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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中之弦》
导读 在血污与黑暗中,等待正义与希望
推理评论家/颜九笙
除非你手上刚好是一本来历不明又惨遭掐头去尾的断简残篇,否则在你开始阅读一本书以前,多少会得到一些关于书籍内容的暗示,并因此产生某种自觉或不自觉的预期心理。在阅读本系列第一部《人鱼之歌》以前,我也有某种期待。我知道薇儿·麦克德米德来自苏格兰,是史蒂文森、柯南·道尔和伊恩·蓝钦的同乡,她小说中的暴力场面曾经引发争议,所以在我想象中,那本小说应该有某种阴郁冰冷的疏离气息。
结果我错得离谱。首先小说背景根本不在苏格兰,而是在一个叫做布拉德菲尔德的城市——英国有很多地方真叫这个名字,但本系列中的布拉德菲尔德却是虚构出来的,被设定在英格兰地区的西约克郡内。再来,虽然《人鱼之歌》主线在描述残暴的命案,支线则是描写办案瑕疵和狱政缺失如何造成额外的悲剧,两位主角(东尼·希尔博士和刑警卡萝·乔登)却充满亲和力与幽默感,适时冲淡了肃杀的气氛。他们之间的感情张力,又让整本小说的温度上升许多——我没想到这本小说竟然这么“通俗”!难怪会大受欢迎,甚至被改编成电视剧,名称就跟现在大家看到的续集一样,叫做《血中之弦》,但在角色性格方面做了令人失望的改变。电视剧开端塑造出来的希尔博士,是个社交低能到令“普通人”侧目的怪人(电视圈对于学者的刻板印象真是数十年如一日),小说中的希尔反而更有趣,也更真实可信:他能够成为优秀的侧写专家,就是因为他跟那些连续杀人犯内在极其相像——很擅长掩饰自己的情绪、解读他人的想法,必要时可以不着痕迹地迎合他人以达到目的,平常也表现得亲切自然,难怪卡萝一见他就充满好感,对他的退缩则充满困惑。99lib?
那么在《血中之弦》里,我们可以期待什么呢?
麦克德米德原本打算把《人鱼之歌》当成一本完结的独立作,后来才决定写续集。系列作最常见的延续方式,就是让这对搭档在同一单位长期合作,每一部都冒出一个(或一组)新的连续杀人犯,最后布拉德菲尔德就会变成英国的连续杀人犯之都,像日本的米花市一样不宜人居。但麦克德米德没这样操作。在《血中之弦》里,这对搭档竟然拆伙了——东尼带领着刚成立的国家犯罪侧写特别小组,负责训练一群有天分的年轻警察;升了官的卡萝则跟着老长官调到东约克郡去,要整顿稍嫌懒散的属下。故事如何继续?麦克德米德自有办法。
即使在这之后的续集里,东尼与卡萝的合作方式也几乎是一部一变(因为这两位老在轮流换工作,都没换工作的时候就是上司换人、政策改变),麦克德米德每次都得想出新的合理情境,让他们再度联手(实在很难得看到有作者这么拼命找自己麻烦)。除此之外,麦克德米德习惯在小说里同时安排两条情节线,又更增添了繁复性。在《血中之弦》一开头,就有一位名符其实的“少女杀手”登场——这时读者已经知道他的姓名身份,主角们却都不知道他的存在,接下来这条线就是蒙眼猫如何抓狡猾老鼠的悬疑过程。支线则沿袭上一部的传统,跟常规的警务工作较为相关:卡萝辖区内似乎有个动机不明的连续纵火犯,要怎么抓到他?
在命运(还有上司)的安排之下,再见面的卡萝跟东尼交叉协助对方办案,也再度面对打结的感情。在此麦克德米德看似采用了某种“老梗”——电视剧看多了就知道,暧昧到不行的男女主角无论如何都不能真的“在一起”,否则收视率就完蛋了。所以,虽然东尼已在《人鱼之歌》结尾鼓起勇气向卡萝说明自己的问题,看似曙光将现,在《血中之弦》里他们却还是原地踏步。
虽然东尼跟卡萝并不否认对彼此的好感,他们之间却横亘着双重的障碍。首先是东尼对自己经营亲密关系的身心能力没有信心,对这点我们还可以嗤之以鼻(爱吃假客气?),但第二层理由就严肃多了——不管他们相处起来有多开心,都抹杀不了一个事实:他们相遇,是因为有人莫名其妙惨死。更进一步来说,心理侧写专家跟警察本来就都是忧郁的工作。从正面看,他们替含冤之人伸张正义;从反面看,除非辞职不干,否则他们的工作就是不断地面对遭破坏后的废墟,然后想尽办法找出始作俑者。不论结局如何,留下的回忆都有个悲伤的基底。他们共同经历的案件越多,相知越深,就越容易从彼此身上看到种种不堪的痛楚,无可逃避。从表面上看,他们的互动方式简直是俗套至极,不断重复接近又远离的循环,有时候还显得有点煽情,但底层的理由却如此深刻沉重,让人感到不忍。
谈完浪漫的部分,现在我必须警告一下各位,本书还是描述了惨不忍睹的死亡过程(说不定比第一部还可怕)。为什么要写得这么具体?
在《人鱼之歌》导读里,黄罗先生也稍稍提到关于暴力场面的争议。追本溯源,当初是记者兼文化评论家妲奴塔·基恩访问蓝钦时,蓝钦脱口说道:“现在描述暴力场面最生动露骨的人都是女性,而且她们多半也是女同性恋者,我觉得这点很有意思。”他自己或许也觉得这句话太过武断,原本希望基恩不要录音,但没有强力坚持,所以基恩当然录了下来。基恩后来在个人博客上提出她自己的疑问:为什么女性在写作中如此残酷地对待同性?如果蓝钦的观察正确,为什么女同性恋者特别如此?还有,为什么女性读者要读这种东西?
麦克德米德在基恩的博客上留言做了回应,次年又在爱丁堡国际书展上重申相同观点,结果就换来《泰晤士报》的耸动标题,让人几乎以为她跟蓝钦翻脸了(实际上并没有,他们至今还经常联袂出席书展活动,麦克德米德是对事不对人的)。麦克德米德指出,其他异性恋男女作家(包括蓝钦自己)都写了很鲜明的暴力场面,所以这跟性倾向根本无关。对同性特别残酷?麦克德米德把自己截至二零零七年的所有作品拿出来做了个受害人统计,结果刚好十二男十二女外加一名变性人(公平到有点不可思议)。而麦克德米德在东尼·希尔系列里对犯罪行为描述得特别仔细,有个明确而合理的解释:东尼就是靠藏书网着分析犯罪手法跟特征来做侧写、揣摩犯人的心态变化的,所以那些细节再怎么残虐、令人不适,他都得了解。
那我们为何要读?
我找不到针对读者反应所做的研究,但我个人并不特别爱看那些暴力场面,我视之为现实世界令人不快的反映,基于情节需要而存在。在社会版或者历史纪录中,的确有人这样对付自己的同类,这并不只是作家的病态想象。麦克德米德提过,她偶尔会发现自己笔下的情节跟现实重叠,写作《血中之弦》时的经验最令她胆寒。她在初稿中描写有位少女凯莉不幸失踪,警方认为她是自愿逃家,没有积极协助寻找。不久之后,麦克德米德就看到一则新闻:真的有个名叫凯莉的少女失踪了,她母亲抱怨警方不当一回事。麦克德米德觉得这个巧合令人不安,就把小说里的角色改名为“唐娜·杜尔”。她交出书稿以后,编辑建议她交代清楚唐娜最后怎么了,于是她在某天早上补写了关于唐娜结局的段落。结果中午她打开电视新闻,发现真实世界里的凯莉出现了。她的遭遇显然跟小说里的唐娜大同小异。
为了避免剧透,在此我不能明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是麦克德米德很清楚,她的小说在虚构之中反映的是现实的重量。她描写暴力并不是为了哗众取宠,而是要透过鲜明到让人目不忍睹的画面,打动我们的感情与良心,让我们不由自主地期待着正义的降临,而她笔下的英雄们,也一定会不辱使命。无论再怎么样身心俱疲,他们还是会咬紧牙关继续战斗,而且永远照规则来,最后竟然还行得通。在这个年代,你很难看到写实小说还保有这种99lib?乐观精神了。
在血污与黑暗之中,麦克德米德会让你相信还有正义与希望。这是读她的小说时,最值得期待的东西。
序章
他认为谋杀就像表演魔术,敏捷的手部动作总能蒙骗人们的目 5149." >光,而这种情况会持续下去。他就像邮差,送信到每户人家,但住户毫不察觉,以为没有任何人来访。他知道自己的存在宛如心脏病患者的心律调节器,若是少了他的魔法,病人便无法存活。
他晓得当自己第一眼瞧见她时,心里便知道她会是下一个,早在两人四目相接之前他就已经知道了。在他的同义词词典中,总是有一种特定的五官组合能与“完美”画上等号。纯真与成熟、深貂皮色的头发、明眸善睐。他从没出错过——直觉让他得以继续活着。
他看见她望着自己。在人群急切的喃喃之声中,他听见脑海中回荡的乐声。“杰克与吉儿上山打水。杰克摔跤,跌破牙床。”钟响般的旋律渐渐增强然后爆发,击打着他的脑袋,如同涨潮时的海水拍击防波堤。吉儿呢?吉.?
儿又该怎么办?喔,他知道吉儿发生了什么事。一遍又一遍,刺耳的儿歌不断反复着。但是这样永远不够,对于罪有应得这种事,他永远不甚满意。
所以必须有下一个目标。因此他站在这里观察她看着自己对她眉目传情。他的眼神流露出:我注意到你了,想办法跟我搭上线吧,我会更加关爱你的。她读懂了他的心思,而且理解得一清二楚。她显然涉世未深,没有尝过梦想破灭的滋味,生命也尚未令她遍体鳞伤。她的嘴角露出了然的古怪笑容,然后为了他在这漫漫长路中踏出第一步。这是刺激的死亡旅程,充满了探索与痛楚。就他而言,痛苦并非唯一的要素,但无疑是其中一项。
她缓慢地朝他走去,他注意到彼此的行径不同。她的步伐有一点直接、大胆,也带着一点谨慎,以免误解了他的双眼正向她传递的信息。这个目标喜欢螺旋式的路径,她的双腿仿佛循着鹦鹉螺内部的螺纹,或是古根汉美术馆的平面缩图,旋绕着向深处走去。她的脚步慎重,双眼定在他身上,好像他们之间没有旁人,没有障碍,也没有能让他们分心的事物。即使她在自己身后,他也能感受到她的凝视,而这一切正如他所料。
她用这种方式向他透露自己的想法与心意——她想玩味这场相遇,欲从各个可能的角度观看他,将他永远铭记在心,因为她认为这是唯一可以细细推敲研究他的机会。若有人告诉她真正的未来将会如何,她一定会激动得昏厥。
至少,她慢慢步向死亡的盘旋路径让她落在他的掌握之中。此时他们之间只隔着一两排的仰慕者。他以魅惑的眼神直视着她的眼睛,向周围的人们礼貌地点点头,然后举步向她走去。当两人擦肩而过时,他说:“请容我说一句,很高兴见到你。”
她的脸上掠过一丝不确定,不知道该像其他人一样继续移动,还是留在他诱惑人的注视之中。他胜券在握,一如往常。她已被虏获,今晚所发生的事已经超乎了她的一切想象。“嗨。”他说,“请问芳名?”
她顿时语塞。她不曾如此靠近名人,因此对于专为她绽放的灿烂笑容感到目眩。
我的天,你真是胸前“宏伟”,他想着。
“唐娜。”她终于结结巴巴地回答道,“唐娜·杜尔。”
“这名字真好听。”他轻轻地说。她回以一个与他的微笑一样灿烂的笑靥。有时候一切真是太易如反掌了,人们只会听自己喜欢听的,尤其当他们所听见的话如同美梦成真般美好。毋庸置疑,这样的笑容正是他每一次成功获得的回应。她们参加这些聚会,以为杰可·文斯以及所有与他相关的人士就如同她们在电视上所见的那样。任何名人的随行人员都连带地沾光受惠。人们十分习惯文斯的真诚,也非常熟悉他广为人知的正直,他们从未怀疑其中有鬼。旁边的人听着他们的对话,仿佛听见杰克与魔豆的故事——他们想象文斯或他的宠儿栽下的小种子迅速蹿天生长,高挂在树梢的是与文斯平起平坐、如花朵盛开般灿烂的生活。
唐娜·杜尔和其他人一样抱持着这种攀龙附凤、平步青云的梦想,所以她一定会照着他早已撰写好的剧本走。他有技巧地将她带到角落,作势要递给她巨星文斯的签名照。然后他以媲美劳勃·狄尼洛的精湛演技,极为自然地露出恍然大悟之姿并且抽了一口气说:“我的天啊。没错,没错!”他用手掌重重拍了一下额头,发出惊呼。
她伸手接过签名照,在咫尺之处两人的手指交错。她皱着眉头说:“怎么了吗?”
他微微撅起嘴,做出自我轻蔑的样子。“别理我。对不起,跟我们这些肤浅的节目制作人比起来,我相信你对自己的未来一定有更多有趣的计划。”这是他第一次尝试用这样的词儿,他的掌心冒汗,血液扑通扑通地冲击着耳膜。他以为这种话是陈腔滥调,甚至无法从酩酊醉汉身上骗得一杯免费酒。虽然凭直觉行动让他变得极为愚蠢,但是顺应本能总是对的。眼前的这一个女孩与当年他的第一个目标一样,她们都立刻意识到自己将获得先前与无足轻重之人交谈时所不会得到的东西。
“你说的话是什么意思?”她屏息试探着,不愿承认自己已经相信心里所想的事情,以免因为误解而使自己陷入面红耳赤的难堪之中。
他极其轻微地耸了耸肩,几乎没有令平整洁白的西装起一丝皱纹。“算了,没什么。”他以近乎令人无法察觉的动作摇了摇头,悲伤的眼神充满了失望,熠熠生辉的笑容也不复见。
“不,请告诉我。”此时她以绝望的尖锐语气追问。毕竟不论人们怎么说,其实每个人都向往成为明星。他真的打算夺走那张刚刚隐约浮现的魔法地毯吗?那是一个能使她脱离令人鄙夷的生活,并且跃身进入他所属世界的工具。
他快速地看看左右,确认隔墙无耳,才认真地低声说:“是一个我们正在筹划的新节目。你长得很漂亮,是不二人选。我好好看了看你之后,就知道你正是我们要找的人。”他露出惋惜的微笑,继续说道:“有数百个人通过经纪人向我们作推荐,她们个个渴望成功……不过现在我的脑海里已经有你的样子了,也许在甄选的时候我们会幸运地……”他的声音愈讲愈小,双瞳剪水,而且流露出一丝凄凉,犹如被遗留在宠物寄养中心的小狗。
“我能否……我是说,这个……”唐娜先是焕发出充满希望的容光,然后又为自己的鲁莽感到诧异,接着对于没有制止自己开口而感到失望。
他逐渐展露宽容的微笑。任何成年人都会认为这是一种高傲,但是她还太年轻,没有察觉他正以高人一等的姿态对待自己。“我不认为这么做可行,太冒险了。像这样的大策划,在如此微妙的阶段,只要一句无心之言就会造成巨大的商业损失。而且你没有任何专业表演经验,对吧?”
唐娜窥见了自己可能拥有的诱人未来,内心骚动的期望便如火山爆发一般,说出的话就像熔岩浆中相互撞击堆叠的岩块:曾经得过青年俱乐部的卡拉OK歌唱奖,是所有人公认的出色舞者,也曾扮演 href='9623/im'>《罗密欧与朱丽叶》中的奶妈。他曾经以为校方应该知道避免以这样煽动的戏剧扰动青少年蠢蠢欲动的欲望,但是他错了。为人师者其实就跟他们所教导、照顾的学生一样永远学不乖。孩子们或许知道第一次世界大战的起因,但是从不理解事情演变成那种状况的真正理由。但是,从小父母也教导过我们不要随便接受陌生人给的糖。
从唐娜·杜尔此时如此急切的表现看来,她可能不曾将上述叮嘱听进耳里。他露齿而笑,“好吧,你说服我了!”他低下头注视着她,以鬼祟的语气说:“不过,你能保密吗?”
她点点头,仿佛这件事攸关她的生死,但是她并不知道事实确实如此。“喔,当然。”唐娜说,深蓝色的眼瞳闪烁,双唇微张,粉红小舌掠过唇间。
他刻意端详着她,她则用混合着担忧与渴望的眼神对上这个明显的打量。“我在想……”他以近乎叹息的嗓音说道,“明天早上你可以来找我吗?九点钟?”
她短暂地皱了皱眉头,随即又舒展开来,眼里带着坚决。“好。”她毫不犹豫地说,仿佛上学不重要地被摒弃一旁,“好,可以。在哪儿?”
“你知道广场酒店吗?”他必须加紧动作了,人们开始向他聚拥,渴望他的影响力能对自己的理想有所帮助。
她点点头。
“他们有一个地下停车场。你从比密西街进停车场,我会在二楼等你。不要向任何人提起藏书网这件事,知道吗?妈妈、爸爸、你的好朋友,甚至家里的宠物狗都不行。”她咯咯地笑了。“你做得到吗?”他对她露出那种影视从业人员常有的、极度暧昧的神情,这种表情甚至可以让精神病患者深信读稿机爱上了他们。
“二楼,九点钟,对吧?”唐娜问道,下定决心不要搞砸摆脱平凡生活的唯一机会。她永远不知道,到了这个周末她将哭喊哀求着回归平凡,将愿意出卖仅存的一丝灵魂,只为换取平凡。但是即便有人现在告诉她结局会是如此,她也无法理解。因为在那个当下,他所给予的目眩与梦幻就是她的整个宇宙。还有比这更美好的希望吗?
“而且保证守口如瓶?”
“我保证。”她一本正经地说,“我发誓,我愿意用性命担保。”
第一章
东尼·希尔躺在床上看着一朵狭长、鹅黄色的云掠过天空。他觉得买下这栋与其他屋子背对背的连排式房屋,最值得的地方就是这间阁楼卧室。这个房间角度奇特,并且有一组成对的天窗,让他在难以入睡之时能有些景色可以观看凝望。新房子、新城市、新开始,但是在床上连续躺了八个钟头后,他依旧难以让自己陷入无意识的沉睡。
他并不意外自己无法睡得安稳。他苦笑着提醒自己,今天是开始他下半辈子生活的第一天。笑容在东尼凹陷的蓝色双眼周边堆起即使是再好的朋友都无法称之为微笑纹的大量皱纹。他会有这些皱纹从来不是因为笑得太多,更何况将侦办谋杀案视为己任的他永远不可能笑口常开。
那么,原因究竟是什么?当然,工作永远是最佳的借口。两年来,他埋首于内政部的一个可行性研究,评估成立一个训练有素的国家侧写心理师专门小组是否实用或可行。这个攻坚队将可插足复杂案件,与侦查团队通力合作以提高破案率与破案速度。他在保安精神病院担任精神医师多年所积累的临床经验与社交技巧,在此都将派上用场。
虽然内政部的研究工作让他得以远离病房,但是他也因此暴露在不同的危险之中,例如枯燥乏味。他厌倦了被禁锢在办公桌前或无止境的会议之中,所以他放任自己放下手边的工作,接受了一个诱人的提议——参与一件乍看之下就相当特别的案子。即使在最疯狂的梦魇里,他也不曾想过这是多么不寻常的一件事,也没有想过这会多么具有破坏性。
他短暂地紧闭双眼,试图驱散在意识边缘虎视眈眈的记忆。回忆总是在他卸下防备的时候伺机而起——这是他睡不好的另一个原因。他一想到梦境对自己会产生什么样的影响便不愿入睡,因为倘若沉睡了,主导权就会落入潜意识的手中。
云朵像一只缓慢游动的鱼,飘出了他的视线。东尼翻身下床,轻声下楼走到厨房。他在咖啡壶的下层注入清水,然后从冰箱拿出深烘焙的咖啡粉填在壶里的中段,接着拴紧没有填装东西的上层,最后将咖啡壶放在瓦斯炉上。他想起卡萝·乔登,或许每次凌晨三点起床煮咖啡的时候,他都会想起她。上次的案子结束后,他出院回家时,卡萝送给他一个笨重的铝制意大利咖啡壶。“你会有好一阵子不能走路去咖啡馆。”她说,“有了这个壶,你至少还能在家煮一杯像样的浓缩咖啡。”
最后一次与卡萝碰面距今已有数个月了,他们甚至没有找机会庆祝她升迁当上总探长——由此可见他们变得多么疏离。起先当他下班时,无论她的工作多么忙乱,她还是会抽空来拜访。渐渐地,两人都发现,每当他们聚在一起,前次一同办案时的种种便会像鬼魅一般浮现,在他们之间笼罩上一层阴影,使两人的关系原本可能会有的发展变得隐晦不明。东尼知道卡萝比多数人更能理解表象下的他,但是他就是无法冒险向她敞开心房,因为当卡萝发现工作影响他究竟有多深之后,可能会因此而拒绝他。
如果事情真的发生了,他不确定自己是否能面对得宜。如果他无法正常处理自己的情绪,他也将无法工作,但是这份工作太重要了,他无法轻易放手。他的所作所为是为了挽救人命。他擅长心理分析,或许可算是前所未有的个中翘楚,因为他真的了解人性的黑暗面。拿自己的工作来冒险会是他所做过的最不负责任的事情,尤其是对于新成立的国家犯罪侧写特别小组而言,这个团队的未来全握在他手中。
他一边倒出咖啡,一边坚定地跟自己说,有时候牺牲事实上是一种得利,所以人们才说吃亏就是占便宜。他获准从事自己极为在行的事,而且还有薪水可以拿。他的脸上露出一抹疲惫的笑容。天啊,他真的很幸运。
夏兹·波曼完全理解为何人们会有杀人的冲动。她可以面对搬到新城市或是担任新职位的适应问题,真正让她火冒三丈的是负责配置供水系统的奸诈的水管工人。当这栋维多利亚时期的大房子要改建成设备齐全的公寓时,建筑商设想周到地保留了建筑的原有特色,并且避免采用会破坏各个宽敞房间良好比例的隔间方式。凭肉眼观之,夏兹的公寓十分完美——落地窗的一边是后院,另一边就是她的私人空间。
夏兹多年来与人分租有着脏黏地毯与污秽浴缸的廉价学生旅馆,接着是警察宿舍,然后换成西伦敦一间租金贵得不合理的雅房。这些经验令她迫切地想证实自己是个注重家庭整洁的人。向北迁移让她首次有机会承租负担得起的房子,但是田园生活粉碎了她必须早起上班的第一天。
她睡眼惺忪、意识迷蒙地打开水龙头让水放流一段时间,直到恰当的水温出现。她站在强力的水柱下,双手以奇怪的膜拜姿势高举过头。当宛如羊水般温暖的水变成滚烫如针刺的热水时,愉悦的呻吟顿时成了惨叫。她纵身冲出淋浴间,在浴室的地板上滑了一跤而扭伤了膝盖,同时嘴里连珠炮似的咒骂了一阵,抒发在伦敦警局忍受了三年的不满。
她无言地盯着方才自己所站的浴室角落。淋浴间现在水汽袅袅,接着,水汽蓦然间消失了。她好奇地用手探一探水,水温已经回到了该有的温度。她小心翼翼地站到花洒下,不自觉吐出一口气,然后伸手取肥皂。当她全身满是肥皂泡沫时,刺骨的冷水突然落在光裸的身上。这一次,她重重倒抽一口气,却也一同吸进了皂沫,让这个悲惨早晨又添上她反胃的咳嗽声。
没过多久,她意识到自己的煎熬起因于某个人同时也在盥洗。她好歹是一名警察,推敲出导致这个情况的原因还难不倒她。开始新工作的第一天,她并没有在舒缓的长时间冲浴后感到平静与精神抖擞,反而觉得愠怒而且挫折。她的神经烦乱,颈部肌肉紧绷——这些是头痛的预警。“太好了。”她咆哮道,强忍着主要是被情绪所引发而非香皂所呛出的泪水。
夏兹再次走进淋浴间,嘴紧抿成一条线。她恶狠狠地用手腕一转,开始放一澡缸的水。今天想要心神宁静已经是不可能的了,但是她还是得冲掉头上的泡沫,这样才不会到了新的项目小组办公室,让人感觉不知自重、不修边幅。不过就算无须担忧她的仪表,今天本身就已经够令人紧张的了。
夏兹蜷缩在浴缸中,将头没入水里,试着恢复先前充满期待的愉快心情。“女孩,你很幸运能来到这儿。”她跟自己说,“那些蠢蛋还得提出申请,而你根本不需要填写任何表格——你是被上级选中的精英。先前的工作有了代价,你也不用再笑着受气了。那些自以为是的菜鸟警察哪儿都别想去,现在换他们要忍气吞声了。不像你,夏兹·波曼探员——国家犯罪侧写特别小组,波曼探员。”不仅如此,她甚至将与研究直觉与经验神秘混合体的著名大师共事。东尼·希尔博士,伦敦大学理学学士,牛津大学哲学博士,侧写师中的侧写师,英国连续犯罪者防御教科书的作者。如果夏兹是个崇拜英雄的女人,东尼·希尔将会被纳入她个人的万神殿之中。事实上,她会乐意牺牲一切,只为得到向他请教、学习精湛技艺的机会。但是现在她无须放弃任何东西,大好机会就如此地从天落在她手中。
她一边以毛巾擦拭深色短发,一边想着眼前毕生难得的机会,借此平息心里的怒气,但是却无法安抚紧张的情绪。夏兹强迫自己专注在今天即将面对的新开始。她把毛巾随意地丢在浴缸边缘,注视镜子中的自己。她忽略掉覆盖在高耸颧骨与鼻梁上的雀斑,小而柔软的鼻子以及薄如细线、毫不性感的薄唇,而将眼光专注在所有人会首先注意到的地方。
她有着一双不凡的眼睛,深蓝色的虹膜上带有明显的浅色纹路,恰如星球表面的云纹。在讯问时,这双眼总令人无法抗拒。它们具有魔力,深邃的蓝眼像强力胶,盯得人动弹不得。夏兹觉得,这一点让她的前任上司极度不自在,因此虽然对于一名资深刑事侦缉部警官而言,任何一次逮捕或定罪记录都是值得注意的功勋,但是她的前任上司顾不得职位异动后接班的人会是菜鸟警察,仍旧对于有机会能将她调离而感到高兴。
她只与她的新上司见过一次面。不知为何,她认为东尼·希尔不是个耳根子非常软或是容易被劝服的人。谁知道他会在这双冷漠的蓝色防护下看见什么东西?夏兹焦虑地微微一颤,转身停止这个让心情更加恶化的镜中凝视,并开始咬着拇指尖的皮肤。
卡萝·乔登总探长将原稿自复印机上抽出,并且从出纸匣拿起复印件,然后穿过刑事侦缉部的开放式办公室,进入她的办公间。两名早起的探员已经坐在办公桌前,她没有与他们说什么鼓励的话,仅仅亲切地道了早安。她认为这个时间他们出现在这儿,只是想留给她一个好印象。真是可悲的两个人,她心想。
她紧紧关上身后的门,来到书桌前。将犯罪报告的原稿放回隔夜案件的卷宗里,然后再置于发文格中。复印件与另外四份类似的公文一同放在一个档案夹里。这个档案夹平时若不是在她的公文包里,就是在她的办公桌上。她决定,五件是临界数量,是时候采取行动了。她看了一眼手表,时机还没完全成熟。
除了报告,散乱在桌上的唯一东西就是来自内政部的冗长备忘录,枯燥的公文语汇实在无趣至极。备忘录上公布了国家犯罪侧写特别小组的成立,“在保罗·毕许总警司的监督下,本特别小组将由内政部临床心理学家兼资深侧写师东尼·希尔博士领导。初期,特别小组将调派六名经验丰富的探员协助希尔博士以及毕许总警司,并依循内政部指导方针行事。”
卡萝轻叹了一口气。“我原本可能成为其中的一员,喔,是啊,原本可能。”她轻轻地叹息着。她并未正式受邀,但是她知道自己只要开口询问,机会就是她的。东尼·希尔希望她进入特别小组,他曾经近距离观察过她的工作情况,而且不止一次告诉她,她的特质能完美地协助他,让新成立的特别小组发挥功效。但是事情没有这么简单,他们合作侦办的那个案件不只棘手,也破坏了两人私下的关系。而她对东尼·希尔的感觉依旧过于复杂,因此若要她在侦办其他案件时扮演东尼的女性得力助手,她一定会感到不是滋味,而且情况可能会像两人第一次合作时那样演变成情感的消耗与智力的挑战。
然而她真的想有所作为,所以有了现况——提早升迁,成为新组成警力的一员。她觉得自己若是错过这个机会,将来一定会懊悔不已。讽刺的是,前次与东尼合作追缉连续杀人犯搞砸了两人之间的可能,却造就了这个升迁的契机。约翰·布兰登担任布拉德菲尔德的助理警长时,大胆地引荐东尼·希尔并且指派卡萝为联络官。当他晋升为新团队的警长时,他希望她也能加入。她心想着,他所挑的时机真是再好不过了。一阵悔恨的痛楚不禁油然而生。她站起身,穿过只需走三步便可跨越的办公室,然后往下望着港区里熙熙攘攘、不知在忙些什么的人们。
卡萝先在伦敦警察厅学习警务,而后调派至布拉德菲尔德警局,两地均充斥着令肾上腺素永远飙高的城市犯罪。不过,现在她离开了都市,到了位于英国边陲的东约克郡警局。她的弟弟麦可曾经挖苦地指出,东约克郡警局的前缀缩写几乎跟旧时约克乡巴佬打招呼的用语相同。在这里,总探长的职责并不包括同时兼顾谋杀侦讯以及处理驾车开枪射击、帮派火拼、持枪抢劫与受人瞩目的毒品交易行动。
在东约克郡的乡镇村落里并不乏犯罪事件的发生,但是全都是小儿科的案件,这些事情由她麾下的巡官与警佐处理绝对游刃有余。在霍姆、崔斯卡罕以及她所居住的赛福德北海海港,治安情况亦是如此。她的初阶警官们不希望她在身后紧迫盯人,毕竟,像她这样的城市女孩,又怎么会对偷羊贼或货运提单伪造有所了解呢?再者,他们心知肚明,新任总探长走马上任后,当她忙于了解谁的表现好、谁的工作态度随性而疏于准备、谁对长官无礼、谁收受贿赂时,她便不会对查案有太大的兴趣。他们想得没错,她的确花了比预期更久的时间做功课,但是对于她的团队是什么样子、每个人的长处为何,她已逐渐有了概念。
卡萝再次叹了一口气,并且搔了搔蓬松的金发。这是一项艰巨的任务,主要是因为多数与她共事的直率约克郡男人毕生不愿意调适自己的心态去认真看待一位女性上司。她不止一次纳闷,野心是否像潮水一般将她推向了一个天大的错误,并且将她的事业逼进死胡同。
她耸耸肩,转身离开窗边,然后再次从公文包里抽出档案夹。她虽然选择放弃侧写特别小组,但是她已经从与东尼·希尔共事的经验里学到一些窍门。她知道连续犯罪者的特征为何,不过她希望事情不会严重到需要一组专家人马来协助追查。
双开门的一侧开启片刻。一名女子——根据最新民意调查显示,她的面容广为七成八的英国家庭所认识——踩着高跟鞋大步走进化妆部门,咔嗒咔嗒的脚步声赞颂着那双可以拍裤袜广告的美腿,她边走边回头说:“我真是无从宣泄,告诉崔佛把第二和第四个节目对调,OK?”
跟在她身后的贝齐·索恩冷静地点点头。她看起来太过健康,不像电视圈的人——掺着几缕银丝的深色头发,用发箍自十分古典的脸庞往后梳扎,并且有着牧羊犬般的慧黠双眼、纯种赛马的流线骨骼,以及苹果般的肤色。“没问题。”她说,声音里尽是温暖与轻柔。
《摩根午间秀》是独立电视联播网当红的两小时午餐时段新闻节目,主持人兼唯一允许在节目中出现的明星米琪·摩根径自笔直地走向那个显然是她专属的座位。她在椅子上坐下,将蜂蜜色的金发拨至肩后,当化妆师为她裹上防护外袍时,她对着镜子相当吹毛求疵地仔细检查自己的脸庞。“玛拉,你回来了!”米琪惊呼道,语气与眼神均带着愉悦,“感谢老天啊。我还祷告着希望你出国了,这样你就不必看见你请假的时候他们是怎么对待我的。我绝对禁止你再休假了!”
玛拉笑着说:“你还是喜欢胡说八道,米琪。”
“这正是他们付钱请她来的用意啊。”贝齐靠在化妆台的桌子上说着。
“我真搞不懂现在的工作人员是怎么回事。”米琪紧抿双唇说着,玛拉正为她擦上粉底,“右边太阳穴冒青春痘了。”
“生理期要来了吗?”玛拉问。
“我以为可以一眼看得出来的人只有我。”贝齐懒洋洋地说。
“是因为皮肤,肌肤弹力改变了。”玛拉心不在焉地说着,全然沉浸在她的工作上。
“《今日话题》。”米琪说,“再为我念一次《今日话题》的内容,贝齐。”她专注地阖上眼,玛拉抓住机会为她上眼妆。
贝齐看了一下手上的笔记板。“随着八卦小报揭露又一名助理部长有婚外情的最新惊人内幕,我们不禁要问:‘是什么让女人愿意成为情妇?’”她快速提示了这篇文章的受访者名单,米琪则聚精会神地听着。当贝齐念到最后一名受访者时,她笑着说:“你一定会喜欢这个——朵莉安·赛门斯,你最喜欢的小说家。这名专业情妇认为:其实当一名情妇不只十分有趣,对于那些被召来唤去而且必须忍受已经麻木的婚姻性爱已久的妻子们,也是一种正面的社会服务。”
米琪咯咯地笑着说:“好极了,好样的老朵莉安。你觉得为了卖书,有什么事是朵莉安做不出来的?”
“她只是嫉妒罢了。”玛拉说,“嘴唇,拜托一下,米琪。”
“嫉妒?”贝齐温和地问。
“如果朵莉安·赛门斯有一个像米琪老公一样的丈夫,她就不会摇旗支持当情妇了。”玛拉坚定地说,“她只是非常不满自己永远无法找到像杰可那样合意的伴侣。谁不是这样想呢?”
“嗯。”米琪低声嘟哝。
“嗯。”贝齐出声同意。
传媒费时多年才将米琪·摩根与杰可·文斯双人组的形象像炸鱼薯条或伦农与麦卡尼那般地深植在全体国民意识之中。这段名人婚姻是收视率下的天作之合,永远坚不可摧,甚至连八卦专栏作家都已放弃尝试了。
讽刺的是,当初正是出于对八卦报道的恐惧,他们才凑在一块儿。认识贝齐颠覆了米琪的生命,那时她正值事业迈向巅峰之际。想要像米琪那样爬得又快又高意味着会与各式各样的人树敌,例如恶毒的嫉妒者,或是自认自己还拥有光环但实际上已经不再是公众注目焦点的竞争对手。由于在专业上米琪几乎无可挑剔,他们只好直捣个人层面。一九八零年代初期,“女..同志”风潮尚未形成,女同性恋话题仍然是登上影视版的最佳快捷方式,甚至比男同性恋还容易。爱上贝齐并且放弃从前异性恋生活后的几个月内,米琪体会到当一个被追捕的猎物是什么感觉。
她的解决之道很极端,但是也很成功。为此,米琪必须感谢杰可。直至今日,她依旧为能有他在身边感到幸运;她满意地看着化妆镜中的倒影,心里如此想着。
太完美了。
东尼·希尔环顾办公室中他一手挑选的团队,为他们感到片刻的同情。他们以为自己早已心里有数,晓得这个沉重的新世界是什么样子。警察永远不会认为自己是出洋老憨,他们是见过世面的,早已看过也做过各种糟糕事,甚至也曾喝得烂醉,吐得满身污秽。东尼来此是为了让这六名自以为了解状况的警察明白,外头正存在着他们难以想象、会令他们在夜里尖叫地惊醒的恐惧。那份恐惧将使他们开始向上帝祷告,不过祈求的不是原谅而是治愈。现在他才深刻地了解到,无论他们心里在想什么,当中并没有人是在被诚实告知情况的前提下选择进入国家犯罪侧写特别小组的。
或许只有保罗·毕许除外。经历过先前那些调查行动后,东尼的心中无疑地认为保罗十分了解他们身为未来的侧写师将要面对的梦魇。
不过另一方面,从事这份工作的报偿将极为特别。当小组开始运作,而他们的付出确实将坏人缉捕到案时,这些警官将体会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兴奋。看着自己的努力能将凶手绳之以法是一种强大的感动。在你体悟到自己可能挽救了多少条性命时,那更是令人满足,因为你为同仁指引了一条正确的道路,让他们得以成功破案。虽然恶人所犯下的暴行会冲淡兴奋之情,但这样的成果还是十分振奋人心的。他得将这种满足感传递给他们才行。
当内政部批准关于侧写小组的提案后,东尼开始一一追讨人情,至于少数无法提供一臂之力的警政单位,他也会确保名义上的领导者是真的了解他所肩负之事的重要性的人。他在政客面前打着保罗·毕许的名号,就像在不情愿工作的骡子前摇着胡萝卜,提醒他们保罗在荧光幕前的表现多么突出。尽管如此,事情尚未十拿九稳。直到他指出,即便是伦敦愤世嫉俗的二流记者也会对带领警方成功追捕火车票卡强暴犯与地铁杀人狂的人抱以一点敬意,才让多位政治人物点头表示赞成。
现在,保罗·毕许正在致词欢迎大家加入特别小组,并且介绍他与东尼相互讨论设计的训练课程。“我们将为各位详细说明建立心理侧写的流程,并提供你们在开始培养自身能力时所需的背景资料。”他说道。这样的心理学速成课程虽然无可避免地非常粗浅,但是至少涵盖了基础知识。如果东尼与毕许挑选成员时没有看走眼,这几位学员将脱离自己既定的喜好,开始广泛阅读以及向其他专家寻求协助,并且在有兴趣的领域和技巧中逐渐建立他们的专业能力。
东尼看看他的新同事们——全部受过刑事侦缉部的训练,但是只有一人拥有大学文凭。一名警佐与五名警员,其中两人为女性,个个眼神热切,桌上放着翻开的笔记本,并且手已执笔。这群家伙很聪明。他们知道如果在此表现优异而且小组运作成功,他们将能借此青云直上。
他以坚定的眼神望着他们。他的内心其实有一点希望卡萝·乔登是他们中的一员,在此分享她锐利的观察与精辟的分析,并且不时投掷幽默弹以缓和严肃的气氛。不过他理智地知道,即使没有发生那件会令情况更复杂的事,他们往后要面对的麻烦也已经够多了。
如果他一定得在这群人当中下赌注,看谁能成为让他不再怀念卡萝能力的明日之星,他会将赌注押在那个双眼燃烧着冷酷火焰的人——夏兹·波曼身上。就像所有的顶尖猎人,她不嗜血,但是必要时会大开杀戒。
正如同他自己。
东尼将思绪搁置一旁,重新专注在保罗的致词上,等待他打信号。当保罗点头示意时,东尼流畅地接续说道:“美国联邦调查局费时两年训练他们的犯罪侧写探员。”他一边说,一边靠在椅背上,刻意表现出轻松平静的样子,但是语气带着一丝尖刻。“在这里,我们的做法有所不同。六周后我们将受理第一批案件,内政部希望我们在三个月的时间内能够独立承担所有案件。在此期限内,你们必须吸收大量的理论,学习一长串的方法指南,全然熟悉我们为特别小组专门撰写的计算机软件,并且培养出本能般的理解能力以分析那些——按照临床医师的说法——彻底没救的人。”他冷不防地朝他们严肃的脸咧嘴而笑,“有任何问题吗?”
“现在退出会不会太迟?”波曼的蓝色眼睛闪耀着幽默的火花,不过语气却毫无温度。
“他们唯一接受的退出申请条件必须是病理学家出具的文件——死亡证明。”赛门·麦克尼尔道出一个嘲讽的回应。格罗斯哥大学心理系毕业,于史崔克莱警局服务四年,东尼在脑中想着,并且确认自己无须太费劲便能想起人名与背景资料。
“没错。”东尼说。
“那精神错乱呢?”团体中冒出一个声音问道。
“这对我们而言将会极为有用,我们当然不可能轻易就放过你啰。”东尼说,“其实,我很高兴你提出这个问题,夏伦。这刚好导入我今天想谈的第一件事。”他的眼睛扫过一张张脸,直到每个人的脸上露出跟他一样的严肃表情。作为一个对各样人格与举止早已见怪不怪的人,原本应该不会惊讶于自己能如此轻易地左右他们的情绪,但是他确实感到诧异,没想到他们比自己估计的还易受他人影响,看来如果他按部就班地训练,想在几个月内达到预定成果实在是难上加难。
等到他们坐定并且静下心,他随手将装着笔记的数据夹丢在连桌椅上。他说:“隔离与疏离是人最难面对的两件事。人类有社交的习性,因为我们是群居动物。我们会集体狩猎、集体庆祝。若是禁止一个人与他人接触,他便会行为扭曲。在往后数个月甚至数年的时间里,你们将学到很多这样的事情。”现在他引起了他们的注意,该是做出致命一击、让他们对真实情况有所认识的时候了。
“我不是在说连续犯罪者,我指的是你们。你们都是具有办案经验的刑事侦缉警官,是成功的警察,也已经适应了整个体系的运作,并且知道怎么运用它对自己有利,这正是你们会聚集在此的原因。你们习惯了团队工作里的同志情谊,也习惯了有后援系统的撑持。当案情明朗的时候,你们总会与一群同事喝酒庆祝;如果一切努力化为乌有,这群人也会同情你们。你们就像一个大家庭,只是少了会找碴的大哥哥,以及总是问你何时会结婚的阿姨。”他幽默地说,并且注意到表示赞同的点头动作和脸部表情。正如他所料,这些动作大多来自男性而非女性。
他顿了顿,俯身向前。“然而,从踏进这间会议室起,你们就已经集体丧失了亲友,你们从前的家人已死,而你们永远再也不能回到那个大家庭。这儿就是你们唯一的家,你们是彼此唯一的家人。”现在他掌控了他们,比任何惊悚剧情更深地吸引了他们的注意力。那个叫波曼的女人右眼眉毛惊讶地弯弯挑起,但除此之外所有人都震惊得面无表情。
“比起其他人,顶尖的侧写员可能与连续杀人犯有更多的共通性,因为凶手本身也必须是个厉害的侧写者。凶手会为受害者做侧写,他得学会如何在人来人往的徒步区里挑选出一个适合自己的被害人。他若选错了人,他的杀戮事业可能就此终结。所以他跟我们一样承担不起犯下任何错误的后果。就像侧写师,刚开始他会有意识地、刻意地以固定标准做受害者人选的分类,但是渐渐地如果他够厉害,这样的思考会变成他的直觉。而我也希望你们都能变得如此厉害。”
当种种画面一股脑浮现时,东尼微微失神了一会儿,因而对现场完美的操控出现了破绽。他体悟到自己是最顶尖的,但是他付出了极高的代价才发现这件事。东尼只要在意识清醒的时候,就尽量不去想起这份工作对自身造成的各种影响。正是基于这个原因,他已经将近一年滴酒不沾了。
东尼重整思绪后,清清喉咙,坐直身子。“很快地你们的生活将有所改变,你们的生活重心会像洛杉矶大地震一样剧烈动摇。相信我,当你日夜把自己投射在一个只想杀人,而且至死方休或是遭监禁才能阻止杀戮的思维里时,你会顿时发现许多过往觉得重要的事情都全然无足轻重了。当你专注在某个人的一举一动里,而这个人在过去六个月中所剥夺的人命比政府自失业登记中删除的人数还多的时候,国家的失业人口数字将很难再激起你的情绪。”他挖苦的笑容提示他们可以放松紧绷了几分钟的肌肉。
“过去未曾从事过这种工作的人对于工作内容毫无概念。你必须每天重新审视证据,寻找先前四十七次的察看里所错过或难以发觉的线索,但是你会无助地发现,最新的线索到头来比毒虫冷酷的心还无情。你会想摇晃目击证人,唤醒他们的记忆,他们看见了凶手的长相,但是对他毫无印象,因为没有人事前告诉他们,三个月前的某天晚上在他们休息站里加油的其中一个人是多起凶杀案的凶手。有一些瞧不起你工作的警察不认为你的生活有理由跟他一样该死地糟糕,所以他将你的电话号码透露给受害者的丈夫、妻子、爱人、小孩、父母、兄弟姐妹,而这些人都想从你身上得到一丝希望。还不只如此,媒体也会对你指指点点。然后凶手则会继续犯案。”
里昂·杰克森——成功脱离利物浦犹太黑人区,凭借牛津大学奖学金进入伦敦都市警部——点燃香烟,打火机啪嗒的声响使另外两名瘾君子也各自拿出了烟盒。“听起来很酷啊。”杰克森将一只手臂垂挂在椅背后方说。东尼不禁感到一阵同情的痛楚——姿态越高,跌得越重。东尼继续说道:“警务圈外的人觉得你冰雪聪明。那么以前的同事呢?当你面对他们时,相信我,他们会注意到你开始变得有一点奇怪。你不再是团体的一分子,他们也因为觉得你不对劲而避开你。然后办案时你会被派至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而那边也一定会有不希望你插手案件调查的人。这些情况是无可避免的。”他再次俯身向前,因回忆带来的寒意而缩了缩脖子,“而且他们也不避讳让你知道他们的排斥感。”
东尼自里昂的冷笑中读到了一丝自傲。他推想,身为黑人的里昂可能以为自己已经尝过那种被排挤的滋味,因此他一点也不害怕被厌弃。他未曾想过的是,高层其实需要一个黑人成功者的故事,以塑造对外的良好形象。他们早已对身为文化主流的白人警官们表明了这一点,所以很有可能人们对待里昂的严厉程度其实远不及里昂自以为的一半。“而且不要以为当糟糕的事情发生的时候,高层主管会为你撑腰。”东尼说,“他们不会这么做的。他们会喜欢你两天,然后当你无法解决让他们头痛的事情时,他们就会开始恨你。连续犯罪的侦查时间越久,后果越不堪设想。而且其他警官会对你避而远之,因为你带着一种名叫‘失败’的传染病。真相或许就在那儿,但是你尚未找着。你是一个受人排挤的麻风病患,直到水落石出的那一天。”
“喔,还有。”他又补充说道,“多亏你的辛劳才能将浑蛋绳之以法的时候,他们甚至不会邀请你一起庆祝。”
全场一片静默,令他可以听见里昂抽烟时烟草嗞嗞的燃烧声。东尼站起身,拨了拨落在额头前的飘逸黑发。“你们或许觉得我夸大其词。相信我,这份工作究竟会让你感觉多么糟糕,我所说的还只是冰山一角。如果你觉得自己不适任,现在可以选择退出,没有人会责备你的,而你也不必觉得羞愧,只要跟毕许总警司说一声就可以了。”他看看手表,“休息时间到了。我们休息十分钟。”
他拿起数据夹,并且刻意不去看他们推开椅子、三三两两地步出会议室的门,往茶水间走去。一个自身办公空间就已不足的警务部门勉强同意让出三个房间给特别小组,而茶水间就位于当中最宽敞的那间办公室里。当东尼终于抬起头时,他看见夏兹·波曼倚在门边的墙上等着。
“再三考虑要不要退出吗,夏伦?”他问道。
“我讨厌别人叫我夏伦。”她说,“想要我回话就叫我夏兹。我只想说,不是只有侧写师会被那样对待。你所说的事情听起来都没有比在这警界工作的女性长久以来所面对的情况来得糟。”
“曾经也有人这样跟我说过。”东尼说,无可避免地想起了卡萝·乔登,“如果真是如此,你们应该在这场赛事里打先锋,好好向其他人证明自己的能力。”
夏兹露齿而笑,满意地离开墙边。“走着瞧吧。”她提起脚跟,踏着安静轻盈得如花豹一般的步伐离开房间。
杰可·文斯皱着眉头,俯身靠在单薄的桌上。他指着翻开的台历说:“看到了吗,比尔?这个星期天我已经同意跑半程马拉松,然后星期一跟星期二要拍片,星期二晚上我还要到林肯市主持一间俱乐部的开幕式——对了,这个你也会去吧?”比尔点点头,杰可继续说道:“接着星期三我有一堆会议要开,而且我还得开车回诺桑伯兰做义工。我真的不知道我们怎么有体力、时间应付这些事。”他叹了一口气,重重地靠坐在演员休息车里不舒适的条纹花呢沙发长椅上。
“这就是重点,杰可。”他的制作人一边静静地说,一边将脱脂牛奶倒入两杯在厨房区煮好的咖啡里。比尔·李奇负责制作《文斯敲敲门》已久,所以他十分清楚,一旦他的大明星心意已决,谁都没办法改变文斯的决定。不过,这一次老板们施加了很大的压力要他尝试说服文斯。“拍摄这支纪录短片就是要让你看起来很忙碌,而且同时向一般大众传达‘这个令人难以置信的家伙,虽然工作忙碌但还是有时间投身公益,你又何尝不行呢?’”李奇将咖啡端到桌子上。
“抱歉,比尔,我不可能接这支公益广告。”杰可端起他的咖啡,滚烫的温度令他蹙眉,并且急忙放下杯子。“休息车里何时才会有一台像样的咖啡机啊?”
“如果让我来决定这件事的话,你是永远不会有咖啡机的。”比尔假正经地沉着脸说,“在你快要跟我碎碎念的时候,糟糕的咖啡是唯一可以让你分心的东西。”
杰可感叹地摇摇头,知道自己被看穿了。“好吧。不过我还是不要拍这个短片。第一,我已经得忍受走到哪儿都被人跟拍,所以不想再让一组摄影人员如影随形地跟着我。第二,我做公益不是为了能在黄金时段的慈善电视节目上炫耀。第三,晚上我所陪伴的那些可怜浑蛋全是病入膏肓的人,他们不喜欢一台手提摄影机对着自己枯槁的喉咙晃来晃去。我很乐意为慈善节目录一些别的东西,或许跟米琪一块儿,但是我不会利用这些病人来勾起观众强烈的愧疚感,然后让他们捐一点钱。”
比尔挫败地将双手一摊,说:“我无所谓。你是要自己跟他们说,还是我去?”
“你去好吗,比尔?省得我心烦。”杰可笑得灿烂,像个满怀希望赴第一次约会的少年,温暖得如同从乌云中投射出来的阳光。他的笑容如同种族记忆般烙印在观众心里。女人一边热情地与丈夫亲热,一边眼前浮现杰可性感的双眼与美得令人想亲吻的双唇;少女懵懂的爱恋一见到他就顿时聚焦;年长女性不顾美梦无法实现的悲伤,不惜一切为他疯狂。
男人也喜欢他,不过不是因为觉得他很性感。?99lib?男人喜欢杰可·文斯,因为不管怎么说,他好歹算是个哥儿们。他是英国、澳洲与欧洲标枪比赛金牌得主,也是世界纪录保持人,奥运金牌已经可以预见是这位报纸体育版宠儿的囊中物。然而有一晚,杰可到格茨海德参加运动员聚会,回家的途中意外地开车驶进一团浓雾之中——他并非唯一一个在雾中丧失能见度的驾驶员。
事发第二天的晨间新闻快报估计这场连环车祸造成二十七至三十五辆车追撞。不过最引人注意的不是有六人因此死亡,而是英国运动金童杰可·文斯不幸的英勇事迹。尽管身上有多处撕裂伤以及三根肋骨在初次冲撞中断裂,爬出毁损汽车的杰可还是赶在另一辆车子爆炸起火前从后座救出两名孩童。他将他们安置在路肩后再度回到一团废铁中,试图援救一名卡在方向盘与变形驾驶座车门间的卡车司机。
金属受压的咯吱声变成刺耳的摩擦声,累积的压力落在卡车上,车顶顿时凹陷崩塌。司机当场死亡,而杰可·文斯也丧失了掷标金臂。消防人员花费三个钟头切开变形、沉重的金属才将他救出,而他的手臂早已血肉模糊、骨头碎裂。更令人为之鼻酸的是,这段时间他大多是意识清醒的,因为专业运动员十分能忍受痛苦。
医院为他装上义肢的第二天,媒体就报道他荣获乔治勋章的消息。奥运夺金的梦想一直是杰可十多年来的生活重心,如今却破灭了。授勋所能提供的安慰实在微乎其微,但是悲痛并未蒙蔽他精明的性格。他知道媒体的无常多变,他在欧洲锦标赛中夺冠失利时的新闻标题至今仍令他感到难受。《杰可一败涂地!》对于一个前一天才被称作“红心杰克”的人而言,这样的新闻标题还算是最仁慈的了。
他晓得自己必须尽快利用目前的荣耀,否则很快他就会变成昨日英雄,早早成为《今昔他们在何处?》专栏的素材。所以他讨了几个人情,再度联络上比尔·李奇,最后在那场他原本应该站上颁奖台的奥运会里,杰可当了实况解说员。这是个转折点。同时他开始建立自己孜孜不倦于公益活动的形象——一个不让名气阻碍他帮助比自己更不幸之人的男人。
现在他的影响力比那些曾经准备放弃他的笨蛋都来得强大。他凭借着自身魅力与能言善道,心狠手辣地斩草除根,晋升为一线体育节目主持人,过程中甚至有一些受害者依旧不知道自己是被蓄意拦腰铲除的。当他巩固了自己的地位之后,便推出了一个谈话性节目,并且连续三年蝉联娱乐节目收视率冠军。当第四年的收视率跌至第三名时,他舍弃旧有的节目,开始录制《文斯敲敲门》。
这个节目号称是无脚本的即兴剧。事实上,杰可出现在宣传称为“市井小民的生活”中时,总是会精心安排一场没有做事前相关报道的“王室拜访”。否则他会比任何一位名声败坏的温莎家族成员吸引更多人群围观,尤其当他偕同妻子出现的时候更是如此。
不过这样依旧不够。
卡萝买了咖啡,这是一种阶级特权。她想过拒绝为巧克力饼干付钱,因为没有人有理由需要借由三条巧克力棒来熬过与总探长的会议。但是她知道如果不这么做,一定会被人误解为小气,所以她逆来顺受地买了单。她领着精心挑选的团队来到一处安静的角落,整排的塑料袖珍椰树将会议空间与贩卖部其他区域隔开。汤米·泰勒侦查佐、李·惠特布莱德探员以及笛·恩萧探员,他们的智力与决心让她印象深刻。她有没有看走眼是未知数,但是她个人认为这三人是赛福德总局刑事侦缉部里最有潜力的精英。
“我不会试着假装这是让我们更认识彼此的社交性闲聊。”她一边说,一边将饼干分给三人。笛·恩萧看着她,深色眼珠衬着眼白,犹如奶油布丁上的葡萄干。她讨厌她的新任上司穿着比流浪汉的衣服还皱的亚麻套装,竟然还能让自己看起来很高雅;而她穿着连锁商店买来、熨得极为平整的裙子与外套,却看起来很粗笨。
“真是谢天谢地啊。”汤米慢慢咧嘴而笑地说道,“我还担心要是来了个不懂啤酒对运作得宜的刑事侦缉部有多重要的上司,那该怎么办呢。”
卡萝回应的笑容里带着苦涩。“我是从布拉德菲尔德来的,还记得吧?”
“所以我们才担心啊,长官。”汤米回话道。
李先是哼哼地闷笑,然后赶紧故作正经地咳了一声。“咳,抱歉,长官。”
“没关系。”卡萝亲切地说着,“我有任务要交给你们三个。我好好看了一下隔夜案件的处理情况,我有一点担心辖区内不明原因火灾跟疑似纵火案的高度发生率。我跟制服警察做过一些确认后,注意到过去一个月里的五起疑似纵火案以及另外六宗不明原因的起火事件。”
“警局里永远不乏这种事啊。”汤米——穿着一件几年前就已经不流行的宽松丝质上衣——无所谓地耸耸宽大的肩膀说。
“这我了解,但是我怀疑事情可能没这么简单。我同意一两件小火灾是普通的意外,不过我担心是否发生了什么别的事情。”她没有把话讲白,要看有谁能接续下去。
“你的意思是有纵火犯吗,长官?”开口的是笛·恩萧,她的嗓音虽然和悦,表情却近乎傲慢。
“是的,可能出现了一名连续纵火犯。”
此话一出,接着是片刻的沉默。卡萝认为自己知道此刻他们在想什么。东约克郡警局或许是个新部门,但是这些警察仍遵循旧的规章制度来管理辖区。他们固步自封,而她不过是个初来乍到、急于利用他们大展身手的总探长。他们还不确定应该要跟她一同起舞,或是打乱她的如意算盘。卡萝必须设法说服他们,让他们觉得应该胸怀大志地跟着她。“这些事件里有固定的犯案模式。”她说,“闲置空间、凌晨时分,学校、轻工业厂房、仓库等,都不是大建筑,也没有能实时阻止火灾的夜间警卫。但是情况还是很严重,全部都是大火。受害者损失惨重,而保险公司的亏损一定也比预期的来得更大。”
“没有人气冲冲地提到任何关于纵火犯的事。”汤米平静地说,“通常,救火过程中如果消防人员认为有一丝蹊跷,他们都会告诉我们一声。”
“不然本地报纸也会念得我们耳朵发疼。”李满嘴食物地插嘴说道,他正吃着第二包巧克力饼干。卡萝注意到,尽管吃了很多饼干、喝着加了三包糖的咖啡,李依旧瘦得像一只得了紧张性过动症的小赛犬。
“你们可以说我挑剔,但是我宁可由我们自己把事情查清楚,而不是靠当地小报记者或是消防部门来告诉我们发生了什么事。”卡萝沉着地说,“纵火可不是无害的犯罪事件,它所造成的后果可以像谋杀案一样不堪设想。而且跟侦办谋杀案一样,你们已经知道成堆的潜在犯案动机——欺诈、销毁证据、铲除对手、复仇与掩盖真相,这些是属于可以理解的犯案动机。至于让人匪夷所思的动机呢,则有为了追求刺激跟性满足而纵火的人。他们的内在逻辑跟连续杀人犯一样令他人无法明了,他们认为某些事物合情合理,同时误以为其他人跟他有相同的认知。幸运的是,连续杀人犯远比连续纵火犯少见。保险公司认为英国所发生的火灾有四分之一是蓄意纵火。请想象一下如果四分之一的死亡案件是谋杀案的话有多么可怕。”
泰勒一脸厌烦。李·惠特布莱德茫然地看着她,正伸手要取面前的香烟。笛·恩萧是唯一一个似乎有兴趣作出贡献、愿意发言响应的人。“我听说纵火案发生率是一个国家经济繁荣的指标——纵火率越高,经济越不景气。嗯,这儿的失业人口蛮多的。”她以预期没有人会答理的样子说道。
“所以这是我们应该要谨记在心的一点。”卡萝点点头表示同意,“以下是我要你们做的事情。仔细搜寻过去六个月内刑事侦缉部与制服警察的隔夜案件,看看是否能找到些什么。我还要重新面谈受害人,确认他们是否有任何明显的共同点,例如投保同一家保险公司之类的。你们自己整理分类出来,三天后,我们四个人再来开会,好吗?在此之前,我会先跟消防局长聊聊。好了,有任何问题吗?”
“我可以负责去找消防局长,长官。”笛·恩萧热切地说,“先前我曾经跟他接触过。”
“谢谢你的提议,笛,但是我想我尽快认识他比较好。”
笛·恩萧似乎不满地抿了抿嘴唇,不过她只是点了点头。
“你要我们放下手上的案件来处理这些事情?”汤米问。
卡萝的笑容如同碎冰锥一般尖锐,她从来不偏爱投机者。“喔,拜托……”她叹了一口气,“我知道你的案件量有多少。我上次说过了,我是从布拉德菲尔德来的。赛福德或许不是大城市,但是我们也没有理由以乡村警察的效率办案吧?”
她站起身,看着他们脸上震惊的表情。“我不是来跟人吵架的,但是如果有必要,我会这么做。如果你们觉得我是一个很难共事的浑蛋上司,那最好随时留意我的行踪,因为无论你们工作多勤奋,我都会好好看着。我希望我们是个团队,但是你们也得照我的规矩走。”
然后她转身离去。汤米·泰勒搔搔下巴,“她果然跟我们听说的一样。你仍然想上她吗,李?”
笛·恩萧撅起薄唇,讽刺地插嘴:“除非你想被阉掉,下半辈子跟阉割歌手一样用假声唱歌。”
“我想你也没有很想跟她‘唱歌’吧。”李还以颜色,“最后一包巧克力饼干有人要吗?”
夏兹揉揉眼睛,转身离开计算机屏幕。她提早进办公室以便腾出一点时间复习并且熟悉前一天所学的软件操作,至于发现东尼在另一台电脑前工作则是意外的惊喜。七点钟刚过东尼就看见她走进门,因此十分惊讶。“我以为我是这里唯一的工作狂兼失眠患者呢。”他向她打招呼道。
“我的计算机技能很烂。”她粗鲁地说,试着掩盖能独自与他相处的兴奋之情,“我总是得比其他人努力才跟得上。”
东尼的眉毛顿时向上挑了挑,警察通常不会对外人承认自身的弱点。如果不是夏兹·波曼比他起先认知的更与众不同,那么就是她已经对他卸下心防。“我以为三十岁以下的人都是计算机奇才。”他和善地说。
“抱歉,让你失望了。我对计算机真的是一知半解。”夏兹回答。她在计算机屏幕前坐定,拉起棉毛衫的袖子。“第一步,记得自己的密码。”她自言自语道,同时心里想着不知他对她会有什么看法。
两股力量在夏兹镇定的外表下沸腾,轮流驱使她拼命工作。一方面,对于失败的恐惧侵蚀着她,逐渐磨灭她的自我本质以及所有的成就——照镜子时,她永远看不到自己的美丽,只看到薄薄的双唇与毫无个性的鼻子;当她检视自己的成绩时,只看见没能达成的地方以及无法攀上的高度。另一方面,她的野心则是与前述恐惧相抗衡的力量。不知怎么地,自从她开始设下目标并且鞭策自己,那些理想总在挫折感严重打击她之前,先成为重建受损自信心与支撑内心脆弱的力量。当她随时可能被野心冲昏头而变得自大时,恐惧就会在关键时刻现身,让她像一般人一样拥有弱点。
特别小组的成立与她的梦想不谋而合,她不禁觉得这是命运的安排,然而这并不表示她可以就此懈怠。夏兹若要实现长期的职业规划,她必须比特别小组中的所有人都表现得更亮眼。想做到这一点,其中一个方式就是向东尼·希尔求教。她要像一个技巧高超的锁匠,巧妙地撬开他的脑袋,尽可能地汲取有用的知识。同时慢慢突破他的防备,得到他的认同,如此一来当她需要东尼的协助时,他会愿意伸出援手。达到目的的方法之一就是偷偷录下小组讨论的内容,有空的时候反复聆听。这么做的另一个原因是因为她害怕在一个她认为所有人都比她强的团体中会出洋相。然而此刻好运让她不费吹灰之力就得到单独与东尼相处的好机会。
因此夏兹皱着眉头,盯着屏幕,缓慢而吃力地一步步填写犯罪侧写报告,然后启动计算机数据库中的旧有犯罪数据与侧写报告作对比。东尼静静地离开座位时,她依稀意识到一些动静,但是夏兹强迫自己不要多加理会而继续低头工作。她可是一点也不想让东尼觉得她在迎合讨好。
夏兹刻意加诸己身的专注力强大得让她没有察觉东尼推开她身后的门回到办公室,直到下意识注意到身旁出现一丝男性的气息,她才发觉东尼已来到自己身边。她用尽意志力装作不为所动,并且继续敲着键盘。东尼用手在她的目光余角处晃了晃,然后在她的桌上放了一杯咖啡,杯子上还叠着一块丹麦酥皮面包。“休息一下?”他说。
此刻她才揉揉眼睛,自计算机屏幕前抬起头。“谢谢。”她说。
“不客气。有任何不懂的地方吗?如果你愿意,我可以详细为你解释。”
夏兹依旧按捺着。她告诫自己:不可以心急。在非必要之时她不想滥用机会得到东尼·希尔的帮助,她也绝不会在没有能力尽心图报之前去请求协助。“不是我不懂。”她说,“只是不信任计算机的比对。”
东尼笑了笑,颇为享受她那充满防御的固执。“你是那种要求实证二加二永远等于四的孩子?”
夏兹暗自窃喜能逗得他开心,但随即将欣喜之情抑制下来。她挪走丹麦面包,打开咖啡。“因为我一直喜欢有凭有据啊,不然你以为我怎么会当警察呢?”
东尼撇嘴了然地笑着说:“我可以猜得出来原因。侧写特别小组,你选了一个了不得的实测场喔。”
“不尽然,这块领域早已经被开发了。美国人老早就开始运用侧写技巧,他们不只有侧写指南,甚至还有相关的影片。还是老样子,我们永远追不上人家。不过你是硬要促成这件事的人之一,轮不到我们去证明些什么。”夏兹咬了一大口丹麦面包,一边品尝闪着杏色光泽的松软酥皮,一边静静点头表示赞许。
“你别相信那种事。”东尼打趣地说,将话题导入结语,“各界的强烈反弹才刚开始呢。我们花了好长的时间才让警方相信侧写师能提供有用的帮助,但是几年前视我们这些侧写师为神的小报媒体现在却不断指责我们的缺失。以前外界过度吹嘘我们的能力,所以现在他们必须责怪我们没能达到他们一开始所设下的标准。”
“我不知道。”夏兹说,“众人只会记得卓越的成功。去年你在布拉德菲尔德所处理的那个案子,因为侧写报告完全正确,所以在关键时刻警方清楚地知道该从何查起。”夏兹没有注意到东尼的脸色已冷若冰霜,继续满腔热血地说:“你会针对那个案子开一堂课吗?我们知道的事情全都只是听说来的,但是却丝毫没有相关的文献记载,虽然你已经写过关于侧写的教科书了。”
“我们的课程不会涉及那个案子。”他淡淡地说。
夏兹猛然抬头一看,意识到她的热切让自己触礁了,这一次她真的搞砸了。“对不起。”她静静地说,“我太得意忘形了,我实在有欠思考,把圆融得体全都抛到脑后了。”大笨蛋,她在心里默默责骂自己。即使经历那场噩梦后,他接受了必要的心理治疗,他应该也不会想透露任何细节——虽然她已把满心热切的刺探欲望伪装成对科学的正当兴趣。
“你不用道歉,夏兹。”东尼疲惫地说,“你说得对,那是一个很重要的案子。我们没有安排讨论那个案子是因为每当我谈论它的时候,总觉得自己像一个怪胎。请你谅解。也许有一天你也会遇到一件让你有同样感觉的案子。不过为了你好,我真心希望你不会有这么一天。”他低头盯着他的丹麦面包,好像那是个古怪的人造物品。他胃口尽失地将面包推至一旁,如同本应当如此抛开的往事。
夏兹希望一切能从头来过,回到他将咖啡放在桌上的那一刻,那个时候她还能利用机会与他搭起友谊的桥梁。“我真的很抱歉,希尔博士。”她力不从心地说。
他抬起眼,勉强挤出浅浅的笑容。“真的没关系,夏兹,不需要道歉。还有,可不可以别叫我‘希尔博士’呢?我原本打算在昨天的课堂上跟大家提的,但是一时间忘记了。我不希望你们觉得我是老师、你们是学生。现阶段我是小组长,纯粹因为我从事犯罪侧写的资历比你们久。不久之后我们就会并肩作战,所以实在没必要让彼此之间有隔阂。从现在起就叫我东尼,好吗?”
“我懂了,东尼。”夏兹探索他的眼神与话语,对于当中传递的真诚宽恕感到心满意足。她狼吞虎咽地吃完剩下的丹麦面包,转身面对计算机屏幕。现在有东尼在场,所以她不方便做这件事,但是下一次当她一个人在计算机室的时候,她打算用网络搜寻报纸数据库里所有关于布拉德菲尔德连续杀人狂的新闻,并且一一详读。案发当时,她已经阅读过多数的报道——不过那是在遇到东尼·希尔之前。现在情况不一样子,她对这件事起了特别的兴趣。东尼·希尔可以针对这个出名的犯罪侧写案例出书,但是基于某些她不理解的理由,他迟迟未提笔。等她搜寻探究一番后,她将会对这个案子以及东尼不愿出书的原因有更多的了解。毕竟,她好歹是一名警察,不是吗?
卡萝·乔登摆弄着复杂的镀铬咖啡机,那是她搬家到赛福德时,弟弟麦可所送的乔迁之礼。她比起多数在萧条的房屋市场中被套牢的人幸运得多,她根本不需要为她与麦可共同拥有的半层公寓找寻买家。这阵子与麦可同床共枕的律师迫不及待地从她手中买下房子的所有权,这令卡萝开始怀疑自己前阵子是不是个不识趣的大电灯泡而不自知。
现在她拥有了这间坐落在山坡上的矮石屋,这座山丘耸立在正对着赛福德的河口旁。这时,一颗硬头颅顶撞着她,提醒她要纠正自己。“好啦,尼尔森,我知道啦。”她弯腰搔着黑猫的耳朵说,“是‘几乎’正对着赛福德。”咖啡正在瓦斯炉上煮着,她为尼尔森盛了一碗猫饲料,黑猫发出开心的呼噜声后开始大啖早餐。她走到客厅享受河口全景以及细长得令人难以置信的吊桥,远处的河流水汽袅袅,河上的桥看起来仿佛自两端陆地悬浮摇晃着。她在心里盘算与消防局长的会面该说些什么。尼尔森翘着尾巴走了进来,然后步伐毫无停顿地直接跳上窗台,它在窗台上伸伸懒腰,仰起头看着卡萝,要求抚摸。卡萝捋着它浓密的毛说:“我只有一次机会可以说服这个家伙,让他相信我没有妄想症,尼尔森。我需要他站在我这边,天啊,我真的需要有人支持我的看法。”
尼尔森用爪子拍拍她的手,仿佛回应着她的话。卡萝喝完剩下的咖啡,然后像猫一般以流畅的动作站起身。她很快地发现总探长的上班时间有一个优点,那就是她真的能使用她的健身房会员卡每个月超过一次,而且她已经从中体验到好处——逐渐结实的肌肉弹力与较佳的有氧体适能。如果能与一个人分享这样的身体会是另一件美事,但是这不是她去健身的原因。她这么做是为了自己,因为那让她感觉很棒,她热爱自己身体里的力量与灵活度,并且为此感到骄傲。
一个钟头后,她忍受着中区消防局的无聊巡览,一边努力跟上长腿的消防局长吉姆·潘..德伯里的脚步,一边庆幸自己有好的体能得以追上前者的行进速度。“你们这里似乎比刑事侦缉部更有组织呢。”当他们终于抵达潘德伯里的办公室时,卡萝说道,“你得分享一下你维持效率的秘密。”
“我们的经费被裁减了许多,所以必须精简所有行政流程以提升效率。”他告诉她,“以前所有的分局人员配置都是二十四小时正职警官,但是这样不符合成本效益。我晓得很多人有所不满,但是几年前我们改为部分兼职与部分全职并存。大家需要数个月的时间适应,但是就管理层面而言,我认为这样有非常大的好处。”
卡萝扮了个鬼脸说:“这个方法对我们可行不通的。”
潘德伯里耸耸肩,“我不知道。你可以安排由核心人员处理例行事务,然后组织一支特警队作为必要时的人马。”
“我们现有的情况就有一点像这样。”卡萝冷淡地说,“核心人员是晚班警察,特警队则是早班。不幸的是,治安永远不会好到警方需要裁撤任何一组人员。”
在他们说话的同时,卡萝用部分的心思在脑中记下她对这名消防局长的观察。潘德伯里在言谈间,灰蓝色双眼上的深色一字眉会皱起。他一定花许多时间处理案头工作,然而他的皮肤却出乎意料地饱经风吹日晒,而且当他没有笑或皱眉时,眼睛周围的细纹显得惨白。她猜测,他或许是个业余的水手或是河口垂钓者。当他低头表示同意卡萝所说的一些事情时,她可以看见潘德伯里的深色鬈发中掺着几缕银丝,所以他可能年近四十了,卡萝重新修正先前的推测想着。她习惯模拟警察公告上的描述来分析刚认识的人,她从未真的有需要合成某个遇过之人的画像,但是她相信这样的训练能让她成为警方鉴识画家所合作过的最佳目击证人。
“好啦,你看过我们的工作流程了。现在当我们认为一场火灾疑似人为纵火的时候,想必你不会觉得我们根本是在胡说八道吧?”潘德伯里的语调轻快,但是眼神对她充满质疑。
“我从来不会怀疑你们跟我们说的话。”她平静地说,“我所怀疑的是,我们是否能拿出应有的态度来正视这些消息。”她啪地打开公文包的锁,拿出档案,“如果你能为我拨出一点时间,我想跟你一同看看这些案件的细节。”
他歪着头说:“你现在说的跟我认为你所指的是同一件事情吗?”
“我已经知道你们救火时的流程,我相信你一定想过这可能是连续纵火犯所为。”
他拉了拉一边的耳垂,打量着她。最后他说:“我还在想你们何时才会有人注意呢。”
卡萝从鼻腔重重地呼出一口气。“如果你们先前能往正确的方向轻轻推我们一下,对案情会大有帮助,毕竟你们才是专家。”
“你的前任可不这么认为。”潘德伯里说。卡萝没有仔细聆听潘德伯里接下来的谈话,他可能提了一些无关紧要的批评,而稍早他所展现的工作热情现在全都消失在冷漠的面具后方,留下卡萝自行想象结论的空间。可想而知的是,这位消防局长与她前任的合作关系并不融洽。
她将档案翻开放在潘德伯里的桌上。“过去是过去,现在是现在,我的前任不接受你们的意见,不代表我也是如此。你说你们有发生时间早于这场火灾的疑似纵火案件?”
他低头看了一眼档案的首页,哼了一声说:“你想从多久之前开始讲起呢?”
东尼·希尔独自坐在桌前,表面上是在为特别小组的警官们准备往后几天的研讨课程,但是他的思绪却飞得老远。他正在想,那些精神病患者的脑袋注定会为他们不认识的人带来诸多痛苦与不幸。
早在很久以前,心理学家便提出一种理论。他们怀疑邪恶本质的存在,把多数有反社会性格的绑架者、施虐者与杀人凶手最糟糕的暴行归因于他们过去经历过的一连串环境与事件。当最后一根压垮骆驼的稻草出现时,他们便会越过界线,做出文明社会所无法容忍的事情。可是这种说法一直无法让东尼信服。那种论调避重就轻地回避了一个问题:为什么有些来自同样受虐与贫困背景的人并没有精神异常,而且成功融入社会,过着有贡献而卓有成就的生活?
现在的科学家则提出一个与基因有关的解答,认为DNA密码组态中的断裂可能是造成这种差异性的原因。东尼觉得这个答案过于敷衍,听起来像“有些人纯粹就是邪恶的”那种过时概念一样的鸵鸟心态。这种回避责任的方式令他反感。
他对这个议题一直有着特殊的共鸣。他知道自己为何如此擅长侧写工作,因为他会循着侧写对象的足迹而行,走他们走过的路。然而在某种程度上他永远无法清楚知道何处是自己与这些罪犯踏上殊途的分歧点——他们变成捕蝉的螳螂,而东尼则成为一旦他们越界时追捕他们的黄雀。然而东尼与他们的生活依然相互呼应,并且令人胆寒地相似。驱使他们犯罪的是与性以及死亡有关的幻想;而这种幻想之于他,则称为心理侧写。
东尼有时候觉得这似乎是鸡生蛋、蛋生鸡的问题。他变得性无能是因为害怕不受约束的性欲表现可能将他领向暴力与死亡?或是因为他深知强大的性冲动经常导致杀戮,所以造成身体出现性功能障碍?他怀疑自己永远不会知道答案。不论因果为何,无可否认的是他的工作深深地影响了生活。
没有显而易见的理由,他莫名地想起夏兹·波曼眼中单纯的热忱所发出的火花。他记得自己也曾有过那样的感觉,然而在看到许多人对同类施加的暴力后,他的热忱逐渐消退。或许他可以用自身的一切所知让他的团队拥有比自己从前更好的心理防备。光是能做到如此也就值得了,有没有与他们一同建立功勋倒是其次。
城市的另一端,夏兹击点鼠标关闭计算机软件。她心不在焉地关掉计算机,有眼无心地盯着逐渐变黑的屏幕。她决定用网络搜寻作为发掘东尼·希尔过往的第一步,她原以为只会碰巧找到少量的相关数据,或是走运地在报纸数据库中寻获一些剪报。
不过,当她在搜寻引擎键入“东尼·希尔、布拉德菲尔德、凶手”时,她无意间发现了一个黑暗宝库,一年前让东尼的脸刊上报纸头版的案子,她找到了许多相关资料。有几个对连续杀人犯狂热的可怕网站搜录了东尼的著名案件,另有记者与时事评论者在个人网站发表对于这个案子的报道或评论文章。甚至还有一个关于变态罪犯的图库,里头剪辑合成了许多世界上最臭名昭著的连续杀人犯的脸,东尼的目标——人称“酷儿杀手”——在这个诡异的网络展示里不止一次被当成主题。
夏兹下载了所有能找到的资料,并且花了一整个晚上阅读。原先只是一个想找出是什么令东尼·希尔脸色大变的学术练习,如今的结果却让她作呕。
事实是无可置辩的。四具裸体男尸被遗弃在布拉德菲尔德的同性恋猎艳区,受害者死前受到令人难以想象的残酷凌虐,死后则被凶手割除性器,清洗后将他们像垃圾一般丢弃。
警方采取最终的手段——请来东尼当顾问,与卡萝·乔登探长一同建立凶手的侧写。当狩猎者变成猎物时,他们也离目标越来越近;凶手想以东尼作活人献祭,因此绑架他。刑具启动,东尼的身体因痛苦而哀嚎,他差一点成为第五名受害者。他在紧要关头获救,不过不是因为援兵到来,而是由于他多年面对精神病患所磨炼出来的语言技巧。但是为了活命,他必须杀死俘虏他的人。
阅读的同时,夏兹的心里充满恐惧,并且泪水盈眶。丰富的想象力接二连三地勾勒出东尼所经历的地狱,她发现自己深陷在凶手与被害人角色对调的最后决战梦魇里,东尼不得不变成杀戮者的梦境令她胆战心惊。
他怎么承受得了这一切?她为此感到惊奇。他怎么能入睡?他又如何可以闭上双眼,不被超乎一般人所能想象或忍受的画面所困扰?难怪他不打算以自己的经验教导他们如何掌控自己的未来。侧写工作一定曾将东尼逼至疯狂的边缘,而他现在仍愿意继续从事这份工作已经是奇迹了。
如果她遇到这种情况,她又会如何面对呢?夏兹双手抱头,然后自得知即将成立特别小组以来第一次扪心自问:她是否做了一个天大的错误决定?
贝齐为记者调了饮料——浓烈的琴酒、清爽的通宁水,再挤入四分之一颗柠檬,让柠檬汁的微酸调和琴酒的甜腻并且掩盖酒精的高浓度。米琪的形象一直能免于被丑闻所玷污,其中一个主要原因就是贝齐坚信除了他们三人,不要相信任何外人能对他们的秘密守口如瓶。苏西·乔瑟夫或许总是笑容可掬,让明亮的客厅满是她银铃般的笑声以及凉烟的轻烟,但是她终归是记者。即使苏西是杂志界里最愿意给人方便、最会说好话的人,贝齐依然知道在苏西的好友中绝对有小报记者随时愿意自掏腰包请她喝酒,以挖掘可以借题发挥的八卦。所以今天她将慷慨地不断供酒给苏西,到了她与杰可和米琪共进午餐的时候,苏西锐利的眼神将变得迷茫不清。
贝齐坐在沙发椅的扶手上,骨瘦如柴的记者则深陷在柔软的椅垫中。从这个角度贝齐可以轻易地观察苏西,而后者将必须刻意且明显地改变坐姿才能对上贝齐的视线,因此贝齐有机会不着痕迹地对米琪做暗号,随时提醒她小心记者的问话。“这个房间好可爱啊。”苏西极尽夸赞之能事,“真是明亮,好有个性喔。这样的房间并不多见,这么有品味,这么高雅,这么适切。相信我,我看过的荷兰公园公寓比当地的房地产经纪人还多呢!”她别扭地转过身体,语调如同跟服务生说话一般地对贝齐说:“你确认外烩人员需要的东西都有了吗?”
贝齐点点头,“一切都在掌控之中,他们对厨房的设备很满意。”
“这点我相信。”苏西回头面向米琪,再次对贝齐不予理睬。“餐厅是你自己设计的吗,米琪?好时髦喔!非常有你的风格!超级适合入镜《与乔瑟夫有约》。”她倾身弹了弹烟灰,露出有着皱纹的乳沟。防晒乳与昂贵的身体护理也无法完全掩饰这些松垮的皮肤,而贝齐也根本不想看到这个令人恶心的景象。
这个女人竟然可以丝毫不羞愧地穿着红黑色搭配、花哨的莫斯奇诺套装,而这套衣服原先是为比她年轻二十岁、身形截然不同的人设计的。米琪觉得被这样的人评论自己的品味实在是一种褒贬两可的恭维。不过她按捺心思,只是再次微笑地说:“其实这里的摆设大多出自贝齐的灵感,是她塑造了这里的品味。我只跟她说我想要什么样的格调,其余的都由她处理。”
苏西反射性的笑容里没有一丝温度,似乎说着:又浪费了一个开场白,没有什么可以大书特书的东西。在她有机会二次尝试前,杰可大步走进了房间,理想剪裁的衣服包覆宽大的肩膀,呈现出杰可健美的倒三角形身材。他对苏西兴奋的喋喋不休充耳不闻,径自走向米琪,在她身边坐下,并用一只臂膀紧紧拥抱她,不过两人没有真的亲吻。“亲爱的,”他说道,众人皆知的专业语调里带着犹如拨动大提琴琴弦时所发出的轻颤,“抱歉,我迟到了。”他转身倚坐在沙发里,让苏西尽情享受他完美的笑容。“你一定就是苏西了,”他说,“很高兴你来访。”
苏西面露喜色,仿佛圣诞节到了一般。“我也很高兴能到这儿来。”她猛然迸出回话,带着喘息声的嗓音没了先前的虚情假意,泄露出她一直致力隐藏、明显属于英国中西部的口音。杰可对女人一直有极大的影响力,这永远令贝齐感到吃惊。他可以让最刻薄的泼妇变得像甜酒一般可人。即使像苏西这样令人厌烦的损人利己者也无法抵御他的魅力。“《与乔瑟夫有约》并不常有机会让我与真正欣赏的人接触。”她补充道。
“谢谢你的赞赏。”杰可依旧笑意满盈地说,“贝齐,我们可以移到餐厅了吗?”
贝齐看看时钟。“可以啊。”她说,“外烩人员也希望差不多这个时间开始上菜。”杰可一跃而起,周到地等米琪站起身才往门口移动。他引导苏西走在他前方,然后回头朝贝齐翻了一个白眼,表示他快无聊死了。贝齐忍着笑跟在他们后方往餐厅走去,接着看他们入座后才离开。客厅的电视正播着新闻,贝齐拿着面包与起司在电视机前坐下时想着:有时候当“外人”才有明显的好处——不用与乔瑟夫这种人交际。
米琪可就没这么轻松了。看着苏西对自己的丈夫乏味地调情,她甚至必须假装没注意到。米琪不再理睬这场无聊的眉来眼去,专心挑出龙虾螯里的最后一点残肉。
苏西的语气改变使她警觉话锋已转。上工了,米琪意识到。“当然,我读过关于你们两个怎么认识的报道。”苏西说,同时将手覆在杰可非义肢的那一只手上。料她也不敢这么快就去拍另外一只吧,米琪严肃地思考着,“但是我得听你们亲口说说。”
来了,米琪想着,冗长陈述的前半段永远是她负责。“我们是在医院认识的。”她开始讲述。
不到十天,特别小组办公室已经成了整个团队的家。根据他们的个人资料以及保罗·毕许总警司在全国上下的餐厅与警察俱乐部所做的非正式调查,挑选进入特别小组的六名新进警官全是单身或未论及婚嫁的人,而这种情形并非偶然。东尼刻意找一群被迫离乡背井的人,将他们凑在一块,并且强迫他们培养出团队精神。至少在这件事上自己似乎做对了。他一边想,一边看着研究室里的六颗头。他们正埋首阅读他所准备的警方资料复印件。
他们已经开始结成数个同盟,而且截至目前也成功地避开个性冲突,以免使团体发生无药可救的决裂。有趣的是,他们的伙伴关系会灵活变动而非固定的两两成双。虽然相较之下有些人比较气味相投,但是他们不会试着孤立任何人。
夏兹是个例外,至少在东尼看来是如此。并不是说她与其他人的相处有问题,而是当其他人逐渐形成轻松的亲密关系时,她却让自己抽离。她跟大家一同说笑,也参与共同的脑力激荡,但是不知何种缘故她与同事们总有一点距离。他感觉到她有追求成功的热情,这是其他小组成员所缺乏的,其他人毋庸置疑也有勃勃野心,但是在夏兹身上显得更加深刻。她拼命工作,强大的渴求在体内燃烧并且吞噬一丝一毫的轻浮态度。她总是早上最早到、晚上最晚走,热切地抓住每一个机会请东尼详述课堂结束前所说的任何事情。然而正是这种对于成功的渴望让她面对失败时相对地更容易受伤。东尼可以看出夏兹极度渴望被认同,这对她而言会是一把带有毁灭性影响的利刃。如果她无法学会敞开心房进而运用同理心,她将永远无法发挥成为侧写师的潜力。他的工作就是让她知道卸下防卫不一定会使自己遍体鳞伤。
就在此刻夏兹突然抬起头,与东尼四目相接。没有困窘,没有尴尬,她只是盯着他一会儿后便再度低头阅读,仿佛她突然冲进他的记忆数据库寻找一块遗失的信息,找到后随即注销。东尼感到些许不安地清清喉咙说:“这四起看似不相关的性侵害与强暴案件,各位有任何想法吗?”
团体陷入诡异的寂静中,学员们个个欲言又止,礼貌地将机会让给他人。在这种逐渐变成常态的沉默里,里昂·杰克森率先直截了当地开口说:“我认为受害者是最大的共通性,我曾经读到过连续强暴犯有性侵同一年龄层目标的倾向。这四起案件受害女子年纪都在二十五岁左右,全为金色短发,也都费时费劲地维持身材。慢跑、打曲棍球与划船,她们从事的运动都易于变态跟踪者监视却又不会引人注意。”
“谢谢你,里昂。其他人有什么想法吗?”
团体中最爱唱反调的代表——赛门,接着加入讨论。他操着格罗斯哥口音,说话时习惯用深色浓眉下的双眼目不转睛地盯着对方,使他的侵略性大为提升。“你无法否认那是因为喜欢这类型运动的女人常常自认单独身处危险之处的坏事不会发生在自己身上。很有可能施暴者不止一人,甚至可能是四个人啊。这样看来侧写师的介入根本是浪费时间。”
夏兹摇摇头。“共通性不只是被害人,”她毫不含糊地陈述,“你们仔细看看证据。案发时被害人的眼睛都被遮住,攻击者在侵犯过程中不断对她们做出言语上的辱骂,这些不只是全然的巧合而已。”
赛门不打算退让。“拜托,夏兹。”他出声抗议,“任何无能到需要借由强暴别人来让自己好过的家伙都会需要大声表示自己很行。至于她们的眼睛被遮住,除了第一起跟第三起案子里嫌犯是利用被害人的头巾之外,根本没有什么共通性。你瞧——”他挥舞着一张张的资料说,“二号案件:他把她的圆领衫拉过她的头,然后打结;四号案件:强暴犯以封箱胶缠绕她的头。手法完全不一样。”他靠在椅背上,温厚地露齿而笑,缓和了强烈的言词。
东尼咧嘴一笑说:“这些案子的凶嫌均有缜密的谋划,这引导出我们下一个要讨论的主题。谢谢你,赛门。今天我会发给你们第一份作业,当中的前言算是‘犯罪特征与MO’的初学者指南。有谁知道我在说什么吗?”
组里另一名女性凯·哈伦微微举手,犹豫地看着东尼。他点点头示意她发言。哈伦先将浅褐色的头发塞到耳后才开口说话。东尼后来发现这是她让自己显得娇柔脆弱、进而以此避免遭受批评的主要方式,尤其当她即将陈述自身十分肯定的论点时更会这么做。“MO是动态的,特征则是静态的。”
“那是一种说法。”东尼说,“不过对于我们当中还在慢步而行的人而言,这种说法或许有点太专业了。”他带着笑容,用手指头一一点着其他五人。他推开椅子站起身,一边讲解一边开始在房间里走来走去。“MO是拉丁文modus operandi的缩写,也就是‘做事手法’,运用在刑事领域里时意指犯罪者在达到目标的过程中所采取的一连串动作。早期的犯罪侧写,警察与大多数心理学家对于连续犯罪者的认知非常刻板——每次做了差不多一样的事情以达到差不多一样结果的人。不过连续犯罪者通常会逐渐变本加厉,比如说从侵犯妓女到用铁锤击打女子的脑袋。
“当我们有愈来愈多的发现后了解到不是只有我们会从错误中学习。我们所面对的是相当聪明、相当具想象力的罪犯,他们跟我们一样会学习。也就是说,我们要谨记在心的是:罪犯会因为发现某一种作案方式不甚有效,彻头彻尾地改变下一次作案的手法,有所调整。比如说,第一次凶杀用勒毙,但也许凶手觉得这样太费时、制造的声响太多,让他颇为害怕也倍感压力而无法让自己好好享受成果。所以第二次作案时,他用铁橇击碎被害人的头颅,但结果太脏乱了。因此第三次作案时他采用尖物戳刺。最终很有可能调查人员将这些案件记录成三起相互无关的凶杀案,因为犯罪手法看起来截然不同。
“过程中没有改变的是——我们姑且称之为——犯罪特征,简称:特征。”东尼停下步伐,倚在窗台上,“特征不会改变,因为那是犯罪行为的‘存在价值’,犯罪者借此得到满足感。
“那么犯罪特征包括什么呢?嗯,举凡所有超出作案时实际需要的行为都算。犯案时的老习惯,为了获得满足,犯罪者每次作案时所有特征元素都必须被实行,而且每次必须以一样的方式执行。举例来说,凶手的特征可能会是:是否脱去受害者的衣物?是否将受害者的衣物叠放整齐?受害者死后,他是否为她们上妆?他是否在被害人死后与其发生性行为?他是否做出仪式性的毁尸行为,例如切除他们的胸部、阴茎或耳朵?”
赛门看起来有一点反胃作呕,东尼好奇至今他看过多少凶杀案的被害人尸体。他的脸皮必须要厚一些,面对那些喜欢看到侧写师因为残破的尸体而将午餐吐出来的同事时,对他们所做的嘲弄也要有心理准备。“连续犯罪者必须让行动充满意义,完成特征性行为以实现自己的欲望。”东尼继续说道,“这是为了满足各种需求——支配、施加痛苦、激起被害人明显的反应、发泄性欲。手段可能有所不同,但是结果永远不变。”
他深呼吸一口气,试着不去想起自己曾亲眼见过的各种手法。“凶手借由对受害者施加痛苦、听他们哀嚎而得到快感,对他而言无关紧要的是不管他是否……”他的嗓音颤抖,种种影像失控地浮现脑中,“不管他是否……”现在所有人都看着东尼,而他拼命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只是一时的分心,而非像遇上船难一般惶恐。“不管他是否……捆绑他们,然后凌迟,或者他……”
“或者他用电线鞭打他们。”夏兹带着令人安心的表情,以轻松的语气说道。
“没错。”东尼赶紧恢复镇定,“很高兴你有如此敏锐的想象力,夏兹。”
“典型的女人,对吧?”赛门边笑边小声地说。
夏兹面露一丝困窘。在大家有机会让这个消遣话题升温前,东尼继续说道:“所以你可能会有两具外观情况大相径庭的尸体。但是当你仔细检视案发过程时,除了杀人之举,其他多余的事情以及凶手所达到的最终满足都是一样的。这就是我们要寻找的犯罪特征。”
他顿了顿,环顾课堂,确定自己得到所有人的注意,而其中有人面露疑惑。“以最简单的方法举例而言,”他说,“想想轻罪犯。一个偷录像带的窃贼,他要的就只是录像带,因为有人愿意用好价钱替他销赃。一开始他洗劫连栋式房屋,从后院闯入屋内。然后他从当地报纸上读到,警方提醒民众有一名习惯从后院闯空门的录像带小偷,所以居民组成守望相助巡逻队,特别留意各家后巷的动静。他因此放弃连栋式房屋,改偷二次大战间所盖的半独栋式住宅,并且由一楼门廊的边窗进入屋内。虽然他改变了犯罪手法,但是仍然只偷录像带——这就是他的特征。”
不解者的脸豁然开朗,现在他终于理解了。东尼满意地拿起一叠分成六份的纸。“所以当我们在思考一个连续犯罪存在的可能性时,必须学会彻头彻尾地观察分析。思考一定要‘以相似处作联结’,而非‘以差异处来排除’。”
他再次站起身,游走在他们的工作桌之间,准备进入这次讲习最重要的部分。“有些资深警官与侧写师提出一个相当机密的假设,”他的发言再度令他们拉长了耳朵,“我们相信过去十年内,仍有多达六名尚未被发现的连续杀人犯在英国境内犯案,有些人可能已经夺取了十人以上的性命。多亏高速公路网络以及警界长年为人所知、彼此不愿交换信息的恶习,从来没有人好好坐下来思考当中重大的关联性。一旦我们开始运作,当我们有时间、有人力的时候,这将是我们要讨论、研究的事情。”他的双眉高高挑起,片刻歇息之间,交头接耳的声音四起。
“所以我们接下来要做的就是练习。”东尼解释道,“三十名失踪少男少女,全是真实案例,是从十几个警局过去七年多的案件中挑选出来的。你们接下来一个星期可以利用闲暇时间研究这些案子,然后你们将有机会发表自己的理论,提出关于当中是否有足够的共同因素能提供我们作为怀疑这些案子是连续杀人犯所为的依据。”他发给每个人一沓照片,同时给他们一点时间快速阅览。
“我要再次强调这只是练习,不是实际办案。”他一边提醒他们,一边走回自己的位子,“我们没有理由猜测这些少年少女被绑架或被谋杀。当中有些人或许真的已经死亡,但是那比较可能是街头械斗所致,而非谋杀。他们之间的共通性为:这些孩子的家人都不认为他们会离家出走,家人都宣称他们在家里看起来很快乐,没有严重口角,在学校也没有出现明显的问题。虽然当中一两人过去曾经与警察或社福单位扯上关系,但是失踪前的生活并没有陷入任何困境。然而这些失踪的孩子后来都没有与家里联络。尽管如此,也很有可能是因为他们大多跑到伦敦等大都市去了。”
他深吸一口气,转身面向他们,“但是或许还另有案情潜藏其中。如果真是如此,我们的工作就是将真相找出来。”
兴奋之情在夏兹的心里逐渐燃烧,强烈的情绪甚至让她暂时遗忘对于东尼最后一次近距离接触凶手的好奇。这是她的第一个机会。如果尚有谋杀被害人没被发现,她将会把他们找出来。不只如此,她还要为他们发声,为他们复仇。
罪犯常常在无意之间被抓到。他知道这一点,他曾看过相关的电视节目。谋杀十五名无家可归年轻人的丹尼斯·尼尔森被人发现,是因为尸体堵塞了下水道;杀了十三名妇女的约克郡屠夫彼得·萨特克里夫为了伪装他的车而偷了一组车牌,因此被逮;泰迪·邦迪——一个有恋尸癖的杀人犯,杀害多达四十名年轻女子,最后因为夜间未开车灯并从警车旁疾驶而过而被捕。知道这些事情并未令他感到惊恐,不过能为他纵火时无可避免的血脉贲张增加了额外的战栗感。他的动机或许与这些杀人犯截然不同,但是几乎一样充满危险。抛弃式软皮车用手套总是因为紧张的汗水而变得湿漉。
凌晨一点钟左右,他将车子停在谨慎挑选过的地方。因为知道会有从前晚狂欢到今晨的年轻人出没,所以他从不将车子留在住宅区的街上。他选择将车子停在DIY商店的停车场、工厂旁的空地或是晚上关闭的汽车修理厂前院。二手车销售厂是最佳地点,午夜时分不会有人注意到多了一辆车在那儿停了一两个钟头。
他也从不提旅行袋,因为他认为晚上这种时间提着旅行袋会让自己看起来很可疑。看到他的警察不会有理由认为他刚刚闯了空门。即使有深夜不睡觉的无聊家伙想打劫他作为消遣,他口袋里的东西也不会引起他人太多怀疑。一段绳子,附有黄铜套子的旧式打火机,一盒少了两三支烟的香烟,盒角卷折并且还剩一两支的纸板火柴,昨日的报纸,瑞士刀,沾着油渍、皱巴巴的手帕与明亮的小手电筒。如果持有这些东西会被逮捕,那么拘留所每晚都会爆满。
他依记忆中的路线而行,紧靠着墙悄悄地往空荡荡的街道走去,软底保龄球鞋没有发出一丝声响。几分钟后,他来到一条窄小的巷子。巷子通往一栋小工业厂房没有设置保安的那一侧。他已经看中这个地方一段时间了。这里原是一座由四栋十九世纪末、二十世纪初砖砌建筑组成的制绳厂,最近才改建成现在的用途。厂区里的室内装满品工作室旁边是汽车电器行,对面是水电行与糕饼店。那家糕饼店的饼干,烘焙配方据说跟约克神迹剧一样古老。他认为一袋不起眼而且含沙的饼干却要价如此荒谬,这样的工厂实在应该被夷为平地,但是里头没有足够的可燃物能满足他的需要。
所以今晚水电行将会宛如罗马烟火筒一般爆炸燃烧。
接着,纺织品与木造地板也会起火燃烧,升起滚滚浓烟,火光会照亮这栋老旧建筑,长长的黄红色火舌在灰褐色的烟雾中蹿升,而他会因这个景象而感到兴奋至极。不过眼下,他得先潜进里面才行。
今天稍早他已经做好万全准备,将手提袋丢置在工作室侧门边的垃圾桶中。现在他将袋子取回,拿出马桶吸把与强力胶。他沿着建筑四周走着,来到洗手间的窗户外,然后他将吸把黏在窗户上。他等了几分钟确认黏着剂已干,便用双手握住吸把,站定,极速用力一拉。玻璃应声碎裂,碎片散落在窗户外侧,就跟高温爆炸所造成的情形一样。他聪明地将吸把往墙上轻敲,打碎黏于其上的一片圆玻璃,只留下橡胶吸头上细细的一圈碎片。他一点也不担心这一点残留物,鉴识专家不会想到要重建窗户,所以也不会发现碎片的中心少了一圈玻璃。解决了这件事情后,他在几分钟内就进到了室内。他知道这里没有设警铃,所以可以放胆活动。
他拿出手电筒,迅速地开了又关,确认自己所在的位置,然后潜身进入一条走廊。这个走廊一路通往主要工作区的后方。他回想起在走廊尽头有一两个大型硬纸板纸箱,里头装着当地手工艺爱好者买的一些破烂材料。火场调查员无疑地会认为那是员工抽烟打混的地方。
装设点火装置只需片刻时间。首先他打开打火机,用事前浸泡过打火机油的手帕搓揉绳子,然后将五六根香烟用橡皮筋松散地圈着,再把绳子从中塞入。之后他将燃烧装置摆好,沿着最外侧的纸箱边缘摆放作为引线的绳子,再将手帕连同一些揉皱的报纸放在纸箱旁。最后他点燃香烟。烟烧到一半时绳子才会跟着点燃,引线则会需要一点时间才能让一箱箱的纺织品开始闷烧。但是当它们全部起火燃烧的时候,便没有任何东西能拦阻他的火焰了。那将会是一场火光冲天的绚丽景象。
他知道这场火景会十分壮观,所以他一直留着没有动手。比起单一层面的满足,这场火让更多的心理欲望得偿所愿。
贝齐看看表,再过十分钟她就要佯称米琪还有其他约会,借故打断苏西·乔瑟夫的访问。如果杰可想继续施展魅力,那就随便他去。不过她猜想杰可应该宁可借机逃跑吧。杰可参与数个义工工作,而他前晚才录完最新一集的《文斯敲敲门》,所以待会儿他会出门前往某间专科诊所担任志工辅导员与支持工作者。下午前他就会离去,留下她与米琪单独在安静的房子里度过清静的周末。
“现在你若得了不治之症而住院,根本没办法好好休息,因为热心公益的杰可跟黛安娜王妃会三番两次地跑来探访。”贝齐大声地独语,并且从书桌走到档案柜。她正在整理桌子,为一个不被罪恶感束缚的周末做准备。“嗯,还是我比较幸运。”她继续自言自语道,“我不用一直听那个老掉牙的故事。”贝齐模仿杰可乐观、戏剧化的语调,模仿他讲述与米琪相识的经过,“我躺在病床上,想着所有的梦想都破灭了,认为自己已经没有活下去的理由。然后在我意志最消沉的时候,我看到了一个景象。”贝齐边讲边挥手,杰可每次讲到这里都会用正常的那只手臂做出这个动作。“事实上那是一幅非常美好的景象,在我的病床旁,站着一个自从意外发生以来,我所遇上的唯一让我意识到生命还值得走下去的东西。”
贝齐知道这个故事与事实大相径庭。她还记得米琪与杰可初次相遇的情形,两颗星星绝对没有相互吸引而产生惊天动地的碰撞。贝齐的记忆与他们的“官方说词”截然不同,也毫不浪漫。
那时候米琪首度担任晚间新闻快报的主要实况转播播报员。她对传媒上最热门的英雄杰可·文斯第一次做的独家采访吸引了上千万的观众收看。贝齐独自在家看转播,兴奋地看着她的爱人成为千万双眼睛的焦点。
但是愉快的心情并没有维持很久。第二天贝齐与米琪一同看录像带回放,在摇曳的影像中庆祝时,电话铃声打断她们的欢愉。贝齐用喜气洋洋的声音接起电话,电话另一端的记者称呼她为“米琪的女友”,她的喜悦在那一刻一扫而空。虽然贝齐冷峻地严词否认,米琪也不屑地嘲弄,但是两个女人都知道她们的关系即将成为最糟糕的八卦新闻。
米琪用持久战对抗偷偷摸摸的八卦记者,她精心策划而且冷酷地切实执行战略,如同她在职业生涯发展中所走的每一步。每天晚上她们分别拉上两间卧室的窗帘,然后开灯,并且错开熄灯时间。每天晚上,贝齐为空房间里的定时器设定不同的关灯时间。每天早上窗帘则在不同时段拉开,而且拉起窗帘的一定与前晚将其阖上的为同一人。
两个女子唯一能相拥的地方是拉起并阻隔了窗外视线的窗帘后方,或是在屋外无法看见的走廊。如果两人同时出门,她们会在阶梯下方愉快地挥手告别而避免任何身体接触。
没让狗仔捕捉到任何能大做文章的东西已经足以让多数人心安,但是米琪宁可先发制人。如果小报想要挖新闻,她会确保他们得偿所愿——只需要拿出一个比他们手中的故事更刺激、更可信而且更辛辣的消息就可以了。她十分在乎贝齐,所以不愿冒险搅扰爱人的安宁或是她们的关系。
接获不详来电的次日早晨,米琪的工作有一个钟头的空当。她开车来到杰可就医的医院,并且施展魅力使护士让她进入病房。杰可似乎很高兴见到她,不单只是因为她带来附着耳机、配备齐全的小型收音机作为礼物。虽然他还在服用强效的止痛剂,但他还是会欢迎身边任何能让他自冗长无聊的时间里转移注意力的事情。除了对意外与截肢绝口不提以外,她天南地北地聊了半个小时,然后俯身在他的额头上留下一个友善的吻之后离去。整个过程出乎米琪意料地顺利,而且她发现自己对杰可产生了好感。依照过去接触男性运动英雄的经验,她原以为杰可也会是个自大的肌肉男,但事实并非如此。更令人惊讶的是,他并不自弃、自怜。米琪的拜访原本或许是出于损人利己的企图,但是在须臾间她着迷了——先是对杰可坚韧意志的敬重,而后是因为与他相处时所产生的意想不到的愉悦。或许他对自身抱持较多关注而对她不甚感兴趣,但是至少他试着妙语解颐、谈笑风生。
经过五天四次的拜访后,杰可终于问了她一直在等待的问题。“为什么你一直来看我?”
米琪耸耸肩,用反诘的语气说:“因为我喜欢你吧?”
杰可的眉毛扬起后随即又落下,仿佛在说,“这理由还不足以说服我。”
她叹了一口气,刻意地对上他充满臆测的凝视。“长久以来,我一直为某件事所苦。我了解想要成功的欲望,我自己也是倾尽全力才爬到现在的位置。我做了牺牲,有时候甚至得用在别种情况下连我自己都会感到羞愧的方式对待他人。但是达到我想要的成就是生命里最重要的事。我可以想象发生一连串你无法掌控的事情却赔上了自己的理想时,你的心里作何感想。我想我对你多少有一点移情作用吧。”
“你的意思是?”他追问道,表情显得丝毫不放弃。
“你的状况我感同身受,但我并不是可怜你。”
他点点头,似乎对这个答案感到满意。“护士认为你来探望我是因为对我有意思。我知道她是错的。”
米琪耸耸肩。这比她原先预期的答案好太多了。“那就别让她的幻想破灭吧。人们无法接受他们所不能理解的动机。”
“你说得真对。”他附和道,声音里带着痛苦的愤怒,尽管他有充足的理由感到愤恨,但米琪从未听过他用这样的语调说话,“可是即便理解了,也不总是能让人接受一些事情。”
他话中有话,言下还藏着很多东西,但是米琪知道何时该适可而止。讨论“那件事”的机会还多的是。当天离去的时候,她刻意让护士看见她与杰可吻别。不胫而走的消息总是比较具有可信度,大肆宣扬反而适得其反。根据她的经验,八卦消息在医院里传播的速度比“退伍军人病”还快,至于要从医院散播到社会大众,也只需要一名“带原者”——这就是一传十,十传百的力量。
一个礼拜后她再次来访时,杰可似乎变得很冷淡。米琪感觉到他有许多几乎无法抑制的强烈情绪,但是无法确定究竟是什么。最后她厌倦了没有对话的自言自语,所以她说:“你要开口跟我说,还是你想憋着,让自己的血压继续升高,直到你中风为止?”
那个下午他终于第一次正眼看着她。乍看之下她以为他发烧了,接着她才意会到那是一股她无法想象杰可怎么能遏制得了的雷霆之怒。她看着杰可欲言又止地不知道怎么开口,才发现他气得几乎说不出话来。最后他靠着全然的意志力战胜了愤怒,咆哮道:“是我那该死的未婚妻。”
“吉莉?”米琪祈祷自己讲对了名字。某天下午米琪正要离开时,她们短暂地打过照面。印象中吉莉是个气质差一点就令人觉得俗气,不过勉强算得上性感的苗条深发美女。
“她是个贱人。”他低吼道,脖子上的青筋在古铜色的皮肤下紧绷得像一根根细绳。
“发生了什么事,杰可?”
他闭上双眼,深呼吸一口气,宽大的胸膛随之鼓起,他曾经拥有完美的上半身,现在失去一只手臂的上身却因为这个动作而更显不对称。“她甩了我。”他终于勉强说出口,怒气令他的声音变得粗厚。
“不会吧。”米琪惊呼,“喔,杰可。”她伸出手,抚上他紧握的拳头。她能明显感受到对方肌肉里的阵阵心跳,可见他的手握得有多么紧。他异常地愤怒,米琪想着,但是他似乎还没有出现丧失自制力的危险。
“她说她无法承受。”他带着挖苦的笑容,刺耳地咆哮道,“她不能承受?那她该死地认为这对我而言又是怎么一回事?”
“我很遗憾。”米琪力不从心地说。
“意外发生之后她第一次来探访时,我从她的脸上已经看得出来。不,更早之前我就知道了。我心里有数,因为第一天她根本不敢靠近我。她花了两天才挪动了她的尊脚到医院来。”他的声音粗糙沙哑,严厉的言词宛如一块块石头重重地落下,“她真的来了,却不敢看我。一切全都写在她脸上,我令她反感。她只看到我变成残废的样子。”他抽开拳头,往床铺上一捶。
“愚蠢的人是她。”
杰可双眼一瞠,直盯着她。“住口!我最不需要的就是又来一个无聊的女人对我表现出高人一等的姿态。我已经听够了那个该死的护士假惺惺的鼓励,所以你别说了!”
米琪丝毫不退缩。她曾经在与新闻编辑无数次的冲突中赢得过胜利,这一点小摩擦对她而言根本不算什么。“别人对你表示关心的时候,你应该学着去看清楚他人的真心。”她反唇相讥,“我很抱歉吉莉没有胆量与你共渡难关,但是你现在看清这件事比较好,好过将来才发现。”
杰可一脸惊讶。这么多年来唯一一个对他说话不会唯唯诺诺的人只有他的教练。“你说什么?”他厉声地说,不解的惊讶取代了怒意。
米琪无视他的反应,继续说:“现在你需要想的是这场游戏你要怎么玩。”
“什么游戏?”
“这件事不会永远只是你们两个人的秘密,迟早会被外界知道的,对吧?至少就你所言,护士已经知道了,到了下午这件事就会传得沸沸扬扬。你可以甘于当一个令人可怜的对象——英雄因为五体不全,遭女友抛弃,你会得到大家的同情票,吉莉则会被多数英国人民当过街老鼠一般唾弃。又或者,你可以选择先下手为强,成为赢家。”
杰可张口结舌,一时间说不出话来。最后,他终于以低沉的声音说:“你继续说下去。”
“由你决定。全看你希望人们视你为受害者还是胜利者。”
米琪的直视犹如杰可在竞技场上面对过的所有挑战。“你用膝盖想也知道吧?”他咆哮道。
“我告诉你,老兄,这里真的是个偏远的乡间小镇。”里昂挥舞着手里的印度炸鸡,好像他的话不单指的是这间餐厅,也包括了大部分的西约克郡。
“显然你看过星期六晚上的格林诺克。”赛门冷冷地说,“相信我,里昂,跟那里相比,利兹已经算是很国际化了。”
“没有任何东西能让这个地方变得国际化。”里昂出声抗议道。
“没那么糟啦。”凯说,“这儿购物还蛮方便的啊。”夏兹注意到,即使在课堂之外,凯依旧总是扮演着调停者的角色。她一边整平头发,一边驱散对话中的硝烟味。
赛门夸张地呻吟一声,“喔,拜托,凯。你不需要拉我们一头栽进女人家的无聊话题里吧。来吧,让我今晚有点乐子,告诉我利兹的身体穿刺技术有多棒。”
凯对他吐了吐舌头。
“如果你再继续烦凯,我们两个女人会认真考虑用啤酒瓶刺穿你身体的某个宝贝部位喔。”夏兹摇摇手中的啤酒罐,温柔地说。
赛门举起双手,“好啦,我不闹了,但是你要保证不会拿印度薄饼打我。”
四名警官大啖前菜时,餐桌陷入片刻的宁静。周六咖喱夜看来已成为这四人组的常态,特别小组里的另外两人倾向回到从前的地盘,不在新总部逗留。当赛门一开始建议举办这样的聚会时,夏兹不甚确定自己是否想与同事建立如此亲近的关系。但是赛门极力劝诱,加上毕许总警司在暗中偷听,而她不想被冠上不合群的臭名,所以就答应了。虽然饭后大家提议要往夜店寻乐时,她推托先行离开,但是夏兹还是出乎自己预料地很享受这段时光。投入警务已经三周,她发现自己其实很期待大伙儿一同聚餐的夜晚到来,而且原因不只是为了食物而已。
一如往常,里昂是第一个将餐点吃完的人。“我想说的是,这边是蛮荒之地。”
“还好吧。”夏兹反驳道,“这里有很多好吃的咖喱屋,房子也便宜得让我可以买得起比兔棚还大的地方。如果你想从市中心的一头到另一边去,根本不用坐一个钟头的地铁,走路就可以了。”
“还有郊外,别忘了这儿有多容易就能到郊外踏青。”凯补充道。
里昂靠在椅背上,发出抱怨声并且夸张地转动着眼珠。“希斯克里夫。”他用高昂的假声颤音悠悠唱着。
“凯说得没错啊。”赛门说,“天啊,里昂你真是迂腐。你应该离开都市街道,呼吸一点新鲜空气。明天出来健行如何?我好想看看伊尔克利荒原是不是就像歌里头所形容的那样。”
夏兹笑了,“什么?你想没戴帽子就到处走走,看是否会因为重感冒而死?”
其他人也哄堂而笑。“看吧,老兄,就像我说的,这儿是蛮荒之地。除了用两条腿四处闲晃就没什么事情可以做了。还有,该死的,赛门,迂腐的人可不只我一个。自从我搬到这儿,开车回家的时候被拦下临检了三次,你知道吗?连伦敦的警察对于种族问题都还比较开明一点,不会认为每个开着好车的黑人就一定是毒贩。”里昂不快地说。
“他们拦你,不是因为你是黑人。”夏兹趁他点烟的空当反驳道。
“不是吗?”里昂吐出一口烟。
“他们拦下你,是因为你持有攻击性武器。”
“什么意思?”
“那件西装啊,宝贝。再时髦一点,你穿衣服的时候就会割伤自己啰。你带着刀,他们当然要拦你啰。”夏兹伸出一只手,要里昂跟她击掌。在其他两人的嘘笑声中,他一脸没辙地拍了拍她的手。
“还不如你锐利呢,夏兹。”赛门说。夏兹纳闷赛门平常惨白的脸颊这时染上一抹嫣红是否只是因为辛辣的香料。
“说到锐利,”当主菜送达时,凯插话问道,“东尼·希尔才锐利吧?什么事情都逃不过他的眼睛。”
“他很聪明没错啦。”赛门同意道,将厚重的深色头发自满头大汗的前额拨到后方,“我只希望他可以放轻松一点。跟他相处就好像有一道墙隔在中间,你够得着,却无法看到墙的另一边。”
“我可以告诉你们为什么。”夏兹说,顿时变得严肃,“布拉德菲尔德、酷儿杀手。”
“就是那个他处理的案子,一开始发展得很顺利,最后却变得一败涂地,是吗?”里昂问。
“没错。”
“官方不想把案情宣扬出去,对不对?”凯说,热切的脸让夏兹想到一种毛茸茸的小动物——可爱但是藏着獠牙,“报纸暗示了各种东西,但是从来都不详述。”
“相信我。”夏兹说,看着盘子里的半只鸡,心想应该点一些蔬菜才是,“你们不会想知道细节的。如果你们要知道来龙去脉,就去查查网络吧。上面的数据不受制于技术性细节,例如必须迎合当局的喜好或是遵守保密的要求。我告诉你们,如果你们读了东尼·希尔的遭遇之后,对我们现在投身的工作心意不会有所动摇,那你们该死地比我勇敢多了。”
大家沉默了一段时间,然后赛门倾身向前,用肯定的语气说:“你会告诉我们,对吧,夏兹?”
第二章
他总是比约定时间提早十五分钟抵达,因为他知道“她”会早到,他最后选了哪一个“她”都无关紧要。她会迫不及待地提早抵达,因为她深信他是伦佩斯提斯金,是一个能将自己犹如枯干稻草的生命编织成24K黄金的男人。
唐娜·杜尔不再是下一个目标,而是目前最新的一个,与其他受害者没有什么两样。当她的身影出现在停车场昏暗的光线中时,他可以听见笨拙、傻气的音乐冲击着他的脑门——“杰克与吉儿上山打水……”
他摇摇头,像在珊瑚礁群浮潜的人浮出水面后那样清清耳朵。他看着她走近,她小心翼翼地穿梭在一辆辆名牌轿车间,左顾右盼,额头因为一丝浅浅的蹙眉而皱了起来,仿佛在疑惑为什么她的天线没能引导她找到他确切的位置。他看得出来她竭尽所能地打扮自己,制服裙子明显在腰部折起,露出线条优 7f8e." >美的双腿,衬衫扣子比母亲或老师允许在公众场合所能解开的多开了一颗,制服外套垂挂在肩上,遮住装着课本、文具的背包。她的妆化得比前晚更重,浓妆艳抹让她顿时像个中年女人。她的头发乌黑黝亮,摇曳的鲍伯短发在停车场晦暗的灯光下闪烁光芒。
当唐娜快要来到车子旁时,他推开副驾驶座车门。突然亮起的车内灯光吓了她一跳,就在此时她注意到明亮的背景映衬出他英俊的侧脸轮廓。他透过早已摇下的车窗,对她说:“进来坐着吧,我好告诉你这是怎么一回事。”他用轻松的语气说。
唐娜略微犹豫,但是她太过爱慕这张公众脸孔所展露的真诚,因此没有三思而后行。她悄悄滑进旁边的位子,他则刻意让唐娜看见自己小心不去注意她上车时所露出的大腿。就眼下而言,保持正派是最佳策略。她卖弄风情却又显天真地笑着说:“今天早上我起床的时候,我还在想这一切是不是只是一场梦。”
他露出了然的微笑,一步步为只是假象的和睦关系建立根基。“我总是觉得一切都如梦似幻呢。我很好奇你是否犹豫过,毕竟你的人生里还有很多比上电视更能对社会有所贡献的事情可以选择。相信我,我是过来人。”
“可是你也从事很多慈善工作啊。”她认真地说,“电视明星正因为有名气才能够募到更多捐款。人们花钱去看明星,要不然他们才不会想掏一大笔钱出来呢。我希望能变成这样,跟那些明星一样。”
这是不可能的梦,或者应该说,只是一场噩梦。她永远不会变得跟他一样,不过她不会明白当中的原因。他这种人是如此地少有。他仁慈地笑着,犹如站在教堂窗口的梵蒂冈教宗。万事俱备了。“好吧,或许我能帮你铺个路。”他对她说,而唐娜也信以为真。
她已经上钩,独自一人百依百顺地在他的车里,在地下停车场里。现在就迅速将她载向目的地根本不是件难事。
不过,他许久以前就已经明了只有傻瓜才会这样做,而他并非傻瓜。首先,停车场并非空无一人。商务男女从旅馆退房,将西装袋放进轿车,然后从窄小的车位倒车出来,他们其实会出人意料地注意到很多事情。二则,现在是白天,在点缀着红绿灯的市中心里,无所事事的人们闲来无事,只好抠抠鼻子、看看路上的车和车里的人。他们会先注意到车子——银色奔驰,吸引众人目光与赞美的聪明选择,当然也可能会感到嫉妒,接着他们会留意到前保险杆上的一行斜体草写文字:《文斯敲敲门》用车,柴郡莫利根·玛西帝赞助。人们一旦警觉到可能有与明星亲近的机会,就会对着染色玻璃探头探脑,试图认出驾驶人与乘客。一时半刻他们不会忘记所看到的东西,尤其如果他们瞄见坐在副座的是一名年轻貌美的少女。当她的照片刊上当地报纸时,人们无疑地会想起这件事。
再者,他今天的工作繁忙,行程中没有空当能载她到他可以为所欲为的地方。没必要为了这个女孩让自己失约,或是随意公开露面而引人注意。他的现身必须经过精心安排,好让《文斯敲敲门》以最少的努力得到最大的曝光效果。所以唐娜必须等等了。对他们两人而言,期待的心情会让结果更加甜美。嗯,至少对他而言是如此。至于她嘛,再不久她屏息以待的期盼真会变成一个痛苦的玩笑。
所以他有技巧地挑起她的欲望,同时又加以控制。“昨晚我看到你的时候真的惊为天人,你绝对是担任助理主持人的最佳人选。在双主持人的节目里,我们需要一点对比,深发唐娜与金发杰可,娇小的唐娜与魁伟英俊的杰可。”他露齿而笑,她也咯咯笑了出声。“我们即将制作的是一个新的游戏节目,参加队伍中有家长与孩童,但是两方人马都不知道他们正在上节目,直到我们出现,将两组参加者带开。我们要出其不意,就像《这是你的生活》,所以我们得十分确定最后跟我共事的人绝对值得信赖。你必须极其谨慎,这是重点。”
“我会守口如瓶。”唐娜真诚地说,“真的。我从没跟任何人提起要到这儿来跟你见面的事。昨晚跟我一起参加俱乐部开幕的同伴问我,我们聊那么久是在说些什么,我只说我向你讨教如果想进电视圈,你有何建议。”
“而我有回答你吗?”他询问道。
她迷人妩媚地笑了。“我告诉她,你说我在决定从事任何职业前应该先考取一些证照。不过她并不知道你其实很幽默,不像我尽说一些会让我妈睡着的无聊话。”
“好见解。”他赞赏地说,“我敢向你保证我永远不是一个无趣的人,这是可以肯定的。现在呢,我有一个问题,接下来几天我会忙得焦头烂额,不过星期五早上我有空,可以轻松地帮你安排一些试镜。我们在东北部有一个排练摄影棚可以用。”
她的朱唇微绽,双眼在昏暗的车内灯光下显得熠熠生辉。“你说真的吗?我能上电视?”
“我不敢保证,但是你的外貌很适合,声音也很甜美。”他在座位上挪了挪身子,好与她直视,“我唯一需要你保证的是你真的能缄口不言。”
“我跟你说过,”唐娜一脸惊慌失措地回应道,“我没有跟任何人提过这件事。”
“但是你能继续保密下去吧?你能继续保持缄默到星期四晚上?”他将手伸进外套,拿出一张火车票,“这是往诺桑伯兰、五墙村的车票。星期四,你从这里搭三点二十五分往纽卡索的火车,到纽卡索换七点五十分往卡莱尔的车。出了车站后,左手边有一个停车场,我会在Land Rover越野车里等你。因为顾及商业机密,我不能到站台接你,但是我保证会守在停车场。我们先安顿你过夜,隔天早上第一件事就是让你试镜。”
“但是如果我整晚没回家,我妈妈又不知道我去哪儿,她会着急的。”她不情愿地提出异议。
“等我们到了摄影棚,你就可以打电话给她。”他用极其令人安心的语气说,“面对现实吧,如果她知道你要做什么,或许根本不会让你出门参加试镜,对吧?我敢打赌,她认为当电视明星不是正当职业,对不对?”
一如往常,一切尽在他的算计之中。唐娜知道野心勃勃的母亲不会让她抛弃上大学的理想,去做游戏节目里的花瓶。她的忧虑看起来一扫而空,然后抬起眉毛下的双眼,凝视着他。“我一个字都不会说的。”她郑重保证道。
“乖女孩。我希望你是认真的,因为只要说错一句话,就全盘皆输了。这会赔上金钱,也会赔上许多人的工作。你可能会偷偷向好朋友透露一些事情,她会告诉自己的姊妹,而她的姊妹再跟男朋友说,男朋友在打完一轮撞球后又转述给他的好兄弟,而他的小姨子刚好是个记者或者是敌对电视台的主管……最后这个节目就胎死腹中,你的大好机会也随之埋葬。告诉你,在事业的起步期你只有一次机会。搞砸了,没有人会再雇用你。你得累积无数的成功才能让电视台老板忘记一丁点的失败。”说话的同时,他俯身将一只手放在唐娜的臂膀上,并且让她感受到他带着性冲动的危险特质。
“我了解。”唐娜用尽一切强烈的情感说。她才十四岁却认为自己真的已经长大,而且不了解为什么大人不允许她参与成人的密谋。打入名人世界的可能性让她随时都轻信任何如他的圈套一样荒谬的事情。
“我能相信你吗?”
她点点头。“我不会让你失望的,在这件事情上不会,其他事情也一样。”话中的性暗示再清楚不过了。他猜想或许她还是个处女——她的某种渴望让他有这种感觉。她将自己献给他,宛如处子献祭。
他屈身靠得更近,然后吻上柔软、热切的唇,她随即张开樱桃小口,但他的双唇依旧拘谨而紧闭。他缩回身子,以笑容抚慰她明显的失望之情。他总是吊足她们的胃口,让她们更加渴求。这是娱乐界最老套的伎俩,但是每次都奏效。
第三章
卡萝吃完盘中剩下的香料热炒与印度饼,并且细细品尝着最后一口佳肴。“这,”她恭敬地说,“真是好吃极了。”
“锅里还有呢。”玛吉·布兰登说着,将沉重的烤锅菜推给她。
卡萝呻吟道:“我的肚子已经装不下了。”
“你可以带一些回家。”玛吉告诉她,“我晓得你那种疯狂的工作状态。你才没有时间做饭呢。约翰当上总探长的时候我曾经想问他的警长上司,亲属是否能搬到史卡吉尔街上的拘留室。因为似乎只有那样,孩子才有机会见到他。”
东约克郡警局警察总长约翰·布兰登摇摇头,深情款款地说:“我太太是个大骗子。她说这些话是为了让你内疚,好使你认真工作,如此一来我就可以无须为你的部门担心任何事。”
玛吉哼了一声,“说得好像我真是那样似的!你以为他怎么会变成这副德性,呃?”
卡萝眼光犀利地看了布兰登一眼。这是个好问题。如果要说世上有谁天生一副死人脸,那就是布兰登了。他的脸上——凹陷的两颊、眉宇,甚至鹰钩鼻——全是细细长长的垂直皱纹,铁灰色的头发也笔直得像地图上的网格线,加上他又瘦又高,并且开始出现老年驼背的迹象,他只需要带上一把长镰刀就可以参加死神的角色甄选了。她思量着她的选择:或许今晚称呼他“约翰”,但是到了周一早上便恢复成“布兰登先生,长官”。最好别与上司的私交过从甚密。“我认为是婚姻的关系。”她不带恶意地说。
玛吉顿时哈哈大笑。“真是一个既婉转又迅速的回答,呃?”她好不容易才继续开口说道,并伸手越过餐桌,拍拍丈夫的肩,“你让卡萝离开布拉德菲尔德的酒池肉林,到这个穷乡僻壤来是对的,亲爱的。”
“说到这个,你们搬到这儿还适应吗?”卡萝问。
“这个嘛,虽然房子是警察公宅,”玛吉一边回答,一边挥手指着亮白的墙面与油漆装潢,“不过这对我们来说已经够好了。我们把布拉德菲尔德的房子租出去了,你知道吗?再过五年,约翰就服务满三十年了。退休之后,我们想搬回去。我们的根在那儿,朋友也在那儿。到时候,小孩也都毕业了,所以对他们而言也不算是再度离乡背井。”
“玛吉没有明说的是,她觉得自己像个身处在非洲部落的维多利亚时期传教士。”布兰登说道。卡萝还记得他们住在布拉德菲尔德时餐厅里的大理石花纹——这真是一个令人沮丧的对比。
“喔,你不得不承认东约克郡跟布拉德菲尔德是有点不一样。这里景色优美,但是开车半小时内找不着一间像样的电影院。整个辖区内好像只有一间书店会卖畅销书以外的书籍。至于歌剧——你就别想啦!”玛吉起身收拾空碗盘,嘴上不甘示弱地抗议着。
“让孩子在不受市中心影响的环境里长大,你不觉得比较开心吗?远离毒枭的魔爪?”卡萝问。
玛吉摇摇头,“他们在这儿太与世隔绝了,卡萝。在布拉德菲尔德的时候,小孩们有来自各种文化背景的朋友——中国人、加勒比海黑人,甚至还有一个越南小子。但是在这里,大家只跟自己人混在一块儿。除了在街角游荡之外就没别的事可做了。老实讲,我愿意冒险让孩子住在都市,如此一来他们在享有各种发展机会的同时,也能在都市中磨炼避开麻烦的能力。人们把这种乡间生活想得太美好了。”说着,她便走进了厨房。
“抱歉。”卡萝说,“我不知道这是一个大地雷。我不该提的。”
布兰登耸耸肩,“你晓得玛吉的个性,有什么事她不吐不快。再过几个月,她就会在村里管东管西,快乐得像头猪了。再说小孩们挺喜欢这里的。你呢?你的小屋是什么样子?”
“我爱死了。卖给我房子的那对夫妻把屋子整修得非常完美。”
“那我很惊讶他们居然会把它卖了。”
“离婚。”卡萝简洁地说。
“啊。”
“我想,比起婚姻的失败,他们反而比较难过失去了这栋房子吧。你跟玛吉得来我家吃顿饭。”
“如果你找得到时间采买的话。”玛吉端着一大壶咖啡回到餐厅,阴郁地说。
“喔,最差的情况顶多是我让尼尔森出去抓一只兔子回来就行啦。”
“它沉浸在乡间生活才有的狩猎机会里吗?”玛吉冷冷地问。
“它以为自己死了,进了猫的天堂。你或许渴望都市,不过它可是一夕之间变成了乡下男孩,快活得不得了。”
玛吉为约翰与卡萝斟上咖啡,然后说:“如果你们不介意,我要留下你们两个继续聊了。我知道你们总是三句话不离本行,但是我答应凯伦在她看完电影之后去赛福德接她。这边的咖啡足够让你们到清晨都还醒着。如果肚子饿了,冰箱里有奶酪蛋糕。不过安迪应该十点左右会回来,所以你们最好在那之前就先把甜点吃了。我发誓那小子的肚子里一定有蛔虫,他的食量大得惊人。”她突然弯腰在布兰登的脸上深情地一啄,“祝你们聊得开心。”
卡萝无法遏制一种自己其实被行家设计了的感觉。她啜了一口咖啡,静观其变。当布兰登开口之时,他的问题几乎一点也不令卡萝感到意外。“你在局里适应得如何啊?”他的语调随意,眼神却充满警戒。
“很显然他们提防着我。不只因为我是女人——女性在东约克郡的生物进化层级里只比狗高一点点,也因为我是警长的密探,从大城市调来鞭策他们。”她讽刺地说。
“我就怕你会因此被拖累。”布兰登说,“不过在你接下这份工作的时候一定早就知道会有这种情况了。”
卡萝耸耸肩,“我的确有心理准备,不过情况倒是比我预期的来得好。或许他们还在做样子守规矩,但是我觉得赛福德中区刑事侦缉部是个不错的团队。虽然组织改组前他们被困在偏远地区,没有人特别注意到他们,他们也因此有一点怠惰、有一点闲散。也许部门里一两个人有一点入不敷出,但是我不认为组织有任何根深蒂固的腐败恶习。”
布兰登满意地点点头。对于卡萝的能力,他所抱持的信任度一直是直线上升的。他直觉上知道卡萝就是自己想从布拉德菲尔德带走的资深警官。有她在赛福德定下基调,好的风气会传至其他部门,刑事侦缉部的文化也会因此得到改变——如果给她足够时间的话。布兰登一向不怕给予时间与批评。“现有的案子里,有任何让你感到困扰的吗?”
卡萝喝完咖啡,再为自己添了一杯。她将咖啡壶递给布兰登,后者摇摇头拒绝了。她皱着眉头,整理脑中大量的信息。“的确有一件事。”她说,“不过我们只是闲聊,不是谈公事,对吧?”
布兰登点点头。
“嗯,我在浏览隔夜案件的时候注意到似乎接二连三地有数起不明原因起火与疑似纵火案件。全都发生在晚上与闲置空间里,例如:学校、工厂、咖啡馆、仓库。火灾状况全都不严重,但是总的来看,所造成的损害其实很大。我集合了一组人马重新面谈先前的受害者,看看是否能找出任何共通点——关于财务或保险方面,但是没有什么成果。可是我亲自跟当地消防局长谈过,他提出一连串可回溯到四个月前的意外事件。他们无法百分之百地判定这些火灾是否为蓄意纵火,不过他说依照情况推断,在他的辖区里每个月会发生六至十几起人为纵火。”卡萝说。
“所以这里出现了一名连续纵火犯?”布兰登轻声地说。
“很难想到其他解释了。”卡萝同意道。
“你有什么确切的办法吗?”
“我想逮到他。”她露齿笑着说。
“那,还有呢?”布兰登微笑着,“你有既定的想法了吗?”
“我想跟这个已经选好成员的小组继续追查下去,而且我想建立一份犯罪侧写。”
布兰登蹙眉,说:“另外请人做侧写吗?”
“不。”卡萝激动地回话,“没有足够证据能作为这种花费的正当理由。我想我自己可以试试看。”
布兰登漠然地看着卡萝,“你并不是心理学家。”
“我不是啊,但是去年跟东尼·希尔共事的时候我学到很多。而且从那之后,我读了所有能找到的关于犯罪侧写的书与资料。”
“你应该申请进入国家特别小组的。”布兰登目不转睛地看着她说。
卡萝觉得自己的脸像着火一般。她希望自己脸涨红的原因是由于葡萄酒与咖啡。“我想他们并不想找像我这种层级的警官。”她说,“撇开毕许总警司,没有人的警阶高于警佐。再者,我宁可管理辖区,认识这里的人和事物。”
“他们预计一两周后将正式开始运作,处理所有案件。”布兰登继续说着,“或许他们会欢迎一个比他们早一步开始学习侧写技术的人。”
“也未必。”卡萝说,“再说这是我的案子,而且我还没打算拱手让人。”
“好吧。”布兰登说,卡萝对于东约克郡警局的工作已产生如此强烈的占有欲,这一点让他感到兴味,“不过随时向我报告情况,可以吗?”
“当然。”卡萝说。她告诉自己,获得布兰登的许可,她终于可以完全如释重负。从现在起,当他们破了案,她将有机会让自己与团队获得辉煌的荣誉。然而在内心深处,她知道她在自欺欺人。
多数人——尤其是那种睡前需要阅读几页文字的人,睡在夏兹房子中那间所谓的客房里时一定感到十分困惑,因为房间里一本书也没有。倒是客厅的书架上摆有各式各样文字平庸的现代小说。至于在夏兹当做书房的房间里,书柜上的小说大多是写实露骨的恐怖故事,而且多数被伪装成教科书。当中也有几本精神病理学家与擅长剖析痛苦的作者,例如芭芭拉·怀恩和汤玛士·哈里斯所撰写的小说。不过多数关于工作方面的藏书,内容比小说所敢描绘的来得更诡谲也更残忍。如果开设培养连续杀人犯的职业课程,她的藏书一定可以当成指定教材。
书柜底层放着几本令她感到有一点不好意思的书——关于恶名昭彰的连续杀人犯的低俗犯罪纪实传记。书里记载着这些连续杀人犯可怕的别名,以及他们夺取数百人信任与生命的轰动事件。摆在这些传记上方的书籍则以较正派的笔法书写同样的一群罪犯。充满预示性的文字从社会学与心理学层面——有时候甚至不合逻辑地——提供思考周全的惊人内幕与见解。
接着,任何人若坐在夏兹放有笔记本与笔记型计算机的书桌前,在与视线等高之处将可发现退役警察打击连续犯罪者的故事。犯罪侧写的初期发展花了将近二十年,所以先驱们现在已陆陆续续退休了一两年。他们决心增加自己的退休金,所以通过记述自身著名的成功案件并且轻描淡写地粉饰自己的错误,生动地说明他们对这门最新人文科学的贡献。而且到目前为止,他们全是男性。
这些自传的上方是一些艰涩的东西,像是标题为《性谋杀的精神病理学》、《犯罪现场分析与连续强暴之临床研究》等书籍。书柜的最上层放有法律条文选编与一两本《警察及刑事证据法指南》,唯有这些可以看出她渴望成为追捕连续犯罪者的猎人,而非被警方追缉的猎物。她的藏书十分多元,不过由于夏兹加入特别小组才两个月的时间,所以她还没开始添购书籍。如果光靠通晓文本与理论就能捉拿罪犯,夏兹绝对会创下全国最佳逮捕纪录。
尽管其他三人百般劝诱,她还是借故推辞了咖喱饭局后的夜店小酌。原因不单只是她从来不是那种适合上夜店的人,或者今晚她的空房比DJ或酒保所能提供的任何东西都更具有无限的吸引力。事实上,整个晚上她一直坐立不安,急着想回到计算机前完成当天下午开始的数据库比对作业。自从东尼派下他们的作业后,三天来她利用每一分每一秒的空闲时间,吃力而缓慢地完成三十笔案件摘要。
她终于有机会将阅读到的一切理论与诀窍付诸实际运用。她彻头彻尾地读完所有数据,而且不只一遍,是三遍。直到她确定自己在脑中能清楚区分所有案例,她才走向计算机。
夏兹所用的数据库,早在她从同学那儿拷贝而来时就已不是最新的软件,而现在它几乎可以成为计算机博物馆里的展示品了。不过只要数据库还有最新的附加功能,对她而言已是绰绰有余。这套软件清楚地显示所有数据,让她在分类各种信息时能自行建立类别与衡量标准;她也认为数据库的运作方式符合自己的直觉和逻辑,因此相当易于操作。当天一早她便开始输入各项数据,专注在工作上,甚至没有离开屏幕,起身烹煮午餐,而只以一根香蕉与半包消化饼果腹。后来她还得将笔记型计算机倒置过来,清除掉在键盘里的碎屑。
此刻,脱去漂亮衣裳、卸下妆的夏兹满心欢喜地重新回到计算机前。鼠标光标随着指尖点击着按键而移动闪烁,开启数个选单。这些选单比餐厅菜单上所供应的任何东西都让她更感兴趣。她将命名为“离家出走”的目录依年龄排序,并打印结果。她又如法炮制地整理了地理区域、身形、过往警方联络记录,以及交叉比对他们的家庭状况、酒精与药物使用经验、已知性伴侣和兴趣。负责案件调查的警官并非如此在意他们的嗜好。
夏兹钻研印出的资料,一一阅读后再分别摆在桌上,好让她能更快速地相互比对。她注视着窗体,心头慢慢燃起一股兴奋之情。她再次仔细检查,与资料夹里的照片做确认,以免只是自己强自慰解地认为发现了什么其实不存在的东西。“喔,你们这些漂亮的女孩儿。”夏兹惊呼地发出长长的轻叹。
她闭上眼,深呼吸。当她睁眼再看一遍时,所发现的事情依旧——七名有许多共通点的失踪少女。首先,正向性相似。皆留着鲍伯头的深色短发,拥有一双蓝眼睛,年约十四或十五岁,身高在五英尺二英寸至五英尺四英寸之间,她们与父母或其中一方同住。在每个案例中,亲属、朋友都告知警方他们对于女孩的失踪感到困惑,因为他们深信少女没有需要跷家的确切理由。七名少女失踪时几乎都没有带走任何物品,不过从伴随她们一同消失的衣物来看,女孩儿们离家前至少换过一次衣服,这是警方未曾认真觉得她们被诱拐或谋杀的主要原因。失踪时间可用来强化这个观点——让家人为之忧心的女孩皆照常出门上学,但其实并未到校,也谎称晚间的行踪。而且——虽然这一点无法量化让计算机处理分析——她们都有着类似的特质:她们风姿撩人,在镜头前的模样心照不宣地显示出她们已脱去纯真之样。无论自知与否,她们都十分性感。
接着,反向性相似。七人均不曾为政府收养,也从未惹事而被逮捕。朋友们坦承闲暇时会喝一点酒,但是没有明显药物滥用的情况。七个案例中也没有任何迹象显示少女们曾卖淫或为性侵受害者。
这个群组里当然也有一些冲突点。三人有现任男友,四人则无。地理区域也毫无关联,最北至桑德兰,埃克斯茅斯为最南端,两地间则有史云顿、格兰瑟姆、塔姆沃斯、维冈与哈利法克斯。案件发生时间横跨六年之久,发生间隔也不一致,并未随时间流逝而缩短。夏兹原本预期如果眼前这些女孩真是连续杀人犯的受害者,案发频率应该会逐渐密集。
不过另一方面,或许还有她所不知道的受害少女也说不定。
夏兹于星期天早晨醒来时,试着强迫自己继续睡下。她知道若要让搜寻理论中、受害人群组里的关联性有所进展,她唯一能做的只有一件事,而且不能操之过急。昨晚约莫半夜上床就寝时,她与自己约定午休时间要打一通电话完成此事,但是她的脑袋转个不停,一直辗转难眠到六点四十五分,她终于晓得自己等不了这么久。
事情的进展掌握在他人手中,自己无能为力,为此感到十分恼火的夏兹,只好一把掀开棉被。半个钟头后,她加速冲上M1公路的斜坡匝道。
刚才起床后,夏兹淋浴、着装,并且在收音机播报新闻的背景声中灌下一杯咖啡,让思绪暂时搁置一旁。如今空荡幽暗的树林小径在眼前延伸,她再也无法借由其他事物分散注意力。单有电台主持人的声音并不够,今日,甚至东尼·希尔充满智慧的话语也无法让她静下来。夏兹不耐烦地将歌剧咏叹调的录音带放进音响,放弃假装心神专注。接下来的两个半小时,除了握着方向盘,她无事可做,只能让回忆在脑海中轮转,仿佛一部部在阴雨的星期天放映的老电影。
当夏兹将车子开下巴比肯复合式地下停车场的斜坡时,时间将近十点钟。她很高兴停车场的管理员还记得她,而这正是她所希望的。虽然管理员看见她带着犹豫的笑容出现在办公室门口时显得一脸错愕。“嗨,陌生人。”他爽朗地说,“我们很久没看到你出现啦。”
“我搬家到利兹了。”她说,并且小心地避免提到任何关于自己何时搬家的暗示。距离她上一次到这儿已逾一年半,但是原因无关他人,而是她自己。
“克莉丝一定没料到你会来。”停车场管理员从位子起身向她走去,并跟着夏兹步出管理亭走下台阶。
“只是临时起意,绕过来看看。”她打开车门,含糊地说。
管理员似乎对这个回答感到满意。“你要在这儿过夜吗?”他问,一边皱着眉头扫视停车场,寻找一个恰当的空位。
“不,我不打算久留。”夏兹坚定地说,同时发动引擎,跟着管理员缓行在车道间,然后将车子停入他所指示的位子。
“我开门让你上大楼去。”当她下了车与他并肩而行时,他说道,“那么,天寒地冻的北方是什么样子啊?”
夏兹微微一笑,只回了一句:“足球队比较厉害。”管理员推开沉重的玻璃与金属门,挥手示意她进去。还好我不是秘密恐怖分子,她在等电梯时如此想着。
夏兹在三楼铺了地毯的走廊上停下脚步,深呼吸后才按下门铃。铃声响后的寂静里,她徐缓地呼出热气,试图遏制让胃像按摩浴缸般翻扰的紧张情绪。就在她几乎要放弃之时,她听见微弱的足球赛转播声。接着厚重的门微微开启。
门后是蓬乱的栗色头发,一双惺忪的褐色眼睛下带着黑眼圈,应门者的双眉间因蹙额而出现皱纹。对方用手掌捂住塌扁的鼻子与半压抑的呵欠,指间还夹着雪茄,而指甲修剪整齐干净的手指扣在门边。
夏兹难得地微微露齿而笑,眼里尽是笑意。一阵暖意让克莉丝·狄凡心软了,而且这不是第一次。她的手自嘴边移开,双唇依旧微张,她先是感到惊讶,然后高兴,而后惶恐。“有机会跟你喝杯咖啡吗?”夏兹问。
克莉丝犹豫地退后一步,将门打开,“你还是先进来吧。”
第四章
得来不易的才值得拥有。在奔波劳碌的两天里,他不时对自己这样说——虽然这不是一件他会轻易忘记的事。严苛的纪律在他的童年留下斑斑痕迹,任何叛逆或轻浮的举止都会为暴力所制止。无论人们如何刁难、责难,他已学会掩饰内心的波涛汹涌,并且露出温和、合人意的表情。若换作他人,可能会因为想起唐娜·杜尔而兴奋过头,然后因此露出马脚,但是他不会。他极善于隐藏情绪与想法。从没有人注意到他的心思漫游在截然不同之地——脱离现下所处的环境,全然置身他处。小时候这个性格特征为他减轻许多痛苦,现在则能确保他的安全。
他想着唐娜,好奇她是否遵守承诺,并且想象她正兴奋得血脉贲张。他认为她已经脱胎换骨,因为她身怀他人所不知的秘密,深信自己拥有所有报纸上星座运势分析所指的好运,并且十分确定自己的未来将会如何。
他当然知道唐娜对于未来的遐想与他自身所想的其实并不相同。真让人难以想象,毫无共通点的一连串动作与想>法竟然能衍生出两种以上大相径庭的幻想——性高潮除外,这是他们两人唯一共同所想的事。
想象她幻想着全然虚假的未来让他感觉一阵愉悦的轻颤,但是兴奋当中也不时伴随着一丝恐惧。即使是在儿童癌症病房与病患玩计算机游戏时,他也担忧唐娜会躲在学校盥洗室的角落向好友泄露秘密。这是他每一次都必须冒的险,而每一次,他都完美地预料了骰子丢出的最终结果。从没有人找上门——嗯,就调查方面而言是如此。只有一次,失踪少女心痛的双亲请求他在电视上露面做呼吁,因为无论她逃家到何处,他们的女儿绝不会错过每周必看的《文斯敲敲门》。真是个甜蜜的讽刺,如此美妙有趣,令他在数个月后光是回想此事就会性欲高涨。他总不能告诉他们,请灵媒通灵是能让他们再次与女儿对话的唯一方法,对吧?
连续两晚他..t>都早早就寝,然后在凌晨惊醒。他躺在纠结、湿漉的床单上,心脏急速跳动,双眼大大地睁着。无论那逝去的梦境为何,它都使他无法再度成眠,只能徘徊在旅馆房间窄小的空间里,时而欢腾,时而苦恼。
但是没有什么事情是永远不变的。星期四晚间他出现在诺桑伯兰的别馆。虽然距离市中心只有十五分钟车程,这儿仍然像高地荒原的小农场一般偏僻。以前这栋行馆只是一间永远无法容纳超过十几人的卫理公会小礼拜堂。他买下它时,整栋建筑已毁损得只剩墙面与歪斜的屋顶。一组当地的建筑商乐意接受现金交易,并依特定规格设计整修这里,而且从未怀疑雇主为了所要的特殊样式付给他们大把钞票的原因。
他为访客做好一切准备工作。铺上干净的床单,摆好衣物,电话关机,录音机的音量调小,传真机藏在抽屉里。电话可能会因为有来电而整晚响个不停,但是他要到隔天早上才会听得见。桌子铺有亚麻桌巾,亮白得似乎会在黑暗中闪闪发光。桌上的水晶杯、银器与瓷器摆放得宜。含苞待放的红玫瑰插在雕花水晶花瓶中,简单的乔治时期银烛台点着火光摇曳的蜡烛。唐娜会对一切深深着迷,当然,她并不知道这将是她最后一次使用餐具了。
他看看四周,确认一切就绪。锁链与皮带都收在视线所不及之处,丝绸口衔也藏好了,木工台上放着相当平常的工具,除了永久固定的虎钳。这个工作台是他自己设计的,所有的工具排列在坚固的木板上,板子则像桌子的活动掀板与台面呈九十度直角钉在木工台侧边。
他看一下手表。是时候该开越野车穿过满是车轮痕迹的原野小径,驶上空旷的乡镇公路..了。公路可通往五墙村与偏僻的火车站。他点上蜡烛,带着纯粹的愉悦微笑着。此刻他自信地认为,她会守信、守密。
第五章
提姆·考夫兰的祷告终于得到了应验,他找到了绝佳的落脚处。卸货区比工厂本身稍微窄小一些,在一头留下约七英寸见方的凹龛。乍看之下,凹处被层层直立叠放的压扁纸箱所封堵,但是若有人再仔细瞧瞧,他们将会注意到纸箱并未紧密捆扎,因此稍微使一点劲儿就可挤进纸箱后的空间。有意再往下探究的人会发现提姆·考夫兰的卧室兼起居室,那儿放有脏污、油腻的睡袋与两只手提袋。第一个袋子里装有一件干净的圆领衫、袜子与内裤;另一个袋子则装着一件脏圆领衫、袜子、四角裤和走样的灯芯绒裤,裤子或许原是深褐色的,但现在的颜色就像沾染了浮油的海鸟羽毛。
提姆没精打采地坐在个人小天地里的一个角落,睡袋挤成一团垫在瘦扁的臀部下。他正吃着盛在保丽龙容器里的薯条与咖喱酱。他有将近一公升的苹果酒可以让自己昏昏入睡。在寒冷的夜晚,他需要一些东西帮助他遗忘。
海洛因毁了他的生活。在他走出海洛因的迷雾前,曾有数个月露宿街头,到最后他极为穷困潦倒,连毒品都买不起。讽刺的是,他却因此而得救。圣诞节时,他在一间收容所中因毒瘾戒断症状而不断打战,之后终于有了起色。他开始在街角贩卖《大事杂志》。他努力存够钱向慈善商店买一些得体的衣物,而不再穿得像绝望的游民。之后他设法在码头找到工作,临时工、酬劳低、现金支付——非法的黑市经济在此极为猖獗。不过这是个开始,而他也因此发现这个位在卸货区的栖身之处。这个装配厂过于缺钱而请不起夜间守卫,所以他不用担心被人驱赶。
自那之后他尽力存了将近三百英镑在建屋互助会的户头中,这个户头或许是他与过去仅剩的联结了。再不久他将会有足够的钱付订金与首月房租,租一个像样的房间,当社会救济金迟迟未发放的时候,他也还能喂饱自己。
提姆已沉入人生的海底,近乎溺死,不过他深信不久之后,他将准备好游出水面,再次迎接阳光。他捏了捏装薯条的塑料袋,丢在角落,然后打开苹果酒瓶,将瓶中物一饮而尽。他从未想过要细细品尝酒的滋味,也没有理由需要这么做,他只想昏昏入睡。
机会之神鲜少敲响杰可·文斯的大门。多数时候,他掐着机会之神的喉咙,拖着又踢又喊的后者来到舞台中央。他自幼便知道,若要拥有好运,唯一之途就是设法自行创造。他的母亲饱受产后忧郁症的折磨,因此对他感到厌恶,尽可能地疏远、忽略他。她并非真的凶残,只是永远缺席杰可生命中所有意义重大的时刻。倒是他的父亲对他投注了大量的注意力,而且多为负面的那种。
他进入学校不久即了解到怀抱梦想是有道理的,这能让一切事物有成真的可能。他是一个俊美的孩子,有一头松软的金发、凹陷的双颊与迷惘的双眼。这种外型对一些老师具有影响力,就像吹焰灯之于冰柱,他能融化他们。没多久他便知道自己能操控老师成为自己权力游戏中的共犯。虽然这无法消弭家中所发生的事,但是为他提供了一个开始体会权力快感的场域。
虽说他时常利用自己的外貌,但杰可不光总是倚赖自己的魅力,他仿佛天生就知道若要让某些人屈服,还是需要使用不同的手段。他并非吝于付出努力的全然投机者。从他开始懂事的那一刻起,杰可便给自己灌输职业道德,因此脚踏实地工作对他而言并非难事。运动场显然是适合他投身其中的地方,因为他有运动天分,而且体育界提供的舞台比狭隘的教室更为宽广,他能在其中发光。在这里,付出就会得到明显的回报,并且引人注意。
无可避免地,受权势者喜爱的杰可在同学间显得格格不入,没有人喜欢老师的小跟班。他做了必要的抗争奋斗,结果有赢有输。他从不忘记失败的经验,并且即使有时需要很多年的时间,他总有办法强制得到令他满意的复仇。遭受报复的受害者多数永远不知道杰可就是造成自己莫大屈辱的幕后黑手,不过有时也有人知晓罪魁祸首正是杰可。
在杰可从小生活的小区里,每个人都记得他是如何向丹尼男孩·佛格森报仇的。杰可十至十二岁的生命阶段里,丹尼男孩是他的克星,总是毫不留情地找他麻烦。有一天当杰可忍无可忍地在狂怒中向他扑去时,丹尼男孩卖弄地用单手抓住杰可的头,猛然将他摔在地上。杰可摔断了的鼻梁已不留伤痕地愈合,但是在大人们所见的魅力背后,黑色怒火正熊熊燃烧。
当杰可首次赢得英国青少年冠军赛时,他一夕之间成了小区的英雄。在此之前小区里从没有人的照片被刊上国家级报纸,即使是连恩·加斯康从十楼将混凝土板砸在葛莱斯顿·桑德斯的头上,也未曾博得这等版面。杰可说服丹尼男孩的女友金柏莉与他一同西行到镇上过一晚。
他请金柏莉喝酒吃饭,款待她一周,然后甩了她。某个星期天晚上杰可回到当地,正当丹尼男孩喝到第五杯啤酒时,杰可塞给店家五十英镑,然后用酒馆的广播系统播放他秘密录下的金柏莉对丹尼男孩的描述——她极为赤裸、详细地诉说丹尼的床上功夫是多么差劲。
当米琪·摩根开始到医院探访他时,他感受到两人有一种相似的特质。他不甚确定她的所求为何,但是他强烈地感觉到米琪别有用心。在吉莉甩了他而米琪对他伸出援手的那一天,他逐渐了然。
米琪离开病房五分钟后,杰可雇用了一名私家侦探。这男的很厉害,事情比预期中更快被查得水落石出。当他自沸沸扬扬的八卦报纸头条读到她的杰作时,他懂了米琪的动机,也晓得自己该如何善加利用她。
杰可,放手让爱逝去的男人!心碎的英雄!悲惨的杰可为爱所苦!他微笑着读下去。
英国最勇敢的男人做出最伟大的牺牲。奥运梦碎的隔日,杰可·文斯与青梅竹马的未婚妻吉莉·伍卓解除婚约。杰可切除掷标枪的手臂后,目前尚于医院疗养。心碎的他在病床上表示:“我想放她自由。我已经不是她从前所想嫁的那个男人了,要求她继续遵守约定是不公平的。我无法给她我们曾经一同梦想的生活,而且对我而言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她能得到幸福。我知道她现在一定很难过,但是从长远来看,她会了解我这么做是对的。”
现在吉莉若想反驳他的说词就会让自己看起来像个婊子。
杰可耐心等待时机,并且参与在米琪提供的友谊中。然后当他认为时机成熟时,便如响尾蛇一般突然发动攻击。“好了,什么时候是付款日?”
“付款日?”她不解地说。
“我为爱牺牲的故事。”他说,语气里带着重重的讽刺,“人们不是称那样的故事为九日奇闻吗?虽然轰动一时,但是很快就会被遗忘。”
“是啊。”米琪说,一边继续将带来的花插在她从护士那儿要来的高颈花瓶中。
“媒体披露这个新闻已经十天了,杰可与吉莉已经正式地不再是头条新闻的素材。我在想何时你会告知我支付酬劳的户头账号?”他的语调和缓,但是他的双眼犹如一汪高沼地冰冻的水塘。
米琪神色自若地摇摇头,并且在床边坐下。杰可知道她的脑袋正在快速运转,思考应付他的最佳方式。“我不是很确定你的意思。”她支吾说道。
杰可的笑容带着一丝高傲。“少来了,米琪,我可不是笨蛋。在你的工作领域里,你一定得当食人鱼才活得下去。在你们的圈子里,如果没有清楚知道其中有何好处,你们是不会随意帮人的。”
他看着米琪考虑说谎批驳他的话,当她思量着他所说的事实并尝试反驳时,他也等着接招。“我接受银行汇款。”米琪说。
“你要玩这套,好啊。”他满不在乎地说,左手突然悄悄窜出,捉住她的手腕,“不过我原以为,你跟你的女朋友目前都有迫切的需要。”
他的大手环握住她的手腕,前臂上健美的肌肉明显地凸现,顿时令人错愕地想起他失去的另一只手臂。杰可并未将她紧握,但是她感觉到他的手腕如手铐般牢不可摧。米琪的视线从手腕移到他冷漠严峻的脸庞,纳闷在那双令人无法看透的眼睛背后藏的是什么,而杰可则从米琪的眼中看见恐惧一闪而过。他放松表情,做了个顽皮的笑容,空气里的紧张气氛随之消散。杰可从对方的眼里看见自己的倒影——此刻已毫无邪恶的神情。“你说这话好奇怪。”她说。
“不是只有记者才有门路。”杰可轻蔑地说,“当你开始对我感兴趣的时候,我也一样啊。我派人查了。她的名字叫贝齐·索恩,你们交往已经超过一年。表面上她是你的私人助理,但私底下是你的爱人。圣诞节的时候,你从庞德街的珠宝店买了一支宝路华手表给她。两周前的周末,你们在牛津附近的别墅旅馆过夜,同住一间两张单人床的双人房。每个月二十三号你都送她花。我可以继续说下去喔。”
“全是旁证。”米琪冷冷地说,他手所握之处的皮肤像灼烧一般,“而且不关你的事。”
“也不关八卦报纸的事,是吗?但是他们正在挖消息,米琪。一切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你知道的。”
“他们找不到根本不存在的事。”她说,不着痕迹地躲到顽固的自我防护之下。
“他们迟早会发现的。”杰可向她保证说,“而这正是我可能可以帮得上忙的地方。”
“假设我真的需要帮助,你又打算怎么做?”
他松开她的手腕。米琪没有收起手臂搓揉手腕,只是任其垂落。“经济学家们说:良币驱逐劣币。记者的生态就像这样,你应该知道的。给他们一个更好的故事,他们就会停止讨人厌的调查。”
“我可不同意。你到底有什么打算?”
“‘英雄杰可与电视记者的医院爱情故事’,如何?”他扬起一边眉毛。米琪好奇他在年少时是否常对着镜子练习这个表情。
两人对视,仿佛估量着彼此是否适合扮演恋人。过了一会儿,她问:“这对你有何好处?”
“宁静。”杰可说,“你不知道外头有多少女人想攀上来拯救我。”
“也许当中有一个会是你的真命天女。”
杰可大笑,笑声干涩而充满愤怒。“我想这应该是格鲁丘·马克斯的原则吧——不想隶属于任何一家想收他为会员的俱乐部。一个女人若疯狂到会以为:一,我需要被拯救;二,她可以担起这个责任,那么她绝对是世界上最不适合我的女人。不,米琪,我不需要女人,我需要的是伪装。如此一来,当我出院时——应该快了——我可以过我自己的生活,而不会让全英国所有没脑袋的女人认为自己有机会可以跟我结婚。我不要某个同情我的人。直到我中意的人出现之前,我都可以利用这个当防弹背心。对这个工作有兴趣吗?”
此刻,轮到他猜想米琪的双眼背后真正在想什么。米琪恢复镇定,继续露出对这个提议感到些微兴趣的模样,因为这个提案对她往后颇为有利,能让她变成英国人最喜爱的采访者。“我不熨衣服。”她只说了这句话。
“你不是有私人助理吗?”杰可说道,他的笑容如同语调一般风趣。
“你最好别让贝齐听见你说这话。”
“成交?”
杰可的手覆上她的手。“成交。”她说,并且翻过手掌让两人十指紧扣。
卡萝一开车门,恶臭迎面扑来。没有比烧焦的人体更令人作呕的东西了,而且一旦闻了这个味道,永远也忘不了。她试着压抑恶心感,走一小段路来到吉姆·潘德伯里所在之处。他似乎正在救火队的弧光灯下召开临时记者会。司机将车子转进停车场时卡萝就发现记者的身影,消防人员仍正在以水喷洒闷烧的仓库,她请司机远离鲜红色的救火车队,让她在附近下车。警察同仁们的上方,一名消防员在云梯车上,越过他们的头顶将喷涌的水柱送向仍冒着火光的屋顶。六名制服警察围守在消防车后方,一两人带着一丝玩味的表情看着卡萝到来,但目光随即回到火灾将了时更引人入胜的景象。
当潘德伯里正为当地电台与报纸做简报并给予含糊的回答时,卡萝踌躇不前。媒体发现他们无法从消防局长口中得到任何消息后便纷纷散去。如果他们当中有人留意到一名穿着军用防水外套的金发女子,或许会以为她只是另一名记者吧。到目前为止,只有犯罪新闻记者见过卡萝,而这起火警究竟会不会从头条消息变成犯罪新闻还言之过早。一旦晚班新闻记者打电话向报社回报说这起工厂火警不只夺人性命,也疑似蓄意纵火,跑犯罪新闻线的胡狼一早就会有工作等着他们。其中一两人甚至可能会从被窝中给无礼地挖起来,就像她一样。
潘德伯里露齿而笑地向卡萝打招呼。“地狱的味道。”他说。
“错不了。”
“谢谢你来。”
“谢谢你通知我。不然在我进办公室查阅隔夜案件之前会毫不知情,然后就错过了亲临‘热腾腾’犯罪现场的快感。”她风趣地说。
“这个嘛,前几天我们小小聊了一会儿后,我知道这个案子正合你意。”
“你认为起火原因是我们所说的连续纵火犯?”
“如果我没有十足把握是不会在凌晨三点半打电话到你家的。”他说。
“那现在是什么状况?”
“要去看看吗?”
“等一下。如果你能先做口头简报,我会非常感激的。因为这样我能够专注在你所说的话,而非自己胃部的状况。”
潘德伯里看起来有一点诧异,似乎他以为卡萝应该能从容面对这种恐怖的景象。“好。”他说,听起来很不安,“两点刚过我们接到电话,其实是你部属报的案。他们正在巡逻,结果看到失火了。我们的两组人员在七分钟内赶到,但是现场已经陷入一片火海。不到半小时,另外三辆消防车也抵达,但是我们已经没办法抢救整栋建筑了。”
“尸体呢?”
“他们一控制住仓库这头的火势——大约花了半个钟头——警官们就开始注意到这股味道。他们就是在那时通知我到现场的。我负责待命处理致命火警,你的人通报刑事侦缉部,我则告知你。”
“所以尸体在哪里?”
潘德伯里指向建筑的一侧。“我们能判断的是尸体位于卸货区的一角,似乎是个凹龛之类的空间,前方有一堆灰烬,推断有一叠纸箱挡着凹龛。我们还不能进去,温度还太高,也太冒险,因为墙面随时可能会倒塌,但是据我们目前所看见和所闻到的,我敢说尸体就在凹处后方的那些湿灰泥后面或下方。”
“你十分肯定那儿有一具尸体?”
“只有一种东西闻起来像烧焦的人肉,那就是烧焦的人肉。”潘德伯里直截了当地说,“况且我想你可以大致看出尸体的轮廓。来吧,我带你去。”
几分钟后,卡萝站在潘德伯里身旁,与冒烟的断壁残垣维持一段他所称的安全距离。那儿温暖得令她感到不舒服,但是在警界这些年来她已学会相信其他领域的专家。她知道表现得犹豫退缩,是非常侮辱人的。当潘德伯里指出卸货区后方一个经过火与水的摧残所遗留下来焦黑形体的轮廓时,她发现自己不禁做出与消防局长同样的结论。
“犯罪现场鉴识员何时可以开始工作?”她呆滞地问。
潘德伯里做了个鬼脸。“今早稍晚?”
她点点头。“我会确认鉴定团队待命。”她转过身,“这正是我不希望发生的事。”卡萝既是对他,也是对自己说道。
“这种事情迟早会发生的,这是常规。”潘德伯里轻轻地说,一边跟着她的步伐,往她的车子走去。
“八百年前我们早就应该逮到这名纵火犯。”卡萝说道,同时愤怒地翻着口袋,想找卫生纸擦拭外套上的湿灰,“治安维持得真草率。他应该早已经被绳之以法才对,现在却仍然逍遥法外、杀害他人,这是我们的错。”
“你对自己太严苛了。”潘德伯里反驳道,“你到这儿也不过五个月,但是你马上注意到这件事。别责怪自己了。”
原本正清理着鞋子的卡萝,皱着眉头抬起眼,“我不是自责,只是也许一开始我们就该多花一点精力在这个案子上。我想说的是,这个辖区的警察应当要服务这里的居民,但是我们却让民众失望了。而你或许应该强力地说服我的前任说你认为这里出现了纵火犯。”
潘德伯里一脸错愕,他已经记不得上一次被其他紧急服务部门当面批评是何时的事了。“我想你这番话有一点不恰当,探长。”他愤怒地说。
“很抱歉你这么觉得。”卡萝站直身体、挺起胸膛并且生硬地说,“但是如果我们想建立有效的工作关系,就必须诚实以对而且不怕撕破脸。倘若我方人员失职,我希望你会告知我;而当我看不惯什么事情时,我也会说出来。在这件事上我不想跟你客气。我想抓到这家伙,但是如果我们都站在一旁说自己对于那个躺在地上、死掉的可怜家伙爱莫能助,我们就什么进展都不会有。”
他们四目相对了一会,潘德伯里不甚确定该如何面对她狂热的决心。然后他双手一摊,做出和解的姿势,“对不起,你说得对。我不应该轻易罢休的。”
卡萝微微一笑并且伸出手,“从现在起让我们一起尝试把事情做好,好吗?”
他们握握手。“同意。”他说,“鉴识小组全部搜证完之后我会再打电话给你。”
卡萝驾车离去时心里只有一个想法:在她的辖区里,有一个连续纵火犯现在变成了杀人凶手,将他缉捕到案是全镇唯一的大事。在鉴识小组提供给她任何有用的消息前,她想草拟一份犯罪侧写,并且在司法相验开始前,至少逮捕一名嫌疑犯。卡萝·乔登将力图向众人证明许多事情,而如果她在过程中感到灰心丧气,那股黏在鼻腔的恶臭将驱策她再度向前。
夏兹翻过身看看时钟:六点四十分,离她上一次看时间只过了十分钟。她并不打算再次入睡。她起身一边往浴室走去,一边想着:老实说,在克莉丝实践承诺前她或许都睡不着吧。
开口请克莉丝帮这个忙并没有预期中的尴尬,夏兹坐在马桶上思考着,并倾斜身子转开浴缸的水龙头。时间似乎消弭了她与狄凡侦查佐之间的困窘。在此之前,种种误会与失策磨损了两人的关系,而且导致一连串的恼人问题。
夏兹刚进入伦敦都市警部时,克莉丝·狄凡象征了一切夏兹所渴望达到的模样。在夏兹所服务的警局里,刑事侦缉部中只有两名女性,而克莉丝的警阶较高。原因显而易见——她是部门中拥有最佳逮捕纪录的人之一。克莉丝是个临危不乱、勤勉、具有想象力而且清廉的警官,也有颗聪颖的脑袋与幽默感。更重要的是,她可以跟男性同事打成一片,但是又不会让人忘记她是个女人。
夏兹仔细观察她,如同观看显微镜下的标本。克莉丝所到之处,她也要去,而且希望得到同样的尊重。她已经看过太多女警官被认定能力不足而遭拒绝,她决心不让这种事发生在自己身上。夏兹知道身为一名菜鸟制服警员,她只是克莉丝眼角余光里微不足道的一个小点,不过她设法渐渐进入了这名较年长女性的意识中——每当她们同时在警局的餐厅用餐时,你一定可以在贩卖部的角落发现她们大口喝着浓茶、聊着工作。
夏兹达到担任刑事侦缉部助理资格要求的那一天,克莉丝呈递了她的名字给上级。克莉丝的推荐让这件事情顺利成就。几周后,夏兹与克莉丝一同执行第一次的夜间监视工作。她花了一段时间才发现克莉丝是同性恋,并且克莉丝一直假定夏兹的穷追不舍是出于感情,而非关专业。克莉丝亲吻她的那晚,是她的警察生涯中最糟的一刻。
顷刻间,根深蒂固而难以动摇的野心让夏兹几乎愿意接受这个状况。然后,现实突然点醒了她。夏兹或许一直不善于与人建立感情关系,但是她对自身有足够的了解,清楚知道自己喜欢的绝对是男人而非女人。她从克莉丝的拥抱中逃之夭夭,反应比躲避枪口乱晃的霰弹枪更激烈。事后无论夏兹还是克莉丝想起这件事,两人心里都感到五味杂陈——羞辱、困窘、愤怒。合理的解决之道或许是其中一人申请调职,但是克莉丝并不打算抛下一个已经熟悉得像自家后院的辖区,夏兹则过于顽固而不愿放弃能成功得到刑事侦缉部固定职位的大好机会。
所以她们之间出现了一种诡异的休战状态,两人都待在队上,但是尽可能地避开一同值班。夏兹搬往利兹前的六个月,克莉丝升迁并调往新苏格兰警场。自那天起,她们就不曾说过话,直到夏兹出现在克莉丝的家门口,请她帮忙。
夏兹将切好的新鲜水果放入什锦早餐粥里,同时反省着。放下自尊向克莉丝求助比她预期的来得简单,或许是因为克莉丝一阵手忙脚乱,她没心理准备让外人看见屋内的情况,而夏兹记得躺在克莉丝床上的是一名从诺丁丘来的指纹鉴识人员。夏兹解释自己的来意后,克莉丝二话不说地答应了,也全然了解夏兹为何如此急切地想做得比课堂指导员希冀警官们所做的还要多。而且仿佛命运再次介入夏兹的生命——克莉丝恰巧隔天不用值班,所以在最短时间内搜集到夏兹所需的资料并非难事。
夏兹心不在焉地将早餐送进嘴里,想象着克莉丝在科林代尔的国家报纸档案馆里查询那七件失踪案发生时的当地报纸,并且花一整天的时间影印一页页的报道。夏兹吃完谷片,将空碗拿至热水龙头下冲洗,内心高兴地期盼着。她说不上为何自己能如此肯定,但是她确信验证的起步应当从当地报纸着手。
到目前为止她从未错判任何事。当然,克莉丝的性向除外,但是她告诉自己,那是截然不同的事情。
“我们将侦办的这种案子会令多数警察感到坐立不安,因为犯罪者的思维模式与一般人不同调。”东尼环顾四周,确认他们在专注聆听,而非只是将文件翻来翻去。里昂一脸显得宁可置身他处的模样,但东尼已经习惯了他的装模作样,所以不再当真。感到满意后,他继续说道:“你们所要面对的是自己虚构了一套规则的人,任何人在认知这一点后都会感到不安,即便是训练有素的警察。因为我们从外部介入调查,并且试图理解不寻常之处,所以人们倾向将我们归类为麻烦人士,而不会把我们视为协助破案的帮手。因此我们必须专注去做的第一件事情便是与调查警官建立良好密切的互动。你们都是从刑事侦缉部来到这里的,你们晓得该怎么做吗?”
赛门立刻搭腔。“请他们喝一杯?”他提议道。其他人怨声四起,并对他毫无新意的回答报以嘘声。
东尼的笑意并未传到眼里。“很有可能他们有一堆好理由婉拒跟你一起上酒馆。还有其他想法吗?”
夏兹举起她的笔,“勤奋工作。如果他们看你是个认真工作的人,就会对你抱以尊重。”
“或者认为你在拍老板们的马屁。”里昂轻蔑地笑着说。
“夏兹的想法不错。”东尼说,“不过里昂说的也有道理。如果你们打算走上这条路,你们将需要把官阶高于总探长的人完全不放在眼里,这是很累人的事,更别说会适得其反了。”大家哄堂而笑。“我用的小技巧极其简单。”他对他们做出最后一次询问的表情,“没有人知道?那,阿谀奉承怎么样?”
有两人睿智地点点头,里昂则嘟起嘴唇,嘲讽地说:“这样不就更狗腿了?”
“我更喜欢将它视为侧写师具备的众多技巧之一。我这么做不是为了求个人晋升,而是因为对调查工作有益。”东尼温和地纠正里昂,“我有一句常用语,只要有机会我就会拿出来说说。”他微微变换姿势,但是这个小小的改变,让原先毫无架子的权威形象俨然变成了一副下属的姿态,然后他露出自贬的笑容,刻意做出奉承的样子,“谋杀案当然不是我侦破的,是警察们的功劳。”接着转眼间,他又换回先前的姿势,“我的经验里,放低姿态是有用的,对你们就不一定了。但是让调查警官知道你对他们的工作抱有多大的敬意,而且你只是一个让他们的工作能更加顺利的小螺丝钉,这并无伤大雅。”他顿了顿,“一天你得至少告诉他们五次。”当下大家都露齿而笑。
“一旦你做到了,有合理的机会时他们将愿意提供你建立侧写时所需的信息。如果你不愿意努力这么做,他们或许会尽可能地隐瞒,因为他们视你为竞争对手,认为你会跟他们抢夺侦破备受瞩目案件的荣耀。好啦,你得到了承办警官的支持,也取得了证据,这时候就该开始建立犯罪侧写了。首先你要评估或然率。”
他站起身,开始在房间的四周踱步,像只确认地盘界线的大猫。“或然率是侧写师唯一的最高原则。除非有强而有利的证据,否则你不能忽视或然率而去做其他选择。缺点是,很多时候下场是你会出糗,像是被人砸了许多鸡蛋在脸上一样丢脸。”
东尼还没针对这个案子开口说一个字,便已经开始感觉到自己心跳加速。“在上一次我所参与的重大案件里,我就遇到了这样的情形。我们面对的是一名专门杀害年轻男子的连续杀人犯,多亏一位杰出的联络官,让我拥有警方所能取得的一切信息。我以证据为基础草拟了一份侧写,联络官也依自己的直觉提供了一些意见,因为我对信息技术的认识并不如她,所以其中有一个我从未想到的有趣想法。不过同样地,因为这种技术只有少部分人了解,所以我定下一个略低的或然率。通常这表示调查小组也认为这个调查方向的正确率较低,但是他们已经走投无路,所以只好由此切入追查。结果虽然她的想法是对的,但是这个方向本身并没能让调查行动有多大进展。”
他的双手冒着冷汗,可是此刻他才真正要面对那些让他难以成眠的案发细节。此刻他的胃已不再翻搅,继续讲述分析并非如原先所想的那样困难。“对于她提出的另一个建议,我立刻认为不可能,因为太离谱了,完全违背了我对连续杀人犯的了解。”东尼对上他们好奇的凝视。紧张的情绪已感染了整个小组,而他们不发一语,一动也不动地坐着,等待聆听故事发展。
“由于我漠视她的建议,所以差点让自己送了命。”他言简意赅地说,一边拉过椅子坐下。他环视房间,惊讶于自己竟能如此平心 9759." >静气地诉说这些,“可是你们晓得吗?就理论而言,我不采纳她的想法是对的,因为她的论点,或然率比零还低。”
火场里的尸体身份一经正式确认,卡萝随即召集小组开会——这一次没有巧克力饼干。“我想你们都听说了今早的新闻。”她断然地说,同时小组成员纷纷在她的办公室内站定,汤米·泰勒凭着自己是侦查佐而跨坐在卡萝办公室里唯一的空椅子上,或许从小父母教过他在女士尚未就座时不得坐下,但是他早就不当笛·恩萧是女人了。
“对啊。”他说。
“可怜的家伙。”李·惠特布莱德插话道。
“有什么好可怜的。”汤米反驳道,“他根本就不应该出现在那儿,不是吗?”
卡萝对他的话感到厌恶,但是并不意外。“不管他是否该出现在那儿,他死了,而我们应该找出害他丧命的凶手。”她说。汤米一脸桀骜不驯地将双臂交叉过椅背,双脚更是稳稳地踩在地上,但是卡萝拒绝对他挑衅的样子做出响应。“纵火犯就像定时炸弹。”她继续说道,“而这一次就在我们面前爆炸。今天可不是我的职业生涯里最骄傲的一天。你们有些什么可以跟我汇报的?”
靠着档案柜的李动了动肩膀。“我查了过去六个月的档案——至少是那些我能取得的。”他修正自己的话,“我找到不少类似你要我们注意的案子,包括一些非晚班刑事侦缉部的报案与非制服警察的通报。我打算今天进行纸本核对。”
“笛跟我,依照你的要求,我们重新约谈了受害者。到目前我们还没找出任何关联。”汤米的声音随着卡萝对他不予理睬而变得冷漠。
“受害者分别投保不同的保险公司。”笛补充道。
“种族动机呢?”卡萝问。
“有几个亚洲受害人,但是还不足以称为明显的共同点。”笛说。
“你们直接跟保险公司谈过了吗?”
笛看向汤米,而李则望着窗外。汤米清清喉咙,“那是笛今天的工作;她一有空就会去做。”
卡萝不以为然地摇摇头。“接下来是我们要做的事,我对犯罪侧写有一些经验,”她听见汤米喃喃地说了些什么,因此将话打住,“很抱歉,泰勒侦查佐,你有什么意见想发表的吗?”
汤米重振自信,对卡萝粗鲁地咧嘴而笑,“我刚刚说:‘我们听到了。’女士。”
有那么一会儿卡萝不发一语,只是盯得汤米垂下了眼。若是不能处理得当,这种轻蔑的状况将会让工作变成一场灾难。截至目前还只是放肆的无礼,但如果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很快地就会在不知不觉中变成彻底的违抗。当她开口说话时,她的声音平静但冰冷。“侦查佐,我不明白为什么你这么想再穿上制服,玩小区巡逻的游戏,但是如果刑事侦缉部的工作仍然不合你的胃口,我非常乐意帮你一把。”
李的嘴角不自禁地抽了抽,笛·恩萧眯起了深色的双眼,等着看尚未浮上台面的冲突变得白热化。汤米将两手的袖子拉过肘部,直视着卡萝说:“看来我最好让你瞧瞧我有什么本领,长官。”
卡萝点点头,“你最好秀出来,汤米。好了,现在我要开始做侧写,但是为了不让这份分析粗糙得像学校的练习作业,我将需要非常多原始数据。既然我们无法证明被害人之间的关联,所以我冒着会惹上麻烦的危险大胆地说——我们遇上了一名并非为了钱、而是追求刺激才纵火的人。也就是说我们要找的目标是一名成年的年轻男性,或许失业,可能单身,而且与双亲同住。我不打算在此赘述一堆空泛的心理学专有名词。我们要找的是有前科纪录的人——轻微骚扰罪行、蓄意破坏罪、酗酒或药物滥用,诸如此类的。甚至或许轻微的性犯罪,例如偷窥、暴露。他不再只是个强盗、窃贼或小偷,而是一个可悲的浑蛋。早在青春期前,他就时常闯祸惹事。他可能没有车,所以我们得看看火灾地点的地理位置。如果你画一条线连接最远的起火点,他有可能就住在界线内。他或许在最佳位置观看每一场火灾,所以我们得思考一下可能的地点,以及也许有人目击到他。
“你们熟悉当地的人事,而你们的工作就是找出符合上述侧写的嫌犯。李,我要你跟同事们谈谈,看制服警察知道有谁符合那些条件。我将继续发展更完整的侧写分析,而汤米跟笛则负责例行的犯罪调查——与鉴定人员联系,并且安排区域内的逐户登门访谈。我根本不需要告诉你们怎么调查谋杀案——”
敲门声打断了卡萝的话。“请进。”她说。
开门进来的是约翰·布兰登。卡萝意识到这显示了她若想融入东约克郡警局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因为竟然没有人愿意探头进来提醒她局长来了。她连忙起身,汤米站立时也差一点从椅子上跌了下来,李则是在推开档案柜,站直身子时,撞到了手肘。只有笛·恩萧早已呈适当的姿势,双手叉胸并靠着后墙站着。“很抱歉打扰了,乔登探长。”布兰登客气地说,“方便跟你谈一下吗?”
“当然可以,长官,我们差不多要结束了。你们三人已经知道我们要追捕的对象是谁,那就交给你们了。”卡萝勉强露出带着鼓励意味的笑容,示意他们可以离开。三名下级警官几乎没有回头,缓缓步出办公室。
布兰登弯身坐进客椅的同时挥手要卡萝坐下。“关于沃德罗工厂的那起致命火警。”他毫不拘谨地开始说道。
卡萝点点头,“早些时候我去过现场。”
“我听说了。我想这也属于你所说的连续纵火案之一?”
“我想是的,所有特征都具备。我还在等火场鉴识人员的回复,但是消防局长吉姆·潘德伯里认为这起火灾与我们发现的先前事件有相似性。”
布兰登咬着下唇的一边,这是卡萝第一次看见他露出泰然自若以外的神情。他重重地从鼻腔呼气说:“我知道我们先前讨论过这件事,而你有自信能处理得了。我不是说你不行,因为我认为你真的是很厉害的警探,卡萝,但是我想让东尼·希尔看一下这个案子。”
“真的没有必要。”卡萝说,并且感觉到一股热气从胸腔蔓延到颈部,“现阶段绝对不需要。”
布兰登阴郁、猎犬般的脸似乎拉得更长。“这并不是否认你的能力。”他说。
“我不得不说,看起来就是这么一回事。”卡萝说道。她试着不让语气泄露内心的违拗,并强迫自己回想汤米·泰勒稍早的无礼鲁莽让她作何感受。“长官,我们的调查几乎还算不上真的开始,但是很有可能在几天内我们就能让事情有所定论。在赛福德不可能有太多符合连续纵火犯侧写的可疑人士。”
布兰登在椅子上动了动,像是正努力为修长的双腿找出适当的姿势。“我觉得自己的角色有一点尴尬,卡萝。我从来都不喜欢说‘没有为什么’来作为命令。我一直都认为,当部属真正了解我发布命令的原因,而非只是盲目服从的时候,事情会运作得更顺利。另一方面,基于管理上的原因,有些时候我们得凭信任行事。至于有不属于我管辖的团队涉入时,即使我认为根本毫无需要保密的理由,我也得尊重他们的要求。你是否懂我的意思?”他扬起双眉,焦虑地问。他的下属中也只有卡萝bbr>.99lib.·乔登能听得懂如此拐弯抹角的一席话了。
卡萝意会布兰登的言下之意,因而皱了皱眉头。她再三思索,然后终于开口。“所以假设有一个负责某种专门领域的新单位成立,而他们需要具有同情心的警队提供案件做他们的白老鼠。即使你认为案件的负责警官有权知道实际情况,你还是有义务同意对方的要求,并且把他们能得到案子的真实理由列为机密——诸如此类的事吗,长官?”
布兰登感激地微笑,“纯粹就假设而言,是的。”
卡萝没有同样报以笑容。“我个人认为,目前不是进行这种实验的好时机。”她顿了顿,加上一句,“长官。”
布兰登一脸错愕,“为什么?”
卡萝思量了一会儿。没有多少自警校学分班毕业的人能像她爬升得这么快,尤其是女性。约翰·布兰登对她的扶植已经超乎了自己的预期,而她甚至不确定自己接下来所要讲的话是否真的是她不情愿与特别小组合作的理由。然而她已经冒了这么大的险,她绝不会轻言放弃的。“我们是一支新团队。”她小心翼翼地说,“我才刚上任,开始与一群彼此将搭档很久的同事共事。我正试着与他们建立工作关系,以保护、服务这个区域。如果剥夺了从我到这儿来就一直努力的第一个大案件,这一切就功亏一篑了。”
“没有人说要将案子从你手上夺走啊,探长。”布兰登说道,“我们谈的是以顾问的方式借助这个新成立的特别小组。”
“这会看起来像你对我没有信心。”卡萝坚持道。
“无稽之谈。如果我对你的能力没信心,我又为何要让你升迁呢?”
卡萝难以置信地摇摇头,他真的没搞懂。“我相信食堂里的老粗们对这个问题提出一些想法并不会太困难,长官。”她苦涩地说。
当布兰登意会了她的意思时,不禁瞪大了双眼。“你觉得他们……那不可能……太荒谬了!我从来没听过如此愚蠢的事!”
“诚如你所说的,长官。”卡萝挤出一丝苦笑,并用手顺了顺蓬松的金发,“我不认为自己看起来有那么无能。”
布兰登不敢相信地摇着头。“我从没想过外界会误解你的升迁。你是个出色的警察,这是毋庸置疑的事。”他叹了口气,再次咬起了嘴唇,“现在我的处境比刚才踏进这里之前更糟了。”他抬头看着她,并做了一个决定。
“我私底下跟你说吧。保罗·毕许跟利兹当地的高官一直有过节,他们已经表明不愿意让他的团队进到他们的地盘,也不会让特别小组接触他们的任何犯罪案件。他需要一个能提供队员学习机会的真实案例,而基于种种显而易见的理由,他不希望是被人瞩目的连续杀人案或强暴案。他找上我,因为我们就在他隔壁。他请我留意适合的案件,让他的团队在正式接案之前能先实际演练。老实跟你说,在这起火灾出人命前,我就打算将你的连续纵火案提供给他们了。”
卡萝试着不让自己怒形于色。总是这样,当你觉得已经可以跟他们讲理的时候,他们又开始蛮横得像野蛮人。“现在已经变成谋杀案了,不可能不受人瞩目的。出于我个人的自尊心,更出于对我团队的尊重,我需要主导调查行动。我不需要让自己看起来像国家犯罪侧写小组屁股后面的跟班。”她冷冷地接续说道,“如果我认为派人拜访消防员是处理重大犯罪案最好的方式,我就会这么做。我不敢相信你竟然会这样伤害我,长官。”
遇上抗命的威胁,布兰登的面对方式与卡萝南辕北辙。像他这样拥有如此地位的人几乎无须使用威胁,他有能力以更巧妙的方式处理。“我无意伤害任何下属,乔登总探长,你会是唯一直接与特别小组接触的人。你将到利兹与他们会面,但他们不会进入我们的辖区。我会跟毕许总警司讲清楚,他的人马不能与东约克郡警局里其他任何人讨论案情。我相信你会满意这个做法吧?”
卡萝不得不对警长敏捷果断的思绪感到钦佩。“你已经清楚表达你的命令了。”她以顺从之姿后倚在椅子上。
布兰登带着松了一口气的笑容站起身。危机解除,并且没有造成任何难以向玛吉交代的情况。“多谢,卡萝。我很感激。真有趣,我原以为你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把握这个机会跟东尼·希尔再度合作。当你担任布拉德菲尔德谋杀案的联络官时,你们俩非常合得来。”
她试着唤起愉快记忆,勉强挤出一丝微笑,并希望借此蒙混过布兰登。“我的不愿与希尔博士无关。”她说道。不过她怀疑布兰登是否会相信这番话,因为她甚至无法说服自己。
“我会告知他们你将与他们联络。”布兰登在离开时顺手关上了门,这个礼貌的动作令卡萝深深地感激。
“我也期待跟他们会面。”她面无表情地对着空荡的房间说道。
夏兹砰地推开警局大门,满心期待地对着服务台后方的制服警察露齿而笑。“我是波曼探员。”她说,“隶属国家犯罪侧写特别小组。这儿应该有一个我的包裹?”
警官一脸怀疑地说:“送到这里的吗?”
“没错。”她看了一眼手表,“应该是由隔夜快递送来的,预计上午九点送达。而我的表显示现在已经九点十分了。”
“那么你应该训某人一顿,因为这里没有给你的东西,亲爱的。”警官说道,语气里尽是满足。他可不常有机会能将来自特别小组的门外汉一军,而且同时对女人表现出高人一等的姿态。
“你确定吗?”夏兹问道,并且试着掩饰惊慌失措之情,她知道那只会让他更扬扬得意。
“我好歹会识字,亲爱的。相信我,我是警察,这里没有你的包裹。”此刻他开始感到无趣,转过身去,假装专注于一堆文书工作中。
挫折感在心里沸腾,好心情也成了过去式,夏兹绕过成排的电梯,小跑步爬了五段楼梯,到达特别小组指挥室所在的楼层。“永远不要相信别人,永远不要相信别人。”这句话随着踏在阶梯上的脚步声与血液冲击耳膜的嗡嗡声回荡在夏兹的脑里。她径自走进放置计算机终端机的办公室,跌坐在她的位子上,没有兴致出声跟赛门打招呼——办公室里只有他一人。夏兹抓起话筒,拨通克莉丝的家用电话。“浑蛋!”当电话另一头由录音机接起时,她低声咒骂了一句。她从包包里猛地拿出个人电子记事簿并键入克莉丝的名字,然后用食指戳按克莉丝在苏格兰警场的专线。电话在第二声铃响时被接起,“我是狄凡。”
“我是夏兹。”
“不论你想要做什么,答案都是否定的,美女。经过昨天那小小的运动之后,我可不想再清理指甲下的灰尘跟油墨了——绝对不列入‘休假可做的好玩事情’清单里。”
“我真的很感激,你知道的。只不过……”
克莉丝哀嚎着说:“什么事,夏兹?”
“东西还没到。”
克莉丝哼了一声。“就为了这件事?听着,我把它弄完的时候,我只亮了旧警徽,然后说服服务台人员——时间已经太晚,叫不到隔夜快递了。他们能做的是在中午前送达,所以今天上午你应该就可以拿到了,好吗?”
“我也只能等啦。”夏兹说道。她意识到自己的无礼,但也顾不了这么多了。
“放轻松啊,美女,又不是世界末日。你会害自己得胃溃疡的。”克莉丝说道。
“明天下午我就得报告我的案子了。”夏兹明白地说。
克莉丝笑出了声,“那怎么会有问题呢?老天啊,夏兹,约克郡的空气让你变迟缓了,以前你的动作很快,时间总是够用的。你还有一整晚可以完成报告。别跟我说你的功力退步了啊。”
“我不喜欢白天精神不济,一直打瞌睡。”她说。
“好吧,如果下午三四点你还没收到东西,打个电话给我,可以吗,美女?放轻松点,不会死人的。”
“我也真的希望不会啊。”夏兹对着已断线的话筒说道。
“有什么问题吗?”赛门问,一边重重地在她身旁坐下,推给她一杯咖啡。
夏兹耸耸肩,伸手端起饮品,“只是一些我想在明天回报作业前先看看的东西。”
赛门的兴趣突然大增,甚至超过了他对夏兹的兴趣。“你有眉目了?”他试图装作若无其事地问着,但是徒然。
夏兹邪恶地咧嘴笑着,“你的意思是你还没看出相似性?”
“我当然能看出来,马上就看出来了。我可不是开玩笑的。”他显然只是在说大话。
“是握。那你也发现外部关联啰?”夏兹享受地看着在赛门回过神之前自苍白的脸上一闪而过的呆滞。她扑哧一笑,“想套我的话啊?你想得美,赛门。”
他摇摇头,“好吧,夏兹,你赢了。如果今晚我请你吃晚餐,你愿意跟我说你有什么发现吗?”
“我会告诉你我发现的事情,不过时间是明天下午——跟其他人一样。但是如果你的提议是真心的,而不是想贿赂我,我答应跟你在星期六咖喱夜之前喝一杯。”
赛门伸出手,“一言为定,波曼探员。”夏兹握了握他的手,表示同意。
与赛门在晚餐前一同喝酒这件事虽然很诱人,但是无法分散夏兹期待包裹的注意力。中午休息时,其他人甚至还在冲泡饮料,她就已跑到柜台。整个早上当保罗·毕许详细地解释侧写如何应用在嫌犯名单上时,夏兹——通常是最专心的学生——却像在歌剧院里坐立不安的四岁小孩。午餐时间一到,夏兹宛如出柙的赛狗,飞也似的冲下楼。
这一次,她的祷告应验了。一个看似用了整卷封箱胶带封紧的硬纸板档案箱就摆在服务台上。“你再不来领取,我就要打电话请除爆小组来处理了。”服务台人员说道,“这儿是警局,不是邮局。”
“幸好不是。你们的动作太慢了。”夏兹一把取过箱子,走出大门往停车场去。她打开后车厢,快速地看了一下手表。她估计自己还剩下十分钟的时间,拖太久大伙儿会开始在午餐桌上纷纷议论她的缺席。她匆匆以指甲撕开封箱胶,试着将胶带扯开足够的空间好打开盖子。
她的心一沉——满箱子的影印资料。顷刻间,她很想就此忽略自己的直觉,放弃深入追查。随后她想到那七名少女:她们正对夏兹露出期待的笑容。虽然生命里或许总有许多令人失望的事,但至少她们曾经真真实实地存在过,谁都没有权利剥夺她们的生命。这并非只是一个练习。某处正存在着一个冷血的杀手,唯一发现这件事的人便是夏兹·波曼。即使得通宵达旦,这也是她应该为她们做的。
两人再次面对面,卡萝意识到东尼·希尔埋藏在脸下的痛苦,并且为之动容。从认识他以来,她总能知悉支撑他的力量是什么。卡萝以为东尼跟自己一样以捉捕与探究为动力,为一股想要厘清事情的热情所驱动,被所见、所听与所做之事缠扰。然而此时,疏离让她终于看清过去未能理解的事实,而她不禁纳闷,一旦真的领会了东尼埋藏在深邃忧郁眼眸背后的东西,自己面对他时的言行举止会有什么不同。
东尼刻意安排让两人隔了几月后的第一次会面不单仅有彼此。当卡萝抵达特别小组的根据地利兹时,保罗·毕许前来迎接,并且施展使自己成为媒体宠儿的无限魅力,这点令卡萝感觉透不过气来。不过他对女性的殷勤并不包括伸手帮忙提拿两只装满档案的沉重公文包,而卡萝也玩味地注意到,每当经过有反射影像的物体表面时,他绝对会借机检视自己完美的仪表——会儿顺顺单边眉毛,一会儿挺起胸膛,理理显然是订制的合身制服。“我真的非常高兴能见到你。”他说,“你是约翰·布兰登最顶尖、最聪明的手下,你的过往纪录真令人赞赏啊!约翰有没有跟你提过我们就读同一间参谋大学呢?他真是个好警察,也是个独具慧眼的人。”他的热情具有感染力,尽管只是出于礼貌,但卡萝发现自己不自觉地响应着他的奉承。
“我一直都很喜欢与布兰登先生共事。”她说,“特别小组的一切进行得如何呢?”
“喔,待会儿你自己看吧。”他不屑一顾地说,引她进入电梯,“不过东尼当然对你赞不绝口,快把你夸上天了——跟你合作有多愉快、你是多么可爱的一个同事、多么聪明而且平易近人。”他对她露齿一笑,“还有一堆别的。”
现在卡萝知道他只是在胡说八道。她相信东尼敬重她的专业能力,但是她十分了解东尼绝不会用个人意见来谈论她。理解他根深蒂固的缄默所需要的细腻心思与技巧,显然远比保罗·毕许所具备的公关能力更为高深。东尼从不谈论卡萝,否则会无可避免地提及让他们相识的那个案子,而且也会因此透露两人之间的事,那已远远超乎任何陌生人有权知道的范围了。东尼得解释卡萝如何爱上他,而他怎样因为自己的性功能障碍而必须拒绝她,他们所追捕的残忍精神病患者又如何破灭了两人在一起的丝毫希望。她凭直觉确信东尼不曾与其他人谈过这些事,而她的直觉一向比别人准确。“唔。”她含糊地说,“我一直很欣赏希尔博士的专业精神。”毕许伸手按下五楼的电梯钮时有意无意地擦过她的腰间。卡萝心想:如果我是个男的,他应该不会帮忙按电梯,而只会告诉我要到几楼。
“你曾经跟东尼合作过,这对我们是额外的帮助。”毕许继续说道,一边透过雾面金属门审视自己的头发,“见习你们如何分工、如何沟通以及如何借助彼此的力量,我们的受训者将可以学习到很多东西。”
“‘你是知道我的方法的,华生。’”卡萝打趣地引用模仿道。
毕许一时间显得困惑,之后才恍然大悟。“啊,是啊。”电梯的门开了,“这边请。我们一起喝杯咖啡,就我们三人,然后你跟东尼可以进行初步面谈,并且让学员在旁见习。”他在走廊上阔步走着,并为她开启一扇门,他退一步让她进入一间看似缩小了尺寸的老旧教职员休息室。
房间的另一头,东尼·希尔突然转过身,一手拿着咖啡滤杯,另一只手则握着汤匙。当他见到卡萝时突然瞪大了眼,而她感觉到自己的脸上无法克制地慢慢浮现一丝笑容。“嗨,东尼bbr>。”她说,试着让声音保持正式与礼貌,“好久不见。”
“嗨,卡萝。”他将汤匙当啷一声搁在桌上,“你看起来……你看起来气色很好。”
如果她对东尼说同样的话,那么她便是在说谎。他的脸色依旧惨白——虽然她曾见过他更无血色的模样。双眼下的阴影比起他们最后一次直视彼此时,较不像淤伤青肿了,不过对于八小时睡眠是一种痴心妄想的人而言,那双黑眼圈仍然是东尼的个人特色。自从那件难忘的案子终于破案了之后,他的眼神里便少了一些她已见惯的紧张,但是他看起来还是神经紧绷。无论如何,她都想上前亲吻他。
不过取而代之的,卡萝将公文包放在长长的咖啡桌上,然后说:“我可以喝杯咖啡吗?”
“浓的黑咖啡,不加糖?”东尼带着一点笑意确认道。
“你记得还真清楚啊。”毕许说道,一边绕过卡萝,坐在其中一张坐垫下陷的椅子上,并且小心地整平膝盖处的裤子布料,“他从来都不记得我喝什么。”
“之前我们一起合作的时候,是处在一种所有细节都会永远刻在脑海里的状况。”卡萝压抑地说。
东尼快速地向她投以感激的眼神,然后转身冲泡咖啡。“谢谢你送案件资料来。”在老旧的电子水壶喷气声中他说道,“我已经送印了,让组员彻夜研读。”
“很好。你打算怎么进行?”卡萝问。
“我想或许我们可以做现场角色扮演。”东尼说话的同时,依旧背对他们煮着咖啡,“彼此对坐在桌子两端,快速讲述案情,就像我们真正在做侧写的时候。”他带着勉强的笑容,半转过身说道,而卡萝的胃部一阵抽搐。
克制一点,她愤愤地对自己说,即使他没有性功能障碍,他也不会想要你,记得吗?“听起来是个好主意。”她心不在焉地回答,“你计划如何让受训者参与呢?”
东尼的双手摇摇晃晃地拿着三个烫热的马克杯,努力不泼溅太多咖啡在烟草色的地毯上。“还好他们精心挑选了一个可以掩饰污渍的颜色。”他喃喃自语道,并且因专注端咖啡而皱着眉头。
“总共有六个人。”毕许说,“所以即使你愿意拨出那么多时间让他们一一尝试也是不可能的。他们会看着你跟东尼处理案件数据,如果他们对于过程中任何部分有所疑问就提出来。你离开之后,东尼会跟他们一起建立侧写,报告在几天内应该就可以回传给你。我们希望的是,当你的调查进展到逮捕与起诉嫌犯的时候,你能与东尼联系讨论讯问策略,并且授予我们之后对于讯问录音档的使用权。”毕许自信满满的笑容显示出他不惯于被人拒绝。
“这或许有困难。”卡萝不甚确定自己目前的定位,所以小心翼翼地说,“你们可能得等到审判之后才能取得讯问录音,而且前提是受访者同意。我将必须先征询他们的意见。”
毕许的脸部肌肉微微抽动,和蔼的面容不再。“布兰登先生给我的感觉是,在这次合作里我们不需要受制于繁文缛节。”他迅速地说。
“我是这个案子的调查负责警官,总警司。这可不是学校的练习作业,这件事涉及非正当死亡的调查,而我的目的是要有人为此被定罪。我绝不会冒险赔上一件本来会成功的起诉,我不会让聪明的辩护律师有机可乘。”
“她说得对。”东尼突然发言道,“我们自己太得意忘形了。保罗,你也知道这是一件令人兴奋的事。但是最根本的问题在于卡萝必须让起诉纵火犯的案子在法庭上站得住脚,我们不能期望她赞同任何可能危及这个前提的事。”
“好吧。”毕许简短地说,然后起身往门口走去,咖啡一碰也没碰,“我不打扰你们了。我得先打完几通电话,处理完一些事才能参加你们的讲习。待会见,乔登总探长。”
卡萝咧嘴而笑,“跟你打赌,在他的屁股坐上椅子前就已经打电话给约翰·布兰登了。”
东尼摇摇头,眼睛里闪着兴味的光芒。“其实也许不会。保罗不喜欢遭人反对,但是他常备不懈,总是把能量留来打重要的仗。”
“不像我,一直愚者躁进,嗯?”
东尼与她四目相接,认出她眼神中的友善。“没有人能跟你一样,卡萝。我真诚地为你不想加入这个团队而感到遗憾。”
她耸耸单边肩膀,“那不合我打击犯罪的方式,东尼。我当然也喜欢大案子,但是我不喜欢心里七上八下地过日子。”
她的话悬在空中,传送着一般旁观者所无法解读的弦外之音。东尼将眼神移往别处并清清喉咙。“这就是为什么我很高兴有这个机会能跟你合作。如果我们已经正式运作,我根本不敢期望你会求助于我们。这个案子显而易见地是连续纵火案,而且可说是偶然地变成一起严重事件。所以对组员们而言,能亲眼看见像你这么厉害的人如何工作算是意外的好处。”
“你知道吗,自从特别小组跟我的案子扯上关系之后,我听到的奉承话多得可以噎死一个政客。”卡萝试着以讥讽的语调掩饰心里的喜悦。
“我何时奉承过你了?”东尼简明地说。
卡萝的胃再次紧收。“这或许不是一个好主意。”她说,“我的意思是,课堂上出现像我这样实际在办案的警察。你应该推一个搞不清楚状况的笨蛋进去,让学员们知道现实情况。”她补充道,并努力维持笑容。
东尼高兴地哈哈大笑。“我想那绝对会是一场很棒的讲座。”他压低嗓子加重他的约克郡口音,开玩笑地说,“真是胡说八道。你要我一一向嫌犯们询问他们小时候是否有尿床?”
“我都忘了你是在这附近长大的。”卡萝说。
“我不是啊。”东尼说,“是西约克郡——全世界我最不希望去的地方。我希望成立特别小组,但是内政部坚持小组的总部不可以设在伦敦,也不准我们将侧写小组临时安置在情报单位里——虽然明明这样比较合理。你在赛福德的原始沼泽过得如何?”
卡萝耸耸肩。“你是指跟一群迂腐落伍得像恐龙的人一起生活啊?半年后再问我吧。”她看了一眼手表,“我们何时开始?”
“再过几分钟。”
“想一起吃个午餐,叙叙旧吗?”为了讲出稀松平常的语调,卡萝在前往利兹的高速公路上练习了这句话不下五十次。
“没办法。”他看起来真诚地感到抱歉,“小组都一起用餐。不过我原本想问你……”
“什么事?”小心点,卡萝,不可操之过急!
“你急着回去吗?”
“不,我不急。”她的心在唱歌:太好了,太好了,他要约我吃晚餐。
“我在想……你有没有兴趣参加下午的讲座?”
“喔,这样啊。”她的声音嘹亮,但是她的希望破灭,眼里的光芒也变得黯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让你想要我出席吗?”
“上星期我给他们一份作业,他们今天应该要做个人结论报告。我想如果你能对他们的分析做一些响应,应该会很有帮助。”
“好啊。”
东尼浅浅地吸了一口气说:“另外,我想结束之后或许我们可以去喝一杯?”
既忧虑又期望的心情已让夏兹的肾上腺素持续飙高。即使前晚只睡三个钟头,她仍像服用了安非他命的舞客那样兴奋至极。她一回到家随即将报纸复印件一沓沓放在客厅的地毯上开始阅读,而且只停歇一会儿起身打电话订比萨外卖。她全神贯注地汇整资料,甚至根本没注意到外卖员送来十英寸的玛格丽特比萨却收了她十二英寸综合比萨的钱。
凌晨一点时,她终于看完除影剧广告版与体育版外的所有新闻。早先她确信当地报纸潜藏着能证明自己论点的外部关联,然而现在看起来这个想法似乎不是个可靠的直觉,而只是她不想放弃的一丝一毫的可能罢了。夏兹拉拉僵硬的背脊,揉揉发酸的双眼,站起身蹒跚地走到厨房冲煮另一壶咖啡。
精神恢复后,她回到那堆数据前,决定先从体育版下手。也许是同一支来访的足球队与忠实的支持者?或是一名不断转换球队,最后变成经纪人的球员?还是一场吸引了外来人士的地区高尔夫球冠军赛?夏兹又花费了一两个钟头排除体育赛事是七宗案件外部关联的可能性,而疲惫、咖啡因以及对于失败隐约浮现的恐惧让她感到忐忑不安。
当所有关联终于显露时,夏兹的第一个反应是——这一定是幻觉。这个发现太惊人了,她甚至无法严肃以待。她紧张地咯咯傻笑,像一个尚未学会如何对他人的痛苦做出恰当反应的孩子。“这真是太疯狂了。”她轻轻地说,仔细阅读七份报纸以确认自己不是眼花。夏兹东倒西歪地站起来,试着放松抽筋的肌肉,然后摇摇晃晃地往卧室走去,一边走一边脱去衣物。凌晨三点半,她昏沉的脑袋实在无法多加思考这样的搜寻结果。夏兹将闹钟定在六点半,然后趴倒在床,睡意猛然袭来,犹如卡车撞上高速公路的桥墩,让她眼前顿时陷入一片黑暗。
夏兹梦到关于赢家可以选择其他人如何死亡的电视游戏,闹铃声在梦中变成电椅通电时的嗞嗞声响。夏兹因睡眠不足而昏沉无力,自报纸中发现的事情像是方才那场噩梦的延伸。她推开被单,轻手轻脚地走向客厅,仿佛脚步声会将她的发现吓跑似的。
客厅里有七堆参差不齐的影印资料。每一叠的最上方放着一页影剧版新闻,其上都刊有同一名男人的个人演出或专访预告——怎么看都像某个全国宠儿与至少七名少女的失踪以及假定遇害扯上关系。
而现在,她必须与其他同仁分享这个重大发现。
米琪很快地认知到引起流言飞语并非难事。每当她来到杰可学习如何使用义肢的复健中心时,他们都坚持一定要关上房门并且坐得很靠近,如此一来当物理治疗师或护士突然开门打扰时,他们可以赶紧跳开而且装作一脸尴尬。
上班时,米琪会打电话给杰可,并且刻意让坐在附近的同事听见。对话充满热切的欢闹,杰可的名字也不时被提及,而米琪低沉亲昵的语调令那些缺乏想象力的同事们只会联想到她正在与爱人通话。
最后,为了让事情更上一层楼,炒作新闻的时间到了。米琪选了一名合适的小报记者朋友,接着三天之后,报纸头版刊着《变态人士盯上杰可的新欢》。
救人英雄杰可·文斯的新女友已成为恐怖破坏行为与恐吓信件的攻击目标。
自他们闪电式的恋情之初,电视新闻记者米琪·摩根便遭受:
*汽车遭人泼洒油漆
*老鼠与小鸟尸体投递在信箱
*家中收到一连串恶意匿名诽谤信
高速公路连环车祸令悲剧英雄杰可失去右前臂,他的奥运梦想也随之破碎。米琪·摩根前往医院访问这位世界标枪纪录保持人,两人因此相识相恋。不过他们试着让恋情保密。
但我们将独家揭露,一名心怀怨恨之人已知晓他们的秘密,并对动人的金发美女米琪抱有敌意。米琪今年二十五岁,是《六点钟全球报道》中广受欢迎的记者。
昨晚,米琪在位于西伦敦的家中表示:“这是一场噩梦。我们不知道幕后黑手是谁。我只希望他们住手。
“我们一直没有公开我们的关系,因为想避开公众的眼光,多了解彼此。我们真的很爱对方。
“这个男人私底下比大家所知道的更为风趣。
“他很勇敢,又英俊,我怎么可能不疯狂爱上他呢?现在我们只希望这种无情的破坏能够停止。”
杰可正于伦敦马丁格尔高级诊所接受密集的复健与物理治疗。他的发言人表示:“杰可非常憎恶对米琪做出这些威胁之举的人。她是他遇过的最好的女人。无论这种行为的幕后主使者是谁,都最好祈祷警察比杰可先找到他们,不然他绝对不会放过他们。”
杰可已结束婚约(见第四版)。
媒体的报道持续发烧两个星期,然后渐渐冷却,偶尔当这对宣称为情侣的两人其中一人发生什么事情时才会再度登上报纸——杰可摆脱复健,重新生活;他受雇成为电视体育播报员;米琪得到新工作,担任早餐时段电视节目的采访者;杰可从事照顾晚期病患的志愿工作……诸如此类的消息重燃媒体对他们令人信以为真的恋情的兴趣。杰可与米琪很快便学会,他们一周必须至少一次共同高调地公开亮相,以避免引起八卦专栏的猜疑。很多时候,在杰可与米琪离开夜店或结束慈善工作后,因为知道自己被跟拍,所以他便与两位女士在同个屋檐下度过一晚。这样的情况维持了一年,米琪找来杰可与贝齐共进晚餐并商议之后的应对之策。
米琪的爱人多年前曾有承办会议厅午餐酒席的经验,因此烹饪技术颇佳。当杰可咽下最后一点佳肴,他朝两位女士露出狡诈的狞笑。“如果需要这么美味的东西来软化我,”他说,“一定没什么好事。”
贝齐认真地笑了笑,“你还没尝过太妃糖浆布丁配上自制榛果冰激凌呢。”
杰可假装为之震惊,“如果我是警察,你会因为那样的提议而被捕喔。”
“我们的确有一个建议想跟你说。”米琪说。
“嗯,我的直觉是你们不搞三人行,所以绝对不会是为了这件事。”他翘起椅子的前脚轻轻摇晃着。
“你好歹表现一点失望嘛。”贝齐冷淡地说,“我们这么不吸引你,实在很伤我们的自尊。”
杰可的笑容令米琪心神不宁地想到杰克·尼克逊。“贝齐,亲爱的,如果你知道我喜欢怎么搞我的女人,你会非常感激我对你们没兴趣。”
“事实上,就是因为我们对你这部分的私事完全不了解,所以我们一直都不愿对你做出这项提议。”贝齐伶俐地收拾好碗盘,并将它们拿至小厨房。
“我现在开始好奇是什么事情了。”杰可说,椅子向前倾并轻轻地砰了一声,他将装着义肢的手臂架在桌上。他与米琪四目相接,眼中闪烁着光芒。“揭晓秘密吧,米琪。”
贝齐出现在厨房门口,倚着门框。“你跟米琪必须一同出门去玩这件愚蠢的事情太费时了。我一点也不介意她跟你出去,只是我们都比较想在已经所剩无几的时间里跟彼此相处。”
“你们要终止这个合作关系?”杰可蹙眉。
“恰恰相反。”贝齐一边说,一边坐回桌前,握住米琪的手,“我们觉得,如果你们结婚会是个不错的主意。”
他看起来十分惊讶。米琪觉得她从没在杰可·文斯极为克制的面容上见过比这个更真实的表情。
夏兹再次环视、端详她的听众,祈祷自己不会出糗。她试图反复猜想可能遭人反驳之处,还有反驳之词会为何。她知道赛门会在推论原理中挑毛病;里昂会往后翘起椅子抽烟,嘴上挂着轻蔑的冷笑,然后在她的论点中找到最脆弱的攻击点;凯会在鸡蛋里挑骨头,对细枝末节吹毛求疵而看不到全盘。至于东尼,夏兹希望自己的成果——聪明地发现受害人群组而且认真追踪到可论证的外部联结——能静静地让他留下深刻印象。她所做的前置作业将引发一项重大调查行动,然后当一切尘埃落定,她的未来也随之改变——那个将明星凶手绳之以法的女人将成为全国警界的传奇,并且有权利挑选自己所想服务的单位,夏兹在心里如此幻想着。
卡萝·乔登是个未知数。夏兹整个早上都在观察她与东尼一起工作,依旧无法得到足够的信息来推测她对自己的想法将做出什么响应。为了尽可能不留一丝纰漏,夏兹得让几个同事先上台发言,因此当其他人发表报告时,她便可以仔细观察卡萝。
里昂打头阵。夏兹相当讶异他的报告如此简短,而且不只有她一人这么觉得。里昂说,虽然部分案件有显著的相似性,但是考虑到每年失踪少女的人数时,便很难认为当中有任何统计数字上的重要性——这些相似处可能只是众多案件中的少数巧合。他似乎颇为勉强地挑出四名来自西部郊区的女孩——其中一人也出现在夏兹发现的群组里——并且认为她们的共通点在于纪录显示她们均怀有成为模特儿的野心。里昂表示,可能有一名或多名色情电影导演以提供成为摄影模特儿的机会为借口,诱拐她们进入拍摄色情电影与卖春的火炕。
房间里先出现一些漠然的意见,然后是短暂的沉默。接着卡萝冷淡地说:“你花了多久的时间做这项分析,杰克森先生?”
里昂的双眉一垂。“没有太多需要分析的地方。”他好斗地说,“我做了该做的。”
“如果我是将这些资料交给你的调查警官,我宁愿不要对这些肤浅的东西留下印象。”卡萝说,“我失望透顶。一个专门单位所做的分析竟然这么没有意义,完全比不上我手下任何警官在一个下午的时间内所能提供的数据。这样的团队让我相当瞧不起。”
里昂吃惊得目瞪口呆。不管是东尼还是毕许,都不曾如此公开批评任何人。在他做出回应前,东尼先插话道:“乔登探长说得没错,里昂,你的报告不够好。我们应该是顶尖的团队,而且如果我们不认真看待每一件任务,认为它们值得注意,我们就无法结交任何战友。我们怎么想这些案子是其次,但是对于调查警官们而言,这些很重要;对于受害者,也很重要。”
“这只是一个练习。”里昂抗议道,“根本没有任何调查警官。现在只是游戏时间,你们不能当真啊!”虽然里昂没说,但是声音中的呜咽表达出:这不公平!
“就我所知,这里的每一个案件都是真的。”卡萝轻声地说,“这些孩子都在失踪名单上,我们几乎可以肯定当中有些人已经死亡。无论生死,家属都希望有个答案,但是不知情往往比知道真相还来得伤人。如果我们无视他人的痛苦,那么被人看不起是活该。”
夏兹看见东尼无动于衷的脸露出一丝对于卡萝之言的认同,然后随着他的眼光望向里昂,后者的双唇已抿成一条线,半侧身地坐在位子上,避免看到卡萝。“很好。”东尼说,“我们已经知道乔登探长绝不客套。下一个想接受严惩的人是谁啊?”
在凯的报告过程中,夏兹几乎无法遏制不耐的情绪。凯的分析平淡无趣,但煞费苦心地以五花八门的关联编造了数个可能的类群。其中一个与夏兹的群组相符,但是凯对其所赋予的重要性低于其他类群。当冗长的陈述接近尾声时,东尼显得开心了一点。“非常详细的分析。”没说出口的“但是”两字悬在空气中,像个等待下一个人接手的接力棒。
卡萝接下这个挑战。“是的,但是听起来你抱持着中立的态度。调查警察要的是你以支持特定措施的方式来呈现这些数据,所以你需要为诸多结论排出优先级——这很有可能,这比较没有可能,这个很薄弱,这个真的不可能……那样才能让实际办案的警官以最有成效的方式组织调查行动。”
“虽然在脱离现实的课堂习作中很难做到这一点,”东尼补充道,“但是我们也应该尽力为之。对于刚刚提到应该注意的优先级,各位有什么意见吗?”
夏兹在接下来的热切讨论中几乎没有发言。她十分紧张即将面临的状况,担心自己的表现会无法让其他人留下什么印象。有几次她看见卡萝·乔登以询问的眼神直视着她,而她则回以无伤大雅的保守意见。
转眼间轮到她上场了。夏兹清清喉咙,整理面前的纸张。“虽然乍看之下,几个不同的相似性组合出数个可能的类群,但是经过进一步分析之后,一系列的共同因素强化了其中一个群组的存在。”她坚定地开始讲述,“今天下午我想提出的是,这个群组更进一步地与某个重要的共同外部因素有关。而毋庸置疑的结论就是,这个类群即是单一连续杀人犯的手下亡魂。”
她抬起眼,听见凯倒抽一口气,而里昂粗声一笑。东尼看起来颇为惊讶,但卡萝·乔登倚身向前,下巴顶在双拳上,全神贯注地听着。夏兹抽动一边的嘴角,露出浅浅的微笑。“我不是胡诌的,我保证。”她一边说,一边绕着桌子发下一份份装订好的影印资料。
“七个案子。”她说,“你们眼前所见的第一页是这七名失踪人士共同外貌特征的表格。在我看来,其中一个重要的共同点是这七个女孩离家时都带了一套替换的衣物,但是逃家并且露宿街头会需要的东西,她们却都没有带。在每一起案件中,跟她们一同消失的是她们‘最漂亮的’衣服——那种在有特别约会时会选择穿上的时髦服装,而不是便于走路的运动鞋,也不是夜间保暖用的雪衣。我知道不是所有青少年对于自己的穿着都十分在意,但是请记住,我们手上的实例不是不负责任、难以管教、像野孩子一般的女孩。”
她抬起头,满意地看见东尼跟卡萝·乔登一样全神贯注。“在每个案子里,她们都没有到学校,也都事前说谎掩饰下课后的行踪,好让自己有大约十二个小时的时间能安全逃跑。当中只有一人因十二岁时曾顺手牵羊而引起警方或社福机构的注意。她们不是少年犯,她们也不严重酗酒或吸毒。
“第二页是她们的照片,我已将图片缩小到同样的尺寸。你们不觉得她们的五官很相似吗?”夏兹吊胃口地顿了顿。
“太可怕了。”赛门喃喃说道,“真不敢相信我竟然没发现。”
“不只是五官,”卡萝听起来有一点困惑地说,“她们全都有一种姿态,某种……近乎性感的样子。”
“她们迫不及待地想变成女人。”里昂对房间里的人说,“就是这样,错不了。”
“不论是什么,”夏兹打断大家的话,“她们都有同样的特质。案子的地理位置十分零星分散,在六年间不定期发生,但是受害者们看起来几乎可以互换——这是强而有力的证据。但东尼曾教我们应该也要寻找外部联系、受害者无法控制的要素或共同影响、与凶手有关而不是与受害人有关的要素。
“我问自己,何处能找到能与我的假定受害群组相关的外部关联。”夏兹拿起另一叠装订好的影印资料发给大家,“答案是:当地报纸。我花了两周的时间搜罗每个失踪案的当地报纸。今天凌晨,我终于找到我要的东西。你们都拿到资料了,在你们面前。每个女孩失踪前,同一名知名人士都曾出现在她们的家乡。而且别忘了,她们每个人离家时都从衣柜里带走一套衣服——一套打算让男人惊艳的衣服。”
当大家意识到夏兹所讲的凶暴行为时,难以置信的窃窃私语已经四起。“没错。”她说,“我也不敢相信。我的意思是,谁会相信全国最受欢迎的体育英雄兼电视明星会是连续杀人犯?而谁将授权对杰可·文斯进行调查?”
第六章
寒冷的黑夜似乎吞噬了轻轻的呜咽声。唐娜·杜尔在短暂的生命中从未感觉如此地害怕。她从不知恐惧会像麻醉剂,将难耐的痛楚缓和为阵阵抽痛。目前发生的事已经够恐怖了,但殊不知在未来等着她的会是更糟糕的情况。
起初一切都很美好。尽管不能说的秘密在心中不断喷涌冒泡,好像快要从双唇喷发而出,但她终究守住了。不过关于杰可所说保密的重要性,她晓得他是认真的,而且这是一个不容错失的大好机会。崭新的前景让她精神振奋,强大的兴奋之情令她决定忽略自己接下来的行为将引起家里的骚动。为了合理化对母亲隐瞒此事,她安慰自己说当一切美梦成真后,母亲就会因为强大的喜悦而遗忘她在过程中所造成的困扰。在内心深处,唐娜知道她在自欺欺人,但是她实在不忍让这件事破坏当下高昂的兴致。
逃课并非难事。唐娜按照惯例出门,接着她没有转弯走上前往学校的路,反而来到镇中心。到了那儿,她躲进公共厕所,换上事前小心翼翼折好、取代了书籍而放入书包的衣服。她知道这身最好的打扮让她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大了些,让她看起来像MTV频道里酷毙了的年轻小妞。唐娜在厕所微弱的光线里化好妆,对着镜子撅了撅嘴。天啊,她看起来真美。但是杰可是否也觉得她漂亮呢?
她提醒自己,在她没有打扮得十分完美的时候,杰可就选中了她。他已经看见她的明星特质。倘若装扮成这样,一定能迷死他的,是吧?
回忆起当时无忧无虑的自信,对于现在正痛苦地躺在黑暗中的唐娜而言,就像一个令人作呕的玩笑。不过那时,她一整天自信满满。唐娜搭上前往曼彻斯特的公交车。她焦躁不安地等到司机即将启程,确定车上没有任何邻居或母亲无聊的朋友后,便冲上公交车上层的最后方,以便看见上下车的人。
只身一人在工作日的曼彻斯特待上几个钟头,已经够冒险的了。唐娜逛了百货公司,在电子游戏场玩吃角子老虎,在车站旁的书报亭买了两张刮刮乐,并且告诉自己赢得顺子不单是一种结果,也是一个好预兆。虽然每当唐娜想起母亲会如何说教,胃部便恼人地翻搅,但是当她搭上火车时,兴奋之情让她将紧张的情绪抛诸脑后。
转车并不是一件有趣的事。天色渐渐暗了,而纽卡索车站的广播她一个字也听不懂。他们的口音听起来与屏幕上的吉米·尼尔或凯文·华特?99lib.立不同,他们说话像外星人。唐娜误打误撞地找到了往五墙村的站台,并且战战兢兢地上了火车,发现周围全是陌生人。他们一脸好奇地以侵略性的眼神盯着她的短裙与夸张的妆容猛看。唐娜的想象力开始奔驰,将疲惫的通勤者想成跟踪狂与杀人狂。
唐娜下了火车并在停车场找到等候着的杰可后才松了一口气。一切是如此美好。他说尽一切甜言蜜语,向她保证、也说服她认为自己做了对的事。唐娜告诉自己,他真体贴,一点也不像她原以为明星私底下的样子。
当他们开车进入狭窄的乡间小路,杰可解释说他们要到早上才能进行试镜,但是他希望能与唐娜共进晚餐。他说他有一间小屋,她能在那儿的空房过夜。这样省去他喝了一两杯酒之后还得开车的麻烦。当然前提是如果她愿意的话,不然,他就送她到旅馆。
虽然受了良好教养并且养成事事谨慎的唐娜想要立即前往旅馆,以便打电话给母亲报平安,但是那么做一点也不好玩——身处陌生的地方,没有认识的人,孤独一人在房间里度过夜晚,陪伴她的只有电视和母亲在电话另一头无尽的抱怨。因此唐娜的脑中出现另一个声音,一个诱惑而且大胆的声音告诉她:她永远不会有像这样能让自己出名的机会,独占杰可一整晚会是绝佳契机,让他对自己留下极为深刻的印象,以至于明天的试镜将只是个形式。
唐娜既忧心又期待,但是她跟自己说,若想摆脱童贞,这个时机再好不过了。
“住在你那儿就好了。”她说。
他微微一笑,短暂地将视线移开路面。“我保证我们会有愉快的夜晚。”
杰可并没有说谎——至少一开始没有。 665a." >晚餐很美味,就像马莎百货里昂贵的食物,唐娜的妈妈总说她们吃不起那样的东西。他们还喝了酒,各式各样的酒。先是香槟,吃前菜时有白酒,然后喝红酒配主菜,最后吃甜点布丁时则喝一种香气浓郁、金黄色的酒。唐娜从不知道有这么多种不同又好喝的酒。整个用餐过程中杰可一直很亲切和善。他谈笑风生,说了许多故事令她发笑,让她暗自庆幸自己能知道这么多电视名人的秘密。
杰可似乎也觉得唐娜很有趣。他总是询问她的想法与感觉、她喜欢与讨厌的电视明星是谁。他对她很感兴趣,深深地望着她的双眼,真的专注地倾听,就像男人喜欢你时该有的样子。杰可不像她以前约会的学校男生,他们唯一感兴趣的只有足球,以及你能让他们进展到什么程度。很明显的,杰可喜欢她。但是他不会像糟老头一般对她直流口水。他很体贴,对待她如同某个重要的人。经过这些谈话后,唐娜再也没想过要打电话给母亲了.99lib?。
当用餐进入尾声,唐娜已经愉快地感到微醺。不是喝醉,并非像在派对上喝了五瓶特烈苹果酒后呕吐了数个钟头的感觉,只是有一点迷茫,还有感觉杰可温暖的身体与自己肌肤相触时的快乐与渴望。她希望能将脸埋在他带着柑橘与木质味的香水中,让自己的美梦成真。
当杰可起身去煮咖啡时,唐娜脚步虚浮地跟在后方,并且意识到房间微微地摇晃,但不是令人不舒服地天旋地转。她从后方抱住他,将手臂环上他的腰。“我觉得你好棒。”她说,“太棒了。”
杰可转过身,让她倚在怀中,然后将脸没入她的发梢,用鼻子磨蹭她的耳朵。“你很特别。”他低声说道,“非常特别。”
接着他的嘴覆上了她的双唇,而她迷失在初吻般的感觉里。他们仿佛亲吻了一辈子,各种色彩在眼前旋转,令她感到眼花缭乱,电流一般的感觉在血管中流窜。
几乎在不知不觉间,杰可将唐娜慢慢转过身,让她背靠着工作台,而他面对着她,两人依旧亲吻,他的舌在她嘴里翻搅。乍然间毫无预警地,杰可的手扣在她的腰间,并将她的手臂猛然拉至一侧。唐娜的手感觉到冰冷的金属,双眼骤然一睁。亲吻也就此结束。
唐娜困惑地望着自己的手臂,不懂为什么自己的手被放在一具大型钢制台钳里。杰可退后一步,迅速旋转把手关紧钳嘴,压得她光裸的手臂因此泛红。她试着抽出手,但是徒劳无功。已无处可逃,她的手被固定在工作台的虎钳里。“你在干什么?”她尖声说道,脸上显露的尽是受伤的疑惑。现在还不到感觉恐惧的时候。
杰可面无表情。无情的面具取代了唐娜整晚所见到的关爱与体贴。“你们都一样,对吧?”他毫无感情地说,“你们不择手段地想得到一切。”
“你在说什么?”唐娜乞求他,“放开我,这不好玩。我很痛。”她以不受挟制的那只手越过身体想触碰台钳把手。杰可反手挥了她一掌,令她一阵晕眩。
“你最好乖乖听话,你这个奸诈的婊子。”他的语气依旧平静。
唐娜尝到血味。她自喉咙发出破碎的呜咽。“我不懂。”她结结巴巴地说,“我做错了什么?”
“你拼命讨好我,因为你以为我会满足你一切所求所想。你跟我说爱我,但是如果明天一早起来,你发现我无法给你所想的一切,你就会去讨好下一个路过的长期饭票。”他俯身压在她身上,重量让唐娜无法再次动手尝试松开虎钳。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唐娜抱怨道,“我从来……啊!”她的声音因痛苦而扬起,因为他将钳子转得更紧。肌肉与骨头受到紧压,痛楚迅速爬上她的手臂,钳嘴的边缘无情地深深嵌进她的肉里。当她的尖叫消退成含泪的乞求时,他侧身让身体的重量压在唐娜未受固定的手上,然后猛一拉地将她的衣服从上到下撕开。
现在,她真的开始感到害怕。她无法理解为什么杰可要这么做。她只想爱他,被他选中而且登上屏幕。事情不应该是这样,应该要很浪漫、很温柔、很美才是。但是现在这样太没道理了,太愚蠢了。她不敢想象自己的手伤得多严重,而她只想让这一切停止。
杰可几乎还没开始呢。他用力拉扯唐娜的内裤,布料先是咬进她的皮肤,形成一条条深色的红肿,然后缝线终于屈服在他的暴力之下而裂开,接着她的内裤碎在脚边。她已无力反抗,只能低泣颤抖,并且喃喃地做着无意义的恳求。
唐娜记得的不是失去贞操时的痛楚,而是当杰可推挤并且将她压上台钳时,自己心中涌起的煎熬。碎裂的手腕与前臂骨头以及金属钳嘴间的血肉模糊令她无心在意处女膜的破裂。
当唐娜躺在黑暗中时,她庆幸自己后来昏了过去。她不知道身在何处,或是怎么来到这儿的。她只是很高兴自己是一个人。这样就足够了,对于当下,这样就够了。
第七章
东尼走在布里格特街上,双手深深插在外套口袋里抵御寒冷,不时侧身闪过前往公车站赶搭末班车的零星购物人群与脚步疲惫的销售人员。他应该上酒吧喝一杯。今天下午真够累人的,当课堂上意见分歧逐渐变成争论,濒临陷入相互辱骂的局面时,好不容易培养起的团队精神一度看似就要变成回忆。
大家对夏兹充满戏剧性的假设最先做出的回应是瞠目结舌。然后里昂拍了一下腿,在椅子上摇来摇去地喊道:“小夏兹,宝贝,虽然你满嘴的胡说八道比污水处理厂里的屎还多,但是你是所有人里面表现最好的!好吧,宝贝,我不得不称赞你干得好!”
“等一下,里昂。”赛门出声反对道,“你最没有资格指责夏兹。而且如果她是对的呢?”
“喔,是吗?”里昂一副懒洋洋的样子,傲慢地说,“她说得好像她很笃定杰可·文斯就是变态连续杀人犯。你们只需要看看电视或是读读报纸消息就知道他是怎么样的一个人。杰可这家伙拥有天作良缘、是英国之光、牺牲自己的手臂跟奥运奖牌为了救人的英雄,会跟杰弗里·丹墨或是‘约克有合理的关联性,比如那些警方认为可能遭受性侵的女孩们。”
“不。”夏兹态度坚决,“不像这个群体有那么多的相关因素。我要再次重申,当中有一些十分不寻常的共通点,不寻常到调查警察特别将它们记录下来,例如她们都带走最好看的衣服。”东尼很高兴看见夏兹不屈不挠地用这个例子反驳凯不断的吹毛求疵。
然而她的反驳并未让自己暂时免于备受质疑。“调查警察当然要把这件事情记录下来啰。”永远不甘心被人看扁的里昂插话道,“这是唯一能判断她们是逃家而非被连续杀人犯杀害的要素。唯有相当糟糕的警察才会没把这种事情记录下来。”
“糟糕的警察啊,就像根本没找出任何群组的人吗?”夏兹不甘示弱地反问。
里昂一边翻了个白眼,一边拧熄香烟。“你们女人啊,你们只要一有什么想法——”
“老天啊,里昂,有时候你真的废话一堆。”赛门说,“言归正传,我纳闷的是,文斯碰巧拜访那些城镇的概率究竟有多大。我的意思是,我们不知道平均一周他公开亮相几次。或许他长期四处巡回,如果是这样的话,意义就不大了。”
“没错。”凯对他的说法表示赞同,“你查过文斯在当地现身的时候,报纸上是否有其他不属于群组的孩子失踪的消息吗?”
夏兹还没开口,撅起的嘴唇便已经透露了回答。“我还没有机会去确认。”她不情愿地承认,“或许你愿意负责这个小小的工作,凯?”
卡萝说:“如果这是实际的调查行动,你就必须采纳凯的建议,而且会有足够的人手跟时间去进行作业,不过在这个练习里,情况不同。我得说,你能在有限的时间与资源里做出这样的成果令我十分惊讶。”卡萝的赞美让夏兹挺起了胸膛,但是随着总探长的继续发言,她依然一脸戒慎恐惧,“然而即使这是一个不容否认的关联,我们也不能贸然把箭头指向杰可·文斯。如果这些失踪案和疑似谋杀案与他的现身有关,很可能行凶者其实是杰可的随行人员之一,或者甚至是某人有与文斯相关的界定压力源。简单举例而言,他也许追求过一名对杰可十分着迷的女人,但是被对方拒绝。在我做出杰可涉案的假设之前,这些是我最先关注的事情。”
“你所说的也不无可能。”这个能登上报纸头条的理论令夏兹太得意忘形,因此没有考虑到上述种种可能,她为此短暂地感到惭愧。这是东尼所见过的夏兹最大的让步,毕竟她太好强了,“但是你觉得这个群组值得追查下去吗?”
卡萝绝望地看着东尼,“我……呃……”
东尼开口解围,“这只是个练习,夏兹。我们没有权力对这些案子采取进一步的行动。”
夏兹显得十分难过。“但是出现了一个可能性强大的类群啊——这七件可疑的失踪案。那些女孩,她们也有家人——”
里昂又一次插话,讽刺的言语再度火力全开。“拜托,小夏兹,用一用脑吧。我们应该要帮街上的警察理清事情,而不是找更多事情给他们做。要是为了一个很容易立刻被推翻的理论而挑起一堆纠纷,你真的觉得人们会因此感谢我们吗?更别提这个想法是一群脑袋烧坏的特别小组菜鸟们的产物。况且小组里没有人真的想接这份差事吧?”
夏兹不痛快地说:“好,算我没说,行吧?谁要当下一个被打枪的人啊?赛门,换我们来领受你睿智的话语吧!”
夏兹表面上投降了,东尼借机让讨论往下进行。其他组员的分析远远较不具争议,他因此能示范实用的技巧与数据转移时易犯的错误,还有如何从原始数据发展出结论。随着下午时间的流逝,夏兹的情绪慢慢从被同事质疑的沮丧中恢复。她渐渐看起来不再一脸悲哀孤寂,但是她的神态从气馁变成固执,令东尼微微为之担忧。往后几天他得找时间跟夏兹谈谈,让她知道她的分析大体上做得不错,并且向她解释一个重要的原则——在能找到比直觉更具体的证据之前,不可以公开让人看似疯狂的结论。
东尼来到酒吧点了一杯苦啤酒,并在远处角落找了一个安静的座位。他从不是那种会逃避义务责任的人。不过,夏兹没有考虑到凶手是杰可·文斯的粉丝或随行人员的可能性,这点倒是提醒了他,资料搜集完备才能将理论摊在他人严厉眼光下的重要性。东尼破天荒地想提供夏兹一些个人心理建议,同时,在尚未得到更多证据之前,他不会对夏兹的想法多做评论。
卡萝花了一个半小时才得以脱身。两名特别小组女性成员追根究底地不断向她提问。她很清楚地感觉到,如果不如此坚决地告辞,拥有一双特别眼睛的那个女孩——夏兹——会把她钉在墙上,吸干她身上每一滴不管与工作相关或不相关的信息。等到卡萝终于抵达酒馆,推开雕花玻璃门的时候,她深信东尼已经放弃等待而先离去了。
不过她一走近吧台,便看见东尼朝她挥手打招呼。他坐在酒馆深处一个木头镶板隔起的隐秘角落,桌上搁着尚未喝完的苦啤酒。“再来一杯?”她以嘴型默问,并且做出倒酒的动作。
东尼用两只食指比了个“T”字形,示意卡萝为自己再点一杯泰特力啤酒,卡萝了然地露齿而笑。一会儿后,卡萝将啤酒放在东尼面前,然后带着自己的半品脱啤酒与他面对面坐下。“我还要开车。”她简明地说。
“我搭公交车来的,所以没关系。干杯。”他举起杯子补上一句。
“干杯。很高兴再见到你。”
“我也是。”
卡萝回以苦笑。“我很怀疑究竟有没有那么一天,你我对坐却不会像有第三者在场那样的不自在?”她情不自禁想问这句话,就像她忍不住想揭尚未愈合的疮疤,而且总是告诉自己这一次不会流血。
他别过眼。“其实,你算是唯一一个不会让我觉得不自在的人。今天谢谢你跑这一趟。我知道你或许不会选择以这样的方式重新开启我们……”
“对彼此的认识?”卡萝免不了带着酸意地说。
“与彼此的友谊?”
换她别开了眼神。“希望如此。”她说,“我希望我们仍保有友谊。”两人心知肚明这并非实话,不过这番话终于让卡萝看见一个无力的微笑。“你的小小侧写师们,是很有趣的一群人。”
“他们确实很有趣。我想你应该看出他们有什么共通性了吧?”
“如果野心勃勃是违法的,那么他们全部都会被判终身监禁吧,而且就关在保罗·毕许隔壁。”
东尼一听这话差点呛到,嘴里的啤酒喷得满桌,不过好在以毫厘之差避开了卡萝的奶油色斜纹织外套。“看来你没有丧失毫不留情的杀手本能啊。”他呛噎地说道。
“何必装作没注意到呢?一定会感觉到的啊。他们干劲十足,像是夜店里弥漫的男性荷尔蒙。你难道不担心他们只是把特别小组当做踏脚石,想借此开拓自己的辉煌事业吗?”
东尼摇摇头。“不会。也许当中有一半的人会利用特别小组作为跳板,追求更好的发展;另外一半的人却认为这就是他们的工作,他们最后会爱上侧写,而且永远不想做其他的事。”
“说说看有谁。”
“赛门,从格罗斯哥来的年轻人。他拥有很特别的性情,绝不盲目相信任何事。戴维警佐,他喜欢侧写,因为他觉得这是一个讲求方法与逻辑却又很有趣的事情。不过真正的明日之星绝对是夏兹,她自己还没发现,但是她已经深深着迷了。你不觉得吗?”
她点点头。“她是一个执著的工作狂,而且迫不及待地想好好分析外头那些疯子的脑袋。”她把头侧向一边,“你知道吗?”
“什么?”
“她让我想到你。”
东尼看起来不知道该哭还该笑,只好露出一脸茫然。“真奇怪。”他说,“她也让我想到你。”
“什么啊!”卡萝惊呼一声。
“今天下午的报告,基本工作做得很扎实。她所辨别出的类群绝对值得进一步讨论。”他双手一摊,睁大了眼,“可是就此做出杰可·文斯是连续杀人犯的结论,这大概是继你在布拉德菲尔德一案的精湛演出之后,我所见过最无与伦比、最具想象力的事了!”
对于他的夸张举止,卡萝不禁笑了出来。“但是最后被我说中啦。”她抗议道。
“你或许说中了‘事实’,但是你打破了一切逻辑定律和或然率。”
卡萝逗弄地:“说不定夏兹是对的,而且也许我们就是比男人更善于做侧写。”
东尼咕哝道:“我不否认女人比较擅长侧写的可能性,但是我不敢相信你居然觉得夏兹是对的。”
卡萝拉了个鬼脸。“再过六个月,她会对于自己说出这种提议而感到不好意思。”
“警察可是也会胡闹的,他们或许会设计她上《文斯敲敲门》。”
卡萝打了个冷战。“我完全可以想象杰可·文斯bbr>..被那对超凡的眼睛盯得一动也不动,然后夏兹质问,‘一九九三年一月十七号晚间,你人在哪里?’”
当他们两人止住笑时,她补充道:“关于我的连续纵火犯,我非常想知道她会提出什么见解。”
“嗯。”东尼说。
她举杯敬酒。“敬这个莫名其妙的团队。”
“愿魔鬼注意到我们在死之前,我们早已进了天堂。”他风趣地响应道,然后将酒一饮而尽,“再来一杯?”
卡萝看了看手表沉吟。并不是她得赶往何处,只是她需要一点思考时间——是否应该见好就收,让一切停留在这样愉快的关系里;或者冒着最后可能恢复与彼此有所隔阂的风险,留下来再喝一杯。她决定不要心存侥幸,满是歉意地摇摇头。“恐怕不行。我想赶在刑事侦缉部的晚班团队消失在暮色里之前,找他们谈一下话。”她咽下最后一口啤酒然后起身,“很高兴我们有机会聊聊天。”
“我也是。星期一回来一趟,到时我们给你一些东西。”
“太好了。”
“开车小心。”当卡萝转身离去时,他说道。
她回过头。“我会的。你也保重。”
然后,她就这样走了。东尼又坐了一会儿,盯着空酒杯,思考什么样的人不是为了追求性刺激而纵火。当灵光自脑中一闪而过后,他起身独自走过一条条脚步声回荡的街道。
像洗发精跑进眼睛一般令夏兹双眼刺痛的不是同事们的嘲笑,甚至也不是卡萝·乔登隐喻性的安慰,而是东尼的同情。东尼表现得很仁慈,不过却没有对她突出的成果或敏锐的观察力感到惊讶。她很有勇气说出那些会招来麻烦的话、她真的有进取心,但是落入了因为巧合而得意忘形的陷阱——这些都不是她想听的。如果东尼表现出不屑一顾甚至高人一等的姿态,她还会好过些,但是东尼的怜悯明显透露出感同身受,令夏兹的熊熊怒火掩盖了绝顶的失望。她最难以置信的是,东尼甚至自揭疮疤地讲了几个自己投身侧写工作早期、贸然断定了错误结论的往事。
令夏兹不知所措的是精神上的善意。她是家中唯一的孩子,而且她的出生是个意外。她的父母对彼此的热爱更胜于女儿对亲情的需求,因此她早已学会不期待任何温柔与宠爱过日子。她曾因为行为不端而受责备,因为成功而得到敷衍了事的称赞,但多数时候她被忽略。自孩提时,她便力求表现。她渴望得到父母的赏识,因此极度勤勉用功,不过取而代之给予认同的往往是老师们。对于课业他们随口说出的评语是夏兹唯一学会自在以对的赞美。然而东尼发自内心的好意让她感到困惑与不适,她可以承受卡萝·乔登就事论事对她的报告抱持赏识,但是东尼的同情令她心绪不宁,也激发她决定去做某事,证明他的怜悯是多余的。
经历一败涂地的隔日早晨,夏兹没有用一双蓝眼睛冷冷地盯着他们,用眼神凶狠地剥去他们的自信。她只是默默忍受同事的嘲弄,甚至试着与他们一同打趣说笑。不过她的思绪在和蔼可亲的表象下翻腾,反复思索如何进一步找到方法证明自己是对的。
势必得做的一件事,就是努力搜寻失踪人口纪录,找出符合模式的其他案件。在外勤巡逻的日子里,夏兹得知每年二十五万的失踪人口中几近十万人年龄低于十八岁。当中多数人纯粹为了离开不喜欢的工作所赋予的压力,或是无法给予他们任何东西的家庭;其他人则为了逃离逐渐无法忍受的生活。有些人被“都市里人人可以致富”的谎言所诱惑;而少部分的人是非自愿地被抓走,离开熟悉的世界而被推入地狱。不过光是浏览案件报告摘要几乎不可能分辨失踪者属于哪一种类别。即使夏兹能说服心存怀疑的同事们加入搜寻行动,找出其他的可能受害者所需要的资源将远比特别小组目前所能运用的来得更多。
当东尼宣布下午为个人研究时间时,夏兹内心的不耐好不容易得到缓和。现在她终于可以进行一些事情了。夏兹回绝了与赛门到酒馆用午餐的提议,然后直接前往城里最大的书店。几分钟后,她拿着《电视上的杰可:你所不知道的内幕》与《勇士:一个英雄的真实故事》站在柜台前结账。前者是以刻薄的文笔而驰名的伦敦新闻专栏作家陶许·巴恩斯用个人观点所撰写的书;后者为米琪·摩根在与杰可结婚后不久,首度为他发行的最新出版品。东尼说过,即使夏兹对于受害者共通性的观察是对的,凶手也更有可能是文斯的随行人员,而非他本人。这些书籍也许有助于排除他的嫌疑,或者对她的理论提供确证的支持。
夏兹搭一小段路的公交车回到家。她啪地拉开一罐健怡可乐,然后坐在书桌前直接开始阅读作为妻子的米琪对于杰可·文斯丰功伟业的崇拜。出色的运动员、无私的英雄、不屈不挠的战士、无与伦比的播报员、不懈的公益人士与绝佳的丈夫。在夏兹强迫自己阅读这本圣徒传记的同时,她开始觉得拆穿他人完美得令人作呕的假象或许会是一件乐事。如果她的初步推测正确,那么拥有全然虚假的表面形象绝不会是杰可最大的品格缺陷,他一定还有不为人知的黑暗面。
随着全书进入末了,夏兹不禁松了一口气,不过这也意味着她必须正视那个一直被抛诸脑后的问题,这是连续杀人犯调查中最常出现的经典疑虑:妻子怎么可能会不知情?虽然各自过着如此忙碌的生活,但米琪·摩根怎么可能与一个少女绑架谋杀犯同床共枕,却丝毫没有发觉他的思想扭曲呢?而且如果她知情,或者只是怀疑过,她又怎能无动于衷,而且日复一日摆出专业的同情与沉着,坐在摄影机前访问命运的受害者与胜利者?
这是一个无解的问题。除非东尼是对的:凶手不是杰可本人,而是粉丝或工作人员。夏兹将这些疑虑暂时搁置一旁,然后开始阅读《电视上的杰可》,不过这本书充其量只是以轻蔑的态度描写同一个神话,而且记录了不同的趣闻轶事罢了。书中最恶毒的文字莫过于批评杰可·文斯在工作上是完美主义者,咒骂中只要一句腐蚀性的话,甚至就能令电视圈最难缠的人剥去防护罩——从这些评语上根本看不出杰可是个有杀人倾向的疯子。
不过夏兹或许没有完全被这些假象所蒙骗。对于一个找寻连续杀人犯特征的人而言,这两本书还是透露出了一些蛛丝马迹。杰可的确比一般人具备更多会造成行为偏差的因子。基于这一点,夏兹到目前仍视他为头号嫌疑犯。虽说凶手也有可能是他身边的某个人,但是经过研究后,她尚未发现任何与原始理论相抵触之事。
夏兹阅读两本书的同时也做了笔记。在初步研究工作的尾声,她开启笔记型计算机,点选先前为侧写课程所建立的数据夹。当中第一个档案为“犯罪者特征核对一览表”。正如其名,调查者可以利用这个窗体所列出的潜在指标性事物判断嫌犯是否为不可忽视的对手。夏兹打印出一览表,对照笔记开始一一核对,并且不时回头查阅书籍内容。查对完成后,她差点满意地尖叫出声。事实证明她并不是疯了才认为文斯是杀人凶手。夏兹打算向东尼·希尔提呈一份新报告,报告内容的第一部分是他绝对无法忽视的。她打印出档案,做了二度确认,并且露出满意的笑容。
夏兹对于结语特别感到满意。她认为结论简单扼要,但清楚提供了读者所需要的一切信息。她希望能将研究扩大到与文斯以及米琪·摩根相关的新闻剪报,尤其是八卦小报与专栏,但是若对任何报纸数据图书馆提出正式申请,便会引人臆测而打草惊蛇。事态严重,夏兹甚至不敢信任任何私人人脉。
她思量是否要将这份新的分析报告交予东尼。她知道这还不足以改变东尼的想法,但是有人正在杀害少女,而且权衡过各种可能性,并且思考犯罪发生迄今历时多久以及他的生平背景潜伏着多少指标性事物后,夏兹认为杰可·文斯就是她要找的人。一定有能够让他自曝弱点的事物,而她打算查个水落石出。
第八章
服务台值班警察将满满的第二勺糖舀进装着红茶的?马克杯,然后疲惫地搅动。他盯着杯中缓慢转动的旋涡,仿佛想用意志力让水纹变出一点新花样,好让自己可以不用去想身后桌上成堆的文书工作。茶水的转动渐缓而止。什么也没发生。他深深地叹了口气,然后拿起第一份卷宗,翻开阅读。
看了两页的报告后,他获得暂时的解救。他的手像突然通了电似的,迅速接起电话。“葛罗索普警局,我是史东警佐。”他爽朗地说。
电话另一头的声音因为紧张而说话结巴。是个女人,不年轻,但也不苍老。彼得·史东抽出一叠便条纸,不假思索地作记录。“我的女儿,”女人说道,“唐娜,她没有回家,也没有在朋友那里。她只有十四岁。我不知道她在哪里。帮帮我!请你帮帮我!”语调扬起变成惊慌失措的尖声喊叫。
“我知道你很惶恐。”史东漠然地说。身为两个女儿的父亲,他不愿疯狂地猜想女儿们会遭受不幸,否则他永远无法入睡。“我需要多一些细节,这样才能着手提供协助。”他刻意表现正式,有意让事情的步调缓和,并为狂乱的来电者灌输一丝镇静,“你的大名是?”
“杜尔,宝琳·杜尔。我的女儿叫唐娜,唐娜·泰瑞莎·杜尔。我们住在科伦纳街,科伦纳街十五号。家里只有我们两个,她爸爸已经过藏书网
世,三年前,脑出血死了,就这样。我的唐娜在哪里,到底发生什么事了?”杜尔太太呜咽着。尽管她尽力维持条理,史东还是可以听见她抽着鼻子在啜泣。
“杜尔太太,我会派人到你家作笔录。同时,你能告诉我唐娜失踪多久了吗?”
宝琳·杜尔哀诉:“我不知道。今天早上她出门上学的时候,跟我说她会到好朋友唐恩的家喝茶,她们要一起做科学实验。十点钟她还没藏书网回家,所以我打电话给唐恩的妈妈,她说唐娜不在他们家,而且一整天也没去学校。”
史东看藏书网了一下时钟。已经十一点十五分了。过去的十四个小时里,这个女孩在某个不应该出现的地方。虽然还不到法定的失踪案受理时间,所以无须太过担心,但是史东从事警务十几年了,他直觉事态严重。“她没有留言给你,是吧?”他轻轻地问。
杜尔太太哭泣地说:“没有。”史东听见她深呼吸以平复抽抽搭搭的呜咽,“我只有这么一个女儿。”她的声音轻柔,令人感到同情。
“事情也许没有那么糟。不时有年轻女孩彻夜未归。我想请你煮一壶茶,十分钟后将有一两名警察去找你,好吗?”
“谢谢你。”宝琳·杜尔凄凉地挂上电话,无望地盯着电视机上的照片。照片里的唐娜正对她微笑,那个卖弄、心照不宣的笑容透露着她正要从女孩转变为女人。唐娜的母亲咬着手指,避免哭泣出声,然后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往光亮的厨房走去。
此时的唐娜·杜尔还活得好好的,而且微醺。
第九章
一旦做了决定,其余都是细枝末节的小事。首先,正式提案——规划如何在年度电视募款节目中获得最大效益,为儿童公益募得数百万的捐款。杰可在八百万观众面前单膝下跪向米琪求婚,她合宜地先露出吃惊的表情,然后做出感动的样子,泪眼汪汪地说“我愿意”。整个求婚过程没有什么不能摊在荧光幕前的,往后两人婚姻里的各个面相也是如此。
婚礼当然是在户籍登记处举行,但是没有理由不大肆举办一场典礼,让八卦专栏连续报道数日。杰可的经纪人与贝齐当证婚人,两人均扮演着某种非正式的看管者,确保婚礼中双方不会有人因为饮酒过度而丧失理智。婚礼后便是蜜月旅行——他们来到一座位于塞席尔群岛中的私人小岛,贝齐与米琪同住一间小屋,杰可则在另一间。她们时常看见他带99lib?着不同的女人出现在海滩上,但是杰可不曾让那些女人与她们一同用餐,也不将女伴引见给父母。
蜜月的最后一晚,他们三人在印度洋的月光下共进晚餐。“你的朋友们离开了吗?”在喝下五杯香槟后,贝齐大胆地问。
“她们不是我的朋友。”杰可小心地说,“恐怕连私人助理都算不上呢。我不跟朋友上床,我认为性爱是一种交易。吉莉因为意外而离开我之后,我跟自己说,我再也不要让任何人有机会夺走对我而言很重要的事物了。”
米琪说:“这样很悲哀。如果不去冒险,你会失去很多东西。”
杰可露出呆滞的眼神,仿佛升起大轿车的染色玻璃遮蔽自己的存在。米琪十分确信他的粉丝不曾见过这样的神情,甚至那些他花费时间强力安抚的重症病患或遭受永久伤害的残疾人士也一定没有看过他这等神情。如果院方看见隐藏在杰可双眼背后的黑暗,他们一定不会让他 9760." >靠近病人与垂死之人一步。全世界只能看见他的魅力,其余免谈。关于这一点,米琪似乎也不例外。不过若不是杰可愿意在她面前显露更多真实的自己,那么就是他没有发觉米琪其实很了解他。当米琪向贝齐谈到杰可封藏在内心的黑暗时,贝齐说她言过其实了,可是只有米琪知道自己并没有夸大。
杰可不甚友善地看着妻子的眼睛说:“我冒了不少风险,米琪,我只是想把伤害的可能性减至最低。以这桩婚姻为例,这本身就是一个冒险,除非十分确信这么做对我而言是安全的,否则我不会做这件事。因为如果这个骗局被拆穿,你所失去的将会远比我来得多。”
“或许吧。”米琪轻敲了一下酒杯,承认道,“不过我认为完全阻隔自己恋爱的可能真是太悲哀了。自从你与吉莉分手,开始跟我玩这场游戏之后,你就一直是这样。”
“这不是游戏。”杰可一脸认真地说,“如果你担心我缺乏爱情的滋养,那你大可放心。我会照顾好自己的需要,而且.我保证我的解决之道绝对不会让你难堪。我可是否认推诿之王呢。”他将左手放在胸前,严肃地微笑着。
虽然米琪不曾有理由反驳杰可的这席话,但是他所说的事情一直盘旋在她心头。有时当她看见杰可一闪而过的眼神——这些神情令她想起自己在了无生气?的医院病房第一次见到他压抑克制的怒火——不禁纳闷潜藏在杰可的秘密世界里、需要加以推诿的究竟是什么。然而,谋杀绝不会是米琪想得到的事情之一。
夏兹经过时睡时醒的一晚后意识到,单独工作的缺点就是你无法大小事都靠自己彻底弄明白。白天的时间不够,她无权做全盘背景调查,也无法进入杰可·文斯生长或居住辖区的警察信息系统,甚至没有人能和她说长道短。如果她想让工作有值得说出口的进展,只有一条路可走。
她又得找人麻烦了,也就是打电话请人帮忙。夏兹拿起电话,拨了克莉丝·狄凡的号码。铃响第三声时,录音机接起了电话。不用向克莉斯解释整个看似疯狂的计划令夏兹松了一口气。听见录音机的哔声后,她留言道:“克莉丝?我是夏兹。前几天谢谢你的帮忙。数据很有用,所以我想请你再帮个忙。你有没有可能帮我问到杰可·文斯的家里电话?整个晚上我都在家。你真是个大好人,谢了。”
“等等。”克莉丝的声音突然插了进来,把夏兹吓了一跳,差点将咖啡翻倒在地。夏兹说:“喂?克莉丝吗?”
“我刚刚在洗澡。你想干什么啊?”克莉丝的语气听起来比预期中温柔。夏兹原以为对方的反应应该会很激烈。
“我想安排杰可·文斯作面谈,但是我没有他的电话。”
“采取正式管道是有什么问题吗,美女?”
夏兹清清喉咙。“这不算是一个正式的调查行动。”
“你得解释得更清楚才行啊。这是不是跟上次你请我帮忙,害我砍掉六棵树的事情有关?”
“差不多。还记得我跟你提过的那个习作吗?呃,我发现一个看起来确切存在的群组,我认为真的有个连续杀人犯在杀害少女,而且跟杰可·文斯有关。”
“杰可·文斯?电视上的杰可·文斯?《文斯敲敲门》里头的那个杰可·文斯?他怎么会跟连续杀人犯扯上关系?”
“那正是我想查清楚的。只是我们还不能进行实际调查,所以除非我提出更具体的证据,否则没有人会采取任何动作。”
“等一下,美女。你刚刚说这跟杰可有关,何谓‘有关’?”夏兹觉得克莉丝听起来开始有点忧心。是时候改变策略了,也是时候采用同事们较不具冲击性的提议作为说词了。
“这也许有什么,也可能没什么。只是,我发现的这个群组,在这些女孩离家出走前几天,杰可·文斯刚好都在她们的家乡有个人露面的活动,这些巧合很奇怪。我猜想也许是他的随行人员或是疯狂粉丝,因为看不顺眼那些对杰可抱有太大强烈欲望的女孩,所以心生怨恨之类的。”
“等一下!你的意思是,你想当面询问杰可·文斯是否注意到有任何行动可疑的疯子出现在活动现场吗?而且你要非正式地进行这件事?”克莉丝的声音里混杂着难以置信与担忧。
“对啊,就是这样。”
“你疯了,波曼。”
“我以为那是我的魅力之一。”
“该死的,美女,如果这件事出了任何一点差错,魅力是救不了你的。”
“跟我说些我不知道的事吧。你到底会不会帮我啊?”
电话另一头传来长长的静默。夏兹等待着,虽然她的神经已紧绷得快随着无限延伸的沉默而断裂。终于,克莉丝投降了。“如果我不帮,你也会去找其他管道吧?”
“我一定得这么做,克莉丝。如果我说得没错,真有人在杀害少女,我可不能坐视不管啊。”
“美女,我担心的是如果你错了会有什么下场。你希望我跟你合作,助你一臂之力,让这件事看起来正式一点,是吗?”
这个提议听起来很吸引人。“我不这么想。”夏兹缓缓地说,“如果我真的失败了,我不想拖你下水。但是你倒是可以做一件事。”
克莉丝哀声道:“99lib?如果跟图书馆有关,那就别想了。”
“你可以作为我的掩护。我可能需要提供一个让人回电的电话号码。像杰可那种人绝对不会轻易相信别人。问题是我时常不能接电话,因为总是在上课或小组讨论那一类的。我可以利用你的办公室电话吗?这样当他回电求证我是否真是警察的时候,拨通的会是警局的号码。”
“了解了。”克莉丝叹了一口气,“等我五分钟。”
夏兹耐心等待着。有时候她真的很羡慕抽烟的人,有东西可以分散注意力,不过这还不至于让她开始吞云吐雾。夏兹盯着手表的秒针,当它进入第六分钟时,她的双唇随之抿紧。第一声电话声响还没结束,夏兹就一把抓起话筒。
“有笔吗?”克莉丝问。
“有。”
“我就给你这个号码。”克莉丝念出一个应该尚未登记的秘密号码,这是她连哄带骗地从诺丁丘警局的服务台警员口中套出的电话,“如果别人问起,别说是我告诉你的。”
“谢啦,克莉丝。我欠你一个人情。”
“我真倒霉,你欠的人情永远比你还清的还多。”克莉丝悲伤地说,“放轻松,美女。再联络啊。”
“我会随时让你知道状况的。再见。”夏兹静静地带着胜利的微笑,注视手上的纸张。她想着,不管你准备好没,我要来抓你了。然后她再度伸手拿起电话。八点半致电还不算太早。
电话铃响了几声,接着语音录音告诉夏兹:“您的电话已转接。”一连串的咔嗒声、一阵忙音,然后是一个独特的手机电话铃声。“喂?”夏兹立即认出应答者的声音。通常只在电视上听得到的声音如今从话筒传来,让夏兹觉得很不安,尤其当它与自己的期待不符时,更是令她感到困惑。
“摩根小姐吗?”她试探地问。
“我就是。请问你是谁?”
“我是伦敦都市警部的夏伦·波曼探员。抱歉打扰了,但我需要与你丈夫通话。”
“很抱歉,他现在不在家,我也是。其实你打错电话了,这是我的私人电话,他的是另一个号码。”
夏兹顿时觉得面红耳赤。“很抱歉打扰了。”
“没关系。我能为你做什么呢,警官?”
“我想可能没办法,摩根小姐,除非你愿意提供我能联络上文斯先生的电话。”
米琪犹豫了一会儿。“如果你不介意,我想还是不要好了。我帮你传话给他,可以吗?”
也只能这样了,夏兹严肃地想着,有钱人做事就是不一样。还好她事前跟克莉丝已经做好安排,套好招了。“我们正在进行的一项调查,我想文斯先生可能有一些相关的背景资料。我知道他是个大忙人,但是明日的任何时间我都可以与他会面。任何时间、任何地点,只要他方便就好。今天我不.99lib.在办公室,所以是否能请他打电话到……”她说出克莉丝的专线号码,“然后找狄凡警佐。文斯先生可以跟她安排时间。”
米琪重复了一次电话号码。“号码没错吧?明天?好的,波曼探员,我会传话给他。”
“对不起,打扰了。”夏兹生硬地说。
电话另一头传来熟悉的笑声。“没关系。我一向很乐意帮警方的。如果你看过我的节目就会知道。”
夏兹无法拒绝地奉承道:“你的节目很棒,只要有空的时候,我都会看。”
“嘴巴甜总是能让你的信息如愿传达喔。”米琪响应的声音与在午间节目上所听见的一样充满魅力。
夏兹说:“我期待接到文斯先生的回电。”她这辈子所说过的话从未如此认真。
第十章
宝琳·杜尔望着电视机上空无一物的相框。唐娜失踪当晚,前来拜访的警官们为了影印而拿走了照片。他们似乎颇担心唐娜,问了许多关于朋友和学校的问题,以及她是否有男友、周末喜欢做什么,等等。当他们终于带着唐娜的照片与描述笔录离去时,宝琳觉得他们的出现帮她压抑了歇斯底里的情绪。她直觉想冲出门,在午夜的街头呼喊着女儿的名字,但是两名制服警察在窄小的厨房以沉着的响应安抚了她,让她了解现在不是做出冲动之举的时候。“你最好留在家里。”年纪较长的男警说,“ 5982." >如果她试着打电话回家,你不会希望她找不到你。寻找她的工作留给我们就好,我们是专家,你知道我们是干什么吃饭的。”
隔天早上前来的那位女警却推翻了这席话。她说服宝琳仔细检查唐娜的物品,当她们确认衣>..柜独缺唐娜最喜欢的衣物——黑色莱卡短裙、黑白条纹贴身方领衬衫和黑色漆皮马丁鞋时,那位警探看起来松了一口气。宝琳能理解个中原由。在警方眼中,失踪的衣物意味着这只是又一起青少年跷家事件。先前他们假设得找寻的是一具尸体,而如今他们可以放松,不用再担心了。
她要怎么解释他们才会懂呢?她该怎么让他们了解唐娜没有需要、也没有理由逃家呢?唐娜并没有与宝琳闹不和。相反,她们很亲密,比多数母亲与青春期的女儿都来得亲近。伯纳的死让她们相互慰藉,也一直相互倾吐心事。宝琳紧闭双眼,重拾已经放弃多年的信仰,向圣母玛丽亚做出强烈的祈求。警方不愿意听她说话,那么除了祷告还能做什么呢?
第十一章
在道路噪音与自己的说?话声中,黎明曙光自夏兹的左手边升起。她一面开车行驶在M1公路上,一面练习面谈内容。律师们只需提出早已知道答案的问题,这一点总令她十分羡慕。如果要面对一名专业人士却不事先模拟与探讨所有对方可能做出的响应,那么实在谓为疯狂。所以她以本能般的驾驶技术开车,同时再三演练她的问题,并且想象对方的回答。当夏兹抵达西伦敦时,一切都准备就绪。要么杰可说溜嘴——不过夏兹怀疑他是否会这么不专业;要么她会令杰可惊慌失措,然后在之后的犯案中出现破绽,进而证实她所发现的事情。不然就是她彻彻底底错了,而其他同事是对的,然后杰可会告诉她自己看见某个狂热分子曾与那些推论中的受害者在一起。最后一种可能将会是令人泄气的转变,但是只要能挽救人命并将凶手绳之以法,夏兹也愿意接受。
这么做或许会让她陷入从未遇过的严重危险之中,克莉丝·狄凡已经如此提醒过她了。二十四岁的夏兹并没有求死的意图。即使进入警界已经三年,除了偶尔遭受攻击以及遇上免不了的危险,警察工作尚未严重打击她不屈不挠的性格。再说,住在荷兰公园公寓区的人并不会袭警,尤其这个会面是由妻子所约定的。
夏兹按照惯例提早抵达,不过她没有照着留言上的指示将车停在文斯住宅的车道上。取而代之地,她把车子停在诺丁丘的计时停车位上,然后漫步走下通往银色夫妻住宅的街道。夏兹小心地数着门牌号码,认出杰可与米琪的房子。很难相信在伦敦市中心里竟还有这么大一块只住了一户人家的土地。不过夏兹从相关阅读中得知,整栋公寓确属杰可与米琪所有,唯一同住的工作人员是米琪长久以来的私人助理贝齐·索恩。真是令人叹为观止,夏兹走过这栋如婚礼蛋糕一般洁白无瑕的房屋正面时如此想着。她看不清楚花园,因为各式各样高耸而修剪过的月桂树篱阻挡了视线,但是电动大门后方的一块区域美得看起来像花卉博览会上的展示空间。夏兹短暂地感到一丝犹豫。她怎么能怀疑住在如此美轮美奂之处的人会犯下自己的想象力所建构出的骇人罪行呢?像这样的人不会做出这种事情,对吧?
夏兹咬着嘴唇,对于缺乏自信的自己感到愤怒,然后她突然回头往车子的方向走去,决心随着她的步伐而更加坚定。杰可·文斯是罪犯,当她解决了他,全世界就会知道真相了。不消五分钟,夏兹已将车子开到公寓前,并且转弯进入大门。她摇下窗,按下对讲机,..坚定地说:“我是波曼探员,与文斯先生有约。”
一阵低沉的电子声响后,大门开启。夏兹进入一处她不禁将其想成敌营的地方。由于不甚确定该将车子停放在何处,所以她选择避开双车库的出入口,沿着车道继续开到建筑物的另一侧,驶过一辆停放在前梯旁的越野车,停在银色奔驰敞篷车旁边。她将车子熄火,在车内又坐了一会儿,重振精神,然后集中所有注意力。“就这样做吧。”最后她以低沉、刚强的声音对自己说道。
夏兹小跑步爬上阶梯,在前门按下电铃。几乎在即刻间,米琪·摩根笑脸满盈地打开门迎接她,亲切得像家人一般。“波曼探员。”她招呼道,同时往后站了一步,挥手示意夏兹进门,“请进。我正要出门。”米琪伸出单边手臂,指着一名将斑白灰发绑成松散辫子的中年女子。“这是贝齐·索恩,我的私人助理。我们正赶着去搭欧洲隧道列车。”
“到勒图凯过夜,度个短暂的假。”贝齐详述道。
“那里可以吃好多海鲜,还可以到赌场小小试个手气。”米琪补充说明,一边伸手从贝齐手中接过皮制旅行袋。“杰可在等你。他刚打完电话。你从左边第一道门进去,他一会儿就来。”
夏兹终于得以开口说句话,“谢谢。”米琪与贝齐一直站在门阶,直到夏兹意识到她们要确认自己已经进入方才米琪指示的房间才会关门离去。夏兹带着一丝困窘的笑容点点头,然后走向一扇开启的门。当夏兹自她们眼前消失的那一刻,她听见前门关上的声音。她走到窗前,看见米琪与贝齐爬上越野车。
“你就是波曼探员吗?”
夏兹转过身,她没有听见任何人进来的声音。房间的另一头,真人看起来比电视上更显娇小的杰可·文斯正对自己微笑。想象力刺激着夏兹:她看见一只美洲豹龇牙咧嘴让猎物转眼间变成一堆尸骸。她想知道站在面前的是否就是自己遇上的第一个连续杀人犯。如果是,她希望杰可不会发现站在他面前的是受害者的复仇女神。
她有一双超凡的眼睛。从背面看起来,她非常平凡。褐色的头发轻轻扫过剪裁合身的深蓝色外套领口,下身穿着蓝色牛仔裤与棕色帆船鞋。若在人挤人的酒吧中,绝不会吸引人看第二眼。但是当她吃惊地转过身时,蓝色双眼所散发出来的光辉让她完全变了一个人。一丝强烈的满足感混杂在文斯的忧虑中。不论她在追查什么,这个女人并不简单——她是敌非友。“抱歉,让你久等了。”文斯的声音一如电视上所听见的那样温柔。
“是我早到了。”她不带感情地说。
文斯走向她,在两人距离约莫六英寸处停下。“请坐,警官。”他指指夏兹身后的沙发说道。
“谢谢。”夏兹忽略主人的指示,朝文斯原本想坐的扶手椅移动。他会选择那个位子因为它比较高,灯光也在位子后方,可以让自己较具权威感。文斯企图让夏兹坐在劣势之处,但是她扭转了情势。焦躁像虫咬似的让他感到浑身刺痛,所以他没有坐下,反而来到火炉前,倚在雕刻华丽的壁炉饰架上。文斯看着夏兹,他的沉默意味着要对方先开牌。
“谢谢你抽空见我。”经过长长的一段静默后,夏兹开口说,“我知道你很忙。”
“你没有给我选择的余地。再说,我一向很乐意为警方提供帮助。你的副局长可以告诉你我参与警方公益活动的次数。”他的声音一直带着笑意,但笑意并没有传到眼里。
夏兹的蓝色眼 775b." >睛一眨也不眨。“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先生。”
“这倒提醒了我,你的警徽呢?”文斯没有移动,迫使夏兹拿出放有警察证件的皮包,起身穿过房间来到他面前。“我真不敢相信我们竟然这么不小心。”在她走近的同时,文斯随和地说,“竟然没有检查陌生人的身份是否属实就让她进门。”他敷衍地看了一眼夏兹的伦敦都市警部警察证。“你还有另一张吧?”
“什么?很抱歉,这是伦敦都市警部发给警察唯一的证件。这就是我们的识别证。”夏兹面不改色地说,但心里已经警铃大作:他知道得太多,她应该在形势恶化前抽身才对。
文斯的笑容变得诡诈,微微抿起了嘴唇。他决定,该让她晓得究竟王牌在谁手上了。“但是你不再属于伦敦都市警部了吧,波曼探员?是这样的,做了功课的人不只有你喔。你做了功课,对吧?”
夏兹坚定地说:“我仍然是伦敦都市警部的探员。告知你这个信息的人一定弄错了,先生。”
他掌握机会追问,“但你的工作地点不在伦敦都市警部吧?你附属于一个特别单位。你何不将现在的识别证拿给我看,好让我知道你说的真的属实,然后我们再来谈正事?”杰可跟自己说,小心别因为自己远比她聪明而得意忘形,你还不清楚她来这里的目的。他迷人地耸耸肩,扬起双眉,“我不是刻意刁难,但是像我这样的人总是越谨慎越好。”
夏兹掩饰心中情绪,仔细地打量着他。“这倒是。”然后拿出贴有照片的国家侧写特别小组识别证。他伸手取过,但夏兹迅速自他手中将证件抽回。
“我从没见过这种警察证。”他以聊天般的语气说道,心中因没能看到除了标志与“侧写”两个字以外的信息而感到懊恼。但“侧写”一词像燃烧的木头,引起他的注意。“是那个报纸做了诸多报道的侧写特别小组吗?一旦你们真的开始正常运作了,你们应该找一个经验丰富的警官上我太太的节目,告诉民众你们如何保护他们。”现在这女的该知道他已经晓得她完全是个菜鸟了吧。
“决定权并不99lib?在我,先生。”夏兹刻意转身背向他,走回自己的位子,“现在,我们可以开始谈正事了吗?”
“当然。”他以豪爽的姿态展开左手说道,但没有坐下的意思,“我听候你的安排,波曼探员。或许你可以先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
“我们负责调查一群失踪少女。”夏兹打开带来的档案夹,“我们先是发现七起案子之间有强烈的相似性。这些案子历时六年,我们将扩大调查是否有其他案件具有尚未理清的共同点。”
“我不是很了解,我……”文斯颇具说服力地皱着眉头,“少女?”
“十四至十五岁。”夏兹坚定地说,“我不能透露案情相关细节,但我们有理由相信这些案子相互有所关联。”
“你是说,她们不只是一般的跷家少女?”他听起来有些困惑。
夏兹谨慎地说:“我们有合理的理由相信,她们的失踪是由第三者策划的。”她的视线一直放在杰可脸上。专注的凝视令杰可感到不甚自在。他不安地想缓缓移出女探员的视线,但他强迫自己维持一派轻松的模样。
“你的意思是说,她们被绑架吗?”
她不以为意地挑起眉毛,微微歪着头,然后突然露出微笑。“我无法透露更多信息。”
“好吧。但是你还是没说清楚一群失踪少女跟我有什么关系?”他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有点急躁。这么做并不困难,因为紧张的情绪正在他的血管中沸腾。
她翻开资料夹,抽出一张相片复印件。“在每个案件中,女孩们失踪的前几天,你刚好都在她们居住的城镇公开露面或参与公益活动。我们有理由相信,每个女孩都曾到场。”
杰可感觉到自己正面红耳赤,他无力阻挡愤怒的潮红显现在脸上。他花费了许多力气保持镇定与声音的平稳。“数以百计的人前来参加我的活动。”他平静地说,但他听得出自己的嗓音嘶哑,“以统计数字来看,每次一定会有人失踪。”
夏兹歪着头,仿佛她自对方的语气中拾得一个机会。她就像一只猎犬,嗅到空气中极细微的、可能是野兔的气味,然后开始追捕。“我不知道。很抱歉我们拿这事情来打扰你。只是我的上司认为当中存在着外部可能性,你的随行人员或某个对你抱持不正常兴趣的人极可能与那些失踪少女有关。”
“你的意思是,有个跟踪狂在杀害我的粉丝?”这一次,杰可发现让自己的语调听起来难以置信并不困难。她的说词就像荒谬至极的封面故事,任何笨蛋都看得出来她真的感兴趣的不是什么疯子或是他的随行人员。杰可可以从她的眼神看得出来她的目标就是自己。她的眼睛着魔似的盯着他,看着他的一举一动,注意着他额头上渗出的汗水。而她所说关于上司的那番话显然是在唬人。波曼跟他一样是个独行侠,他可以从她身上嗅出来。
夏兹点点头。“有可能。心理学家会称之为移情作用,就像约翰·辛克利。还记得他吗?枪杀里根总统以吸引茱蒂·佛斯特注意的那个家伙?”她小心地以愉悦友善的语气说道,好让杰可不会感觉备受威胁。他厌恶她竟天真地以为这种雕虫小技能逃过他的注意。
“这很奇怪。”杰可离开饰架,在壁炉前的地毯上来回走动,那是他亲自挑选的手工丝质波斯地毯。他一直低头望着脚下灰色与米色交织的图案,好让自己平静,直到他能再次与这女人炙热的眼光相对。“这太不合理了。要不是这个可能性太吓人了,我还觉得很有趣呢。而且,我还是不懂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夏兹安抚地说:“事情很简单,先生。”
文斯觉得被她以高人一等的姿态对待,因此不悦地皱起眉头,停下脚步。“怎么个简单法?”他质问,魅力顿时瓦解。
“我们只需你看一些照片,告诉我们你是否因任何理由注意过这些女孩。或许她们对你太强人所难,所以有人想惩罚她们;或许你注意到工作人员跟她们搭讪;也或者你从没看过她们。这只会占用你几分钟的时间,我很快就会离开。”夏兹诱哄地说。她俯身将照片摊在覆着织锦椅面、大小如茶几的脚凳上。
他走上前,对她所陈列的照片感到震惊。这是他所有伪装里唯一的破绽,而夏兹捕捉到了。杰可每一个充满笑意的凝视都将因此功亏一篑。
文斯挤出一个于笑。“千百人中的七张脸孔?抱歉,波曼探员,你这是在浪费时间。我从未见过她们任何一人。”
“请再仔细看看。”她说,“你百分之百确定吗?”她的声音里出现先前未有的愤怒,语调尖锐而激动。
这些正是他虐惩过的人。杰可将目光自这些惨白的影像挪开,对上夏兹·波曼严峻的眼神。她知道了,她或许还没有证据,但是他确信这女的现在已经知道了。而且他也晓得,在彻底摧毁他之前,她绝不会善罢甘休。事情如今已经演变成一场残酷无情的竞争,但是她毫无胜算——因为碍于法律的束缚。
杰可摇摇头,嘴唇露出悲伤的微笑。“我很肯定。我从来没见过她们。”
夏兹看也不看就将中间的照片推向他。“你曾在一份全国小报上呼吁蒂芬妮·汤普森与父母联络。”她语调平淡地说。
“我的天啊!”杰可惊呼一声,强迫自己露出恍然会意的惊愕之姿,“你知道吗,我真的完全忘记这件事了。你说得没错。这个女孩,我现在认出来了。”
当杰可说话时,夏兹全神贯注地看着他的脸。然后转眼间,他快速地挥动义肢,猛烈地打向她的头部侧边。夏兹的双眼先闪过一丝惊吓,接着是惶恐。在她跌落椅子时,额头啪地撞到脚凳,然后失去意识摔倒在地。
文斯毫不犹豫地跑到地下室,抓了一捆超传真音响传输线与一包乳胶手套。几分钟后,夏兹像只待宰的牛只,四肢被捆绑,躺在光亮的地板上。接着他跑上顶楼,打开衣橱东翻西找,直到找到所要的东西。杰可回到楼下,用法兰绒软袋套住夏兹的头,那个袋子原本装着他的新皮革公文包。然后用电线在她的颈部缠绕几圈,紧度足以让人不适但不至于压迫呼吸。杰可希望她死掉,但不是现在。不是在这?里,更不是意外地死亡。
杰可确认夏兹无法挣脱后,捡起她的背包在沙发上坐下,整理过程中散落的照片与资料。然后他从档案着手,开始彻底地检视所有的东西。他浏览了警方报告的摘要,不过知道稍后还有机会能详细阅读,所以只是粗略地看了一下。当他翻到夏兹所做的分析时,他不疾不徐地衡量这份报告对自己会造成多大的威胁。最后杰可认为危险不大。关于先前夏兹提到他所到访之处的剪报其实毫无意义,因为针对每一个与失踪少女相关的活动,他都能提出二十个与她们无关的行程。杰可将报告搁置一旁,拿起犯罪者核对一览表。她的结语令他怒火冲天地跳了起来,朝失去意识的探员腹部粗暴地踢了又踢。“他妈的,你懂什么啊,贱人?”他愤怒地吼道。他希望现在能看着她的眼睛——那双眼将无法批判他,而是祈求他的宽容。
杰可愤愤地将纸张与照片塞回资料夹。他得更仔细地研究这些资料,但现在时间不够。在其他人注意到这贱人的申述前,必须防患于未然以绝后患。接下来杰可转而翻弄夏兹宽大的包包,然后抽出一本笔记本。他快速翻过,里头除了米琪的电话与他们的住址外,没什么有趣的东西。既然他无法否认她曾来过这里,那也只好将计就计。但他撕下几页笔记纸,让它看起来像有人撕去相关的后续行程细节,然后将笔记本放回袋中。
杰可接下来拿出的东西是小型录音机,录音带仍在运转。他关掉机器,取出录音带,将它与空白的笔记纸放在一旁。他略过那本伊恩·蓝钦的平装小说,拿出备忘记事本。在今天的日期下只记着一个条目:JV,九点半。他思考着要如何加上另一个神秘难解的条目,最后决定在与他的会面之后写上一个字母“T”。让警方去想破头吧。在封面内页,杰可终于找到所要找的东西——“如寻获,请送还S·波曼;利兹市,黑丁利,海德公园丘17—1号。归还者有报偿。”他的手指在袋子底部摸索——没有钥匙。
文斯将所有东西塞回袋中,拿起档案夹,跨过夏兹。他由上到下轻拍她的身体,直到在长裤口袋发现一串钥匙。他微笑着上楼到办公室找到一只装得下档案夹的泡棉信封。他写上自己在诺桑比兰别馆的地址,贴上邮票并将夏兹的研究报告密封其中。
文斯匆匆看一眼手表,现在才十点半。他走到寝室,换上牛仔裤,穿上仅有的少数几件短袖圆领衫中的一件以及丹宁外套。他从衣橱后方拿起一只旅行袋,订制的衣柜嵌在墙壁中,一直延伸到屋顶。他戴上一顶棒球帽,帽子连着一顶斑白、及肩的专业质量假发——易容效果十分显著。当他加上一副透明镜片的眼镜,再为消瘦的脸颊添上一对发泡橡胶软垫,变装就完成了。唯一的破绽就是他的义肢;而杰可有完美的解决之道。
他离开屋子,小心地锁上门,打开夏兹的车。他仔细地记下驾驶座原先的高度与深度,接着进到车内将椅子调整得适合他较长的双腿。他花数分钟熟悉车子的控制装置,确认自己能同时掌控排档与方向盘。然后他驾车离去,途中只在赖德布洛克的邮筒停下投递泡棉信封。十一点钟刚过时,他开上M1公路的引道坡,不禁露出一丝窃笑。夏兹·波曼将对自己与他作对感到非常后悔,但是这种情况不会持续太久。
最先感受到令人想尖叫的痛楚来自于遭束缚的左腿,痛觉像一把划过关节的锯齿利刃,刺穿夏兹模糊的意识。她直觉想伸展与收缩肌肉,却因牵动弄得手腕极为疼痛。迷惘的脑袋一时间无法理解发生了什么事,并且开始像被铁锤击中的拇指一般阵阵抽痛。夏兹强迫自己睁开双眼,但眼前依旧一片漆黑,然后她留意到头上套着的物体——一种类似帽兜的东西,由带有软绒毛的细布所做成。她的头整个被罩住,在喉部紧紧系住,令她难以吞咽。
她渐渐开始搞清楚自己现下的姿势。她正侧身躺在一个坚硬的表面上,双手被某种绳索反绑,绳子残酷地咬进腕关节的肉里。她的两个脚踝也被捆绑,同时手脚的绳索相系在一块儿,让她只能做出极小幅度的动作。若贸然伸展双腿或扭动身体都会引发极大的痛苦。她不知道幽禁自己的空间有多大或多小,而且在她体会了企图转身时所造成的折磨后,她一点也不想去探究。
夏兹不晓得自己失去意识多久了。她最后所记得的事是杰可·文斯的笑脸向她逼近,仿佛他毫不烦恼,十分确信没有人会认真对待她这名无足轻重的探员。某件事情勾起了她的回忆。夏兹试着深呼吸并放松,然后开始在脑海中勾勒所看到的景象。记忆扰动并且逐渐成形——在眼角视线外,杰可的右手高高举起,然后像球棒一般残暴地挥下。这是她最后记得的事情。
伴随记忆而来的恐惧比任何身体上的折磨都更显清晰。除了克莉丝,没有人知道她在哪儿,而克莉丝也根本不会期待她主动联络。夏兹没有跟任何人提起这件事,甚至赛门也不知道,因为她还无法释怀他们的嘲弄,即使他们没有恶意。现在害怕被嘲笑反而会让她丢了性命——这可不是夏兹的胡思乱想。她询问杰可·文斯问题,让他意识到她已经晓得他是连续杀人犯,但是杰可并没有如自己原以为的慌了阵脚。取而代之地,他发现夏兹是个独行侠,因此虽然她的推论对他造成威胁,但是只要摆脱她——一个对个人直觉穷追不舍的变节警察,他便能解除自己的困境。处理掉夏兹,至少让杰可有时间掩盖所有罪行,甚至远走高飞。
夏兹觉得自己冷汗涔涔。毋庸置疑,她快死了。唯一的问题是,死法为何?
她的推论是对的。然而她也将因此丧命。
第十二章
宝琳·杜尔十分绝望。警方只愿意将唐娜的失踪99lib.视为一起典型的少女跷家案件。“她或许跑去伦敦了。我们觉得没必要还在这附近寻找她。”有一晚,一名警局服务台制服警察愤怒地说,宝琳曾像母亲那般照顾过他。
宝琳想站在屋顶上大喊。有人拐走了她的女儿,但是失踪的衣物对于工作过度的警察们而言早已足以证明唐娜·杜尔只是另一名对家里感到厌倦,认为某处可以让自己致富的少女。任何人只需看看唐娜的照片,看看那个心照不宣的笑容,便能理解她一点也不天真——不像她可怜的母亲一相情愿相信的那样。
宝琳陷入了困境,警方除了例行地将唐娜列入失踪人员名单,并没有兴趣再多做些什么——不管是让她在电视上激动地对失踪女儿喊话,还是提供官方的支持。甚至连地方报纸也不感兴趣,虽然女主编曾有过做一个青少年跷家特别报道的念头,但是跟警方一样,当她看了唐娜的照片之后决定三思再议。唐娜有一种特质让人无法以“纯洁无邪”来描述她,似乎是她的唇型或是翘起的下巴,透露出她已经越过了界限。女主编认为,唐娜·杜尔是那种会让多数女人想给丈夫加个马眼罩的小女孩。
挫折感令宝琳彻夜以泪洗面,她决定是时候自行其是了。她在房地产中介的工作待遇不算很好,只够她与唐娜填饱肚子并且有个栖身之处而已。伯纳的保险金还剩下一两千块,宝琳留着那些钱预备供唐娜离家上大学时用,因为知道到时候的经济情况将十分拮据。
宝琳认为,如果唐娜没有回来,存这笔大学基金也毫无意义。利用这笔钱来寻找她回家还比较实际一些,就让受高等教育这档事顺其自然吧。因此宝琳将唐娜的照片拿至当地影印店,请他们制作上千份的传单,女儿的图像占据了一整个版面,传单背面则写着:“你曾见过这个女孩吗?唐娜·杜尔失踪于十月十一日,星期四。最后目击时间为早上八点十五分,前往葛罗索普女子文理学校的途中。她当时穿着学校制服——褐红色裙子、褐红色羊毛衫、白色开领衬衫。她脚穿黑色面包鞋,并且带着黑色厚夹克。她背着黑色耐吉背包。如果你曾在上述时间过后的任何时候见过她,请与她的母亲宝琳·杜尔联络。”后面附上宝琳位于科伦纳街的住址、 4f4f." >住家电话以及中介公司的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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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琳向公司请了一星期的假,从早到晚往各家信箱塞传单。她从镇中心开始递送传单给所有愿意拿的人,然后渐渐地扩 53ca." >及近郊街道。她对于所登爬的陡坡或脚上肿胀的水泡浑然不觉。
可是无人来电。
第十三章
夏兹·波曼独自躺在伦敦一处冷硬的地板上,什么都看不到,只感觉恐惧与痛楚。与此同时,杰可·文斯正探索着她的寓所。他匆匆前往利兹,途中只在休息站停下来加油,并且去了一趟洗手间。他原本想把从夏兹的迷你录音机中取出的录音带弃置在休息站的卫生处理系统里,但是洗手间故障,所以他在停车场用脚踩碎录音带的外壳,再任由碎片吹散在横扫英格兰中部的强风中。
夏兹新买的市区地图上用蓝笔圈出了住宅的所在街道,这让文斯相当轻松地找到她的家。他将车子停在街角,并且在街道上漫步,强迫自己对抗抽搐的神经。空荡荡的街,只有两名小男孩在对面的人行道上玩着蟋蟀。他转身进入门牌号码十七号的大门,以两把耶鲁锁匙中的一把试着开启厚重的维多利亚式前门。他的一举成功让他相信众神真的眷顾着他。
他发现自己站在一个阴暗的走廊上,只有门旁边的窄小尖顶窗透出一丝光线。他在黑暗中看见一道宽大、典雅的楼梯在自己面前向上延伸。似乎一楼的两边各有一间公寓。他选择了左手边那一户,而结果证实他再次猜对了。文斯现藏书网在能更加放松地呼吸,确信一切都会朝自己所愿的方向进行,然后他擅自进入屋内。他不打算久留,只想侦察一下情势,所以快速地穿梭在各个房间。他一看到客厅,便知道夏兹所选的公寓极度适合他稍后要做的事。落地窗外是高墙围绕的花园,并且有高耸的果树遮蔽着,花园尽头的砖墙上,他隐约辨识出一道木门的轮廓。
只差一件事有待完成。杰可脱下外套,松开义肢。接着从旅行袋中拿出多年前请道具部门为他做的、原本只是为了恶作剧用的东西。道具制作人员利用一只他现已弃置不用的人工手臂做了一个石膏模型,模型的一端有十分逼真而吓人的手指头。一旦在身上安装好,尤其用悬带吊着并且用外套覆盖,看起来就像一只断掉的手臂。当一切安排得宜,文斯满意地收拾旅行袋,深呼吸,然后决定离开了。
他从落地窗离开屋子,并且将窗户关好,接着自信满满地走下通99lib?t>往大门的碎石路。他能感觉到假发将真发压得扎在脖子上,文斯想知道身后任何一扇窗户的后方,是否正有双眼睛看见他的乔装成果而且在记忆中留下印象。为求安心,他提醒自己目击者所提供的任何可疑人士描述,听起来应该一点也不像杰可·文斯。
他拔起后门的门闩,认为在返回此地前不会有人将门带上。他发现自己正身处一个窄小的巷弄中,而非两座花园的高墙间,小巷子连接通往市中心的主要道路。文斯花费了99lib?近一个钟头的时间步行到车站,但是不消十分钟便等到前往伦敦的火车。七点半前,他已回到荷兰公园公寓,恢复为杰可·文斯的身份。
在他进行最后的准备工作前,他啪地将一份十二英寸的比萨丢进烤箱。通常他不会选择冷冻食物作为周六的晚餐,但是碳水化合物应该能减缓胃部的翻搅。紧张总是让他肠胃不适。充满期待的不安心情总是让他胃痛、肌肉紧绷、胸闷与反胃。早在刚开始担任体育赛事现场解说员的时候,他就已学会停止不适症状的唯一方法就是事前吃一些易饱足但不可口的食物。而且他很快地发现,在电视工作上行得通的小技巧在谋杀这件事上也一样可行。所以现在,他总是先与猎物一同用餐,之后再下手>.。
烤比萨的同时,他开始将东西装载到奔驰车上。空腹时比较容易施力。现在,夏兹·波曼的最后演出已经一切就绪,他只需要把她推上台即可。
第十四章
唐娜·杜尔同样是孤单一人。但是因痛苦而神志不清的她,内省是她无缘享受的奢侈。当唐娜第一次从断断续续的睡眠中醒来时,觉得体力足够探索所处的监狱;她依旧感到缩颈股栗,但已不再瘫软无力。无论她究竟身在何处,四周黑暗如坟墓,并带有家用小型储煤地下室的潮湿气味。她用未受伤的手摸摸周边,好知道自己的所在位置与身边有些什么东西。她发现自己躺在包有塑料套的床垫上。唐娜以手指摸索着边缘,感觉到冰冷的瓷砖,地面不像家中浴室的陶瓷砖那样光滑,比较像莎拉·迪森母亲的温室楼梯所用的上釉赤土。
身后的墙是用粗石块砌成的。她挣扎地站起来,意识到她生平第一次被铐上脚镣。她弯腰抚摸到两个脚踝上铁铐的外缘,脚镣连接着一条沉重的铁链。只用一只手无法推估链子的长度,所以她改以步伐作为计算单位。她沿着一面墙迟缓地走了四步便碰到一个角落。她转身九十度,再往前走。才踏了两步,她重重地撞上某种坚固的东西。靠着触觉与嗅觉,她很快地辨识出那是化粪式厕所。唐娜觉得既可悲又感激地坐下小解。
这反而提醒了唐娜自己有多么口渴。她不是很确定饥饿会不会成问题,但口渴绝对会要人命。她站起身,继续沿着墙移动几英寸,直到脚上的铁链突然将她拉住。猛然的抽动让一阵疼痛从手臂传到肩颈与头部,她倒抽了一口气。唐娜像老女人一般弯着腰,慢慢地顺原路折返,移?动到床垫的另一边,接着她的手抚过一面墙。
咫尺间,食物与饮水的问题得到了解答。冰冷的水从坚硬的金属水龙头宣泄而出,她跪在地上,头就着水流,大口大口地喝着。这时,她撞翻了某个东西。解了渴以后,她在黑暗中摸索方才撞着的东西。摸着摸着,手指触及四个又大又轻的盒子。她拿起来摇一摇,听见熟悉的玉米谷片窸窣声。
探索了一个钟头后,唐娜被迫了解一切仅此而已。四盒谷片——每一盒她都试了味道,与喝不尽的冰水。她试着用水冲洗血肉模糊的手臂,结果痛得她一阵晕眩。就这 6837." >样,那个禽兽把她像条狗一般拴在这儿,任她自生自灭?
她跪坐在脚跟上,颓丧得像失去了孩子的母亲。
不过这都是不知多少天以前的情况了。现在唐娜正因为疼痛而神志不清,呜咽的同时急促不清地说着胡言乱语。她有时昏厥,有时精疲力竭地陷99lib?t>入痛苦的睡眠中。如果唐娜能认清自己现在的处境,她绝对不会想继续活着。
第十五章
车子停了。夏兹惯性向前滑动,撞上分隔窄小后车厢与后座的阻隔层,并且再一次撞到了手腕与肩膀。她试着向上伸展,用头部敲击后车厢盖,迫切地希望引起他人注意,但是所得到的只是皮肉之苦。她忍住不哭,担心眼泪鼻涕若阻塞了鼻腔会让自己因此窒息,因为文斯隔着头套为她绑上钳口球,导致她无法用嘴呼吸。封住她的口之后,文斯将她滚过坚硬的地板、一个铺有地毯的区域,然后将她推下一小段阶梯,最后把她扛起抛入后车厢。她极其惊讶这个独臂男子竟如此的强壮有力而且动作敏捷。
夏兹尽可能地深呼吸,扩张起伏的胸腔令僵硬的肩膀肌肉不适地发出抗议。唯有强大的意志力能让她不因自己的尿臭而作呕。看你怎么清理车厢毛毯,夏兹得意扬扬地想着。她或许无力挽救自己的性命,但是她仍然坚决把握一丝一毫机会不让杰可·文斯逍遥法外。如果犯罪现场鉴识人员能查到这儿来,一个有尿液污渍的毛毯肯定会让他们十分开心。
隐约的音乐声骤然停止。自从他们出发后,一路上文斯一直听着一九六零年代的畅销歌曲。夏兹迫使自己集中精神,数着一首首的歌曲,以平均每首歌三分钟来计算,她认 4e3a." >为过了一开始的二十分钟后,他们在感觉像是高速公路的地方已经开车行驶了约三个钟头。这意味着他们或许是往北,因为若往西走,从市区上高速公路的时间会更短。当然,也有可能文斯为了混淆她的判断而在M25号公路上兜圈。他可能在伦敦外围绕圈,搞得她晕头转向。不过夏兹不认为他会这么做,她怀疑文斯是否会觉得有必要误导她。毕竟,到最后她也无法活着跟任何人说任何事。
现在也许已经天黑了。在文斯回来对付她之前,她已经受困在屋里个把钟头。如果他们在穷乡僻壤,将不会有人看见她或听见她的呼喊。夏兹总觉得这就是文斯的计划,他一定会将受害人带往偏远之地以避人耳目。她不认为他有任何理由以不同的方式对待她。
车门轻轻砰地关上,还有微弱的咔嚓声。接着身边响起金属声响,然后液压系统嘶地打开后车厢。“喔,天啊,你臭死了。”文斯轻蔑地说,同时粗鲁地将她往前拉。
“听着。”他接着说,声音听起来距离更近些,“我要松开你的脚,将绳子切断。刀子非常、非常的利,我大多拿来切大块肉的时候用的。你懂我的意思吧?”他的音量近乎耳语,灼热的鼻息喷在头罩上,传到她的耳朵。夏兹感到又一阵憎恶。“如果你试着逃跑,我会把你开肠剖肚,像挂在屠夫肉钩上的猪一样。你无处可逃,懂吗?我们在鸟不生蛋的地方。”
夏兹的耳朵所听到的是不同的情况。出乎她意料的,不远处有车辆辘辘的行驶声,这是最根本的城市生活低语。如果有一丝一毫的机会,她会好好把握。
夏兹感觉刀子冰冷的刀身迅速划过脚踝的皮肤,接着她的双脚奇迹似的自由了。须臾间,她以为能双腿一踢,快速逃跑。然而她的血液恢复循环,一阵酷刑般的发麻令她自塞着坚硬钳口球的干渴嘴巴发出哀嚎。抽筋尚未结束,夏兹便感觉自己被拽下车厢边缘。她跌在地上,一动也不动,文斯一把关上车厢盖后,使劲地要她站起来。他半拖半架地带她穿过一个墙缝或通道,行走过程中,她的肩膀重重地撞到墙面。然后他们走过一条小径,登上一两级阶梯。接着他猛然推了她一把,她摔在铺着地毯的地板上,双腿依旧疲软无力。
即使意识迷惘而且全身疼痛,关门声与窗帘的窸窣声在夏兹耳里听起来也格外的熟悉。新的恐惧掳获了她,她开始无法克制地颤抖,并且在过去一个钟头内第二次尿失禁。
“天啊,你这个恶心的婊子。”文斯讥讽道。夏兹感觉自己再度无法反抗地被举起。这一次,她被随便丢在一张坚硬、挺立的椅子上。肩膀与手臂传来阵阵痛楚,她还没回过神便发现自己一只腿与椅子的脚绑在一起,像是上了夹板的断肢。极度渴望自由的夏兹使劲用另一只脚一踢,文斯的身体发出砰的声响让她高兴,他错愕的哀嚎令她欣喜。
文斯向她的下巴挥了一拳,她的颈子随之啪地向后一仰,一阵令人作呕的痛楚向下延伸至整条脊椎。“你这个愚蠢的婆娘。”他只骂了这一句话,接着硬是将她的另一只脚也与椅子紧紧绑在一块儿。
夏兹感觉到文斯的双腿靠在她的膝盖间,他的体温可说是她到目前最无法忍受的折磨。他举起夏兹的双臂,她因此疼痛难耐。然后文斯将她的手反绑在椅背上,迫使她直起身子。夏兹脸上的头罩被扯住,接着她听见尖锐的刀锋割破布料的细微声音。突然间重见光明令夏兹不停眨着眼,当她发现最大的恐惧成真时,她的胃寒冷地抽搐着。她正坐在自家的客厅,被绑在一张餐桌椅上。这组四张一套的餐桌椅,是她十天前才从宜家家居买回来的。
文斯的身体压在她身上,将钳口球以上的头罩布料割掉,让她能看得见也听得清楚,但无法出声——除了模糊不清的闷哼。他退后几步,同时以义肢朝她的胸部用力地一拧。
文斯由上往下盯着她,用屠夫的去骨刀轻轻敲击桌缘。夏兹觉得她从未见过比他更自大的人。他的姿势、表情,一切都散发着自以为是的恶臭。“你真的搞砸了我的周末。”他令人难堪地说着,“相信我,我一点也不想这样度过周六夜。在利兹一间糟糕的公寓里,穿着该死的绿色手术衣,戴着乳胶手套,这跟我想要的美好时光可不一样,贱人。”他同情地摇摇头。“你要为此付出代价,波曼探员。你会为自己是个愚蠢的小贱货而付出代价。”
他放下刀子,摸索着上衣,夏兹瞥见一个腰包。文斯拉开腰包拉链,从中拿出一张光盘。他没有多说一句话,径自走出客厅。夏兹听见熟悉的机器运转声,先是计算机的声音,然后她的打印机启动。她竖起耳朵,相信自己听见了鼠标的点击声与键盘敲击声,然后明显的是打印机走纸与打印时的震动弹跳声。
文斯回来时,手中拿着一张纸。他将纸拿到夏藏书网兹面前,她认出这是一篇附有插画的网络文章。她无须阅读文字就能了解纸张上方插图的寓意。“你晓得这是什么吗?”他询问道。
夏兹只是看着他,双眼布满血丝但依旧引人注目。她决心不向他做出任何屈服与让步。
“这是教具,学生波曼探员。这是三只智慧猴子——非礼勿看、非礼勿听、非礼勿言。你应该把这个当做课堂座右铭的。你不应该招惹我,你不该多管闲事。你不会有机会再犯了。”
文斯任凭纸张飘落在地。转眼间,他扑向前用双手将夏兹的头往后推,然后他的义肢拇指覆上她的眼球,向下同时往外挤压,撕裂肌肉,将空洞的球体扯出停泊之处。尖叫声只存在于夏兹的脑中,但是声音大得足以让她进入死亡。
杰可·文斯赏玩着他的杰作,觉得十分满意。平时的杀戮是由截然不同的需求为出发点,以前他从未用纯bbr>粹美学的眼光好好欣赏过成果。但是这次不一样,眼前真是一件充满了象征意义的艺术品。他好奇是否有人够聪明,会注意到并且读懂他留下的信息。不知为何,他十分怀疑这一点。
文斯倾身微微调整放在夏兹膝上的纸张角度。感到合意后,他肆无忌惮地微笑。现在他只需要确认女探员没有留下任何信息与线索。他开始有系统地搜寻公寓,包括垃圾桶。他已习惯与尸体共处,所以夏兹的尸身摆放在那儿并不会对他造成压力。在文斯极为细心地搜索厨房时,他心情放松得甚至轻轻唱起了歌。
在夏兹当做办公室的房间里,文斯找到更多出乎意料的东西。整箱报纸复印件、潦草的笔记、笔记型计算机硬盘中的数据与磁盘片备份、各种打印出的分析草稿——就是夏兹带至文斯家的文件。更糟糕的是,文斯在计算机中找不到多数打印数据的原始电子文件——有磁盘备份,但是硬盘就是找不着档案。这真是个噩梦。当文斯瞥见网络调制解调器时,几乎惶恐起来。档案不在硬盘中的原因就是她把东西存在别处,而且想必是在国家侧写特别小组的某台电脑中。那个地方,他是不可能进得去的。文斯唯一的希望就是,夏兹·波曼对计算机档案的偏执态度会如同要与他一决雌雄的事一样——绝口不提,否则现在他也无计可施了。文斯已经处理掉公寓里所有的线索,然后只能希望没有人会查看她工作时所用的计算机。文斯认识一些反对新科技的警察,如果让他们来评断,他们绝不会想到夏兹可能是个倾向科技化的人。再说,她原本就不应该实际办案,不是吗?文斯知道这个情形,因为在两人会面前,他十分谨慎而且不着痕迹地利用关系查探过她的底细。没有理由会有人将如此诡异的死亡与她的侧写训练联想在一块儿。
不过现在他该如何处理这些东西呢?他不能将这些东西带走,因为若是遇上交通警察的临检与搜车就糟了。同样地,他也不能就这样丢着不管,让矛头清清楚楚地指向自己。现在他可唱不出歌了。
文斯蹲在办公室的一角,气冲冲地思索。他不能用烧的,太花时间,气味也会引起邻居的注意——他最不希望的就是有人叫来消防车。他不能把东西丢到马桶冲掉,除非他将文件撕成碎片,否则水管马上就会堵塞,但是如此一来可能到黎明都无法处理完。他甚至不能在花园挖个洞将东西埋起来,因为人们一旦发现这个贱人的尸体,大规模的地毯式搜索也会随之展开,而且会从尸体周边的环境着手。
最后文斯别无选择,唯一能想到的解决之道就是将所有与他相关的证据一并带走。这是个可怕的想法,但是他一直告诉自己幸运之神与众神都眷顾着他,并且到现在谁都无法动他一根寒毛,因为他尽全力防患于未然,只为仁慈的命运留下一丝丝风险。
文斯将东西装进两个垃圾袋,蹒跚地将袋子提到车上,每一步都使尽了力。为了甩掉夏兹·波曼探员,他耗费了十五或十六个钟头的时间,精神与体力已即将耗竭。工作时,文斯从不服用药物。药物会让人产生充满气力与能量的错觉,因此一定会导致失手与愚蠢的错误。不过这一次他实在希望口袋里有用纸张仔细包好的古柯碱。只要一两排的古柯碱,他就能飞快地完成任务,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拖着疲惫的身躯在利兹市摇摇晃晃地走在这个该死的碎石小径上。
文斯小声地发出松了一口气的咕哝,然后将第二个垃圾袋丢进车厢。他愣了一会儿,厌恶地皱了皱鼻头,然后俯身嗅嗅,证实了自己的怀疑——那个贱人在他的车里撒尿,弄湿了车厢毛毯。又一个要丢弃的东西,他想着,同时庆幸有现成的对策能处理这个问题。文斯脱下手术用绿色长袍与手套,将它们塞进备用轮胎里,然后小心地关上后车厢,车厢门啪地轻轻发出一声金属声响。“再见了,波曼探员。”他一边喃喃自语,一边疲倦地弯身进入驾驶座。仪表板上的时钟告诉他现在时间将近凌晨两点半,他因此知道自己不会因为在半夜驾驶一辆时髦的车而被警察拦下,而且他将在四点半到达目的地。与内心的冲动奋战是唯一棘手的事情,因为他想猛踩油门,尽快逃离现场,离他的杰作越远越好。文斯一只手直冒汗,另一只却冰冷得如夜晚的空气。他驱车离开利兹,往北前进。
文斯比预期的时间早到了十分钟。他知道基本轮班人员要到周日早晨六点才上工,所以在此之前纽卡索皇家医院的维修中心将空无一人。文斯将车子倒车停进维修区的一个空位里,维修区旁边的双开门通往医院处理医疗废弃物的焚化炉。通常当他做完病房的义工工作之后,他会到这儿与服务人员喝茶聊天。他们对于能将名人——例如杰可·文斯视为朋友感到骄傲,而且他们也荣幸地提供文斯一张计算机门卡,承认他为维修部门的一员,让他自由进出此地。他们甚至知道,当半夜四下无人的时候他会独自前来,忙碌地帮他们处理焚化工作——将诊间、病房与手术bbr>藏书网室送来、封好的废弃物垃圾袋丢进火炉中。
他们从没想到,文斯在烈火中加进了自己的燃料。
这是为何他不怕被人发现的众多理由之一。文斯不是将尸体埋作为自家露台根基的佛瑞德·威斯特。在他从受害人身上享受完一切乐趣之后,她们将永远消失在纽卡索皇家医院焚化炉熊熊的烈火中。对于一个不断吞噬全市医院废弃物的设备而言,两个满载夏兹·波曼研究资料的垃圾袋只算得上是开胃小菜。文斯进进出出忙了二十分钟,接着眼看就要大功告成了。他终于可以倒在位于杀戮空间中央的、他最心爱的床上,忽略一切令人担忧的事物,然后安心地沉沉睡去。
第十六章
“有人知道波曼在哪儿吗?”保罗·毕许不耐烦地问,然后看了一下手表——这是两分钟内的第五次了。一张张茫然的脸回望着他。
“大概是死了吧?”里昂咧嘴笑着,“小夏兹从来不迟到的。”
“哈哈,很好笑,杰克森。”毕许讽刺地说,“乖乖打电话到服务台,问他们是否收到她的任何留言。”
里昂放下椅子前脚,让椅子恢复四脚在地,然后无精打采地走出门。倒三角形外套的宽大垫肩让里昂六英尺的消瘦身形看起来颇为有趣。毕许开始用指头不断敲击录放机遥控器的边缘,如果他再不开始讲课,时间就要不够用了。他有一系列的犯罪现场录像带要播,之后还得跟一名内政部高官进行午餐会议。该死的波曼,为什么她偏偏挑今天迟到。毕许只打算等她到杰克森回来,之后就得快速开始这堂讲习,如果她错过什么重要的东西就太可惜了。
赛门小声地对凯说:“从上星期五之后,你有跟夏兹说过话吗?”
凯摇摇头,浅褐色的头发像帘子一般垂下在单边脸颊,模样犹如从冬天的草丛中探出头的田鼠。“她没来咖喱屋聚餐的时候,我留言给她,但是她没有回电。我原本有一点期待昨晚在女子游泳池遇到她,但是她也没去。我想大概是有推不掉的约会之类的吧。”
在赛门能开口接话前,里昂回来了。“什么也没有。”他宣布道,“她没有打电话来请病假或什么的。”
毕许啧了一声,“好吧,我们不等她了。开始上课吧。”他向大家介绍早上的课程内容,然后按下放映机的“播放”键。
无法无天的残暴与恶毒所造成的结果展现在他们眼前,对赛门造成小小的冲击。他不仅无法专心参与之后的讨论,也无法不去想夏兹缺席的事。星期六晚上,他到夏兹的公寓接她,打算跟她在咖喱屋聚餐前喝一杯,就如同先前约定的那样。但是他按了门铃却无人回应。他早到了,所以以为夏兹在洗澡或吹头发而没听见门铃响。所以赛门回到大马路上,发现公共电话亭。他让电话响了数声,直到电话自动断线,然后他又试了两次。赛门不敢相信夏兹什么也没说就放他鸽子,所以走回山坡来到她的公寓,再试着按了几下门铃。
赛门知道夏兹住在哪一楼公寓。有一次他们一起外出喝酒,他曾载她回家,而他早已渴望能提起勇气约夏兹出来,所以他在外头逗留许久,因而看见哪一户的灯光亮起。因此单纯用看的,赛门也能看出位于房子正面深凹处的主卧室窗帘是拉起来的。虽然当时才入夜不久,不过阖起的窗帘让赛门以为夏兹还没准备好要出门。他原本打算放弃等待而独自前往酒馆,然后将受伤的自尊埋入啤酒里。不过就在这时他注意到一个窄小的通道通向房子的侧边。赛门没有三思自己的举动是否合法或聪明,就偷偷溜进巷子,穿过熟铁栅门进到阴暗的后花园。他走到屋子的拐弯处,差点被花园与落地窗间的一小段阶梯绊倒。“老天啊。”他生气地咕哝,在跌得倒栽葱之前赶紧站稳脚步。赛门用双手遮在眼睛周围,阻绝从隔壁直接投射过来的光线,朝窗户里窥望。在微弱的光亮中,他依稀看见家具的轮廓。光源似乎是从走廊上的房间照射出来的,但是屋内看起来不像有人在。这时楼上的住户突然打开灯,在赛门旁边投下不规则的光晕。
赛门立刻意识到,现在的自己一定看起来像个窃贼而不是警察,所以他贴着墙,悄悄躲回黑暗中,然后回到街上,并且希望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他最不希望的事情就是当地制服警察嘲笑他是侧写小组里的偷窥狂。夏兹的拒绝令赛门颇为受挫,他凄凉地走路到咖喱屋,与里昂和凯照约定一起用餐。他没有心情跟着他们猜测夏兹是不是有更好的约会,而只是专心一口接一口地猛喝印度啤酒。
然而此刻,星期一早晨,赛门真的开始担心了。放他鸽子是一回事,而且面对现实吧,夏兹确实比自己优秀,她或许无须刻意,表现就比他好,但是没有出席训练课程完全不像夏兹的作风。赛门无心聆听保罗·毕许的智慧话语,在椅子上苦恼着,深色的眉毛间出现两道皱纹。当椅子摩擦地板的声响宣布了课堂的结束时,他便前去找东尼·希尔。
赛门在贩卖部找到了心理学家,他正坐在侧写小组自己准备的桌子前。“可以打扰你一分钟吗,东尼?”赛门极度阴郁的表情几乎与他的老师如出一辙。
“当然。拿杯咖啡坐下吧。”
赛门看起来犹豫不决、惶惶不安。“其他人随时会下来,而且……呃,这事情有一点……你知道的,有点私人。”
东尼拿起他的咖啡与正在阅读的档案。“那我们就占用一下侦讯室吧。”
赛门跟着东尼穿过走廊,来到第一间没有闪着“使用中”红灯的证人侦讯室。空气里混杂着甜味、混浊的烟味与一丝焦糖味。东尼双腿叉开地坐在一张椅子上,看着赛门,后者来回踱步了一会儿才倚在房间的一角。“是关于夏兹的。”赛门说,“我很担心她。她今天早上没出现,而且没有打电话告假或什么的。”
无须赛门多说,东尼已经知道事情绝非只如他所说的这样单纯,而自己的工作就是抽丝剥茧。“我同意,这不像她,她一向很认真。但是或许她突如其来发生什么事了,也许是家里出了状况之类的。”
赛门下垂的单边嘴角抽动着,勉强附和道:“我也是这么想。但是如果真是这样,她应该会打电话通知其他人。夏兹不只是认真,而是疯狂地投入。你也知道的。”
“或许她出事了。”
赛门猛一捶手掌,“没错,这正是我要说的。我们为她担心并不夸张吧?”
东尼耸耸肩,“如果她出了意外,我们很快就会接到通知。要么她打?99lib?电话来,不然其他人也会通报我们。”
赛门咬紧牙关,他将必须解释为什么事态比东尼所说的那样还严重。“如果她出事了,我认为不是今天早上才发生的。周六晚上我们有一个类似聚会的约。里昂、凯还有我跟夏兹,星期六晚上我们都会出去吃咖喱、喝啤酒。但是我跟夏兹约好先喝一杯。就我们俩。我原本应该到她的住处接她。”一旦起了头,话语便宣泄而出,“等我到了那里,我没看到她人。我以为她在犹豫、退却或什么的。但是现在到了星期一她还是不见踪影。我觉得她出事了,而且不管是什么事,绝对非同小可。她可能在家发生意外,可能在淋浴的时候滑倒,撞到头。或是在外面遇上什么状况。她可能躺在某处的医院里而没有人知道她是谁。难道你不觉得我们应该做些什么吗?我们是彼此的队友,不是吗?”
可怕的预兆闪过东尼的脑海。赛门是对的,像夏兹·波曼这样的女人,两天不见人影,时间实在太长了,尤其当这么做意味着让一名同事失望而她自己也旷职的时候。东尼站起身。“你试过打电话给她了吗?”
“打过无数次了。她的录音机也没开。这也是为什么我认为她在家发生意外的原因。你懂吗?我想她可能回家之后关了机器,结果出事了,然后……我不知道。”他不耐烦地补充道,“这真的很难为情,你知道吗?我觉得自己像一个青少年,小题大做。”他耸耸肩,离开墙面走到门边。
东尼将一只手放在赛门的臂膀上。“我认为你是对的。事有蹊跷的时候,你有警察的直觉,这是你会进入特别小组的原因之一。来吧,我们到夏兹的公寓去,看看怎么回事。”
在车里,赛门前倾着身子,好像希望他们能快一点抵达。东尼知道任何交谈都无法安抚赛门的情绪,所以只是专注地照着年轻警官的精简指引开车。他们在夏兹的公寓外停车,东尼尚未熄火,赛门就已经跑到人行道上了。“窗帘依旧是关着的。”当东尼一同与他站在门梯时,赛门急切地说,“左边那是她的卧室。周六晚上我来的时候,窗帘就已经放下来了。”他按下标着“一号公寓:波曼”的电铃。两人都听见从屋内传来恼人的铃响。
赛门说:“至少我们知道门铃没坏。”他退后几步,抬头看看这栋气势恢弘的住宅,百年来内部的内燃机熏黑了屋子的约克石。
“你可以从这儿绕到后面。”赛门终于放弃门铃,对东尼说道。没等对方响应,他就钻进小巷中。东尼跟着他,但脚步不够快。当他来到转角时,他听见一声犹如夜里猫咪痛苦的悲鸣。东尼三步并作两步地走上前,看见赛门自两扇落地窗摇摇晃晃地向后退,像是被人正面袭击了一般。年轻警员跪倒在地,朝草地上狂吐,并且不时呻吟。
东尼颇为惊讶,踌躇地往前走了几步。当他来到窗户外的阶梯上时,那个击垮赛门·麦克尼尔男子气概的景象也让东尼心寒。他不假思索也不带情绪地盯着窗户内某种看似疯子用人体模仿弗朗西斯·培根的画作所塑造出来的东西。起先,他无法理解这副景象。
一会儿之后,东尼终于意会过来,而且由衷地宁愿自己永远没有看出眼前的东西是什么。
这并非东尼第一次面对残破的尸体,但这是头一次他与受害者有私交。东尼短暂地用手遮住了双眼,用拇指与食指按摩眼球。现在不是哀悼的时候,他可以为夏兹·波曼做一些他人所不能的事情,而像只受伤的小狗在地上翻滚可不是其中之一。
东尼深呼吸一口气,然后转身对赛门说:“报警,然后回到前面维护现场。”
赛门抬起头,乞求地看着东尼,脸上强忍的痛苦令人无法忽视。“那是夏兹?”
东尼点点头。“那是夏兹。赛门,照我说的去做。报警,然后到前面去。这很重要。现在我们得通知其他警察到这儿来。快去。”赛门摇摇晃晃地起身,然后像醉汉一般蹒跚地往小巷子走去。接着东尼回到玻璃窗前望着死去的夏兹·波曼。他渴望再靠近些,在尸体周围仔细观察她遭受了什么样的恐怖暴行,但是东尼太了解犯罪现场遭破坏之后会如何,所以压根不用再考虑这件事了。
东尼以眼睛所及尽可能地观看。多数人对于这样的观察已经感到绰绰有余,但是对东尼而言,这只是可望而不可即的局部景况。他的首要之务就是停止思考这具尸体是夏兹·波曼,如果他想对所有调查警察提供协助,他一定得抽离、能够分析而且思路清晰。东尼再看了一眼椅子上的死尸,他发现将自己以及与夏兹有关的记忆分割开来并没有那么困难。
东尼可以看见夏兹最后一次望着他的那双不平凡的眼睛如今已变成漆黑的凹洞。从伤口垂曳出来的线状物看来,99lib?他推测着她的双眼被挖掉。眼眶流出的血已经干涸,让这副骇人的样貌更显诡谲。她的嘴看似一团又红又紫的塑料袋。
她的耳朵也不见了,血喷流在头发上,耳朵位置的头发因为血液凝固而维持杂乱翘起的样子。
东尼的眼光往下移动到夏兹的大腿:一张纸端正地靠着她的胸膛立放着。距离太远,东尼无法看清楚上面的字,但是他能清楚看出其上的插画线条——三只智慧猴。他彻头彻尾地为之一震。虽然现在还言之过早,但是没有任何性侵的迹象,再加上三只智慧猴的致命巧思,东尼读懂了这个场景的意涵。这不是性侵杀害,夏兹不是偶然遇上某个精神异常的陌生人——这是一场处决。
东尼喃喃自语说:“你做这件事不是为了好玩。你想教训她,你想教训我们。你要让我们知道:你比我们聪明。你在炫耀,对我们嗤之以鼻,因为你确信我们永远找不到任何能指证你的东西。你是个自大的浑蛋,对吧?”
眼前的景象让东尼晓得,只学会看实体线索的警察永远不会发现某些东西。对于心理学家而言,这副景象表示做这件事情的人有着一个敏锐而果决的头脑。这是一场冷血的杀戮,而非疯狂、出于性欲目的的攻击。东尼认为,凶手将夏兹·波曼视为威胁,然后对其采取行动,而且凶手残暴、冷酷,有条不紊。在犯罪现场鉴识人员抵达前,东尼甚至已经可以告诉他们,他们将找不到任何能识别这名行凶者的重要实体线索。若要寻求这项罪行的解答,必须仰赖智力,而非鉴定实验室。“你很厉害。”东尼低声地说,“但是我会比你技高一筹。”
当警.99lib.笛声划破寂静,制服警察的脚步沉重地踏在小巷子里时,东尼依然站立在窗户前记忆着犯罪现场,汲取每一个细节,以备日后所需。然后,他才绕回屋子前方,尽其所能地对赛门提供安慰。
“非常紧急个头啦!”法医不满地嘟囔,一边打开袋子,拿出乳胶手套,“看她这个样子,紧急不紧急有什么关系啊。又不是要帮活人治疗,不是吗?该死的公文,把我的生活搞得乱七八糟。”
东尼压抑内心想挥这名胖医生一拳的冲动。“她是警察。”他严厉地说。
医生狡猾地瞥了他一眼。“我们没见过吧?你是新来的?”
当地的探长说:“希尔博士为内政部工作。”东尼早已经忘记了他的名字,“他负责你听说过的那个新成立的侧写特别小组。这位小姐是他的学生之一。”
法医冷淡地说:“好吧,我会一视同仁,对她跟对其他约克郡小姐一样。”法医重新回到讨人厌的差事上。
东尼站在此刻已经敞开的落地窗外,看着摄影师与一组鉴识人员缓慢而费力地在犯罪现场的房间里走动。他无法将目光自夏兹·波曼残破的身体上挪开。无论他多么努力也无法避免偶然想起她过往的模样。回忆增强了他的决心,但是即使没有这个刺激,也不影响他想找出凶手的信念.。
赛门比较惨,东尼苦涩地想着。他面如槁木、浑身颤抖地被带回警察总局做关于周六夜的笔录。东尼十分了解警察的官方脑袋是如何运作的,所以知道重案组或许正视他为目前的头号嫌犯。对此,东尼得赶紧有所行动。
他不记得名字的那位探长走下阶梯,站在他身后。“真是惨不忍睹。”探长说。
东尼对他说:“她是个优秀的警察。”
探长自信满满地说:“我们会逮到这个浑蛋的。你别担心。”
“我想帮忙。”
探长扬起一道眉毛。“这不是我能决定的。这不是连续杀人案件,你知道的。我们的辖区里从来没发生过这种事。”
东尼按捺内心的挫折感说:“警探,这不是凶手第一次杀人。犯下这个罪行的人是熟手。他或许在你的辖区里不曾杀过人,但是他可能用过完全相同的手法犯案,这绝非外行人的随兴所为。”
在警探能有所响应前,有人打断了他们的谈话,法医完成了他的恐怖工作。“好了,柯林。”他一边走向他们,一边说道,“结论是,她绝对死透了。”
警官斜眼迅速一瞥说:“医生,饶了我们吧,别搞幽默了。你晓得死亡时间吗?”
“问问你的心理学家啊,华顿警探。”医生生气地说。
“我会的。但是你能先告诉我大概的时间吗?”
医生啪地脱下乳胶手套。“星期一中午……我瞧瞧喔……大约在星期六晚间七点到星期天凌晨四点之间,要看暖气有没有开,还有开启多久。”
柯林·华顿探长叹了一口气。“这时间范围也太大了吧。你能不能再缩小一点?”
法医刻薄地说:“我只是个医生,不是什么占星师。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要回去打我的高尔夫球了。明天早上你们就会收到我的报告。”
东尼冲动地将手拍上他的臂膀。“医生,我可以帮上一些忙。我知道你或许真的无须回答我的问题,但是你显然在这些事情上已经培养了很多专门知识。”事态未明时,说好话准没错,“这些伤,你知道是她还活着的时候造成的,或是死后?”
医生撅起红红的嘴唇,思量地回头看了看夏兹的尸体。他看起来像对着未婚姨妈嘟着嘴,盘算一条秘密消息能为自己赚得多少钱的小男孩。“两者均有。”他终于开口说,“我猜双眼是在她还活着的时候被摘除的。我想凶手一定封住了她的嘴巴,否则尖叫声会把屋顶都给掀了。之后,她可能因为惊吓和疼痛而昏迷。灌进喉咙里的东西具有强烈腐蚀性,让她因此丧命。我敢用我的退休金打赌,解剖的时候他们一定会发现她的呼吸系统整个被侵蚀了。从流出来的血量判断,我猜想耳朵应该是在她濒死的时候割掉的,可是切口利落,不像通常见到的那种尝试性致残行为——凶手一定有一把非常锋利的刀子跟过人的胆量。他确实成功地让她看起来像那三只智慧猴。”法医向两名男士点点头,“我要离开了,这儿就交给你们啦。祝你们好运能找到凶手,这家伙真是个疯子呢。”他摇摇摆摆地绕到房子侧边。
柯林·华顿厌恶地说:“那浑蛋对病人的态度是全西区最糟糕的。不好意思啊。”
东尼摇摇头,“用华丽的辞藻粉饰这种残暴的行为又有什么意义呢?做什么都无法改变我们眼前的事实。有人虐杀了夏兹·波曼,而且用尽心思确保我们了解个中缘故。”
华顿不解地询问:“你说什么?我是不是错过了什么东西?你说‘确保我们了解个中缘故’是什么意思?我就他妈的不知道为什么啊。”
“你看到那张画了,不是吗?三只智慧猴——非礼勿看、非礼勿听、非礼勿言,凶手毁了她的双眼、双耳,还有嘴巴。难道你看不出当中的意涵吗?”
华顿耸耸肩,“要么男朋友是凶手,而且保证是个怪人——不管他的脑袋里有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不然就是某个跟警察过不去、认为我们多管闲事的疯子。”
“你不认为凶手可能是针对夏兹而行凶吗——因为她触及了不该干预的事?”东尼暗示道。
“我看不出为什么有这种可能。”华顿轻蔑地说,“她从没在这儿办过案,对吧?你们还没捉过任何罪犯,所以她也不可能惹毛某个当地的疯子。”
“虽然我们还没开始实际接手新案,但是我们已经开始处理一些货真价实的旧案。前几天夏兹提出一个想法,觉得有一名先前未曾被发现的连续杀人犯……”
“那个杰可·文斯的故事?”华顿无法遏止地咯咯笑着,“我们全都笑翻了。”
东尼的脸部肌肉一紧。“你们不应该听过任何相关的事情。是谁泄露的?”
“不,博士,我才不会告密呢。再说,你也知道在关键时刻是没有什么秘密可言的。那个故事太好笑了,当成秘密实在太可惜啦。杰可·文斯是连续杀人犯?哈……”他口沫横飞地笑着说道,同时放肆地拍着东尼的肩膀,“清醒点,博士。很有可能你当时看走眼了,选那个男朋友进入团队。你不需要我告诉你十之八九警方最后锁定的嫌犯不外乎是跟死者上过床的人吧?”他不甚确定地挑起一边眉毛,“更别提他还是发现尸体的人呢。”
东尼嘲弄地哼了一声,“如果你试着把一切推到赛门·麦克尼尔的头上,那你是在浪费时间。这不是他做的。”
华顿转身看着东尼,用牙齿从烟盒中叼出一根香烟,用抛弃式打火机将其点燃。“我听过一次你的演讲,博士。”他说,“在曼彻斯特。你说与猎物最相像的猎人最厉害,你还说,这就像硬币的一体两面。我想你说得对,只不过你的一名猎人已经开始变成我们的猎物了。”
杰可轻轻拍了一下私人助理示意他离去,然后按下遥控器。他妻子的脸占满了超大电视屏幕,她正要将镜头转交给新闻编辑部,换他们播报午间头条新闻。依旧没有消息,他不禁想,拖得越久越好。法医对死亡时间的推测越不精准,越能与那个笨女人来访他家的时间点拉开。当杰可关掉电视,将目光移到眼前的剧本上时,他纳闷了片刻。他好奇是怎么样的生活可以让一个人死了数日也无人注意到。这种事似乎永远不会发生在他身上,他一如往常自满地想着。他在别人的生命中扮演无足轻重的过客已经是许久以前的事了。
如果他失踪了,至少他的母亲会发现。她也许一开始会对儿子疑似失踪感到相当高兴,不过她最终还是会注意到的。他想知道唐娜·杜尔的母亲对于女儿的失踪做何反应。他没看到任何新闻报道,但是平凡如蚁的唐娜其实也没有理由会引起什么大骚动。
他为了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让她们付出了代价——她们全部的人。他知道自己无法将愤怒发泄在真正罪有应得的那个人身上,因为这么做太明显了,所有嫌疑均会直指着他。但是他随处都能找到吉莉的替代品。那些女孩看起来是那样成熟可口,就像当年他第一次将吉莉按倒在地,感受她的童贞臣服在他的力量之下。他要让这些女人领会他所遭受的痛苦,体会他一路走来、那个不忠的贱女人永远无法理解的感受。他的女孩们从未抛弃他,掌控生死的人是他。而且他能令她们再三为吉莉的债付出代价。
他曾深信有一天这些替代性的死亡能净化自己。但是情绪的发泄永远无法持久,深层的需要总是再度悄悄蔓生。
幸好他已经达到艺术般的境界,真的——这些年来,手中的亡魂还有至今唯一一名起疑的疯癫独行侠警察。
杰可露出一个私密的微笑,一种粉丝从未见过的笑容。夏兹·波曼必须以不同方式付出代价,但是结果一样令他满意。这令他纳闷是否是时候改变一下做法了。
变成惯性的奴隶是行不通的。
东尼挫败的心情一次连跳两级。警方不让他接近赛门,柯林·华顿百般推诿妨碍,宣称他没有权力让东尼共同参与调查行动。保罗·毕许外出前赴永远没完没了、总是来得不是时候的会议行程,而且据说分局警司太忙,所以无法见东尼。
他猛然推开研究室的门,期待看见特别小组剩下的四名成员正在做一些有意义的事,却看见卡萝·乔登从面前一堆档案中抬起头来。“我才正想我是不是搞错日子了呢。”
东尼叹了一口气。“啊,卡萝。”他在最近的椅子上坐下,“我完全忘记你今天下午会再来。”
“看来你不是唯一一个忘记的人呢。”她指指旁边空荡的位子,冷冷地说,“其他组员去哪儿了?逃课吗?”
“还没人告诉你吧?”东尼以愤怒的眼神与痛苦的表情看着她。
“发生什么事了?”她的心头一紧。发生什么事,竟如此加深了他的痛苦?
“你还记得夏兹·波曼吗?”
卡萝带着懊悔的笑容点点头。“十足的野心勃勃,有一双燃烧的蓝眼睛,口耳协调得宜。”
东尼的脸部抽搐。“她再也不会是这样了。”
“她发生什么事情吗?”卡萝声音里对东尼的担忧依旧多过于夏兹。
他咽了一口口水,闭起双眼,回想夏兹的死状并且强迫自己甩开一切情绪。“她遇上了疯子。有人以为很有趣,挖出了那双燃烧的蓝眼睛,割掉那对愿意倾听他人意见的耳朵,往那张伶俐的嘴倒了某种强腐蚀性的东西,导致她的嘴看起来像杂色口香糖。她死了,卡萝。夏兹·波曼死了。”
卡萝顿时一脸难以置信的惊恐。“不会吧。”她低声惊呼。她沉默了片刻,然后才开口道:“太可怕了。她是一个非常有活力的人。”
“她是这群人里面最优秀的。她虽然急切地想成为顶尖之人,但是不会因此自负。她能跟他人共事,却不会明显地让人发现她鹤立鸡群。凶手加诸在她身上的暴行直接击中她的为人特质。”
“为什么要这样做?”卡萝不改先前合作时的习惯,开门见山问了最重要的问题。
“他留下一张计算机打印的图——网络上流传的三只智慧猴。”
卡萝的眼睛闪过一丝理解光芒,但紧接在后的是困惑的蹙眉。“你该不会真的认为……前几天她提出来的那个推论?她的死该不会跟那件事有关系吧?”
东尼用指尖揉揉前额。“那个推论一直在我的脑里浮现。还会有什么可能呢?与我们有关的唯一现行案件便是你的连续纵火犯,而组员们提出的想法都还不足以对任何人造成威胁。”
“但是你说杰可·文斯?”卡萝摇摇头,“你该不会相信真的是那样吧?全国由北到南,所有老奶奶们都对他疼爱有加。半数我所认识的女性一致认为他跟史恩·康纳莱一样性感。”
东尼问:“你呢?你觉得他如何?”提问里不带任何讽刺。
卡萝在脑中仔细琢磨这个问题,确定自己找到适当的用词之后才开口回答。“我不会信任这个人。他光滑得像个不粘锅,什么事都不会对他造成影响。他可以表现得很迷人、有同情心、温暖又体贴,但是一旦换到下个访谈,就好像前一次的会面根本没发生过似的。有人说——”
“你从没想过他可能是连续杀人犯。”东尼断然地说,“我也是。有些公众人物,你并不会讶异于他们有一堆谋杀控诉。但是杰可·文斯不是那种人。”
他们隔着一点距离,沉默地对坐在研究室中。“也许不是他。”卡萝终于出声说道,“会不会是他的随行人员呢?司机、保镖、研究人员。或是一个攀权附贵的人,人们是怎么称呼这种人的?”
“仆役。”
“啊,对,仆役。”
“但是这依旧没有回答你的问题。”东尼站起身开始沿着房间四周踱步,“我不明白她在这里所说的任何事怎么会传到杰可·文斯的耳里。我们这名推论中的凶手是如何知道她在怀疑自己呢?”
卡萝在椅子上别扭地转过身,以便当东尼从自己身后走过时依然能看着他。“她想得到光荣,东尼。我觉得她还没准备好就此罢手而且绝口不提此事。我觉得她决定查证自己的想法,结果引起了凶手的注意。”
东尼走到了角落,停下步伐。“你知道吗——”话才说到这儿,高级警司道格·麦考米克推开了门。他庞大的肩膀几乎占满了门框。
身为苏格兰阿伯丁人的麦考米克如同故乡的黑色阿伯丁安格斯牛那样壮硕,一丛丛黑色鬈发覆在宽阔的额头上,清澈的深色眼眸仿佛永远留心看着斗牛红布一般专注,宽大的颧骨间是浑圆的鼻子,丰厚的嘴唇总是湿润。唯一不协调的是他的声音,自宽厚的胸腔发出的原本应该是隆隆低沉的嗓音,但实际上却是悦耳轻盈的高音。“希尔博士。”他说,一边没有回头看地关上身后的门。他瞥了一眼卡萝,随即疑惑地望着东尼。
“麦考米克高级警司,这是东约克郡警局的卡萝·乔登总探长。我们正协助她处理一个纵火案的调查。”东尼说。
卡萝起身,“很高兴见到你,长官。”
麦考米克的点头示意微小得几乎无法察觉,“很抱歉,我需要与希尔博士谈谈。”
卡萝知道他的意思是要她离开。“我会在楼下贩卖部等着。”
“希尔博士将不会继续留在这栋建筑内。”麦考米克说,“所以你最好是到停车场等吧。”
卡萝瞪大了眼睛,但是她只简单地说:“好吧,长官。我们外头见,东尼。”
卡萝一关上门,东尼突然厉声说:“你说那话究竟是什么意思,麦考米克先生?”
“就是那样,没别的意思。这是我的部门,而且我正在调查一件谋杀案。一名警官已经被毁了,而我的工作就是找出谁该为此负责。夏伦·波曼的公寓没有强行进入的迹象,而她在各方面都不是笨蛋,所以可能的情况就是她认识凶手。然而到目前为止,就我所知夏伦·波曼在利兹唯一认识的人就是她在特别小组里的同事,还有你,希尔博士。”
“夏兹。”东尼插话道,“她讨厌人家叫她夏伦,请叫她夏兹。”
“夏兹、夏伦,随便,现在都没差了。”麦考米克将这个抗议扫至一旁,就像一头牛随性而优雅地摆着尾巴,驱赶苍蝇,“重点是,你们是她唯一会开门请进家里的人。所以直到重案组警官有机会与你们一一面谈之前,我不准你们跟彼此交谈。在得到进一步通知之前,特别小组将暂停运作。你们将无权使用任何警方设备,也不准与对方联络。我已经跟毕许总警司和内政部讨论过了,我们一致同意这是恰当的处理方式。清楚了吗?”
东尼摇摇头。这太过分了。夏兹死了,惨死,而现在麦考米克竟然要逮捕其中一名少数可能可以协助找出凶手的人。“你或许认为你有权力支配我的小组成员,但是我不是警察,麦考米克先生,我不用听命于你。你应该利用我们的能力,而不是藐视我们。我们能帮上忙,老兄,你难道不懂吗?”
“帮忙?”麦考米克的语气里尽是轻蔑,“帮忙?你还指望干吗?我已经听过一些你的人所提出来的粗略想法。我的手下应该要领先群雄,而不是变成别人的笑柄。杰可·文斯?拜托,你接下来就会要我们逮捕苏堤小熊了。”
“我们站在同一条阵线。”东尼的双颊染上了绯红。
“或许是,但是有些帮忙到头来会变成阻碍。我要你现在就离开这里,而且不准骚扰我的手下。明天早上十点,你要回这里报到,让我的属下能与你正式讯问关于夏伦·波曼的事。你听懂了吗,希尔博士?”
“听着,我能帮得上忙。我了解凶手,我知道他们做这些事情的原因。”
“那并不难理解啊。他们的脑袋有病,这就是原因。”
“就算如此,但他们的脑袋是以‘他们’自有的方式有病。举眼前的这一个为例,我敢打赌凶手没有性侵她,对吧?”
麦考米克皱起了眉头,“你怎么会知道?”
东尼用手顺了顺头发,耐心地说道:“我说不上来。但我知道,因为我能从犯罪现场读出一些你的手下所感受不到的信息。这不是一般的性侵杀害,警司,这是一个刻意传达给我们的信息。凶手要让我们知道他认为自己遥遥领先我们,而不会被我们抓到。但是我能帮你逮到他。”
麦考米克摇着头说:“我听起来像是你极力想为自己辩护。你从犯罪现场得到一些信息,然后将它转化成某种奇怪的理论。光这样就想说服我是不够的,而且我没有时间听你再继续胡扯了。为了这个警局着想,你已经是过去式了。你在内政部的长官也同意我的想法。”
怒气冲天的东尼舍弃平常善于运用的应对工具——奉承与安抚,用粗哑的声音说:“你犯了一个天大的错,麦考米克。”
伟大的警探哼地一笑。“我愿意冒这个险,老弟。”然后用拇指指着门口,“好了,请你离开。”
东尼知道自己无法在这个战场上赢得胜利,只能用力咬着脸颊内侧的肉。羞辱的滋味就如同鲜血带着的铁锈味。他不服地走到自己的置物柜,拿出公文包,将失踪人口的资料与小组成员的分析报告装于其中。他砰然关上置物柜,然后转身离去。离开警局的一路上,警察们无声地看着他走过。他很欣慰卡萝没有在场看见他的溃败。她永远无法保持缄默,一定会挺身而出,但沉默是他剩下的唯一武器。
当大门在东尼身后关起时,他听见一个陌生的声音在背后喊道:“讨厌鬼全部清除啰。”
第十七章
在无尽痛楚中难得的清醒片刻里,唐娜·杜尔思忖着自己短暂的一生,以及令她落入这等田地的愚蠢信任之心。懊悔像奇怪的肿瘤在心里膨胀,吞噬一切。不过是一个错误,一个想发财的白日梦?,一个纯粹出于信念的荒谬行为,结果看看她现在的下场。很久很久以前,她曾说过愿意做任何事只求一个进入演艺圈的机会。现在她知道这是个谎言。
这不公平。她想成名并不只是为了自己。成名后的财富能让妈妈不用再像爸爸过世后那样省吃俭用,而且担心每一分钱的流向。唐娜原本想把这件事当做一个惊喜,一个美好、淘气而令人兴奋的惊喜。现在,这份惊喜永?99lib?远不会成真。即使她能离开这里,她也知道自己永远不可能成为明星。她可能会受人瞩目十五分钟,但是不会像杰可·文斯那样变成独臂明星。即使警方找到她,她也已经完蛋了。
她跟自己说,他们依旧有可能寻获她。这不是故作镇定,给自己壮胆,她不服气地想着。现在他们一定已经在找她了。妈妈会报警,报纸会刊登她的照片,甚至电视也会播放寻人启事。全国的人会看见她,.然后搜寻他们的记忆。总有人会记得她的。火车上有一堆人,有五六名乘客跟她一同在五墙村下车。她穿着最好的衣服,打扮得漂漂亮亮,知道自己看起来很吸引人,所以一定至少会有一个人记得她。警方一定会四处探问.,查出她搭乘的越野车是谁的,对不对?
她呻吟着。在心里她知道这里将会是自己的葬身之处。唐娜·杜尔孤独地在这个坟地里啜泣着。
第十八章
东尼驼着背坐在扶手椅上,盯着瓦斯壁炉里闪烁跳动的火焰。从回到卡萝的小屋后,他便啜饮着同一杯啤酒。卡萝不准东尼拒绝自己的陪伴,他受了惊吓,需要有人共同讨论这个案子,而她需要他投入纵火犯的调查当中。她有猫需要喂食,而他没有,所以他们的目的地理所当然就是离开高速公路后继续行驶一个钟头车程的赛福德郊区。
自他们抵达后,东尼几乎不发一语。他目不转睛地看着火焰,夏兹·波曼的死状在脑中浮现。卡萝让他一个人静一静,借机将冷冻库中的鸡胸肉、切好的洋葱与现成的苹果酒酱汁混合拌炒,然后将食材和两颗烤马铃薯放入烤箱以小火烘焙。晚餐烹煮的同时,卡萝则去打理客房——她知道期待有任何举动几乎是没有意义的。
她为自己倒了一大杯琴酒通宁水,加入几片厚厚的冰镇柠檬,然后回到客厅。她什么也没说,只是收起腿坐在东尼对面的扶手椅里。尼尔森延展着身子躺在他们中间,像一张长长的黑色炉边毛毯。
东尼抬头看看卡萝,勉强挤出微弱的笑容。“谢谢你提供的宁静。”他说,“你的小屋非常具有好客的氛围。”
“这是我买下它的原因之一。这屋子的气氛跟景色都很好,很高兴你喜欢这儿。”
东尼说:“我……我一直在想象整个过程。凶手捆绑她、封住她的嘴、折磨她,并且晓得绝不会让她活着离开,即使不晓得她发现了些什么。”
“不管她知道的事情是大是小、是对是错。”
他点点头,“没错啊。”
“我想这勾起了你的回忆吧?”卡萝轻轻地说。
东尼吐了长长的一口气,抿着双唇说:“在所难免啊。”他抬眼看着卡萝,敏锐的眼神在紧锁的眉头下闪烁。当他再度开口时,语调却与表情形成强烈对比,这显示他想逃离至今依然跟事发当时一样恐怖的回忆。“卡萝,你是警察。你听过夏兹的报告,你是对她的分析提出过意见的人之一。想象接受我们评论的人是你,想象你回到职业生涯刚起步的时候,别想得太认真,只要告诉我你的直觉反应。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做?”
“我会想证明你们错了,而我是对的。”
东尼不耐烦地承认:“对,对,我知道。那是已知的事实,但是你会怎么做?你会怎么着手?”
卡萝啜了一口手上的饮料,思考着。“我知道现在的自己会怎么做。我会组成一支小队——只有一名警佐和两名警员——然后闪电般解决每个案子。我会再次约谈朋友、家属,确认这些失踪的女孩们是否都是杰可·文斯的粉丝,是否曾参加他所出席的活动。如果有,同行的人有谁,她们的同伴是否有注意到什么。”
“夏兹没有时间也没有团队去做那些事。想想看,回到你还年轻、充满干劲的时候,事情会是什么样子?”东尼催促道。
“照我当时的经验,因为没有任何资源,所以只能靠自己所具备的有利条件。”
东尼朝她鼓励地点点头。“意思是?”
“能言善辩、高明的手腕。你晓得自己是对的,这是最根本的事实。你知道真相就在那儿,只是等着证据相佐。我吗?我会实际去摇摇树干,看会掉下来什么东西。”
“所以明确地说,你会采取什么行动?”
“现今啊,我大概会跟关系良好的记者说一些煽动的话,然后针对我们的凶手,置入一个对他而言比一般读者别具意义的故事。但是我不认为夏兹有这些门路。如果我是她,而且我够有胆量的话,我可能会安排与这个人直接见面。”
东尼靠在椅背上,缓缓喝下一大口啤酒。“我很高兴听到你那样说。这是一个我一直不太愿意一开始就提出来的想法,免得你们会笑我,因为没有一个懂得自重的警察会想采取任何可能威胁自身生命或事业的事情。”
“你觉得她跟杰可·文斯有所联络?”
东尼点点头。
“你认为夏兹跟他说了些什么?”
“或者是跟他周边的某个人。”东尼插话道,“有可能不是文斯。也许是经理、保镖,甚至是他的太太。不过不管怎么样,我的确认为她跟他们某个人说了些什么,因而引起凶手的恐慌。”
“不管是谁,他可没浪费太多时间就直接动手杀了夏兹。”
“他一点也没有浪费时间,而且显然很有胆地就在夏兹自家的客厅里杀害她——冒着会被邻居听到哭喊声、尖叫声、撞倒家具时的声响,或是被人发现任何异状的危险。”
卡萝喝了一口酒,品尝冷冻柠檬完全融化后的辛辣。“而且他得先有办法进到她家才行。”
东尼一脸不解。“你怎么会这么说?”
“她绝对不会同意跟任何被怀疑是连续杀人犯的人约在自家见面。即便她有年轻人的傲慢,也不可能会这么做,那样做跟引狼入室一样。即使对方在正式会面结束后跑到她家,夏兹也已经有所提防,所以更不可能会让他进门。东尼,她回到家之前就已经是他的阶下囚了。”
东尼想起来,之前就是这种无懈可击的真知灼见让他觉得与卡萝·乔登共事是一件愉快的事。“你说得非常对,谢谢。”他无声地与她敬酒。现在他知道该从何开始了。东尼喝完啤酒说:“我可以再来一杯吗?然后我想我们需要来讨论一下你的小问题了。”
卡萝从椅子上把脚放下,然后像尼尔森一样伸展了一下身体。“你确定你不想多聊聊夏兹的事吗?”东尼厌恶的表情已经告诉了她答案,所以她走到厨房拿出另一瓶啤酒。
“我会把这些事留到明天早上说给你东约克郡的同事们听。如果午茶时间你还没接到我的消息,你最好确认一下我是否做了一个像样的简报。”东尼在她身后喊道。
当卡萝坐回扶手椅上时,东尼将沉思的眼神从炉火上移开,自公文包中抽出几张横线纸。“上星期四,我请小组对你的案子提出侧写的想法。他们用一天的时间建立各自的侧写分析,然后星期五再一起合作讨论。我有把报告带来,待会拿给你看看。”
“太好了。之前我什么都不想说,但是其实我已经自己建立了一份侧写。跟他们的两相比较一定会很有趣。”卡萝试着保持轻松的语气,但是东尼仍然听出她想被称赞的希望。这反而让他对于下一刻必须说出来的话感到更尴尬。有时他真希望自己是个瘾君子,如此一来,遇到类似这种时候,他的手与嘴巴就有一些事情可做。
东尼用手抹了抹脸,“卡萝,我得告诉你,我想你可能是在浪费时间。”
她不自觉地伸出下巴,“为什么?”虽然语气平和,但是这句话本身就充满了挑衅意味。
“意思是,我觉得你的火灾案件不属于任何已知类型的连续犯罪。”
“你是说它们不是连续纵火案?”
在东尼能开口回答前,沉重的敲门声突然在小屋里回荡。卡萝吓了一跳,手中的酒也溅了出来。“你有访客要来吗?”东尼问,并且转身看着漆黑的窗外,查看黑黝黝的外头是否有人。
卡萝说:“没有啊。”她跳起身,越过房间来到石砌小门廊上厚重的木门前。当她打开门,一阵夹杂着河川淤沙的寒风吹进屋内。卡萝一脸吃惊。东尼自她身后瞥见一个高壮的男性形体。“吉姆,”她惊呼道,“我没想到是你。”
“今天下午我试着打电话给你,但是泰勒侦查佐一直借故搪塞。所以我想我或许也可以直接冲到这儿来,看你在不在家。”卡萝退后几步,潘德伯里则跟着主人进到屋内。“喔,对不起,你有客人啊。”
卡萝说:“不,你来得正是时候。”她挥手示意潘德伯里到炉火前,“这是内政部的希尔博士,我们正在谈纵火案的事。东尼,这是吉姆·潘德伯里,赛福德消防局长。”
东尼伸出的手被对方紧紧一握,磨疼了骨头——一个充满竞争意味的握手。“很高兴认识你。”他温和地说,拒绝了这个竞争的邀请。
卡萝说:“东尼负责指导在利兹新成立的国家犯罪侧写特别小组。”
“那是一个艰巨的工作。”潘德伯里将双手伸进为了赶流行而故意穿得有一点过大的警用雨衣,捧出一瓶澳洲希哈红酒。“乔迁之礼。现在我们可以配着一点轻松的润滑剂,一起讨论这个纵火狂啦。”
卡萝拿来酒杯、拔开软木塞,为自己与潘德伯里倒了葡萄酒,东尼摇摇手中的杯子,示意他要继续喝啤酒。“东尼,你的小研究员们可以告诉我们些什么?”潘德伯里问,同时伸直修长的双腿,尼尔森因此不得不移往他处。猫咪恶意地看了他一眼,然后在卡萝旁边的椅子上蜷成球状。
“我想没有什么是卡萝不能自己想出来的。问题是,我认为他们所做的分析其实无关紧要。”
潘德伯里的笑声在密闭的小屋里显得过于大声。“我有没有听错?一个侧写师承认那些分析只是一堆狗屎?卡萝,你有把这话录下来了吗?”
东尼纳闷自己究竟还要多少次礼貌地微笑面对他人对自己一生志业的诋毁。他一直等到潘德伯里的笑声缓和下来后才开口。“你会用螺丝起子把篱笆桩钉入土里吗?”
潘德伯里歪着头说:“你的意思是,犯罪侧写不适用于这个案子?”
“这正是我的意思。侧写适合用于犯案动机达到某种精神异常程度的犯罪行为。”
“意思是?”潘德伯里问,收起双腿,身子前倾,露出一脸狐疑的表情——东尼完全点燃了他的兴趣。
“你要听第三十二版教学大纲上的说法,还是完整的授课内容?”
“你最好给我一个白痴入门版,我只是一个消防员。”
东尼用手顺了顺浓密的黑发,这个反射动作总是让他看起来像卡通里的疯狂科学家。“好的。全国多数犯罪事件若不是与帮派有关,就是一时冲动或是由于酒精与药物的影响所犯下的错误,又或者是综合了上述种种原因。犯罪是为了达到某种目的的手段——索求现金或毒品、帮派寻仇、终止一个无法忍受的行为。少数犯罪行为具有更强大的动机,衍生于罪犯内在的心理冲动,某种力量驱使犯罪者进行一些对他们而言是种‘终了’的行为。犯罪行为可以很琐碎而无害,例如从晾衣绳上偷走女性内衣,但也可以严重到连续谋杀。连续纵火便属于后者。
“而如果我们现在要面对的是个连续纵火犯,我会第一个挺身而出为心理侧写的价值做辩护。但是诚如在你抵达前我才跟卡萝说的,我认为出现在赛福德的不是单纯寻求刺激的一般纵火者,他也不是为了钱而纵火。你们遇上的是一头掺杂着各种颜色的野兽,或说是混血比较恰当。”
潘德伯里看起来并不信服。“能告诉我们你的话是什么意思吗?”
东尼说:“我很乐意。”他靠在椅子上,轻轻摇晃着手中的杯子。“让我们先来排除受雇纵火者的可能。这些火灾当中的确有少数案件或许让大楼拥有者如愿获得大笔保险金,但是在多数案件中,受害者似乎并没有因火灾而获利。大多时候我们看到的是火灾造成的大麻烦,在一两个案子里则对生意造成实际伤害或影响了小区里的部分区段。这也不是怀怨纵火。受害者分别投保不同的保险公司,没有人有理由跟这么多各种不同的建筑过不去。除了均为夜间纵火,还有地点都是废弃空间之外,当中完全没有共通性,所以我们也无法合理认为这是专门收钱纵火的人所为。两位同意我刚刚讲的东西吗?”
卡萝弯腰拿起葡萄酒,再为自己添了一杯,“我没有异议。”
“如果受雇者犯案的动机不单纯呢?如果他有时受雇于帮派,有时受雇于心有恶意之人呢?”潘德伯里顽固地问道。
卡萝说:“依旧有太多无法解释的地方。我的团队几乎一开始就排除这是为钱纵火的可能。所以,东尼,难道没有可能是某个情绪激动的笨蛋为了好玩而这么做吗?”
“我的推论也有可能是错的。”东尼说。
“喔,是啊。你的过往纪录里满满的都是错误呢。”卡萝开玩笑挖苦地说。
“谢谢你的赞赏。以下是为什么我认为不是疯子所为的原因——全部的火灾都经过精心安排。在多数案件里,火场几乎找不到鉴识迹证,只能辨识出起火点和燃烧路径,并且采集到微量打火机油的残留物,也没有强行进入的现象。如果不是因为在较短的时间内突然密集出现这些火灾,很有可能多数案子会被视为意外或人为疏失而销案。虽然精心策划的纵火显示这些火灾为专业纵火者所为,但是我们刚刚已经基于其他理由排除了这个可能性。”东尼拾起先前掉落在椅子旁的纸张,并且快速地看了一眼他的笔记。
“所以说,我们的嫌犯自制而有条理,纵火犯几乎不可能是这样。他用自己带去的一些物品纵火,同时也利用现场可得的材料作为辅助。他知道自己在干嘛,然而没有迹象显示他的纵火规模有从小演进到大的模式,例如从垃圾场、花园小屋、建筑工地的小火灾变本加厉变成现在的样子。
“接着你们得考虑到,多数纵火犯是有性欲动机的。当他们纵火时,通常会留在现场自慰、撒尿或排便。这些案子的火场并没有找到这类迹证,也没有色情物品。如果他没有在现场手淫,那他或许是在有利位置观看火场。同样地,没有气冲冲的民众报案火灾现场附近有人赤身露体。所以,又一个可能被推翻。”
“那时间点呢?”卡萝插嘴说道,“比起一开始,犯案的次数越来越频繁。这不是连续犯罪者的典型特征吗?”
“对啊,所有关于连续杀人犯的书上都这么写。”潘德伯里补充道。
“这种特征比较不适用在纵火犯身上。”东尼说,“尤其像喜欢这种严重纵火攻击的人。作案的时间间隔无法预料,可能数周、数月甚至数年都没有进行大规模纵火。但是你们的确有一连串的火警,所以没错,这些火灾的发生时间也许能支持你们遇上了连续罪犯的想法。不过我并不是说这些是不同的人所放的火,我认为嫌犯只有一人,我只是不相信他是个寻求刺激的纵火者。”
“所以你的意思是?”卡萝说。
“不管纵火的人是谁,他绝对不是精神病患。我相信他的所作所为是出于普通的动机。”
潘德伯里怀疑地问:“那么所谓的动机究竟是什么?”
“那正是我们还不知道的。”
潘德伯里哼的一声说:“反正不重要。”
“其实,就某些层面而言的确不重要,吉姆。”卡萝插嘴道,“因为一旦我们确定这并非精神异常者基于个人特殊的逻辑而犯案,我们就能以常理推论出火灾背后的原因。而且一旦我们成功理清事情,嗯,剩下的就单纯只是警方的工作了。”
吉姆·潘德伯里的不悦与恼怒笼罩全脸,犹如气象图上的滞留冷锋。“嗯,除了从中寻乐,我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理由有人要放火。”
“喔,我不知道。”东尼稀松平常地说,几乎开始乐在其中了。
“赶快告诉我们吧,大侦探。”卡萝催促他道。
“可能是保安公司想借此推销减价的夜间管理人员;可能是火灾警示或洒水系统公司有营运困难;又或者——”他的语调上扬,并且对消防局长投以臆测的眼神。
“干吗?”
“吉姆,你们有雇用兼职的消防人员吗?”
潘德伯里先是一脸惊恐,而后看见东尼抽搐的嘴角露出若有似无的微笑,然后完全地解读错误。消防局长明显地松了一口气并且咧嘴而笑。“哈,我才不会上当呢。你故意讲这个话想让我生气。”他朝着东尼摇摇手指。
“如果你要这么说也无所谓。”东尼说,“但是你有雇用兼职人员吗?这个问题只是纯粹出于好奇。”
消防局长的眼神露出不确定与怀疑,“有啊,我们有雇用兼职的消防人员。”
卡萝问:“可以请你明天提供我他们的名字吗?”
潘德伯里的头向前一探,聚精会神地盯着卡萝严肃的脸。当他捏紧拳头时,宽大的肩膀似乎也为之扩展。“我的天啊。”他惊讶地说,“你是在开玩笑,对吧,卡萝?”
她平静地说:“我们担不起忽略任何可能性的风险。这不是针对你,吉姆。但是东尼已经指出一个合理的探寻方向,如果我不继续追查,那就是我玩忽职守。”
“你玩忽职守?”潘德伯里站起身,“如果我的消防员失职,这个城市早就被夷为平地了。每次这个疯子晚上在镇上放火,我的人可是冒着生命危险去抢救。而你居然坐在这儿,指控他们当中有人就是幕后黑手?”
卡萝起身与他面对面。“今天若有人怀疑警察不老实,我也会同样气愤。但是目前我们不是在指控任何人。我以前跟东尼合作过,我愿意赌上我的事业保证,他绝不会做恶意或未经深思的建议。你何不坐下来,再来一杯酒呢?”她微笑着将手放在潘德伯里的手臂上,“来吧,我们没有必要吵架。”
潘德伯里慢慢放松下来,轻轻地坐回椅子上。他让卡萝为自己添满酒,并且试着对东尼挤出一丝笑容。“我很护着我的下属。”他说。
东尼对于卡萝竟能如此圆滑地处理一触即发的火爆场面感到相当惊讶。他耸耸肩,只回了一句:“他们很幸运有你这样的长官。”
不知怎么地,他们三人竟能将话题转移到卡萝在东约克郡适应得如何这个较中性的议题上。消防局长迅速换上约克郡男人的模样,以一连串的逸事趣闻逗得大家颇为开心。对于东尼,这成了令他脱离想起夏兹·波曼生前最后景况的救赎。
然而之后的午夜时分,东尼孤独一人躺在卡萝的客房里,没有其他让人分心的事物可以冷却想象力的火焰。当他推开夏兹·波曼扭曲、残破的脸,自噩梦中醒来时,他在心中向夏兹保证,他会不计一切代价揪出对她下此毒手的人。
即使要他牺牲生命,他也在所不惜。
杰可·文斯坐在设于顶楼、具有隔音而且配有电子锁的放映间里,房间的门上了一道道的锁。他着魔地重复播放剪辑了许多晚间新闻快报的带子。那是他透过各种陆地传播系统与卫星管道录下的。全是夏兹·波曼的死亡新闻。她的蓝眼睛一次又一次地从屏幕上望着他,与自己对这个贱人最后的印象形成有趣的对比。
他们不会播出她在他记忆里的样子——即使是在成人节目时段,即使打上了限制级警语。
他很好奇唐娜·杜尔做何感受。电视上一点也没有关于她的消息。那些女孩们全都以为自己有明星特质,但事实是,除他之外,她们都没能引起大众的一丝兴趣。对他而言,她们是完美的,代表了他理想中的女人。他喜爱她们的顺从,她们愿意全然相信他要她们相信的事。还有当她们发现与自己的相遇根本无关性与名利,而是充满了痛苦与死亡时,那样完美的时刻也是他钟爱的。他喜爱她们眼神所流露出的神情。
但是当女孩们的眼神从倾慕变为恐惧,她们的脸似乎就失去了个性。她们不再只是与吉莉神似,她们变成了吉莉。这让他动手惩罚她们变得更容易,也更完美。
不公平也令整件事变得再适当不过了。几乎所有的女孩都带着深厚的感情谈论自己的家庭。虽然这些情感也许藏在幼稚的沮丧与恼怒情绪之后,但是他能明显地听出她们的父母或兄弟姊妹很关心她们,即使她们的行为——淫荡地准备好对他唯命是从——显示出她们根本不配得到那样的关爱。他才是有资格过着那种生活的人,但是看看他真正得到了什么?
愤怒排山倒海地袭来,但是他的自制力就像恒温器一般,适时介入并且压下了怒火。他提醒自己,此刻此地都不适合耗费这种能量。他的怒气可以往各种有用的方向输导,毫无意义地嚷叫着自己失去些什么并非好方法。
他深呼吸数次,迫使自己转换情绪。满足感,这才是他应该感受的。此刻的他应该满意于一件做得不错的事情——一个危机已被消弭。
小号手小杰克
坐在角落里
吃着他的布丁与派
他将拇指放进去
挖出一颗葡萄干
说:“我真是个乖小孩!”
文斯轻声地咯咯笑着。他将拇指放进去,挖出夏兹·波曼闪闪发亮的眼睛,并且感觉无声的呐喊在内心振动。事情比他原先预期的更来得容易。出乎意料地只需要一点点力气就能将人的眼睛连根挖起。
唯一可惜的是,之后当灌入强酸剂或是割掉耳朵时,已经看不到她的表情了。他并不期待下一次再出现这种需要,但是如果真的再有机会,他得好好思考一下这个仪式的进行顺序。
他满足地叹了一口气,然后将带子倒转。
要不是米琪对于每天早晨的例行事务如此坚持,她们便可能从广播新闻听到或从卫星电视看到夏兹死亡的消息。但是米琪坚持等到进入电视公司的办公室并且锁上门,才看当日新闻。所以她们与莫扎特共进早餐,开车则有华格纳相伴。米琪从停车场走到办公桌前的这段路程中,节目制作群里没有人会笨到塞递八卦小报给她——至少不会再有第二次。
夜线新闻快报吸引了杰可的注意,但是由于她们早上必须早起上工,逼得她们得在夜线新闻播出前就寝,而率先震惊地认出夏兹照片的人是贝齐。虽然黑白印刷使她双眼无神,但她的蓝眼睛依旧是让人最先注意到的地方。“喔,我的天啊。”贝齐低声说道,绕到米琪的办公桌后方,仔细阅读头版。
米琪问:“怎么了?”没有停下习惯性的一连串动作——脱下外套,挂在衣架上,然后挑剔地检查衣服上的皱纹。
“米琪,你看。”贝齐将《每日邮报》递给她,“这不是星期六到家里来的那个女警吗?在我们正要出门的时候?”
米琪先读到粗黑标题《惨死》才看到照片。她的眼睛移到伦敦警察制服帽下夏兹·波曼的笑脸上。“错不了,就是她。”米琪重重地坐在面对办公桌的访客椅上,阅读着刊有夏兹凶案的严肃报道。文中词汇如“噩梦”、“血迹斑斑”、“浑身是血”、“痛苦”与“毛骨悚然”突然映入她的眼帘,让她强烈地感到恶心。
电视圈的工作虽然时常围绕着战区、屠杀与个人悲剧打转,但是米琪的生命中从来没有人亲自遭受过这些她所报道的大灾难。即使她与夏兹·波曼只有一面之缘也足以造成震撼,毕竟以前从未发生这种事。“天啊!”她拉长了音节说道。她抬起头看着贝齐,而贝齐从她的表情中知道爱人十分惊讶,“星期六早上她才来过我们家。报纸上说,他们认为她是在周六晚间到周日凌晨被杀害的。我们跟她说过话,结果才几个钟头她就死了。我们该怎么办,贝齐?”
贝齐绕过桌子,在米琪身旁蹲下,手平放在她的大腿上,仰着头看着她。“我们什么都不做。”贝齐说,“该怎么做不是由我们来决定。她来找杰可,不是我们。她跟我们无关。”
米琪一脸错愕地抗议道:“我们不能什么都不做,假装什么事情也没发生啊。无论是谁杀了她,一定在她离开我们家之前就盯上她了。至少我们能让警方知道星期六早上她还活着,而且能自由地在伦敦活动。我们不能坐视不管啊,贝齐。”
“亲爱的,深呼吸,然后想想你在说什么。这可不是一般的谋杀受害者,她是个警察。她的同事们可不会对一页写着她来我们家,然后我们离去的笔录感到满意。即使他们知道找到任何线索的机会很小,他们也会彻底掀开我们的生活。你我都知道,我们经不起这 79cd." >种仔细的探究。我说啊,把这件事交给杰可去处理吧。我会打电话给他,要他说我们在她抵达前就已经出门了。这是最简单的办法。”
米琪粗暴地推开椅子,椅子沿着地毯滑了出去,贝齐差点往前一跌。米琪站起身,开始不安地踱着步。“那如果他们开始询问附近邻居,而某个老妇人记得听见一些声音,知道波曼警官抵达之后我们才出门,那该怎么办?总之,最先跟她说话的人是我,约行程的也是我。如果她在笔记本里记上一笔呢?老天啊,甚至如果她有电话录音呢?我不敢相信你竟然认为我们应该绝口不提这件事。”
贝齐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她收起下巴,露出顽固而坚定的姿态。“如果你能别再这么该死的情绪化,就会理解我说得有道理。”她的语气低沉而愠怒。长久以来,米琪一直按照她提供的意见行事,现在这种关键时刻,她更不能放弃继续扮演这样的角色。“这么做一点好处也没有。”她警告地补充道。
米琪走到桌前,拿起电话。“我要打电话给杰可。”她看了一眼手表,“他还没起床,但是至少我能比八卦小报更婉转地把事情告诉他。”
“好啊。或许他能跟你讲些道理。”贝?齐挖苦地说。
“我打电话不是为了得到他的允许,贝齐。我是要告诉他,我会打电话给警方。”当她拨下丈夫的私人号码时,米琪悲伤地望着她的爱人,“天啊,我不敢相信你竟然会害怕到自欺欺人地以为自己能逃避做正确的事。”
“这叫做爱。”贝齐苦涩地说。她撇过头,隐藏因愤怒与突如其来的羞辱而引发的泪水。
“不,贝齐。这叫做恐惧……喂,杰可?是我。听着,我要告诉你一个很糟糕的消息……”
贝齐回过头,看着米琪多变的脸。丝缎般的金发垂盖着爱人的脸庞,这个景色这些年来给了她超乎一切所求所想的快乐。现在她只感觉到一种不合理、无法解释的大难临头之感。
杰可躺回枕头上,心里思考着刚刚所听到的事。他犹豫是否该主动联络警方。这么做一方面能主张他的清白,因为就他所知,除了家里的人之外,没有人知道波曼警官曾与他碰面。另一方面,这会让他看起来太急于想与这宗受人瞩目的谋杀案调查扯上关系。而每个人都读过某个关于精神异常凶手的事——凶手常常试着介入调查行动之中。
将事情留给米琪似乎简单多了,能间接显示他的清白。米琪是他忠实的妻子,她的诚实性格是大家有目共睹的,也因此更取信她所陈述的事情。他知道自己可以放心地预先料想,当米琪看见夏兹的照片时,她会直接联络警方,而且一定是在他正常的起床时间之前,所以警方根本不会怀疑他知情不报。因为……当然啰,警官,他前一天忙得没时间看晚间新闻。为什么?有时候连看自己节目的时间都没有了,更别说去看他太太的了!
现在他必须先想出策略。他绝对无须费事跑到利兹跟调查人员浪费口舌,他确信警方自会来找他。若警方证实他的说词有误,他还不会马上找人脉帮忙,他会先乖乖合作,因为他是一个有雅量而且没什么好隐瞒的人。喔,警官,你当然可以为太太要一张签名。
当务之急就是计划,设想所有可能,然后事前拟出最佳解决之道。计划是他成功的秘诀,也几乎可说是他经历艰难困苦才学会的教训。第一次的时候,他没有真的提前设想可能发生的情况,他陶醉于即将发生的事情里,而没有意识到需要推断可想得到的问题并且找出应对之法。当时他还没有诺桑伯兰的别墅,只能可笑地依赖一间破败不堪的步行者小屋,那是他小时候健行探险时发现的。
他认为严冬之时没有人会使用那个地方,也知道自己可以沿着旧时的赶畜小路直抵小屋。因为他不敢留她活口,所以他必须在带她到那儿去的当晚杀了她。但是当她咽下最后一口气时已经即将破晓。钳制她所耗费的气力令他感到惊讶而且精疲力竭。携带能将她的手臂压得血肉模糊的沉重工具,还要用吉他弦——如果他仔细想想,这也象征了另一件他再也无法从事的事情——将她勒毙,经过一切折腾后,他已经无法应付预计中的埋尸一事。所以他决定将她留在原处,晚上再回来处理尸体。
杰可一边深呼吸一边回想着。当时,他行驶在离支线只有几里的大马路上,当地新闻快报报道,一个钟头前一群四处闲晃的人发现一具年轻女尸。听到这个消息,他当场吓得险些让越野车失控。
他设法克制住情绪,一身冷汗地开车回家。他神奇地在那儿没有留下足以令警方追查到自己身上的鉴识迹证。警方从未找他讯问,就他所知,他们甚至不曾怀疑过他。他所拥有的犯罪前科纪录,罪行轻微得几乎微不足道,警方压根不会将他列为嫌疑犯。
从那次经验中他学会三件重要的事。第一,他必须找出能让虐杀过程持久的方式,如此一来当她经历他曾忍受的痛苦时,他才能慢慢回味。第二,他其实没有真的很享受杀戮。他喜欢过程中的痛苦与惊骇,也喜欢操弄他人生死的感觉,但是杀死一名健壮的少女并不好玩。他认为那反而太像是苦差事了。他不甚在意她们是否死于败血症或绝望,他宁可无须自己动手了结她们。第三,不管是比喻性或事实上,他都需要一个安全的地方。米琪、诺桑伯兰,以及照顾重症病人的义务工作是最佳的三个解答。他花费半年时间凑齐三个要素,过程中他只需要耐心等待。这并不容易,但是却能让下一次的出击更加甜美。
他还没打算只因为夏兹·波曼自认比他聪明就因此放弃这种美好而私密的欢愉。一切只需要一点规划而已。
杰可闭上双眼,思量着。
卡萝深呼吸,敲了敲门。一个熟悉的声音说“请进”,然后她走进吉姆·潘德伯里的办公室——仿佛他们之间不曾有过任何不愉快。“早安,吉姆。”她轻快地说。
潘德伯里说:“早啊,卡萝。你有什么消息要告诉我吗?”
她在他的对面坐下,摇摇头说:“我来拿昨晚提过的兼职消防人员名单。”
他瞪大了眼,轻蔑地说:“你该不会还抱着那个在昨晚清冷光线中所想到的念头吧?我以为你只是在跟客人开玩笑呢。”
“只要跟犯罪调查有关,我绝对支持东尼·希尔的想法。”
“你要我袖手旁观,看着你把我的人变成代罪羔羊?”他语气低沉地说,“每次接获报案,总是冒着生命危险救火的消防员?”
卡萝恼怒地叹了一口气,“我正试着终结这种风险。不只是为了你的消防员,也是为了像提姆·考夫兰这样的可怜虫——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在冒险。难道你还不懂吗?这不是在迫害你们。如果你认为我这样做是在陷害无辜的人,那你肯定不够了解我有调查的权力,就像我有权踏进自家大门而不用知会任何人,或是得到任何人的允许。”
两人互看了许久。最后潘德伯里无可奈何地摇摇头,双唇紧抿。“我会把名单给你。”他厌恶地说出每一个字,“但是你不会从中找到纵火犯的。”
“我也希望不会。”她平静地说,“我知道你不相信我,但是我真的希望犯人不是你们的一员,就像我一点也不期待揪出贪污警察一样。但是现在可能性已经明确地被点出来了,我不能忽视。”
潘德伯里转过身,绕过椅子走到档案柜前。他拉出最底层的抽屉并拿出一张纸。他将手腕一甩,名单滑过桌面。上面写着赛福德十二名兼职消防员的名字、地址与电话。
“谢谢。”卡萝说,“我很感激。”她半转过身,打算离去,随即又回过头,好像事后又想到了些什么,“还有一件事,吉姆。这些火警,是全部发生在一个区域,还是分散四处?”
潘德伯里撅起嘴,“全部发生在赛福德总局的辖区上。如果不是这样,你是不可能拿着那张纸走出这扇门的。”
这证实了她已想的事。“跟我料想的差不多。”她的语气带着休战的意味,“相信我,吉姆,没有人会比我更乐见你的手下洗清嫌疑。”
潘德伯里移开眼神,“他们会证明自己的清白。我了解那群家伙,我的性命已经托付给他们了。你的心理学家一点也不会懂的。”
卡萝朝门口走去。当她打开门,她回头看见潘德伯里正认真地盯着自己。“再说吧,吉姆。”
当卡萝跑下楼梯往车子去时,棕色靴子的金属鞋跟在楼梯上登登作响。吉姆·潘德伯里坚信她会使一名紧急服务部门的同仁成为代罪羔羊,这个想法深深地刺痛她。“该死的。”卡萝用力甩上门,然后气愤地插入车钥匙,发动引擎,“真该死!”
任何名副其实的心理学家都能一眼看穿他人操弄的企图,有鉴于此,所以他们明确地决定舍弃拐弯抹角。然而,他们为了对东尼表示敬意,请来高阶警察进行讯问。麦考米克高级警司与柯林·华顿探长在侦讯室的狭窄桌子前揉着肩膀。录音机正运转着,他们甚至不想费事假惺惺地向东尼保证,录音是为了他好。
他们先讨论了发现尸体的过程。东尼宣称从未去过夏兹的公寓,也不清楚哪个窗户是她的,而他们的问题明显地针对这一点想让他露出语病。此刻,他们正在问一些东尼较无法提出正当辩护理由的事情,不过他有备而来,他完全预料到会被刁难。一则,东尼并非真的是警察,所以如果他们要找代罪羔羊,他将会是小组中的最佳人选。二来,当地警方被迫将空间与资源让给一群由内政部科学家——在他们眼中,这个人与邪恶仪式的首领无异——所领导的外来者,对此早已感到愤怒,所以他必然陷入一种赢了得不到好处,输了却亏大了的处境。东尼抱持着这个想法,几乎在早晨睁开眼之前就早已设想了各种可能的情况。尽管卡萝再三保证这只是例行公事,但是吃早餐时,他还是对于面谈充满担忧。
在回利兹的火车上,东尼望着窗外但是没有留意任何景色。他必须想出办法,说服讯问者们应该在夏兹的朋友及同事圈之外寻找对她下此毒手的人。此刻他面临现实的考验,而他多么希望自己搭上的是开往伦敦的列车。他的肩膀肌肉早已紧紧绷起,他甚至能感觉到恐怖的僵直爬上后颈,钻入头骨。看来他要头痛欲裂了。
麦考米克唐突无礼地说:“从最开始跟我们说起。”
“你第一次遇到波曼警官是什么时候?”华顿询问道。至少他们没有一个扮黑脸,一个扮白脸。他们都轻松地展现了身为暴虐侵略者的真实面目。
“大约八周前,我跟毕许总警司在伦敦面试她。确切日期记录在我们的办公室日志里。”东尼的语气单调而平稳,这全靠着意志力才得以如此,唯有声纹测谎仪才能侦测出表象之下掠过的微微颤抖。东尼很幸运,这项技术尚未普遍被运用。
“你们一起面试她吗?”这次换麦考米克提问。
“是的。面试之后,毕许总警司先离去,我则对她进行一些心理测验。波曼警官离开后,直到特别小组的受训开始前,我都没有再见过她。”
“你单独与波曼相处了多久?”麦考米克再度发问。华顿靠在椅背上,用一种混合着臆测、轻视与怀疑的专业眼神看着东尼。
“测验大约花了一个钟头的时间。”
“这么说,时间长得足以了解一个人啰。”
东尼摇摇头,“我们没有时间闲谈。事实上,那样会有反效果,我们希望让征选过程尽可能保持客观。”
“将波曼选入特别小组的决定是你们一致同意的?”
东尼迟疑了片刻。如果他们还没与保罗·毕许谈过,之后也会的,模糊真相焦点实在毫无意义。“保罗持保留意见,他认为她太情绪化。我主张团体里需要多元一点。所以他同意让夏兹入选,而我则对他的某一个选择做出让步。”
“那个人是谁呢?”麦考米克问。
东尼太聪明了,才不会落入对方的圈套。“这个问题,你最好去问保罗。”
华顿突然倾了个身,将自己笨重而不明显的五官推到东尼面前。“你觉得她很有吸引力,对吧?”
“你那是什么问题?”
“就诚如你耳朵所听见的。是或不是?你觉得这小妞很吸引人?你对她有兴趣吗?”
东尼停顿片刻,构思着一个谨慎的答案。“是啊,我注意到她的外貌会让她受许多男人喜爱。但是我本身不觉得她有性魅力。”
华顿哼了一声,“你怎么知道?就我所听说的,你的‘反应’可不像多数精力充沛的壮丁,对吧?”
东尼仿佛被猛然一击般地缩了缩身子,紧绷的肌肉一阵颤抖,他的胃也为之翻搅。这个问题一定是指他的性功能障碍。一年前他与卡萝·乔登一起合作办案时,相关人士得知了这件事。高层曾答应过他会绝对保密,之后所遇到的警察,一定要经过东尼的许可才会知道这件事。此时,一夜之间,夏兹·波曼的死似乎剥夺了这项权利。他纳闷了片刻,好奇他们是从何得知这个消息的,同时希望这不会意味着他的性无能现在将成为大家闲话的焦点。“我与夏兹·波曼纯粹只有工作上的关系。”东尼强迫自己的语气保持平静,“我的私生活与这个调查一点关系也没有。”
“有没有关系由我们决定。”麦考米克大胆地声明道。
华顿紧接着说:“你说你们纯粹只有工作上的关系。但是许多证词都显示,你与波曼相处所花的时间比对其他组员来得多。警官们时常一早进办公室时发现你们两人正交谈甚欢。她也会在课堂结束后留下来,私下跟你说几句话。你们俩之间似乎正有特别的情愫在萌芽呢。”
“我跟夏兹之间没有什么不适宜的事。我一直都是个早起工作的人,你可以向任何跟我一起工作过的人求证。夏兹对于我们所使用的计算机软件在操控上有一些问题,所以她提早进办公室,为此多投入一点时间。然后,是的,她的确在团体会议结束后留下来问问题,不过那是因为她热衷于这个工作,而非出于什么下流、不可告人的动机。如果你能从谋杀案调查中对夏兹·波曼有所了解,你就会知道警务工作是她唯一的挚爱。”说完,东尼深吸一口气。
在此之后是长长的静默。然后麦考米克说:“星期六,你在哪里?”
东尼困惑不解地摇摇头,“你这是在浪费时间。你应该让我们藏书网协助找寻凶手,而不是试着把罪名扣在我们的成员头上。我们应该讨论这名杀手对夏兹痛下如此毒手的背后意义——为何他在尸体上留下三只智慧猴的图片、为何尸体没有遭受性侵的迹象,也没有采集到任何鉴定迹证。”
麦考米克眯起了眼,“我很好奇你竟然这么肯定现场没有鉴定迹证。你怎么这么凑巧知道这件事情呢?”
东尼抱怨道:“我并不是确实知道,但是我看过尸体以及犯罪现场。从我对变态杀人犯的经验判断,我认为那是最有可能的情况。”
“警官或某个与警方密切合作的人就会知道鉴定迹证的重要性。”麦考米克狡诈地说。
“任何有电视机或识字的人也都会知道鉴定迹证的重要性。”东尼反击道。
“但是他们不晓得如何消灭所有曾经出现在现场的迹证,不像习惯于在犯罪现场观看鉴识人员采证,而且又知道如何避免污染证据的人,对吧?”
“所以你是说没有采集到鉴定迹证啰?”东尼抓住一丝似乎值得注意的信息质问道。
“我没这么说,不。”麦考米克扬扬得意地反驳,“杀了夏伦·波曼的人可能认为自己没有留下蛛丝马迹。但是他错了。”
东尼的思绪快速运转。不可能是指纹或鞋印,这完全与凶手的井然有序与精准性格格不入。可能是毛发或纤维,毛发只有当他们锁定了极可能的嫌犯,而且有东西能相互比对时才有作用。不过另一方面,鉴识专家可以追踪纤维的来源,他希望西约克郡警方能充分利用这一点。“很好。”东尼只说了这句话。麦考米克沉下了脸。
华顿打开一个资料夹,将一张纸放在东尼面前。“为了录音存证,我给希尔博士看波曼探员死亡当周的记事本复印件。她被杀害的当天有两条行程项目。‘九点三十分,JV’,以及之后的‘T’。我认为这指的是你,希尔博士。星期六你跟夏兹·波曼有约,而你也确实在星期六跟她碰了面。”
东尼用手顺了顺头发。卡萝认为夏兹会带着自己所知道的消息与文斯正面对质,现在这个想法已经得到证实,但是却无法让他感到满意。“探长,我并没有这个约会行程。最后一次我看见夏兹活着的时间是在周五上班日的末了。我星期六所做的事跟这宗调查一点关系也没有。”
麦考米克弯身向前并轻声说道:“我可没办法这么肯定呢。‘T’代表东尼。她可能有跟你见面,可能在办公时间之外、远离特别小组办公室之处跟你见面,而男朋友发现了这件事,对此大发雷霆。也许他跟她对质,然后她承认自己喜欢你胜过于喜欢他?”
东尼的嘴唇带着轻蔑抽动着。“这是你所能想得到的最好猜测吗?真是太可悲了,麦考米克。我认识一些病人,他们能讲出更有可信度的幻想呢。想必你一定认为眼前最关键的事情是记事本上写着的‘九点三十分,JV’吧?夏兹或许想过在那场会面之后找我谈话,但是她没有机会这么做。如果你真的想知道凶手星期六做了些什么,你应该查查杰可·文斯跟他的随行人员。”当这个名字一说出口,东尼便知道自己搞砸了。麦考米克同情地摇摇头,华顿则顿时站起身,椅子在廉价的乙烯地板上发出尖锐的声响。
“杰可·文斯试着救人,而不是杀人。有杀人纪录的人是你。”华顿咆哮道,“你杀过人,对吧,希尔博士?正如你们这些心理学家一直跟我们说的,禁忌一旦被打破,就永远不存在了。一旦凶手……你自己想象吧,博士。你该死地自己想象吧。”
东尼阖上双眼。他的胸腔疼痛,仿佛横膈膜被打了一拳,令他喘不过气。他过去这一年的进展在瞬间退去,他再度闻到汗水与鲜血,感觉它们在皮肤99lib?上滑落,听见尖叫声从自己的喉咙撕裂而出,尝到口蜜腹剑的滋味。他的眼睛啪地睁开,以充满敌意的眼神看着华顿与麦考米克。“到此为止。”他站起身,“下次你们要跟我谈话就得先逮捕我,而且最好确定我的律师也在场。”
东尼走出侦讯室,穿过警局,来到室外,唯一支撑着他的力量就是不愿让他们称心如意的意念。没有人敢阻止他。东尼穿越停车场,急切地想在胃部不敌早餐而战败前走到街上。就在他抵达路边时,一辆车在身边停下,乘客座的车窗降了下来。赛门·麦克尼尔的黑发隐约浮现在他面前。“要搭便车吗?”
东尼像是突然被吓到一般往后一跳。“不……我……不了,谢谢。”
“上车吧。”赛门力劝着,“我一直在等你。他们留了我大半个晚上,只要有一点机会,他们就会试着把一切归咎在我身上。在他们决定进行逮捕前,我们得找出是谁杀了夏兹。”
东尼俯身探头进车内,“赛门,仔细听我说。你说得对,他们认为嫌犯是我们其中一人。我甚至不确定他们是否会捏造对任何人不利的证据。但是我不打算坐以待毙看着这种事发生。我想找出幕后黑手,而且我不能让你单枪匹马行动。对付一个能对夏兹做出那种事的人已经够危险了。我也很难只顾自身而不顾你。你或许是一个优秀的警探,但是对于跟这样的变态杀人犯正面交锋,你绝对是生手。所以你帮我一个忙——拜托,回家去。整理自己的心情。别试着逞英雄,赛门。我不想再参加你们任何人的丧礼了。”
赛门看起来想放声大哭并且猛捶东尼,“我不是小孩。我是训练有素的探员,我在重案组工作。我很在乎她,你不能把我排除在外,你不能阻止我将这个畜生绳之以法。”
东尼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不,我不能。夏兹也是训练有素的探员,她也处理谋杀案。她知道自己激怒了凶手,而最后她还是失败了——不只是被杀害,而是彻底被击溃。传统的警方办案方式是无法厘清这种情况的,赛门。我曾经经历过这种事。相信我,我知道那是什么样子,而且我不希望这发生在其他人身上。回家吧,赛门。”
轮胎在柏油路面上发出尖锐的声响,赛门的车自路边快速驶离。东尼看着他以过快的速度在下一个路口左转,车尾摇晃地离开了视线。他希望在杀害夏兹的凶手落网前,赛门不会做出比那样开车更冒险的事。他知道交通事故是他现在最不想担心的事。
第十九章
会神志不清不是没有原因的。当滚烫的汗水滑落她的脸庞,为黏腻的皮肤添上另一层酸污,这意味着她?能逃进远比现实更美好的幻觉中。
唐娜·杜尔蜷缩在墙边,怀抱着儿时回忆中的种种幻想,仿佛那些幻想能以某种方式拯救她。有一年,妈妈与爸爸带她参加利兹的圣华伦亭游园会。棉花糖、热狗与洋葱圈……千变万化的模糊光线洒落在跳华尔兹的人们身上。当他们坐在至高的摩天轮中,在寒冷的夜晚空气里轻轻摇晃着,整座城市宛如珠宝橱窗,在下方铺展开来,游园会的霓虹灯像是他们脚下的地毯。
爸爸为她赢得一只大泰迪熊——亮粉红色的劣质皮毛,白色的脸上缝着一个傻气的大笑容。这成为他死前送给自己的最后一个礼物。都是他的错,唐娜哭哭啼啼地想着,如果父亲没有死,这一切都不会发生。她们就不会穷困潦倒,她也不藏书网会因此想当电视明星,而会乖乖听妈妈的话,专心于学校课业然后上大学。
泪水从她的眼角滑落,她握起左手捶打墙壁。“我恨你。”她对着一个摇晃的影像哭喊道——那是一个脸庞消瘦、深爱女儿的男人,“我恨你,你这个浑蛋!”
泣不成声的呜..咽使她精疲力竭,让她的意识得以再次仁慈地离她远去。
第二十章
里昂在同侪中一向表现得鲁莽无礼,这个特点如今已不再。取而代之,他的表情漠然傲慢,就像自己在无数遭拘留或街头上的年轻黑人脸上所看见的那种样子。拥有警察证或许意味着自己是他们的一分子,但是里昂聪明地知道,坐在侦讯室对面的这两名约克郡男人才是大人物。
“那么,里昂。”华顿以表面上豪爽的样子说道,“你说的事情与我们从哈伦探员那儿所听到的一致。你们两人四点钟碰面去打保龄球,然后你们到‘羊毛衫衣袖’喝酒,之后再跟赛门·麦克尼尔一起去吃咖喱。”他露出一抹微笑。
“所以杀了夏兹·波曼的人不会是你们两个。”麦考米克说。里昂认为他有种族歧视,粉色的平板脸上没有和善之情,眼神严厉而冷酷,湿润的嘴唇永远带着与冷笑无异的抽搐。
“我们当中没有人杀了夏兹,老兄。”里昂刻意拉长了最后一个字,“她是我们的一员。或许我们变成队友的时间还不算长,但是我们知道该怎么相互扶持。你只是在我们身上浪费时间罢了。”
“我们必须彻查所有的动机,老弟,你知道的。”华顿说,“你即将成为侧写师,你知道超过九成的谋杀案是亲人或爱人所为。言归正传,那天当赛门出现时,他看起来如何?”
“我不懂你的意思。”
“好吧。我的意思是,他看起来有没有很激动、紧张、焦虑?”
里昂摇摇头,“不,都没有。他有点安静,但是我认为那是因为夏兹没来。我想赛门喜欢她,所以很失望她没有出现。”
“你为什么觉得他喜欢她?”
里昂双手一摊,“就一些事情啊,你知道的。他试着给她留下好印象;他看着她的样子;他总是在谈话中提到她。就像男人对某人有兴趣的时候会做的事,了解我的意思吗?”
“你觉得她对他有兴趣吗?”
“我认为夏兹在男女关系上,对任何人都没有太大的兴趣。如果你问,我会说她太投入在警务工作里,没有心思烦恼这个。我不认为赛门能幸运地跨进她的世界。除非他有什么她十分想要的东西,例如调查某个连续杀人犯时的有利关系。”
“他说过他去过她家吗?”麦考米克插嘴道。
“没有,他从来没提过。但是一般人是不会说的,对吧?我的意思是,如果你觉得一个女人放了你鸽子,你不会四处跟人张扬的。闭口不提不是什么奇怪的举动。说些什么、对着整个小组大肆抱怨,那才奇怪呢。”里昂点燃一支烟,并再次以空洞的眼神盯着麦考米克。
“他的穿着是什么?”华顿问。
里昂皱起眉头回忆着,“皮夹克、深绿色马球衫、黑色牛仔裤、黑色马丁靴。”
“没有法兰绒上衣吗?”
里昂摇头,“我们碰面的时候没有。为什么这么问?你们在她的衣服上发现了法兰绒纤维吗?”
“不是在她的衣服上。”华顿说,“我们认为她——”
“我想我们现在不应该深入讨论鉴识证据的细节。”麦考米克断然地打断华顿的话,“波曼探员没出现在这个重要的晚餐聚会,你们不会担心吗?”
里昂耸耸肩,吐出一缕烟,“不,不担心。凯猜她有更吸引人的约会。我嘛,我则认为她可能正埋头在计算机前苦干,做她的作业吧。”
华顿问:“她有一点像老师的小跟班,是不是?”
“不是这样的,她只是很努力工作罢了。听着,你们不是应该出去抓那个做了这件事的畜生,而不是浪费时间在我们身上吗?在特别小组里面,你们是找不到凶手的。我们报名进入小组是为了解决这种糟糕事,而不是为了犯下谋杀案,老兄。”
华顿点点头,“所以我们越快做完讯问越好。我们需要你的帮忙,里昂。你是一名受过专业训练的警探,但是你也有明察秋毫的能力,否则你不会进入这个特别小组。用你的洞察力帮帮我们吧。你认为东尼·希尔这个人怎么样?我是说,你晓得他并不希望你参加特别小组吧?”
东尼盯着深蓝色的屏幕。麦考米克跟华顿或许禁止他进入特别小组的办公室,但是他们两人都不了解群体网络计算机的操作,或者不知道如何禁止他从远程连接。这个装置十分简单易懂——非得如此,因为随便一个七岁小孩的计算机知识都比现在正在使用这个装置的人来得多呢。所有办公室的计算机都连接到中央处理器与储存器,任何不在办公室的队员均能透过调制解调器直接进入个人的数据储存处,以及所有人都能读取的一般性共享数据。基于安全理由,队员各自拥有自己的账号与密码。虽然他们曾指示学员每周变更密码,以免账号密码遭盗用而泄漏机密,不过他们是否愿意费事遵守,这就不得而知了。
小组中没有人知道的是,东尼有每个人的账号名单。事实上,他能假装成任何一个组员登入办公室的计算机,而且系统将丝毫不察。当然,少了密码他将无法阅览个人数据库,但是至少他能登入系统之中。
当东尼结束讯问返家后,他随即开启家中的计算机。首先,他调出夏兹的申请表格与测验结果,这些东西在她入选后,立刻扫描建文件。他将这些数据以及他与保罗·毕许撰写的进度报告一同打印出来。
然后他注销自己的账号,改以夏兹的账号登入。将近两个钟头并且喝完一壶咖啡后,东尼依然毫无进展。他试了一切所能想到的密码:夏兹、夏伦、波曼、罗宾、汉、威廉、泰尔、安布里奇、亚彻——他试过这出广播肥皂剧里所有的角色名称——他也试了夏兹双亲的名字、履历上提及的所有乡镇、城市、机构与街道,他甚至尝试了明显相关的杰可、文斯,与较无关的米琪、摩根。结果他依旧只能盯着屏幕上显示的“欢迎来到国家犯罪侧写特别小组。请输入密码——”。光标闪烁了好久,而东尼唯一能肯定的事情就是自己没有癫痫倾向,不然不断闪烁的光线早就让他病发了。
东尼起身在房间里来回踱步,然而没能有幸得到任何灵感。“够了。”他恼怒地喃喃说道,然后拿起先前丢在椅背上的夹克,耸着肩穿上。走到商店买晚报或许能让脑袋清醒一点。“别自欺欺人了。”他一边拉开大门,一边低声自语道,“你只是想知道那些笨蛋在最新的记者会上说了些什么。”
他走下将花坛一分为二的小径,满是灰尘的玫瑰花丛正与空气污染做最后的战斗。当东尼走上街道,他注意到两个男人坐在对街一辆平凡无奇的小轿车里。其中一人匆忙爬出乘客座,跑去查看过热而冒烟的引擎。颇为震惊的东尼看得出来这些特征在显示他们对于监视行动的不熟练。他们该不会真的浪费人力来监视自己吧?
他在街角停下脚步,往一间有着虚华装饰的杂货店橱窗望去。骄傲的杂货店老板将玻璃擦得雪亮,让东尼可以看见背后对街的情形。跳出车外的那个男人站在公车站牌旁徘徊,假装在看时刻表。这个动作完完全全显示出他是个外地人,当地人太了解客运公司之间乱无章法的竞争,所以只把时刻表当做一个拙劣的玩笑而从不理会、参考。
东尼继续走到转角。借由道路交叉的掩护,他回头一瞥。车子已经掉头,在他身后约五十码之处缓缓跟着。他们毋庸置疑地是在监视他。但如果这就是当地警方所能派出最顶尖的警察,那么杀死夏兹·波曼的凶手根本不用太担心自己会被缉捕归案。
对于这两位同仁大感失望的东尼向当地报摊买了一份晚报,然后慢慢走回家,边读边走。至少警方没有公开说了什么会招致揶揄奚落的话。如果不是他们三缄其口,就是他们没什么能张扬的。东尼相信自己知道真实情况是哪一种。
一进到屋内,他假装拉起窗帘以遮蔽刺眼的阳光照在计算机屏幕上,然后借机查看监视他的人。他们都回到了车内,车子停在与之前一样的位置。他们在等什么?他们期待他会采取什么行动吗?
若不是浪费人力在错误的目标上所导致的潜在后果过于骇人,被人跟踪其实还挺有趣的。东尼一边想着,一边拿起电话拨打保罗·毕许的手机。当毕许接起电话,东尼开门见山地说道:“保罗吗?你绝对不会相信这事儿。麦考米克跟华顿幻想特别小组里有人杀了夏兹,因为我们是她在这儿唯一认识的人。”
毕许听起来很沮丧地说:“我知道。但是我又能怎么办呢?这是他们的调查行动。跟你说件事,希望能让你好过些。我知道他们跟她以前服务的部门联络,请他们查查那儿是否有人对她抱持深仇大恨,进而追着她到这儿来。截至目前没有好消息,但是她的前任刑事侦缉部巡官显然跟他们联络了,她说她当中间人,安排了杰可·文斯跟波曼在星期六早上碰面。看来波曼似乎决意追查那个关于失踪少女的疯狂想法。”
东尼如释重负地松了一口气。“唉,感谢老天。现在或许他们会开始认真看待我们了。我的意思是,他们至少得问为什么文斯不出面亲自告知这件事,夏兹的照片早就刊在报纸上了。”
毕许说:“事情没那么单纯。有人打电话来说,星期六早上看到波曼到文斯家。过了几分钟,文斯的太太也打电话来,她说她先生还没看到报纸。所以其实没有人在隐瞒什么。”
“但是他们至少会找文斯谈谈吧?”
“我相信他们会的。”
“所以他们必须将他视为嫌疑犯之一。”
东尼听见毕许轻轻呼了一口气。“天知道?麻烦的是,东尼,我能和缓地建议,但是我无权阻止他们依照自己想要的方式进行讯问。”
“我听说你同意他们认为小组应该停止实际运作。”东尼直言道,“想必这件事你无须赞同他们吧?”
“拜托,东尼,你也知道特别小组的政治策略有多艰难。内政部坚持我们不能在当地制造任何麻烦。这只是一个小小的让步,小组并没有解散,没有人会被再分配回到前任服务单位。我们只是被排除在搜查行动环节之外,直到这个案子得到解决或是不再是大家注意的头条。你就试着把这段时间当做是休假吧。”
恼怒的东尼将重点拉回一开始打电话的缘由。“这个休假相当奇怪,竟然包括了无能的警察在我家门前监视。”
“你在开玩笑吧?”
“我希望我是在开玩笑。今早讯问的时候,他们指控我是他们的头号嫌疑犯,只因为我早已经杀过人,因此我掉头就走。现在居然有两个笨蛋跟在我屁股后面。这真的让我忍无可忍,保罗。”
他能听见毕许深呼吸。“我同意,但是我们也只能随遇而安,直到矛头不再指向我们,然后开始进行适当的调查行动。”
“我不这么认为,保罗。”东尼的声音清脆快速而且带着权威性,“我的一名组员已经死了,而他们不让我们帮忙缉凶。他们的态度在提醒着我不是他们的一员,我只是个外来者。好,这样有利有弊。如果你不能说服他们从我面前消失,明天我就自己召开一个记者会。而且我保证,你不会比华顿跟麦考米克更乐于见到这种情况。是时候该暗中行事了,保罗。”
“我知道了,东尼。”毕许叹气道,“这事儿交给我吧。”
东尼挂上话筒,拉开窗帘。他打开桌灯,站在窗户前,桀骜不驯地盯着监视他的人。他回想保罗·毕许刚刚告诉他的信息,并且与自己从犯罪现场的观察做联结。凶手很生气,因为夏兹干涉了他的事,那表示夏兹的怀疑是正确的——一名少女连续杀人凶手还逍遥法外。她做了某件事让凶手感到慌张,进而将她视为下一个目标。而夏兹曾做过唯一一件与她的推论有关的事,就是在死前数个钟头拜访了杰可·文斯。
现在他知道杀死夏兹·波曼的人不可能是文斯的某个疯狂粉丝。即使最专注的跟踪狂,也不可能在她遇害前的短时间内发现夏兹的身份或是她造访文斯宅第的理由。
东尼必须找出更多关于夏兹与文斯碰面的事情。如果凶手是文斯的随行人员,有可能那人也在现场。但如果夏兹前去对质时,文斯是单独一人,那么嫌疑就单指向他了。即使他在夏兹离去后随即打电话告诉同伙她起疑了,这个第三人也不可能在有效时间内追踪到她、找到她的住处,或者说服她为自己开门。
当东尼做出这样的结论时,屋外的监视者离去了。他随意地脱下夹克,像块石头般重重地在屏幕前坐下。这是一个小小的胜利,但是也燃起他继续奋战的欲望。现在,他必须找出能够证实夏兹的理论并且导致她遇害的证据。夏兹·波曼会用什么作为密码呢?小说中的英雄人物吗?沃萧斯基跟史卡佩塔太长了;金西、密尔虹、穆尔斯、威克斯福、狄艾尔、霍姆斯、马波、白罗,全都不对。小说中的坏人呢?莫瑞提、汉尼拔、莱克特——仍然一无所获。
通常,屋外车子停车的声音不会令东尼分心,但是经过一整天的折腾,引擎的熄火声听起来比警报器还大声。他看向窗外,心再度一沉。三名他最不想看到的人从一辆眼熟的红色福特里出来。里昂·杰克森、凯·哈伦与赛门·麦克尼尔,一行人挤在小径上,隔着窗户怯懦地对着他的怒颜打招呼。东尼低声抱怨,并且起身开门,之后立刻转身穿过走廊,回到他的书房。
他们跟着东尼挤进窄小的房间,没等主人开口就找了地方或站或坐。赛门站在窗台边,里昂优雅地靠着一个档案壁柜,而凯则坐在对面角落的一张扶手椅上。东尼从位子上转身看着他们,试着不去承认心中的无可奈何。“现在我懂为什么人们会承认自己所没犯下的罪行了。”他半开玩笑地说。尽管他们年轻气盛而且焦虑不安,他们还是颇令他惊讶的。
赛门说:“你不把我当一回事,所以我只好找来援军啦。”东尼留意到他的脸色惨白得像快要昏厥,也第一次发现赛门鼻梁上的点点雀斑。
“那两个家伙——麦考米克跟华顿——不断批评我们。”里昂破口大骂,“整个下午我看着他们装模作样的嘴脸。‘说吧,里昂,你可以安心告诉我们你对东尼·希尔和赛门·麦克尼尔有什么看法。’老天啊,我跟你们说,他们真的是两个变态浑蛋。‘麦克尼尔喜欢波曼,但是她爱的是希尔,所以他出于嫉妒而杀了她,你认为呢?或者希尔想跟波曼上床,但是她比较喜欢跟麦克尼尔约会,所以他在一阵嫉妒的怒火下杀了她。’他们的胡说八道比农场里的屎还多,真是令我作呕。”他拿出烟,然后突然停住手上的动作,“可以抽烟吗?”
东尼点点头,指着书架上一盆倾斜的螃蟹兰。“就用下面的垫盘当烟灰缸吧。”
凯在椅子里倾身向前,手肘支在膝盖上。“他们好像很短视。当他们企图寻找对你不利的证据时,根本没有往其他方向查看,尤其是夏兹在探究的事情。他们认为那个猎杀少女的连续杀手理论是那种我们女孩子才会有的愚蠢想法,因为我们的荷尔蒙严重失衡。嗯,我们想说,如果他们不去做该做的事,我们最好自己动手。”
东尼问:“请问我有插话的余地吗?”
“请便。”里昂以豪爽的姿态说。
“我能体会你们的感受,而且你们的团队精神是小组的骄傲。但是这可不是课堂练习,也不是闹着玩的。这既是一个最危险的游戏,目标也是一个最危险的猎物。上一次我跟连续杀人犯扯上关系的结果差一点丢了老命。我十分尊敬你们身为警察的聪明才智,但是我知道的事情比你们三个人合在一起还多。我还没准备好负起让你们跟我一起私下合作的责任。”他用手顺了顺头发。
“我们知道这次是来真的,东尼。”凯抗议道,“而且我们知道你是最顶尖的人。这就是为什么我们会来找你。但是我们能做一些你不能的事。我们有警察证,你没有。警察只相信圈内人,他们不会相信你。”
赛门说:“所以如果你不帮我们,我们只好在没有你的情况下尽可能自由发挥了。”说完,赛门嘴唇顽固地紧抿。
刺耳的电话铃声连续响起,好似突如其来的救赎。东尼的手覆上电话筒。“喂?”他谨慎地说,一边注视着另外三人,仿佛他们是一枚未爆弹。
“是我。”卡萝说,“我只是想打个电话问问你的情况。”
“我宁愿当面跟你说。”他迅速地回答道。
“你现在不方便说话吗?”
“我正在处理事情。我们待会可以碰面吗?”
“我的小屋,如何?六点半?”
“约七点比较好。”他说,“在我能离开前,还有好多事情要做。”
“我会在家等你。开车小心。”
“谢了。”东尼轻轻挂上电话,短暂地闭上眼睛。他不晓得自己感觉有多么的孤立无援,正因为有像卡萝这样的警察存在,加上自己坚信认真的警察有一天一定会成为警界的主流,他才得以忍受这个工作。东尼张开眼,发现三名年轻组员正热切地盯着他。一个念头在他脑中逐渐酝酿。“另外两个人呢?”他推托闪躲地问道,“他们想通了,是吗?”
里昂吐出一口烟,“他们是没胆。他们怕惹是生非会葬送自己升迁的可能。”
“像夏兹这样的人被杀了却没有人关心该如何追拿凶手,这种时候谁会在乎升迁啊?谁会想待在那样的警队里当警察啊?”赛门咒骂道。
“很抱歉。”东尼说,“我的答案还是不行。”
“好吧。”凯笑里藏刀地说,“那样的话,我们只好进行B计划了——静坐抗议。我们会跟着你,直到你愿意加入我们。你走到哪儿,我们就跟到哪儿,二十四小时,我们三个,对你一个。”
“对你很不利喔。”里昂用还在燃烧的前一支余烟点燃另一支烟。
东尼叹了一口气,“好吧。你们不听我的,或许你们会听某个真的了解真实情况的人的。”
仪表板上的时钟显示现在才刚过七点钟,广播正播着《亚彻家族》的主题曲,这表示时钟慢了三分钟。东尼的车颠簸地从大马路开上崎岖不平的小路,车子悬吊系统的颠簸起伏泄露了车龄。他转了最后一个弯,满足地看见卡萝的小屋正灯火通明。
当东尼关上车门时,卡萝已经站在门廊上。他早已记不得自己最后一次因为走进他人的陪伴与他人的领域而高兴是何时的事情了。对于东尼突如其来的同伴,卡萝只是微微地挑起了眉。
“炉上有热水,啤酒也冰镇了。”她招呼他们道,并且轻轻捏了一下东尼的手臂,“这些是你的保镖吗?”
“不全然,我现在是被挟持了。”他冷淡地说,一边跟着她进到屋内。东尼的组员没有等屋主开口邀请,直接紧跟在后。“你还记得凯、里昂和赛门吧?他们打算像枷锁一般勒着我的脖子,直到我同意跟他们一起找出杀害夏兹的凶手。”到了客厅里,东尼用拇指指了指沙发与椅子,三个年轻人各自坐下。“我希望你能帮我劝退他们。”
卡萝摇摇头,一脸不解,“他们想要跟你一起侦办实际案件?天啊,谣言工厂最近的生产质量一定是恶化了,居然制造出这么令人难以相信的消息。”
“先来杯咖啡吧。”东尼举起一只手轻轻地放在她的肩上,领着她往厨房去。
“马上就来。”
东尼关上身后的门,“很抱歉拖你下水,但是他们听不进去我说的话。问题是,西约克郡警方表现得好像赛门是头号嫌犯,而我则是第二个。这些家伙不甘心接受这个状况。不过你也晓得侦办连续杀人案件是什么样子,而且情况会演变成个人问题。他们没有处理这种事情的经验。文斯或是跟他很亲近的人已经杀了他们当中最优秀的人,凭良心说,我不希望再有人送命了。”
卡萝将咖啡粉舀进滤纸中,并且在东尼说话的同时打开咖啡机。“你说得没错。然而……除非我完全错估他们了,否则他们不管怎样都会追查下去的。能确保你不会再损失另一名组员的最好方式就是控制大局。而且唯一的方法就是跟他们合作。让他们做乏味的工作,用菜鸟警探初试牛刀时负责的背景调查工作来搪塞他们,把我们认为有危险或者需要专业审问技巧的事情全部挑出来。”
“你是说‘我们’吗?”东尼的语气里带着一丝狡诈。
卡萝用手掌一拍额头然后做了个鬼脸。“为什么我觉得自己被耍了?”她捶了东尼的手臂一拳,“在托盘上放一点糖、牛奶还有马克杯,在我真的生气之前端出去吧。”
东尼照着指示准备东西,并且对于在两个钟头内自己从单枪匹马变成团队小队长感到莫名的欣慰。等到卡萝端来咖啡时,他已与沾沾自喜的组员们达成了新的协议。
东尼在松木板钉成的餐桌上打开笔记型计算机,将调制解调器插入电话孔,再把变压器插到最近的电源插座上。当其他人调整位子好看清楚屏幕的时候,卡萝问东尼说:“讯问过程有多糟?”
东尼简明扼要地回答:“最后我离开了。”一边看着计算机开机,“你或许会称那种情况叫充满敌意。当‘嘿,老兄,嘿’这种话出现的时候,代表他们真的不把我视为同一国的人,你懂吧。但是他们认为赛门是头号嫌犯,他不巧在夏兹遇害当晚跟她有约。但是在某个自以为聪明的重案组浑蛋所主导的侦调行动黑名单上,我大概是第二受欢迎的。”他抬起眼,卡萝能看见东尼假装泰然自若的样子背后所承受的打击。
“真是一群笨蛋。”卡萝说着,将东尼的咖啡放在计算机旁,“但是话说回来,他们是约克郡人,本来就是一群老粗。但是我不敢相信他们竟然不让你们协助调查。”
里昂吠叫似的发出阴郁的笑声,“这还用你说吗?你这儿让人抽烟吗?”
卡萝看了他一眼,注意到他的手指默默地在腿边留下恰似刺青般的掐痕。卡萝心想,燃烧烟草造成的伤害好像不会比较少吧。“你可以在水壶上方的橱柜里找到碟子。只能在这个房间里抽,拜托。”里昂离去后,她占据了他的椅子,在东尼身边坐下,看着屏幕随着敲击键盘的手指而变化。
东尼用夏兹的账号联机到特别小组的计算机系统。他指着闪烁的光标。“这就是整个下午让我绞尽脑汁的东西。我用夏兹的名字进入系统,但是我想不出她的密码会是什么。”他快速地提了一下所试过的密码,用手指数着各种类型的可能。里昂、凯与赛门根据他们对于前同事的了解,也开始提出建议。
卡萝仔细地聆听,左手玩弄着脖子后方的金色鬈发。当东尼与其他三人耗尽精神而且肠枯思竭了,她才说:“你们漏了最明显的一个东西,不是吗?夏兹最景仰的人是谁?她最想成为什么?”
“管理苏格兰警场?你认为我应该试试有名的伦敦都市警部局长?”
卡萝伸手将笔记型计算机拉至能够打字的距离。“是有名的侧写师。”她键入罗素、道格拉斯、雷顿。系统什么反应也没有。她愤恨地撅了撅嘴,然后打下东尼·希尔。画面短暂地变成空白,接着选单出现了。“我真希望刚才先打个赌。”卡萝苦笑地说。围在她身边的受训侧写师们鼓掌喝彩,里昂一下吹口哨,一下高声欢呼。
东尼颇为惊讶地摇摇头,“我要怎么做才能把你拉进特别小组啊?一般的刑事侦缉部工作,以你的能力而言真是太大材小用了。你应该用超强的灵感来捉疯子,而不是去做管理工作。”
“是喔。”卡萝讽刺地说,将计算机推回到他面前,“如果这么厉害,又怎么会没想到我的纵火犯是个小偷,而不是疯子呢?”
“因为你一个人作业。当你在处理心理变态的罪犯的时候,独自一人永远不是最好的工作方式。我认为侧写师应该成双地工作——警探与心理学家,能力互补。”他将光标向下移动到“文件目录”的选项上并且按下确认键。
他们的志同道合并非卡萝现下想谈论的主题,尤其有像身旁这般敏锐的客人在场时。她灵巧地将话锋一转,谈论起东尼推论纵火犯是个带着一般犯罪动机的兼职消防员一事,让里昂、凯与赛门能有所了解。
“但是犯罪动机究竟是什么呢?”凯问道,“这才是重点,不是吗?”
“如果是犯罪行为,你永远会想知道谁能从中得到好处。”里昂指出道,“然而既然拥有人或保险公司都不同,或许是消防局里某个高官不想让经费再被删减而出此下策。”
东尼自阅览中的文件名单中抬起头,“好观点——虽然绕了一圈。身为一个欧坎剃刀原则的拥护者,我选择最直接的可能——负债。”说完,他便将眼睛移回屏幕上。
“负债?”卡萝的语气充满怀疑。
“没错。”他转过身与她面对面,“某个四处欠钱的人,某个信用扫地的人。他的房子因为没有如期付款而即将或者已经被银行收回,他有一堆地方法院的判决,而他已经陷入剜肉补疮的困境。”
“但是一晚的闯空门能有多少钱?五十,最多一百镑——取决于他们待在现场多久。你当真认为有人会赌上自己的自由、同伴的性命,就只为了那些钱?”赛门反对道。
东尼耸耸肩。“如果你已经身处绝境,不断地设法欺骗债权人——让自己断腿、车子失窃、电力被切,还有让银行宣布破产……如此一星期里得到额外的一百镑可以有助于保全一切。你拿二十镑付清一个债款,五十镑付另一个,十英镑这里,五英镑那里。你展现了还钱的意愿,让大家不会一直烦你。如果你能展现自己真的在努力,法院也不会采取激烈手段。任何敏感的人都知道这只是在拖延厄运的来临,但是当你已经债台高筑的时候,也就不会想这么多了。你会自我欺骗说,如果能度过这次危机,你会再次回归正途。糟糕的债务人是最会自欺欺人的。我曾遇过一个可悲的笨蛋,欠了高利贷二十多万英镑,却依旧雇请清洁妇人跟园丁,因为遣散他们就表示承认自己的生活已经全然失控。查看有谁濒临破产边缘,卡萝。”
注意力已经回到计算机屏幕上的东尼喃喃自语道:“让我瞧瞧……‘失踪人士001’,这应该是她写的小组报告,你们认为呢?”
“看来似乎没错。而‘失踪人士JV001’可能是她针对杰可·文斯所做的调查。”
“我们来看看吧。”东尼开启档案。夏兹的文字散落在屏幕上,让他有一种与亡者交谈的奇异感,仿佛她那对超凡的蓝眼在他的头部后方盘旋,以无法抵挡的注视盯着自己。“我的天啊。”东尼低语道,“她不是闹着玩的。”
里昂从他的肩后一探。他低呼着:“小夏兹,你这该死的女人。”这句话完美地总结了所有人看到夏兹生前所留下的调查报告时内心的感觉。
犯罪者特征核对一览表
杰可·文斯
主旨:失踪人士群组
出生排序:独子。
父亲工作稳定:土木工程师——因长期承包案件而长年不在家。
父亲角色缺乏:见上。
父母教养方式有出入:见上;另外,母亲显然受产后忧郁症之苦,排斥JV,之后更苛刻待之。
智力较一般人高:老师们认为他很聪明,但学业成绩总不如预期理想,考试表现差。
从事技术性职业,工作历程不稳定:先为掷标枪冠军,之后成为电视主持人;完美主义者,有易怒倾向,并且经常激怒团队中的新人;若不是因为有得奖的能力与大量的电视观众,这些年会因自大与傲慢的行为而丧失许多合约。
善于社交,或许具群体性也善言词,但无法与人产生情感上的联结:见上;与大众互动非常良好;婚姻看起来如此成功的原因之一就是在婚姻关系之外,显然对于两性都没建立亲密的人际关系。
与伙伴共同生活:妻子米琪,已在一起十二年。一段众所周知的婚姻,英国电视圈的银色夫妻。然而两人均常因出差以及大量的公益活动而不在家。
犯案时情绪受控:未知,但是文斯面对压力时的冷静是业界有名的。
犯案时使用酒精或药物:未知。没有酗酒纪录,有人影射在失去手臂的意外后,文斯可能有止痛剂上瘾的问题。
移动性、汽车性能良好:文斯拥有一台银色奔驰敞篷车与一台路华越野车。均为自排,并因他的肢体不便做过改装。
留意媒体对案件的报道:他有绝对优势可以这么做——他能直接取得各地媒体信息。他将许多记者看做熟人。
被害人有共同特征:是——见七名被害人的群组分析附录A。
他人未曾对其行为举止产生怀疑:数以万计的人愿意用自己的性命或女儿相信他。四年前一次民意调查显示,他被选为继英国女皇与利物浦主教后最值得信任的人第三名。
长相平凡:无法客观评论。名人的假象、打扮与昂贵衣着让人很难跳脱外表下评断。
直系家庭中有精神疾病史:无从得知;母亲八年前过世,癌症。
直系家庭中有酒精与药物问题:无从得知。
双亲有犯罪前科:无从得知。
精神虐待:据说母亲曾说他很丑陋而且笨拙,“就跟你父亲一样”。母亲似乎将父亲长期不在家怪罪在他身上。
性机能不健全——无法与另一成人建立成熟、有共识的关系:没有资料能支持这一点,有非常公开的婚姻。没有迹象显示MM对于婚姻或爱人不满。检阅报纸八卦专栏。与当地巡逻警察确认是否有任何迹象。
冷漠、疏离的母亲,幼时缺少爱抚或情感上的温暖:两本书里均有暗示。
自我中心的世界观:所有证据——即使是MM充满崇拜的记述——均可证明。
幼时遭施暴:MM回忆起他曾提及父亲从旅途归来,因为他升学考试不及格而痛打他;其他,无从得知。
幼时目睹紧张的性爱情况,例如婚姻性侵、母亲涉及卖淫:无从得知。
年幼时或青春期早期父母离异:十二岁时,父母离婚。根据MM所写的书,他对体育的执著有一点是为了得到父亲的注意。
青春期过度自慰:无从得知。
有强暴的幻想:无从得知。
沉迷于情色书刊:无从得知。
有窥淫倾向:没有显著资料,但《文斯敲敲门》本质上就是一个窥探性节目。
性/感情关系不正常,自知并且因此自我厌恶:无从得知。
执著:同事与竞争者可证明。
非理性的恐惧症:无从得知。
惯性说谎:有数个他“再造”过往事件的案例,比较两本书。
界定压力源:杰可·文斯的第一任女友为吉莉·伍卓。在此之前,所有的交往结果都不成功。两人在一起的时候,他将近十六岁,而她才十四岁。除过度执著在运动训练外,吉莉是他唯一感兴趣的事。他们的感情关系单一、强制而且强烈。他似乎对她有支配性的影响力。她一迈入十六岁,两人不顾女方父母与他母亲的反对,随即订婚;那时他已不再与父亲有所联络。意外发生后,他失去手臂,MM描述他放手让吉莉自由,因为他已不再是对方约定要结婚的那个男人;八卦小报则说,吉莉已经想脱离这段令人窒息的关系一段时间了,所以将他的意外视为解脱的借口,宣称她排斥以后与一个戴着义肢的男人一同生活。之后,MM与文斯很快就在一块儿。他们结婚前不久,吉莉在《世界新闻》中爆料,尽管她抗议自己被吓坏了,但文斯沉迷并且逼她从事性虐待的行为,而且做爱时会将她捆绑。文斯试图阻止这件事的刊登,并且积极地否认。他没能成功取得法院的禁制令,但是也从未提出诽谤诉讼;他声称无法负担采取法律途径的费用(就文斯那时候的事业情况,或许是真的)。与吉莉的关系在如此紧张的情况下结束,以及她之后的爆料——两者之一成为极为震撼的刺激,因而引发文斯犯下第一起连续犯罪。
“喔,该死。”当卡萝读完夏兹的分析时说道,“真的会让人纳闷这个可能性,对吧?”
凯问:“你认为杰可·文斯是连续杀人犯?”
“夏兹这么认为,而我觉得她可能是对的。”东尼严肃地说。
赛门说:“有一件事让我很困惑。”东尼询问的眼神,让他提起勇气说下去,“如果文斯是个反社会人士,在那场害他失去手臂的意外中,他怎么会去救那些孩子,而且试着抢救卡车司机呢?为什么他不袖手旁观?”
“好问题。”东尼说,“你知道我讨厌在分析数据前就先提出自己的想法,但是从目前我们所知的东西看来,我会说杰可在成长过程中,多数时间迫切地希望得到注意与认同。当意外发生的时候,他自动选择走上那条会让自己在别人眼中看起来很体面的路。这种看似英勇的行为实则是渴望获得荣誉的心态,这其实很常见。我想这正是目前的情况。如果你们还认为错怪了人,那么让我告诉你们今天下午我跟毕许总警司的谈话内容。”东尼跟他们说夏兹与文斯有约的事,以及他由此所做出的结论。
“你得告诉麦考米克跟华顿说有这个分析档案。”卡萝说。
“有鉴于他们对待我的方式,我不是很想让他们知道。”
“你希望他们逮到凶手,对吧?”
“我希望将杀害夏兹的凶手绳之以法。”东尼坚定地说,“我只是不认为那两个人有足够的想象力能处理这些信息。想想看,卡萝。如果我告诉他们我们在这儿发现的东西,首先,他们不会相信的。他们会认为我们对她的档案动了手脚。我甚至能想象他们跟文斯面谈的情况。”他不费吹灰之力地换上儿时浓厚的约克郡口音,“‘文斯先生,很抱歉给哩添麻烦啦,但是我们觉得上星期六来这儿的那个女警认为哩是连续杀人犯。很疯狂喔,哩知道的,但是唉呦那晚她让自己丢了小命,我们想说最好还是来跟哩谈一谈啦。看看哩或许有看见啥么事,例如某个怪胎跟踪她之类的。’”
卡萝抗议道:“他们肯定没有那么糟啦。”卡萝无法自已地边笑边说。
“你如果问我,我会说他还算宽宏大量了。”里昂喃喃说道。
赛门说:“他们不会侦讯杰可·文斯。他们会被吓倒,会站在他那边。他们只会警告他别胡来而已。”
“而杰可这家伙是个聪明的浑蛋。”东尼接续说,“现在他知道警方已经晓得夏兹曾去拜访,所以他会竭尽一切努力地逢迎。所以我认为:不,别跟他们说。”
接着是长长的静默。然后赛门说:“所以现在呢?”
东尼已经从计算机包里拿出笔记本并且开始迅速地书写。“如果我们打算做些什么,我们就得做对。也就是说,我当指挥官与协调者。卡萝,附近有能外送的餐馆吗?”
她嘲弄地哼了一声,“你说这附近啊?饶了我吧。我这儿有面包、奶酪、意大利香肠、鲔鱼、色拉食材。小队们,来帮帮我,在我们的指挥官沉思的时候,我们来做些三明治吧。”
十五分钟后,他们带着一堆三明治与一钵炸薯片回来,而东尼已经准备好了。他们一边听着他解说希望大家怎么进行,一边递过啤酒与食物。
“我想我们都同意,权衡各种可能之后,夏兹是因为到利兹之后所做的工作而被杀害。没有任何迹象显示她曾在一定程度上遭受任何形式的人身威胁。所以我们的出发点为:假设夏兹正确地辨识出一名目前身份仍不详的少女连续杀手的存在。”他用抱持疑问的表情扬起眉毛,然后看到四个人都点头同意。
“这些案件的外部联结都与杰可·文斯有关。夏兹想当然地认为他就是凶手,但是我们不应该忘记考虑我们的目标可能是文斯身边的某个人。不过我个人倾向认为凶手是文斯。”
“好个老欧坎啊。”赛门风趣地低声说。
“这个想法不单是基于极简原则。”东尼说,“这些事件所涵盖的时间也影响了我的观点,我怀疑是否有人能那么长期地与文斯在工作上有紧密接触。即使有,我也不相信他们有魅力引诱少女,让她们做出表面上看似逃家的行为。
“那么,我们已经有夏兹对文斯所做的侧写,这份报告无可避免地十分粗略。她只能从容易得手的公众管道取得信息,似乎主要是两本传记——一本是文斯的妻子所撰,另一本则是由一个娱乐记者所写的。在我们能调查这男人是否真的可能涉入我们所假设的杀人案件之前,我们必须挖出比那两本书更深的东西。对侧写师而言,这是个不寻常的工作,通常我们会从犯罪行为推论出犯罪者。但是这一次,我们则要从已认定的犯罪者推导出假设的谋杀事件。老实说,我对这个做法不是很有信心,这对我而言是一个全然陌生的领域。所以在我们抛头露面,做出可能会引人非议的事情之前,我们必须非常小心。”大家点头如捣蒜。里昂起身站到门口,如此一来,呼出的烟便不会污染到大家的食物。
“我们了解了。”里昂慢声慢气地说,“我们的任务是?”
“我们得找到他的未婚妻,吉莉·伍卓。负责与吉莉面谈的人同时也须承担文斯早期生活的一般性调查——家庭、邻居、学校中的友人、老师,任何仍在工作或最近退休的当地人士。赛门,你能负责这部分吗?”
赛门看起来忧心忡忡,“我确切地该做些什么?”
东尼以眼神示意卡萝。后者接续开口,“尽你一切所能找出任何关于杰可的事情、深入的背景资料。除了吉莉,如果有人问起,就说我们正在调查一些针对杰可而来的威胁,而我们认为事发原因深藏在他的过往。至于吉莉,这招是行不通的。也许你可以暗示说你在调查一名妓女所说的一些对于杰可不利的言论,或许暗示你怀疑那些是恶意的谎言,如何?”
“好。不过不争的事实是,我还没能进入国家警务计算机系统,所以你们晓得我如何才能找到她吗?”
“我待会再谈谈那件事。”东尼说,“里昂,我要你开始调查在令文斯丧失手臂的意外发生时,那期间他的生活是如何的,以及他的早期电视事业生涯。看看你是否可以找到他以前的教练、刚开始从事体育新闻播报时,最先与他共事的人、与他同是英国代表队的运动员这一类的,可以吗?”
“等着瞧吧。”里昂难得一次露出冷酷而严肃的表情,“我不会让你失望的,老兄。”
“凯,你的工作是走访夏兹在群组中识别出的女孩们的父母,并且重新与他们面谈。除了所有例行失踪人士处理的程序,还要试着套出与杰可·文斯有关的事。”
“当地警察应该十分乐意把手上的案子移交给你们。”卡萝插话道,“他们会很高兴看到有人愿意为这个毫无结案希望的事情负责,他们可能还会让你们自由进行逮捕。”
“这些事,乔登总探长会事先帮你们安排好。”东尼继续说,“她会作为你们的导引者,负责与全国其他警局的高阶警官联络,搜罗能让你们重启调查的信息,例如吉莉·伍卓目前的下落、文斯的教练近况为何、哪个受害者的父母已经搬往斯肯索普,这一类的。”
卡萝瞠目结舌好长一段时间。里昂、赛门与凯玩味地旁观,就像青少年看着成人们濒临失态的边缘。“好吧。”她终于开口道,而声音里满是讽刺,“反正我的工作量这么少,能够应付这些是我的荣幸啊。那么,东尼,在小组其他成员艰苦努力的同时,你要做什么呢?”
东尼伸手拿起一块三明治,瞧瞧内馅,然后带着毫无罪恶感的笑容抬起眼,“我要投石问路,静观其变。”
米琪认为,柯林·华顿探长就像警察捉小偷戏码里的难民。传播公司大量出品这种剧情极易预测的戏剧,以填充夜间新闻结束到民众就寝前的空当。她猜想华顿曾经是粗犷型的英俊男子,但是过多的酒精与垃圾食物模糊了他的五官,并且使沉重的眼袋覆盖了蓝色的双眼。她想象他的第二段婚姻正岌岌可危;与前妻所生的小孩像是从地狱来的青少年;而他的内脏某处隐约有个令他担忧、反复发作的疼痛。米琪庄重地交叉双脚,对华顿露出曾令无数摄影棚来宾感到安心的笑容。她就是知道他绝对喜欢这个,他与那个看来快要向她索求签名的助手探员一样,都吃这一套。
她看了一眼手表,“杰可应该快回来了,一定是因为塞车。我的私人助理贝齐也是。”
“你已经说过了。”华顿说,“如果你不介意,我们或许也可以先开始。我们可以等索恩女士和文斯先生回来了再跟他们谈。”他看着摊在膝上的资料夹,膝盖处的布料紧绷着。“我听说波曼探员遇害的前一天,你曾跟她说过话。事情的来龙去脉是怎么一回事?”
“我们有两支电话——我一支,杰可一支,没有登记在电话簿上,非常私人,只有极少数人知道号码。我出门的时候会把电话转接到手机上,而波曼探员打了那个号码。应该是星期五早上八点半左右——当时我正跟一名研究员在一块儿,她或许可以证实这件事。”米琪顿了顿,意识到自己正在无关紧要的事上打转,过于明显地泄露了紧张的情绪。
“但是打电话来的人不是你的研究员?”华顿催促她继续往下说。
“不是。是一个我不认识的声音。她说她是伦敦都市警部的夏伦·波曼探员,她想跟我先生杰可安排会面。”
华顿点点头。“那你怎么说?”
“我告诉她,她打的是我的私人电话,她道了歉,说有人告诉她这是杰可的私人电话。她问杰可是否在家,当我跟她说我人在外头后,她说她可以留言。通常我不帮杰可做秘书职务的事情,但既然她是个警察,而且我也不清楚怎么回事,所以我想最好还是记下她的要求,然后转告杰可。”她微笑着,努力塑造出一种不清楚自己正与权威面对面,因而不以为意的气氛。米琪表现得极为明显,但华顿似乎没有注意到。
“这是很合理的处理方式,摩根女士。”他说,“留言的内容是什么呢?”
“她说只是一个形式上的拜会,例行公事,但是她想针对她正在处理的一个案件与杰可做个访谈。因为她还有其他工作,所以她说一定得约在星期六,但是她很乐意迁就杰可的安排,时间跟地点由他决定。然后她留下让杰可能回电的电话号码。”
华顿问:“你还留着那个号码吗?”又一个标准问题。
米琪拿起一本笔记本。“诚如你所见,我们每天都换新的一页。记录所有来电留言、节目想法、琐碎的家务事。”她递出本子,指着靠近页面上缘之处。
华顿读道:“‘夏伦·波曼探员;杰可、面谈,周六,你选时间、地点。307—4676,狄凡侦查佐。’”这证实了克莉丝·狄凡所提供的电话笔录,但是华顿想再次确认,“这个电话……是在伦敦吗?”
米琪点点头。“对,0171,跟我们的区号一样,所以我才没费事地写下来。所以,是真的吧?她是伦敦都市警部的警察?”
“她借调到利兹的一个单位。所以她住在利兹,摩根女士。”华顿沉闷地回答。
“喔,天啊,当然了。”她言不由衷地说,“你知道吗,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竟然没有留意那部分,真奇怪呢。”
“的确。”华顿说,“所以,你传话给你丈夫,就这样吗?”
“我在他的语音信箱留了话。之后他说已经跟波曼探员约好周六早上到家里来。他知道我不会介意,因为我跟贝齐要去搭免费的欧洲隧道列车,那是工作的额外福利。”米琪再次对他露出灿烂的笑容。华顿心里不是滋味地纳闷,为什么他生命中的女人们跟他说话时,永远都无法看起来像米琪这样高兴。
在华顿能提出下一个问题前,他听见走廊传来落在拼花地板的脚步声。当身后的门开启时,他半转过头去。他对杰可·文斯的第一印象是,承载在昂贵服饰内的惊人精力。即使只是做着平庸之事,例如越过房间然后伸出左手做出欢迎的姿势,文斯仍有一种令人无法转移目光的特质。“我想你一定是华顿探长了。”文斯温暖地说,并且令人感动地不去注意这名警察的慌张。华顿半举起手,却伸错了边,只好赶紧笨拙地将纸张换到另一只手上,然后才捉住杰可已递出的手,不灵巧地握了握。“我是杰可·文斯。”米琪发现他们夫妻两人都摆出虚假的谦逊姿态,“这件事情真的非同小可呢。”文斯转身背向探长,朝守候在旁的警察友善地点头问候,然后重重地坐在妻子旁边的沙发上。他拍拍她的大腿,“一切都好吗,米琪?”语气中流露出的挂念一如他总是对重症病人所展现的关心。
“我们才谈到波曼探员的来电。”米琪回答道。
文斯说:“好的。很抱歉,我迟到了。愿老天帮帮西伦敦的交通吧。”嘴角上扬,露出一个让人熟悉、不以为意的笑容,“我能帮上你什么忙呢,警官?”
“摩根女士转达了波曼探员的留言,对吗?”
“正是如此。”文斯肯定地说,“我拨了她留下的号码,跟一名我完全忘记名字的侦查佐通了话。我说,如果周六早上九点半到中午之间波曼探员能到我家来,我就可以见她。”
“像你这么样一个大忙人愿意抽空跟她见面,真是好心。”华顿说。
文斯挑起眉毛,“我总是尽可能的帮助警方,而且对我并没有造成什么不便。当天我唯一的计划就是赶完一些个人的文书工作,然后及时开车到我在诺桑伯兰的小屋,早点睡觉休息。你要知道,星期天我得在桑德兰参加半程马拉松。”他随性靠在椅背上,完全相信警方会采信他脱口而出的话,而且为了支持他的清白,他们会把内容记录下来并且存档。
“波曼探员几点抵达的?”华顿问。
文斯扮了个怪相,然后转向米琪,“是几点啊?那时候你们正要离开,对吧?”
“没错。”她证实道,“一定是九点半左右。贝齐或许能告诉你更确切的时间。她是这间屋子里唯一有时间概念的人。”米琪苦笑着,惊讶于这名警察如此乐于相信两名主持重要节目的重量级电视名人竟然是时间白痴。“我们算是在门阶上擦肩而过。杰可正在楼上讲电话,所以我指引她进到这里,然后我们就离开了。”
“我没有让她等太久。”文斯随即接下去说,“她为打扰了我的周末而道歉,但是我向她解释,做我们这一行的并没有真正的周末。我们只能尽可能地为自己找时间,对吧,亲爱的?”他敬慕地看着米琪,并且伸出手臂抱住她的肩膀。
“可惜时间常常都不够用。”米琪叹气道。
华顿清了清喉咙说:“你能告诉我,波曼探员想找你谈什么事吗?”
米琪质问:“你的意思是,连你也不清楚啰?”沉睡内心的新闻记者本能顿时苏醒,并且立即采取行动,“一个警官大老远从约克郡跑到伦敦,约谈一个像杰可这样有名望的人,而你们却不知道她要来做什么?”米琪一脸惊讶,前倾身子,前臂搁在腿上,双手摊开。
华顿在位子上扭了扭身体,目不转睛地盯着两扇长窗之间的墙面。“波曼探员隶属一个新的单位。严格来说,目前她还不应该执行勤务。我们认为我们知道她在调查什么,但是目前还没能确切证实这个情况。如果文斯先生能告诉我们星期六早上他们两人之间发生的事,这将对我们有莫大的帮助。”他从鼻腔重重地呼了一口气,然后以困窘与恳求的眼神迅速地看了他们一眼。
文斯一派轻松地说:“没问题。波曼探员对于自己的提问侵犯了我的隐私感到十分抱歉,不过她说她正在调查一连串少女的失踪案件。她认为这些女孩遭同一人诱拐离家。似乎当中有一些人在失踪不久前曾出现在我的公开露面活动中,所以她怀疑有某个疯子正以我的粉丝为下手目标。她说她想让我看看这些女孩的照片,问我是否曾注意到她们跟特定人士交谈。”
“你是指你的随行人员之一吗?”华顿对于自己晓得‘随行人员’一词感到沾沾自喜,并以鼓励的神情怂恿文斯继续往下说。
文斯笑了,笑声如浑厚的男中音一般。“很抱歉要让你失望了,探长,但是我并不算真的有随行人员。录制节目的时候,会有一个跟我密切合作的小组。当我公开露面的时候,我的制作人或研究员会陪我一道走,提供一些支持。但是除此之外,任何保镖或什么的,都是我自掏腰包请的。然而因为我所做的多数工作也与替公益团体募款有关,所以花钱去做一些不是绝对必要的事情似乎太疯狂了。总之,就像我跟波曼探员解释过的,我没有什么忠心的雇员,我有的只是核心粉丝。我想,差不多我所做的每一场活动,约有十几名粉丝会固定出现。奇怪的一群人,但是我不认为他们会去伤害别人。”
“这是名人的标记。”米琪就事论事地说,“如果没有一群怪胎像跟班一样,你就一文不值。身穿厚夹克、衣着糟糕的男人,与穿着聚酯便裤和压克力纤维开襟毛衣的女人,他们的发型都十分可怕。一般少女不会为这样的人跷家的,相信我。”
“我跟波曼探员说的也差不多是这样。”文斯继续说道。他在心里想,他们一搭一唱,如此应答如流,如此自然,或许是两人该一同制作节目的时候了。他在脑中记下要与制作人好好讨论这个想法。“她拿了几张女孩的照片给我看,但是并没有唤起我的记忆。”他不带敌意地耸耸肩,“我一点也不意外。一场公开露面的活动,我能签三百个以上的名。喔,虽说是签名,其实应该更像是鬼画符。”他悲伤地望着自己的义肢。“写字是许多我再也无法做好的事情之一。”
片刻的无声,对于华顿而言就像阵亡将士纪念日一般漫长。他思索着,想提出有意义的问题。“波曼探员做何响应呢,先生?我是说,对于你无法认出任何人。”
“她似乎很失望。”文斯说,“但是她承认成功的希望一向很微小。我说我很抱歉无法帮上什么忙,然后她就离开了。应该是十点半左右吧?”
“所以说她在这待了约一个钟头?这对只问几个问题而言,似乎算是蛮长的一段时间啊。”华顿不是起疑,只是谨慎周全地问。
“是啊。”文斯附和道,“不过我的确让她等了我一会儿,然后我帮我们俩倒了咖啡,还闲聊了一下。人们总是想知道《文斯敲敲门》的幕后八卦。之后我还得逐一看过那些照片,我不慌不忙,慢慢地看。失踪少女是很严重的事,可不能轻视。我的意思是,她们这些日子以来都没有与家里联络——根据波曼探员的说法,有些甚至已经好几年了——很有可能已经遇害了。这个值得我注意一下。”
“的确如此,先生。”华顿沉重地说,后悔自己费事问了这个问题,“我想她没有提到当天之后有什么计划吧?”
文斯摇摇头,“抱歉,探长。我有印象她有另一个约,但是她没说在哪儿,或是跟谁有约。”
“你为什么有那样的印象呢,先生?”华顿抬起眼,第一次感觉到自己或许不是在敷衍了事。
文斯皱着眉头一会儿,仿佛在回想。“我看完照片之后,我提议为她新添咖啡。但是她看了看手表,似乎吓了一跳,好像她没注意到时间。她说她得走了,她不知道我们已经谈了那么久。没几分钟后,她就离开这儿了。”
华顿合上笔记本,“我想我也该如此了,先生。非常感谢你们两位抽空见我。如果还有别的问题——虽然我很怀疑是否有这种可能性——我会再跟你们联络。”他起身,并朝菜鸟警员撇了一下头示意离去。
“你不需要跟贝齐谈谈吗?”米琪问,“她应该快回来了。”
“我想没这个必要。”华顿说,“老实说,我认为波曼探员的来访与她的死一点关系也没有。我们只是必须做好收尾工作。”
文斯越过房间,走到门旁,开门引导他们离去。“真遗憾,当真正的工作在约克郡等着你们处理的时候,你们还得跑来这儿。”同情的笑容凸显出语气中的关心。
米琪道了再见,然后站在窗前看着文斯目送警察们离开宅邸。她不确定自己的丈夫隐瞒了些什么,但是她太了解他了,所以知道自己刚刚所听见的与事实——应该说是真相的全貌——相去甚远。
当文斯走回房间,米琪正倚在火炉旁。“你打算告诉我那些你没跟他们讲的事情吗?”她的双眼精明地估量着他,那双眼总是能看透他的面具。
文斯咧嘴而笑,“你真的是个女巫啊,米琪。是的,我会告诉你我究竟没跟他们说什么。在波曼拿给我看的照片中,我的确认得其中一个女孩。”
米琪瞪大了眼,“你认得?怎么会呢?在哪儿?”
他轻蔑地说:“没有必要大惊小怪,根本没什么。她失踪以后,她的父母联络了我们,说她是我的头号粉丝、从没错过我的节目,诸如此类的。希望我们帮忙呼吁她与家里联络。”
“那你有帮忙吗?”
“当然没有。这一点也不符合节目风格啊。公司某个人写了慰问信给他们,我们则在一家小报上刊了‘杰可请求跷家青年打电话回家’的报道。”
“那为什么你不告诉华顿呢?如果你在报章媒体上做了什么,总是会有剪报的!他们可能会把新闻挖出来,这样你就糟糕了。”
“怎么会?他们甚至不知道波曼在做什么,听起来他们好像也还没找到她的档案,对吧?听着,米琪,我从没见过那个女孩,也从没跟她说过话。但是如果我跟警察探长说我认得她,该死的,米琪,你知道警方是镇上最大嘴巴的人。下一个你听到的消息就会是‘杰可卷入谋杀疑云’刊在头版上。所以,这种事我敬..谢不敏。他们没办法找出我跟任何一名波曼的跷家少女有关系。我可是推诿之王,记得吗?”
米琪摇摇头,不禁得夸赞他的厚脸皮。“我想是比较像‘不粘锅先生’吧,什么事跟你都沾不上边。”她说,“我不得不佩服你,杰可。只要说到能将观众耍得团团转,即便是我也无法跟你媲美。”
他在她面前弯下腰,亲吻了她的脸颊。“永远别想班门弄斧,在骗子面前说谎。”
隔日早晨,当卡萝踏进办公室发现组员比自己早到时,不禁一阵手忙脚乱。汤米·泰勒摊开四肢坐在她对面,岔开的双腿凸显了他的阳刚之气。李啪地打开窗户,让吐出的烟雾与汽车排气融合为一。笛一如往常地靠在墙上,双手交叉在过度合身的套装前。卡萝渴望拖着死活不愿意的笛到年初减价特卖会,让这个女人换上既合身又好看的服装,而不是她现在所穿的既昂贵又毫无品味的衣服。
卡萝径自走向桌子后方的堡垒,一边坐下,一边啪地掀开公文包。“好。”她说,“我们的连续纵火犯——”
“是个不折不扣的疯子。”李说。
卡萝语带一丝幽默地说:“其实不是。最后看来,我们的纵火者跟你我一样神志正常。呃,至少跟我一样,因为我不能代表你们三个人说什么。根据一个心理学家——我绝对信任他所做的判断——的说法,我们所面对的不是一个精神变态者。放火的这名男子有明确的犯罪动机,而且可能是吉姆·潘德伯里的兼职消防员。”其他三人愣愣地看着她,好像她突然说起了他们听不懂的外国语言。
“你说什么?”李勉强先开口道。
卡萝将消防局长所提供的名单复印件发给他们。“我希望对这些人做深入的背景调查,特别留意财务状况。而且千万不要让他们察觉我们在调查他们。”
汤米·泰勒终于回过神,“你打算指控嫌犯是消防员?”
卡萝和善地说:“我还没有要指控任何人,警佐。我只是试着搜集足够的信息,好让我们能借此做出结论。”
“消防员在火场出生入死。”笛·恩萧不服地打了冷枪,“他们因此受伤、吸入浓烟。为什么消防员要去纵火?他一定是个神经病才这么做,而你刚刚竟然说这个家伙不是疯子。这不是相互矛盾吗?”
卡萝坚定地说:“他没病。或许绝望,但是他并没有精神异常。我们要找的是一个负债累累,除了想脱身,其他什么也看不见的人。不是说他想置同伴于险境,他只是没有考虑到同伴的安危而已。”
泰勒怀疑地摇摇头,抗议说:“这对消防部门是非常严重的诋毁。”
“这跟断言警界腐败的外部调查相去无几。但是我们都晓得警察贪腐是事实。”卡萝的声音毫无感情。她将一张张的案件数据塞回公文包,然后抬头看着他们,“你们怎么还站在这儿?”
李以强而有力的姿势将香烟从窗口抛向下方的街道,然后懒散地走向门口,“我这就去办。”
泰勒起身并且炫耀地整理了一下显眼的裤裆。“好吧。”说完跟着李的脚步离去,并且暗示笛·恩萧应该一道离开。
“要小心谨慎。”卡萝对鱼贯而出的背影说道。
如果脊椎会说话,笛·恩萧的脊柱应该会发出一句流畅的“去死吧。”他们关上门,卡萝向后靠在椅背上,用手按摩紧绷的颈椎。今天将会是漫长的一日。
东尼不假思索地伸手拿起话筒,咕哝道:“我是东尼·希尔,请稍等一会儿。”然后完成正在计算机上所打的句子。接着他望着手中的话筒,仿佛不甚清楚它怎么会在自己手上。“喂,抱歉。我是东尼·希尔。”
“我是华顿探长。”声音中立,不友善也没有敌意。
“为什么?”
“什么?”华顿不知所措而结结巴巴地说道。
“我问你为什么要打电话来。这问题有这么奇怪吗?”
华顿粗鲁地说:“是喔。哼,我是出于好意才打电话给你。”语气与所说的话两相违背。
“这可新奇了。”
“没必要耍小聪明。我的长官若要把你带进警局做另一次面谈,可是一点问题也没有。”
“那他得先跟我的律师谈谈才行。那么,你究竟有什么好意要提供给我呢?”
“我们接到米琪·摩根的电话——那个电视主持人,你可能晓得也可能不晓得,就是杰可·文斯夫人。她自愿提供消息说,星期六早上波曼到他们位于伦敦的家跟她先生面谈。所以我们跑了一趟伦敦,跟文斯先生他们亲自谈了谈。而且他没有嫌疑。波曼或许在你们那个小团体面前出尽洋相,但是她还不至于笨到跟他本人重述那堆胡说八道。到头来,她想问的只是文斯先生是否曾在活动上看过任何人跟踪这些失踪的女孩,答案是否定的。不意外啊,你想想看他一个星期会见过多少张脸啊。所以你瞧,希尔博士,他没有嫌疑。他们主动找上门的,不是我们去找他们的。”
“就这样?杰可·文斯告诉你他在门口跟夏兹·波曼挥手说再见,而那样你就满足了、接受了?”
华顿生硬地说:“我们没有理由怀疑会有其他可能。”
“最后看到她活着的人,他们通常不是值得调查一下吗?”
“不需要啊。因为他们与被害人没有已知关联,而且拥有不曾被外界质疑的诚实美名。还有,他们在案发前十二个钟头就已经说再见。”华顿的语气有一点尖酸,“尤其当他们是有申请残障手册的独臂人士。这种人不可能制伏训练有素、四肢健全的警察。”
“我能问一个问题吗?”
“可以。”
“这场面谈有目击者吗?还是文斯独自与夏兹会面?”
“他的妻子引她进门,之后就留他们自行处理了。波曼单独会见文斯先生。可是这并不表示他在说谎。我干这一行已经很久了,可以看得出来一个人是不是在说谎。面对现实吧,博士,你太离谱了。我不是说我真的责怪你试图扰乱我们,但是我们的目标依旧放在她所认识的人身上。”
“谢谢你告知我。”不愿再多说,东尼将话筒挂回支架上。人类的盲目永远让他感到惊讶。华顿不是个愚蠢的人,然而尽管从警多年了,他还是单纯受表象制约地相信像杰可·文斯这种人不会是暴力罪犯。
在某种程度上,东尼一直在等着华顿的来电。警方无法为夏兹·波曼讨回公道,并且为他的工作辩白,不过现在这些都是他的职责了。对此,东尼感到一种尖刻的称心如意。此外,东尼刚刚问了几个问题,华顿的回答坚定了他视文斯为头号嫌犯的想法。东尼早已确定凶手不是精神异常的粉丝,现在他更能排除文斯随行人员的可能性。如果没有人目击这场面谈,也就没有人会在夏兹离开后跟踪她。
东尼再次拿起电话,拨打稍早从查号台得到的号码。他已为此刻做了预备。当总机接起电话,他说:“可以麻烦转接到《摩根午间秀》的制作办公室吗?”然后他靠在椅背上等待,嘴角露出一个冷酷的微笑。
约翰·布兰登摆弄着咖啡杯的杯把。“我不喜欢,卡萝。”他承认道。卡萝正张开嘴想做出回应,而他举起一只手指要她安静。“喔,我知道你跟我都不愿意相信这种可能。将矛头指向消防部门确实是调查的一大步。我只希望我们不会犯下可怕的错误。”
卡萝提醒布兰登:“东尼·希尔曾经帮我们找出正确的调查方向。而且当你读了他的分析报告,就会了解这比其他推测都来得更有道理。”
布兰登绝望地摇摇头,看起来比以前更像一个厌世之人。“我知道。不过这种想法真的很令人沮丧。为了微不足道的事,让这么多人冒生命危险。至少警察若不老实,通常还不会有人送命。”他啜了一口咖啡。咖啡香飘过桌子,传到卡萝的鼻子里,让她口水直流。通常布兰登会为她倒一杯,但是今天她未能一同品香,由此可见她的报告令长官有多么震惊。“唉,好吧。随时跟我报告你的团队有些什么斩获。我希望进行逮捕前,先告知我一声。”
“没问题。还有另一件事,长官。”
“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
“我认为是坏消息,取决于你怎么看待这件事,长官。”卡萝的笑容一点兴奋之情也没有。
警长叹了一口气,然后半转过旋转椅,眺望着河口。一如往常,长官总是拥有最好的景色,卡萝心不在焉想着,此时一辆远洋拖网渔船从一扇窗户滑驶到另一扇。“那就说来听听吧。”
“也跟东尼·希尔有关。”她说,“你晓得他的小组成员被谋杀的事吗?”
“惨不忍睹啊。”布兰登说得完全没错,“这份工作最惨的事就是发生警员遇害。而且那种方式,实在是最大的噩梦。”
“尤其当你有像东尼·希尔一样的记忆力时。”
“你说得没错。”他精明地隔着一段距离望着她,“先撇开我们自然会有的同情,这件事怎么会跟我们有关?”
“正式地说,一点关系也没有。”
“那么非正式的关系呢?”
“东尼跟西约克郡警局之间有点问题。他们似乎将他以及他的侧写学员视为头号嫌犯,而非有用的资源。东尼觉得他们基于武断的理由而拒绝寻求其他管道,所以他决定,不能只因为调查警察短视而让杀死夏兹·波曼的凶手逍遥法外。”
布兰登的脸上露出大大的笑容,“这是他说的?”
卡萝报以互通一气的微笑,“并非一字不差,长官,我没有同步记下他的话。”
“我能理解为什么他认为有必要采取行动。”布兰登谨慎地说,“任何调查人员都会做出相同的反应。但是在警察单位里,我们有规定不能让警官调查涉及个人利益的犯罪案件。那些规定有其存在的理由——与警官有直接关系的犯罪案件会扭曲自身判断力。你确定让西约克郡警方自行继续处理这事儿不是最好的方式吗?”
“如果那么做意味着任凭一名变态杀手在外面逍遥,那么就不是一个好办法。”卡萝坚决地说,“我认为东尼的想法并没有错。”
“你还是没有解释这跟我们有什么关系。”
“他需要帮忙。他跟几名特别小组的警官合作,但是藏书网他们目前全都被停职,所以无法利用任何官方管道。而且他需要资深警官的意见平衡他的观点。那是他在西约克郡得不到的。他们现在只想找到一个理由将他或一名他的队员定罪入监。”
“他们从一开始就不想让那个单位进驻。”布兰登说,“他们会想借此机会把他们斩草除根并不意外。不过这是他们的案子,而且他们没有请我们提供协助。”
“他们没有,但东尼有。而且我觉得这是我欠他的,长官。我只会做一点小小的背景调查,提供他的队员像是名字跟地址一类的原始数据。我想尽可能的帮他,而且我希望你能允许我这么做。”
“你说的帮忙是指?”
“我不会紧追着西约克郡警局。东尼关注的角度跟他们的调查行动相去甚远。他们不会知道我的存在,我不会让你落入管辖权的纷争之中。”
布兰登饮下最后一口咖啡,然后将杯子推至一旁。“该死的没错,你不会的。卡萝,做你该做的事,但是私底下进行。这段谈话从没发生过,如果事情曝光,我也从没见过你。”
她露齿而笑,站起身,“谢谢你,长官。”
“别惹麻烦啊,探长。”他生硬地说,挥挥手示意她退下。当她打开门要离去时,布兰登补充道:“如果需要帮忙,你知道我的电话。”
卡萝希望这是一个她永远无须付出代价的承诺。
最北边是桑德兰,最南端是埃克斯茅斯,中间则有史云顿、格兰瑟姆、塔姆沃斯、维冈与哈利法克斯。在上述每一个地方,任何一起少女失踪案件都引起夏兹·波曼的注意。凯·哈伦知道她必须从中努力找出新数据,才能强化东尼针对杰可·文斯所建构的庞大间接证据。这种基本工作并不简单,即使数年时间过去了,她依然记忆犹新。单枪匹马也不是好方法,理想中,他们会两两成双,用两周的时间完成任务、花脑力处理面谈,而且不会因开车奔波在各个地方而精疲力竭。
但是现在她没有这种奢华的资源,并非凯想闲晃,而是杀了夏兹的凶手不值得再拥有一时半刻的自由。要她按兵不动等待乔登总探长来电告知结果已经够难熬了。现在眼前有一个学习的好榜样,凯一边想着,一边在她的维多利亚时期连栋小屋里来回穿梭踱步。卡萝·乔登无论做什么,显然一定会把事情做对、做好。“如果想成功,就与成功之人相处,学习他们的做事方式。”凯背诵她的美国自我成长课程录音带中一段滚瓜烂熟的名言。
午餐时刻,卡萝终于来电。她已跟所有处理过失踪少女案件的刑事侦缉部分部谈过,她甚至试着与其中三个案子的调查警察联系。不过用“调查警察”一词称呼他们可能太言过其实了,因为对于似乎不想被找到的失踪少女,他们只草草做了简单的询问、打听,而没有更深入的调查动作。她已经安排好让凯前往阅览分量稀少的档案,也设法探出心烦意乱的家长们的电话与住址。
凯挂上电话,研究着路线。她打算下午先到哈利法克斯,傍晚则到维冈,然后走高速公路到中部,在汽车旅馆过一夜,第二天早上先在塔姆沃斯吃早餐,近傍晚时迅速赶到埃克斯茅斯,之后走高速公路,彻夜开车到史云顿,然后走平面道路到格兰瑟姆,隔天回利兹稍作停留,向东尼回报进度,最后再往北到桑德兰。这听起来像一部可怕的公路电影。《末路狂花》女主角们的逃亡过程都还比这个更迷人呢。
不过话说回来,不像某些同事,凯从不期待这份工作会是迷人的。艰苦的努力、工作有保障与一张还算不错的薪水支票——凯认为这些就是她能期待从警局得到的东西。警探工作所带来的满足感令她感到惊讶,而且她擅长这个工作——多亏了她对细节有不错的辨别力,虽然那些不懂得欣赏的同事称之为龟毛。侧写似乎是个可以让她的观察技能得到完全发挥的理想领域。凯没想到自己的第一个案子便会如此与自身相关,或者感觉会如此私人。没有人应该遭受夏兹·波曼所忍受的折磨,而且没有人在做了这些事之后还能逍遥法外。
凯抱持着这个想法,奔波在十字交叉、贯穿英格兰的公路网络中。她注意到,所有的目的地若不是靠近高速公路,就是临近其他干线道路,而且沿途加油站林立并且附有快餐店。她纳闷这当中有什么值得注意的地方。文斯是否与受害者约在他们便于往四处移动的休息站见面呢?这可说是经过两天埋首工作后,唯一得到的新信息,凯严肃地想着,还有当中微乎其微、隐约存在的某种事发模式。但是家长们的故事雷同,欠缺与文斯相关、有意义的细节。对此,凯相当沮丧而苦恼。她设法找到失踪少女的几位朋友,但是他们几乎无法提供更多协助,不过并非他们不愿意。凯是那种访谈时,人们永远愿意对她开口说话的人。羞怯、无足轻重的表象掩饰了她的聪颖。她对女人不构成威胁,同时让男人想保护她。不,女孩的友人并非有所隐瞒,只是没什么好多说的。是的,失踪少女们为杰可痴狂;是的,她们曾参加杰可出席的活动;是的,她们对此感到非常兴奋。但是除了这些薄弱、零碎的信息之外,什么也没有。
凯凭直觉开着车,前往格兰瑟姆。两个晚上躺在汽车旅馆过软的床上,彻夜有忽远忽近的汽车呼啸声——双层玻璃减弱了音量,却无法完全阻隔噪音——这可不是让面谈富有成效的诀窍,但是比完全没有睡眠来得好。在按下门铃前,凯一边伸了大大的懒腰,一边责骂着自己。
肯尼与丹妮丝·波顿似乎没有注意到凯的疲惫。自从史黛西走出家门再也没有回来,至今已两年七个月又三天了。他们双眼下的阴影透露出,自那时起两人便未曾好好睡过一觉。
他们就像一对双胞胎,同样矮小结实,肤色缺乏日照而惨白,手指肥短。看着墙上的照片,他们的女儿苗条亮眼,让人惊讶于遗传学的奥秘。他们坐在客厅,那儿是“万物之所,各安其位”一词的最佳典范。狭窄的空间里有许多座位,角落有橱柜,凹室装有搁板以放置数不清的小摆设,特色壁炉有着内嵌壁龛。这个房间幽闭、保守而且传统。电子火炉的两条电热棒散出满是灰尘的热气,令凯难以呼吸。难怪史黛西情愿离去。
丹妮丝满脸愁容地说:“她是个可爱的女孩。”凯逐渐对这句重复听见的话感到厌恶,好像这话足以形容一个青春期少女的个性。这也让她沮丧地想起自己的母亲,她永远用平淡乏味的词汇抹灭凯的真实个性。
肯尼阴郁地说:“不像一些女孩子。”他将逐渐花白的头发往后梳,盖住头上已秃的区块,“我们要她十点前回家,十点前她一定回家。”
丹妮丝说:“她绝对不会出于自己的意愿而跷家的。”在枯燥冗长的陈述后,下一句话接得正如其时、恰如其位,“她没有理由逃家。她一定是被绑架了。绝对没有别的原因。”
凯没有说出那个令人痛苦但显而易见的可能原因。“我想问一些关于史黛西失踪前几天的问题。除了上学,那个星期她是否曾出门?”
肯尼与丹妮丝想也不用想,一搭一唱地回答:“她去看了电影。”
“跟凯莉一起。”
“在她被拐的前一个周末。”
“汤姆·克鲁斯。”
“她到现在都很喜欢汤姆·克鲁斯。”听来他们至今深信女儿还活着。
“星期一她也有出门。”
“通常我们不准她在上课日的晚上出去。”
“但是这是特例。”
“杰可·文斯。”
“他是她的英雄。”
“他在镇上开了一间酒馆。”
“通常我们不会允许她上酒馆的。”
“因为她只有十四岁。”
“但是凯莉的母亲带着她们去,所以我们想这样应该不会有事。”
“的确没事。”
“她准时回家,就像凯莉的妈妈所保证的。”
“我们的史黛西开心得胡言乱语。她拿到一张签名照。”
“亲笔签名,署名给她的。”
“她离家的时候,还把照片带在身上。”肯尼与丹妮丝强忍悲痛停顿了一下。
凯利用时机提问,“那天晚上她回来之后看起来如何?”
“她非常兴奋,对吧,肯尼?对她而言,跟杰可·文斯说话就像美梦成真。”
“她真的跟他说到话了?”凯迫使自己听起来很冷静。她隐约察觉到的事发模式随着每一次的面谈而逐渐清晰。
“在那之后她就像一只被冲昏头的小牛。”史黛西的父亲证实道。
“她一直想上电视。”一搭一唱又开始了。
“你们警方认为她跷家跑到伦敦,尝试闯进娱乐界。”肯尼不屑地说,“这是不可能的。史黛西不会这样,她太明智而且实际了。她同意我们的看法,乖乖上学、保持成绩名列前茅,然后我们再看未来怎么做。”
“她有可能可以上电视。”丹妮丝此刻陷入惆怅之中。
“她长得不错。”
凯在他们能再次开始滔滔不绝前,赶紧插话:“她是否提过她跟杰可·文斯聊了些什么?”
丹妮丝说:“只有说他真的很友善。我想他没有特别跟她聊些什么,对吧,肯尼?”
“他没有时间聊到个人兴趣。大忙人一个。数十人,不,数百人要他签名、说话、合照。”
这些话悬在空中,像是烟火的残影。“合照?”凯微弱地说,“史黛西也有跟他合照吗?”
他们一致点头,“凯莉的妈妈照的。”
“我能看看吗?”凯的心脏顿时怦然如击鼓,掌心在闷热的房间里冒汗。
肯尼从一张染过色而不知原本是什么颜色的咖啡桌下方抽出一本印有浮雕图饰的相册。他熟练地翻到最后一页。那儿,一张放大到模糊不清的快照,画面中一群人围绕着杰可·文斯。角度歪斜、脸部模糊,仿佛是隔着一阵热气拍摄的。但是站在杰可·文斯旁边的那个女孩——文斯正在与她交谈,他的手放在她的肩上,他的头俯向她,而她则带着如新生小狗般爱慕的眼神抬头看着文斯——毫无疑问,就是史黛西·波顿。
想与克莉丝·狄凡侦查佐谈话,比华顿想象中的还难。当他打电话到她的办公室时,他发现侦查佐打电话做了谋杀调查的笔录后就已经请了几天事假。这是华顿首次遇到一个似乎由衷为夏兹·波曼哀悼的人。会这么说,是因为他不是负责向夏兹极为震惊的父母告知死讯的警官。
克莉丝回复录音机上的信息时,华顿已经在伦敦与文斯夫妇面谈。之后,他才顺利地与狄凡相约在她的公寓见面。
当克莉丝·狄凡一开门就以“我真挚地希望你们能把做这件事的浑蛋绳之以法”向他们打招呼时,华顿体内顽强的警察性格立刻开始喜欢她。公寓内的墙上挂满美女的艺术照并没有让他感到困扰。他先前跟女同性恋共事过,而且总的来说,他认为比起警局里多数的异性恋女人,女同性恋者比较不会制造混乱。华顿的伙伴就没那么乐观了,他小心地选了一个面对大型玻璃窗的位子,避免看到室内的摆设。从现代公寓的玻璃帷幕探出去是一座古老的教堂,它不协调地矗立在巴比肯综合区的中心。
“我也这么希望。”华顿坐在凹凸不平的沙发椅垫上说道,心里闪过一丝纳闷,不懂怎么有人会想睡在这种东西上。
克莉丝问:“你们已经去找过杰可·文斯了?”说着,克莉丝在对面的一张大单人沙发椅上坐下。
“昨天我们面谈了他还有他太太。他证实了你早已跟我们说过的事情——波曼探员在遇害当天与他的约会。”
她点点头,将浓密的栗色头发从脸上拨开,“我想文斯是那种会把所有事情记下来的人。”
“那么,究竟是怎么回事?”华顿问,“为什么你要帮波曼探员支持她是伦敦警察的妄想?”
狄凡额间的皱纹顿时加深,“很抱歉,你的意思是什么?”
“你将你在刑事侦缉部的专线留给波曼探员当做联络电话。给人的印象是,她依然是伦敦警察。”
“她是伦敦警察没错。”克莉丝指出,“提供我的号码作为联络电话也没有错。受训期间,侧写小组的警员上班时不能接电话。夏兹问我能不能解决这个问题,如此而已。”
“为什么是你,警佐?为什么不是她所派驻的分局服务台警察?为什么不留她的住家电话,然后请文斯先生晚上再打?”华顿的态度里没有任何敌意,他只是真的想知道答案。
克莉丝说:“我想是因为我们在案子之初就已经有联络了。”她感觉内心的怒火逐渐高涨,但没有形于色。从事警察工作多年,让她养成在事情里发现含沙射影但不显露自身反应的能力。
“真的?怎么说?”
克莉丝转头,深色双眼越过华顿的肩膀,望着远处的天空。“她曾经请我帮忙。她需要一些新闻剪报,所以我到柯林代尔帮她处理这事。”
“那一包东西是你负责搜集的?”
“是的。”
华顿说:“我听说过。看那箱子的大小跟重量,一定有上百页吧。对于像你这样忙碌的警官而言,这可是很费时的一件事啊。”此刻他开始微微倾身,因为他怀疑这件事情后面还另有隐情。
“我是用我个人时间做的,行吗,探长?”
“为了一名初阶警员,你可牺牲了不少时间呢。”华顿暗示道。
克莉丝短暂地紧抿了双唇。由于她的狮子鼻,她看起来酷似七矮人中的爱生气。“夏兹跟我搭档值夜班很长一段时间。我们既是朋友,也是同事。老实说,她可能是我曾共事过最有天赋的新进警察,华顿先生。我不懂,问我为什么乐意牺牲我的休假时间帮她做事,难道会对你抓到凶手有所帮助?”
华顿耸耸肩,“背景调查。有些事情你永远说不准。”
“我知道,相信我。你该询问的人是杰可·文斯。”
华顿情不自禁讽刺地咧嘴而笑,“别告诉我你也相信那一套。”
“如果你是指,我是否赞同夏兹认为杰可·文斯杀害少女的想法,答案是——我也不知道。我没有机会重新检视她的证据。但是我所知道的是,文斯跟我安排夏兹周六一早到他的宅邸,而隔天早上她死了。我们这儿的做事方式是,我们会对最后看见谋杀被害人活着的已知目击者抱有极大的兴趣,而夏兹的母亲告诉我,你似乎没有任何纪录显示夏兹离开文斯的房子之后还有人见过她。这会让我对杰可·文斯非常感兴趣。侧写小组对此有什么看法?”
“在我们确定能从调查中排除目前同事们的嫌疑之前,我们都不能借助他们调查此案。相信你可以理解这一点。”
克莉丝目瞪口呆,“你们不打算求助于东尼·希尔?”
“我们认为波曼探员可能认识凶手,而她在利兹唯一认识的人就是跟她一起工作的人。你是一个经验丰富的警探,一定能理解我们不能冒险让他们任何一人知道机密,因而让调查行动受到影响。”
“你们手上有全国最有天赋的侧写师——一个确实认识被害人,也晓得她在做什么的男人,而你们却打算忽略他?你不想逮到夏兹的凶手是有什么特别原因吗?我打赌东尼·希尔认为你不应该让杰可·文斯脱身。”
华顿迁就地笑着,“我能理解你对这个案子有一点激动。”克莉丝的内心波涛汹涌,可是没有搭话,让他继续说下去。“但是我能向你保证,我已经跟文斯先生谈过,没有任何迹象显示他跟这宗谋杀案有关系。他说波曼探员感兴趣的,只是他是否见过失踪少女跟任何固定出席活动的人在一起。他说他没见过。就那样。”
“而你采信他的话?就那样?”
华顿耸肩,“有什么理由不相信呢?显示他有嫌疑的证据在哪里?”
克莉丝突然站起来,从角桌上拿起一包烟。她点燃香烟然后转身看着华顿,语气严厉地说:“他是我们所知最后一个见过她的人。”。
华顿的笑容应该要有安抚的效果,但是反倒激怒了对方。“这件事我们还不确定。她在行事历里,跟文斯的约会后面写了一个‘T’,看起来她之后还要去什么地方。你该不会知道‘T’指的是谁吧,警佐?”
克莉丝深深吸了一口烟,徐徐吐出后说:“我想不到任何人,抱歉。”
“你不认为这有可能指的是东尼·希尔吗?”
她耸耸肩,“我想有可能,但是这也可以代表任何事情。就我所知,她有可能到托卡德罗玩雷射棋。再者,她从没跟我提过其他的计划。”
“她没到这里来吗?”
克莉丝蹙眉,“她为什么要到这儿来?”
“你说你们是朋友。她到了伦敦,我想她应该会顺道来拜访,尤其当你帮了她这么大的忙。”华顿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严酷,而他的下巴向外凸出。
“她没有来这里。”克莉丝的嘴紧抿得像蚌壳。
华顿察觉到一个弱点,乘胜追击。“为什么,警佐?她是否喜欢跟你保持一点距离?尤其现在她给自己找了个男朋友?”
克莉丝迅速走向门口并且打开门,“再见,华顿探长。”
华顿说:“这真是一个有趣的回应啊,狄凡警佐。”他不疾不徐地起身,并且确认随行的初阶警员依然继续做着记录。
“如果你要侮蔑我对夏兹的记忆和我的智商,请你离开这里。下次,请照规矩来,长官。”克莉丝倚着门,看着他们穿过走廊走向电梯。“浑蛋。”她哼了一声。接着,她任凭沉重的门砰然关上,越过房间来到电话旁,拨电话给内政部的旧情人。“蒂?我是克莉丝。嗨,美女,我想请你帮个忙。你们那儿有个心理学家,一个男的,叫东尼·希尔。我需要他的个人电话……”
在这名年轻黑人男子走到位于空荡看台第六排的座位前,吉米·林登就已经注意到他了。与有潜力的年轻运动员一同工作多年,让他培养出察觉陌生人出现的直觉。身为教练,他要提防的不只是性变态,毒贩如同他们保证的类固醇魔力一样危险。而吉米旗下的年轻人正是最容易跌入毒贩陷阱的人。任何想在标枪、炼球、铅球或铁饼项目里成为顶尖选手的人都需要大量肌肉。比起训练,利用合成类固醇来增长肌肉实在轻松多了。
不,提防陌生人真的无伤大雅,尤其在爱丁堡运动竞技场。他在这儿训练苏格兰青少年代表队,他们是精英中的精英,全都极度需要能让自己成为冠军的优势。吉米再次抬头看看那名陌生人。他的身材看起来不错,不过如果他曾经梦想成为冠军宝座的争夺者,在许久以前便应该戒烟了。
训练即将接近尾声,年轻运动员们匆匆穿上运动外套。吉米瞥见那名陌生人站起身,消失在楼梯下方。不一会儿,当男子出现在跑道旁,表明正式的来意后,吉米才感觉后颈的肌肉放松了一点——也是那时他才发现自己肌肉紧绷。吉米苦闷地想,他曾经与自己的身体如此亲近、合一,清楚知道每一条神经的摆动,如今他的身体正不知不觉地快速衰老。
在他能跟着汗水涔涔的运动员进入更衣室前,陌生人来到他面前并且亮出警察证。然而对方的动作太快,吉米甚至无法猜测男子隶属的单位为何,不过他知道那是个警察证没错。“我是杰克森探员。”男人说,“很抱歉打扰你工作,但是我想借用你半个钟头的时间。”
吉米啧了一声,不悦地拉长了如赛犬般的脸。“你不会在这些小伙子身上找到任何毒品的。我的队伍一向很干净,大家都知道。”
里昂摇摇头,微笑道:“跟你的队伍无关。我需要向你请教一些过往的事情,仅此而已。”言谈间,不见他以往与侧写同事们的能言善辩。
“什么样的过往事情?”
里昂注意到吉米的眼神闪烁地看了看他的学员,意识到这名教练还有话要跟他们说。里昂连忙说:“老实说,没什么好担心的。听着,我看到路上有一间还可以的咖啡馆。何不等你忙完这边的事情,跟我在那儿碰头,然后我们再聊聊?”
“好吧。”吉米不情愿地说。半个钟头后,他隔着一杯茶与一碟糕饼与里昂相望。桌上的那种点心让苏格兰得到糕饼之国的美名。他一定是一个可怕的教练,里昂看着矮小的男人狼吞虎咽地吃完一颗裹着椰子粉的雪球糕饼,心里这样想着。所有里昂知道的成功投掷项目运动员都是身材魁梧、肩膀厚实、大腿粗壮。但是吉米·林登却像一个中世纪的苦行者、标准的长跑选手、一种骨头与肌腱发达,能轻松穿越马拉松终点线的生物。
“那么,究竟是怎么回事呢?”吉米从长袖运动衫的袖子里抽出一条绣有姓名首字母的棉质手帕,以出人意料的优雅揩净嘴巴。
“我无法告知太多细节,而且原因会越来越清楚的。我们正在调查一宗根源于过去的案子。我想你或许能提供一点线索。”
“关于什么呢?我所知道的事情只跟体育有关,孩子。”
里昂点点头,然后看着一块蛋白酥在眼前消失。“我需要回溯十几年,甚至更久之前的事。”
“当我还在南边工作的时候?在我回到这里之前?”
“没错。当你担任杰可·文斯的教练的时候。”里昂说。
一道阴影掠过吉米的脸。然后他的头歪向一边说:“你该不会要告诉我,有人敲诈杰可,而且认为自己可以得逞吧?”水汪汪的蓝眼睛燃起一丝玩味。
里昂眨了眨眼,“这话你可不是从我这儿听来的,林登先生。”
“吉米,孩子,大家都叫我吉米。那么……杰可·文斯,是吗?关于这个神童,你想知道些什么?”
“任何你所记得的事。”
“你有多少时间?”
里昂的笑容带着一丝严酷,他没有忘记自己来爱丁堡的理由。“需要多久都没关系,吉米。”
“让我想想啊。他才十三岁的时候就赢得英国十五岁以下组的冠军。当时我负责训练国家代表队,我一看到他投掷,就说他是本世代最有可能得到奥运金牌的人。”他摇摇头,“而我没说错。可怜的家伙。没有人应该在试着学习使用义肢手臂的时候,还观看一场原本自己会赢的比赛。”里昂了解他意指的事,但是没有答话,“即使是杰可·文斯。”
里昂问:“他从没考虑过参加残障比赛吗?”
吉米嘲弄地哼了一声,“杰可?那么做就等于承认自己是残障了。”
“所以他十三岁的时候,你是他的教练?”
“没错。我得承认他认真得像工蚁。他很幸运住在伦敦,因为他有很好的机会接触到我以及各种设施,而且老天啊,他也充分利用了这点。我曾经问他,难道他都不需要回家吗?”
“而他作何回答?”
“他只是耸耸肩。我印象中他的母亲并不关心他在做什么,只要他别出现在她跟前。当然,那个时候她已经离开了他父亲,分居或离婚之类的。”
“那他的父母会来看他吗?”
吉米摇摇头,“从没见过他母亲,一次也没有。他爸爸来观赛过一次。我想是他打算刷新英国青少年纪录的那一次,但是他失败了。我看不过去他爸爸对他大发雷霆,所以我将他拉到一旁,跟他说如果他不能好好支持他儿子,我就不欢迎他。”
“他怎么反应?”
吉米喝了一大口茶说:“那个笨蛋骂了我一声死同志。我只叫他滚蛋,之后我们就没再看过他了。”
里昂在心里记上一笔。他知道东尼会对这件事感兴趣。他认为年轻的杰可极渴望得到注意。他的母亲冷漠,父亲不在身边,而他的存在价值全都投注在运动场上的成就,希望借此为自己赢得一点认同。“那么,他孤单吗……杰可?”里昂无视教练瘦长的脸所露出的不赞同,径自点燃一支烟。
吉米思量着这个问题。“他可以跟最会鬼混的人在一块儿,但是他不是真的属于那一伙人,你懂我的意思吗?他太专注了,毫不松懈。不是说他喜欢孤独一人。不,他一直都有吉莉陪着,在他身边转来转去,告诉他他很棒。”
“所以他们深爱彼此?”
“她深爱杰可,而他则深爱自己。不过他喜欢被爱慕的感觉——毫无条件的爱,就像牧羊犬对主人的忠心那样。提醒你,即使是吉莉,也有闷闷不乐的时候。我竭尽所能让他们两个在一块儿。每次她觉得厌倦了坐在后座,陪同他前往训练场或比赛,我总是安慰她,要她想想当他高举金牌、站在奥运颁奖台的时候,她会觉得多么开心。我说啊,多数女孩,她们一生能得到的金饰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结婚戒指,而她得到的则是一面金牌。”
“而且那样就足够了,对吧?”
吉米耸耸肩,用一只手挥散里昂的烟。“老实说,那是让她继续留在杰可身边的唯一原因。当他开始比高中巡回赛的时候,吉莉稍稍长大了一点,她开始注意到其他男生对待女友的方式。而相比之下,杰可的表现并不算太好。如果他没有失去手臂,她或许会为了随之而来的喝采跟奖金继续忍受,因为那时候运动员正要开始赚进大把银子。但是当她一旦确定杰可不会成为摇钱树或是家喻户晓的人,她随即离他而去。”
里昂陷入高度戒备的状态。“我以为是杰可甩了她?那时我不是读到他解除婚约,因为他已经不是当初跟吉莉订婚的那个男人,而继续绑着她并不公平,诸如此类的吗?”
吉米的嘴唇露出轻蔑的笑容,“所以你相信那种胡说八道啊?那只是杰可透露给报章媒体的说法,让他看起来像个大男人,而不是一个被抛弃的可怜虫。”
所以夏兹或许真的说对了,里昂想着。情势雪上加霜地累积了两项创伤性刺激——文斯先是失去了手臂与未来,然后又失去了一个相信他也是凡人、而非只是投掷机器的人。唯有十分坚强的人才有可能毫发无伤地熬过来,乖戾之人则会向待自己如此残酷的世界采取报复。里昂捻熄香烟说:“他有跟你说实话吗?”
“没有。是吉莉跟我说的。那天就是我开车载她到医院的。她跟他提分手之后,我去见了杰可。”
“他有什么感觉?”
吉米的双眼流露出轻蔑,“喔,就像个男人。他告诉我她是个没良心的婊子,心里只想要一种东西。我跟他说不必向所受的伤屈服,他可以受训参加残障比赛,结果他的反应就跟发现吉莉的真面目一样。他要我滚开,再也不准接近他。而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他了。”
“你没有再回去过医院?”
教练的脸冷若冰霜,“连续一个星期,我每天都去。他不肯见我,直截了当地拒绝我。他似乎没有明白,他的梦想破灭,我又何尝不是。总而言之,之后我有机会得到目前这份在苏格兰的工作,所以我回到这儿重新开始。”
“当他以电视明星的身份突然出现的时候,你有没有很惊讶?”
“不,我不能说我有。这家伙需要有人告诉他他很棒。我常常在想,那些数以万计的观众对他而言是否已经足够,他是否还会像以前那样迫切地希望得到关爱。若不透过他人眼中的倒影,他永远无法看见自己的价值。”吉米摇摇头,然后对服务生做手势要再添一杯茶,“我猜你想知道他是否有任何敌人,还有他内心的黑暗秘密是什么吧?”
一个钟头过后,里昂知晓了吉米·林登在谈话之初所说的事情正是关键。好巧不巧,之后当他坐在车里,他发现不知为什么,迷你录音机竟没有自动翻转录音带,所以只录到前半部的谈话。不过里昂还是对自己相当满意,在开车往南行的漫漫长路上,他好奇目前谁的成果最好。他知道这不是竞赛。他喜欢夏兹,愿意为她做这件事,但是他毕竟是人,因此知道如果他在实务上的表现够好,对自己并没有害。尤其他现在了解,他还有许多地方得好好向东尼·希尔证明自己的能力。
要找寻运动场与综合娱乐中心并不难。投射灯照在漆黑的穆尔文山,离高速公路数里就看得到。东尼一下公路,驶上次要道路与一连串小型环状交叉道,便庆幸自己事前打过电话问路。娱乐中心刚刚兴建,多数当地人还不知道它的所在位置,任何不知名的声音愿意透过电话提供详尽的导引,对东尼的前往过程都大有帮助。
不过根据现况看来,如果他纯粹跟在任何往同方向行驶的车辆后方,便能平安地抵达运动场。当他来到停车场时,早已空无一位,所以得将车子停到距离主要入口数百英寸以外之处。入口处挂了一个大横幅,上头写着“欢庆隆重开幕——特别来宾杰可·文斯与英国足球队明星”。男人看足球,女人看杰可,他一边想,一边迅速穿越柏油碎石路面,并且庆幸有庞大的体育馆抵挡了寒冷的晚风。
东尼与迫切的群众一同涌进十字旋转门,以熟练的眼光朝剪票的工作人员看了看。他选了一名看起来能干而且充满母性的中年妇女,挤过摩肩接踵的人群,来到她的窗口前。他从口袋拿出内政部的证件递拿给对方,脸上露出可怜、烦恼的表情。“我是内政部体育研究小组的希尔博士。我应该要有一张贵宾通行证,但是一直没有收到。我想该不会是……”
妇女皱了一下眉头。她快速地打量一下东尼,猜想他想干什么,可是发现后方的队伍越排越长,因此终于决定如果他真的没拿到该有的通行证,那么这就是别人的问题了。她按下开门键让东尼进场。“你应该到主管包厢。绕到右边,上二楼。”
东尼顺着人潮的移动来到正面看台下方广大而充满回音的地方,然后侧身挤至一旁,开始研究巨大的体育场配置图。地图巧妙地排置在阶梯式座位的下侧,设计者很清楚图片所产生的平面三维效果,竟能让地图无论从哪个角度观看都十分清楚。根据方才买的节目单,主会场将有现场音乐表演,接着是英国足球队的五人制足球赛,然后为爱尔兰大河舞剧。多付五十五英镑,或赢得当地电视、电台或报社所举办比赛的观众则有机会与明星面对面,而那就是他要去的地方。
东尼悄悄穿越群众,计划着自己的一举一动,以免在前往专属电梯的途中惊动任何人。大厅围着笨重的红龙,一名仿佛卫兵的保安人员从压得低低的帽缘下投射出恶毒眼神,而他腰带上所挂的装备多得足以开五金行了。东尼知道那只是虚张声势而已。他对警卫亮出证件,有目的性地移动脚步,一副他没想过会被拦阻刁难的样子。男人退了一步说:“请等一下。”
东尼已经来到电梯前,按下按钮。“没事的。我是内政部的人。我们想在他们出其不意的时候出现。凡事都得注意点,你知道的。”他眨眨眼,踏进电梯,“我们都不想再发生一次希斯堡惨案,对吧?”电梯门在警卫困惑的表情前关闭。
之后,事情就简单多了。东尼离开电梯,步上走廊,穿过开启的对开门,从穿着背心的服务生手上接过一杯麦色的气泡饮料,然后于此立足。他走到与对墙等长的玻璃长窗前,往下望着全天候运动场。他能看见仪队在下方大显身手。一小群人聚在房间的周边,而杰可·文斯在窗户的另一头置身于一群中年妇女与几位男士中间。文斯的头发因球场的投射灯光而闪闪发亮,双眼在贵宾包厢柔和的灯光下熠熠生辉。即使当天已经在两个公益活动上与许多人握手,他的肢体语言依旧温暖、热情,对在场的每一个人报以笑容表示欢迎之情——就像一个不摆高姿态的神祇,接见着信徒。东尼浅浅地一笑。这是他悄悄逡巡在杰可身边所参加的第三个活动了,而每一次他都能挖到宝。他们之间仿佛存在着一种联结,一条无形的光纤连系着猎人与猎物。不过这一次,他会确保狩猎规则永远不会反向而行。这种事情发生过一次就够了。
东尼移动到一边,以正牌贵宾们作为掩护在房间里走动。几分钟之后,他已从房间的一头走到另一头,来到略微在文斯斜后方的一个角落。东尼的眼神有规律地左右游移,审视着这位电视明星的临近区域,视线从不停留太久,但是也绝不会让对方离开视线超过须臾。
东尼没有等很久。一名手上抓着饰有“呐喊!FM”字样袋子的女子——金发及肩,戴着与约翰·伦农一样的小圆框眼镜,红唇如爱神之弓,踩着高跟鞋一蹬一蹬地进入贵宾室,不时回头确认所照顾的人依然乖乖地跟着。三名过分打扮、妆容夸张的少女,两个满脸红斑、令人望之却步的年轻人与一名似乎还上着卷子而头发纹丝不动的老妇,他们歪歪扭扭地排成一行。三步之外,则有一名身穿背心、其上十几个口袋塞得鼓胀的呆子,他的脖子上随意地挂着两台磨损的单眼相机。东尼猜想这些人应该是某个低能电话比赛的赢家们。他想到一个比赛中不会问到的问题:杰可·文斯杀了多少名少女?在东尼完成追缉工作后,大概还要一两年的时间,这件事才会慢慢进入问答比赛的题库。
自高自大的金发女郎走近文斯接待影迷的地方。东尼看见文斯抬头看了看女子,随即不屑一顾地将她晾在一旁,注意力继续放在先前已迷住的一名身穿蓝绿色印度服饰的中年妇女身上。金发女子挤向最靠近杰可的内圈民众,但被一名女士阻拦。东尼从第一次监视杰可就注意到这名帮他阻挡难缠人事的女人。她们交头接耳,然后这名私人助理点点头,再碰碰文斯的手肘。文斯转身时,以专业的眼光扫视整个房间,因此瞥见了东尼。他的双眼定睛片刻,接着继续移动,而他完全面不改色。
助理引导金发女子所带来的比赛优胜者们拜见他们的偶像。他对着他们微笑,俨然是魅力的具体化身。他寒暄闲聊、签名、握手,亲啄影迷的脸并且摆姿合照。每三十秒,他的双眼便失焦,精准地望向倚墙而站的东尼。东尼啜着假香槟,姿势与表情散发出无比自信。
当比赛优胜者们的觐见接近尾声时,东尼离开所站的有利位置,朝那一小群人走去。他们依然站得很靠近文斯,有人面露狂喜,有的则故作冷静,一切取决于他们觉得自己需要表现得多酷。东尼和善地悄悄进入他们的圈子,脸上的表情是率真与和蔼的最佳示范。“很抱歉打断你们的谈话。”他说,“但是我想你们或许可以帮我一个忙。我的名字叫东尼·希尔,我是一名侧写心理学家。你们知道像杰可这样的巨星总是深受跟踪者的困扰吗?嗯,我与一群顶尖的警官合作,想在这些跟踪者真的惹出麻烦前把他们揪出来。我们正试着针对完美的粉丝、良好的支持者建立一份心理侧写分析。我们需要像你们这样的人,这种任何明星都乐意有他们在身边的人。我们得先建立你们的数据,借此得到所谓的控制组侧写。我们只需要跟你们短暂面谈,顶多半个小时。我们到府上,或是你们来找我们都可以,然后我们会付给你们二十五镑,而你们则能欣慰地知道自己或许制止了另一名马克·查普曼。”东尼喜爱看见当他提到钱的时候,他们的脸总是为之一亮。
东尼从内侧口袋拿出事前印好的表格。“怎么样?简单的不记名问卷,你们帮我拯救一条生命,而你们为自己赚进二十五镑。只要在这些表格上填上你的姓名跟住址,我的研究员就会与你们联络。”他递出印有国家犯罪侧写特别小组缩写浮雕的漂亮名片。“这是我的名片。”除了一名年轻人,其他人全都伸手拿取表格。“很好,谢谢你们。”东尼一边说,一边提供他们笔。
他望向另一端的文斯。文斯依旧笑容可掬,嘴开开合合地说着话,他的手拍拍这边的手肘,碰碰那边的肩膀。但是他定睛在东尼身上,眼神深邃,充满怀疑与敌意。
真是一栋平凡无奇的房子,赛门停车时在心里想着。这栋三扇老虎窗平房坐落在已经开发了三十年的土地上,看起来与“人生四十才开始”这句谚语相抵触。如果继续跟杰可在一块儿,吉莉的生活会比现在好得多,绝不会落得住在威灵伯鲁这种小乡镇。这儿的居民生活枯燥,认为打发时间的好方式就是晚上去逛DIY大型商场。
他很惊讶卡萝·乔登这么快就查到吉莉·伍卓的行踪,尤其她进入第二度婚姻已经三年了。“别问我怎么查到的。”当他称赞卡萝并承认自己要耗费多日才能有这样进展时,她曾这样说。他记得东尼·希尔曾对卡萝提过关于她的兄弟在计算机信息业工作的事,不知道他们这个小规模特别小组的不法行为里是否加上了一条信息盗窃罪。
赛门坐在车里,望着对面狭窄街道上那栋属于吉莉与杰夫·刘易斯的房子。它看起来一尘不染而且极为土气——草皮修剪得非常整齐,狭长的绿化带等距地种着长阶花与欧石南。车道上停着一辆车龄一年左右的厢型车,大型落地窗挂着网眼帘。如果吉莉·刘易斯注意到赛门的引擎声,那么她有可能正看着他而后者却浑然不知。
这肯定会是他从警至今最重要的一场面谈,赛门想着,一边为自己的任务做准备。他不是很清楚自己要问些什么,但是如果吉莉·刘易斯有什么消息有助于让杰可·文斯因谋杀夏兹而被定罪,他会决定用尽一切方法让她开口。他从没有机会得知自己是否能以“同事以外的身份”为她做这件事,但即使只是如此,对他而言也足够了。赛门下了车,穿上百货公司专柜购买的西装外套,调正领带,挺起胸膛,深呼吸后踏上小径。
赛门按响电铃,门随即开启,但倏地被门链所拉住。单薄的链子,如果他有心,几秒间便能硬闯进屋。在这短暂而疯狂的片刻里,赛门怀疑应门的是清洁工或保姆。隔着门阶与他相望的这名妇人看起来与旧报纸上吉莉·伍卓的照片截然不同,而且也与失踪少女们毫无相似之处。她的头发剪成金色超短发,而非赛门预期中的深色鲍伯头,而且她全然脱去了婴儿肥,变得瘦骨嶙峋。如果赛门是她的丈夫,一定会暗中研究厌食症的相关资料。当他认出那双眼睛,差点想为自己的失礼道歉。虽然表情已变得僵硬,眼角也开始出现细纹,不过这是吉莉·伍卓忧伤的深蓝眼睛没错。“刘易斯太太吗?”赛门问道。
妇人点点头。“你是哪位?”赛门拿出他的警察证,她倒抽一口气,“杰夫怎么了?”
赛门赶紧向她说明,好让她放心。“这跟你的丈夫无关。我目前隶属于利兹的一个特别调查小组,但是我的原派驻单位是在史崔克莱。我与本地警方没有任何关系。”
“利兹?我从没去过利兹。”吉莉皱起眉头,不满之情全写在脸上。
赛门微笑道:“那你很幸运。最近有些时候我真希望自己也能说同样的话。刘易斯太太,这是一个很棘手的情况,如果让我到屋内喝杯咖啡,慢慢解释给你听,会比像这样站在门阶上来得容易许多。我方便进门吗?”
她一脸犹豫,作势看了看手表。“我应该去上班了。”小心地没有明确指出时间。
赛门说:“如果不是重要的事情,我是不会来打扰的。”充满歉意的微笑崭露了无比魅力,这是让他能在职场上闯荡至今的有利条件之一。
“那么我想你最好是先进来吧。”吉莉卸下门链,往后退一步。赛门走进一个像是样品屋的门廊,一尘不染、毫无品味、完美无瑕,通向一个似乎从未开伙的厨房。吉莉领路并指着角落的一张圆桌。“请坐。”她一边喃喃说道,一边拿起深绿色的水壶,那个颜色与沿着流理台防溅挡板所铺的瓷砖相配,“喝咖啡吧?”
“麻烦你了。”赛门说,一边挤进桌子后方,“加奶,不加糖。”
“我想你应该觉得自己已经够甜了。”吉莉不甚友善地说,并从橱柜里拿出一罐廉价速溶咖啡,将咖啡粉舀进两个瓷杯里。“我想这跟杰可·文斯有关,对吧?”
赛门试着不显露自己有多吃惊,“你何以这样认为?”
吉莉转过身靠着流理台,交叉穿着牛仔裤的双腿,防卫地将双手叉在胸前。“还会有什么原因呢?杰夫是个老实的业务员,我则是兼职的数据处理员。我们不认识任何罪犯。我唯一做过会让这四面墙以外的人有兴趣的事情就是当过杰可·文斯的女友。唯一与我有关而且会引起特别调查小组兴趣的人,就只有该死的杰可·文斯,他又要阴魂不散地缠着我了。”这绝对是一阵情绪的迸发,她转身背对赛门,恶狠狠地倒着两杯咖啡为此作结。
赛门不甚确定该如何继续。“我很抱歉。显然这是个很敏感的话题。”
吉莉将咖啡猛然放在他面前。厨房相当整洁,但是赛门十分惊讶她竟没有赶紧拿抹布擦拭洒溅在松木桌上的咖啡。她反倒是退至流理台,双手捧着杯子,像孩子握着热水瓶一般。“对于杰可·文斯,我没什么好说的。你从利兹到这儿是白跑一趟了。尽管如此,我想你还是可以拿到不错的旅费,因为是纳税人埋单,毕竟特别小组不是什么吝啬的公司机构。”
她刻薄的言语似乎影响了咖啡的滋味,赛门悲伤地想着,一边啜着热饮,好让自己有时间思考如何响应。“事关一个重大的案件调查。我们需要你的帮助。”
吉莉将杯子砰然放在流理台上。“听着,我不管他说了什么。纠缠他的人不是我。我刚嫁给杰夫的时候,对这些已经厌烦透顶了。警察来了不下六、七次。是不是我寄匿名信给杰可?是不是我打电话辱骂他太太?我有没有寄送装有狗粪的包裹到他的办公室?哼,现在我的回答跟以前一样。如果你认为杰可·文斯在迈向他自私的成功之路途中,我是唯一被他击溃的人,那么你的想象力可是严重缺乏。”她突然停住不语地盯着他,“我也不做勒索这种事。你可以去查。这栋房子所进出的一分一毫都是有凭有据的。我曾经遇过那样的指控,根本是彻头彻尾的胡说八道。”她摇摇头,气冲冲地说,“那只猪还真令我难以置信。”。
赛门举起双手做出安抚的姿态。“喔,等一下。我想你完全误解了。我来拜访你,不是因为杰可有所抱怨。没错,我想跟你谈谈有关杰可的事,但是我只是想知道他做了些什么,而不是他说你做了些什么。真的!”
吉莉以锐利的眼神看着赛门,“你这话什么意思?”
赛门担心自己可能说得太极端了,赶紧解释:“就像我说过的,这一切都很敏感。杰可·文斯的名字出现在一宗案件调查里,而我的工作就是负责做背景调查,而且不要惊动到文斯先生,你懂我的意思吧?”他希望自己看起来不似自身感觉的那样紧张。无论他原先的期待为何,慌了阵脚绝对不是其中一项。
“你们在调查杰可?”吉莉听起来不甚相信,不过表情看来近乎雀跃。
赛门在椅子调整了一下姿势,“如我所说,他的名字与一件重大事宜有关。”
吉莉倏地一捶大腿,“太好了!他妈的早该这样了。别说,让我猜猜。他严重伤害了某个该死的女人,但是她并没有吓得因此噤口不言,是不是这样?”
赛门感觉这场面谈的情况已经急速上升到失控的地步,他所能做的只有用手指紧紧抓住,并且祈祷在过程中不会被甩落在某处。“你怎么会这么说呢?”他问。
“这种事情注定会发生的。”她万分高兴地说,“那么,你想知道些什么呢?”
东尼回到家时,双眼早已因为长时间盯着夜间的高速公路路面而酸涩不已。他并没有打算检视录音机,但是当他经过书房的门时,不断闪烁的提示灯吸引了他的注意。他疲倦地按下播放键。“嗨,我叫做克莉丝·狄凡,克莉丝·狄凡侦查佐。我是夏兹·波曼在伦敦刑事侦缉部的搭档。她请我替她安排跟杰可·文斯的约会。你什么时候回到家,请打电话给我。多晚都无所谓。”
他抓了一支笔,匆匆记下号码,信息一播放结束,他便拿起电话。电话响了近六声才被接起。“是克莉丝·狄凡吗?”他对着话筒说道。
“是东尼·希尔吗?”纯正的南伦敦口音。
“你在我的录音机上留了言,关于夏兹?”
“对。听着,我让西约克郡的笨蛋到我这儿来,他们告诉我他们不打算跟你合作。对吗?”
他喜欢直截了当,不浪费时间的人。“他们觉得让我或任何与夏兹有直接关系的同事参与其中,会危及他们调查的公正性。”他谨慎地说。
“狗屁。”她不屑地说,“他们该死地连一点线索都没有,请原谅我言词不恭。那么,你要自己进行调查,还是怎么样?”
东尼顿时觉得像被一个极大的重量压倒在地。“我当然十分乐见夏兹的凶手被捕。”他试探地回答道。
“所以你打算怎么做?”
他回避地说:“你为何这么问?”
“当然是看你需不需要另一双手来帮忙啊。”她恼火地说,“夏兹是个好孩子,而且原本应该会成为优秀的警察。现在,如果不是杰可·文斯为了我们不完全清楚知道的原因杀了夏兹,那么凶手就是另有其人。不管真相是哪一个,一切迹象都从他家的大门开始,没错吧?”
东尼说:“没错。”现在他知道蒸气压路机下方的柏油是什么感觉了。
“而你愿意查这个案子?”
“理论上,是的。”
她的叹息声听起来像海上天气预报。“好,理论上,我能帮忙。你希望我做些什么?”
东尼的脑袋快速思考着。“关于文斯与他妻子对彼此的影响力,我有一点对这部分窒碍难行。提供一些能帮我破坏他们之间关系的事情将会大有帮助。”
“例如,米琪·摩根是个女同志?”
“那一类的事情,对。”
克莉丝质问:“这个还不够啊?”
“你是说那是真的?”
她哼了一声。“当然是真的。她们到现在都还躲在柜子里,让你以为她们只是两件冬用大衣,但其实她们是焦炭。”
“焦炭?”
“没错。她跟贝齐在一起已经很多年了,甚至早在她遇上杰可之前就已经在交往了。”
“贝齐·索恩?她的私人助理?”
“私人助理个鬼啊,说是她爱人还比较正确。贝齐跟她的前女友曾经开过一间不错的小外烩公司,然后她遇到了米琪·摩根,所以就跟原本的女友分手了。早些时候她们常常会去几个僻静的地方,然后她们就此消失,接下来就是米琪突然以‘杰可·文斯的女人’的身份出现。但是贝齐依旧清楚一切事情的来龙去脉。米琪的事业蒸蒸日上,而当时有传言说八卦小报要揭穿她是女同志的事情。”
东尼无力地说:“你怎么知道这些事情啊?”
“你以为呢?老天啊,十几年前,如果出柜可是会工作不保的。我们以前常去同样的地方。在那儿,大家同在一条船上,所以没有人会去告发别人。听我的,不管杰可·文斯在床上搞的人是谁,绝对不会是他太太。老实跟你讲,就是这个原因,让我认为夏兹查到了些什么。”
“你有跟夏兹说过这件事吗?”
“我从头到尾没有想到米琪·摩根,直到我安排了会面之后才想起来。我原本打算等她打电话告诉我她在杰可的事情上有什么进展的时候,让她知道这件事。所以没有,我一直没有机会跟她说。这样对你有任何帮助吗?”
“天啊,这真是太棒了。你太棒了。”
“大家都这么说我的,宝贝。那么,你到底要不要我帮忙啊?”
“我想你已经帮了。”
当卡萝走进办公室,三人组已经各自在习惯的位子上等待了。李手中的香烟所燃起的一缕烟从角落的窗户缭绕飘起。她感觉吸烟是种挑衅。不过虽然她从不抽烟——或者正是因为觉得抽烟带着某种目中无人的姿态——一丝烟味对她从不会造成困扰。卡萝想办法挤出笑容,并且试着在坐下之后依然维持嘴角上扬,“有些什么消息呢?”
汤米·泰勒将左脚踝搁在右膝上,扭动着身躯降低在椅子里的坐姿。对于再过几年他会因此而产生的下背疼痛,卡萝一点也不羡慕。他漫不经心地将档案丢在她的桌上。当文件滑至她面前时,档案夹里纸张的边角散了出来。“这个家伙的财务状况,我们了解得比他太太还多。”
卡萝说:“我听说,约克郡消防局并没有多说什么。”汤米和李·惠特布莱德咧嘴而笑,笛·恩萧倔强的表情则丝毫没变。“到底有些什么消息了?”
汤米说:“东西全在档案夹里。”他用拇指朝她指了指。
“简述一下。”
“笛,你来说吧。”汤米说,“你最会讲话了。”
笛展开双臂,将手插进橄榄色外套的口袋,这件外套让她看起来成熟得令人作呕。“潘德伯里先生并不是很热心,但是他确实授权我们读取薪水数据,当中包括了嫌疑人的银行明细、地址跟生日。有了那些数据,我们得以查询地方法院的判决——”
“一位小妞帮我们查了商业信用纪录。”李插话道。
汤米抑制地说:“但是我们不会谈论那件事。”
卡萝开口:“我们能否免了开场白,直接切入正题啊?”
此刻,他们露出一如往常那样不甘愿的表情。笛撅起嘴说:“有两个人引起我们的注意,艾伦·布尔克利和雷蒙·华生。你可以从档案里看到,两人都严重负债。均为当地人。华生单身,布尔克利结婚至今约一年了。他们的房子都即将被法院收回、受到地方法院判决,都在挖东墙补西墙。这些火警对他们两人算是小小的福音。”
泰勒补上一句:“凡事有利有弊。”
卡萝翻开档案夹,拿出关于两人的数据,“干得好。你们做得很好,能找到这样的细节信息。”
李耸耸肩,“真要做一些事的时候,赛福德就像一个大村。彼此帮忙是要讲人情的。”
卡萝说:“只要我们没越界,不会跟薪水过不去就好了。”
“你不相信我们吗,长官?”汤米慢声慢气地说。
“给我五个应该相信你们的理由。”
“那,你要我们将他们带到警局问话吗?”李问道。
卡萝思索了一会儿。她真的想做的是跟东尼商量,但是她不想让他们知道自己的上司竟然没办法一个人拿定主意。“等我有时间仔细看过这些数据后,我再跟你们说。可能会有比试着逼他们自白更有成效的选择。”
“我们可以尝试申请搜索票。”李再一次显示了他是队上干劲十足的人。
“明天早上我们会再谈谈。”卡萝保证道。她目送他们离开,然后将档案夹塞进公文包。巡视小组办公室的时间到了。该去确认刑事侦缉部的其他人员是否正在调查他们应该处理的案子。一沓沓的案件资料占据了他们的桌面。她希望没有人会期待得到智力的启发,因为她现在已经没办法思考,而仅剩下劳力可以提供了。
电话响起时,她正要跨出门,“我是乔登总探长。”
“我是布兰登。”
“长官?”
“我刚刚跟一个西约克郡的同事谈话。聊天过程中,我们谈到他们局里发生的谋杀案。他说他们的头号嫌犯似乎潜逃了,某个叫赛门·麦克尼尔的小伙子。他说明天他们可能会在国家警察公告上发布消息,请其他警局协助寻找麦克尼尔。如果发现他,就直接拘留。”
“啊。”
“我想你可能会有兴趣。”布兰登轻快地说,“毕竟我们的辖区就在他们旁边。”
“当然了,长官。我接到正式通知,一定会跟队上说的。”
“我打这通电话,不是说我预计他会跑到这儿来。”
“嗯。谢谢你,长官。”卡萝小心翼翼地放回话筒,轻声喊道,“喔,该死。”
东尼舔舔手指,抚平几根乱翘的左眼眉毛。他苛刻地审视镜中的自己。他被指示在这个只比壁橱大一点的房间里等待,而除了两张橘色的圆背椅,这张镜子是唯一的摆设。他觉得自己穿着这套像样的西装,看起来不会太过严肃,即使卡萝曾说这让他看似一个跑错时空的橄榄球员。但是即便是卡萝,也没能挑剔他的鸽灰色衬衫与深红色领带。
门开启,露出一张平静的女性脸庞。她自我介绍为米琪的私人助理,但多亏克莉丝,他认得她是米琪的爱人贝齐。“一切都还好吗?”她问。
“很好。”
“那就好。”她的语调温暖而充满鼓励,像最佳的幼儿园老师。然而,她的笑容十分敷衍,东尼意识到她心不在焉。“这对我们来说相当不寻常,因为通常米琪喜欢完全保持对来宾的新鲜感。但是由于……呃,由于她觉得你痛失爱将跟自己多少有点关系——虽然其实不然——所以她想提前跟你说几句话。我想你不反对吧?”
那种钢铁般的上流阶级语调让人毫无反对的余地。米琪很幸运有这样的母狮子守门,东尼想着。“我很乐意。”他相当坦诚地说。
“很好。她再过几分钟就会过来。你需要些什么吗?咖啡?矿泉水?”
他问:“咖啡是机器煮的吗?”
这次的笑容毫不造作,“恐怕是如此。茶、热可可跟鸡汤也是一样。”
“那就不用了。”
贝齐的头消失,门喀哒一声关上。东尼的胃不安地翻搅着。抛头露面总是让他倍感压力。但是这场战役是为了要让杰可·文斯如坐针毡进而犯下错误,所以他今天格外紧张。监视文斯的个人露面行程只是一个作为警告的开端,巧妙地安排自己上文斯妻子的节目则加大了赌注。试图安慰自己这么做风险不大是毫无意义的。
东尼紧张地清清喉咙,无法抑制地望着镜子检视自己的仪容。门突如其来地打开,米琪·摩根蓦地出现在房里。东尼克制自己慢慢转身面对她。“你好,摩根女士。”他伸出手说。
“你好,希尔博士。”她的握手迅速、沉着而坚定,“谢谢你来上节目。”
“我的荣幸。外界对我们所从事的工作有诸多误解,只要有机会能说出事实,我永远欢迎,尤其自从我们因为负面消息而再度上了新闻。”他刻意短暂地低下了双眼。
“没错。我真的很遗憾听到波曼探员的事。我跟她只有短暂的一面之缘,但是她的机警跟专注让我印象深刻。当然,她也很漂亮。”
东尼点点头,“我们会怀念她的。她是我有幸能一同工作的优秀警察之一。”
“我能想象。警察间失去了同事是一件可怕的事。”
“愤怒的情绪满天飞舞,掩盖了事实真相——他们常常觉得团队里的伤亡反映了他们能力的好坏,以及他们如果当初有做好自己分内的工作,应该能避免这种事情发生。在这种情况下,我也难辞其咎。”
“我相信你做什么都没有办法预防这种事的。”米琪冲动地将一只手放上东尼的手臂,“当我跟我先生说你要来上我的节目时,他说了同样的话,他甚至觉得完全没有必要自责。”
“完全没有必要。”东尼惊讶于自己的话语竟能听起来如此真诚,“即使现在我们改变想法,认为凶手可能早在伦敦就跟她有所联络,而非在利兹。事实上,我希望你能给我机会呼吁目击者出面。”
米琪的手以脆弱得出奇的姿势抚上喉咙,“你该不会认为她从离开我们家开始就被跟踪吧?”
“没有理由让我们这么想。”他连忙说。
“没有吗?”
“没有。”
“谢谢你的保证。”她深吸一口气,将金发从脸庞向后顺了顺,“那么,关于访问,我会问你小组成立的原因、如何组成的、你们将负责侦办何种犯罪,以及特别小组何时会开始运作。接着我会将话题带到夏伦——”
“夏兹。”东尼打断她的话,“叫她夏兹。她讨厌人家叫她夏伦。”
米琪点点头,“夏兹。我会将话题转到夏兹,这时候你将有机会征求任何所需要的帮助。这样可以吗?有什么其他的事情你需要特别利用这次机会说的?”
“我相信我会将我的意思传达到。”
她伸手向门把,“贝齐,我的私人助理——稍早你跟她说过话——在我们开始录像前会来接你。我们播新闻快报前,你将会是节目的最后一个段落。”
“谢谢。”他想多说些能与她们搭起桥梁的话,但是又不知该说些什么。只要他能找出方法操控米琪,并且让她能帮助他于无形,那么她将会是自己在杰可·文斯的防备下最佳的棋子。
米琪说:“不客气。”说完离去,除了一丝淡淡的化妆品香气,什么也没留下。他只剩一次机会能将她拉拢到自己的阵线。他希望下次会做得更好。
最好值得,文斯想着。为了这事,他取消了马可·皮耶·怀特亲自下厨的午餐之约,而这名恶名昭彰、个性喜怒无常的主厨将会因此要他付出代价。他锁上办公室的门,拉上百叶窗。他的秘书还不至于笨到把电话转接进来,而他的制作人与私人助理都不知道他还在这栋大楼内。不管《摩根午间秀》将揭露什么事,都不会有人看见他的反应。
文斯重重坐在占据办公室一侧的皮革长沙发上,稍事休息。他带着易怒任性的表情,按下遥控器打开巨型电视,熟悉的片头跑马灯才正开始播放。他知道自己无畏无惧。无论夏兹·波曼以为自己发现了什么,她都未能说服同事们。他已经处理了警方,而他们完全受他摆布。某个不切实际的心理学家提出不完善的理论,又缺乏警方的支持,这对文斯几乎不构成威胁。不过,小心谨慎让他至今能安然无事,虽然如此成功的事业可能令他心生骄傲,但是他不会轻易地沉溺在自满当中。
文斯透过一些人脉搜集到一些东尼·希尔的资料,虽然成果不如他所料想的那样丰富。他再一次小心地以轻松的方式提问,煞费苦心地不让他的询问引起别人怀疑。东尼的过往经验挑起了文斯的兴趣。东尼在幕后主导内政部备受争议的研究,并且促进夏兹·波曼所向往的侧写特别小组成立。因为不够聪明机灵,他卷入了布拉德菲尔德连续杀人犯的搜索之中,搞得自己一身腥。而且有谣言说他的性向乖张不明。这一点真的让文斯的肾上腺素飙高,但是对此他只需单纯地置之不理,否则他的消息提供者会纳闷文斯为什么如此关注这名心理学家。
尽管文斯对于东尼带有诸多臆测,但他的思绪仍不敌电视屏幕而着迷地看着。面对炫目的电视,他的注意力并未因自己这些年在摄影机表演端工作而减弱。他喜爱传媒,尤其是像走钢索般冒险的现场直播节目。虽然文斯应该思考必要时该如何击毁东尼·希尔,但是他实在无法抵抗米琪的吸引力。在工作上的熟稔令文斯对于米琪的专业能力产生尊敬而非蔑视。打从一开始文斯就发现她真的是个中翘楚,所以也晓得自己应该博得她的支持。而他能如此有效地维持这种状态实在是一大幸事。
从前的米琪已经很厉害了,不过现在无疑地也有所进步——一部分是因为自信,一部分是因为贝齐。米琪的爱人向她展现了如何用冷静的外表掩饰自身的小缺点,然后慢慢刺探他人的生命。多数米琪·摩根的受害者甚至没有发现自己被有效率地剖开,像鱼一样被去骨切片,直到事后有人将录像播给他们看,他们才赫然发觉自己轻易地被人套出内心的一切。如果要让东尼·希尔面色起异,米琪的现场节目一定能做得到。文斯曾经示意她,她的来宾在表象之下可能潜藏着一些黑暗。现在就看她会怎么做了。
文斯以鉴赏家的眼光观看了前五十分钟的节目,评价着妻子与同事的表现。他认为,那名来自英国中部的播报员必须走人。他得跟米琪说。文斯讨厌记者用一成不变、令人喘不过气的急迫语调播报远处战事、内阁改组和肥皂剧剧情。早期多数成功的记者学着隐藏同理心,但是这却让他们显得缺乏同情。
文斯心想,真奇怪,他怎么从来不会对自己太太抱有丝毫难耐的性欲。没错,米琪不是他喜欢的类型,但即使如此,他偶尔也会发现一些不符合自己欲望蓝图的女人同样能吸引他的目光。不过,米琪从不曾如此——即便他少数几次偶然瞥见她的裸体。可能是因为两人关系的特定本质吧。只要米琪出现一丝他真的想从女性身上所得到的东西,她便会成为过去。而他绝对不希望事情变成这样,尤其是现在这种时候。
“广告过后,”米琪亲密、温暖的语调响起,“我将访问一名终日埋首于连续犯罪者思维的男士。心理侧写师东尼·希尔博士将揭开新成立之全国警察特别小组的内幕。我们也向一名已经在战役中不幸丧生的警官致上敬意。上述以及本节重点,广告过后敬请继续锁定。”
进入广告后,文斯按下录像机遥控器上的录像键。他双脚啪地踏在地上,向前倾身,专注于电视屏幕。最后一支广告淡出,《摩根午间秀》的标题出现,他的妻子正对着他微笑,仿佛自己是她生命中唯一的亮光。“欢迎回来。”米琪说,“今天的来宾是著名临床心理学家东尼·希尔博士。很高兴请到你,东尼。”
导播将画面切换成双人特写镜头,文斯首次见到夏兹·波曼的长官。他的脸一阵红、一阵白。他原以为东尼·希尔会是一个陌生人,但是他认得屏幕上的这张脸。在厂商赞助的一系列舞蹈比赛中的前三场公演里,他发现了这个人的身影,潜伏在边缘,跟一些常出现的粉丝说话。他原先以为对方是自己那一帮可悲的追随者中的新成员。但是前一晚在运动中心,当他看见东尼递名片给其他人时,心里开始纳闷。他原想请人过去查看,但是一不留神就忘了。现在,就是那名陌生人,在百万观众面前,坐在沙发上与他的妻子对谈。
他不是一般的疯子,也不是满嘴废话的警察。他是夏兹·波曼的长官——也很可能会是一名敌手。
米琪热切地问:“你的一名学员不幸遇害,这对小组有些什么影响呢?”她的双眼完美地闪耀着,在俯身的同时传达出真诚的同情。
东尼的眼神自她脸上挪开,露出明显的痛苦之情。“那是一个震撼。”他说,“夏兹·波曼是我有幸能一同共事的最优秀的警察之一。她有从事犯罪侧写工作的天赋,而且无人能取代她。所以我们决意将杀害她的凶手绳之以法。”
米琪问:“你与调查本案的警官们有密切合作吗?”她认为这只是一般性问题,但东尼的反应十分有趣,他的双眉扬起,双眼短暂地睁大。
“侧写小组里的每个人都尽可能地在帮忙。”东尼赶紧说,“而你的观众们也有可能助我们一臂之力。”
他恢复镇定的速度让米琪印象深刻。她怀疑在数千名观众当中,是否有人注意到这个小迟疑。“怎么说呢,东尼?”
“如你所知,夏兹·波曼在利兹的公寓中遇害。然而,我们有理由相信这并非随机杀人。事实上,凶手甚至可能不是当地人。周六早上,夏兹人在伦敦,大约是她遭到谋杀前十二小时。我们不知道周六大约十点半之后,她去了哪儿或她见了谁。有可能当天稍早,凶手与她有所联络。”
“你的意思是,可能有人跟踪她?”
“我想有人从伦敦跟着她回到利兹。”
这两者不太一样,但是米琪知道她没有时间争论或挑剔,“你希望有目击者出面?”
东尼点点头,直视着闪着红灯的那台摄影机。米琪能从自己前方的监视器看出他的诚心诚意。天啊,他真是一个天生好手,当他做出慷慨激昂的呼吁时,所有的紧张情绪一扫而空。“我们要找周六早上十点半之后曾看见夏兹·波曼的人。她的外表十分突出,她有一双特别明亮的蓝眼睛,非常引人注目。你或许曾看到她单独一人,或者与凶手在一起,也许她正在为车子——黑色福斯Golf加油,或是出现在伦敦跟利兹之间的高速公路休息站。你可能注意到有人对她抱持不寻常的强烈兴趣。如果有以上情形,请与我们联络。”
“这是利兹警局侦查室的电话号码。”当监视屏幕下方出现跑马灯时,米琪插嘴道。她与东尼从屏幕上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夏兹露齿而笑的半身照。“如果周六你曾见过夏兹·波曼,即使只是匆匆一眼,都请联络警方,告知他们。”
东尼补上一句:“我们希望在他再度行凶前抓到他。”
“所以如果你能提供任何协助,请不要害怕打电话给西约克郡警局或当地的警局。东尼,谢谢你到此接受访问。”米琪的笑容移转对着摄影机,因为导播正在主控室里怒吼。“现在,将镜头交给新闻编辑部,播报午间新闻快报。”米琪说道。
米琪靠向椅背,叹气似的大大呼出一口气。“谢了,东尼。”她拿下麦克风并俯身向前,他们的膝盖因沙发突出的角而碰到彼此。
“我才应该谢谢你。”当贝齐有效率地直直朝他们走来时,他赶紧说道。贝齐伸手越过东尼的肩膀,为他拆下麦克风。
“我送你出去。”贝齐说。
米琪站起身,“刚刚的访问很顺利。真希望我们能有多一点的时间。”
东尼把握机会说:“我们可以一起吃个晚餐。”
米琪说:“好啊,我很乐意。今晚你有空吗?”
“有,我有空。”
“那就今天晚上吧。六点半可以吗?我得早一点吃,还得主持这个节目。”
“我来订位。”
“不用。贝齐会处理,对吧,贝齐?”
这个女人的脸上闪过一丝溺爱的表情,东尼想着,不过几乎转眼间又恢复成专业的面具。“没问题。但是我得让希尔博士离开了,米琪。”贝齐对他露出抱歉的微笑。
“好的。回头见,东尼。”她看着贝齐催促东尼离去,满心期待能向有趣的人请教事情。
耳机传来的疯狂抱怨声将米琪带回冷酷的现实,他们还得继续处理剩下的节目。“我们直接进到教室失序的新闻,是吧?”她从控制台抬起头说道,她的心思回到工作上,而夏兹·波曼已成为记忆。
卡萝从办公室的窗户向外望着下方的港口。天气冷得没有人在街上闲晃。户外的行人个个加紧脚步,连遛狗的人也是如此,她希望她的探员们能向这些人学习。卡萝拨通东尼留给她的旅馆号码。她想听听关于他上节目受访的情况,也急着想讲述自己目前的新消息。电话响了一会儿就被接起。“喂?”她听见东尼的声音。
“《摩根午间秀》蛮顺利的,东尼。你认为呢?你看到杰可那家伙了吗?”
“没有,我没见到他,但是我比想象中喜欢米琪。她是个很厉害的访问者,让你产生一种虚假的安全感,然后顺手塞进几个古怪的问题。不过我还是设法传达了我想讲的事情。”
“所以文斯没有在旁边?”
“没有,他不在摄影棚里。但是米琪说她曾告诉文斯我将接受访问,所以我不认为杰可那家伙会错过今天的节目。”
“你觉得她晓得了吗?”
“关于我们怀疑她的丈夫吗?”东尼听起来对这个问题感到十分惊讶。
“关于她先生是个连续杀人犯。”他今晚的反应有一点迟钝,卡萝心想着,通常他若事前心里有谱,总能很快地理解任何对话内容。
“我想她一点概念也没有。如果她晓得,我想她应该不会还跟他在一起。”东尼听起来不寻常地乐观。以黑白二分法分类事情一点也不像他的作风。
“文斯真的是个善于操弄的人。”
“他像丝一样滑溜。现在我们得等着看,让他如坐针毡要花多少力气。就从今晚着手——我要跟他太太出去吃晚餐。”
卡萝不禁感到一阵嫉妒的痛楚,但是她依旧保持语调的平静。这种事她已经练习多次了,“真的?你怎么办到的?”
“我想她真的对侧写很感兴趣。”他说,“让我们祈祷我能从她那儿挖出一些可用的信息吧。”
“你一定可以的,东尼。不过我想我们有个问题,关于赛门。”她简短地重述了她与约翰·布兰登的对话,“你觉得呢?我们是否该劝他自首?”
“我想我们应该让他自己决定。在这一切结束前,他很有可能再度坐在你的客厅里。这样你会介意吗?”
“我不认为那会是个问题。”卡萝徐徐地说,“我们讲的只是国家警察公告。不是各家报纸刊着他的照片,进行全国性搜索。嗯,反正一两天内不会变成那样啦。如果到下星期他还是没有回家或跟亲友联络,事态会更严重,如此一来,我们将必须说服他摆脱孤立的状态。”
“你认为他不会乖乖地走进利兹警察总部?”
卡萝嘲弄地哼了一声,“你觉得呢?”
“对于我们正在进行的事情,我想他投入太多时间和精力了。说到这儿,小队们的工作情况如何?”
卡萝告知东尼凯遍游各地访问悲伤亲属的事情。当她说到凯从心不甘情不愿的肯尼与丹妮丝·波顿夫妇手中取得照片时,她听见电话另一头传来猛然的抽气声。
东尼说:“狂热分子!”
“对不起,你说什么?”
“狂热分子,杰可·文斯的追随者。截至目前我去了三场他的公开露面活动,有几个疯狂着迷的人每次都会到场。只有三、四名。我马上就注意到他们。”
“你永远不会沦落到去领失业救济金的。你可以去当小区警卫赚钱呢。”她说,“然后帮站哨亭取名为疯子岗哨。”
他笑了,“重点是,其中两人在照相。这可能刚好给了我们优势。文斯很聪明,卡萝,他是我见过、听过、读过最厉害的凶手。我们得想办法比他更厉害。”东尼的语调轻柔但热切,充满了决心。
“我们是啊。我们有五个人,而他只能从单一角度看事情。”
“你说得没错。明天我会再跟你联络,可以吗?”
卡萝可以感觉到东尼蠢蠢欲动、想挂电话的渴望。她不怪他。对于东尼而言,米琪·摩根是个考验自身心理分析技巧的挑战,而他是个喜欢挑战的男人。不论是从她口中获得新信息,还是利用他们的晚餐之约引起杰可·文斯极大的恐慌,他都比卡萝能想到的任何人来得更有效率。但是她还不能让他离开,“还有一件事,纵火犯?”
“喔,天啊,对喔,当然了。对不起,有任何进展吗?”
卡萝概述了她队员的发现,简要描述了两名嫌犯。“我不确定现阶段是否要将他们带到警局问话,并且试着申请住家搜索令,或者安排跟监。我想还是先问问你。”
“他们的金钱都花在哪里?”
“布尔克利跟他太太喜欢做炫耀性的消费——新车、日常用品、商店信用卡。华生看来是一名赌徒,他想尽办法筹钱,然后再把钱交给赌注登记经纪人。”
东尼沉默了片刻。她想象他正皱着眉,一只手顺了顺浓密的黑发,深陷的双眼随着思量问题的思绪,眼神逐渐深沉、飘离。“如果我像华生一样好赌,我赌布尔克利。”他终于开口说道。
“为什么?”
“如果华生真的是一个好赌成瘾的人,他会深信下一把赌注、下一张乐透能解决所有的问题,他是有信念的人。布尔克利则不然,他认为只要能保持自己领先的地位,他就能透过某种普通而安全的方式摆脱这个烂摊子。但是不管我是对是错,将他们带进警局问话都无法让你得到任何结果。可能不再有火灾,但是没有人会因此被起诉。根据你告诉我的纵火方式,搜索令也帮不上忙。我知道这不是你想听的答案,但是跟监是把他们定罪的最好方式。而且你得监视两个人,以免我的推测错误。”
卡萝咕哝着,“跟监——警察最爱的工作,预算的噩梦。”
“你只需要涵盖入夜之后的时间就可以了。而且嫌犯作案频繁,所以事情也不会拖太久。”
“我想你这话是为了让我好过些吧?”
“我最多也只能做到这样啦。”
“好吧。这不是你的错。多谢帮忙,东尼。你该走了,好好享受晚餐吧。我要回家吃冷冻比萨,同时希望有赛门跟里昂的新消息。然后,拜托老天爷让我能早早休息。我要睡觉。”最后一个字听起来像个亲吻。
东尼呵呵地笑,“好好享受吧。”
“喔,我会的。”她热烈地保证道,“还有啊东尼,祝你好运。”
“没有奇迹,我只好勉强接受你的祝福啰。”
东尼挂上话筒的咔嚓声切断了卡萝想告诉他前几天自己做了另一件事情的机会。她无法全然理清是什么理由驱使她去做那件事,但是直觉告诉她那很重要。而她从过往经验里痛苦地学会,有时候她的直觉远比逻辑更可靠。某件事一直盘旋在她脑里,直到当天她在繁忙的事务中抽空打电话给全国其他警局。东约克郡警局的卡萝·乔登总探长希望得到关于最近少女不明失踪的报告。
“你要找迈克·麦可高文?就是他,坐在角落雅座的那一个,宝贝。”女酒保用拇指指了指说。
里昂问:“他喝什么?”但是女酒保早已转向另一名客人说话了。酒馆里略微忙碌,客人几乎清一色为男性。在这样的英国中东部小镇里,男人来此找女人消磨时间的酒馆,与来此逃避女人的酒馆,两者之间有明显的区别。能看出这间酒馆所属种类的地方,便是店外的大广告牌:“全天卫视体育节目、超大屏幕”。
里昂啜了一口掺有柠檬汁的啤酒,花了一点时间观察迈克·麦可高文。吉米·林登说这个人是杰可·文斯的媒体专家。吉米曾说:“迈克跟我一样很早就注意到杰可,这些年来写了非常多关于他的报道。”当里昂与麦可高文以前任职的报社联络时,他发现这名记者三年前已经被解雇。离婚,子女已长大并分别住在国内各地,麦可高文已经没有什么理由需要留在高消费的首都,所以就回到从小生长的诺丁汉郡。
这名前记者看起来有一点像讽刺漫画里牛津、剑桥大学的教授,而不像任何里昂所见过的全国性报纸新闻工作者。即使是坐着,依然可以明显地看得出来他的个子很高。蓬乱的金灰色头发剪了个厚重、及眼的刘海,玳瑁材质的大眼镜与白里透红的肤色,让他看起来带有像亚伦·班奈特与戴维·霍克尼那样的男孩子气。他的大衣是那种过时而且还要等十五年才会重新流行的粗花呢布。这种布料再过二十年也不会有任何磨损的痕迹。大衣下他穿的是灰色法兰绒衬衫,并系了一条直条纹领带,领带打了一个结实的单结。他独自一人坐在狭小的角落雅座,专心地抬眼盯着五十六英寸的电视屏幕。现在正在播篮球赛。里昂观察的同时,麦可高文目不转睛地看着电视,一边将烟斗斗钵往烟灰缸里叩了叩,不假思索、机械地清理烟斗。
当里昂隐约逼近他身旁时,他的双眼依旧不曾自篮球赛上移开。“请问你是迈克·麦可高文吗?”
他说:“正是。你是谁啊?”当地口音与众不同。
“我叫里昂·杰克森。”
麦可高文快速看了里昂一眼,“跟比利男孩·杰克森有什么关系吗?”
里昂大为震惊,差点在胸前画了十字。“他是我叔叔。”他脱口而出。
“我看得出来,你们的头型一样。马帝·皮曼打破你叔叔的头颅时,我就坐在近台区。不过那不是你来找我的原因,对吧?”这次的迅速一瞥,眼光十分机灵。
“我能请你喝杯酒吗,麦可高文先生?”
记者摇摇头,“我来这儿不是为了喝酒。我来这儿是为了看比赛。我的退休金少得可怜。我装不起卫星电视也买不起这样的屏幕。我跟老板的爸爸是同学,所以他不介意我点一杯酒,坐在这儿消磨大半天的时间。坐下来告诉我你要找些什么。”
里昂听从他的指示,并且拿出警察证。他试着猛然合上收起,但麦可高文的手脚更快。“伦敦都市警部啊。”他若有所思地说,“一个操着利物浦口音的伦敦警察,跟一名住在最无望的诺丁汉郡的退休记者有什么关系呢?”
里昂说:“吉米·林登说你可能帮得上我的忙。”
“吉米·林登?我很久没听到这个名字啦。”他盖起警察证,将它滑过桌面还给里昂,“那么,你想知道一些什么关于杰可·文斯的事?”
里昂赞叹地摇摇头,“我从没说我对那个人有兴趣。不过如果那是你想谈的,请别客气。”
“我的天啊,这年头学校居然在教人做事含蓄呢。”麦可高文语带酸意地说,一边擦亮一根火柴,点燃烟斗。他吸了一口,然后呼出一团青云,吞噬了里昂香烟的袅袅薄烟,“杰可应该做了什么事吧?不管是什么,你永远没办法逮到他。”
里昂依旧沉默,这样简直要他的命,但是他还是忍住了。这个聪明的老浑蛋别想套他的话,里昂说服自己这么想着。
“我很多年没见过杰可了。”麦可高文终于说道,“他并不渴望看到还记得他四肢健全时模样的人。他讨厌想起自己失去了什么东西。”
里昂说:“你不认为他现在得到的一切是一种补偿吗?好的工作、赚的钱比任何理智之人所能花费的还要多、漂亮的老婆、像豪宅一样大的房子。我的意思是,有多少奥运金牌得主能过得比那样更好?”
麦可高文缓缓地摇着头,“若一个男人自认像神一样对自身的脆弱了如指掌,是没有任何事物能补偿他的。他的女人很幸运能脱离虎口。如果要某人为命运在杰可·文斯身上所做的事付出代价时,她会是最适当的人选。”
“吉米说你比任何人都了解杰可。”
“只是很粗浅的而已。我追踪他的事业情况,我访问他。我或许曾经有几次能一窥面具后的真面目,但是我不敢说我了解他。我想不到任何真的了解他的人。真的,关于杰可·文斯,没什么事情是我想说却没有写在报道里的。”
麦可高文再呼出一缕烟。里昂觉得那味道闻起来像黑森林蛋糕,全是樱桃与巧克力味,像是在抽布丁一般。“吉米还说,你会为你有兴趣的运动员做剪报。”
“我的天,你从老吉米那儿听到的事情可真多啊。他一定非常喜欢你。提醒你,他一向对黑人运动员抱有很高的敬意。吉米认为他们得比其他人更加倍努力才能得到起步的机会。我想他认为这种情况在警界也是一样吧。”
“又或者我只是一个跟他相谈甚欢的访问者啊。”里昂冷淡地说,“有机会让我看看你的剪报吗?”
“有特定对象吗,警探?”麦可高文试探地问。
“就看你觉得哪个对象比较有趣吧,先生。”
麦可高文双眼紧盯着球赛说:“像我在这一行干这么久了,很难挑出特别精彩的。”
“我相信你可以的。”
“这场球赛再过十分钟结束。或许你愿意之后再回来看看我的档案?”
半个小时之后,在麦可高文的双卧室连栋房屋中,里昂坐在其中一个房间。这房子竟能同时简朴又凌乱。房间里仅有的家具是一张看起来仿佛经历了西班牙内战的破旧皮制旋转椅,与一张满是刮痕的暗灰色桌子。四面墙全部摆满工业用金属棚架,上面摆着无数的鞋盒,每一个盒子外缘均贴着标签。“这真是太壮观了。”
“我一直跟自己保证退休后要写书。”麦可高文说,“我们竟然可以如此欺骗自己,真是令人难以置信啊。我以前周游各地,报道重要的体育赛事。现在我的世界缩小得只剩下酒馆里的卫星电视。你大概会觉得我很沮丧,但是有趣的是,我一点也不觉得。我打出生到现在,从没觉得这么该死地满足了。这让我想到,我最喜欢体育的地方就是观看。自由而毫无责任负担,这就是我现在的写照。”
里昂说:“一种危险的混合体。”
“一种聪明的混合体。三年前,你的出现会让我嗅到故事性。直到我理清事情究竟怎么回事之前,我不会善罢甘休。现在,很难想象我竟然可以毫不在乎。比起杰可·文斯说过或做过什么,我对星期六的拳击赛反倒比较有兴趣。”他指着一个架子,“杰可·文斯。满满十五个鞋盒。好好享受吧,老弟。我在酒吧还有一场网球赛要看。如果在我回来前你就要走了,只要把大门关上就好。”
近午夜时,迈克·麦可高文回来了,里昂则依然有系统地检阅着剪报。记者为他端来一杯速溶咖啡说:“我希望他们会付你加班费,老弟。”
“其实这是心甘情愿的。”里昂苦笑地说。
“出于你,或你的上司的心甘情愿?”
里昂思索了一会儿,“是为了一个同事,我会称之为道义之债。”
“那是唯一值得还的债。我就不打扰了,离开时尽量别太用力关门。”
里昂依稀间听到有人准备上床睡觉的声音——地板的嘎吱声、水管的咕噜声、马桶的冲水声。然后寂静中只剩下翻阅发黄报纸的窸窣声。
当里昂找到可能是自己需要的数据时已经将近两点。只有一张剪报,简短的提及,但这是个开端。当里昂·杰克森自行离去,走进黑夜与空荡的街头时,他边走边哼着歌曲。
米琪的眼神如同记忆中的那样天真无邪。她将最后一点儿烟熏鸭推上叉子,戳起最后一颗甜豌豆说:“但是花那么多时间和精力钻研如此疯狂的逻辑,一定对你有所影响吧?”
东尼用比实际所需更长的时间吃完嘴里的玉米粥。“这就像学会盖长城。”他终于开口道,“你以为自己知道了,实际上不然;你以为你感觉到了,其实不然。我想这应该跟做记者很类似。当你在外面报道了像是杜布兰校园屠杀事件或是洛克比空难这样的事件后,晚上你怎么能入睡呢?”
“是啊,但是我们永远站在事件外围,你则必须置身其中,否则就失败了,想必是如此吧?”
“可是你们并非总是置之度外,不是吗?当你遇到杰可之后,故事就介入了你的生命。你必须在私下所认识的杰可与要对世界所做的报道之间筑起高墙。当他的前女友跟八卦小报揭露他的私生活时,你不可能把它单纯视为一条新闻故事。难道那不会影响你看自身世界的角度吗?”东尼把握第一个能让她开口谈论丈夫的机会。
米琪拨了拨脸旁的头发。十二年了,东尼看得出来她对吉莉·伍卓的蔑视丝毫未减。“婊子一个。”她喃喃说,“但是杰可说那多数是杜撰的,而且我相信他。所以那并没有真的惹恼我。”
服务生的出现让米琪得以脱离窘境,服务生安静地为他们收拾餐具。然后,当两人再度独处时,东尼重复了先前的问题。
“你才是心理学家。”她回避地说,一边将手伸进包包,拿出一包万宝龙烟,“你介意我抽支烟吗?”
东尼摇摇头,“我不知道你会抽烟。”
“只有吃完晚餐后才抽。一天最多五根。”米琪的嘴巴滑稽地撅了一下,“控制狂中的控制狂,就是我。”
这句话让东尼为之一惊。他唯一会说这句话的时刻,是他谈到那名差一点取了自己性命的杀人犯的时候。听见这话从米琪嘴里说出来让他感到错乱诡异。
“你看起来像见鬼了。”她说,带着感官的愉悦之情,吸了第一口烟。
“只是一些零星的记忆。”他说,“我的脑袋里有很多非常奇怪的共鸣在乱窜。”
“我相信。有一件事我一直很好奇,你怎么知道所做的侧写分析是对的。”她深深地吸了一口烟,然后从鼻腔下方呼出,一脸兴味盎然。
东尼估量地看了看她。机不可失。“就跟我们每个人理解其他人的方式一样——认知与经验的相互作用。加上晓得要问对的问题。”
“例如?”
米琪看来真的对这个主题充满了兴趣,东尼几乎要为自己即将做的事情感到内疚,“杰可不介意贝齐爱上你吗?”
米琪的脸顿时冷若冰霜,瞳孔因惶恐本能地放大。过了许久,她咽下一口口水并勉强微微笑出声。“如果你想让我惊慌失措,你肯定是成功了。”这是东尼见过恢复镇定速度最快的人之一但是她眼中的坦白并非他自行臆测出来的。
“我不会对你造成危害。”东尼轻轻地说,“守密是我的第二本能。可是我也不是笨蛋。你跟杰可只是装装样子,贝齐才是先到的人。喔,还有一些谣言。但是你跟杰可是继查尔斯王子跟黛安娜王妃后,最受人瞩目的一对恋人。这终结了流言飞语。”
“你为什么要提这些?”
“我们俩坐在这儿,是因为我们有所好奇。我已经回答了所有你所提出的问题。你可以选择要不要有所回礼。”他希望自己的笑容看起来是温暖的。
“天啊。”她惊讶地说,“你好大的胆子。”
“你以为我怎么成为最顶尖的人呢?”
米琪边思索边看着他,挥手示意手拿甜点菜单走近的服务生离开。“再来一瓶金芬黛红酒。”她又想了想后吩咐道。然后她俯身轻声说:“你想问些什么?”
“这当中,杰可有什么好处?他确定不是同性恋吗?”
米琪笃定地摇摇头,“吉莉在杰可出事后甩了他,因为她不想跟一个不完美的人在一起。他发誓再也不要投入另一段带有感情的性关系中。他需要一个幌子帮他挡掉女人,而我则需要一个男人作为贝齐的屏障。”
“互惠互利。”
“喔,没错,互惠互利。而且公正地说,杰可从不曾背信。我不知道他怎么处理自己的性欲,不过我想应该是高价的应召女郎吧。老实说,只要他不会让我难堪,我并不在乎。”米琪拧熄香烟,熟练地以直率的眼神看着他,一如她通常如此直视着摄影机那样。
“我很惊讶,一个以探究他人生活为职业的人,竟然对自己的丈夫如此不感兴趣。”
她冷笑道:“如果要说在跟杰可这十一年来的婚姻里我学到什么,那就是没有人能了解杰可。并不是说我认为他在撒谎。”她思量了一下,“只是我觉得他没有很诚实。不同的人各自看到杰可不同的真实面,但是我想没有人对他能有全盘的认识。”
“你的意思是?”东尼拿起服务生战战兢兢送来的红酒为米琪斟酒,并且将自己的杯子几乎倒满。
“我一定得看到杰可在公众场合表现得像个完美、热心的丈夫,可是我知道那只是做做样子。只有我们三个人相处的时候,他非常疏远。很难相信我们在同一个屋檐下已经生活了将近十二年。工作时,他的行为举止就像人们认为电视明星会有的样子——完美主义者、有一点过分、当事情没照他的意思处理的时候,会对团队跟私人助理大吼大叫。但是在大众面前,他是魅力先生。然后,如果谈到募款,他是个毫不感情用事的生意人。你晓得他每为公益团体募得一镑,就能为自己赚进两镑吗?”
东尼摇摇头,“我想他大概认为他为公益团体带来的募款,会比他们自己募得的还多。”
“那他为何要免费去做这些事?喔,对了,其实我自己也是这样,当我参加公益活动,我甚至不拿出席费。不过话说回来,事情也有别的面向。他当义工照顾那些病重或意外重伤的人。他花无数的时间陪在他们的床边倾听、谈话,没人知道他跟病人之间是怎么回事。有一次,有记者试着偷偷放置录音机,想揭露‘杰可·文斯的内心秘密’。杰可发现之后,砸烂了录音机。他真的用脚把它踩碎了。他们以为杰可打算把记者也毒打一顿,但是那个家伙有自知之明先跑了。”
“他是个喜欢保有隐私的人。”东尼说。
“喔,他可是一点也不缺隐私。他在诺桑伯兰有一间房子,在荒无人烟之处。十二年来我只去过一次,而且那还是因为我跟贝齐刚好要开车去苏格兰,而我们决定顺道去看他。我真的是得用强迫的,他才为我们泡了茶。我这辈子从没这么不受欢迎过。”米琪放肆地微笑着,“没错,你可以说杰可喜欢保有隐私。但是我无所谓。总比一天到晚在我面前晃来晃去来得好。”
“那么他一定很不高兴警察来探东问西的吧。”东尼说,“我的意思是,在夏兹·波曼的拜访之后。”
“开玩笑,事实上报警的人是我。要是看到贝齐跟杰可的反应,你会以为我向警察告发他们谋杀呢。那是一场噩梦,我试着要他们两人认清,我们不能忽视这名可怜的女人在遇害前不久才来过家里的事实。”
“幸好你们当中有一个人有责任感。”东尼冷冷地说。
“嗯,是啊。再者,至少另外还有一个人知道她要到我家——跟杰可通话的另一个警官。所以我们不能希望这事只有我们自己知道就好。”
“我觉得好对不起夏兹。”东尼半撇过头说,“我知道她在烦恼一些自己的想法,但是我以为她不会没有经过我同意就采取行动。”
“你是说,你也不晓得她在调查什么?”米琪难以置信,“到家里去的那些警察似乎没有概念,但是我以为你一定晓得的。”
东尼耸耸肩,“不尽然。我知道她有一些想法,关于一名以少女为目标的连续杀手,而且他可能同时也是名人跟踪狂。但是细节我并不清楚。这本来应该只是一个训练习作而已,不是真的。”
米琪打了个寒战,饮尽杯中的酒,“我们能换个话题吗?谈论谋杀,实在有碍消化。”
就这么一次,东尼不打算争辩。这场赌局已经漂亮地赢得回报,而他永远不是一个贪心的人。“好啊。告诉我,你是怎么让农业局局长承认他跟生物科技公司挂钩的?”
卡萝盯着眼前三名一脸不服气的人低下了眼,“我知道没有人喜欢监视工作,但是那是唯一能让我们抓到这个家伙的办法。至少他犯案的间隔相当短,所以我们有可能在一两天内就能幸运地逮到他。我们将进行单人监视。我晓得如此一来工作变得更困难,但是你们都知道预算的情况。我已经跟制服警察们谈过,他们同意借我们一些人力负责白天时段。每天晚上十点,你们当中的两个人便开始跟监工作。每个人值两个晚上的班,休息一晚,如果看起来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了,你们要相互支持。我们今晚就开始。第一批监视人员已经出动了。有任何问题吗?”
李问:“如果我们被发现了呢?”
“我们不会被发现的。”卡萝说,“但是如果有意料之外的情况发生,你们就撤退,呼叫同伴并且在恰当的第一时间内交换目标。我晓得在如此稀少的人力下,这会是个艰巨的任务,但是我有信心你们会成功的。请别让我失望了。”
“长官?”笛说。
“什么事?”
“如果我们的人员配置真的那么吃紧,为什么我们不排出两名嫌犯的优先次序,然后将所有资源投注在最有可能的那一位身上?”
这是一个很难回答,但也很聪明的问题。今天早上吃早餐的时候,卡萝自己也跟尼尔森争论了这件事。这让她停止担心逐渐占据心头的恐惧。“好问题。”此刻她开口道,“我思考过。然后我想,如果我们选错对象,而且直到另一起致命案件再度发生后我们才发现这个问题,那该怎么办?”她让问题悬在空中,“所以我决定,由公共政策的观点来看,以较少人力涵盖两名嫌犯或许会是比较好的选择。”
笛点点头,“好吧。我只是好奇而已。”
“好。你们自己解决排班的问题,现在你们可以先下班休息到晚上十点。随时告诉我情况。发生任何事,打个电话我就会出现。别把我蒙在鼓里。”
“当你说打个电话你就会出现,长官——”汤米引人联想地拖长声调说。
“你们进行逮捕的时候,我要在场。”
“啊,我想你正是这个意思。”
卡萝晓得,他做出虚假的失望表情是要惹恼她,但是她决意不让对方知道他的用意已得逞,所以只是甜甜地微笑,“相信我,汤米,你应该为此感激的。出去吧,让我做点事。”话尚未说完,她的手已经放在电话上。当赛福德的精英们成群结队地像服用了安眠药的蜗牛一般缓缓走出办公室时,她按下眼前名单上的第一个号码,并用铅笔敲着便条纸簿。“请随手把门关上。”她喊道,“喂?勤务中心吗?我是东约克郡警局的乔登总探长。我需要询问有关失踪人士的事情,我送出一份信息需求申请,有关少女……”
东尼小心地将车子开上交流道,纳闷着如果自己拥有一部浮夸的广告上所展示的那种终极汽车,而非手上这台破旧的沃克斯豪尔,他是否会更享受开车这件事。不知怎么的,他十分怀疑答案真的会是肯定的。但是那不是他应该要思考的事情。挡风玻璃上的雨刷挥去斜斜打落的约克郡雨水,让他得以看见通往布拉福的漫漫长路。在环城公路上,他遵照先前所得到的、极其清晰的指示行驶,并且终于在一间连栋式房屋外停了车。这里唯一能与过分整洁的屋子相配的,是以军事化的精准栽种植物的单一花圃,甚至窗帘都似乎为了让窗户两旁露出等量的衬里而被拉起。
门铃是刺耳的连续声。开门的是东尼在每一场杰可·文斯出席的活动中都会看到的男子。东尼以自己正透过粉丝而非明星的眼光研究成名现象为借口,说服了他与另外两个背着相机的狂热分子提供名字与地址。全是无意义的胡扯,但是那让他们觉得自己很重要,因而愿意合作。
菲利浦·豪斯利是第一个,原因再简单不过——因为他住得最近。东尼跟着他进入井然得不可思议的前厅,房间充满家具亮光剂与空气芳香剂的味道,看起来像文化博物馆对一九六二年中低产阶级生活的重现。东尼意识到这些全是强迫症的迹象。豪斯利——年纪可能介于三十岁至五十岁之间——不断地用手指来回摸着米色羊毛衫上的纽扣,确定它们都在。他至少一分钟检视一次自己的指甲,以确保在前一次检查后它们没有变脏。他逐渐灰白的头发剪成极短的军人头,他的鞋子擦得闪闪发亮。他指着希望东尼使用的位子邀请他坐下,没有提供茶点,然后非常精准地坐在心理学家的正对面,脚踝与膝盖紧紧地靠在一起。
“相当惊人的收藏。”东尼环视房间说。一整面墙摆放着录像带,每一个都标有日期与节目名称。即使从他所坐着的地方,也可以看见当中绝大多数是《文斯敲敲门》。一个用薄片合板做成的组合壁柜里放着一系列的专辑相簿与剪贴簿,有六个本子放置在柜子的最上层。最重要的收藏是一张挂在嵌墙瓦斯壁炉上的裱框大型彩色照片,照片中豪斯利正与杰可·文斯握手。
“那是为了表达一点敬意,都是我自发的。”豪斯利以神经质而且娘娘腔的声音说道。东尼能够清楚地想象,他在青春期时是如何地遭人戏弄。“我们同年,你知道吗?连生日都一样。我觉得我们的命运无法逃避地紧紧相连。我们就像硬币的两面。杰可显露在众人面前,而我则隐藏在后。”
“你一定花费了很多年的时间积累这些东西吧。”
“我已经致力于维护这些档案了。”豪斯利一本正经地说,“我喜欢认为自己比杰可本身对他的生活更有概念。当你汲汲营营在生活之中,就没有时间像我这样坐下来好好回想反思。他的勇气、他的平易近人、他的温暖、他的同情心。他是我们这个时代的完人。这是生命的吊诡处,他必须失去一只手臂才能成为如此出色之人。”
“我深表认同。”东尼自然地使用起多年来治疗精神病患而培养出的谈话技巧,“杰可是一个很鼓舞人心的人。”他靠在椅子上,任豪斯利对名人的大力赞扬自耳边拂过,并且假装入迷地听着。然而实际上,东尼极其厌恶这名杀人凶手——他将自己伪装得天衣无缝,并且让无辜与重病之人倾倒在他的假面之下。当豪斯利终于放松地缓缓从椅子边缘向后移动,呈现近乎舒适的样子时,东尼说:“我很想看看你的相片收藏。”
他已将重要日期刻在脑袋里。“为了我们的研究,我们必须观察人们事业里特定的一些时间点。”东尼说道,豪斯利打开壁橱,开始取下一本本的相簿。每当东尼说出一个年份与月份,豪斯利便挑出特定的相本,翻至适当的页面然后将相本放在东尼面前的咖啡桌上。杰可·文斯显然是个大忙人,每个月约有五到二十次的公众行程,当中多与公益募款有关,其中也常常是为了那间他担任义工、位于纽卡索的医院。
豪斯利对与偶像相关的事情有巨细靡遗的记录,这实在令人赞叹,但是对东尼而言不知是福是祸。好处是,他能有充足的时间细看眼前的照片;不过伴随而来的坏处是,豪斯利低沉单调的嗓音快要让他陷入恍惚昏睡的状态。不过没多久,一阵兴奋的颤抖突然令他全神贯注起来。就在夏兹·波曼的少女群组中第一位女孩失踪的前两天,杰可·文斯在史云顿主持了一间安宁医院的开幕。在豪斯利为这场活动拍摄的四张照片中,东尼在杰可·文斯闪耀的头旁边看到一张熟悉的脸——德博拉·克瑞西,失踪时年约十四岁。就在失踪的两天前,她爱慕地看着杰可·文斯签名,仿佛一个置身天堂的女孩。
两个钟头后,东尼再度认出文斯旁边的另一位失踪少女。照片中,文斯显然正在与女孩交谈,有第三名可能人士正竭力踮起脚尖,想偷亲笑得开怀的文斯,但是她背对着相机,所以很难确认是否为失踪少女之一。现在,东尼只需设法从豪斯利手中取得这些照片。“我在想,我是否能借用几张照片呢?”
豪斯利用力地摇着头,看起来极为惊吓。“当然不行。保持档案的完整性是非常重要的。如果杰可来拜访我,而收藏清单上有东西遗失了怎么办?不,希尔博士,恐怕这是毫无疑问、绝对不行的。”
“那底片呢?你还留着吗?”
豪斯利显然感觉被冒犯,“我当然还留着啊。你以为我做事很草率吗?”他起身打开组合壁橱的柜子。底片存放盒摆在架子上,每个盒子都像录像带一样贴有标签。东尼想到可能得听他细述盒子里的每一卷底片,不禁在内心打了个寒战。与其说豪斯利龟毛,倒不如说他乏味。
东尼问:“那么,我能否借用底片,好去加洗照片呢?”
“我不能将它们出借。”豪斯利固执地说,“它们很重要。”
他们又花了十五分钟才找出双方都可以接受的折中之法。东尼开车带菲利浦·豪斯利与他的宝贝底片到当地的冲洗店,而且东尼付出过高的价格才使店家愿意马上加洗照片,让他们稍事等待后直接领取。然后东尼再送菲利浦·豪斯利回家,好让后者在其他底片发现有同伴失踪前将它们送回原位。
在高速公路上开车前往拜访名单上下一个名字的同时,东尼放任自己享受片刻扬扬得意的心情。“我们会抓到你的,杰可。”他说,“我们会抓到你的。”
关于托登罕,赛门·麦克尼尔只知当地有一支二流足球队,以及一九八零年代的时候——当时他还在学校就读——球队在一场暴动中杀死了一名警察。他并不期待当地人会很友善,所以当他出现在选民造册办公室而没有受到热情招待时,他一点也不感到意外。在赛门解释来意之后,柜台后方穿着西装的竹节虫把头抬得老高,叹了一口气。“你得自己来了。”他一副勉强地说,“我没有多的人手,尤其你完全没有事前通知。”他带赛门进入一间满是灰尘的数据库,为他做了十秒钟的建文件系统简述,然后就对他置之不理了。
搜寻的结果并不理想。一九六零年代时,杰可·文斯长大的那条街上约有四十间屋子。到了一九七五年,二十二间已消失,可能改建成名为“雪莉·威廉斯之家”的公寓小区。仅存的十八栋屋子有固定的注册选举人口流动情况,不过似乎很少人居住超过两年,尤其在一九八零年代中期征收讨厌的人头税之时。只有一个名字从头到尾一直都存在。赛门捏了捏鼻梁,消除即将出现的头疼。他希望东尼·希尔是对的,那么这些就能更快让他们逮住害死夏兹的凶手。她的脸庞清晰地浮现在眼前,她不寻常的明亮蓝眼睛带着笑意。这些几乎令赛门无法承受。没有时间忧伤沉思了,他一边套上皮外套,一边如此跟自己说,并且出发去找哈洛·亚当斯。
吉姆森街九号是一栋由污黄色伦敦砖砌成的连栋式小屋。街道与屋子之间的矩形小花园里满是空啤酒罐、薯片包装袋与外带食物盒。当他推开大门,一只骨瘦如柴的黑猫不怀好意地抬眼盯着他,然后嘴里叼着一根鸡骨头,一跃跑走了。街道充满腐朽的味道。在一阵拉门闩与开锁的嘎嗒声之后,一个了无生气、形容枯槁的男人打开了门。他看起来似乎在杰可·文斯还是小男孩时就已经很老了。赛门的心一沉。“亚当斯先生吗?”对于老人能否理智地回答问题,他实在不抱有太多希望。
老人使劲抬起头,拉直佝偻的背,并且直视赛门的双眼。“你是市公所派来的人?我已经跟那个女人说过了,我不需要家庭看护,而且我不要送餐上门的服务。”他的声音听起来像极度需要上油的铰链。
“我是警察。”
亚当斯迅速地说:“我任何事情都没看见。”他准备将门关上。
“不,等一下。不是那样的。我想跟你谈谈关于一个多年前住在这里的人,杰可·文斯。我想谈谈杰可·文斯。”
亚当斯停顿了一下,“你是记者,对吧?你想骗我这个老人。我要去报警。”
“我就是警察。”赛门在昏花的灰色双眼前晃了晃他的警察证,“瞧。”
“好了,好了,我不是瞎子。你们总是跟我们倡导,小心一点总是比较好。你为啥要谈杰可·文斯?他不住在这儿已经……我想想喔,到现在一定有十七八年了。”
赛门说:“或许我们能进门聊聊?”他有一点心理准备要被痛斥一顿。
“我想可以吧。”亚当斯拉开门,向后退一步让赛门进来。他先是闻到一股混杂着尿骚与饼干腐臭的老人味,之后才来到客厅。而出乎意料的是,屋子里一尘不染。大型电视屏幕上一粒灰尘也没有,摇椅扶手上缀有蕾丝的保护套没有任何污渍,排在壁炉台上的裱框照片,其相框玻璃也没有一点污迹。哈洛·亚当斯说得对,他不需要家庭看护。赛门等老人在椅子上坐定,他才坐下。
“我是留下来的最后一个人了。”亚当斯骄傲地说,“一九四七年我们刚到这儿的时候,这条街就像一个大家庭。每个人都晓得每个人发生什么事,而且就像家人,大家一天到晚吵架。现在,没有人认识彼此,但是大家还是一样起口角。”当他露齿而笑,赛门觉得他的脸看起来像一个双眼保留着的肉食性鸟类头骨。
“我想也是。那么你相当熟悉杰可·文斯一家啰?”
亚当斯窃笑,“称不上一家子,如果你问我的话。他爸爸称自己是建筑工程师,可是就我看来,那只是让他立刻连续消失数个星期的借口。告诉你,如果他赚个一两英镑,我也不惊讶。他总是穿得比街上其他居民来得好,如果你懂我的意思。但是从来不多花不需要的一毛钱在房子、老婆跟小孩身上。”
“她是什么样的人?”
“疯子。她永远不花时间陪那小子,他还在襁褓的时候就是这样了。她用婴儿车将他推到门外,然后好几个钟头就放他在那儿不管。有时候开始下雨了,她甚至会忘记把他带回屋子里。我的乔安妮或其他太太就得敲门提醒她。我的乔安妮常说,哪一天她会在晚餐时都还穿着睡衣呢。”
“那么她有酗酒吗?”
“不,我从没听说过。她只是不喜欢那个孩子。我想,大概是觉得约束了她的生活吧。那小子长大一点之后,她任凭他在外头撒野,然后当人们上门抱怨,她会极其尖酸刻薄地训斥他。我不晓得关起来的门后面发生什么事,但是有时会听到那孩子哭得死去活来。告诉你,永远没什么用处。”
“你的意思是?”
“他是个讨人厌的人,那个杰可·文斯。我不管人家怎么说他是个英雄或是运动员,其实他的个性恶劣至极。喔,当他另有所图的时候,他可以满是魅力。这条街上的太太们都任他左右摆布。她们总是请他吃点小东西,他妈妈把他关在门外时,会让他在她们家中看电视。”亚当斯自得其乐地说着。赛门想,大概是现在他不常有机会能自由抒发心中的怨恨吧。赛门决定要好好利用这一点。
“但是你知道事实并非如此?”
亚当斯再度窃笑,“我晓得这街上所发生的每一件事。有一次我在布梅尔街旁、上锁的车库后方,撞见文斯这个小浑蛋。他捉着一只猫的颈子,你知道,如此一来它就不能挣脱。当我走到附近的时候,他正把它的尾巴浸在一罐汽油里。而他旁边的地上摆了一盒火柴。”短暂的寂静胜过言语,“我叫他把猫放了,然后好好修理了他一顿。然而我不认为我阻止了他。这儿总是有猫失踪。人们以前常常谈论这个情况。而我,我有我自己的想法。”
“就像你说的,讨人厌的人。”这简直好得不像是真的。赛门在利兹花了很多时间为任务做准备,所以能认出背景历史调查中属于变态杀手公认指针的特征。虐待动物是教科书上写的东西,而这个人亲眼目睹了杰可的行为。即使数周的搜寻,他也无法找到比这个更好的数据来源。
“他的确是个恃强欺弱的人。总是找弱小孩的碴,怂恿他们做危险的事,让他们受伤,但是他从不亲自对他们动手动脚。他设计让一切事情发生,然后他退至一旁冷眼旁观。等到新的一群孩子出现时,文斯则发现自己能把愚蠢的标枪丢得比其他人远。自此之后,我们几乎没见过他了。如果你问我,我会说谢天谢地,终于摆脱他了。”
“你会发现很多人对那个人都颇有微词。”赛门和善地说,“无可否认的是,他的确救了几条人命。他帮公益团体做了很多事。而且他牺牲自己的时间去照顾重病之人。”
亚当斯不屑地皱起了脸,“我跟你说过,他喜欢看人受苦。他知道他们快死了,而他依旧可以像个自以为是贵族的人那样在电视上趾高气扬地卖弄着,他可能从中得到刺激感。跟你说啊,孩子,杰可·文斯是个讨人厌的人。那么,你为什么要追查他呢?”
赛门微微一笑,“我从没说过我在追查他喔。”
“那你又为何要来这儿找我谈论他呢?”
赛门眨了眨眼。“嗯,你知道我不能告知警方侦调行动的细节,先生。说真的,你帮了我们非常大的忙。如果我是你,往后几天我会密切注意电视上的消息。幸运的话,你将找到我为何来此的原因。”他站起身,“我想我得离开了。我的长官会对于你刚刚跟我说的事非常感兴趣,亚当斯先生。”
“我已经等了好多年,想把这些话说出来了,孩子。等了好多年呢。”
芭芭拉·芬维科在十五岁生日前六天遭杀害。如果她还活着,现在已经快二十七岁了。人们在沼泽地的健行者小屋中发现了她遭受捆绑而且支离破碎的尸体。虽然无论体内或体外都没有发现精液,但仍有迹象显示她被强暴。她所受的伤害特征让本案显得不寻常。多数精神异常的杀人犯会损毁被害人的性器官,然而这名凶手却将女孩的右手臂压得血肉模糊——粉碎骨头、撕裂肌肉,直到难以重新拼回整只手臂。更有趣的是,病理学家坚称这些伤害是由持续增强的压力所造成的,而非单一次的恐怖重击。
对于调查警察而言,这毫无意义。
发现芭芭拉尸体的一伙人已经排除嫌疑。他们在一起露营、健行了六天。她的双亲自从五天前她失踪后便着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他们也没有嫌疑。他们报案的前两天,女孩都还活得好好的。报案后她的继父便一直陪在妻子身边,并且至少有一名警员守着。这对父母始终说他们的女儿在家过得很快乐,她永远不可能跷家,她一定是被诱拐了。警方一直表示怀疑,指出芭芭拉最漂亮的衣物不见了,以及她欺骗父母关于失踪当天放学后的去向。此外,她还会逃学,而且这不是第一次了。
对于调查警察而言,这毫无意义。
芭芭拉·芬维科不是一个胡闹、惹是生非的少女。警方不曾有过她的违法纪录;她的朋友宣称她除了偶尔喝苹果酒以外,并不会贪杯;没有人认为她曾尝试嗑药或与人发生性行为。她的最后一任男友移情别恋,而且在一个月前甩了她,他说他们不曾真的上床,并且认为虽然她外表性感,但其实可能跟他一样都还是个处子之身。她在学校的表现相当不错,并且有志受训成为育婴护士。最后一次可靠的目击是在她失踪的当天早上,她曾乘坐开往曼彻斯特的当地公交车。她跟看见她的邻居说,自己与牙医约好了要拔智齿。她母亲表示芭芭拉还没有开始长智齿,病理学家证实了这一点。
对于调查警察而言,这毫无意义。
她的行为没有显示出一个女孩将要越轨的迹象。失踪前的周六晚上,她与一群朋友出去跳舞。杰可·文斯也在那儿进行名人的公开露面行程,为公益活动办签名会。她的朋友说她当晚玩得很愉快。
对于调查警察而言,这一切完全没有意义。
但是对于里昂·杰克森而言,这些事情意义重大。
第二十一章
厚石板建造得非常精良,完全不会发出恐怖电影中那种不祥之声。当微弱的电流施压在特定的某一处,厚石板只会安静地旋转一百八十度,露出通往小地窖的楼梯。可想而知,地窖位于这个小礼拜堂改建而成的建筑之下。杰可·文斯啪地打开开关,让地窖顿时充满刺眼的灯光,然后步下阶梯。
他首先注意到的是气味。刺鼻的气味迎面袭来,之后他才慢慢深入地底下,并且看见那个曾叫唐娜·杜尔的生物。血肉模糊的手臂已经化脓,混合着久未清洗的高烧肌肤所发出的污浊味以及化粪式厕所的酸臭。文斯觉得胃部一阵翻搅,但是他告诉自己,他曾在重症病房闻过更糟糕的味道——坏疽吞噬着人的身体,而那些病患早已切除了一切身上所能切除的部分。这只是一个谎言,但是能坚定自身力量。
文斯站在阶梯底层,看着那个可悲的生物缩在冰冷的石墙边,仿佛期望自己能穿墙而躲避他。他轻蔑地说:“天啊,你真是恶心。”他看着她缠结的头发、脏污的伤口以及在黑暗中撞到东西而沾上的一身灰土。
他有留下几盒早餐谷片,而她有来自上行水管的水龙头自来水可喝。没有理由她会变成现在这副德性。她可以尽力试着清理一下,而不是只任凭自己一身脏污地坐在床垫上,他想着。脚链的长度足够让她可以活动做那些事,而且从她身边开启的纸盒看来,手 81c2." >臂的疼痛还不足以让她食不下咽。文斯很高兴自己当初选了套有塑料膜的床垫,如此一来,当他玩够了她,便可以直接冲洗掉她所留下的恶心污秽。
文斯嗤之以鼻地说:“看看你自己的样子。”他昂首阔步地穿过房间朝她走去,解开外套扣子,然后扔在一张她无法触及的椅子上。“我要一个像你这样一团糟的人干什么啊?”
唐娜·杜尔无语,只发出抽噎的声音。她用没有受损的那只手辛酸地企图抓起毛毯遮掩一丝不挂的身躯。文斯一个箭步,以居高临下的姿态站在她面前,使劲将粗羊毛毯从她手中拉走。他用义肢朝她的脸猛然一挥,她因此跌回床垫上,眼bbr>泪纵横并混着从鼻子流出的血与鼻涕。
文斯退后一步,bbr>对她啐了一口唾沫。他沉着地脱去衣物,将它们折好并且整齐地放在椅子上。他现在欲火焚身,准备好达成来此的目的。因为那个麻烦的波曼婊子,害他必须等得比平时还久,比他愿意的时间还久。在波曼的尸体被发现之后,一直到送走那些警察之前,他都不敢贸然来此,谨防引起警方的注意。虽然东尼·希尔认为自己握有一些事实,但是他没有证据,也没有人会去注意他的想法。甜美的复仇、痛苦的滋味——现在回来品尝这些让生命值得活下去的事情是安全..的。
文斯跪在床垫上,用单手粗暴地强迫少女张开双腿,同时玩味着她的反抗——无用地企图阻止并且可悲地呜咽着拒绝。当他挤进她的体内,他让全身的重量压在女孩受伤的手臂上。
唐娜·杜尔发出的声音不再断断续续。回荡在阴森小地窖里的,是清晰的尖叫声,“不!”
第二十二章
卡萝猛然拉开门,几乎可说是用拉的将东尼拉进小屋里。“我已经开始怀疑你是不是迷路了。”她比东尼先走到餐桌前,桌上的焖烧锅里盛着热汤,旁边有两片橄榄面包与奶酪拼盘。
东尼说:“高速公路上发生事故。”说着将一个档案夹丢在桌上,然后沉沉地坐进椅子里。他看起来很迷惘,似乎若有所思。
卡萝盛了两碗汤,将其中一碗递给东尼。“在其他人抵达之前,我得先跟你谈谈,东尼,这已经不再是学术练习了。我认为他在杀死夏兹前几天,又抓了另一个受害者。”
顿时间,卡萝的话吸引了东尼全副的注意力。不管他进门时脑袋里在想什么,现在都已被推至一旁,他的深蓝色眼睛烙印在她的双眼里。“证据呢?”他询问道。
“我有一个直觉,所以我发布全国性的失踪人士信息需求。今天下午我接到一通从德比郡打来的电话。唐娜·杜尔,十四岁,家住葛罗索普,离M57号公路末端约五英里。”卡萝给他一张当地刑事侦缉部传给她的传真副本,“女孩的母亲将这个传单放在一起,因为警方一点也不担心。一贯的模式,你瞧:早上她离家上学,借口有事会晚归,她最漂亮的衣服不见了。预谋跷家,这案子与其说结案了,倒不如说是被谨慎地忽视。不过在警方失去兴趣前,一名女警员访问过那名母亲。我跟她聊过。我没有问,但是她主动提起。她说唐娜失踪前两天曾跟朋友出门参加一场杰可·文斯受邀作为荣誉嘉宾的公益活动。”
“该死。”东尼呼出一口气说,“卡萝,从他对待她们的手法看来,她有可能还活着。”
“我甚至不愿意去想这件事。”
“这是有可能的。如果他先囚禁再杀害她们——而我们晓得很多连续杀人犯为了拥有掌控权力的感觉,所以会这么做。有可能自从他杀了夏兹之后,不敢冒险去找那个女孩。老天啊,我们得想办法找出他进行杀戮的地方,而且动作要快。”他们四目相接,紧张地意识到另一条生命的存殁将取决于他们能把工作做得多好。“他在诺桑伯兰有一间小屋。”东尼说。
卡萝反驳道:“他不会在自家门口动手的。”
“或许不会,但是我敢打赌,他的杀戮场域距离小屋开车只要一会儿。团队查到些什么?”他严肃地说。
卡萝抬头看看时钟,“我不知道。他们再过几分钟就应该到了。他们先在利兹会合,再一道过来。他们都查清楚了,而且听起来他们发现藏书网不少有用的东西。”
“很好。”在东尼能说更多之前,两人听见引擎艰难地爬坡来到小屋前的声音,“听起来骑兵队来了。”
卡萝开门,三个人成群地进门来,全都看起来对自己十分满意。他们挤坐在桌子旁的椅子上,脱下夹克与大衣然后随手丢在地上,摩拳擦掌地急于想开始。东尼用手顺了顺头发说:“我们认为他在杀死夏兹前不久,又抓了另一个女孩。她有可能还活着。”看见他们眼中的光芒流逝,看见他们脸上满意的容光变成痛苦而惨白的焦虑,他并不因此感到高兴。“卡萝?”
因为闻到煮咖啡的味道,所以东尼到厨房倒咖啡去了,此时卡萝跟其他人重述了先前已对东尼说过的信息。当东尼回来时,他说:“我们将没有时间悠闲地拟出详细的侧写,然后集思广益所有的元素。我们将必须拼命搜集证据,尽一切所能救出另一条人命。所以让我们听听大家做了些什么。凯,你何不先开始?”
凯简洁地报告她与失去女儿的父母们的面谈情况。“重点是,他们的说法全都一样。不管是原先跟警方所讲述的,或者彼此对失踪事件的说法,全都没有不符之处。我设法拿到一张其中一个女孩跟杰可·文斯的合照,并且确认了她们在失踪前几天都参加了当地的活动。但是没有比那个更强而有力的关联性了,抱歉。”
“你不需要道歉。”东尼说,“你做得很好。这些人因为孩子被列为失踪人士而饱受煎熬。你能从他们口中得到这么多信息并不是容易的事。照片也很有帮助,因为我们能非常明确地将女孩与事件连在一起。干得好,凯。赛门呢?”
“多亏了卡萝,我才能找到意外后甩了杰可的那名未婚妻。如果你们还记得,夏兹提出的理论中说道,由于情绪上的冲击伴随意外所造成的震惊,让他受不了而开始杀人。嗯,根据我所听到的,可能更早之前就已经有所端倪了。
“吉莉·伍卓说,杰可在卧室里的习惯没有一点是正常的。从他们有性生活开始,他便一定要握有主导权,而她则应该是被动、充满爱意的。他讨厌她挑逗地触摸他,而且有几次他真的因为吉莉主动贴上去而甩她巴掌。他开始对性虐待的色情书刊有兴趣,要她扮演杂志上、书籍上或是他想象中的样子。她说她不介意被绑起来,也不是很介意拍打屁股或鞭打,但是当他开始玩热蜡、钳夹乳头还有巨型按摩棒的时候,她绝不能接受。”赛门低头看了一眼所做的笔记,确保报告时没有遗漏任何重要之处。
“吉莉认为差不多在文斯展开体育生涯的时候,他有了大笔的积蓄,便开始召妓。不是什么下流、低廉或从街角找来的女人。从他无意中说漏嘴的话听起来,她认为文斯有一两名高档的应召女郎。吉莉说,她迫不及待地想脱离这个关系,但是她害怕文斯的反应。在卧室之外,他是个完美的情人。热心、友好、慷慨,但是占有欲强烈得令人难以置信。所以意外发生后,她紧抓住机会。她想,如果趁文斯住院时提分手,他会无法做出反击,而被困在医院里的时间将足以令他冷静下来并且忘掉她。”赛门抬起头,惊讶地看见东尼如此阴沉冷酷。
“而接下来的事情,我们都晓得了,对吧?”东尼说,“米琪·摩根,方便合宜的婚姻。”
随着他向他们详细说明自己先后从克莉丝·狄凡与米琪本人口中所听到的事,餐桌旁一张张的脸从不解的表情变为诧异。“所以,我们眼前所见的是一种十分有意思而且脱离常轨的行为模式。”他说,“虽然这还不足以让资深警察拿自己的逮捕纪录来冒险,但是我们晓得一切是怎么一回事,对吧?”他们无须说任何话,因为答案已写在他们脸上。
“还有一件事。”赛门说道,并开始讲述哈洛·亚当斯的说辞。
里昂叹气道:“老天啊,我们发现的事情越多,越难以置信杰可那家伙竟然还大摇大摆地走在街上。”他点燃进屋后的第三支烟,“你们等着听我挖到些什么吧。”他花了几分钟传达从吉米·林登那儿获得的微薄信息,“然后他跟我提到这名退休记者,迈克·麦可高文。这家伙忘记的体坛消息,比我们所晓得的一切还多。他所拥有的档案,连大英图书馆都望尘莫及。我跟你们说,我花了大半个晚上才看完他对杰可这家伙所搜集的资料。结果我发现这个。”
里昂带着一丝炫耀拿出一张易碎的剪报与五份文章复印件。这是一篇《曼彻斯特晚报》上的报道,讲述有关芭芭拉·芬维科的遇害。其中一个用黄色荧光笔标示出来的段落特别引人注意。“‘她的友人表示,芭芭拉并非一个喜好派对、玩乐的女孩。她生前最后一次周六夜外出活动也十分平常。她与一群人参加了一场体育英雄杰可·文斯为公益活动站台的舞会。’这是在意外发生后十四周的事情。”里昂点出道。
赛门说:“他真是一点也没闲着,对吧?马上就投身公益活动。”
“这个嘛,我们不怀疑他是个剑及履及的人。有证据显示文斯确实跟这名女孩见过面吗?”
“她当晚出门最高兴的事情就是跟他要签名。”里昂将他从警方证据保管处所做的案件摘要副本发给大家,“他们不让我影印档案,所以我只好用手抄。我认为她是文斯的第一名受害者。”他自信满满地说。
“我想你说得对。”东尼低声说,“喔,这个很棒,里昂,这个真的太棒了。他在这个受害者之后,犯案技巧变得更好了。我的天啊,那些健行者肯定差一点就撞见他了。看,上面写道,他们刚越过山脊时,似乎看见了一辆越野车掉头驶离小径。杰可这家伙吓坏了。他意识到自己需要适当的杀人地点,一个没有人会干扰他的地方。顺带一提,我们认为那就在诺桑伯兰,他的小屋附近。但是缺乏进一步的信息。”他用双手抹了抹脸,“而且还是十二年前的案子。证据要上哪儿找呢?”
里昂看起来有一点垂头丧气,“他们也不知道。五年前他们将悬案的数据移往一个新的地方,导致这个案子的所有鉴识数据不是遗失就是归档错误。从证物摘要看来,其实数据也不是很多——没有指纹,没有体液,只有一些轮胎痕迹,但是事隔多年,那也没什么用了。”
“调查警察,我们得跟他们谈谈。但是在我们讨论下一步之前,我最好先告诉你们我找到些什么。虽然跟你们三人所得到的大进展相比可说是小巫见大巫,但是这些东西让我们轻而易举地拥有大量的间接证据。”东尼翻开资料夹,扇形陈列出一沓照片,“我一一去找了这些狂热的粉丝。我得说,整个过程就像回到保安精神病院工作一样。恕我冒昧说一句你们难懂的内行话,他们差几块砖就能盖墙了——疯狂至极。不过,在忍受听完他们对杰可·文斯各式各样的着迷史之后,我得到了一些杰可参加活动时的照片精选,而我们知道推定出的受害者们也参加了那些活动。其中四张照片拍到他出现在失踪少女的旁边或附近。在其他五、六张里,照片中的女孩有可能是我们的被害人之一,但若不经计算机强化处理则无法确定。”说完,他低头开始为自己切下一大块面包。
卡萝说:“从凯搜集的资料看来,受害人数应该是五名。我们找到部分的重叠。”
“我想这还不足以开启正式的调查吧?”东尼带着希望问道,一边开始切下一些奶酪。
卡萝拉长了脸,“麻烦的是,这与我的辖区无关。如果当中有一个女孩在东约克郡失踪,我会愿意试试看能否采取些动作。而且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做才能进行调查,我们有的都是极度间接的证据,根本不足以将文斯带进警局讯问,更别提要申请搜索令了。”
“所以你觉得即使我们已经有了这些资料,也没办法说服西约克郡再去调查文斯?”凯问。
赛门哼了一声,“你在开玩笑吗?你想想他们是怎么看待我的。每次我在路上看到警车就开始冒冷汗。他们会觉得我们所提出的任何事情都有问题,因为他们深信我是凶手,而你们在袒护我。我想他们不会相信我们所说的只言片语。”
凯说:“我了解了。”
“我们需要的是目击者——在夏兹理应离开文斯的住宅后,看到他们在一块儿的人。理想的话,最好是某个在利兹看见他们的人。”里昂建议道。
“理想的话,最好是英国国教主教吧。”卡萝悲观地说,“别忘了,他得是一个能挺身与人民冠军对抗的人。”
东尼正在切奶酪的手一滑,削掉了食指尖的一块肉。他一跃起身,鲜血从伤口流出来。“他妈的该死。”他勃然骂道,并且赶紧用嘴含住手指。
卡萝一把抓过裹在焖烧锅周围的餐巾纸,接住滴下的血,然后包住他的手指并且紧紧地抓着。“你真是笨手笨脚的。”她迅速地说。
东尼说:“是你的错。”坐回位子上。
“我的错?”
“因为你说的话——那个无懈可击的目击证人。”
“所以呢?”
“相机是不会骗人的,对吧?”
“那要看是不是数位的。”卡萝讽刺地说。
“别为难我了。我想说的是,相机早已经运用于证明罪行上。”
“什么?”
“高速公路的相机,卡萝,高速公路上的相机。”
里昂嘲笑地哼了一声,“别跟我们说你居然会信那件事?”
“什么事?”东尼不解地问。
“本世代的大谣言第四十七则:高速公路相机捉捕坏蛋。”里昂靠在椅背上,挖苦的狂妄之姿表露无遗。
“你的意思是什么?我曾在电视上看过那些节目,警方的汽车追逐录像。而且那些高速公路相机所照下违规超速的静态相片又该怎么说呢?”东尼气愤地质问道。
卡萝叹了一口气,“那些相机没有问题,但是只有在某些情况下才会有作用——里昂想表达的就是这个。照相机只拍超速的车辆,远低于时速九十公里的速度是不会触动快门的。而摄影机只有在意外发生或有交通流量问题时才会启动。其余时间里,它们是不会运作的。而且即使有,你也得有最先进的影像处理软件才能从中取得具说服力的东西。”
“你的弟弟该不会刚好有认识的人吧?”赛门问,“我想他应该是计算机神童一类的人。”
“这个嘛,是没错啦,但是我们还没有任何东西能提供给他,而且我们也不太可能会有。”卡萝反对地说。
“可是我以为曼彻斯特市在被爱尔兰共和军炸弹攻击后,警方曾利用高速公路相机回溯追查炸弹客厢型车所走的路径。”东尼坚持不懈地说。
凯摇摇头,“他们以为能从超速驾驶的照片中找到凶嫌,但是没有足够的细节……”她的声音逐渐变小,脸庞亮了起来。
“怎么了?”卡萝问。
“私人闭路电视录像带。”她吐出这句话,“记得吗?大曼彻斯特警局恳求所有在可能路径上装有闭路监视器的车厂或快餐店提供录像带。我们无法取得文斯或夏兹在高速公路上的影像,但是我们可以找到他们停车加油之处的监视画面。照理说,夏兹在离开利兹之前会先把车子加满油。她可以一路开到伦敦,但是她无法以一次的油量直接开回来。所以可能的情况是,她会利用高速公路休息站加油,而不会只是为了加油而下高速公路。”
“你弟弟有办法取得这些录像带吗?”
卡萝呻吟道:“取得影像不是问题,多数店家会乐意配合。通常他们甚至懒得问是为了什么事。有问题的是浏览这些数个钟头的流动录像带。光想到我就头痛了。”
东尼清清喉咙,“其实,卡萝,我想建议你跟我一道去找调查芭芭拉·芬维科谋杀案的警察们谈谈。”他对另外三人露出抱歉的笑容。赛门与凯只是露出失望的表情,不过里昂则看起来相当不服气。“很抱歉,但是这件事由资深警察出面比较好,而且必须是小规模的行动。我们不希望惹恼这些人。我们想避免让他们觉得自己办事不力,而我们是来处理烂摊子的精锐部队。这件事由我跟卡萝处理。我希望你们做的是,分配每个人负责不同的高速公路区段,然后检阅所有休息站的摄影机。”现在,三人看起来都相当不乐意。“要是可以,我会亲自处理。”东尼同情地说,“但是这个工作需要警察证。”
含糊不清的咕哝声在桌边四起。“我们知道。”赛门尖锐地说。
“而且唐娜·杜尔可能还活着。”卡萝指出。
三名警探看看彼此,每个人的眼神都忧郁而严肃。里昂缓缓点头说:“即使她已经死了,下一名被害人还活着。”
在东尼·希尔担任侧写师时得到的诸多教训中,其中一课就是:准备工作永远不会是白工。他与卡萝很难在这些满是灰尘的警方档案库层层书架中找到热忱,但是他们两人都晓得,仔细留神彻底搜查档案有多么重要。钻研每一份能找到的信息虽然单调沉闷,可是若想对凶手做出正确的描绘,这是必不可少的,就如同侧写工作所需要的天赋,有些人似乎是与生俱来。一个人单打独斗绝不?可能成为好的侧写师。他很高兴知道自己看错了里昂。东尼原先认为他喜于炫耀表现,而他在训练习作中所提出的肤浅看法证实了东尼的偏见。不过,里昂要么因为在队友面前丢脸而学到教训,要么是属于那种难得认真一次的人。不管究竟他是哪一种人,当东尼与卡萝花了一整天做完与里昂一样的事情后,东尼自认无法从他所做的工作中挑出毛病。
两个钟头后,东尼与卡萝几乎同时瘫在椅子上。“看来里昂一点细节也没漏掉。”东尼说。
“看起来是那样没错。但是如果我们打算跟主导这个案子的人谈谈,我们得自己先了解情况。”
东尼静静地说:“我真的很感谢你在这件事情上的帮忙,卡萝。”他将报告拍打成整齐的一叠,“你原本不必给自己找麻烦的。”
她的单边嘴角抽了抽——可能是微笑或一丝痛楚,然后只说了一句,“是啊,原来你知道啊。”她没说出口的是,他们都晓得她永远无法拒绝他的请求,无论是私事或是公事。而卡萝也知道,他们似乎已经找出一条能让彼此保有自身完整性的界线。假设两人都留在界限内,上述的感觉是他们相互共有的。
“你确定你能从纵火案的调查中抽出时间来吗?”东尼理解卡萝没说出来的话指的是什么事。
她将报告堆放在档案箱里,“如果会出什么状况,也是晚上的事。那可能会是你借宿我的客房得付出的代价喔。”
东尼风趣地说:“我想我刚好负担得起。”他跟在卡萝身后来到服务台,将档案还给一名看似年近三十,但有点娃娃脸的制服警察。
卡萝朝他露出最灿烂的笑容,“负责这个案子的警官——史考特警司?我想他现在已经退休了吧?”
“十年前就离开啰。”男人说,一边举起沉重的箱子,准备往架子深处走去,将东西归回原位。
“你晓得我上哪儿能找到他吗?”卡萝试着将对方唤回。
透过无数的架子传来的回答变得很模糊,“他住在布克斯顿外,一个叫做史登达女爵的地方,那里只有三栋房子。”
他们花了几分钟才搞清楚如何前往史登达女爵,那个地方显然在地图上找不到,而他们又花了三十五分钟开车到达目的地。“他没骗人。”东尼说。此刻他们行至一条单行道的路底,围绕中央草皮的三条环路汇合在此。一栋安妮皇后时期的老旧大宅第矗立在他们面前,左边则是两栋有着沉重板条屋顶与厚石灰墙的长型矮屋。“你觉得会是哪一间?”
卡萝耸耸肩。“不是宅第,除非他有收贿。伊尼,蜜尼,麦尼哞……”她数到了位于右边的那一栋。
当他们越过草皮时,东尼说:“你带头。比起看到一个莫名其妙的人,他会比较愿意为警察开门。”
“即使我是个女的?”卡萝讽刺地问。
“你说得有道理。那我们就看着办吧。”他推开一扇干净时髦的彩绘大门,门随后安静地自动阖上。小径由鱼脊砖砌成,砖间空隙没有一根野草生长。东尼提起铁制黑色门环,然后放手让它落下。敲门声在门后回荡。随着声音的消逝,沉重的脚步逐渐向前门移动。门扉开启,显露一位体格壮硕的男人,旁分的铁灰色头发闪闪发亮,上唇留着修剪整齐如牙刷般的胡子。他看起来像被强迫离职退休、受女戏迷崇拜的四十几岁男演员,卡萝一边想一边忍着笑,“很抱歉打扰你,但是我们想找前任警司史考特先生。”
“我是高登·史考特。”他说,“你们是?”
困难的地方来了。“我是东约克郡警局的卡萝·乔登总探长,长官。而这位是国家侧写特别小组的东尼·希尔博士。”出乎她意料地,史考特的脸愉悦地亮了起来。
他急切地问:“这是跟芭芭拉·芬维科有关吗?”
卡萝一阵惊愕,无助地望着东尼。“你何以这样认为呢?”东尼问。
他从胸腔中发出低沉的笑声。“我或许已经离开警界十年了,但是当两天内有三个人出现,要求调阅我唯一一件未侦破的谋杀案,有人就拿起电话告知我了。进来吧,进来吧。”他将两人领到一间宜人的客厅,并且突然低下头以免撞到门楣。房间看起来不新但很舒适,一对扶手椅面对面地放置在装有横台的壁炉左右,杂志与书籍随意堆栈在椅子旁。史考特挥手示意他们坐下。“要不要喝点什么?我太太出门到布克斯顿采购了,不过我还可以煮点茶。或者你们想喝啤酒?”
“啤酒吧。”东尼说,不想花时间等史考特煮茶。卡萝点头表示同意,所以不一会儿,他拿着三瓶啤酒回到客厅。
史考特抱开一只姜黄色的大猫,让庞大的身躯安置在靠窗的位子上,至少遮掉了一半以上照进房里的光线。他啪地打开啤酒的盖子,但是在啜饮前,他先发表了心声。“我一听说你们在查看芭芭拉·芬维科的谋杀档案,就高兴得不得了。过去十二年来,多数时间我都在担心那个案子。当我告知她母亲我们找到尸体的消息时,她脸上的表情至今在我心里挥之不去。我一直相信答案就在那儿,我们只是没有找到正确的方式去得到解答。所以当我接到电话,听到是侧写特别小组在询问,嗯,我得说,我又燃起了一线希望。是什么让你们找上芭芭拉?”
东尼决定利用史考特的热忱,并且对他坦承一切。“严格来说,其实这是非正式的调查行动。”他开始说道,“你或许曾经读到关于一名我的小组成员遇害的报道。”
史考特悲伤地点点他硕大的头颅,“是啊,我看到了。我很遗憾。”
“不过你没读到的是,她正在建构一个想法,关于一名逍遥法外的未知少女连续杀人犯,而且他已经犯案很久了。一开始这只是一个课堂练习,但是夏兹无法将所发现的事情搁置不理。我跟我的团队认为这是她被杀害的原因。不幸的是,西约克郡警局并不这么认为。主要理由在于夏兹所推定的嫌犯——”他看了一眼卡萝,准备获得一些似乎属于官方的支持。
“有相当可观的间接证据显示,凶手就是杰可·文斯。”卡萝大胆地说。
史考特的眉毛高高扬起。“那个电视明星?”他轻轻吹了一声口哨,不假思索地将手伸向猫咪,有节奏地抚摸着它的头,“他们不想知道,我并不讶异。那么这又怎么跟芭芭拉·芬维科有关呢?”
卡萝简述了里昂如何在搜查过程中发现了那张将他们引导至高登·史考特案件档案的剪报。当她说完,东尼接话道:“我们希望能得到一些没有被写在报告里的东西。我从跟卡萝共事的经验里知道重案组的情况。你觉得事有蹊跷,有一些直觉,但你不曾向除了搭档以外之人吐露,更别说写在报告中。我们想知道,那些实际上侦办本案的警官们有些什么直觉。”
史考特长长地喝了一口啤酒,“你们当然想啦。而且你的看法也相当正确。问题是,我没什么能跟你们说的。有几次,我们觉得眼前被带进警局讯问的人有问题,但是其实让他们紧张的总是别的事情。老实说,直觉这件事在我们的团队里是完全行不通的。我们怎么样都找不到这个畜生的把柄。他似乎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然后凭空消失。最后我们深信那是某个不属于我们辖区的人,刚好在这个女孩逃学的时候遇上了她。而那多少符合你们的想法,对吧?”
“大体上是,除了我们认为他其实精心策划了更多事情。”东尼说,“嗯,至少值得试试。”
“长官,这个案子的鉴识证据似乎并不多。”卡萝鼓励地说道。
“是不多。那让我们一筹莫展。说真的,我没碰过那么注意不留下鉴识证据的性侵犯。他们多数暴躁冲动,留下各种迹证,浑身血污地回家。但是这个凶手却几乎没遗留什么能处理的。法医表示,唯一值得注意的是被粉碎的手臂。她不愿写在报告中,给自己添麻烦,但是她的想法是,女孩的手臂是被虎钳夹碎的。”
想到如此冷血的折磨,东尼的胃一阵不适的颤抖。“啊。”他说。
史考特用手掌根一拍自己的额头。“对喔!杰可·文斯失去了一只手臂,不是吗?他原本要参加奥运的,结果失去了手臂。这样就说得通了。当时我们怎么会没想到呢?天啊,我真是个笨蛋!”
“你们没有理由会想到的。”东尼希望这些是自己的由衷之词,但心里纳闷若是早在那么多年前心理学家便参与办案,会有多少条性命可能因此得救。
“那名法医还在执业吗?”卡萝一如往常直截了当地问。
“现在她在伦敦的教学医院担任教授。我把她的名片收在某个地方。”史考特起身,缓慢吃力地走出房间,一边喃喃自责,“天啊,为什么我没有多思考手臂的事情呢?”
“这不是他的错,东尼。”卡萝。
“我知道。有时候我很纳闷,还要多少人丧命,人们才会认知到心理学家不只是巫医。听着,卡萝,为了效率起见,我认为我们应该让克莉丝·狄凡来追踪这名病理学家。她非常想帮忙,而且她有经验,知道应该查找些什么。你意下如何?”
“我认为这是一个好主意。跟你说句实话,我先前很担心不知道该怎么告诉你,我现在不方便去伦敦。今晚我得待命,以免纵火犯又犯案了。”
他微微一笑,“我还记得这事。”在他作为侧写师的职业生涯中,这或许是第一次与案子无关但又让他心神不宁的事情对他起了负面影响。这是与卡萝·乔登共事的麻烦之处。她以别人望尘莫及的方式影响着他。没有见到她的时候,东尼可以轻易地忘记这一点,但是如此紧密地一起工作便让他无法忽略这件事。他认真地对她一笑。“我太害怕令约翰·布兰登失望了,所以不能让你冒险搞砸逮捕纵火犯的机会。”他说谎道。
“我知道。”卡萝看穿了这个谎言,但是没有显露出来。此刻的时间与地点都不适合讨论某些事实。
凯已经晕头转向了。她记不清这是自己所调阅的第十七或第十八支录像带。她在工作分配时抽到下下签,所以在黎明前驱车上M1公路,一路从利兹直奔伦敦,然后掉头沿着原路往回走,在每一个休息站停留。此刻已近傍晚时分,她再次坐在一间脏乱而且满是汗酸味与烟臭味的办公室里,快转录像带,看着影像在眼前跳动。她满肚子糟糕的咖啡,而且许久前在史克屈伍德休息站所吃的早餐让她的嘴依旧黏腻,满是油脂味。她的双眼酸涩疲惫,一心希望自己身处他处。
至少他们设法缩小了时间范围。他们认为,夏兹或文斯抵达第一个北行高速公路休息站的最早时间可能是早上十一点,最晚则为晚上七点。随着北上而调整每一区的推测时间并不困难。
因为摄影机每秒只拍摄一定格数的画面,而非连续不断地摄录,所以录像带的播放时间比真实时间短了许多。即使如此,凯还是花了数个钟头辛苦地检阅监视影像,快转播放器直到她看见黑色的福斯Golf或符合杰可·文斯名下登记的任何一辆车——银色奔驰敞篷车或越野路华。福斯Golf很常见,所以她得频频按暂停,不过另外两种车较不常出现。
凯觉得自己现在的速度比一开始快得多。虽然她害怕自己开始感到疲乏,并且担心可能因此遗漏了什么重要的东西,但是她的眼睛已经与要寻找的事物协调一致。凯强迫自己专心,继续快转闪烁的影像,直到另一辆眼熟、类似婴儿车外形的黑色Golf出现在眼前。她将转速切回正常播放速度,然后几乎一眼就辨别出驾驶是一位头戴棒球帽、露出灰发的男人,而非她原先要寻找的两名目标人士之一,所以她的手指再度移向快转键。接着,顷刻间,她的指头突然转向暂停键,因为她注意到这名男子有点奇怪,但是第一时间让她突然灵光一闪而更仔细查看的东西,并不是这名爬出驾驶座、走向加油机的男子。凯所发现的是截然不同的事。虽然车子以奇怪的角度停在机器旁,但是她能清楚看见车牌的末两码,它们与夏兹所登记的车牌尾数相同。
“啊,该死。”她轻呼一声,然后倒带再看了一次。这次她看出这个驾驶引起她注意的地方,他是一个笨拙的左撇子,重点是他几乎没有使用右手。如果杰可·文斯使用的不是量身定做的义肢,便必然会变成这样。
凯反复数次仔细研究录像画面。要想看清楚男人的五官并不容易,但是她敢打赌卡萝·乔登会知道有谁可以帮他们克服这个障碍。在今晚结束前,他们将会握有杰可·文斯的罪证,而且即使一群领有高薪的辩护律师也将无法帮他脱罪。这件事会由她负责,这是她对一名原本即将成为朋友的女性所能表示的最大敬意。
凯掀开手机上盖,致电给卡萝。“卡萝吗?我是凯。我想我可能有些你弟弟会想看看的东西……”
克莉丝·狄凡并不反对病理学家休假。但是让她彻底感到恼火的是,这名病理学家竟然利用空闲时间跑到穷乡僻壤,坐在滂沱大雨中等着一瞥某只应该飞往挪威却迷了路的该死笨鸟。迷路可不是什么聪明的表现,克莉丝在心里念着,一边感觉更多雨水从颈子与领口间滑落。该死的艾塞克斯郡,她不快地想着。
克莉丝避开强劲的东风,好让自己再看一眼鸟类保育员画给她的简单地图。现在她应该离目的地不远了。为什么这些该死的赏鸟隐匿处都这么难找啊?为什么他们不干脆把隐匿处盖得像她祖母的房子呢?那个后院里的该死鸟儿,比克莉丝一整个下午在这片沼泽所看见的还多。鸟儿才不会在这种这么容易被观测到的天气里出没呢,她一边抱怨,一边将地图塞回口袋,举步绕着小灌木林的边缘行走。
赏鸟藏匿点伪装得极好,克莉丝差一点就错过了。她拉开木头门,强迫自己别露出怒容。“抱歉打断各位。”她对挤在屋里的三个人说,同时对自己的头不用再吹风而感到高兴,“请问你们当中是否有一位史都华教授?”她希望自己找对地方。赏鸟人穿戴着防水夹克、毛料围巾与保暖帽,让她无法推断史都华是哪一位,甚至连性别都难以辨认。
一只戴了手套的手举起。“我是莉兹·史都华。”其中一个人出声道,“什么事?”
克莉丝宽慰地舒了一口气,“我是伦敦都市警部的狄凡侦查佐。不知道能否跟你借一步说话?”
女人摇摇头说:“今天不是我待命。”苏格兰口音因着愤怒的情绪而更明显。
“我了解,但是这件事有一点急迫。”克莉丝不着痕迹地慢慢把门拉得更开,让风吹进这个摇摇欲坠的建筑里。
“喔,看在老天的分上,莉兹,你就去看看这女人想干吗吧。”一个焦躁的男性声音从其中一顶帽子下传来,“你们两个站在那儿像卖鱼妇一样地高声说话,会害我们看不到任何有价值的东西。”
满怀怨恨的教授挤过另外两人,跟着克莉丝走到屋外。“树下有一些遮蔽处。”史都华教授说完,用力从她身旁推挤过去,努力穿越树丛到一处能挡掉大部分落雨的地方。在树林的空地上,克莉丝看清楚对方年约四十,有着一对清澈如鹰眼的琥珀色眼眸。“好啦,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史都华质问道。
“十二年前,你处理过一个案子。在曼彻斯特,一件未侦破的少女谋杀案,芭芭拉·芬维科。你还记得吗?”
“手臂粉碎的那个女孩?”
“正是。这个案子出现新状况,跟另一宗调查有关联。我们认为凶手是一名连续杀人犯,而芭芭拉·芬维科可能是他的受害者中唯一尸体被发现的。这让你的验尸结果变得相当重要。”
“这件事依旧得等到星期一早上。”教授迅速地说。
克莉丝说:“是啊,但是我们认为他目前手上捉到的那个女孩可能撑不了那么久。”
“啊。那你最好尽管说吧,警佐。”
“退休的史考特警司告诉我的同事,你曾想过——不过没有写在报告中——那只手臂看起来似乎被像是虎钳之类的东西蓄意压碎,而非由于意外,对吗?”
“那是我的看法,不过也只是猜测,不是什么我能放进正式验尸报告中的奇怪想法,除非我能为自己的看法提出相当有力的根据。”她严厉地说。
“可是如果有人对你施压,你会说出来?”
“如果有人直接问我那是否可能是虎钳造成的,我会同意告知。”
“是否还有什么事情因为很‘奇怪’,所以你没有写进报告中呢?”克莉丝问。
“就我所想到的没有。”
“我知道你说你没有写进正式的报告里,可是关于那一点,你会不会写了些什么相关的东西在笔记里?”
教授说:“喔,对啊。那样一来,如果之后这些想法变得重要,检方将会更乐意采用。”
克莉丝短暂地阖起眼祈祷,“那么你还留着你的笔记吗?”
“当然。事实上,我有比那更好的东西。”
M62公路上,哈特席德高沼休息站的咖啡馆从来都不是任何人出来消磨周六夜晚的好去处,而这正合他们的意。临时调查小组现在添了克莉丝·狄凡,她与其他队员相处融洽,好像她从一开始就是团队中的一分子。她与卡萝已经似乎要结拜为姐妹了,因为两人在警务上有共同的经历,也因为她们是团队中位阶最相近的资深警察。
这群人已经占据了咖啡厅深处的一个角落。那儿,不会有人听见他们的谈话,也不受干扰,因为它恰好在吸烟区的边界上。凯的调查结果让一无所获而感失望的里昂振作了起来。但是赛门正如一个名字被列在通缉名单上的男人,脸上无可避免地显露紧张,唯独令他拥有归属感的团体能引起他的兴趣。东尼纳闷这名年轻人还能忍受多久而不会丧失判断力,进而做出有所危害的事情。
卡萝打断了他的思绪,“我已经安排凯跟我弟弟的一个朋友碰面,他能帮我们加强这些影像,彻底解除我们的疑虑。”
“你不一起来吗?”凯看起来有一点忧虑地问。
“卡萝今晚在东约克郡有任务在身。”东尼说,“有什么问题吗,凯?”
她一脸困窘,“不是什么问题,不是那样的。只是……呃,我不认识这个家伙,而他算是出于好意帮我们做这事,对吧?”
“没错。”卡萝说,“麦可说对方欠他一个人情。”
“只是……嗯,如果我想稍微督促他,你知道的,如果我认为他没有尽力,因为他懒,或是要花很多钱……我没办法像卡萝那样对他施加压力。”
“她说得有道理。”与里昂一同坐在吸烟桌的克莉丝附和道,“开口请他帮忙的人甚至不是她。而且现在是星期六晚上,即使是计算机怪胎一定也有更有趣的事情可做,而不是帮一个懒得亲自跑一趟的人。情况看起来会是那样,所以我认为卡萝应该去。”
卡萝搅着有咖啡渣沉淀物的咖啡,“你说得对,我不能说你的想法有错。但是今晚我不能冒险离开我的辖区。”她看了一下手表,并且快速地盘算着。
“不,卡萝。”东尼无望地说,早已知道自己是白费口舌。
“如果我们现在离开,我们能在九点前到那儿,我最迟一点之前可以回到赛福德。在那之前没什么事情发生……”做了决定,卡萝抓起大衣与皮包,“好吧。来吧,凯,我们走。”当凯匆忙地跟上她的步伐往门口走去,卡萝转身说:“克莉丝——祝你好运。”
里昂充满干劲地问:“那我们现在要做什么呢?”他用前一支烟的烟蒂点燃另一支烟。“我觉得自己浪费了一整天在胡搞高速公路摄影机。我想做一些值得的事情,你懂吗?”
东尼很高兴克莉丝·狄凡加入他们的行列。他有一种感觉,认为现在自己将需要仰赖她的经验,因为其他人已经开始精力耗竭了。“没有人在浪费时间,里昂。我们今天有了很大的进展。”他平静地说,“我们需要以摄影机的影像做基础,克莉丝从法医那儿得到的信息让我们能更进一步。可是单就那样还是不够。文斯符合侧写,我们每了解一件关于他的事,让我们能在表格上再画一个勾。但是我们依然处在假想的范畴里。”
“即使我们找到一个手臂遭压碎的受害者,这样还是不够?”赛门难以置信地问,“拜托,那至少是一个关键啊。看在老天的分上,我们还需要什么?”
“杰可那家伙所能请得起的律师团会对我们一笑置之,永远认为我们太离谱。”东尼说,“很抱歉,但事实就是这样。”
“压碎的手臂是个很好的要素。”克莉丝说,“可是如果只是个案,就没有太大用处。我们需要能相互对照的东西。只是到目前还没有发现任何尸体,对吧?”其他人点头。“但是你们认为在夏兹与他对质前不久,他抓了另一个人?如果是那样,有可能他已经对她下手了,只是还没玩够而已。所以,我们找到她,拿她与文斯做联结,我们就能逮捕这家伙。那样做,有任何错误的地方吗?”
“没有,除了我们不晓得他在杀害她们之前,将她们关在何处。”东尼说。
“我们当然不知道。又或者,我们真的不知道吗?”
所有人的耳朵像小狗一样顿时竖起。“继续说下去。”东尼鼓励她道。
“作为我这年纪的女同性恋最棒的一件事情就是,当我刚进入警界的时候,所有有工作的女同志都不敢出柜。现在,一半以上以前我常一起喝酒的女人在各处当了老板。其中一人刚好是杰可的公关经纪公司合伙人。”她从夹克里拿出一张传真纸,“这是杰可过去六周的行程。现在,除非他是超人,或者他太太在这件事情上有掺一脚,否则全国只有一个地方可能让他藏匿这个孩子。”克莉丝靠在椅背上,看着他们领悟到那件立刻引起她注意的事情。
东尼用手顺了顺头发。“我知道他在那里有一间小屋,可是那是一个很大的区域。我们怎么缩小范围呢?”
“他可能是用自己的地方。”里昂说。
“对。”赛门焦急地插嘴道,“让我们到那儿去,瞧瞧这个藏身处。”
“我不知道。”克莉丝说,“他在其他事情上十分小心,我相信他不会做这么冒险的事。”
“哪里冒险了?”东尼询问,“他利用黑夜的掩护,把女孩们带去那里,从此再也没有人见过或听过她们。一直没有尸体的踪迹,可是杰可这家伙在纽卡索的医院做义工,医院一定有焚化炉。他总是强调自己平易近人的形象。我猜,他经常到锅炉室跟里面的人闲扯。如果他偶尔帮他们把东西倒进焚化炉,那么,谁会注意多出几袋装着人体部位的袋子呢?”
一阵阴森的沉默笼罩着所有人。东尼抓了抓下巴上的胡楂,“我在更早之前就应该想到这一点的。他是个控制狂,唯一能放心的杀戮之处,会是他能完全掌握的地方。”
“那我们走吧。”赛门一边说,一边推开杯子,伸手拿起外套。
“不。”东尼坚定地说,“赛门,现在不是逞英雄的时候。我们得谨慎计划。我们不能一大群人就这样冲进去,然后希望用我们找到的东西辩护我们的行为。他的律师会把我们打得落花流水。我们得先拟定策略。”
“你说得倒容易,老兄。”里昂说,“警察要捉的人不是你。晚上你可以安稳地在自家床上睡大觉,但是赛门得等到这件事解决了才能安心入睡。”
“好了,好了。”克莉丝温和地说,“带着唐娜·杜尔的相片到当地做个搜寻也无妨。从文斯的行程表看来,她一定是自己设法到那儿去的。我打赌他应该是要她们搭火车或是长途巴士。我们得赶到公交车总站和火车站跟站务人员谈谈,还有当地人。如果在杰可那家伙的别馆附近有当地的小车站,或许有人曾看到她下火车。”
赛门站起身,深色眼眸冒着熊熊火焰,“那我们还等什么?”
“在天亮前做这件事没有意义。”克莉丝说。
“从这边开车过去需要两个半钟头的车程。这样做并没有比较好,对吧?我们现在出发,找个便宜的旅馆休息,明天早上第一件事就是开始行动。你赞成吗,里昂?”
里昂拧熄烟蒂,“只要别叫我坐你的车就好。你开的是什么车,克莉丝?”
“你不会喜欢我车上的音乐的。我们各自开车去,行吧,东尼?”
“好,只要你们乖乖离他的房子远一点。你能答应我这一点吗,克莉丝?”
“我保证,东尼。”
“你们两个也一样?别忘了,严格来说克莉丝比你们资深呢。”
里昂皱了皱眉,不过终究不情愿地点了点头。赛门也勉强答应了,“好吧。反正或许我不应该做什么决定。”
“你有什么计划,东尼?”克莉丝问道。
“我要回家,根据我们目前所知的一切,拟一份完整的侧写分析。我不能怪你们想赶快开车上A1公路,但是如果卡萝跟凯带着好消息回来,我建议我们一早先去西约克郡,说服他们展开正式的调查。所以,在我们进一步联络前,不能做当地访查以外的事情,好吗?”
克莉丝郁闷地点点头,“相信我,东尼。夏兹对我而言太重要了,我不会让这事情搞砸的。”
如果她是想试着浇熄两名男警察眼中一头热的疯狂,那么她成功了。连里昂都突然停住抖动的双脚。“我没有忘记那一点。”东尼说,“还有她多么想抓到杰可那家伙。”
“我知道。”克莉丝说,“该死的疯婆子,她一定会爱死这件事了。”
很久很久以前,她也曾了解多数关于计算机的事情,卡萝沉思着。一九八九年左右,那时她几乎跟她的兄弟一样算是使用CP/M与DOS系统的能手。不过之后她进入警界,而这份工作占据了她的生活。当她开始应付《警察及刑事证据法》的时候,麦可已经吸收了各种日新月异的软、硬件信息。现在,她是视力正常之人国度里的独眼人。比起多数人,她的计算机技能算是很不错了。她有足够的知识晓得如何运算数字、编纂文字、挽救系统中遗失、删除的数据,并且重写开机指令,说服不听话的计算机再次与使用者沟通。但是与弟弟以及他的伙伴唐尼相处十分钟后,卡萝了解到自己所会的东西对于如今的计算机科技而言只是九牛一毛,就像众多厨具中只能拿来烧水的水壶。看看凯的表情,她也没有比较好过。她一道来了也好,卡萝想,至少当两个男生脱轨而一头栽进自己的世界时,她有足够的背景知识知道状况,并且有权将他们拖回眼前的工作中。
坐在大尺寸计算机屏幕前的两个男人正交头接耳,令人费解地讨论着录像带中的驾驶、当地巴士与高速缓存。卡萝听得懂他们所说的每一句话,但是她无法将这些信息与他们用键盘和鼠标所做的任何事串联在一起。麦可曾告诉她,唐尼是北部最厉害的计算机影像以及录像带画面强化高手。他刚好与麦可在同一栋大楼里上班。麦可的软件公司在那里设有办公室。而且尽管克莉丝深信计算机怪胎有别的事情可做,唐尼的生活其实极度贫乏,甚至迫不及待地希望有人硬拉他脱离《X档案》与微波晚餐,让他炫耀自己的玩具。
卡萝与凯站在他们后方看着屏幕。唐尼已经竭尽所能地处理了车牌号码,成果是确定了末两码,以及极有可能吻合的倒数第三个数字。现在他正在处理驾驶人。他已经将一些这个男人的全身镜头稍微调整旋弄,直到宣称自己对其中一个画面感到满意,才以彩色打印输出了几张照片让两位女士钻研。卡萝越看,越觉得那个从耐吉棒球帽底下与飞行员墨镜背后窥视着她的人就是杰可·文斯。“你认为呢?”她问凯。
“我不知道你是否能从一排人之中认出他来,但是如果你晓得自己要找的人是谁,我想你可以看得出来这就是他。”
现在,无须她们提醒,唐尼已经在处理男人的半身影像。那个男人于夏兹死亡的周六中午,为福斯Golf加油。很难找到好角度的画面进行处理,因为即使他没有真的朝油箱弯下身,多数时候鸭舌帽的帽檐还是遮住了他的脸。唯有一次只快进一格画面,唐尼才终于找到一个镜头。当时,戴着球帽的男人快速地抬眼看了一下加油机,确认自己加了多少钱的油。
看着唐尼煞费苦心地强化画面质量令人痛苦难耐。卡萝无法克制自己不去看手表,心里深知自己应该身在他处,而如果赛福德发生任何事,她将会倒大霉。时间慢慢地过去,强大的处理器在计算机大容量的内存中搜寻下一个可供选择的屏幕最佳映像点。虽然计算机每秒钟做的运算比人脑所能充分理解的来得更多,但是卡萝觉得它似乎永远没有结果。终于,唐尼从屏幕转过身,并将自己的棒球帽反戴。“这是你们能得到最好的影像了。”他说,“真有趣,他看起来很眼熟。我是不是在哪里看过他啊?”
“你能帮我把图片印六份吗?”卡萝说。唐尼出于好意的提问令卡萝感到不舒服,但是此时此地并不适合告诉他——除了告知脸颊无可否认地太过丰满——他所重建的这张脸,主人正是全国最受欢迎的电视明星。
麦可若不是领悟力比较好,就是他比较熟悉媒体。“他看起来像杰可·文斯,所以你才会觉得很困惑,唐尼。”他天真地说。
“啊,没错,就是那个讨厌鬼。”唐尼说,转过椅子惊愕地看着两位女士,“该死的,可惜你们要逮捕的人不是他。揭发他做过的坏事,你们会帮了这个世界一个大忙。抱歉,我没办法得到比较好的头部画面,不过能够继续处理下去的地方也不多了。你说你们从哪儿取得录像带的?”
“M1公路上的服务区,瓦特福峡谷。”凯说。
“啊,对喔。真可惜你们要找的人不是在利兹。”
“利兹?”卡萝听到这个地名便跳了起来,“为何说是利兹呢?”
“因为最先进的闭路电视研发公司就在那儿——希视。他们是一间商务整合公司,完全不懂什么叫‘公民自由’。他们是令人讨厌加三级的浑蛋。你们绝对找得到这间公司。那个见鬼的高级烟灰色玻璃庞然大物就在高速公路的底端过去一点儿。你们若是要找从利兹离开M1公路的人,他们全录下来了。”
“什么意思,从利兹离开的人?”卡萝手指抽搐着,渴望捉着唐尼的领子,让他直接说出重点。
唐尼翻了个白眼,好像他已经厌倦了心智障碍的人。“好吧,讲古时间。十九世纪的英国,一些自来水供货商、瓦斯供货商、铁路公司,他们渐渐地联合起来成为国家能源事业。到目前为止懂吗?”
“我还以为计算机宅男除了查尔斯·巴贝奇之外,对维多利亚时代一无所知呢。”卡萝厉声说道,“好了,唐尼,我们在学校都读过工业革命的历史。我们可以直接谈谈闭路电视吗?”
“好啦,好啦,冷静一点。闭路电视就像当年初期的能源事业,不过很快就不是如此了。再不久,我们会把所有这些市中心的系统与私人保安系统和高速公路摄影机做联结,然后我们将会拥有一个全国性的闭路电视网络。而这些系统将经过精心设计,如果你出现在不该出现的地方,它们将辨识出你或你的车子,然后高大愚蠢的保安人员就会把你赶走。如果你是一名已定罪的扒手,而马莎百货不欢迎你在他们的美食区闲晃;或者你是一个大家已知的变态,而当地的自助洗衣店不希望你到店里色迷迷地看着女性内裤……”他做了一个割喉的动作。
“所以到底这些跟M1公路有什么关系?”
“希视是尖端技术的权威。而他们用离开M1公路的车流测试所有的新配备。他们的东西十分进步,可以提供你驾驶人与前座乘客的高画素图像,更别说车牌号码这种小东西了。”唐尼惊奇地摇摇头,“我在那儿工作过,可是我不喜欢。你可以感觉得出来那是一个海鸥城市。”
“海鸥城市?”卡萝虚弱地问。
“主管们从天而降,不断尖声喊叫,夺走一切值得拥有的东西,往所有人身上拉屎,然后再飞走。这不是我要的。”
“你觉得他们会愿意跟我们合作吗?”
“他们会高兴得尿裤子呢。他们非常想让你们警方留下深刻的印象。当这套全国性网络真的酝酿成熟、破茧而出的时候,他们想处于主导位置。那是一间大家挤破头想进去的公司。”
卡萝看看手表。时间已过十点,她应该起程回赛福德了,以确保在她的队员必须马上行动时,能及时出现在现场。再说,晚上这时间没有任何主管还会待在希视里。
唐尼瞥见她查看时间,并且读出她的心思。“晚上这个时间会有一个人在那儿,如果你是在想这件事的话。给他们打一个电话,你不会有什么损失的。”
但是唐娜·杜尔可能会,卡萝想着,看见凯恳求的眼神。而且,利兹位于曼彻斯特跟赛福德的半路上。她的队员都是大人了,这不会是他们第一次必须自己独立思考。
首先,被害人。那一向是开始着手之处。不过这次的问题在于,如何说服所有人相信有被害人的存在。东尼深知,他们永远有可能是错的。他们很希望夏兹是对的,而且对于抓获杀死夏兹的凶手,他们极需要在这件事情上成为关键人物。这样急切的心情,使他们可能全部自欺欺人地过度重视所发现的资料。几乎可以想见的是,他们会有成堆对杰可·文斯不利的间接证据,但也就仅此而已。
但是这样想下去会发疯的,而且可怜的赛门也可能一跨出家门便会被捕。“被害人。”东尼说。他盯着笔记型计算机屏幕,开始打字。
连续犯罪者案例
在推测群组中的第一位已知被害人为十二年前遇害的芭芭拉·芬维科(犯罪细节参见附件里昂·杰克森探员所准备之摘要)。我们有某种程度上的肯定,敢说这是这名行凶者第一次杀人,因为我们没有看过这种犯罪特征的前例,也就是:右前臂粉碎。这显然是一种犯罪特征。若单纯只为达到性侵与谋杀的目的,无须对被害人施加如此的伤害。这是与犯罪本身无关的仪式性行为,因此我们可以大胆假设,这对行凶者而言有特殊重要性。倘若这种特征行为的仪式本质属实,有可能他在所有的谋杀中均使用同样的工具以制造伤害,我们也因此可以预期其他受害者带有非常类似的损虐。
至少还有另一个迹象显示这是第一起谋杀。凶手选择自以为足够隐秘与安全之处,好不受干扰地进行犯罪行为,但事实上他差一点当场被抓到。这对他造成相当大的惊吓,而他已经立即采取行动以确保未来谋杀场所的安全。鉴于在他一连串的犯案中并没有尸体被发现,可知他在这一点上做得相当成功。
由于缺乏尸体,有什么可能的根据能认定连续犯罪者的存在呢?
他停顿一会儿,然后再次找出夏兹在侧写小组中提出的常见特征列表。那似乎已经是久远以前的事了。他所能做的也只有确保她所留下的努力不会白费。稍做调整与补充后,他将列表键入计算机,然后继续撰写报告。
我们在任何这类型的搜寻群组中,应该可以发现两个或三个共同特征,然而我们于此所能辨识出的数量与相似性实在太高,而让一切看来不可能只是巧合。特别重要的是,被害人之间的外貌相似度——她们简直可以当姐妹了。
或许更值得注意的是,她们也与一名名叫吉莉·伍卓的女子十五或十六年前的模样神似。当时她刚成为我们的头号嫌犯杰可·文斯最早的已知爱人。一场意外将文斯的右前臂压碎,而且毫无修复的希望,前途似锦的运动员事业因此遭剥夺。我认为,这一切并非巧合。
再者,芭芭拉·芬维科的遇害日期距离杰可·文斯的意外事件只有十四周。期间的多数时间,他在医院疗养,随后接受密集的物理治疗。住院期间,吉莉·伍卓借此机会结束这段已经逐渐变得暴虐而且讨厌的关系(参考赛门·麦克尼尔探员与吉莉·伍卓面谈之笔记附件)。这两件事情加总之下的压力,足以诱发一个已知有暴力行为、反社会倾向之人变成性侵谋杀犯。
自此之后,他不再以正常方式抒发性冲动。他极为高调的婚姻是一场骗局,他的妻子为女同性恋。她的“私人助理”事实上是她的爱人,而且两人的关系早在婚礼前就已存在。文斯与他的太太不曾有过性关系,而他的妻子推测他以“高档应召女郎”作为发泄性欲的出口。没有迹象显示她涉嫌参与他的谋杀行为。
经验已证实,在活动中具杀人倾向的反社会者们有某些共同特征。若将文斯的早期生活与这个尺度相比,将可明显地发现值得注意的高度共同性。我们经过证人面谈,证实嫌犯与冷漠的母亲关系不良、亟欲讨好的父亲经常不在、欺侮年纪较小的孩童、虐待动物,并且有残暴成性、控制欲强大的性行为。同时也有证据显示他有强烈、变态的性幻想。他在体育上的造诣,可视为在生命其他领域中感到无足轻重因此产生的过度补偿。然而对于他极为脆弱的自尊而言,失去那样的技巧乃是毁灭性的一击。
在这样的情况下,显而易见地,女性成为他锁定受害者的性别选择。他认为母亲与其后的未婚妻伤害了他身为男性的自尊。但是他十分聪明地不将愤怒发泄在明显的目标上,而是猎杀一连串的替代品——那些与吉莉·伍卓在被他第一次诱奸时的年纪极为相像的女孩们。
需要谨记在心的是,被捕的连续杀人犯大多智商高于平均值,有时甚至高出许多。因此我们无须讶异,未被捕入狱或未受怀疑的连续犯罪者将更有效地利用他们超人的智慧。我认为,杰可·文斯正是以此原则在犯案的一个例子。
他靠在椅子上。还有好多地方需要做心理分析。他必须拟出一个更详细的对应先决条件表,不过那不会耗费太多时间。他期待卡萝与凯今晚所能提出的铁证,他有把握有足够的数据能确定,在十二个小时内西约克郡警局将开始把杰可·文斯当一回事。
汤米·泰勒侦查佐一眼就能看出一件事情是否为胡来。监视兼职消防员是他许久以来遇过的最胡闹的事情。前一晚他已经监视过雷蒙·华生——其实是监视雷蒙·华生的家。房子外观十分单调,看了让人昏昏欲睡。一栋普通的连栋式房屋,如手帕般小而方的前庭以拥有一丛了无生气的玫瑰而自豪,东北风将玫瑰吹得歪七扭八——有些现代雕塑家用尽一切方法,只求形塑出那样的形状。前门的油漆剥落,让亮漆表面凹凸不平。
前晚十一点,华生于赛狗场看完最后一轮比赛后回家。根据临时调派,换穿便服以进行监视的制服警察表示,他今晚没有会议,所以七点刚过便回到了住所。除非你认为将牛奶瓶拿出来是一件大事,否则自此之后,毫无动静。
大约十分钟过后,灯火全熄。一个钟头过去,四下已无生命活动迹象。赛福德并不以午夜后热闹的后街而著名。泰勒认为,现在只有一场大火能让雷蒙·华生离开床铺。他不满地哼了一声,在车椅上动了动身子。该死的无聊,他将无线电拨到私人频道,呼叫笛·恩萧。“你那边有什么动静吗?”他问。
“没有。”对方回答道。
“如果勤务中心告知你他们接获火警通报,而且叫我们去帮忙,用个人无线电呼叫我,行吗?”
“为什么?你要离开车子做跟踪追捕吗?”她听起来很热切,可能跟他一样无聊吧,所以虽然只是一些采取行动的想法也让她感到兴奋。
“不是。”泰勒说,“我需要伸展一下我的腿。这辆该死的沙丁鱼罐头可不是为了像我这样的人而设计的。就像我说的,一有风吹草动,呼叫我一声。通话完毕,结束。”
他转动钥匙点火,引擎噗噗地运转起来,在寂静的小路上听起来格外吵闹。卡萝·乔登的愚蠢想法根本是胡说八道。不到一英里处,有一间主要为了迎合外国渔船的水手而开得很晚的俱乐部。除非他真的错得很离谱,否则那儿应该有啤酒等着汤米·泰勒。是时候该去验证这个可能性了。
卡萝与凯跟着保安人员走进白得刺眼的走廊。保安打开门然后退身,挥手要她们进入一个灯光昏暗的大房间,计算机屏幕几乎占据了所有水平台面。一名身穿牛仔裤与马球衫、头发染成淡金色并剪成平头的年轻女子转头看了一眼,留意到有新面孔出现,然后回头继续专注地看着计算机屏幕。手指敲击着键盘,画面也随之改变。卡萝的眼角余光注意到一些动静,所以她转过头。一名身材高大的男子,穿着所费不赀的西装,靠在一旁的计算机桌边缘。卡萝意识到的是他正要摊开双臂,将垂落的手举起,准备跟她们打招呼。
男子朝她们走近,拨开落在眼前的淡褐色硬鬈发。卡萝觉得,他如果想让自己看起来带有男人味,那么他已经落伍了。“乔登总探长。”他明显地装出低沉的声音说,“还有哈伦探员。欢迎进入未来世界。”
老天帮帮忙吧,卡萝想着。“你一定是菲利浦·贾维斯了。”她挤出一个微笑说道,“我很感激你们在晚上这种时间还愿意帮我们这个忙。”
“时间不等人的。”他相当骄傲地说,仿佛这句话是他想出来的,“又或者我该说——女人。我们能理解你们工作的重要性,而且跟你们一样,我们全天二十四小时运作。毕竟我们是同行,同样地在防范犯罪,而且当我们失败的时候,我们会揪出那些该负起责任的人。”
“嗯。”卡萝不予置评地含糊应对道。这显然是一套事前想好、让人无以为应的说辞。
贾维斯仁慈地笑着,露出美国人常有的那种洁白牙齿。“这是观看室。”他挥手说道,无畏于自己毫不掩饰的陈述,“影像来自我们的全自动图书馆或是从现场实际测试过的许多摄影机。操作者选择数据来源,调出他或她想检视的画面。”
他领着卡萝与凯往前走,直到他们来到那名女子身后。靠近后,卡萝可以看见她身上的皮肤比脸部更为苍老,由于缺乏自然光与长时间暴露在屏幕辐射下,肤色呈现不健康的惨白。“这是吉娜。”贾维斯宣布道,让她听起来像是一名贵族似的,“你们一告诉我感兴趣的日期和时间点,以及想知道的车牌号码,我马上请吉娜着手处理了。”
“如我先前说的,我真的很感谢你们。你们幸运地找出些什么吗?”
“运气在此是插不上手的,总探长。”贾维斯不假思索而傲慢地说道,“尤其是拥有像我们这样先进系统的时候。吉娜?”
吉娜将双眼自屏幕上挪开,用脚将椅子向后一推,转身面对着他们,并从桌上拿起一张纸。“你们所谈论的那个下午,两点十七分。”她的声音清脆而有效率,“黑色福斯Golf离开M1公路往市中心去。然后,晚上十一点三十二分,银色奔驰敞篷车走了同样的路径。我们可以提供有日期、时间的录像带,含有两辆车的定格影像照片。”
“有可能辨识两辆车的驾驶人吗?”凯问,试图掩饰声音里的兴奋,但是徒劳。吉娜倍感玩味地扬起眉毛,看着她。
“显然地,白天的拍摄画面在那方面比较不会有什么问题。”贾维斯插话道,“不过目前我们用的是非常先进的夜间摄影实验工具,搭配我们的计算机强化技术,是有可能得到出人意料的好画质。”
“如果你们晓得要找的对象是谁,你们便可以认得出来。如果你们打算在《英国犯罪监察》里做‘有人认得这个人吗’这种事,就可能会有些问题。”吉娜说道。
“你们说这套系统是实验性质。你觉得这项证据在法庭中能成立的机会有多大?”卡萝问。
“车辆是百分之百。驾驶的可能性大约七成五。”吉娜说。
“行了,吉娜,我们就别悲观了。比如现在这些证据,就看律师怎么呈现给陪审团了。我非常乐意出庭作证,我以我的名声为这个系统的可信度担保。”
“而你是一名合格的专业证人,是吗,先生?”卡萝问。她并非企图故意让他难堪,但是时间宝贵,而她需要知道自己的立场有多坚固。
“我不是,不过我的一些同仁是。”
“像我就是。”吉娜说,“听着,乔登小姐,你们何不先看看我们有些什么,再看看那是否足以帮助你们取得确证,如此一来这就不会取决于陪审团对我们的技术看法为何了。”
当凯半个钟头后离去时,她紧握着一包录像带与激光打印的照片。两个女人打从心里知道这会将杰可·文斯逼入绝境。如果唐娜·杜尔还活着,她们将是她最后的希望。卡萝几乎等不及想告诉东尼了。走回车子的路上,她看了一下手表。午夜十二点半。她知道他会想知道自己得到些什么,但是她得赶回赛福德。而现在凯随时可以将数据送去给他。卡萝犹豫不决地站在车子旁。
别管那么多了,她想着。她真的想跟东尼讨论这些证据。他只有一次机会可以说服麦考米克与华顿,而她得确保他准备出一个有用案子,而这个案子能直接提醒他们警察该有的证据概念。
毕竟,如果他们真的需要她,她随身带着手机。
笛·恩萧探员的肩膀重重地靠上车椅,向前伸展着双腿,徒然尝试放松僵直的脊椎以及在这辆标志为刑事侦缉部的用车里找到一个舒服的姿势。她希望能把自己的雪铁龙小车开来,那辆车的坐椅似乎是为她的身形而量身打造的。设计沃克斯豪尔警用车的人,显然臀部该死地窄小许多,而且有一双她向往拥有却永远不可能实现的长腿。
至少这样的不舒适让她保持清醒。笛的决心中有一种心怀恶意的骄傲让她继续留在岗位上。她跟汤米·泰勒一样深信,这些跟监任务全然是浪费时间与金钱,但是她认为若要向掌权者证明这一点,有比逃避工作更含蓄而有效的方式。如今,她已经太了解她的小队长而精明地知道,在夜晚无情地缓缓爬向黎明时,他将如何打发沉闷的时间。如果卡萝·乔登发现了,他会在连自己都还摸不着头绪的瞬间被调回去当制服警察。刑事侦缉部真是一个谣言制造工厂,她迟早会发现这件事的。即使不是在这个任务中,那么也会在其他任务中发现,或许在一个真的算得上是工作的差事上吧。
笛不会奢望在台面上忤逆乔登的权威。与其说她对乔登感到愤怒,倒不如说她为长官感到悲哀。她会在乔登背后露出怜悯的笑容、在暗中扯她后腿。一有机会,便说:“我真的不应该这样说,但是……”让事情看起来像:搞砸是因为乔登的指令,成功是来自团队的主动进取。没有什么比持续不断的中伤来得更具破坏性了。她应该知道的。在东约克郡警局的这些年,她有深刻的体会。
她打了个呵欠。不会发生什么事的。艾伦·布尔克利与妻子已经舒服地躺在被窝中,他们住在名过其实、所谓的新开发豪华住宅区中的一间小房子里。笛比较喜欢她在旧码头旁的渔民连栋式小屋,更别说那儿比较容易清洁维护了,虽然那儿现在已变成了敲游客竹杠的遗产中心。她喜爱那儿的鹅卵石路与空气中的海水味,并且感受代代的约克郡妇女站在那些门阶上远望海平线,寻找她们的丈夫的感觉。她真应该庆幸的,她带着一时的自我厌恶想着。
笛查看手表与仪表板上的时钟。距离她前一次这么做还不到十分钟,而两者的时间竟然依旧相差了五秒钟。她打着呵欠,打开小型携带式收音机,希望她私底下称之为无产阶级言论的听众来电节目已经结束,而电台主持人正播放一些好听的东西。正当葛罗莉亚·盖诺尖声地诉说只要她知道如何去爱,便知道自己可以活下去的时候,布尔克利家前门的天窗突然亮起柔和的灯光。仿乔治王朝时期风格的天窗上镶了四片玻璃,而且结了霜。笛赶忙紧紧握住方向盘并坐直身子。就是这个吗?或者是失眠使得某个人起床泡茶喝?
如同突然亮起一般,灯光忽然熄灭。笛叹着气倒在椅子上,然后从车库门的下方,一条光线划过车道。笛一阵错愕,关掉收音机并摇下车窗,让湿冷的夜晚空气充满她的呼吸道,使感官更敏锐。是的,就是这个,错不了的汽车引擎声。
几分钟内,车库门抖动地升起,一辆车向前移动驶上车道。是布尔克利的车没错。或者情况是:布尔克利只付了三期这辆车的分期付款,而与他签下回购协议的人一旦找到如何无须真的强行进入布尔克利车库的方法后,便动手把车子夺回。当她看着,布尔克利本人下了车,往回向车库走去,并将手伸到内部,想必是要按按钮将车库的门关上。
“喔,天啊。”笛·恩萧自语着,一边关上车窗。她按下私人小型录音机的录音键,兴奋地说:“凌晨一点二十七分,艾伦·布尔克利现在正开车离开住宅。”她将录音机丢在身旁的座位上,一把抓起应该要让她与汤米·泰勒保持紧密联络的个人无线电。“这是C小组。A小组,你听得到我吗?完毕。”她发动引擎,小心地没有打开车灯以避免造成反光。现在布尔克利已经驶离车道,从死巷开出来并打右转灯。她放松踩着离合器的脚,依旧没有开车灯继续驾驶着,并在穿越新住宅区且连接干道的弯曲大街上发现他的踪影。
她一边开车一边按下无线电,重复呼叫小队长:“C小组呼叫A小组。目标移动中,你听得到吗?A小组,你听得到我吗?完毕。”在干道上,布尔克利左转了。她数到五,然后打开车灯,跟着他转弯。他正朝三英里外的市中心去,车速稳定,稍微高于限速。不会因太慢而引来过度谨慎的酒后驾驶之嫌;也不会太快,使得自己因超速而被拦车。“C小组呼叫A小组。”她在心里咒骂着那不知在何处的上司。她需要支持而他却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她想过呼叫勤务中心,但是他们只会派.?出一队警车,把纵火犯吓得逃到三个郡之外。
“喔,该死。”当布尔克利离开干道,开进小型工业区灯光昏暗的街道时,她发出牢骚。这看起来非常像就是这么一回事。当厂房的高墙将她包围的时候,她决定必须呼叫制服警察的支援了。她调大警用无线电的音量,拿起对讲机:“C小组呼叫中心,完毕?”
静电干扰发出啪嗒的声响,然后寂静。当她意识到自己的所在位置正是散布于市中心、少数的无线静电区之一时,她的心一沉。唯一能请求支持的机会可能也成了绝望。没有别的办法,她只能靠自己了。
第二十三章
唐娜·杜尔不再感到痛苦。她正徜徉在温暖的幻觉之泉里,透过扭曲的镜头重访记忆。她的父亲还活着,充满活力而且在公园里将她抛向空中。公园里的树木正朝她挥手。树枝变成手臂,唐娜在围?99lib.成一圈、玩着派对游戏的朋友中间。所有的东西看起来比平时更庞大,因为她只有六岁,而当你年纪还小的时候,东西总是隐约显得比较大。所有色彩融合在一块儿,此时正值饰井周,嘉年华花车宛如遗落在太阳下的果冻,融化窜流在街上。
她就在游行队伍的中间,一辆皮卡货车的高台上,货车缀满皱纹纸做成的花朵。在她狂热的精神错乱中,纸花鼓胀得像一朵朵西洋玫瑰。她是玫瑰公主,穿着层层衬裙,耀眼动人。盛事中的光荣抵消了扎人的布料在温暖的夏日午后所造成的不舒适,以及塑料皇冠咬进耳后嫩肉的疼痛。在梦境与真实朦胧的交错中,唐娜纳闷为什么太阳 5982." >如此充满南洋热情地照耀着,晒得她汗涔涔然后直打哆嗦。?99lib.>
在她的意识之外,垂在身旁的手臂肿大变色,持续腐朽,将更多毒素送进她不断在毒性与幸存间拔河的身体。腐臭和污败的肉只是更深层腐败的表征。
她的身体等不及死亡的到来,已经迫不及待地展开分解腐烂的大业。
第二十四章
艾伦·布尔克利下车去关车库的门,注意到他的气息在夜晚的空气中喷成一阵阵白烟。真的是严寒刺骨。冬季真的发威了。有一个无须走太多路的目标也好。他最不需要的就是手指冻僵而笨手笨脚地进行工作。不过没有什么比一场大火更能让人打从心底暖和起来了,他带着讽刺的笑容想着,一边转动引擎,让暖气吹送出温暖的火红色预兆。
他的目标是位于市镇边缘小型工业区深处的一间专业涂装工厂。这是他头一次可以无须从选定的停车处走路过去,因为目标旁边的建筑是一间汽车车体修理制造厂。总是会有五、六辆处于不同重新烤漆或修复程度的事故车停在外头,多一辆车并不会变得引人注目。他恰巧知道一件事,受雇巡逻这个工业区的警卫从不曾在两点至三点半之间出现。布尔克利观察他已久,知道这个家伙是贪婪老板们的受害者。他有太多厂房需要看守,所以没有足够的时间好好一一巡视。
他转进高大的仓库间、通往园区深处的窄小通道,缓慢而小心翼翼地行驶到通往汽车修护厂的支路。他将引擎熄火,关掉车灯,然后检查工具包里是否有东西自口袋掉落。一应俱全:绳子、散发汽油味的铜制打火机、一盒内有十七支的香烟、折角的纸板火柴、昨天的晚报、七刃瑞士小刀和一团沾了油的手帕。他探身从前座置物箱拿出体积虽小却十分明亮的手电筒。闭上眼,深呼吸三次,他准备好了。
布尔克利下了车,快速地四下探看。他的视线环顾围绕着修车厂的车辆,对于藏在支路转弯处一间仓库阴影下的沃克斯豪尔车头却视而不见。因为没有引擎的轰隆声或朦胧的车灯让他惊觉,所以他未曾留意到自己不久前才从那辆车旁边经过。确定放眼所及之处无一动静后,他抄近路穿过柏油碎石空地来到涂装工厂。老天啊,这一次会该死的壮观,他心满意足地想着。他不介意打赌,当这个工厂起火后,会殃及一两栋其他的建筑。再来两起像这样的大火,吉姆·潘德伯里就会说出:“去他妈的预算。”然后将他升为全职消防员。他跟莫琳累积债务的速度,就像猫身上的跳蚤迅速增生一般。全职消防员的薪水甚至不够支付借款的利息,但是在他能彻底找出让他们得以勉强糊口的办法之前,这至少可以应付一下债权人。
每当布尔克利任凭自己笼罩在债台高筑的阴影下时,他的心里便产生乱七八糟的担忧与逐渐将自己吞噬的恐惧。他摇摇头,将这一切抛至脑后。除非十分专心,否则他将无法进行这件事,只要他想到自己所积欠的金额,脑袋便一阵发昏,无法想出怎么可能以别的方式成功地全身而退。他不断告诉自己,他所做的事情是唯一能让自己活下去的方式。在布尔克利出现前,死去的那名流浪汉早已放弃求生的挣扎了。所以现在他必须阻止一切会令自己分心的事,专注在得到正确的结果而且不被逮到。
他若被捕,一切就前功尽弃了。他将永远无法还清债务。莫琳永远不会原谅他被捕。
布尔克利将手伸进工业废料车与工厂的墙面间,手指抓住事前收在那儿的袋子。这一次,他最好的潜入方式是从办公室的窗户取道。他并不担心任何刚好从支道上走过或开车经过的人会一览无余。这里的厂房都没有夜间营运,保安人员在一个钟头内还不会出现,涂装工厂是七英尺高的围墙前的最后一栋建筑。没有人会走捷径到这儿来。
不消五分钟他便潜进了室内,熟练的手只花了七分钟架设他一贯使用的引信。香烟的烟雾向上翻腾,香烟的甜味混合弥漫在工厂空气中的油漆化学味扑鼻而来,这是最芬芳的气味。油漆会熊熊燃起,宛如沙漠中的火柱,布尔克利满意地想着,一边向后退地走在漆黑的通道里,双眼不曾自闷烧的引信上移开。
他摸索身后用以潜入工厂的那间办公室敞开的门道。不过触及的不是空洞的空间,反而是他的手指刷过温暖的布料。他吓得赶紧转过身,手电筒的直射犹如突然抛掷而来的一杯酒,刺痛他的双眼。睁不开眼睛的他试着眨眼避开强光。他挣扎退离门口,但是由于失去了方向感,他只能跌跌撞撞地侧身倚着墙面而行。接着光线移动,他听见门砰然关上的声音。
“你该死地被捕了。”一个女人的声音说,“艾伦·布尔克利,我以涉嫌纵火之名逮捕你。”
“不!”他像一只被逼入绝境的动物般大吼,全力冲向光源。他们相撞后四肢纠缠跌在地上,办公室家具发出撞击声。在他身下的女人像一只狂怒的小猫,挣扎扭动着,不过他的身形较重也较强壮,多年来消防员的训练锻炼了他的上半身。
她试图用手电筒击打他,但是他轻易地用肩膀抵挡了她的攻击,使得手电筒掉落并滚过地面,然后被一个档案柜挡住。手电筒微微摇晃,投射出晃动的光线。现在布尔克利看得到她的脸孔,她坚毅地龇牙咧嘴试着反击。如果他可以看见她,她也可以看得到自己。布尔克利惊慌失措的脑袋尖声叫喊。
他若被捕,一切就前功尽弃了。他将永远无法还清债务。莫琳永远不会原谅他被捕。
他抬起膝盖压住她的下腹部,俯身压得她无法呼吸。他用前臂扼住她的喉咙,把她钉在地上。当她吐出舌头迫切地想呼吸时,他用另一手抓住她的头发,把她的头顶着前臂往前使劲一拉。与其说听到,不如说是感觉有东西断裂了。突然间,她瘫软下来。打斗结束。
布尔克利从她身上退开,像胎儿一般蜷缩在地上。他自喉咙发出一声低泣。他做了什么事啊?答案他心知肚明,但是他必须在脑中不断重复这个问题。他摇晃着跪在地上,垂着头像一只失宠的小狗。他不能把她留在这儿。他们很快就会发现她。他得把她移到别处才行。
他自双唇间发出长长的呻吟。他强迫自己触碰那个在想象中早已感觉死亡而冰冷的尸体。不知怎的,他以消防员一贯的扛姿将女人的尸体拖上肩膀,步履蹒跚地穿过门,回到火源处。他越过现在已散发刺鼻烟味的引信,继续走到层层货架旁,货架上摆满一箱箱等待装上货车的油漆。此处的火会烧得很旺,不会留下什么鉴识人员可用的东西,也绝对不会留下任何能将他与她牵上关联的东西。他将四肢瘫软的尸体放在地上。
擦去眼中的泪水,布尔克利转身跑进热情的寒夜中。事情怎么会演变成这样?一点欢愉的时光、尝试一下好生活的滋味,怎么会让他落到这步田地?他想倒在地上,像狼一般嗥叫。但是他得加紧脚步,回到车上,回复召集他到火场的呼叫。他得撑过去。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莫琳。
他若被捕,一切就前功尽弃了。他将永远无法还清债务。莫琳永远不会原谅他被捕。
“你不是应该在赛福德吗?”他问。
“我带着手机。从这里走高速公路到那儿,只比从我的小屋出发多一个半钟头的路程。而我们需要讨论一下我们得到的东西,以及下一步该怎么走。”
“那你最好先进来。”
卡萝阅读东尼报告所需的时间,比他阅览她所带来的照片与录像带的时间还来得长,不过他不介意。他不断回放带子,和翻阅标有日期的照片,他的嘴唇挂着一丝微笑,眼里燃起熊熊的火焰。终于,卡萝读到了末了。他们都有着心照不宣的眼神,让彼此知道他们的推测是对的,而且现在他们能提出一个不会再被忽视的案子。“干得好,博士。”卡萝说。
“干得好,总探长。”他回应道。
“侧写师说,申冤在我。”
他了然地低下头,“我真希望夏兹一提出这个想法的时候,我能多注意一点。如此一来,或许我们就无须付出这么高的代价来完成这件事。”
卡萝克制不住伸出手握住他,“别胡说了,东尼。没有人会基于她在课堂中所想到的东西而展开调查行动。”
“其实,我不是那个意思。”他用手指顺了顺头发,“我的意思是,我是一名心理学家。我应该看出来她不会就此放手。我应该跟她讨论一下,让她觉得自己不是被质疑,探讨各种不会让她涉险,又能让事情有进一步发展的方法。”
“你或许也可以说这是克莉丝·狄凡的错。”卡萝迅速地说,“她知道夏兹要去拜访文斯,而她让她单枪匹马地去了。”
“你以为克莉丝利用她宝贵的休假时间跟里昂和赛门在诺桑伯兰东奔西走是为了什么?这不是出于责任感,是出于愧疚。”
“你不能将他们的责任都揽在自己身上。夏兹是个警察,她应该要考虑风险。她没有必要像那样涉入。所以即使你曾经试着阻止她,她或许也不会在乎。别想了,东尼。”
他抬起头,自她眼中看见同情。他悔恨地点点头,“如果我们不想被指控跟夏兹一样疯狂的话,现在我们得让一切变成正式的行动。”
卡萝把手从他的手上收回,“我很高兴你那样说。我们不能在没有进行任何正当调查行动之前就揭露这种旁证,而且我们也没有任何实体证据在握。这使我开始觉得真的非常焦急了。我一直在想象,辩护律师把坐在证人席上的我掐成肉馅。‘那么,乔登总探长,你以为陪审团会相信,在这场特立独行、只有与西约克郡警方不同的你才能够引领的正义追寻之中,你恰巧发现一个能将我的委托人与波曼探员之死扯上关系的证据?而他与这名女子只见过一面,时间不到一个钟头?并且请再说一次你的弟弟从事什么工作,乔登小姐?计算机高手,这个形容恰当吗?那种能够以他想要的方式塑造数字影像的天才?’我们必须在西约克郡警局的保护之下,这样他们才能真的建构这个案子。”
“我知道。总有一个时候,人必须停止当独行侠,像我们现在这样。我们也需要顾及你,免得你受指责。等到早上,我会直接去找重案组的人。这主意听起来如何?”
“不是说我不想再插手管这件事,东尼。”她哀怨地说,“只是如果我们不把案子提出去,我们会失去让它成立的机会。”
她的话让他突然感到一阵暖流,“我一个人是没有办法达成任何事情的。当杰可·文斯面对陪审团的时候,一切都要多亏有你的参与。”
在她能回话之前,她的手机响起,像一把劈开木材的斧头,斩断了两人的亲密。“喔,该死。”她说,并抓起话机并按下接听键,“我是乔登总探长。”
吉姆·潘德伯里熟悉的声音从电话另一头传来,“发生另一起火灾了,卡萝。涂装工厂,烧得像火炬一样。”
“我会尽快赶过去,吉姆。你能告诉我地点吗?”没等卡萝开口,东尼赶紧主动将纸笔递给她,她随即草草记下方位。“谢了。”她说。她挂掉电话,短暂地闭上双眼。然后她按下记忆键,连接到总机室。“我是乔登总探长。有没有任何来自泰勒探员或恩萧探员的消息?”
“没有,长官。”一个不知名的声音回答道,“他们应该保持无线电静音,除非监视过程中发生任何特别的状况。”
“麻烦你看看能否呼叫到他们,要他们到霍特工业区失火的涂装工厂那儿跟我碰头。谢谢,晚安。”她困惑地看着东尼,“看来我们错了。”
“纵火犯吗?”
“他又犯案了,但是汤米·泰勒跟笛·恩萧都没有通报任何消息,所以看起来不是我们的两名嫌犯干的。”卡萝摇摇头,“回到原点了,我想。我最好赶去那边,看看怎么回事。”
“祝你好运。”当卡萝穿上雨衣时东尼说。
“需要好运的是你,你要跟华顿和麦考米克周旋呢。”东尼跟着卡萝走到门廊上时她说。在门阶上,卡萝转过身,情不自禁地将手放在他的手臂上,“夏兹的事情,你别太自责了。”她倚身在东尼的脸颊上亲了一下,“专注在好好教训杰可这家伙吧。”
然后她走了,什么也没留下,除了一丝香气飘荡在夜晚的空气中,让他微微一颤。
朦胧的钠光灯与霓虹灯之上,是一片晴朗的星空。在位于荷兰公园的公寓顶楼,杰可·文斯放眼眺望伦敦的夜景,并想象着诺桑伯兰的星空。有一件尚未完成的事,唯一可能揭开并剥去他保护色的事。唐娜·杜尔的死期到了。
他无须真的动手杀人已经很久了。他享受的不是杀戮这件事,而是过程。人透过逐渐恶化的痛楚与感染而迈向瓦解。她很顽强,不吃不喝,也拒绝使用化粪式厕所。她曾经是一个挑战,不过她撑不了多久。她没有考虑到一地屎尿会带来感染的可能性。她只想到把自己弄得又脏又臭以躲避他的接近,而在这件事情上,她也失算了。
不过他得尽快处理掉这一个吉莉。她的存在让他担忧,就像皮带下方不断发痒的跳蚤咬痕。但是自从夏兹·波曼死后,当警方还在四处查探之时,他并不想做出任何不恰当的举动。未经事先安排跑一趟诺桑伯兰会引人怀疑。先前匆匆的造访,时间并不足以妥善处理那个婊子。而且还要考虑到东尼·希尔的介入。这个男人真的掌握了一些什么,或是他只是企图让他慌了手脚而真的做出让自己身份曝光的事?
不管怎么样,她都得死。因为如果她还活着,便有可能让他陷入致命的危险之中。他早该在杀死波曼的那天晚上解决她的,但是他害怕他的行动会遭到检视,而且会仔细得令他不安。再者,当时他已经精疲力竭,无法确定能否将事情处理得宜。
他只需仰赖那个埋藏在石板下、看不见的藏匿处。唯一知道这个老旧地窖的是两名建筑工人,他雇请他们安装那个精心设计的开关装置。十二年前,人们依然相信随时会有核威胁。因为只有地方人士觉得怪异,所以他想建造防空洞的流言已经平息。他确信这件事早已被遗忘了。
然而,她还是得死。不是今晚。明天一大早他要录像,所以不管多么担忧,他还是需要睡眠。但是在一两天内,他便可以彻夜悄悄溜去瞧瞧那个女孩。
他必须好好利用这个机会。要一阵子之后,他才能再次好好享受了。他的脑中突然闪过一个想法。如果他想从此无忧无虑,或许东尼·希尔需要得到一个比夏兹·波曼更针对他个人的教训。杰可·文斯眺望整个都市,好奇希尔的生命中是否有一位重要的女人。明天早上他要记得问问妻子,看看希尔在与她共进晚餐时,是否有提到任何关于伴侣的事。
杀死夏兹·波曼并不难。对东尼·希尔的女友如法炮制,事情只会更简单。
双手深深插进雨衣的口袋,拉起领子抵御严寒的河口风,卡萝·乔登冷漠地盯着还冒着烟、已成断壁残垣中的涂装工厂。她已经守在这儿三个钟头了,但是她还没准备离去。五名消防员,他们显眼的黄色安全头盔上满是油腻的灰烬,在建筑物周围进进出出。在那座嘎吱出声的骨架中,某处有几个人正试着找出起火点。卡萝开始相信,她不需要看见他们眼神所流露的迹象,便知道为什么笛·恩萧没有响应总机室要她到火灾现场的信息。
笛·恩萧早已经到了。
卡萝听见一辆车慢慢在身后停住,但是她没有转过头去。犯罪现场封锁线发出一阵沙沙声响,然后李·惠特布莱德进入了她的视线,递出用纸杯装着的汉堡连锁店咖啡。“我想你大概可以接受这种咖啡吧。”他说。
她点点头,不发一语地接过咖啡。“那么,没有新消息吗?”他问,通常急切的表情现在已变成忧虑。
“没有。”她说。她打开塑料杯盖,举杯就口。咖啡浓烈而温热,出乎意料地好喝。
“警局也没有新状况。”李说,双手遮着嘴,点燃一支烟,“我到她家绕了绕,只是去确认一下,比如她还没下班回家之类的,但是我看不出来。卧室的窗帘依旧关着,所以或许她戴着耳塞,倒头就睡了?”如同所有的警察,虽然有着职业病一般的悲观,但是当他们有可能要为某个同事举行警察葬礼的时候,消极的想法总是会被一线希望所调和。
卡萝甚至无法苟同她戴了耳塞这种薄弱的希望。最后如果她知道笛·恩萧不是上了失踪人士名单,李便必须百分之两百地肯定他的伙伴探员被永远革职。“你有见到泰勒探员吗?”
李愤怒地抽着烟,用手遮挡了他的表情。“汤米说笛从没呼叫他。他已经回到警局看那儿有没有任何消息。”
“我希望他能更有想象力一点,料想得到他的伙伴静静发生什么事了。”卡萝严肃地说。
三个人影从工厂的空壳中出现,并拉出口中的呼吸器具。一个人脱离了另外两人,朝他们走来。在距离她两英尺之处,吉姆·潘德伯里停下脚步并摘下头盔。“我无法告诉你我有多么遗憾,卡萝。”
卡萝抬起头,然后疲倦地点了点头。“我想,不用怀疑吧?”
“在他们完成验尸之前,总是会有怀疑的空间。但是我们辨识出那是一名女性,而且在她身旁有一个看起来像是熔掉的无线电对讲机。”他的语气充满同情和温柔。
她抬眼看着他怜悯的表情。失去名义上属于自己责任的人,他晓得那种感觉是什么。她希望他能告诉她,要多久她才能再次面对镜中的自己。“我能看看她吗?”
他摇摇头,“里头还太热了。”
卡萝呼出一口气,一个短促的叹息。“如果任何人要找我,我会在办公室。”她丢掉咖啡纸杯,转身并低下头钻过封锁带,朝着车子的方向摸索地快步走去。在她身后,咖啡摊洒在柏油碎石地上。李·惠特布莱德将烟蒂弹在那滩液体中,看着它阴郁地嘶嘶熄灭。他抬头望向吉姆·潘德伯里。“我也是。现在我们有一个该死的杀警浑蛋要抓了。”
柯林·华顿将一叠录像带定格照片整理一番,然后俯身将录像带自训练教室的录放机里退出。东尼的团队停止使用这里仿佛已有半辈子之久。
避开东尼的眼神,他说:“这什么也证明不了。好吧,有人从伦敦开了夏兹·波曼的车。在那个伪装背后的可能是任何人。你几乎无法看到那个人的脸,而这些计算机强化照片……我不信任这些东西,陪审团则更糟。等到该死的辩护律师一说完话,他们就会认为所有从计算机上取得的东西都被修改成我们想要的样子。”
“那么手臂呢?那是不能修改的。杰可·文斯的右手是义肢。加油的那名男子根本没有使用到右手。这是非常显而易见的。”东尼坚持道。
华顿耸耸肩,“那可以有各种可能。有可能那个男人是个左撇子。有可能他在制伏波曼的打斗过程中伤到手臂。甚至有可能他知道波曼对杰可·文斯所抱持的疯狂想法,所以他决定利用这一点。现在的顾客都知道有摄影机了,希尔博士。文斯是干这一行的,你真的以为他不曾想过会有摄影机吗?”
东尼用手顺了顺头发并且抓住发尾,仿佛他正按捺自己的脾气。“你看到在关键的时候,文斯开着自己的车,离开高速公路到利兹。这难道不会太过巧合了吗?”
华顿摇摇头,“我不认为。这个男人在诺桑伯兰有一间小屋。他所有的义工服务都在那儿。好吧,A1公路或许比较笔直,但是M1公路比较快,而且也很容易在城市北边接上A1公路。甚至或许他决定想顺道去吃布莱恩餐馆的炸鱼跟薯条。”他补充说道,企图缓和气氛,但效果不彰。
东尼双手叉胸,好像这么做能抑制住他内心黑暗的愤怒似的。“为什么你们不能认真看待这件事呢?”
“如果赛门·麦克尼尔没有逃跑,我们或许不会认为你提出的任何东西都不可采信。”华顿生气地说。
“赛门跟这件事情一点关系也没有。他没有杀害夏兹·波曼。是杰可·文斯杀的。他是一个冷血的凶手。我所有的心理学知识告诉我,他杀了夏兹·波曼,因为她威胁要拆掉他的游戏屋。我们已经有照片显示他驾驶她的车,而她却不见踪影。然后在他的车里也是同样的情况。你已经读了我准备的心理侧写分析。我们还需要做什么,才能说服你们至少认真调查一下这个男人?”
他身后的门开启,道格·麦考米克高级警司将庞大的躯干挤进房间里。他的脸色暗红得像个午餐时喝了太多酒的人一般,一滴汗水在多肉的脸颊上闪耀。他的轻盈嗓音因为酒精而降了四个音阶。“我以为除非我们找你,否则你是禁止进入这里的?”他用手指戳着东尼补充道。
“我带证据来给你们,说明你们该调查杀死夏兹·波曼凶手的理由。”东尼的语气现在已经显得厌倦,“只是华顿先生似乎无法了解当中的重要性。”
麦考米克用肩膀顶开门,走进房间。“是这样吗?对此你有什么想说的,柯林?”
“这里有一些很有趣的高速公路加油站摄影机连续定格照片。已经经过计算机处理,显示出夏兹·波曼遇害的那个下午,另有他人驾驶了她的车。”他安静地摊开照片让麦考米克检视。高级警司眯起深色的眼睛,仔细地看着。
“是杰可·文斯。”东尼坚称,“他把她的车开回利兹,然后设法回到伦敦,之后再次北上,想必将夏兹关在后车厢。”
“先别管杰可·文斯。”麦可米克不屑一顾地说,“我们找到一个证人了。”
“证人?”
“是啊,证人。”
“看到了什么的证人,说明白?”
“一个邻居看到你的蓝眼小子赛门·麦克尼尔在夏伦·波曼遇害当晚,绕到她的公寓后方,而且没看见他从正门出来。就在我们说话的同时,我已经找了一组人马掀了他的屋顶。我们早就在找他了,不过现在我们要对外界发出公告。也许你会晓得我们可以上哪儿去找他啊,希尔博士?”
“你是解散我小组的其中一人。我怎么会知道赛门现在人在哪里?”东尼说,以冷酷的声音掩饰内心沸腾的挫败感。
“啊,好吧,算了。我们迟早会逮到他的。比起你女朋友的弟弟所粉饰过的录像带,我相信我的手下最后会找到更好的东西来呈给庭上的。”看着东尼一脸错愕的表情,他无情地点点头,“没错,我们完全晓得你跟乔登总探长的事儿。你真的以为在这一行里,我们不会互通有无吗?”
“你一直跟我说,你要的是证据,而非猜测。”东尼用仅存的一丝意志力系住自己的沉着,“我郑重声明,从以前到现在,乔登总探长从来不是我的女友。而我提出文斯是凶手的论点并非仅仅依赖录像带为证。我真的不是在班门弄斧,但是你至少看看我写的分析报告。里面有十足的证据。”
麦考米克拾起桌上的数据夹并且快速翻阅。“我不会称心理侧写报告为证据的。谣言、讽刺、忌妒之人存心报复,那才是你赖以为证的东西。”
“他的太太亲口说,他从没跟她上过床。你该不会告诉我,这在西约克郡是司空见惯的事情吧?”
“她也可能基于各种理由说谎骗你啊。”麦考米克轻蔑地说,报告唰地被丢回桌上。
“他遇见芭芭拉·芬维科几天之后,她就遭诱拐杀害。大曼彻斯特警局的谋杀案档案里写得清清楚楚。在发生毁了他梦想的意外之后,首度出席的公益活动之一。我们握有他在之后的活动里,与其他失踪、从此音信全无的女孩们的合照。”此刻东尼的语气听起来心灰意冷。他无法与这两名警察建立融洽的关系,让他们愿意退让,并且仔细考虑他说的话。更糟糕的是,他似乎与麦考米克的意见极度相左,仿佛如果他说“黑”,麦考米克便会回以“白”。
“像那样的一个人,每个星期遇上数以百计的小姑娘,而她们什么事情也没发生。”麦考米克深深地陷进椅子里说道,“听着,希尔博士,我知道你身为一名内政部的资深心理学家,很难接受自己被蒙骗了的事实。但是请你看看你的队员麦克尼尔。他爱上了这名女子,而她似乎对他并没有相同的感觉。我们只有他单方面的说辞,说他们在与另外两人一同用晚餐前,她应该先跟他碰面喝一杯。在她可能死亡的时间里,有人看到他绕到她的房子后边。我们在落地窗上面采集到他的指纹。而现在他搞失踪。你得承认,这些比一堆对一个全民英雄不利的间接证据更该死地有说服力。希尔博士,我们能理解你正企图想做的事。.如果今天我的手下被卷入案子里,我或许会跟你有一样的感受。可是请认清事实吧,你错了。你挑了一颗烂苹果。”
东尼站起身,“很遗憾我们在这件事情上没有达成共识。我感到特别遗憾,因为我认为杰可·文斯正囚禁着另一名少女,而且她可能还活着。两位,有眼不视谓之盲。我诚心地希望你们的盲目不会要了唐娜·杜尔的命。现在,请恕我离开,我还有事要忙。”
华顿与麦考米克没有要拦他离去的意思。当他走到门口时,华顿开口说:“麦克尼尔别等着被逮捕,这对他比较好。”
“我并不苟同。”东尼回应。在外面的停车场里,他靠着车门,头垂在交叉的手臂上,心里想着该死地还要做些什么?唯一相信他这些薄弱证据的资深警官便是卡萝,而现在毋庸置疑的是,她对西约克郡警方一点影响力也没有。他们需要的证据,是那种由电视犯罪重现影片与全国媒体呼吁得到的东西,而不是一名不足信的心理学家、一个来自市郡另一头特立独行的警察,与几个乱七八糟的菜鸟探员所能得到的资源。
传统做法对他们而言已经不可行。现在,是该抛掉一切规定的时候了。他曾经这么做过,而且救了自己一命。这一次,也可能因此救了别人的命。
卡萝站在门口,紧握的双拳垂在大腿旁,望着办公室内部。消息已经先传回来了,里面的两名探员显然对此感到沮丧,一个正打着笔记,另一个则阴郁地埋首于一叠文书工作。两人都只侧眼快速一瞥注意到她的出现。
卡萝质问:“他在哪里?”
两名探员对看一眼,相互理解以及种种决定立即在彼此之间传递。正在打字的那个人眼睛不离工作地开口说,“你是指泰勒探员吗,长官?”
“不然还会有谁?他在哪里?我知道他刚刚在这儿,但是我要知道他现在到哪里去了。”
“笛的消息传来,他就离开了。”另一个人说。
“那他会在哪里?”卡萝丝毫不为所动。她不能就此退让,不是为了她将来的威信,而是为了她的自尊。责任由她来扛,她不会逃避,但是她需要知道她的行动怎么会出了如此糟糕的岔子。只有一个人可以告诉她答案,她决心要找到他。“说。”她催促道,“在哪里?”
两名探员再度交换了眼色。这一次,主要信息是放弃。“在港务长俱乐部。”打字的那个人说。
她生气地询问:“一大早这种时候,他居然在酒馆里?”
“那里不只是一间酒吧,应该说是一间俱乐部,长官。原先是为了商船上的水手而开的。那边可以用餐,或者只是去看个报纸、喝杯咖啡。”卡萝转身欲离去,打字的那名探员赶紧继续说道,“长官,你不能去那里。”
她看着他的那种表情,会让强暴犯都愿意坦承罪行。“那里女士止步。”年轻的探员结结巴巴地说,“他们不会让你进去的。”
“老天啊!”卡萝勃然大怒,“但愿我们不会打扰到当地顾客啊。好吧,贝克汉,停下你手边的工作,到港务长俱乐部去。我要你跟泰勒探员半个钟头内回到这里,否则除了他的警察证,我会连你的证件一起收走,你明白了吗?”
贝克汉阖上资料夹,一跃起身。他匆匆忙忙离去时,带着歉意与她擦身而过。“我会在我的办公室。”卡萝对留下的探员咆哮道。她试着一把甩上门,但是门铰链却拴得太紧。
卡萝砰地倒坐在椅子上,甚至连雨衣都还没脱下。冷酷的自责缓缓落下,令她无法动弹。她空虚地凝视着笛·恩萧在简报时靠着的黑色墙面,想起她那死鱼般的眼神、过于合身的套装、有着虎头鼻的脸庞。卡萝凭直觉知道她们从不曾是朋友,也因此,昨晚发生的事情令她感到更糟。除了对于笛·恩萧在拙劣的行动中丧生感到自责,卡萝也内疚地知道自己很不喜欢这个女人,而且如果她被迫从团队中选择一人当受害者,笛·恩萧不会是名单上的最后一个。
卡萝再次快速查看案件历史,纳闷着有什么是她可以、也应该采取不同做法的地方。是哪一个决策让笛·恩萧送了命?无论她怎么想,每次她都回到同样的事情上。她对于调查行动的掌控不够严密,或者对初阶警察们盯得不够紧——他们并不在乎怠惰勤务会败坏卡萝的名声。她太忙着跟东尼·希尔扮演穿着闪亮盔甲的正义骑士。已经不止一次,她让自己对他所抱有的情绪反应妨碍了自身的判断力。这一次,结果是致命的。
电话铃响打断了卡萝的自我鞭笞,她在第二个铃声尚未结束前一把抓起话筒。即使是一趟重大的自责之旅,也无法压制她的本能,让她对桌上铃铃作响的电话听而不闻。“我是乔登总探长。”她以低沉的语调说道。
“老大,我是李。”他的声音听起来比理应的更为嘹亮。即便像笛·恩萧这样有着负面性格的人也应该有权获得多一点哀悼,尤其是曾与她亲密共事的伙伴。
卡萝唐突地问:“有些什么消息?”她转动椅子面对窗户,眺望寒风中无人的码头。
“我找到她的车了。藏在其他某间仓库旁边,很难发现。老大,她有一台小型录音机,放在乘客座上。所以我请一名交警帮我打开车门。全在里面,名字、时间、路线、目的地、厂房……要定布尔克利的罪,绰绰有余!”
她沉闷地说:“干得好。”总比什么都没有好,但是还是不足以缓和内心的愧疚。不知怎么的,当她跟东尼说他并没有做错什么的时候,她就知道东尼也不会认为这是一场可以接受的交易。“把它带回警局,李。”
她反手挂上电话,发现约翰·布兰登站在门口。她消沉地准备站起身,但是他示意她维持原姿,然后弯起膝盖,坐进不舒适的访客椅。“真是不幸。”他说。
“是我的错。”卡萝说,“我不够警惕。我让手下自己处理一个他们全都认为是在浪费时间的任务。他们不当一回事,结果现在笛·恩萧死了。我真应该紧盯着他们的。”
布兰登说:“我很讶异她在外行动竟然没有人支持。”无须看见他脸上露出的责备神情,光听这句话就已足够。
“那不是有意的。”卡萝冷淡地说。
“为了我们两个好,我希望你能证实这一点。”卡萝看着他眼中因后悔而流露的温暖,因此知道这句话不是威胁。
卡萝茫然地盯着疤痕累的木质办公桌。“我现在对此提不起劲,长官。”
布兰登的语气变得强硬。“嗯,我建议你最好提起劲来,探长。笛·恩萧可没有福气为自己感到遗憾。现在我们能为她做的只有将杀她的凶手缉捕到案。何时我能指望有人被捕?”
倍感受伤的卡萝猛然抬起头看着布兰登。“只要惠特布莱德探员带着证据回到局里即可,长官。”
“很好。”布兰登站起身,“一旦你对昨晚发生什么事有清楚的想法了,我们再谈。”他的眼里掠过一丝笑意,“你没有错,卡萝。你不可能全天二十四小时值班的。”
他走后,卡萝盯着空荡荡的门口,好奇约翰·布兰登花了多少年学会放手。然后,仔细思量自己对这个男人的了解,她纳闷布兰登是否真的学会了这个课题,或者他只是单纯学会了将情绪隐藏得更好。
里昂环顾四周,一脸困惑。“我以为纽卡索应该是地球上最后一处都是男子汉的地方?”
克莉丝·狄凡和善地问:“你对素食酒馆有意见吗?”
赛门咧嘴笑着,“他只是假装他喜欢吃生一点的肉。”然后试验性地啜了一口啤酒,“不过饮料没什么问题。你怎么找到这个地方的?”
“别多问,你就不会让自己难堪,宝贝。相信你的资深警察就好,尤其当她是个女的。那么,我们该怎么进行?”克莉丝问,“我拿着她的照片在火车站里到处询问,但是毫无结果。在车站餐室、售票处或是书报摊都没有人记得看过她。”
“公车站也是。”赛门报告道,“什么也没有。除了有一名驾驶问那是不是几个星期前在桑德兰失踪的女孩。”他们闷闷不乐地思忖着这当中的讽刺意味。
“我有一点线索。”里昂说,“我找上其中一名火车警卫,他带我到一间咖啡馆。所有的司机跟警卫在休息时间会到那里喝饮料、吃培根三明治。我跟这些家伙坐在一块儿,把照片拿给他们看。其中一个人十分肯定他在卡莱尔列车上看过她。他记得,因为女孩跟他再次确认火车抵达五墙村的时间,而且火车准时到达。”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情?”克莉丝问,递给他一根奖励的香烟。
“他不确定。但是他认为是两个星期前。”里昂无须提醒他们,那个时间点会与唐娜·杜尔失踪的时间完全吻合。
“五墙村在哪里?”赛门问。
“在赫克瑟姆这一侧某个鸟不生蛋的地方。”克莉丝告诉他,“靠近哈德良城墙。据推测还有另外四座。而且也别问我怎么会知道这些,行吗?”
“那么五墙村有什么东西让她想跑去那儿呢?”
里昂看着克莉丝,她耸耸肩,“我只是猜测,但是我会说,或许是某个靠近杰可·文斯在乡间住所的地方。而且——不需要我提醒你们——我们不应该靠近那里。”
“不过我们可以去五墙村啊。”里昂说。
“你如果不赶快喝完那杯酒,我们是走不了的。”赛门催促道。
“别管酒了。”克莉丝吩咐他说,“她不会是唯一在那边下车的人。如果我们要挨家挨户地询问,我们可不想闻起来一身酒气。”她站起身,“让我们去探索诺桑伯兰的田园之美吧。你们有带钱包吗?”
里昂与赛门交换了一个慌张的眼神。“多谢了,克莉丝。”当他们跟在她身后走进细雨中时,里昂挖苦地咕哝了一声。
艾伦·布尔克利站在花洒下,如瀑布般落下的水几乎是滚烫的。做决策的那个男人终于命令灌救涂装工厂大火的消防人员可以退下,换由较小的一组人马将火扑灭,并直接用肉眼在残骸中寻找值得注意的东西。现在尸体已经被发现,没有一个主管敢投机冒险。
一想到那个尸体,布尔克利从头到脚打了一个冷战。尽管冲着冒烟的热水,他的牙齿还是不由自主地咯咯作响。他不要再想那个尸体了。正常,他必须表现得一切正常。但是什么是正常?通常当发生了致命火灾,他的行为举止是什么样子?他会对莫琳说些什么?事发后的晚上,他会喝多少啤酒?他的伙伴们在他脸上会看见什么?
他颓然倒在淋浴间的地板上,泪水无声地从双眼流下来。感谢老天,不像当年受训时他们所用的公共淋浴室,新的消防局里能有这样的隐私。在现在这样的淋浴间里,没有人会看到他流泪。
他无法清除鼻腔里的气味、口里的味道。他知道那只是想象。涂装工厂的化学物品能盖过任何焦尸味,但是它依旧再真实不过了。他甚至不知道她的名字,可是现在他知道她闻起来如何、尝起来如何。
他张开嘴无声地呐喊,无声地用拳头侧击坚固的墙壁。身后,浴帘在金属套圈上沙沙作响。他缓缓转过身,紧缩在淋浴间的角落。他曾在火灾现场的封锁线内看过这个男人跟这个女人。他看见女人的嘴唇开开阖阖,听见她的声音,但是无法思考她说了什么。
无所谓。他赫然间发现这是唯一慰藉。他沿着墙面滑落,像胎儿一般蜷曲着。他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并开始低声啜泣,像一个受创的孩子。
手机响起时,克莉丝·狄凡才离开纽卡索数公里。“是我,东尼。有任何好消息吗?”
她向东尼详细说明了他们早上获得的有限成果,然后他告诉克莉丝关于自己无法说服华顿与麦考米克把他当一回事的失败。“这真是一场噩梦。”他说,“我们不能让这事无限期地悬而未决。如果唐娜·杜尔还活着,每个小时都很重要。克莉丝,我认为唯一的办法是,带着证据跟他当面对质,然后希望我们能让他慌了手脚而认罪或做出露出马脚的事情。”
“夏兹就是这样死的。”克莉丝说。提及她的名字时,悲怆像回马枪一般让身体为之一震。如果她能忽视在自己的生命中,夏兹存在时所带来的光明与她缺席后造成的黑暗,她就能以一个十足的假象——正常、开朗的克莉丝·狄凡——摆脱这种情况。但是每当夏兹的名字被提起,总是让她顿时无法呼吸。她猜想她并非唯一一个为心理反应所苦的人。这或许能解释为什么大家几乎不会直接谈及夏兹。
“我不打算单枪匹马去。我需要支持。”
“卡萝如何?”
一阵长长的静默,“昨天晚上卡萝失去了一名部属。”
“喔,该死。她的纵火犯干的?”
“对,她的纵火犯。她非常自责,因为她觉得自己参与此事导致玩忽职守。她只是碰巧估量错了,但是今天她是不可能放下在赛福德的工作不管的。”
“听起来她目前手上的鸟事比任何人都还多。好吧,别考虑卡萝了。”
“我会需要你的帮忙,克莉丝。你愿意即刻抽身回伦敦吗?”
她没有丝毫犹豫。只要涉及追捕先残虐夏兹美丽的脸庞才夺去她灵魂的人,克莉丝没有什么理由好拒绝的。“没问题。我会停车跟那些小伙子说。”
“你可以告诉他们凯在路上了。今天早上我从利兹总部回去的时候,她正在等我。我会打电话请她前往五墙村火车站。她可以在那里跟赛门和里昂碰头。”
“感谢老天还有一个稍微有点常识的人。”她讽刺地说,“她能镇得住终极警探一号跟二号。”
“他们开始有一点急躁、狂热了,对吧?”
“没有什么比踹杰可·文斯的脑袋更能让他们高兴的事了。即使没办法对他动手,踹烂他的前门,他们也开心。”她注意到快速双线道旁的路肩,所以打灯示意要路边停车,并透过后照镜确认赛门与里昂也跟着停车。
“我正打算一个人独享这个乐趣呢。”
克莉丝咕哝地发出嘲讽的笑声,“你排队等着吧,宝贝。我上M25公路的时候再打电话给你。”
卡萝与李·惠特布莱德走进餐厅时,里面的警员们突然纷纷鼓掌喝彩。卡萝冷淡地点头答谢,李则比较欣然地报以带有男子气概的笑容。两杯咖啡、两客甜甜圈——她请的客。然后他们离开餐厅,回到刑事侦缉部办公室。艾伦·布尔克利的律师抵达这儿至少还要一个钟头。到那时候,泰勒将被禁止参与讯问。
楼梯爬到一半,她转身挡住李的路。“当时他人在哪儿?”
李看起来一脸不老实。“我不知道。”他含糊地说,“应该在某个无线电波死角吧。”
“狗屁。”卡萝说,“快说。现在不是搞虚伪义气的时候。如果泰勒当时有照规矩做笛·恩萧的后援,现在她或许还活着。如果大家不照规矩做事,说不定下一次死的就是你。所以,当时他到底在哪里?擅离职守吗?”
李抓抓眉毛,“我们两个一块值班的那天晚上,他忍耐到午夜过后,然后他呼叫说他要去柯克兰酒馆喝杯酒。”
“如果他对笛也这样说,为什么她还会用无线电呼叫支持?”卡萝询问道。
李显得局促不安,嘴巴怪异地撇扭着,“他不会跟笛明讲的。她跟男人不是一伙的,对吧?”
卡萝短暂地闭上眼。“你是说,我失去了一名部属,全因为传统的约克郡男性沙文主义作祟?”她难以置信地说。
李垂下眼睛,注视着自己所站的楼梯阶,“我们都没想到会发生这种事。”
卡萝突然转身上楼,任凭李在身后跟着。这一次,当她用肩膀顶开小队办公室的门时,汤米·泰勒一跃起身。“老大。”他开口说道。
“你该叫我总探长。到我的办公室,立刻就去。”她看着泰勒往她的办公室移动,“你知道吗,泰勒?与你在同一个小队里工作让我感到羞耻。”这话一出口,房间里的其他探员突然间完全陶醉在自己的例行工作中。
卡萝砰地把门一脚踢上。“别费事坐下了。”她绕到桌子后面,重重地坐在椅子上。在这场面谈里,她不需要因为初阶警察坐着,所以辅以站姿以展现威严。“恩萧探员被烧成灰躺在太平间,因为你在应该工作的时候开溜撒尿。”
“我从没——”他开口道。
卡萝不打算让他说话,所以只是提高了声音,继续讲着:“等内部正式调查的时候,你可以随你的意针对无线电死角的事情胡说八道。到那时,我会有柯克兰酒馆里所有酒鬼的证词。我要让你混不下去,泰勒。在你正式从这个团队里被开除之前,你被停职了。现在,滚出我的办公室,离我的部属远一点。”
“我从没想到她会身陷险境。”他可怜地说。
“我们能领到这份薪水的理由就是因为我们总是身处危险之中。”卡萝厉声说道,“现在立刻从我眼前消失,你最好祈祷不会被复职,因为当你着火时,东约克郡里没有一个警察会愿意往你身上撒尿灭火。”
泰勒退出办公室,小心翼翼地关上门。“现在觉得比较好吗?”卡萝低声自言自语,“是你说你不会推诿责任的。”她的头垂没在双手掌心里。她知道任何调查都不会将罪过归咎在她身上。但是这并不会让她不再觉得自己的手跟泰勒一样沾满了笛·恩萧的血。而一旦尸体身份正式确认,她将必须向笛的父母告知死讯。
至少她不用再担心杰可·文斯与唐娜·杜尔了。感谢老天,现在那是别人要去烦恼的问题了。
当克莉丝·狄凡谈到挨家挨户敲门访谈这件事情时,赛门与里昂勾勒出一个范围——包括两三条街的整洁小村庄。两人都没考虑到,为此区服务的火车站乃是介于卡莱尔与赫克瑟姆之间。除了构成五墙村本体的数间零星屋子,那儿还有田地、小农场、地处偏远而现在住的是城市通勤族的农庄小屋、度假别墅与出乎意料地隐藏在窄狭溪谷深处的狭小国宅。结果他们只得在游客中心买了一份全国地图。
凯一抵达五墙村,他们便各自分配了区域,并约定傍晚回到车站集合。这是一件吃力不讨好的工作,但是凯的成果比其他人来得成功。比起男警,人们总是比较乐意跟出现在家门前的女警说话。到了傍晚,她找到两个可能见过唐娜·杜尔的人。他们都指出是在平时回家的火车上看到她,但是均无法确定目击日期。
她同时也发现了杰可·文斯的藏匿处。在她敲门拜访的住户中,有一人为修屋顶工人。五年前,他为一间曾是小礼拜堂的屋子修换黑石板屋顶。她拐弯抹角地提到小屋,而且八卦地询问关于杰可·文斯的事情,让对方没有产生一丝怀疑。当晚这名工人将只会在酒馆里跟大家说,女警就跟其他女人一样容易被拥有迷人笑容与大量银行存款的响叮当名字所影响。
当三人再次碰头时,她又多了一些零碎的信息。文斯十几年前买下这个地方,也许是意外后半年左右。原先的建筑真的可说只是四面墙与一个屋顶而已,而他花了一大笔钱进行改建。当他跟米琪结婚时,当地人原先以为他们会把这个屋子当做周末别墅,不过他却比较像是把这儿当做休养处,一个便于他在纽卡索医院做义工的据点。没有人知道为什么他选择了这个区域。就大家所知,他在这儿没有任何亲戚与熟人。
里昂与赛门对于她的信息感到十分兴奋。除了几个人没有把握地可能见过唐娜·杜尔,他们没能提供更多成果。一个人在车站停车场看见她正上了一辆车,可是目击者不记得日期、时间,或是车辆种类。“‘目击者’跟‘非常愚蠢’听起来很相近,这不是巧合。”里昂说,“这些狗屁对我们一点帮助都没有。我们直接杀去文斯的屋子吧。”
“东尼叫我们不准靠近。”赛门反对道。
“我不认为这是个好主意。”凯也同意。
“有什么关系呢?听着,如果他从这里把女孩子载到住处,有可能当地人曾见过他。才知道这么一点东西,我们不能就这样打道回府。”
“我们应该先打电话给东尼。”赛门顽固地说。
里昂使了个白眼。“好吧。”他叹气地说。他装模作样地拿出电话,按下号码。另外两人都没想过要查看那是否为东尼的电话号码。当电话铃声不断地响着,里昂得意地说:“他没接电话,没错吧?所以如果我们去瞧瞧又有什么关系呢?该死的,那个女孩可能还活着,而我们却还屁股成天坐在这儿谈着一直到圣诞节?拜托,我们一定得采取一些行动。”
凯与赛门交换了一下眼色。两人都不想违背东尼的命令。可是同样地,追捕犯人的荣耀影响他们太深,让他们无法忍受当一名年轻女子在命若悬丝的同时自己却干坐一旁。“好吧。”凯说,“但是我们只能四处看看。行吗?”
“行。”里昂热血澎湃地说。
“我希望如此。”赛门消沉地说,“我真的希望如此。”
克莉丝·狄凡啜了一口双份浓缩咖啡,然后再深深地抽了一口烟,试图借此压抑疲倦。星期日的午茶时段,“牧羊人树丛餐厅”门可罗雀,不比殡仪馆来得有生气。“再跟我说一次。”她指示东尼道。
“我去他们家。根据你的线人所提供的行程表,今天下午文斯应该在肯辛顿主持一场慈善时装秀,所以他不会在诺桑伯兰。”
“你确定我们不应该先去他的别馆吗?如果唐娜·杜尔还活着……”
“那如果她不在那儿呢?我们不可能到处打听、搜寻,而不引起当地人的注意,甚至也许会有人直接打电话跟文斯说。然后我们就全盘搞砸了。到目前,他还不确定有谁盯上他了。他只晓得我在打听一些事。那是我们唯一的优势。我们必须与他正面交锋,直接对质。”
“如果他太太在家怎么办?你可能会跟他谈到任何关于夏兹的事情,他不会冒险让她听见的。”
“如果米琪或贝齐在家,在我有机会开口说任何一个字之前,他该死地一定会设法不让我出现在她们面前。如果她们在场,对我而言比较安全,因为我比较可能可以全身而退。”
“我想也是。那么你最好跟我详细说明一下吧。”她呼出一口烟说。
“我会跟杰可说,我与警方各自独立做调查,而我发现了关于夏兹·波曼遇害的重要录像证据,我认为他或许可以提供协助。因为我单独前去,所以他会让我进门。而且他会料想,如果我真的是个独行侠,他便可以用跟摆脱夏兹一样的手段来处置我。我会让他看强化处理过的录像带与定格照片,然后对他提出指控。你戴着无线电对讲机和录音机待在外头的车子上,录下从这支小巧钢笔里的麦克风传过去的一切内容。这是我在来这儿的路上,在图腾汉厅路买的。”东尼将笔在克莉丝的鼻子前晃了晃。
“你真的认为他不会改变态度认罪吗?”
东尼摇摇头,“我觉得,如果他单独在家,他会试着杀我。而到时候你就可以像个骑兵一样一跃而进地出现。”他的话语轻松,但是语气沉重。他们阴郁地互看一眼。
“那我们行动吧。”克莉丝说,“让我们逮到这个浑蛋,让他不得好死。”
不用十分钟他们便发现,若想监视杰可·文斯改建的小礼拜堂,他们会显眼得像一只混在羊群中的狼。“该死。”里昂说。
“我认为他不是随意挑上这个地方的。”赛门说完,看看面对着隐蔽所的荒芜山坡。这栋高窄建筑体前的圆形碎石地两旁是由铁丝篱笆围起的羊只牧场。即使在逐渐低垂的夜幕中,依旧可以明显看出放眼所及之处没有任何人影或其他住宅。
“真有趣。”凯若有所思地说,“明星通常喜欢有一点隐私。栅门、墙面、高篱。但是当你走过这片沼泽地,从几英里外就一定可以看到这个地方。”
“有利有弊,老兄。”里昂说,“他们看得见你,但是若有任何人靠近,你便会提出一大堆警告。瞧瞧那条路,那些该死的罗马人可不是闹着玩的,对吧?任何皮克特人想找碴,他们一露出地平线,你就看得清清楚楚了。”
“他喜欢那种他人无法窥看的隐秘之处。”赛门说,“我认为这意味着,除了跟二线女明星上床,他有更不可告人的事情。”
“而我认为我们应该去看看那究竟是什么。”里昂说。
他们看着彼此好一段时间。凯摇摇头,赛门则说:“踹开杰可·文斯的大门,我可不想参加这场派对。”
“谁说要踹他的门了?”里昂说,“凯,你跟盖这间屋子屋顶的家伙谈过。他有提到任何在这里工作的当地人吗?园丁、清洁工、厨师,这一类的?”
“喔,是啊,说得好像他会在自己藏匿谋杀被害人的屋子里请清洁工似的。”赛门轻蔑地嘲弄着。
“这个家伙喜欢故弄玄虚。”里昂说,“他喜欢让事情难上加难。请老妇人来擦亮秘密的镶板,同时后面锁着一个孩子,这比任何事都更能吸引他。那个工人怎么说,凯?”
“他什么也没讲。”她说,“但是如果要找任何知道一些消息的人,最靠近小屋的邻居是最有可能的。”
“那么,谁的东北口音说得最好呢?”里昂直接看着赛门问道。
“这真不是一个好主意。”赛门出声抗议。十分钟后,他敲响了他们遇到的第一间住所大门。那是一栋方正的大农舍,越过沼地与不到一英里外的哈德良城墙相对。他不安地将重心从一只脚上换到另一只。
“冷静一点。”凯说,“记得警察证只要飞快地亮一下就好。他们从来不会仔细看。”
“我们会因此丢了饭碗的。”赛门咬牙切齿地咕哝着。
“我宁可冒那种险,也不愿意让杀死夏兹的凶手逍遥法外。”当一名身材娇小、皮肤黝黑且沉着脸的男人打开门时,凯深锁的眉头顿时舒展成耀眼的笑容。不难想象这名男子的皮克特祖先一定让罗马人不好过。
“嗯?什么事?”
他们啪地翻开警察证,然后同时阖上。男子一时间感到困惑,然后再度露出怒颜。“我是诺桑比亚警局的麦克尼尔探员。”赛门仓促含糊地说,“我们接获报案说,文斯先生的住所有人闯入。我们无法进入屋内察看,不晓得你是否知道那儿有没有钥匙保管员呢?”
对方质问:“那个人没跟你们说吗?”他的口音让凯几乎听不懂他说的话。
“没有。”赛门以纽卡索口音说着,“我们联络不上他,大概因为今天是星期天吧。”
“你们得找朵琳·艾略特。沿着这条路一直走,过了文斯的房子,第一个路口左转,她的小屋就在下面。她帮他看管房子。”男子开始将门关上。
“多谢。”赛门无力地说。
男子说:“喔。”然后当着他们的面把门用力关上。
半个钟头后,他们拿到了进入杰可·文斯临时住所的钥匙。不幸的是,朵琳·艾略特太太坐在凯的乘客座上与他们一同前往,决心要确保笨手笨脚的警察不会伤了杰可的宝贝住所。为了那个老女人着想,凯只能希望他们不会在杰可·文斯沉重的木门后方,发现她所害怕的事情。
当他说出自己的名字,大门随即开启,然后东尼走上车道。每走一步,他便越发融入自己为这场会面所选择要扮演的角色之中。他要让文斯觉得自己还不确定真相为何,而且可以轻易被蒙骗过去。他有把握能在两人当中明显扮演弱者。这是很冒险的一种策略,但是他有自信能掌握得宜。
文斯满脸笑容地打开门,并喊着东尼的名字跟他打招呼。东尼只能让自己在内心被迷住,表面上则装出微微困惑的样子。“很抱歉,你错过米琪了。她跟几个朋友到乡下度周末。但是我不想错过跟你见面的机会。”他一边领东尼进门,一边继续说着,“当然,前几天我在我太太的节目上看过你,不过我在我最近的活动上也注意到你。你应该过来打声招呼,介绍一下自己。那样我们在今天之前就可以先聊聊了,省得你还得跑一趟伦敦。”他是魅力与温柔的化身,他的话语里流动着沉着与和缓。
“其实,我要找的不是米琪。我是来和你谈谈夏兹·波曼的。”东尼试着显露拘谨与尴尬的样子。
文斯一时间显得费解,然后说:“喔,对,那一名不幸遇害的探员。这样啊。我搞混了,以为你是要谈其他的。那你真的与警方一同侦办这个案子吗?”
“如果你还记得我在你太太所做的访问中说过,我负责带领夏兹所属的单位。所以自然地,我也参与了调查行动。”东尼说道。东尼躲藏在拘泥、正式的面具后面,这会让文斯感觉到他不自在。
文斯的眉毛一挑,灵活的蓝眼睛充满戏弄的意味,一如在电视上所见的那样。“我听说你在调查行动中的处境与以往完全不同啊。”他和善地说,“你不是问问题的那一方,而是回答问题的人。”
东尼意识到,不管他是如何搜集的,文斯的内部消息可能会变成他自身的优势。如此一来,情况真的会如他向克莉丝概述的那样演进。“你的消息很灵光。”东尼试着让自己听起来很不情愿,“但是我向你保证,虽然我与警方各自行动,但是我会将所发现的证据在适当的时机交在他们手中。”这句话布下他是单打独斗的概念。
“而这些跟我有什么关系?”文斯随意地靠在螺旋向上的楼梯中心柱上。
“我有一些录像画面,我想你可能可以协助我更了解一些事情。”东尼拍拍外套口袋说。
从他寒暄到现在,文斯首度看起来微微仓皇失措。他一度面无表情,然后随即再度露出金童的笑颜。“那么我建议你跟我上楼去。我在顶楼有一个房间,用来为一小群筛选过的观众播放影片。”他朝旁边移动一步,用真的手臂优雅地一挥,示意东尼应比他先上楼。
东尼步上楼梯。他告诉自己,不管他们在哪一个房间,克莉丝都依旧能听得到他的声音,而如果情况变得危急,她会有足够的时间采取救援。他希望如此。
他在楼梯平台停下脚步,但是文斯无声地指示他继续爬上下一段阶梯。当他们抵达顶楼平台时,文斯说:“右边第一扇门。”一个四面三角锥形天窗让此处明亮得令人惊讶。
东尼进入一个狭长的房间。房间另一头的墙面几乎为投影幕所占据。他的左手边有一个拴在地上的手推车,上面放着一台录放机与一台投影机。其后,无数的架子围绕着一张影像编辑工作桌。桌上满是录像带与底片盒。一组以木头为支架、看起来颇舒适的皮革躺椅为室内唯一的家具。
窗户让东尼的心为之一沉——虽然窗户是透光的,但是显然覆盖了某种外层。如果东尼留意周遭环境如同他留意文斯一般,他将会注意到早期官方在政府建筑物里进行一些不想为外人知的事情时,所会采取的预防措施。窗户上的覆盖物让无线电波无法穿透,防止电子窃听,再加上墙上的隔音板,保证让这个房间实际上与外界完全隔离。他可以尽情叫喊。克莉丝·狄凡将永远不可能听见他的声音。
克莉丝看着荷兰公园公寓,心里纳闷该死地该怎么办。无线电源先清楚传来东尼与文斯的声音,然后顿时间安静无声。她听见最后的一句话是文斯说:“右边第一扇门。”这甚至还不足以让她听出他们究竟在哪个房间里,因为她不知道楼梯是朝哪个方向转。
克莉丝起先以为是设备出了问题——线路松脱、电池移位。当她火速查看一切能检查的地方时,恐怖的几秒时间飞逝。虽然对讲机什么声音都没有传来,但是录音机的转轴还在转动。她抓着额头,试着厘清发生什么事了。可以肯定的是,没有打斗声,没有迹象显示发报器被发现。甚至有可能是东尼将机器关掉了,例如他发现所处环境会造成电磁波反馈而让自己泄底。文斯曾说到一间特别的放映室,这种地方正好可能放有对电磁波敏感的设备。
她可以感觉自己开始惶恐,而且因此自我厌恶。东尼可能发生任何事,他正与凶手共处一个屋檐下,一个他完全预料会杀了自己的男人。
她可以,也应该,试着拨打他的手机。他们曾同意,拨打手机是最不得已的手段。嗯,面对无声的无线电,她想尝试做什么也无用。克莉丝按下记忆键,叫出东尼的号码并按“通话”。先是一会儿的寂静,然后听到熟悉的三个声响,接着令人气愤的女性声音平静地说:“很抱歉。您所拨打的号码没有响应。请稍后再拨。”
“该死,该死,该死。”克莉丝低吼。没有别的办法了。她或许会让东尼的计划功亏一篑,但是也好过让他像这样命在旦夕。克莉丝跳下车,跑上通往文斯公寓的路。
东尼对于自己身处险境不以为意。他转身面向文斯说:“你的设备不错。”
文斯不禁沾沾自喜。“这些是用钱所能买到最好的设备。那么,你想要我看些什么呢?”
东尼将录像带递给文斯,看着他将带子推进机器里,并且注意到当文斯在自己的地盘上时,肢体障碍变得较不明显。陪审团可能很难相信,他会像为夏兹·波曼的车子加油时那样地笨拙。东尼在脑袋中记下,为了在法庭上站得住脚,他得建议警方进行现场重建。
文斯说:“坐啊。”
东尼选了一个眼角余光刚好能看到文斯的位子。在录像带开始播放后,文斯用遥控器调暗灯光。东尼已经准备好进行下个阶段的对质。首先播放的是易容的文斯出现在高速公路加油站的未强化影片片段。录像带播出不到三十秒,文斯从喉咙深处发出一个低沉的声音,几乎像个咆哮。随着影片继续播放,那个声音越来越大声,音调也越来越高。东尼这才意识到——这男人在笑。“那个人是我吗?”他终于在狂笑间挤出这句话,将露齿咧嘴的笑脸转向东尼。
“那是你。你知道,我知道,而且很快地世界上其他人也都会知道。”东尼希望自己有表现出正确的语气——一种介于虚张声势与嘀咕之间的语调。一旦文斯深信对方掌控了一切状况,便有可能犯下错误。
文斯的眼睛从东尼身上扫过,回到屏幕上,强化过的影像以慢动作放映着。观者若清楚自己要找的是什么人,就不难不注意到影片中的男子很像现实中正握着遥控器的男人。“哎呀。”文斯讽刺地说,“你以为有人会用这种明显修过影像的东西来成立案子吗?”
“不只是这样。”东尼温和地说,“继续看。我喜欢你回到利兹善后的镜头。”
文斯不理会他,径自按下按钮停止录像带的播放。他将带子抽出来,丢还给东尼——全是以单手流畅地做出动作。“我的动作跟他不一样。”文斯轻蔑地说,“如果我像那个人一样那么不适应自己的残疾,我会为自己感到很丢脸的。”
“那是一部你不熟悉的车子、一种不寻常的状况。”
“真是一点说服力也没有。你得再加把劲儿才行。”
东尼将自己撰写的报告副本丢给文斯。后者以职业运动员的反射能力,实时伸出左手抓住档案。他翻开第一页,粗略地瞥了一眼,嘴巴与眼睛周围的皮肤紧绷了片刻。东尼可以感觉到一层肉眼看不见的意志力阻止文斯做出更剧烈的反应。“全在里面。”东尼说,“你的被害人选集、你跟她们的合照、她们与吉莉惊人的相似、芭芭拉·芬维科残损的手——全都显示与你有关。”
文斯抬起俊俏的脸,可怜地摇摇头,不屑地说:“你没有任何成功的希望。这只是一堆间接垃圾、一堆造假的照片。你晓得每年有多少人跟我合照吗?唯一让人惊讶的是,就统计学而言,当中绝大多数人没有遭杀害。你这是在浪费时间,希尔博士,跟先前的波曼探员一样。”
“你的伶牙俐齿没有办法让你跟这件事划清关系,文斯。这些根本不是巧合。全国上下没有陪审团会对你的说词信以为真。”
“全国上下的陪审团里,半数以上的人都是我的粉丝。如果我说这是子虚乌有的迫害,他们会相信我的话。如果我再听到关于这件事一个字,我不只会派律师去找你,我还会告诉媒体你这个为内政部工作的可悲小男人迷上了我的太太。你被骗了,就像所有可悲的小男人一样爱上了电视屏幕上的形象。你以为只因为两人共进晚餐,她就会落入你的怀抱,好像我完全不知情似的。所以,你企图用一堆不存在的连续谋杀案来诬陷我,到时让我们来瞧瞧最后谁才是傻子,希尔博士。”文斯用右上臂夹住数据夹,把文件撕成两半。
“你杀了夏兹·波曼。”东尼说,“你杀了很多女孩,但是你杀死夏兹·波曼,你绝对不可能就此开脱。你可以随你意地撕毁我的报告,但是我们一定会逮到你。”
“我可不这么认为。如果这个数据夹里有任何真的是证据的东西,现在站在这儿的会是一群资深警察,而不是你。一切都只是你的幻想,希尔博士。你该寻求协助了。”
在东尼能做出回应前,门旁边的墙上一颗绿色的灯开始闪烁。文斯大步走去,拿起一支话筒。“是谁?”他聆听了一会儿,“你没有必要进来,警探,希尔博士正要离开。”他挂上话筒,打量着东尼,“如何,希尔博士?我说得没错吧?或者我需要打电话给比狄凡警佐更能理..性处理波曼探员遇害一事的警察们?”
东尼站起身,“我不会善罢甘休的。”
文斯仰头大笑,“难怪我在内政部的朋友们会觉得你的事业前途堪虑。听我的劝,希尔博士,给自己放个假,忘掉波曼的事,过自己的生活。你显然已经操劳过度了。”他的眼里没有笑意。尽管向世界展现虚假表象的经验丰富,他也无法阻止从和蔼的表情背后泄露出的忧虑。
东尼克制住想将内心欢腾形于色的冲动,故意带着战败的颓丧神态举步走下楼梯。虽然跟先前向克莉丝·狄凡所透露的计划不甚相同,因为他无法确定自己能否成功应付这件难事,但是大体上他达成了所预计的事情。东尼心满意足地缓步走过门廊,步出杰可·文斯的大门。
小礼拜堂是为一群为数不多,但是热情虔诚的会众所搭盖的。简单,可是比例十分完美,凯站在门廊上想着。起居空间的改建很有品味,保有通风的感觉。文斯挑选的家具摆设,线条干净利落,唯一的装饰是一系列铺在地上、色彩鲜艳的波斯地毯。单人房里有料理台、一小块用餐空间与客厅;客厅里有一对沙发摆在低矮石板桌的两个角落。房间另一头建了一个架高的寝间;寝室下方的东西看起来像一张挂满工具的工作台。凯看着赛门与里昂在房间里四处走动,表面上找寻虚构入侵者的迹象,她感觉胃部兴奋地一阵紧缩。
在凯身旁,五十几岁的朵琳·艾略特像一栋宽矮的圆顶塔楼般四平八稳地站着。她面无表情,仿佛厚重的哈德良城墙石块。“你们说是谁报警有人闯入的?”她询问道,小心守护着她作为杰可·文斯隐居处看管人的权利。
“确实情形我不很清楚。”凯说,“我想是从车用电话打来的。有人开车行经这里,看到里面有手电筒的闪光。”
“今晚一定很清闲,让你们三个人出来查看这种事情。”尖酸的语气显示出当地警方的办事能力通常没能达到她严苛的标准。
“我们刚好在附近。”凯说,“我们直接改道过来比派遣其他警察来得容易。再者,”她加上一抹吐露秘密的笑容,“尤其事情跟杰可·文斯这种人物有关的时候,嗯,我们会试着更卖力一点。”
“唔,那这两个人,他们以为自己在找什么呢?”
凯望向赛门与里昂所在的房间。前者似乎正在仔细察看地板,用脚尖掀起地毯的边角向下探看。后者则一一打开厨房的橱柜与抽屉。凯晓得,里昂正在找能证明唐娜·杜尔曾在此处的迹象。
“他们只是在确认没有明显遗失什么东西,还有确认没有人躲藏在这里。”赛门此时已经放弃察看地毯,开始向工作台走去。凯看见当他走近时,背脊为之一震。赛门的脚步几乎变成蹑手蹑脚的来回走动,并且撇过头研究某样吸引了他注意力的东西。然后他转过身面对两位女士,凯看见赛门眼里散发出有所发现的光芒。
赛门说:“看来文斯先生对于木工相当有兴趣。”他朝着里昂摆了摆头示意。
艾略特太太解释:“他为医院里的小孩做木头玩具。”她骄傲得好像文斯是自己的儿子,“他对那些小孩的关心无微不至。先别说乔治勋章,他们应该颁一个奖牌给他,感谢他为那些生命垂危的人所付出的时间跟精神。他给大家带来的安慰是无法衡量的。”
里昂已经与赛门一同站在工具台旁边。“这儿有一些工具还真不是开玩笑的。”他说,“老天啊,这些凿子利得跟刀刃一样。”他的表情严峻而狰狞,“你快来看看这个台钳,凯。我从没见过像这样的东西。”
“他需要那个工具来固定木头。”艾略特太太坚决地说,“像他那样的手臂,若是少了虎钳,他是没办法做东西的。他称它为自己的另一双手。”
东尼步履维艰地走下文斯的车道,低着头,文斯甩上门的声音依旧在耳边回荡。他抬起眼看见克莉丝焦急的表情,随即对她明显地眨眨眼。不过他继续维持一副沮丧的样子,直到出了电子栅门,回到马路上,并且借由高高的围篱躲避从屋子探出来的视线。
“里面该死地发生了什么事?”克莉丝质问道。
“什么意思?我才刚要上轨道就被你打断了。”东尼抗议着。
“我听不到你们的声音。我不知道该死的发生什么事了。”
“什么意思,听不到声音?”
“就是突然没有信号。他说,‘右边第一扇门’,之后就一片寂静。就我所知,他将了你一军。”
东尼皱着眉头,试图理清事情经过。“他一定在那个房间装了电子防护层。”他终于开口说,“可想而知。他最不希望任何人在自己不知情的情况下到处窥探。我从没想到这一点。”
克莉丝用手挡住风,点燃一根烟。“老天啊。”她吐出一口长长的烟,轻声怒骂着,“以后别再这样吓我了。所以到底发生什么事?他招供了吗?别跟我说他招了,结果我们没录到?”
东尼摇摇头,带克莉丝穿过马路,走到停车处。那儿能将文斯的房子尽收眼底。他回头一望,很高兴看到他的目标正站在顶楼的窗户前往下看着他们。“先上车,我待会再解释。”
东尼发动引擎,将车子开到转角处,驶进一条街的时候才说:“文斯不把证据放在眼里。”克莉丝稍早将车子停在距离文斯大门约两百码之处,现在东尼绕到后方,脱离房子的视线范围。“他挑明地说,他认为我们没有他的把柄,所以如果我们不停止对他的攻击,他就要对付我。”
“他威胁要杀你?”
“不是,他威胁要闹上媒体,让我出尽洋相。”
“有人刚刚才跟你大大地摊牌了,你反倒听起来相当开心啊。”克莉丝说,“我原本以为,他应该要么改变态度,把一切事情和盘托出;要么就是试着打败你。”
东尼耸耸肩,“我真的没有期待他会认罪。如果他想杀我,我不认为他会立即动手。他或许说服了华顿跟麦考米克,让他们相信夏兹死前来这儿拜访时,没有发生任何坏事。但是我想,如果我去了文斯的家之后就被杀害,他们就必须提防了。我想做的是让他坐立不安,让他开始担心自己的行踪是不是掩饰得不够好。”
“而那样有什么好处?”她将车窗摇下一英寸,弹净烟灰。
“如果我们运气好一点,他应该会像上了发条的老鼠,直接冲往他的虐杀之地。警方一直认为这是不太可能的事情,所以我永远无法以此说服他们申请搜索令,但是文斯需要确认没有东西会将自己牵连进来。”
“你觉得他现在就会出发吗?”
“我指望他会。从他的行程看来,一直到明天下午三点的会议之前,他都没事。至于在那之后的一个星期,看起来行程相当紧凑。所以他一定得现在出发处理这事。”
克莉丝哀号道:“别又是M1公路。”
“你跟不跟?”
“我跟啊。”她疲惫地说,“计划是什么?”
“我现在出发。他已经看到我跟你驱车离开,所以他会以为危险已过,不会被人发现。我直接往诺桑伯兰去,待会他出现时,你试着跟踪他。我们可以透过电话联系。”
“至少天色已经暗了。希望他不会注意到后照镜里一直有同一盏车头灯跟在后方。”她打开门下车,弯下腰探头说话,“我真不敢相信我居然在做这件事——从诺桑伯兰一路该死地开到伦敦,然后掉头再往回走。我们一定是疯了。”
“不,我们只是有决心而已。”
东尼说得没错,克莉丝一边想一边走回自己的车子旁,并且看着东尼做了一个三点转向,沿着来时的路离去。天啊,她心想,现在已经七点钟了,回到诺桑伯兰还要五六个小时。她希望在这趟旅途的另一端不会有太多要采取行动的事情,因为她快要精疲力竭了。
克莉丝打开收音机,调到金曲老歌电台,然后坐在驾驶座上跟着唱起一九六零年代的歌曲。她哼哼唱唱没有多久,文斯宅邸的栅门便开启,银色奔驰车的长车头随即出现。“真是该死地漂亮。”她喃喃说道,然后发动引擎徐徐向前,让奔驰车维持在视线内。他们先行经荷兰公园大道,然后接上A40公路。当他们离开艾克顿伊令的时候,克莉丝依稀感觉到不安。这不是往诺桑伯兰的路,太没道理了,她无法相信文斯要一直往西行到M25环城公路,绕一大圈再上M1公路。
克莉丝与文斯保持一定的距离,一边避免因红绿灯而跟丢了他,一边维持两人之间隔有一辆车。这样开车并不容易,但是至少还有街灯的帮忙。最后,M25公路的指标终于出现了,克莉丝准备切进交流道,但是文斯没有要离开车道的迹象。如果他认为自己被跟踪,或许要到最后一秒才会变换车道吧,克莉丝想着。
但是文斯依旧没有动作,反倒是她得做最后关头的挽救——猛踩油门好维持自己能看得到奔驰的尾灯。她很快就跟上了文斯,因为他的车速只比限速高一点,像个显然不想因为超速而被拦下来的人。她抓起电话,按下回拨键,打电话给东尼。
“东尼吗?我是克莉丝。听着,我在M40公路上,紧跟着杰可这家伙往西行。不过不管他打算去哪里,目的地都不是诺桑伯兰。”
发现虎钳让搜寻行动添了一桩新的急事。凯敏锐地察觉,这一切在朵琳·艾略特的眼中看来一定十分怪异,因此急着试图用对话分散她的注意力。“他们把这栋建筑改建得非常漂亮。”凯爽朗地说。
这个话题显然说对了。艾略特太太走到厨房,用手抚过光亮的实心木头。“厨房是我家戴瑞克做的。文斯先生要这种不惜工本的装潢。一切你可能想要的东西,一切全是最新最好的。”她指着壁橱的门,“洗烘衣机、洗碗机、冰箱、冷冻库,全都是隐藏式的。”
“我想改建之后,文斯应该会常带他太太来这里吧。”凯试探道。
这个话题显然说错了。艾略特太太皱起眉头。“这个嘛,他跟我们说他们会把这里当做周末的休闲别墅。可是到现在,摩根从没来过。文斯说他太太是一个十足的城市女人,不喜欢乡下,你懂吗。嗯,你只能在电视上看着她的节目,想着她无法跟我们这样的人打成一片,跟文斯先生不一样。”
“什么,她从来没来过这里?”凯试着着让自己听起来像第一次知道这个消息。她将一半的注意力放在赛门与里昂那边,但是依然留意着艾略特太太的反应。“我们正在想,不知还有谁会有钥匙呢?基于安全理由……”凯看见老妇人的脸越发像石板一般冷酷,赶紧补上一句。
“从没看过她的影子。”艾略特太太得意地一笑,“不过这并不是说这个地方没有女人来过喔。嗯,如果一个男人的妻子无法与丈夫享有共同的兴趣,就给了他另寻补偿的权利了。”
“那么,你曾看过他带别的女人来这里吗?”凯问,致力表现得轻松随意。
“不,不是亲眼看见。但是我每两个星期进来打扫一次,有几次当我把洗碗机里的餐具拿出来的时候,注意到杯子上有类似口红印的东西。机器不会每次都洗得那么干净,你知道的。所以从这些迹象看来,我认为他有女朋友。但是他知道他可以信任我们,我们绝对不会说出去。”
只是因为从来没有人问过你吧,凯讥笑地想着,“就你所说的,如果他太太不会到这种地方来……”
“这里像皇宫一样。”艾略特太太无疑是拿这座房子与自家小农舍里昏暗的厨房相比,“告诉你一件事,我敢打赌,这是诺桑伯兰唯一有私人核子避难所的房子。”
这句话像炸弹一般落进对话中。
“核子避难所?”凯无力地问。赛门与里昂一动也不动地定格在原地,像是蓄势待发的猎狗。
艾略特太太将他们惊讶的静止不动误解为怀疑。“就在我们脚下。”艾略特太太说,“我没有胡说,孩子们。”
克莉丝还没与东尼通完电话便看到前方奔驰车的尾灯闪烁,显示文斯准备要转上下一个交流道。克莉丝尽可能等到最后一刻才采取行动跟了上去。他们转向北上,然后在距离高速公路两三英里的地方,文斯打了左转灯。在两条路的交会处,克莉丝减缓车速,看见某个让她像足球迷一般大骂脏话的东西。
她关掉大灯,只靠着侧灯小心地在窄巷中行驶,然后转了个弯。左手边就是杰可·文斯的目的地。
探照灯照亮了私人机场。克莉丝将车子停在一小块狭长的柏油碎石地上,看见十几架小飞机停放在四座飞机棚前面。她望见文斯的两束车头灯灯光划过周边的黑暗,然后随着他驶近其中一架飞机,车子的灯光逐渐被亮白的机场光线所吞噬。一个男人从驾驶舱跳出来并挥挥手。文斯下了车,朝飞机走去,拍拍驾驶的肩膀,跟他问好。
“喔,该死。”在这一小时里,她第二次不知该如何是好。文斯可能租了飞机,赶在可能被任何人追击前飞往诺桑伯兰。或者他租了飞机要飞往国外。快速飞越英法海峡,进入欧洲的开放边界,到了明天早上,他便可能在任何地方了。克莉丝犹豫着不知该选择做戏剧化的介入,还是任凭凶嫌飞走。
最后她决定:这是一场赌局,而且她不想为此负责。克莉丝的双眼扫视机场,定睛在一栋小型塔台上。塔台从最远的停机棚后方突出来。接着,她看见文斯与飞行员消失在飞机上。几秒钟后,飞机推进器嗒嗒地动了起来。“操他的。”克莉丝骂道,并且打下车子排档。她沿着机场圆形护栏疾驶,正当小飞机滑行进入跑道时,她抵达了塔台。
她赶紧冲进去,吓到坐在计算机旁、航线桌前的男人。克莉丝将警察证伸到他面前。“在跑道上的那架飞机,有提出飞行计划吗?”
“有啊,有啊,他有。”男子结结巴巴地说,“他要飞往纽卡索。有任何问题吗?我的意思是,如果有任何问题,我可以告知他终止飞行。我们很乐意协助警方。”
“没有什么问题。”克莉丝吓人地说,“只是你不曾在这里看过我,记得吗?不准用无线电通知他们说有人在探听,懂吗?”
“不准?我的意思是,好的,你说的算,警官,不准用无线电通知。”
“而且为了确保你会乖乖听话,”克莉丝拉出一张椅子,朝塔台人员露出宛如掠夺者的笑容,这个表情甚至能把态度强硬的男人吓得认罪,“我要待在这儿。”她拿出手机拨给东尼。“我是侦查佐。”她说,“目标搭上私人飞机,目的地为纽卡索。从现在起,你得接手处理这件事。建议你在他的最终目的地组织一个接待委员会跟一队地面人马,行吗?”
困惑的东尼盯着眼前高速公路上流动的灯光说:“喔,该死,飞机?我想你现在不方便说话吧?”
“没错。我留在这儿确保塔台不会向目标通风报信。”
“问他飞机多久后会抵达纽卡索。”
东尼听到一阵不清楚的对话声,然后克莉丝对着电话说:“他说他们开的是阿兹特克型飞机,也就是说飞行时间大约两个半钟头到三个钟头。你不可能赶得上的。”
“我尽量。还有,克莉丝,谢了。”东尼结束电话,继续不假思索、机械地开着车。嗯,两个半钟头到三个钟头之间吗?而且他必须想办法抵达五墙村,不管是坐出租车还是租车,但是这两种办法在星期天晚上十点都不容易行得通。即使如此,东尼知道克莉丝说得没错,自己是不可能赶在文斯之前抵达他的小屋。
“这就是他这么做的原因啊。”东尼大声自言自语地感叹。文斯不是笨蛋,他会预期东尼知道自己有另一个住处,而且在挑起事端之后便会前往那里。不过文斯不知道的是,东尼已经有三名警察侧写师在诺桑伯兰。至少,他认为三个年轻人还在当地调查寻访——因为他没听说他们会擅自做出其他的举动。说到这儿,他从下午三点赛门回报说他们将逐户访谈,以便寻找任何目击过唐娜·杜尔的人,自此之后他便没接获任何消息了。
不过这样还不够。三名资浅的警官,都不属于当地警方,都没有担任行动指挥的经验。他们会拿不定主意,不知道何时或应不应该盘问文斯,不晓得何时该退、何时该进。他们都没有具备面对这种情况所需要的能力。只有一个人能在时间内赶到那儿,并控制住里昂、赛门与凯。
电话铃响第二声时被接起。“我是乔登总探长。”
“卡萝?是我。你好吗?”
“不好。老实说,我会因为有任何人际互动而深深感激。我觉得自己像一个麻风病患,被警局的人抛弃在外,因为他们认为我要为笛·恩萧的死负起部分责任。我也不能见约翰·布兰登,因为将必须进行调查,而他不能介入影响。我甚至也不能参与艾伦·布尔克利的讯问,以免我基于个人理由危害了侦讯。而且我得跟你说,向笛的父母告知她的死讯让我觉得古希腊处理噩耗的方式,对于传话者有时候一定是一种解脱。”
“我很抱歉。现在你一定很希望当时我没有把你拖进文斯的案子里。”东尼说。
“我不后悔。”卡萝坚决地回答,“总要有人出手阻止文斯,而且没有人愿意听你说的话。我不会因为赛福德出了错的事情而责怪你。那是我的责任,我不应该试着在欠缺人力的情况下进行跟监。我知道你是对的,我应该对那个信念坚持到底,要求全体人员做好他们的工作,而不是勉强接受以最低的人力来办案。如果当时我坚持全体动员,笛·恩萧至今依然还活着。”
“那种事情你说不准的。”东尼反对道,“任何事都有可能发生。她的搭档可能在重要时刻跑去小解,或是在包抄建筑物的时候分头行动。如果要怪任何人,就怪那个警佐。他们应该相互照应,他也是笛的直属上司,他应该尽到照顾她的义务,但是他失职了。”
“那我的照顾义务呢?”
东尼摇摇头,“喔,卡萝,别太苛责自己。”
“我做不到。不说这些了。你在哪里?还有文斯的事情怎么样了?”
“我在M1公路上。今天的情况很复杂。”东尼不顾一切地在快车道上重踩油门,除了赶路,也赶着让电话令一端的女人了解情况。
“所以现在他在伦敦与纽卡索之间的某处?”卡萝问。
“没错。”
“你来不及赶到那里,对吧?”
“没错。”
“而我可以?”
“有可能,有可能,如果你装上蓝色警灯的话。我不能要求你这样做,但是——”
“这里没有我能做的事。我下班了,而且今晚也不会有人打电话给刑事侦缉部的弃儿。去做这事比坐在这儿自怨自艾会让我更好过一点。我快到纽卡索的时候会再打电话给你。”卡萝的声音比一开始通话的时候来得更有力、更坚定。虽然东尼很想开口争辩,但是他知道这么做是毫无意义的。他认为她是一个不会轻言放弃挑战的女人,而且事实的确如此。
“谢了。”他仅仅这样说。
“我们继续说话是浪费时间。”电话瞬间断了线。
东尼的侧写技巧所要付出的代价就是,对类似情况产生移情作用。他完全了解卡萝的感受。有无法推诿的理由觉得自己需要为另一个人的死亡负起责任——很少人体会过这种感觉。卡萝所确信的一切事物全都开始动摇,没有人有类似经验能帮她回到安全的陆地上,但是东尼了解,他也够在意而且愿意尝试。他猜想刚才的致电意外地成为走上正确方向的第一步。希望他是对的。东尼望着闪着红灯、逐渐窄小的隧道,继续往北前行。
艾略特太太站在地下避难室的入口处所说的话显得相当含糊不清,“就在石板下面的某个地方。他请了几个纽卡索的年轻人到这儿来装的,所以光用眼睛看是找不到的。”
三名警察挫败地盯着铺在地上、每块一公尺见方的石板。然后赛门说:“如果光用眼睛看不到,那要怎么下去呢?”
“我家的戴瑞克说,他们装了一个电动马达。”艾略特太太说。
“好吧,如果有马达,就一定有开关。”里昂低声咕哝着,“赛门,你从门的右边开始找;凯,你从左边;我去找寝间。”两个男人移动脚步,开始啪嗒啪嗒地试着所有开关,不过艾略特太太捉住凯的袖子,阻止了她。
“你们为什么需要找到那间避难室?”她问,“你们不是说有人闯空门吗?他们不会在下面的。”
凯露出最令人安心的笑容。“当我们为像文斯先生这样的明星处理事情的时候,我们必须格外谨慎。躲在他房子里的小偷会比行动直接的窃贼危险得多。举例说,如果有人跟踪他,他们可能会躲起来直到他出现。所以我们必须非常慎重地看待这件事。”她抚上女人的手,“我们何不在外面等呢?”
“为什么?”
凯的笑容十分勉强:“如果下面真的有人,可能会很危险。”她知道,如果唐娜·杜尔被关在地下室里,即使对于像朵琳·艾略特这样冷漠的人,发现那个女孩也会是一件出乎她意料的事,而且会成为她后半辈子的梦魇。“我们的工作就是保护人民,你知道的。如果我让你被一个持刀的疯子挟持,你觉得我的上司会作何感想呢?”
凯领着艾略特太太来到小小的门廊,并且只回头望了一眼在屋子里走来走去、噼啪地试着各种开关的赛门与里昂。“所以你觉得是跟踪狂吗?”老太太热切地问,“躲在里面的人?”
“不一定是附近的居民。”凯说,“这些人非常狂热,会跟踪一个明星长达数周、数月,了解他们生活跟习惯的所有细节。你曾经看过陌生人在此闲晃吗?”
“呃,我们会有观光客跟健行的人,不过多数是来这里看城墙的。他们不会逗留太久。”
在凯能多说些什么前,手机响了起来。“失陪一下,我一会儿就回来。”凯回到屋子内部接起电话,“喂?”
“凯吗?我是东尼。你们在哪里?”
喔,该死,她心想,为什么是我?他干吗不打电话给里昂?“呃,我们在杰可·文斯位于诺桑伯兰的房子里。”她说。赛门望了她一眼,不过她挥手示意对方继续搜索工作。
“什么?”东尼愤怒地惊呼。
“我知道你说过要按兵不动,但是我们一直想着唐娜·杜尔——”
“你们擅自闯入了?”
“没有。我们是用正当的方式进来的。一名当地妇人有钥匙。我们跟她说我们接获闯空门的报案,所以她让我们进来了。”
“好吧,你们最好尽快离开。”
“东尼,她可能就在这里。这个地方有一间密闭的地下室。文斯跟建筑工人说他要盖一间核子避难室。”
“核子避难室?”他明显地难以置信。
“十几年前的事情了。当时人们依旧相信苏联会用核子弹炸我们。”凯哀怨地提醒他,“重点是,她可能就在下面,而且我们听不到她的呼救,即使站在她的正上方也听不见。我们一定得找到那个门。”
“不。你们得赶紧离开。文斯在往小屋去的路上,他租了一架飞机,凯。他可能是要去那儿确定自己没有留下任何未完成的事情。凯,我们得当场抓到他行凶。我们必须监视现场,看着他走到楼下未受破坏的犯罪现场。”
在东尼说话的同时,凯吃惊地看着距离脚边几英尺处的地板移动了。由于赛门所按下的某个开关,一片石板无声地翘起、掀开。一阵恶臭传来,让凯掩住了口鼻。她恢复镇定后说:“太迟了。我们找到门了。”
赛门已经站在地下室的入口,从石阶上探头进去。他的手在黑暗中摸索到一个开关,然后整个区域灯火通明。许久之后,他走到凯面前,面如槁灰。“如果电话那边的是东尼,你最好跟他说,我们找到唐娜·杜尔了。”
杰可只是用手指轻轻地敲击着截肢的后手臂,整个身体里唯一的动作依旧让他像一只蓄势待发的狮子。当飞机的小型双引擎不时遇上乱流而颠簸时,他甚至没有抱住自己,而只是任凭身体随之摇晃。很久以前,当他感到紧张的时候,他会咬右手的指甲。失去手臂算是治疗这个坏习惯的一种极端方式,他喜欢在大众面前风趣地这样说。现在,杰可已经培养出沉着,知道紧张的抽搐不会让事情变得更快或更容易。再说,沉着更能让其他人感到不安。
随着飞行员准备降落,引擎声响也随之改变。杰可望着窗外,看着下方郊区的街灯在细雨中变得如污点一般。他让东尼·希尔束手无策,他不可能比得过飞机的速度。杰可也从让人不易察觉的询问中,透过米琪证实东尼没有任何后援。
起落架的轮子碰触到了地面,让系上安全带的座位一阵晃动。机头稍微转向,经过一点调整后,他们朝着飞行俱乐部的停机棚缓缓滑行而去。杰可打开机舱门时,飞机甚至还没完全停止。他跳到柏油碎石路面,环顾四周,双眼搜寻着越野车的熟悉影子。每当他需要有人将越野车开至机场时,山姆·福克斯威尔与他的兄弟总是乐于赚取杰可所支付的二十英镑。当他用车上电话与他们联络时,他们保证会将车子准备好。
当杰可没看到车子的踪影时,他感觉一阵惶恐的颤抖。他们不会让他失望的,任何时候都好,但是请不要是今晚。飞行员打断了他的思绪,指了指停机棚旁边的阴暗处。“如果你是在找你的越野车,我想它就停在那附近。刚刚滑行的时候,我注意到了。”
“干杯。”杰可把手伸进口袋,从皮夹里拿出一张二十英镑纸钞,“让我请你喝一杯吧。回头见,凯斯。”
他独自一人呼啸行驶在诺桑伯兰的支路上。他认为这儿的别馆才是真正的家,而这条路是回家的快捷方式。杰可一路回想在东尼·希尔赶来前的两个钟头里,他必须做哪些事情。首先,看看那个该死的婊子是不是还活着,如果是,务必不能继续留她活口。然后他得用电锯将她肢解、装袋、放进越野车里,再用高压水管清洗地下室,最后出发前往医院。时间够用吗?或者他应该只要关掉负责开启门板的电动转轴就好?毕竟希尔不可能知道地下室的存在,而地方警察也不可能因为希尔的随便说说就进行搜索,尤其当这种事会冒犯像杰可·文斯这样诚实的纳税人的时候。而且东尼·希尔也不一定会出现。
或许他应该只要确认她已经没命就好,善后工作就留待之后再说。让东尼·希尔差一步就能找到最新的受害者,这一定会是一件乐事。杰可的嘴丑陋地撅成一团。将有好一阵子,唐娜·杜尔会是他的最后一名受害者。这个该死的男人,东尼·希尔应该让死掉的婊子们死了就算了,干吗一直追查呢?不过杰可对东尼·希尔有所计划。有一天,当一切风平浪静,而东尼·希尔承认自己的失败后,他将把那项计划付诸行动,让东尼·希尔后悔自己多管他人的闲事。
车头灯划过田野间的漆黑,照在山丘上。这座小丘向下延伸至他的庇护所。除了黑暗以及洒落在沼泽短草地与灰色碎石车道上的光以外,那里应该什么都没有。杰可猛然踩下刹车,车子发出刺耳声响,然后惴惴不安地停止。他妈的怎么回事?
他坐在那儿,脑袋快速运转着,肾上腺素飙高。后方出现一对车头远灯,接着那辆车移动角度,行驶在窄小的道路正中央,让他不能倒车。杰可的脚慢慢地松开刹车,让越野车朝着他的家缓缓驶下山坡。后方移动的灯光像是在护送他。当他渐渐靠近房子时,杰可看见第二辆车斜斜地停在小屋入口处,刻意阻挡了前方的路。
文斯开车进入他的住宅,胃部因恐惧而发寒、紧缩,他的精神为之集中。当车子逐渐停下,他跳了出来。愤怒的屋子主人一步步走向前,与站在门口的年轻黑人男子对峙。“该死的发生什么事?”杰可质问。
“恐怕我必须请你在外面等待,先生。”里昂谦恭地说。
“什么意思?这是我的房子。遭小偷还是怎么样了?怎么回事?而该死的你又是谁啊?”
“我是伦敦都市警部的里昂·杰克森探员。”里昂拿出警察证让他检视。
文斯开始展现他的魅力,“你离家还真远啊。”
“我们正在进行案件追缉,先生。透过现今的电子通信与有效的移动网络,调查行动的涵盖范围是十分令人惊讶的。”里昂的声音毫无感情,但是他的双眼不曾离开过杰可。
“听着,显然你知道我是谁,你晓得这是我的地方。你能否至少告诉我发生什么事了?”
一声警笛哔哔响起,文斯转身看见那辆跟着他开下山坡的车子,停在大门正前方,挡住了对面的路。他完全被包围住,进退不得。老天啊,他真希望那个婊子死了。另一名年轻男子下车,穿过碎石路。“你也是从伦敦都市警部来的吗?”文斯问,强迫自己维持专业的诱人之姿。
“不。”赛门说,“我是从史崔克莱来的。”
“史崔克莱?”文斯一时间感到困惑。几年前他曾对某个来自伦敦的女孩下手,但是他从未诱拐过从苏格兰来的人。他讨厌那里的口音,让他想起吉米·林登,以及过去那些事情对他的意义。所以,如果有警察是从苏格兰来的,那么他们一定不是在找那个女孩。没事的,杰可对自己说,他可以从这件事情上脱身。
“没错,先生。杰克森探员跟我在同一个案子里负责不同方面的工作。我们在这一区,刚好接获开车经过的人报案说这里有人闯入。所以我们想最好来查看一下。”
“这真的非常值得赞赏,警官。或许我能到屋内看看有什么东西遗失或损坏吗?”他移动脚步想从里昂身边绕过,但是这名警察的动作太快了,他伸出手臂,挡住文斯并且摇摇头。
“恐怕不行,先生。这是犯罪现场,你懂吗?我们必须确保现场不受破坏。”
文斯问:“犯罪现场?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挂虑,必须试着让自己听起来很挂虑,他提醒着自己,这是你的房子,你是无辜的,而你想知道在你的屋子里发生什么事。
“恐怕这里发生可疑的死亡事件。”赛门冷酷地说。
杰可装作看起来像不由自主地退后的样子,并且用双手捂住脸,确保警察不会看见丝毫他如释重负的样子。她死了,感谢主,死了的女人永远不能开口作证。杰可让脸上掠过担心的焦虑,然后抬起眼睛,“那真是太恐怖了。死亡事件?在这里?但是谁……怎么会?这是我家。除了我以外,不会有人来这里。怎么会有人死在这里呢?”
“那正是我们试着要理清的事情,先生。”里昂说。
“不过死者是谁?小偷吗?还是什么?”
“我们认为那是窃贼。”赛门说,试着压抑愤怒的情绪,与这个杀死夏兹,还试着装作自己与地窖中的腐烂惨状无关的男人面对面。
“但是,唯一有这里钥匙的人是艾略特太太。沙丘农舍的朵琳·艾略特。不是……不是她吗?”
“不,先生。艾略特太太一切安好。是艾略特太太让我们进入屋内,允许我们搜索的。我们的同事已经带她回家了。”文斯捕捉到,当黑人警察在说这些话的时候,直视的眼神传送出一丝恐惧的微颤。文斯察觉对方的第一道防线已经粉碎,而且这并非合法的进入与搜索。
“感谢老天。那么是谁呢?”
“目前我们还不能判断,先生。”
“但是你一定可以告诉我,那是个男的或是女的,对吧?”
赛门撅起嘴,他再也忍不住了。“别装得你好像不知道似的。”满是怒意的藐视让他的声音变得低沉,“你以为我们脑袋烧坏了吗?”他转过身去,双手紧握成拳。
文斯询问:“他在说什么?”他把角色转变成愤怒的无辜旁观者。
里昂耸耸肩,点燃一根烟。“你告诉我啊。”他不甚在意地说,“喔,天啊。”他说,望向文斯身后,“看来援兵到了。”
一辆车驶近并在赛门的车子后方停下。这名从车里出来的女子,在文斯看来并不像援兵。她的年纪不超过三十岁,即使身穿过大的雨衣,也无疑看得出她很漂亮。身材苗条,而且顶着一头浓密蓬松的金发。“晚安,各位。”她轻快地说,“文斯先生,我是卡萝·乔登总探长。请恕我失陪,让我跟我的同事商谈一下。里昂,你能陪着文斯先生一会儿吗?我想进去看一下。赛门,借一步说话,行吗?”
在杰可有机会开口说任何话之前,她已经挥手示意赛门入内,并且将门开得极小,让文斯毫无机会看见屋内的情况。“我不懂到底发生什么事了。”他说,“不是应该要有犯罪现场鉴识员在这里吗?还有制服警察?”
里昂再次耸肩,“真实生活跟电视演的并不是很一样。”他继续抽着烟,然后将烟蒂丢在门阶上,用脚踩熄。
“可以拜托一下吗?”文斯指着烟蒂说,“这是我的房子,我的门阶。只因为有人在里面死了,并不代表警方也可以任意破坏这个地方。”
里昂挑起一边眉毛,“老实说,先生,我认为那是你现在最不需要担心的事。”
“这真是太过分了。”文斯说。
“我啊,我则发现一个过分得足以让这个晚上不好受的可疑死亡事件。”
门开了一道小缝,赛门与卡萝再度出现。女人的表情严峻,男人则看起来有一点作呕,文斯想着,天啊,那婊子不应该死得如此漂亮,真是便宜她了。“探长,何时才会有人告诉我这里发生什么事?”
杰可忙着看着她,而没有注意到两名男子已经分别移动到他的两侧。卡萝与他四目相视,冷冽的蓝眼直盯着他的双眼。“杰可·文斯,我以涉嫌谋杀罪名将你逮捕。你可以保持沉默,但是我必须提醒你,如果你不在讯问时提及以后于庭上所呈之辞,那将对你的辩护不利。你所说的一切将成为呈堂证供。”
当赛门与里昂向他逼近时,他的脸上迸发难以置信的神情。金属手铐紧扣住左手腕之后,他才充分理解到,不但这个女人下令将他逮捕,而且这些笨蛋竟然逮住他了。在他们试着押解杰可回到越野车旁时,他恢复镇定,在他们手中不断扭动,迫切地想靠着纯粹的力气优势让自己重获自由。但是他失去了平衡,双脚在碎石路上一阵踉跄。
“别让他跌倒。”卡萝大喊,里昂竟然神奇地在文斯即将跌倒在地前扑到对方身下。赛门冷酷地拉住手铐的另一端,使劲将文斯的手臂向后一拉,让文斯发出一声惨叫。
“让我开心一下吧,猪头。”赛门咆哮着,“给我个理由好让你也体会一下你对夏兹做的事。”他硬拉起文斯的手臂,强迫他挣扎地站起来。
里昂爬起来站直身子,朝文斯的胸口一推。“你知道什么事情真的会让我开心吗?就是你试着逃走。那会让我该死地欣喜若狂,因为如此一来我就有理由在你这个人渣身上踢出五颜六色。”他再次推了他的胸膛,“来啊,你来啊。来啊,再来一次啊。”
文斯蹒跚地向后退,一方面为了躲避里昂恶毒的言语,一方面为了舒缓手臂的疼痛。他砰的一声撞上越野车。赛门将他的手往下一拉,把手铐另一端扣在车横杆上。他深呼吸一口气,然后往文斯脸上啐了一口唾沫。当他转身面向卡萝时,泪水在他眼里打转。“他哪儿也不用赶着去了。”他用低哑的声音说。
“你们会为今晚所做的事情感到后悔的。”文斯说,他的声音低沉而且骇人。
卡萝走向前,将一只手放在赛门的手臂上。“你处理得很好,赛门。除非谁有更好的主意,我想该是报警的时候了。”
各家警局有某种共通性,东尼想着,那就是餐厅永远不贩卖色拉,并且尽管禁止吸烟已经多年,等候区依然总是有污浊的烟臭味,还有室内装潢一成不变。看看凌晨三点的赫克瑟姆警局侦讯室,他发现自己可能身处在任何地方的警局。他正阴郁地想着,卡萝打开门,端了两杯咖啡进来。“浓、黑,而且是上星期某个时候煮的。”她重重地坐在他对面的椅子上。
“怎么样了?”
她哼了一声,“他还是喊着不法逮捕跟非法拘留。我已经写好说明证词了。”
东尼搅着咖啡,把她眼睛周围操劳的迹象看在眼里,“内容是?”
“在进行调查的区域里,警探们接获疑似闯空门的报案。他们认为自己前往确认比较快——发挥中坚警力的合作精神——所以他们找来钥匙保管人,后者十分乐意让他们进到屋内并同意搜索。”卡萝念道,然后靠在椅背上,茫然地盯着天花板,“基于担忧跟踪狂躲藏屋内的可能性,他们打开地下室的门,并发现一具白人年轻女尸,死者与唐娜·杜尔的描述相符。他们知道此人被列在失踪人士名单上。由于文斯先生是唯一所知经常出入这栋屋子的人,所以在这起显然为可疑死亡事件中,他无疑地成为嫌疑犯。我认为他有逃亡之虞。在现场,他有交通工具可以驱车离去并摆脱追缉。
“虽然我的职权并未延伸至诺桑伯兰的辖区,但我据有执行逮捕公民之权。虽然造成他极微的不适,但是将文斯先生加以管束似乎是比较好的方式。若是任凭他自由行动,嫌犯可能会出现驾车逃逸的意图,这可能会导致与我共事的警官们产生过度反应。事实上,将他铐锁在越野车上,乃是为了维护他自身的安全。”
当她结束朗读的时候,两人都咧嘴而笑,“总之,当地警方抵达现场后,帮我重新逮捕了他。”
“关于起诉他的事情怎么样呢?”
卡萝一脸沮丧,“他们正在等文斯的律师出现。但是这个案子他们办得战战兢兢。他们已经看了你提供的相关档案,也与凯、赛门和里昂谈过了,可是他们还是很谨慎。这件事还没结束,东尼,还差得远呢。不到压轴,不见真章。”
“我真希望当时他们没打开地下室的门。他们只要监视那个地方就好,亲眼看着他开门,走到楼下跟唐娜·杜尔的尸体在一处。”
卡萝叹了一口气,“她还尸骨未寒,你知道吗?”
“我不知道这件事。”
“法医认为死亡时间不到二十四小时。”他们沉默地坐着,两人一同纳闷有什么事情是当时应该做得更好或是可以加快脚步的,而且警方应该更迅速地给予他们响应才是。卡萝打破这个令人不自在的寂静,“如果我们不能将文斯关进大牢,我大概就不想再当警察了。”
“你会这么感觉是因为发生笛·恩萧的事。”东尼说,将手放在她的手臂上。
“我这么觉得,因为文斯是一个致命武器,如果我们不能抵制像他这种人,我们充其量就只不过是小区服务警察而已。”她苦涩地说。
“那如果我们可以呢?”
她耸耸肩,“那么或许我们就能从对所失去之人的自责中得到救赎。”
他们沉默地对坐,啜着咖啡。然后东尼用一只手顺了顺头发,说:“他们的病理学家厉害吗?”
“我不知道。为什么这么问?”
在他能回答之前,门被开启,露出菲尔·马歇尔的愁容,他是赫克瑟姆分局的助理警司。“希尔博士?方便跟你说个话吗?”
“进来啊,随意一点。就当我们没在讲话。”卡萝语带讽刺地嘀咕着。
马歇尔关上门,“文斯要单独跟你谈谈。他乐意做对话录音,但是他要求只能有你跟他。”
“那他的律师呢?”卡萝问。
“他说他只要希尔博士跟他两人在场。你的意下如何,博士?你要跟他谈话吗?”
“我们不会有什么损失,对吧?”
马歇尔畏缩地一震,“以我的立场而言,其实我们会有很大的损失。老实讲,我需要能起诉文斯的证据,否则我要他今天就离开这里。根据你目前提供给我的资料,我还不能询问地方法官我是否能拘押杰可·文斯。”
东尼拿出笔记本,撕下一页纸,并草草写上一个名字与电话。他将纸条递给卡萝,“这是我们需要找的人。当我跟杰可那家伙面谈的时候,你能跟他们解释一下吗?”
卡萝看看他写下的东西,疲惫的双眼燃起理解的光芒。“没问题。”她握了握他的手,“祝你好运。”
东尼点点头,然后跟着马歇尔步上走廊。“当然,我们会录音。”马歇尔说,“我们在这件事情上不能有任何差错。他已经提到要对乔登总探长提出告诉了。”他在侦讯室前停下脚步,并打开门。他朝角落的制服警察点点头,后者便离去。
东尼走进房间,盯着他的敌手。他无法相信,文斯自大的面具依旧没有塌陷,充满魅力的表象依然没有裂痕。“希尔博士。”文斯唤道,专业的平稳嗓音中没有一丝颤抖,“我希望我能说很荣幸见到你,不过那会是一个任何人都难以接受的大谎言,就跟你疯狂的指控一样。”
“希尔博士同意跟你谈话。”马歇尔插话道,“我们会对这场谈话录音。现在,就让你们独处了。”
他退出房间,文斯挥手示意东尼坐下。东尼摇摇头,双手叉胸地靠墙站着。“你找我想说什么?”东尼问,“认罪吗?”
“如果我想认罪,我会去找神父。我想要面对面地跟你说,一旦我离开这里,我会告你跟乔登总探长诽谤。”
东尼笑了出声,“请便。我们两个都不值你年收入的一丁点儿。最后被诉讼费用剥掉一层皮的人会是你。而我,我则会好好享受让你宣誓并且站上证人席的机会。”
“这种事远远不可能发生。”文斯靠在椅背上,眼神冷酷,笑容卑鄙,“就客观事实考虑之后,这些不实指控是不会成立的。你有些什么?那些修改过的照片跟间接证据。‘这是杰可·文斯于夏兹·波曼死亡当晚,在利兹的M1公路上。’喔,是啊,那是因为我的第二个家在诺桑伯兰,而M1公路是去那儿的最佳选择。”他铿锵有力的声音充溢着挖苦讽刺。
东尼反问:“那么‘这是杰可·文斯与地下室的尸体’如何?或者,‘这是杰可·文斯与地窖中死亡女孩的照片,当时她还活得好好的,会呼吸、会谈笑’?”他保持语气平稳、温和。让文斯紧张,让他成为那个得急着自我按捺的人。
文斯的回应是一个讥讽的笑容。“你的手下对那个说法做出了回答。”他说,“是他们提出有跟踪狂的可能。这也不无可能啊。跟踪狂开始对他们的目标感到着迷。我不难想象会有人跟踪我回到诺桑伯兰。每个当地人都知道朵琳·艾略特替我保管钥匙,而且就像多数附近的居民,如果只是到隔壁喝个茶,或是去院子挖一些马铃薯,她从不锁门的。要想偷走钥匙拿去复制,这不是什么难事。”
杰可开始对自己的说话主题感到兴奋,他笑得更开怀,肢体也显得更放松。“我在礼拜堂的地下室盖了一个核子避难所,这同样也是众所周知的事。这在现今国际情势缓和的情况下,说起来颇难为情的,但是我还可以忍受。”文斯继续说道,现在他俯身向前,义肢举放在桌上,另一只手臂则垂挂在椅背上,“而且也别忘了我那遭众人怨恨的前未婚妻,就像你先前点出的,她与这些可怜的失踪女孩长得十分相像。我的意思是,如果你对我十分着迷,难道你不会认为杀死具有那种形象的人,算是帮了我的忙吗?”他咧嘴而笑,无疑地显露胜利之情。
“而你确实如此,对吧,希尔博士?又或者——如同我将乐于对全世界媒体解释的——我相信你迷上了我太太。夏兹·波曼的惨死让你有机会强行进入我们的生活,而当可爱、甜美的米琪同意与你共进晚餐的时候,你有了一个想法:如果少了我,米琪就会投入你的怀抱。你那可悲的痴心妄想,搞得我们如此下场。”他可怜地摇摇那满是自信的头。
东尼抬起头,直视一双仿佛来自火星而毫无人性的眼睛,“你杀了夏兹·波曼。你杀了唐娜·杜尔。”
“你永远无法证明。因为这全是虚构的,所以你永远不可能证明。”文斯以一种若无其事的神情说道。然后他举起一只手,先遮了遮双眼,接着是嘴巴,最后摸了摸耳朵。对于一般的旁观者,这只是一个疲惫男子的举动,但是东尼立刻读出这背后的嘲笑意味。
东尼用背脊往墙壁一顶,跨了两大步越过房间,用拳头顶着桌面,把脸凑近文斯的个人领域。不由自主地,电视明星像乌龟退回壳里一般,将脖子一缩。“你或许说得对。”东尼说,“我们非常有可能无法以杀害夏兹·波曼或唐娜·杜尔的名义将你定罪。但是我告诉你,杰可,你不会永远这么厉害。我们会因芭芭拉·芬维科而将你绳之以法。”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文斯轻蔑地说。
东尼站直身子,开始漫步在这个狭小的空间里,仿佛这儿是公园。“十二年前,当你杀死芭芭拉·芬维科的时候,留下很多鉴识技术无法处理的东西。举例来说,工具痕。当年他们做的对比相当粗糙,但是今日有了扫描式电子显微镜与背向散射电子显微镜。别问我他们是怎么做的,但是他们能比对伤口与工具,然后判别两者是否吻合。接下来的几天,他们将比对唐娜·杜尔受伤的手臂与你房子里的虎钳。”他看了一眼手表,“幸运的话,法医现在正在路上。伊丽莎白·史都华教授,我不晓得你有没有听过她,但是她在法医人类学与病理学界有相当大的名声。如果要在你的虎钳与唐娜的伤口中找到吻合的工具痕,史都华教授绝对做得到。我知道那不能意指你就是凶手——如果我们接受你刚刚编造的那些说词的话。”
东尼慢慢转过身,看着文斯,“可是如果虎钳与芭芭拉·芬维科骨头上的伤痕相符,答案就很清楚了,不是吗?连续杀人犯常常喜欢在所有谋杀事件中使用同样的工具。不过,很难想象会有跟踪狂跟在你身边十二年,以杀戮为乐却从没出过差错,你不觉得吗?”
这一次,他在文斯自信的面具上看见一闪而过的不确定。“完全是胡扯。只是强词夺理罢了。即使你取得了开棺验尸的许可,也没有检察官会敦促一个决定于骨头上痕迹的案子,而且这根骨头在地底下埋了十二年了。”
“我再同意不过了。”东尼说,“但是你知道吗,为芭芭拉·芬维科解剖的法医从没见过像这样的伤痕,那引起了她的好奇心,而她是一名大学教授——其实就是伊丽莎白·史都华教授。所以她向内政部申请保留芭芭拉·芬维科的手臂作为教学辅助,用以解说钝物挤压对于骨头以及肌肉所造成的影响。有趣的是,她注意到,在造成伤口的工具末端有一点小瑕疵——一小块突出的金属在骨头上留下像指纹般独特的痕迹。”他让话语悬在空气中,文斯的双眼从未离开他的脸。
“当史都华教授搬家到伦敦的时候,她留下了那只手臂。过去十二年来,芭芭拉·芬维科的手臂完好地保存在曼彻斯特大学的解剖学系里。”东尼温柔地笑着,“一个无法否认的铁证将你与一个使用在谋杀被害人身上的工具牵扯在一起。一时间,原先只是间接的东西就看起来很不一样了,你不觉得吗?”
东尼走到门口,打开门。“还有,我对你太太一点意思也没有。我从来没有无能到需要躲藏在一个女同性恋者背后。”
东尼在走廊上对制服警察比了比手势,示意后者该回到侦讯室里。然后,与文斯交手后精疲力竭的他倚着墙,滑落成蹲姿,手肘放在膝盖上,双手捂住了脸。
卡萝与马歇尔在旁边的观察室里看着猎人与杀手交战。十分钟之后,当他们从观察室出来时,东尼还在原地。她在他面前蹲下,双手捧起他的头。东尼看着她的脸,“你觉得呢?”他焦虑地说。
“你说服了菲尔·马歇尔。”她说,“他已经跟史都华教授联络了。她不是很高兴半夜被吵醒,但是当马歇尔说明了来龙去脉,她变得非常兴奋。有一班从伦敦过来的火车九点钟会抵达。她会搭那班车,而且带着她最有名的伤口幻灯片一起过来。马歇尔已经先派人到曼彻斯特大学拿芭芭拉·芬维科的手臂。如果看起来吻合,他们会将他起诉。”
东尼闭上眼,“我只希望他还是用着一样的虎钳。”
“喔,我想你会发现他确实留着。”卡萝热切地说,“我们刚刚在里面看,你从你的角度看不到,但是当你提到史都华教授和那只保留的手臂时,文斯的右腿开始上下不安地抖动。他无法克制自己,他依然用着一样的虎钳——我用生命打赌。”
东尼感觉自己的嘴角堆起笑容。“我想压轴已经到了。”他伸手扶着卡萝,两人一同站起身。他以一臂之距环抱着她,并对她露齿而笑。
“你在里面表现得很好,我非常以与你并肩作战为荣。”她的表情凝重,眼神严肃。
东尼放下手臂,深呼吸一口气,“卡萝,我逃避你已经很久了。”
卡萝点点头,“我想我可以理解为什么。”她低着眼,现在他们终于谈论了这件事,而她却不愿看着东尼的眼睛。
“喔?”卡萝的下巴肌肉紧绷起来,然后她抬头看着他。
“我的手没有沾过血,所以我永远无法理解你的感受。笛·恩萧的死改变了这一点。而我们两人都救不了唐娜的这个事实——”
东尼苍凉地点点头,“这不是一个令人舒服的共同体会。”
卡萝常常幻想着他们之间的这个时刻。她曾经以为,自己相当清楚希望发生什么事。现在她吃惊地发现,她的反应与过去想象中的截然不同。卡萝将手抚上东尼的前臂说:“朋友比恋人更能分享这种体会,东尼。”
他蹙着眉,看了她良久。他想到杰可·文斯在医院所火化的那些尸体。他想到杰可·文斯花了无数时间坐在医院,守着垂死之人。他想到夏兹·波曼原本能有所成就,但如今却成了永远的遗憾。他想到那些未来依旧会出现在两人眼前的死亡。然后他想到,救赎乃是透过友谊而非借由工作才能得到。东尼的脸一扫阴霾,然后他微笑着说:“你知道吗,我想你可能说得没错。”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