来时,天津、登莱两处粮饷仍未发运,不仅如此,就是那些准备来岛的苏杭商船,也都被登莱总兵杨国栋扣在登州,说什么要稽查违禁货物,挂号登记后方可放行来岛,登莱官兵每日登船,百般刁难,肆意敲诈,甚是可恶!” “啪!”只听一声闷响,毛文龙一只大手已狠狠地拍在了帅案上。 “娘买匹!介个瘟鸡堕头的杨国栋,也要来太岁头上动土!” 毛文龙一听,怒不可遏,当时便是破口大骂。 “帅爷请暂且息怒,杨国栋那厮确实可恶!不过...杨国栋不过是一介匹夫,却也不难对付,反倒是朝里发生的那几件大事...对我东江影响很大,我东江要做何应对,还需仔细计议。” 率先发话的是坐在东边首位的沈世魁,此人五十岁上下,辽东辽阳人,早年为买头牙行(注:中间人),于人参、鹿茸、貂皮生意最是精通。自辽东战事起,便举家投奔到皮岛。其女“绝色”,现已被毛文龙纳做三夫人,时人称“沈太爷”,苏杭商贾来往东江,俱需争相与其结交。 “沈太爷有何高见,就请细细说来吧。” 毛文龙听到沈世魁这样说,立刻就放缓了神色,转过头来直直望着沈太爷。 “新皇即位,三个月便除掉了权倾天下的魏忠贤一党,虽说皇上年纪尚轻,然其心机、手段,倒也着实令人震惊!” 沈世魁扬着头缓缓说道,语气不似是对皇上的赞许,话里倒更像是透着几分焦虑和不安。 “现在又召回了王敏政、胡良辅两位公公,我东江朝内、朝外,奥援俱失,眼见得今年的百万粮饷怕是要化为泡影了......” 沈世魁话音刚落,立刻便引起了堂下的一阵骚动,几个人先是惊叹一声,接着,便又都禁不住交头接耳、低声议论开来。 “沈太爷说的极是!原本去年是由魏公公主持,才议得我东江百万粮饷,现在魏公公一倒,朝中那些对我们不满的大臣,必定会交相攻击,朝廷现在将粮饷据住不发,怕也正是这个缘故。“ 说话的是坐在下首的帅府总管**祥,也许是有些着急,龚总管也顾不得太多礼数,只管冲着毛文龙大声说道: “杨国栋性本贪婪,觊觎我皮岛马市已有多时,原来还有胡公公坐镇登莱,督发钱粮、商船,杨国栋自然是不敢与大内争利,但现在胡公公一撤,这厮就立刻打起了登州商船的主意,真正歹毒至极!” 毛文龙听的真切,眉头不由得越锁越紧,“如此,我东江该如何应对?” 沈世魁清了一下嗓子,又接起先前的话头,“当务之急,我东江有些要紧的事...需要马上去办!” “哪些事情?”毛文龙赶忙追问。 “这第一件嘛……,就是需要尽快摸清皇上的心思,特别是皇上对我东江的态度!这第二件,就是要尽快和京里建立关系、结交几个能为我东江说话的实力人物! 虽说皇上长在深宫,少历世事,但据说咱们这位新皇上,早先在做信王时便言语谨慎、行事低调,颇懂得些韬晦之术,其心机深沉,常有不测之举,我东江不可不早为预备。 皇上年轻,又新登大宝,想来他必有一番雄心。现在魏党已除,皇上所想的必是辽事,要想在辽事上有所作为,当然少不得还要仰仗毛帅,但眼下最令人担心的是,我东江距离京城太远,难保朝中不会有奸佞小人在皇上面前搬弄是非,皇上受人蛊惑,说不定就会做出什么不利于我东江的事来...... 大帅可还记得去年九月,皇上即位不到一个月,那朝鲜使臣就到京城,告了我们一状,皇上为此,还专门下旨严斥了我等。 唉......也不知这新皇上...现在到底是如何看我东江?” “可是现在魏公公已倒,我们的人又都失了势,现在我们又该从何下手呢?” 坐在一边的**祥急不可耐、插嘴问道。 “请龚总管稍安勿躁,做这些事...倒还真需要些讲究......” 沈世魁说到这里,便先停了下来,轻轻转过头,带着一丝神秘的微笑,向毛文龙望去。 “沈太爷就不要再卖关子了,想必你已是成竹在胸,就赶快说出来吧。” 毛文龙早不耐烦,只挥了下手,示意沈世魁赶紧说下去。 “帅爷可还记得“扎飞”之术吗?何不用“军马”?”沈世魁收起笑容,冷不丁甩出一句。 “如何“扎飞”?放何“军马”?”毛文龙紧紧追问。 “新皇登基,报祥瑞,请敕封!” 似乎是施了什么魔法,毛文龙听了,便低了头、不住声地轻轻念叨,“报祥瑞,请敕封……”接着,又猛然一振,两眼也立刻放出光来,毛文龙一拍帅案,大声对沈世魁说道:“妙!沈太爷高见,我怎么就没有早些想起来呢!哈哈,哈哈......” 毛文龙的心情似乎一下子好了许多,脸上顿时也有了笑容,毛文龙又见陈继盛、**祥两人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的样子,竟有心扯了几句闲话: “此间都是心腹之人,本帅倒也不妨与各位言说一二......” 毛文龙看了看堂下,扶着帅案和大家打着哈哈: “早年间,本帅不喜读书,也不大看得上那些只会之乎者也的穷酸秀才,刘、项不读书,我太祖高皇帝也不读书,不是照样能成就一番霸业吗?哈哈…… 但大丈夫安身立命、成就功业,最要紧的就是识人、用人。早年间,本帅得遇高人,授以江湖秘术四篇——《英耀》、《扎飞》、《军马》、《阿宝》,这四篇最擅洞察世事、人心,出间用奇,无有不中。世人皆愚蠢且贪婪,本帅识其贪而善加利用,世人就无不入我彀中了。有此四篇,就是用于行军打仗,比之《孙子兵法》也不遑多让,看我今日东江这一大片基业,不正是我等殚精竭虑、浴血创得的吗?!” 毛文龙说的高兴,一脸得意,仰着头靠在虎皮大椅上,一只手不停地慢慢梳理着颌下的虬髯。 “大帅英明神武!”、“全赖大帅神机妙算!”“大帅威武!” 堂下众人忙不迭地向上拱手,一起喝起彩来。 “罢了,罢了,闲话不多说了,还是请沈太爷具体说一说做“扎飞”、放“军马”事吧。” 毛文龙满面笑容,向下摆了摆手,示意沈世魁继续说下去。 “新皇登基,我正好可借机向皇上呈报些祥瑞,用些“扎飞”的手段,比如,“龙神助战”、“天后显灵”、“温帅驱邪”之类,并请敕封诸神。 我借鬼神用事,即使有人疑我,但也无从稽考,能奈我何?我借此用事,一、可邀得圣心,二、可探查皇上和朝中反应,更为要紧的是,皇上承我所请,必会派出内官来岛敕封,届时,内官来到岛中,我便可与之倾情交结,引为内应,有了大内的强援,还怕今后有人与我东江为难吗?” “高!沈太爷果然高见!” 沈世魁话音刚落,总管**祥便第一个起来抚掌大赞,“如若能以大内为援,想要除去杨国栋那个跳梁小丑,自然也就易如反掌了。” “哼!”毛文龙冷笑一声,恶狠狠道:“杨国栋自是猪油蒙了心窍,他也要来与我争利!他也不去打听打听清楚,那些个苏杭商贾是什么人都能碰得的吗?!就算我不与他为难,朝中也自会有人放他不过!” 朝中怎会有人放不过杨国栋?又是谁会和杨国栋为难?毛文龙见大家疑惑,倒也没有继续说下去,只是稍稍停了一下,便吩咐道: “沈太爷所言极是,那就烦请太爷亲自操刀,起草一份奏疏,明日就让汝明送往京城。” “是,属下遵命。”沈世魁、陈汝明二人连忙拱手称是。 “另外,对于今年那百万粮饷,各位有何良策?”毛文龙接着又问。 “方才帅爷说的一句至为透彻,世人皆愚蠢且贪婪!” 沈世魁先拍了一句马屁,接着又打开了话匣子: “世人不仅愚蠢、贪婪,且不自知,更常自诩聪明,而不觉反堕他人圈套。世间权诈之术,皆因人之贪欲而设,终不过“审、敲、打、千、隆、卖”六字,我东江百万粮饷,当先在“千、隆”二字上来做文章了。”(注: 千:恐吓;隆:恭维) “如何来做文章?” 毛文龙心中焦急,立刻追问。 “前面已说过,向皇上报祥瑞以邀圣心,此即为“隆”;与此同时,帅爷还当再上一疏,极言辽东战事之艰、我东江地位之重以及今日我军民孤悬海岛、嗷嗷待粮之苦,此即为“千”,方今皇上初登大宝,血气方刚,正要倚仗毛帅恢复辽东,因此必不敢轻视毛帅,如能再邀得大内、朝中奥援相助,则我百万粮饷之事可易为之了。两份奏疏,一千一隆,即是我先发之“军马”,先千后隆,乃兵家之妙法,还请帅爷早做决断。” 毛文龙听罢,沉吟半晌,好半天才猛然抬起头,发着狠说: “从去年到现在,我东江已四个多月没有收到朝廷一粒粮饷了,难不成要通通饿死我三十万军民吗?!现在又来打我百万粮饷的主意,哼!看还有谁能为大明朝挡住皇太极?!也该让小皇帝和朝中那帮酒囊饭袋晓得晓得我毛文龙的厉害了! 本帅今晚就亲自起草奏疏,明日让汝明一并送往京城!” 一说起粮饷,毛文龙气就不打一处来,立刻激动地挺身站起,把手一背、在帅案后绕起圈来,毛文龙走了几圈,一歪头,猛然看到西首边的副将陈继盛,他今晚一言未发,是在作何盘算呢? “陈太爷,方才见你若有所思,可是有什么见教?” 毛文龙随即向陈继盛问道。 陈继盛,也是辽东人,四十岁开外,挂衔东江副将,平日主要协助毛文龙打理军中事务,其有一女,嫁与毛文龙做了二房夫人,因此,岛中人也称“陈太爷”。 见毛文龙问自己,陈继盛赶紧忙不迭地回话: “回帅爷,见教不敢,卑职方才只是在想沈太爷前面那句话。” “哪句话?” “沈太爷方才说“担心朝中有人做出什么不利于我东江的事。”” “哦,你是说……杨国栋?”毛文龙好奇地插了一句。 “大帅,杨国栋倒是不足为虑,但是现在皇上重新起用了袁崇焕,卑职担心……” 看着陈继盛欲言又止的样子,毛文龙心中猛然划过一道阴影: “移镇!” “正是!”陈继盛重重点了点头。 “自前年正月宁远之战后,袁崇焕因功升任辽东巡抚,刚一受任,袁崇焕就向朝廷提出,让东江移镇近岛,朝中也多有重臣,如王永光、阎鸣泰等纷纷支持,一时间朝议沸腾,“移镇”之议大有几成定局之势,后全赖大帅上书抗辩、魏公公于内主持,“移镇”风波才算得以平息。 另外,当年袁崇焕还曾派出参军赵佑、中军旗牌徐敷奏来岛,与我商议“移镇”之事,后赵佑失踪,徐敷奏被参,此事搞得彼此颇多怨恨,最后,袁崇焕辞任回藉,此事才算作罢。 现袁崇焕再被起用,且升任蓟辽督师,节制我东江,对当年之事,又岂肯善罢甘休? 且我东江今日之势又与当年大有不同,内无强援,外有强敌,自去年正月后金发兵朝鲜以来,我东江已丧失铁山、义州陆上屯田之地,我生存空间已大为窘迫,此时此际,怕是袁崇焕会再提“移镇”,而我无应对之策啊。” 陈继盛一番话说完,大堂里顿时就变得鸦雀无声了...... 毛文龙蜷缩在虎皮大椅里,用拳头支着下巴苦苦思索,眼前走马灯般浮现出一张张面孔: 皇太极、崇祯、袁崇焕、杨国栋,还有朝廷里那些个令人生厌的贪婪嘴脸…… 谁是我的对手?谁又是我的朋友? 外面的敌人并不可怕,有时候那来自内部的对手才是最可怕的敌人! 厚厚的乌云开始笼罩在毛文龙头顶,他仿佛可以感觉到一场风暴正即将来临,而那个个子不高的南蛮子袁崇焕,才是他毛文龙今后最可怕的对手。 “天色不早,此事待日后再从长计议,各位先散了吧。” 毛文龙满是倦意地挥了挥手,起身便向后堂走去。 第一章东江谋变-2 二 “帅爷。” 一声低低的呼唤让毛文龙止住了脚步,他转回头,发现总管**祥正谦恭地跟在身后。 “龚总管,怎么你还没走?有何事?”毛文龙也压低了声音问道。 “方才在堂上不便言说,属下正有几句机密话不敢不告于帅爷。” 毛文龙没有开腔,只是示意所有的下人都退出了内堂、关好房门,这才坐定,等着**祥继续说下去。 “新皇继位,朝中巨变,多有不利于我东江之事,帅爷当早做打算,以御不测。” “依你看,本帅当做何打算?” “帅爷可还记得昔日南越王赵佗故事?” **祥冷不丁问出一句。 毛文龙猛然一惊,一时间无法判断出**祥的真实意图,只好紧绷着脸,抓起桌上的菩提念珠,一颗一颗慢慢掐弄着。 “难道帅爷还信不过属下吗?属下自镇江大捷起就追随帅爷鞍前马后,原本不过一介家奴,是帅爷提携属下,今日才能做了帅府总管,一家富贵全赖帅爷,属下怎敢对帅爷有半点不忠,方才所言绝无丝毫欺隐,完全是属下一片实言。” **祥扑通一声,跪倒在毛文龙脚下,忙不迭地向毛文龙告解。 毛文龙当然记得,此人原是辽阳生员王一宁的家仆,七年前,自己还只是一个小小的都司,受巡抚王化贞之命,率领二百多人去规取镇江(注: 鸭绿江西,今辽宁丹东市东北九连城),于朝鲜弥串堡得遇王一宁,正是两人联手定计,策反了镇江中军陈良策,里应外合,夜袭镇江,擒获后金游击佟养真,取得了“镇江大捷”,这才有了之后开镇东江的局面。 回想起当年那段创业岁月,毛文龙不由得心生感慨,王一宁也称得起是一位有胆有识的奇男子了,两人一个副总兵、一个通判,一武一文,肝胆相照、戮力同心,真可谓是亲密无间了,唉……只可惜,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世上也没有永远的朋友,短暂的“蜜月期”后,两人分道扬镳,而正是借助眼前这个人——**祥的投靠,毛文龙才斗倒了昔日的战友王一宁,成为东江绝对的王者。 收住略有些激动的思绪,毛文龙又回到眼前的现实,“这个人也许还算得上是可靠吧,毕竟“一起扛过枪、一起分过赃”,更要命的是,还有很多不可为人道的秘密,都是经此人之手……”一念及此,毛文龙遂放缓了神色,轻轻拍了一下**祥的后背,说道: “龚总管说的哪里话,本帅怎么会信不过你呢?起来坐下说话,有什么话,但讲无妨,本帅绝不怪罪。” **祥站起身,小心地坐在下首,又定了定心神,才鼓足勇气说道: “昔日秦末天下大乱,楚汉中原逐鹿,原秦朝大将赵佗趁势割据岭南,建立南越国,传国五世。今时今日,后金崛起于辽东,与我大明朝争锋,正与当年相仿,而我东江又处于两方之侧背,正可成鼎足之势,大帅英雄盖世,岂无意于效仿当年赵佗故事吗?” “啪!”毛文龙猛地一拍桌子,厉声喝道:“大胆!竟敢如此大逆不道!你是欲置本帅于死无葬身之地吗?!” 毛文龙满脸怒气,瞪着**祥,可奇怪的是,他并没有大叫“来人!”,也没有要进一步动作的意思,说完,只是直直坐在那里。 话已至此,**祥反倒镇定了下来,“帅爷息怒,俗话说,狡兔三窟,观我今日东江之势,外有强敌环伺,内有不测之危,如不早为预备,才真正是危险至极哩。” 毛文龙微微低着头,不停地转动着手里的念珠,**祥见状,连忙又进一步劝说: “现在后金兵强马壮,自去年正月征朝鲜以来,尽占我陆上义州、铁山基地,我兵马、钱粮损失颇多,只得退守海岛,目下我东江兵微将寡,实无法与其争锋,回想当日情形,后金大军距我云从岛滩头仅四里之遥,所幸天公作美,还有一带海水没有封冻、后金又没有水师,我方得保全岛中,倘他日再遇严冬,海水冻结,后金大军突至,我东江危矣。 再说“移镇”,此举万不可行!我东江悬距海外,外人难知内情,更难遥相掌控,故我东江可自成一体,进退全由自主;倘移镇近地,则尽入他人掌握,全无自由,稍有差池,一纸可召、一骑可擒,自古上意难料,帅爷岂不见熊廷弼传首九边故事吗?!” **祥的一番话让毛文龙陷入了沉思...... “辽事糜烂,天意难料,有多少封疆大吏都在这里落得身败名裂,堂堂的辽东经略,朝廷二品大员,辽东最高长官,一入国门,还不是说杀就杀,身首异处;还有那个对自己有提拔、赏识之恩的巡抚王化贞,现在还关在暗无天日的镇抚司诏狱,难道他们的权力不大?功劳不高?我毛文龙之所以还能风光到现在,除却功劳,说到底还不是因为自己手里有兵,朝廷鞭长莫及,无可奈何罢了,身处乱局,生存才是第一等大事,而只有让自己强大,强大到让所有对手都无可奈何、无计可施、都无法吃掉自己,才是唯一的生存之道!” 想到这里,毛文龙转过头来,大睁着一双三角眼对**祥说道:“总管所说不差,为今之计,本帅该当如何?” “为今之计,当首先暗与后金讲和,再乘机广招客商、囤粮积草、招兵买马,以为后用。” “招兵何用?” “朝鲜暗弱,待我兵强马壮,大帅正可伺机取之,自成一国,做个“海外天子”岂不快哉?” 毛文龙听到此处,精神为之一振,扶住座椅,直勾勾盯着**祥问道: “总管果然愿与本帅成此大事吗?” “岂止属下,岛中众人谁不愿意做个从龙之臣、共享富贵呢?!”**祥立刻斩钉截铁地答道。 “只是……”毛文龙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又略显迟疑地问了一句:“只是后金能与我讲和吗?” “这两年后金正连遭大灾,缺衣少粮,此时正欲有求于我,去年九月间,皇太极密遣副将王子登潜来皮岛,帅爷一直把他留在军中,不正是为了今日之事吗?” 毛文龙见**祥已说破内情,不由尴尬地笑了一下:“正是,正是。” “实不相瞒大帅,属下已与王副将计议多次,大家彼此心气相投,就等您一声令下了,现王副将就在岛中,何不召来一议,帅爷如若信得过属下,属下愿与王副将一起前往沈阳,为大帅做得此事。” 看着眼前信誓旦旦的**祥,毛文龙心中已点起一把欲望之火,只是此时他还不会想到,甚至根本不会去想,这把火一旦点燃,它将越烧越旺,很快就会化成冲天大火,直至将自己毁灭…… 毛文龙猛地将手中念珠往桌上一拍,低声道:“密传王子登来见!” 第二章皇太极的局-1 一 崇祯元年(公元1628年)三月,盛京沈阳。 关外的春天总是姗姗来迟,这个时节,江南早已是草长莺飞,而辽东的枝头却才刚刚吐出第一颗嫩芽,倔强地伸向湛蓝、透明的天空。 红色的宫墙内,一座八角形、好像一座大帐篷的宫殿坐落在高大的汉白玉须弥座台基上,宫殿虽不算太大,但却十分庄+严、雄伟,一圈红色大柱子稳稳地托起两层八角重檐攒尖,八面出廊,殿顶满铺金黄色琉璃瓦,镶绿剪边,正中相轮火焰珠顶,殿前的两根大柱子上,一左一右缠绕着着两条昂首向天的金色蟠龙,这里就是刚刚才建成不久的后金汗王宫——大衙门。 大殿外的台基上,守卫着一圈八旗卫士,个个盔甲鲜明、扶刀而立。 天聪汗皇太极已传召诸贝勒、满汉大臣,今日辰时,大衙门议事。 大殿内,两边已早早站满了议事大臣,居中平台上,四人并排南面而坐,大贝勒代善在西,二贝勒阿敏、三贝勒莽古尔泰在东,中间一把大椅上,正端坐着后金天聪汗——皇太极。 皇太极,后金天命汗努尔哈赤第八子,时年三十六岁,正值盛年,生着一张方脸,面色赤红,眼睛不大但却炯炯有神,一副八字胡微微上翘,不怒而自威。 自二十岁起,皇太极就跟随自己的父亲努尔哈赤征战沙场,统一女真、征伐蒙古、攻取辽东,大小几十战,战功赫赫,努尔哈赤天命元年(公元1616年)受封和硕贝勒,时人称之为“四贝勒”。 天命十一年(公元1626年)八月,努尔哈赤病逝沈阳,经诸贝勒共议、推举,皇太极继承汗位,是为——后金天聪汗,然而皇太极新即汗位,仍需与自己的三位兄长 —— 三大贝勒共主朝政,每议政,皇太极与三大贝勒并坐左右,同受臣属朝拜。 “诸位爱卿,昨日皮岛毛文龙遣总管龚+正+祥和王子登家人来到我盛京下书议和,本汗今日特召各位来共议此事。” 群臣朝拜已毕,皇太极就开门见山说出了今天的议题,“这是毛文龙的来信,大家也都参详一下。”说罢,抬手示意内官,向大家宣读毛文龙的来信: “毛文龙拜金国汗纛下致书 —— 昔先汗之所以侵犯辽东之地,皆我国文武官员,未奉帝命,任意妄为,致使先汗恼怒,遂起衅端也。今两国与其互为捍御,迄无终期,何若共谋和好、共享太平之策。昔袁都堂请和一事,因群臣齐相争议,故此事迄今未有定论。海外地方,俱令我辖,倘我奏请,帝必纳之。然我之谋,异于他人,我断不似他等贻误两国大事。乞汗亲遣可使之人来皮岛,我与来使面陈所欲之事。凡自古以来,两国相争,不杀来使。愿汗熟虑之,以求安全之计。如此,则生民之幸也。况我帝已崩,行帝亦已归天为神,何不罢兵休战,以求封赏,安享太平之福耶?毛文龙再拜。” “大汗,南人历来奸诈,不可轻信!”三贝勒莽古尔泰率先打破了沉默。 莽古尔泰,后金天命汗努尔哈赤第五子,英勇剽悍,努尔哈赤天命元年(公元1616年)受封和硕贝勒。 “前次,父汗驾崩,南蛮子袁崇焕曾派人前来吊孝议和,大汗倒是一片赤诚,真心要与他讲和,可是几番来往,袁崇焕尽拿虚言唬我,全无半点可信;尤为可恨的是,袁崇焕假借议和之名,窥探我大金虚实;明里与我虚以逶迤,暗里却是缓兵之计,一面议和,一面偷筑锦州、大凌河城,将防线向北推进200里,大汗闻信大怒,遂于去年五月亲率八旗大军前去攻打锦州、宁远,旬月竟不能克。” 莽古尔泰越说越激动,稍一停顿,又转向皇太极、代善、阿敏继续说道: “此战,我军多有损伤,先是萨哈廉、瓦克达等部被明军重创,宁远久攻不下,大汗怒,亲率贝勒阿济格与诸将、侍卫、护军向明军疾驰进击,诸贝勒劝阻不及,仓促间竟不及披甲戴胄,亦紧随出战,明军城上城下炮火、箭矢齐发,大汗大帐被炸毁,济尔哈朗等身受重伤,我军死伤累累,被迫撤兵。 短短几个月,宁远、锦州已成山海关四百里外坚固之堡垒,实乃我大金心腹之患,这都是当初轻信袁崇焕议和的结果。现在,毛文龙又来请和,无非是想效法袁崇焕,趁我不备,袭取铁山、义州,进而攻占我镇江罢了,大汗万不可轻信,以中毛文龙奸计!” 一番话说得皇太极颇不自在,他不由转过头,暗自打量着莽古尔泰。作为皇太极的五哥、曾经的嫡子、努尔哈赤亲封的三贝勒,莽古尔泰有太多不满的理由,他指责宁锦之战以及议和的这些话,不过是他发泄不满的借口罢了,皇太极深知,自己的这位兄长,在他彪悍、张扬的外表之下,是一颗冷酷而不甘的心,这个人,为了博取父汗的信任,竟然可以亲手杀死自己的生母(注:莽古尔泰生母富察氏,努尔哈赤第二任大妃,后获罪努尔哈赤),为了权力,他还会有什么不敢干的事呢?可也正是因为莽古尔泰的狠毒、绝情、野心和愚蠢,让他彻底失去了人心,汗位之争,莽古尔泰输的很惨,输的毫无悬念,连入围的机会都没有,但是,皇太极也很清楚,“四巨头共治”不过是暂时的政治平衡,这场权力的游戏还有很多挑战在等待着他,要想笑到最后,实力!唯有实力才是击败对手的终极武器,他太需要一场胜利来证明自己!宁锦之战 —— 这是皇太极继任大汗后,亲自指挥的第一场大战,皇太极雄心万丈、志在必得,本欲一举攻克锦州、踏平宁远,一雪当年父汗努尔哈赤折戟宁远的耻辱,谁成想却碰了两个大大的硬钉子…… “袁崇焕”,皇太极心里默默念叨着这个名字,眼前仿佛又出现了宁远城那高大、坚硬的城墙,硝烟弥漫处,红衣大炮正一刻不停、发射着骇人的炮火…… “三贝勒所言极是!”不等皇太极回应,二贝勒阿敏已紧跟着高声附和。 阿敏,后金天命汗努尔哈赤胞弟舒尔哈齐次子,年长皇太极六岁,多有战功,努尔哈赤天命元年(公元1616年)受封和硕贝勒。 “毛文龙不足为虑,先汗在时,本贝勒就曾与他多次交手,皆大败之,其兵不堪战,从不敢与我大军正面交锋,只是一味于偏僻遥远之地虚张声势、以偷袭骚扰为能,不过是一偷鸡摸狗的“鼠辈”罢了。 去年正月,本贝勒奉大汗之命,会同济尔哈朗、阿济格、岳托等诸贝勒率大军讨伐朝鲜,连克义州、定州、安州、平壤,朝鲜王逃往江华岛躲避,朝鲜王畏我军威,遣使求和,而后,我大金允其所请,大军遂订盟凯旋。此次征伐,我大军攻城拔寨、势如破竹,破朝鲜如摧枯拉朽,前后用兵不过两月有余,其间,又大破毛文龙,尽收其陆上之地——义州、铁山,可恨海水阻隔,才使毛文龙逃过一劫,其兵马只敢于海岛躲避、观望,而不敢与我大军交战,若我有水师,早已擒此贼多时了,现在,我大金也用不着与他浪费口舌,谈什么“和”与“不和”,倘他年海水冻结,我当再率大军,一鼓而擒之!” 二贝勒阿敏挺起胸脯、扬着头对台下众臣大声说到,一脸得意之色,全然没有注意到皇太极脸上悄然闪过的一丝尴尬。 要说军功,这次降服朝鲜,阿敏作为统帅,自然是功劳最大,然而,由于随后皇太极宁锦之战的失利,情形却一下子变得微妙起来。皇太极冷冷看着阿敏,反复品味着他那番豪言壮语,“再率大军,一鼓而擒!”,心中却猛然生出几分郁闷、焦躁和不安。 台下渐起的议论声打断了皇太极的思绪,大臣们正交头接耳、低声议论着,皇太极抬起头向台下扫视了一圈,目光中透出一股凛凛的威严,待台下重归寂静,皇太极随即转向大贝勒代善,缓缓问道:“大贝勒以为如何?” 不像阿敏和莽古尔泰那样言词激烈,大贝勒代善则沉稳了许多,见皇太极来问,遂不紧不慢地说道:“毛文龙固然不足为虑,但自古擅用兵者,倒也不全在“战”之一法,是战是和,当审敌我形势,善加为之。” 代善是后金天命汗努尔哈赤次子,年长皇太极九岁,不仅骁勇善战,且颇有些长者之风,努尔哈赤天命元年(公元1616年)时,受封和硕贝勒,位列四大贝勒之首。 “从前先汗在时,就曾多次劝谕我等,征明朝,如伐大树,必先从两旁砍削,先去其左右,砍削既深,则大树自仆。”代善继续说道:“朝鲜、蒙古犹如明朝左右两臂,我大金欲击败明朝,当先收服朝鲜、蒙古,以绝其援。 方才三贝勒说到,前番袁崇焕假托议和,暗行缓兵之计,只道是他以“和”愚我,殊不知我大汗却也是以“和”愚他,大汗正要借议和缓其戒备,出其不意,一举收服朝鲜,现朝鲜已降,与我订立“兄弟之盟”,毛文龙再不能借道朝鲜来袭扰我后方,只能坐困海岛,无能为患了,从此我大军西征蒙古、南下伐明再无东顾之忧。 观我大金今日形势,东患已解,毛文龙不足为虑,现我大金已有三千兵马留驻于朝鲜义州、铁山,足以震慑毛文龙,使其不得上岸;毛文龙势穷,今遣使请和,不过是困兽犹斗罢了,只是我大金尚无水师,无法渡海,为今之计,不如暂且许和,一面加强戒备、以防偷袭,一面等待时机,待日后再一举荡平!” 待大贝勒代善说完,皇太极不由得点头说道:“大贝勒所言极是!如若毛文龙真心来降,自是好事,我可彻底消除癣疥之患;就算他要耍什么诡计,我也不惧他,倒也正好借机用事,只是此中利害关系,如何处置,还请各位爱卿放胆直言,不必顾虑。” 见皇太极发问,台下的大臣们先是相互交头议论,随即便有一人站出来朗声说道: “大汗圣明!” 众人寻声看去,乃是巴克什.达海,此人自幼聪敏,九岁即通满汉文义,现年方三十出头,已是大金国一等一的饱学之士,深受努尔哈赤、皇太极两代大汗器重。 “今日我大金当务之急在西而不在东! 朝鲜暗弱,且已臣服于我,毛文龙有海水阻隔,虽不足为患,但也一时难以彻底扫除,可缓图之;辽西山海关外宁远、锦州城坚炮利,我军一时难以攻克;唯西面蒙古,于我威胁最大、关系最重,察哈尔林丹汗势力最强,素有野心,久欲吞并漠南蒙古各部,结盟明朝,与我为敌。林丹汗惧我兵锋,现已西迁西拉木伦河一带,林丹汗残暴,时时出兵抢夺、欺凌科尔沁、喀尔喀五部及哈剌慎三十六家,各部不堪受其欺凌,久欲投我,乘彼众叛亲离之际,我大金当火速出兵,联合蒙古各部西征察哈尔,勿使林丹汗吞并坐大,也勿令蒙古各部因事急而转投明朝,如此,则蒙古各部皆可归顺于我,长城之外尽归我有,明朝北部从此再无屏障。为今之计,对毛文龙当允其请和,使其勿掣我肘,我则乘此时机,一意收服蒙古!” “达海所说正合我意!”皇太极满面笑容地说道,“本汗也早想收服蒙古,先前科尔沁已臣服于我,现喀尔喀与哈剌慎三十六家正在危急彷徨之际,我当及早图之。 昔日,我等兄弟曾随先汗出征喀尔喀,是日天雨,父汗对诸贝勒言道:“蒙古之国犹如此云,云合则致雨,蒙古部合则成兵,其散犹云收而雨止也,待其散时,我当急取之。”,现在蒙古各部相互倾轧,正是云散雨止之时,我此时不取,更待何时?” 皇太极说罢,环视诸位贝勒、大臣,众人赶忙纷纷附和,德格类、济尔哈朗、阿济格、多尔衮、岳托、豪格等众贝勒更是一个个摩拳擦掌、争着大声叫道:“请大汗发兵,我愿率军出征,踏平察哈尔,生擒林丹汗!” 皇太极看着众人群情激奋,也是颇为兴奋,转头向代善、阿敏、莽古尔泰三大贝勒说道:“看我大金国英雄辈出,真是个个豪情万丈,我大金有如此将帅,横行天下,又有何难哉?”说罢,又指着多尔衮说道:“我十四弟,年纪轻轻,竟是如此英气勃发,真是我家千里驹啊!” 多尔衮,天命汗努尔哈赤第十四子,年方十七,生的身材高大、相貌不凡,见皇太极夸奖,连忙抱拳向皇太极施礼道:“多谢大汗夸奖,臣弟愿追随大汗,鞍前马后、驰骋疆场!” “哈哈哈哈……”皇太极满心欢喜,大笑道:“好,来日出兵,定让你也做一路先锋!” “是!臣弟定不辜负大汗的期望!”多尔衮立刻朗声答应。 皇太极摆了摆手,示意众人稍安勿躁,一抬眼,恰看见一位大臣正安静地站在队中,神态安详,稳如泰山。 “范先生,毛文龙请和一事,先生以为如何?” 皇太极随即便向那人问道。 这位范先生是沈阳汉人,名文程,字宪斗,北宋名相范仲淹十七世孙,本为沈阳生员,万历四十六年(公元1618年),后金八旗军攻下抚顺,范文程与兄范文采主动求见努尔哈赤,因是名臣之后,颇受努尔哈赤、皇太极善遇,常参与谋划军机。 “回大汗,臣本孤陋,才疏学浅,然大汗下问,臣不敢不据实以奏。” 范文程见皇太极发问,赶忙躬身行礼,略一停顿,便缓缓说道: “毛文龙本性奸猾,早年间曾以算命测字为业,此类人游走江湖,素无忠信,唯利是图,最擅长装神弄鬼、行骗使诈,世人不识其术,故常为其言所欺。” 范文程说到这里,大殿里顿时安静了下来,皇太极坐在台上,一脸严肃,专注地倾听着。 “明朝新皇继位,虽说铲除了魏忠贤,然魏阉把持朝政多年,党羽遍布朝野,明廷党争不断,东林与阉党早已势成水火,此番阉党倒台,朝中必将又有一番波澜,毛文龙与阉党多有结交,此时请和,据臣看来,不过是首鼠两端、以求自保罢了。” “据先生之言,请和既不可信,那毛文龙所为何来?”皇太极有些不解,紧跟着追问道。 “回大汗,毛文龙盘踞海外多年,明廷不知其底细虚实,更难以节制调遣,毛文龙假托牵制于我,实则欲行割据之事,不过是欲效法当年秦汉赵佗、唐时安禄山故事,毛文龙桀骜跋扈,又凭仗海岛之利,怎肯安于人下、真心归降我大金?现请和于我,实是因一时内外交困,不得不行此权宜之计罢了。” “大汗不必犹豫,请派臣弟率军,一举剿灭毛文龙!”二贝勒阿敏又信誓旦旦地向皇太极说道。 “有大海阻隔,你如何剿灭毛文龙?”皇太极淡淡地回了一句,他知道这只不过是阿敏的一种姿态罢了,并不能当真,见阿敏并不再往下说,便又向范文程问道: “毛文龙既非真心归降,我又该当如何应对?” “方才诸位大人所言极是,毛文龙确实不足为虑,皮岛也非我当务之急,不必劳师征剿,三千兵马驻扎铁山、义州,足以震慑毛文龙,使其不得上岸,然毛文龙此时请和,却于我有莫大好处,我正好可借此用事。” “哦 ,”皇太极顿时来了精神,两眼也放出光来,追问道:“有何好处?” “去岁、今春,我辽东大饥,军民缺乏粮食、布帛,军马无处筹措粮草,臣民也多有冻饿而毙者,此正是我大金最急迫之事,毛文龙皮岛设有马市,内地客商往来如织,粮谷、布帛、盐铁、火器无所不有,若我与毛文龙谈和,则可令其与我贸易,我所足者,貂皮、鹿茸、人参,我所缺者,粮粟、布帛、盐铁、火器等,贸易一开,则我粮草可无忧了。我大军征剿毛文龙,劳师麋饷,所得不过几处偏僻海岛,而与其谈和,不仅可解东顾之忧,更自此可得粮帛稳定供应之基地,此即好处一也;” 范文程娓娓道来,声音虽不大,但却铿锵有力,大殿内众人不由地都将目光集中到了这个身材高大、气宇不凡的汉人身上。 “毛文龙虽是明臣,然明廷对其多有猜疑,现朝中又逢大变,毛文龙正处两面受敌、左右为难之际,我只可与他虚以逶迤,暗中谈和,则可确保商路始终畅通、供应不绝;为今之计,我当趁此良机,一面以和谈之名稳住毛文龙,迫其贸易,为我提供粮帛供应,然又不允其所请,只可谈不可允,使其左右为难,举足无措,我则一面专意西进,收服蒙古,待收服了蒙古,我无西顾之忧,则毛文龙无能为了,只得束手待擒;毛文龙只要与我通商,则实已背明,就算今日并非真心降我,然其短在我手中,他日我亦可以此为胁,一面对其保持强大之威慑,一面可据形势而迫其就范,此即好处二也; 据内地来报,崇祯已重新起用袁崇焕,命为兵部尚书督师蓟、辽、登、莱、天津,移驻关门,此人师承熊廷弼、孙承宗,久历辽事,又经宁远、宁锦两次大战,干练果决,深孚众望,现又得崇祯倚重,实乃我大金第一劲敌,我大金欲进取中原,必得先除此人!” 最后一句,范文程说的格外响亮,停顿片刻,范文程又接着说道: “袁崇焕督师蓟辽,正节制毛文龙,此二人虽同在辽东,然两人本非同类,又都专制一方、不甘人下,势难同舟共济,我正可出间用奇、于中取事,当年荀彧向曹操献“二虎竟食”、“驱虎吞狼”之计,使刘备、吕布相争,今日我与毛文龙谈和,非单为毛文龙,正是要策动他二人倾轧相争,我才好坐收渔翁之利,此即好处三也! 有此三利,正是天赐良机,还请大汗决断而行。” “好!”皇太极闻言大喜,点头称赞道:“范先生说的透彻!毛文龙狡诈,本汗岂会上他的当,如今正该将计就计,毛文龙穷途末路,早晚必为我所擒!” 皇太极坐直了身子,又扫视了一圈众人,便朗声发令道: “本汗主意已定,即日当派出使臣,前往皮岛,与毛文龙谈和,令诸贝勒大臣回去速速筹备兵马、钱粮,择日随本汗出征察哈尔、收服蒙古!” “遵命!”众人齐声应命。 第二章皇太极的局-2 二 酉时时分,清宁宫内灯火通明,皇太极用罢晚膳,便差人将范文程唤来,君臣二人正上下而坐,对面而谈。 “范先生,今日朝会,先生一番剖析,通达透彻,真乃金石之言啊。” “多谢大汗夸奖,文程愧不敢当。” “今明朝新皇继位,一改前朝做派,铲除权阉,起用良臣,颇似有一番作为,以先生看来,这大明与我大金…日后谁将会更胜一筹?” 客套了一句之后,皇太极便开门见山,直奔主题,向范文程发问道。 范文程闻言微微一笑,随即答道:“看来大汗是对新皇帝崇祯还有些担心啊……” 皇太极见范文程看破了自己的心事,略显尴尬,君臣二人相视一笑,便都减了一分紧张,增了一分亲近。 “大汗不必过虑,在文程看来,大金远胜大明,崇祯也绝非大汗可比,眼下我大金的国力虽然还不及大明,但自萨尔浒大战之后,大明国力日衰,而我大金国力日强,假以时日,我大金必可战胜大明!” 皇太极闻言精神一振,不由地向前探了探身子,随即又向范文程追问道: “哦,先生何以此说?还请先生为我详加剖解。” 范文程略作停顿,便不紧不慢地开口说道: “大明今有五“弊”:其弊一在于“民困”,有明200余年来,宗室勋贵、官员豪强巧取豪夺,占尽天下膏腴之地,与国无益而天下财富半入其家,此皆民脂民膏,而朝廷不知爱民,只知压榨盘剥、横征暴敛,国用无度,而税赋日重,致使百姓家无余财、仓无余粮,一遇大灾,便成流民,官府又不加体恤,视百姓如草芥,百姓则视朝廷如寇仇,以至聚而为盗,为祸四方,此乃民生之弊; 其弊二在于“国穷”,今之大明,何处非用钱之地,何官非爱钱之人,然宗禄沉重,国家岁入,大半用于宗室,加之百官贪墨、百姓贫困,以至国库空虚、入不敷用,兵缺饷、人缺粮,九边重地,士无战心,群情汹汹,此乃财政之弊; 其弊三在于“党争”,前有东林,后有阉党、齐党、楚党、浙党……你方唱罢、我又登场,满朝公卿,不知以国家大事为重,只知以门户派系为别,结党营私、交相攻伐,乃至奸佞横行、尽废国事,此乃政治之弊; 其弊四在于“非人”,国之根本在于“用人”,庄子曰:“狗不以善吠为良,人不以善言为贤。”而大明用人,不重实务,多以清谈善言者为能,又用人以“近”,而非用人以“贤”,故多是所托非人,即便有贤能之士,如熊廷弼、孙承宗、袁崇焕,也不能用人以“专”,主上猜疑,同僚攻击,做事之人又岂能善终?此乃用人之弊; 其弊五在于“主昏”,大明天子,皆生于深宫,长于妇人之手,不识世间疾苦,未历战阵,不晓兵机,于边情更是全无见识,而又自诩英明,全不知世事之繁复艰巨,好大喜功,意气用事,不辨忠奸善恶,更少坚忍,急功好利,凡大事必不能审视度势、始终如一,故昏招迭出、失策连连,此乃决策之弊。 大明有此五弊,正如百病缠身,已入膏肓,只可慢慢调养,待身体强壮,方可进补,如遇庸医,骤施虎狼之药,则牵一发而动全身,局势必然大坏,此乃自取速死之道! 今我观大明天子,年仅十八,虽雄心万丈,然实无大略,一朝大权在手,便欲大展拳脚,值此危局,稍有不慎,即可激变,时局日坏,则一发不可收拾,此正是我大金乘机用事之时,大汗雄才伟略,智勇深沉,又何惧他一个毛头小子呢?” “哈哈,哈哈……” 范文程一番话说的皇太极满心欢喜,放声大笑,“听先生之言,真如拨云见日,令人神清气爽啊…” 皇太极笑了一阵,突然收住笑容,对着范文程上下打量了一番,开口问道: “先生大才,正可辅佐君王,安邦定国,大明乃你父母之邦,先生为何愿意助我大金而与大明为敌呢?” 范文程闻言大惊,慌忙跪倒在地,好半天才镇定下来,向上回道: “天命三年(公元1618年),先汗以“七大恨”告天,誓师伐明,不日即克抚顺,臣本沈阳生员,与兄文采闻信,仗剑投谒军门,于今已十年有余了,十余年来,臣也常常自问,大明有何过失?臣又当何以立世? 臣祖于国初因罪而由湖广发配至沈阳卫,是为“军户”,从此臣范氏一门便在辽东生根发芽、开枝散叶。 辽东与明内地大有不同,此地人口“非官即军,非军即官”,有明一朝,二百余年,大明于辽东军户素乏恩义,严刑峻法,重赋苦役,单纳粮一项,每亩便要缴纳二斗有余,四倍于内地官田,辽人饥寒困苦,又加之官员不法虐民,故辽人多不愿在大明为民,为求一条生路,纷纷逃亡,他们或逃入山中、海岛,或逃入建州、海西,或逃入蒙古诸部,他们宁入女真为奴,也不愿做辽东军丁,比如,万历三十三年(公元1605年),朝廷令宽甸六堡内迁,辽人不愿内附,竟大半逃入建州;各卫所军丁逃亡者十有八九,至万历末年,辽东兵马号称七、八万,实则精锐可充战阵者已不及二三万;更有不堪奴役者,愤而反抗,兵变如潮,嘉靖十四年,辽阳、广宁、抚顺兵变,历时达五月有余,万历二十四年(公元1596年)以来,万历皇帝为饱其私欲,更是向全国各地大派矿监税使,敲骨吸髓、百般搜刮,当是时,“矿使一出,天下骚动”,辽东矿监高淮,于万历二十七年(公元1599年)入辽,立时便开始横征暴敛,竭尽盘剥之能事,其爪牙四出,无恶不作,祸乱辽东长达十年,其间,先是清河堡军户金得时不堪盘剥,愤然而起,振臂一呼,立时便四方响应,不及数月,其徒竟达四、五万众;继而又有前屯卫兵变,不数月间,兵变一见于前屯,再见于松山,三见于广宁,四见于山海关,辽东一百三十七堡,十余万军,数十万百姓,处处沸腾,人人疑惧,辽东大地,遍地烽火…… 臣家累世辽东,自是深知辽人之苦,辽人苦于苛政久矣……臣自幼读书,从小便知,“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二十年来,臣惟愿解辽人于倒悬、救辽民于水火,臣放眼天下,能申臣夙愿者,唯有大金,先汗英雄盖世,统一各部,创基立业,大汗雄才伟略,心怀天下,臣自思,堂堂七尺男儿,当带三尺剑立不世之功,不求封候拜相闻达于天下,但求追随明主平定四海,使天下百姓得以安居乐业,此臣平生之志,望大汗察之。” 说罢,范文程便匍匐在地,静候发落。 皇太极听罢,连忙用手拍了拍范文程肩头,安抚道:“先生快快请起,先生之志,我已知之。” “谢大汗。” 待范文程坐定,皇太极沉思片刻,遂又不无感慨地说道: “大明之失,首在失民,自古言道:“得民心者得天下,失民心者失天下。”“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大明二百余年,尽失辽人之心,辽东焉能不失?!我大金欲取天下,必要先得人心!” “大汗英明!”范文程赶忙应声附和。 “先生既有大志,又具王佐之才,真乃上天赐予我大金的福气!昔日,成吉思汗得郭宝玉、耶律楚材,乃成一世伟业,今日我得先生相助,皇太极愿与先生,披荆斩棘、同甘共苦,共创一个满汉一体、四海一家的太平盛世!” “臣愿誓死追随大汗,虽肝脑涂地,亦在所不辞!” (注:郭宝玉 —— 华州郑县(今陕西渭南)人,唐代名将郭子仪之后,通天文兵法,善骑射,金末时被封为汾阳郡公,后归降蒙古,献定中原之策,颇受成吉思汗器重,被视为心腹,从木华黎征辽西,入山海关,攻占太原、临汾,多有战功,后随成吉思汗西征,大败花刺子模。 耶律楚材 —— 辽朝东丹王耶律倍八世孙,蒙古军攻占金中都时,成吉思汗收耶律楚材为臣,耶律楚材先后辅弼成吉思汗父子三十余年,为蒙古帝国时期重要的政治家。) 第三章年轻的皇帝-1 一 崇祯元年(公元1628年)三月 庚寅,北京 紫禁城 乾清宫 “王承恩,给朕取几样点心来。” 崇祯扭头向站在一边的大太监王承恩吩咐道。 夜已深,龙书案上还堆着高高的一摞奏札,这些都是当日内外诸司呈递的各地奏章,除了讲读、召见内阁辅臣、六部、都察院堂官外,每天下朝后,崇祯还要亲自批阅公文,对内阁的拟票做出处理意见,日日不辍。 今日用罢晚膳,崇祯便早早来到乾清宫开始批阅奏章,什么官员任免、清理阉党、辽东战事、西南叛乱、西北灾情、财税钱粮……才一个多时辰,崇祯就已经被这些大大小小的烦心事儿搅得头昏脑胀了,“想我太祖高皇帝,一代雄主,尚且励精图治,八日内竟能批答奏札一千六百六十件,每日或听或看两百多件公文……” 崇祯直了直已感僵硬的身子,不由得打心底里赞叹起洪武爷的英明神武、精力过人,想自己继位半年多来,每日辛劳、心急如焚,恨不能一日中兴大明,可国家仍是千头万绪,百废待兴…… “唉……”崇祯轻轻叹息一声,“都是百官可恶,国家衰落如此,他们竟然还不能深体朕心,终日只知玩忽懈怠、贪腐营私、结党攻伐,似此,我大明何日才能振兴?!” “皇上,请先进一碗莲子羹吧,二更天了,皇上您要善保龙体。” 一个低低的声音打断了崇祯杂乱的思绪,王承恩正端着一盏玉碗和一盘各式点心,安静、谦恭地站在身后。 “嗯”,崇祯应了一声,接过玉碗,用调匙轻轻搅动了几下,慢慢抿了两口,随即又把视线移回桌上,龙书案上正摊开着两份奏章,崇祯审视良久,眉头越皱越紧。 “毛文龙此人如何?” 崇祯头也没抬,冷冷地向身后的王承恩问道。 王承恩,二十五六岁的样子,中等身材,一脸的白净面皮,脸微胖,一双小眼睛总是带着笑意,给人一副忠厚、顺从的印象,他虽然年纪不大,可是经历却非同一般,打从崇祯六岁起,王承恩就一直服侍在崇祯身边,至今已差不多有十二年的时间了,崇祯继位,王承恩也一跃而入司礼监,成了一名年轻的司礼监秉笔太监,今日,正是他在此当值,听到皇上向他发问,王承恩赶忙应声回答: “回皇上,毛文龙乃朝廷封疆大吏,国家一品武官,奴才只是略有耳闻,从未与其有过交往,实在是不敢妄言乱语。” “有何耳闻,但说无妨!” 崇祯站起身,背着手,在书案前慢慢踱起步来,王承恩轻轻跟在崇祯身后,小心翼翼地紧跟着。 “要说这个毛文龙,倒也有些本事,早年混迹江湖,三十岁上才从杭州赴辽东从军,后中武举,神宗爷时,东奴祸乱我辽东,先后占抚顺、开原、铁岭,又经萨尔浒一战,我大明元气大伤,先帝时,东奴又攻占我辽阳、沈阳,值此辽东败坏之时,毛文龙以一介小小都司,竟能率二百人夜袭镇江,擒获伪游击佟养真,朝廷因其功而破格提拔,升为副总兵,开镇东江。” “这些朕都知道。” 崇祯不耐烦地打断了王承恩的回话,“朕问的是他人品、才干如何?” “是,是,是,奴才愚钝,未能体察圣意,望皇上恕罪。”王承恩赶忙连声告罪,见崇祯没有怪罪,则又略带迟疑地继续回道: “至于说毛文龙的人品、才干……,朝野上下倒是颇有争议,爱文龙者,赞其有胆有识,身居险境,屡克强敌,可比汉朝的班超、耿恭,实为我大明朝“海上长城”;不爱文龙者,说他七年以来,寸土未复,每岁只知耗费钱粮,而毫无尺寸之功,更有杀良冒功、欺瞒朝廷、贪腐、走私、结交魏阉等种种不法行径,实乃祸害我大明朝之蠹虫,两方各执一辞、莫衷一是。” (注:班超以三十六人定西域,耿恭以百人守疏勒,皆奇功。) “不说他人,你以为如何?”崇祯又追问道。 “依奴才看来,这两种说法怕是……也都不可全信,只是…东江孤悬海外,朝廷无法对其加以节制,外人更是无从知其内情,比如有多少军民?屯扎何处?战绩几何?如何作战?钱粮几何?等事,全凭毛文龙一家之词,世间又多是传言,真伪莫辨,实在是难有定论。” 崇祯阴着脸听完,又在暖阁里来来回回走了几趟,然后说道: “你看一下这两份奏疏。”崇祯用手指了指桌上,示意王承恩。 王承恩轻步走近龙书案,这是今天刚接到的毛文龙的两份奏疏,王承恩从桌上先拿起第一份奏疏,仔细地看起来: 臣平辽总兵毛文龙疏言:昔辽阳、沈阳俱陷,臣以都司小职提兵而东,一鼓而擒叛逆,七战而挫强敌锐气,借栖豺虎蛟螭之窟,解衣推食,招降纳叛,是以初无兵而后有兵,似此,复辽又有何难哉?假使朝廷早能信臣,粮饷器械一如关宁之凑手,辽已早复矣,奈何疑信相参,忌谤百出,一味牵制而粮饷吝发,制臣一如于制敌,岂能不误封疆之重?臣七年拮据,心血业已沥尽,臣犹草木之微,何足为国家所轻重,但恐臣在虽无益于封疆,然臣死未必不足为神京忧也。 随即,又拿起第二份: 臣平辽总兵毛文龙具奏:昔汉光武帝有滹沱冰合,识汉祚之中兴;宋高宗得泥马渡河,知宋业之复振。自古异征,难可枚举。 去岁正月十四,朝鲜叛臣导东奴入犯,奴引数十万众猝袭铁山,直达云从滩口,距臣营帐仅隔里许,全是坚冰,何难径渡。十五日,忽有黑龙约长十余丈,自西南洋,昂首奔犁而东,直至云从岛,响若山崩,海冰遍裂,化为澌流。是时,龙方在蛰,此乃暗助我师得以分路出奇,挫奴狂锋耳。 奈何内地运粮出海,闻警而危惧观望,停泊于中途,各岛官兵几近饿毙。臣方忧虑,不意沿海滩涂忽涌鱼子数千余石,嗷嗷之众,赖以延活,此孰非天妃之显灵耶! 去冬夏之交,瘟疫流行,兵众多生异灾,医不能治,计无所出。臣于是斋戒越宿,祷于温帅祠,凡三昼夜,不余日而沉疴立起。 乃知天佑我军民,非偶然也,实由皇上初登大宝,躬明明之德以宰治,神乃显赫赫之灵以徼恩。皇上如不以臣言为诳,亟赐天妃、龙神、温帅三祠显号而敕封之,则天意允从,人心悦豫,于恢复全辽端有赖矣! (注:天妃 —— 又称“天后”、“妈祖”,为沿海地区信奉“海神”; 温帅 —— 原名温琼,民间信仰的地方神,东岳十太保中的第一太保,道教四大元帅之一,主镇邪祛恶,免除灾祸,为驱疫之神。 云从岛 ——毛文龙东江镇所属岛屿之一。) “毛文龙这两份奏疏,你以为如何?”待王承恩看罢,崇祯便马上问道。 王承恩赶忙躬身行礼,向崇祯连声道贺: “恭喜皇上!贺喜皇上!甫登大位,便有诸般祥瑞现世,真乃大明中兴之兆!” “罢了,罢了,”崇祯笑容可掬地摆了摆手,又继续说道: “你与朕君臣多年,非比外人,这种马屁话就不要多讲了,朕要你讲实话,毛文龙这两份奏本,到底有何深意?” 王承恩见崇祯这样说,遂不敢再敷衍搪塞,迟疑片刻,便小心翼翼地说道: “回皇上,这两份奏疏……读来倒也有几分奇怪,有些话奴才也不知当不当说,还请皇上恕罪。” “有什么奇怪?照实说来,朕恕你无罪。” “是,那奴才就放胆直言了。” 王承恩先施一礼,随即站直了身子,道: “奴才斗胆想先问一句皇上,您相信毛文龙的那些话吗?” “朕是在问你,你倒问起朕来了。” 崇祯也不回答,转身斥责了一句,王承恩连忙陪着笑,继续说下去: “在奴才看来,毛文龙那些话显是诳语,多不可信!” “哦,如何不可信?”崇祯闻言颇感吃惊,转头向王承恩追问。 王承恩见崇祯疑心大起,不敢怠慢,便正色答道: “设立东江镇,本为牵制,朝廷实无指望其收复辽东,东奴祸乱辽东已有十载,我十数万关宁百战之师,耗费钱粮无算,尚不敢说何时能收复辽东,更不要说东江一旅偏师,能有几多军马,如何收复得了辽东?至于说复辽……毛文龙有何方略、做何计划,如何收复,从未见他有过切实具奏,东奴岂是纸人、纸马,可以随便说说就能扫灭的吗?毛文龙口口声声说,“复辽有何难哉?”,“假使朝廷早能信他,粮饷器械一如关宁,辽已早复矣”,显是大言夸口、信口开河,其意不过欲向朝廷多要些钱粮罢了。” “毛文龙着实可恶!”崇祯忍不住低声骂了一句,“大言不惭!你当朕还是三岁孩子吗?!” 崇祯怒气渐起,来回走动的步子也快了许多,“还有什么?”,见王承恩停在那里,崇祯用力挥了下手,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再说那第二封奏疏,皇上新登大宝,自是普天同庆、天下祥和,臣子向皇上呈报祥瑞,本也平常,不过是臣子们想邀得些圣宠、讨些欢心罢了,但大凡神迹、异征,本是极罕见,哪里会有接二连三、时时出现的道理?毛文龙所说,龙神助战、天妃显灵、温帅驱病,种种神迹,何其多也,且神乎其神,皆不可考,全凭他一口说来,只怕多是不实、编造之词。” “毛文龙身负封疆之重,竟然满口诳语,深失朕望!”崇祯越发愤怒,对着王承恩大声说道: “国家如此危险,边臣却这般儿戏!只知一味欺哄,徒逞口舌之能,全不知实心用事!既有龙神助战,尔大臣何不率军上岸,一鼓荡平东奴,何至于到今日还蜷缩海岛、萎靡不前?!” “皇上教训的是,今日正该严斥诸将实心用事、努力向前。” 王承恩赶忙随声附和,待崇祯气色稍平,便又上前一步,低声说道: “不过…毛文龙孤悬海外,一时难制,国家又正在用人之际,皇上还是应对他加以好言抚慰,以免生变。” “生变?能生何变?”崇祯猛一紧张,立刻反问道。 “看毛文龙奏疏,言词间多有狂悖之语,骄兵悍将,不受中制,自是难免居功自傲,皇上当早图良策,善加控驭。”王承恩又接着说道。 “奏疏里有何狂悖之语?” 崇祯猛然站住了脚步,神色也愈发紧张,一双眼直直地瞪着王承恩。 “自古只有圣人、君王当应神迹,故此才有汉光武帝滹沱冰合、宋高宗泥马渡河故事,毛文龙是何许人?竟敢自诩如此神迹!” 王承恩不紧不慢地说着,见崇祯正凝神静听,便缓了口气,继续往下说道:“世上心怀叵测之人最擅假托鬼神,以妖言惑众,古今叛臣贼子无不如此,每每妄称天命、造作神迹,犯上作乱,图谋不轨。” “大胆毛文龙!”崇祯猛地怒喝一声,举起拳头向空中挥舞道:“毛文龙欺君罔上,狂悖已极!你就不怕朕治你个谋反之罪吗?!” “皇上息怒,”见崇祯发怒,王承恩赶忙赔罪:“都怪奴才失言,惹得皇上动怒,奴才该死!”说罢,扑通一声,跪倒在崇祯面前。 崇祯也顾不得王承恩,三步并作两步扑到龙书案前,一把抓起那两份奏疏,反反复复地看起来。 “哼!口口声声说什么“臣在虽无益于封疆,然臣死未必不足为神京忧。”,分明就是恐吓!要挟!“崇祯满脸的怒气,狠狠一把将奏疏摔在案上,“离了你毛文龙,朕的神京就堪忧了?!朕虽然年轻,却也不是那般好欺,任由尔等哄骗、要挟!” 崇祯怒气不息,来来回回在暖阁里快速走动着。 “说!你说!如何处置这个毛文龙?!” 崇祯向跪在地上的王承恩大声问道。 “皇上请暂且喜怒,毛文龙虽然性情奸猾、语多狂悖,但尚无悖逆实迹,且毛文龙拥兵海外,饶有功劳,皇上也还正要用他牵制东奴,为今之计,皇上还当从长计议,先以好言抚慰,再设法加以节制。” 听王承恩这么说,崇祯的脸色稍有缓和,又低头沉吟半晌,心有不甘地问道: “难道就这样便宜了他毛文龙吗?” “皇上英明天纵,不要说他毛文龙,就是那魏阉,当时是何等权势,皇上还不是轻松就将其剪灭?只是眼下……对于毛文龙,倒有几件要紧事需要先去办来,雷霆雨露莫非天恩,皇上需对他恩威并施,日后才好驾驭、驱驰。” “哪几件事?”崇祯马上追问道,见王承恩还在地上,便又和缓地说道:“你先起来回话。” “是,”王承恩应承着起身,略一沉吟,便开口说道: “这第一件事便是要安抚毛文龙,毛文龙这两封奏疏,夸口、恐吓也罢,装神弄鬼也罢,无非就是为着“钱粮”而来,据户部呈报,东江似已缺饷长达四月,皇上应严饬户部,即刻将所缺粮饷运往东江,以安其心;另外,毛文龙既然请敕封龙神、天妃、温帅,皇上何不准其敕封,也正好可借机派员前往东江,布皇上浩荡天恩、雨露恩泽于海外;一面则令使臣暗查毛文龙虚实,探明其心迹,倘有不臣之心,便可及早报与皇上。” “嗯,此说甚妥,正合朕心!”崇祯闻听一喜,马上大声命令道: “王承恩,你即刻传旨王文政,挑选一名精细内官,前往东江,敕封龙神、天妃、温帅!” “是,奴才遵旨。”王承恩赶忙应答,说完,便先站在一边。 “还有何事?”崇祯光顾着激动,似乎忘了王承恩的话还没说完,便歪着头向王承恩问道。 “回皇上,还有一件事也很是要紧。” “什么事?” “这第二件事便是要查清东江军镇的实情,从毛文龙两份奏疏来看,毛文龙此人好虚言夸口,玩弄权诈,所言多有不实,故此,朝野才会对其多有诘责,以往所奏斩获、战绩、军马、钱粮等怕也令人难以尽信,毛文龙到底有多少军?多少民?所辖多少地?器械、军马、战船诸事,朝廷一概不知实情,当务之急,皇上还需委派朝廷大员,核定东江军马、钱粮,勿再使虚报冒领,徒耗钱粮。” “嗯,你说的倒是实情,”崇祯点了点头,“现如今我大明国库空虚、入不敷用,各处官兵又多有欺罔冒功、虚兵冒饷之事,正该好好整治一番。” “皇上圣明!”王承恩赶忙奉承,随即又颇似为难地说道:“只是…到底该如何整治,倒需仔细思量。” “你有什么主意?不妨对朕直言。”崇祯见王承恩吞吞吐吐的样子,早已有些心急,连连摆手,让他赶紧往下说。 “是,”王承恩不敢怠慢,随即便开口说道: “我大明朝兵制,历来是以文制武,按理说,是应当于东江设监司,委派大臣,以监其军,然多年来,东江孤悬海外,一直都是由毛文龙专制一方,名义上虽受登莱巡抚节制,然有大海阻隔,登抚也难以对其加以控驭,再加之毛文龙桀骜难驯,与历任登抚均有不和,交相攻讦、势如水火,反累封疆大计,此时,若委派科道监察官员前往,只怕会引得毛文龙诸多不满,反为不美,为今之计,不如令户部派员前往东江,以督发粮饷为名,核查兵数,朝廷日后便可以此为据,核定东江兵马、钱粮。” “嗯,这倒是一个不错的办法。” 崇祯听罢颇为满意,点了点头,又上下打量了一下王承恩,心中暗想,“此人虽然年纪尚轻,读书不多,倒也老成干练,颇识大体,最难得的就是忠心可靠,不像那些个外臣,个个老奸巨猾,不顾国家,只知营私,实在让人放心不下。”一念及此,崇祯便马上向王承恩吩咐道: “那些个文官大臣,也未必个个都忠直可靠,朕原倒是想派几个忠心的奴才去东江,不过前些日子朕已下旨,撤回了所有内臣,此时,倒也不便再派……你去给锦衣卫吩咐一声,让他们派几个得力的人去,务要他们替朕用心办差,如若有人胆敢沆瀣一气、内外联手,欺瞒朕,立刻与朕拿了!” “是,奴才遵旨。”王承恩连忙答应道:“奴才们一定替皇上看紧了。” 办完了毛文龙的奏本,崇祯感觉身心轻松了许多,便指着桌上的奏札对王承恩说道: “把这些拿去让他们都批了红吧。” “是,奴才这就去办。“ 王承恩答应一声,便过来有条不紊地收拾起书案上的奏札公文,又见崇祯直直坐在那里,面色暗淡,似乎颇为疲惫,便轻声说道: “皇上每日宵衣旰食、励精图治,真乃有为圣君,不日定能革旧鼎新,中兴大明!” “哈哈,哈哈,好!好!中兴大明!” 王承恩一番话说得崇祯颇为受用,尽管国事艰难,但此时崇祯的心中却充满了信心,他抬起头,不由地又想起了自己的皇兄,天启皇帝临终时对他说的话,“吾弟当为尧舜!”,崇祯在心中默默发誓,“臣弟绝不辜负皇兄的重托,定要做一个像洪武爷、成祖爷那样的圣君,重振祖宗万里河山!” “皇上,明日早朝还要会见大臣,请皇上早些安歇吧。” 王承恩收拾罢奏本,见崇祯坐在案前出神儿,便轻轻呼唤了一句。 崇祯蓦地回过神来,随口问道:“哦,什么时辰了?” “三更天了。”王承恩赶忙回答。 崇祯缓缓站起身来,伸展了一下僵直的身子,喃喃道:“还真是有些疲乏了。” 王承恩赶忙招呼众太监前来服侍,崇祯打了一个哈欠,随即又叮嘱王承恩道: “你赶紧去办吧。” “是,奴才遵旨。” 第三章年轻的皇帝-2 二 子时 司礼监值房 王承恩赶忙出了乾清宫,带着两名贴身随从,匆匆赶往司礼监值房,一进门便在房中站定,大声向房内众人说道: “皇上口谕!“ 司礼监的几位大太监,王文政、张彝宪、曹化淳、高起潜,此时都还等在那里,闻听此言,便慌忙一起跪倒。 “着司礼监掌印太监王文政,选派内官一名,刻日前往东江军镇,敕封龙神、天妃、温帅显号,抚慰海外军民,钦此。” “奴才领旨!” 宣旨完毕,众人也都站起身来,王承恩又慌忙过来,给掌印太监王文政行礼,“给王公公请安。“,又和几位公公见过了礼,便叫身后的小太监把奏札都放到房中的条案上,才对众人说: “皇上叫把这些本子都批了红,发回内阁,户部的那本,皇上已改了票,令户部即刻将东江所欠粮饷办妥发运,并派员前往东江,督发粮饷、核查兵额。” “王公公,你也辛苦了。”掌印太监王文政向王承恩道了一声辛苦,又随口问道:“皇上安歇了?” “皇上已经安歇了,一切安好,请公公放心。”王承恩连忙回答,随即向四周左右看了看,见其余众人都在忙着誊抄奏札、批红,便把头凑近王文政,压低了声音,道:“皇上给公公还有一道密旨。” 王文政闻听,不敢怠慢,连忙带王承恩进到里间,开口问道:“什么密旨?” “皇上密谕,令东江使臣暗查东江虚实以及毛文龙是否有悖逆不臣之举。” 王文政听罢,坐到椅子上,沉思良久,又颇为困惑地问道:“东江毛文龙可是有什么变故?” “那倒没有,还不是毛文龙那两份奏本,皇上有些不放心。” 王承恩见王文政起疑,便笑咪咪地安慰了一句,王文政点了点头,没再说话,王承恩便又向王文政施了一礼,说道: “皇上还派了锦衣卫,随户部官员一起去东江,我这就要去锦衣卫宣旨,请公公安坐。” “好,你先去吧。” 王文政轻轻摆了摆手,随即也站起身,跟着王承恩一起回到值房。王承恩又向几位公公也招呼了一声,便带着两个小太监,匆匆赶往锦衣卫镇抚司衙门。 “毛文龙的奏本在哪里?”王文政走到桌案前,向几人问道。 曹化淳翻了两下,找出两份奏本,递到王文政手中,王文政接过奏本,急忙认真地看起来。 “请敕封龙神、天妃、温帅,毛文龙这是打的什么盘算?” 王文政正在暗自思量,张彝宪、曹化淳两人也都一起凑了过来。 “皇上新登大宝,他就来献祥瑞,这个毛文龙还真是会讨皇上欢心。” 张彝宪不阴不阳地先来了一句,曹化淳闻言,倒有些狐疑,缓缓说道: “张公公说的是,只是这世上怕不是真有这等的俏事儿?” “真也罢,假也罢,都不打紧,只要皇上高兴,就是我等的福气了。”高起潜这时也过来凑热闹,“只是这祥瑞不及打一场胜仗来得实在,若是能收复几座城池、擒他些战将献与皇上,那才是臣子们献给皇上的大祥瑞!” 张彝宪、曹化淳听了高起潜这番高谈阔论,一起称赞道: “对,对,高公公说的好!” “在我们这些人里,要说到打仗,还是高公公最知兵,” 张彝宪素知高起潜平日喜好谈兵论战,便有意奉承,接着又半开玩笑地说: “要不是皇上有旨,撤了内官,你高公公倒是可以去东江走一遭,做他一回监军,指挥千军万马,在战场上为皇上立些汗马功劳!” “哈哈,哈哈……” 王文政在一边听着三人的闲聊,当听到“撤内官”几个字时,王文政猛地一振,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王敏政、胡良辅”,这两个名字,如电光火石般在他脑海中一闪而过,“此二人不正是先前的天津、登莱镇守太监吗,前些日子才刚刚被召回京,乃是魏阉一党,现已被收监论处,此二人原在天津、登莱督发东江粮饷,难不成……” “百万粮饷!” 王文政猛然间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看着手里的奏本,王文政轻轻冷笑一声,一个大胆的念头霎那间从脑际闪过…… 第四章皮岛封神-1 一 崇祯元年(公元1628年)四月,皮岛码头 一大早,码头上就已是热闹非常,宽阔的平台上高搭着彩棚,彩棚上张灯结彩,一派喜气洋洋,从码头到彩棚,一路红毯铺地,红毯尽头,正摆着一张宽大的香案,码头上,仪仗执事、鼓乐响器分列四周,从码头向上,沿山路直到半山的都督府,旌旗飘扬、武士林立,远远望去,犹如一条挂在山中的彩带,锃亮的刀枪、鲜明的盔甲,在阳光照耀下,不时反射出耀眼的光芒。 皮岛上一次经历像这样隆重的场面,那已是三年前的事了,天启五年(公元1625年),太监王敏政、胡良辅出使朝鲜封典,回程途经皮岛,奉旨检阅了东江军,而今天,皮岛将迎来大明崇祯皇帝的使臣,来岛敕封诸神。 毛文龙几日前便已接到京中来报,按日期推算,今日未时前后使臣便可到达,昨日他又派了养子毛承禄率船出海,去迎接天使,毛文龙则带着他的一众随从,沈世魁沈太爷、副将陈继盛、总管龚+正+祥以及养子、养孙等十几人,从午后便来到码头上等候。 “来了!来了!” 随着几声不大却清晰的报信声,码头上的人们都一起把目光投向了远方,在南面遥远的海平面上,不知什么时候,已出现了一只船队。 只约莫半个时辰,船便已靠岸,码头上顿时鼓乐齐鸣,热闹声中,一名三十岁上下、趾高气扬的大太监在众随从的簇拥下,手捧圣旨从船上下到码头,来人正是御马监提督太监王国兴。 说起大明的内廷,共设有十二监、四司、八局,统称二十四衙门,分掌皇家事务,其中又以司礼监和御马监权力最大,司礼监代皇帝审批阁票,与内阁对柄机要,实为“内相”;御马监与兵部及督抚共执兵权,实为内廷“兵部”,又加之御马监还要管理草场和皇庄、经营皇店,与户部分理财政,实为明廷的“大内管家”。 再说这个王国兴,虽说御马监提督太监,只是一个小小的七品,但自永乐帝以来,外派出使、监军、镇守太监多出于御马监,每外出,又常赐以公侯服,位在诸将之上,故品级虽低,却无人敢于轻视,王国兴此人又是当红司礼监掌印太监王文政的干儿子,气势自然是更添一分。 “太子太保、平辽大将军、左都督、东江总兵官毛文龙接旨 ——” 随着一声不阴不阳的高声呼喝,毛文龙等一干人慌忙跪倒在红毯上。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毛文龙孤军远悬,劳苦海外,率枵腹之卒犹能屡建奇功,朕甚感欣慰亦深念之,毛文龙当乘机奋勇、勉力图功,以不负封疆之重。又闻近有龙神助战、天后助粮、温帅驱病诸般神迹,众神显灵效顺,佑我军民,岂非我大明中兴之兆乎?今乃遣官,敬修祀事,敕封黑龙神以灵泽王、敕封天后以护国庇民普济天后、敕封温帅以忠靖王显号,以彰其功,四时祭祀,使香火不绝,永佑我大明家邦!钦此 ——” “臣毛文龙领旨谢恩 ——” 一通行礼叩拜之后,毛文龙恭恭敬敬地接过圣旨,随即起身将圣旨供到香案之上。 “小的王国兴给毛帅请安了。” 毛文龙刚一转身,王国兴便已抢步上前,躬身向毛文龙行礼。 “这个如何使得?”毛文龙慌忙一把扶住王国兴,一边又赶紧回礼,“公公乃皇上钦差,毛文龙如何当得,倒真该是下官给公公请安才对。” “当得,当得…...”王国兴也是一通假客气,“毛帅乃朝廷一品大员,咱家不过是一区区七品,如何当不得?咱家早已久仰大帅威名,大帅海外劳苦多年,为我大明立下不世之功,正该受咱家一拜。” “些许微功,何劳公公挂齿,公公每日在皇上身边,劳力费神、耗尽心血,助我皇上治理天下,才真正是劳苦功高、功莫大焉,哈哈,哈哈……” “毛帅说的实在,哈哈,哈哈……” 两人彼此一番客套、恭维,说罢,又一起放声大笑,毛文龙又将随从众人向王国兴一一引见,待众人纷纷行礼已毕,毛文龙便请王国兴一起上轿,王国兴在前,毛文龙在后,一行人簇拥着两顶大轿缓缓向山上而去。 第四章皮岛封神-2 二 酉时时分,皮岛四下里已是暮色四合,都督府花厅内,此时却是绛烛银灯,一片灯火通明,毛文龙今夜已在此摆下筵席,专为王国兴接风洗尘。 宾主都已到齐,毛文龙先是请王国兴坐了主宾,自己则在旁边陪了,沈世魁、陈继盛、龚+正+祥也都依了次序,如众星捧月般,一圈儿坐了。 毛文龙、王国兴早已换了便服,俱是一袭湖罗长衫,没有了朝袍冠带,席间气氛也变得轻松自在起来。 待众人都已在席间坐定,毛文龙便率先端起酒杯,起身言道: “王公公此番前来,奉旨封神、抚慰将士,实在是令我东江军民欢欣鼓舞、感激涕零,皇上天恩浩荡,我等誓当收复辽东,以报皇上!王公公不辞辛劳,远涉波涛,亦令我等感佩不已,今日文龙特备薄酒,为公公接风,海外之地粗陋不堪,招待不周,还望公公不要嫌弃,来,我等一起,敬公公一杯。” 众人闻言,也忙站起身,一起向王国兴敬酒,“王公公一路辛苦!” 王国兴满脸含笑,端起酒杯,起身道:“咱家先谢过毛帅、谢过诸位了,”说着便微微转动身子,向众人做了一个罗圈儿揖,“诸位海外多年、劳苦功高,才是辛苦,我等今日也都不必客套了,来,大家一同饮了此杯!” “好!同饮此杯!”众人也都一起叫好,笑着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好酒!”王国兴一杯下肚,便不由得连声称赞,“想不到咱家在此还能喝到这么好的酒,此酒色如金,味甘而醇,可是金华酒?” “公公好见识!”毛文龙高挑大指,向王国兴夸赞道,“此酒正是五十年金华陈酿!”毛文龙兴致颇高,一边拿起酒壶给王国兴又斟了一杯,一边继续说道: “此酒产自金华,说起来还应算是下官的家乡酒,下官身居海外多年,思乡心切,便托乡人由海船运来十几坛佳酿,不是文龙夸口,此酒虽比不得宫中的御酒,但也算是外间的酒中之魁了,今日拿出来,正好来孝敬公公。” “咱家真是有口福啊,哈哈,哈哈……” “请公公也品尝一下我东江的特色。”毛文龙一边劝酒,一边又忙不迭地给王国兴布菜。 王国兴仔细打量了一番桌上的菜品,虽说他久在宫中,什么山珍海味没有见过,但看到毛文龙备下的这一桌,也还是吃惊不小,且不说鱼翅、鲍鱼、扇贝、熊掌、鹿尾这些海八珍、山八珍里的稀罕之物,单是正中那个大瓷盘里的,王国珍就从未见过,瓷盘足有二尺见方,中间正盘着一条三尺多长的大黑鱼,鱼已剔骨除刺,盘成一圈,中间填满了黄豆般大小的金色颗粒,浇着一层汁,晶莹透亮。 “这是……什么鱼?竟如此长大……” 王国兴颇为好奇,指着盘中问道,毛文龙向桌上望了一眼,连忙笑着给王国兴介绍起来: “不怪公公不识得,这鱼只在我辽东才有,名叫鲟鳇,产自鸭绿江,性情凶猛,常出没于深水之中,极其稀少,且极难捕捉,此鱼肉质鲜美,尤其是这鲟鳇鱼子,大如珍珠,最是固本补气,非比寻常,乃是我辽东一宝。” 说着,毛文龙便用银匙从盘中舀起一勺,放在王国兴盘中,“请公公品尝品尝。” “好,好,好,世上竟然还有如此美味!” 王国兴一勺入口,细细品着滋味,随即便止不住地连声叫起好来。 “公公且慢慢享用,我辽东还有一宝,正要请公公品尝。” 毛文龙见王国兴满心欢喜,便越发殷勤,一挥手,让下人给每人端来一个盅碗,毛文龙替王国兴将碗盖打开,一股浓郁的香气便扑面而来,只见碗内盛着一只黑里透亮的大个海参和半碗金黄色的小米粥,几颗红色的枸杞、还有几片白色的参片点缀在小米粥上,黑、黄、红、白,错落搭配,显得格外鲜亮。 “公公请看,这便是位列“海八珍”之首的北海辽参,再用山西沁州黄米、几片老山参配以高汤熬制成粥,便成了眼前这道“黄米双参”,润滑鲜香、实乃滋补第一神品。” 王国兴听了毛文龙这番介绍,很是高兴,忙抄起汤匙细细地品咂起来。 “毛帅真是好口福啊,”几杯酒下肚,再加之眼前的美食,王国兴兴致大张,说话也越发随便,“外人都以为我们在宫里,日日锦衣玉食,却哪里晓得在宫里做事的苦处,咱家今日到此,才知这里的快活啊。” “公公这是取笑我等了,”毛文龙连忙陪着笑说,“公公平日在宫中服侍皇上,自是一日也不得偷闲,劳力费神、万般辛苦,今日既来到我东江,且把那百般辛劳、千番苦处都抛到脑后,只管尽兴快活便是。” 说罢,毛文龙抬手叫过下人,吩咐了一句,只片刻工夫,从外间便款款而来一队妙龄女子。 “还不快过来给王公公请安。”毛文龙转过脸来,向众女子吩咐道,又随手拉过领头的女子,嬉笑着说道:“平日里你们几时见过这样的贵人,也算是你们修来的福分了,还不过来给公公斟几杯酒。” “给王公公请安。”众女子先是给王国兴道了个万福,随即便一字排开站在毛文龙和王国兴身后。王国兴转头看去,只见这些女子都穿着一身粉色丝绸短衣长裙,胸前靠右扎着一个大蝴蝶结,一条长长的飘带从结中垂下,个个仪态万方、婷婷玉立,却原来是一班朝鲜女子。王国兴颇为惊讶,平日在宫里看惯了汉家女子,此时乍一见这许多别样风情的佳丽,一时间倒有些呆住了。 “毛帅好艳福啊…哪里竟得来这许多妙人……” “朝鲜国多有美女,性情最是温柔娴淑,与我国女子又颇有不同,哈哈,哈哈……”毛文龙一边对王国兴陪着笑,一边又对领头女子说道:“顺姬,还不赶快给王公公斟酒。” 顺姬闻言轻挪莲步,从桌上拿起酒壶,将王国兴的酒杯斟满,又双手轻轻捧起酒杯,送到王国兴面前,微笑着道:“小女子敬王公公一杯。” “好,好,好…” 王国兴满脸堆笑,抬头看向顺姬,烛光正映着顺姬雪白细嫩的面庞,显得分外娇柔、楚楚动人,一双大眼波光闪闪,正勾魂一般看着自己,王国兴哪里还坐得住,赶忙一把捧住顺姬的双手,摩挲起来,顺姬佯作矜持,忸怩半天,又娇嗔着道:“公公…你不喜吃小女子敬酒吗?奴家的手…都酸痛了…” 听着顺姬夹杂着朝鲜味儿、半通不通的腔调,王国兴更是乐不可支,嬉笑着道:“那咱家就吃妹妹一杯罚酒可好?哈哈,哈哈……”说罢,便捧着顺姬的手,将酒杯送到嘴边,一饮而尽。 毛文龙又对下人轻轻吩咐一声,便见进来一队乐工,走到花厅角落坐定,随即鼓乐声起,其余美女便在席前,随着音乐翩翩舞蹈起来…… 第四章皮岛封神-3 三 一边是美女陪酒,一边又有歌舞助兴,酒宴从酉时初一直到戌时末,花厅里早已是一派嬉笑升平气氛,毛文龙、王国兴意兴高涨,彼此间也没了内外、主客、尊卑之分,只管满嘴胡乱称兄道弟起来。 “贤弟连日海上奔波,明日还要校阅兵马,可是要…早些安歇?” 毛文龙见酒喝得差不多了,便试探着向王国兴问道。 “不妨事,毛兄的兵马自是天下雄师,小弟我初次来到海上,又有幸交下毛兄这样的英雄豪杰,正让小弟内心激动、心潮难平啊……” 见王国兴兴致正高,还在那里和顺姬打情调笑,便又开口问道: “贤弟平日在宫里难得有闲,今日在兄弟这里,索性痛痛快快玩上几把马吊可好?” “好!好!”王国兴闻听立时两眼放光,连声叫好,“只是小弟技浅本儿薄,怕不是今天都输了你去,哈哈,哈哈……” “在我这儿哪里有让兄弟折了本儿的道理,哈哈,哈哈……来人! 取马吊牌来!” 毛文龙招呼一声,登时便有下人过来收拾停当,毛文龙又叫来养子毛承禄,吩咐一番,叫在别室也摆下两桌牌,招呼王国兴随从众人也一起入局,尽兴玩耍。 说起这个马吊牌,据说就是麻将、纸牌的鼻祖。马吊一副共四十叶纸牌,牌分十字、万字、索子、文钱四门(十万贯、万贯、索子、文钱四种花色),十字、万字牌面上绘有水浒人物绣像。玩牌时,有庄家、闲家之分,庄无定主,轮流坐庄,每人先发八张牌,剩余八张牌作为底牌,底牌由庄家守护,四人按顺序出牌,出牌以大击小,大者得一“卓”,三个闲家须合力对付庄家,使之下庄,每局结束,由所赢“卓”数及底中牌计算赏罚、确定输赢(注:玩法更似今日纸牌,如“升级”、“斗地主”等)。马吊始于万历,兴于天启,鼎盛于崇祯一朝,上至公卿、下至贩夫走卒无不好此一戏,四人一凑便是一桌,小赌怡情,大赌破家,一时间竟风靡大江南北,乃至有后人评价说:“明之亡,亡于马吊。” “万万贯!”王国兴“啪”的一声,将手中纸牌重重拍在桌上,几人看过去,纸牌上画着一位身穿红袍,头戴金冠,上插雉鸡翎、手抱令旗的短须汉子,正是梁山首领宋江,图画下面写着“万万贯”,一副牌里数这张最大,差不多就是今天纸牌里的“大王”了。 “咳…这把又是让兄弟你做了赢家!我这里老本儿都快要输光了,哈哈……”毛文龙把手里的牌往桌上一扔,笑着向王国兴叫苦道。 “王公公,您这已是六连庄了,再坐上几把,小人这儿怕不是也要见底了。”下首的龚+正+祥也凑趣地打着哈哈。 王国兴一脸得意,眯着眼,乐得嘴都合不拢了,身后的顺姬又把剥好的干果送几颗到他嘴里,王国兴一边吃,一边拿起那张万万贯,笑着说道: “今天还不是托了大帅的福,次次都拿到这手好牌,”王国兴看了看纸牌,又看了一眼毛文龙,突然指着纸牌说道:“诸位且看,当年宋公明坐镇梁山,帐中一百单八位英雄好汉,叱咤风云、威震江湖,这不正如今日之毛帅一般么,有毛帅在此,咱家还能不赢银子吗?哈哈,哈哈……” 也不知王国兴是有意试探还是无心之说,毛文龙闻听此言,登时便有些慌乱,连忙敷衍道:“公公这是说的哪里话来,文龙…乃朝廷命官,怎能与那些江洋大盗一般……” “兄长莫慌,兄长也莫怪,”王国兴朝毛文龙打量了一番,见毛文龙脸上难看,便又打着圆场说道: “那梁山宋公明可并非江洋大盗,你看他“不假称王,但呼保义”,一心只想着扶保大宋江山,征辽国、平方腊,倒真正是一位赤胆忠心的大英雄哩。” (注:保义郎 —— 宋朝所设低级武官名,宋江绰号“呼保义”,谦称“保义郎”,乃暗寓效忠大宋之意。) “是,是,公公说的是。”毛文龙勉强地附和着,不知何时,头上竟已冒出了一层冷汗。 “来,来,来,且不说这些闲话,趁咱家手气正顺,我等再耍它几把!” 王国兴高声招呼起大家,众人见王国兴并无不快,便又都一起说笑着斗起牌来。 众人一直耍到半夜方散,结果自然是一家扫三家,一场下来,一千多两银子便已进了王国兴的腰包,王国兴满面春风,意犹未尽,由顺姬服侍着先去了内室安歇,毛文龙冷冷地望着王国兴的背影,慢慢捋了捋颌下虬髯,暗自骂道: “落儿! 有钱能使鬼推磨,但有银子,不要说它鬼推磨,就是要它“磨推鬼”,又有何难哉?” (注:落儿 —— 杭州俚语,傻瓜、蠢货) 第四章皮岛封神-4 四 皮岛 都督府 内堂 “公公连日奔波,着实辛苦。” 毛文龙将王国兴让进上座,赶忙先道了一句辛苦,又吩咐下人上茶,待下人退去,内堂里只留下了两人对坐。 “替皇上办差,本是奴才们的本分,何敢谈辛苦二字。” 王国兴也是假意客套一番。 这两日,王国兴先是去龙王庙、天后宫、温帅祠主持了敕封大典,又在毛文龙一干人等的陪同下校阅了东江兵马,还得闲到皮岛马市、军营、民居四处走了走,海岛风光旖旎,颇令王国兴心情舒畅,毛文龙每日又是殷勤招待,牌桌上自然也是大有斩获,几日下来,三千两进账…… 相比在宫中的紧张和辛苦,这里的一切似乎都让王国兴无比自在、心情大好, 然而,王国兴也知道,他此行还有一件重要的事,他和毛文龙之间还有一场交易要谈,毛文龙似乎也一直在寻找着机会,两人心有灵犀,而又心照不宣。 “皇上新登大宝,以雷霆手段铲除魏忠贤一党,内外朝局为之巨变,真乃有为之主。” 到底是毛文龙先打破了僵局,把话题转到了时局上来。 “当今皇上虽是年轻,但却天纵英明,每日又宵衣旰食、操心国事,无日不思恢复辽东、中兴大明,与先帝真是大有不同,我等内外臣工还当小心伺候,万不敢玩忽懈怠啊。” “公公说的是,”毛文龙附和一声,又小心地拿话试探,“文龙也是久慕皇上,心中纵有千言万语、一番肺腑,想要向皇上陈说,只是…山海阻隔,也是难达上听啊……” “哦,毛帅可是有什么难处?”王国兴听出毛文龙的弦外之音,便又说道:“咱家当尽力为毛帅上达皇上。” “那就有劳公公了,文龙在这里先行谢过公公。” 毛文龙闻言大喜,连忙拱手向王国兴施礼,随即又一拍双手,便有一队亲兵从外间鱼贯而入,两人一组,挑进来十只油漆大箱,放在厅前。 “文龙略备薄礼,正要孝敬宫中各位公公,不成敬意,还请公公笑纳。” 说着,毛文龙便给王国兴递过去一张礼单,一摆手,让亲兵将十只箱子全部打开。 王国兴向前望去,顿时两眼放光,只见十只大箱里分别装满了金银珠宝、人参、鹿茸、貂皮等物。 “毛兄真是太客气了,我等无功受禄,怎好就收了这些东西。” “文龙的前程富贵,日后还要多多仰仗宫中各位公公,哈哈,哈哈……” “你我兄弟,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好说,好说,哈哈,哈哈……” 王国兴仔细看过礼单,便把单子折好,放入袖中,两人假意客套一番,随即一起放声大笑,毛文龙挥了挥手,让亲兵退下。 毛文龙又从桌上取过两只匣子,递到王国兴面前,“这是两只百年老山参,专为孝敬掌印王公公他老人家,还烦请公公代为致意。” “毛兄真是有心了,小弟代干爹他老人家谢过毛帅。” 毛文龙又从袖中取出一张房契,用手指推到王国兴面前,“这是文龙在京城置下的一处宅子,送与公公做个外宅。” “这个如何使得……” “公公在宫中辛苦,何曾顾及自家,一处宅子,何足挂齿,正该收下。” “那…恭敬不如从命,小弟谢过兄长厚意。” 王国兴收好了房契,见毛文龙如此大方,便也不再遮遮掩掩,开口说道: “小弟来时,干爹便已有过交代,毛兄但有难处,我等自当效力。方才听兄长所言,可是为朝中猜忌掣肘而烦恼?” “正是。”毛文龙应声答道。 “不瞒兄长说,现在朝中确实对兄长多有不利,那帮子书生,没上过战场,不知道军旅之艰难,却整日价在皇上面前纸上谈兵、妄言兵事、诽谤做事之人,实在是可恶至极!皇上虽然英明,但是,时间一长,也难免不会受此辈蛊惑。小弟此次来东江,亲历亲见,所到之处,但见我东江兵强马壮、士气高昂,将士个个赤胆忠心,一派虎虎生气,正是我大明朝可倚赖的威武之师!小弟回京之后,必当把这些所见所闻上奏皇上,以正视听!” “有公公在皇上面前替文龙说话,自然是再好不过了,文龙先谢过公公。” 见王国兴拍着胸脯为自己说话,毛文龙大喜过望,赶忙拱手致谢。 “毛兄客气了,你我兄弟,何必如此客套,再说兄长乃扶保我大明朝的国之柱石,替兄长说话,就是替朝廷说话,就是为我大明江山说话!” “哈哈,哈哈……兄弟过誉了,不是文龙夸口,只要朝廷给我足额军饷钱粮,不出两年,我毛文龙就可以扫平东奴,收复辽东!” “毛兄英雄盖世、豪气冲天,真是我大明之幸、皇上之福啊,哈哈,哈哈……” 毛文龙拍着胸脯向王国兴夸耀,两人一拍一和,哈哈大笑。 随即毛文龙话锋一转,恨恨说道: “只是朝廷那帮奸臣误国,百般阻挠、多方掣肘,总是拿粮饷来卡我的脖子,到今日,已欠我东江四个月的粮饷,更不要说去年朝廷答应的百万粮饷,全无着落!没钱没粮,叫我东江三十万军民如何生活?!如何收复辽东?!” “毛兄说的是,小弟来时,干爹也特意提到此事。” “哦,王公公如何说?” 听王国兴此说,毛文龙心中一紧,赶忙追问。 “干爹说,朝廷去年答应的百万粮饷…按理说是应该足额发到东江,只是皇上新登大宝,国库空虚,魏党这一倒,先帝时定下的许多事就怕要重新议过,这件事原是由王敏政、胡良辅两位公公经手,现在他二人也已被收监论处,此事…现在着实是有些难办啊……” 王国兴慢悠悠地说完,毛文龙立时便明白了其中的含义,不由地心中暗骂:“娘买匹!这竹杠一个个都敲到老子头上来了!” 见王国兴正斜眼打量着自己,毛文龙立马信誓旦旦地说道: “请转告干爹,这件事还全都要仰仗他老人家从中周旋,规矩照旧,我毛文龙绝不食言!” 毛文龙一边说,一边举起手掌,岔开五指,翻过来翻过去向王国兴比划了一下。 王国兴心领神会,一拍桌子,大声道: “好!兄长果然爽快!小弟一定把话带给干爹,成全此事!” “不过……要做成此事,有个人倒是十分棘手……”毛文龙又缓缓说道。 “什么人?”王国兴吃了一惊,马上追问。 “东江粮饷俱要经由天津、登莱两处发来,往年此两处地方有王敏政、胡良辅二位公公坐镇,自是无人敢于染指,而如今两位公公已被收监,登莱总兵杨国栋便打起了歪脑筋,前些日子,这厮便在登州将发往我东江的商船尽数扣住,百般敲诈勒索,甚是可恶!” “嗯…杨国栋……”王国兴低声念叨了一句,低着头、拧着眉思索了片刻,随即说道:“兄长所说倒是实话,这件事切不可为外人知晓,不过…要除去此人,倒也不难,请兄长放心,这件事就包在小弟身上。” “好!兄弟也是快人快语,痛快!” “另外,文龙远离朝廷,耳目不灵,朝中但凡有事,文龙一无所知,兄弟在宫中,耳聪目明,今后文龙还要多多仰仗各位于中周旋,但凡内外有事,还请告知一二,文龙自当厚报。”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毛文龙便不再遮掩,银子都舍出去了,索性一古脑再做把买卖。 “毛兄说的哪里话来,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你我兄弟,这个是自然,只是…你在东江,小弟在京城,你我如何交通?” “兄弟但凡有事,可派可靠之人去百花楼找他家主人——沈敏沈老板,他在京城自会安排,沈老板乃文龙表弟,至亲至近,兄弟你尽可放心。” “可是东四牌楼那个名满京城的百花楼沈大官人?” “正是此人。” “哈哈,哈哈…好,倒还真是一个繁华快活的好去处,哈哈……” 毛文龙、王国兴两人气味相投,一拍即合,没用多少功夫便已达成默契,毛文龙心满意足,满脸堆笑地对王国兴道:“兄弟明日便要回京复旨,文龙已备下酒宴,特为兄弟饯行,来,你我兄弟今日定要开怀畅饮,尽兴而归!” “来人,酒宴摆下,请王公公入席!” 五 夜已深,花厅内灯火通明,仍是一片歌舞升平,沉沉夜色中,海浪在不断拍击着岸边的礁石,发出阵阵涛声,转过港湾,从黑色的山岩背后,一只小舢板悄悄滑入海中,向着漆黑的大海划去,远处无尽的黑暗中,一闪一闪,正隐隐闪烁着一个亮点,小舢板朝着亮光径直而去。 约莫半个时辰,小舢板便划到了闪光之处,一只巡洋海船正停泊在那里,小舢板贴近海船,一个黑影从舢板中站起,顺着绳索攀上海船,急匆匆进入舱内。甲板上几个兵丁挎刀持枪,守卫在船的两侧,海船桅杆上点着两盏大灯笼,正随着海风左右摇摆,定睛看去,灯笼上四个大字 —— “登莱水师”,赫然映入眼帘…… 第五章风波乍起-1 一 崇祯元年(公元1628年)四月,北京 紫禁城 文华殿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山呼万岁礼毕,大臣们起身,分立在大殿两边,崇祯坐在高高的丹陛之上,朗声说道: “列位爱卿,今我大明朝国事艰难,魏阉虽已伏诛,然权阉乱政多年,党羽众多,余毒未尽;西北连年大灾,西南又有奢崇明、安邦彦叛乱;最可恨就是辽东,东奴跳梁已有十年,关外之地一丢再丢,满朝大臣,竟找不出一人,能为君父分忧、为国家解难,去扫灭东奴、收复我大明河山! 朕初登大位,虽无德无能,然无日不思收复辽东、振兴大明,今日召集列位臣工,就是想问一问你们,如何收复辽东?如何振兴大明?诸位爱卿都是国家栋梁之臣,今日你我当君臣一心、赤诚以对,各位有何良策,尽管道来,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朕绝不怪罪!” “让皇上忧心,乃是臣等之罪!臣现管兵部,不能收复辽东,是臣无能,有负朝廷重托,请皇上治罪!” 崇祯往下看去,见是兵部尚书阎鸣泰跪倒在阶下,便和蔼地说道: “阎爱卿,请平身。你虽久历辽东,又现管兵部,然辽事糜烂,非今日一时之过,也非你一人之罪。今日朝会只议方略,卿不必引罪,但有良策,卿当据实奏来。” “谢皇上。” 阎鸣泰战战兢兢地站起身来,定了定心神,便开口说道: “臣观今日辽东形势,山海关居于首,东江居于尾,而辽南则是全局之脊背。 辽南四卫(金州、复州、海州、盖州)居于全辽之中,西接关宁,东连鸭绿江,乃是全辽枢纽之区、腹心之地,盖州万山环抱、大海四旋,正可凭险而据,左有宁远可呼应,右有东江可呼应,进可以战,退可以守,乃复辽第一等要地,前番臣欲令毛文龙移镇盖州,正是此故。 今日辽东,首尾悬绝,如不将此中断之处紧急粘接,则必不可恢复全辽!为今之计,必得委派一员大将,由觉华岛汇合登莱之师,进取辽南四卫,据守盖州,而后东联毛帅、西应关宁,则全辽可首尾一心、合为一体,东奴如果东出,则宁远可陈兵辽河之上,从后牵制,盖州则遣精锐进击辽、沈;如若东奴欲西进,则毛帅可耀兵鸭绿江,径袭其尾,盖州亦出精兵出击;若东奴欲南侵,则盖州可据关而守、相机以战,而宁远、毛帅可各出精兵以袭敌,东奴左顾右盼、腹背受敌,自救不暇,安敢离巢以窥我天朝? 然后,我大军可徐图北进,渐由盖州而收复海州、辽阳,便可恢复我大明旧疆,而辽西广宁一带也皆为我囊中之物了。 我大明立国之初,太祖高皇帝遣马云、叶旺歼虏于盖州之连云岛,正是用此方略,而取辽于纳哈出,今我皇上欲复辽东,正当效法太祖高皇帝,奋祖宗之神威,运筹帷幄,调兵遣将,进取辽南,待三方齐集,合力进击,不日定可恢复辽东!” 崇祯听罢,精神为之一振,连连夸奖道:“阎爱卿所论真乃金石之言!诸位大臣如都能像阎爱卿这般公忠体国、实心用事,我大明又何愁不兴?!” “谢皇上夸奖。”阎鸣泰赶忙跪倒称谢。 “不过,辽东用兵多年,师老财匮,结局无期,朕每思及此,甚感不安。” 崇祯话锋一转,继续说道:“阎爱卿所陈方略实属制胜长远之计,然辽南亦敌所必争之地,须派重兵、委以重将,不知列位爱卿以为如何?” “皇上所虑极是!” 崇祯话音刚落,便有一位大臣出班启奏,此人五十开外,精瘦干瘪,留着一副稀疏的山羊胡须,正是浙江乌程(今湖州)人,姓温名体仁,字长卿,时任礼部尚书。 温体仁正了正衣冠,便用他略带江浙口音的官话继续说道: “辽东战事已历十年,所费不知几千万,只关宁一处,兵马十数万,每岁耗费钱粮五、六百万两,今我大明国库空虚,入不敷用,仅去年一岁,九边官军欠饷累计已达百万之巨,阎大人所言固是老成长久之计,然如大人所言,如若再于辽南派重兵、遣重将,则不知又要再添几多钱粮,倘事有不遂,迁延日久,不要说扫灭东奴、恢复辽东,我大明就是拖,也怕是要让这许多兵马拖垮了。” 温体仁此言一出,立刻在朝堂内引起了一阵议论,大臣们三三两两,交头低语,各执一词,争论不休。 “皇上,要恢复辽东,非用阎大人之策不可!” 在一片闹哄哄的议论声中,又有一位大臣挺身而出,高声向上启奏,众人看去,乃是江西道御史袁弘勋,大家一时间都停住了议论,侧耳来听他的下文。 “盖州地势险要,南关岭一带两边相距不过十五里,恰如一葫芦腰,于中筑城,再于两边山岭之上修筑边墙、敌台,则可凭关据险而守,盖州南通登莱,西通关宁,皆片帆可渡,不但往来运输不绝,且音信相通,可成犄角之势,更有近海肥饶之地可资屯种,据守盖州,则可在金、复两地营田,安置辽民,以沿海膏腴之地为家,辽民安居乐业,则食不穷而兵马自壮,然后可合三面之军而攻东奴,如此,则东奴只得坐困待毙了,此乃用兵根本之计。 东江原为牵制之军,然兵马远驻皮岛,距东奴腹心甚远,且万山阻隔,鞭长不及马腹,何能有牵制之效?今唯有令毛文龙进据盖州,则海滨尽为我有,由关宁至盖州,脉络贯通,首尾呼应,东江方可实见牵制之效。” “不可!” 袁弘勋刚一言罢,温体仁便出班予以断然否决,只见他正色言道: “盖州险要,东奴岂会不知?倘我在盖州筑城设关,东奴必然来抢,到那时,我城尚未筑就,又如何御敌?新城必遭破坏,徒耗钱粮!” “温大人此言差矣!”阎鸣泰挺身而出,大声言道: “昔日孙阁老(注:孙承宗)督师辽东,四年筑城九座、堡四十五座,扩地二百里,方成今日关宁之势,试问温大人,宁远、锦州、大小凌河城……这所建城、堡,哪一座不是在东奴袭扰破坏之下而奋力建成?!害怕东奴来抢,我便裹足不前、不思进取,辽东何时能复?!” 温体仁遭了一顿抢白,仍不甘示弱,又继续反击道: “令毛文龙移镇有何难哉?但东江数十万辽民岂能轻易尽数迁移、安置?!辽民虽僻居海外,然谁非我大明赤子?!如不能妥善安插,则辽民必各据海岛,散而为寇,若此,不仅登莱等地将深受其害,就是属国朝鲜,怕也要因此遭劫!” 阎鸣泰见双方各执一词,心中不免焦躁,又担心崇祯新即帝位,并不清楚此事的前因后果,便索性把当年的情形也一古脑地扯带出来: “先帝时,奴酋努尔哈赤、皇太极曾先后两次进犯我宁远、锦州,毛文龙远在皮岛,大战已过三月,毛文龙竟似全然不知,更勿论牵制之效,当是时,朝中便有令东江移镇之议,只因魏阉把持朝政,此议方才作罢。” 阎鸣泰看了一眼温体仁,轻轻冷笑一声,又接着说道: “近年来,又有一种趋利若鹜之徒,视海外为奇货,假借毛文龙大旗,从登莱至东江,勾连内地、朝鲜,乃至东洋,以皮岛马市为基地,大肆从事海上贸易,走私违禁物品,以图暴利,他们唯恐东江一旦移镇,则垄断之利断绝,于是便四处活动,百般为毛文龙游说,阻挠移镇,他们口称谋国,实则却是为其谋一己之利罢了! 想来温大人也是一片热心,误听奸人游说之词,才会为其所惑吧。” 话说到此,阎鸣泰又看了一眼温体仁,只见温体仁已是满脸通红,阎鸣泰略一停顿,转过身子,向着崇祯又正色说道: “皇上,自我大明朝立国以来,还从未有用兵之久、靡饷之多而成功之难有如辽东战事者,究其病根,就在于,世上有两样人,而人有两样心,有一样欲杀东奴之人,便有一样不欲杀奴之人;欲杀奴者唯恐东奴不灭;而不欲杀奴者,为了一己之利,则唯恐东奴不生! 枪炮火器本是我大明所长,然自东江开设马市以来,枪炮之利,东奴便已与我所共有了,而东奴所需硝黄、铁器等物,又是从何处得来?皆是这些奸徒从内地走私贩运而来,私卖东奴,以图重利。此等事,谁知之,谁又禁之?!多年以来,已成我大明心腹之患! 臣愿皇上不要被此辈所惑,毅然决断,铲除祸患!” 阎鸣泰越说越激动,最后更是愤然作色、痛心疾首,崇祯听罢也是一惊,他未料到这背后竟有如此多的内情,不由追问道: “阎爱卿所奏可有实据?” “回皇上,昔日孙阁老督师蓟辽时,就曾有人假冒毛文龙使者,前来骗取粮饷,被阁老识破,立斩军前;更查获有大胆奸徒,假借为毛文龙运送**之名,走私军火给东奴;臣近年来也多有察觉,然此辈狡猾奸诈,又常借大海、山川之便,隐匿行踪,臣尚未查得备细情形。”阎鸣泰赶忙回奏。 “皇上,阎鸣泰道听途说、捕风捉影、误导上听,实乃居心叵测!” 未等崇祯做出回应,温体仁就急不可耐地往上高声启奏,阎鸣泰的一番话,特别是“两样人、两样心”之说,让温体仁冷汗直冒、心中发凉,到最后,那句“臣愿皇上不要被此辈所惑,毅然决断,铲除祸患!”,更是令温体仁胆战心惊。 “这祸患是谁?”温体仁暗想,“这分明就是在指自己!既然大家已剑拔弩张、势成水火,那只有拼死一搏了!” “哦,温爱卿何有此说?” 崇祯向温体仁问道。 “回皇上,阎鸣泰实无大才,只知曲意逢迎、趋炎附势,先帝时,阎鸣泰初任辽东,经略熊廷弼派他分巡沈阳,阎鸣泰竟畏敌如虎,刚行至半道便恸哭而返,不久又托疾辞归,回到京城,阎鸣泰又暗中结交魏阉,是以寸功未立,竟获连升巡抚、总督,乃至兵部尚书,阎鸣泰位列高位,不知报效,专事谄谀,每陈边事,必颂功德,先后为魏阉六上颂表请建生祠,于蓟、辽大建生祠,竟多达七座,其颂忠贤,有“民心依归,即天心向顺”之语,令闻者咋舌,阎鸣泰无才、无耻,实乃魏阉余党,今又在圣上面前胡言乱语、妄谈大政,实乃居心叵测、误国害民!望皇上明辨是非忠奸,勿为奸臣所惑!” 温体仁声色俱厉、一番陈词,随即又指着阎鸣泰说道: “阎鸣泰!昔日你在辽东,有何德能?!宁远大战时,就是因误信你言,我觉华岛七千将士、七千子民、八万石粮草才惨遭东奴毒手!尔倘有一丝良心,宜及早引退!” 阎鸣泰听罢,登时便慌了手脚,慌忙跪倒,向崇祯大声申辩: “温体仁血口喷人,诬陷为臣,请皇上明鉴!昔日宁远大战时,乃是经略高弟应对无措,才使觉华岛防守失当,岛上仅有七千淮扬水兵,原本在海上开凿有一条十五里长冰壕,以阻东奴,无奈连日风雪,海冰复冻,士卒缺少刀械,无力再凿,才使东奴骑兵踏冰登岛,我水兵不习陆战,岂是对手,阖岛军民,尽遭屠戮……” 恐惧、愤怒、懊悔、悲痛一股脑都袭上心来,阎鸣泰伏在地上,竟忍不住痛哭失声…… “至于…至于……结交魏阉,请建生祠……实乃…实乃温体仁血口喷人,诬陷为臣,请皇上明鉴!” 眼前的一切令崇祯十份震惊,半天都未做出回应,大殿内一片寂静,静的令人感到一阵阵的焦躁和窒息。 “温爱卿所奏颂阉建祠一事,可有实据?” 台上终于传来崇祯一句冷冷的问话。 “今颂词红本俱在!请皇上谕令封进御览!” 温体仁斩钉截铁地答道。 崇祯向身旁的王承恩示意了一下,王承恩马上宣旨,令速速取奏本来,不多时,已有内官手捧一摞奏札呈了上来。 崇祯拾起这些奏札,仔细地看起来,随着一本接一本的翻过,崇祯的脸色也变得越发难看,看到最后,崇祯猛地一把将手中的奏本狠狠扔到台下。 “大胆阎鸣泰!现红本俱在,你还有何话说?! 朕本以为尔司掌兵部,当为忠直有才之臣,不料你竟是如此无耻、无才之辈!连篇谀言谄词,竟至如此!什么叫“民心依归,即天心向顺”?!对一个权阉,竟然敢说出如此大逆不道之言!什么“民心”?!什么“天心”?!难不成你还要鼓动那魏阉取了朕的大明江山吗?!如若不是温爱卿直言力陈,朕几乎为尔所欺!兵马交于尔等之手,辽东如何能复?!国家如何不误?! 宣旨!立即将阎鸣泰革职拿问,下部议处!” 登时,便有锦衣卫鱼贯而入,将匍匐在地的阎鸣泰拿将下去。 第五章风波乍起-2 二 崇祯余怒未消,起身在平台上激动地来回走动,手里又抓起案上那几份奏札,挥舞着向大臣们厉声怒斥: “想当初,我大明是何等兴旺,洪武爷出身贫寒,却能结天下义军,推翻元朝,创建天朝大业;永乐爷迁都北京,五征漠北、制永乐大典,遣海船纵横四海,恩威布于天下,为何这十多年来,我大明朝却是边患不断,天灾人祸此起彼伏,朝廷税费难支,各省民怨沸腾?此皆权阉乱政、奸党祸国殃民之故! 魏忠贤,一介阉奴,竟敢妄称九千岁!蛊惑先帝,把持朝政,残害忠良,荼毒天下,以致兵连祸结,失地辱国!更有无良大臣,不思忠君报国,却奴颜婢膝,以身事奸!今魏阉虽已伏法,然余党尚在!朕必当将魏阉余党扫除殆尽,以振朝纲! 今日阎鸣泰便是一例!但凡再有此等余孽,尔等大臣可不避嫌疑,直陈奏来,六科职在监察,令尔等有司官员速将所有请建生祠、称颂魏阉之红本一体封存,呈朕御览!” 崇祯旨令一下,众人无不心惊肉跳,更有许多大臣见皇上要彻底清查,顿时便慌了手脚,愣在那里。 “皇上圣明!” 温体仁挺身出班,高声称颂,众人蓦地回过神来,便赶紧忙不迭地一起附和。 望着阶下战战兢兢、诚惶诚恐的大臣,好半天崇祯才稍感释怀,重新在龙椅中坐定,如鹰隼般,威严地俯视着众人。 “皇上,臣还有一本,事关辽东战局、江山社稷,不敢不奏明圣上!” 温体仁继续奏道。 “卿有何本,尽管奏来。” “启奏皇上,新任蓟辽督师袁崇焕,与罪臣阎鸣泰意气相投,亦于先帝时,上书称颂魏阉,并请建生祠。恢复辽东乃我大明今日第一等重要之事,所托必当至忠、至能之臣,袁崇焕臣德有亏,恐难当重任,为辽东战事、社稷江山计,皇上当不可不查!” 温体仁话音刚落,大殿里顿时又是一阵骚动,众人见温体仁这般杀气腾腾、连连出击,一个个无不感到冷风阵阵、心惊肉跳。 “皇上,袁崇焕忠勇可嘉,绝非魏阉一党!请皇上明鉴!” 只见一位大臣愤然出班,朗声向上启奏,乃是兵部左侍郎吕纯如。 “吕爱卿,有何话说?!”崇祯厉声向吕纯如问道。 “启奏皇上,臣一向在兵部,袁崇焕此事原委尽过臣部,臣当据实禀明圣上,以昭示天下! 天启六年(公元1626年)正月,奴酋努尔哈赤兵犯宁远,袁崇焕独守孤城,上下一心,始得宁远大捷,举朝闻之,无不欢心鼓舞,皆称此战“遏十余万之强虏,振八九年之积颓”,先帝亦降旨曰:“此七八年来所绝无,深足为封疆吐气!”,三月,袁崇焕因功升任辽东巡抚。 时魏阉把持朝政,魏阉欲贪宁远之功,遂派其党羽太监刘应坤、陶文、纪用等六人赴辽东监军,袁崇焕上书谏阻,先帝不允,刘应坤等遂至辽东军前,并称所解到关的军需物资,如盔甲、军器、马匹等项,均是魏阉以家资置办,故此,袁崇焕乃上《推功辞荫疏》,以推功来答谢魏阉助军之功,后又有蓟辽总督阎鸣泰上疏请建生祠,力邀袁崇焕署名上奏,并请于宁前所合建生祠一座,此即外间所传袁崇焕疏颂魏阉并请建生祠始末。 袁崇焕为辽东大局计,不得不与阉党虚以逶迤,袁崇焕虽苦心委曲,然终遭阉党忌恨,天启七年(公元1627年)五月,袁崇焕再挫东奴于宁远、锦州城下,宁锦大捷,袁崇焕实为首功,却反遭阉党攻击,遂于六月辞官回藉。 袁崇焕忠勇绝人,实乃我大明栋梁之臣,皇上欲收复辽东,当专任此人! 臣今日持议要朝廷用袁崇焕,只因认定此人“不怕死、不爱钱与曾经打过!”想当日强敌压境,人人疾走奔逃之时,却只有袁崇焕,将母亲、妻儿置于军中,誓与孤城共存亡!如此忠义、如此胆气,天下谁能过之?! 若论战守之道,庙堂之上,人人只知纸上谈兵、自命为能,然唯有袁崇焕,却是实实从枪炮箭雨中练就的胆气和本事!宁远、宁锦两次大捷,败努尔哈赤、皇太极父子两代奴酋于城下,放眼天下,舍袁崇焕,更有何人?! 昔日岳武穆有云:“文臣不爱钱,武将不怕死,天下方可太平!”,今日我大明欲收复辽东,必当专任袁崇焕! 臣一片肺腑,冒死直陈,请皇上明鉴!” 吕纯如说罢,便撩起袍裙,跪倒在阶下。 “吕爱卿且请平身,”崇祯沉吟半晌,一时也难做决断,便草草说道:“此事容朕再做三思。” “传旨!”崇祯随即又向台下众臣大声说道: “着内阁、六部九卿妥善计议,会推新任兵部尚书报朕;兵部左侍郎吕纯如暂代署理部事;毛文龙移镇一事,着新任兵部尚书莅任后,与蓟辽督师、登莱巡抚酌议来报;袁崇焕疏颂、建祠一事,着内阁、吏部、兵部,议处报来!着六科、都察院十三道御使速将所有请建生祠、称颂魏阉之红本一体封存,呈朕御览!” “陛下!” 崇祯刚要退朝,便有大臣出班高声启奏,此人大约六十开外,须发虽已花白,但精神却异常矍铄,乃是内阁辅臣刘鸿训。 刘鸿训手抱笏板,挺直腰板,向上大声说道: “陛下新登大宝,以雷霆手段铲除阉党,举国上下无不额首称颂!现元凶巨恶已除,“五虎”、“五彪”、“十狗”、“十孩儿”等协同作恶者业已伏法,国事大定,人心大安,此正该是上下一心、中兴我大明之大好时机。 今陛下令将所有请建生祠、称颂魏阉之红本封存上报,皇上须知,当日魏阉把持朝政之时,满朝上下,各地督抚,称颂建祠者何止数百人,难道他们个个都是阉党、个个都是自甘堕落、委身附恶的奸佞之徒吗?以微臣看来,他们大多数人,不过是惧怕魏阉的权势,迫于形势,做此下作之事以求自保罢了,与那班甘做鹰犬、残害忠良之辈又绝然不同。 昔日汉光武帝于河北大败王郎,缴获文书数千封,皆是部属与王郎交关投靠之书信,光武不看,会诸将军烧之,曰:“令反侧子自安。”又魏武帝在官渡大战之后,也曾于袁绍营中缴获大批书信,皆自己军中诸人与袁绍暗通之书信,魏武当即命人以火烧之,军中遂安,此皆古之圣君之道,陛下当可效法。 今若将建祠称颂红本一体上报,则众臣必定心中难安,更会给奸邪小人以可乘之机,借题生事,罗织构陷、党同伐异,如此,则人人自危,势必交相攻伐以图自保,阉党刚除,又植新党,此实乃国家致乱之源、取败之道,陛下不可不察,还望陛下三思而行……” “大胆!放肆! 猛听“啪”的一声,崇祯一拍御案,勃然大怒,厉声向刘鸿训呵斥道: 什么叫致乱之源、取败之道?!朕君临天下,正要行大道、用君子治理国家,岂容那些奸邪小人来祸乱朝纲!朕意已决,除恶务尽,朕必当肃清阉党,以正朝纲!此事无需再议,退朝!” 说罢,崇祯便起身离座,一甩袍袖,转身快步向内堂走去,殿内众臣慌忙一起跪倒,高声向上启奏: “臣等遵旨!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紫禁城 乾清宫 “你说!魏阉是什么东西!他竟敢冒称说,是用他的钱给辽东将士置办的军需物资!他钱从何来?还不都是盗取自朕的大内银库!大明的军队,何用他来捐助!你说!他是何居心?!还不是邀买人心,图谋篡逆!真该千刀万剐,碎尸万段!” “是,是,是,魏阉真是死不足惜,死有余辜!” 崇祯回到寝宫,终于可以将憋在胸中的那口恶气一股脑地都发泄出来了,他对着身后的王承恩一通咆哮,一边说一边在房内来来回回快步走动着。 “那个刘鸿训,倚老卖老!自以为是直臣,朝堂之上,竟敢出言不逊,顶撞朕躬,说什么“致乱之源、取败之道”,实在是可恶至极! 还有那个袁崇焕,真是令朕好生失望、好不伤心啊,”缓了一口气,崇祯又继续说道: “朕本以为袁崇焕有勇有谋,是个忠直可靠之臣,没想到他竟然也堕落到去给魏阉唱颂歌、建生祠,去捧那个魏阉的臭脚!真是好生可恨……” 说着说着,崇祯心中竟又莫名生出许多失落,他停住脚步,颓然坐到龙书案前,口中喃喃道: “满朝文武,朕到底还有何人可用、何人可信?还有谁能助朕收复辽东、中兴大明?……” 王承恩见崇祯痛苦地坐在那里,心中也不免难过,随即便鼓了鼓勇气,小心翼翼地试探道: “皇上,奴才有一句掉脑袋的话,不知当说不当说。”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还有什么当说不当说的,说吧。”崇祯说道。 “皇上,奴才想,那袁崇焕当时在辽东,若想要建功立业,怕是万万不能、也不敢得罪魏阉,且不说军马、钱粮,就是他袁崇焕一身荣辱、全家性命,怕也都在魏阉掌握之中,稍有差池,便会落得一个熊廷弼那样的下场,因此,袁崇焕或许是出于无奈,为了辽东大计,不得不与那魏阉虚与周旋,先图自保,再图进取。” “嗯…你说的固然有些道理,但朕还是难平胸中这口气,他袁崇焕为了辽东大计,可以不去得罪魏阉,但是他为什么就不能有些骨气,为什么非要去给那个魏阉建什么生祠、硬是要奴颜屈膝去巴结、讨好一个权阉?!” “皇上说的是,袁崇焕臣德有亏,实在是有负皇上厚爱,但是现在辽东战事吃紧,满朝上下,也只有袁崇焕能堪当大任,依奴才看,不如给他一个立功赎罪的机会,如果他能不负皇上重托,恢复辽东,自然是好,正体现皇上一番识才、爱才、惜才之心,也可成就一段君臣相得之佳话;如果袁崇焕难堪大任、有负重托,到那时,皇上再一并重重治他的罪不迟。” “嗯,朕现在可以不追究,但朕会记着这件事,如果将来袁崇焕托付不效,朕必当重重惩处,绝不姑息!” “皇上英明!” 经过王承恩一番解劝,崇祯内心平静了许多,抬手端起茶碗喝了一口,便又随口问道:“袁崇焕现已到哪里?” “回皇上,前几日接到袁崇焕《再恳天恩辞免疏》,说是日前已离了赣州,这几日怕是已继续北上了。” “传旨!袁崇焕辞任不允,派人快马去催,着袁崇焕遵旨进京,速来料理!” “是,奴才遵旨!” 第六章古道骊歌-1 一 崇祯元年(公元1628年)五月,归德城外三里 接官亭 南来的官道上,三辆马车、五个骑马的随从正从远处缓缓而来,官道有些坑坑洼洼,满是深浅不一的车辙印,马车走在上面,东摇西晃,发出吱吱扭扭的声音。 已是仲夏时节,午后的阳光很热辣,好在官道两旁全是高大的槐树,枝繁叶茂、树冠交叠,在官道上洒下一片绿荫。头一辆车的轿帘高高卷起,一位四十开外的中年男子,正倚窗而坐,欣赏着车外的景色,此人正是新任蓟辽督师袁崇焕,一个月多前,袁崇焕离开家乡广东东莞,奉旨回京,一路舟车鞍马,今日正来到河南归德府(注:今河南商丘),官道尽头,归德城楼已隐隐在望,城外官道旁,一群人正站在接官亭内,急切地向远处张望…… “自如兄!” 马车刚在接官亭外停住,早有一位四十岁上下的中年儒士立在道边,拱手抱拳,向车中高声呼唤。(注:袁崇焕,字元素,号自如) “若谷兄!” 袁崇焕一见,赶忙跳下马车,也直身立在车边,拱手施礼,随即两人紧走几步,一把抱住对方双臂,对视一眼,又一起放声大笑起来。 来人乃是此间人氏,姓侯名恂,字大真,号若谷,万历四十四年进士,原为山西道御使,天启二年(公元1622年),辽东战事吃紧,天启帝下诏求贤,适袁崇焕任福建邵武知县,三年期满,袁崇焕进京述职,得遇侯恂,二人一见,相交相知,侯恂感袁崇焕报国之志,更难得军事之才,便向朝廷大力举荐,袁崇焕遂得以改任,先入兵部,后赴辽东,自此便开始了半生的戎马生涯,侯恂后因得罪魏忠贤,遭罢官回藉。 “自京城一别,已六年多了,不想自如兄…两鬓已有些斑白了……” 侯恂对着袁崇焕上下仔细端详了一番,只见袁崇焕身穿一袭青白色便服,面容消瘦,肤色略黑,颌下留着三绺短须,颧骨微微隆起,一双眼睛炯炯有神,个子不高,但却腰板挺直,从内到外都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干练和坚毅。 “六载戎马倥偬,崇焕此身差不多已是刀俎之剩了,若谷兄你也是几经沉浮……唉,你我二人都已不复当年之勇了……” 袁崇焕闻言,叹了口气,拉着侯恂的胳膊,不无感概地说道。 “今日你我二人相会,本是高兴的事,不说这些伤感的话了…”二人久别重逢,真是心潮起伏、百感交集,两人胸中都好似有千言万语,可一时间却又不知该从何说起,侯恂赶忙擦拭了一下眼角的泪花,满脸含笑,转身拉过怯生生躲在身后的一位少年,“来,来,来,方域,快来见过你袁世伯。” 少年鼻直口方,面目清秀,头上扎着总角,头发半披在肩上,一身雪白长袍,甚是聪明伶俐,少年扑闪着一双大眼,对着袁崇焕深施一礼,稚气未脱地大声说道: “小侄见过袁世伯。” 袁崇焕连忙爱怜地扶住少年,高兴地哈哈大笑,“贤侄免礼,贤侄免礼…”随即又转头对侯恂笑道:“令郎一表人才,聪明过人,真是羡煞崇焕了,哈哈,哈哈……” “犬子方域,今年十岁了,前几日接到兄长书信,知你今日要来,这小子就天天叫嚷着要见你这位名满华夏的大英雄哩,哈哈,哈哈……” 侯恂连忙向袁崇焕介绍,少年见父亲揭了自己底细,颇有些不好意思,二人见状,又一起大笑起来。 随即,袁崇焕也忙招呼家人上前,与侯恂见礼。此行袁崇焕轻装简从,只带了侧室阮氏、长女婉贞,族侄袁天赦和四名亲兵一起赴任,袁母年事已高,夫人黄氏为照顾袁母,和小女婉娴都留在了东莞老家。 婉贞年方十四,正值豆蔻年华,生的温婉端庄,落落大方,婉贞自小跟随父亲在辽东长大,久在军旅,自是与寻常家小姐不同,一双大眼波光灵动,眉宇间更是透着一丝英气,与其父相似。 两家人见过礼数,说说笑笑,自是欢喜不尽,方域和婉贞年纪相仿,只一会儿功夫,姐弟俩便熟络起来,方域天性活泼,又新结识了一个小姐姐,更是欢天喜地,一个劲儿地问东问西,搞怪扮鬼脸,惹得大家都笑声不断…… 侯恂轻声呵斥了一句,方域吓得吐了一下舌头,赶忙躲到婉贞身后,侯恂又命下人过来服侍袁崇焕家眷上轿、上车,一行人络绎而行,朝侯府而去。 第六章古道骊歌-2 二 侯府 书房 “自如兄此次督师蓟辽,真乃我大明之幸,十年辽事,于今方有了结之望啊。” 袁崇焕、侯恂二人来到书房坐定,下人送上了茶点,二人闲谈了两句,便转入正题。 “若谷兄过誉了,崇焕在辽六载,几经沉浮,此番再被起用,这一次…实不相瞒…倒真是有些左右为难、心中不安啊……” 侯恂见袁崇焕语气低落,全没有大权在握、踌躇满志的得意,知他并非客套,心中不免一惊,便疑惑地问道:“自如兄…可是有什么顾虑?” “皇太极,我不惧他,战守攻取、合马交锋,我有将士用命、坚城利炮,崇焕自信能战而胜之,皇上倘能从我方略,专以事权,信任始终,假以时日,崇焕定能收复辽东!” 袁崇焕缓缓说道,语气坚定而有力,对于战胜强敌,他似乎并没有什么疑虑,然而,话说到此,袁崇焕却微微低下头,好像是在思考着什么,又好似在努力克制着胸中的波澜,袁崇焕先是叹了口气,好一会儿才又接着说道: “然…崇焕任辽六载,始知辽事不可为,其因不在辽东,却在朝堂!宁锦一场大战,硝烟未散,朝中便已是弹章连起,庙堂之人,不知边事之难、将士之苦,不晓兵机、不识战势,只知纸上谈兵、一意诋毁,崇焕纵有一能,又如何能一展抱负?!且不说建功立业、克尽王事,就只怕是崇焕一家性命,到最后却都难以保全……想当年熊廷弼雄才伟略、才兼文武,然空有一腔报国之志,却无处得申,只落得个惨遭陷害、身首异处的下场……功到雄奇即罪名……漫漫长夜,崇焕每思及此,无不痛彻心腑,忍不住都要为熊公一哭……” 说到这里,袁崇焕的声音已有些哽咽,他微微低着头,胸口剧烈地上下起伏着…… “宁锦大战后,我本欲归隐乡里,与老母、妻子安享田园,再不问世事,不想新君即位,再召崇焕,崇焕两次上疏辞免,终是不允,皇上一片赤诚,崇焕又安敢不体皇上苦心,然崇焕此去,前路莫测、吉凶难料……这一路行来,崇焕思来想去,心中着实是左右为难、于心不安啊……” 侯恂默默地听着,不由地又想起六年前袁崇焕和他二人在京城的彻夜长谈,六年前,眼前这个人,是何等的英雄,单那句“给我钱粮兵马,我一人足可镇守山海关!”,便称得起是豪气冲天、气贯长虹!此时想起当日情景,侯恂仍不免心潮澎湃、热血沸腾,面对敌人的刀枪箭雨,这个人没有丝毫畏惧,他不畏矢石、披坚执锐,两败强敌于城下,而说到自己人的冷箭,却是这般令英雄气短…… “唉……”侯恂不由地叹了口气,想想自己,又何尝不是遭阉党中伤才罢官回藉的呢?他深深明了袁崇焕此时的心境,想到时局日坏,侯恂也不无痛心地说道: “是啊…辽东十年战事,并非我大明无人,之所以一误再误,实乃朝中奸佞乱政误国所致,而误国至深者,又莫过于局外掣肘,脑后算帐,实在是冷尽天下豪杰任事之心啊。” 两人沉默半晌,侯恂话锋一转,对袁崇焕劝慰道: “不过,现在好了,皇上新登大宝,便以雷霆之势铲除了阉党,选贤任能,颇有振兴之象,此不正是我兄一展平生所学、上报朝廷、下安黎民之时吗?自如兄乃天下奇才,况我兄素怀报国之志,恢复辽东,舍兄其谁?皇上甫登大位,便即超拔兄台,以非阁臣之身而授督师之任,满朝公卿,实只我兄一人,皇上对兄台恩遇之隆,当朝亦属罕有,皇上一片识才、爱才之心可见矣。” “是啊,我亦深感皇上知遇之恩,我袁崇焕何德何能,竟获皇上如此殊遇,如今唯有“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以报皇上!” 说着,袁崇焕便又抬起头来,拱手抱拳,向上行礼…… “兄台此番督师蓟辽,不知做何方略?” 侯恂见袁崇焕恢复了平静,便又继续问道。 袁崇焕沉思片刻,并没有马上作答,而是唤过来正候在外间的袁天赦。 天赦乃是袁崇焕的族侄,年方二十挂零,生的健硕挺拔、气宇轩昂,早在六年多前,在天赦还是一个毛头小子时,便跟随袁崇焕从广东来到辽东,天赦久在行伍,每日和将士们一起摸爬滚打,又得辽东一班名将们的指点,自是练就了一身的好功夫,如今,他已是袁崇焕最信任的贴身亲随了。 袁崇焕对天赦轻声吩咐了一声,天赦转身出去,只片刻工夫,便取回一副卷轴,交到袁崇焕手中。 “若谷兄,你且请看。”袁崇焕展开卷轴,转头对侯恂说道。 侯恂寻声看去,袁崇焕手中乃是一幅“大明九边形势图”,只见西起嘉峪关,东抵鸭绿江,大明九边重镇尽绘图中, 图中标示十分详尽,除却山川、河流、州府郡县,各大小卫所、关隘、城堡、屯粮之所、后金、蒙古诸部驻牧之地无不历历在目。 “此图乃是当年熊公亲手绘制,天启二年(公元1622年),熊公因广宁之败,回京听勘,时崇焕正要出关赴任辽东,崇焕曾特意前往拜会,崇焕有幸,能亲耳聆听熊公教诲,熊公雄才伟略,一夕长谈,使崇焕受益非浅,临别时,熊公更是将此一生心血赠送与我,六年多来,崇焕时时将此图带在身边,唉……物是人非,崇焕每见此图,睹物思人,无不心生感佩之情……” 袁崇焕先是将此图来历向侯恂讲述了一番,随即便把图卷平铺在桌案之上,指着图中山川,向侯恂言道: “今我辽东,东有建奴占据辽、沈,为祸辽东已历十年;西有察哈尔、喀尔喀、科尔沁、哈剌慎三十六家蒙古诸部,察哈尔拥兵数十万、称雄蒙古,表面上虽与我大明结盟、共抗东奴,然察哈尔林丹汗素有野心,久欲吞并漠南各部,如今已渐成我边外一潜在之劲敌,我大明东、西并困,实是危机四伏、凶险异常。 而今日我大明国势衰弱,切不可东西两面树敌,为今之计,只可“抚西虏以拒东奴”,对于蒙古诸部,朝廷还当善加羁縻,既不可坐视察哈尔吞并诸部,使其一家独大,与我为害;更不可使蒙古诸部折入东奴,使我大明北部尽失藩篱,若如此,则我大明危矣……” 袁崇焕停顿了片刻,见侯恂正俯下身子、聚精会神地在地图上查看,便又继续说道: “朝廷如能抚定蒙古,使西部平息无警,崇焕乃得以一力筹划辽东战守,一意东向,恢复辽东!至于说恢复之计…也不外乎崇焕前番所说的“以辽人守辽土,以辽土养辽人;以守为正着,战为奇着,款为旁着。”先守而后战,且耕、且筑、且前,渐图恢复辽东!” “以辽人守辽土,以辽土养辽人……”侯恂不由地念叨了一句,低着头仔细品味着话里的意思。 “正是!自有辽事以来,朝廷广征天下之兵用以援辽,岁耗钱粮五、六百万,辽事十年,乃使九边空虚、百姓困苦,世人皆云“辽土以一隅而病天下”!今崇焕欲“以辽人守辽土”,征募辽人精壮、训练成兵,则朝廷不必再从各地征调兵马而使九边疲敝;“以辽土养辽人”,安置辽民、屯田耕种,军需粮草则不必再全仰赖内地以致天下困苦,此乃复辽根本之计!” “自如兄所言极是,”侯恂重重点了点头,“征调各地兵马远戍辽东,只可救一时一地之急,而绝非长久之计,天启元年(公元1621年),正是因为朝廷征调四川永宁兵、贵州水西兵赴辽东作战,才使得奢崇明、安邦彦趁机叛乱,朝廷连年征剿,至今仍不能平定;如今我大明国库空虚、百姓困苦,朝廷为辽东战事,又开征辽饷,加之各地连年大灾,流民四起,唉…….再这样下去,天下怕不是……唉……” 侯恂摇了摇头,没有继续说下去,只是在那儿不住地叹气。 “是啊,崇焕也正是为今日之势而忧心啊,辽东事关全局,牵一发而动全身,再不可因辽事而激出什么另外的变故,到那时局面便再难收拾了,崇焕这一路行来,思前想后,如今也只有“以辽人守辽土,以辽土养辽人”一法可行了。” “我兄深谋远虑、老成谋国,皇上能重用兄台,真是我大明之幸啊。”侯恂听完袁崇焕的这番剖解,不由地连连点头,打心底里发出赞叹。 “方才兄台说到“以守为正着,战为奇着,款为旁着,”这又是为何呢?” 侯恂继续问道。 “东奴崛起于辽东,自奴酋努尔哈赤以十三副甲胄起兵以来,先后征服建州、统一女真,又与我大明为敌十载,先后四十余年,大小百余战,东奴已练就了十万八旗劲旅,崇焕绝不虚言,今日之八旗可称当世最骁勇善战之师,而我大明官兵将疲兵惰、疏于战阵,若论临阵对决、野战争锋,我大明官兵诚非八旗之对手。 孙子曰:“昔之善战者,先为不可胜,以待敌之可胜。”值此敌强我弱之际,我只可凭借坚城利炮,先置我军于不败之地,然后厉兵秣马、整军经武,寻找战机,待敌举措失当、有可胜之机时,我方可出奇制胜,一举而歼之,此即“以守为正着,战为奇着”的道理所在。 东奴八旗最擅野战,凭坚城、用大炮”虽可使我军处于不败之地,然要恢复辽东、收复失地,则必要有一支能与八旗疆场争锋、一较高下的“关宁铁骑”不可,我大明欲收复辽东,必要依托城堡,由宁远、锦州,渐而东向,扼要修筑城堡,我有城堡,便可守护屯田;各堡声气相通,互为支援,进可攻、退可守,敌人犯一堡,我军则可凭堡固守,其余各堡则可遣关宁铁骑往来击敌;敌人败退时,我便可尽遣关宁铁骑从后追击,如此,以城堡与骑兵相配合,我大明便可且耕、且筑、且前,一路推进,渐图恢复辽东! (作者注:但凡下过军棋的朋友,都知道“兵营”的作用,军棋中的兵营恰如此处的“城堡”,理解了“兵营”,便不难理解袁崇焕复辽方略的关键所在。) 我大明欲收复辽东,除可由关宁出师东进之外,还必须集东江兵马、登莱、觉华岛水师,由辽南进军北上,东西两路大军互为犄角、相互配合,方可一举收复辽东。今东江毛文龙远在朝鲜,中有崇山阻隔,音信难通,何能有牵制之效,故此,我大明若要收复辽东,必得毛文龙移驻近岛,使其水可泛舟三岔河,陆可扬鞭南四卫(金、复、海、盖),关宁、东江两军便可凭借海路,东西联络,来往相助,东奴首尾难顾,只得坐困愁城,似此,复辽则不难为了。” (注: 三岔河 —— 辽河下游入海口段) 袁崇焕在地图上前后指点,将平辽方略详细向侯恂解说了一遍,侯恂一边听,一边频频点头:“自如兄深谋远虑,确为持重万全之策,只是......”说话间侯恂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不由地就锁紧了眉头,“…只是安抚蒙古、修筑城堡、编练骑兵、东江移镇这几件事…件件都绝非易事,只怕会多有波折啊。” “若谷兄所言极是!”袁崇焕应声言道,“这每一件事都确非易事,然诸事一日不成,便一日不可复辽,要想做成这几样事,必得皇上鼎力相助,假崇焕便宜之权,内外大臣戮力同心,崇焕方可次第而行,然诸事难为,绝非朝夕可成,东奴狡诈,又岂能坐视我等从容成事?故此,崇焕才有“款为旁着”之议,孙子曰:“兵者,诡道也”,崇焕用款,乃是从“权”,正是要“以和诱他”,令东奴缓其戒备,我则加紧行事,待东奴警觉,而我大事已成矣……” “不可!兄长此议断不可行!” 侯恂听到这里,大吃一惊,便顾不得礼数,连忙向袁崇焕大声劝阻道:“东奴与我大明乃是敌国,岂可贸然言款!此计太过凶险,兄长前番与东奴议和,纵是兄长缓兵之计,然立时便在朝中引起轩然大波,世人不知兄长苦心,更有奸邪小人,借题发作,必欲置我兄于死地,宁锦一场大战,我兄本是首功,然朝中攻讦四起,兄长愤而辞官才免于身陷不测之地,难道兄长忘记了吗?!” “我亦深知此事凶险,然崇焕为我大明社稷江山计,不得不行此险棋,试想当日,如我与东奴不假意议和,锦州、中左所、大凌河三城如何能建成?如无此三城,又如何能保我数十万关外屯种之辽民?如不筑三城,便不能拓地一百七十里,关宁地狭土瘠,又如何能屯养我数十万辽民、十三万兵马?如将辽民尽撤入关,则一年屯种之粮,恐又尽委之于敌,兵民失粮,日益困窘,则宁、前必不可守,宁前一失,则山海关危矣,故此,三城能否建成,关系天下安危!试看今日,三城已就,复辽之望便翘首可期,而战守又在关门四百里之外了!崇焕今日想来,对当日之事,仍无怨无悔,崇焕以为,复辽,法在渐不在骤,在实而不在虚!倘有利国家,崇焕纵使身负骂名、粉身碎骨,亦在所不辞,又岂肯临危而惧、为一时之荣辱而裹足不前!” “国家安危系于兄长一身,兄长岂能只为谋国,而不谋己身?” 说到这里,侯恂已是焦急万分,提高了声音向袁崇焕问道。 “司马史公有言:“功者难成而易败”,建功难而失败易,自古便是如此,功劳越大,便越遭人忌恨,故任劳之人必得任怨,蒙罪始可以有功,怨恨不深,则功劳必不厚;罪不大,则功必不成!昔日魏文侯拜乐羊为将,讨伐中山国,中山国城高池厚,一时难下,朝中便有人向魏文侯诬告乐羊通敌,一时间竟是毁言沓至、谤书盈筪,然魏文侯终不为蛊言所惑,对乐羊始终信任如初,才使乐羊终成大功!崇焕此番得遇英主、受皇上知遇之恩,既已受命,便已决心以身报国,崇焕但有一片赤心,既誓言复辽,欲成大功便不惧流言,孟子曰:“道之所在,虽千万人吾往矣!”崇焕决心已下,不成功便成仁,崇焕惟愿皇上能与臣心相始终,坚忍不拔,无为流言所惑,则封疆有赖、复辽有望矣!” 侯恂见袁崇焕慷慨激昂、意志坚决,也是大为感动,侯恂望着袁崇焕,知他决心已定,不可再劝,然心中亦是忧心忡忡、心急如焚……侯恂沉默片刻,猛然站起身来,侯恂走到袁崇焕身前站定,正色道: “兄长一片赤心,天地可鉴,日月可昭!小弟不才,在此谨代我大明社稷、天下苍生谢过兄长! 兄长在上,请受小弟一拜!” 说着,侯恂便撩起袍襟、倒身下拜,袁崇焕见状,赶忙从座中站起,一把搀住侯恂双臂,连连说道:“若谷兄不必如此,快快请起,快快请起...” 两人相互搀扶着慢慢站起,四目相对,禁不住已是泪眼潸然了…… “自如兄请稍坐片刻。” 侯恂擦干眼角的眼泪,请袁崇焕重又坐定,随即转身步入内间,只片刻之功,便怀抱一只古色古香的木质长匣回到书房。侯恂将木匣放到桌上,打开匣盖,只见匣中正盛放着一把三尺宝剑,此剑银质三耳云头剑首,剑格宽大,呈双面云形,外罩深青色鲨鱼皮剑鞘,剑鞘上装饰着三段银质剑箍,云纹遍布,十分精美。 侯恂双手将宝剑从匣中取出,捧到袁崇焕面前,缓缓言道: “此乃侯氏家传宝剑,原为大唐名将凉国公李愬佩剑,后辗转民间,为侯氏先人收藏,代代相传,已有八百余年。” 说着,侯恂右手紧握剑柄,一按剑簧,嗡的一声,犹如龙吟凤哕,宝剑已弹出鞘身。侯恂抽出宝剑,用双手托住,递到袁崇焕面前,袁崇焕赶忙接过宝剑,仔细观看。只见剑身前窄后宽,通体遍布流水花纹,剑身两面錾刻错金铭文,一面是“元和十三年 大唐散骑常侍李愬自作用剑”,另一面剑脊上则是“刜蓬”二字,袁崇焕将宝剑擎在手中,定睛观瞧,宝剑虽历经八百年,然剑身依然光洁如镜,闪耀着一片寒光。 “好剑!”袁崇焕不由地脱口赞叹,“此剑名唤“刜蓬”,可是久已失传的棠溪宝剑?” “正是!”侯恂应声说到,“史书有载,天下之剑韩为众,而韩之剑戟,尽出棠溪,自战国起,棠溪便已是天下第一等的铸剑之地,汉唐以来,天下名剑更是尽出于此,然自唐宪宗发兵平定淮西叛乱以来,宪宗命将棠溪冶铁城夷为平地、尽杀工匠,棠溪宝剑就此失传,凉国公此剑,如今已是天下绝品,小弟今日特取来此剑,送与兄长,以壮行色!” 袁崇焕闻言大惊,连连推却道:“此剑乃若谷兄家传之物,崇焕怎能夺人所爱?!万万使不得,万万使不得……” “自古宝剑赠英雄,想当年凉国公佩戴此剑,雪夜入蔡州,生擒吴元济,一举平定淮西叛乱,为大唐立下不世之功;而我兄今日身负重任,正该持此剑,为我大明扫灭胡虏、恢复大好河山!此剑若有灵,也定会倍感快慰了……” 侯恂满含深情地说道,说罢,轻轻叹了口气,又继续道:“小弟本当效法兄长,带三尺剑,为国家效命疆场,然小弟自知才疏学浅、不习军旅之事,不能追随兄长驰骋辽东,小弟惟愿此剑能长伴兄长左右,以寄你我相知之意,愿兄长持此剑,“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 “若谷兄深情厚意,崇焕当铭记在心!” 袁崇焕听罢侯恂这番肺腑之言,心中大为感动,袁崇焕知侯恂是一片赤诚,便不再推辞,他猛地将剑一横,抬起左臂,用剑在手臂上一划,顿时一道鲜血便从手臂上喷涌而出…… “自如兄!”侯恂见状,惊得大叫一声。 袁崇焕却神色自若,坚定地对侯恂说道:“崇焕今日以此血为誓,不收复辽东,崇焕誓不罢兵,日月可鉴,至死方休!” 第六章古道骊歌-3 三 归德城外,十里长亭 “送君千里,终有一别……若谷兄,你我就此别过吧……不日,你也将赴京就任,这一别,你我二人又不知会在何年何地才能相聚……”袁崇焕站定身形,拱手抱拳,向侯恂言道。 (注:日前,侯恂已接到吏部文书,命以原官起复(都察院御史),待安排妥当家事,侯恂便也要赴京就职。) 长亭外,一行人都立在道边,神色黯然,方域更是拉着婉贞的手,迟迟不肯撒手,两日的盘桓虽然短暂,但姐弟俩却早已是感情深厚。 “姐姐不要忘了要来看域儿啊……还有,…还有,…姐姐记得要给域儿写信,告诉域儿京城…还有辽东好玩儿的事儿……” 方域不停地嘱咐着婉贞,眼泪扑簌、扑簌从眼中滑落。 “好…好…”婉贞一边说着,一边恋恋不舍地松开方域的手,转身慢慢走向马车,待进到车厢,又马上伸出头来,挥着手对方域说道:“弟弟也要记得给姐姐写信啊 ——”话刚出口,婉贞的眼泪便已是夺眶而出…… “自如兄此去京城,不日即赴辽东,天高地远,兄长还当多多保重……” 侯恂立在道旁,向袁崇焕叮嘱道,说罢,沉默半晌,好像还有什么话要说,侯恂犹豫再三,终于还是下定决心,对袁崇焕说道:“临别之际,小弟还有几言相告,还望兄长能记在心间。” “若谷兄良言,崇焕定当永记心间!” 袁崇焕见侯恂面色凝重,赶忙站定身形,仔细听他说来。 “自古征战,战守攻取虽在疆场,然战胜之道却在庙堂! 乐羊固是天下良将,然非独遇于文侯,乐羊不可以成其大功,须知,魏文侯乃天下坚忍之主,中有坚忍之主,方可成事于外,内外一片精坚、纯气相守,谗邪才无白可间,强敌方无能为攻,虽谤书盈筪,终不能为害…… 当今皇上,虽有振兴之志,然毕竟年轻,心高气盛、少历世事,难保不为流言所惑而做孟浪之举;朝中魏阉虽除,然奸邪未尽……上意难料,朝局多变,我兄切不可只知谋国而不暇谋身;事有可为则为,切不可“知不可为而为之”;“款为旁着”太过凶险,我兄虽是心怀坦荡、一片赤诚,然终是授人以柄,恐为奸人利用,事非万急,我兄切不可言“款”!切记!切记!“ 侯恂望着袁崇焕,语重心长地说道,话到最后,更是特意加重了声调。袁崇焕神情严肃,沉默不语,只是朝侯恂重重地点了点头。 侯恂缓了口气,又继续说道:“自如兄虽已是身居高位,然终不脱书生本色,我兄行事光明磊落,但于江湖之事,恐不甚熟稔,毛文龙,乃是老于江湖之人,我兄对此人,当需加倍提防!“ 袁崇焕闻听此言,大吃一惊,连忙问道:“若谷兄何出此言?“ “小弟旧时兴趣颇广、涉猎颇杂,于看相识人、扎飞骗术之类江湖伎俩也是小有心得,深知此种江湖之人,大多狡诈贪利,素无忠信……“ 侯恂答道,他见袁崇焕还是满脸疑惑,便又仔细解释起来: “毛文龙早年曾以算命、测字为业,此类人行走江湖,好作玄虚之举,常故作神秘之状,以欺世人,其言半真半假,不可轻信!我在朝中之时,便已看透此人,其人语多虚妄,其行多诈,世人难辨真伪,然于小弟看来,不过就是些江湖诈术罢了;毛文龙桀骜难驯,不甘人下,其与历任登抚均有不和,弟之同乡前辈 —— 前任登莱巡抚袁可立,刚直忠贞,雄才大略,勘为世之楷模,袁公对毛文龙本有赏识、提携之恩,然终受毛文龙诋毁,黯然而退,乃至痛失登莱、辽南一片大好之局……我观毛文龙,心怀异志,而又身处要地,一旦有变,则祸不可知矣,我兄身负重任,当不可不防!” “毛文龙心怀异志,若谷兄何以知之?“袁崇焕不解地问道。 侯恂微微一笑,开口答道: “要识破毛文龙的心思,倒也不是什么难事儿,毛文龙那套手段,也不过就是些江湖把戏而已,明眼人一望可知其心,江湖中人迷信图谶之术,最擅装神弄鬼、玩儿些把戏欺人,毛文龙占有皮岛、云从二岛,此二岛原属朝鲜,皮岛本名为”椵岛“ ,云从岛本名为”须弥岛“,自毛文龙占据二岛之后,便将此二岛改为皮岛和云从岛,皮岛得名于”皮之不存,毛将焉附“之意;而”云从“二字,则取自于”云从龙、虎从风“之说,以寓“一遇风云便化龙”之意,毛文龙现今虽未公然作乱,然其心实不可测。” 袁崇焕听罢,沉默良久,在心中反复琢磨着侯恂的这番话,“皮之不存,毛将焉附?……看来毛文龙心中确是早已认定皮岛,必不肯他顾了,朝廷几番欲令毛文龙“移镇”,而毛文龙百般推托,拒不移镇,为达目的,甚至不惜戕害使臣,天启六年(公元1626年),我派参军赵佑、中军旗牌徐敷奏前往皮岛,与毛文龙协商移镇之事,哪知二人一去,毛文龙竟报称赵佑失踪,徐敷奏虽侥幸逃得虎口,亦难逃毛文龙构陷,赵佑一案,扑朔迷离,现在想来,赵佑显已遇害,只恨天高海阔,崇焕无能查明真相,只可怜赵佑…竟落得个尸骨无存……” “唉……”袁崇焕长叹一声,对侯恂言道:““一遇风云便化龙”……如他异日果有不臣之举,崇焕为保我大明江山,也只得骤行霹雳手段了,大丈夫不可有杀人心,然亦不可无杀人手!” 侯恂见袁崇焕神情凝重,面露果决之气,心中不免担心,他素知袁崇焕治军严格、果于用法,难免不遭奸人仇恨,给自己招来不测之祸,侯恂放心不下,便又赶忙劝慰袁崇焕道: “毛文龙必竟是朝廷大员,我兄对其不可不防,然若要对其有所举动,我兄还当慎重,三思而后行!” “若谷兄金玉良言,崇焕自当谨记心中。”袁崇焕点头答应道。 侯恂叮嘱完袁崇焕,忽又想起一事,便又说道: “自如兄此去,任重道远,小弟虽不才,然在上京之前,还要去办一件大事,要为兄长寻得一位能人,以助我兄一臂之力!” “若谷兄要为崇焕寻得何人?“袁崇焕颇感好奇,连忙问道。 “说起来此人也还是小弟的一个同乡,此人姓程,名本直,字更生,乃是河南睢州人氏,举人出身,与小弟青年时便多有交往……“ 侯恂先是说了一下此人的来历出身,稍一停顿,便又说起此人的人品才学来,“更生此人虽是一介书生,然性情豪放、天性洒脱,绝非那般皓首穷经、醉心功名之辈可比,此人早年便好经世致用之学,于兵事战策更是颇有造诣,天启年间,更生曾于袁可立幕中,助袁公筹划辽海战守,后袁公退隐乡里,更生感于朝局黑暗,便也一同归乡。更生此人,慧识两精、颇有才干,更难得侠肝义胆,一片忠贞,实是当世不可多得之干才! 睢州此去归德不远,小弟定要说得此人前来,助我兄一臂之力!” “如能得大才相助,崇焕真是感激不尽!若谷兄对崇焕一片深情厚爱,实是令崇焕没齿难忘!” 袁崇焕听罢,大喜过望,连忙拱手抱拳,向侯恂深施一礼。 侯恂见状,也赶忙躬身还礼,二人慢慢起身,对面无言而立…… 侯恂举目四望,见天色不早,长亭外,古道两边,芳草凄凄,一片离愁不禁涌上心头,侯恂招手唤家人端过酒来,侯恂拿起酒壶斟满两杯酒,捧起一杯递与袁崇焕,自己也举起一杯,满含深情地向袁崇焕说道: “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待到我兄收复辽东,鞭敲金蹬、奏凯还朝之时,小弟我再与兄长把酒言欢! 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侯恂话未说完,声音便已有些哽咽了,侯恂强忍着眼泪,微微摇了摇头,不再继续说下去,只是高举起酒杯,向袁崇焕示意…… “自如兄……一路珍重!” “若谷兄…… 后会有期!” 二人说罢,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袁崇焕放下酒杯,又向侯恂一拱手,便毅然转身,登车而去...... 苍茫天地间,古道蜿蜒曲折,一路向北,三辆车、五匹马,一行人渐行渐远,直至消失在遥远的天际,旷野中,微风吹过,只隐约听见有人在放声吟唱: “…… 乐游原上清秋节, 咸阳古道音尘绝。 音尘绝, 西风残照,汉家陵阙……” 第七章百花楼的秘密-1 一 东四牌楼位于皇城之东,因其十字路口四面各建有一座四柱三楼式牌楼而得名,又称“东四”。 自明代废弃积水潭漕运后,南方水运进京的货物便只从京东的通州运河码头弃船装车,由陆路从朝阳门进城,运至城内各处。 起初,客商们大都要在朝阳门至东四的大路两旁用餐、购物或歇脚,由于东四地近皇城,又正当要道,久而久之,全国的商贾便都汇集于此,经销各地商品,什么“夷蛮敝貊之珍异,三代八朝之骨董,五等四民之用物”,种类齐全,无所不有;且不说民间商人,就是那大内,也在此开办有皇店,专门经营各地奇珍杂货;至于酒肆、茶园、瓦舍、青楼,种种灯红酒绿、声色犬马之所便也都在此兴盛发达起来,商贾巨富、达官显贵、举子士人也无不喜于此处流连忘返,及至崇祯朝时,东四一带已是京城一等一的热闹、繁华之区了。 百花楼就座落在东四十字路口东南角,乃是京城最为知名的烟花之地。 百花楼临街是一栋高大的三层“十字脊式”花楼,重檐垂花门头,飞檐翘角,十分华丽,每到夜幕降临,当两盏明亮的大红灯笼高高挂起,这里立时便成了一片流光溢彩、莺歌燕舞的花花世界。 与前面的高朋满座、车水马龙不同,百花楼后院则是一片占地极大的园林,园中假山池水、亭台水榭,错落其间,更有四时花卉、古木竹林,交相掩映……沿着一条曲折的小径绕过园林,再穿过一道隐蔽的极好的垂花门,一座三进院落便赫然出现在眼前,此间却原来还有一处闹中取静、别有洞天的好宅第。 差不多是酉时三刻时分,正房厅堂内已点起灯火,两名中年男子一坐一立,正神神秘秘地说着什么…… “光这三个月来,咱们的利润就比往年少了三成!他娘的杨国栋也实在是太嚣张了!” 只听站立的男子恨恨地说道,此人大约三十多岁的样子,头戴一顶玛瑙束发冠,一身团花湖罗长衫,掐金丝走银线,腰间扎一根玉带,玉带上挂着玉佩、香囊、荷包等各样佩饰,端的是富贵逼人,一望便知是一位京城大家公子。 男子将手中折扇猛地扇了几下,在房中一边走一边说道: “杨国栋那厮仗着有阎鸣泰给他撑腰,拿着鸡毛当令箭,都欺负到咱兄弟头上来了,哼!现在阎鸣泰这老东西已经下台,也该是咱哥儿们收拾他杨国栋的时候了!” “哈哈……,大公子说的是!还是你家老爷子厉害,朝堂上三言两语,便拿下那阎鸣泰老儿,收拾他杨国栋还不是手到擒来、易如反掌嘛,哈哈……” 说话的正是坐在主位座中的中年男子,此人年方四十左右,也是一身华服,只是脸色略黑,吊着一双三角眼,比之先前那位公子,看上去却又多了几分阴狠、江湖之气。 此人正是京城鼎鼎大名的百花楼老板——沈敏沈大官人,而那位富家公子便是当朝礼部尚书温体仁的大公子——温言。 沈敏,浙江杭州仁和人(今杭州下城区、拱墅区),乃是毛文龙的表弟,其父沈光祚,万历二十三年进士,后官至山东布政使; 温言,浙江乌程人(今湖州),父 温体仁,万历二十六年进士,现任礼部尚书。 沈敏与温言乃是同乡,又同为官宦之后,两人打小便已相熟,如今更是生意场上的合伙人,二人联手,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游刃于官商两界、黑白两道,正不知是挣下了多少家业、坐拥了几座金山…… 但凡要在大明朝做大生意,无不与国运、国策息息相关,无不需要因势而谋、应势而动、顺势而为,即所谓“天时、地利、人和”,方可成事。 比如,大明国初,为应对蒙古威胁,朝廷自西起嘉峪关、东至鸭绿江的北方边境设立九边重镇,为解决戍边将士的军需粮饷,朝廷便首先在太原、大同两镇实行“开中法”,以吸引和鼓励商人运送粮食到边塞,商人们则可以用粮换取盐引(作者注:一种取盐的凭证,给了商人贩盐的权利),再用这些盐引于朝廷盐场换取食盐,贩卖获利,山西商人因其地近九边,占有地利,捷足先登,始有“第一桶金”,再经几代经营,遂率先崛起为大明第一商帮——晋商;及至大明弘治五年(公元1492年),朝廷又改“开中法”为“折色法”,商人们再不必先将物资、粮食运送至边关后才能换取盐引,而是直接可以用银子换盐引,如此一来,安徽商人因地近两淮盐场,又有运河漕运之利,便迅速崛起为可与晋商匹敌的又一大商帮——徽商。 正如晋商、徽商的崛起,沈敏、温言的商业秘密便也全在这“天时、地利、人和”之中…… 大明立国之初,为防倭患,自洪武年间起,便开始实行“海禁”,除朝贡贸易外,片帆不得下海;及至隆庆元年(公元1567年),始得开海,但朝廷也只是允许在福建漳州“月港”一地开设“洋市”,与“东西二洋”开展海外贸易。 天启二年(公元1622年),毛文龙袭取镇江(注: 鸭绿江西,今辽宁丹东市东北九连城),后退居皮岛(注:朝鲜 椵岛),朝廷遂于次年设立东江镇,毛文龙因功升任东江总兵,然皮岛远在朝鲜,与内陆有大海相隔,朝廷为解东江军民物资粮饷之急,便准毛文龙之请,于皮岛开设马市,吸引内地客商前往皮岛贸易。 皮岛本属朝鲜,又地近登莱、后金以及日本,故而,皮岛因其独特的地理优势,便成为连接四方贸易的绝佳之地。马市一开,内地的粮米、生丝、丝绸、茶叶、瓷器等物便可先由京杭大运河直达京、津、山东,再从天津、登州出海,便可直达皮岛;而朝鲜、后金的人参、鹿茸、貂皮、东珠,由日本而来的东、西二洋之物,又可从皮岛直达内地,更有盐、铁、火器等种种违禁物品,无一不是巨利之物。 当是时,苏杭富庶,然东南沿海海盗横行、后有郑芝龙称霸海上,掌控着内地与海外的贸易,然自有了皮岛马市,便又打通了一条由内地通往东北亚的海外贸易之路,一时间,无论是合法经营、还是走私偷运,千帆竞渡、百舸争流,皮岛,在事实上,已成为大明朝继月港之后,第二个对外开放的“洋市”,短短数年,东江遂成一方“雄镇”。 天启、崇祯年间,在大明朝对外贸易的清单中,除茶叶、瓷器、丝绸等广为人知的传统品种外, 生丝是一项看似不起眼,然而却是极为重要的一种大宗货物。在所有输往外洋的货物中,丝与丝绸制品最受当时欧洲、特别是日本欢迎,且利润极高,如,每年销往日本的货物,生丝便能占到一半,如再加上丝绸制品,则可达7成以上,而大明的生丝,一半以上产于浙江乌程(今湖州),是为“湖丝”,仅湖州一地的生丝产量,便可满足江宁、苏州、杭州三处织造局一半的用量,生丝除供应三大织造局之外,更是远销海外,而其中品质最好、产量最大的便是乌程辑里村的“七里丝”,而温家正是这辑里村里名震乡里的头号家族! “乌程”——“东江”、“生丝”,当然,还有他们独有的“权力与资本”,这便是沈敏、温言在短短几年内便能缔造出一个商业帝国的全部秘密! 沈敏、温言二人早年便承父荫,袭了个中书舍人的虚衔,却也并不出仕,沈敏因是毛文龙表弟,又因毛文龙早年乃是托了沈敏之父——沈光祚的关系,才得以在辽东立足,二人关系自是非比寻常,待到毛文龙开镇东江、设立马市,毛文龙便将这一大摊的生意全交到了表弟和老丈人手中,自是,在皮岛有沈世魁沈太爷,在京城有表弟沈敏,东江与内地、后金、朝鲜、乃至海外的来往生意便都在这“二沈”手中! 坐镇京城的沈敏,凭借此等关系,生意做的,立时便是风生水起、好不风光,且不说这粮米、人参、鹿茸、貂皮、东珠、生丝、丝绸等物,哪一样不是日进斗金的营生,沈大官人更是在这天子脚下,开办起这花团锦簇一般的“百花楼”,与各路达官显贵、巨富豪强交相往来,这其中,沈敏与温大公子的关系又非比他人,一个掌控着东江商路,一个掌握着江南财源,二人又得朝中相助,自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无人可比! 当然,对于这样的贵人来说,懂得怎样挣钱从来就不是什么难事,懂得怎样花钱才是一门大学问……你看那水泊梁山上、头把交椅、江湖人称“及时雨”的——宋江宋公明,管你哪路英雄好汉,但闻宋江大名,无不是“推金山、倒玉柱”,纳头便拜,何也?“银子”而已,所谓“及时雨”,实乃“及时银子”罢了。 这个道理,沈敏自然是了然于胸,“银子是什么?银子就是王八蛋!放在那里是死疙瘩一块,那能花出去的才是真金白银!”沈大官人每次和别人说起这话的时候, 嘴角总是会不由自主地向上扬,同时,从鼻子里“哼”的一声,发出一股冷气…… 沈大官人出手自然是极阔气的,不消说撒到朝中大臣们身上的金银珠宝、古玩字画,就是对那般有些名头的名士、佳人,大官人也常常是一掷千金、极尽拉拢;当然,沈大官人也从来是不缺美女的,无论走到哪里,都是美女簇拥、众星捧月一般的存在,京城里但提起此人,无不云是引人惊呼、令人艳羡、风流、多金的“高富帅”! 然而,在这光鲜的背后,这位沈大官人还有着其不为人知的另一面,除了那明面上的生意,沈敏更是京城“打行”里的“扛把子”,手下豢养着几百号的“青手”,俱是些闲人恶少、无业地痞、四方流人,仗着沈敏的权势、财力,平日里在京城欺行霸市、敲诈勒索、无恶不作,倒实实在在是令江湖闻之色变的狠角色,更可怕的是,这位沈大官人还结交、豢养着一大批文人墨客,资助着多家书坊、戏班,什么刊刻邸抄、揭帖、话本、编排曲目之类,不一而足,牢牢左右着世人的社论人心、喜怒哀乐…… (注: 打行—— 明朝黑社会; 青手—— 打手) 大把的银子撒出去,自然是为了更大的收益,沈敏、温言也是如此,在他们金钱帝国的背后,到底还有着什么更大的目标呢? 多少年后,有一位西方伟人在总结资本的本质时,曾感慨地说道:“.….. 如果有10%的利润,它(资本)就保证会被到处使用;有20%的利润,它就活跃起来;有50%的利润,它就会铤而走险;为了100%的利润,它就敢践踏一切人间法律;有300%的利润,它就敢犯任何罪行,甚至冒杀头的危险;如果动乱和战争能带来利润,它就会毫不犹豫地去鼓动动乱和战争……” 很多时候,人们只注意到了,一国的政治是如何影响着一个个人、一个家族、一个商帮的命运,而很少注意到,为了利益,这些个人、家族、利益集团也在悄悄地、深刻地改变着一个国家的命运…… 第七章百花楼的秘密-2 二 “大公子,不必烦躁,且先品尝一下这新到的洋烟。” 不知什么时候,沈敏已拿出两只精美的石楠根烟斗,又装满金灿灿的烟丝,将烟斗递给温言,两人用火折子点燃烟丝,先是大大地吸了一口,随即便把一大口烟吐到空中,两人对视一眼,心满意足地享受着烟草带来的那份刺激。 “大官人,依你之见,我等该如何对付杨国栋那厮?” 两人重新在座中坐好,温言见沈敏一脸淡定,便率先向他问道。 “登州乃咽喉要冲,绝不可再让这厮待在登莱!” 沈敏吐了口烟,恨恨地说道,“为今之计,我等当尽快设法,将这厮调往他处。” “总兵的调遣全在兵部,我等怕是一时难以措手吧……”温言听罢,接口问道。 “大公子怎么忘了?皇上命内阁、六部九卿会推新任兵部尚书,此不正是我等的机会吗?” “昨日听我家老爷子下朝回来说,此事好像尚未议定,目前主要就是两个人选,一个乃是那先帝的老师,前任大学士孙承宗;另一个则是前任辽东经略王在晋,大家意见不一、争执不下,这几日怕就要上报朝廷,请皇上裁夺了。” 沈敏听温言说完,沉思半晌,随即转头向温言说道:“孙承宗此人一不爱财、二不好色,听说当年魏忠贤想要与他结交,这老头儿都不理不睬,我们又怎么能搞得定他呢?再加之此人与袁崇焕交厚,乃有师生之谊,如让他入主中枢,只怕将来对我东江会多有不利,万万不可让此人回朝!” “大官人所言极是!”温言听罢,重重点了点头。 “王在晋嘛……”沈敏一边思索,一边又继续说道:“听说此人素有野心,一心想着入阁,只是当年在辽东与袁崇焕、孙承宗意见不合,孙承宗上奏先帝,将其撤换,自此,王在晋便与孙承宗、袁崇焕结下怨恨。听说他这几年在南京,颇不得志,常与人言及当日辽东之事,每言关外五城、七十二堡皆他所复,而孙承宗尽夺其功,言语间甚是愤恨不平,如果此人能入主兵部……对我等…倒也不失为一个不错的选择。” “我听说此人对东江倒也一向亲近…”温言点点头,附和着说道:“据说当日前任登抚武之望与毛帅不和,朝中也多有大臣对东江不满,倒是此人肯为毛帅说话,对皇上讲,“海外情形,毕竟毛帅勘得透。”对于东江“移镇”之事,此人也不似王永光、阎鸣泰、袁崇焕等人那般积极,如让他主管兵部,对我等确实十分有利!只是…只是我们…又如何才能保证让王在晋入主兵部呢?” 温言的话一时间让沈敏陷入了沉思,他站起身,咂着烟斗,在房中慢慢地来回转起了圈儿……走了好一会儿,沈敏猛然站住脚步,侧头向温言说道:“看来此事…还是要请你家老爷子出马啊。” “如何出马?” 沈敏微微一笑,神秘地向温言说道:“听说近来…首辅李国普大人的日子可不好过啊……” “此事和他有什么关系?”温言一脸茫然,不解地问道。 “魏阉倒台已有些日子了,现皇上大位已固,正是要大展身手的时候…”沈敏又点了一斗烟,一边走一边向温言说道:“皇上对阉党恨之入骨,早欲将其一网打尽,内阁大学士黄立极、施凤来、张瑞图、李国普四人,俱是魏阉一党,皇上初登大位,根基未稳之时,对此四人还尚能忍耐,而如今却早已是厌恶至极,故此,才在数月之内,将黄立极、施凤来、张瑞图三人尽皆罢黜,现此四人,仅剩李国普一人,表面上,李国普虽然还占着首辅的位子,但是,近来李国普已饱受众臣攻击,离回家…怕也就是眼巴前的事儿了。” 话到此处,沈敏稍作停顿,看了一眼还满脸迷惑的温言,继续说道:“这个时候,便需要请你家老爷出马,劝说李国普,让他向皇上极力推荐孙承宗,原官起复,主管兵部!” “不是要保举王在晋入主中枢吗?为什么反要让李国普向皇上力荐孙承宗?!大官人这是何意呢?” 温言越听越糊涂,忍不住向沈敏问道。 “哈哈,哈哈……此中玄机,大公子还没有想到吗?”沈敏先是笑了两下,紧接着,便开口向温言解释道:“我正是要他去极力推荐!你想,皇上对李国普现正是日益厌烦,他保举何人,皇上便不喜何人;他保举的越是起劲,皇上便越是起疑,如此,他岂能如愿?哈哈,哈哈……待到廷议之时,先是诱他力荐孙承宗,只要皇上生疑,温老爷便可果断出手,直击要害!魏忠贤、李国普、孙承宗、阎鸣泰俱是北直隶保定府人氏,此四人乃是乡党,且罪臣阎鸣泰,当年便是由孙承宗力保,才得以出任辽东巡抚;且孙承宗也被人多有攻讦,先是有“柳河之败”,后有劳师靡饷、任用马世龙等贪官庸才、贪污粮饷等种种事情,皇上但闻得这些,他孙承宗还能回朝吗?哈哈,哈哈……” “高!大官人神机妙算,实在是高!” 听到这里,温言恍然大悟,禁不住抚掌大笑、连声赞叹,“李国普纵是神人,他也定然识不得大官人妙计!这正是“欲擒故纵,引君入彀”,哈哈,哈哈……” “温老爷如能助王在晋入主兵部,又力压孙承宗,实实是替王在晋出了一口恶气,王在晋承温老爷之情,定然心怀感激,到那时,温老爷再请他王在晋将杨国栋调离登莱,岂不是易如反掌吗?” “正是!正是! 只是…要调走杨国栋,还需要有一个合适的理由,才好掩人耳目……” “理由嘛…便有那现成的,现福建、浙江,东南沿海一带,海盗横行,郑芝龙更是称霸一方,我等便可以此为理由,让王在晋将杨国栋调往浙江,让他去和郑芝龙那帮海盗打交道去吧。 另外,前几日,王国兴已从东江回京了,我家表兄已和宫中打好招呼,大家内外联手,还怕他杨国栋逃出咱们的手掌心吗?” “好!好!大官人妙计! 哈哈,哈哈……” 沈敏说罢,得意洋洋,温言赶忙又是一番夸赞,两人面对面、眼对眼,又一起放声大笑起来…… “对了,再过些日子,便是皇后的千秋节了,我等还当多备些丝货,送入宫中。”沈敏又坐回座中,随口对温言说道。 “这个是自然,我早已让人备好,这几日便让他们送进宫去。” 温言端起桌上的茶碗抿了一口,又扭头继续说道:“尚衣监的周公公说,上次送去的那批货,周皇后、田妃、淑妃几位娘娘都是赞不绝口,宫里已给各织造局、尚衣监、针工局等处都吩咐了,以后这龙袍、凤袍,还有宫中的其它用处,一定是要用咱们的“七里丝”才好。” 两人又扯了几句闲话,沈敏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扭头向温言问道:“梁家兄弟现在何处?” “廷翰三月份已升任湖广按察副使,离京前,便是小弟召集的一帮故交好友,在百花楼给他摆酒饯行,你当时正去了东江,故而不知;廷栋现还在河南老家,他是去年十一月离的京,记得廷栋走前,咱们四人不是还一起喝了顿闷酒吗?” “对,对,我竟一时忘记了……”沈敏轻轻拍了一下额头,接口说道:“廷栋那时本在永平兵备副使任上,不成想,其顶头上司——永平兵备道张春那厮,却故意与他为难,威胁要查什么“抚赏款”,廷栋一时气愤,便提请回家守制,暂避风头,现在几个月过去了,廷栋也该回京做些事情了……” 两人所说的“梁家兄弟”,乃是河南开封府鄢陵人,大哥梁廷栋,弟弟梁廷翰,均是万历四十七年进士出身,其父梁克从,与温体仁乃同年进士(万历26年),后官至太常少卿。沈敏、温言、梁氏兄弟均出于官宦之家,少年时便通家交好,及长,四人更是气味相投,常结伴嬉游、叱咤京城,世人一时呼其为“京城四公子”。 “大官人怎么突然想起梁家兄弟了?” 温言不知沈敏又要作何打算,便不解地问道。 “哦…没什么…”沈敏轻轻答道,“只是刚才我突然想到,那袁崇焕不久便要督师蓟辽,不知他对东江下一步会有何动作,如他再提“移镇”之事,只怕对我等会十分不利……” 沈敏拧着眉,思索了片刻,便对温言说道:“看来,在辽东…咱们也该设法安排一个自家兄弟了……” “大官人的意思是…让廷栋去辽东?” “正是此意!”沈敏重重点了点头,随即又继续说道:“廷栋久在边关,精通辽事,又是你我自家兄弟,且廷栋与袁崇焕有同年之谊(作者注:袁崇焕、梁廷栋同为万历四十七年进士出身),廷栋去辽东,必可大有前途,有他在袁崇焕身边,自然对我们今后是再好不过了。” “对!大官人想的周到,我们这就该给他去封书信,还要再请兵部发一道文书,召他进京!” “好,那就有劳大公子了,哈哈,哈哈……” 两人计议已定,差不多已是戌时三刻了,沈敏又亲密地对温言说道:“今日请大公子过来,还是要请你看场好戏哩…” “哦,什么好戏?”温言听罢,顿时两眼放光,连忙追问道。 “前些时日我从杭州请来的南戏班,昨天已经到京了,他们新排了几出戏,这几日便要请大公子好好欣赏欣赏……” 说着,沈敏便拍了一下手掌,唤进屋外伺候的下人,沉声问道: “前面准备的怎么样了?” “回大官人,前面都预备好了,就单等大公子和大官人过去开锣了。” “好!”沈敏答应一声,便又亲昵地向温言招呼道:“今晚为兄特地为大公子点了一出《连环记》,凤仪亭吕布戏貂婵,英雄美人…曲好,故事也好,最妙就是那个扮貂婵的伶官,啧啧…二八年华,那扮相,那身段...别提有多美了……” 沈敏一通言语,撩拨得温言心头有如猫抓一般,温言早已按捺不住,大声催促道:“哥哥莫要再耍逗小弟了,时候不早,大官人,咱们这就赶紧过去吧……” “好!大公子,请!哈哈,哈哈……” 说着,两人便一起出得屋来,跟着两个打着灯笼的下人,一路并排向百花楼走去…… 第七章百花楼的秘密-3 三 紫禁城 文华殿 “启奏皇上,臣等近日连接奏报,关宁、宣大、延绥,各地边军缺饷已达数月,近日又有台头营军士鼓噪索饷,现察哈尔西迁,逼邻我宣大、延绥口外而居,拥众窥关、虎视眈眈;关宁一带,于今则是既要防东,又要备西(注:东——后金;西——蒙古诸部),诚乃万分危险之时,而各地外解粮饷不至,太仓空空如洗,户部与各地督抚每日焦心蒿目,计无所出,实难作“无米之炊”,故众人责臣等代为吁请,恳请皇上,慨发内帑,以济边急!” 早朝刚一开始,首辅李国普就奏报了这样一堆烦心事,还一上来就要“请发内帑”,登时便引得崇祯心中老大不快,崇祯强压着怒气,沉着脸冷冷问道: “朕即位之初,依惯例,便已拨内帑一百三十万两,以充边军赏赉之费,今年以来,又调帑银五十万以充军饷,这才短短几月,边军如何又是缺饷?!” “回皇上,只因魏阉把持朝政多年,阉党祸乱朝政、贪墨军饷,以致边军连年欠饷,日积月累,至今已达百万之巨,边军困苦十倍于内地,其苦状竟至有卖妻子、衣甲、马匹、刀械者,边军锐气尽失、雄心俱没,朝廷又如何能使若辈安心王事、尽忠报国? 臣等亦知内帑空虚,怎敢轻许户部、督抚之请,然边军积困,非一日之弊,亦非一日可解,臣等计议再三,记得昔日皇祖、先帝朝时,亦曾因廷臣之请而发帑济边,至今传为盛事,祖宗之所以撙节积蓄以遗圣子神孙,本亦为安边御辱之用,今值此边事危急、国库空虚之际,臣等惟有恳请皇上,效法祖宗,发帑以济边,皇上仁明神武,乃上天也,天欲雨露,则天恩浩荡、穷塞生春矣。” 李国普说罢,便弯着腰、战战兢兢地立在阶下,等待着崇祯的答复。 大殿里一片安静,过了好半天,才见崇祯向下发话道: “既然皇祖、先帝时便有发帑济边之事,朕又岂是不恤将士、只知爱财之人?只是内帑原无厚积,尔等动辄请帑,却全无他策,这内帑又岂是取之不尽而用之不竭?!只可恨那些宵小之徒,不思报效,但知索取,朝廷偶有亏欠,便要鼓噪要挟,中枢司马、督抚镇将,尔等平日又是如何统兵、如何驭将?!” “总是臣等之过,请皇上治罪!” 众臣见崇祯动怒,慌忙呼啦啦一起跪倒,向上叩首告罪。 崇祯帝望着脚下一片跪倒的大臣,又想了好半天,才稍稍放缓神色,慢慢说道: “今国事艰难,朕亦深知边关将士之苦、尔等大臣筹措之难,唉…也罢!今日朕便先允了你等之请,暂拨内帑五十万两,以济边急,着户部再严催各地外解钱粮,务要如数征缴、克期到部!待外解一到,便要立刻还于大内!还望列位臣工能深体朕心!” “皇上天恩浩荡,臣等感激不尽!” 众人见崇祯松口,虽说只是暂时挪借内帑,但也总算是解了眼前之急,便赶忙一起叩头谢恩。 待众人起身,归班站好,崇祯便向首辅李国普开口问道: “前日,朕令内阁、六部九卿会推新任兵部尚书,于今可有结果?” 李国普闻言,不敢怠慢,马上出班回道: “启禀圣上,臣等连日来已计议多次,众臣连番举荐,前任大学士孙承宗、现任刑部尚书王在晋,此二人久历兵事、才堪大用,可为大司马候任之选,然大司马执掌天下兵马,乃国之中枢,何人当任,臣等不敢自专,还请皇上定夺。” (注:明朝时,常称呼兵部尚书为“大司马”,其余,如:吏部尚书——大司徒、大冢宰;户部尚书——大司农;工部尚书——大司空;刑部尚书——大司寇) “众卿都是何意?可先一一奏来,朕细听原委,才好再做决断,为国抡才,乃吏部之责,大司徒是何意见?” 崇祯一时也不知如何决断,他有意想听一听众人的想法,便首先向吏部尚书王永光问道。 王永光见皇上问自己,连忙出班回奏: “回陛下,前任大学士孙承宗才品兼优、慧识两精,更通晓兵机、治军有方,天启二年至六年,督师辽东,修筑大城九座,堡四十五座,招练兵马十一万,开疆扩土四百里,四年间,关门息警,中朝宴然,实乃我大明有功之臣,今国家多事,臣等伏乞皇上,特发敕谕,速召孙承宗还京,原官起复,入朝主理兵事。” “旧辅孙承宗才品兼优,功在先朝,今大司徒力主起复,诸位爱卿可有异议?” 听罢王永光的奏报,崇祯点了点头,颇为满意,早在还是信王时,崇祯对孙承宗便早有耳闻,听说他清亮忠直、老城干练,乃是国之柱石,今日见王永光大力举荐,也是正合心意。 “启禀陛下,旧辅孙承宗起复一事,还请皇上三思!” 见站出来说这话的乃是内阁辅臣刘鸿训,崇祯颇感惊讶,连忙追问道:“哦?刘爱卿有何说法?” 刘鸿训手捧笏板,向上一拱手,大声说道: “启禀皇上,旧辅孙承宗虽公忠体国,有功于国家,然论其督辽之功,却也有颇多令人非议之处,孙阁老在辽四载,守有余而攻不足,虽开疆扩土四百里,坐拥兵马十一万,然士卒实不堪一战,每岁徒耗钱粮五六百万,而不能毕其功于一役,乃使国益穷而民益困,诚所谓“以一辽而病天下”,更误用、误信庸将马世龙,坐视其虚兵冒饷、贪污克扣,马世龙统兵无方,御敌无术,乃至有柳河之败!损兵折将,失地辱国! 今皇上发奋图强、志在恢复辽东,必得选贤任能,非至忠至能之人,不可托付中枢之任,旧辅孙承宗虽有功于国家,然于兵事,其有所不能,为大明社稷江山计,臣不得不直言力陈,还望皇上三思!” 崇祯闻听此言,心里“咯噔”一下,兴致立马沉了下来……崇祯阴着脸,转头向王永光问道: “大司徒,你可知柳河之败、马世龙之事吗?如何说?” 王永光额头已有些冒汗,见皇上发问,忙站出来小心翼翼地回话: “回皇上,先帝朝时,臣也闻知此事,柳河之败,实乃马世龙贪功心切,误信奸细所致,与孙阁老并无干系;至于克扣、贪污一说,乃是魏阉一党欲构陷阁老而编造的不实之词,事后孙阁老已有奏报,户部也有查勘,并未发现有贪污之事;孙阁老在辽四载,虽未能渡河东进,毕其功于一役,然于当日辽东全局败坏之时,而能成今日关宁之势,实乃孙阁老之功,兵家有云:“善战者,无赫赫之功!”还望陛下明察!” 崇祯听罢,心中暗想,“王永光所说虽也有些道理,但难脱狡辩之嫌,朕今欲恢复辽东,正要发力进取,岂可用此损兵折将、失我军威之人?!” 一念及此,崇祯便抬头向刘鸿训问道: “刘爱卿,大司马一职,舍旧辅孙承宗外,你以为又有何人可任?” “回皇上,太子太保现任刑部尚书王在晋,铁骨赤心,雄才远略,识见如照烛观火,又久历兵事,先帝朝时,便曾经略辽东,其在任内,画地筑墙,建台结寨,“抚虏、守关以拒东奴”,颇有一番作为,王在晋尤擅治军,通晓兵事,可勘当大司马一职!”刘鸿训朗声答道。 崇祯还在犹豫不决,一时难断,便又向李国普问道:“李爱卿,你是内阁首辅,孙承宗、王在晋二人,你以为如何?” 李国普赶忙颤颤巍巍站出来,躬身答道: “回皇上,臣本无大才,蒙圣上恩遇,谬列首揆,每思大臣当以荐贤为本,原大学士孙承宗渊学嘉谟、纯忠亮节,功在先朝,自皇上登基以来,众臣更是连篇举荐,可谓章满公车,臣亦知,臣才德远不及孙公,然区区为国荐贤之心,却不敢甘于人后,臣伏乞皇上俯鉴该臣忠谠可任,请特发敕谕,征取旧辅来京,以辅佐朝政、主理兵事!” 崇祯本想听听李国普对王在晋的说法,见他还在举荐孙承宗,心中已是不快,便反问道: “卿乃首揆,临事自当老成谋国,今你独崇旧辅孙承宗,又岂不闻柳河之败、马世龙之事吗?” 李国普怕是真的有些昏愦了,皇上话里的不满,他竟好似没有察觉,还在自顾自地在那里辩解: “回皇上,正如方才王尚书所言,当年兵败柳河之后,旧辅孙承宗曾上奏论及此事,柳河之败,实乃马世龙误信人言、贪功冒进所致,旧辅对马世龙亦有弹劾,现马世龙已被革职,此事与旧辅并无干系。” 崇祯越听越生气,心中暗骂一声,“狡辩!”,立即大声质问道: “败军之将,岂是 “革职”就可以这般轻松发落的吗?!尔等还置我大明法度于何地?!更有“虚兵冒饷、贪污克扣”等事,可有一一查办?!此事虽在先朝,然此军国大事,岂可不查!令兵部、刑部速将罪将马世龙锁拿进京,勘察明白,再行发落!今三尺俱在,尔等如再有搪塞欺瞒,朕决不宽贷!” “臣等遵旨——”众人见崇祯动怒,不敢怠慢,连忙高声称旨。 崇祯又冷冷地瞟了一眼李国普,对这个佝偻着身子站在阶下的干瘪老头儿,崇祯早已是一肚子的不满,“颟顸昏聩、尸位素餐!要你何用?!”崇祯心中暗道,随即又轻轻摇了摇头,将目光向殿内众人扫去…… “对于新任兵部尚书人选,众卿还有何议?”崇祯问道。 见时机来临,早已蓄势待发的温体仁马上出班启奏道: “启禀皇上,大司马执掌天下兵马,所托岂可非人?臣为社稷江山计,有一言不敢不禀明圣上!” “哦?温爱卿有什么话,尽管奏来!” 温体仁先是转头看了一眼李国普,见他也正满是期待地望着自己,温体仁微微一笑,便转过身去,面朝皇上大声说道: “回皇上,前有罪臣阎鸣泰,窃据中枢之位,已是误国不浅,然查其履历,该罪员当初正是由旧辅孙承宗举荐,才得以出任辽东巡抚,而后又得魏阉拔擢而升总督,后终至大司马之位,魏阉、孙承宗、阎鸣泰俱乃北直隶保定府人氏,是为乡党,今首辅李大人亦是其乡人,现李大人独崇旧辅孙承宗,臣不敢妄揣其意,然为国选才,当任贤选能,不可不秉至公而心无私念,岂可市恩私授?! 王在晋雄才大略,为人刚直不阿,故当日才会与旧辅孙承宗有隙,而后被调离辽东。王尚书方才言道,“辽东开疆拓土四百里,皆孙承宗之功”,其实不然,“开疆四百里”实乃王在晋之功!想当日王在晋经略辽东之时,一到关门,便苦心擘画,选才任将,修城筑堡,整饬兵马,旧辅孙承宗不过是据其功为己有罢了,据实而论,正是有王在晋当日之苦心,方能有今日关宁四百里金汤之势!今日皇上裁定大司马可任之人,臣为我大明江山,不敢不据实以奏,请皇上明察!” 听到温体仁说出这样一段,李国普简直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些话犹如一串炸雷,在他头顶炸响,李国普面色苍白,一双眼死死盯着温体仁的背影…… 李国普百思不得其解的是,正是这个人,昨晚来到府上,口口声声对自己说,“历代都有再起辅臣这样的故事,近有天启年间,特起首辅叶向高于田间;又有正德年间,时任首辅梁储再起杨廷和为首揆,而自己甘愿屈尊其下,一时间便传为美谈……”劝自己应当效法先人,举荐旧辅孙承宗,说什么“首辅此举,大公无私,必可深获圣心,青史留名!”…… “唉……”,李国普长叹一声,深悔自己受此人蛊惑,竟信以为然,才于今日朝堂之上,力荐孙承宗起复,没成想反堕此人彀中! ” 李国普立在堂上,望着志得意满的温体仁,禁不住浑身战抖…… 崇祯坐在高高的丹陛上,看着沉默不语的李国普,冷笑一声,道:“李爱卿为国举才,真是“举贤不避亲”啊……” 说罢,也不待众人反应,崇祯便大声向下说道: “传旨!中极殿大学士李国普年事已高,准其加衔致仕!擢武英殿大学士李标为首辅,主持内阁;改刑部尚书王在晋为兵部尚书!退朝!” “臣等遵旨——” 第八章东窗事发-1 一 崇祯元年(公元1628年)四月,皮岛 都督府 龙虎堂 眼前的这个人倒真是让毛文龙感到有些棘手,和那个御马监提督太监王国兴比起来,这个人总是一副不冷不热、不卑不亢、不紧不慢的样子,虽然见他总是笑脸相迎,可话里话外却滴水不漏,像是隔着一层纱,让人摸不透底细,又像是隔着一条河,让人无法亲近…… “今时今日,何官非爱财之人?哼!我就不信这天底下还有不喜欢银子的人!”毛文龙心中暗想,遂满脸堆笑,向那人说道: “黄大人头一次来我皮岛,远涉波涛,一路辛苦!文龙略备薄礼,不成敬意,还请黄大人笑纳。” 说着,毛文龙便一拍手,便有两个亲兵从外间挑进一只油漆大箱,放在堂前,毛文龙又从袖中取出礼单,轻轻递到那人面前。 只见那人大约四十开外年纪,面目端庄,头戴乌纱帽,身穿青色官袍, 正神态自若地坐在椅中,此人正是钦差专理东江饷务、户部员外郎黄中色,他此次来到东江,乃是奉旨督发粮饷、核查兵员,昨日才刚刚来到皮岛。 黄中色接过礼单,快快扫了一眼,只见礼单上开列着金银珠宝、人参、貂皮、鹿茸等物,粗粗估算,少说也不在万两之下。黄中色微微一笑,转头对毛文龙说道: “毛帅一番美意,下官实在是感激不尽,不过…下官早年间有过一次奇遇,受神灵告诫,发下誓言,自此便不敢再受他人之物,毛帅厚爱,下官心领了,只是这些贵重之物,下官实不敢收,还望毛帅见谅。” 说着,黄中色便将礼单又轻轻递还给毛文龙,毛文龙颇为惊讶,不由地追问道:“黄大人早年有何奇遇?” “那还是在万历朝时,下官任职广西……“ 黄中色坐直身子,缓缓说道: “有一次,下官受命前往安南国行封王典礼,安南王盛情款待,并赠给下官许多珍贵礼物,下官婉言谢绝,一概不收,安南王再三请求,下官盛情难却,便收了一方砚台,回归途中,船行海上,突然狂风大作,波涛翻滚,船几乎要被打翻。危急之际,下官无奈,只得穿好朝服,戴上官帽,于船头祷于神灵:“我又不是贪官污吏,上苍为何如此逼我?”谁知下官话音未落,便有一道霹雳由天而降,直将船上木箱劈开,那方砚台滚落甲板,下官这才猛然醒悟,原来是神灵于冥冥中告诫下官,于是,下官立即叫随从将砚台投入海中,只片刻之功,果风平浪静,下官始得安然脱险,下官望空遥拜,口占一绝:“万里为官彻底清,舟中行止最分明。如留半点亏心事,一任碧波深处沉。”自此,下官便再不敢收人一分一毫之物了。” “哦……原来黄大人还有如此奇遇,黄大人一身正气,两袖清风,实在是令文龙景仰,佩服,佩服…哈哈……“ 毛文龙听罢黄中色这番说辞,神情颇为尴尬,赶忙干笑着打个哈哈,又朝亲兵摆一摆手,示意将那口油漆大箱抬出堂外。 “自去岁十一月以来,我东江缺饷已达半年之久,将士们朝思暮想、日夜盼望,今日终于等到黄大人前来,将士们真是”久旱逢甘霖、枯木又逢春“啊,文龙在此谢过皇上厚恩!“ 待亲兵退出厅堂,毛文龙便开始和黄中色商议起这次的粮饷,龙虎堂内东西两边还坐着沈世魁、陈继盛、**祥和养子毛承禄四人,大家都一起望着堂上,仔细倾听着两人的谈话。 “毛帅孤军海外,劳苦功高,真乃是我大明之”海上长城“!朝廷本该早将钱粮运来,只是今日国库空虚、外解又多有不至,朝中亦是百般筹措,这才凑得今日这三十万粮饷,下官多有来迟,还望毛帅不要见怪。“ “黄大人这是说的哪里话来,我毛文龙感谢都还来不及,哪里还敢怪罪呢,哈哈,哈哈……“ 毛文龙干笑了几声,便又问道:“黄大人,去年朝廷已恩准我东江百万粮饷,不知今次发来之粮饷,户部可是按此数核发?今年其余钱粮,又当在何时发来?如何发运?“ 毛文龙收住笑容,向黄中色问道,说罢,两只眼睛便直直望着黄中色,紧张地等着答复。 黄中色闻言,稍待片刻,从容答道:“东江粮饷,往年每岁本折共计当是五十七万八千两,原是由山东布政司自津门、登莱两处发运,自去年十一月海面封冻以来,尚有两月之粮饷未发来东江,下官此次所运粮饷,便有这两月之钱粮,皆按此定数核发……“ (注:本折 —— 粮、现银,统一折合为现银计算) 黄中色稍作停顿,看了一眼毛文龙,又接着说道:“去年时,朝廷本已议定今年东江粮饷,本折共计一百万两,今年各月钱粮,原当按此数分发,然今皇上即位,特下谕旨,着户部核定东江兵马,再按核定兵额,议定东江月饷、年饷,下官此次前来东江,便正是为着此事而来。“ 毛文龙听罢,半晌无言,一张脸胀得通红,额头上,一条青筋暴起,止不住地突突跳动…… “我东江十五万兵马,去年本帅就已具数开报,户部也已核定确认,这如何又要核定?!难道朝廷还是信不过我毛文龙吗?!” 毛文龙一扭头,瞪着一双三角眼,恨恨向黄中色说道。 “毛帅,请息怒……”黄中色连忙解释道:“皇上新即帝位,励精图治,自然是要有一番举动,皇上下旨,各处都要重新核定兵马,并非单是东江一处,还望毛帅不要挂怀,待下官点检清楚,这钱粮自然还是要如数发给我东江将士,只不过就是早晚两天的事儿罢了,毛帅又何必动怒呢?” 毛文龙哪里就肯轻信黄中色的这番说辞,东江到底有多少军马,他心中自然是再清楚不过了,然而,毛文龙一肚子的愤恨却不便直说,只得大声抱怨道: “定是那朝中有奸佞小人,在皇上面前搬弄是非,要与我东江为难!我东江将士食不果腹、衣不蔽体,在前方浴血奋战,他们却在朝中锦衣玉食,对我东江造谣中伤、百般刁难!他们哪里知道,半年多来,我东江未到一粒粮、未得一分饷,将士们啼号饿毙,白骨满沟!再看我东江月饷,每兵每月仅饷银七钱、米一斛;而关宁则每月每兵银一两四钱、米一斛;更不要说那京营禁军,每月每兵银二两四钱、米五斗,还有皇上恩赏,不一而足!俗话说,“这手心手背都是肉”,为何朝廷却独独待我东江如此之薄!世上竟还有这等不平之事!如今,又要来与我东江作难,试问,天理何在?!本帅定要将此番道理上奏皇上,讨个说法!” “毛帅暂且息怒,朝廷做事或有不公,毛帅心中不平,自当禀明圣上,今皇上英明神武,想必定会为毛帅主持公道……” 黄中色见毛文龙怒气不息,只得先以好言劝慰,不过,对于接下来该如何核查东江兵马,黄中色也颇感棘手,只得硬起头皮,继续说道: “.…..不过,下官此次来到东江,乃是奉旨办差,想来皇上也是想查清此事,才好平息众人非议,还毛帅一个公道吧。” 毛文龙发泄了一通怒气,见在黄中色这里多说也是无益,便压下心头怒火,缓缓问道:“不知黄大人…要如何核查兵马啊?” “这个还正要烦劳毛帅,令诸将先将名册呈报下官,下官才好前往各营,唱名放饷。”黄中色一边向毛文龙拱手施礼,一边说道。 毛文龙闻言颇为不悦,不耐烦地摆了摆手,大声说道: “唱名放饷?……此等事,只管让各营参将、游击将名册报来,户部按册发饷便了,黄大人又何必如此劳力费神呢?” “这个如何使得,下官身负皇命,岂敢敷衍从事,还请毛帅见谅。”黄中色向毛文龙拱了拱手,不卑不亢地答道。 毛文龙一时犯难,没有再说话,只是向堂下众人递了个眼色,**祥心领神会,赶忙接过话头,向黄中色劝说道: “黄大人秉公办差,真乃我辈之楷模,不过…历年户部、布政司衙门前来发饷均是如此办理,两边核对名册、数目之后,便都是按册交割,并不会有丝毫差错,朝廷也从无半分责怪,黄大人不必过于担心,哈哈……” **祥先是干笑两声,然后又一脸讨好地说道:“现天光大好,岛中景色旖旎,黄大人又一路辛苦,正该让卑职陪大人游览一番,品味一下我东江的风光,哈哈……” “龚总管一番美意,黄某心领了,只是本官皇命在身,不敢因私而废公。”黄中色不冷不热地答道,**祥讨了个没趣,只得尴尬地缩回座中。 “黄大人,现东奴对我东江虎视眈眈,时有进犯之意,我东江官兵除驻扎皮岛之外,更需分遣至云从、广鹿、石城、三山、旅顺各岛出哨巡查,须臾不敢懈怠,现东江军马散至各处,只怕是难以“唱名放饷”……” 黄中色循声望去,见说话的乃是副将陈继盛。黄中色思索片刻,随即不慌不忙地答道:“陈将军,既然东江兵马散至各处,本官自当亲督粮船前往各岛,唱名放饷,不必劳动各军俱至皮岛,陈将军以为如何?” “这个…这个……”陈继盛一时语塞,好半天才又说道:“我东江缺粮已达半年之久,官兵盼粮如盼爹娘,恨不能立时便见,似这般…逐岛唱名放饷,官兵们要等到何时才能拿到粮饷?” “陈将军,黄某亦知官兵辛苦,胸中亦是心急如焚,恨不能一日便将这粮饷发到官兵手中,然皇命难违,黄某愿亲督属下人等,纵是不食不寝、夜以继日,也要将这粮饷尽快发至官兵手中!” 众人见黄中色这般斩钉截铁、软硬不吃,一个个都只得垂头丧气地坐在那里,无话可说。 “既然黄大人主意已定,本帅又复何言!” 毛文龙见话不投机,便也不再费心周旋,毛文龙一拍大椅扶手,冲养子毛承禄大声命令道:“毛参将! 本帅命你全权督办此次东江放饷一事,即刻通令各营,速将官兵名册呈报钦差行辕,以备核查!” “末将领命!” 毛承禄赶忙起身站立,叉手接令。 毛文龙看了一眼毛承禄,又叮嘱道:“命尔好生照顾好黄大人,黄大人但有吩咐,便要惟命是从,不可搪塞懈怠!” “末将遵命!”毛承禄心领神会,连忙大声向上答道。 “多谢毛帅悉心安排!” 黄中色也连忙起身,向毛文龙行礼致谢。 “黄大人客气了,你我都是为朝廷效命,理当如此,哈哈,哈哈…….” 毛文龙一边起身还礼,一边干笑着打着哈哈。 “东江粮饷事大,诸事繁巨,需得马上去办,下官不敢叨扰毛帅,这就先行告退了。” “黄大人辛苦……送客!” 毛、黄二人假意客套一番,虽是各怀心思,面上倒也不去说破,黄中色向毛文龙一拱手,便转身出衙而去…… 毛文龙站在堂中,斜着眼定定望着黄中色的背影,直到黄中色转出不见,毛文龙才冷笑一声,转身坐回椅中。 “帅爷,这个黄中色来者不善,如果真要“唱名放饷”,我东江虚实岂不是都让他探听了去,这个怕是不妥吧……” 一直没说话的沈世魁见毛文龙刚刚坐好,便马上凑过来,低声向毛文龙提醒道。 “哼! 这是在我的地盘,查不查得…还不是全都在我!他能奈我何?!”毛文龙一脸轻蔑,恨恨地说道,接着,又向毛承禄问道:“承禄,你可知该怎么“照顾好”那个黄大人吗?” 毛承禄一拍胸脯,马上向毛文龙信誓旦旦地夸口道:“这个…承禄自然是晓得,请父帅放心,承禄定会叫他百般无奈、寸步难行,最后只得乖乖来听父帅的吩咐!” “好!你这就去办吧……”毛文龙对毛承禄挥一挥手,毛承禄不敢怠慢,便转身匆匆走了。 “帅爷,现在西边的来人还在岛中,此事是不是要……暂避一下风头?”此时,总管**祥也悄悄凑过来,向毛文龙轻声问道。 毛文龙闻言,半晌无言,一只手慢慢梳捋着颌下的虬髯…… 好半天,毛文龙才低低说道:“此事正在紧要关口,还需加紧办理,至于……对户部那帮人,务要严密封锁消息,你也去告诉一声西边来人,让他们务要小心从事,切不可走漏风声,坏了我两家大事!” “是,属下遵命!” 第八章东窗事发-2 二 崇祯元年(公元1628年)五月,皮岛 钦差黄中色到皮岛差不多已经有二十多天了,起初还算顺利,黄中色和一班属下,连日清点名册、分拨钱粮、唱名放饷,没用几日之功,便将皮岛各营人马清点完毕,所欠半年粮饷也全都分发已定。 皮岛各营钱粮虽然是领了,可要说这些是兵,那也只能算是一群“叫化子”兵,很多士卒甚至连个号衣都没有,更不要说盔甲、刀枪了,穿着打扮跟一班农民并没有什么两样,很多人扛着个锄头,便也歪歪斜斜地站在队列中凑数……当然,按照毛承禄的说法,军兵们之所以这样疲弱不堪、衣衫不整,全是因为朝廷粮饷不济所致! “当兵吃粮,天经地义!当兵的哪里晓得什么忠孝仁义,谁给他们发钱发粮,他们就替谁卖命!” 毛承禄说的也许是大实话,可这些话在黄中色听来,却倒是有几分刺耳,“就不知这些官兵们领了钱粮,是替你毛文龙卖命,还是为朝廷、为皇上效命呢?”黄中色看着这些衣衫褴褛的士卒,既忧心又无奈,忧的是,此等疲弱之旅,何堪一战?无奈的是,今国库空虚,朝廷却也实在拿不出更多的钱粮来养兵了。 “唉……”黄中色长叹一声,只得自己安慰自己,“虽说是羸弱不堪,不过好歹也还算是个兵吧……” 且不论精壮老弱,黄中色将这各色军兵通通计算在内,最后能核定出的皮岛军兵数目,大约就是三万六千上下,虽与皮岛名册数目多少有差,却也不算太离谱,然而,此数与东江历年所报——十五万军马的总数却相差甚远,就不知各岛还尚有多少兵马? 连日来,黄中色已多次向毛承禄提出要出海前往各岛,可各岛名册至今都没呈报上来,毛承禄更是种种推托说辞,不是说海上浪大,便是说岛兵出海,近日,更是玩儿起了“失踪”,黄中色已数次派手下主事、千户前去毛承禄大营,可一连数日,回报竟说是毛承禄已紧急前往朝鲜公干,黄中色无可奈何,不知何时才能完成皇命,心中早已是焦急万分…… 然而,黄中色不知道的是,其实毛承禄哪儿也没去,此刻毛承禄便正躲在自己营中,和手下几个亲信将弁,一边饮酒作乐,一边在等着看他的笑话…… “禀少帅!帅爷命你即刻回府,有大事相商!” 正在觥筹交错之际,突然,一名帅府亲兵急匆匆闯进大帐,叉手向毛承禄大声禀告。 毛承禄闻讯猛然站起,向亲兵喝道:“何事如此慌张?!” 亲兵叉手立在帐中,没有作答,只是向毛承禄目视了一下左右,毛承禄心领神会,向座中亲信将弁挥了挥手,众将赶忙一个个站起,退出大帐,毛承禄又向亲兵招了一下手,亲兵这才赶紧走近前来,向毛承禄低声说道: “少帅,大事不好!后金使者马通事让人给扭送到钦差行辕去了!” (注:通事——翻译官) 毛承禄闻言,大吃一惊,连忙追问:“马通事不是在帅府吗,如何就让人扭送到钦差行辕去了?” “少帅有所不知…”亲兵赶忙向毛承禄解释道:“本月初,后金又派牛录额真(注:牛录——后金基层组织单位,一牛录下辖三百人,额真—— 首领)阔科带领马通事等一行六人来我皮岛议和,不料阔科等人,于来路上遇上一伙正逃往我皮岛的辽人,也不知是这伙人想抢夺来使财物,还是阔科等人肆意滥杀,双方遂发生打斗,阔科等人射杀两名辽人,其余五、六人逃至山上方才走脱;不想今日,马通事正要去马市置办粮、帛,在街上恰遇上那五、六个辽人,辽人愤恨马通事等人于路上杀人,当即便将马通事打翻,双方争斗间,哪料到正撞上钦差黄大人带人出来,便一体被擒拿到钦差行辕去了……帅爷闻知此事,知事不善,便立即差小人来请少帅,回府议事!” 毛承禄听罢,心中不由叫苦,当下也是不敢怠慢,马上跟着帅府亲兵,带了一队卫兵,上马急匆匆出大营向帅府赶去…… 等毛承禄来到龙虎堂,见沈世魁、陈继盛、**祥三人早已坐在堂下,毛文龙背着手,满脸怒气,正在堂前来回踱步。 “参见父帅!” 毛承禄赶忙叉手施礼,毛文龙没有说话,只是示意他先坐到一边。 毛承禄刚在座中坐定,便听沈世魁向毛文龙说道:“帅爷,马通事落到黄中色手里,我与后金谈和之事…怕是要泄露出去了,趁此事尚未尽发,大帅需得立刻封锁消息,不得放一人一船离岛!” 毛文龙闻言,猛然醒悟,立时便站住脚步,转身朝堂外喝道:“来人!” 话音刚落,便有一中军旗牌官抢步来到大堂,毛文龙从帅案上抄起一支令箭,高声向旗牌官命令道:“毛千总听令!令你立即带领一队亲兵,前往、封锁码头,捉拿东奴奸细,无论官、商、军、民,没有本帅令牌,一人一船不得出海!如有违抗,格杀勿论!” “是!标下遵命!” 旗牌官叉手施礼,接过令牌,转身急匆匆赶往码头去了。 毛文龙坐回椅中,又歪头望向沈世魁,沈世魁不敢怠慢,赶忙又继续说下去: “现在麻烦的…就是这个黄中色,毕竟他是皇上钦差,也不知这个马通事…到底给他都说了些什么……” “哎……”**祥见沈世魁还在犹豫不定,颇有些不耐烦,便插嘴道:“他说了也罢,没说也罢,现在最要紧的就是得赶紧把马通事弄回来!人只要在我们手上,就不怕他黄中色!” “对!龚总管言之有理!” 毛承禄听罢,一拍坐椅,紧跟着大声附和道。 毛文龙扭头看了一眼毛承禄,冷冷问道:“你又怎样把马通事弄回来?” “回父帅,你让儿子带兵先去围了他的行辕,无论软磨,还是硬抢,这是在咱们东江的地头儿,还怕他不交人吗?” 毛文龙闻言,半天没有说话,只是低头在心里打着盘算…… “帅爷,是不是……咱们得赶紧先给皇上上一份塘报,就说是后金派了使臣来我东江求和,就算将来黄中色向皇上报告了此事,我事前已有塘报,想必皇上也不会有什么责怪……” 毛文龙听罢,眼前一亮,马上向陈继盛夸赞道:“陈太爷提醒的好!那就烦请陈太爷操刀,立刻拟一份塘报,再拿我令牌,让提塘官今日就发往京城!” “是,属下遵命!” 陈继盛连忙起身,叉手领命,接过毛文龙的令箭,转身办差去了。 毛文龙这时又拿过了一支令箭,大声向毛承禄命令道:“毛参将!本帅命你速带本营兵马,前往钦差行辕,务必将马通事带来帅府!” “末将领命!”毛承禄答应一声,便也立刻接令,大踏步出府而去。 只待半个时辰,毛承禄便带着几百名军士来到钦差行辕,毛承禄顶盔贯甲,骑在马上大声呼喝,军士们一个个持枪跨刀,立时便将行辕围了个水泄不通,来往路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见这般架势,一个个都吓得纷纷躲避…… 毛承禄来到行辕大门,翻身下马,带了几个亲兵便大踏步闯进门去。 黄中色早已接到报告,此时,正穿戴整齐、挺直了身子坐在大堂上等候。 “毛将军可是刚从朝鲜回来?多日不见,毛将军一路辛苦了,哈哈……” 黄中色一见毛承禄走进大堂,马上站起身,绕过堂案,一边拱手施礼,一边笑着对毛承禄说道。 “这个…这个……黄大人连日操劳我东江饷务,辛苦,辛苦……” 毛承禄没料到黄中色一开口便先揭了自己的瞎话,猝不及防,只好随口敷衍一句,刚才进门时还憋足的一股霸气,登时便泄了大半。 “方才我正要派饷务主事前去大营找你,不想毛将军倒是自己先来了,你我正好仔细商议一下出海放粮的安排。”黄中色又紧追着说道。 “黄大人,这个…出海的事,容末将稍后再同大人商议,末将此次前来,倒是有一件事要同大人商议……” “毛将军有何事?” “今日有两伙东奴逃亡辽人来我皮岛,据帅府亲兵禀报,这些辽人现已躲入钦差行辕,大帅闻之,责备我等,说,“此地方之事,何劳大人费神?”故令末将前来行辕,锁拿辽人回帅府审问!” 毛承禄说完,一双眼直直望着黄中色。 黄中色闻言,脸色一沉,也不再跟毛承禄兜圈子,正色道:“此辈辽人声言有机密事欲告我朝廷,本官不敢马虎,现已将一众辽人看押,即日便要押解送京,交有司勘问!” “黄大人!这些辽人中,有一马通事,乃东奴使臣,特来我东江请和,请黄大人将此人交还末将!”毛承禄提高了嗓门说道。 黄中色也毫不退让,大声说道:“东奴请和?如何事前没有半点耳闻?兹事体大,现今情况不明,马通事又乃其中关键之人,本钦差必得先将此人押解送京!” “毛帅已将东奴请和之事上奏朝廷,马通事乃请和使臣,如你将此人送京,误了军国大事,黄大人,这个责任…又该何人承担?!” “毛将军,此事既已上奏朝廷,将此人送京,朝廷正好可将请和之事勘问明白,又如何会误了军国大事?但有责任,只在我黄某人一人承担便了!” 毛承禄无计可施,恼羞成怒,瞪着眼向黄中色凶狠地问道:“黄大人果真不欲将此人交与末将?” “本官乃皇上钦差,不交此人,你又待怎样?!”黄中色斜眼看着毛承禄,冷冷问道。 只听毛承禄大喝一声:“来人!” 登时,便有一队军士挺着长枪冲进大堂,将黄中色等人团团围在中间。 黄中色环视一周,随即厉声向军士呵斥道:“大胆!尔等难道还敢戕害钦差吗?!” “嘿嘿…海上风波险恶,不比陆上,船只翻覆沉没也是常有的事……”毛承禄手扶佩刀,向黄中色阴恻恻地说道。 双方僵持不下,大堂里登时便是死一般的寂静,仿佛空气也都凝固了……突然,黄中色放声大笑,“哈哈……毛将军,你我都是为朝廷办差,又何必搞得这样剑拔弩张呢?” 毛承禄不知道黄中色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便还是站在那里,紧张地望着黄中色,一言不发…… 黄中色放缓神色,又接着说道:“本官来东江,乃是奉旨放饷,本也不该插手你东江之事,只是本官来岛已久,迟迟不能完成上命,这才惹出这许多事来,但要能早日完成皇差,黄某人又何苦去管他那许多事呢?” 毛承禄见局面有缓,便也退了一步说道:“黄大人只要将马通事交与末将,其它事情,一切好说!” “毛将军此话当真?”黄中色又马上追问了一句。 “黄大人只要交出马通事,我明日便送黄大人出海,核兵放饷!” “好!就依毛将军!”黄中色笑着说道,随即便又向手下人大声命令道:“来人——,将马通事取出交与毛将军!尔等速速下去准备,明日随本官出海放饷!” 第八章东窗事发-3 三 “禀父帅,大事不好!” “何事慌张?!” 才刚到午时,便见毛承禄急急忙忙地跑进龙虎堂,向毛文龙大声报告。 “父帅!黄中色那厮已乘船逃回内地去了!” “啊——!”毛文龙闻言,大吃一惊,连忙向毛承禄追问道:“他如何就逃回了内地?” “前日,我驾一艘战船,陪黄中色船队一同前往石城岛放粮,谁成想,船刚近岛,便遇到一队登莱巡洋海船,那黄中色见状,不待儿子招呼,便突然带领粮船逃向登莱船队,因有登莱水师护持,儿子无计可施,只得任由他逃回登莱去了……” “啪!”毛文龙猛的一拍帅案,向毛承禄破口大骂道:“废物!无用的东西!还不快给我站到一边!” 毛承禄挨了骂,一脸垂头丧气,只得灰头土脸地先站在一边。 “黄中色老奸巨猾,倒也不能全怪少帅,还请大帅暂且喜怒。“ 见毛文龙发怒,正坐在堂下的沈世魁赶忙劝解道。 “帅爷!那黄中色仓促逃回内地,想是已尽知我与后金议和内情,他回到朝中,必会将此事奏报皇上,帅爷当速作应对之策!“ 这时,坐在另一边的**祥也赶忙向毛文龙说道。 毛文龙转过头,向GZ祥追问道:“依你之见…我当做何应对?“ “黄中色走的如此匆忙,显然在我皮岛时,他已从马通事口中尽知我与皇太极议和、通商之内情!前日我虽已有塘报发往京城,皇上只道是后金前来请和,却不知这前后情形,更不知我与后金贸易之事,但如皇上察知内情,必会雷霆震怒,如今,我只有立即将阔科等人押解送京,才可堵住朝中众人之口,同时,帅爷还当再上一疏,向皇上陈说此事,方有望自证清白!“ 堂内几人闻听龚Z祥此言,大吃一惊,都齐刷刷地一起望向**祥。 “不可!“ 只听沈世魁大喝一声,马上提出反对,“把阔科等人押解送京,岂不是不打自招,阔科如将所有事情和盘托出,我等还有什么可说?!“ “沈太爷有所不知…”GZ祥连忙解释,“我押解阔科进京,只说是后金请和使臣,皇上和朝中又如何知道真伪?此事的关键全在马通事,此人既已招供,便不可再留!只要除掉马通事,黄中色没了人证,我便不用惧他;况且,阔科等人不通我国语言,京城中一时也决找不到可通言语之人,语言不通,朝廷从阔科口中便无从得知实情,如此,我则可以在京城从容用事、设法加以解救;另外,我今日还必得嘱咐阔科,使他知我之谋,令其安心,到了京城只说是请和使臣,而绝不可泄漏他事!我料阔科为保性命,必不敢泄露我两方之事;同时,我还需向皇上参他黄中色一本,只说他玩忽懈怠,不肯查阅各岛官兵,黄中色只有一面之辞,又无人证,皇上即使见疑,也无从查证,如此这般,此事便可无忧了,只是……” “只是什么?“毛文龙见GZ祥欲言又止,心中焦急,便马上追问道。 “只是后金那边有些麻烦,我将阔科押解送京,皇太极那里不好交待,只怕是要误了两家大事,为今之计,也只能立即遣使下书,以好言说明此事,再设法转圜了。“ GZ祥说罢,大厅里立时又陷入了一片寂静,好半天才见毛文龙一脸愁容地说道:“只是这书信…又该如何写呢?” GZ祥思索片刻,便开口答道:“帅爷切不可将实情告与后金,只可说是阔科等人行事鲁莽,于归途误入户部粮船,因而被捉,如此,皇太极虽有疑心,但也不好与我为难了。” 毛文龙沉默良久,见大家也都再无异议,便叹了口气,说道:“唉……事到如今,也只好如此了,不过,皇太极为人奸诈,岂肯轻信我等说辞,必得与他些好处,才可使其不疑……” 说着,毛文龙便转向GZ祥命令道:“龚总管,请你即刻按照此意,给皇太极写一封书信,还要再将皇太极所要粮帛尽数准备妥当,烦劳你亲自走一趟,将书信和粮帛送往沈阳,设法说解转圜。” “是,属下遵命!”GZ祥赶忙拱手应命。 “毛参将!” “末将在!” 毛文龙大喝一声,向毛承禄下令道:“命你将马通事秘密处理干净!万不可留下一丝痕迹!但要走漏一点消息,本帅拿你是问!” “是!末将遵命!” 最后,毛文龙又转向沈世魁说道:“烦请沈太爷亲自操刀,准备两份奏疏,一份向皇上陈说押解阔科进京之事,就说我本欲借议和之机,要诱捕皇太极重臣豪格和达海,后二人不至,便只拿得此人送京;至于马通事一节……只说是马通事被辽人殴打致死;另外一份便是要弹劾那黄中色,待准备好这两份奏疏,明日便和阔科等人一起送往京城!” “是!属下遵命!”沈世魁听罢,也赶紧答应一声。 “另外,对于阔科等人,还要好言抚慰,使其明了此中干系,勿使坏我两家大事!沈太爷,你还需多备些银两,派心腹之人,前往京城,告与沈大官人和陈汝明,嘱他二人在京中多方活动,务必设法搭救阔科,化解此事!” “是!属下遵命!” 第九章袁崇焕进京-1 一 崇祯元年(公元1628年) 七月,九边塞外 暑气已退,塞北的天空开始变得格外清澈、高远,长城内外,又是秋高马肥时节,一只巨大的金雕,正张开双翅,盘旋在湛蓝的天际,高空中的劲风,犹如一条看不见的激流,急速地滑过翼梢,不时激起一阵阵凌厉的呼啸,金雕伸展开身躯,双眼目光如电,俯瞰着掠过身下的那一片辽阔、壮丽的万里山河…… 崇山峻岭间,一条弯弯曲曲的城墙,东起山海尽头,犹如一条长龙,正随着山势,蜿蜒起伏,一路向西延伸……这,便是大明帝国的北部边防——长城,绵亘万里的长城之内, 即是大明“九边重镇”,又称“九塞”,而在这东部、北部的一段数千里防线上,由东向西,依次排布着辽东镇、蓟州镇、宣府镇和大同镇,正是当日抵御后金、控御蒙古、拱卫京师最前沿、也是最为重要的四大军镇。 向北越过长城,放眼望去,那一片广阔无垠的山川、草原,便是漠南东蒙古各部的驻牧之地,辽东镇外原有科尔沁、内喀尔喀和察哈尔部;蓟镇、宣府口外乃是哈剌慎三十六家的驻地;大同镇外则是土默特部,诸部之中,又以察哈尔实力最强,察哈尔林丹汗素有大志,久欲吞并各部、统一蒙古。 蒙古诸部,叛顺无常,自后金崛起于辽东,辽阳、沈阳、广宁(注:今辽宁北镇)相继失陷,随着后金的强势扩张,身处辽东边外的东蒙古诸部倍感威胁,加之诸部与明朝通贡、受赏之地尽被后金所夺,更加剧了蒙古与后金的利害冲突,大明朝廷以东西不能兼顾,遂开始着力抚赏蒙古,与诸部结盟,合力对付后金,蒙古诸部也由此成为大明帝国北部边防的一道“塞外屏障”。 然而,漠南东蒙古诸部之间以及明、金各方,关系错综复杂,敌我形势瞬息万变,当做何应对,它实实在考验着大明帝国、蒙古各部和后金决策者的智慧与决心…… 当然,我们现在已经知道,在那场风云变幻、惊心动魄的“三国杀”中,努尔哈赤、皇太极两代后金汗,单就谋略和政治水平而言,无疑是当时最为出色的战略高手,而他们的对手,无论是察哈尔林丹汗,还是大明帝国的皇帝们,想来也只能是愤恨地指着对方鼻子,互道一声“猪队友!”了。 在后金西进蒙古的道路上,首当其冲的便是科尔沁和内喀尔喀,此两部,本是察哈尔的外围势力,由于察哈尔林丹汗的野心和残暴,两部对察哈尔早已貌合神离,心怀忌惮;对此二部,后金则一贯采取“胡萝卜加大棒”政策,要么“和亲”拉拢,要么武力讨伐,从其内部予以分化瓦解、各个击破,在努尔哈赤、皇太极两代领导坚持不懈、“拉打”结合的揉搓下,及至天启七年(公元1627年),科尔沁和内喀尔喀先后归顺后金,由是,察哈尔外围尽失,林丹汗的威望也是一落千丈,更为严峻的是,由于后金的分化瓦解以及林丹汗的残暴,察哈尔内部也开始出现分裂,属部或出走漠北,或与后金眉来眼去、暗通款曲,林丹汗此时已是众叛亲离。 面对皇太极咄咄逼人的态势,察哈尔林丹汗不得不放弃以往“积极抗金”的策略,转而采取“攘外必先安内”的方针,林丹汗决意暂避强敌,待整合内部、统一蒙古、恢复实力之后,再与后金决战。 不得不说,这是一个致命的错误,林丹汗不识大势、简单粗暴的做法,不仅没有实现自己的愿望,反而进一步加速了各部的分崩离析。 与此同时,明朝一方,从边关到朝堂,也在发生着剧烈的变化…… 天启七年(公元1627年)六月,袁崇焕遭阉党攻讦,愤而辞归,在随后的一年时间里,天启帝驾崩,崇祯继位,魏阉倒台;而大明朝的北部塞外防线,则犹如一个个倒塌的多米诺骨牌,随着一系列事件的发生,形势开始朝着不可挽回的方向急速恶化,而察哈尔部西迁,则是那轰然倒下的第一张致命的骨牌! 天启七年(公元1627年)十月,察哈尔为避后金兵锋,林丹汗决定率部离开辽东驻地,开始向西迁移。林丹汗的第一个目标便是攻击蓟镇、宣府口外的哈剌慎部,继而,又乘胜向西攻击大同口外的土默特部,克归化城,驻军于独石口外,并向大明挟赏。 哈剌慎不甘受察哈尔欺凌,而又恐不敌察哈尔,遂遣使后金,约请兴师;皇太极当然不会放过这个收服蒙古的绝佳机会,随即于崇祯元年二月,派兵征讨察哈尔,数月间,各方几度交手,从而引发了一场哈剌慎争夺战,而对于口外发生的巨变,大明帝国则像一个麻木而迟钝的看客,只知一味观望,而毫无作为,似乎完全搞不清这一切对自己意味着什么…… 事实上,察哈尔西迁,后果是极其严重的,由此而引发的一系列变化,对于大明帝国来说,则是灾难性的。 首先,察哈尔西迁宣府、大同,则使辽东边外门户洞开,彻底为皇太极打开了进军蒙古的通道;其次,更为严重的是,由于察哈尔对蒙古内部的征伐,使得原本是抗金同盟一方的哈剌慎开始倒向后金。哈剌慎居于蓟镇、宣府口外,乃是大明帝国北方塞外的“看门人”,如若哈剌慎归降后金,则大明北方,藩篱尽失,在此段千里防线上,想要仅靠一座残破的城墙来挡住后金铁蹄,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敌军一旦入塞,则京师危急! 《阿甘正传》中有一句经典台词:“生活就像一盒巧克力,你永远不知道下一块是什么味道。” 是的,当一个猪队友碰上另一个猪队友的时候,你永远不知道还会有什么样的奇葩发生;当你以为这个已经是最坏的事的时候,你会遇到一件比现在更坏的事…… 崇祯元年(公元1628年)四月,不甘寂寞的林丹汗派出一百多名骑兵来到宣府新平堡外,再一次来向大明讨要抚赏,据说是来人出言不逊,大明边关守将一时义愤(想想也是,向别人讨要赏钱还那么横,遇谁怕也会火冒三丈。),便将来人统统关入瓮城庙内,收缴兵器、马匹,再一把火将来人统统化为了灰烬。 “冲动是魔鬼!” 明朝这位守将显然是没有听过这句话,否则也许就不会闯下这样的祸事了,然而,杀人虽然是杀得痛快,可他不知道的是,在那些被杀的人中,恰有一人,乃是林丹汗的女婿贵英恰。 林丹汗闻讯,大怒,立刻率大军来攻打大同,杀军民数万而退,大同也几乎失守;林丹汗犹不解恨,又于六月间,带兵来到大同得胜口外,再次向大明帝国讨要抚赏。 崇祯帝闻报,亦是愤恨,想当日,大明国库本就空虚,但凡有人敢向皇上提 “钱”,都会招致怨恨,更何况察哈尔还杀我军民、攻我城池,几次三番,无理挟赏!这口恶气如何咽得下去?! “现今市赏日坏,只是徒费金钱,各部于我,全无用处,反损我军之用!今后,勿令再赏!” (注:市赏—— 明对蒙的贸易、抚赏) 皇上旨令一下,谁敢不从,大明各边遂将原给予察哈尔、哈剌慎等各部的抚赏统统革除!时塞外大饥,诸部闻讯,当即哄然而起,诸部多有归顺后金之意,于是,大明北边,几乎再无抚夷,而肩背皆受敌! 至此,大明帝国多年来苦心维持的这条脆弱的“抗金统一战线”,终于走到了崩溃的边缘…… 比起塞外局势的崩坏,在这一年里,“关宁锦”防线的形势一点儿也不比那边好多少。 天启七年(公元1627年)六月,袁崇焕回乡,王之臣代为督师兼辽东巡抚,转过年来,崇祯元年(公元1628年)四月,朝廷命王之臣于关门待命,等候袁崇焕到任接防。此时,关宁已缺饷数月,士无战心,群情低落,王之臣亦无心恋战,遂于五月命撤锦州防务。 皇太极抓住时机,命贝勒阿巴泰、岳托、硕托及八固山额真,率军三千,往略明地,明、金两军爆发 “锦杏之战”,此役,后金破锦州、杏山、高桥三城,并毁十三山驿以东台站二十一处。 锦州、杏山本为关宁锦防线之前锋,至此,已折损殆尽! 时光荏苒,袁崇焕离任刚好一年时间,蓟、辽、宣、大,整个大明北方防线已是千疮百孔、处处是险,攻守之势已远非昨日可比,待要从头收拾旧山河,又谈何容易? “……臣于来京路上,已闻东西虏一时并举,北边藩篱已撤,锦、杏之前锋尽折,遂忘带病之身,立刻带亲信丁壮,马上星驰,适伏暑淫雨,跋涉过劳,臣病转剧,然负病兼程。行至阜城,见臣前疏已奉圣旨,臣捧旨诵读,感激涕零,臣何人哉?敢邀皇上特达之知!臣此时已不敢言病,但念东事之大之艰,难难万状,此时即干夫能手,尚且难之,况臣庸下,故邮亭形影,商度马上,心口思维,只觉万难…… ” 这已经是皇上收到袁崇焕的第三份请辞奏疏了,时间是七月四日。 辽东局势败坏如此,已容不得袁崇焕再作他想,袁崇焕虽是心急如焚、焦虑万分,然此时也只有勉力前行、义无反顾了…… 崇祯元年(公元1628年)七月十二日,新任蓟辽督师袁崇焕终于奉旨赶到京城,崇祯帝传谕内外臣工,“本月癸酉(七月十四日),袁崇焕平台召对!” 第九章袁崇焕进京-2 二 崇祯元年 七月 癸酉(公元1628年7月14日),卯时,建极殿 三通鼓敲罢,随着一声宏亮的钟声,厚重的皇极门被缓缓打开,文武大臣们一个个峨冠博戴,分列两班,鱼贯来到大殿站定。 “皇上驾到————” 紧接着,大殿上便传来一声清亮、尖利的唱喝,年轻的崇祯皇帝,在一班内侍的簇拥下,升朝坐殿,文武大臣们赶紧又是一通三拜九叩,山呼万岁。 前日皇上已有敕谕,“今日早朝,袁崇焕平台召对!” 所谓“平台召对”,乃是明朝的一个制度,相当于“国情咨议”。建极殿(注:今故宫保和殿)居中向后有“云台门”,亦名“平台”,故将于此处的皇帝召见称为“平台召对”。 “宣兵部尚书兼都察院右副都御史、蓟辽督师袁崇焕觐见——” 随着内官的一声宣召,新任蓟辽督师袁崇焕快步进到大殿,双膝跪倒在丹墀之下,手抱象牙笏板,向上高声称颂: “臣袁崇焕叩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说罢,便匍匐在地,低着头等皇上问话。 崇祯帝坐在高高的御座上,向下望去,这还是他第一次见到袁崇焕,自登基以来,近一年时间,他已经无数次听人说起过此人,就是这个人,曾两败努尔哈赤、皇太极后金大军于城下!只见袁崇焕头戴貂婵冠,一身大红朝服,虽身形瘦小,但浑身上下却无不散发着一股逼人的英气!崇祯望着袁崇焕,便仿佛看到了恢复辽东、振兴大明的希望,心情格外高兴。 崇祯赶紧一抬手,满面笑容,亲切地向下说道:“袁爱卿一路鞍马劳顿,着实辛苦,爱卿快快请起!” “谢陛下!” 袁崇焕连忙应声作答,随即起立,躬身站在殿中。 待袁崇焕起身,崇祯这才看清袁崇焕的相貌,只见他面容削瘦,细眉长目,颌下留着三绺胡须,仍是一副清隽的书生本色,崇祯暗暗迟疑了一下,眼前的袁崇焕,与自己想象中的那个气宇轩昂、伟岸挺拔的英雄形象好像多少是有些落差,不过此人一身难掩的英气,倒也出众绝伦…… 崇祯端详袁崇焕片刻,便又接着说道:“朕览卿上封奏疏,知你于伏暑淫雨之中,负病兼程,心中甚是感动,卿一心为国,还当爱惜身体,不知爱卿之病,于今可好些了?” 袁崇焕见皇上问起自己的病情,心中顿时便是大为感动,连忙跪倒,向上答道:“臣些许小病,何敢劳皇上挂怀,臣久在军旅,此种事,早已习以为常,些许小恙,不过三五日便无碍了。” 崇祯闻言,笑道:“好,好,无碍便好,无碍便好……爱卿快快请起。”一边说,又一边招呼袁崇焕起身,待袁崇焕站好,崇祯转头向站在一旁的司礼监掌印太监王文政说道:“你去让太医取两根百年的老山参来,送与袁爱卿,让他带回去好好调养身体。” “是,奴才遵旨。” “臣袁崇焕叩谢天恩!” 召对开始,崇祯先是对袁崇焕大加慰劳一番,然后说道:“建虏跳梁,已有十年,国土沦陷,辽民涂炭。卿万里赴召,忠勇可嘉,所有平辽方略,卿可具实奏来!” (注:建虏——指后金,后金原为建州女真部) 袁崇焕见问,慨然奏道:“所有方略,臣都已写在奏疏中。今谓辽东恢复之计,不过在于“以辽人守辽土,以辽土养辽人;以守为正着,战为奇着,款为旁着;法在渐不在骤,在实不在虚”而已,臣今受皇上特达知遇之恩,愿皇上假臣以便宜之权,计五年,全辽可复!” 袁崇焕此言一出,朝堂里登时便是一片惊呼之声,大臣们一个个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惊得半天缓不过味儿来。 崇祯闻言,精神大振,一拍龙椅,便猛地站起身来,激动地对袁崇焕大声说道:“五年复辽,便是方略!若辽事果如卿之所言,朕决不吝封侯之赏!卿且努力以解天下倒悬之苦!卿子孙亦受其福。” 袁崇焕见皇上欣然许诺,赶忙跪倒谢恩,“臣袁崇焕叩谢天恩!臣今受皇上知遇之恩,托以封疆之重,天恩未报,安敢再望皇上厚赏,今惟愿挥师疆场,收复辽东,解君父之忧、百姓之苦,以报皇上!” “爱卿平身。”崇祯赶忙让袁崇焕站起身来,随即又接着说道: “爱卿一片忠贞,天地可鉴!只要能收复辽东,爱卿但有所需,只管道来!” 也许是幸福来的太过突然,崇祯激动的一刻也坐不住,只管背着手、一个劲儿地在台上走来走去。 袁崇焕整理了一下自己的思绪,便又向上郑重奏道: “皇上,辽东战事已历十年,然建州处心积虑,前后实已四十余年。今日辽东,局势大坏,原是极难为之,然皇上操心边事,日夜忧心,臣又安敢说难?臣久在辽东,于恢复之计,实已思虑有年,由是今日,臣方敢许下这“五年”之期,然在这五年之中,必须事事应手,臣才敢奢言恢复!这第一件便是“钱粮”!欲复辽东,必先强兵,强兵必先足饷!臣不能足兵饷,兵安肯为我所用,臣又安能驱众赴之死地?故这五年之中,必得时时使边关粮饷充足,不可欠缺!” 说到此处,袁崇焕便先停了下来,微微抬起头看着皇上。 崇祯一直站在台上认真地倾听袁崇焕的回奏,闻袁崇焕此言,便立刻转头向户部右侍郎、署理部事(注:代理尚书)王家桢命令道: “王爱卿,着你部在这五年之中,必得保证辽东粮饷及时转运、足额供应,不可使关辽军中钱粮不足!” “是,微臣遵旨。” 王家桢闻言,赶忙出班应命。对于户部来说,现今国库空虚,九边欠饷已达百万之巨,各地外解钱粮又多有拖欠,要想完成这个任务,实在已是万万不可能了,然王家桢见皇上正在兴头上,便不敢多言,只得先硬着头皮接下旨来,皱着眉唯唯而退。 “皇上,这第二件事便是“弓甲、器械”!” 袁崇焕又接着奏道,“建州战备充分,器械犀利,马匹壮健,且久经训练;我要想与之疆场争锋,今后解到边疆的弓甲、器械等项,也务须精利!” 崇祯随即谕令工部左侍郎、署理部事张维枢道:“张爱卿,今后凡解去关辽之弓甲器械,务要铸明监造司官和工匠的姓名,如有脆薄不堪使用者,立刻予以追究查办!” 袁崇焕又奏:“恢复辽东,关键在于所用得人!在这五年之中,必需吏、兵两部与臣精诚合作,应当选用的人员便即任命,不应当任用的,决不可滥推。”崇祯随即谕告吏部尚书王永光、兵部尚书王在晋,二人当即出班,连连称旨而退。 待说完这些,袁崇焕又抬起头来,神情凝重地对崇祯说道: “以臣之力,制全辽有余,调众口则不足。臣一出国门,便成万里,朝中忌功妒能,岂会无人?这些人即便不以权力掣臣之肘,但也难免不会大有议论,而以意见乱臣之谋。 自古战取攻守虽在疆场,然战胜之道却在庙堂!臣即使或有所能,亦不过效犬马之劳,其发纵鞭策之功,则全在皇上!故内外必得一片精坚,纯气相守,谗邪方无白可间,强敌亦无能为攻,从来战胜守固,无不出于此道。 今皇上爱臣至,知臣深,臣本不必对此过于忧惧,但臣心有所虑,不敢不告于皇上!” 崇祯站在丹墀之上,倾听良久,对袁崇焕这片肺腑之言,也是深有触动,遂动情地说道:“卿之方略,井井有条,辽东一切战守机宜,悉听爱卿便宜从事,内外浮言,朕自有鉴别,卿不必疑虑,朕自有主持。” 大事议定,崇祯重新坐回御座,又向下看了一眼袁崇焕,便开口说道: “今辽东糜烂,战事危急,爱卿还当早日赶赴辽东,主持大局!” “臣遵旨——” 袁崇焕赶忙又跪倒接旨。 接着,崇祯又对着满朝文武大声说道: “传旨!袁崇焕忠劳久著,特赐酒馔一席,以彰其功!” “臣领旨谢恩——” 袁崇焕谢恩已毕,崇祯便示意王文政宣布退朝,起身向寝宫去了。 紫禁城 乾清宫 回到寝宫,崇祯仍然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这怕是他自继位以来,最感到高兴的一天了,上一次铲除了魏阉,崇祯只是感到如释重负,还有就是一种大权在握的满足和自信,但这一次,他却是实实在在地感觉到了希望,“五年!再过五年,困扰大明十年的辽东便可收复!”想到这儿,崇祯便又是心潮澎湃,忍不住要说些什么…… “哈哈,哈哈……这个袁蛮子还真是与他人不同,敢说敢干,不像那些个因循颟顸的老滑头,问半天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成天就知道拿虚言来敷衍朕!” “是,是,是……” 王文政抱着个拂尘,躬着身子,只是一路小心地跟在崇祯身后。 “你说,等收复了辽东,朕要怎么赏赐他?封候?封地?……” 崇祯只管自顾自地说着,对于袁崇焕所说的“五年复辽”,他是丝毫也不怀疑,至于说怎样复辽,更不是他所关心的问题,此时此刻,崇祯皇帝已完全沉浸在了对复辽之后的美好幻想之中…… “现在他要什么,朕都给他,兵马给他,钱粮给他,盔甲器械,都给他……朕只要再节衣缩食五年,就都好了,到时候国泰民安、天下太平,大明就又可以兴旺发达了,哈哈,哈哈……” “皇上励精图治、知人善任,真乃亘古以来的有为圣君啊!” 王文政不失时机地拍着马屁,哄得崇祯哈哈大笑,心里直泛起一阵阵的得意和满足。 “奴才看着皇上每天宵衣旰食、操心国事,也真是有些心疼,要是那袁崇焕能再早些收复辽东就更好了……” 主仆二人轻松地闲聊着,崇祯听到王文政这句话,心中一动,便站住脚步,回头向王文政问道:“再早些收复辽东?…难道…五年…还能再快些吗?” 王文政见崇祯心疑,不敢怠慢,赶忙答道:“这个…这个……奴才原来倒也是听人说过,先帝时,那袁崇焕就曾提出过一个什么“简静精密之法”,说是只需四年,便可制胜。” 崇祯闻听此言,好半天都没有说话,站在那里冥思苦想,刚才还大好的心情已落了大半,隔了一会儿,崇祯才又突然向王文政问道:“你说,他为何从前说“四年”,而今日又说是“五年”呢?” “奴才猜想…那袁崇焕怕是也想给自己多留些余地吧……”王文政连忙小心翼翼地答道。 “哼——”崇祯冷笑一声,“什么给自己留些余地!说到底,还是觉得朕年轻罢了!” 作者的话: 小子以为,“大事不虚,小事不拘”乃是创作历事题材类文艺作品所应遵循的一条最根本的创作原则! 故此,对于大是大非问题,小子必须旗帜鲜明地予以澄清。 “平台召对”是涉及”如何评价袁崇焕”最为重要的事件之一,然而遗憾的是,这也是世人对于袁崇焕误解最深的地方之一! 一个流传甚广的说法是:平台召对当日,帝问袁崇焕方略,袁崇焕对答,“计五年,全辽可复”。帝喜,适少憩,兵科给事中许誉卿叩问袁崇焕“何能五年复辽?”,袁崇焕答:“聊慰上意耳”,即所谓的“袁崇焕漫对”一事。 然而,只要我们认真考察现有的历史资料之后,便不难发现,这是一个彻头彻尾的谎言!谣言!一个彻头彻尾编造的故事!为什么这样说?理由如下: 第一,“五年复辽”不是袁崇焕为了哄崇祯开心,一时兴起而随口一说,或是信口开河的大言!因为历史资料显示,关于几年能复辽,袁崇焕早有成算,对这个问题,他从来都是认真的,他也不止是在一处、一时说过这样的话,而且始终都是一致的说法。最初,早在天启七年五月,袁崇焕时任辽东巡抚时,他就曾给天启皇帝上《陈战守疏》,在奏疏中第一次明确提出了“守为正着,战为奇着,款为旁着;以实不以虚,以渐不以骤”的平辽方略,并且明确说“.…..从此,且耕、且筑、且前,夷来,我坐而胜;夷不来,彼坐而困。前后四年,便可制胜!”也就是说,在当时的情势下,用此平辽方略,他可以四年复辽!《陈战守疏》全文一千余字,论述详实,乃是袁崇焕深思熟虑之后,向天启皇帝提出的完整的战略构想,绝不是儿戏!一年零两个月之后,即崇祯元年7月的平台召对,袁崇焕提出“五年复辽”,这是袁崇焕又经过了一年多的思考之后,再次给出的回答,比当初四年多了一年,但凡有正常思维,你还会认为这是袁崇焕为了哄崇祯高兴而做的“漫对”吗?且平台召对后的十天内,袁崇焕又给崇祯皇帝连上五封奏疏,分别从“平辽方略”、“防止流言”、“人事安排”、“军事部署”、“财务安排”等多个方面向崇祯皇帝详细阐述他的具体措施,并且在做军事安排的《请合宁锦为一镇疏》中,再次强调了“五年复辽”的决心,“.…..臣自期五年,专借此三人(注:指祖大寿、赵率教、何可纲三人),当与臣相始终!届时不效,臣手戮三人,而身归死于司败!”袁崇焕再次向皇上决心,如果五年复不了辽,他先杀祖大寿等三人,再杀自己!如此决心,你还会认为“五年复辽”是袁崇焕拿来说着玩玩儿的吗? 转过年来,崇祯二年六月,袁崇焕将毛文龙正法之后,又向崇祯皇帝上《席藁待罪仰听圣裁疏》,再次对崇祯说,“.…..臣今诛文龙,以肃军政,镇将中再有如文龙者,亦以是法诛之!臣五年不能平奴,求皇上亦以诛文龙者诛臣!……”且不论诛杀毛文龙是否合理合法(本书会在后面章节给出明确说法),单就“五年复辽”来说,袁崇焕自始至终都是严肃认真的,且从来都是一步一步在按此方略严格贯彻执行,从未有过儿戏!“漫对,聊慰上意”一说,不合逻辑、不合情理、不合事实,纯属谣言! 第二,那么,“聊慰上意”一说,又是从何而来的呢?寻本溯源,此说法最初乃是来自于文秉所著的一本南明野史《烈皇小识》,其后一百多年后的清修史,大多都是抄袭了此书说法,而现存的其它明末文献中,对此说法均没有记载。南明是一个特殊的历史时期,出现过很多为了替崇祯挽尊而伪造假史诋毁袁崇焕的记录。源于南明的记载,其可信度存疑,当视为伪史。事实上,从现存的明末史料中,对于“叩问五年复辽”一事,是有明确的记载的,只不过叩问袁崇焕的人不是兵科给事中许誉卿,也不是发生在平台召对,“叩问”一事乃是发生于崇祯二年五月,云南道御史毛羽健上《五问督师复辽方略题本》,毛羽健洋洋洒洒,数千言,从五个方面详细质询了袁崇焕平辽方略,而袁崇焕也立即对此疏做出了详尽的答复,即《商定恢复之画以复台臣之问疏》,两份文献都现存于世,篇幅较长,读者可自行查阅。从袁崇焕的答疏中,我们再次可以清楚地看出,对于“五年复辽”,袁崇焕从来都是认真的,在答疏中,袁崇焕分别从“兵略”、“兵制”、“后勤保障”、“进兵路线”、“善后”等各个方面都做了详尽的答复,所陈方略井井有条、成熟老练,绝非儿戏!另外,在崇祯二年十二月袁崇焕下狱后,也正是因为毛羽健曾有过这个“五问”疏,而被崇祯皇帝迁怒治罪。 从各种文献中,只要我们仔细论梳理、论证,便不难看出,所谓“平台召对,袁崇焕五年漫对”之说纯属子虚乌有! 在论证了“平台漫对”不成立之后,本文需要澄清的第二个问题是,袁崇焕“五年复辽”方略是不是在“吹牛”、是不是说大话? 小子的答案是:绝对不是!“五年复辽”是一个真正切实可行、扎扎实实的正确方案,可惜大明朝和崇祯自毁长城、都无福消受罢了。 首先,我们来看一下“平台召对”当日,袁崇焕陈述方略,提出“五年复辽”,但大家不要忘了,这个“五年复辽”目标是有前提条件的,即袁崇焕提出的“假以便宜之权”、以及钱粮、人事任免、器械弓甲等各方面的全面支持,尤为重要的是“勿掣臣肘、勿乱臣谋、信任始终!”崇祯当庭满口答应,可以后发生的事,我们看到的是什么?那不过是崇祯说过的又一句漂亮话而已,之所以说它是“又”,是因为像这样的漂亮话,崇祯还说过很多。很多不了解历史详情的人,在认识一个复杂的历史人物时,总是不由自主地会因为一句漂亮话、一句口号,或是一个包装的特别漂亮的结论或说法,就会因一时的某种感情共鸣而对其产生片面、错误的认识,甚至崇拜,这其实是一件极其悲哀的事情……想要真正认识一个人,我们不仅要“听其言”,更要“观其行”,唯有如此,我们才能认清一个人的真实面目。那么,我们听了崇祯的“言”,再让我们来看看他又是怎么做的呢? 先是,平台召对时,崇祯对袁崇焕的要求满口答应,然而,在其后的一年零五个月时间里(从袁崇焕到任——下狱),除了在最初还大力支持外(如,同意袁崇焕不再设辽东巡抚、登莱巡抚的提议),以后崇祯对当初所有的承诺几乎都没有兑现,比如“钱粮”,自袁崇焕到任始,蓟辽的粮饷问题就从来没有真正解决,君臣二人并由此几番口舌,乃至由爱生恨、积怨甚深,崇祯二年五月,在袁崇焕给崇祯的《通审边情早图制胜题本》中,为钱粮问题,袁崇焕第一次长篇大论回怼崇祯(虽不是正面直接怼),紧接着崇祯又针对性地发起了“向大唐英雄张巡学习”的运动,我们已经可以很清楚地看到,早在“双岛斩帅”之前,其实君臣二人已是矛盾重重、积怨甚深了;除了没有兑现当初的承诺之外,更为严重的是,对于袁崇焕几乎所有的重大战略决策(如,抚赏蒙古,蓟密永整军、东江粮饷、加强蓟镇防守等问题),崇祯几乎全部予以了否决!各位可以设想,你的老板给你布置了一个重大项目,并满口答应了所有条件,可真干起来,啥也没有,还指手画脚瞎指挥,那你觉得这个项目还有戏吗?最终你被老板甩锅、干掉也就是大概率事件了。 可就是在这种种不利的条件下,袁崇焕一步一个脚印,在仅有的不到一年半时间里,完成了收复锦州及杏山、塔山、高桥、右屯等失地(前任王之臣于元年五月丢失),并初步打造出了一支可与后金八旗野战争锋的“关宁铁骑”,还积极整军备战,将前线推进至广宁一线……可惜,一切都因为“己巳之变”的发生而戛然而止!从袁崇焕一年半的成绩,我们有理由相信,假如真给他五年时间,五年复辽并不是幻想,而那个说了空话、言而无信的人恰恰是刚愎自用、反复无常的崇祯自己! 最后,本文需要说明的是——是什么人制造和散播了“平台漫对”这样的谣言?世人又为什么乐于轻信这样的谣言? 孙子曰:“兵者,诡道也。”自古战争,除了敌我双方战场厮杀之外,“用间”与“反间”从来都是一个看不见硝烟的战场,不懂得“用间”与“反间”的统帅也绝对是一个不合格的领导者。在明、金这场持续二十几年的争斗中,努尔哈赤、皇太极无疑是此中“高手”,从现有的历史文献中,都可以清晰地看到这样的记录,无论是攻城掠地,还是政治斗争,“用间”与“反间”都始终贯穿在后金每一次重大行动的始终;而反观明朝一方,则完全是一个不及格的“小学生”水平。对于袁崇焕这样一个强劲对手,自然是后金要除去的重要目标,武力达不到目的,便“用间”,因此,对袁崇焕进行持续性的、全方位的造谣和散播流言一直是后金对付袁崇焕的一个重要手段。 另外,袁崇焕刚正不阿,治军严格,果于用法,且与内廷无甚关系,这导致他在朝内朝外,树敌太多,如,毛文龙关旧部及其关系网,特别是与浙江乡党具有千丝万缕利益关系的各种力量;再加之,袁崇焕的很多举措,如“改东江饷道、查禁东江海上贸易”等政策,极大地损害了某些利益集团的切身利益。 明朝末年,文化发达,对言论管控不严,刊刻出版、曲艺表演等活动空前发达,且这些活动的背后又常常被各种利益集团所掌控,因此,利用出书、邸抄(类似现代报刊杂志)、揭帖(类似于在网络上发贴子)、编戏曲、说书等各种形式打击政敌也成了各路人马惯用的手段,更有无良文人,出于各种各样的目的,制造和传播各种流言,因此,明末时期,伴随着发达的文化发展,各种谣言、流言也是大泛滥,这也就为袁崇焕对手对其进行诋毁、攻击创造了条件。大家只要看一看现在网上的情况,对于明末的情形也就大概能想象了,各种谣言满天飞,有为了政治目的而造谣的,有为了经济利益而造谣的,还有那为了博出名、标新立异、哗众取宠、为反对而反对,天天制造和散播谣言的,还有那仅仅就是为了一个百家号、公众号、头条号的流量而昧着良心肆意诋毁的…… 那些出于各种目的制造谎言、编造谣言的无耻行径固然令人不齿,然而,尤使人倍感痛心的却是世人的冷酷、无知和愚昧。他们中很多人对于谣言没有鉴别力,缺乏独立、冷静和深入的思考,他们不探求真相,他们总是轻信和盲从于各种居心叵测的传言,甚至出于人性中阴暗一面的原因,而乐于接受和传播这样的谣言,无意识中便成为他人利用和煽动的对象,不得不说,这也是为什么在我们民族的历史中,会有一次一次悲剧上演的一个社会原因。 勒庞在《乌合之众》一书中,曾生动形象地揭示过乌合之众的丑陋嘴脸: “他们从未渴求过真理,他们对不合口味的证据视而不见。假如谬误对他们有诱惑力,他们更愿意崇拜谬误。谁向他们提供幻觉,谁就可以轻易地成为他们的主人;谁摧毁他们的幻觉,谁就会成为他们的敌人。” 三百九十多年前,袁崇焕死于专制暴君的屠刀之下,而几百年后,当年的谣言仍然在被别有用心的人肆意传播,这是人性之殇,亦是民族之殇! 希望我们能正视历史,但愿这样的悲剧不再上演…… 第九章袁崇焕进京-3 三 崇祯元年(公元1628年) 七月,兵部 “王部堂,今日转到我职方司两份调令,卑职甚是不解,特地前来向大人核实!” 一大早,一位中年官员就急匆匆地来到兵部大堂,参见已毕,来人便向正坐在堂上的兵部尚书王在晋大声问道,说罢,又将公文呈到王在晋手中。 “呵呵……原来是余大人啊,来人——给余大人看茶!” 王在晋一边招呼来人坐下,一边接过公文,拆开封皮,仔细看起来。 来人四十开外,头戴乌纱,身穿蓝色官袍,中等个头,五官端正,气度不凡,原来正是兵部职方司郎中兼太仆寺少卿 —— 余大成(字集生,号石衲,江宁人),而他拿来的那两份调令,一份是调登莱总兵杨国栋改任浙江总兵;另一份则是调昌州兵备道孙毂改任关内道,而原议关内道沈棨改任昌州兵备道。 (注:兵备道——明弘治年间,于各省重要地方设整饬兵备的道员,全称为 “整饬兵备道”,兵备道隶属于总兵; 关内道——天启元年,设立“山石关内道”,简称山石道或关内道, 管辖山海路(今山海关)、石门路(今抚宁县石门寨镇), 该道员一般挂山东按察司佥事或者副使衔,袁崇焕、张春、 梁廷栋、杨嗣昌都曾先后出任该职; 昌州——今属重庆辖区) 这时,王在晋已看完公文,抬头向余大成问道:“这两份调令正是本部堂下令签发,余大人有何不解?” “王部堂,登莱总兵杨国栋任期未满,为何要调任浙江?”余大成问道。 王在晋先是端起手边的茶碗,抹了几下,这才慢悠悠地说道: “余大人,现东南有郑芝龙横行海上,福建巡抚熊文灿熊大人正欲剿灭此贼,然郑芝龙狡诈,为防止此贼流窜他省,本部堂特调杨总兵前往浙江协防。” “部堂,此议不妥!”余大成闻言,马上说道。 “有何不妥?”王在晋将茶碗往桌上一墩,大声反问道。 见王在晋有些不悦,余大成索性也不顾了,只管向上大声申辩: “现我大明当务之急乃是收复辽东,而登莱水师则是复辽不可或缺的一支海上劲旅,与东奴相比,郑芝龙不过是癣疥之疾,且熊大人前已有塘报,郑芝龙早有归顺朝廷之意,熊大人对其也正在招抚之中,东南之患不日便可了结,登莱要地十倍于浙江,杨总兵久历辽海,能征惯战,正该留驻要地以备大用,如何便要调他去浙江清闲之地?” 王在晋抓住话头,也马上作色道: “浙江如何就是清闲之地?!现东南正要毕其功于一役,彻底解决郑芝龙,我等岂可疏忽大意?!福建、浙江两地俱是此间要害,必得能征惯战之将来镇守海疆!辽东方面,有毛帅坐镇东江,足以牵制东奴,登莱不过作为预备罢了,正该将杨总兵调往浙江要地!” 余大成见王在晋固执己见、不听劝说,便又问道: “杨总兵现为蓟辽督师袁大人、登莱巡抚孙国祯属下,袁大人现已到京,将杨总兵调往浙江,部堂可有与两位大人协商?” “总兵调遣责在兵部,难道我这个兵部尚书还没有这个权力了吗?!” 王在晋斜眼看着余大成,冷冷说道。 两人的话越说越僵,余大成心想,自己毕竟是下属,便沉默片刻,压了压心头的火气,才又继续说道: “部堂大人,这第二份调令更是蹊跷,昌州距离山海关遥遥四千里,且两地一在西南,一在辽东,俱是今日至为紧要之处,却如何要将孙毂和沈棨二位大人进行对调?如此调遣,来往几千里,光行程便要数月,如今西南平叛、辽东抗奴,两地军情何等紧急,如此调遣,岂不误事?!” “这个…这个……”王在晋一时语塞,好半天才又嘟嘟囔囔地说道:“本部堂乃是因材调遣,二人虽俱是能臣,然才有不同,西南、辽东两地战守又情形各异,故本部堂不过是量材施用罢了。” “部堂如此说,下官更是不解!孙毂久在西南,熟悉夷情,又多有战功,正该留在西南效力;再说沈棨,先帝时,便随孙阁老一起,身赴辽东,在营中赞画军机,且沈棨又与督师袁大人共事多年,颇有才干,前议让沈棨接替张春,出任关内道,可谓恰当,为何任命不及一月,便又要改任昌州?今令孙毂、沈棨二人对调,全无道理,如何能说是“量材施用”?!” 余大成这番话让王在晋哑口无言,坐在堂上,满脸通红,憋了半天,才又蹦出一句,“本部堂自有道理……” 余大成耐着性子,又向王在晋劝道:“杨国栋、沈棨俱是干才,袁大人督师蓟辽,今日也正要用此二人!大司马执掌中枢,还当以国事为重,不可因私而废公!此令形如儿戏,难以服众,还请大人收回成命!” “啪!”王在晋猛地一拍桌案,大怒道:“放肆!你如何敢说本部堂因私废公?!此令已出,不可更改!” 余大成也不示弱,当即便挺身而起,对着王在晋大声质问道:“请问王大人,前任关内道张春张大人,清直干练,素有官声,为何大司马上任伊始,便将张大人纠劾拿问?!沈棨本已接任关内道,不及一月,为何如今又要远调昌州?!前翰林院待诏茅元仪素晓兵机,一片赤诚,欲托兵部向皇上进呈《武备志》新书,你为何反诬他傲上,将其放逐?!……世人传言,王大人与孙阁老有隙,下官原本不信,可如今看来,张春、沈棨、茅元仪三人原来均是孙阁老旧人,又与袁督师多年同事,这才招致大司马嫉恨,王大人连番动作,不是拿问就是远调、放逐,还敢说不是出于私心吗?!” “放肆!一派胡言!”王在晋被揭了短,恼羞成怒,也是腾地站起身来,两人一个尚书,一个郎中,要不是还隔着一张书案,当时便能撕打起来! “纠劾拿问张春,乃是有人告他嗜杀、通阉、克扣军饷!” “欲加之罪,何患无词!” “你藐视上官,咆哮公堂!老夫定要拿你治罪!” “皇上有旨,袁督师属官任免俱需袁大人意见,当用即用,不得滥推!你敢跟我到袁大人面前当堂对质吗?!” “你休得拿袁崇焕来压我!本部堂乃是朝廷一品大员,皇上钦点,不是他袁崇焕的书办!” …… (注:王在晋——太子太保兼兵部尚书,从一品) 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吵得不可开交,王在晋气急败坏,喝令左右将余大成哄将出去,堂内众人赶忙连拉带劝,将余大成推出了大堂。 余大成站在院中,仰天长叹一声,“唉……小人当道,辽东如何能复,国家又如何不误?!”余大成彷徨良久,心中暗想,“看来此事也只有先通告袁督师,再设法挽回吧……”一念及此,余大成便朝门外大喝一声,“备马!”,迈开大步出得兵部衙门,翻身上马,带了两个随从直奔广济寺而去…… 广济寺 别院 弘慈广济寺,又名“广济寺”,始建于金代,于今已有四百年的历史了,乃是一座京城闻名的古刹名寺,由于它坐落于阜城门内,地近皇城,来往办事方便,又闹中取静,环境优美,因此,便成了很多来京办事官员们的歇脚之地。 袁崇焕进京后,便将家眷、亲兵一行人等暂时安顿在广济寺的一处别院中。平台召对后,袁崇焕马不停蹄,每天带着天赦和两名亲兵穿梭于吏、户、兵、工各部,忙着商议、筹措人员、钱粮、器械、弓马等各项安排,连日奔波,形色匆匆,今日,已是戌时时分,袁崇焕等人才又回到住所。 一进别院,便有一名亲兵抢步上前,向袁崇焕禀报道:“大人,兵部郎中余大人今日三次来访,说有要事相告。” “哦?”袁崇焕一惊,连忙问道:“余大人现在何处?” “余大人现在禅房,已等候大人多时了。” 袁崇焕也不答话,甩开步子,跟着亲兵,向禅房走去。 “参见督师大人。” 袁崇焕刚一进屋,正坐在屋内等候的余大成赶紧过来拱手施礼。 “余大人久等了,崇焕来迟,还请见谅,余大人快快请坐。” 袁崇焕拱手还礼,又连忙招呼余大成重新就座,待亲兵送上茶水,转身出去后,袁崇焕便开口问道:“余大人今日来访,有何要事相告?” 余大成未作犹豫,马上将调令及上午发生在兵部的事一五一十地禀告给袁崇焕,说罢,便一脸严肃地等着袁崇焕的回复。 袁崇焕听罢,半晌无言,锁着眉头在座中思索,杨国栋、张春、沈棨、茅元仪这四个人正是自己准备要大力使用的干才,特别是关内道一职,与宁前道一起,一个关内,一个关外,可以称得起是蓟辽督师的左膀右臂,必得要忠勇能干的人才不可,而张春、沈棨二人久与自己共事,正是这样不可多得的干才,如今这四人全部离任,袁崇焕闻听之下,先是大吃一惊,继而一份焦急和愤怒也不由地从心中升起…… “我素知张春,律己如冰,爱民如水,他如何会嗜杀、通阉、克扣军饷?!”袁崇焕恼怒地大声说道。 “还不是那王在晋故意要构陷他!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余大成马上愤然说道,“张春、沈棨、茅元仪三人都是孙阁老当年在辽东的旧人,王在晋当年与孙阁老就修建八里铺重城一事结下怨恨,如今他大权在握,不过就是公报私仇罢了!” 袁崇焕当然记得,此事正是因己而起,天启二年(公元1622年),王在晋出任辽东经略,决意于山海关外八里铺修建重城,遭到时任宁前道袁崇焕、主事沈棨、赞画孙元化等人的反对,袁崇焕提议修筑二百里之外的宁远,王在晋不听。袁崇焕无奈,遂越级上报首辅叶向高,但叶向高不知前线的情况,正拿不定主意。这时大学士管兵部事孙承宗自请行边,亲赴山海关巡查。孙承宗回京后,面奏天启帝, “王在晋不足任,笔舌更自迅利,然沉雄博大之未能”,天启帝便将王在晋改任南京兵部尚书,不久辞归,由是,王在晋与孙承宗、袁崇焕等人结下怨恨。 袁崇焕忆及往事,心情变得异常沉重,当年大家虽然各自主张不同,然都是为了国事,一心为公,没想到王在晋竟如此心胸狭窄,到今日仍然耿耿于怀,必欲报当年之愤不可,然今日一个是兵部尚书,一个是蓟辽督师,自己正要发奋进取、收复辽东,二人本该精诚合作,难道还真要就此翻脸、撕破脸皮吗?……袁崇焕想到此处,竟也是左右为难,不由得长叹一声,然想到张春正直无私,却遭人无端陷害,袁崇焕也是不能袖手旁观,遂下定决心,对余大成说道: “此事关系重大,崇焕必得立即上奏皇上,说明原委,请圣上裁夺!” “王在晋醉翁之意不在酒,他这么做,只怕其意…还在孙阁老和督师大人身上,大人不可不防!” 余大成满脸焦虑,又向袁崇焕提醒道。 袁崇焕只是重重点了点头,没有说话,余大成见袁崇焕心情沉重,便也不再逗留,遂起身向袁崇焕告辞。 袁崇焕将余大成送出屋外,又对余大成郑重说道:“余大人,不日,崇焕便要离京赴任,今国事艰难,这京城里的事,还望大人能忍辱负重、尽力筹措,以助我袁崇焕一臂之力!” 余大成见袁崇焕一片赤诚,也是大为感动,连忙大声说道:“督师大人一心为国,大成敢不从命!请大人放心,下官必当竭尽全力,以助大人!” 说罢,余大成一拱手,便转身出院而去。 袁崇焕独自站在院中,夜色深沉,不知什么时候,一轮明月已被厚重的乌云完全遮住了,袁崇焕长叹一声,自言自语道:“唉……大臣不和,终非国家之幸啊……” 补记: 张春,字泰宇,同州人。天启二年,辽东、辽西尽失,廷议急边才,擢升张春为山东佥事,任永平兵备道(关内道),辖永平、燕建二路。时关外难民云集,张春运筹有方,事理而民不病,累转副使、参政; 崇祯元年,兵部尚书王在晋纠劾张春嗜杀。张春具揭申辩,关内民众亦为其讼冤。王在晋又劾其通阉克饷,遂削籍,下法司。崇祯二年,法司言张春被劾无实,乃释之。 崇祯三年正月,永平失守,起张春为永平兵备参议。张春言:“臣身已许此城,不敢少规避。但必求济封疆,此臣区区之忠,所以报圣明而尽臣职也。” 已而偕诸将收复永平诸城,论功加太仆少卿。永平当兵燹之余,闾阎困敝,张春尽心抚恤,人益怀之。 崇祯四年八月,后金兵围大凌河新城,命张春监军总兵吴襄、宋伟前往驰救,九月,两军鏖战,吴襄先败,后宋伟不支亦败走,张春督参将张洪谟等三十三人力战不退,终被执。诸人见皇太极皆行臣礼,独张春植立不跪。曰:“忠臣不事二君,礼也。我若贪生,亦安用我!”令剃发,不从。张春居古庙,服故衣冠,迄不失臣节而死! 第十章皇上知之否-1 一 崇祯元年(公元1628年)七月,北京 七月的大明朝廷,就像一大锅刚烧开的沸水,随着一个个消息雪片般地传来,仿佛通红的炉膛里又被人扔进了一把把的干柴,整个锅里顿时便是翻江倒海、彻底地沸腾起来了…… 先是七月十四日,崇祯帝平台召对袁崇焕,接着,毛文龙的“申辩疏”便到了京城,在奏疏里,毛文龙满腹委屈、一肚子不平,竟连用四个“皇上知之否”质问皇上:……臣毛文龙势处孤危,七年苦战,却动遭群臣掣肘、攻击,皇上你老人家知道吗?!内外臣工不知兵法、不晓地理,所持皆是谬论,只有我毛文龙居辽日久,海外情形,见解独到,皇上你老人家知道吗?!属国残破、缓急无望,东江粮饷每每接济不及,还屡遭侵吞、克扣,皇上你老人家知道吗?!东江兵饷,不及关宁一半,同样都是当兵打仗、保家卫国,为何朝廷却独独对东江如此之薄?东江将士食不充腹、衣不蔽体,冒生死于锋镝之下,所得却反不及内地那些逍遥自在、高坐麋饷者,这些,皇上你老人家都知道吗?!…… 朝中大臣哪里见过这样的奏疏,听闻此事,立马就炸了锅,“狂悖!”、“无人臣礼!”,“拥兵自重!”,“罢黜毛文龙!”,“锁拿问罪!”……一时间声讨毛文龙的呼声便是沸反盈天了。 几日之后,毛文龙又有塘报到京,说是东奴畏惧毛帅,派人来岛请和。 再接着,钦差专理东江饷务、户部员外郎黄中色返回京城,立刻便向朝廷报告了两个惊人消息:第一,毛文龙虚报兵额,东江实无十五万兵马,核查兵数不过三万六千而已!第二,毛文龙私自与东奴议和! 仅仅两日之后,突然又有毛文龙解送后金使臣阔科到京!一同到京的还有两份奏疏,一份乃是解送使臣的奏报,而另一份则是弹劾户部员外郎黄中色,奏章中,毛文龙痛斥黄中色昧心渎职,不肯查阅各岛军兵,只以皮岛一岛之兵充作东江总数,以至各岛军兵担心无饷,群情激愤,如再不善加安抚,恐致军兵哗变! 短短数日内,一连串爆炸性的消息纷至沓来,毛文龙,黄中色,各执一词,互相攻讦,所说又都无法证实,真假难辨,一时间,崇祯——这个还只是十八岁的年轻天子,又气又急,一下子便彻底没了主意…… 七月 癸未(七月二十四日)一大早,紫禁城钟鼓齐鸣,崇祯大会群臣,文华殿议事! “列位臣工,近日朝廷连接奏报,毛文龙、黄中色二人各执一词,又有建虏遣使请和一事,各位以为如何?都说说吧……” 朝拜已毕,崇祯就开门见山,迫不及待地抛出了今天的议题。 崇祯话音刚落,大殿里立刻便响起了一片议论之声,大臣们一个个情绪激动,你一言,我一语,都要争先恐后地抢着发言…… 看着下面乱成了一团粥,崇祯大为不满,一把抓起龙胆,“啪”的一声,在御案上重重地拍了下去。众人见皇上震怒,又都赶忙收住话声,一个个低着头,躬身站好。 “皇上!” 片刻的安静之后,只见一位年轻官员挺身而出,率先向上奏道。众人看去,却原来是户科给事中瞿式耜。 “设立东江,本为牵制东奴,可是试看毛文龙在海外数年,耗费朝廷数百万金钱,可曾收复过一寸土地、建有一缕之功?!而毛文龙又从来是鬼话连篇,屡屡谎报战绩,杀良冒功,欺诳朝廷! 而今毛文龙又口出狂言,桀骜狂悖,欺凌君父,毫无人臣之礼!更有虚兵冒饷,私自议和,毛文龙不臣之心已昭然若揭! 毛文龙身处要地,而又养寇自重,如今日不将其缉拿查办,他日则必将为祸!臣恳请皇上,立即遣缇骑前往东江,锁拿毛文龙进京问罪!” (注:缇骑 —— 锦衣卫) “不可!” 只见瞿式耜话音刚落,便又有一位大臣出班启奏。此人五十岁上下年纪,体态微胖,乃是工部屯田主事徐尔一。 徐尔一手抱笏板,对着崇祯一躬身,大声说道: “启奏皇上,毛文龙海外多年,劳苦功高,岂可锁拿问罪?!今日众人欲纠劾毛帅,而臣心中,实有不平者四,不得不告于圣上: 关宁一镇,每岁所费钱粮便要五六百万,而东江自天启二年至七年,六年间,总共消耗钱粮才三百万两,为何众人还要责其耗费之多?此臣不可解者一也; 关宁一镇,放眼望去,地阔不过四百里,却拥兵十八万;而东江所辖岛屿就有二十多处,浩淼一千余里,如无充足兵马,又如何守、如何战、如何往来策应?今毛文龙有兵十五万,而黄大人却说他只有三万六千军兵,其余皆是虚兵冒饷,那么,请问,毛文龙又是如何能守住今日东江之局面?此臣不可解者二也; 毛文龙妻、子现早已回到杭州,此正是毛帅效仿当年秦国大将王翦“伐楚请田”之故事,其意便已是向朝廷、向皇上表明忠心,毛文龙绝无二心!可众人为何还要担心毛文龙尾大不掉、背叛朝廷?此臣不可解者三也; 既然说皮岛乃扼要之地,朝廷又委毛文龙以重任,那朝廷自该鼎力相助、大力支持,可为何又总是阻其钱粮,这难道不是将其逼入绝境、把他推向敌人吗?!即使说毛文龙一身不足惜,可东江一旦丧失,则内地必危!众人整日不忧心此事,却反倒天天担心毛文龙作乱,此臣不可解者四也。 毛文龙受此种种不平之事,心中怨愤,自是情有可原,今日朝廷正该对其大加抚慰,怎可锁拿问罪?! 至于说东奴请和一事,毛帅奏报已说得明白,现又将使臣押解送京,这不正说明毛帅忠心耿耿、并无二心吗?怎可说他是“私自议和”! 臣心中不解,冒死陈奏,还请皇上明鉴!” 瞿式耜听完徐尔一洋洋洒洒这一通说辞,颇不以为然,心中暗道一句,“书生之见!糊涂!”,随即便反驳道: “皮岛本属朝鲜,东江又地处偏远,距东奴腹心甚远,何能有牵制之效?!毛文龙即使不胜,于金瓯又有何损?东江之设,本为牵制,其轻重岂可与关宁相提并论!关宁重地,乃京师门户,一旦有失,则京城危急,此寻常道理,徐大人岂可不知?! (注:金瓯——指代“国土”) 毛文龙历来好大言欺世、鬼话连篇,徐大人岂可尽信他一面之词!倘真如毛文龙所言,东江拥兵十五万,天启七年(公元1627年)正月,东奴攻伐朝鲜,东奴二王子阿敏所率不过三万兵马,何以短短两个月内,毛文龙尽丧义州、铁山等陆上之地,而又使我属国连失义州、定州、安州、平壤,朝鲜国王退避江华岛,乃至被迫求和、属国尽失!请问徐大人,那时毛文龙十五万大军安在?! 再说今日毛文龙议和之事,前后两份塘报,前一日才说有东奴遣使请和,仅仅两天之后,却为何又急急忙忙将来使押解送京?毛文龙行事如此匆忙,显是毛文龙与东奴正在私下议和,不料却被黄大人无意撞破,毛文龙为堵朝中众人之口,这才不得不将来使押解送京,毛文龙自以为此举可以瞒天过海,然其惊慌之色早已跃然纸上,不臣之心亦昭然若揭! 至于毛文龙又辩解说什么,前番本想以“谈和”为饵,欲诱捕皇太极重臣豪格、达海二人,试想,那皇太极是如此好哄骗的吗?他怎会派豪格、达海这样的重臣前往谈和?毛文龙此话显是因一时事急,而编造的欺人瞎话;又说什么马通事被辽人殴打致死等语,不过是杀人灭口罢了,此等鬼话,也只好拿来去唬徐大人!” “你!…你……” 徐尔一遭瞿式耜一顿抢白,登时气得满面通红,张口结舌,好半天,才发狠赌誓道:“皇上,臣徐尔一愿以三子一孙保毛文龙无他!” 瞿式耜闻言,冷笑一声,悠悠说道:“到时候只怕是徐大人这一家老幼都不够砍的啊……” 崇祯坐在高台之上,见两人拌嘴斗气,越说越不像话,便发话道: “罢了,罢了,两位爱卿不要再徒逞口舌之快了,今日朝会,所议乃是国事,岂可只凭意气用事!” 瞿式耜、徐尔一两人见崇祯责怪,赶忙一起称罪而退。 两人争论了半天,崇祯仍是拿不定主意,便向兵部尚书王在晋问道: “大司马,今户部核查东江兵马为三万六千有奇,你兵部是何意见?” “回皇上,毛文龙报称东江兵马十五万,而户部黄大人核查只得三万六千,二人说法各异,又相互攻击,到底谁是谁非,现无旁证,臣也一时难以判断,为今之计,只有再派大臣前往东江核查兵马!” 王在晋答道。 崇祯思索片刻,随即点了点头,皱着眉说道: “看来,也只好如此了…传旨!着登莱道王廷试即日前往东江,核定东江兵额!” “臣等遵旨!”王在晋连忙应声接旨。 想着刚才瞿式耜的一番话,崇祯心里格外紧张,“毛文龙到底有没有和东奴私自议和?倘若毛文龙真有二心,朕又该当如何处置?缉拿…?安抚?那个东奴使臣又该如何处置?……”崇祯越想心里越乱,大殿里也是好一阵寂静,大臣们都一个个低着头,沉默不语…… “毛文龙如何处置?” 崇祯俯视着众人,冷冷问道。 见半天没人应答,崇祯颇为恼怒,遂转头向首辅李标问道:“李阁老,你以为如何?” 李标,字汝立,号建霞,河北高邑人,太子太保,武英殿大学士,为官清正,素有令名,今已年近七十。李标见皇上问自己,不敢怠慢,赶忙颤巍巍地出班回奏: “回皇上,方才瞿大人所言不无道理,毛文龙解送东奴使臣一事,多有可疑之处,毛文龙又言语似诈,难以令人相信,倘毛文龙真有不臣之心,则为祸不浅,我如今不可不早为预备,然毛文龙身处要地,东江也已多年不受节制,如若贸然遣缇骑前往缉拿,只怕是会立时激变!为今之计,皇上不如遣使臣前往东江,召毛文龙进京,以探其心,待毛文龙到京之后,或罢,或拿问,再视情形而定。” “阁老此议不妥!” 不待崇祯应声,便有一位大臣出班启奏,崇祯循声看去,原来是礼部尚书温体仁。 “温爱卿,阁老此议有何不妥?”崇祯马上追问道。 温体仁向上略一躬身,便开口言道: “回皇上,毛文龙倘真有不臣之心,皇上遣使召他,毛文龙定然心虚,则必不肯前来,此举反使他决意转投东奴;如毛文龙并未有二心,皇上召他进京,毛文龙心中也必然生疑,他素知朝中对其多有攻讦,毛文龙必然心生疑惧,恐不敢轻身犯险,而如若不来,则朝中攻讦益甚,他自思亦难以清白,毛文龙左右为难,情急之下,难保不会做出什么不测之举。 昔日安禄山深受唐玄宗恩宠,杨国忠嫉恨其势,遂屡屡向玄宗进言,安禄山他日必反,召之必不敢来,不想安禄山应召进京,向玄宗哭诉杨国忠害己,安、杨二人自此仇恨益深,势成水火,安禄山惧怕杨国忠谋害自己,愤而起兵,终致“安史之乱”,安禄山叛唐,固是安禄山早有谋叛之心,然也难说不是杨国忠逼迫所致,此乃前朝故事,我不可不深以为戒! 今日毛文龙正如当年之安禄山,稍有不慎,便会招致不测之祸,为今之计,皇上还当从长计议,只可先从东奴使臣身上入手,一面命有司将其勘问明白,一面再设他法,以节制毛文龙,使其不得作乱。 臣不揣庸碌,斗胆妄言,还请皇上三思。” 温体仁一番话说完,崇祯顿觉好不沮丧,他突然发现,这个毛文龙,竟然真正成了一个“烫手的山芋“,即使自己贵为天子,对这个人,自己却不能动、不能碰,简直就是拿他无可奈何了…… 崇祯呆呆坐在台上,半晌无言,好半天,才又神情郁闷地对众人说道: “传旨,着法司将建虏使臣阔科下狱羁押,仔细勘问明白,速来报朕!” 紫禁城 乾清宫 崇祯铁青着脸下得朝来,一言不发,王文政带着一班小太监,小心翼翼地跟在崇祯身后,一路快步走回乾清宫。 崇祯刚在房内坐定,便见王承恩捧了一摞奏本从外进来,恭恭敬敬地候在门边。 “都拿过来吧。” 崇祯一声令下,王承恩赶忙过去将奏本都放在御书案上,轻声向崇祯奏道: “皇上,这是今天刚到的奏本,其中一份……” 王承恩话说到一半,就迟疑地停了下来,低着头,拿眼轻轻扫视了一下崇祯左右。崇祯心中起疑,不过见身边就只站着王文政,再无外人,崇祯便放心地对王承恩大声说道:“其中一份怎样?” 王承恩不敢怠慢,赶忙回道:“回皇上,这其中有一份乃是登莱巡抚孙国桢告发御马监太监王国兴的奏本。” 崇祯闻言,吃了一惊,随即命令道:“拿来朕看!” 王承恩赶忙找出孙国桢的奏本,恭敬地递给崇祯。 孙国桢的这份奏本,乃是告发王国兴“假旨擅至海上,私会毛文龙,收受贿赂,结交边将,图谋不轨!” 崇祯拿着这份奏疏,越看越气,“好你个王国兴!朕令你去皮岛敕封诸神,本是让你查明毛文龙东江虚实,可你个狗奴才,胆大妄为,竟然收受毛文龙贿赂,私自结交外臣!回宫之后,又百般为毛文龙说好话,欺哄朕躬!今毛文龙欺凌君父、谎报战绩、虚兵冒饷、私通东奴,朕一时治不了那毛文龙,朕还收拾不了你这个狗奴才吗?!” 崇祯越想越气,原本今天就已经是一肚子的愤恨,正无处发泄,待看完这份奏本,崇祯已是气得脸色铁青,一脸杀气了。 “啪——” 只见崇祯猛地一把将奏本狠狠拍在桌案上,大喝一声:“来人!速着人去将那个狗奴才王国兴拿下!与朕乱棍打死!” 王文政、王承恩二人见皇上雷霆震怒,吓得一起跪倒在崇祯脚下,不停地告罪:“都是奴才该死,对下管教无方,请万岁爷治罪……” 崇祯坐在龙床上,看着跪着的两人,冷冷说道: “王文政,你年事已高,就到凤阳去替朕守护祖陵去吧……王承恩,司礼监的大印,你先掌起来吧。” “是,奴才遵旨!” 王文政、王承恩两人连忙叩头称旨,唯唯而退。 第十章皇上知之否-2 二 “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 所有那些以为“只要皇上金口一开就万事大吉”的人,我只能说他们太不了解大明朝廷家里的实际情况了,图样图森破! 袁崇焕到京已经十天了,可除了那天“平台召对”还能让袁崇焕感到激动、兴奋以外,剩下的日子,他几乎天天都是在和各部的争吵、扯皮与近乎绝望中苦苦煎熬! 除了皇上接受自己的建议,已重新起用八十三岁的老爷子王象乾,担任宣大总督,专力处置抚赏蒙古察哈尔之外,其它的重要事项,如,钱粮、马价(注:用于买战马的银子)、人事,袁崇焕发现,这些问题,哪个也不是他一个督师就能搞定的,尤其是这军饷,且不说关宁十三万兵马,已经欠饷四个月,欠银共计已达七十四万两之巨!就说这新官上任,你让一个堂堂大明蓟辽督师两手空空就去赴任,仅凭一张红口白牙就想调遣那些骄兵悍将,这本身就已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儿了…… 可是当袁崇焕看着户部代理部长王家桢哭丧着一幅老脸,几乎是用一种哭腔在向自己诉苦,“.….. 督师大人,不是下官要为难大人,实在是户部拿不出这些银子,下官做不到啊……求求你,袁大人,让皇上免了下官吧,这个活儿,哪个孙子爱干就让他干去!” 袁崇焕知道,王家桢真的已是无计可施了。袁崇焕无奈地叹息一声,只得连上奏章,请皇上定夺…… 崇祯元年(公元16278年)七月 甲申(七月二十五日),紫禁城 文华殿 “列位爱卿,袁崇焕自平台召对以来,近日又给朕连上奏章,陈说方略、吐露衷肠,朕览奏,也是颇为感动……如今国事艰难,百废待兴,正要你我君臣内外同心,共赴时艰,今日,朕召集各位臣工,便是要议一议袁崇焕所奏之事,袁督师身负重任,还望各位能鼎力相助,勿使掣肘!” 早朝一开始,崇祯帝先是一番语重心长的开场,说罢,便拿眼向下扫视着众人,众臣见状,赶忙一起回道: “皇上忧心国事,臣等敢不用命!” 崇祯满意地点点头,便又接着说道:“这第一件事,便是钱粮!据袁崇焕奏报,关宁欠饷已有四月,所欠银两已达七十四万之多,王大人,此事你户部如何处置?” 户部侍郎王家桢见问,连忙出班回奏道: “回皇上,前有察哈尔兵犯宣府、大同,时关宁、宣大、延绥各边均已欠饷数月,又有台头营军士鼓噪索饷,而各地外解钱粮不至,致使臣部无银可发,一时间内外并急,遂请挪借内帑五十万,发往宣大,这才解了一时之急;近两月以来,虽有外解陆续到部,然除将五十万两立刻归还大内以外,已所剩不多,而今督师袁大人来臣部讨要关宁欠饷七十四万,数额过大,臣一时实在无法筹措出如此多的银两,只得容臣部日后再设法筹措、发给。 臣所奏句句是实,还请皇上明察。” 崇祯一听就火了,一拍龙椅,大声斥责王家桢道:“糊涂!今国库空虚,入不敷用,朕这才令尔等要好生运筹、仔细算计,务要零星分发,你如何便将那五十万两都发到了宣大?!” 王家桢见崇祯发火,吓得“窟通”一声跪倒在阶下,连声申辩道: “臣只因一时事急,恐宣大战事难了,故而将帑银都先发往了宣大……臣办事糊涂,请皇上治罪。” 王家桢说罢,便匍匐在地,等着皇上发落。 崇祯恨恨地看着王家桢,心想,“治了你的罪,难道就能换来银子吗?关宁军饷才是当务之急,哼!等先处理了这事,朕回头再来慢慢办你!”想到这儿,崇祯冷冷问道: “现在你部还有多少银两?” “回皇上,臣这几日东挪西凑,盘算下来,户部最多还能拿出十万两银子。”王家桢回道。 “这么少?!难道朕大明朝都穷到了这种地步了吗?!”崇祯不由一惊。 “总是臣无能,实在难以堪此大任,大司农司掌天下财税,今国家多艰,还请皇上选贤任能,遴选善于理财之人,以代臣职。” 崇祯闻言,大怒,厉声向王家桢呵斥道: “一遇难事,你们一个个就想撂挑子不干,哪有这等的好事儿!大明朝还要你这等大臣何用?!” 崇祯虽然恨不能立即就罢免了这个王家桢,然而,问题尚没有头绪,崇祯也只好先忍下这口气。 王家桢这些日子可谓早已是焦头烂额了,到崇祯一朝,这大明国库每年的收入,钱粮本折共计大约是两千余万两,再加上开征了辽饷,大概又可收入六百余万两,按说也不算少,但是,这些银子一多半都要用来供养朱家子孙,再加之军屯制度的崩坏,使得原先由军屯负担的军队开支,现在也不得不全由户部承担;另外,由于从天启七年八月到崇祯元年七月的这一年中,天启驾崩、新皇即位、整治阉党这一系列大事的发生,中央和地方官场又是一番大换血,使得各地的钱粮征缴都没能及时完成,这种种事情加在一起,顿时就使得眼下的国库是捉襟见肘了……王家桢早已无心留恋现在的这个烂摊子,见皇上责骂,索性也不作回应,只趴在那里等着发落。 “皇上,如今东西虏一时并举,西南又有奢崇明、安邦彦叛乱,东南郑芝龙横行海上,这处处俱是用钱之地,户部左拙右支,却也有为难之处,今国库空虚,要想解关宁之急,只怕还需另想他法。” 正在崇祯为难之际,只见一位五十岁上下的大臣出班启奏,众人看去,却原来是内阁次辅钱龙锡。 钱龙锡,字稚文,松江华亭人(今上海),太子太保 文渊阁大学士,为人清直敢任,乃是今时东林党领袖之一。 崇祯闻言,心中一动,连忙追问:“钱爱卿,还有何法可设?” 钱龙锡向上一拱手,朗声答道: “皇上,日前锦衣卫已查抄了罪监李永贞家产,李永贞性贪好胜,乃是魏阉死党,何不用此抄没之银充作军饷,以解关宁之急?” 崇祯闻言,心里“咯噔”一下,“哼!朕道是什么好办法,这班大臣却原来还都是在盯着朕的内帑银子啊……”崇祯心中暗想,脸上已是愀然不乐,不过,值此内外交困之际,崇祯也不好发作,只得扭头向站在一边的王承恩问道: “王承恩,罪监李永贞的家产,一共查抄了多少?” “回万岁爷,查抄罪监李永贞家产,共计所得二十九万两。” 王承恩连忙答道。 崇祯沉思半晌,随即传旨:“着户部速将库银十万两交与蓟辽督师袁崇焕,另调拨罪监李永贞家产二十万两充作关宁军饷,交袁崇焕一并带往军前!所欠关宁剩余军饷,着户部再严催各地外解,务要克期到部,及时发往辽东!” “臣等遵旨——”王家桢等众臣连忙一起称旨。 待众人归班,只见又有内阁辅臣刘鸿训出班启奏: “启禀皇上,今户部事务繁重,尚书一职至今空缺,大司农掌管天下财政,系军国命脉,不可久悬。前户部尚书毕自严清严心计、才品兼优,更尤擅理财,今宜速召入朝,出任尚书,主理户部。” 崇祯对户部侍郎王家桢早已不满,此时见刘鸿训力荐毕自严,可谓正中下怀,便立刻予以准奏。 “王爱卿,关内道乃蓟辽督师属官,今秋防在即,以日为岁,一刻千金,督师到任即需用人,朕平台召对当日已有谕旨,袁督师所用之人,当用即用,不可滥推!你如何将原议关内道沈棨调往昌州?原关内道张春又是因何事被参?” 说完了钱粮,崇祯便转向兵部尚书王在晋,问起了关内道的人事安排。 王在晋听皇上语气颇为严厉,知是袁崇焕已参奏了一本,当即心头一紧,额头上便已冒出汗来。王在晋不敢怠慢,赶紧出班,神情紧张地向上回道: “启禀皇上,前日圣上因“柳河之败”,令臣等查办前山海总兵马世龙结交魏阉、贪墨军饷一事,故臣上任伊始,便即着手办理。 时任关内道张春乃马世龙旧部,与马世龙一案关系重大,恰此时又有人纠劾张春嗜杀、结交阉党、克扣军饷诸事,臣不敢马虎,随即将张春撤职查办,交法司勘问; 臣部原议由兵部主事沈棨接任关内道一职,然臣查得沈棨当年亦在辽东,于旧辅孙承宗营中赞画军机,马世龙种种不法之事,俱需过沈棨之手,虽然臣尚未查得沈棨不法实证,然沈棨与马案亦关系重大,故而臣才设法先将沈棨调往昌州,才好查清此事关节。 臣纠劾张春、远调沈棨,实乃出于公心,绝不敢因半点私心,而坏我辽东大事!臣所奏句句是实,还请皇上明察!” 崇祯听完王在晋这番说辞,不由点了点头,心想,“王在晋所奏并无不妥,当日正是朕要他查清马世龙一案,”遂神色和缓了很多。崇祯又略作思索,便和蔼地对王在晋说道: “大司马一片公心,老城谋国,确是做事周到,张春既遭纠劾,便该交法司勘问明白,不可再任!只是现沈棨已远调昌州,袁崇焕又在用人之际,这关内道一职不可空悬,还当立即选调合适之人,接任此职,不知王爱卿可有勘用之人?” 王在晋见皇上和颜悦色,刚才还悬着的心这才算是落了地,王在晋暗舒一口气,又定了定心神,便大声答道: “启禀皇上,永平兵备副使梁廷栋久历辽东,才勘大用,正可出任关内道一职。” “哦?梁廷栋,此人有何来历?”崇祯问道。 “回皇上,梁廷栋,字大胊,号无它,现年三十八岁,河南鄢陵人氏,乃是万历四十七年进士出身,其人先在兵部,又历任西北、辽东,深通兵略、素有才干,实为我大明不可多得的可造之才!” “哈哈,哈哈……好,好,好!” 崇祯听王在晋对梁廷栋夸赞一番,高兴得哈哈大笑,连声叫好,“我大明正该人才辈出,哪能只靠袁崇焕一人去剪灭东奴,像此等年富力强的栋梁之才,朕定要大力提拔、用心栽培! 传旨!擢梁廷栋补山东布政司参政,出任关内道!” “是,臣等遵旨!”王在晋连忙接旨称是。 议定了人事,崇祯记起袁崇焕还有一请,便又对王在晋说道: “王爱卿,袁崇焕还有一事,需你部大力配合!” “臣敢不效命。” 王在晋连忙躬身作答。 “今袁崇焕欲练骑兵,奏称,必得先有万匹战马不可,而如今关内关外急缺战马,特奏请先将寄养于京城附近各州的马匹,折给三千匹,再令马商从蒙古各部买得四千匹,故需兵部速发六万马价银,以济急用! 王爱卿,此事袁崇焕已报与你部,你等如今做何处理?” 王在晋闻听崇祯此问,顿时犯难,愁眉苦脸地开始向崇祯诉苦: “回皇上,自先帝朝以来,魏阉乱政,后又以崔呈秀执掌兵部,太仆寺常盈库所藏库银多被挪用、侵吞,边军犒赏、内府支取、抚赏蒙古也大多出于此库,又加之马政日废,外解不至,如今太仆寺常盈库实已消耗殆尽,这六万的马价银,臣部一时之间实是万难筹措。 臣无能,不能解君父之忧,还请皇上治罪!” (注:太仆寺隶属于兵部,专理马政,自明中叶,朝廷改 “实物”财政为“白银”财政以来,太仆寺逐渐成为除户部之外的又一个财政部门。) 崇祯望着下面的王在晋,只能在心中暗骂魏阉,可如今魏阉、崔呈秀俱已伏法,这掏空的银子也回不来,崇祯亦是无计可施,只得徒叹奈何了…… 隔了片刻,崇祯才又问道:“王爱卿,兵部现还能拿出多少银子?” “回皇上,日前陛下敕谕停发了给察哈尔、哈喇慎等蒙古诸部的抚赏,臣也只能先从…此抚赏银中筹借出两万银子,转与袁督师,至于那还缺的四万两马价银……也只得再想他法了。” 崇祯一听王在晋说“再想他法”,心里猛一激灵,“这老家伙怕不是也在打李永贞家产的主意?嘿嘿……是不是想那九万两都给了你们?!可恶!” 想到这里,崇祯不由地拿眼向王在晋看去,恰在此时,王在晋也正抬头偷眼向崇祯望去,四目交汇,霎那间,两人似乎都已看穿了彼此心肠…… “唉……”崇祯坐在御座上,先是长叹一声,随即又以一种语重心长的口吻对众臣言道: “朕才薄德浅,初登大位,国家百废待兴,今后还得要多多仰仗各位爱卿,朕亦深知列位臣工筹措之难,然内帑本无厚积,岂可动辄请发?!今后还望各位能设法开源节流、仔细筹划,勿使国家困窘、民生凋敝! 朕连日来,览袁崇焕奏章,知他身负重任,诸事繁巨,也是百般艰难,“收复辽东,中兴大明!”乃朕之夙愿,又岂能仅靠他一人成事?!今后,还望诸公能与他内外同心,尽心国事,助他早日剪灭东奴,收复辽东!” “皇上一片苦心,臣等敢不效命!” 众臣听罢,又赶忙一起高声应命。 “皇上!” 众人刚才重新站定,又见内阁辅臣刘鸿训挺身出班,向崇祯大声启奏道: “今袁崇焕督师蓟辽,请皇上赐他尚方宝剑,假以便宜之权,以节制诸将!” 崇祯闻言,心头一振,只沉吟片刻,随即便提高了嗓门,大声向众臣说道: “袁崇焕督师蓟辽,代朕巡边,正该授予临机决断、便宜行事之权! 传旨!赐袁崇焕蟒袍、玉带、尚方宝剑! 蓟辽、天津、登莱等处抚镇道将、大小官员,俱要听其调遣,不得有误!” “臣等遵旨!” 第十章皇上知之否-3 三 七月 甲申(七月二十五日)戌时,广济寺 天才擦黑,一乘四抬软轿,在前后两个校尉的夹护下来到广济寺,软轿一直到了袁崇焕别院门前,这才停稳驻轿,一名校尉恭敬地打起轿帘,只见一名五十岁上下的官员从轿中从容走出,原来是内阁次辅钱龙锡钱大人来访。 袁崇焕也才刚刚用过晚膳,此时正在禅房准备起草给皇上的奏本,听了亲兵的禀报,赶忙出得房来,将钱龙锡迎入禅房。 “钱阁老来访,崇焕寄居古刹,招待不周,还请阁老不要怪罪啊...... ” “袁大人不必客气,你我都是久读圣贤诗书之人,哪里还讲这些虚礼,哈哈,哈哈......” 两人寒暄两句,分宾主坐好,亲兵又端上茶水,随即退出屋外,只留下二人在禅房里说话 。 钱、袁二人都是初次谋面(平台召对时,两人也只是远远一瞥),闲话间,两人不由地彼此都相互打量了一番。 袁崇焕早知钱龙锡乃是东林领袖,虽然袁崇焕不是东林党人,但东林党人一直以来秉持“重气节、严操守”理念,特别是杨涟、左光斗等“东林六君子”的事迹,倒真是令袁崇焕倾心仰慕和敬佩。如今,阉党倒台,钱龙锡等一大批曾被阉党罢官的东林党人又重被起用、执掌朝政,一时间真可谓是“众正盈朝”,朝中气象也是为之一新,这些,都让袁崇焕感到,大明又有了希望,自己肩负的复辽重任,也才有了希望!正因如此,今夜钱龙锡的到访,倒真是让袁崇焕一扫多日的烦闷,感到有些激动和兴奋...... “袁大人,连日来,朝中多事,内阁与六部九卿等也多次计议,终是难有定议,今日钱某到访,便是来向袁大人请教,还望袁大人能开诚布公,不吝赐教。” 闲谈几句之后,钱龙锡便向袁崇焕说明了来意。 “赐教不敢,阁老但有疑问,崇焕尽力回答便是,不知阁老...欲问何事?” 袁崇焕连忙回道。 钱龙锡略一沉吟,便郑重问道: “平台召对后,我等又拜读了袁大人所上的《复辽方略》、《敬表臣衷》两份奏疏,读罢,我等无不为大人的赤胆忠心而感佩不已,袁大人雄才伟略,所陈方略井井有条,自是智深谋远、神谟庙算,只是大人自许五年复辽,是不是有些过于唐突了,今皇上英明,东奴又正兵强马壮,到时倘有不效,袁大人又如何处之呢?” 袁崇焕闻言,慨然答道: “五年复辽,并非崇焕大言!崇焕在辽六载,与东奴数度交手,也曾两败八旗大军于城下,自是深知此中轻重!与东奴匹马交锋、决胜疆场,我不惧他,崇焕有坚城利炮、将士用命,给我钱粮兵马,崇焕自信定能战而胜之! 然十年辽事,之所以局势一坏再坏,实是因中枢祸乱所致,而其中为祸至深者,又莫过于局外掣肘、脑后算账!而今皇上英明,励精图治,托我以封疆之重,又假我以临机决断、便宜行事之权,崇焕受此知遇之恩,又安敢不效死命以报皇上! 今我大明,国势衰败,百姓困苦,天下早已苦辽久矣,崇焕又安忍再让天下久受倒悬之苦?!莫要说五年,倘能早日复辽,崇焕即便是粉身碎骨,也在所不辞! 南宋信国公文少保(注:文天祥)有言:“孔曰成仁,孟曰取义”,崇焕虽不才,但亦有志效法先贤,“不成功便成仁!”今我自期五年复辽,倘届时不效,崇焕也唯有以一死而报皇上了!” 袁崇焕一番慷慨陈词,钱龙锡听罢,不由地肃然起敬,连忙一拱手,对袁崇焕正色道:“督师大人如此忠义,真是令钱某敬佩!请袁大人放心,钱粮弓马等事,钱某在朝中,定当与诸臣尽心筹措、料理,以助大人早日成功!” “崇焕多谢阁老。”袁崇焕也连忙拱手称谢。 钱龙锡摆了摆手,又接着向袁崇焕问道: “前两日,毛文龙解送东奴使臣阔科到京,毛文龙又与户部员外郎黄中色互相攻讦,这些事,袁大人也都是知道的,连日来,内阁与六部九卿多次计议,可对于如何处置毛文龙,各位大人意见不一,争论很大,至今也拿不出一个可行的对策来,对于此事,不知袁大人有何高见?” 这几日有关毛文龙的消息一个接一个,惊爆不断,真假难辨,说实话,如何对待毛文龙,也着实是让袁崇焕颇费思量。袁崇焕听钱龙锡问起此事,先是沉思了片刻,随即答道: “东江地处扼要,与关宁可成东西犄角之势,崇焕欲五年复辽,不可不用东江,故五年复辽,当自东江始!然毛文龙现据东江,已七年不受朝廷节制,如今又疑通东奴,其心实不可测,如一旦作乱,则为祸不浅!崇焕欲用东江,必得先要收服文龙,如毛文龙可用,则用;如毛文龙不可用,则去之!” 钱龙锡闻言,心中一惊,马上向袁崇焕追问道:“毛文龙拥兵海外,专制一方,袁大人又将如何去之?” “入其军,斩其帅,如古人作手!”(注:作手——手段) 袁崇焕面沉似水,斩钉截铁地答道。 钱龙锡听到此处,半晌无言,只低着头,用手慢慢梳捋着颌下的长须......沉思良久,钱龙锡方才缓缓说道: “此事关系重大,毛文龙又乃一品武官,岂可轻易除之,督师还当慎重从事。” 袁崇焕见钱龙锡还在犹豫不定,倒也不便再说什么,只得向钱龙锡叮嘱道: “此事关系重大,崇焕自当谨慎从事,只是崇焕之谋,还望阁老勿泄他人。” “这个自然,这个自然......只是此事...袁大人还要三思......” 话说到这里,钱龙锡不由地感到一阵阵的心惊肉跳,遂不敢再多做停留,又敷衍两句,便起身匆匆向袁崇焕告辞而去,袁崇焕将钱龙锡送出院外,望着消失在夜色中的轿影,心中亦是久久不能平静...... 回到房中,袁崇焕心事难平,便走到书案前坐定,提笔在手,在奏本上奋笔疾书: “......臣自期五年,专藉此三人(注:指祖大寿、赵率教、何可纲三人),当与臣相始终,届期不效,臣手戮三人,而身归死于司败!” (注:司败——即“司寇”,代指国家刑法) 写罢,袁崇焕立在房中,想自己进京以来,每日奔波于国事,自己虽立志五年复辽,亦决意以身许国,然终是不为众人理解,心中不觉愤懑填胸。 “天赦,陪我到寺内走走。” 袁崇焕走出禅房,对候在外面的袁天赦吩咐一声。天赦赶忙打起灯笼,陪在袁崇焕身旁,两人一起出得别院,缓步向寺内走去。 远处谯楼上刚报过更鼓,已是亥时时分,夜色渐深,四下里正一片寂静,只有两厢禅房中还亮着点点灯火,初秋的晚风很柔和,偶有一缕淡淡的花香扑面而来,直沁心脾...... 两人刚转出不远,便听到前边禅房中传来一阵悦耳的古琴声,袁崇焕走近禅房,在院中驻足静听,和着古琴的曲调,只听到有人在放声吟唱: “拂拭残碑,敕飞字,依稀堪读。 慨当初,倚飞何重,后来何酷! 岂是功成身合死,可怜事去言难赎。 最无辜,堪恨更堪悲,风波狱! 岂不念,封疆蹙; 岂不念,徽钦辱?! 念徽钦既返,此身何属? 千载休谈南渡错,当时自怕中原复。 笑区区、一桧亦何能,逢其欲......” (注解译文:拂拭去残碑上的尘土,上面刻着当年宋高宗给岳飞的诏书还依稀可辨,令人感慨的是,皇帝当初对岳飞是何等的器重,可后来又为什么那样的残酷!难道是功高震主就身当该死?!可惜事过境迁,这诏书也难赎惨杀岳飞的罪恶,而最令人感到可恨、可悲而又无辜的是,秦桧等人一手制造的风波亭冤狱! 宋高宗啊,难道你就不想想沦丧的疆土,难道你就不念徽钦被俘而去的奇耻大辱?!然而如果徽宗钦宗真回来了,赵构你又该去哪里呢?千年万代的人们啊,再不要说不该南渡偏安一隅,当时的赵构啊自己就怕把中原收复,可笑的是区区一个秦桧又有多少能耐,只不过是他迎合了赵构的心意罢了......) 袁崇焕听得真切,此曲慷慨悲壮,却原来是文征明的一曲《满江红》,袁崇焕听得词中的那句,“慨当初,倚飞何重,后来何酷!”,竟不由地怔住了...... 一曲唱罢,只听“嘎吱”一声,禅房的木板门被人从里面打开,一片温暖的亮光射出门外,映出一个清瘦挺拔的身影。 “不知督师大人驾临,学生迎接来迟,还请大人恕罪。” 只见那个清瘦的身影两步走到袁崇焕身前,拱手抱拳,一躬身便向袁崇焕施礼。 袁崇焕回过神来,也赶忙拱手还礼,“先生雅兴,袁某多有打扰,还请见谅。” 袁崇焕颇感惊奇,眼前这位男子是如何认得自己?正好奇间,又听得那人对自己说道:“如蒙大人不弃,学生可否请大人房中一叙?” 那人一边说,一边让出道路,立在门边请袁崇焕两人进屋。袁崇焕未做犹豫,随即从容地走进禅房,天赦一脸紧张,只紧紧跟在袁崇焕身后,也来到房内站定。 待男子也回到房内,袁崇焕这才看清那人面貌,只见此人年近四十的样子,一身青白色长衫,头上扎着束发儒巾,相貌俊朗,一派书生模样,只是自己并不认识。 书生看出了袁崇焕的好奇,先是笑着请袁崇焕就坐,然后这才向袁崇焕自我介绍道: “学生程本直,前些日子,侯兄到家中访我,劝学生来投大人,学生感大人忠义,便赶到京城来会大人。” “原来是更生!” 袁崇焕闻听,喜出望外,“那日归德城外,若谷兄为崇焕送行,临别之际,若谷兄特别向崇焕举荐先生,自那日后,崇焕时时盼望先生到来,没想到,你我今天竟在这里相会,哈哈,哈哈......” 两人虽然是初次见面,然因为侯恂的关系,又加之二人都是坦诚、肝胆之人,故而,在攀谈了几句彼此经过之后,两人便已是一见如故了。袁崇焕又向程本直问起侯恂,知他尚未到京,不免有些失落。 又闲话了几句,程本直突然神情严肃地向袁崇焕问道: “袁大人到京已经有十二、三日了,大人为何还不速速离京、赶赴辽东?” “如今关宁久缺粮饷,还有弓马、器械、属官等事,崇焕还需在京中办妥这些事项,才可离京赴任。”袁崇焕答道。 “不可!京城万万不可久留!”程本直断然说道。 “这是为何?”袁崇焕不解,吃惊地看着程本直。 程本直满脸焦急,赶忙向袁崇焕解释: “当今皇上年方十八,血气方刚、年轻气盛,又一心图治,恨不能即日便能中兴大明,他岂容督师大人久留京城,大人如再有耽搁,恐将遭致皇上猜疑,学生恳请大人当速速离京!” 袁崇焕低头沉吟片刻,颇有些为难地说道:“先生所言,确有道理,只是......只是关宁十三万大军嗷嗷待哺,崇焕又怎能不先筹措好钱粮就空手而去呢?” “钱粮弓马等事,大人可遣一属官留京办理即可,有大人坐镇关门、使皇上安心才是眼下的当务之急!” “先生有所不知,十多日来,崇焕与各部每日理论,以我堂堂督师的身份,尚且不能搞定诸事,遣一属官办理,只怕是寸步难行啊......” “大人所说确是实情,然为大将者,不可不善保其身!昔日秦武安君白起、赵武安君李牧、宋岳武穆,这哪一个不是赫赫武功的盖世名将,然均不善保其身,遭主上猜忌而惨遭杀害,终致功败垂成、抱憾千古!大人今日,身负重任,岂可不殷鉴古人! 今日钱阁老私访大人,实已失策,为君者,最忌边将与朝臣结交,纵是大人心怀坦荡、一心为公,然终不免引人猜疑、授人以柄! 皇上今日赐大人尚方宝剑,虽是皇上对大人恩遇之隆,予大人以临机决断、便宜行事之权,然亦可见皇上焦急、催迫之心,大人须知,自古上意难料,恩威莫测,无情最是帝王家!大人不可不三思! 学生今日再次恳请大人,勿要再逗留京城,还望大人能早早上路,赶赴辽东!” 程本直一番慷慨陈词,字字肺腑,只说得袁崇焕眉头紧锁、低头不语,袁天赦站在一边,也是焦急万分,忍不住轻声对袁崇焕说道:“大人,程先生所言极是!您还是早日启程吧......” 禅房里一片寂静,好半天,袁崇焕才又抬起头,对程本直诚恳地说道:“先生一番直言,崇焕感激不尽,请先生再稍候两日,待崇焕料理妥当、辞别皇上之后,请先生再随我一同赶赴辽东!” 亥时,京城 百花楼 入夜的百花楼总是犹如一个花枝招展的妙龄女郎,满身珠翠,一身锦绣,端的是富丽堂潢、光彩夺目,而今日更有些不同,在一间装饰的最豪华的花厅内,此时正是觥筹交错、一片歌舞升平,原来是百花楼老板沈敏沈大官人正在此设宴,为新任关内道梁廷栋摆酒庆贺! 席间上首自然是今日的主宾梁廷栋,只见此人年近四十,细眉长目,面如冠玉,头戴一顶琥珀束发冠,一身华服,坐在席中,倒是气度不凡。梁廷栋的左手边坐的沈敏沈大官人,右手边则是温言温大公子,另有三四个帮闲坐了下首,正不停地在哪里劝酒、说笑、大献殷勤。 “今日梁兄荣升关内道,来,来,来,我等兄弟再一起来敬梁兄一杯!” 说话间,沈敏又端起了酒杯,招呼大家一起给梁廷栋敬酒,众人一声呼喝,都一起喧闹着喝了一杯。 “近来咱兄弟好事不断,杨国栋那厮调往了浙江,梁兄的冤家对头张春也已下狱,今天梁兄又喜获高升,说起来,这些还都要感谢你家老爷子啊,哈哈,哈哈......” 喝完一杯,沈敏又对温言笑着说道,温言听罢,满脸得意,先是一阵大笑,然后又挤眉弄眼地奉承沈敏道: “那还要多亏大官人的妙计啊,哈哈,哈哈......” “好!兄弟们,再走一个!” 沈敏听了奉承,也是浑身舒坦,又一起招呼众人饮了一大杯。 众人说说笑笑,推杯换盏,又是一通热闹......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沈敏喝的兴起,一张黝黑的脸也早已是猪肝般颜色,在烛光里泛着点点油光,沈敏一歪头,眯着一双小眼向梁廷栋看去,突然间,他发现梁廷栋今晚似乎并不十分开怀,话也不算多,眉宇间倒是还有几分矜持,沈敏遂又端起酒杯,借着酒劲,对着梁廷栋半开玩笑地问道: “怎么,梁大人今晚可还有什么心事?” “什么大人!不过就是一个从三品的小官罢了,还不是要看人家脸色行事、替人办差,大官人就不要拿兄弟我打镲了。”梁廷栋酸溜溜地说道。 “哈哈!原来梁兄是在为此烦恼啊......” 沈敏心中一动,立刻明白了梁廷栋的心事,自己这个死党,万历四十七年进士,乃是袁崇焕的金榜同年,可是你看那袁崇焕,已是堂堂督师,朝廷二品大员,而他现在却还要去到袁崇焕手下听差,这个梁某人,官宦世家出身,从来就是自视甚高,如今又哪里肯甘于人下呢? 沈敏想到这里,禁不住先是哈哈大笑,然后又对梁廷栋夸口道: “梁兄不必烦恼,以你的大才,还有众家兄弟、朝中大佬的帮忙,你还怕将来不能超过他袁蛮子、位极人臣吗?哈哈,哈哈......” 梁廷栋被沈敏说破心事,只是尴尬地笑笑,端起酒来和沈敏一起喝了。 “来,来,来,今日梁兄到了沈某这里,且把那烦恼统统都抛到温柔乡里,只管尽兴快活便是!” 沈敏说着,便一拍手掌,早有一班妙龄女郎鱼贯而入,嬉笑着来到众人中间,席间顿时香风阵阵,梁廷栋一把揽过身边的美女,喜笑颜开,刚才还在心头的烦恼便也早已抛到爪哇国去了...... 就在百花楼还是一片灯红酒绿、歌舞升平之际,八百里外的大明宁远大营,此时却是人影攒动,无边的黑暗笼罩下,一股暗火正在地下燃烧、蔓延,只待喷薄而出,便要化成一把冲天大火...... 第十一章宁远兵变-1 一 崇祯元年(公元1628年) 八月 庚寅(8月2日)戌时,紫禁城 乾清宫 “万岁爷!宁远急报!” 用过晚膳,崇祯正在乾清宫批阅奏章,没多大功夫,便听到外面有内侍慌张地向里奏报。王承恩马上过去,在门上取来公文,只见公文封口的火漆上粘着三根羽毛,乃是一份从宁远发来的四百里加急文书!王承恩不敢怠慢,赶紧将公文恭敬地递到崇祯手中。 崇祯打开、取出公文,匆匆看起来。“啪!”只见崇祯看到最后,一把将公文拍在书案上,满脸怒气,大声骂道: “反了!反了!这帮乱兵叛将,个个可杀!” 王承恩赶忙一边劝慰崇祯,“万岁息怒,您可千万不要气坏了身子......”一边赶紧抄起那份公文看个究竟,原来是宁远发生了兵变! 奏报说宁远欠饷四月,引发士卒不满,七月二十五日,先是川、湖两营有人暗中串联、歃血为盟,鼓噪索饷,继而十三营纷纷响应,哗变官兵一起涌入巡抚衙门,将辽东巡抚毕自肃、总兵朱梅、通判张世荣、推官苏涵淳等人,从衙门拉出,绑于谯楼之上,喊骂乱打,逼迫发饷,一时间“捶楚交下”,(注:捶楚——杖击;鞭打)竟致毕自肃重伤,血流满面!时宁前道郭广赶至,一面以身护翼巡抚毕自肃,一面与乱军交涉,允以筹措银两,现情况万分紧急,请朝廷速作决断! 王承恩看罢,心中也是吃惊不小,按照大明兵制,一营定额三千士卒,十三营便是近四万官兵,一下子这么多士兵哗变,还绑了巡抚、总兵,这是自崇祯即位以来,还从来没有过的! “袁崇焕现在哪里?”崇祯恨恨问道。 “回皇上,据东厂来报,袁崇焕每日穿梭于各部,尚在筹措弓马钱粮等事......” “都什么时候了,他还在筹措弓马钱粮!” 未等王承恩说完,崇祯已勃然大怒,“他进京已经二十天了,怎么还不去辽东上任?!如他早到辽东,何至于发生这样的事情?!什么“筹措弓马钱粮”!朕看他就是借故推拖,结交朝臣!” “是,是,是...皇上教训的是。” 王承恩吓得大气也不敢出,只是小心地附和着。崇祯一边发着脾气,一边在房内急促地走来走去...... “说!这几天他都见了什么人?!”崇祯又大声问道。 “回皇上,袁崇焕这几日白天都在户、兵、工各部,只是那天晚间,钱阁老曾私访过袁崇焕。” “钱龙锡?!”崇祯疑心大起,猛然站住脚步,大声斥责道:“为什么不早些来报?!” “都是奴才愚钝,只当他们是商议辽东之事,未加在意,便没来报与皇上。” 崇祯阴着脸,半晌无语,只在那里低头思索......王承恩见状,鼓了半天勇气,这才又小心翼翼地问道:“皇上,眼下宁远兵变未息,是不是......召大臣们来议个法子?” 崇祯猛然醒悟,随即大声命令道:“立刻宣内阁和户、兵二部尚书进宫!” “奴才遵旨。” 王承恩应承一声,赶忙转身办差去了。 只半个时辰,首辅李标和钱龙锡、刘鸿训、周道登几位内阁辅臣以及户部尚书毕自严、兵部尚书王在晋都急急忙忙赶到了乾清宫。几人于路上已知宁远兵变,此时见了崇祯,参见已毕,一个个神情紧张地立在房内。 “都说说吧,这件事如何处置?”崇祯问道。 片刻的沉默之后,内阁辅臣刘鸿训率先说道: “宁远兵变,如今情况危急,为防事态恶化,皇上需得令新、旧督臣立即出关,赶往宁远,平息兵变!” 待刘鸿训说罢,内阁辅臣钱龙锡马上接口补充道: “此次兵变,乃是因欠饷而起,除令督臣立赴宁远之外,所欠宁远饷银也需立即发运!” 崇祯闻听此言,登时便是气不打一处来,立刻对着钱龙锡大声训斥道: “哼!一班乱兵叛将,朕还要送银子养着他们!” 见皇上发怒,众人便都不敢开口,只低着头等着崇祯发话,乾清宫立时便是一片安静,静的只能听到几人的呼吸声...... 好半天,才又听崇祯冷冷问道:“大司马,你兵部是何主意?” “回皇上,”王在晋赶忙回奏,“这班援辽之兵,本就是乌合之众,原无急公效死之心,一遇警报,便借口缺饷,以掩盖奔走溃逃之实;现在更是贼兵未至而自汹汹作乱,真是可恶至极!臣奏请皇上,令新旧督臣疾驰宁远,立即晓谕乱兵,予以解散!” “不可!” 首辅李标一听就急了,立马出言制止,“今辽东战事吃紧,国家正在用兵之时,岂可将乱兵遽然解散?!关外兵马现只有七万余众,宁远十三营兵哗,便是四万官兵,岂可尽皆解散?!倘东奴来犯,如何御敌?!况宁远兵变,乃是因为欠饷,新任督师袁崇焕及户部日前已有过奏报,宁远官兵欠饷已达四月之久,官兵怨恨,确是实情,朝廷也实有不到之处,为今之计,只可先令督臣赶赴宁远,平息兵变,再设法安抚、整顿!” 崇祯听了几人的意见,也知现在情况紧急,并非意气用事之时,然胸中愤恨亦是一时难消,遂将这一腔怒火都撒在了户部侍郎王家桢身上,“可恨王家桢,办事不力,拖欠粮饷,以致误国至此!着锦衣卫立即将王家桢拿问查办!” 接着,崇祯又转向户部尚书毕自严说道: “朕素知大司农清新严计、善于理财,卿当用心筹措、仔细算计,勿使关宁粮饷再有缺失;朕亦知辽东巡抚毕自肃乃卿之胞弟,如今他困于乱兵之中,生死难料,还望爱卿能以国事为重,只要你我君臣内外同心,不日必可平息兵乱,令弟亦可安然无恙。” 崇祯一番话说得毕自严大为感动,立刻撩袍裙跪倒在崇祯面前,毕自严眼含热泪,大声说道:“皇上恩德,臣没齿难忘!臣兄弟受皇上大恩,敢不效死以报皇上!”说着,便是伏地痛哭,崇祯又赶忙抚慰一番,待毕自严起身站好,崇祯随即下令道: “传旨!着蓟辽督师袁崇焕即刻赶赴宁远,平息兵变,不得逗留!着户、兵二部立即将所筹饷银发往辽东,不得有误!” “臣等遵旨!” 八月 庚寅(8月2日)子时,广济寺 袁崇焕接到圣旨,已是接近子时,袁崇焕得知消息,心中大惊,一面立刻差人去将程本直、梁廷栋二人找来,一面又让阮氏为自己赶紧收拾行装。 程本直先到,袁崇焕先将宁远兵变的消息通报与他,接着便心情沉重地对程本直说道:“崇焕悔不听先生之言,如崇焕早几日赶赴辽东,也许...就不会有今日之变了,唉......” “大人也不必太过自责,世事难料,大人又怎能未卜先知呢?如今宁远情况危急,大人唯有马上赶往宁远,迅速平息兵变,辽东才可转危为安啊。”程本直连忙劝慰道。 袁崇焕点了点头,又忧心忡忡地说道:“辽东关内关外现有十三万兵马,欠饷均已超过四个月,我现在担心的是...如其他各处受到宁远影响,也一起作乱,那时辽东局势便大乱了,如东奴探得消息,趁势来攻,辽东便...不堪设想了......” 袁崇焕微微摇了摇头,缓了口气,又对程本直说道:“现情况紧急,崇焕必得马上离京,疾驰宁远,崇焕的家小就有劳先生护送,随后前往辽东了......” “大人!宁远局势混乱,情形不明,学生愿随大人一同赶赴宁远!” 程本直闻言,立刻大声说道。 袁崇焕摆了摆手,缓缓说道:“先生不必为崇焕担心,宁远乱兵俱是崇焕旧部,昔日都曾随我浴血沙场、两败东奴八旗于宁远城下,我素知他们大多都是英勇忠义之辈,只不过今日是迫于生计、心中委屈,又受他人蛊惑,一时激愤,这才惹出这场祸事,只要我袁崇焕入得营中,晓以大义,但以赤诚相待,我料他等必会幡然醒悟、迷途知返!” 程本直闻言,大为感动,随即一拱手,向袁崇焕郑重承诺道:“大人一片赤胆忠心,真是令学生敬佩!请大人放心,学生绝不负大人所托,定将护送大人家小平安到达辽东!” “属下梁廷栋参见督师大人!” 此时,梁廷栋也已匆匆赶到袁崇焕住所,一见面便要施礼参拜。袁崇焕连忙一把扶住梁廷栋,大声说道:“梁大人不必多礼!” 梁廷栋也已尽知宁远之事,袁崇焕便不再耽搁,当即向梁廷栋嘱咐道: “今日情况紧急,崇焕天明便要赶赴宁**乱,这京城中的事,便都要托付给你了。” “大人但有吩咐,属下定当尽心办理!” “好!现皇上和户部已为辽东筹得三十万军饷,请梁大人随同户部差官,立刻将这三十万银子解往辽东!平息兵乱,归根结底还要有银子啊,此事关系重大,还请梁大人务要小心仔细、日夜兼程,将这批“救命银子”以最快的速度运到宁远!” “请督师大人放心,下官定当将银子尽快运抵宁远!” 袁崇焕安排已毕,只稍事休息,天刚破晓,便带着天赦和四名亲兵,打马出朝阳门,一路向东疾驰而去...... 第十一章宁远兵变-2 二 崇祯元年八月 甲午(公元1628年8月6日)傍晚,袁崇焕驰抵山海关,当即传令诸将,加强戒备,勿得擅动!次日一早,便又出关,匆匆赶往二百里外的宁远城。袁崇焕一路疾驰,到达宁远,已是8日正午时分。 袁崇焕来到城下,早有军士飞报留守城中的宁前道郭广,郭广不敢怠慢,连忙带领属下开门将袁崇焕迎入城中。 (注:宁前道——管辖宁远、前屯二卫及所属城堡驿所等关外之地,亦称“关外道”,与关内道并为蓟辽督师“左右手”。) “郭大人,现宁远各营情况如何?” 袁崇焕翻身下马,劈头便向郭广问道。 “启禀督师大人,自那日乱兵挟持了毕巡抚、朱总兵等人,下官一面令人飞报朝廷,一面劝说乱兵,以设法搭救众位大人。下官先是紧急取出库中两万存银,众军犹嫌不足,不肯退去,下官无奈,只得再向城中商户又借银三万两,凑足五万,发与乱军,众人才稍稍缓和,各自散去,下官等随即将各位大人救出。如今,乱兵虽已得银,然军心骚动,上下不安,十三营俱皆警戒,日夜守备,其意不明!” 郭广答道。 “巡抚毕大人现在何处?”袁崇焕又问道。 “毕大人遭乱兵殴打,伤势严重,下官已将他先行送往中左所疗伤。” 袁崇焕问过了情况,随即扭头对亲兵命令道:“换马!” 疾驰了一日一夜,袁崇焕等人早已是风尘仆仆,人困马乏,郭广见袁崇焕还要动身,连忙劝阻道:“大人一路奔波,还请先到衙署休息。” “现军情如火,本部堂岂能安歇!”袁崇焕大声说道,随即,接过亲兵牵来的战马,翻身而上,便要打马前行。 郭广一把抓住马嚼环轡,抬头向袁崇焕大声劝道:“不可!现情形不明,大人岂能轻身犯险?!”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今日只有本部堂亲往各营,才可平息兵变!” “大人身系辽东安危,即使要去,也得带上中军护卫一同前往!” 郭广死死抓住马缰绳,苦苦相劝,袁崇焕知他是一片赤心,便对郭广安慰道: “郭大人不必担心,宁远诸军皆乃崇焕旧部,患难与共、手足情深,众人岂能加害于我?!如今众人正在心中不安、彷徨无计之时,倘见我带兵前往,反以为我欲剿灭他等,若如此,立时便会激变!昔日,汉光武帝刘秀经略河北之时,大败铜马军,收降兵数十万,然铜马新附,人心不安,刘秀乃单骑直入铜马大营,与众人推心置腹,始得诸军真心归降!今日宁远众人,正如当日之铜马,我必得与他等推心置腹、赤诚以待,方可使其心中大定、迷途知返!现情况危急,事不宜迟,本部堂必得马上前往各营,才可平息兵变!郭大人只管放心,且先在衙署候命,待本部堂回来之后,你我再作商议!” 郭广见袁崇焕态度坚决、成竹在胸,这才松开环轡,随即又一拱手,向袁崇焕深情说道:“大人一路保重!” 袁崇焕也在马上一拱手,接着便猛加一鞭,带着天赦和四个亲兵,向着宁远大营一路绝尘而去...... 不到半个时辰,袁崇焕几人便已来到宁远明军营外。袁崇焕在营外一箭之地勒住战马,举头望去,只见宁远大营营门紧闭,四周寨墙上分布着一圈守营军哨,一个个执枪横刀,戒备森严。 “你等且在这里等候!”袁崇焕扭头向天赦和亲兵命令道。 “大人!让我们陪您一起前往!”天赦闻言大惊,连忙向袁崇焕大声请求道。 “不必多言!” 袁崇焕低低命令一声,随即一催坐骑,独自向大营缓缓而去。 袁崇焕越走越近,待守营士兵们看清来人,一个个先是满脸吃惊,随即便一个接一个地开始相互传报,“是袁老爷回来了,是袁老爷回来了!” 报信的声音一传十、十传百,越来越多、越来越大,只片刻之功,整个大营已是响成一片! “打开营门!” 袁崇焕立在马上,向营内大喊一声,早有军士飞奔而来,将营门大开。袁崇焕挺直身躯,缓辔而行,单人独骑,直入辕门!满营官兵犹如一道分开的潮水,纷纷向两边让出道路。袁崇焕全无惧色,面含微笑,不时向两边挥手示意。午后阳光下,袁崇焕头戴乌纱、身穿大红官袍,骑在一匹赤红战马上,虽满身风尘,却有如天神一般,沐浴在一片耀眼的光芒里。 袁崇焕一直走到中军大帐前面点将台旁,翻身下马,三步并作两步,上得台来,先是威严地扫视一圈,随即便向台下的官兵大声说道: “宁远的弟兄们!我袁崇焕回来了——!” “威武!威武——”袁崇焕话音刚落,众军兵一个个就像多年不见父母的孩童,又有如火山爆发,竟一起呐喊起来,四下里顿时欢声雷动,欢呼之声直彻云霄! 袁崇焕满怀激动,不停地向大家挥手示意,待众人归于平静,袁崇焕这才又向众人大声说道: “一年前,我袁崇焕离开辽东,心中满是委屈和不满;一年后,我又回到这里,又见到一起浴血奋战的各位弟兄!袁某心中,煞是高兴,所有的委屈和不满就都一下子烟消云散了!各位弟兄们,大家一向可好啊——” 说着,袁崇焕便对着众人一抱拳,拱手施礼,众人见状,慌忙一起跪倒,高声叫道:“袁老爷安好!”“袁老爷别来无恙!”...... 袁崇焕赶忙叫大家起身,稍待片刻,又接着向大家说道: “我知道,这一年来,大家受苦了!我也知道,你们心中有怨、有委屈,你们,也是被迫无奈,这才激愤而起! 今天,我袁崇焕来到这里,不是来向大家兴师问罪的!我来到这里,就是要告诉大家,当今皇上,英明神武,无日不念边关各位将士!今我辽东,山河破碎,百姓罹难,此不正是我等立功沙场、报效国家之时吗!” 袁崇焕说到这里,又用手一指远处高大的宁远城楼,大声说道:“在那里,你我曾一起并肩作战!在那里,有你我的血汗、功绩和荣耀!在哪里,没有人能战胜我们!在那里,我们有一个响亮的名字,那就是——“宁远”! 尔等皆是有功于国家的热血男儿,此次虽是一时激愤,闯下祸端,然迷途知返,犹为未晚!今天,我袁崇焕回到这里,就是要带领你们,重新振作起来,为国家、为父母兄弟、为天下苍生、也为你我自己,驰骋沙场,建功立业,重新找回你我昔日的荣耀和光荣! 何去何从,全在各位,或走或留,也只在一念之间!今日崇焕话已至此,如有愿助我袁某一臂之力者,便要听我号令,各归本营、各守其职!如有不愿追随我袁崇焕者,此时,便可离营,袁某悉听尊便,也绝不强留!” 袁崇焕说罢,便背手而立,两眼直直地望着台下的官兵。 众人闻言,都被袁崇焕的一片赤诚所深深打动,一直悬着的心,也终于彻底落下,当即呼啦啦一起跪倒,向上高喊:“我等愿誓死追随大人!赴汤蹈火,也在所不辞!” “好!”袁崇焕大喝一声,“既然你等愿追随袁某,便要遵我大明法度,听我号令!我袁崇焕定会为尔等做主,惩治贪官酷吏,还各位弟兄一个公道!本部堂已筹得辽东军饷三十万,现正日夜兼程,赶往宁远,待饷银一到,本部堂立即分发各营!” 众人闻言,无不欢喜,又一起齐声高喊:“谢袁老爷!” “此次兵变,各位弟兄乃是受恶人挑动,一时激愤,这才闯下大祸!本部堂此次前来,只惩办首恶元凶、作恶骨干,与其他将士无干,尔等但遵我法度,各安其位,我袁崇焕绝不为难! 各营营官何在?” “末将在!” 随着袁崇焕一声喝问,十几名军官齐刷刷地站起,一起插手听令。 “本部堂令尔等将诸军带回,各归本营,各守其职,军兵人等勿得再游走串联、聚众喧哗!各营务要加强戒备,日夜巡查,如有违犯军令者,立刻拿来见我!” 袁崇焕传令已毕,各营参将、游击慌忙发一声喊,一起接令,随即就在当场开始发号施令,整队归营。 此时,天赦和四名亲兵听到营中动静,也早已赶到中军帐前,袁崇焕下得台来,翻身上马,命令一声,“随我来!”便一起催动坐骑,前往各营四处巡查。 宁远城内 督师行辕 一直到戌时时分,袁崇焕才回到衙署,宁前道郭广、中军副将何可纲等人见袁崇焕安然归来,这才长舒了一口气,连忙命人准备晚膳。 袁崇焕匆匆用过晚膳,又稍事休整,便将郭广找来签押房,一起商议善后事宜。 “郭大人,现乱军虽已各归本营,军心稍定,然肇事元凶尚未捉拿,形势仍岌岌可危,我等需立刻行动,将首恶骨干人等一体擒拿!” 两人刚一坐定,袁崇焕便向郭广说道。 “大人所言极是!”郭广答道,“此次兵变,最先起于川、湖两营,首恶乃是杨正朝、张思顺二人,后十三营相继作乱,惟都司祖大乐一营岿然不动,十三营又有附恶骨干分子十多人,此辈凶徒,先是于广武营歃血为盟,后又带领众人冲入府衙,绑架、殴打巡抚、总兵等官,穷凶极恶,胆大妄为,必须立即予以缉拿、惩办!” “所有附恶骨干人等可有一一查明?”袁崇焕问道。 “回大人,此辈凶徒人数众多,散于各营之中,下官一时间尚未能一一查明。” 袁崇焕沉吟半晌,随即向外大声喝道:“中军副将何可纲何在?” “末将在!” 何可纲闻言,连忙大步入内,叉手听令。 “令你速带一队亲兵赶往川、湖两营,将杨正朝、张思顺二人拿来见我!” “是,末将遵命!” 何可纲接过袁崇焕将令,连忙转身匆匆而去。 不到一个时辰,何可纲便将杨正朝、张思顺带回了府衙,二人一进签押房,见袁崇焕正威严地坐在堂上,慌忙一起跪倒。 袁崇焕一拍桌案,大喝一声:“杨正朝、张思顺!你二人可知罪?!” 两人跪在地上,互相看了看,便听一人大声说道: “督师大人,我二人自知身犯死罪,今日能死于袁老爷刀下,倒也无怨无悔!” 袁崇焕闻言,颇为惊讶,又见二人有些胆色,便与坐在一旁的郭广对视一眼,接着说道: “好!尔等既然知罪,如今伏法,还有何话说?!” “大人!今日在营中,听您一席话,我等也是热血沸腾,只可惜我二人今日不能死于疆场,而死于刑场,不能再追随您老人家了......” 说着,两人便一起伏地痛哭。 袁崇焕望着两人,沉默半晌,待二人哭声渐止,又开口问道:“你二人想死想活?” 两人闻听此言,一下子都止住哭声,一起抬头吃惊地看着袁崇焕。 “你二人虽是首恶元凶,本罪无可赦,不过,本部堂念你等尚怀报国之心,也颇有些肝胆,今日便给尔等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 袁崇焕说完,便拿眼看着两人。 杨、张两人在鬼门关里走了一遭,现在听说还可活命,立马膝行两步,爬至袁崇焕脚下,忙不迭地说道: “袁老爷再生之德,我等没齿难忘!大人但有吩咐,我等敢不从命!” “好!”袁崇焕大声说道,“你二人还不速将所有同党、作恶骨干一一招来,如你二人能将同党绑来,将功赎罪,本部堂便饶了你二人死罪,如敢有半点隐瞒,本部堂定斩不饶!” 二人不敢怠慢,连忙将兵变始末细节、同谋骨干一五一十地和盘托出。袁崇焕令左右让二人在供状上画押,随即一摆手,两名亲兵立刻过来,将两人先带了下去。 袁崇焕拿过供状,又仔细看过一遍,供状上罗列着骨干元凶共有二十名,这里面,有许多都是袁崇焕熟悉的老部下,犹使袁崇焕感到痛心的是,在此次兵变中,参将彭簪古、中军吴国琦两人,竟也知情不报,默许纵容!彭簪古,乃宁远保卫战功臣,袁崇焕想起当日彭簪古在宁远城头身先士卒、奋勇杀敌的情景,不由地又是一阵扼腕叹息...... “何副将何在!” “末将在!” “令你速派兵马,把住四门、沿街巡查,再派亲兵,分头前往各营,你可亲带杨、张二人一同前往,令其诱召同党,务将首恶骨干一体秘密擒拿,勿使走脱一个!” “末将遵命!” 第十一章宁远兵变-3 三 “禀大人,除伍应元等五人早已逃走以外,田汝栋等十五名叛乱首恶、骨干分子俱已拿到,请大人发落!” 次日一早,袁崇焕聚众人议事,刚一升堂,中军副将何可纲便前来复命。 “好!”袁崇焕吩咐一声,“押上堂来!” 早有一班武士将十五名兵犯推进大堂,中军旗牌官大喝一声——“跪下!”,十五人被反绑着双手,一起跪倒在堂前,低着头,等待发落。 袁崇焕一拍惊堂木,大喝一声:“抬起头来!”,众人吓得一哆嗦,纷纷抬起头,一脸惊慌地望着堂上。 袁崇焕随即转头对站在一边的宁前道郭广说道:“郭大人,你可上前仔细辨认,那日可是这班凶徒带人冲入府衙、绑架大臣、殴打官员?” 郭广领命,当即走上前去,一个个仔细看过,随即转身向袁崇焕大声回道: “回大人,那日正是这班歹人带头叛乱、行凶作恶!” “好!“袁崇焕应承一声,当即言道:”尔等叛逆,犯上作乱,罪无可赦!国法无情,本部堂又岂能饶你!来啊——!” 随着袁崇焕一声大喝,早有一班武士挺身入内。 袁崇焕当即从桌案上抄起一只令箭,掷到堂下,大喝一声: “着即将田汝栋等十五人就地正法,枭首示众!” “大人饶命啊——,我等都是跟随您多年的老兵啊——,我等都是宁远大战、宁锦大战的有功之臣啊......” 军令一出,堂下当即是一片哭喊告饶之声,执法武士们哪里理会得,立即连拉带扯将兵犯拖出了大堂。 只片刻之功,一声追魂炮响,十五颗人头已滚滚落地! 处理完首恶骨干,袁崇焕又一拍惊堂木,大喝一声道:“彭簪古、吴国琦何在?!” “末将在!” 彭、吴二人闻令,连忙出列,叉手施礼。 “拿下!” 袁崇焕大喝一声,二人吓得慌忙跪倒,一起大声喊冤: “大人,末将无罪!冤枉啊——” “你二人身为大将,知情不报,纵容下属,罪无可恕!左右速与我推出大堂,斩讫报来!” 袁崇焕说罢,又抓起一只令箭,掷到堂下,四名武士立刻上前,将两人扭出大堂。 “督师大人,刀下留人!” 只听一声大喊,堂下早有郭广、何可纲等一班文臣武将一起出列,抱拳行礼,向上告解,“彭簪古忠勇过人,多有战功,乃宁远保卫战首功之臣,当日他率士卒,操红夷大炮,击毁东奴大帐,杀敌甚多,始有宁远大捷!此次兵变,彭簪古并非首恶,只因一时糊涂,又受他人蛊惑,这才犯下大罪,还请督师大人能念他往日功绩,又乃国家干才,权且饶他性命,令其戴罪立功、报效朝廷!” 袁崇焕手捻胡须,沉吟片刻,好半天才放缓神色,传令道: “将罪将彭簪古带回大堂!” 待彭簪古被带了回来,满头冷汗、一脸苍白地跪在堂下,袁崇焕又开口说道: “彭簪古,非是本部堂不杀你,实是众人为你求情,本部堂念你多有微功,也还是条汉子,今日权且饶过你的死罪,今将你降职一级,罚俸半年!还望你能谨记教训,戴罪立功、报效朝廷!” “是,罪将谨记大人教诲!” “你还不赶快去谢过各位大人。” “是,罪将多谢大人不杀之恩!彭簪古多谢各位大人救命之恩!” 彭簪古惊魂未定,慌忙先谢了袁崇焕,又起身向堂下众人做了一个罗圈儿揖,方才低着头,唯唯而退。 又是一声炮响,中军吴国琦也已人头落地,堂内众人都是一脸紧张,不知道下面袁大人还要拿谁开刀...... “通判张世荣、推官苏涵淳何在?!” “属下在......” 紧接着,袁崇焕又是一声大喝,张、苏两位文官慌忙出列,躬身站在堂下,紧张地不停发抖。 袁崇焕厌恶地瞄了一眼二人,随即开口道: “你二人平日里克扣军饷、虐待士卒,一贪一酷,以至激起兵变!实乃罪魁祸首!来啊—— 将此二人拿下!押往京城,交有司勘问定罪!” 处理完二人,袁崇焕随即又宣布了一番处罚: “车左营加衔都司王家楫、车右营加衔都司左良玉、管局游击杨朝文、总镇标营都司佥书李国辅,统兵无方,军纪败坏,着即罢黜,留营听用! 杨正朝、张思顺,虽系首恶,然二人能迷途知返,擒叛有功,着即免予死罪,发往前锋营戴罪立功!” 发落已毕,袁崇焕又传令道: “中军旗牌官,令尔等立刻出榜各营,晓谕将士,朝廷只诛渠魁,今首恶业已正法,此外绝不再杀一人!令各营将士,各守其职、各安本位,如有胆敢违犯军令者,本部堂定将严惩不贷!去吧——” 处理完一班罪将,袁崇焕又向堂下扫视一遍,满脸微笑地向众人问道: “都司祖大乐,祖将军来了吗?” “末将在!” 只见一员威风凛凛的武官,全身披挂,挺身而出,向上施礼。袁崇焕连忙站起身来,先还一礼,随后言道: “宁远兵变,十三营俱乱,唯有祖将军一营岿然不动,将军治军有方,就是古之名将,也不过如此!” “大人谬赞了,严守军营不过是我等军人的本分罢了。”祖大乐见袁崇焕夸奖,连忙谦虚一番。 “祖将军不必过谦,奖功罚过,自古便是治军之道!本部堂便要立即表奏朝廷,保举你升任游击将军一职,还望你日后能再接再励,忠心报国!” “多谢大人!标下一定不负大人厚望!” 袁崇焕一番奖功罚过,众人无不心悦诚服,只总兵朱梅低头不语,闷闷不乐。这次兵变,他也被乱兵捆绑、殴打,作为一镇总兵,实乃奇耻大辱!朱梅自思这一年来,自己治军无方,酿此大乱,也是罪责难逃,袁崇焕虽然没有提及自己,但心中也实是羞愧难当。 “各位大人,诸位将军,宁远兵变虽然得以平息,然宁远防务,却一刻也不可放松!”袁崇焕处理完兵变,随即话头一转,又开始谈及军情,“现伍应元等五人已逃出宁远,想是已去投了那东奴,皇太极为人狡诈,每每趁人之危,犯我大明,我料他近日必将来犯,我等还需加强戒备,早做安排!” 众人闻言,都不住地点头,一起说道:“大人所虑极是。” 袁崇焕扫了一眼众人,随即传令: “朱总兵!令你派人立刻调祖大寿前来宁远,以备御敌! 何副将!令你多派探马,前往三岔河沿岸哨探,如有敌兵渡河来犯,立刻飞马来报! 各营营官!令尔等立刻回营,厉兵秣马,整军备战! 郭大人!令你立派亲兵卫队,严查四门,巡查街市,稽查奸细!” “是,属下遵令!” 众人连忙一起站起,叉手接令。 “报————” 袁崇焕安排已毕,正要散帐,忽听堂外有人大声来报,紧接着便见一亲兵神色慌张、急匆匆地跑了进来,叉手行礼,向上禀报: “禀督师大人,巡抚毕大人他...自尽了!” “什么?!”袁崇焕大吃一惊,一扶桌案,挺身而起,“快说!到底是什么情况?!” 亲兵不敢怠慢,马上将事情经过叙述一遍,原来那日辽东巡抚毕自肃被解救之后,郭广便将他先送往了中前所疗伤,昨日,毕自肃自思罪重,又羞愤于当日受辱,一时愤恨难当,遂在写就一份“请罪疏”之后,于中左所寓所上吊自尽。 袁崇焕接过亲兵递上的奏疏,细览之下,不禁热泪纵横、痛哭失声。宁锦大战时,毕自肃便是袁崇焕的副手,二人肝胆相照,患难与共,自是感情深厚,如今袁崇焕刚至辽东,便又失一得力干将,又怎能不叫他痛彻心腑...... 半晌,袁崇焕才止住悲伤,痛定思痛,随即提起笔来,一面将这几日的情形上奏皇上,一面又奏请速将关宁欠饷、马价银发来辽东,匆匆写就,袁崇焕连忙命人将自己的奏本,连同毕自肃的上疏,一起送往了京城。 十日后...... 自袁崇焕将兵变首恶骨干正法之后,军心大定,只短短十日,宁远大营便已是一派肃然气象,期间,梁廷栋也已将三十万军饷运抵宁远,袁崇焕立即派人分发各营,一场危险的兵变终于被迅速扑灭,然而,一场战争的威胁却也正在悄然逼近...... 卯时刚过,便有夜不收接连来报,东奴前锋正在渡过三岔河,向黄泥洼进犯! (注:夜不收——辽东明军哨探、间谍、侦察、特种作战人员) 袁崇焕连忙命中军擂鼓聚将,升帐议事! “来犯东奴有多少兵马?何人领兵?” 袁崇焕在大堂坐定,立刻向夜不收大声问道。 “回督师大人,东奴渡河前锋约有马步军三千,看旗号,乃是由贝勒阿巴泰、岳托领军,未见皇太极及东奴大队人马。” “再探!” 待夜不收转身出了大堂,袁崇焕扫视一遍众人,随即问道: “诸位以为如何?” 袁崇焕话音未落,只见一员大将已挺身而起,众人看去,乃是前锋总兵祖大寿! 祖大寿,年近五旬,辽东宁远人,生得高大魁梧,面色黝黑,留着一脸的络腮胡须,顶盔掼甲,煞是威风凛凛。 “大人!请让标下率三千兵马去会一会那些鞑子,我定要杀得他屁滚尿流、片甲不留!” 袁崇焕闻听祖大寿此言,哈哈大笑,随即夸赞道:“祖将军勇气可嘉,真是威风不减当年啊,哈哈,哈哈......” 恰在此时,袁崇焕又看到祖大寿身后正站立着一员青年将领,似有些面熟,便好奇地问道:“祖将军身后站立何人?” 青年军官连忙挺身出列,向袁崇焕躬身施礼,“末将桑阿尔寨参见督师大人。” “桑将军原乃察哈尔林丹汗领兵台吉,因与林丹汗不和,于今年二月率部来投,后又于今年五月因大兴堡之功而升任游击将军。”祖大寿在一旁也忙向袁崇焕介绍。 (注:台吉——满、蒙贵族爵号,常为部落王子) “哦......我说怎么有些面熟,去年宁锦大战前,桑将军领兵前来助我,当时曾见过一面,哈哈......,好!桑将军英勇善战,能率部投我,真乃我军之福啊,桑将军但能为我大明效力、建功立业,我大明朝廷必定会不吝封赏、厚待你等。” “多谢大人夸奖,末将必当奋勇杀敌,以报朝廷大恩!” 袁崇焕见收了这样一员干将,心中十分高兴,便对桑阿尔寨大加勉励了一番。 “督师大人,东奴八旗擅于野战,祖将军虽英勇过人,勇气可嘉,然只带三千兵马,便贸然出击,恐于我军不利,是不是...我军当固守坚城,待东奴迫近,我再凭借红夷大炮之优势火力,予以歼灭。” 宁前道郭广听了祖大寿的话,心中有些担心,思虑再三,乃向袁崇焕提醒道。 袁崇焕听罢,点了点头,随即说道: “郭大人所说不差,实乃万全稳妥之计。本部堂用兵,也一贯主张“不轻发,不贪功,动必臧,谋必全!”,然此番情形,却与以往有些不同,我素知努尔哈赤、皇太极父子用兵诡诈、生性多疑,此次他虽探知我宁远兵变,欲乘虚而入,然皇太极将信将疑,必不肯骤发大兵、一起杀来,故才会先派三千前锋前来试探,其后各军次第而发;而此番我军正要挫一挫他的锐气,待他前锋渡过河来,立足未稳、后援不继之时,我军便可迅猛出击,速战速决,杀他一个措手不及,也好叫他不敢正视我辽东!” 说到这里,袁崇焕决心已定,当即一拍惊堂木,朗声发令: “众将听令! 前锋总兵祖大寿,令你率三千骑兵立即赶往黄泥洼,正面攻击敌军!切记,不可恋战,只可猛杀一阵,一旦得手,便可迅速撤离! 桑阿尔寨听令!令你率本部蒙古骑兵,也立即赶往黄泥洼,待祖将军攻击发起之后,于侧翼攻击敌军!切记,不可恋战,一旦得手,与祖军一起,迅速撤离! 中军副将何可纲,令你率两营六千车营步兵,于宁远城外布阵,多置强弓硬弩、大小火器,以掩护祖大寿、桑阿尔寨两路人马入城! 都司祖大乐,令你率一营兵马于路上来往接应各军! 总兵朱梅,令你率宁远守军于城头严密布防,以待敌军! 游击将军彭簪古,令你带火炮营在城头防守,支援各军! 宁前道郭广,令你带领亲兵,沿街巡查、缉拿奸细!” 袁崇焕分拨已定,众人连忙一起站起,高声接令,随即转身出帐,一个个斗志昂扬,领兵出发了...... 八月丁未(8月19日)申时,三岔河西 黄泥洼 “七叔,前面便是黄泥洼,现天色尚早,我军当急进,于杏山扎营,如此,明日一早,我大军便可直扑宁远了。” “贤侄言之有理,传令全军,加速前进!” 一处不高的小土包上,两名一身甲胄的男子正并马而立,年轻将领头戴铁盔,身穿红色软甲;而那位年纪稍长的将领则是一身蓝色战甲,此二人正是后金领兵大将贝勒阿巴泰和岳托。 阿巴泰,年方三十七岁,正蓝旗人,努尔哈赤第七子; 岳托,年方二十九岁,镶红旗人,乃努尔哈赤之孙、大贝勒代善长子。 两人立在马上,看着大军正滚滚向前,心中正是踌躇满志。 今日上午,两人率军渡过了三岔河(注:辽河下游段),一心只想着趁明军内乱,一举拿下宁远,而全然忘记了出发前皇太极对两人的嘱咐,“袁崇焕已到宁远,切忌不可轻军冒进,以防中计!” 一年来,两人几次往略明地,势如破竹,如入无人之境,明军在二人心中,士无战心,毫无斗志,一遇八旗大军,便是望风披靡,如今更是内部大乱,还有什么好担心的呢? “报!前方发现明军骑兵!” 阿巴泰、岳托两人正在说话间,一骑快马飞奔而至,向两人大声禀报。 “知道了,再探!” 阿巴泰只在马上应承一声,全然不以为意,“不过是些明军的探子罢了,且让尔等逃命去吧,哈哈,哈哈......” 两人说笑着,把明军全不放在心上,连阵也不布,只管催动人马,向前急进。 “杀啊——!” 只听一阵震天动地的喊杀之声响起,三千明军骑兵,犹如一阵疾风暴雨,滚滚而至,直冲后金大军!马蹄撞击着大地,战刀上下翻飞,枪声更是响成一片,后金军猝不及防,登时便是一片大乱!明军战马过处,但见后金军兵血肉横飞,哭爹喊娘,不住地向四散奔逃...... “报——!祖大寿率大队骑兵向我军正面杀来!” “报——!蒙古骑兵从侧翼向我攻击!” 只片刻之功,探马如走马灯一般地飞奔来报,阿巴泰、岳托二人当时便有些手足无措、心慌意乱了。两人连忙带着护军,催战马上到一处高岗,向远处眺望,只见两股明军骑兵,正如两条游龙,在后金军中翻滚搅动,后金军未及列阵,早已被冲的七零八落、人仰马翻了。 “随我来!” 只听阿巴泰、岳托两人大喊一声,分别带了护军,向两股明军分头杀去。 双方一场混战,差不多只半个时辰,两路明军大杀一阵,后金军好不容易才刚刚稳住阵脚,明军却已呼啸一声,离阵疾驰而去了。阿巴泰、岳托二人心中恼怒,立即命骑兵前往追击,没成想于路上,又遭祖大乐一阵拦路截杀,三路明军合兵一处,杀得后金追兵大败而逃,明军也不追赶,一起收兵回宁远去了。 天色渐晚,阿巴泰、岳托收拢残兵,检点人马,三千人马已折损近半,二人好不懊恼,原想一举拿下宁远,不料却遭明军突袭,眼见得这一趟已是无望,只好悻悻收兵,返回沈阳去向皇太极请罪。 半夜时分,三路明军安然返回到宁远城,城内早已是张灯结彩、一片欢腾!袁崇焕也率领众人亲到城门口,欢迎祖大寿等几位将军入城。 “各位将军血战沙场,劳苦功高!本部堂定要向皇上为各位请功!” 袁崇焕站在城门口,一边对祖大寿等人拱手施礼,一边大声笑道。 “全赖督师大人运筹帷幄、调度有方!”众将慌忙下马还礼,一起说道。 “黄泥洼一战,乃是袁某督师辽东第一战,此战,虽不能尽歼东奴,但也足以挫动敌军锐气,使皇太极再不敢正视我辽东!” 袁崇焕说着,又举头看了看满城的将士,四周城墙上,士兵们正举着火把,一起注视着自己,袁崇焕心中激动,遂两步走到一处高台上,向将士们大声说道: “此战,全赖我将士用命,奋勇杀敌!我辽东有如此将士,复辽便指日可待!” 说完,便举起右手,振臂高呼:“大明威武——!” “威武——!威武——!” 城上、城下将士见状,也举起火把,一起振臂高呼,立时,宁远城便是一片山呼海啸、欢声雷动...... 第十二章一犯登莱-1 一 崇祯元年(公元1628年) 七月,盛京 沈阳 戌时时分,清宁宫内灯火通明,后金天聪汗皇太极与范文程正在议事。房内书案上放着三封书信,其中两封乃是毛文龙前后二十日内的两份书信,而另外一封则是王子登派家人刚刚从皮岛秘密送到的,三封书信的主要内容都是陈说“阔科出使被擒”一事,两人已看过书信,皇太极思虑片刻,便向范文程问道: “阔科一事,先生以为如何?” 范文程微微一笑,随即答道:“毛文龙欲盖弥彰,反弄巧成拙,此事倒也不难堪破了。” “哦?”皇太极心中一动,连忙追问道:“还请先生明言。” “大汗且看,”范文程拿起毛文龙的书信,指着信中说道:“毛文龙在第一封信中说,五月十六日,他派属下三人,陪同我使臣阔科一行,由海上至镇江,并携带礼物两驮,准备运往沈阳;紧接着,又在这第二封书信中说,由于正有户部大臣在岛上放粮,后将粮船撤至铁山,阔科等人返回时,未经查实,误入户部粮船,阔科等人及所携礼物,尽被户部擒获,并解往京城。毛文龙闻报,连夜遣人赴京,贿银四万两,方才使阔科免死,将其养之于内地。 这两封信所说,破绽百出,一望可知,乃是毛文龙编造的鬼话,其意不过在于掩饰阔科被擒实情,以免大汗怪罪罢了。” 皇太极听得认真,不由地又追问一句,“有何破绽?” 范文程答道:“毛文龙书信破绽有三:一,第一封信既说阔科等人是由海上返回镇江,在第二封信中,为何又说阔科等人于铁山误入户部粮船?铁山乃朝鲜陆上之地,由皮岛至镇江,有海路不走,阔科等人为何又会前往铁山?况户部去皮岛放粮,又何以会停船于北岸铁山?此破绽一也; 二,毛文龙信中说,派了三名属下与阔科一起返回,如果说阔科不识自家旗号,误入户部粮船,倒也可以理解,但那三名毛文龙属下,俱是毛文龙心腹旧人,岂有不识得自家旗号、误入户部之理?此破绽二也; 三,如果说阔科与毛文龙属下三人一起被户部所获,则毛文龙回书势必也落入户部之手,而被一起送往了京城,如此一来,我与毛文龙之事便是朝中尽知了,毛文龙又岂能瞒天过海、救出阔科?此破绽三也。 而反观王子登来信,则说那日,阔科等人乃是因在去路上射杀逃亡辽人,不巧,马通事又在皮岛与那帮逃至皮岛的辽人相遇,双方纠打,马通事被正在岛中放粮的户部官员所获,审问之下,马通事泄露了阔科之事,毛文龙闻报,知事不善,乃向户部官员索取马通事,杀之灭口,为堵大明朝中众人之口,毛文龙这才将阔科等人解送京城,以证清白。 两下对比,阔科之事便可立见端倪,两人说法不一,必有一人作伪,而王子登乃大汗派往皮岛,且其所述并无破绽,王子登实无编造谎话之理,可知所说乃当日实情。” 皇太极点点头,言道:“范先生所言极是,那毛文龙性情狡诈,必是两面欺哄,然此等技俩,又岂能瞒得过本汗。” 皇太极轻轻冷笑一声,便又向范文程问道:“既然阔科已被毛文龙解送京城,依先生之见,我又该当如何处置此事?” 范文程思索片刻,随即答道: “此事事发突然,那毛文龙也是出于无奈,才编了这么一套说辞来欺哄大汗,可见其惧怕大汗恼怒不肯与他和好,又送来大汗索要的粮食、布匹,讨好大汗,还游说大汗“尔取山海关,我取山东,若从两面夹攻,则大事即可定矣。”,种种作态,无非是急于与我讲和、待价而沽罢了。 现毛文龙受朝中攻击,正愤恨不已,阔科一事,更是使朝中猜疑日甚,毛文龙内外交困,正在彷徨无计、左右为难之时,此时,我倒不如再推他一把......” “如何推他一把?”皇太极大感兴趣,连忙追问道。 “大汗,那毛文龙所说“我取山海关,他取山东”之谋,倒也不失为一个攻伐大明、进取中原的良策。山海关乃大明京师前门,山东则为后门。如今前门有袁崇焕据守关、宁,山海关一时难下;若毛文龙真心归降我大金,进取登莱,由山东或西向夹攻京师、或南下攻取南京,大明两面受敌,立时便会大乱,我大金入关、定鼎中原则易如反掌尔。 然毛文龙此人桀骜难驯、素有野心,他早有攻取朝鲜或占据山东之心,其意乃是要做一个称霸一方的“海外天子”罢了,又岂肯久居他人之下?古语有云:“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如让毛文龙趁势做大,则我大金又多一劲敌了。如今,毛文龙密约大汗两路伐明,不过是欲诱哄大汗允他所请,“我不分尔所得,我亦不归尔管辖”,他则可借我之力,趁势做大,以与我大金、明朝成鼎足之势。 此等技俩,我岂能不识!为今之计,大汗只可借阔科一事,责难于他,不允其所请,使他进退两难,激他与明朝相争,使其两败俱伤,我则观其形势,再图进取!” 范文程的这番话让皇太极陷入了一阵沉思,这里面有太多的利弊得失需要他仔细权衡...... 如果和毛文龙两路伐明,如我能顺利破关还则罢了,如我在关前久攻不下、徒耗兵力,反助他毛文龙成事又当如何? 就算我能顺利破关,与明朝、毛文龙成鼎足之势,将来又该如何收服毛文龙? 如不与毛文龙两路伐明,我大金又该如何破关呢?放过这样的机会...... 如我不允毛文龙所请,反使他绝了投我之心,岂不是...... 如毛文龙本就无叛明之心,他此举又有什么所图呢?...... 皇太极在房中来回地走了几圈,一只手不停地在头上挠来挠去,久久不能下定决心。 “大汗,我大金虽然现在兵强马壮,然大明立国已二百六十年,辟地千里,生民亿兆,虽江河日下,却远未到轰然倒塌之时。正如先汗时常说到的,“伐明,当如伐大树,必先从两旁砍削,先去其左右,砍削既深,则大树自仆。”大汗切不可为毛文龙言语所惑,操之过急,我只可先使其内部相争,再相机徐图之。” 范文程见皇太极思虑良久,又连忙在一旁提醒道。 皇太极经此一说,猛然醒悟,连忙说道:“多谢先生教我!本汗这就下书毛文龙,激他作乱,哈哈,哈哈......” 范文程见皇太极从谏如流,也是欣喜异常,君臣二人心领神会,便又一起放声大笑起来。 崇祯元年(公元1628年)八月,皮岛 都督府 自将阔科解送京城,一连串的消息传来,毛文龙已是怒不可遏了...... 先是朝中众臣一片声讨之声,接着皇上又派了登莱道王廷试来皮岛二次核查兵数,王廷试回到登莱,将结果报与登莱巡抚孙国桢,孙国桢随即上奏朝廷,“毛文龙虚报兵额,东江实无兵马十五万,核查仅得二万八千之数!” 上次黄中色来查,所报还是“三万六千有奇”,如今又查,仅得“二万八千”,越查越少,眼见得今年的百万粮饷已化为泡影,后面更不知皇上和朝中大臣还要作何反应,毛文龙又气又急,自是对孙国桢、王廷试二人乃至登莱恨之入骨! 刚刚,毛文龙又接到皇太极回书,说什么“山海关本汗自会攻取,何用告于你毛文龙!你将我使臣阔科送与你家皇帝,还有什么和谈诚意?!如你毛文龙愿降,则上岸登陆、俯首称臣,如不愿降,本汗前往攻取,又有何难哉!” 毛文龙览书,大怒,不由地拍案大骂,“皇太极也特异的猖狂!全不把我毛文龙放在眼里!”毛文龙愤恨交加,当即传沈世魁、陈继盛、龚ZX、毛承禄来帅府议事! 众人来到帅府龙虎堂,看过皇太极书信,也都是一脸愁云,半晌无言。 毛文龙满脸怒气,拍着桌案说道:“当初都是尔等劝我,本帅这才与后金议和,如今我东江内受攻讦,外受欺凌,已然是走上绝路,如今我等进退维谷,你们说!还有何良策?!” “帅爷,”沈世魁犹豫半天,终于鼓足勇气向毛文龙说道,“事到如今,朝廷对我东江,虽多有猜疑,然毕竟还是多有倚重,一时间倒也不会把我怎样;既然皇太极如此藐视我东江,就算我等投他,他也必不能善待我等......大帅,倒不如...就此断了此念!只要大帅给皇上去些好言,征得朝廷支持,如今又有那袁崇焕坐镇关宁,与皇太极对峙,我再与他多加配合,东江力求自保,也不失为一上策。大帅已是位极人臣,今后再立些功劳,皇上也必定会给大帅封侯进爵,大帅封妻荫子、青史留名,也算是一桩善事。” 沈世魁说罢,陈继盛也连忙点头附和,“沈太爷所说不错,还望大帅能三思啊......”毛文龙听了两人的意见,半天无言,只坐在那里,用手不断地梳捋着颌下的虬髯。 “帅爷,万万不可!” 帅府总管龚ZX听罢,早已按捺不住,连忙出言劝阻,道: “自古言道:“君疑臣则臣必死,臣疑君则臣必反!”如今,皇上和朝中大臣对大帅猜忌日深,百般刁难,又岂肯善罢甘休?!大帅又岂不见熊廷弼传首九边故事吗?! 再说那袁崇焕,久欲令我东江移镇近岛,如今他走马上任,皇上又授予他尚方宝剑,以临机决断、便宜行事之权,节制四镇,不久他必将要我移镇,到那时,我东江又将作何应对?如若移镇近岛,我东江则地利尽失,到那时,朝廷对我东江,一纸可召、一骑可擒,不要说封妻荫子、封侯进爵,倘有不测,只怕是连性命都难以保全了! 那皇太极藐视我东江,不过是故作姿态、与我讨价还价罢了,他只当我是拿大言唬他,再加之阔科之事,故此不肯轻信于我,事到如今,我倒不如做些样子给他看看,到那时,看他还敢小视我东江吗?!” “龚总管说的没错!索性我们就干他一下!那孙国桢、王廷试着实可恨,父帅,你就让儿子带兵前去登莱,擒了此二人,来给父帅消气!” 毛承禄听完龚ZX的一番话,当即站起,大声向毛文龙说道。 毛文龙眯起一双三角眼,扫视一遍堂下四人,几人已是分若两派,四人也一起抬着头,都紧张地望着堂上,毛文龙手捻虬髯,心中暗道一声:“一不做,二不休!叫尔等还敢小看我毛文龙!” “传我将令!” 毛文龙一拍虎胆,大喝一声,“毛参将听令!令尔点起人马,率战船兵发登莱!记住!此番你只需虚张声势,与我威慑他一番,只叫他识得我毛文龙的厉害、给他些教训便了,不可过份造次!” “末将遵令!” 毛承禄闻言大喜,立刻挺身接令,转身趾高气扬地出大堂去了...... 第十二章一犯登莱-2 二 崇祯元年(公元1628年)八月,登州 “报——” 未时刚过,登莱巡抚孙国桢和登莱道王廷试二人正在府衙议事,突然,一名亲兵急匆匆闯进签押房,神色慌张地向上禀报: “禀二位大人,有紧急军情!” “什么紧急军情,速速报来!”孙国桢连忙转过头来,大声命令道。 “今日一早,我登莱海面突然发现东江战船,先是有东江人马于夏家疃上岸,大肆抢掠,村民莫不惊骇,四散奔逃,后又有大队东江战船开到,一路西进,正往我登州而来!” (注:登州——今山东蓬莱) 孙国桢、王廷试二人闻报,惊得半天合不拢嘴,“难道毛文龙要攻打我登莱?!”二人搞不清状况,立时一片慌乱,孙国桢迟疑片刻,随即大喊一声: “来人啊——” 中军旗牌官听得呼唤,慌忙入内,叉手听令。 “快,传我将令!速速关闭城门,军兵人等,都与我上城备战!登莱水师,全体登船,于小海港内待命! 随我来!” 孙国桢说罢,向王廷试招呼一声,两人急忙出府上马,直奔城头。 登州城,位于丹崖山下,背山面海而建,乃是一座易守难功的水城,早在宋朝时,在此便建有刀鱼寨,及至明朝,又在刀鱼寨的基础上修筑水城。登州城,南宽北窄,呈不规则长方形,北砌水门,南设振扬门,又引海水入城,在城内设置港湾,称为“小海”,用以停泊战船,自万历至天启年间,又先后有戚继光、袁可立在此训练水师、加固城防,修建敌台、炮台、护城河等防御工事,并置红夷大炮等各种火炮于城上,登州城负山控海,形势险峻,乃是当日一座最为坚固、配套最为完整的水师要塞。 两人来到敌楼,登莱总兵杨国栋及众将早已在此等候,两人一面令诸将领兵据守,一面又多派探马沿路哨探。布置已定,两人则手扶垛口,向东远眺...... 只约莫一个时辰,便见远处海面上,一大队战船正高扯风帆,鼓浪向西而来。 待东江战船距离登州只有一箭之地,早有一只登莱快舟靠上前去,舟中一名把总手舞令旗,大声叫喊,“请止住来船!奉登莱巡抚孙大人之命,前来叩问将军!东江水师因何来我登莱?” 此时,已有军兵报与毛承禄,毛承禄正顶盔掼甲,慵懒地坐在帅船中央的一张大椅上,在他身后,立着耿仲明、尚可喜、孔有德等一班亲信将佐。毛承禄闻报,冷笑一声,随即对传令亲兵说道: “去告诉来人,就说我东江水师今日本是要去攻打东奴,路遇台风,乃是漂风至此,不过顺路来向孙大人讨碗水喝罢了,让他们莫要慌张,待我等参观一番登州美景之后,便回东江去了。” 说罢,毛承禄又回头环视一圈众将,一起哈哈大笑起来。 待亲兵转身而去,毛承禄又传令一声,“停船列队!” 东江战船便也不再前进,一个个都落下风帆,朝着登州城,一字排开,战船上帅旗高挑、旗帜飘扬,东江军兵们立在船头,一个个盔明甲亮、刀枪耀眼。 “走,随我一起来了望一番!” 待帅船停住,毛承禄猛地起身,招呼一声,便带着耿仲明等人一起上到望楼平台,向登州城看去。 只见远处的登州城,城高墙厚,背靠着陡峭的山崖,十分威武雄壮,朝海的一面,水门紧闭,城上旌旗林立,城墙垛口间,正有几十门火炮昂首待发,黑洞洞的炮口直伸出墙外,俯视着对面一片开阔的海面。 毛承禄看罢,不由倒抽一口冷气,随即扭头向孔有德问道: “永诗,如让你攻打这登州城,你要如何攻取?” “回少帅,这登州城城高池深,负山控海,又前后经戚继光、袁可立两人苦心经营,现更有红夷大炮助阵,若要强攻,只怕是万般困难......依末将看来,要拿下此城,非得先从陆上及海上两面围困,再与城内里应外合不可。”孔有德连忙答道。 (注:耿仲明:又名毛有杰,毛文龙养孙;尚可喜:又名毛永喜,毛文龙养子;孔有德:又名毛永诗,毛文龙养孙) 毛承禄听罢,点了点头,又对着城头怔怔看了半天,才恨恨说道:“早晚一天,我便要拿下此城!” 说罢,毛承禄一挥手,“回东江!”,亲兵连忙大声传令各船,几十只战船又一个个扯起帆蓬,起锚回转皮岛去了。 登州城头上,孙国桢、王廷试二人一直紧张地望着远处的战船,如今见战船渐行渐远,直至消失在海平面下,这才长舒一口气,孙国桢马上转身向属下大声命令道: “快!马上向朝廷奏报!毛文龙擅离信地,抢掠百姓,窥我登莱!” 崇祯元年(公元1628年)八月,紫禁城 文华殿 “都看到了吧,这毛文龙到底要做什么?!” 早朝刚一开始,崇祯就把几份奏本往御案上一摔,一脸愤恨地对群臣说道:“上个月,他上疏给朕,桀骜狂悖,全无人臣之礼,朕念他海外多年,劳苦功高,未与他计较;前两日,登莱道王廷试查阅东江兵马,回报只得两万八千军兵,前番他毛文龙与户部员外郎黄中色互相攻讦,朕尚未尽信户部之言,如今,两次查验回来,毛文龙还有何话说?!谎报军马十五万!朕还未及处置,毛文龙竟又擅离信地,兵犯登莱!如何处置毛文龙,几次计议,这满朝文武,衮衮诸公,竟无一策,真是深失朕望!” 众臣已知消息,登莱巡抚孙国桢的奏报以及兵科给事中许誉卿、登莱总兵杨国栋弹劾毛文龙的两份奏章昨天也都一起送到了内阁,现在众人见皇上龙颜大怒,一个个都低着头,噤若寒蝉。 (注:登莱总兵杨国栋本已改任浙江,后又经巡抚孙国桢奏请留任。) “启禀圣上,据臣所知,此次毛文龙提兵入登,乃是因遇台风,漂风所致,并非他有心为之,还请皇上体察下情、暂且息怒。” 崇祯听得有人启奏,拿眼看去,见又是工部屯田主事徐尔一,差点儿就给气乐了,“这糟老头子迂腐的紧,漂风?朕信你个鬼啊?!” “徐爱卿,是不是又要用一家老小来保他毛文龙?” 徐尔一被崇祯揶揄一句,张嘴结舌,半天说不出话来,“这个...这个......”一张脸也憋得通红,崇祯全不理会,一摆手,叫过一边的王承恩,“把杨国栋那份奏章念给他听!” “是!” 王承恩答应一声,连忙从御案上取过奏疏,转身对着徐尔一大声读起来: “登莱总兵杨国栋疏陈毛文龙十大罪状: 毛文龙专阃海外八年,靡费钱粮无数,今日言恢复,明日言捣巢,试问,所恢复者何地?所捣者又是谁之巢穴?!试想当日,毛文龙若在凤凰城、汤站堡等处有一兵一卒守卫,也不至于使铁山惨遭攻陷,此罪一也! 设镇东江,本为牵制,然毛文龙屡屡不敢西向制敌!东奴数次西渡辽河,进犯宁锦,毛文龙竟全不知觉,牵制安在?!毛文龙徒有牵制之名,而无牵制之实,此罪二也; 东江地接朝鲜,本应与属国辅车相依、唇齿相助,然毛文龙每日只知派人于朝鲜采参、挖金,大肆扰害,属国不堪欺凌,乃致心怀二心,此罪三也; 毛文龙丢失铁山,坐视属国丧师失地、折入东奴,此罪四也;” 辽东难民来投,毛文龙或以难民冐充兵数或杀良冒功,或掩败为功,此罪五也; 皮岛孤悬海中,非用武之地,毛文龙去岁又与内臣合谋,请饷百万,竭民膏血以填其私欲,此罪六也; 毛文龙零星收降,捏报献俘,假造谩书,欺诳朝廷,此罪七也; 毛文龙又与东奴私通贸易,以粟帛易敌参貂,又借参貂贿赂内外朝臣,避居海外,以为安身之窟,此罪八也; 朝廷允东江开设马市,本为接济,乃一时之权宜之计,然毛文龙强取豪夺、欺凌商贾,抢夺商家货物竟达百万之巨,来往商贾,怨声载道,更有死亡相継,不可胜数,此罪九也; 东江岛中辽民总数不过三万,毛文龙却册开十五万,冒领皇赏,又克扣钱粮,不计其数,此罪十也; 至于其它种种不法之事,如:奉旨移镇,毛文龙竟置若罔闻;奉旨回话,绝无应答,煌煌天语,毛文龙竟视如弁髦!此等滔天之罪,怎能容于当今尧舜之世?! 更令人惊异者,毛文龙东江兵马又以漂风为名,突至登州,于夏家疃上岸,沿海地方虽严为戒备,然村野之民,一时鸟惊兽散,四散奔逃!后又有大队战船,开至登萊沿海,窥我虚实,我大明早有律条,大将不得擅离信地!毛文龙不奉圣旨,挥兵内向,意欲何为?! 毛文龙罪行累累,劣迹斑斑,臣杨国栋奏请皇上,将毛文龙撤职查办,以申国法!” “十大罪”念完,徐尔一站在阶下,梗着脖子还想再辩解些什么,崇祯早不耐烦,一摆手,向下申斥道: “这桩桩件件,岂非实情?!徐尔一,你身为大臣,颟顸昏聩、全无头脑!现事实俱在,你还在这里鼓唇摇舌,为毛文龙百般辩解,若不是念你平日还算勤勉,朕现在便要拿你问罪,还不快与朕闪过一边!” 徐尔一遭了崇祯一顿呵斥,诚惶诚恐,赶紧抖抖索索地躬身退回班内去了。 “说!如何处置毛文龙?” 崇祯怒气不息,向群臣问道,一抬眼,正看见王在晋缩在那里,便大声发问: “大司马,你兵部有何主张?” “回皇上,”见躲是躲不过了,王在晋只好硬起头皮,小心向上回道:“毛文龙提兵入登,确属事实,然海外情形,亦颇复杂,毛文龙坐镇海外,事关封疆,为稳妥计,皇上还当对他严加申斥,令其据实回奏。毛文龙手创东江,已历八载,皮岛又远在千里之外,即便毛文龙有种种不法之事,亦难以骤然拿问,为今之计,皇上只可另设他法,先对其加以节制,再缓缓图之。” “节制,节制!如何设法?!如何节制!说来说去,尔等只知拿些空话来敷衍搪塞!” 几个月来,崇祯早已被毛文龙的事搞得心烦意乱了,更令他难以释怀的是,毛文龙从来只是拿大话、胡话来诳哄于他,仿佛是在戏耍一个三岁的孩子,这让崇祯这位自诩英明的年轻君主,每每念及于此,便会感到一阵阵的愤怒和无奈...... “既无牵制之实,那便不要再靡费国家钱粮了!” 崇祯站起身,背着手在台上来回走了几圈,终于下定决心,对众人恨恨说道: “大司农,令你部就以登莱道王廷试所报之数,核定今年东江粮饷,着你部务要及时征缴、发送,不得加重百姓负累!” “是,臣等遵旨。” 户部尚书毕自严慌忙出班接旨。待退回班内,毕自严心中暗自盘算,如果按照皇上旨意,东江兵马按两万八千之数为准,以每兵每月粮饷本折一两三钱计算,东江一年的粮饷本折共计当为四十三万六千八百余两,至此,东江的百万粮饷之争终于是有了定论! “哼!毛文龙虚兵冒饷已有多年,正不知贪了多少国家钱粮!大司农,从即日起,你部务要再将毛文龙历年所冒领钱粮一体查清,按月扣除,尽数追回!” 崇祯又提高了嗓门,大声对毕自严说道,说到最后一句,崇祯几乎是一字一顿、生生从牙缝里才挤出来那几个字。 众臣闻听皇上此言,不禁都倒抽了一口冷气,如果按照这个圣旨,那东江从现在开始,实际上,已不可能再领到朝廷的一分一毫钱粮了! 冬天将至,东江的数万军民又将如何挺过那北国的漫长严冬呢...... 第十二章一犯登莱-3 三 崇祯元年(公元1628年)八月末,宁远 督师行辕 “啪”,袁崇焕猛地一把将信函拍在桌上,“岂有此理!”袁崇焕怒斥一声,随即,挺身站起,背着手,焦躁地在房中来来回回地踱起步来...... “大人,何事如此烦恼?”正坐在一边的程本直开口问道。 程本直护送袁崇焕家眷,是前天才刚刚到达宁远。今日午后,两人正在花厅叙话,不一会儿,便有亲兵送来一封书信。 “程先生,你且看一下那封书信。”袁崇焕用手指了一下桌案。 程本直闻言,赶忙从桌上拿起书信,仔细看了起来。 这封信是户部尚书毕自严写给袁崇焕的,在信中,毕自严详细叙述了皇上让户部核发东江粮饷的前后情形,并就此事来征询袁崇焕的意见。 程本直看罢书信,心里暗吃一惊,不由地脱口说道:“朝廷如此做事,这不是要把东江逼上绝路吗?” “是啊”,袁崇焕附和道,“今年七月,先是蓟门兵变,紧接着又有宁远兵变,皆是因欠饷而起,如今朝廷又要扣发东江粮饷,再过一个多月,海面便要封冻,如不能及时将粮饷运到东江,东江将士今冬只怕是难熬了......” “毛文龙虚兵冒饷,兵犯登莱,皇上震怒,这才下旨裁减东江粮饷,只是这样做,太过鲁莽,不仅于事无补,只怕还会激出变乱。”程本直说道。 “是啊,我也正是在为此事忧心”,袁崇焕回到座中,满腹心事地说道,“我在皇上面前已许下“五年复辽”,崇焕正要大力整顿兵马、积极备战,此时,万不可使东江有什么差池!关宁与东江,一西一东,正可成犄角之势,奇正相依,方可共图进取。毛文龙或有大罪,然我东江将士何罪之有?倘东江生变,则大局尽坏,复辽大计便难再行了。” “大人所虑深远,如今看来,也只有赶紧上疏,向皇上陈说利害,并请毕大人等朝中众臣,一起设法挽回了。” “先生说的是”,袁崇焕点点头,继续说道,“只是朝中大臣,久在京城,他们哪里晓得边关的难处,户部和登莱道先后两次核查东江兵马,他们最终只肯以两万八千军兵为准核定东江粮饷,却不知东江还有数万辽民,也要全部仰赖朝廷。毛文龙未失铁山、义州之时,尚可安插辽民,屯田于陆上,每年可得十五万石军粮,如今陆上屯田之地尽失,军民全驻于岛中,仅靠这些粮饷,又如何能撑得下去?!倘再要将往年冒领扣除,那东江立时便要断粮了,然现在皇上已然下旨,认定东江只有两万八千兵马,这一点......恐怕已难以更改,我当还得再想他法,不知先生可有什么良策?” 程本直沉思片刻,随即说道:“现今皇上命户部以两万八千之数核定东江粮饷,兵数虽定,但每兵月饷尚有可商之处,大人何不建议户部,提高东江将士月饷,以弥补东江粮饷不足?” “先生是说......” “正是”,程本直见袁崇焕眼前一亮,知他已明白己意,只是还有些犹豫,便又进一步解说道,“关宁每兵每月定额一两四钱,米一斛,共计折银二两;而东江每兵每月定额仅7钱,米一斛,共计折银一两三钱,同是当兵吃粮,东江军兵,月饷尚不及关宁七成,虽说两军轻重不可并论,然如此差距,却也有些不公,东江将士心中更是愤愤不平,对关宁怨恨甚深,如今大人正要两面用兵,何不将东江月饷也提至二两,如此一来,则今年东江的粮饷便不会过于短缺;东江将士月饷提高,大人又待他与关宁一视同仁,也必然会使东江军心大振,于复辽定会大有裨益。” 袁崇焕听罢,不由地想起天启六年(公元1626年)的一段往事,宁远大捷过后不久,原毛文龙驻旅顺部将李矿、李钺兄弟因与毛文龙不和,率所部四千人来投宁远,毛文龙闻讯大怒,遂上疏参奏袁崇焕中军徐敷奏,诬他以大粮大饷蛊惑李家兄弟,煽动官军叛逃,后经袁崇焕奋力解救,徐敷奏方才脱罪,然关宁与东江两军自此便也结下怨恨。如今自己督师蓟辽,节制四镇,关宁、东江两军俱是自己部属,两军一西一东,恰如左膀右臂,奇正相依,不可偏废,此时,正该弥合芥蒂,两军日后才好通力配合、努力进取! 想到此处,袁崇焕点了点头,说道:“先生所言甚是,崇焕这就给户部回书,尽力说服朝廷,提高东江月饷。”说罢,又叹了口气,“但愿皇上和朝中大臣能体察边关将士之苦,采纳此议,也不枉费我等一片苦心啊......” “大人,毛文龙疑与奴通,如今又兵犯登莱,似有不臣之心,大人对其不可不防啊,东江一旦作乱,其祸不小,大人还当早做处置。”程本直又提醒一句。 “我亦知他种种不法之事,不过...现在我辽东当务之急乃是整顿兵马,再过两个月,海面封冻,东江便与我难以来往了,今年冬天之前,只可先安其心,不可激他生变,待来年春天,崇焕腾出手来,便要一劳永逸、彻底解决东江之患。” 袁崇焕缓缓答道,两眼直直望向厅外,仿佛在那遥远的天边,正有一场风暴在悄悄酝酿,乌云不断地升腾、聚集、上下翻滚,时不时还有闪电在云中炸开,发出一阵阵短暂的光亮...... 京城 百花楼 “听我家老爷子回来说,皇上此番着实气的不轻,那杨国栋竟然告了毛帅十大罪状,皇上一怒之下,便下旨裁剪东江粮饷,最要命的是,皇上还要将历年冒饷也要彻底查清、全部扣回......” 温大公子一口气便把朝堂上发生的事全都倒了出来,沈敏坐在座中,只是静静地听着,一张黝黑的脸,时不时隐在淡蓝色烟雾之后,越发显得有些阴郁。 “大官人,这次毛帅是不是......做的也有些过于鲁莽了,擅离信地,兵犯登莱,这可不是小事,那徐尔一在朝堂上还想为毛帅辩解两句,也被皇上一通训斥,如今事情闹到这个地步,真是不好收场啊。” 温言抓起案几上的茶碗,连喝了两口,继续说道:“如今咱们这个皇上,可不比先皇,什么事都要自己拿主意,年轻气盛,血气方刚,这次看来是真要与毛帅做些为难了。” “说实话,此番我也是百思不得其解,我家兄长何必要搞得这样剑拔弩张呢?”沈敏轻轻摇了摇头,一脸愁容地说道,“现在和皇上闹僵了,只怕后面还有更大的祸事啊......” “是啊,大官人,你得赶紧写信去劝劝毛帅,让他再多忍耐忍耐,何必跟黄中色、孙国桢、杨国栋这班人质气呢,在皮岛只管做个海外天子,悠哉游哉,岂不快活?” “说起孙国桢、杨国栋这二人,也确实可恨!前番本来已将杨国栋调往浙江,都是孙国桢从中作梗,才使我等白忙一场!这一次,又是这个杨国栋,带头发难,此二人,万不可再留,我定要将此二人赶出登莱!” 沈敏咬牙切齿地说道,眼中直射出两道凶光。 “大官人,有何妙计?”温言问道。 沈敏没有说话,先是和温言各点起一斗洋烟,又思索了半天,这才突然说: “阉党!” “阉党?”温言颇有些不解。 “对”,沈敏用抓着烟斗的手狠狠一挥,“当今皇上最恨的就是阉党,我们要想彻底扳倒孙国桢、杨国栋二人,就必得告他们乃是魏阉一党!” “我们没有证据,又如何告他二人是阉党呢?” “大公子难道忘记了吗,几个月前,皇上命将所有颂阉红本一体封存,都送到了大内备查,二人有否红本,只需到宫中一问便知,上次王国兴在海上相会毛帅之事,便是那孙国桢向皇上告发,如今,宫中众人也是恨孙国桢、杨国栋二人入骨,也正要置他们于死地,我也早就听说,那杨国栋乃是魏阉干儿,当年曾打造了一只金马送与魏阉,还听说他在皇城岛上给魏阉建有生词一座,端的是富丽堂皇、金碧辉煌,建成之后,杨国栋那厮还特意让他儿子前往祝发守祠。” “他二人果有此事?” “嘿嘿,大公子还不肯相信吗?此二人岂是善类?!不仅如此,我还要告他二人一个贪墨粮饷之罪!朝廷让他登莱为东江转运粮饷,可他二人却利用职务之便,每以“漂没”为名,大肆贪污克扣!只要我们向皇上参他一本,还怕他二人不被罢职问罪吗?!” 温言听罢,大为惊讶,张大了嘴,好半天才又问了一句,“大官人要怎样去做呢?” 沈敏侧身过去,拊耳向温言低低说道:“我等只需......” 温言一边听,一边不住地点头,“妙!好!大官人果然厉害!”,二人说罢,对视一眼,又都一起放声大笑起来,“我就不信,他二人此番还能再逃出我等手心!”沈敏又恨恨说道,脸上满是得意之色。 “让那帮言官们去替咱们办事,倒也不难,平日里,他们在大官人这里,也没少得好处,别看他们在朝堂上一个个都道貌岸然、一副正人君子的模样,背地里还不是一样吃喝嫖赌、风流快活,哈哈,哈哈......就说那个兵科给事中许誉卿,上次老家的夫人追到京城,要不是大官人替他遮掩、埋伏,那母老虎当时便能把这百花楼给翻个底朝天,想想那日许誉卿躲在床下的狼狈相,也实在是令人好笑啊,哈哈,哈哈......” 两人说笑一阵,温言又有些疑惑地发问:“大官人,你说世人肯轻易相信我等的说法吗?” “这个...就是大公子有所不知了......”沈敏吐了个烟圈,缓缓说道: “世人哪里晓得什么是非曲直,他们从来便是“气人有,笑人无”,但凡别人有什么丑事,他们恨不能立刻就是落井下石、看你笑话,哪里还会去管什么真假?!自然是你说什么,他们就信什么,非但如此,他们还会添油加醋,奔走相告,来帮你做事哩,什么公道、什么人心,都不过是些骗人的鬼话!世人,也统不过就是一群被人左右、受人利用的无脑痴人罢了。” “大官人高见,哈哈,哈哈......” 几日之后,一份令人咋舌的揭帖便贴满了京城的大街小巷,从国子监太学到酒肆、茶楼,从士人学子到贩夫走卒,无论是酒意阑珊,还是茶余饭后,人们都在争相议论一个热门话题...... “听说那杨国栋还给魏阉送过一个纯金的大金马哩,啧啧...这么大!哦,不对,这么大......” “他们哪儿来的这么多银子呢?” “嗐,你们是不知道,还不是孙国桢、杨国栋那帮人贪污克扣的东江军饷!听说啊....,这两人,运十船粮,四、五船都让他们贪了,回头就骗朝廷说是船遇到台风,沉到海里去了,嘿嘿,真黑啊......” “怪不得,我们打不赢鞑子,都是那帮当官的太黑了!那毛大帅受这帮贪官污吏欺负,真是大大的憋屈啊......” “可不是嘛,要是没这帮子混蛋,毛大帅早两年就灭了那小小鞑子了!” ...... 与此同时,朝中也是一片刀光剑影,言官们纷纷上疏,弹劾登莱巡抚孙国桢、登莱总兵杨国栋,二人为魏阉在皇城岛大建生祠,上表颂美,说什么“......厂臣忠诚贯天地,勇略震华夏!”、“......厂臣擎天巨手,翼运真才!”,还有什么“一腔忠义,四应才锋!”等语,乃是实实在在的魏阉一党!两人又以“漂没”为名,贪污克扣东江粮饷,贿金结纳魏阉! 崇祯闻奏,命人取来颂词红本,当堂查验,并无虚言!崇祯自是龙颜大怒,当即传旨,令将登莱巡抚孙国桢、登莱总兵杨国栋二人撤职查办。 没有想到,一场充满变数的冒险行动竟会有了这样一个戏剧性的结果,毛文龙听说查办孙国桢、杨国栋的消息,倒也心满意足,“哼!这个小皇帝也不过如此。”毛文龙心中暗想,自天启元年设立登莱巡抚以来,毛文龙已历经四任巡抚,而这四任巡抚,从袁可立到孙国桢,无论是在天启朝,还是在崇祯朝,没有哪一个不是败在他毛文龙手下,一个个不是被调任,就是被罢职,而这个孙国桢,更是任职仅仅一年,便遭查办。这一如既往的胜利,已经让毛文龙深深认定,只要他坐定皮岛,便没有人能够奈何得了他! 然而,毛文龙还不知道的是,一旦你已习惯于这种根深蒂固的想法,那么,它下一次带给你的,便很可能将是一个致命的结果! 罢免了孙国桢,没有多久,袁崇焕上疏朝廷,“为专以事权,请撤登莱巡抚。”崇祯随即允命。自此,辽东、登莱二抚俱撤,两地均由蓟辽督师一体管辖。 第十三章关宁铁骑-1 一 崇祯元年(公元1628年) 九月 辽东 俗话说,“一个和尚挑水喝,两个和尚抬水喝,三个和尚没水喝。” 这样浅显的道理崇祯却不以为然,做皇上的心里其实最怕的就是有哪个和尚太能干了,挑着挑着,就把他一口井都霸占了,所以,什么事,都得再找几个人来,大家一起抬,谁也别想吃独食!即——大搞神马所谓的“领导的艺术”,这种搞法,看似高明,其实未必,总以为人多力量大,每人搭把手,一定抬的又多又快,可事实上,这么做,多半都会砸锅! 对于“抗奴”这个问题,也是如此,在大明抗奴的最前线——蓟、辽两镇,三个抬水的“和尚”——蓟辽督师袁崇焕、蓟辽总督喻安性、顺天巡抚王应豸,也已全部到位。 九月癸酉(15日),皇上有旨:“以预防边警,关外听督师袁崇焕相机战守;关内古北口、喜峰口等各路,着巡抚王应豸严督三协诸将,分地扼守,以匹马不入为功;总督喻安性暂住关门,东西策应,待警信稍平,即还驻密云!” 这里需要说明一下大明的“九边”防御体系,之所以称它为“体系”,是因为它是一个依托长城(辽东镇外无边墙)、严格按照“镇、协、路、卫、所”架构进行组织、管理,是一套层级分明、分区划片而又组织严密的军事组织。 “镇”相当于军区,最高军事长官为总兵;“协”相当于军分区,最高军事长官一般为副总兵(副将)。 以蓟镇为例,该镇东起山海关,向西经永平、迁安、遵化、蓟州、平谷、顺义、昌平,直至居庸关南面镇边城,绵延两千余里。蓟镇下辖东、中、西三协,每协又分四路,共计十二路,沿长城一线,从东、北、西三个方向包围京城,乃是拱卫京师最为重要的一个军镇,蓟镇有险,则京城震悚,蓟镇稳固,则京师无虞。 由圣旨可知,一个督师、一个总督,一个巡抚,各管一摊,简单地说,山海关外,辽东,由蓟辽督师袁崇焕负责,攻守兼顾;山海关内,蓟镇,由顺天巡抚王应豸负责,重在防守;蓟辽总督喻安性负责东西策应,重在关内。 后世有云:“不谋万世者,不足谋一时;不谋全局者,不足谋一域”。 明、金对决是一盘大棋,崇祯的这个战略安排,看似煞费苦心、无懈可击,然而它却有一个致命的问题,那就是——敌人会动! 高明的对手,从来不会等着你去打他,而他却总是会寻找你最薄弱的地方下手!而且你拉好了架势,手是手,脚是脚,可就是没带脑子,你又怎么能协调、配合、反击呢?从战场全局来看,大明一方,从一开始,就没有一个位于几大战区之上的前敌指挥部、没有一个最高前敌总指挥,来进行统一部署、统一指挥,三个和尚抬水,各行其是,注定“无水可喝”! (注:按大明官制,督师、总督、经略、巡抚均为中央派往地方的军政大员,督师一般由内阁辅臣兼兵部尚书、都察院都御史出任,相当于总理级;总督、经略常挂兵部尚书、都察院副都御史衔,相当于部级;巡抚则相当于副部级或部长助理级;袁崇焕虽名为蓟辽督师,但非阁臣,挂兵部尚书、都察院右副都御史衔,与蓟辽总督喻安性同为正二品,圣旨一下,袁崇焕实际管辖范围为辽东、天津、登莱(含东江镇)三地;蓟镇最高军政长官实为顺天巡抚王应豸。) 今日,蓟辽督师袁崇焕召集辽东诸将,齐聚山海关,召开上任以来的第一次辽东最高军事会议,布置辽东战守机宜。 辰时刚到,文臣武将早已齐集帅府大堂,众人分列坐定,正一起焦急地等待着袁崇焕的到来。 “督师大人到——” 随着一声洪亮的唱报,袁崇焕头戴乌纱、身穿大红官袍,在天赦的护卫下,从屏风后转入大堂,众人一见,齐声站起,一起拱手大声说道: “参见督师大人!” “诸位免礼。” 袁崇焕满面春风,一边还礼,一边又连忙招呼大家就坐。袁崇焕放眼望去,大堂里聚满了文臣武将,都是自己昔日的属下、与自己一起并肩作战的一班爱将,总兵祖大寿、赵率教等自不必说,更有何可纲、王承胤、刘永昌、彭簪古、徐敷奏、谢尚政等战将几十员,就是当年那个跟随自己从福建来辽东的小鬼头——罗立,如今也已是一位战功赫赫、威风凛凛的大将了......众人久别重逢,一个个自是喜不自胜,都争着向袁崇焕请安问好,袁崇焕一一作答,好半天,大家才又重新归于平静。 “此次,本部堂奉皇上敕谕,督师蓟辽,便是要与诸位一起,效命疆场、收复辽东!在皇上面前,本部堂已许下五年之期,五年复辽,还要全靠各位,将士用命,上下一心,方可无误封疆!” 说着,袁崇焕又扫视了一遍众人,严肃地说道: “临出京之际,皇上又授我尚方宝剑,假以临机决断、便宜行事之权!这五年当中,众人务要遵我号令、听我调遣,尽忠职守、努力进取,切不可玩忽懈怠、违犯军法,本部堂号令森严,但有违犯军令者,本部堂定斩不赦!” “我等敢不遵命!”众人慌忙一起拱手称命。 “前日,我已奏明皇上,崇焕自期五年复辽,倘届期不效,本部堂自当请死于国法!今日,本部堂与诸位共聚一堂,崇焕誓言,愿与各位,赴汤蹈火,收复辽东!还望各位能与我袁某同心协力,共图进取!” 袁崇焕一番话说完,众人无不动容,也都一起大声说道: “我等愿誓死追随大人,赴汤蹈火,收复辽东!” 会议开始,袁崇焕先是向众人宣示军法,又对众人勉励一番,随即,便切入正题,说起具体的军事部署和安排。 “全辽两千里,而今我之所有,仅关外四百里之地。为复全辽,本部堂特向皇上疏奏措置,日前,已获皇上恩准,此后关内、关外只各设总兵一员:关外合宁远、锦州为一镇,俱受关外总兵节制,乃为前锋;关内总兵下辖蓟镇东协山海、石门两路及关外前屯一卫,将东协燕河营、建昌营两路还与蓟镇,如此,则关内关外,两相支援,而内外愈坚。 现任总兵赵率教,久习辽事、老成持重,着即以原官加一级、挂平辽将军印,出任关内总兵,进驻关门; 现任总兵祖大寿,知兵善战,勇冠三军,着即晋升都督同知、挂征辽前锋将军印,出任关外总兵,进驻锦州; 现任中军何可纲,素有韬略,忠贞无私,着即晋升都督佥事,仍属中军,进驻宁远。 祖大寿往来宁锦以为前锋,何可纲驻宁远以居中,赵率教往来关前而为后劲,其余诸将俱需各归统属,谨遵号令!” “末将遵命!” 袁崇焕分拨已定,众将连忙一起站起,叉手接令。 待众将重新坐定,袁崇焕又继续说道: “今年五月,东奴破我锦州、杏山、高桥三城,并毁十三山驿以东台站二十一处,如今,我欲复辽,当自恢复锦州始!” 说着,袁崇焕又转向祖大寿,亲切地说道:“祖帅,今锦州残破,现命你进居颓城,实是万分危险,还望你能入得城去,一面加紧抢修,一面严密防守,务使我锦州再成固若金汤之势!” 祖大寿一抱拳,朗声答道:“请大人放心!有我祖大寿在,就有锦州城在!鞑子敢来犯我,我必叫他有来无回!” “好!祖帅豪气冲天,英雄盖世!好!哈哈,哈哈......” 袁崇焕听罢,不由高挑大指,连声称赞,高兴的哈哈大笑。 笑了一阵,袁崇焕又接着说道: “辽乃骑地,故欲复辽东,必用骑兵。今我欲编练“中、前、后、左、右”骑兵五部,每部三营,共计十五营;往日我辽东已有降丁营,多为蒙古兵丁,作战最是勇猛,今特编为两营,号为“平夷左营”、“平夷右营”,各设游击将军一员,分由桑阿尔寨、那木乞二将统带;另设一“招练营”,以编练新兵,补充各营。 祖帅,待你进驻锦州之后,可立即收拢内喀尔喀及察哈尔残余部属,以为我用。 人言,“八旗不满万,满万不可敌!”,然想当日宁锦大战之时,我军首次列阵于城下,与东奴一刀一枪,来往拼杀,终于击破敌军野战不败之神话,十年来,疲天下之兵力,未尝敢与东奴合马交锋,而宁锦一战,始挫东奴狂锋! 看我今日,战将如云,士气高昂,诸君还当努力,整军经武,加紧备战!假以时日,待五部骑兵练成,必可为我辽东之“关宁铁骑”,到那时,我铁骑尽出,再与东奴野战争锋、一决高下!” “关宁铁骑?” 众人还是第一次听说这个名字,都感到十分好奇,武将们更是异常激动、兴奋,一个个都在摩拳擦掌,纷纷叫着请令,“大人,请让标下带领一营兵马吧!”...... 袁崇焕微笑着看着大家,抬起手示意众人稍安勿躁,“待朝廷马价一到,本部堂自会给大家马匹、器械,各位务要加紧训练,早日成军!” “好,各位,今日大家齐聚山海关,本部堂还要向各位介绍一位大人......” 军事部署已定,袁崇焕又用手掌一指坐在一边的梁廷栋,“梁廷栋梁大人乃新任关内道,大家共事辽东,还望各位今后能与梁大人同舟共济、精诚合作!” 梁廷栋闻言,赶忙站起,拱手向众人施礼道:“廷栋才疏学浅,受朝廷之命出任关内道,今后还望各位大人多多关照,助我梁某一臂之力,廷栋唯有奉公守法、恪尽职守,为我辽东效犬马之劳,上报朝廷、下安百姓,方不负朝廷所托。” “梁大人客气了。” 众人也赶忙还礼,客气一番...... “好,各位大人,各位将军,今日我等难得一聚,袁某真是欣喜非常,趁如此心情,诸位且随我一起登临关城,一览我辽东壮丽山河!” “好!” 众人一听,一起叫好,随即纷纷起立,都陪在袁崇焕左右,大家一起说说笑笑,一路向山海关城楼走去。 山海关又称榆关,依山襟海,以城为关,威武雄壮,素有“天下第一雄关”之称,山海关以箭楼为主体,辅以靖边楼、临闾楼、牧营楼、威远堂、瓮城,东罗城,又历经多次整修,当时当日,已成一个拥有完备防御体系的坚固堡垒,山海关西联长城,扼守辽西走廊,乃是东面长城上、拱卫大明京师的第一道雄关。 袁崇焕等众人登上高大的箭楼,凭堞远望,但见关外一片苍茫,关城西面,群山连绵,东面,则是海波荡漾,一夫当关,正是一派“气吞万里如虎”之势! 和风吹过,袁崇焕心潮激荡,不由地高声吟诵道: “隔别又经年,今来再执鞭。 相看人未老,忆旧事堪怜。 兵法三申罢,军容万甲前。 诸公同努力,指日静烽烟。” 众人都心情大好,又一起顺着关城走了几处,谈笑间,便见不远处正有两名花季少女,一路欢快地向这边走来...... “贞儿,你一个姑娘家,不在府里陪母亲,怎么却来到这里四处疯跑?成何体统!” 待到近前,众人一看,却原来是袁崇焕长女婉贞带着丫环小青到关城上来玩耍。 “爹爹,孩儿刚听府里说您在关城,孩儿一时兴起,便拉了小青一起来看望爹爹。”婉贞见父亲责怪,连忙怯生生地回道。 “我哪里要你来看,玩儿够了还不早些回去。”袁崇焕假装生气地说道。 “哈哈......,袁大人,这就是您有所不知了,婉贞小姐哪里是来看你,人家是来看我们这位罗将军的,是吧?婉贞小姐,哈哈,哈哈......” 还是一旁的祖大寿心直口快,一见面便拿婉贞开起了玩笑。罗立和婉贞,一个年轻有为、英武挺拔,一个青春靓丽、温婉端庄,两人郎才女貌、情投意合,这在辽东上层军中早已不是什么秘密,袁崇焕对罗立也是欣赏有加、待如亲人,罗立和婉贞,正是众人心中一对令人艳羡的天作佳人。 罗立和婉贞被祖大寿这么一说,当即满脸通红,两人恨不能立时便找个地方赶紧躲起来,众人见状,又都一起大笑起来,一边笑,一边又都一起跟着袁崇焕下城去了。 袁崇焕刚回到府中,便有一名亲兵抢步上前,低声禀报:“大人,京城余大人有书信来到。” 袁崇焕赶忙进到书房,从桌案上拿起书信拆看,这是兵部职方司郎中兼太仆寺少卿余大成的来信,袁崇焕快速地浏览着书信,不觉间,一抹愁云已悄悄爬上眉头...... 第十三章关宁铁骑-2 二 “且将程先生请来。” 袁崇焕对亲兵吩咐一声,不一会儿,程本直便匆匆赶来书房,两人落座,袁崇焕请程本直先看一下那封书信。 余大成这封信主要说了有两件事: 第一件,兵部尚书王在晋暗中唆使南兵科给事中钱允鲸弹劾前任大学士孙承宗,告他偏任贪官庸将阎鸣泰、刘诏、马世龙,贪污采买**、马匹、造船、造车等款项及赏功银三十万,皇上大怒,命孙承宗据实回奏; 第二件,太仆寺卿涂国鼎上疏皇上,言称“祖宗设立太仆寺马政,乃专为京城团营、骑操,为防守都城、拱卫陵寝而设,非为边镇,如将马价尽付辽东,倘京城一旦有险,如嘉靖庚戌年间,俺答入犯京师,京城用马,又将从何而调?现在督师向太仆寺索要马价,只考虑自己一地之需,而独不为京师设想,实是令人寒心。”皇上闻奏,深以为然,已命太仆寺停发了辽东所需的四万两马价银。 “朝廷做事,真正是岂有此理!” 程本直看罢书信,义愤填膺,“孙阁老清亮忠直,天下尽知,朝中小人不思谋国,只知为一己之私,肇事攻伐,真是可恶!朝廷不辨是非,不念边事艰难,反而事事掣肘、脑后算账,实是冷尽豪杰任事之心啊!” 袁崇焕低着头坐在那里,内心异常痛苦,他又何尝不知王在晋的心思?在京城时,王在晋就已将张春、沈棨等一班孙阁老旧人一一查处,如今还要凭空捏造、罗织构陷,死死咬住不放,定要将孙阁老拿下!自己跟随孙阁老在辽四载,深知孙阁老公忠体国、正直无私,做事更是样样精细、事事有据,岂有贪污之事?!孙阁老于自己,乃有师生之谊、提携之恩,而自己今日在辽东所做之事,又正是当日孙阁老未竟之事,于国于私,自己又岂能袖手旁观? 更令人可恼的是,平台召对时,件件桩桩,皇上都满口答应,言犹在耳,到如今,却都全不作数!自己已许诺“五年复辽”,今日正要整顿兵马、锐意进取,不料却又遭掣肘!没有战马,如何编练骑兵?没有一支可与八旗野战争锋的“关宁铁骑”,又如何复辽?!皇上但知京城要马,岂不知这辽东前线,更需要战马! 袁崇焕又想到自己到辽东已经一月有余,朝廷所欠粮饷迟迟不到,不禁长叹一声,幽怨地说道:“唉......没有兵马钱粮,皇上您到底又要为臣如何复辽呢?” “大人,孙阁老之事,您一定要上疏皇上,力为争辩,此事并非单为私交,实乃攸关复辽大计!”程本直提醒道。 “哦?”袁崇焕一惊,连忙追问:“如何攸关大计,还请先生详解一二。” “王在晋纠劾孙阁老与皇上停发马价,这两件事看似无关,实则却有极深的利害关系,说穿了,这两件事,还都是因为皇上不信任边臣所致!” 程本直略作停顿,与袁崇焕对视一眼,便又继续解说道: “大人试想,即使像孙阁老这般清廉忠贞的大臣,皇上尚且疑他贪污了三十万采买**、马匹、造船、造车以及赏功的银子,那就更勿论他人了,在皇上心中,自然是人人可疑,事事可疑。如今,大人主持辽东,几次三番向皇上讨要粮饷、马价、器械,于理,本是朝廷拖欠了辽东饷银,可是,在皇上看来,却难免不做他想,以为这里又有什么猫腻,故此,太仆寺卿涂国鼎这才一说即中,停发了我辽东的马价。难道皇上不懂得辽东比京城更需要战马吗?非也,实是因为皇上的这个心结,不愿给我辽东马价罢了。 为今之计,大人只有上疏皇上,为孙阁老力证清白,也才能为我辽东全军讨回清白,也才能为大人自己讨回清白! 此事事关复辽大计,大人万万不可等闲视之!” 袁崇焕听罢,沉默良久,他虽知程本直所说不差,但内心深处却实不愿面对这样一个现实,回想当日平台召对之时,君臣二人是何等的相知相得,一番对答,真如父子一般,为何,这才短短不及两月,君臣两人的心却已似隔了千山万水,自己一片忠心,痴心不改,那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自己到底又有什么不到之处呢...... “程先生,孙阁老之事,崇焕自当立即上疏,力为陈说。孙阁老行事光明,有大功于国家,且为人周到细致,事事皆有凭据,岂是一班宵小可以构陷?!我料他必可洗脱罪名、安然无恙!” 好半天,袁崇焕才又说道,“只是......我辽东如今急缺战马,要想建立起一支可以一战的“关宁铁骑”,非得有万匹战马不可,可眼下,皇上已下旨停发了马价,我等无银去西边采买,这战马......我们又该如何解决呢?” “这办法嘛......倒是有一个,就是不知当用不当用......”思虑片刻,程本直有些犹豫地说道。 “什么办法?” “现今东奴势大,我大明欲抗东奴,必得安抚蒙古,使其不得折入东奴。蒙古诸部之中,又以察哈尔实力最强,今春以来,察哈尔已西迁宣府、大同,大人为安抚察哈尔,七月已向皇上力荐王象乾大人出任宣大总督,专意处理抚赏察哈尔一事;然就当前情势而言,于我大明最为紧要之处却在蓟镇边外的哈剌慎三十六家。 哈剌慎本为我外藩,然哈剌慎受察哈尔欺凌,力有不逮,而我又不能加以庇护,去冬今春,塞外又大饥,我皇上对蒙古诸部又尽革其赏,哈剌慎走投无路,遂生转投东奴之意。哈剌慎驻牧于我蓟镇边外,一旦其投入东奴,则我北方藩篱尽失,哈剌慎历年来我蓟镇边外受赏,熟悉道路,倘哈剌慎导东奴入寇,则蓟镇危急,我京师危急!故此,我当务之急乃是趁哈剌慎举棋未定之时,赶紧对其加以安抚,使其不至彻底投向东奴! 而安抚之策莫过于贸易,哈剌慎大饥,缺衣少食,而我所足者,粮食、布帛;我所缺者,马匹,正可与之贸易,以布帛、粮食换取战马,此法既可安抚哈剌慎,又可解我一时之急,只是大人需立即奏明皇上,陈说此中利害,皇上恩准,我等方可一用。” (注:因关宁有屯田,故辽东欠饷主要在于拖欠饷银。) 袁崇焕听罢,当即言道:“先生此言正合我意,我也早想着要安抚哈剌慎,只是一时还未抽得出时间,我已令祖大寿进驻锦州,收拢内喀尔喀及察哈尔残部,将其安置于锦州边外各堡,使东奴不得与西合,现在,看来已是解决哈剌慎的时候了,事不宜迟,我这就上疏皇上,陈说利害。另外,我还需即刻下书哈剌慎首领苏布地,召其来我宁远高台堡一会,届时,还要请先生和宁前道郭广郭大人随我一同前往。” “大人但有差遣,学生敢不从命!” 议定大事,程本直一拱手,欣然领命,随即告退,转身而去。 崇祯元年(公元1628年) 九月,高台堡 深秋的塞外早已是寒气逼人,草原上一片枯黄,没脚高的秋草上还残留着一层白霜,在晨曦中泛着点点微光,远处山岭上,成片的白桦林树叶也已落尽,秋风吹过,只卷起漫天的黄叶在空中飞舞...... 巳时时分,从远处山岗上转出一支十几人的马队,都戴着蒙古皮帽,身穿皮袍,腰跨弯刀,一路逶迤,向高台堡缓缓而来。领头一人,年纪在四十上下,一脸络腮胡须,身材魁梧,骑在一匹青骢战马上,来人正是哈剌慎三十六家首领苏布地。 哈剌慎三十六家,原为明初朵颜三卫(或称“兀良哈三卫”),因该部曾跟随燕王朱棣参加“靖难之役”,立有大功,朱棣即位后,撤宁王(宁王藩地:大宁,大宁在喜峰口外,古会州地,东连辽左,西接宣府,为巨镇。),将其藩地赏与朵颜三卫,后朵颜部又与蒙元“黄金家族”一系哈剌慎部通婚,因此,该部又常被称为“哈剌慎三十六家”,他们长期驻牧于大明蓟镇长城喜峰口外一带,其首领苏布地,亦因袭大明“朵颜卫都督都指挥一职”,哈剌慎三十六家世受大明抚赏,本为外藩属部,为大明固边守疆,然随着东边后金的崛起,以及察哈尔西迁的影响,及至崇祯初年,哈剌慎三十六家已成为夹在东面后金、南面大明、西面察哈尔三大势力之间的“必争之地”,哈剌慎三十六家虽然实力不强,但其地处冲要,因此,哈剌慎便也成为一块三方争夺的“肥肉”,然对三方来说,哈剌慎的向背则直接关系国运,如何处理“哈剌慎问题”,它实实在考验着崇祯、皇太极、林丹汗这三位最高决策者的智慧、见识、实力与决心! 苏布地等人进到高台堡关城,袁崇焕早已率领郭广、程本直及一班随从等候在备御衙门外,苏布地远远望见,连忙翻身下马,抢步上前,单膝跪倒,向袁崇焕施礼道:“苏布地无礼,何敢劳袁老爷亲来迎接......”说着,又连忙回头招呼手下,“尔等还不快与袁老爷磕头!” 十几名随从不敢怠慢,赶忙一起跪倒,向袁崇焕磕头行礼。 袁崇焕见状,哈哈大笑,亲自过去用双手将苏布地搀起,“苏都督如约前来,袁某真是万分高兴,大首领快快请起,快快请起,哈哈,哈哈......” “袁老爷,这一向可好啊......” 苏布地见过郭广、程本直等人,又亲热地向袁崇焕问安道,两人说说笑笑,一起走入府衙,来到大堂叙话。 (注:高台堡乃宁远边堡之一,设备御一名,领兵驻守;备御——辽东镇下级武官,游击将军下属。) “尔朵颜三卫,世受国恩,如今却为何要遣使东奴、背我大明?” 闲话叙过,袁崇焕当即向苏布地质问道。 “袁老爷真是冤枉我苏布地了,我朵颜受大明恩养日久,安敢有半点背叛之心?!袁老爷有所不知,我朵颜遣使东奴,实在是被逼无奈之举啊......自去年十月,察哈尔西迁以来,察哈尔林丹汗一路向西攻伐,抢我牛羊、杀我部民,我等力弱,不敌察哈尔,这才不得不向大明、东奴两方求救,然当时袁老爷已经辞官回籍,大明边将又无以救护,我这才与东奴合兵,共抗察哈尔,然我朵颜虽请兵于东奴,只为对抗察哈尔,却绝不敢背叛大明、与大明刀兵相向,苏布地一片苦心,还望袁老爷体察啊......” 袁崇焕点点头,诚恳地说道: “我亦知你等有为难之处,如今我皇上已委派王象乾王大人出任宣大总督,专力处理抚赏察哈尔一事,为你几家调解说和,使他不得再攻伐你部,你部力弱,不敌察哈尔,正该结盟土默特等几部,借以图存,你与我边比邻而居,只要你不转投东奴,一心向我大明,我大明自会为你提供庇护,还请苏都督能认清形势,忠贞不二,矢志不渝!” “袁老爷有此话,我苏布地岂敢心生二志,请袁老爷放心,只要有我苏布地在,朵颜永不背叛大明!” “好!苏都督快人快语,一言九鼎,你不负我,我大明也绝不会负你!” “袁老爷,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如今,我朵颜实是万般艰难,还望我大明皇上能体察我等之苦,给予救助......” 表了一番忠心,苏布地话锋一转,又向袁崇焕说道: “去冬今春,塞外大饥,我地处边外,土地本就贫瘠,一场大旱,几乎颗粒无收;冬来大雪,又冻死牛羊无数,我部属民,家如悬罄,人俱相食,真是不胜其惨啊......” 说到这里,苏布地一个七尺汉子,竟忍不住呜呜地大声哭了起来,在座众人闻之,也无不动容,过了好半天,苏布地才止住悲声,继续说道: “而在此时,察哈尔又来相攻,我等苦苦煎熬,一心指望能得到皇上抚赏,也好度过艰难,哪知今夏,又忽闻噩耗,皇上恼怒察哈尔犯边,尽革诸部抚赏,我等闻之,无不呼天抢地、大放悲声,如今,我朵颜三十六家已无生路了...... 我苏布地今日来此,就是要向袁老爷禀明实情,恳请皇上再开抚赏,救我等一救啊......” “你等的苦处,我已尽知...”袁崇焕听罢,心情沉重,他心知苏布地所说并非全是虚言,便宽慰他道:“你既为我外藩,只要你一心向我大明,我大明又岂有见死不救之理!我定当禀明皇上,陈明利害,为尔等争得抚赏。” “多谢袁老爷救命之恩!我苏布地谨代表三十六家部众叩谢我大明皇上!” 苏布地闻言,大喜,慌忙起身离座,向袁崇焕跪倒称谢。 “只是你既受我赏,便不可再与东奴来往!”袁崇焕一边扶起苏布地,一边又向他告诫道。 “请袁老爷放心,苏布地定不敢有负袁老爷、有负我大明皇上!” 待苏布地重新坐定,袁崇焕又向他说道: “为解燃眉之急,你可令你部民来我高台堡贸易,以马匹、柴薪与我换取粮食、布帛,此举只为解一时之困,严禁夹带铁器、**等违禁物品进行交易,本部堂法令森严、执法如山,还望苏都督不可儿戏啊。” “袁老爷对我等有活命之恩,苏布地敢不遵命!” 大事议定,袁崇焕又命人摆酒款待苏布地一行,众人把酒言欢,直至尽兴而散。次日一早,苏布地早早辞别了袁崇焕,便带领随从,上路而去了。 望着远去的苏布地,程本直轻声向袁崇焕提醒道:“大人,苏布地此人性情狡诈,反复无常,大人不可不防啊......” “我亦知他狡诈...”袁崇焕点点头,“只是目前,我兵马未备,不可一味使强,苏布地可抚则抚,如不可抚,我定要派兵马将其剿灭,万不可使其与我逼邻而处!” 说着,袁崇焕又叹了口气,“唉......时间,现在我们最缺的就是时间啊......” 两人站在城头,正说话间,便见远处一骑快马飞奔而至,一名明军传令兵入得城来,翻身下马,跑步上到城头,向袁崇焕大声禀报道: “禀告大人,锦州急报!” 第十三章关宁铁骑-3 三 崇祯元年(公元1628年) 九月,锦州 “报——,大事不好!修武营士兵哗变!” “妈了个巴子的!曹文诏是怎么带的兵?!现在情况如何?” “禀大帅,修武营士卒因欠饷三月,心中不满,已扣押了饷司粮官,现正在营中聚众闹事!” “聚将升帐!” 日前,前锋总兵祖大寿接袁崇焕将令,率领六营兵马、一万班军进驻锦州城。连日来,祖大寿一面令班军加紧整修城垣,一面整训兵马、组织战备,正在紧张操劳之际,不料,这日午后,却突接急报。 三通鼓罢,各营参将、游击、都司,一个个顶盔掼甲,都一起来到祖大寿中军大帐,听候调遣。 祖大寿见众将到齐,一拍虎胆,大声传令道: “各营听令!令你各营全营戒备,军兵人等,安守本位,不得游走串联,胆敢有违犯军令者,立斩! 王承胤、祖大乐、祖大弼、祖宽听令!” “令你四人各带一哨人马,将修武营四面围定,无我将令,任何人不得进出营门!” “祖可法听令!令你带标兵营一哨人马,火速押解两千两赏功银,随本帅前往修武营平乱!” “末将遵令!” 只半个时辰,祖大寿带着养子祖可法和一队亲兵便来到了修武营外。 祖大寿身着札甲,头戴凤翅盔,坐下一匹踏雪乌骓马,煞是威风凛凛。守营军士见大帅到来,不敢怠慢,早已将营门大开,祖大寿见状,也不答话,只一催战马,带着卫队,风驰电掣一般地直奔中军大帐而去。 “大帅来了,大帅来了——” 刚至中军,早有士兵传扬起来,正聚在一起的二、三百名士兵听到喊声,顿时便安静了下来,大家都一起回头,不住地向外张望着。 祖大寿来到近前,众人慌忙纷纷后退,让开一条道路。 “参见大帅!” 正被乱兵围在里面的修武营游击将军曹文诏和几名把总、千总,这时也顾不得体面,抢步上前,单膝跪倒,向祖大寿叉手施礼。 祖大寿勒住战马,斜眼瞄了一下曹文诏,猛然挥动马鞭,照着曹文诏,狠狠地甩了下去,只听“啪”的一声,曹文诏的脸上立时便是一道深深的血印,曹文诏咬紧牙关,一只手捂着脸,鲜血早已顺着手掌流下,滴答,滴答,落在地上...... 祖大寿直走到点将台前,这才翻身下马,上到台上。祖大寿向台下扫视了一遍,随即大声说道: “你等想要造反吗?!” 众人闻言,都不敢答话,一个个虽心有不甘,却只是低了头,等着下文。 “这还是我祖大寿当年的修武营吗?!” 祖大寿又提高了嗓门,手握着马鞭,在台上一边走,一边大声发问: “你们,还是那些、随我一起叱咤辽东的弟兄吗?!有种的,站出来!” “大帅!我等已经三个多月没有关饷了,家中父母老小,都等着拿米下锅啊......” 人群中,不知谁大着胆子喊了一声,随即,众人也都一起嘟嘟囔囔,小声地在私下抱怨着。 “好!有种!”祖大寿大喝一声,“我祖大寿就是喜欢这样敢作敢当的汉子!我知道,你们心中有苦、心中有怨,没能让大家拿到军饷,是我祖大寿对不起各位弟兄,与他人无关,在这里,我祖大寿,先给大家赔个不是!” 说着,祖大寿撩起战裙,单膝跪地,拱手抱拳,向台下深施一礼,随即,祖大寿又挺身站起,大声说道: “你等信得过我祖大寿吗?如果你们还信得过我这个大帅,就先把人都放了,只管找我祖大寿来要银子!” 台下大多都是当年跟随祖大寿的修武营老兵,对祖大寿自是视若父母,闻听此言,当即便将扣住的饷司粮官释放,之后又都一起大喊: “我等只听大帅的一句话!” “好!”祖大寿又大声说道:“那本帅今天就告诉大家,督师袁大人已经向皇上请了旨,朝中大臣也正在忙着为各位弟兄筹措粮饷,只待钱粮一到,便会如数发与大家!” “大帅,我们还要等到什么时候啊?”人群中有人喊道。 “最迟一个半月!如果到时,大家还拿不到军饷,我祖大寿第一个就他娘的不干了!你们大家,都带上吃饭家伙,一起到我祖大寿家里来吃饭!” 众人一听,哄堂大笑,又都一起大喊:“我们都听大帅的!” “但是!”待大家笑过一阵,祖大寿又一板脸,严肃地对众人说道: “在这期间,你们哪个猴崽子胆敢再闹事作乱,你们都是知道的,军法无情,我祖某人绝不轻饶! 从即日起,尔等一日拿不到军饷,我祖大寿也一日不领朝廷俸禄!” 众人一听,大为感动,又都一起喊道:“我等愿誓死追随大帅!” 祖大寿摆了摆手,示意大家安静,随即,又诚恳地对众人说道: “尔等都是跟随我多年的老兵了,想当年,我们一起在宁远城头、锦州城下,浴血杀敌、驰骋疆场,那是何等的英雄、何等的豪气! 可再看看你们现在,一个个垂头丧气,不知上阵杀敌,却只会在自己营里撒野、聚众作乱! 我素知尔等都是顶天立地、响当当的热血汉子,现在,袁大人已经回来了,正要带领我等踏平东奴、收复辽东,此不正是我等建功立业、报效国家的大好时机吗?! 我修武营自建营以来,大小几十战,威名赫赫、战功无数,我们什么时候输与过他人?!修武营,从来就是我关宁之前锋劲旅、军中翘楚!我修武营的每一名士兵,更不是孬种,哪一个不是赤胆忠心、响当当的一条好汉?! 是真好汉、真豪杰,那咱们就到战场上去练一练! 袁大人已有将令,命本帅挑选精壮,千锤百炼,以打造一支可纵横辽东之“关宁铁骑”,何为“铁骑”?那便是钢刀、快马!何以成之?唯有战场上的一刀一枪、唯有历经“血”与“火”的考验,方可以造就! 今日,本帅来到这里,便是要看看你们,有几分胆色、有几分血气! 来啊——!” 随着祖大寿一声大喝,早有四名亲兵抬过来两只木箱。 “打开!” 祖大寿一声令下,两只木箱一起打开,众人看去,但见箱子里满满的都是白花花的银子。 “这里是两千两银子......”祖大寿用手一指箱子,大声说道:“但是!这不是给你们的饷银,而是用来犒赏我关宁铁骑的健儿们的! 想要这些银子,就要拿“铁血”来换! 从今往后,凡我关宁铁骑,只要他不怕死,敢于上阵冲杀,凭一刀一枪、杀敌立功,我祖大寿不仅保他粮饷无缺,更会不吝封赏! 现在这两千两银子就摆在这里,你们之中,有谁想要,现在便可以站出来,只要你们敢出得城去,杀到三岔河边,将那东奴的前哨营帐一把火烧了,再与我擒他十名鞑子回来,这些银子本帅便都赏赐于他,我祖某人说到做到,决不食言!” 祖大寿说罢,又扫视了一遍众人,随即大声问道:“何人敢去?!” “大帅!末将愿往!” 祖大寿话音刚落,曹文诏早已抢步上前,叉手请令,“今日末将也无需多带人马,只要一百骑兵,末将便能一把火烧了他东奴的营帐、捉了他的人回来!” 说罢,曹文诏又转身站起,对着众人大喊道: “弟兄们——有不怕死的,就给我都站出来,跟我一起杀到敌营!今日大帅在此,弟兄们哪一个也别丢了咱们修武营的脸面!” 曹文诏振臂一呼,当即便有百十来号军兵走上前来,一起大喊:“我愿随将军一同前往!”“我也愿往!”...... 祖大寿大喝一声:“好!”当即对亲兵吩咐一声:“拿酒来!” 早有亲兵忙不迭地取来酒水、酒碗,一个个送到士兵手中,斟满酒水。祖大寿几步走下台来,也端起一碗,走到曹文诏面前,说道: “昔日三国时,有甘兴霸百骑劫曹营,今日我辽东有曹将军百骑闯敌寨!” 说着,祖大寿又对着曹文诏和众人把酒碗一举,“来!曹将军,各位弟兄,同干了这碗酒!本帅为尔等壮行!干——” 说罢,祖大寿和众人一仰脖,都把酒一饮而尽。曹文诏一抹嘴,猛地将酒碗掼在地上,众人见了,也都一起把酒碗摔了个粉碎。 曹文诏对祖大寿一拱手,“请大帅在城中稍候,末将去去就来!”,说罢,便转身招呼手下,一起提枪上马,众人催动坐骑,如一阵疾风,飞奔出营。 祖大寿进驻锦州已有十天,皇太极接报,心中一惊,连日来,已派遣多路探马西渡辽河,沿三岔河西岸设置卡伦,以打探锦州虚实。 (注:卡伦——后金哨所,一般每隔二十里设置一处卡伦,设卡伦额真一名,下辖一百名兵丁。) 曹文诏带领一百余名骑兵,一路疾驰,于傍晚时分到达了西平堡附近。深秋时节,天早已黑尽,曹文诏趁着夜色,悄悄接近一处卡伦营寨,曹文诏命众人点起火把,一声呐喊,便带头发起冲锋,一百余骑兵紧随其后,如疾风暴雨般,直冲敌寨。 后金营中,后金兵丁正在埋锅造饭,忽听营外一片喊杀之声,但见营中四处火起,正不知有多少兵马杀到,当即便是一片大乱,四散奔逃。曹文诏带领骑兵,一阵大砍大杀,直杀得后金兵无处躲藏、哭爹喊娘。 曹文诏乃山西大同人,久在辽东军中,勇猛善战、武艺出众,素有“万夫不挡”之勇,此时,胸中更是一腔激愤,一条枪,上下翻飞,左冲右突,无人可敌! 曹文诏马不停蹄,又率领骑兵,横扫了后金两座卡伦,一百余名骑兵,毫发无损,带着十几名抓来的“活口”,这才策马向锦州而去,沉沉夜色中,辽河西岸,只有三座营寨还在熊熊燃烧,大火直冲云霄,显得格外明亮、耀眼...... 子时时分,曹文诏率队凯旋回城,祖大寿命人大开城门,自己率众将亲到城前迎接。祖大寿检视众人,火光映射下,见人人血满征袍,满脸汗水,心中大为感动,当即命令属下,“拿酒来!” 曹文诏和众将士见大帅亲来迎接,慌忙翻身下马,曹文诏一拱手,单膝跪地,向祖大寿大声报告: “末将曹文诏,率修武营百名勇士连破三座敌寨、擒获夷丁十二名,现回城交令,请大帅校验!” “好,好,好!”祖大寿一把扶起曹文诏,连声夸赞:“曹将军英勇善战,真乃世之虎将!” 说着,祖大寿又端起酒来,对着众人说道: “众位弟兄,尔等赤胆忠心、奋勇杀敌,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真不愧是我辽东“关宁铁骑”! 来!本帅敬各位弟兄一杯,干——” “来啊——”祖大寿又大喊一声,“把银子抬上来!” “本帅说到做到,绝不食言!修武营杀敌有功,这两千两银子,便是给我修武营将士的赏功银! 从今往后,无论各营,只要你杀敌立功,本帅都会一视同仁,厚加封赏!” 城上城下将士,见祖大寿重赏修武营,士气大振,都一起举起火把,振臂高呼:“关宁铁骑!关宁铁骑!关宁铁骑......” 锦州,帅府大堂 袁崇焕从高台堡赶到锦州,已是三天以后了。祖大寿见过袁崇焕,先是将兵变前后经过叙述一遍,接着便又向袁崇焕说道: “大人,此次兵变,大寿虽然凭借往日威望,暂时将其平息,但是,此法终非长久之计,朝廷拖欠辽东军饷已达三月,为今之计,还得请大人赶紧上疏皇上,让朝廷速速将所欠粮饷运来!” 袁崇焕听罢,点了点头,随即开口言道: “祖帅所言极是,前有宁远兵变,也是因欠饷而起,现在又是锦州,此番若非祖帅德高望重、处置果断,后果真是不堪设想啊......” “唉......”袁崇焕叹了口气,“如今我辽东,军饷、抚赏、马匹......处处需要用银,可处处却无银可用,那两千两赏功银,还是祖帅你拿出自家积蓄......皇上要我复辽,此时正需“防大患不得惜小费”,可朝廷却迟迟不给我钱粮,这又让我如何驱使将士上阵杀敌?! 罢了,罢了,如今我也顾不得那许多,我这就给皇上上疏,请速发内帑,以济边关之急!” 第十四章崇祯裁饷-1 一 向别人要钱只怕是天底下最难的事儿之一了,比如说,你让借钱的朋友还钱;又比如,农民工年底向包工头要工钱、施工单位向业主要工程款、项目主管向领导申请研发经费等等,尤其是当“地主家也没多少余粮”的时候,那就更是难上加难了,你要是觉着自己是债主子,或是觉着自己辛辛苦苦、劳苦功高,就应该理直气壮、一次次张口去要,那你就大错特错了,你要是逼的急了,几次下来,搞不好大家就得撕破脸皮,谈钱,伤感情啊...... 皇上,也是一样,别看漂亮话说的都很好听,你要是当真向他要,他也急,只不过皇上要是急眼了,那可不是开玩笑的。 袁崇焕自上任以来,除了收到过一次辽东军饷,户部再无动静,如今,八月、九月已过,再加上以前的拖欠,辽东欠饷又是三个多月,数额已达六十八万两之多,无奈之下,袁崇焕只得接连上疏,请求发饷。 崇祯元年(公元1628年)十月 己丑,紫禁城 文华殿 “各位爱卿,朕昨日收到蓟辽督师袁崇焕奏疏,说是锦州兵变,辽东欠饷六十八万,请求朝廷速发粮饷,各位以为如何啊?” 朝会刚一开始,崇祯便向大臣们问道,从七月开始,短短三个月里,先是蓟镇兵变,再是宁远兵变,现在又是锦州兵变,接二连三的兵变真是让崇祯感到心烦意乱,”朕大明的官兵到底都是怎么了?再这样下去,后面还不知道又会出些什么乱子......” 见没人回话,崇祯颇为不悦,随即点名户部尚书毕自严,“大司农,平台召对之时,朕令你部要及时供应辽东,不可使关宁缺饷,今日辽东欠饷已有三月,如何话说?!” “回皇上,”皇上见责,毕自严不敢怠慢,赶忙出班回奏,“ 辽东一年粮饷本折共计六百万两,朝廷本已开征辽饷,以供关宁之用,然如今东北有东奴犯边、西南有奢安叛乱,国家两处用兵,俱需从此处用钱,我大明两京一十三省,所征辽饷,除四川、贵州、广西、云南、湖广已将所征辽饷用于西南战事之外,现其余各地辽饷,实际到京仅为三百万两,两下对照,尚缺三百万两,臣部只得从正税当中予以筹措,然国库空虚,外解又多有不至,臣左支右绌,仍是难以应付。臣无能,措置无方,还请皇上治罪。” 毕自严虽是户部尚书,可他也印不出钱、变不出银子来,崇祯见他所说确是实情,也无可奈何、无计可施,只得再与他商量: “如今,你户部还能拿出多少?” “回皇上,臣部现有存银十万两,再加上本月新到外解,也仅够关宁一月之用,陆续发往辽东,转眼又是一月,关宁终是要欠饷两月。” “朕记得袁崇焕在京时,曾与你户部当面打算,说是要汰兵清饷,为何今年辽东粮饷还要六百万两?” “回皇上,当日袁崇焕确实与王家桢做过商议,当时查得辽饷收支缺口已达一百二十万两,督师袁大人原意由辽东裁汰六十万,臣部筹措六十万,然汰兵清饷当在明年元月始计,并不在今年之数。” 算计了半天,还是无解,崇祯好不沮丧,难道我大明就真穷到这步田地了吗? “皇上,今国库空虚,确是实情,辽东汰兵清饷也非一日可竟,然今日辽东,军情如火,不可不急为筹划,倘再有兵变,或是东奴来犯,只怕局势立时大坏,为今之计,只得再请皇上,发内帑以济边急!” 崇祯向下看去,见又是内阁辅臣刘鸿训,心中已是老大不快。 “朕前日早已说过,内帑本无厚积,岂可动辄请发?!尔等大臣,一遇难事,便只会请发内帑,再无他策,实非朕所乐闻!” “皇上,非是臣孟浪妄言,昨日,臣等接辽东奏报,几位内阁辅臣与毕大人也已计议多时,如今除请帑之外,实是再无他策,边情如火,刻不容缓,还请皇上能暂借内帑,以解辽东燃眉之急,待外解到京,再令户部还于大内便是。” 刘鸿训本性耿直,历来勇于任事,此时被皇上责怪,心里也是愤愤不平,言语间不由地就提高了几度。 崇祯看在眼里,气在心上,可又不好发作,便也不再说话,只坐在龙椅上狠狠地瞪着刘鸿训。 “皇上,刘阁老所说虽是实情,不过,其中却也有值得探究之处。” 崇祯正在恼怒,忽见一位中年大臣出班启奏,此人相貌英俊,身形挺拔,一派清新脱俗气象,却原来是刚从南京调京不久的礼部侍郎周延儒。 周延儒,字玉绳,号挹斋,南直隶宜兴人(今江苏宜兴)。此人打小聪明,素有文名,二十岁时更是连中会元、状元(万历四十一年),乃是一枚妥妥的“超级学霸”,如今,年方三十五岁,已做到礼部侍郎,副部级高官,可谓是大明王朝一颗正在冉冉升起的政治新星。 崇祯见周延儒要批驳刘鸿训,精神一振,当即催促道:“周爱卿有什么说法?” 周延儒手捧笏板,先施一礼,随即正色道: “我大明边关,昔日本为防御外敌,今日却要用来防备乱兵了! 前日,宁远一有兵变,朝廷就立即给乱兵发饷,现在锦州又闹,朝廷还是马上发饷,倘若九边各处都纷纷效仿,也都一起哗变闹饷,那朝廷又该如何处置呢?! 士兵哗变要挟,固然是为了要饷,但是,这里面只怕是...还另有缘由! 唐天宝年间,安史之乱,唐将张巡率军坚守睢阳,叛军围城数月,城中粮尽,张巡命士卒捉麻雀、掘老鼠以充饥,虽艰难如此,将士们犹坚守城池而军心不变,古人能够如此,为何今天我们的士卒却动辄就要鼓噪索饷呢?! 且不说法比古人,“罗雀掘鼠”,就说今日之关宁,军中并不缺粮,缺的只是饷银罢了,既然士兵们温饱不缺,可为何还要哗变?安知不是那些骄弁悍将,为谋一己之利而蛊惑煽动、借乱要胁呢?!” 听听,听听,学霸的脑回路就是和普通人不一样!周延儒的潜台词说白了就是,“这帮子边将别有用心,都不是什么好东西!”,这番话可算是一下子说到了崇祯的心坎儿里,崇祯闻言,大为赞赏,当即言道: “周爱卿所言甚是! 将兵者倘能都如张巡那般,待部属如家人父子,士兵们自是不敢叛,也不忍叛!士兵们畏其威而不敢叛,怀其德而不忍叛,还怎么会鼓噪闹事呢?! 现在我大明边将动不动就说什么,士卒因缺饷而哗变,哼!依朕看,终归还是统兵无方、御敌无术罢了!” 众臣被崇祯一通教训,一时间都不敢作声,一个个只得低着头、唯唯称是。 “周爱卿,今日之事,你可别有良策啊?” “回皇上,臣方才所说,并非要劝阻朝廷停发边饷,此次锦州兵变,朝廷虽可借皇帑解一时之急,但此法绝不可再用,臣以为,身为国家大臣,我等臣子还当再求长治久安之策。” “哦?什么长治久安之策?” “回皇上,今我九边为何缺饷?非是朝廷供应不足,而实在于边镇虚兵冒饷所致!边将为谋一己之利,多是挟寇以自重,虚报兵数,坐吃空额,各地冗兵冗官甚多,以至平日吃饷有兵,而战时上阵无兵,兵籍空悬,蠹饷以极,徒耗国家钱粮!为今之计,皇上当严责各边,汰兵核饷,专练精兵!兵清则饷自然足,饷足则精兵可成,待我兵精粮足,则敌不足一平矣!” “好,好,好!周爱卿所言真是鞭辟入里、切中要害,好!哈哈,哈哈,哈哈......” 周延儒的一番话说的崇祯心花怒放,禁不住地连声叫好。 “传旨! 借发御前供俸银十万两以暂充关宁军饷,着户部速将部银十万及刑部所获罚赃银五万一并解往辽东军前!待外解到京,户部务须将所借银两照数补还,不得延误! 着九边各镇,督抚镇道,从即日起,务需据实清核冗兵冗弁,于年内报部,汰兵裁饷! 擢山西道御史侯恂为巡关御史,巡视关门!” “臣等遵旨。” 紫禁城 乾清宫 “好,朕今日又发现了一个难得的人才,我大明中兴有望啊......” 崇祯回到乾清宫,仍然抑制不住心中的激动,一个劲儿地和王承恩念叨着,“这个周延儒,见解独到、年轻有为,真乃我大明栋梁之材啊......” “是,是,“先有伯乐,而后有千里马”,还是皇上慧眼识英才、独具慧眼,能生逢当今尧舜之世,这才是做臣子们的幸运哩......” 王承恩一路陪着,小心地拍着马屁。 “高起潜,什么事?” 崇祯心情大好,正坐在御榻上品着茶点,一抬眼,恰看见高起潜从外面走来,立在门边,偷偷向里张望。 高起潜不敢怠慢,连忙紧赶几步,跪倒在门内向崇祯禀报道:“回皇上的话,刚才下朝之时,奴才见刘鸿训和李阁老、钱阁老一起出去,刘阁老边走边说,还不住地叹气、摇头,奴才心里奇怪,便轻轻过去,听了几句......” “说,他们都说了什么?!” “是。 奴才隐约听到那刘鸿训说,“......我大明现今百病缠身,怎可骤施虎狼之药!虽说各边确有虚兵冒饷之事,然眼下正是用兵之时,几处边镇,如辽东、蓟镇等处,敌兵势大,现有之兵,尚显不足,这如何还要加以裁汰?倘东奴与西虏一时并起,到时又该如何应对呢?皇上现命汰兵裁饷,虽是一心求治,然操之过急,况这兵该如何裁汰?裁汰多少?所裁官兵又如何安置?这诸多事情现全无考虑、均无议定,便贸然裁撤,只怕到时牵一发而动全身,不知又会惹出什么祸患啊......”李阁老、钱阁老两位大人听了,也是一直低着头,摇头叹气,临了,刘鸿训又叹了口气,说,“皇上毕竟是冲主啊”......” 高起潜跪在地上,偷眼看去,只见崇祯脸色铁青,紧闭牙关,坐在那里,两眼直直望向前方,当即吓得缩成一团,连连告罪,“奴才该死,不该说这些犯上的胡话,惹得主子生气,奴才该死,奴才该死......”说着,又不停磕头,请皇上治罪。 “他们还说了什么?” “回皇上,后来他们三人一起下了台阶,走得远了,奴才便赶快回来报告主子了......” “大胆刘鸿训!狂悖无礼,目无君上!竟敢在背后妄议大政、藐视朕躬,朕定要拿你问罪!” “皇上!”崇祯刚要叫人,王承恩见势不好,连忙轻唤一声,劝住崇祯,随即又低低向皇上说道:“刘鸿训藐视皇上,确实可恨!不过...那刘鸿训素有直名,在朝中亦有声望,皇上对他,还当慎重处置,不好因此事而将他拿问,如今拿他,只怕会引起朝中物议,于皇上英名有损,皇上您还需暂且息怒,只在日后寻得他的过失,再一并从重处罚才好。” “也罢,今日朕权且不与他计较,待日后朕拿住他的错处,定要重重处罚,绝不轻饶!” 第十四章崇祯裁饷-2 二 崇祯元年(公元1628年)十月,紫禁城 乾清宫 “王承恩,去看看外面是什么人在胡乱喊叫?!” 戌时时分,崇祯正在乾清宫批阅公文,忽听宫外远远地传来一阵吵闹,心中顿时大怒。王承恩不敢怠慢,赶忙出得门来,探看究竟。 “你们这帮奴才不想活了?!” “禀王公公,有刚从内阁...送来的紧急公文......” 两个刚从外面跑来的小太监跪在地上、气喘吁吁地向王承恩报告道。 “皇上早有圣旨,酉时一过,非边关紧急战报,不得送入大内!咱家看你们一个个都是活腻味了!” “王公公,萨尔浒大捷!毛文龙招降刘兴祚!” 两个小太监本想报个喜、讨些彩头,没成想先挨了一顿责骂,心里也是老大的委屈。王承恩听二人说完,心头一振,一把拿过奏本,急忙转身进门去了。 “皇上,萨尔浒大捷!毛文龙招降刘兴祚!” “哦?萨尔浒大捷?快!拿来朕看!” 崇祯闻报大喜,连忙接过毛文龙的奏报看了起来...... 奏报说,“日前,臣毛文龙接到谍报,奴酋发兵二万有余,径奔镇江下营,修筑城池,欲攻皮岛。臣当即传令官兵,分布冲要地方,埋伏迎敌。 九月二十六日,臣亲带官兵,水陆并进,迳往镇江。臣来至敌营前,勒马迎敌,见旧属刘爱塔正在敌阵,臣大呼招之,爱塔即带胡人四百、胡马四百二十匹,前来投我,臣遂将其收带回营。 随后,臣又遣副将毛永禄率兵袭萨尔浒城,约刘爱塔兄弟刘四、刘五、刘六为内应,袭取萨尔浒城,大获全胜!” (注:刘爱塔——本名刘兴祚,原为辽人,天启时,因犯事惧罪,逃亡后金,努尔哈赤爱其才,赐名“爱塔”,授其世袭总兵,驻复州,统管辽南四镇。) “好!好啊——,毛文龙破敌有功,真乃我大明国之柱石!哈哈,哈哈......” 崇祯看了奏报,高兴得哈哈大笑、不住夸赞,“倘朕大明边将个个都如毛文龙这般,忠贞不二,一心报国,东奴早就平了,还用得着拖到现在吗?!” “是,皇上说的是,诸将正该都如毛文龙这般,努力进取,报效皇上。” 王承恩满脸堆笑,在一边连声附和着。 “王承恩,你说朕该怎样赏赐毛文龙啊?” “雷霆雨露,莫非天恩,赏罚予夺还得全凭皇上裁夺,不过......奴才觉得,皇上倒也不必马上就赏赐那毛文龙......” “哦?这是为何?” 崇祯听了王承恩的话,颇感好奇,连忙追问道。 “皇上,按我大明官制,历来是“以文制武”,祖宗定立制度,其初衷之一便是为了要防止武将“滥报战功”,故此,才定下规矩,“不许武将自家报功,武将但有战功,必得提请上级文臣奏报朝廷。”如今,登莱巡抚已撤,毛文龙东江正归蓟辽督师袁崇焕管辖,奴才以为,此事还得见到袁崇焕奏报以后,皇上再行封赏不迟。” 刚才的高兴劲儿已经有些过去,崇祯听了王承恩的话,头脑也渐渐地平静了下来。 “嗯,你说的有些道理......” 崇祯一边思索,一边点了点头,“对了,上次毛文龙兵犯登莱,为什么还不回话?!再去告诉兵部,让毛文龙作速回话!” 想了一会儿,崇祯又猛然记起八月份的事,刚才还大好的心情,也一下子又全都烟消云散了...... 皮岛,都督府 内堂 “娘买匹!真是欺人太甚!” 看罢兵部来文,毛文龙简直是怒不可遏,当即派人找来总管龚ZhengXiang和养子毛承禄。自上次登州事件后,毛文龙对沈世魁、陈继盛二人已颇有些猜疑,一些机密事情便也不再与他二人相商,一切大事只出于毛文龙和龚ZhengXiang、毛承禄三人筹画。 日前,毛文龙已接到户部、登莱道来文,已知皇上裁汰粮饷之事,今日又接兵部回文,对自己所报战功不仅一字不提,更别说有什么封赏了,更气人的是,还催着让回话、说明兵犯登州一事! “你们说!现在怎么办?!” 龚ZhengXiang、毛承禄二人刚在内室坐定,毛文龙就气急败坏地向两人大声问道。 “帅爷,看来皇上还是信不过大帅啊......” 龚、毛二人看过文书,先是对视一眼,随即,龚ZhengXiang便率先说道: “这么大一个战功,朝廷都没有任何表示,显然是他们并不相信我东江塘报。大帅可还记得当年满浦、昌城之事吗? 当年袁可立巡抚登莱,我东江向先帝报功“满浦、昌城大捷”,说我东江分兵设奇、举火放炮,使奴东西奔驰、自相践踏,不交一锋而致奴死二万余人、马三万匹,朝廷接报,命袁可立核查战果,而那袁可立后来奏报,竟说什么“其数终不可考”,后还是大帅上疏抗辩,才使朝廷撤换了袁可立。 此次奏报,只怕是朝廷不肯遽信,也要委派文官加以核查,如今登莱巡抚已撤,核查之事便只在袁崇焕一人身上,只怕是他不会为我东江说话啊......” 龚ZhengXiang的一番话让毛文龙如坐针毡,现在想来,那袁崇焕只会比袁可立、武之望、李嵩、孙可桢这些个登莱巡抚更不好说话,要让他相信自己的话、在皇上面前为自己报这个功,那是万万不可能的! “哼!皇上不信,又能把我怎样?!”毛文龙冷笑一声,索性耍起横来。 “帅爷,上次登州之后,朝廷已裁剪了我东江粮饷,现在皇上又命各镇裁兵清饷,只怕明年我东江钱粮会更加困难。”龚ZhengXiang说道。 “不理他!什么裁兵清饷,我不裁看朝廷能把我怎样?!” 毛承禄坐在一边,早已听得不耐烦,一拍座椅,便大声咆哮起来:“上次我去登州,对他们已是很客气了,如果朝廷敢再断我等的粮饷,我们索性再起大兵,就抢了他的粮、占了他的登莱,看他能把我东江怎样?!” “少帅,还请稍安勿燥......”龚ZhengXiang见毛承禄火起,连忙劝阻,“如今时机尚未成熟,我东江一家单独行事,只怕是难以成功,当务之急,我等还需先谈定大事,方可一起行动。” 毛文龙一直在默默地听着二人的说话,听龚ZhengXiang提到“大事”,毛文龙心头一动,连忙问道:“自阔科那件事后,皇太极已不信我等,如今还怎么做事呢?” “帅爷,上次阔科之事,确实是我东江有不到之处,以至恼了皇太极、坏了我两家大事,不过......眼下,刘爱塔前来投我,此不正是一个绝好的机会吗?” “如何安置爱塔?......我也正一直在思量此事,龚总管,依你之见,这怎么是一个绝好的机会呢?” “帅爷,那刘爱塔乃是皇太极心腹爱将,他来投我,皇太极必定是大为震怒,必欲捉他回去不可,而爱塔在我手中,我便可以派人前去与皇太极谈判,只要他肯答应大帅的条件,“我不分尔所得,我亦不归尔管辖”,两家各自罢兵,相约进取,“尔取山海关,我取登莱”,到那时,我便可将爱塔送还与他,大帅虽失一爱塔,而可成就大事,岂不是一桩美事?” 毛文龙听完龚ZhengXiang的这番话,坐在椅中盘算半天,过了许久,才一拍桌案,对两人说道: “也罢,就依龚总管之言,本帅这就即刻派人前往沈阳,与那皇太极下书谈判!” 崇祯元年(公元1628年)十二月,紫禁城 乾清宫 转眼一个多月,毛文龙和袁崇焕的奏疏先后都到了京城。 毛文龙在奏疏中说,“东江兵马停泊登州乃是漂风所致,另外,东江将士听说朝廷要裁兵清饷,又听说朝中大臣责难东江将士怀有谋叛之心,一时群情激愤,臣毛文龙几番劝解、弹压,人心方才稍定。” 而袁崇焕的奏疏,则将刘兴祚反正的前后经过做了详细的汇报: “刘爱塔,原名刘兴祚,辽人。天启年间,举家为东奴兵所得,奴酋努尔哈赤爱其才,待之如子,然爱塔虽身在敌营,却心在大明。 臣袁崇焕出任宁前道时,爱塔曾多次来书,欲西来反正,臣当时予以劝阻,使其暂留敌营,以打探东奴举动报我。宁远保卫战、宁锦大战,东奴两次来犯,爱塔都曾先遣人来报,使我得以预先为备。 天启七年秋,崇焕去任回籍,我边将差人与他报信,事泄,爱塔几遇不测,后设法得免。 元年九月,爱塔派其胞兄刘兴基乘船来宁远,报告说,爱塔已设计,安排一人代死,家人将那人尸身穿上爱塔的衣服,再焚毁其尸,使人不可辨认,再上报皇太极,诈称爱塔已死,故此,爱塔才得以脱身前往了东江。” 两份奏疏,一前一后,崇祯看罢,龙颜大怒,“什么“阵召爱塔”、萨尔浒大捷,统统是一派胡言!” 崇祯越想越气,索性一股脑把毛文龙之前的奏报也都一起扯出来痛骂: “什么龙神助战、天后助粮、温帅祛病!又谎报兵马十五万!还有什么阔科请和、漂风登州!阵召爱塔、萨尔浒大捷......这桩桩件件,他毛文龙可有一句实话?! 毛文龙欺君罔上、大言不惭,你当真把朕当作个三岁的孩子吗?!对,还有!语出狂悖,藐视朕躬,竟敢连声质问,“皇上知之否”也是你能说的吗?!毛文龙罪大恶极,罪无可赦,纵千刀万剐,也不足平朕心中恶气!” 崇祯在房中快步地踱来踱去,一通咆哮、骂不绝口。 “毛文龙你痴心妄想,竟然还敢到朕面前邀功请赏,朕赏你个锤子!给你个铲铲!”气得崇祯连四川话都出来了。(玩笑啊,总之就是这么个意思吧~) “说!怎么处置他毛文龙?” 骂了一阵儿,崇祯又向站在一边的王承恩大声问道。 “皇上,您先暂且息怒,现海面封冻,东江已不通消息,如今也只有等到开春,再设法处置那毛文龙了。” 崇祯恨的牙根发痒,可又无可奈何,只得先坐下来,独自生起闷气来了。 “皇上,毛文龙在奏疏中说,东江将士听说要裁饷,群情激愤,怕不是要闹事吗?东江一旦作乱,祸事不小,皇上不可不防啊......” 隔了一会儿,王承恩见崇祯平静了许多,便又轻声提醒道。 “毛文龙竟敢威胁、恐吓朕,真正是可恨至极!” 崇祯又恨恨地骂了一句,随即略作思考,然后说道: “王承恩,你去传旨兵部,命袁崇焕和登莱道,务要加强登莱戒备,封锁通路,不得有误!” “是,奴才遵旨。” 王承恩答应一声,便急匆匆赶往兵部去了。 崇祯元年(公元1628年)十二月末,大明王朝 转眼便是年底了,历朝历代的人们到了年根儿,总喜欢做个总结,那么,崇祯元年的大明朝到底是一个什么样子呢? 对于大明王朝来说,崇祯元年注定是一个不平静的一年,在这一年里,除了我们前文已经提到的“铲除阉党”、辽东战事、奢安叛乱以外,还有一件不大不小的事必须得提一下,那便是“陕北安塞高迎祥起义”! 及至崇祯元年,大明北方已连年灾荒,旱、风、蝗灾不断,元年夏,陕西更是遭遇大旱,全陕“天赤如血”!陕北安塞人高迎祥不甘坐以待毙,率众起事、揭竿而起,自称“闯王”,就此拉开了明末农民大起义的序幕,而这个时候,李自成还在驿站每月领着微薄的薪水、干着那份没啥前途的工作,混吃等死;而张献忠也还在延绥军中做他的“兵油子”,各路豪杰也只有等到来年,星星之火燎原之时,才会投身于那场席卷天下的洪流之中...... 一切看起来也还好啦,如果这个时候,我们跑到大明各地去追着采访一下路人,问问他们,“你幸福吗?”十有八九,我们都会被他们的答案彻底搞晕: “幸福!真特酿的幸福死了!这天底下再也找不到第二个像大明朝这样幸福的国家了!” 大明王朝近百万的皇子皇孙们一定会这样回答我们,他们每天啥活儿也不用干,却坐享厚禄,天下良田半入其家,个个身家十亿、百亿,比如:湖广的景王、潞王,田庄就有四万余顷,福王两万顷,桂王、惠王、瑞王各三万顷,河南一省九王,全省一半土地,尽归各王所有...... 当然,幸福感爆棚的还有那些勋亲贵戚、官宦世家、商贾巨富,他们每日的生活无疑是丰富多彩、极尽奢华、精彩纷呈的,“炫富”更是每日生活的主旋律,人生在世便是要追求“五种快活”: 第一种快活是啥都见过,好玩的地方啥都去过,好听的音乐更都要听过; 第二种快活是家里有钱有地,成日宴会不断,高朋满座,听戏、唱曲,更有的自蓄家班,自编自演,不亦乐乎; 第三种快活要装格调,古玩字画、各种收藏,有的家里藏书极多,再约十几个知心朋友,还要写几篇华彩文章,以文会友; 第四种快活要下血本,买一艘豪华游船,上面载满美艳妻妾,每天淫乐度日,直到乐爽至死。 第五种快活,却是彻底不要脸皮,散尽家财放浪形骸,放飞自我。 在大明朝,要是哪天你出门到街上,看到一群浓妆艳抹、穿的五彩斑斓、性感妖娆的青年才俊迎面而来的时候,你千万不要大惊小怪,这种追求辣眼睛的“奇装异服”的举止早已成了士人、学子的时尚潮流。 当然,除了“穿”,还有“吃”和“玩”,什么“诗和远方”、“娱乐至死”这些当下流行的字眼儿,早已是当年明末士子们玩剩下的东西: 崇祯时的读书人,饮宴交游早已成风,菜品也极至讲究,士大夫的宴会更是要“水陆必陈”,而且“三日一小请,五日一大宴”,每次“精英”宴会,珍馐佳肴数十种,场面十分“大气”,“食不厌精”早已是每一个“吃货”的基本追求。 各种娱乐活动也是十分火热,比如赌博,明末时杭州府一次抓赌,就当场抓出了数十名秀才。又比如秦淮河畔的风月场所,读书人更是出名的熟客...... 玩出花样、玩出极至、玩出风雅已是广大读书人的时尚追求,这其中,又以浙江人张岱,这位时下被很多人追捧的古人,为个中翘楚。 生活,对于他们来说无疑是幸福的,什么战乱、饥荒于他们似乎是很遥远的事,在他们的意识中,那个什么“东奴”,不过就是东北蛮荒之地的一群愚昧鞑子罢了,我朝廷百万大军,分分钟便可将其荡平,“犯我强汉者,虽远必诛!”士子们所谓的“爱国情怀”,便也在一句句的口号里、在《战金山》的戏词唱文中、在柳敬亭的起承转合中、在秦淮河的桨声灯影中、在青楼女子的酥胸香风中,一次次得到宣泄、到达**...... 这不,当毛文龙“萨尔浒大捷”的消息传来,还有陆人龙的那本《辽海丹忠录》的出版,人们的热情再一次被点燃,百花楼更是连排好戏,夜夜满场、一票难求!就如现在的横店一样,那个小小东奴便也一次次地在人们的遐想中被灭了无数次了。 可是,当我们再离开城市,到陕西、山西、河南等广大乡野中去问人们,“你幸福吗?”他们八成都会先白我们一眼,然后再往地上吐口唾沫,说一声,“滚!” 一群一群的人们,正排着队想着要刨了他朱家的祖坟、一把火烧了他皇子皇孙的王府...... 这大概就是崇祯元年的情况,一个幸福与仇恨对立、奢华与赤贫并存的撕裂的社会。 第十四章崇祯裁饷-3 三 崇祯二年(公元1629年)正月 转眼便是新年,在小老百姓们都还在忙着走亲访友、辞旧迎新的时候,大明王朝的皇帝——崇祯,已经又开始马不停蹄地忙碌起来了...... 大年初一,崇祯御临皇极殿,接受文武百官朝贺。 崇祯抬眼望去,只见从内阁到六部,大臣们可谓是“焕然一新”! 在过去的几个月里,朝堂上风起云涌,先是出了“刘鸿训擅改敕书案”,后又是“廷推内阁人选”风波,再接着就是“钦定阉党逆案”。 几场“运动”下来,朝里、朝外自然又是一番“大换血”,对于大臣,崇祯从来就不会有半点心慈手软、讲什么“感情”,正如现代“渣男”换女朋友那样,“中华儿女千千万,这个不行咱就换!”崇祯秉持着雷厉风行的工作作风,以忘我的工作热情,说干就干,撤的撤、办的办,几番动作下来,内阁和六部九卿的长官们已换了近半: 内阁辅臣刘鸿训获罪,遣戍代州;兵部尚书王在晋获罪免职;户部尚书毕自严下狱;工部尚书李长庚免职...... 六十三岁的老爷子韩爌出任内阁首辅,主持内阁。 钦定阉党逆案,处理涉案官员共计九等,三百一十余人...... 当然,对于边关,操劳的皇上自然也是一刻不敢忘记,崇祯连下敕谕,严责各边“汰兵裁饷”,不得借口军机、敷衍搪塞! 经过两个月紧张的清兵核饷,各镇的裁饷方案终于也都出炉了: 蓟辽督师袁崇焕报称,核定关外官兵七万余名,关内官兵四万余名,关内关外共计十一万余,裁兵两万两千余名,核定军饷共计四百八十万,较往年裁剪一百二十万,以崇祯二年正月为始,户部按此数给饷; 顺天巡抚王应豸奏称,蓟、密(云)、永(平)三镇裁饷五十万; 东江镇总兵毛文龙,海面封冻,无奏报; ...... 据说,南美洲热带雨林的一只蝴蝶,偶尔扇动几下翅膀,便可以引发美国德克萨斯州的一场风暴,是不是真的这样,不太好说,但是,我们知道,任何一次变法、改革或是一项政策的出台,都是有代价的,历史上大多数失败的变法,它们之所以会失败,并非它们的立意不好、初心不善,究其根本,则在于那些改革家们,他们低估了各方利益的冲突,他们无视人性的复杂,而他们的失败,无论于改革者本人,还是对于他要变革的社会,往往都要付出极其惨痛而巨大的代价! 崇祯裁饷也是如此,霸道总裁总是天真地以为,只要自己一声令下,便可以通行天下、马到成功,而他却不知道,在不久的将来,他和他的大明朝都要为此付出高昂的代价...... 方案甫一施行,蓟镇便出了大乱子,自一月开始,各营相继哗变,及至三月,数万将士,更是齐集遵化城外,鼓噪索饷!崇祯闻报,急令巡关御史侯恂查明真相。 两天后,侯恂一封六百里加急的奏报便飞马送往了京城。 崇祯二年(公元1629年)三月,紫禁城 乾清宫 奏报送到宫里已是戌时三刻,崇祯看罢奏报,当时便气得脸色铁青、浑身发抖。 “利令智昏,丧心病狂!” 崇祯一把将奏疏掷到地上,破口大骂,“我大明朝怎会用了这么一帮狼心狗肺、散尽天良的东西!” 王承恩连忙小心翼翼地从地上拾起奏疏,一面又赶紧劝慰皇上。 “你先看一下这份奏报。” “是。” 王承恩拿着奏疏,凑近灯前观看,只见侯恂在奏疏里说: “元年末,顺天巡抚王应豸接朝廷谕令,命其裁汰蓟、密、永三镇兵饷。王应豸不思皇上一片良苦用心、着意清理冗兵冒饷,反陡生贪渎谋利之心,竟以“汰兵裁饷”为名,向各镇将领威逼索贿。 各军将领平日里便多有虚兵冒饷、坐吃空额之事,此时各将为免遭裁汰,竟加意盘剥士卒,扣减月饷,并将所扣银钱半数送与王应豸,以求通融。 各营士卒本已欠饷数月,今又遭盘剥,心中不平,遂于今年一月、二月前来遵化索饷,时蓟州兵备道徐从治、蓟镇总兵麻登云多方晓谕,乱兵始得归营;然王应豸不思对士卒善加安抚,反威胁予以裁撤,致使众军绝望,乃至各营于三月初八日,齐集遵化西门外五里,伐木立寨,树大旗于寨前,上书“赤心报国,饥军设粮”,鼓噪索饷。 王应豸见事情闹大,竟听信中军潘立勋奸计,令人在饭饼中下毒,欲尽杀数万士卒!众军察觉,愤然而起,必欲捉拿潘中军,并索全饷。众官无奈,只得给饷三月,众军得饷,犹不肯退,必要王应豸发下赦免誓书,以防朝廷“秋后算账”。 后蓟辽总督喻安性带兵由关门赶至遵化,将首恶九人正法,并晓谕众军,兵乱始得平息。 众军虽已归营,然各营听闻“裁汰”之事,人心不安,情势仍万分危急,臣侯恂恳请皇上,速派大臣,妥为料理此事!” “皇上,顺天巡抚王应豸抚驭无方,致生兵变,实在是罪大恶极!” “朕本欲令他们裁汰冗兵冒饷,哪料想却成了此等蠹虫的生财之道,王应豸克饷虐兵,罪无可赦,此等祸害还留他作甚! 传旨,即刻命锦衣卫星夜赶往遵化,将王应豸锁拿进京!” “东江毛文龙还没有奏报吗?” 王承恩刚从锦衣卫镇抚司回到乾清宫,崇祯便急切地向他问道。 “回皇上,海面解冻不久,想是再过几日,毛文龙的奏报就会到了吧......” “现各镇汰兵裁饷俱已报朕,独他毛文龙迟迟没有动静,是何道理?!” 这段时间以来,毛文龙俨然已成了崇祯的一块心病,制又制不得,召也召不得,真正是有些无可奈何,自己有心裁剪东江钱粮,可是前两日,又收到袁崇焕的奏疏,力为东江申辩,崇祯左右为难,思虑多日,竟不知该如何批复...... 袁崇焕在奏疏中说,“登莱道王廷试说东江有兵马两万八千,而毛文龙自己说东江有兵马十数万。臣已多次派人暗中查访,据臣所查,东江兵马实无十数万之多,但也未必只有两万八千之数。只因岛中辽人甚多,辽人亦兵亦民,难以清查。岛中地方狭小,辽人众多,又岂能尽数召而为兵、养之岛中?为今之计,臣当妥议东江当用多少兵马?能养多少兵马?在两万八千之外,其余辽人可安插关外,给与土地,自为屯种,以为军民两便。” “王承恩,你看那袁崇焕的建议如何啊?” 崇祯又思虑片刻,便开口向王承恩问道。 “回皇上,此军国大事......奴才愚钝,怎敢妄加评论......” “说吧,你就随便说说你的感觉,朕恕你无罪。” “是,那奴才就放胆直言了......” 王承恩手捧拂尘,先是在崇祯背后躬身施礼,然后便直起身子,缓缓说道: “皇上,如今那毛文龙拥兵海外,渐有尾大不掉之势,自上次毛文龙解送阔科进京以来,毛文龙种种言行,多有可疑之处,其心叵测,实在是难以令人相信。 为防不测,朝廷正该设法对其加以节制,如今皇上谕令各镇汰兵裁饷,此正是节制毛文龙之法,如今,袁崇焕欲令毛文龙将岛中辽民安置于关外,奴才以为,这倒也是一个不错的办法,将辽人迁往关外,毛文龙便不能借口兵多,再向朝廷多索要钱粮;辽人在关外屯田,又可解我关宁钱粮不足之困;将辽人尽数迁往关外,毛文龙兵马则不难核定,朝廷到时只需按额发饷,便可将毛文龙牢牢控制于朝廷手中,使其无能为害。” 崇祯听罢,点了点头,“嗯,你说的倒也有些道理......不过...倘若毛文龙不肯将辽人迁往关外,又待如何?” “回皇上,奴才猜想......那袁崇焕既然向皇上提出此议,想必他已有成算,皇上不如就责成袁崇焕,令他设法妥为处置便了。” “好,就依此议!即刻传旨袁崇焕,令他妥为处置东江事宜。” 第十五章暗战-1 一 《孙子兵法》有云:“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故善用兵者,屈人之兵而非战也......此谋攻之法也。” 战争,犹如一座巨大的冰山,人们只注意到了它浮在水面的部分,却不知它水下的部分,远比水面上你能看到的,更大、也更加危险!战争,不只是战场上的厮杀,事实上,敌我之间,早在战争开始之前,就已悄悄展开了一场看不见硝烟的、斗智斗勇的较量...... 崇祯二年(公元1629年) 二月,宁远 蓟辽督师府 日前,皇太极派原辽东生员郑信、把总任大良前来宁远下书议和。 袁崇焕接到书信,思虑良久,仍有些拿不定主意,便连忙命天赦去将程本直请来,一起商议此事。 “程先生,皇太极此时前来议和,你以为是何用意?” 程本直刚看罢书信,袁崇焕便开口问道,程本直微微一笑,随即说道: “看来,那皇太极又要打什么歪主意了......” “哦?什么歪主意?还请先生明言。” 袁崇焕心中一动,听程本直的口风,似正与自己不谋而合,便也笑了笑,请他继续说下去。 “大人,那皇太极性情狡诈,较之其父,更有过之而无不及,他又岂肯与我真心讲和?!此不过是他欲行缓兵之计,拿“议和”来欺哄、麻痹我们,我料他今年必大有所图!” “先生之见正与我不谋而同,上次他与我两家讲和,他便趁我修筑锦州、大、小凌河三城之际,出兵朝鲜,这一次,不知他......又要耍什么花招儿?” “是啊,上次固然是皇太极耍的花招儿,不过大人也是抓紧时间抢筑了三城,这才有了之后的宁锦大捷,自古征战便是如此,虚虚实实,兵不厌诈,只可恨毛文龙谎报军情、消极避战,坐视属国折入东奴,使我失一外援啊......” 程本直先是感慨了一句,接着便又分析道: “皇太极此番下书讲和,又想故伎重演,必是要有什么大动作,不过,他如此大费周章、主动示好,倒也恰是不打自招,同时,也正说明他尚未准备妥当,故此,才要用和谈来诱我,拖延时间。 去冬今春,塞外大饥,想是他粮草不足,一时难以行动,另外,东奴与我内地不同,八旗兵丁出则为兵作战,入则为民耕种,故此,他多是在夏收之后,待到粮草充足,方才大集兵马、外出征战。 如今,我大明和察哈尔乃是东奴两大劲敌,而察哈尔业已西迁,远在宣、大,此次皇太极准备充分,必是要大举进犯我大明,我当早为预备!” 袁崇焕听罢,沉思良久,好半天才又说道:“我此次入辽,已历半年,这半年多来,崇焕更定营制、整训兵马、修筑城堡、编练骑兵,已小有所成,如今,关、宁、锦一线壁垒森严,已渐成金汤之势,倘东奴进犯宁锦,我势必叫他损兵折将、只碰得头破血流,大败而回! 前番宁锦一番大战,皇太极在锦州、宁远城下,久攻不克、损兵折将,已是吃尽苦头,皇太极用兵狡诈,必不会重蹈覆辙,再攻宁锦,我料他定会再想他法,犯我大明! 如今,蓟门单弱,此正是我最为担心之处,倘蓟镇边外哈喇慎三十六家倒向东奴,那东奴便可绕道蒙古,入我边墙,到那时,蓟镇危急,我大明京师就危险了......” “大人所虑极是,”程本直点了点头,“如今哈喇慎正首鼠两端、顺逆不定,我当务之急便是要设法安抚其心,不可使其倒入东奴!” “唉......”袁崇焕听罢,叹了口气,没有说话,程本直知道他的心事,袁崇焕虽名为蓟辽督师,然蓟镇战守俱由顺天巡抚和蓟辽总督主持,他也实在是难以越权干预,而要想安抚哈喇慎,还需要皇上恩准,没有抚赏银,也只能是一句空话啊...... “大人,目前形势虽然严峻,但也并非无局可破,如今,皇太极前来讲和,对于我方而言,当务之急,便是要争取时间,一面整军备战,一面加紧布局,以成威逼辽东之势,使那东奴不敢西顾,方可解今日之困!” 袁崇焕点点头,说道: “我也正是此意,目前,关宁、天津、登莱等处兵马已整顿完毕,只待弓马、盔甲、器械准备充足,便可令祖大寿前锋兵马进驻广宁一线,以界断东奴与蒙古之间的通道,再陈兵河上,以威逼辽东;现兵马未备者,便是东江,当务之急,崇焕便是要整顿东江兵马,命其进取镇江、旅顺,以从东、南两面进逼东奴,如此,东奴三面受敌,则自顾不暇,又安敢西顾而犯我疆界?! 如今,形势已是刻不容缓,我也只能与那皇太极虚以逶迤,假意和谈,以争取时间,待我整顿完东江兵马,便可调兵遣将,恢复辽东!” 程本直见袁崇焕已成竹在胸,心中大为赞佩,不过,一想到东江毛文龙,程本直又不由地皱起了眉头,问道: “毛文龙桀骜不驯,东江不受朝廷节制已有八年,如今毛文龙又疑似通奴,不知大人要如何收服那毛文龙呢?” “程先生可有什么妙法?” 袁崇焕没有直接回答,却微微一笑,望着程本直,略有些神秘地反问了一句。程本直见状,也是一笑,随即说道:“大人,不如让我们效法一下古人,你我二人都不说明,只把各自想法都先写在纸上,再一起拿出比对,看我二人是否想法相同,大人,你看可好?” “好,就依先生。”袁崇焕一拍桌案,也是欣然同意,“天赦,取纸笔来!” 袁天赦闻讯,连忙取来纸笔交与两人。只见两人分别坐到一边,都提起笔在纸上写了几个字,随即又一起站起,把两张白纸放到一起,袁崇焕、程本直两人一起看去,只见两张纸上都写了“改饷道”三个墨字,两人相视一眼,随即便一起放声大笑起来...... 两人笑过一阵儿,袁崇焕又说道:“原先我还有些犹豫,今日一看,先生与我都想到一块儿去了,这真是英雄所见略同啊,哈哈,哈哈......崇焕心里欢喜,如今疑虑也一扫而尽,来,程先生,你且先说说,这饷道具体如何个改法?” “大人,东江之所以八年不受朝廷节制,究其根本,便在于东江地处海外,往来不便,朝廷鞭长莫及,无能节制,然也正因为东江地处偏远,其兵马便需要内地给予粮饷供应,俗话说,“打蛇打七寸”,这“粮饷供应”便是东江的“七寸”,谁掌控了东江的粮饷供应,谁就可以掌控东江! 过去,东江粮饷俱由山东布政司负责,由天津、登莱等处海运至皮岛,内地商船也俱是由此海路往来东江,于皮岛马市进行贸易;自辽东陷落后,属国朝鲜的贡道也要经皮岛,再至天津前往京城;多年来,东江依托皮岛马市,连接内地与朝鲜、日本,往来贸易,更有粮米、军火等违禁货物走私东奴;东江还借贡道之便,控制朝鲜使臣,检查贡书、抢夺财物,要挟使臣为其请功,实已成一“海上毒瘤”! 如今,我欲节制东江,便要彻底斩断此“海上通道”,改饷道、贡道,大人可严令有司,于关宁设置饷司,今后东江粮饷均由关宁负责,东江一切粮饷、军火、器械所需必须先经关宁,于觉华岛挂号登记,方可运往东江;属国朝鲜贡道也改由朝鲜铁山至关宁,不再经由皮岛;内地商船未经挂号许可,片帆不得前往东江!如此一来,东江粮饷、器械俱由我负责供应,便需受我节制、遵我号令,大人便可核查东江兵马,更定营制,使其为我所用,与关宁首尾配合,相机进取、收服辽东!” 袁崇焕听完程本直一番陈述,满意地点了点头,“先生所言正合我意,今日正该斩断其祸根,使其无能危害,而为我所用!” “不过......那毛文龙桀骜跋扈,岂肯轻易就范,我料他必是要有一番动作,大人不可不早为预备。”程本直又提醒道。 “这个......先生提醒的是,我也正想要约他当面会谈,使其知我初衷,劝其与我同心协力,共建大功!毛文龙,毕竟是一镇总兵,也是一堂堂热血男儿,我对他,还是要先安其心,再柔其骨,只不知他......能不能体我一番苦心啊......” 两人又就细节商议许久,这才作罢。袁崇焕当即上疏朝廷,请改东江饷道、朝鲜贡道,又命副总兵徐琏满载一船军火、器械送往东江,与毛文龙当面解说“改饷道”一事,并约请毛文龙前来宁远,与袁崇焕当面一会;至于皇太极的使者,袁崇焕则亲自作书一封,只说“两方罢兵,本是好事,然和谈大事,不可儿戏,如大汗真有诚意,便要先去尊号,再开列清楚条件,本督师方可上呈我家皇上。”便将来人打发回去,这一来一回,只与他虚言应酬,则又可争取些时间,以抓紧处置东江之事。 崇祯二年(公元1629年) 三月,皮岛 海面解冻已经半月有余,这要在往年,朝廷的饷船、粮船,还有从内地来往皮岛的商船,早已是穿梭如织了,然而,今年开春,却与往日大不相同,皮岛南面的洋面上,一眼望去,依然是毫无动静,只有海浪在空空荡荡的天海间上下翻涌...... “报大帅,京城邸报!” “拿来我看!” 这一日,毛文龙正与沈世魁、陈继盛、龚ZhengXiang、毛承禄几位心腹在帅府龙虎堂议事,连日来,几人也是焦躁不安,正在为海船之事烦恼,忽见一名亲兵跑进堂来,毛文龙接过邸报,连忙急切地看了起来。 “娘买匹!” 只听毛文龙大骂一声,一把将邸报重重拍在帅案上,众人面面相觑,赶忙走近帅案,拿起邸报来看。 原来邸报中说,蓟辽督师袁崇焕已请旨,朝廷下令改东江饷道、贡道,今后东江粮饷及一切所需,俱由觉华岛挂号发运;内地商船未经允许,片帆不得下海! 几人看罢,犹如五雷轰顶,一个个都惊得哑口无言、呆呆立在了当场。 “自去年十月,朝廷便断了我东江粮饷,时至今日,我东江已近七个月没收到一粒粮米,如今袁崇焕又来拦喉一刀!他妈的!都当我毛文龙是好欺负的吗?!” 毛文龙咬牙切齿,破口大骂,“你不叫我活,我便也叫你不得安生!老子今日便要反他娘的!来啊——” “大帅,万万不可!” 毛文龙刚要传令,一旁早有沈世魁、陈继盛两人苦苦劝住。 “今日我东江内无粮草,外无呼应,万万不可兴师动兵啊!为今之计,大帅只有先紧急向朝廷申诉,请求朝廷速发粮草,待我有了粮饷,再做他图不迟!” “大帅,去年冬天,我与后金、朝鲜贸易,如今在岛中,人参、貂皮等物,已囤积达百万之多,如今,正要等内地商船到来,这批货物才可脱手,大帅,如今也只有先设法打通商路、先解决了这批东西,大帅才可再做打算啊! 况且,我与皇太极两家之事,尚未议定,此时大帅还需忍耐一时,万万不可草率行事啊!”龚ZhengXiang也在一旁劝解道。 “罢,罢,罢......!” 毛文龙急火攻心,又无处发泄,只得颓然坐回座中,黑着脸苦苦思索,他只感觉,崇祯、皇太极、袁崇焕,正像三根套索,紧紧套在他的脖子上,越勒越紧...... 第十五章暗战-2 二 在自然界中,为了应对残酷的生存竞争,许多物种都进化出了自己独到的伪装技巧,有的可以根据环境变换身体的颜色,如变色龙;有的则可以把自己装扮成一片枯叶、一根树枝、一丛荒草,或是一块岩石......五花八门、令人惊叹! 同样的,生逢乱世,生存,便成了人们天然的“第一选择”,对于很多人而言,什么仁义道德,什么忠孝善恶,都不过是借以伪装、或是可以利用的工具和手段罢了,为了生存,为了权力,为了金钱,那些个看似高尚的信条都不过是随时可以抛弃的垃圾!为了活下去,他们随时可以改换身份、变换门庭、投靠新主!正如《新三国》中曹操的经典台词,“乱世,只有强者才配谈仁义,弱者只有被抛弃!”对于轻如沙尘的蝼蚁而言,为了活下去,没有道义,没有黑白,也无所谓背叛,乱世无间! 来到皮岛半年了,刘兴祚痛苦地发现,他不得不再一次面对这样的生死抉择...... “二哥,毛文龙又派了亲信去沈阳,倘若这一次他两家谈拢,你我兄弟就死无葬身之地了!” 昏暗的灯光下,房内围坐五人,窃窃私语,正是刘家兄弟。 刘兴祚兄弟七人,“基、祚、仁、贤、治、邦、沛”,刘兴祚排行老二,在兄弟中最有才干,大哥刘兴基现正在宁远,三弟刘兴仁当年因叛逃事泄,已被努尔哈赤处死,其余兄弟四人也都趁这一次叛逃,随刘兴祚先后来到皮岛。 “唉......苍天啊,你为何要如此作弄我刘家兄弟?!” 刘兴祚长叹一声,低着头苦苦思索...... 十五年前,在他还是一个青涩少年的时候,不过是因一时兴起,穿了秀才的衣服,在开原的大街上意气风发地炫耀了几趟,没想到却被官老爷捉去,告了个“冒用衣冠”之罪,被当堂责打,官府放他不过,还要借机勒索迫害,刘兴祚走投无路、愤恨交加,便举家逃亡后金。 来到后金,也是凭着他的聪明伶俐、吃苦耐劳,没想到刘兴祚竟受到了后金大汗努尔哈赤的赏识,自此便被着意栽培。刘兴祚勇猛善战,精明强干,又随努尔哈赤征战四方,屡立战功,此后自然是一路青云,年纪轻轻,便已是统管金、复、海、盖辽南四卫的世袭总兵,在汉人中,地位仅次于佟养性、李永芳二人。 (注:佟、李两人乃是最早投靠后金的明方官、商,努尔哈赤为笼络两人,以孙女许配佟、李,召为额驸;另有一说,佟养性为女真族。此两家后均成为满清世家重臣,如世人较为熟悉的佟国维、隆科多、李侍尧等均为两家后人。) 然而,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随着刘兴祚在后金的高升,他也亲眼目睹了努尔哈赤屠杀辽人的残暴,同时,自己也受到女真亲贵的排挤和陷害,遂萌生去意。天启三年,刘兴祚派遣心腹,下书登莱巡抚袁可立,意图反正归明,后事泄,几遇不测,三弟刘兴仁也因此遇害,刘兴祚则被降级处分,后加之袁可立去职,反正一事只得作罢。 及至崇祯元年九月,刘兴祚趁皇太极离开沈阳、出征察哈尔之机,设计找来一人,半夜将其灌醉杀死,又给他穿上自己的衣服,左手戴上自己的白玉扳指,再焚尸毁容,令小妾向巴克什达海等人告变,诈称自己畏罪自杀,遂得以骗过众人,逃离沈阳潜往东江,刘家兄弟几人,也借出城送葬之机,一起逃往东江,只留下妻子老小还在后金,刘兴祚的长子刘五十正随皇太极出征在外,也一并留在了后金。 刘兴祚历经千难万险,来到皮岛,且不说毛文龙没有为他兄弟向朝廷请封领赏,反而向皇上奏报说,是他毛文龙在阵上招降了刘兴祚!几个月来,刘家兄弟在皮岛,不仅未受重用,毛文龙对他们,更是时时提防,处处戒备,如今,更听说,毛文龙正与皇太极两家议和,要拿他刘家兄弟作为谈判的筹码! 这真是“才离虎口,又入狼窝!”刘家兄弟身陷皮岛,才发觉自己已是待宰的羔羊,不要说建功立业、封妻荫子,就是全家性命,怕也是不保了。 “二哥,我们不能就这样坐着等死!” 说话的是老五刘兴治,几兄弟当中,虽然他年纪不大,但却性情果决、颇有胆略,与刘兴祚秉性最像。 “五弟,你有什么想法?”刘兴祚抬起头,斜着眼看向刘兴治。 “二哥,如今我们面前,只有三条路可走!” “哪三条路?” “这第一条,就是重回后金!” “不可,不可!” 刘兴治话一落地,老四、老六、老七几个兄弟连连摇头,“我等兄弟刚刚逃离沈阳,怎能再回去?!那皇太极岂肯饶过我们?!” 刘兴祚没有说话,只是拿眼示意老五,让他继续说下去。 “据近日来岛的逃人说,皇太极虽然恼怒,但他并没有加害我等的父母家小,反而是优待有加,可见,皇太极对我等兄弟并非完全是恩断义绝。 然而,我等兄弟毕竟是背叛了皇太极,如果就这样回去,难免性命不保,就算皇太极饶过我等性命,你我兄弟也势必会遭人唾骂,且也绝不会再受皇太极信任,我们这样回去,又有何面目而立于世间呢? 故此,我等兄弟必得为皇太极立下大功,方可将功折罪,求得皇太极宽恕,如今,只有请二哥马上给皇太极写一封书信,就说毛文龙议和半真半假,绝不可信,东江这里,有我兄弟几人愿为内应,请大汗发兵,我与他里应外合,定可一举扫平东江、铲除祸患!” “我等兄弟两次反复,那皇太极如何肯相信我们的话?”老四刘兴贤问道。 “就算皇太极不肯相信我们的话,也不能让皇太极和毛文龙两家谈拢,只要我们能令皇太极起疑,搅黄了他两家之事,我等父母家小,还有我等的性命便可以保全;另外,二哥还要设法劝说毛文龙,只说皇太极不肯信任、重看我等汉人,不要说我等兄弟,如今,就是那额驸李永芳,也遭到皇太极和女真亲贵的打击、陷害,投他绝无善果! 只要设法使皇太极、毛文龙两家相互猜疑,一时间,那毛文龙便不会将我等兄弟送还皇太极。” 刘兴祚听了老五的话,沉思良久,此前,他也不是没有想过重回后金的可能性,只是如此一来,在皇太极及世人眼中,他刘家兄弟便真成了反复无常的小人了,无论将来怎样,自己终将不为世人所容,此法,不到万不得已,绝不可用!不过,听了刚才五弟的话,作为疑兵之计,搅黄毛文龙和皇太极两家的好事,保住刘家性命,此法......倒也不妨一试。 “这第二条路是什么?” 刘兴祚拨弄着手里的念珠,头也没抬,又向刘五问道。 “这第二条路......便是向袁崇焕袁大人告发毛文龙,将他与皇太极私自议和、叛国投敌之事捅出去,待袁大人处置了毛文龙,我等告叛有功,便也可以在大明安身立命了。” “我等没有证据,袁大人如何肯信?那毛文龙毕竟是一镇总兵,如果告不倒他,一旦又走漏了消息......到那时,我等兄弟就无法在此安身了......” 刘兴祚轻轻摇了摇头,喃喃说道。 “二哥!眼下虽说我们还没有拿住他的证据,不过......我等当时时留心,一旦拿住他的把柄,二哥还要当机立断,立刻密告袁大人!” 刘兴祚点了点头,轻轻说道:“五弟的话,不无道理,我等当时刻留心,不过,此事机密,各位兄弟还当小心谨慎,切不可让毛文龙有所察觉。” “这个请兄长放心,弟弟们自会小心。” “五弟,你这第三条路又是什么?” 对几位弟弟叮嘱了一番,刘兴祚又向老五问道。 “这第三条路嘛......便是要占了他的皮岛!” “啊!” 刘兴治话音刚落,兄弟几人不由地都惊叫一声,倒抽了一口冷气。 “毛文龙经营东江已历八年,这岛中俱是毛文龙心腹,你我兄弟如何能占了他的东江?!” “各位兄弟休要惊慌,据我看来,那毛文龙早有侵吞朝鲜、或是南取登莱以自立之意,皮岛弹丸之地,兵马不足三万,如朝廷知他反叛,立刻切断内地的供应,皮岛则朝不保夕,立时便是一块“死地”,倘后金再来相攻,毛文龙必死无疑,此道理,毛文龙焉能不知?正是基于此种担心,毛文龙才不得不与皇太极讲和,毛文龙意图自立,做个“海外天子”,而那皇太极焉能允他,必要他上岸登陆、俯首称臣,故此,两方谈判才僵持不下,没有结果。 而在此时,我便可以乘机游说毛文龙,鼓动他加紧整训兵马,伺机进取朝鲜铁山、义州,南据登莱,唯如此,使东江做大,方可自保,也才有可与皇太极讨价还价的实力。 毛文龙要整训兵马、进取朝鲜、登莱,便要仰仗我等兄弟,现岛中逃来辽人、女真人甚多,而毛文龙对他们历来是任意打杀,多有杀降冒功之事,夷汉人等,无路可逃,而又不甘受死,多有不服毛文龙者,故此,我等兄弟,便可借整顿兵马之机,招揽夷汉兵丁,以为心腹,为我所用。待我兄弟手中有了自己的人马,便可伺机而动,取而代之!” 刘兴治一番话说完,兄弟几人都是一片沉默,好半天,刘兴祚才低低说道: “五弟所言,虽有道理,然此事不可操之过急,那毛文龙狡猾奸诈,对我兄弟早就心怀戒备,我虽可鼓动他整顿兵马,但我等兄弟切不可大张旗鼓、兴师动众,以使他心中起疑,此事只可暗中进行,人马,在精而不在多,切记,切记! 当务之急,我当立刻派心腹之人,秘密前往沈阳,带口信与皇太极,就说那毛文龙无意归降,所说尽是诳语,他不过是想欺哄大汗,以有所图罢了,前番我兄弟负恩逃来,追悔莫及,今愿为内应,助大汗扫平东江,一举铲除祸患。” 刘兴祚说罢,拿眼扫视众人,几兄弟点点头,一起说道:“弟弟们但听二哥做主!” 崇祯二年(公元1629年) 三月,沈阳 郊外 今日一早,皇太极带领诸贝勒大臣,还有东蒙古各部的台吉,一起出城围猎。自努尔哈赤时代起,围猎就已是女真贵族们最为重要的一项集体活动。后金女真人早年以“渔猎”为生,以“骑射”为本,自努尔哈赤起兵以来,八旗更是以骑射野战见长,因此,围猎便也成了贵族们平日里进行军事演练、训练士卒、联络各部感情的一项重要活动。 每到围猎时,上至汗王、贝勒,下至军卒,一个个无不顶盔掼甲、腰挂宝弓,骑骏马、架鹰驱犬,列队而行。及至围场,各军又以旌旗、呼啸为号,分进合围,只待一声呼哨,众人便一起呐喊,纵马而出。 围猎开始,皇太极头戴金盔,身着软甲,骑一匹雪白战马,在诸贝勒、大臣的簇拥之下,驻足于山岗之上。皇太极举目四望,只见山林草原间,八旗健儿呼啸驰骋,张弛有度,进退有法,心中不禁大为欢喜。 皇太极手举马鞭,遥指远方,对左右感慨道: “我国士卒初有几何?因娴于骑射, 以野战则克, 攻城则取, 天下人称我兵曰,“立则不动摇, 进则不回顾, 威名震慑, 天下莫与争锋!”” “我八旗将士如此雄壮,想那大明朝如何是我大金敌手,大汗何不带领我等,进取中原,以早成大业!” 一旁的多尔衮见皇太极高兴,立刻大声叫道。 皇太极闻言,哈哈大笑,随即又左右顾视了一番身边的诸贝勒大臣,笑道: “诸位莫急,待我准备好兵马粮草,今岁定要带领尔等杀他个痛快!哈哈,哈哈......” “走!你等今日且随我先去围猎,一起捉它些豺狼虎豹!驾!” 皇太极说着,一催战马,便疾驰下岗,众随从呼啸一声,也一起飞驰而去...... 皇太极的大帐就设在一条小溪岸边,小溪对面是一片茂密的山林,傍晚时分,山间升起一层淡淡的薄雾,使得周围的一切都显得异常静谧安详。大帐前已点起了篝火,篝火上正架着一只野鹿,火光中,鹿肉已烤的油亮焦黄,散发出阵阵诱人的香气...... “范先生,那袁崇焕的回书只拿些虚言来敷衍,显是那大明与我并无诚意谈和啊。” 篝火边,皇太极与范文程君臣两人正坐在一棵倒卧的大树上,一边看着篝火,一边在随意攀谈。 “大汗,那大明朝向来以天朝上国自居,自是不肯与我和谈,要想让大明与我谈和,唯有把他打到痛处、逼到无路可去,他才会与我一谈,只是如今我粮草器械尚未齐备,还不能立即出兵,也只好先与他虚以周旋一番了。” “先生以为,此番用兵,我当做何方略?” 皇太极看似轻描淡写,可问题却非同小可,范文程沉吟片刻,这才郑重说道: “大汗,如今袁崇焕入辽已有半载,半年多来,袁崇焕整军经武、修城筑堡,关宁锦一线已渐成固若金汤之势,假以时日,他必步步紧逼,其兵锋便与我境隔河相望了,倘他再联合东江,进据镇江、辽南,我大金三面受敌,情势则立时岌岌可危啊! 为今之计,我只有釜底抽薪、一举打破其围困,直击大明要害,我大金方可转危为安,亦可奠定万世基业!” “哦?如何打破围困、直击要害?”皇太极一脸凝重,紧张地问道。 “大明立国已有两百余年,国力雄厚,如我大金与他一城一地争夺,几时才能取得天下?!然我大金,贵在兵强马壮、野战称雄,我大军一出,疾如闪电,正可直击敌人要害、一剑封喉! 如今关宁锦难以打破,我军如若强攻,势必损兵折将,徒劳无功,而西部蒙古诸部已尽归我有,大明蓟镇边外哈喇慎三十六家现也正有投我之意,此正是上天赐予我大金的绝佳良机,此番用兵,大汗必要联合蒙古诸部,使其为我前驱,诸部惯道经熟,有他们引路,我大金便可绕道蒙古,由蓟镇入塞,直抵大明京城!到时兵临城下,大汗再相其情形,或攻或困,再作方略。 倘若崇祯情急之下,差人说和,便是“求和”,而非讲和,我则可以允他所请,只说两家彼此称帝,以黄河为界,容他南去,或是以山海关为界也可;他若不依,大汗便不可退兵,只管多积粮草,定要与他做到底;若崇祯被迫到急处,朝廷南迁,大汗便可放他南去,大明皇家宗派甚多,倘另立一明白人为帝,反为不便,且放他去,我大金只取黄河以北。 如此,大汗便可一举打破围困,进取中原、成就帝业!” 皇太极听罢,大吃一惊,这个方略实在是太过大胆、冒险,不过,皇太极也立时就被它的设想刺激的热血沸腾了。 “我军千里奔袭,倘明军切断我退路,各地勤王兵马四合,那时我又如何能全身而退呢?” “大汗勿忧,大明虽看似强大,然其兵马实不堪一击,九边各处,多年以来,更是缺饷少粮,士无战心、将无斗志,且军士已多年不习战事,大明纵有再多的人马,也不过是一群乌合之众,徒送性命罢了。 嘉靖二十九年(公元1550年),庚戌之变,蒙古土默特部俺答汗兵临北京,于城外纵兵焚掠,如入无人之境,各地虽有勤王兵马,然明军虚弱,竟无一军敢于一战,俺答汗遂得饱掠一番,于古北口从容而去。如今,距当年庚戌之变,又已七十余年,大明军兵,更不及当年,而我军兵马之盛,又远在俺答汗之上,我大军此去,定可横扫中原、成就一番霸业!” “好!听先生之言,真是令人茅塞顿开,待夏收之后,我军粮草充足,本汗便要大会蒙古诸部,兴兵入塞,直取大明京城!” 第十五章暗战-3 三 崇祯二年(公元1629年) 三月,永平 天刚黑尽,一乘小轿悄悄来到永平兵备衙门,一位三十几岁的官员进得府来,在下人的引领下,急匆匆直奔后院。书房内,永平兵备道(关内道)梁廷栋正等在那里,来人进到房内,先是施礼参见,随即落座,原来此人正是永平通判安国忠。 “梁大人,二月二十日,宣大总督王象乾在杀胡口已经和察哈尔谈妥了!” “哦?什么结果?” “双方谈定,我大明每年新给察哈尔抚赏银八万一千两。” 梁廷栋听罢,略作思索,随即问道:“察哈尔在宣、大受赏,此事与我等又有何干?” “虽说那察哈尔是在宣、大受赏,可是,哈喇慎三十六家却是要来咱们这里受赏啊......” 安国忠低低说道,说完,见梁廷栋还是一脸迷惑,便又解释说: “大人,前年秋天,察哈尔西迁,又于去年五月,兵犯我宣府、大同,皇上恼怒,便将给蒙古各部的抚赏尽皆革去。 去年七月,袁崇焕进京,为专意对付东奴,便向皇上举荐了王象乾出任宣大总督,专门处理安抚蒙古一事,如今,察哈尔抚赏已经谈定,接下来只怕是要安抚哈喇慎三十六家了,我大明对蒙古各部,一向采取“锄强扶弱”、“以夷制夷”的羁縻之策,那袁崇焕和王象乾也早有打算,“为牵制察哈尔和东奴,当并赏哈喇慎”。 去岁今春,塞外大饥,哈喇慎现正是穷困交加、难以为继,如今他听说朝廷抚赏察哈尔,又焉能不心动,他必得向我大明求取抚赏,以度饥荒。 如朝廷允他抚赏,那......我们的事......只怕是不好办了......” 说罢,安国忠便抬眼看向梁廷栋,急切地观察着他的反应,梁廷栋暗吃一惊,不由地便锁紧了眉头。 安国忠现为通判,早在天启年间,便一直在抚夷总兵和永平兵备道手下负责抚赏蒙古的事务,天启七年,梁廷栋出任永平兵备副使,两人便已开始沆瀣一气,如今,梁廷栋出任关内道,乃是这永平府的头把交椅,安国忠对他自然是巴结奉迎、唯命是从了。 (注:大明京师地区被称为“北直隶”,下辖顺天、保定、河间、大名、永平等九府。永平东临山海关,西接顺天府,乃是山海关内拱卫京师的要冲之地,永平府不设巡抚,启祯年间,关内道实为永平军政“一把手”,关内道隶属于辽东管辖。) 有权力、有银子的地方便有着巨大的诱惑! 自天启七年下半年以来的一系列大事件,终于使两人发现了一次难得的机遇...... 天启七年十月,察哈尔开始从辽东驻地西迁,一路上和哈喇慎三十六家、土默特部打成了一锅粥,原给蒙古各部的抚赏便也都被拖延下来; 转年,崇祯元年七月,崇祯下令,对蒙古各部停发所有抚赏! 元年八月,宁远兵变,辽东最高长官——巡抚毕自肃自杀身亡,乱兵尽毁官印、旗牌、文书...... 元年七月,原关内道张春下狱,八月,梁廷栋接任关内道。 至此,由于两位长官的离去,以及文书、凭据的损毁,那一年来没有发下去的抚赏银便成了死无对证、无人过问的一笔“糊涂账”了。 账虽然是“糊涂账”,可人却是精明无比,这一笔巨款自然是轻轻松松便落入了梁廷栋、安国忠的腰包,可如今,倘若朝廷同意抚赏哈喇慎,哈喇慎如若一并讨要旧赏,两下对质,到时候,永平这里又拿不出银子,又该怎么办呢? (注:哈喇慎受赏地即在永平辖区迁安县北七十里的冷口。) “都是你利欲熏心、胆大包天,怂恿本官做下此事,当初,你不是夸下海口,说什么“万无一失”吗?如今,怎么说?!”梁廷栋黑着脸,狠狠地向安国忠说道。 “是,是,是,都是下官做事不周,没有想到这后面还有难处,不过......事到如今,我们也只有再设法化解此事了......” “如何化解?” “如果......我们让他们赏不成,此事不就不了了之了吗?” “赏不成?” 梁廷栋闻听此言,眼前一亮,不由地手捻胡须,扭过头去,直直看着安国忠。 “大人,听说现在袁大人正在高台堡开市,以粮米、布帛换柴薪,与那哈喇慎进行交易......大人,我们何不向朝廷告他一状,就说那哈喇慎暗通东奴,为东奴采买粮帛,皇上但闻知此事,必然震怒,到时便会下令停发抚赏、关闭市场,如此一来,我等之事,不就化于无形了吗?” 梁廷栋听罢,半晌无言,低着头在心中暗暗盘算...... “那袁崇焕和自己同为万历四十七年进士出身,要论才学,自己乃是二甲七名,而那袁崇焕不过是三甲“赐同进士”出身,而如今,人家早已是朝廷二品大员,自己却只能屈尊人下,有袁崇焕在自己头上,我梁某人又何时才能出头呢? 如今,我入辽已半年有余,不要说什么坐镇一方、一展平生抱负了,就说眼下,一旦此事被袁崇焕知道,自己只怕是要前途尽毁啊......” 想到此处,梁廷栋不由地打了个寒颤,一股恨意便油然而生。 (注:明清两朝,采用基本相同的“取士用人”制度,进士与“赐同进士”有着巨大的差别:科举分为三甲,头甲三人,即状元、榜眼和探花,赐进士及第;二甲赐进士出身;三甲人数最多,赐同进士出身。这里的“同”实际上表示的却是“不同”,目的不过是一点儿心理安慰,正如老百姓称呼小妾为“如夫人”的道理一样。 比如,当年曾国藩在道光十八年殿试,只是入围三甲,成了“同进士”。这事成了他一个心病。于是便有了下面的故事:据说是曾国藩做两江总督时,有一天,两个幕僚无聊,对对联玩。一个出上联“如夫人”,另一个就对“同进士”;一个又把上联加为“如夫人洗脚”,另一个就对“同进士出身”;一个再加“替如夫人洗脚”,另一个再对“赐同进士出身”……正对得高兴,突听屋子里一声爆响,接着就见总督大人铁青着脸从里面出来,拂袖而去。两个幕僚莫名其妙,去问老幕僚。老幕僚一听,忙说:“你们二人赶紧收拾行李走人吧。怎么哪壶不开提哪壶——你们不知曾大人就是‘赐同进士出身’?”二人一听,马上收拾家当逃之夭夭——他们做梦也没有想到这权倾天下的曾大人居然也就一个“同进士”! 明朝不成文的规矩,“非进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入内阁!”像袁崇焕这样,非进士、翰林出身的官员,即使立再大的功劳,也基本上是不可能入阁的,袁崇焕这个蓟辽督师,实质上只是个“大军区司令”,并非位极人臣! 另外,特别提一下,万历四十七年的金榜,值得大书特书,袁崇焕、孙传庭,这两位明末最著名的文人名将均出于此一榜,袁崇焕:三甲五十名;孙传庭:三甲五十一名。 ) “就这么办!” 梁廷栋点了点头,冷冷说道。 “我这就给兵部发一封揭帖,告发此事!你先回去,一切等我的安排,不过,此事机密,你万万不可走漏半点风声!” “这个不消大人嘱咐,下官自会严守机密。” 三月,京城 百花楼 “大官人,再不想想办法,咱们今年的货就全砸在手里了!” 温大公子刚进到房内,一屁股坐在太师椅上,便扯开嗓子向沈敏大声抱怨道。 “还有今年的人参、貂皮、鹿茸,都运不进来,京城里眼看着就要断货了!妈的,这个该杀的袁崇焕,比阎鸣泰、杨国栋还要狠毒,这是要彻底断了大家的财路啊!” 温言骂了一阵儿,见沈敏黑着脸不说话,便又急着催促道:“都什么时候了,大官人你倒是说个话啊!” 沈敏起身书桌内取出一封书信,递给温言,“这是梁兄刚从任上发来的书信,你先看看。” “果真还有这等事?!” 温言几下看完书信,马上吃惊地问道。 沈敏给两人各点上一斗洋烟,猛吸一口,这才阴恻恻地说道: “真当怎样,假又如何? 他袁崇焕给哈喇慎卖粮,那咱们就告他个“卖粮资敌”!现在,梁兄的揭帖已经到了兵部,咱们哥儿俩这儿也不能闲着,也得立刻给宫里知会一声,让他们在皇上面前也使些力气。” “对!绝不能让那袁崇焕好过!” “另外,咱们还得派人,到京城四处去撒些帖子,让那帮人给我四处传扬出去,先造他些声音再说!” “好!大官人想的周到。” 两人商量了几句,沈敏又叹了口气,说道:“不过,眼下那袁崇焕圣眷正隆,只怕我们一时半会儿也搬不倒他,咱们还得从长打算啊......” 听了沈敏的话,温言也是一筹莫展,只得发着狠说道:“哼!早晚一天,要让那袁崇焕晓得我等的厉害!” “近来令尊大人可好啊?” “嗐,我们家老爷子最近也是肝火旺啊,自去年十一月以来,为了入阁的事,和钱谦益那帮东林党人大干了一场,好在有皇上支持我们家老爷子,翻出“钱千秋科场舞弊案”,斗倒了钱谦益,把他和他学生瞿式耜、还有好些东林党人都赶回了家,嘿嘿,老爷子也真是拼了老命了啊......” “令尊功力深厚,朝堂上一番唇枪舌剑,颇有当年武侯舌战群儒的风采啊,哈哈,哈哈......” 两人说说笑笑,又闲扯了些朝中轶事。 “说来也怪,咱们现在这位皇上啊,和常人倒是大不相同,众人都说好的,他偏偏就不用,大家都反对的,他反倒情有独钟,很多事,不按常理出牌,倒是叫人不好揣摩......” 温言说的高兴,嘴上便也没了把门的,只管议论起皇上来了,“就说那个新任兵部尚书王洽吧,本来只是个工部侍郎,根本就没上过战场,也没在兵部有过历练,不过人倒是长的一表人才、高大威猛,哪成想,偏偏就让咱们皇上给看上了,私下给人说什么“王洽相貌威严,好似门神一般!” 京城的老百姓听说了,都私下里议论,说“看来那王洽的兵部尚书是干不长啊”,大官人,你可知京城百姓为什么这么说吗?” “为什么?” “大官人你想啊,谁家的门神不是一年一换,你说他这个官还能做的长久吗?哈哈,哈哈......” 温言说罢,沈敏一下子明白过来,两人不禁又一起大笑起来。 (注:王洽元年十一月上任,崇祯二年十一月初,因己巳之变而下狱,前后刚好一年,不得不说这是民间的“神预测”啊。) “咱们皇上倒还真是与他人不同,”沈敏笑着点点头,“不过,以后咱们倒也正该好好揣摩一下皇上的脾性,将来也才好对症下药啊......” 说到“对症下药”,沈敏好像猛然想起一事,于是便向温言问道:“前几日,京城里是不是来了几个蒙古鞑子?” “对,对,对,好像是什么什么台吉,带了十几个人进京向皇上讨赏的,听我家老爷子说,那几天朝堂上正为抚赏蒙古的事,两派争的不可开交,皇上便没有搭理他们,只把他们晾在鸿胪寺馆。” “怪不得......前几日来过一次我百花楼,几人看上去倒也有些来头......” “怎么,大官人倒如何想起了这事?” 温言颇感纳闷儿,只见沈敏低着头,在房间里来回走了几趟,又猛地站住,冷冷说道:“看来咱们也该弄点儿大动静出来了......” “什么大动静?” 沈敏走近温言,拊耳低语几句,说罢,两人对视一眼,便又一起大笑起来...... 两日后,国子监 太学 这前后没有多长时间,京城里就四处传开了,“朵颜暗通东奴,袁崇焕卖米资敌!” 这日一大早,国子监就已是人头攒动了。 要在往日,这帮太学生们一个个都是懒散惯了,平日里不是聚众打牌,就是上茶楼喝茶、听戏,再有就是去青楼喝喝花酒,实在无聊呢,就是约上一帮狐朋狗友,出去游山玩水,平日所谈也不过就是风花雪月、美食佳人,每天去太学,也就是去点个卯、打个卡,哪里还有什么心思青灯黄卷、皓首穷经,去研究什么学问,可今日不知为什么,这帮太学生们却一大早就聚集在集贤门前,叽叽喳喳的,乱成一片...... 这时,只见一位青年书生跳到一座高台之上,用力挥动双手,向众人大声说道:“各位学兄、学弟,请大家静一静,听在下一言!” 众人看去,见是浙江海宁人查继佑,此人自幼好学,素有才名,在太学生中也颇有声望,大家便也都先安静下来,一起听他发言。 “各位!我煌煌华夏,天朝上国,居天下之中,以为中国!不料却逢东奴跳梁、西虏猖狂,欺凌我朝! 子曰:“是可忍,孰不可忍”! 我等学子,今日正该上为君父分忧,下为百姓解难!如今大臣昏聩、边将无能,此不正是我等赤子奋力一呼、振作朝纲之时吗?! 诸位且看我乡人张岱张石公,其亦不过一介书生,与我等一样,然张岱却能于杭州飞来峰,将祸我中华的妖僧——杨髡之雕像尽皆砸毁,张石公快意恩仇,为我中华争气,此正所谓“真丈夫”也! 我等亦是大明赤子,如何今日还能安坐家中、饱食终日而不知报国?! 现西虏暗助东奴,犯我大明,如今竟还厚颜无耻、来我京城讨赏,岂真是欺我中华无人吗?! 各位学兄、学弟,倘诸位真有血性,今日便一起跟了我去,效法张石公,现在就到鸿胪寺馆去,将那蒙古使臣赶出我大明朝!” 说着,查继佑便是振臂一呼:“有谁愿往?!” 听了查继佑这番鼓动,台下当即便炸开了锅,百多名太学生都争着大声高喊: “走!一起去!把蒙古鞑子赶出去!” 查继佑跳下高台,振臂一挥,一群人便浩浩荡荡,直奔鸿胪寺馆而去。 鸿胪寺馆里,哈喇慎的使臣已经来京十天了,此行他们乃是奉了朵颜都指挥使苏布地之命,前来京城请朝廷抚赏,然而,十天来,朝廷对他们不理不问,只把他们晾在一边。今日早起,领队的布尔喀图台吉吃罢早饭,正在房中烦恼,便猛然听到外面一片大乱...... “禀台吉,大事不好!不知哪里来了许多汉人,一路打砸,向这边来了!” “快,快,快!给我关了院门!” 布尔喀图闻报大惊,一面让属下守住院门,一面又赶紧命人收拾行囊、去后院备马。 这十几人哪里抵挡得住众人,没几下院门便被砸开,早有几名蒙古人被众人上来一通拳打脚踢,屋里屋外也是被人一通乱砸,好在京城巡营的兵丁及时赶来,又有鸿胪寺的官员们死死劝住,这才没有闹出什么人命大事来。 太学生们平日里哪有今天这么刺激,就算是赌钱打牌、上青楼,也都已经是玩的有些厌倦、没什么激情了,今天这一通打砸,一个个别提有多么痛快、刺激了!等闹过一阵儿,大家便又三五成群、大呼小叫着,兴高采烈地散去了...... 布尔喀图惊魂未定,又看着自己的人一个个被揍得鼻青脸肿,心中大怒,当时便命手下打点行装,立刻离京,返回哈喇慎。 出得城来,布尔喀图勒住战马,回望着北京城高大的城楼,心中暗道:“早晚一天,我还会回来的!”想罢,便猛加一鞭,十几人顿时卷起一阵沙尘,飞奔向北而去了...... (注:杨髡——本名杨琏真珈,元朝时西夏人,西夏藏传佛教萨迦派僧人。杨琏真珈乃吐蕃高僧、帝师八思巴的弟子,见宠于忽必烈,至元二十二年(公元1285年),任江南释教总摄,掌管江南宗教事务。 史载杨琏真珈到江南后,大肆盗墓,曾盗掘南宋诸皇帝、皇后陵寝、公侯卿相坟墓达一百余座,并把盗来的陪葬品用作为修建寺庙的资金。其中杨琏真珈在盗掘南宋六陵时,见宋理宗尸身保存完好,便将尸体倒挂在树上三天,以盗取水银,又以理宗头盖骨奉给帝师为饮器,是为骷髅碗。 杨琏真珈又在杭州飞来峰雕凿佛窟,同时也雕凿自己的供养像。 杨琏真珈倚仗权势,作恶多端,实乃“妖僧”! 明末启祯年间,浙江山阴人(今浙江绍兴)张岱与友人田汝成出游,于杭州飞来峰发现杨琏真珈雕像,“沿溪所刻罗汉,皆貌己像,骑狮骑象,侍女皆裸体献花,不一而足”,便与田汝成一起,将杨琏真珈雕像愤而捣毁,“斩首杨髡”。) 第十六章二犯登莱-1 一 崇祯二年(公元1629年)四月,皮岛 派去给皇太极送信的人从沈阳回来了。 “皇太极只说,“叫大帅快快把刘爱塔兄弟送回,否则,便叫大帅不要再派人来,如果再派,便要全部杀掉!”小的这次也是侥幸,才捡得一条性命,回来给大帅报信啊......” “我与他的书信,他可有答复?我的条件你可有与他讲清楚?” “回大帅,小的特意向皇太极转达了大帅的意思,“如佟李之隆,我不肯,如西夷之头领隆我,我亦不肯,如何待我家大帅,还请大汗三思。”哪知那皇太极听了小的的话,冷笑一声,竟不置一词,随即便叫人把小的赶了回来。” (注:如佟李之隆—— 指按照对待佟养性、李永芳一样的待遇; 西夷——指已归降后金的东部蒙古各部,如科尔沁、内喀尔喀等) 这真是“热费斯贴了人家的冷臀部,活了大该了啊~~~” 毛文龙闻听此言,勃然大怒,一拍桌案,便破口大骂:“娘买匹!皇太极也太不把我毛文龙放在眼里了!老子好心将他来我这里抢人的十头库放回,又送与他蟒缎丝绸等物,他却如此待我,真是气煞老夫!” (注:日前,毛文龙抓获一名来皮岛准备抢回刘兴祚兄弟的女真人,名“十头库”,不久即放回。) 毛文龙摆了摆手,叫送信人退下,随即便把头一歪,怒气冲冲地向龚ZhengXiang质问道:“当初都是听了你的话,我才与那皇太极讲和,现在搞成这个样子,你倒是叫本帅如何收场?!” 龚ZhengXiang遭毛文龙责骂,心里惊慌,赶忙向毛文龙赔罪,“都怪属下无能,将此事办砸了,不过...事到如今,还请大帅暂且息怒,容属下再设法补救......” “哼!” 毛文龙冷笑一声,便往那虎皮大椅上一靠,仰起头、闭着眼,苦苦思索。 “大帅,”隔了一会儿,只听龚ZhengXiang向堂上轻唤一声,毛文龙坐起身来,见龚ZhengXiang正有话要说,便催促一声,“龚总管可是想好了什么对策?” “对策嘛...倒是谈不上,只是属下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龚ZhengXiang忐忑地问道。 “讲!” “是。” “既然那皇太极非要大帅送回刘家兄弟,因有上回阔科的事情,我已是失了皇太极的信任,如今,大帅何不就答应了他,将那刘家兄弟送回,也好再让我两家重新修好......” “不可!” 龚ZhengXiang话音未落,便被毛文龙当即打断。 “我的条件,那皇太极一字不提,我怎能就把刘家兄弟给他! 况且,那刘家兄弟已来我皮岛半年,我东江虚实他已尽知,倘把他兄弟交还皇太极,则我东江底细尽泄,我们还怎么和那皇太极再谈?! 本帅留着刘家兄弟,还别有大用,此法现在还暂不可行!” 龚ZhengXiang碰了一鼻子灰,也只得丧气地低着头,再想他法。 “大帅,如今,那皇太极不肯助我,定是他不相信我东江的实力和诚意,皇太极老奸巨猾,不见兔子不撒鹰,显是想坐山观虎斗,待大明与我这边有事之后,这才会趁火打劫、坐收渔翁之利。 而我东江,如今正是内外交困,那袁崇焕已经断了我的商路,户部又将我东江的粮饷减为二十四万,还说要将往年的冒领也都要逐月扣回,大帅虽然也已给皇上上疏抗辩,可是,皇上却不无所动,显是已不信我东江的说法,倘若再这样下去,我东江只有坐以待毙了! 看来,如今我们也只有一条路可走了......” “那条路?”毛文龙盯着龚ZhengXiang,紧张地问道。 “兵-发-登-莱!”龚ZhengXiang一字一顿地说道。 “兵发登莱?” “是,大帅。上一次,我东江兵至登莱,不过是给孙国桢、王廷试一个警告,他们只当是我们虚张声势、无能为尔;而这一次,我们却要给他们一个实实在在的教训! 现在内地商船俱被扣在登莱,且我岛中现在也已无粮,如今,我只有兵发登莱,将粮、货抢来,才能解我眼下之困,此其一; 那皇太极不肯助我,只当“尔取山海关、我取山东”是我等诳他的谎话,如今,我只有叫他实实在在地看到行动,他才会上赶着来与我家谈和,这就正如拉人入伙,必是要先交来“投名状”,大家只有上到一条船里,也才好同舟共济,一起去办成大事,此其二也; 就算此后,退一万步讲,那皇太极目光短浅、不识大计,还是不肯与我两家合作,我东江今日也不能坐以待毙,终是要有一块自己的地方,皮岛弹丸之地,难以回旋,所需俱要内地供应,一旦被人掐断补给,立时便是一块“死地”,又岂能长久?故此,我东江必得占据朝鲜铁山、义州或是山东以作为久据之地,然占据铁山、义州,必会招致后金攻击,两下相较,唯有占据山东方为上策! 山东据山靠海、土地丰饶,北可据黄河以向幽燕,南可取淮泗以向江南,此正乃开基立业之地,大帅雄才伟略,今日正该占据山东以成霸业! 有此三利,大帅不可再做犹豫,免致将来追悔莫及啊......” 听了龚ZhengXiang这番劝说,毛文龙心里好一阵盘算,此事非同小可,一步走错,难免就会万劫不复,东江到底有多少实力,他心里还是清楚的,毛文龙坐立不安,索性站起身来,背着手,在大堂里来来回回地踱起步来...... “大帅,京城沈大官人来信!” “拿来我看。” 正在犹豫间,一名亲兵拿了一封书信、急匆匆进来禀报。毛文龙接过书信,一把撕开,几下看完,心里又是一阵犯急。 沈敏的来信说,“如今内地的生丝、丝绸等物都积在登州,而东江的人参、鹿茸、貂皮、东珠又运不过来,京城里马上就要断货,宫里的公公和各位大人们也都在连番催促,还请表兄速想对策以应急用!” 毛文龙又来回疾走了几趟,随即猛然站住,对龚ZhengXiang说道: “一不做,二不休!索性我们就做他这次,也给袁崇焕、王廷试他们点儿颜色看看!” “大帅英明!” 龚ZhengXiang抹了把头上的冷汗,又献计道:“大帅,前两天袁崇焕派徐琏送来些火器、炮药,又约大帅前往宁远一会,大帅何不借这个机会,就说是去宁远拜谒督师,我也好趁势登陆登州,以使那登莱道王廷试措手不及。 另外,大帅还得赶紧作书沈大官人,务必与他约好日期,让各路商家提前准备妥当,叫他们只在登州等候大帅,届时我东江水师一到,便可将商船开往我皮岛。” “嗯,总管所说不错,就这么办,本帅这就给我那表弟去封书信。” 毛文龙点了点头,对这一番安排也颇感满意。 “大帅此番去登州、宁远,那刘家兄弟如何安排?” 见毛文龙刚要转入后堂,龚ZhengXiang又赶紧追上去低低问了一句。 毛文龙回过身来,低头沉思片刻,喃喃道:“刘家兄弟?我也正要试探他们一番,也要他交来一份“投名状”,才好为我所用......这样,龚总管,你这就去安排一下......” 说着,毛文龙便压低了声音,对龚ZhengXiang耳语一番,龚ZhengXiang接到指令,随即拱手告辞,转身急匆匆办差去了。 戌时刚过,毛文龙便派了一名亲兵,去请刘兴祚。刘兴祚不明原委,赶忙披挂整齐、匆匆赶到帅府。 刘兴祚一进龙虎堂,只见毛文龙身着便装,正坐在帅案后的大椅上,旁边站着养子毛承禄,一身披挂,扶剑而立;下首只坐了总管龚ZhengXiang,正端了茶碗在慢慢品味。 刘兴祚不敢怠慢,连忙抢步上前、叉手施礼。 “末将参见大帅。” “刘将军不必客套,快快请坐,哈哈,哈哈......” 毛文龙假意客套一番,先请刘兴祚就坐,随即便眯着一双三角眼,对着刘兴祚上下打量起来,刘兴祚顿时大为紧张,赶忙拱手问道: “不知大帅今日传唤末将,有何差遣?” “刘将军来我东江已半年有余,本帅公务繁忙,也一直未得便与将军好好叙谈一番,将军可千万不要怪罪文龙怠慢啊,哈哈,哈哈......” “大帅客气了,末将来投大帅,正如倦鸟归巢、游子返家,心中正是欢喜不尽,哪里会有一丝怨言呢。” 两人又闲扯几句、客套一番,突然,毛文龙话锋一转,冷冷问道: “刘将军来我东江,可是别有所图啊?” 刘兴祚闻言大惊,立刻赌咒发誓道:“末将历尽千辛万苦,始得逃离魔窟,兴祚真心来投,绝无虚言,如我胆敢有半点歹意,定叫我刘兴祚不得好死!” “哼!”毛文龙冷笑一声,“你与那皇太极里应外合、设计谋我东江,你当我不知道吗?!” “大帅这是说的哪里话来?!末将冤枉啊!” 毛文龙也不理刘兴祚,只往堂下看了一眼龚ZhengXiang,随即厉声喝道: “带奸细!” 早有两名亲兵拖进来一名反绑了的女真人,扔在堂下。 毛文龙扭头向刘兴祚喝问一声,“刘兴祚!你可认得此人?” “大帅,此是何人?末将从未见过!” 毛文龙一拍虎胆,喝道:“还敢抵赖!这是我昨日擒获的东奴奸细,他乃是受皇太极差遣,潜来皮岛见你,约定时间,好里应外合、取我东江!好在被我擒获,才未使尔等阴谋得逞,如今他已全部招供,你还有何话说?!” 刘兴祚闻言,慌忙起身离座,双膝跪倒,大声喊冤: “大帅!冤枉啊——末将对大帅忠贞不二、绝无半点歹意! 此必是皇太极恼恨末将逃归,设下的“反间计”,要借大帅之手,想要除去末将!大帅英明,万万不可中了皇太极的奸计啊!” “你如何就说这是皇太极的“反间计”?” “如那皇太极真要约我,所派必是心腹之人,此人与我素未谋面,我岂能信他?!故此人必是皇太极有意差来皮岛、传播流言,以使大帅起疑,大帅如若不信,便可当堂问他!” 毛文龙沉默片刻,又一拍惊堂木,向那人大声问道: “大胆奸细!那皇太极是如何对你说的,你还不如实招来!” “回毛老爷,我家大汗来时吩咐说,“见到刘爱塔,就说大汗绝不会加害将军家小,老母妻子都有优待,将军之子,我家大汗也定会一视同仁,请将军放心。将军如准备妥当,便可与来人约定时间带回,如将来大功告成,必有厚赏!”” 待那人说完,毛文龙又向刘兴祚问道:“那皇太极厚待你家家小,可是确有此事?你如何说?” “回大帅,皇太极善待末将家小,此事倒是不假,不过,此中原委还请容我为大帅解释: 末将在东奴时,倒也颇受努尔哈赤赏识,那努尔哈赤为笼络末将,便将其孙萨哈廉的乳母之女许配与我,末将一家与那萨哈廉、皇太极等亲贵之家也多有来往、感情交厚,皇太极对于末将之子刘五十更是喜爱有加,每有征战,也常常带在身边、加以教导,故此,虽然末将不堪忍受东奴的残暴、又遭受大贝勒代善,额附乌尔古岱等人的勒索、欺压,愤而反正归明,想是那皇太极还念及些许往日情分,这才没有加害末将家小。 末将历尽千辛万苦、舍家来投大帅,忠心不二、绝不敢对大帅有半点歹意!末将所说句句是实,绝无一句谎话,还请大帅明鉴!” 毛文龙听了刘兴祚这番辩白,还是不肯轻信,又摇着头说道:“你虽是这样说,可我又怎能相信你呢?” 刘兴祚听了此话,长叹一声,禁不住已是泪流满面了,隔了片刻,刘兴祚无从辩白,只得仰头向天,慨然说道: “罢了,罢了!刘兴祚啊,刘兴祚,你空有一颗赤心、一腔热血,却不为天下所容,看来,今日你只有死在这当堂,才能以证清白了!” 说着,刘兴祚便缓缓站起身来,抽出宝剑,只往肩上一横,便要举剑自刎...... 毛文龙见状,赶忙喝止,龚ZhengXiang、毛承禄两人也连忙一个箭步,一个拖住胳膊,一个夺下宝剑,这才将刘兴祚救下。 这时,毛文龙也已绕过帅案,一把扶住刘兴祚,假作深情地说道: “将军不必如此!刘将军一片忠心,我已尽知矣,都怪文龙轻信谣言,差点误了将军性命,还望将军不要挂怀啊...... 来,来,来,将军且请安坐,今后我东江还要多多仰仗将军,杀敌立功、扫平东奴啊!” 毛文龙先是对刘兴祚安抚一番,又摆摆手叫人把“奸细”带走,这才重新坐回大堂。刘兴祚经此一场,也是惊魂未定,浑身上下早已是大汗淋漓了。 刘兴祚待情绪稍定,便一拱手,向毛文龙说道: “蒙大帅不弃,末将敢不效命!今后大帅但有吩咐,就是上刀山、下火海,末将也绝不会皱半点眉头!” “好!”毛文龙一拍帅案,大声赞道:“刘将军痛快!” “今日,本帅正要与将军去做一件大事,不知将军愿不愿往啊?” “大帅但有吩咐,末将敢不从命!” “如今我东江粮饷困乏,偏是那登莱道王廷试与我为难,将朝廷粮饷、内地商船统统据在登州不发!我东江十数万将士、数万百姓,岂能坐以待毙?! 不日,本帅便要发战船前往登州,刘将军可随本帅一同前往,将粮饷运回,救我军民!” “末将谨遵将令!” 刘兴祚听罢,连忙起身站立,叉手接令。 毛文龙看了一眼刘兴祚,又和蔼地说道: “朝廷做事,多有不公,将军反正投我,已有半年,可朝廷却迟迟不予封赏,待将军与我做得此事,本帅定要再大力保举将军、请得封赏!” “多谢大帅厚爱,末将定当誓死追随大帅,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第十六章二犯登莱-2 二 崇祯二年(公元1629年)闰四月,山东 登莱 “报——,禀大人,有大队东江战船正朝我登州而来!” 辰时刚过,便有一名亲兵急匆匆跑进府衙,向登莱道王廷试禀报。 “来船距我还有多少行程?” “禀大人,来船大约还需半个时辰便可到达我登州城下!” “传令!关闭城门!各营备战!” 王廷试闻报,大吃一惊,先是紧急安排一番,随即便带领众人急匆匆赶往城楼。登上城头,王廷试凭堞远望,只见北方的海面上,大约四十余艘艅艎战舰,正高扯着帆蓬、一字排开,朝登州城鼓浪而来,战舰上旌旗招展,正是东江的黑龙旗! “王大人,你说这毛文龙因何要来我登州呢?” 巡按御史毛九华是近日才来到登州,虽然在京城时,他对毛文龙的事也早有耳闻,但一下子亲眼看到这么多战舰一起来到,心中也是大吃了一惊! “哼!毛文龙狼子野心已是昭然若揭了! 去年八月,毛文龙就借口“漂风”,来我登莱抢掠、窥我虚实,如今,朝廷裁剪了他东江的粮饷,袁督师又禁了他的商路,他必是心中恼恨,来我登州闹事来了。” 正说话间,东江战船已来到距离登州一箭之地,只见各船纷纷落下帆蓬,都整齐地停在海上,船队中央,一只艅艎战舰格外高大,桅杆上一面大旗迎风飘摆,大旗中央一个斗大的“毛”字,此正是东江总兵毛文龙的帅船。 待船队停稳,只见一艘轻巧的快船从队中穿出,径直来到登州城水门前。 “城上的人听了! 毛大帅欲往宁远拜谒督师,路过登州,特请王大人到我大帅舟中一会!” 先锋参将毛永诗(注:毛文龙养孙孔有德)顶盔掼甲,站在船头,叉着腰向城上大声喊道。 “大人,毛文龙居心叵测,你万不可轻身犯险啊......” 城头上,登州参将黄龙赶忙提醒王廷试,“如若要见,也该请他毛文龙到我登州城内一会!” 王廷试点点头,示意亲兵向毛永诗回话。 “我家王大人说了——,城内已备好酒宴,王大人专等给毛大帅和各位将军把酒洗尘!” “不必烦劳王大人了,我家大帅军务繁忙,无暇饮宴,还是请王大人快快随我一起去见大帅!” 王廷试听罢,手捻胡须,沉吟半晌,城上城下登时便僵在了那里......又过了好半天,王廷试才一狠心,说道: “也罢,毛文龙毕竟是我大明的一镇总兵,本官自该去拜会他一下,如今,这是在我登州城下,量他毛文龙也不能把我怎么样! 毛大人,黄将军,这登州城就先交给二位了,还请两位能小心谨慎、严密防守!尹将军,你带一队亲兵,随本官一起去拜会毛大帅。” “请大人务要多加小心!” 几个人相互拱拱手,随即,王廷试带着海防游击尹继阿,领着一队亲兵下城登船去了。 “毛大帅来我登州,下官迎驾来迟,还请大帅见谅啊。” 一上到毛文龙帅船,王廷试走进舱房,便拱手向毛文龙施礼道。 舱房内很宽阔,毛文龙一身金盔金甲、斜批大红战袍,威严地坐在一张虎皮大椅上,两边战将云集,一个个顶盔掼甲、扶剑而立,正是一派杀气腾腾! 毛文龙见王廷试参见,也不答礼,只微阖二目,冷冷问道: “王廷试,我毛文龙和你有何冤仇,你要扣减我东江粮饷、欲致我将士于死地?!” 王廷试一听就急了,连忙申辩:“大帅这是说的哪里话来?大帅这话真是冤枉下官了,东江粮饷乃是皇上下旨、由户部裁定,和下官并无干系,下官不过是按时足额将粮饷运到东江罢了......” “啪!”只见毛文龙一拍帅案,怒目圆睁,厉声喝道:“住口!事到如今,你还敢巧言狡辩!要不是你向朝廷上报,说我东江只有两万八千兵马,朝廷如何能裁剪我东江粮饷?! 如今我东江已七个月未收到朝廷一分钱粮,我毛文龙今日不管别的,只向你王廷试一人要来!” “大帅向我要,下官也实是没有,如今督师大人已在关门设置东江饷司,天津、登莱所运粮饷必须先经关门,于觉华岛挂号登记,方可运往东江,现钱粮俱在宁远,大帅如要粮饷,何不就去宁远袁督师那里。” 王廷试不软不硬地和着稀泥,倒是把毛文龙气得不轻,“还有去我东江的商船,为何也被你登州据住不发?!” “袁部堂有令,登莱禁海,除我巡洋战船,所有船只,未经许可,片帆不得下海!” “好,好,好,”毛文龙恶狠狠地说道:“今日我也不与你再多废话,你不与我,难道我不会自己去取来吗?!本帅,今日就让你看看我毛某人的厉害!” 说着,毛文龙就对着堂下大喝一声:“孩儿们!” “在!” “与我靠岸登州,上岸取粮!” 王廷试见势不好,连忙向毛文龙大声喝道:“毛文龙!你要干什么?!你还是我大明朝的臣子吗?难道你还想犯抢我登州不成?!” “嘿嘿~”毛文龙哂笑一声,“我东江兵强马壮,把老子逼急了,漫说是牧马登州了,就是取那南京也不过是易如反掌尔!” “毛文龙!你——“王廷试急得满脸通红,指着毛文龙破口大骂:”毛文龙,你不奉诏命、擅离信地、称兵内向,便是谋反!又口出狂言,将来必死无葬身之地!” 毛文龙也不理他,只对着堂下大喝一声:“来人呐——把这两个东西给我押下去!” 王廷试还想争辩什么,尹继阿也正要拔剑反抗,早有一群武士一拥而上,将两人捆绑拿将下去。 “走,随本帅到楼上一看!” 待武士们下去,毛文龙站起身来,一挥手,招呼沈世魁、陈继盛、龚ZhengXiang三人又一起上到顶楼平台。毛文龙手扶栏杆,向登州城方向眺望,只见东江三十几条战船正在一艘接一艘,纷纷停靠码头,各营军士,只待船一停稳、搭好跳板,便各持刀枪、一哄而下,奔跑的人群,犹如一道潮水,迅速地向四下里蔓延...... 眼见此景,毛文龙不禁手拢虬髯,哈哈大笑起来。 登州城内,巡按御史毛九华、参将黄龙半天不见王廷试两人回来,却眼见东江兵已登陆上岸,正在四处抢掠,心中不禁是又气又急,气的是乡里百姓、码头上粮船、商家尽遭抢掠,急的是不知上官生死,无计可施...... “毛大人,请让标下带人马出城,去扫灭了这帮乱兵!” 黄龙见东江兵肆虐,怒火中烧,当即向毛九华大声请令。 “不可莽撞!”毛九华连忙阻住黄龙,“黄将军,那毛文龙骄横跋扈,久有不臣之心,然其虽不受节制,但还尚未公然反叛,如果此时,你带兵出去与他厮杀,搞不好便会立时激变,到那时,只怕局势大坏,你我都难逃其罪!你我身处非常之地,当以大局为重,为今之计,不若由我出面,去与他们交涉,但能先稳住他等,不使他们为害,便算是功德一件,黄将军,你只在城中,坚守城池,务使登州有失,倘有不测,你即刻飞报朝廷和督师大人,以待后援!” “毛大人,城外局势混乱,你孤身前往,如何能镇得住那帮骄兵悍将?” 毛九华微微一笑,“黄将军尽管放心,这高大的登州城,还有黄将军你,便是我坚强的后盾,你只管在城头架好大炮,备足弹药,令士卒们都给我瞄准了码头的战舰,看我手势行事,便可使他等不敢造次!” 说着,毛九华又对着黄龙一拱手,“登州城就有劳将军了!” 黄龙心领神会,也连忙拱手施礼道:“请大人放心,标下绝不敢有负大人所托!” 毛九华下到城来,点起一队亲兵,大喝一声:“开城门!” 随即翻身上马,一行十几人便飞一般地向码头疾驰而去。 “吁——” 毛九华来到码头,勒住战马,对东江兵大声喊道:“住手!找你们将军来!” 东江兵正在码头上忙着抢运货物,忽见一名官员立在马上,一副威严、凛然不可动摇的气势,倒也一下子全被镇住了,一个个都暂时停下了手头动作,早有人去飞报毛承禄,只片刻之功,毛承禄便带着毛永诗(孔有德)、毛有杰(耿仲明)两名亲信,骑马来到近前。 “登莱巡按毛九华敢问来者何人?”毛九华立在鞍桥上一抱拳,拱手问道。 “此乃我家少帅!” 毛承禄全没把毛九华放在眼里,只歪着脑袋一晃,让一边的毛永诗代为答话。 “原来是少帅,失敬,失敬。”毛九华先是打了个哈哈,随即便正色问道: “东江与我登莱本同气相连,敢问少帅,今日你东江如何要纵兵抢掠我乡里?” “你登州拖欠我粮米、据住我的商船不发,又欠我往年参、貂银子不给,今日我等就是奉了大帅之命,前来取回!” 毛承禄举起马鞭,指着毛九华傲慢地说道。 “两家来往贸易之事,今日倒也不便详说,你东江如有异议,当在日后与我登莱仔细商榷!今日,你东江兵马已抢掠多时,我登莱百姓有何罪过,要受此灾祸?还望少帅立即下令,停止抢掠!” “我等如果不听你的,你又能把我怎样?” “如你东江还不住手,我登莱将士保境安民、守土有责,便也不得不得罪了!” 毛承禄坐在马上,向左右两边看了看,哈哈大笑:“你现在在我手里,你就不怕我连你也一起拿了去吗?” 毛九华见毛承禄如此狂妄,有心给他些教训,便冷笑一声,大声说道: “下官出城之时,便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了,今日大不了你我就是拼个鱼死网破罢了,你拿了我去,只怕你这三十多条战船、还有你抢夺的这些财物,顷刻间,便也要在我登州的炮火下化为灰烬了,到那时,你这上岸的官兵又想往哪里逃呢?” 毛承禄闻听此言,倒抽了一口冷气,他回头看了看码头上挤在一处的战船、乱作一团的军兵,不由地便在马上心虚起来...... “少帅还不肯相信吗?”毛九华又逼迫一句,接着回身一指城头,“你且来看!” 毛承禄顺着毛九华的手指看去,只见城墙上一排黑洞洞的炮口,正虎视眈眈地对准着码头。毛承禄抬头盯着城上,圈马来回遛了两下,还在犹豫不定,只见毛九华猛地把手臂一挥,城头上随后便是一声炮响,一发炮弹呼啸着砸在一艘战船的甲板上,只炸的那艘艅艎木屑飞溅,船上一片哭爹喊娘...... “少帅,还要再试试吗?下官的手再挥下去,可就不是一发炮弹了,这几十门大炮一起开火,你东江战船只怕是要玉石俱焚了!” “大人慢来!你我两家有话好说......” 毛承禄挨了一下教训,顿时气馁,语气也立马软了下来。 “请少帅立即下令,停止抢掠!” “是,是,传令下去,各营收队回船!” “我家王大人现在何处?请立即将王大人送回登州!” “王大人现还在帅船与我家大帅叙谈,我这就回去禀报父帅,送王大人回登州。” 此时,东江兵在登莱地面已是饱掠一番,船上早已堆满了抢来的粮米、财物,毛承禄一声令下,东江战船扯起帆蓬,一只接只,撤离码头。 回到毛文龙的帅船上,毛承禄连忙向毛文龙汇报了陆上情形,接着又拊耳悄悄禀报:“沈大官人他们的商船都已去皮岛了;那登州城坚炮利,不可强攻,父帅,咱们以后还得另想他法啊......另外,那登莱道王廷试,怎么处理?” 毛文龙听了汇报,坐在虎皮大椅上,愁眉紧锁,想了好半天,才又对毛承禄下令道:“大军今晚先驻扎庙岛,把王廷试也一起带去。” “是。” 酉时 庙岛 庙岛,古称“沙门岛”,距离登州三十里,古时为流放和关押囚犯的地方。庙岛群岛由多个岛屿组成,又称“长山列岛”。 毛文龙在岛上设立了帅帐。 已是掌灯时分,毛文龙早已换了一身便服,正独自一人在帐中徘徊。 “来人呐—— 去把王大人给本帅请来。” 毛文龙对帐外的亲兵吩咐一声,不一会儿,两名亲兵便把王廷试带到了帐中。 “王大人,今日毛某多有得罪,让王大人受惊了,还请大人多多见谅啊......” 一见王廷试进来,毛文龙当即换了一副面孔,满面春风地迎了上去,一边拱手赔罪,一边又拉了王廷试的手,请他坐了上座。 王廷试一脸懵懂,不知道毛文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便坐在座中,一言不发。 “王大人,上次去我东江核查兵马,本帅军务繁忙,就没有好好招待王大人,今日请王大人来到这庙岛,不过是文龙要借贵地,来与大人叙叙同僚之谊罢了,呵呵,呵呵......” 毛文龙干笑两声,见王廷试还是不说话,便又挑起话头说道: “我知道王大人为官清正,又上有老母,下有妻儿,就朝廷那点儿俸禄银子,又如何养活的了这一大家子呢,文龙知大人清苦,这不,毛某特意为大人准备了两根百年老山参,请王大人带回去,孝敬老母,一点儿薄礼,还请王大人笑纳。” 说着,毛文龙便将桌上的两只精美的盒子推到王廷试面前。 “大帅,下官无功不受禄,怎敢收下大帅的东西。大帅乃是下官上司,大帅但有吩咐,下官秉公办理即是,还请大帅不必如此客气。” 两人推让半天,王廷试还是执意不肯收下礼物,最后,王廷试只得拱手施礼,对毛文龙说道:“大帅可是有什么为难之事?请大帅尽管明言,不必隐讳。” 毛文龙又纠结半天,随即一拍大腿,说道: “好!明人不说暗话,王大人也是个痛快之人,那本帅今日就与你明说了吧。 我皮岛孤悬海外,一切所用俱需内地供应。如今袁大人不体恤我东江之苦,断我商路,实是拦喉一刀,让我东江将士如何生存?又如何上阵杀敌?! 故此,文龙这才来与王大人相商,这内地商家俱需从你登州出海,前往我东江,只要今后...你王大人网开一面,那便是救我东江数十万条军民的性命! 当然,我毛文龙也不是那种知恩不报之人,只要王大人答应文龙,我东江必有重谢!” 说到这里,王廷试总算是彻底明白了,原来毛文龙还是为了这“东江财路”! “嘿嘿~”王廷试暗笑一声,“硬的不行,便要来软的,毛文龙也算是挖空心思了,然我又岂会从你?!” 想到这里,王廷试便又向毛文龙一拱手,正色说道:“下官办事,只知奉公守法,绝不敢做那半点徇私之事!如今督师袁大人已有严令,登州禁海,除巡洋战船外,商、民船等,未经许可,片帆不得下海! 大帅之请,恕下官实难从命!” “你当真不愿与我毛文龙交好?” “还请大帅见谅!” 毛文龙见王廷试软硬不吃,勃然大怒,一拍桌案,厉声喝道:“本帅与你好话说尽,你王廷试不识时务,那就休怪本帅无情了! 来人呐——将王廷试给我押下去,严加看管!” “是!” 望着王廷试的背影,毛文龙仍然余怒未消,背着手,在大帐里来回踱步。不知什么时候,龚ZhengXiang已悄悄走到毛文龙身后,轻声说道: “大帅,实在不行,就像当年的那个参军赵佑,我们不如就把他......” 毛文龙回过身来,龚ZhengXiang伸开手掌,给他做了个手势,毛文龙见状,连忙摇头,“不行,不行,如今他在我们手上,把他做了,只怕朝廷那里,我们不好交待,先把他关起来,我就不信,还收拾不了他!” 三更时分,岛上一片漆黑,天空中繁星点点,显得格外明亮。 在关押王廷试、尹继阿的帐外,四个黑影正悄悄接近帐口的两名守卫,两名守卫也早已瞌睡难支,正拄着枪,歪坐在地上,鼾声如雷。 四个黑影轻轻摸过去,迅速出手,只三下两下,便将两名守卫打晕、捆了个结实。其中一人,一闪身,进到帐内,轻声呼唤: “王大人、尹将军,请快随我来!” 王廷试、尹继阿两人一惊,连忙翻身而起,借着帐外的星光,二人只看到面前站着一个高大的黑衣人。 “大人,此处不是讲话之地,我已在岸边备下一条小船,请两位快随我来!” 王廷试、尹继阿又惊又喜,两人对视一眼,便随着来人一起往海边去了。 次日 天明,毛文龙帅帐 “报大帅!大事不好,那王廷试、尹继阿二人昨夜已逃出庙岛去了!” 毛文龙刚刚梳洗完毕,忽闻来报,勃然大怒,“娘买匹!坏我大事!” “快去把我儿找来!” 只片刻之功,毛承禄已一身披挂,来到大帐。 “承禄,那王廷试逃回登州,必是要去宁远告我一状,本帅也不能坐视他去害我,你即刻带了亲兵,赶往宁远,去会一会那袁崇焕!” “是!孩儿遵命!” 第十六章二犯登莱-3 三 毛承禄去的快,回来的也快。 第五天,正午刚过,毛承禄就带着船队、从宁远赶回了庙岛。 “父帅,果不出您所料,那王廷试当真是去了宁远告状......” “那袁崇焕有什么反应?” “这倒是让儿子感到有些奇怪的地方......儿子赶到督师府的时候,那王廷试一见面,便对儿子破口大骂,告我东江抢掠登莱、劫持官员!儿子自是不忿,遂与他当堂理论。 那袁崇焕见我两家争执,当即把王廷试申斥一顿,说:“文官不知体恤武将,稍有不合意,就想着弹劾、中伤,成何体统!”便将王廷试喝退。 接着,袁崇焕又安抚儿子说:“既然你东江缺饷,为何不早点讲来?你东江孤悬海外,自是不比内地,今后东江如再有什么难处,请尽管道来!我这里正有从天津刚刚运到的粮饷,且拨十船津粮与你,以救今日之急。” 现这十船津粮儿子也已带来庙岛,另外,那袁崇焕又犒赏我东江将士千金、更有许多猪羊酒面,还说,要向朝廷为我东江清饷; 最后,那袁崇焕又手书一封,让儿子转交父帅。” 说着,毛承禄便取出袁崇焕书信,交与毛文龙。 毛文龙拆开书信,浏览一遍,在信中,袁崇焕对毛文龙先是大大地勉励一番,接着又说,希望与毛帅一会,好面议方略,邀请毛文龙来宁远一见。 “那袁崇焕没有责问你登州之事?” “没有,斥退了王廷试以后,那袁崇焕就再未提及此事。” 听了毛承禄的汇报,又看了袁崇焕的书信,毛文龙大感意外,不由地就皱紧了眉头,背着手在帅帐里走来走去...... “据你看来...那袁崇焕是如何样人?” 毛文龙走了几圈,冷不丁突然向毛承禄问道。 “父帅,那袁崇焕个子不高,相貌也不甚出众,看上去倒也不像什么了不得的人物,在儿子看来,感觉他倒是书生气十足,言谈间,似乎对父帅也满是敬仰,想要竭力结交父帅......” 毛文龙没有作声,只低着头独自沉思...... 袁崇焕与毛文龙两人虽素未谋面,然而两人交手却是已有多年了: 两人一个在关宁,一个远在朝鲜,本没什么瓜葛,然而,天启六年的一场大战,却注定要将两人的命运紧紧绑在一起! 天启六年(公元1626年)正月,努尔哈赤率六万八旗精兵进犯宁远,袁崇焕坐守孤城,率不足两万守军,“凭坚城,用大炮”,挫努尔哈赤于城下,取得“宁远大捷”! 消息传来,举国欢腾! 兵部尚书王永光向天启帝盛赞袁崇焕的功绩,称“辽左发难,各城望风奔溃,八年来,贼始一挫也!此战实乃“遏十余万之强虏,振八九年之积颓”之大捷!” 天启帝亦下旨称:“此七八年来所绝无,深足为封疆吐气!”并擢袁崇焕升任辽东巡抚,时袁崇焕43岁。 然而,在褒奖袁崇焕的同时,朝中大臣对毛文龙在此战中的表现却大为不满,纷纷上疏指责,毛文龙更是破天荒、头一回遭到了天启帝的痛斥: “ 奴犯宁远已经三月,毛文龙竟毫不知觉,何云牵制?!毛文龙远据须弥岛,距离东奴巢穴两千余里,距离宁远也是遥不相及,你毛文龙当自审奏报,勿要徒以献俘塞责!” (注:之所以天启帝说毛文龙“献俘塞责”,乃是因为,毛文龙多有谎报战绩、杀降冒功等事,每每献俘阙下,而所献俘虏又多是来路不明。 弄虚作假、虚报战功本是武将邀功请赏的惯用手段,自古有之,就像我们现在的各种“业绩注水”一样,本也不算太了不得,然而,你一次注水可以蒙过去,可你天天注水,长此以往,总有包不住的一天,更何况,毛文龙日献月解,廷献的所谓“俘虏”,多的都可以建起一座“京观”了,可是你东江镇不仅寸土未复,还节节败退,到了天启七年正月后,更是丧失全部陆上之地,报称有15万大军,却坐视属国朝鲜在不到两个月的时间内被后金打垮、签订盟约,(此是后话),这无论如何是说不过去的!故此,毛文龙才会受到朝中许多大臣和天启帝的质疑和指责。 对于毛文龙的献俘行为,到天启六年时,皇帝已是不胜其烦了,遂下旨说,“......(以后对于这些献来的俘虏),着登莱巡抚审实处置,不得滥杀无辜,非真正渠魁,不得送京轻渎!”) 皇上的斥责是严厉的,皇上的意思也很明白,那就是——“你毛文龙不要再动不动就胡乱拿些人冒充俘虏来蒙朕了!以后还是要拿真正的战绩来说话!” 毛文龙遭到申斥,心中自是愤恨不平,遂上疏辩解,但在事实面前,东江镇的一个致命问题却是无可辩驳的,那就是 —— 皮岛距离关宁太远,中有群山、大海阻隔,根本无法与关宁进行及时、有效的联络、支援、配合,特别是每年一进入冬季,黄海、渤海结冰,东江便成为与世隔绝的孤岛,根本无法和朝廷、关宁传递信息,更不要说配合作战、相互支援了,如何会有牵制之效呢?! 于是,因为宁远大捷,天启皇帝的这一褒一贬,便成了两人多年恩怨的发端! 当年五月,宁远保卫战四个月后,袁崇焕上疏天启帝,建议朝廷令毛文龙移镇,“毛文龙宜择便移镇近岛,东江镇当日近辽东,而不宜日近朝鲜!如此,则东江兵马水可泛棹三岔河,陆可扬鞭南四卫;朝廷但有节制,片纸呼之,翘首可待!” (注:三岔河——辽河下游入海段;南四卫——辽南金、复、海、盖四卫) 而毛文龙却不愿移镇,借口“牵制”,百般推阻,朝中也是争论一片,自此,毛文龙心中便结下怨恨; 当年夏,毛文龙部将李矿、李钺兄弟因与毛文龙不和,率所部4000人投宁远。毛文龙闻讯大怒,上奏朝廷参劾袁崇焕中军旗鼓徐敷奏,说他以大饷大粮煽动李矿兄弟叛逃宁远,请朝廷杀徐敷奏、李矿兄弟等三人。 袁崇焕审得内情,“据其所陈,不得已者甚多。”遂上疏为三人申辩、求情。朝廷下旨,“李矿兄弟情有可原,着免去官职,发军前戴罪立功!” 然而,此举无疑大大激怒了毛文龙,在东江这一亩三分地里,没有人可以和他毛文龙做对!和他做对的人,无论是当年和他一起开创东江的“战友”王一宁、还是对他有提携、赏识之恩的“老领导”登莱巡抚袁可立、以及之后的历任登抚武之望、李嵩、孙国桢、以及后来的参军赵佑、现在的李矿兄弟等等,只要你触动了毛文龙的利益,那对不起,要么下台,要么死! 毛文龙不依不饶,又连连上疏、多次弹劾,终于在半年多后,使朝廷下旨将李矿兄弟正法。 毛文龙之所以必要致李矿兄弟于死地,那就是要明确警告东江诸将——“在东江这块地盘,你们只有听我毛文龙的!你们谁也别想逃出我毛文龙的手心!” 经过此事,毛文龙对袁崇焕的恨意,已是更深一层了。 天启七年(公元1627年)夏,宁锦大战后,袁崇焕仍然希望毛文龙能同意移镇,遂派出参军赵佑、中军旗鼓徐敷奏前往皮岛,与毛文龙协商“移镇”之事。不料,毛文龙却杀心陡起,不久,毛文龙上奏,称“赵佑离奇失踪,徐敷奏拐带东江辽民逃往宁远。” 天高海阔,朝廷无法调查,“赵佑失踪”一案便也成了一桩无头悬案! 无疑,“赵佑一案”乃是毛文龙发给袁崇焕的一个清晰信号和明确警告—— “东江”,是我毛文龙的“禁脔”,任何人不得染指! ...... “父帅,下一步...我们该怎么办?” “哦?”听到毛承禄发问,毛文龙猛地从沉思中醒过神来,他拢了拢颌下的虬髯,阴沉地说道: “看来,咱们也该去会一会这位从未见过面的“老朋友”了...... 传令下去!明日一早,大队人马随我一起前往宁远!” 三日后,宁远 “平辽大将军 左都督 东江总兵官毛文龙驾到——” 随着一声响亮的唱报,蓟辽督师府中门大开,督师袁崇焕身穿大红朝服,率领着一班文臣武将,一起走下台阶,出府来迎接毛文龙。 “毛帅大驾光临我宁远,本部堂迎接来迟,还请毛帅多多包涵啊,哈哈,哈哈......” “毛文龙一介武夫,何敢劳督师大人降阶相迎呢,大人客气了,哈哈,哈哈......” 毛文龙一身金盔金甲,披一袭大红斗篷,身后跟着毛承禄、陈继盛、刘兴祚等一班东江武将,一个个也是盔明甲亮、威风凛凛。 二人相见,袁崇焕先是一抱拳,躬身施礼,毛文龙见了,也不参拜,也只是一抱拳,躬身还了一礼。 辽东文武看在眼里,心中俱是愤愤不平,这毛文龙也特意的无礼了,大明朝官制,“以文制武”,蓟辽督师袁崇焕乃是朝廷二品大员,辽东最高军政长官,节制赵率教、祖大寿、毛文龙三镇总兵,你毛文龙第一次拜谒上官,如何敢不大礼参拜呢?! 袁崇焕倒也不以为意,仍是满面笑容,他先是给毛文龙介绍了一遍辽东文武,接着又一个个见过东江诸将,随后,便又拉着毛文龙,一路说说笑笑,并肩走进督师府大堂。 待众人坐定,上茶已毕,袁崇焕便发话道: “真是百闻不如一见啊,早听说毛帅乃我大明“海上长城”,今日袁某一见,大帅果然一派英雄气概,真是名不虚传啊!” “多谢督师大人谬赞啊,哈哈,哈哈......不过,倒也不是我毛文龙夸口,我东江开镇八年,这海外情形,也只有我毛某人最清楚! 人人惧怕他东奴,我毛文龙偏不怕他!那还是先帝在时,我便上疏说过,“但给我东江百万粮饷,不出两年,我毛文龙便可一举扫平了东奴!” 唉......只可惜,那帮朝中大臣,时时攻讦、百般掣肘,以至于误国至今,实在是可恼、可恨啊......” 辽东众人听了毛文龙的这番大话,都面面相觑、心生鄙夷,一个个只坐在那里不说话,彼此以目示意。 袁崇焕倒也不以为意,只是轻轻笑了一笑,随即便接过话头说道: “毛帅心中不平,本部堂倒是十分理解,东江孤悬海外,其中甘苦岂是外人可尽知?!前几日,我已申斥登莱道王廷试,作文臣的,今后务要多多体恤武将,不可动辄相参中伤! 另外,对于东江粮饷,毛帅可能也还多少有些误会,日前,我已派副总兵徐琏去你东江向毛帅做过说明,今日,本部堂还是要向毛帅再当面澄清,自今时起,你东江粮饷、一切弓马、器械所需之物,俱由我关宁负责,本部堂定要亲自督察,定不使东江粮饷敢有半点克扣和延误,这一点还请毛帅放心。 今后你我两家还当精诚合作,毛帅也无需再忧心粮饷,只需一意进取,以助我袁某早日扫平东奴、恢复辽东!” “好说,好说,”毛文龙听罢,打起了哈哈,“有督师大人此言,我毛文龙自当会努力进取,只要我东江粮饷充足,不消大人吩咐,我等东江兵马立时便能一把火燧了那东奴!” 袁崇焕见毛文龙只是拿些大话欺人,并无一句实话,也是颇为无奈,只得暗暗叹了口气。 “督师大人,日前,本帅已收得大人与我的十船津粮,文龙今日来宁远拜谒督师,在这里特向大人致谢! 督师大人军务繁忙,文龙今日不敢过多打扰,改日,文龙请督师大人到我东江一会,到那时,大人再为文龙当面指陈方略,文龙再仔细聆听大人教诲,不知大人意下如何?” “好,那本部堂就与毛帅约定,我袁某人不日定会前往你东江,与大帅一会!” 毛文龙在宁远无意久留,拜谒之后,只三两句就要转回,袁崇焕也不再挽留,便与众文武一起把毛文龙一行送出了府衙。 督师府,内堂 书房 送走了毛文龙一行,袁崇焕和程本直回到书房,谈起今日之事,程本直不解地问道: “大人,那毛文龙暗通东奴,前番阔科被解送京城,乃是被户部黄中色撞破,现刘兴祚来书,也已证得此事,毛文龙欲与东奴勾结,“尔取山海关,我取山东”,毛文龙前后又两犯登莱,咆哮索饷、抢掠乡里、劫持官员,此次若非刘兴祚兄弟暗中相救,王廷试大人恐已为毛文龙所害! 毛文龙逆行已是昭昭,大人今日何不就在宁远将其拿办呢?” “唉......”袁崇焕长叹一声,“我非是不知毛文龙逆行,其倒行逆施、恶贯满盈,不除则必将为祸! 毛文龙不过一匹夫尔,除一文龙有何难哉,今日几名武士便可使其束手就擒,然我拿办文龙,非为私隙,乃是为我复辽大计。 恢复辽东有必乘之机,有必由之路,此即国初马云、叶旺取辽东之故事!今日,我欲复辽,必用东江,使其与我关宁,一正一奇,一出关宁、一取辽南,两路出击,方可成功! 我如今要拿办文龙,正是为了收服东江,使其为我所用。我今日倘在宁远拿办文龙,东江诸将不知其罪,又安肯真心归服?异日,我必得亲赴其地,将文龙声罪正法,使东江众将知文龙之罪,方可收服诸将!” “大人所虑深远,不过大人此举......凶险异常,还望大人再要三思啊......” “唉......我本无除文龙之心,自去年上任以来,崇焕本欲柔其骨、化其心,使其束身归命于朝廷,一听崇焕节制,痛改前非,则有生无死,无奈文龙毒之所积,已危及我大明江山、社稷,崇焕实属无奈,不得不行此下策了...... 也罢,今日我便再行文与他,与他划定职守,自旅顺以东,今后尽行东江印信;旅顺以西,则行我督师印信,令其进取镇江、旅顺,倘毛文龙遵我号令,则有生无死;如其不然,则有死无生矣!” 第十七章君臣斗法-1 一 后世人评价崇祯皇帝,有的说他“一生勤勉,非亡国之君”;有的说他“性格偏狭、刻薄寡恩、刚愎自用”;也有的说他“君王死社稷,颇有骨气”;也有的说他“求治心切、操之过急,反致祸乱、使国家速亡”......总之,是褒贬不一、众说纷纭,然而就一点,无论各方,都是一致认同的,那就是——“勤俭”。 据说,崇祯每天工作、加班加点都在七、八个时辰左右,注意,是七、八个时辰,不是七、八个小时哦,也没有什么“双休”、“年假”一说,就是“996”,和他相比,也是弱爆了;再说节俭,据说皇上的内衣都打着补丁,平时吃饭也就三素一荤,有时候还禁荤,比起大清朝那个西太后一餐150个菜来,那差别绝对是不可以道里计! “勤俭”,于小民百姓来说,或许是一种可贵的优秀品质,可是对于一个帝王、对于治理国家来说,却未必就是优点,有时候,反而适得其反! 治国,需要的是大智慧、是格局、心胸、眼界和魄力!是知轻重、缓急、深浅、利害,而不是一味的节俭、小家子气,懂得“办大事正不得惜小钱”,一个没有格局、心胸的领导必然坏大事! 司马史公在《史记》中就记载着这样一个故事: 话说范蠡辅佐越王勾践称霸之后,功成身退,来到定陶经商,成为巨富,人称“陶朱公”。 范蠡有三子,某一年,二儿子在楚国惹上官司被打入死牢,范蠡就叫小儿子带上千金,又写了一封书信给在楚国做客卿的好友庄生帮忙搭救。范蠡的长子知道后,说家里出了事应该由长子出面搞定,父亲不派我去,就是对我的不信任,我不如死了算了。范蠡给搅得没有办法,只好派大儿子去楚国。临行前,范蠡再三叮嘱长子,到了楚国之后,不论什么事,都要任由庄生安排,千万不要插手过问。 大儿子到了楚国,找到庄生,发现庄生穷的一塌糊涂,住所门前都长满了杂草。大儿子按照范蠡的交代,把千金交给庄生。庄生听明来意,便说:“你现在可以回去了,千万不要逗留,即使弟弟放出来了,也什么都不要问!” 可是,大儿子不放心,没有听父亲和庄生的话离开楚国,而是又拿了黄金去献给楚国的权贵,以求门路。 庄生虽然贫穷,但却因为廉洁正直而闻名天下,从楚王以下也都把他当老师一样尊崇。至于范蠡送来的黄金,庄生也只是暂时收下,本想事成之后再还给范家。但是范蠡的长子不明所以,以为把钱给这样的人毫无用处。 庄生受托,某天,便找了一个合适的机会去见楚王,说:“某星宿移动到某个位置,将对楚国有危害。”楚王向来相信庄生,问庄生如何是好。庄生说只有做好事才能消除,楚王明白了,准备大赦天下,然后命人去封闭府库。 楚国那位接受了大儿子贿赂的官员听说消息后,大喜,跑去告诉范蠡长子,说:“楚王就要大赦天下了。”长子不解,官员说:“每次王实施大赦,怕人乘机在大赦前抢劫,所以常常先把府库封闭,昨晚楚王已命令封闭府库了。” 大儿子以为楚国即将大赦,他的弟弟自然会放出,那么千金岂不是白白便宜了庄生?不行,长子立刻去见庄生。 庄生见到长子,大惊说:“你怎么还没有离开呀?”长子十分不客气地说:“当然没有离开!当初是为了弟弟的事情,现在弟弟的罪,大家都知道会自动赦免了,所以特来向先生辞行!”庄生明白他的意思,便往里面一指说“钱都在里面,你自己拿走吧。”大儿子拿回财物,欢喜而去。 庄生被长子的做法激怒,又去见楚王说:“我上次说星宿的事情,大王说要用修德的方法来回报,这当然很好。但现在我在街市上听很多人说,陶有一位富人叫朱公,他的儿子在楚国杀了人被囚在牢里,他的家人拿了许多金钱贿赂了大王的左右,所以大王并不是为了体恤国民而大赦天下,而是因为朱公儿子的缘故!”楚王一听,大怒:“胡扯!我虽然没什么德行,但怎么会因为朱公儿子的缘故而特别施恩大赦呢?”就命令先杀掉了范蠡的儿子,第二天才下达赦免的命令。 范蠡的长子最终带着他弟弟的尸体回来。到家以后,家人都很悲伤,范蠡独自苦笑:““知子莫如父”,我就知道,他一去肯定会害死他的弟弟!不让他去吧,他又要自杀,唉......我反正要失去一个儿子,不如就让他去吧。他不是不爱他的弟弟,只是舍不得花钱呀!他年少时和我一起经营,知道谋生的艰难,吃过很多苦,所以舍不得花钱。而我的小儿子,生来就看见我很富有,坐着好车,骑着良马,去追逐狡兔,哪里懂得钱财是怎样积聚的,所以不会吝惜。我原想派小儿子去,就是因为他能舍弃财物呀!而大儿子是做不到的,所以最后必然害死他的弟弟,这是合乎常理的,没有什么好悲伤的!” 现在,大明朝的这位崇祯皇上就是这样,大臣们都知道,大明朝缺银子,皇上最烦的就是有人管他要“钱”!甭管你是打仗、还是赈灾,但凡有人敢向皇上提“钱”,必然遭致申斥,搞不好...嘿嘿......这个官就别当了;但要是你说给皇上省钱,皇上立马就会对你青眼有加。 就说那个礼部侍郎周延儒,不就是因为廷对时说,“各边兵哗,非是缺饷,实是因为边将无能,古有张巡,“罗雀掘鼠”而军心不变,我大明边关,昔日本为防御外敌,今日却要用来防备乱兵了!”一套说辞帮皇上解了围,这才邀获圣心、成了时下皇上眼中的“红人”吗?如今,皇上对他是格外青睐,每有大事,必要先听听周延儒的意见,照此势头,周延儒入阁也早已是板上钉钉、分分钟的事情了。 “楚王好细腰,宫中多饿死!” 大臣们一个个都不傻,自然知道该怎么做,于是,崇祯二年(公元1629年)四月,我们便看到了这样一派热闹景象: 左都御史曹于忭上疏言八事:一倡素俭,一省罚赎,一别贪廉...... 御史郑宗周、毛羽健、梁子璠上疏请“清汰冗官、冗员”...... 兵科给事中陶崇道上疏,条奏“缩兵就餉一法”,以绝流澄源...... 户科给事中解学龙上“足饷十六事”:一裁京边二操空额,一汰文武冗员...... 翰林院四译馆少卿吕维祺上疏“清覆五事”:一马价,一盐菜银,一河工...... 刑科给事中刘懋上疏,“请裁驿站”...... ...... 一时间,朝堂上下,“裁”声一片,“清兵汰饷”的呼声更是疏满公车! 大臣们也不管那许多,不就是想省钱嘛,裁吧!大家一个个争先恐后、抢着向皇上献计献策,比着向皇上请功邀宠。 “还是那同样的配方,还是那熟悉的味道!” 大家一定不会陌生,但凡在单位里参加过“降本增效”、“增产节约”之类活动的朋友,都一定知道这一套“运动”的玩儿法,什么大会、小会,周讲、日讲,各级领导、全员参与,“金点子”、“小建议”等等,五花八门、层出不穷,当然,对于运动最后能取得什么成果,大家也都是心知肚明的,你懂的。 面对一派喜人的新气象,我们十九岁的年轻皇上,自然也是热情高涨,做起事来,更是雷厉风行,绝不拖泥带水! 皇上立即下旨: 命张巡、许远配享武庙!号召大明全体官员向大唐英雄张巡、许远学习! 命刑科给事中刘懋升任兵科左给事中,专管裁撤驿站! 命王元雅接任顺天巡抚、刘策出任蓟辽总督、朱国彦调任蓟镇总兵,蓟镇继续“清兵汰饷”! (注:张巡——唐中期名臣,安史之乱爆发后,张巡与许远在内无粮草、外无援兵的情况下死守睢阳,带领士兵“罗雀掘鼠”,顽强抗敌,与叛军前后交战四百余次,使其损失惨重,最终因粮草耗尽、士卒死伤殆尽而被俘遇害,后获赠扬州大都督、邓国公。 许远——唐中期名臣,与张巡一起死守睢阳,后城破遇害,追赠荆州大都督。) 崇祯举起“大刀”,一顿操作猛如虎,不久,在西北驿站混日子的李自成光荣下岗!李自成不等、不靠,背起包袱,甩开大步,放声高唱一曲: “心若在,梦就在! 天地之间还有真爱—— 看成败,人生豪迈! 只不过是从头再来!” 便毅然、决然地加入到了那支“流民”大军! 不过,这个时候的大明,在崇祯一年半的英明领导下,大明各项工作都取得了喜人的成果,全国形势正是一片大好,不是小好,而是大好! 首先,铲除魏阉,及至二年正月,钦定“逆案”已成; 其次,作乱多年的西南奢安叛乱也已基本搞定,云贵总督朱燮于二年八月,诱敌深入,大败叛军,斩首数万级,安邦彦、奢崇明败死,彻底平定奢安叛乱; 再次,元年九月,横行东南的海盗郑芝龙也已被福建巡抚熊文灿招抚,郑芝龙率部降明,诏授海防游击; 二年三月,宣大总督王象乾与察哈尔议款已成,察哈尔开始北迁河套地区; 至于说,后来席卷天下的那些明末农民军,这个时候还远没有成其气候,基本上都还处于萌芽状态,在地方上稍有点名气的也就是王二、王嘉胤、高迎祥了,剩下就都是什么“扫地虎”、“独尾狼”、“草上飞”这样的一些不入流的小角色,根本就还进不了崇祯的视野。 崇祯二年的上半年至十月前,崇祯已雄心勃勃地走到了他的人生顶点! 每次“运动”来的时候,我们就从来不缺“唱高调”的“爱国义士”!在人前,你总能见到他们脖子上爆着青筋、扯着嗓子高喊:“犯我某某者,虽远必诛!”、“犁庭扫穴!直捣黄龙!”、“区区蕞尔小邦,何足挂齿!”...... 两百多年后的甲午是这样,此时的大明朝也是如此,朝堂上,这些爱国志士们调门一个比一个高,个个都是义愤填膺,仿佛不如此,便不能表达出自己的一片忠心!而至于说,“怎么打?”、“拿什么打?”、“打不打得赢?”、“打不赢怎么办?”等等这些具体琐碎的事儿,和他们是完全没有关系的,他们也是毫不关心的。 三月察哈尔议款刚成,四月,大同巡抚张宗衡就连上奏疏,痛斥此等“卖国”行径: “兹见新增察哈尔抚赏八万一千两,查历年抚赏:大同两年二十四万,山西两年十万,宣府十八万,辽东两年四十万,总计共达百万矣! 念国家正当三空四尽之时,各边盼饷正望眼欲穿之际,今突举百万以款西虏,此是何道理?! 臣到任已九个月了,自我到大同以来,察哈尔驻归化城,去大同三百里,察哈尔屡屡传言要来索饷,臣但是置若罔闻、未尝与他讲一个“款”字,那察哈尔还不是不敢近大同一步?! 如今,察哈尔疲甚、饿甚、穷甚,臣正恨不能向朝廷请炮、请马、请饷,以将他们一网打尽,却突见这白花花的百万银子如流水之般的去而不返,臣焉能不痛愤不已乎?!” 张宗衡的奏疏一到,立刻便在朝堂上引起一片哗然,御史、科道言官、翰林们一个个更是群情激愤,“我大明本就缺钱,为何还要给他们银子?!蒙古人贪得无厌,我如何要惧怕他们!如今塞外大饥,我大明不如就把他们统统饿死、困死、彻底剿灭!” 八十四岁的老臣、宣大总督王象乾历尽万难,刚刚抚定察哈尔,这时听到朝中消息,气得差不多就是要狂吐一口老血了,“这帮站着说话不腰疼、只会夸夸其谈、纸上谈兵的孙子!他们哪里晓得边塞形势的复杂、凶险?!西虏不抚,东奴不靖!如今东奴虎视眈眈,倘若将蒙古推向东奴,大明东、西两面受敌,这才真是祸不可知啊!” 恰在此时,兵部又报:“袁崇焕于高台堡开市,与朵颜三十六家互市布帛、粮米,朵颜暗通东奴,为东奴买粮!” 崇祯闻报,大吃一惊,众臣也是群情激愤,皇上随即下诏: “据报西夷市买货物,明是接应东奴、借寇资盗,岂容听许?!着兵部一面行文督抚,加紧提备,仍着袁崇焕详加计度具奏! 另委派右春坊右中允陈仁锡出使辽东,查明此事!” 云南道御史毛羽健又上奏: “平台召对,袁崇焕对陛下言之曰“五年复辽”,臣心壮之,且服之矣。今期年矣,督师头绪纲领,尚无次第,臣窃忧之,今有五问,曰“方略”、“兵制”、“粮运”、“局势”、“善后”,请督师一一据形势而试言之。 敬发五问,以质督师,并听圣裁!” 崇祯览奏,当即下诏:“督师肩负重任,恢复大计,自有成画,这所问五款,不妨请督师回复咨答,着兵部立即移文督师,逐一登答!” 第十七章君臣斗法-2 二 郭德纲有段话说的好:“比如我和火箭专家说,你那火箭不行,燃料不好,我认为得烧柴,最好是烧煤,煤还得精选煤,水洗煤不行。如果那科学家拿正眼看我一眼,那他就输了。” 科学家当然可以不鸟这样的胡言乱语,但问题是,如果说这话的人掌管着你那个项目的立项、审批、经费、评审,甚至你的职称评定、升职、加薪......你还敢不鸟他吗?那你该怎么做呢? 如果你觉得,不会的,哪有那么倒霉会碰上这样的事,嘿嘿,从历史上看,但凡要做事,基本上都逃不过“墨菲定律”,你总会碰上这种最坏的情况,现实的悲哀即在于此。 历史和现实中,我们从来就不乏那些自以为是、总喜欢指手画脚、说三道四的“清流党”、书呆子和“网络喷子”,他们不务实事,不识大势,不顾实际,却总以仁人志士、“道德圣人”、“爱国者”、“天下第一聪明人”自居,鼓唇摇舌、对做事之人口诛笔伐、横加掣肘,国家多少事,都败于此辈之手! 比如,大清朝的帝师翁同龢便是一例,甲午战败后,翁同龢奉旨去向李鸿章质询,李怒目而视,半晌不说话,慢慢转过头才说:“平时请款就遭诘难,一出事情就来问兵舰,兵舰果真可以依靠吗?!” 翁说:“事情真的紧急,怎么不再请?” 李说:“**疑我跋扈,谏官告我贪婪,我再请下去,今日还有我李鸿章吗?!” 翁同龢无言以对,从此再也不敢言战。 清朝如此,当然,大明朝的败亡,又哪能少得了这种人的贡献呢?! 崇祯二年(公元1629年)闰四月,紫禁城 文华殿 “陈爱卿,袁崇焕与朵颜互市一事,可有查清?” 右春坊右中允陈仁锡已从辽东回来,此行他乃是奉旨调查高台堡卖粮一事,前后行程一个多月,昨日才刚刚回京。 陈仁锡乃翰林出身,现任詹事府右春坊右中允,正五品,别看品级不高,可却不敢小觑。大明朝的规矩,“非进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得入阁!”能在大明朝掌管最高权力的人实际上都是出自这样一批人,他们往往没有在地方或各部锻炼的经历(注:被外放任职或去各部的都是名次靠后的二甲进士和三甲同进士,如袁崇焕、孙传庭等),缺乏处理具体事务的行政或军政经验,很多人在翰林院可能一待就是十几、二十年,每日和各种文案打交道,或担任讲读、或编修《实录》、或起草诏书,实为皇家文秘,所以,又常常被称为“词臣”,而詹事府实际上就是这样的一个秘书机构。 陈仁锡除了担任皇家高等秘书外,还兼任了武举会试主考官一职。 早朝开始,崇祯上来就问陈仁锡,陈仁锡不敢怠慢,赶忙出班回奏: “回皇上,臣出使辽东,前往高台堡,现已查明,那朵颜苏布地确实暗通东奴!臣在高台堡,见朵颜三十六家为察哈尔买妇女,为东奴买米、囤积窖藏。 时又有宁远武举王振远、陈国威两人前来告臣,说:“苏布地居于关外,表面上好像仇恨察哈尔,实则与他亲昵,苏布地又与东奴通婚,两家交好。” 两人又说:“苏布地在宁远关外有六七千人,来高台堡开市的只有两千人左右。”两人建议臣,何不效法傅介子斩杀楼兰王故事,趁苏布地不备,乘夜掩而杀之!又说,东奴在朵颜处约有四百余名哨探,都不带弓矢,察哈尔又远在漠外,必驰援不及,我乘夜杀之,必可成功!如此,则祸患可除,不然,待到秋冬时节,东奴来犯,必舍辽而攻蓟、宣,到那时,惹动天下兵马,则大事坏矣。 臣闻二人之言,心实壮之!臣以为,此举东可以断绝东奴窥伺,西可为察哈尔泄愤,内又可消除我大明肘腋之患,实乃“一举而三捷”之法!臣遂与关内道梁廷栋密会协商。 梁大人闻之,大赞此计,只是苦于关兵脆弱,难以出击。臣又提议动用关外前屯等处兵马,然督师终是不允,臣也只得抱憾而归,回报皇上。” (注:傅介子 —— 北地郡(今甘肃庆阳市)人,西汉时期大臣、外交家。汉昭帝时,西域楼兰、龟兹勾结匈奴,反覆无常,傅介子奉节出使、谴责楼兰,设计诛杀了楼兰王安归,因功获封义阳侯。) “皇上!陈大人所说多有虚妄,皇上万不可轻信!” 陈仁锡话音刚落,早有一位青年官员挺身而出,众臣看去,见是兵科给事中钱家修。 钱家修,浙江秀水人,乃是贡士出身,虽非进士,但为人直言敢谏,更因其在新皇即位之初,敢于上疏弹劾魏忠贤而被破格起用。 “哦?陈大人所说有何虚妄?”崇祯当即问道。 “回皇上,陈大人所说,有诸多于情、于理、于实际不合之处,恐非实情! 去岁今冬,塞外大饥,朵颜家如悬磬、粮食无资,以至有人俱相食之事,袁督师曾亲往抚谕,各夷皆称:“愿以妻子为质,断不敢诱东奴入犯我边。”试想今日,那朵颜自己尚且乏粮、自顾不暇,又安肯为东奴买米窖储?此不合之处一也; 陈大人说,“见朵颜在高台堡为东奴买米,囤积窖藏。”那朵颜买米不假,可是请问陈大人,你又是如何知道他是为东奴买米?你说他为东奴囤积窖藏,那他又屯于何处呢?” “这个......听人说是......朵颜在猪首山为东奴窖米。” “陈大人可是亲眼得见?可有实据?” “这个...这个......当地亦多有传言......” “陈大人既非亲眼得见,又无实据,又安能说朵颜就是在为东奴买米,此不合之处二也; 陈大人又说,“朵颜为察哈尔买妇女”,自察哈尔西迁以来,察哈尔攻伐朵颜,杀其部众、抢其牲畜、土地,两家早已势成水火,朵颜如何又会为察哈尔去买卖妇女?两武举说,朵颜表面上与察哈尔仇恨,实则亲昵,他们是如何得知?有何实据?此说荒诞、与事实不符,此不合之处三也; 朵颜世居我蓟镇边外,受赏日久,乃是我大明外藩,其首领苏布地世袭“朵颜都指挥使”一职,今朵颜并无公然叛我,我如何能趁人之危、将其杀害?此不义之举,又安能不为我大明招致祸端?! 王、陈两武举知陈大人乃武举会试主考,故此才会造作不实之言,蛊惑上官,贪功邀宠!今日我大明边情岂是当日楼兰可比?楼兰远在西域,傅介子骤然发作,即使有失,亦不会祸及长安;而今日朵颜,乃我京师肩背,一旦有失,我京师立时危急,此万钧之地,岂可为博一己之虚名而孟浪行事?! 今日朵颜,正受迫于东奴、西虏两面夹击之下,又处饥寒交迫之中,正是叛顺不定的关键时刻,如今我大明为扫平东奴,正该极力安抚朵颜,使其不投入东奴,又怎能无故生事、使其叛我而去呢? 督师日前已有奏疏,其肺腑之言,方是老诚持重之见!督师袁大人言道:“今日朵颜,穷迫已极,那朵颜为求活命,不得不卖少许布帛与东奴,以获利糊口,此不过是他们的活命之法,若绝其活命之法,则是要其立时等死!然而,朵颜肯坐以待毙乎?即使饥之、窘之,可以绝其类乎?如不可绝,则不必招其怨恨而驱其转投东奴!况且,天启二年,我广宁败回之时,关内关外告饥,朵颜亦曾卖粮米与我,我歉曾因其食,如今,他歉,我亦当屯其膏,此乃义举!如今,不如因而树德,存数种于外,倘有他敌入犯,我得借作藩篱!” 督师久历边事,熟悉夷情,其老城谋国,又岂是那些书生可比! 袁大人在《登答御史毛羽健五问复辽方略疏》中说的明白,“西边无事,我方可并力而东!”今日袁大人正要组织三方五路,行国初马云、叶旺取辽之故计,筹措人马,以期收服全辽,值此蓄势待发之际,我朝廷怎可因三两书生贪功误国之言而坏我复辽大计?! 袁大人当日离京之时,便曾上疏:“......军中可惊可异之事甚多,自古内有坚忍之主,方可成事于外!臣自期五年复辽,惟愿皇上假臣以便宜之权,信任始终,勿信浮言、勿掣臣肘、勿以意见乱臣之谋!”如今,袁督师已有成算,还望皇上能专任袁大人,勿为浮言所惑!勿听书生误国之言、坏我大事! 臣冒死陈奏,还望皇上能纳臣言!” 说完,钱家修便撩起袍襟,跪倒在阶前。 “皇上,前有傅介子斩杀楼兰王,后有班超出使鄯善、斩杀匈奴使臣,此二人亦乃书生,如何却能为大汉立下不朽功勋?! 而今日我大明边将,对西虏一味惧怕,只知用款,而不敢以一刀兵相向,前有王象乾议款察哈尔,今又有袁崇焕市米哈喇慎,此皆庸臣妇人之辈!我大明正是因用此辈,十年来,才以至于一败再败、不可收拾! 西虏贪得无厌、又勾结东奴,实是欺我天朝无人!今我皇上英明神武,怎可再纵容他等横行?!臣惟愿皇上,奋起神威,值此天助我大明之际,一举铲除朵颜,永绝后患!” 崇祯坐在台上,见陈仁锡、钱家修两人争的面红耳赤,一时之间也是拿不定主意,不过,听罢钱家修最后那几句,“勿信浮言、勿掣臣肘、勿以意见乱臣之谋!”言语间,对他,似乎多有责备之意,崇祯听了,心中不禁已很是愤恨。 犹豫了半天,崇祯又把目光投向了站在一边的周延儒,随即便开口问道: “周爱卿,此事......你以为如何?” “启禀陛下,”周延儒向上一拱手,从容答道:“陈、钱两位大人虽是意见不和,却也俱是一片爱国之心,忠勇可嘉,不必过于苛责。 依臣之见,袁崇焕既任封疆,又谋划已定,朝廷似不宜乱其主张,皇上可温旨敕谕,令其专意东事、不可懈怠。 然而,朵颜暗通东奴、首鼠两端,中外也是早有耳闻,我大明却也不可坐视不理,我虽不必现在就出动兵马、将其剿灭,但也不可再与他市卖粮帛。 微臣浅见,还请皇上圣裁。” 崇祯听罢,频频点头,“还是周爱卿老城持重、所见公允! 传旨!朵颜通奴,市卖布帛于东奴,明是接应,何以制奴?着蓟辽督师袁崇焕严令禁止!其召来属夷,倘果有饥困,查明部落多寡,准以计口换米,不得卖与布帛及夹带禁物!着各路将官,加倍侦察,如有违犯,以通夷论罪!” “臣等遵旨!” 议罢“高台堡卖粮”一事,崇祯又转向兵部尚书王洽,开口问道: “大司马,蓟镇清兵汰饷一事现在如何?你户、兵二部可与各路督、抚已议定此事?” “回皇上,”新任兵部尚书王洽见皇上发问,赶忙出班回奏,“臣部已与户部、各路督抚来往商议多时,新任顺天巡抚王元雅报称,蓟镇可裁撤新兵三万,每年粮饷由一百万两裁剪为七十五万两,裁剪二十五万两; 蓟辽督师袁崇焕报称,“蓟门陵京肩背,而兵力不加,万一有西虏为向导,通奴入犯,祸有不可知者!如今蓟门单弱,敌所窥伺,不仅不应裁剪兵马,更是宜宿重兵!” 由是,各人意见不一,此事尚待议定。” 崇祯一听就火了,一拍御案,怒斥道: “新任督抚已到任一月有余,此事你们还要议到何时?! 蓟镇兵疲将惰、虚兵冒饷已早有奏报,似此等只知糜饷、不知御敌的无用之兵,再多又有何益?! 蓟镇裁兵自有王元雅、刘策二人料理,袁崇焕只需专心关外、以图早日复辽,不必过多他顾!” “皇上,不过...袁崇焕所说似也...不无道理,袁崇焕上奏说,“夫一隅有事,全力遂分,十多年以来,因东奴发难,而致奢安叛乱、白莲之祸,故此,对于九边情形,才不敢不时时究图!臣虽应“在东言东”,不宜逾越,而心之所危,不敢不告!”而蓟镇事关复辽大局,更关乎京城安危,实乃重中之重,不可不加倍留意! 如今,蓟镇骤然裁兵三万,倘处置不当,激起兵变,祸有不可知者,兹事体大,还望皇上三思啊......” “大胆!”崇祯大喝一声,“前日,朕已有旨,命张巡、许远配享武庙,朕之苦心,尔等大臣焉能置若罔闻?!古有“罗雀掘鼠”,而士无变志,尔等大臣何不多学学古人?!倘边将威惠素著,何致兵哗?!倘你们真能一心为国,又何至于屡屡拿兵哗来要挟朕躬?!似此等骄兵悍将,朕还要你何用?!” 崇祯大发雷霆,吓得王洽浑身大汗,赶忙跪倒在阶前请罪。 “着你部克日议定此事,不得借口拖延!还不与朕速速退下!” “启奏陛下,今皇上英明神武,志在复辽!蓟辽督师袁崇焕不体圣心,才不堪用,请皇上着即罢黜,另选贤能,以不误封疆之任。” 崇祯余怒未消,忽见兵部职方司郎中余大成出班启奏,建议罢免袁崇焕,崇祯闻言,立时便愣在当场。 “你余大成是什么心思?!你当朕不知道吗?!这分明就是叫板、要挟!” 崇祯心中暗想,一股怒火已在心中熊熊燃烧,崇祯狠狠瞪了余大成一眼,大喝一声,“退朝!”便一甩袍袖、怒气冲冲地向里走去了。 五日后,宁远 蓟辽督师府 看罢京城的邸报、兵部的移文、余大成的书信,袁崇焕、程本直两人坐在书房里,都是心如死灰,久久说不出一句话来...... 皇上不仅没有恢复给朵颜的抚赏,如今还严禁了互市!又裁了蓟镇的新兵! 所有的战略部署已全被打乱! “唉......”袁崇焕长叹一声,“皇上啊,皇上,你既要用我袁崇焕,为何又不听我言?! 臣当日说,“勿信浮言,勿以意见乱臣之谋!”言犹在耳,为何如今全都作废!如此做事,你又让臣如何复辽呢?!” “大人,自古言道,“君疑臣则臣必死!”如今,皇上不肯信任大人,不要说今日“复辽”难成,只怕日后......” 程本直低低地劝解道:“大人明知事不可为,何不效法当日袁可立袁公......” 袁崇焕听到此言,心中不由地便是砰然一动,胸中更似打翻了五味瓶,千愁万绪便如潮水一般,一起涌上了心头...... 第十七章君臣斗法-3 三 崇祯二年(公元1629年)五月,紫禁城 乾清宫 “狂悖!无礼!” 昏黄的灯光下,崇祯一把将手中的奏本扔到地下,破口大骂: “袁崇焕出言不逊,他眼睛里还有朕这个君父吗?!” 正在一旁的王承恩赶忙过去,一边俯身拾起奏本,又一边不停地宽慰崇祯: “皇上息怒,您还是要爱惜自己的身子啊,大臣无礼,您又何必跟他们质气呢?皇上,您先消消气,消消气......” 说着,王晨恩又赶忙递过茶水,崇祯接过茶碗,一只手拿起茶盖,又指着桌案上那份奏本继续数落道: “你看看他说的那些话,分明就是在骂朕、在教训朕!这天底下还有这样的臣子吗?!” “是,是,是,皇上教训的是......” 王承恩忙不迭地连声附和,“这帮读书人就是心比天高,平日里总是一副高人一等的样子,总觉得自己高明,一个个都是死脑筋、一根筋,皇上是得时不时敲打敲打他们......” 王承恩先是扶崇祯坐到龙床上稍事休息,趁这工夫,又赶忙抓起袁崇焕的奏本,匆匆看了起来,只见奏本中说: “......欲强边必先练兵,练兵必先足饷!我不能足兵饷,兵又安肯为我用?! 今九边兵饷,无处不缺,缺又非止一二月,兵不得一餐之饱,又安能驱之致死地?! 皇上痛恨虚冒克扣之弊,凡请饷奏疏,俱不蒙温谕;而兵哗索饷,则重处任事之臣。一番兵哗,一番给发,一番逮治。哗则得饷,不哗则不得饷,士兵们哗变不但可以得饷,且又可报平日怨恨,那士兵还为什么不哗呢?!比如,去年的宁远,今年之遵化,哪一个不是由饷而起?! 皇上罪边臣说:“威惠素著,何致兵哗?!”朝中大臣又责备边臣说:“古有罗雀掘鼠,士无变志。”真是义正词严啊!然边臣之威惠,便是皇上之威惠!惠竭而威又何以立?!俗语云:“饥寒相逼,慈父不能有其子。”况今日缺饷日久,而欲保此不逞之徒以无事,必不可得也!睢阳“罗雀掘鼠”,乃千古不得已之事,而如今却要边兵习以为常,世间还有比这更过份的事吗?! (注:不逞之徒——心怀不满的人) 微臣以为:哗而给饷,何如不哗而先足兵饷,岂不是更好吗?变而惩贪,何如未变而先清贪,岂不是更好吗? 养兵本为防乱,而如今反以酿乱,如再不早为料理,就真的要大乱矣!饷缺而兵生二心,兵不振而强敌环伺于外,再过一二年,事有不忍言者。 臣感皇上特达知遇之恩,皇上不以臣不肖,谓我知兵。此则兵之大关键也,臣安敢畏避而不言之于皇上?如今我大明东、西并困,只有保西边无事,我大明方可以以全力复辽;辽事早结,才可以分力以强九边!臣欲早结辽局,又安敢不时时顾念虏情兵势哉? 臣伏乞皇上能纳臣言,不以臣谋为昧,恕其狂瞽,则幸甚,幸甚!” “难怪皇上会生气...”王承恩心中暗想,“现在皇上正在大搞“清兵汰饷”、号召全国人民学习张巡、许远,你袁崇焕倒好,上来就狂怼一通,这还让皇上的脸面往哪儿搁呢?” “皇上,想是那袁崇焕缺饷缺的有些急了,这才口不择言,惹恼了皇上,不过...念他也还算是一片忠心,皇上不要与他计较才是。” “哼!什么一片忠心!你没见他说,“再过一二年,事有不忍言者!”这分明就是在威胁朕!朕今日之大明,正日新月异、蒸蒸日上,朕不听他袁崇焕的,难道朕的江山就会“事有不忍言者”?!真正岂有此理! 朕责边将“威惠不立”,他们不思反省,如今倒要责朕“过份”,他出口讥讽廷臣,又岂不知此正是朕之主意?!他指桑骂槐、危言耸听,不过就是想推过、卸责而已!日前,朕不过是责他几句,又驳了他的奏本,他这才心有不满、以图泄愤罢了,这点儿心思,难道朕还不晓得吗?! 朕就不信,死了他张屠户,朕还就不吃这混毛猪了?! 王承恩,你这就立刻去给吏、兵二部传旨,叫他们给朕荐举边才!” 王承恩一听,吓了一跳,当即跪倒苦苦规劝崇祯: “皇上,封疆事大,请皇上还是要...三思而行啊......” 崇祯正在气头上,哪里肯听,一沉脸,大声呵斥道:“休得啰嗦,还不快去!” “是,奴才遵旨......” 这边皇上余怒未消,那边袁崇焕也是心意难平,只短短两天,事情就闹得有些不可开交了,第二天傍晚,崇祯又接袁崇焕奏本,“臣袁崇焕乞归葬父,请皇上恩准!” (注:天启四年,袁崇焕父病故,袁崇焕三次上疏,请“丁忧”守制,因辽东战事吃紧,朝廷均未批准。) 拿着袁崇焕的奏疏,崇祯气得浑身发抖,脸上也是一阵儿青、一阵儿白...... “去!把几位阁老都给朕找来!还有兵部、吏部尚书......周延儒,都给朕叫来!” 没多大工夫,首辅韩爌带着李标、钱龙锡两位内阁辅臣,以及兵部尚书王洽、吏部尚书王永光,还有礼部侍郎周延儒都一起急匆匆地赶到了乾清宫便殿。 几人刚在房中站定,崇祯便劈头盖脸、大声质问: “都看到了吧,先是出言无状、讥讽君父,现在干脆又是“撂挑子”不干了,说!该怎么处置?!” 几人见皇上正在气头上,都不敢说话,只低着头,一个个噤若寒蝉。 “韩阁老,你是他袁崇焕的座师,又是首揆,你先说说吧~” 见好半天没人言语,崇祯颇感懊恼,只得点名让韩爌率先发言。 韩爌,字虞臣,号象云,山西蒲州(今山西永济市)人,今年已年过六旬,乃是四朝老臣,为人中正清直、老成持重,天下素称其“贤”,天启四年,阉党专权,韩爌与阉党不和,愤而辞官;崇祯元年十二月底,受召还朝,出任首辅,主持完成“钦定逆案”。 “皇上,”韩爌先是躬身行礼,随即便和声言道: “袁崇焕性格刚直,出言无状,还望皇上不要与他一般见识,想是他心中有些委屈,一时负气,这才提出要“乞归葬父”...... 如今辽东局势紧张,袁崇焕又身负五年复辽之重任,皇上又岂能让他此时离开辽东? 袁崇焕一片忠贞,又久历战事,实是我大明朝不可多得的帅才,如今他入辽已近一载,一年来,袁崇焕平定兵变、更定营制、整顿兵马,现关宁正士气高昂、兵强马壮,只待弓甲器械、粮草战马万事俱备,便要渡河东进、收复辽东,值此形势一片大好之时,我朝廷正该鼎力相助,又怎可因些许小过,而尽弃前功? 老臣虽不谙军旅,然亦知“千军易得,一将难求!”还望皇上但持一颗爱才、惜才之心,对袁崇焕好言抚慰,令他“移孝作忠”,我料他必能感皇上赤诚,奋发图强,为我皇上、为我大明立下不世之功!” 听了韩爌的一番话,崇祯心中稍稍缓和,要依着他的性子,他早已将袁崇焕撤职查办,不过,考虑到辽东的局势,崇祯此时也不得不做些忍让。 “唉......”崇祯叹了口气,又不甘心地问道:“难道朕大明朝就他一个人才了吗?王永光、王洽,朕前日命你两部荐举边才,你们可有合适人选?” 王永光、王洽昨日接旨,两人当即就紧急商议了一番,两个人扳着手指头数了一圈,像蓟辽督师这样的朝廷二品大员,满朝文武,今日有资格、有经验、有能力胜任的,只怕除袁崇焕之外,再无别人! 旧辅孙承宗虽德才兼备,然受马世龙一案以及柳河之败的牵连,非情况危急、万般无奈,孙承宗显是已无法再入皇上法眼; 王在晋,虽够资格,亦曾出任过蓟辽总督、兵部尚书,也熟悉军旅之事,然元年十二月,受京营总督张庆臻受贿一案牵连,王在晋才刚刚被皇上罢免..... 剩下的现任几位兵部左、、右侍郎,加尚书一块儿算上,没有一个经历过战阵、去过辽东! 那再就是他王永光自己了,虽然天启时,他也掌管过两年兵部,可要说到去前方带兵打仗,嘿嘿,只怕打死也是不肯的啊...... 至于说,外地的其他督抚,如张鹤鸣等,还有在家闲置的王之臣等人,那更是不堪一用了...... 当然,还有一些颇具实力、饶有才干的中青年才俊也可考虑,如,梁廷栋、杨嗣昌、洪承畴、孙传庭、卢象升等,尽管他们日后都会成为大明朝的顶梁柱,然而此时,他们最高的也就才做到“参议”,小小四品官职,距离督师的高位还尚远啊,资历远远不够,此时是不可能就出来为崇祯分忧的,平心而论,袁崇焕能在万历四十七年这科进士中脱颖而出、做到二品大员的位置,完全是他凭借个人的勇气和才智,靠一刀一枪、在辽东八年、浴血奋战搏来的,这在当时的大明朝,无人能及! ...... “回皇上,”吏部尚书王永光听到皇上询问,赶忙躬身作答:“臣昨日已与大司马计议多时,我大明朝饱读诗书、能写得一手道德文章之辈虽多,然能统兵驭将、上阵杀敌的帅才却是难得! 昔日韩非子有云:“宰相必起于州郡,猛将必发于卒伍!”似袁崇焕这般文韬武略、久经沙场的大将之才,我大明朝实是一时难求,还望皇上能爱才、惜才,专任袁崇焕,以使其成就大功、以报皇上。” 崇祯听了,沉默半晌......对于崇祯来说,像这般要去耐着性子、去隐忍什么人,除去魏忠贤,只怕这袁崇焕便是第二个了,崇祯念及此处,不由地就又想起了自己刚登基的那三个月,在那三个月里,自己韬光养晦、刻意隐忍,担了多少惊、受了多少怕,原本以为除掉了魏忠贤,自己从此君临天下,便再也不必委屈求全,谁曾想,现在又来了这个袁崇焕,为了复辽大计,自己还要不得不委屈隐忍,这皇上当的还有什么意思! “哼!早晚一天,朕要你袁崇焕晓得朕的厉害!” 崇祯在心中暗道一声,又转头向兵部尚书王洽问道:“既是人才难得,你等便要时时留意、刻意历练,今日你部可有此等可造之才报来?” 兵部尚书王洽赶忙作答:“回皇上,杨嗣昌、梁廷栋俱有边才,可堪大用!” “那还等什么,着你吏、兵二部作速计议,妥善委任!” 崇祯下完旨令,又扫视众人一圈,这才悠悠说道:“朕今日可以先不与那袁崇焕计较,可是袁崇焕心中负气,他不肯为国尽力,又待如何?” 几人闻言,顿时惊愕,不知崇祯到底是什么意思,众人偷眼看去,只见崇祯坐在御榻上,微阖二目,斜眼低视,冷冷的目光中似正透着一股逼人的杀气,几人不觉一惊,后背不由地便已是冷汗阵阵了...... “请皇上放心,那袁崇焕必不敢辜负皇上重托......” 韩爌见势不好,赶忙出来圆场,崇祯摆了摆手,示意几人退下,临了,又意味深长地对韩爌说道:“韩阁老也该给你这个弟子去封书信了......” 五日后,宁远 蓟辽督师府 几天以来,袁崇焕一直是茶饭不思、夜不成寐,整个人也几乎瘦了一圈,袁崇焕百思不得其解,”这才仅仅不到一年的时间,自己和皇上为何竟会走到了今天这个地步?自己送去的那封奏疏,皇上看了......又会作何感想?对,还是错?也只有天知道了,唉......” 正午刚过,皇上的圣旨便到了,“览奏,卿父葬事,具见孝思,然封疆重寄,自难图归,着卿弟奉卿母归里襄事,准给与勘合祭葬,钦此!” 和圣旨一起到的,还有自己的座师——首辅韩爌的书信,在信中,韩阁老给袁崇焕详细述说了那日情形,并对他劝诫、勉励一番,自是不必细说,然而韩阁老信中的一则故事,却不能不令袁崇焕如坐针毡、如芒刺背: “南宋高宗绍兴七年(公元1137年),因就接管刘光世淮西军一事,岳飞与朝廷不和,岳飞不满高宗出尔反尔,愤而辞职,上庐山为母守孝。 高宗前后三封书信召请岳飞,又命岳飞部将李若虚、王贵二人上山,苦劝六日,岳飞始得还朝。事后,岳飞虽有悔悟,上疏请罪,然君臣二人自此生隙。 宋高宗召见岳飞,虽未加罪,然却说道:“太祖所谓,犯吾法者,惟有剑耳!” 前有秦武安君白起,后有宋武穆岳飞,虽战功赫赫,皆一代名将,然终是不免身死于君王之手!自古为大将者,不可不引以为鉴!” “唉......”袁崇焕长叹一声,仰天问道:“难道为将者,一心报国,都是这般下场吗?!” “报——” 袁崇焕正在房中暗自神伤,忽又有亲兵前来禀报: “启禀大人,刘兴祚派家人送来密信!” (补注:白起之死 —— 白起,又名公孙起,秦昭襄王时秦国大将,善用兵,屡立战功,受封“武安君”,一代“军神”,又号“人屠”。 秦昭襄王四十七年(公元前260年),白起统帅秦军大败赵国45万大军于长平,坑杀40万赵军,史称“长平之战”。 长平之战后,白起本拟乘胜灭赵,秦相应侯范雎以秦兵疲惫,急待休养为由,说服秦昭襄王允许韩、赵割地求和。白起得知此事,从此与范雎结下仇怨。 当年九月,秦再伐赵,出师不利,秦王欲再起白起为将攻邯郸,白起以“时机不当”为由拒绝领兵,秦昭襄王改派王龁为将围攻邯郸,久攻不下,后又遭楚、魏援军攻击,秦军大败,损失惨重。 白起听到后说:“当初秦王不听我言,结果如何?”秦昭襄王闻信大怒,强令白起出兵,白起自称病重,不肯就任,后又经几番请求,白起方才带病上路,行至杜邮(今陕西省咸阳),秦昭襄王与范雎商议,因其“意怏怏不服,有余言”,派使者赐剑命其自刎。 白起临终,仰天长叹:“我何罪于天而至此哉?”未几,又自言道:“长平之战,赵卒降者数十万人,我诈而尽坑之,是足以死矣......”) 第十八章双岛斩帅-1 一 崇祯二年(公元1629年)五月,宁远 “自如兄!” “若谷兄!” 蓟辽督师府外,袁崇焕和侯恂相对而立,两人先是彼此拱手、深施一礼,接着,便都紧走几步,上前一把抓住对方臂膀,激动地半天说不出话来...... “自如兄,昨日归德一别,于今刚好经年,没想到你我今日又在此相见,真是想煞小弟了!” “若谷兄,你也是想煞崇焕了,这真是上天眷顾,要使你我在这宁远城再次相聚!来,来,来,若谷兄,这儿还有一位老朋友要等着见你呐,哈哈,哈哈......” 说着,袁崇焕一转身,正在身后的程本直连忙上前,一拱手,满面春风地向侯恂施礼道: “侯大人,别来无恙啊!” “更生兄!” 三人见面,自是欢喜不尽,接着,辽东文武又都一起来见过了侯恂,众人这才簇拥着侯恂,把他迎进督师府。 此次侯恂乃是奉皇上之命,巡关蓟辽。一个多月前,侯恂刚在遵化查办了顺天巡抚王应豸“克饷虐兵”一案,接着又马不停蹄、一路东行,先后巡查了遵化、三屯营、蓟州、永平、山海关,这才来到宁远。 袁崇焕先是请侯恂及众文武在大堂安排完公事,接着,便遣散众人,只带了程本直,请侯恂一起来到后堂书房叙谈。 “若谷兄一路过来,于这边情...以为如何?”三人坐定,袁崇焕首先向侯恂问道。 “唉......”侯恂见问,不由地先是叹了口气,“不看不知道,我这一路查来...真是一言难尽啊,如再不紧急补救,只怕蓟镇...将来要出大事!” “哦?”袁崇焕闻言一惊,连忙追问:“会出什么大事?还请若谷兄明言。” “这蓟镇西起居庸关,东至山海关,两千余里的长城防线,当年在戚继光手里,那是何等的雄壮,可是再看今日,却到处墙塌台陷、破败不堪!境内冷口、喜峰口、潘家口、龙井关、古北口、马兰峪、黄崖关......大小隘口几十座,无处不险,而又无险不可入!倘东奴来犯,靠这样的东西,又如何能挡住八旗铁骑?! 然最令人忧心的还不止于此,蓟镇本有兵十万,然欠饷日久,士卒羸弱不堪,更有大批士兵逃亡、虚冒,实有兵已不足七万,且兵疲将惰,人心怨恨,如此下去,只恐敌未至而兵先自乱矣!今年以来,1月、2月、3月连续兵哗,今朝廷虽已将罪臣王应豸、喻安性拿问,然欠饷终是未解,士兵虽被一时压制,可隐患未除,早晚终究是祸! 小弟离蓟之时,新任巡抚王元雅已到任,那王元雅不顾边情危急,只一味讨好皇上,为“清兵汰饷”,还要将三万新兵尽皆裁去,我虽是苦劝,然王元雅终是不听!仅靠七万疲兵想要守住两千里残破防线,谈何容易!再想那三万被裁新兵,无处安置,人人愤恨,又岂不是祸乱之源吗?! 王元雅如此做事,恐祸不久矣!蓟镇乃我京师屏障,他王元雅如祸及己身,死不足惜,然蓟镇一旦有失,则我大明京师危矣!” 袁崇焕、程本直二人听了侯恂这番肺腑之言,不由对视一眼,都不约而同地重重点了点头。 “若谷兄所说真乃金石之言!”袁崇焕说道,“崇焕与程先生多日来也正为此事忧心。 如今,关宁锦稳固,已成屹立不摇之势,那皇太极胆敢来犯,定会叫他在坚城下损兵折将、徒耗兵力!不过,皇太极用兵狡诈,他前年五月已在锦州、宁远城下吃过苦头,我料他必不肯再攻宁锦,如他再来进犯,必会寻找我最薄弱之处,伺机突破;自察哈尔西迁以来,东部蒙古各部,科尔沁、内喀尔喀已尽归东奴,如今也唯有蓟镇边外朵颜苏布地,尚在游移不定之际,蓟门单弱,倘朵颜倒向东奴,导奴入寇,则我京城危急! 前些时日,我恐蓟镇防守薄弱,已连上两封奏疏,提醒皇上,蓟镇不仅不该裁撤兵马,更当驻扎重兵,哪料却遭皇上批驳。现在,皇上命王元雅主持蓟镇,裁撤三万新兵,崇焕出于无奈,只得与兵、户两部合议,将其中一万两千被裁新兵收于我关宁军名下,安置于关门,由关内总兵赵率教统带,一旦蓟门有警,便可驰援蓟镇,此虽非万全之策,却也实是万般无耐之举了......” 程本直待袁崇焕说罢,也忧心忡忡地补充道: “袁大人几番与户、兵两部及王元雅商议,我辽东粮饷虽也紧张,但为大局考虑,还是愿意再仔细筹措,帮他蓟镇安置下这一万两千新兵,只望他能减轻了压力,便可就此安置好那剩余新兵,哪料王元雅几番推脱,最终只愿接收八千新兵,现遵化城里,仍有一万新兵无从安置,正如侯大人所说,这些新兵,如再不妥善安置,人人愤恨,只怕将来就是致乱之源啊!” “自如兄也实是用心良苦了......”侯恂苦笑一下,未几,又略有些担心地说道:“只是......蓟镇与辽东现在各自为政,将来蓟镇一旦有警,两镇兵马互不统属,前敌没有一个最高统帅,只怕...两军难以协调配合啊......” 袁崇焕、程本直两人听了,也只有苦笑,皇上去年九月已经下旨,蓟镇四协十二路统归顺天巡抚调遣,袁崇焕驻关外,也不宜越权干涉。 “说句不怕犯忌讳的话,我袁崇焕不惧他东奴,却实是痛恨朝中那帮书生,掣肘误国!” 沉默了一会儿,袁崇焕猛地一拍座椅,恨恨说道。 这段时间来,在他胸中已积压了太多的郁闷和愤怒,今日房中没有外人,袁崇焕索性便敞开了心扉,任这郁结之气奔涌而出。 “这帮书生,不识大势、不知夷情、不习军旅之事,却每每任意妄言、横加指责!今皇上年轻,血气方刚,难免受此辈蛊惑,以至昏招迭出,坏我大事! 今东奴对我大明正虎视眈眈,我欲破奴,必先使其势孤!东蒙古诸部,本与我同仇,而我朝廷,不能善加抚驭,以至诸部叛我而去,尽皆折入东奴! “西虏不抚,东奴不孤!”如今我大明北边,仅余察哈尔、土默特与朵颜三十六家,对诸部,我招抚尚且不及,我朝廷又怎能去四面树敌,反使我东西并困呢?! 去岁今冬,塞外大饥,诸部穷困,我正该利用时机,对察哈尔、朵颜妥为招抚,使其不投向东奴,不想皇上竟听信浮言,停了朵颜的抚赏,又下旨严禁互市,那朵颜本就首鼠两端,如今为求活命,必会叛我而去,如此,我蓟镇北边再无藩篱,倘朵颜导东奴入犯,我大明祸不远矣......” “袁大人建议朝廷抚赏各部,在高台堡开市,与朵颜互市,本为助他们度过难关,朵颜感我恩德、又贪恋、欲得我抚赏,便不会立时转投东奴;观今日之大势,即使诸部不能为我所用,只要他不为我害,便已是得策,使我可以抓住时机,专力对付东奴,只待我整顿好兵马,渡河东进,一挫东奴狂锋,则形势立时大变!到那时,我兵马强壮,蒙古诸部便会畏我兵威,不敢反叛,而我又可再翻回头来,解决蒙古诸部,或剿或抚、或离或间、或分化瓦解,则大事易定矣! 唉......可惜,一场好局尽毁于书生之口!”程本直也补充道。 “是啊,皇上不听任事之人,却偏信书生之见,又岂能不误事呢......” 侯恂听了,也不住地摇头、叹息,隔了片刻,侯恂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事,又压低了声音、略带神秘地对袁、程两人说道: “自如兄,“朵颜为东奴买米窖藏”这个流言是如何传到皇上耳中的?据小弟猜测,此事必是兄台身边人所为,这背后只怕还另有隐情!” 袁、程两人听了,都是一惊,袁崇焕随即追问:“若谷兄何有此说?” “在小弟巡关到达蓟州的时候,蓟州知州水佳胤曾来告我说,“据他暗查,永平通判安国忠一直掌管抚赏朵颜之事,安国忠似有与他人合伙贪墨侵吞抚赏款嫌疑!”当时,小弟皇命在身,尚无暇深查此事,如今想来,只怕那流言就与安国忠有关!” “侵吞抚赏又与高台堡互市有何关系呢?”袁崇焕还是有些疑惑。 “想是他们贪了抚赏,又害怕要抚赏时无银可用,所以便要坏了抚赏之事!” “正是如此!更生兄和我所想一样。” 三人一碰头,事情便好像豁然开朗了,程本直又想了一下,轻轻说道:“安国忠现为永平通判,他的顶头上司便是......关内道梁大人了,此事难道......” 程本直没有再继续说下去,三人互相对视了几眼,一层阴云不觉间便笼罩在了三人心头...... “梁廷栋为人机警、颇有才干,又与我有同年之谊,他......怎会去干出此等谋私误国之事呢?”袁崇焕紧锁着眉头,低头沉吟道,“现此事证据不足,我等还不可贸然下结论......” “自如兄,此事现在虽然还不能确定,但是,人心险恶,不可不防!兄台身负封疆重任,今后对此人...还要多加提防、小心防备!” “侯大人所说极是,大人还是要多加小心啊。” “好,多谢若谷兄和先生提醒,崇焕今后自会加倍小心。” “自如兄入辽已近一载,一年来,兄长平定兵变、更定营制、编练关宁铁骑,如今关宁锦一线已是固若金汤、兵强马壮,小弟闻之,心中真是喜不自胜,有兄长在,我大明复辽指日可待啊!” 也许是感觉刚才的气氛有些过于压抑、郁闷吧,侯恂抿了一口茶水,又定了定心神,便把话题转到“复辽”上来。 “若谷兄真是谬赞了,哈哈......我关宁现有兵马十一万,目前关宁及天津、登莱等处兵马都已整顿已毕,现由赵率教、祖大寿、何可纲三人统带,正日夜加紧操练,只是现在弓甲、器械还多有不合用者,粮草、战马也还尚未齐备,我日前已多次上疏皇上,请朝廷加紧督办,只待诸事齐备,我便可调动人马、大举进兵了!” 一说到“复辽”,袁崇焕也是一下子就来了精神,言谈间,便不由地透出一股冲天的豪气。 “不知兄长下一步要作何打算?”侯恂问道。 “现当务之急,便是要整顿东江兵马!日前,我已派中军旗牌官前去约请毛文龙,本月三十日,我便要与他在双岛一会。” “自如兄为何一定要现在就去整顿他东江兵马呢?” 侯恂听了,颇为不解,又莫名有些担心,便随即问道。 “若谷兄有所不知,此正是崇焕“复辽”之方略!若谷兄,你且来看~” 说着,袁崇焕便起身从书架上取出一副卷轴,在书案上展开,此正是那张熊廷弼所赠的“大明九边形势图”,候、程二人连忙起身,一起来到书案前仔细观瞧。 “过去,我常说,“正如下棋,奕先定势;战,则必相机,贵在谋也!”这“收复辽东”,亦有“必乘之机,必由之路!” 此“必由之路”即是国初马云、叶旺取辽于纳哈出之故事! (注:纳哈出 —— 成吉思汗开国功臣木华黎之后) 想当日,纳哈出拥兵二十万,盘踞辽东,我太祖高皇帝遣马云、叶旺为都指挥使,率兵自登莱渡海到达辽东。马云、叶旺二人于辽南盖州坚壁清野、层层设伏,又大败纳哈出于金州,自此,纳哈出元气大伤,节节败退,其后,我大明才得以一举收取辽东! 观马云、叶旺取辽之故事,则河东尤为扼要!现我兵马,关宁为正,东江为奇,今我欲收复辽东,也必欲效法当年,则我必要用东江兵马进据辽南,以奇为正!而关宁一军则渡辽河东进,以正为奇,如此,东江、关宁两军东西并进、直逼辽沈,奇正相依,方可成就大功! 此即我今日“复辽”之方略,断不能舍此而再别求胜算!我之所以今日要亟亟策划于东江,也正是因为此故!我欲复辽,必要先通辽海!辽海一通,关宁、东江两军则可音信相通、东西呼应,从此两军往来支援、配合,粮草、器械供应则无所不通,如此,则复辽可成矣!” “自如兄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真乃我大明擎天柱石啊!” 听了袁崇焕这番剖解,侯恂不由地连声赞叹,随即,又忍不住叹息道:“皇上和朝廷不识兄长之谋,世人又愚蠢、不知内情,只一味造作浮言,只道是“兄长与毛文龙不和、为报私怨而谋他东江!”唉......多少国事都败于小人之口!此等误国之言实在是可恨、可悲啊!” 三人叹息一番,又重回座中,侯恂又接着问道: “那毛文龙骄横跋扈、不受节制,暗通东奴,近又提兵两犯登莱,不臣之心已是昭然若揭,兄长此去双岛与他会谈,他毛文龙又如何会俯首听命呢?” “唉......”袁崇焕长叹一声,“我亦知他毛文龙久有不臣之心!他私自与皇太极谈和,两家暗中来往已有多次,两家贸易走私也是由来已久,更有皇太极使臣阔科被户部黄中色撞破,被押解送京,他不思悔悟,竟又约那皇太极“尔取山海关,我取山东”,后又两犯登莱,口出狂言“牧马登州,取南京易如反掌尔!”,实是已罪行昭昭、恶贯满盈! 我本欲柔其心、化其骨,几番安排,使他能迷途知返,哪料他上次来我宁远之后,竟又在返途中,劫掠我民运商船、粮船!我行文与他,令他进取镇江、旅顺,他竟置若罔闻、全然不受! 看来,他已是铁了心要一条路走到黑了...... 去岁今春,塞外大饥,东奴现正穷困交加,今年夏收之后,我料他必要来犯!那毛文龙两犯登莱,非是他不想取登州,只是因登州城高池厚、防守严密,凭他东江一家,他实无此实力,故此,他才会两窥登莱虚实,等待时机。现我已探得,那毛文龙正在屯草积粮、厉兵秣马,又暗中派人潜往登莱,以图将来里应外合、谋取登州!倘今年东奴内犯,那毛文龙乘势而起,再犯登州,到那时,我大明东西两面同时受敌,则祸不可知矣! 如今,时间紧迫,此“毒瘤”已不可不除,此次双岛之会,为我大明江山社稷,我必铲除此祸根,使其不得作乱为害!” “双岛乃是毛文龙的地盘,兄长此去便是孤身直入那龙潭虎穴,凶险异常,万万使不得啊!” 侯恂闻言,不觉大惊,连忙摆手劝阻。 “崇焕此去,非为他毛文龙一人,实是为收服我东江众将!倘毛文龙此番肯听我言、受我节制,则有生无死;倘他一意孤行、不肯悔改,崇焕必得“入其军、斩其帅!”,在众将面前将其声罪正法,使众将知我大明法度、遵我号令,今后才好使他等为我所用、效命朝廷! 记得去年在归德时,我便曾与若谷兄言道:“大丈夫不可有杀人心,然亦不可无杀人手!”此去双岛,我待他毛文龙,但凭一颗“赤诚”之心,如他冥顽不化,那崇焕也只得痛施“霹雳手段”了! 双岛纵是龙潭虎穴,为我大明江山,我又有何惧哉!” 侯恂见袁崇焕慷慨激昂,知他决心已下、不可阻挡,心中也是感佩不已。 隔了半晌,侯恂又不无担心地问道:“兄长此举,固然是为国除害,然毛文龙毕竟是朝廷一品武官,兄长欲除此贼,何不先行奏明皇上,请旨而出海诛之,或是将其绑送京师、交朝廷拿问?” “若谷兄有所不知,崇焕非是不愿请旨,只是那毛文龙与朝内、朝外多有关系,其部将陈汝明多年来潜伺京师、辇金中外,就是那大内在东四的宝和、和远、顺宁、福德等几家皇庄,也都与他毛文龙乃是生意伙伴,倘我请旨,此事必泄,到那时,非但不能除去毛文龙,只怕立时激变,反倒促他毛文龙反叛了! 再说拿问,那双岛乃是毛文龙地盘,岛上又遍是毛文龙心腹,如我将毛文龙绑拿,若谷兄试想,我袁崇焕还能安然走出双岛吗? 为今之计,唯有将毛文龙就地正法,五步之内、电光火石间,方能震慑众将,使其不敢造次,逆帅既诛,众将群龙无首,便也不敢作乱,则东江大事可定矣! 崇焕今日假便宜之权,不得不行此非常之事,正为此故。” 侯恂听罢,点点头,“兄长所虑极是,只是......那毛文龙虽无牵制之实,却徒有牵制之名。世人不知毛文龙之事,却受人言蛊惑,多有迷信、吹捧之徒。倘兄长斩杀了毛文龙,世人不知其中原委,必有宵小之辈大造谣言,倘东奴又乘时来犯,世人必会责难兄长,到那时,谣言风传,于兄长就十分不利了...... 兄长身负复辽重任,做事不可不三思......如兄长真的将毛文龙正法,则兄长身上,责任更重!现兵马已备,兄长还当及早出兵,不可久滞!兄长需知,这宝剑既已出鞘,便不可久持,久则必伤己身! 小弟一片肺腑,还望兄长能记在心间,切记,切记!” 袁崇焕听罢,大为感动,当即起身抱拳,向侯恂施礼道:“若谷兄良言,崇焕定当永记心间!” 侯恂见状,也连忙站起,与袁崇焕对面拱手而立。两人说罢,四目相对,不觉间,已是热泪盈眶了...... 第十八章双岛斩帅-2 二 崇祯二年(公元1629年) 五月末—六月初,双岛 双岛,位于旅顺西北,距离旅顺陆路十八里,水路四十里,属东江镇辖区。 (注:北起旅顺老铁山,南至登州的连线为黄海、渤海分界线,东江与登莱则以位于连线中点的皇城岛为界,划分防区,皇城岛以南,属登莱防区,皇城岛以北,属东江防区。) 三十日傍晚,毛文龙率部抵达双岛。 明天,六月初一,便是袁崇焕、毛文龙约定的会面日期。 此次双岛会,乃是袁崇焕就任蓟辽督师以来第一次莅临东江,袁崇焕二十二日自宁远登船出海,先后历松木岛、大、小黑山岛、猪岛、蛇岛、虾蟆岛,已于昨日,先毛文龙一天到达双岛,驻节于舟中。 初一一早,双方先是一番拜谒答礼之后,毛文龙便请袁崇焕弃舟登岸,一行人前呼后拥着、在两边武士的夹道欢迎下,一路前往毛文龙的大帐。 如果说一个月前,毛文龙在宁远,心里还多少有些紧张,那么此时在双岛,毛文龙则已完全是一副主人的姿态了...... 在毛文龙看来,这不过就是一场形式主义的走过场罢了,新官上任,到辖区去转一圈,抖抖威风,吃好、喝好、玩儿好,临了再带点儿土特产,三两天也就打道回府了,“哼!就算你袁崇焕不同旁人,在我毛文龙的一亩三分地里,任你怎么折腾,我全不理会,你一走,我还是想怎么干就怎么干,你又能奈我何?!” 有了这份心理准备,毛文龙便也全没了顾忌,一进大帐,立刻呼喝下人过来服侍袁崇焕等人坐定,自己则一屁股坐到陪坐的那张大椅上,等着袁崇焕发话。 “毛帅,说实话,本部堂是早就想来你东江了,今日有幸到此,真是不胜欣喜!袁某方才这一路看来,你东江果然是虎踞龙盘、气象非凡啊,哈哈,哈哈......” “督师大人过奖了,我这里不过就是些荒僻海岛、几十营羸兵饿卒罢了,哈哈,哈哈......” 两人先是寒暄几句,待气氛渐热,袁崇焕这才切入正题: “辽东海外,只乃你我两人之事,毛帅与我,必同心共济,方可成功!今我皇上,英明神武,合尧舜汤武为一君,你我臣子,今后还当誓死效命疆场、勉力图功,方才不负皇上重托啊!” 袁崇焕本想借皇上对毛文龙勉励一番,不想毛文龙听了,却不以为然: “此道理文龙自是晓得!某在海外八年,虽说没建什么丰功伟业,却也屡立微功,想当日,文龙受先帝恩遇,开镇东江,大小数十战,多有斩获,先帝亦不吝封赏,文龙始积功至太子太保、平辽大将军、左都督,位及一品! 不想今日,朝中大臣却对文龙百般猜忌,动辄攻讦,在皇上面前,屡进谗言,使皇上裁剪我东江粮饷,如今我东江粮饷不足,器械、马匹等也俱不遂心,我东江将士食不果腹、衣不蔽体,又如何能上阵杀敌、建功报国呢?!” “毛帅悬居海外,多有劳苦,本部堂心中自是知道的,不过...朝廷核定兵马、按兵论饷也是分内之事,大帅倒也不必过多怨恨,今后,有我关宁为你供应粮饷,我袁某绝不会再让东江的弟兄们缺衣少食,这一点,还请大帅放心。” “哼!只要粮饷充足,扫平东奴,倒也不是什么难事!” 袁崇焕不想与毛文龙在粮饷问题上过多纠缠,听了毛文龙这话,马上追问道: “只不知毛帅有何方略?还请大帅明言。” 毛文龙见问,顿时趾高气扬,仰着脸,挥舞着手臂大声言道: “扫平东奴,有何难哉?在文龙看来,关宁兵马俱是无用!我毛文龙只需带两三千人,藏云隐雾,抄到东奴老巢,一把火便可燧了东夷!” 毛文龙还是在宁远时说的那套大话!袁崇焕听了,不由心生厌恶,“问你方略,你毛文龙却总是拿大话来欺人,至于说,兵马如何安排?如何调度?如何进兵?如何配合?粮饷如何供应?......诸般事项,无一实处,却口口声声说“一把火就能燧了东奴”,那东奴如果这么好灭,那还用得着靡费国家许多兵马、钱粮、还用得着拖到今天吗?!” 袁崇焕知他有心敷衍,多说无益,便压了压心头怒火,对毛文龙正色道: “本部堂受皇上重托,命我节制四镇,恢复辽东!此次我袁某来到东江,便是要与毛帅商定“节制”一事! 我大明祖制,“非五府官不领兵”,即——大将专征于外,必设文臣为监! 东江不设道厅监察已八年矣,如今我欲用东江与关宁两军,必要先于东江设立道厅、委任文官、更定营伍,如此,本部堂方可统一号令,使关宁、东江两军奇正相依、相互支援、分进合击、以成大功!” 毛文龙闻言,悍然不乐,咬着牙恨恨说道: “早在先帝时,那阎铭泰、武之望(前登莱巡抚)就处处与我东江为难,他们整日不思前方将士之苦、战事之难,却天天想着派人来与我掣肘!不是说我虚兵冒饷,便是说我谎报战绩、杀良冒功!搞得我东江将士,人人灰心、个个丧气,哪里还愿意为朝廷效命呢?!以至于八年来,倒使那东奴做大! 唉......,阎铭泰、武之望,两人误国误民,着实是令人可气、可恨啊! 外人不知我东江之苦,反倒以为我这里是什么世外桃源!本帅祖居江南,如今却在这苦寒之地、一待八年,其中甘苦,又有谁知?难道我毛文龙就是为了贪恋这个位子、为了这些个偏僻荒岛吗?!” 毛文龙指桑骂槐,大骂阎铭泰、武之望,实则全是冲着袁崇焕,摆明了是拒绝接受“节制”!袁、毛两人各说各话,完全是鸡同鸭讲、不在一个频道! 袁崇焕知毛文龙难制、已不可用,便讥讽道:“毛帅久劳边塞,杭州西湖,尽是乐地,毛帅何不效法韩蕲王(注:韩世忠),退隐山林,尽享林泉之乐,岂不美哉?” “我亦早有此心!”毛文龙马上撇嘴说道,“但是,如今也就只我,才知灭奴诀窍!待我灭了东奴,那朝鲜文弱,我再袭而取之,且再为我朝廷立些功劳罢了。” “朝鲜乃我属国,何劳大帅远略?尽忠王事,朝廷当有可代君者。” “此处谁可代得?!” 毛文龙梗着脖子、高声反问道。 袁崇焕没有作答,一时间,大帐里的气氛已是紧张到了极点。 两人话到此处,已是没什么可再谈的了,袁崇焕稍待片刻,便站起身来,一拱手,笑着对毛文龙和东江诸将说道: “毛帅与诸位将军海外多年,实是劳苦功高!本部堂初到东江,谨代皇上和朝廷向各位致谢! 崇焕舟中地方狭小,不便张宴,今日晚间权且借我东江宝地,本部堂摆下酒宴,特为毛帅和各位将军贺功!到时...还请各位要不吝赏光啊,哈哈,哈哈......” “督师大人相请,末将敢不从命!” 众将听见,连忙一起起立,叉手应答。袁崇焕打了个哈哈,便也不再逗留,带着辽东众人先回船上去了。 申时时分,沈世魁、陈继盛、龚ZhengXiang、毛承禄,几位岛中心腹都聚在毛文龙的寝帐,几个人正神神秘秘、高度紧张地和毛文龙商议着什么...... “此番袁崇焕来者不善,他必要在我东江设立道厅、更定营制,你等以为如何?”毛文龙斜倚在榻上,阴阴地问道。 就目前形势而言,“设道厅、定营制”这两项举措,可谓是直击东江要害,若如此,则东江的兵马、战绩便可由朝廷监察,受朝廷掌控,毛文龙今后再想要虚兵冒饷、谎报战绩已是难上加难!然而,倘毛文龙拒不接受、一味对抗,东江的粮饷、商道现正被关宁死死卡住,毛文龙却也只能干瞪眼、白着急,无计可施! 几人想来想去,也是毫无办法,只好都低着头不说话。 “都哑巴了?!” 毛文龙见半天没反应,勃然大怒,一拍卧榻,便坐直了身子。 “父帅息怒,如今咱们的粮饷都攥在人家的手里,海上商路又不通,在孩儿看来......现在也只有咬死不松口,等把那袁崇焕熬走,我们再作打算......” 毛文龙又拿眼看向龚ZhengXiang,两道鹰隼一样的目光直直射到龚ZhengXiang的脸上! 龚ZhengXiang被看的发毛,只得哆哆嗦嗦地说:“帅爷...现在时机...尚不成熟,我们...也只有等那边先动起手来...这才好乘势发作...眼下,帅爷也只有...再...再忍耐一时吧......” “大帅!万万不可啊!”听了龚ZhengXiang的话,陈继盛再也坐不住了,“倘大帅真的走出那一步,您的一世英名便要毁于一旦了! 此次袁大人来我东江,看他也实是一番诚意,袁大人对大帅,也是颇为倚赖,日前,他已行文与我,“今后旅顺以西,行督师印信;旅顺以东,俱行大帅印信!”袁大人对我东江,只是节制,并无吞并之意,大帅何不就答允袁大人,听其调遣,助他一臂之力,待到我等扫平东奴、建成大功,大帅不也是可以封侯进爵、青史留名吗?” “陈太爷一片肺腑,还望大帅能纳良言,不要一步走错,贻误终身啊!” 陈继盛刚一说罢,沈世魁也鼓足了勇气,接口附和道。 几人说完,大帐里顿时便陷入了一片死寂,毛文龙站起身来,背着手在帐内来来回回走了几圈,好半天,这才仰天长叹一声,缓缓说道: “唉......陈太爷,沈太爷,你两位与我毛文龙相交最久、又是姻亲,却为何反不知我? 你们以为,我毛文龙真的是因为战功而官居一品的吗?你们以为,他们就真的相信我们报的那些战功吗? 非也! 这不过就是因为朝廷要拿那些东西去安抚人心、粉饰太平!宫里宫外的那一大帮子人,要靠那些东西去升官发财、封妻荫子罢了! 没有我毛文龙给他们月月献俘、年年报功,他魏忠贤能那么快就成了“九千岁”吗?客氏的那个儿子侯国兴能荫袭锦衣卫世职吗?还有他魏忠贤的侄子魏良卿,怎么就成了“上公”,怎么就成了肃宁伯、宁国公?! 咱们在前面卖命,他们拿了咱们的银子,还要靠着咱们得了那许多封赏,这才换来了我这个一品的乌纱帽!你得了我的好、要靠我升官发财,那便要替我毛某人说话,大家不过就是相互利用、在做一场交易罢了...... 不过,这生意也不是他什么人都能做的!咱们能做,凭的什么?凭的就是咱们手里的“兵”和“银子”!这才是我毛文龙吃饭的家伙和保命的本钱! 可是,世上没有这不散的宴席,变天了,咱们的好日子也就到头咯...... 如今那朝里朝外,从皇上到大臣,有多少人都想着要致我毛文龙于死地?!有多少人都在等着看我毛某人的笑话?! 你们哪里晓得,倘我今天让他袁崇焕设道厅、更营制、节制我东江兵马,用不了多久,这大大小小的将官便早晚都是他袁崇焕的人了,这东江兵马还会姓毛吗?! 没有了这东江兵马,嘿嘿,不要说加官进爵、封妻荫子,就是我毛文龙,便也是死无葬身之地了! 什么退隐山林!到时候,什么谎报战绩、杀良冒功、虚兵冒饷、暗通东奴、两犯登莱,这老账、新账一起算,还会有“林泉之乐”这等好事吗?! 如今,我毛文龙已无第二条路可走,东江兵马,便是我毛文龙的根本,谁也休想打它的主意!” 第十八章双岛斩帅-3 三 二、三、四日,袁、毛二人又连谈三天! 对于双方来说,这无疑都是一次让人备感煎熬而又筋疲力尽的痛苦经历,两人每日长谈,二日、三日两天更是谈至二更方散,期间,袁崇焕又使东江诸将连番苦劝,然而,遗憾的是,直至四日晚间,毛文龙仍不松口,所商各事,一无所成! 道厅——毛文龙坚称“岛人俱是夷性,不受约束,一用道厅,必激之为变!道厅必不可设!”; 更定营伍——毛文龙初有松动,后又反悔,只敷衍说“我姑且以此了却督师心意,其实营制难定,我毛文龙只包管做完东事便了!”; 又议“移镇”、“分旅顺东西节制”、檄谕“恢复镇江、旅顺”等事,毛文龙概不受命! 四日晚间,袁崇焕座船 “你下去安排吧!” “是,末将领命!” 袁崇焕对参将谢尚政吩咐一番,谢尚政领令,叉手施礼,便转身急匆匆办差去了。 谢尚政,福建人,武举出身,早在袁崇焕还在福建任邵武知县时,便开始跟随袁崇焕,后又随袁崇焕一起远赴辽东,出生入死,颇有战功,四十不到,便已升任参将,可以说是袁崇焕的一名心腹爱将。 “大人,真的就无可挽回了吗?” 房间内,程本直神情凝重、轻声向袁崇焕问道。 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袁崇焕长叹一声,“唉......毛文龙一意孤行、不肯悔悟,如今也唯有此一法了......” “学生并非说他毛文龙罪不至死,只是如此一来,必会招致小人非议,他们散播流言、造谣中伤,今我皇上,年轻气盛、少历世事,难免不会受此辈流言蛊惑,皇上一旦猜疑...恐对大人十分不利啊!” “自古任劳之人必得任怨,蒙罪始可以有功!孔曰成仁,孟曰取义!我袁崇焕既然以身许国,便也顾不了那许多了......崇焕为保我大明江山,纵然是粉身碎骨,也在所不辞!” “大人!” “先生...不必再劝了,崇焕决心已下,绝不动摇!” 夏日的双岛,海风阵阵,漆黑夜色中,厚重的积雨云正在不断聚集、翻滚,大团大团的乌云,有如翻江倒海一般,向海面压来...... 六月五日,双岛 昨日,谢尚政奉袁崇焕军令,已为毛文龙带来的将士,共计三千五百名,分发了犒赏,将官每人三至五两,每兵一钱赏银。 今日一早,谢尚政先是传谕督师将令:“传各兵登岸,较射给赏!”,接着又带人将饷银十万送至毛文龙大营。 毛文龙收拾停当,便赶忙带着百余名东江将校,一起来到码头,请督师袁崇焕上岸登岛。 “督师大人已来岛多日,大人军务繁忙,不知大人...何日方才起行、返回宁远?文龙冒昧一问,也好赶紧安排下去,为大人饯行。” “是啊...宁远重地,岂能久离,崇焕明日便要起行,所以今天...本部堂特来邀请毛帅及众将,随我一起去登岛山、观军兵较射为戏。这多日来,你我也都是有些劳累了,今天趁这个机会,大家一起放松放松,哈哈,哈哈......” 袁、毛两人肩并肩、边走边谈,两边将校紧随其后,一路缓缓向山上走去。 刚走至山脚,袁崇焕似想起了什么,又突然对毛文龙说: “本部堂明日一早即行,恐不及辞别,毛帅乃国家海外重寄,合当受我一拜。” 说着,袁崇焕便要倒身下拜,毛文龙见状,也慌忙一起跪倒,两人交拜已毕,方才相扶着,一起站起。 “走,随我登山!” 袁崇焕又返回头来,冲众将一挥手,招呼大家一起上山。 待众人上得山去,参将谢尚政早已暗传将令,命营兵将山脚四面围定,东江兵卒都被挡在营外,只山上百余人被绕在围内。 袁崇焕一路与众将边走边聊,问各将官姓名,一连问了一圈,众人都说是姓“毛”,袁崇焕大为惊奇,当即站住脚步,一旁的毛文龙颇为尴尬,赶忙干笑着说:“呵呵......他们...都是我毛家的小孙......” 袁崇焕睁大着眼睛,扫视了一圈众将,朗声言道: “你们岂有个个都姓毛的道理?!本部堂看你们,一个个俱是好汉,人人可用,当为国家栋梁之才! 想我宁前官兵,粮俸多于尔等,尚且不敢说饱暖,你们在海外劳苦,每月只能领米一斛,且家中老小,还都要分食此米,言之真是令人痛心! 今日,尔等且也受我一拜!你等只要肯为国家出力,此后便也不必再为粮米发愁了!” 说着,袁崇焕便撩起袍裙,对着众将倒身就是一拜。 众人听了袁崇焕这番陈词,一个个无不感动,又见督师给自己下拜,众将哪里受过如此礼遇,立时感动的哭成一片,呼啦啦一起跪倒,叩首不止。 袁崇焕一个个扶起众将,又是一片好言抚慰,大家这才擦干眼泪,继续随袁崇焕一起上山。 及至山顶,空地之上,袁崇焕早已令谢尚政在此设立了大帐! 袁崇焕正了正衣冠,迈步走进大帐,在帅案后正襟而坐。毛文龙与众将不明就里,一个个都肃立在帐内,疑惑地望着堂上。 “毛文龙!” 袁崇焕突然大喝一声,随即又手扶帅案,对毛文龙厉声言道: “本部堂披肝沥胆,与你谈了三日,本望你能回头是岸,谁知你狼子野心,欺诳到底!你眼中无我,倒也罢了,可圣天子英武天纵,国法岂能容你! 来啊! 将毛文龙剥去衣冠,绑了!” 随着一声断喝,早有一队亲兵冲进大帐,将毛文龙摁倒在地。 “袁崇焕!你凭什么绑我!我乃朝廷一品武官,你们哪个敢绑!” 毛文龙自是不服,一边大喊咆哮,一边奋力扭扯,不肯就绑。 其时,众将校中,毛承禄等两三名毛文龙亲信,见势不好,刚要发作,早有刘兴祚等弟兄几人在身后,将其用刀顶住,毛承禄等几人心中一惊,便也都乖乖呆立在当场。 “袁崇焕!你凭什么绑我!我要到皇上那儿去告你!” 毛文龙被两名大汉捆绑在地,仍然心中不服,扭着头大声咆哮。 袁崇焕冷笑一声,“尔只以为我乃书生,却不知本部堂乃是朝廷一员大将!” 说着,袁崇焕又挺身站起,走到毛文龙近前,对众人言道: “各官兵海上劳苦,皇上深念,惟有你们镇主毛文龙作恶多端,历年所为,俱干国法! 毛文龙夜郎自雄,专制一方!兵马钱粮,拒不受监管,专恣已甚,一当斩! 毛文龙欺君罔上,自开镇以来,一切奏报,可有一事一句是真?!杀降夷,杀难民,全无征战,却杀良冒功!刘兴祚忠顺来投,却说当阵招降,欺诳已甚,二当斩! 毛文龙跋扈不臣、刚愎撒泼,无人臣之礼,前后奏章,俱在御前,近又有“牧马登州,取南京如反掌”等语,大臣不道、无将,三当斩! 毛文龙冒兵克饷,每岁饷银数十万两,却不与兵卒分毫,每月只给粮米三斗五升,边海钱粮,尽被其侵盗,四当斩! 皮岛自开马市,私通外夷,五当斩! 命姓赐氏,即便是朝廷也不多行,可毛文龙部下官兵,赐毛姓者竟多达数千人,且以总兵之名委任各官,亵渎朝廷名器,树自家爪牙,六当斩! 毛文龙劫掠登莱,害客商、掠民船,躬身为盗,七当斩! 毛文龙淫人子女、抢夺民间女子,身为不法,致官兵纷纷效尤,俱以掳掠民间财货、子女为常,好色诲淫,八当斩! 毛文龙拘禁辽民,草菅人命,以至岛中白骨如山,九当斩! 毛文龙疏请内臣出镇,拜魏忠贤为父,绘其冕旒像于岛中,遣心腹爪牙盘踞京中,辇金中外,结交近侍,十当斩! 东奴兵犯朝鲜,攻破铁山,杀辽人无算,毛文龙不敢接战,只逃窜于岛中,且掩败为功,十一当斩! 开镇八年,不能收复辽东一寸土地,观望养寇,十二当斩!” 袁崇焕历数毛文龙十二大罪状,说罢,又环视众将、大声问道: “毛文龙罪状可明否?!” 众将相顾失色,都慌忙跪倒,叩首哀告。 “毛文龙罪大恶极,尔等以为当杀不当杀?! 若我有半点冤枉、屈杀他毛文龙,尔等就来杀我! 毛文龙!你还有何话说?!” 此时,毛文龙已全无了威风,只跪在地上叩头乞生,“文龙该死,还望大人看在往日的份上,饶标下一命,大人,饶命啊......” “毛文龙,尔不知国法已久矣,如我今日不杀你,这东江一块土地,就非我皇上所有了! 来啊—— 请敕谕、尚方宝剑!” 随着袁崇焕一声断喝,早有旗牌官张国柄、亲兵袁天赦手捧圣旨、尚方宝剑、督师印信走到帅案跟前。 袁崇焕面朝西面,撩起袍裙,对着剑印圣旨跪拜请命: “臣今斩文龙,以肃军政,镇将中再有如文龙者,亦以此法诛之! 臣若五年不能扫平东奴,臣愿皇上亦以诛文龙者诛臣!” 说罢,袁崇焕起身,又是一声大喝:“推出去,斩讫报来!” 几名武士当即将毛文龙拖出大帐,袁崇焕又命水营都司赵不忮,何麟图监斩,旗牌官张国柄执尚方剑,斩毛文龙首级于帐前。 袁崇焕以迅雷不及掩耳诛文龙于俄顷,众将一个个宛如梦中、俱不敢动!袁崇焕又晓谕各将:“今日只斩毛文龙一人,以安海外兵民!尔等照旧供职,各复原姓,为国报效!” 接着,袁崇焕又命人准备上好棺木,将毛文龙尸身安葬于围外。东江官兵见了,当时也是一片汹汹,然东江兵见关宁兵马军容严整,袁崇焕又晓谕各营,士兵们这才安定下来,不敢作乱。 斩罢毛文龙,袁崇焕下山升帐,大会东江诸将,分东江两万八千兵马为四协,由毛承禄、徐敷奏、刘兴祚、陈继盛各统带一协,令东江副将陈继盛代管毛文龙印剑及东江事权!又命将带来十万饷银,分发各岛官兵! 袁崇焕安排已定,便连夜起草奏疏,一面向皇上陈述“双岛斩帅”的始末经过,一面向皇上请罪,等候处置: “钦命出镇行边、督师、兵部尚书、臣袁崇焕,谨题为恭报“岛帅逆形昭著,机不容失,便宜正法,谨席藳待罪,仰听圣裁!”事: ...... .......总兵毛文龙,据海自恣,种种不法,但文龙大帅,非臣所能擅诛,便宜专杀,臣不觉以身犯之,然苟利封疆,臣死不避,实万不得已也。 今谨据实陈奏,席藳待罪,惟皇上斧钺裁夺,天下是非论之! 臣临奏不胜战惧、惶恐之至,谨题请旨。” 第十八章双岛斩帅-4 四 崇祯二年(公元1629年)六月,北京 三伏已经过半,北方大地接连酷暑,几十天滴雨未下,连日来,崇祯也是日夜焦虑,癸亥(初十)一早,上御平台,召内阁五府六部诸大臣,下敕谕: “自今日起,上御文华殿斋宿; 谕卿等及各衙门大小臣工俱要竭诚祈祷,务要着实修省,勿事虚文!” 定更已过,暑气仍然未退,崇祯正在文华殿暖阁批阅奏章。 “皇上,有袁崇焕急报。” “快,呈上来!” 崇祯一把抓过奏疏,从头至尾,一口气读完,看罢,崇祯猛地站起,满脸兴奋,大声叫道:“好!好!杀得好!” “皇上,是什么事儿...让您这么高兴呀?” 站在一边的王承恩见皇上高兴,便陪着笑脸、好奇地凑趣道。 “六月初五,袁崇焕在双岛斩了毛文龙!嘿嘿...这个袁蛮子,下手还真是够快的!”崇祯一边说,一边顺手把奏疏递给了王承恩,“你也看看......” 自登基以来,可以说,毛文龙就从没让崇祯舒心过一次! 先是天启七年九月,崇祯即位不及一个月,朝鲜国王李倧的使臣就到了京城,大告了毛文龙一状,说他在年初东奴进犯朝鲜时,退避海岛、畏敌不战,坐视属国连失义州、定州、安州、平壤、国王逃往江华岛,乃至朝鲜最后不得不与东奴签订城下之盟。 崇祯顿觉好没脸面,只得一面安抚朝鲜使臣,一面下旨申斥毛文龙: “毛文龙务要悉心牵制,为王犄角!彼此务要协心尽力,冀收桑榆!” (注:桑榆 —— 语出《后汉书·冯异传》“失之东隅,收之桑榆”,意指初虽有失,而尚可补救。) 接着便是“请封诸神”、“阔科事件”、“四问“皇上知之否””、“两核兵额”、“兵犯登莱”、“谎报招降”等事,一次一次的欺诳、跋扈,早已令崇祯心生厌烦,更不要说在崇祯朝的近两年时间里,毛文龙寸功未立、寸土为复!最使崇祯感到又恨又怕的是——满朝皆知毛文龙有重大通敌、反叛嫌疑,然毛文龙远据海外,朝廷却又拿他无可奈何、毫无办法! 这下突然得知毛文龙已被袁崇焕正法,崇祯顿感如释重负,心中不由地便有些激动起来。 “皇上,毛文龙毕竟是一品武官,袁崇焕这就把他杀了,是不是......有些太过唐突了呢?” “有什么唐突?你没看到袁崇焕给他列的那十二条大罪,这哪一条不是事实?!哪一条不够杀他毛文龙的?!毛文龙罪无可赦,死有余辜!” “是,是,是......,皇上教训的是,”王承恩赶忙陪着小心说道,“毛文龙确实是罪该万死,死不足惜!不过......奴才想...那袁崇焕要杀毛文龙...为什么也不提前给皇上禀告一声呢?” 崇祯闻听此言,立刻便安静了下来,“嗯......莫不是他心中...有什么顾忌?...或是...没来得及......朕原本赐他有敕谕、尚方宝剑,授他临机决断、便宜行事之权...不过,到底如何......朕倒也该...弄个明白......” “是不是...奴才去把几位阁老请来,皇上问问他们的看法?” 崇祯低着头沉吟了片刻,随即吩咐道:“不必了,你只去把周延儒给朕找来。” “是。” 王承恩轻声答应一声,便躬身退出去了。 只约莫半个多时辰,沉沉夜色中,周延儒便在两名小太监的引领下进了宫,周延儒见到皇上,参拜已毕,便低着头恭恭敬敬地垂手立在一边。 崇祯见他走的满头是汗,赶忙吩咐一声,“王承恩,你去叫他们给周大人也拿一块冰巾来,这大热的天...” “微臣叩谢皇上。” 崇祯又命小太监给周延儒搬来绣墩,待周延儒坐定,崇祯这才开口问道: “周爱卿,想必你已知道,六月初五,袁崇焕已在双岛将毛文龙正法,这件事...不知爱卿你有什么看法啊?” “回皇上,这件事微臣也是刚刚才从王公公口中得知,事出仓促,臣...臣...一时之间...也不知该如何作答......” 周延儒不知崇祯的用意,心中颇为紧张,只得小心翼翼地试探着应对。 “爱卿不必紧张,”崇祯赶忙对他先安抚一番,“朕知你素有才学,平日廷对,颇有见地,意见多有独到之处、高他人一筹!今日此事,朕心中还有不决,便想听听爱卿的意见,你不必有所顾虑,心中但有所想,只管道来,朕绝不怪罪。” “臣多谢皇上厚爱!” 周延儒放下心来,只沉吟片刻,便开口问道: “皇上可是...对袁大人还有什么担心吗?” 崇祯没有说话,只是示意周延儒继续说下去。 “是,”周延儒拱手施了一礼,便又继续说道: “毛文龙在海外八年,徒有牵制之名,而实无牵制之实,特别是自皇上登基以来,更是寸功未立、寸土为复,又加之其通敌有迹,多有叛逆自立之意!毛文龙劣迹斑斑,实已成威胁我大明的一条海上恶龙!此次袁崇焕“入其军,斩其帅”,实是为我大明铲除了一个潜在的巨大隐患! 不过......毛文龙乃是一镇总兵、朝廷一品大员,按我大明法度,要杀这样的人,即使皇上授予他尚方宝剑,袁崇焕也应事先禀明圣上,不可擅杀! 虽说军中有许多不得已之事,然“专杀大帅”却也是不争的事实,袁崇焕他也自知有罪,故此才会说“席藳待罪”、请求处置,不过,如此一来,他倒是又把难题甩给了皇上,他知皇上如今还要用他、以完成复辽大业,因此他才有恃无恐、横行无忌,袁崇焕胆大妄为,皇上对他...也切不可掉以轻心啊......” “嗯...爱卿言之有理!”崇祯听罢,点了点头,“他既然把难题甩给了朕,那依你看来,朕又该如何处置呢?” “皇上,驭将之术莫如“牵制”二字!那袁崇焕节制四镇,下辖兵马十五六万,又裁撤了辽东、登莱二抚,权力不可谓不大矣。 如今,毛文龙已死,而东江尚在,东江兵马还需有人统带,皇上务需要挑选忠直可靠之人,来充任东江总兵一职,如此,才可使东江一军牢牢掌控在皇上手中,有了此军,也才会对那袁崇焕有所牵制,使其不敢任意妄为!” “爱卿果然所见非凡,深合朕心!朕日前也正是有鉴于此,才命那王元雅、刘策二人节制蓟镇兵马,命袁崇焕只一意专心关外,勿得旁顾! 朕现在想来......那袁崇焕此时除去毛文龙,也正是为着他的东江兵马啊......” “皇上英明!”周延儒赶忙附和一句。 “朕明白你的意思了,朕这就给袁崇焕批复。” “皇上......” “爱卿...还有何意?” 见周延儒似还有话说,崇祯连忙停住,疑惑地问道。 “皇上不可给袁崇焕立即批复。” “这是为何?” “皇上,前面微臣已经说过,袁崇焕杀毛文龙,虽说是为国除害,却也有“越权擅杀”之嫌,皇上现今虽然还要用他,为复辽大局念,皇上还当对他好言抚慰,然也不可不对袁崇焕加以警戒,以使其心存畏惧!” “那...朕该如何做呢?” “依微臣之见,皇上当先把袁崇焕的奏疏压下来,不可马上批复,如此,一是皇上可再看看他对东江是否还有后续措置;二是皇上也可借机考察一下大臣们的反应;三则可给袁崇焕一个警告,让他多等些时日,使其醒悟,皇上虽然对他是温谕有加,但也绝非可任意欺哄!” “好,好,好,爱卿见解独到,果然好办法!就依卿言!哈哈,哈哈......” 君臣二人相谈甚欢,直至二更,周延儒方才告退出宫。 崇祯把袁崇焕的奏疏一连又压了八天,直到六月壬申(19日),崇祯这才下旨: “毛文龙悬据海上,开镇有年,以牵制为名,全无功效;劝降献捷,欺诳朝廷;糜饷冒功,频违朝命,且刚愎自用,不受节制,近又提兵进登(州),索饷要挟,咆哮跋扈,逆形显著;且通夷有迹,犄角无资,兼碍掣肘! 卿能周虑猝图,声罪正法,事关封疆安危,阃外原不中制,不必引罪。 一切处置事宜,遵照敕谕,仍听相机行事!钦此!” 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