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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刑场》
第一节
1963年12月11日 星期三晚上7点53分
“帮帮我。一定要帮帮我。”一个女人颤抖的声音,似乎马上就要哭出来。值班警官拿起电话听到一阵断断续续的哽咽声,好像打电话的人在挣扎着说话一样。
“这是我们的职责,女士。”警员罗·斯文德尔斯神情淡漠地说。他从年轻时起就一直在巴克斯顿工作,过去的十五年是他最美好的时光。在最近的五年中,他发觉自己又在重复前十年的生活,这种感觉挥之不去。他认为,阳光下不会再有什么新花样。这种看法将会随着这一新案件的展开而被彻底粉碎。但是,在这一刻,他依然满足于那一套惯用的程序,这一程序到现在为止总能使他得心应手。“怎么回事儿?”他问道,浑厚的男低音轻柔而冷漠。
“爱丽森,”女人大口地喘着气,“我的爱丽森没有回家。”
“爱丽森是你的丫头吧?”警员斯文德尔斯问道,他特意使声音听起来非常平静,试图以此宽慰这个女人。
“放学后刚一回家她就带着狗出去了,到现在还没有回来。”她即将发作的歇斯底里不由得使她提高了声音。
斯文德尔斯习惯性地看了看时间,差七分八点。那女人确实有理由担心。她的女儿离开家已经快四个小时了,在一年里的这个时候,这可不是闹着玩儿的。“她会不会因为一时兴起,到哪个朋友家去了?”话音未落他就已经明白,在她打电话之前一定早已经把可能的地方都问过了。
“村子里各家的门我都敲遍了。她失踪了。我说的没错。我的爱丽森出事了。”她的精神已经崩溃了,只能在啜泣的间隙哽咽着说出几个字。
听见女人说到“村子”二字,他便问道:“夫人,你在什么地方打电话?告诉我确切的地址。”电话的另一端传来一阵闷声闷气的谈话声,接着是一个男人清晰的声音。毫无疑问是南方口音,语气果断,不容置疑。“我是菲利普·霍金,我们在斯卡代尔庄园主宅第。”
“我知道了,先生。”斯文德尔斯谨慎地说。虽然对方说的话并没有改变什么,但的确让斯文德尔斯变得稍加警惕。他知道,从任何方面来讲,斯卡代尔都不属于他的管辖范围。斯卡代尔与斯文德尔斯生活和工作的集镇不同,这里熙熙攘攘、热热闹闹,而斯卡代尔却是另一番景象,它是一个闭塞的小天地,自有一套行事的标准。这样一个电话来自斯卡代尔,一定是发生了什么非同寻常的事情。
电话里对方降低了声音,好像是在与斯文德尔斯单独谈话:“请你一定原谅我的妻子。她心里乱极了。女人嘛,容易激动,你也知道的。你看,警官,我确信爱丽森没有受到什么伤害,但我妻子坚持要给你打电话。我敢肯定,爱丽森随时都有可能回来。我最不愿意浪费你的时间。”
“请你说得详细一点,先生。”斯文德尔斯淡淡地说,同时把记录本往身边拉了一下。
探长乔治·贝内特想必已经回家很长时间了。现在已将近八点,早已超过了高级侦探的工作时间。按理说,他应该已经躺在扶手椅上,两条长腿伸展在烧得正旺的炉火边,吃完了饭,坐在电视前看电视剧《加冕街》。然后,当安妮收拾、清洗餐具时,他会溜达到高档酒吧,如约克公爵酒吧或者贝克徽章酒吧喝一阵儿、聊一会儿。没有其他方式比在酒吧里聊天能更快地了解一个地方了。作为一个刚到这里不足六个月的新来者,他比其他任何同事都需要以这种方式作为开端。他知道,起初当地人对他并不信任,私下议论纷纷,现在已经开始从心里接纳他了,觉得他的父亲、爷爷是不是当地人也无关紧要了,渐渐地忘了他的外来身份。
他瞥了一眼手表。今晚他去酒吧将会很走运。倒不是因为他料想到有一场灾祸。乔治不是酒鬼。如果不是因为职责要求他时刻把握该镇的脉搏,连续一周他都不会光顾酒吧。他宁可带上安妮去一个新的摇滚乐团跳舞,这个乐团常常在凉亭园表演;或者去剧院看一场电影;或者就待在家里。刚刚结婚三个月,乔治还不能肯定安妮就一定愿意与他白头偕老。工作至今,他所遇到的困难都是因为案件的单调乏味,而不是因为罪犯的凶狠残暴。他能从工作中最困难的时候挺过来真是一个奇迹。未来七个月里的案情将会使这一奇迹经受严峻的考验。
今天晚上,安妮会待在家里,坐在电视机前,一边织毛衣,一边等他回来。一想起这一点,诱惑远远多于苦涩。乔治从便条本上扯下半张纸,夹在文件中他所看到的地方,合好文件夹,顺手放进抽屉里,掐灭吸剩下的金叶牌香烟,把烟灰缸倒干净——这是每天的最后一道程序。然后伸手取下带有腰带的双排扣雨衣,不太自然地戴上他的宽边软毡帽。这顶帽子总使他显得有点怪,但是安妮喜欢,总说他一戴上就很像电影明星詹姆斯·斯图尔特。可他自己看不出来,他不相信仅靠一副大长脸和一头蓬松的金发就能让他看起来像电影明星。他缩拢身体穿上衣服——幸亏安妮让他买的是带有衬里的——他感觉非常合身。虽然肩部稍有点紧——板球运动练就了他一副宽大的肩膀——但是,他知道他一走进警署大院、迎着刺骨的寒风,就会为之庆幸。凛冽的寒风似乎总会从荒原一路呼啸而来,横扫巴克斯顿的大街小巷。藏书网
他最后一次环顾了一下办公室,确认清洁工不会看见任何不该看见的东西,然后把门关上。这时,他一眼瞥见刑事调查科空无一人,于是转过身去满足一下片刻的虚荣心。只见一条黑色的塑料小饰板上镌刻着白色的“探长G.D.贝内特”等字样。他想,不到三十岁就做了探长,这是值得骄傲的事情。为了取得法学学位,他曾坚持不懈地埋头苦读,现在回想起来,那单调乏味的三年中的每一分钟都是值得的。这使他平稳地进入了发展的快车道,他是德比郡警察部门中成功进入快速提拔行列的第一批毕业生。七年前,在他进行了忠诚宣誓之后,他成为该郡有史以来被提拔的最年轻的便衣探长。
周围没有一个人看到他这孤芳自赏的瞬间。他从台阶上一路跑了下来,借着冲力通过了旋转门,来到了整齐划一的集合厅。他刚一进去,三个人迅疾地转过头。一开始,乔治不明白为什么这里这么安静。很快他就记起来了。全镇有一半的人都参加了向各派教民开放的一个特别的弥撒以纪念最近被暗杀的总统肯尼迪。该镇声称,这位被暗杀的领导人是本地的一位养子。实际情况是,约翰·菲茨杰拉德·肯尼迪只是在他遇刺三个月之前去过那里,当时是去给他妹妹扫墓,墓地位于几英里以外的伊登索的查塔斯沃斯家族的庭园。一位曾经在达拉斯一家医院帮助大夫抢救总统的女护士是巴克斯顿人,这一事实在当地人看来更是强化了总统与该镇的关系。
“没什么事吧,队长?”他问道。
值班队长鲍勃·卢卡斯皱着眉头,把一个肩膀轻轻一耸。他瞟了一眼手上的字条。“五分钟以前没事儿,老兄。”他挺直身子,说,“很有可能是鸡毛蒜皮的小事儿,十有八九是还没等我赶到,就已经解决了。”
“什么有趣的事儿?”乔治问道,尽量使他的语气听起来很轻松。他最不愿意让鲍勃·卢卡斯觉得,在他这个刑事调查科的便衣警察眼里穿制服的警察都像小丑和街头卖艺者一样。
“小丫头失踪了,”卢卡斯把字条递给他,“警员斯文德尔斯刚才接到报警。他们直接打到这里,没有通过应急总机。”
乔治把斯卡代尔在脑海中勾画了出来。“我们有没有当地的人?”
“没有必要。那地方几乎就是一个村庄。最多十户人家。斯卡代尔是皮特·格伦迪的辖区,但是很显然,那位母亲认为皮特胜任不了。”
“那么,你认为呢?”乔治很谨慎。
“我想我最好还是开车去斯卡代尔,和霍金夫人谈一谈,顺便把皮特接上。”他一边说,一边伸手去拿帽子,端正地戴在头上。帽子又黑又亮,就像他的靴子一样。他双颊红润,嘴里好像衔了一个乒乓球。一双闪亮的黑眼睛和两条平直的眉毛使他看上去很像口技表演中画的假人。乔治已经看出来,鲍勃·卢卡斯听不进别人的意见。他知道,如果他问卢卡斯一个问题,他会直截了当地回答。
“我和你一起去,你不会介意吧?”乔治问。
皮特·格伦迪轻轻地放下电话,大拇指抚动着下巴。一天没刮胡子,下巴如砂纸一般粗糙。1963年12月的那天晚上,他正好三十二岁。从照片上可以看到他一副精神饱满的面孔,狭长的下巴,短而尖的鼻子,一头军人式的短发使这些特点更为鲜明。即使在与孩子一起度假的照片上,含笑的眼睛也似乎不放松警惕。
十分钟之内的两次电话打破了他平常夜间的宁静生活——和妻子麦格一起看电视、给孩子洗澡、睡觉。第一个电话也引起了他一定的注意,因为是斯卡代尔的耳目,年老的马·洛马斯不顾自己的关节病痛,从舒适的屋舍出来,迎着严寒到村子公共绿地上的电话亭给他打来的电话,所以他不得不警觉起来。但是,当时他觉得可以等到八点,在电视节目结束以后再处理。毕竟,马·洛马斯打这个电话表面上是为这名失踪的女学生感到担心,但也说不定只是要吓唬一下女孩子的妈妈。对此,格伦迪也没有把握。他曾经听见有人议论,所以他也知道,在斯卡代尔,有些人认为鲁丝·卡特尔不应该这么快地与菲利普·霍金草草成婚,虽然在她前夫罗伊死后,霍金是第一个让她动心的男人。
不久,电话再次响起,妻子绷着脸把他从舒适的扶椅上拉起来,让他到冷飕飕的过道接电话。这个电话使他必须行动起来了。巴克斯顿的卢卡斯队长已经接到报警,正在赶往这里。巴克斯顿的人直接插手本来就够糟糕了,但似乎这还不够,卢卡斯还带了一位书呆子。这不仅是格伦迪,也是他的所有同事第一次不得不与一个上过大学的人合作。他偶尔去过位于巴克斯顿的分部,从人们的私下议论中了解到,没有人喜欢这种合作。他也很快加入到了别人的窃窃私议当中,认为生活才是警察最好的老师。这些大学毕业后当了警察的人,甚至都不能在星期六的晚上去巴克斯顿的集市执行任务。他们有生以来从没见过有人在酒吧里打架斗殴,更不用说去处理这些事情。就他所知,如果说贝内特探长还有一些能耐,那就是他打起板球来还算敏捷。但就凭这一点还不足以让格伦迪欢迎他来到自己的辖区,因为他会搅乱自己精心建立起来的社会关系。
他叹了口气,扣好衬衣领子,穿上紧身短上衣,戴好帽子,拿起外衣。他把头探进客厅,脸上一副谄笑。“我得去一趟斯卡代尔。”
“嘘……”妻子不耐烦地打断了他的话,“眼看要到最关键的时候了。”
“爱丽森·卡特尔失踪了。”他补充说,好像专门要打扰一下妻子一样,他关上门,在妻子还没顾上说话的时候匆匆穿过过道。他很清楚,妻子一定会有所反应。在斯卡代尔,一个孩子失踪那可是一件天大的事,整个朗诺地区都会感到一阵瘆人的寒气。
乔治·贝内特跟着卢卡斯来到停车的院子。他很想开自己的车,一辆漂亮的福特海盗车,刚一提拔就买了,但为了尊重别人,他还是让卢卡斯开车,自己坐在了副驾驶座上,那是一辆带有标志性图案的路虎车。他们在主干道上经由集市广场向南驶去。乔治尽量抑制着由女孩儿失踪引起的心灵阵痛。最后的结果有可能是一场虚惊,正像卢卡斯所说的那样。在所报告的儿童失踪案中,百分之九十五是孩子在该睡觉的时候回来了,或者,最糟糕的也是在第二天早餐前就回来了。
但是,偶尔也会有不同的情况。有时,在很长时间内都找不到失踪的孩子,以至于他或者她永远也不会回来的可能性越来越大。这有两种情形,一是孩子故意这么做,更为常见的则是,孩子已经死了,那么警察的问题就不再是找到失踪者需要多长时间,而是发现尸体需要多长时间。
还有些时候,失踪者干脆无影无踪,仿佛地球裂开一个豁口,将他们吞了进去。
在过去的六个月里,像这样的案例有两个,案发地点距离斯卡代尔都不足三十英里。乔治对来自德比郡分局以及其他警署的消息总是会做详细的记录,他尤其关注这两起失踪案,因为距离他的辖区很近。两个孩子很有可能或者死在这里,或者曾到这里来过。
第一个失踪的叫波琳·凯瑟琳·瑞德,是一个黑头发、淡褐色眼睛、十六岁的甜食店学徒,来自曼彻斯特的戈登。她体态窈窕,身高大约五英尺,失踪时身着粉红与金色相间的连衣裙和淡蓝色外衣。她与父母和一个弟弟住在一栋联立房里,就在七月二十四日,星期五晚上八点之前,她离开家去参加一个摇摆舞会,从此再也没有人见过她。无论在家庭还是在工作中她都很顺心,也没有男朋友,不存在失恋的问题。即使想一个人离家出走,也没有钱。警察将这一带搜了个遍,还把当地三座水库的水全部放干,但依然没有发现波琳的任何踪迹。曼彻斯特警察不放过任何一个有关她行踪的报告,但没有一个能使他们找到这个女孩儿。
第二个失踪的孩子看起来与波琳·瑞德毫无相似之处,但案情都同样无法解释,几乎是不可思议。约翰·吉尔波瑞治,十二岁,身高四英尺十英寸,细瘦身材,深棕色头发,蓝眼睛,面色红润。失踪时身穿灰色方格运动衣,灰色长绒裤,白衬衫,黑色尖头鞋。乔治从兰开夏的一名警察——他的一个球友——那里了解到,约翰虽然不算聪明,但对人很有礼貌,讨人喜欢。一个星期六的下午,也就是肯尼迪在达拉斯遇刺的第二天,他与几个朋友一起去看电影。电影结束后,他说他要去莱恩河畔阿什顿的集市,随后就一个人走了。他经常去那里帮摊主沏茶,挣上三便士。人们最后一次看见他时,他正靠在一个垃圾箱上,当时大约五点半。
就在前一天,一位当地商人拿出了一百美金,给这次无望的搜寻行动最后再加一把油,但依然毫无结果。上周星期六,在警察举办的一次舞会上,乔治的球友兼同事对他说,即使肯尔布莱特和波琳·瑞德遭到飞碟上小绿人的绑架,他们也不会消失得这样干干净净,不留痕迹。
这一次是在他自己的辖区一个女孩儿失踪了。他凝视着窗外,只见阿什波公路两旁在月光映照下的田野,牧草蔓生,上面覆盖了一层白霜。田野间一堵一堵的清水?99lib?墙在银色月光的照耀下,几乎可以说是闪闪发光。一层薄云穿过月亮的表面,尽管他的衣服很暖和,但一想到如果有人在这样的夜晚,身处如此荒凉的地方,而且无处栖身,他禁不住打了一个寒战。
乔治希望有一个更大的案子能使他暂时忘掉这位女孩儿和她的家人,而此时,除了这位女孩儿和她的家人之外,他的大脑中不应该再装进任何其他事情。他对自己的想法稍稍感到羞愧,所以突然转向鲍勃·卢卡斯,“给我说说斯卡代尔。”他拿出香烟,递了一支给队长,队长摇了摇头。
“不抽了,谢谢长官。我要尽量少抽。你或许会认为斯卡代尔是一个被时间遗忘了的地方。”他说。从乔治猛然划着的火柴光中可以看出,卢卡斯神情严峻。
“为什么这么说?”
“那里就像中世纪一样。进出只有一条路,沿着公共绿地上的电话亭往前走就是路的尽头。有一栋比较大的房屋,也就是庄园宅第,就是我们要去的地方。还有大约十几间村舍和农场住宅。没有酒吧,没有商店,没有邮局。那里的霍金先生——一个你可以称作乡绅的人——拥有斯卡代尔的每一栋房子,还有整个农场,再加上方圆一英里内的所有土地。每一个生活在那里的人都是他的佃户和雇工,可以说他拥有他们以及他们的一切。”队长把车开得慢了一些,向右拐,离开了大路,驶向一个窄道,从这里需要经过一个采石场,“我算了一下,那里只有三种姓氏。你要么姓洛马斯,要么姓克罗瑟,要么就姓卡特尔。”
乔治注意到,卢卡斯的话有一点儿前后矛盾。三种姓氏里没有姓霍金的。但他打算暂时不问这一问题。
“那么,人们要成家立业就必须要离开这个地方吗?”
“噢,是啊,是要离开。”卢卡斯说,“但是,他们永远都属于斯卡代尔,永远不会摆脱斯卡代尔。每一代人中,有那么一、二个确实会和外面的人成亲,这是避免和自己的表兄弟或者表姊妹结婚的唯一办法。不过多数情况还是和本地人结婚。还有一些外面的人,因为和斯卡代尔的人结婚,所以也就成为这里的一员,但是过不了几年,他们就会离开斯卡代尔,并且要求离婚。可笑的是,他们总把孩子留在这里。”他瞥了一眼乔治,好像是想要看看他对这种事儿的态度。
乔治吸了口烟,一时没有说出自己的看法。他听说过这样的地方,但从来没有真正去过。他根本想象不出,作为世界一隅的斯卡代尔——不受外界影响、生活自给自足、面积不大、人口有限——会是什么样子。在那里,有关你的一切情况,包括你的过去、现在和未来,在整个这一地区无人不知。“很难想象这样一个地方距离城市这么近。有几英里?七英里?”
“八英里。”卢卡斯说,“这地方太古老了。你看路上的沥青。”他指着前方一个向左的急转弯,那里通向斯特恩代尔伯爵村。开采公司为工人建造的房屋沿着山边挤挤挨挨地紧靠在一起,仿佛橄榄球员并列起来准备争球一样。“以前,我们的车发动机不行,这里又没有像样的沥青路,冬天的时候你从斯卡代尔到巴克斯顿需要大半天的时间。就这还必须是道路没有被雪堆封堵住才行。当地人干什么都得靠自己。在这一带,人们的生活习惯从来没有什么改变。”
“就拿这个丫头,爱丽森来说吧。尽管有校车,但每天上学、回家很有可能还是需要半个多小时。当地有关部门试图说服那些父母们,让像她这样的孩子从星期一到星期五住在学校,这样,就不用每天赶路了。但是,在斯卡代尔这样的地方,父母们都断然拒绝。他们不认为这是当地政府在为他们提供方便,反而认为是官方企图从他们身边抢走自己的孩子。实在不可理喻。”
汽车在经过了好几个急转弯之后,沿着一个陡峭的山脊向上开去。卢卡斯在.99lib.换低速挡的时候,发动机显得有些动力不足。乔治打开车窗将烟头扔到路边。一股寒气混合着煤烟味儿直冲喉咙,他连忙关上窗户。“不过霍金夫人报警还是很及时的。”
“据警员斯文德尔斯说,她先是在斯卡代尔挨家挨户地找过。”卢卡斯面无表情地说,“不要误会,这并不是因为他们不欢迎警察,只是……不喜欢和人交往。仅此而已。他们都希望找到爱丽森,所以不会难为我们。”
汽车爬上了山脊,又沿着通往朗诺的长长的坡道向下驶去。用石灰石建造的房屋像睡着的绵羊一样蜷伏着,月光下,白色建筑显得灰蒙蒙的,一股一股的浓烟从眼前的烟囱里吐出来。在村中心的十字路口,乔治清楚地看见一个穿着制服的警察站在那里,正跺着脚取暖。
“那就是皮特·格伦迪,”卢卡斯说,“他干吗在外面等啊?”
“或许是急于想查出事情的真相。这地方毕竟归他管。”
卢卡斯嘟哝道:“很有可能是挨了老婆一顿臭骂,因为晚上不能待在家里。”
他猛地一踩刹车,汽车突然转向了路边。警员皮特·格伦迪弯着腰看了看是谁坐在驾驶座旁边,然后上了车,坐在后排。“晚上好,队长。”接着又向乔治点点头,说道:“长官好。我觉得这案子凶多吉少。”
第二节
1963年12月11日 星期三晚上8点26分
警官卢卡斯刚要发动汽车,乔治伸手示意他稍等一下。“这里距斯卡代尔只有两英里吧?”卢卡斯点点头,“在到那儿之前我想尽量多了解一些与案子有关的事儿。能不能请格伦迪花几分钟给我们再详细介绍一下?”
“耽误一二分钟无所谓。”卢卡斯说,一边将车挂在空挡上。
贝内特转过身,这样至少可以看见这个当地警察脸部模糊的轮廓。“格伦迪警官,看来你觉得我们不会目睹爱丽森·霍金坐在炉边挨她妈妈的训斥这一幕喽?”
“她姓卡特尔,长官,爱丽森·卡特尔。他不是那位乡绅的女儿。”格伦迪显得有点不耐烦,因为他觉得整个晚上恐怕都要不停地解释。
“谢谢,”乔治客气地说,“你这一提醒,我就至少不会说错话了。我想请你把这一家的情况大概介绍一下,这样我就知道该怎么打交道了。”他把烟递给格伦迪,想着这样做就不会给人高高在上的感觉。
格伦迪看了一眼鲍勃·卢卡斯,后者点点头,于是他从烟盒里抽出一支,接着又伸手在外衣口袋里摸打火机。
“我已经把斯卡代尔的社会结构情况告诉了探长,”卢卡斯趁格伦迪点烟的时候说,“例如,那位乡绅对村子和土地的所有权等。”
“好的,”格伦迪透过一团烟雾说,“大约在一年前,对斯卡代尔拥有所有权的是霍金的叔叔老卡斯尔顿先生。从教区记录中可以看出,很久以前,在斯卡代尔庄园就有卡斯尔顿家族。结果,威廉·卡斯尔顿的独生子在战争中丧了命,当时他已经年老体弱了。儿子是轰炸机飞行员,上了战场。有一天晚上他在德国上空很不走运,所有人都和他失去了联系,他肯定是阵亡了。他出生的时候父母年龄都比较大了,所以他们再没有其他孩子。因此,卡斯尔顿死后,斯卡代尔就归他妹妹的儿子所有,就是我们所说的菲利普·霍金。他是一个从小就没人愿意多看一眼的人。”
“有关他的情况我们了解多少?”
“他的母亲,也就是乡绅的妹妹,是本地人。她嫁给斯坦·霍金真是看错了人。他以前在皇家空军服役,但时间不长。他总是说他为一个高级军官做了替罪羊。不管是真是假,反正他后来因为私下倒卖器械而被开除。结果,乡绅自己下决心要帮他走正道。于是,他在一个老伙计那里给他谋了一份差事,在南方一个地方搞汽车销售。从那以后倒是再没有听说他因为行为不端出什么问题,但我认为本性难移。后来,他们一家再没有到这里走亲访友,我想这背后一定是有原因的。”
“那么,那个儿子,菲利普,怎么样?”乔治问道,他想尽快进入主题。
格伦迪耸耸肩,他块儿头很大,车都摇晃了起来。
“应该说,他是一个很英俊的家伙,很有魅力,很潇洒。女人都很喜欢他。他和我一直处得不错,可我对他总是不放心。”
“他娶了爱丽森·卡特尔的母亲?”
“我正准备要说这一点,”格伦迪渐渐严肃了起来,“霍金从南方回来继承财产的时候,鲁丝·卡特尔已经守寡将近六年了。我听说,他对鲁丝一见钟情。她长得很漂亮,确实漂亮。但并非每个男人都愿意接受其他男人的孩子。不过,据说他一点儿也不介意。虽然他对鲁丝总是很严厉,鲁丝却也不反感。他煽起了她的激情,事情也就这么搞定了。他到斯卡代尔三个月之后,他们就结婚了。他99lib? 们是令人羡慕的一对儿。”
“算是一场闪电般的恋爱喽?”乔治说,“我敢说,即使在斯卡代尔这样一个人与人之间关系紧密、与外界隔绝的地方,这场婚姻也会引起别人的猜忌。”
格伦迪耸耸肩,说:“这方面我倒是没有听说。”
乔治感到了一种人为的障碍。很明显,他必须首先赢得格伦迪的信任,只有这样,这位负责该村的警察才会把自己辛辛苦苦获取的有关当地的情况告诉他。这些情况就在他格伦迪的掌握之中。对此,乔治一点也不怀疑。“好吧,我们就直接去斯卡代尔吧,先摸摸情况。”他说。卢卡斯把汽车发动起来,向村里驶去。在一个写着“此路不通”的路牌前,他突然改变方向,把车向左边开去,离开了大路。“标识很清楚啊。”乔治评价说,一副就事论事的口吻。
“我想,任何要去斯卡代尔的人都会走那条路。”鲍勃·卢卡斯一边说,一边小心翼翼地开着车。道路狭窄,曲曲折折,起伏不平。车的两个锥形前灯照在路上显得模模糊糊。一边是高坡,一边是凸凹不平的清水墙。高坡上山石突兀,九九藏书清水墙歪歪斜斜,与天空形成了难以名状的角度。
“格伦迪,上车的时候你说这桩案子可能凶多吉少,”乔治说,“为什么呢?”
“她,就是这个爱丽森,似乎是个很理智的丫头。我知道她。她在朗诺上小学。我的侄女和她同班。后来她们又在同一所中学上学。我在等你们的时候,顺便向玛格丽特大概了解了一下。她说爱丽森今天和平常没什么两样。她们一块儿乘车回家,平时也总是这样。爱丽森在车上说,这一周的哪一天晚上她要在巴克斯顿下车,去买一些圣诞礼物。玛格丽特还说,爱丽森不是个胆小鬼。不管出了什么事儿,她都会大胆面对。所以,从这一点来看,如果她真出事儿了,他人作案的可能性比较大。”
格伦迪的话像一块儿巨石压在了乔治的心上。仿佛是一种不祥的预兆,路旁没有了高墙,取而代之的是石灰石巉岩。弯弯曲曲、狭窄险要的公路,似乎根本没有经过人工修筑。“上帝啊,”乔治心想,“这就像西部峡谷一样。我们应该戴上阔边高顶式样的毡帽,骑着骡子,而不应该坐在汽车里。”
“队长,下一个弯道就是。”格伦迪从后面说道,嘴里烟味儿很浓。
卢卡斯放慢车速,如爬行一般拐过一道弯儿,弯道上方悬垂着一块儿锥形岩石。刚拐过弯儿,前方的道路就被一道严严实实的大门挡住了。乔治猛地吸了一?99lib?口气。他想,幸亏自己没开车,不然的话,肯定会撞上去,因为实在想不到会有东西挡着路。格伦迪跑下去开门的时候,乔治注意到,道路两旁的山石上有好几种颜色各异的油漆刮痕。“他们根本不会伸开双臂欢迎外来的人啊!”
卢卡斯的笑容看上去显得阴森森的。“他们没有必要。过了这道门,从法律意义上来说,就属于私人车道了。十年前才铺上了沥青。在这之前,只有拖拉机或者路虎牌越野车才会在这条坑坑洼洼的路上颠簸。”车子慢慢地开过大门,停在门的内侧等格伦迪把门重新关好后再上车。
汽车继续向前驶去。距离大门一百码之后,路旁的石灰石山崖渐渐向后隐去,视野变得开阔了。他们从黑黝黝的山路又一次置身于明亮的月光下。望着灿烂的星空,乔治觉得他们像车手一样,从行车隧道进入了宽敞的体育场。这里至少有一英里宽,陡峭的山崖几乎呈环形,仿佛是运动场上一层一层的座位。然而,这里不是运动场。在神秘的月光下,乔治看到一片片草地从公路两边由低到高向远处延伸,公路将山谷一分为二。羊群在墙边蜷起身子,挤在一起,喷出的气都化成了气雾。有几块儿地颜色较深,汽车经过时才发现那是一片一片的矮林区。乔治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地方。这是一个隐秘的世界,深藏不露,与世隔绝。
现在,灯光已经进入了他们的视野。虽然在银色的月光下显得昏暗,但也足以让人看见山谷的另一端那些在灰色石灰石映衬下的零零落落的建筑物。
“那就是斯卡代尔。”格伦迪的这句话实在多此一举。
很快,成片的巨石被眼前别具特色的房屋所代替。房屋围绕着一圈浅草建筑而成。在绿地中间,斜着竖起了一块儿石头,旁边是泛着红色的电话亭,这是月光下的斯卡代尔唯一鲜亮的色彩。放眼望去,这里大约有几十栋房屋,各不相同,各家之间相距仅几码之遥。大部分房屋正亮着灯,灯光透过了窗帘。有好几次,乔治发现有人将窗帘拉开一点缝隙使劲儿张望,但他还是目不斜视。
紧靠绿地的背面是一个三角墙建筑,布局散乱,和周围环境不太相称。乔治估计这一定是斯卡代尔庄园主宅第。对于庄园主宅第应该是一个什么样子,虽然他没有明确的想法,但在他的想象中,它不应该像是一个落后于时代几百年的农场住房。生活在其中的人只讲实际需求,不讲生活品位。他还没来得及张口说话,有人打开了前门,一片黄色的灯光泻在了门前的庭院里,映照出一个女人的身影。
汽车停下来的时候,那个女人不由自主地向前跨出了几步。紧接着走出来一个男人,把手放在她的肩头。警察向他们走了过去,乔治特意让鲍勃·卢卡斯走在前面,这样就可以趁卢卡斯作介绍的时候,特别注意一下对爱丽森·卡特尔的母亲和继父的第一印象。
鲁丝看上去至少比他妻子安妮大十岁,这样算来她也快四十了。身高大约是五英尺三。她身体健壮,一定是经常干体力活。浅褐色的头发梳成了马尾辫,这样更显出她一脸的憔悴。一双蓝眼睛看起来有些苍白,说明她近来总是流泪。皮肤可能经常受到风吹日晒,但紧闭的双唇上仍有淡淡的口红痕迹。她身穿套装毛衣和带有褶边的粗花呢短裙,毛衣是蓝和紫红的混合色,很显然是手工编织的。腿上穿着螺纹呢绒长筒袜,脚上是一双长及脚踝的暖暖和和的靴子,前面带有拉链。乔治觉得很难把眼前这个女人与皮特·格伦迪所描述的“漂亮的鲁丝”联系起来。如果在排队等公共汽车的时候,他一定不会看她第二眼,除非因为她现在表现出来的那种明显的悲伤———身体僵硬,双臂交叉在胸前,好像害怕受到伤害一样。他想,或许这也影响了她的魅力。
站在她身后的男人看起来情绪要放松得多。在乔治看来,他的手应该轻轻地搂住妻子的肩头,而他却漫不经心地插在上衣口袋里,那是一件深棕色、带有镶边的仿麂皮卡迪根式夹克,腿上穿着一条灰色绒裤,裤子的卷边在一双已经穿旧的皮拖鞋上轻轻地摆动。乔治看得出来,菲利普·霍金没有和他妻子一起在村子里挨家挨户地去找孩子。
夫妇两人的外表特征一目了然:妻子其貌不扬,而丈夫仪表堂堂。他留着大背头,用发油固定着发型。他前额宽,下巴尖,看见他,乔治便想起了盾牌。深褐色的眼睛上两条笔直的浓眉似乎是按照纹章图案设计而成。鼻子细长,鼻尖好像都快要碰到嘴巴上了,所以,别人会觉得他随时都会笑起来。
乔治把这一切分门别类地储存在记忆当中。鲍勃·卢卡斯还在说着话:“如果我们能到屋里详细谈一谈,可能会把发生的事情了解得更清楚一些。”说完,他就等着对方的回答。
霍金第一次张口说话,一听就不是德比郡的口音。“当然,当然。请进,警官。我相信她不会有事儿。但走一走程序也不会妨碍什么,是吧?”他揽着鲁丝的腰,让她进到屋里。她看来很迟钝,“非常抱歉,晚上这么冷,还让你们跑这么远。”霍金说着,便一步跨进了屋里。
卢卡斯和格伦迪也走了进去,乔治跟在后面。他们来到厨房。地面上铺着石板,粗糙的石墙用颜料刷成了白色,但距离火炉和电炊较近的墙面已经褪色。一个碗柜和几个高低不同的食橱漆成了医院里常见的绿色,摆在墙边。窗户下的两个洗涤槽很深,窗户面对着山谷的尽头。从另外两个窗子望出去,可以看见村子的绿地以及包围在一片黑暗中鲜亮的电话亭。几口锅和厨房用具挂在横穿厨房的横梁上,横梁间相距几英尺。厨房里闻起来一股油烟、白菜和肉的味道。
没等其他任何人落座,霍金就一屁股坐在了一把雕刻而成的椅子上,旁边是一张擦拭得很干净的木桌。“给他们沏几杯茶,鲁丝。”他说。
“谢谢,你太客气了。”女人从炉子上拿起茶壶的时候,乔治插话说,“只是,我希望能抓紧时间,现在的关键是失踪的孩子。我们一定要分秒必争。霍金夫人,请坐下,把你知道的告诉我们,好吗?”
鲁丝瞥了一眼霍金,好像是在征得他的同意。他的眉毛猛然往上一挑,但还是点头默许了。于是,她抽出一把椅子,双臂合拢,放在前面的桌子上。乔治坐在对面,卢卡斯坐在他旁边。格伦迪解开外衣,坐在霍金对面最边上的扶手椅上,从上衣口袋里取出笔记本,打开,舔了舔铅笔头,等着做记录。
“爱丽森多大了,霍金夫人?”乔治轻声问道。
她清了清嗓子。“刚过十三。她是三月份的生日。”她声音有些沙哑,仿佛体内有什么东西就要爆裂一样。
“你们之间是否有过什么别扭?”
“停一下,警官。”霍金抗议了,“你想要说什么?别扭?你在暗示什么?”
“我没有暗示什么,先生。”乔治说,“但是,爱丽森正处在一个很难管的年龄段。有时候,小丫头们会把鸡毛蒜皮的小事儿看得很严重。一次再正常不过的批评,对她们来说可能就像世界末日。我就是想要知道,会不会有什么事情让爱丽森出走了。”
霍金眉头一皱,朝后斜靠在椅子上,接着又把身体往后一伸,椅子倾斜了起来。他抓起餐桌上的一包香烟,没有跟任何人客气就径自抽了起来。“她肯定是出走了,”他说,一丝笑容使他又粗又硬的眉毛显得柔软了一些,“十几岁的孩子都爱干这事儿。他们想让你为他们担心,他们认为你不够喜欢他们,所以要这样报复你。你知道我的意思。”他故意摆出一副见过世面的架势。他接着说:“圣诞节快到了。记得有一年我就从家里跑出去了几个小时。我想,母亲要是看到我平平安安地回来,一定很高兴,我就可以缠着她给我买一辆自行车作为圣诞礼物。”这时,他的笑容变成了一脸的懊悔,“结果,我的屁股被打得火辣辣的——这就是我后来得到的。相信我,警官,她会在明天早晨之前回来,她还想着要吃肥牛肉呢。”
“她不是那样的孩子,菲尔。”鲁丝哀怨地说,“你要相信我,她一定是出事了。她不会故意让我们为她担心的。”
“谈谈今天下午的事儿吧,霍金夫人。”乔治说,同时拿出自己的烟递给她。她僵直地点点头表示感谢,用颤抖的手取出了一支。她的手由于经常劳动显得很红。乔治还没来得及取出火柴,霍金已经欠身把烟点着了。乔治点燃自己的烟,等着她定一定神以便回答问题。
“大约四点十五分的时候,她和她的两个表妹乘校车一直到终点站。村子里有人在那里接她们。所以四点半就回到村里了,回家的时间和平时一样。我当时就在这个厨房里,正在择菜,准备茶点。她吻了我一下,说要带着狗出去溜达溜达。我问她想不想先喝杯茶再走,她说她已经在房子里关了一天了,想带着狗一起跑一跑。她常常这样。她不喜欢整天待在房子里。”下面的事情她一时想不起来,有些结结巴巴,所以就先停了下来。
“你见到她了吗,霍金先生?”乔治问道。与其说他想知道个究竟,还不如说他更想让鲁丝喘口气。
“没有。我当时在暗室里。一进暗室我就没有时间感了。”
“没想到你还是一个摄影爱好者。”乔治说,同时注意到格伦迪在座位上动了一下。
“摄影,警官,是我最大的爱好。在从叔叔那里继承这个地方以前,我是一个小职员。那时摄影只是一种业余爱好。现在我有了自己的暗室。从去年开始,我已经是半个职业摄影师了。我有时也拍一些人物肖像,但主要是拍风景,一些照片做成了风景明信片,在巴克斯顿有售。德比郡的光线总是清澈明净。”这一次,霍金笑得很灿烂。
“噢,是这样。”乔治一边说,一边在想这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他的继女在十二月的这样一个寒夜失踪了,他竟然还有心思去考虑光线的好坏,“所以,你根本不知道爱丽森先回到家,接着又出去了。”
“不知道,我什么也没有听见。”
“霍金夫人,爱丽森平时带着狗出去时,有没有去谁家的习惯?比方说,去某个邻居家?你刚才提到和她一同上学的表妹。”
鲁丝摇摇头。“没有。她都是向前走,穿过农田,一直走到那边的一片矮树林,然后就返回来。夏天的时候她会走得更远一些,穿过树林,走到斯卡莱斯顿山脚,那里有一个峡谷,但除非你站在山上,不然看不见。不过可以从那里沿着河边斜穿过去,进入丹德谷。可是,冬天的晚上她从不会走那么远,”她叹了口气,“而且我把整个村子都找遍了。人们只见过她穿过农田,后来就连影子也没看见。”
“那条狗呢?”格伦迪问道,“狗回来了吗?”
“真是个乡巴佬问的问题。”乔治想。他最终也会问,但不会像格伦迪这么着急。
鲁丝摇摇头。“没有。但如果爱丽森出事儿了,它是不会离开的。它会汪汪地叫,但不会扔下她不管。有一个晚上,也像今天这样,山谷里到处都能听见舍普——就是那条狗——的叫声。你当时听见了吧?”
“所以我就在想,”格伦迪说,“为什么今天什么也没听见。”
“你能描述一下爱丽森的穿着吗?”一向都很实际的卢卡斯问道。
“里面穿的是校服,外面套了一件连帽粗呢风雪大衣。”
“就是当地女中的校服吗?”鲁丝点点头,“黑色运动衣,栗色卡迪根式上衣,白衬衫,黑色和栗色相间的领带,栗色裙子。贴身穿的是黑色羊毛紧身衣,脚上是一直到小腿的黑色羊皮长筒靴。谁会穿着校服出走呢?”她突然伤心地大喊了一声,泪水充溢了双眼。她愤愤地用手背擦去眼泪。“我们为什么要坐在这里?好像现在是星期天的茶点时间一样。为什么还不赶紧出去找她?”
乔治点点头。“我们是要去,霍金夫人。但我们首先需要掌握翔实的细节,这样就不会白花工夫。爱丽森有多高?”
“跟我差不多。五尺二三吧,大概是这样。长得苗条,刚刚发育得像个少女。”
“有没有她最近的照片?这样我们可以让其他警察都看一看。”
霍金把椅子向后一推,椅子腿在地板上发出刺耳的声音。他打开一个抽屉,取出几张五寸长、三寸宽的照片。“这些是今年夏天照的,大约四个月以前。”他俯身向前,把照片在乔治面前摆开。一共五张彩色半身像。照片中的那张脸正抬头看着他。这不是一张他会轻易忘掉的脸。
在这之前没有人告诉过他她长得非常漂亮。当他低头看照片时,他感到,她的美貌一时让他喘不过气。染成蜜黄色的长及脖颈的头发勾勒出了一张鹅蛋脸,脸蛋上有几颗雀斑。一双蓝眼睛间距很宽,可以说具有斯拉夫人的特征,鼻子匀称挺直。嘴巴大,一笑便在左颊上显出一个酒窝。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在整个右眉间有一个斜向的伤疤,顺着眉毛留下了一道白色细痕。每一张照片中的姿势略有不同,但她那轻松自在的笑容却一直没有改变。
他抬头看了一眼鲁丝,尽管难以察觉,但还是发现,一看到女儿的照片,她的神情变得柔和了。现在他明白了是什么吸引了霍金的眼球,使他把目光投向了一个农夫留下的寡妇。如果不是因为沉重的思想负担使她脸上失去了柔情,任何人一眼就可以看出,她的美貌绝不逊于女儿。这时,一丝微笑牵动了她的嘴唇,乔治实在难以相信自己曾经认为她相貌平平。
“是一个可爱的女孩儿。”乔治小声说。他站起来,拿起照片,“这段时间我得把这些拿着。”霍金点点头,“队长,我能和你到外面说句话吗?”
乔治和卢卡斯走出温暖的厨房,来到寒气逼人的户外。乔治在随手关门的时候,听见鲁丝沮丧地说:“我现在给你们沏茶。”
“你怎么想?”乔治问。他不需要卢卡斯来进一步证实情况很严重,但是,如果直接告诉他,在他看来女孩儿或者已经遇害,或者受到严重的人身侵犯,那就无异于是在表明他认为可以凌驾于穿着制服的卢卡斯之上。尽管他越来越肯定自己的判断,但总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恐惧:越是按照某种判断去采取行动,反倒越会促成这一结果。
“我认为,我们应该尽快找到女孩儿,长官。她有可能摔伤了,躺在什么地方。如果是被滚下来的石头砸中了,那条狗可能也已经被砸死了。”他看了一下手表,“现在还有四名警察在肯尼迪纪念仪式那里值班。如果动作快一点,我们可以在他们下班之前拦住他们,让他们,还有我们能腾出来的人手都到这里来。”卢卡斯把手伸到乔治的背后,把门打开,“我需要用他们的电话。无线电设备在这一带根本无法使用。一直要走出矿区接收效果才会好一点儿。”
“好吧,队长,先组成一个搜寻小组,你就尽你所能安排吧。我去请DS警区和DC警区来支援我们。他们可以先在村子里挨家挨户问,看看谁最后在什么地方见过她,这样我们就能缩小范围。”乔治心里轻轻一颤,就像演员在一出戏的首场演出时感到紧张一样——完完全全是同样的感觉。如果案情正像他所担心的那样,那么,这将是他独立负责的第一个大案。以后是否能够干好,这就是一块儿试金石。倘若他不能解开爱丽森·卡特尔这个谜,那它就会成为自己永远也无法摆脱的烦恼。
第三节
1963年12月11日 星期三晚上9点07分
那条狗的气息在夜晚的空气中飘荡弥漫,仿佛气息本身就具有生命一样。一条阿尔萨斯警犬平静地坐在地上,竖起耳朵,警惕的双眼扫视着斯卡代尔的绿地。警犬训练员达斯特·米勒站在警犬旁边,一只手无意识地抚弄着警犬耳朵之间带有黄褐色斑纹的毛。“警犬需要那个丫头的衣物和鞋子,”他告诉卢卡斯队长,“她穿过的东西越多越好。我们无所谓,但对狗会有用。”
“我去跟霍金夫人说一声。”卢卡斯还没来得及派人,乔治就抢先说道。他倒不是觉得穿制服的警察不善于和别人打交道,而是他想趁此机会再进一步观察爱丽森·卡特尔的母亲和继父。
他走进厨房,里面很暖和,霍金依然坐在桌边,依然还在抽烟。与刚才所不同的是,面前摆了一杯茶,一位女警察坐在桌子另一头,桌上也放了一杯茶。他进来的时候,两人都抬起头看着他。霍金以询问的神情将眉毛往上一挑,乔治摇了摇头。霍金噘起嘴,用手揉着眼睛。乔治很高兴地看到,这个人终于为他继女的命运表现出了担忧。爱丽森的处境可能的确危险,这终于使他不能全身心地专注于自我了。鲁丝·霍金站在洗涤槽旁,双手浸泡在洗涤剂的泡沫当中,但她并不是在洗碗,而是一动不动,目不转睛地凝视着窗外茫茫的黑夜。月光并没有投射到房子后面的这片土地上,这里距离山谷很远,高耸的石灰石山崖几乎将月光阻隔。远处的窗外,除了在灰白色悬崖峭壁的映衬下依稀可见一片黑黢黢的东西之外,什么也看不见。乔治猜想,那大概是一些附属建筑吧,但不知道那里是否已经搜查过了。他清了清嗓子,说:“霍金夫人……”
她慢慢地转过身来。乔治感到,就在他们来到斯卡代尔这一会儿,她看上去老了很多。颧骨上皮肤紧绷,眼睛凹陷。“有事儿吗?”
“我们需要给警犬找一些爱丽森的衣物。”
她点点头。“我去取。”
“警犬训练员建议找一些鞋子和一些她穿过好几次的衣物,外套或者上衣,我想都可以。”鲁丝像一个梦游者一样机械地走出了厨房,“我能不能再用一下你的电话?”乔治问道。
“请便。”霍金指着过道说。
乔治跟在鲁丝的后面出了门。电话放在一张带有锯齿饰边的桌子上,是一部老式的黑色酚醛塑料电话。桌子旁边是一张结婚照,鲁丝与她的第二任丈夫在一起显得神清气爽,容光焕发。霍金英俊潇洒,一眼就能认出来,不然的话,乔治真怀疑他是否能够认出新娘就是鲁丝。
他刚关上门便感到一阵寒冷。他想,如果爱丽森习惯了这样的气候,那她就还有希望。当他拿起话筒准备拨号的时候,正好看见鲁丝在楼梯口拐过了弯。电话响了四声,终于有人接了。“巴克斯顿422。”一个熟悉的声音消除了他的焦虑。
“安妮,是我。我在斯卡代尔办一个案子。一个女孩失踪了。”
“可怜的父母啊。”安妮即刻说道,“你也可怜,这么冷的晚上去办这样一个案子。”
“这个女孩儿真让我担心。我肯定会回去得很迟,或许根本回不去,这要看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你给自己的压力太大了。你知道,这样对你不好。如果睡觉的时候你还没有回来,我做一点儿三明治放在冰箱里,回来后就不会饿肚子。我起床的时候这些东西最好已藏书网经到你的肚子里了。”她没有责备,只是拿他逗趣儿。
如果不是鲁丝·霍金又出现在楼梯口,他会告诉安妮,他是多么喜欢她的这种关心啊。但此时他只是说:“谢谢。如果我能回去,我会和你联系。”说完,他挂断了电话,走到楼梯口去迎鲁丝,她正抱着一小包东西,“我们正在尽全力寻找。”他说,但他知道光这样说是不够的。
“我知道。”她松开手,让乔治看看她找来的东西:一双拖鞋,一套皱皱巴巴的绒布睡衣睡裤,她说:“请把这些交给警犬训练员。”
乔治接过衣物,内心感到一阵难以名状的刺痛。蓝色的棉绒拖鞋和饰有粉红色花朵的衣服在此时此景下是多么令人伤感。他小心翼翼地拿起衣物,以免沾上自己身体的气味儿,返回到厨房,从那里走了出去。他把那包东西交给了米勒,什么也没说,只是站在那里看着。米勒把衣物放在警犬那长长的鼻子下,用轻柔的声音给警犬发出了指令。
警犬灵敏地抬起头,仿佛闻到了随风飘来的美味佳肴的香味儿。接着它从前门口开始闻起,头与地面保持着几英寸的距离,左右摆动,每摆动一次,都在空中画出一个很大的弧形。每隔几英尺,它都会响亮地喷一喷鼻子,抬起头,把鼻孔伸向爱丽森的衣物,熟悉一下她的气味儿,好像是在提醒自己应该去寻找什么。警犬和训练员一前一后,对从厨房门口延伸开来的小路进行严格的检查,不放过任何一点儿地方。公共绿地的后面连接着一段儿砂土小路,刚刚走到小路尽头的时候,警犬突然变得浑身僵直,就像一个孩子装成一座雕像时那样,周身绷得紧紧的。它停留了好几秒钟,急切地在浅草中嗅着。紧接着,警犬敏捷地穿过草地,动作流畅舒展。然后,它身体紧贴地面,似乎是要用鼻子把地面一点一点地向前推去。
米勒往前紧赶了几步。这时,几分钟后到达现场的四名身着制服的警察在队长卢卡斯的点头示意下,站成扇形,用手电筒把这一块儿地照得通明。乔治跟着他们走了几步,不知道是应该加入进去,还是等着他已经召集但还尚未赶到的刑事调查科警官。
小路沿着公共绿地的边缘向前延伸,经过一段石头台阶和两栋小屋之间的通道,直接通向一块儿较大的开阔地。警犬很自信地带着他们穿过这片开阔地,这时,乔治听见有汽车轰隆隆地向村里驶来。汽车停在了先前赶到的几辆警车的后面。乔治认出了探长汤姆·克拉夫的福特车。他回头看了一眼那几个搜寻的人,他们的手电光把他们的位置显示得清清楚楚。乔治知道很快就能赶上他们。他转过身,走向那辆笨重的汽车,使劲儿拉开驾驶座的门。探长那张熟悉的红润的圆脸正扬起来笑眯眯地看着他。“你好。”克拉夫说,一口的啤酒味儿。
“有案子要办,克拉夫。”乔治简短地说。即使喝了酒,克拉夫依然能比大部分警官在清醒的时候做得更好一些。副驾驶座的门砰地一下打开了,侦探盖里·克莱格耷拉着脑袋绕到车前。乔治观察过很多来自西部的人,所以,当又瘦又高的克莱格第一次神气活现地出现在他的视线当中时,他就知道他是打哪儿来的。克莱格如果穿上羊皮护腿套装,瘦小的屁股上挂一把科尔特手枪,头上斜戴一顶高顶宽边呢帽,遮住那双半张半闭的眼睛,那么看上去会显得很帅气。而穿上西装就会给人留下一种印象,好像他不知道自己是如何一步一步走到了今天,总是希望生活在另外一个层面上。
“一个丫头失踪了,是吗,长官?”克拉夫慢吞吞地问。声音听起来非常随意,更像是在酒吧向服务生要一杯威士忌时那样,好在他的行为没有太离谱。
“爱丽森·卡特尔。十三岁。”克拉夫还在方向盘下挪动笨重的身躯,乔治便开始简单地向他们介绍情况。他用大拇指指着身后说:“她住在那栋宅第里,是乡绅的继女,她和她母亲都是斯卡代尔本地人。”
克拉夫哼了一声,把一顶呢绒帽子戴在浓密的卷发上。“她根本不知道什么叫失踪。你了解斯卡代尔。这里的人都是和自己的表姊妹、表兄弟结婚,一代一代都这样。所以他们当中很多人恐怕都是一些在厕所里连屁股都找不着的傻子。”
“可是,不管怎么样,爱丽森还是上了初中。”乔治说,“所以,应该说,她比你强啊,克拉夫队长。”克拉夫不满地瞪着比他小三岁的上司,但也没有辩驳,“爱丽森放学后回到家的时间和平时一样,”乔治继续说道,“接着又带着狗出去了。后来再没有人看见她和那条狗。这是五个多小时以前的事。我想让你挨家挨户去查一下,看看是谁在哪儿,在什么地方最后看到过她。”
“这么说来,她出去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克莱格说。
“这倒无所谓,总归会有人看见她。我要去警犬训练员那里看看。如果有事儿就到那儿找我,好吗?”他刚转过身,一个念头不禁让他胆战心惊。他环顾着挤在绿地上的U形房屋,又转过来面对着克拉夫和克莱格,“要检查每一栋房子。你们要核实每个孩子都在他应该在的地方。我不希望明天早晨有其他母亲歇斯底里地叫喊她的孩子也失踪了。”他没有等他们回答就转身走向台阶。他走着走着停下了脚步,回头看见卢卡斯队长正在给他身边六名穿制服的警察交代任务,也不知道他是从哪儿设法找来的。“队长,”乔治说,“从厨房的窗户可以看到一间外屋。不知道那里是否已经有人查过,或许还是应该查一下,万一今天她没有像平时那样出去溜达。”
卢卡斯点点头,对一名警察说:“老弟,去看看有没有人。”接着又向乔治点头说:“非常感谢,长官。”
凯西·洛马斯站在窗前,看着那个身材魁梧,披着雨衣,头戴软毡帽的男人消失在黑暗中。此前,借着刚刚停在电话亭旁的汽车灯光,她看这个人长得很像詹姆斯·斯图尔特。想起来这倒是能给人一些安慰,但总是让人觉得今晚的事情好像是詹姆斯·斯图尔特演的电影,而不是真的。
凯西和鲁丝是表姐妹,虽然有将近一年的时间不在一起,但血缘关系将她俩联系了起来。她们一起结了婚,生了孩子。凯西的儿子德里克只比爱丽森晚三个星期出生。两个人的家系错综交织。所以,当凯西从德里克那里听到消息之后,她就径直来到她表姐的厨房,看到表姐在焦急地走来走去,一支接一支地抽烟,六神无主,烦躁不安。一阵恐惧深深地刺痛了她,仿佛自己的孩子失踪了一样。
她们一起跑遍了整个村子,开始的时候,她们确信爱丽森一定是在别人家里烤火取暖,忘记了时间,九九藏书见到妈妈后才后悔让她担惊受怕了。但在她们一次一次扑空之后,一开始的确信蜕变成了希望,又从希望变成了绝望。
十二月的夜晚显得暗淡凄凉。凯西站在昏暗的窗前,看到窗下的搜寻行动突然变得越来越紧张。刚才开车的那个便衣警察,一头卷发,脸庞宽大,活像一头牛,凯西看见他撩起便装短大衣,挠了挠屁股,对同事说了些什么,接着向她的前门走来,在黑暗中他的眼光似乎与她的相遇。
凯西走到门口,向厨房瞟了一眼,她丈夫正忙于一幅拼贴画的收尾部分,拼的是停在港湾的一艘渔船。“警察来了,麦克。”她喊道。
“真不是时候。”她听见他嘟哝道。
她把门打开,看到“那头牛”正抬起手准备要敲门。他起初是一脸的惊愕,但当看到凯西那即使在围裙下也显得肥大的身材时,惊愕变成了微笑。“你们是为爱丽森而来吧。”她说。
“是的,夫人。”他说,“我是克拉夫探长,这位是警探克莱格。我们能进去一会儿吗?”
凯西闪开身让他们进来,克拉夫蹭到了她的乳房,她也没有抱怨。“厨房就在前面。我丈夫在里面。”她冷冷地说。
她跟在后面,靠在灶台上,一边试图用火的温暖抵御内心阴森森的恐惧,一边等着他们在坐下之前先作自我介绍。克拉夫向她转过身,说:“爱丽森放学回家后你见过她吗?”凯西深吸了一口气。“见过。现在轮到我去接孩子们了。冬天的时候,我们总会有人开车去路口把孩子们从校车上接回来。”
“你有没有注意到爱丽森和平时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克拉夫问道。
凯西想了想,摇了摇头。“没有,”她耸耸肩,“她和平时没什么两样。只是……爱丽森,她说了声再见,然后就顺着路回家去了。我最后看见她的时候,她正在进门,还向她妈妈打招呼。”
“在你来的路上或者是接孩子的地方,周围有没有陌生人?”
“我没看见有陌生人。”
“我想你和霍金夫人把村子都跑遍了吧?”克拉夫说。
“我不会让她一个人去,对吧?”凯西挑战似地反问道。
“你是怎么知道爱丽森失踪了?”
“是我们德里克说的。他在学校不太用功,在家里我就看着他好好做作业。所以,他表姐爱丽森以及他俩的表妹珍妮特放学回家后,我没让他和她们一起出去。”
“她总是让他坐在餐桌旁边,做完老师布置的所有作业,然后才会让他和女99lib?孩子们去玩儿。让我说,纯粹是浪费时间。那小子将来就是当农民的料,和我一样。”麦克·洛马斯插话说,他声音低沉,含混不清。
“我让他做的事情没有一件是浪费时间的。”凯西严肃地说,“我告诉你什么才叫浪费时间。菲利普·霍金给爱丽森买了一台唱机,那才叫浪费时间。德里克和珍妮特整天守在那儿听新买的唱片。德里克今晚死活要去爱丽森家,她刚买到新出的‘披头士’第一辑‘我想牵着你的手’。但我是在茶点之后才让他去的,肯定是马上就到七点。不到五分钟他就回来了,说爱丽森带着狗出去,还没有回来。当然,我一听说,马上就过去看看是怎么回事儿。”
“鲁丝非常焦虑。我让她在村子里挨家挨户地去找,说不定爱丽森突然心血来潮跑到谁家去了,忘了时间。她总是喜欢和查理一起到马·洛马斯那个老婆子那里去陪这个老妖婆——这个查理是她俩的一个远房亲戚——听她讲一些很久很久以前的事儿。一旦她开讲,你能一坐一晚上。她还真算是一个能讲故事的人,我们的爱丽森喜欢听她讲。”
“嗯,我们正准备出去找,菲利普进来了。他说他一直待在暗室里鼓捣他的那些照片,刚刚才注意了一下时间。接着又问茶点准备好了吗,爱丽森到哪儿去了。我告诉他现在有一件事儿,比吃饭更重要。但鲁丝给他端了一盘她做好的土豆牛肉。然后他就一个人开始吃饭,我们出去一家一家地敲门。”说到这里,她突然停了下来。
“这样说来,爱丽森放学回来,从你小车上下来之后,你再也没有见到过她?”
“是路虎。”麦克·洛马斯愤愤地嘟囔道。
“你说什么?”
“那只是一辆路虎,还算不上小车。这地方还没谁有小车。”他不屑一顾地说。
“不,是她走进厨房后我再没有见过她。”凯西说,“你们会找到她的吧?我是说这是你们的职责。能找到吗?”
“我们正在尽力。”克莱格用这一成不变的老一套来安慰对方。
汤姆·克拉夫看得出,凯西正准备反驳,所以他赶紧问道:“你儿子呢,洛马斯夫人?他该没事儿吧?”
她吓了一跳,张开了嘴。“德里克?他怎么会有事儿呢?”
“或许和爱丽森一样呢。”
“你怎么能这么说话?”麦克·洛马斯跳了起来,两颊通红,怒目圆睁。
克拉夫笑了笑,伸出双手,以示修好。“好了,不要误解。我只是说你们应该看一看,不要出了什么事儿。”
乔治走下台阶以后,搜寻人员的手电光已经变得模模糊糊,在远处闪烁游移。他猜想,他们已经进入树林,所以,黄色的光束才会时隐时现。他打开手电——这是他向乘坐路虎车从巴克斯顿赶到这里的警察借来的——以最快速度穿过了杂草丛生、凸凹不平的草地。
树林很快就森然地出现在眼前,这是他本来没有料到的。起初他所能看见的只是自然生长的浓密灌木,但是,随着手电光的来回摆动,不一会儿就发现了一条小路,土被压得很坚实。乔治一头冲进了树林,不想因为太过谨慎而使行动过于迟缓。手电的亮光投射出奇形怪状的影子在四周摇曳闪动,使得他把更多的注意力从田野转移到这条小路上。霜冻的落叶在他脚下窸窣作响,偶尔会有树枝划过他的脸庞或刮擦他的肩膀,弥漫在林间像是腐烂的蘑菇的味道一阵一阵向他袭来。每走大概二十余码,他会关掉手电,从前面搜寻人员的手电光判断一下自己的方位。每当这个时候,虽然他被黑暗完全吞噬,但总有一种感觉挥之不去:有一双眼睛在偷偷地盯着他,观察着他的一举一动。手电一打开,一种轻松的感觉随之而来。在树林里走了几分钟以后,他意识到前面的人已经停了下来。他不由地加快了步伐,结果绊在树根上,差点撞在一个从原路折返的便衣身上。
“找到了吗?”乔治问道。
“没这么好的运气,长官。不过我们找到那条狗了。”
“还活着吗?”
对方点点头。“还活着。但被捆起来了。”
“没有叫吗?”乔治觉得不可思议。
“有人用胶带封住了它的嘴。这可怜的家伙一点儿声音都发不出来。米勒警官让我去找卢卡斯队长,然后再看怎么办。”
“现在由我来负责处理。”乔治毅然地说道,“但你还是返回去通知卢卡斯队长。我认为在天亮之前不要让人进入这片林地。无论爱丽森出了什么事儿,这儿都会留下痕迹,但我们现在实际上是在破坏这些痕迹。”
警官点了点头,沿着那条小路迅速离开了。“该死的色魔。”乔治一边低声嘀咕,一边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到小路上。他闯进了一片林间空地。这里,手电光投下的长长的影子若隐若现。在他对面,一条黑白相间的牧羊犬被一根绳子紧紧地绑在了树上。眼虹膜旁的褐色液体在凸出的白眼球的衬托下格外醒目。淡粉色的弹性胶带封住了它的嘴,与周围的一片田园风光很不协调。乔治意识到这些穿着制服的警察正疑惑不解地看着他。
“我们应该把狗放开,别让它受罪了。你说呢,米勒警官?”他向警犬训练员问道,米勒正在有条不紊地让警犬把这片林间空地彻底检查一遍。
“狗肯定同意你这么做,长官。”米勒说,“我会把警犬领开,这样就不会惹它了。”米勒把皮带猛地一扯,同时一声令下,他和警犬向空地的另一边走去。乔治注意到,警犬还在警惕地搜寻着,就像早些时候在房子外面一样。
“它失去跟踪的臭迹了吗?”他突然把注意力转移到更需要关注的问题上,这比狗舒适与否重要得多。
“看来臭迹到这儿就再也没有了。”训练员说,“我已经把这片空地查了两遍,还有小路的相反方向。但什么也没发现。”
“这是不是意味着爱丽森是被人扛着离开这里的?”乔治问道,他感到全身不寒而栗,心里一阵抽搐。
“很有可能。”米勒神情严肃地说,“有一点是肯定的。她不是走着离开这里的,除非她从这儿直接转身回去了。如果是这样的话,她为什么要封住狗的嘴,还把它捆起来呢?”
“或许她想悄没声息地突然出现在她母亲或者继父身边?”一名警察猜测道。
“那条狗不会冲着他们吠叫吧?所以没有理由封住嘴,或者把狗留在这里。”米勒说。
“除非她知道他们两人当中有一个和陌生人在一起。”乔治说,声音非常低。
“我认为她绝对不是自己从这儿离开的。”米勒以不容争辩的口吻说,然后牵着警犬沿着小路走去。
乔治小心翼翼地走到狗的旁边。它嗓子里抽抽搭搭的声音现已变成了有气无力的呼呼声。鲁丝·霍金把它叫什么来着?对了,叫舍普。“好了,舍普。”他轻轻地说,同时伸出手让狗闻闻手指。这时,那呼呼的声音消失了。乔治把裤子往上拉了拉,跪了下来。地上坑坑洼洼,冻得硬邦邦的。他习惯性地注意到,胶带是比较厚的那一种,两英寸宽,中部还有一条半英寸宽的软麻布条。“严严实实啊,宝贝儿。”他一只手抓住狗后颈的毛以便固定住头部,另一只手从胶带的末端一点一点地撕开,等到可以完全撕掉的时候,他抬起头,说:“来一个人,抓住狗头,我把这些东西去掉。”
一名警察叉开双腿,跨在狗的上面,把头紧紧地抓住,狗显得很害怕。乔治抓住胶带头,使劲一扯。不到一分钟,整个都被撕了下来。乔治十分小心,以免弄伤狗的牙齿,但还是随着胶带撕掉了一块毛皮,让他着实紧张了一番。舍普回过头要与跨在它背上的警察一比高低,警察赶紧一跃而下。一明白自己的嘴巴恢复了自由,它便对着这些人狂吠乱叫。“现在该怎么办,长官?”
“我把绳子解开,看看它会带我们去哪儿。”乔治说话的语气听起来比他内心的感觉自信得多。尽管他十分小心,但狗并没有进攻他的任何迹象。他取出一把小折刀用来割绳,这一次比起刚才要简单多了,而且可以留下了绳子的结,看一看有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不过看来没有,在他眼里,这只是一个标准的平结。
绳子一解开,舍普便纵身向前猛扑。乔治毫无防备,他试图把狗拽住,结果大拇指被划伤了一块儿。“该死的!”绳子在手指间嗖的一声划过,他感到火辣辣的,心里十分恼火。一名警察试图一把抓住绳子,但没能抓住。乔治握着正滴着血的手,无可奈何地看着它沿着那条小路向米勒和警犬走的方向跑去。
不一会儿,传来一阵脚步声和米勒严肃的叫喊声,“坐下!”接下来是一片寂静。又过了一会儿,一声令人毛骨悚然的号叫划破了静谧的夜空。
乔治从口袋里摸出一条手绢,沿着狗跑开的方向追了过去。在树林里不远处,他遇见了米勒和那两条狗。警犬躺在地上,把头埋在爪子之间。舍普坐在地上,将头高高地扬起,发出一阵阵令人心惊肉跳的悲号,显得紧张不安,米勒牢牢地将绳子抓住。“它好像想让我们从这边走。”米勒说,同时顺着小路的方向朝林间空地的远处将头一摆。
“我们跟着它走吧。”乔治说。他用手绢把受伤的大拇指包好,从米勒手中接过绳子,“走吧,宝贝儿。给我带路。”他抖着绳子说。
舍普一跃而起,摇着尾巴,沿着小路向前跑去。他们在树林中绕来绕去地走了几分钟,林间隐约出现了踩踏的痕迹,一直通向河岸,河面不宽,但水流湍急。舍普随即坐了下来,回过头来看着他,伸着舌头,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
“这可能就是斯卡莱斯顿河,”米勒在他身后说,“它发源于这一带。很有意思。我听说水就是从地里渗出来的。要是哪一年夏天降雨比较少的话,这条河就会完全干涸。”
“它流向哪儿?”乔治问道。
“我不是很清楚。我想不是流入德温特河就是麦尼福德河。我记不清是哪一条河。你得看看地图。”
乔治点点头。“如果爱丽森是被扛出了那片林间空地,那么我们也只能跟踪到这里。”他叹口气,转过身,用手电照了一下手表。马上九点四十五了,“这里一片漆黑,我们也干不了什么。我们还是回村子里去吧。”
舍普几乎是被他硬从斯卡莱斯顿河边拉走的。在返回斯卡代尔的路上,乔治为爱丽森·卡特尔的失踪心烦意乱。还没有查出任何线索。如果有人残忍地绑架了一个小女孩,想必不会对一条狗大发慈悲吧?特别是像舍普这样一条充满灵性的狗。他不能想象这样一条有血性的牧羊犬能乖乖儿地让人这样严严实实地用胶带封住嘴巴。莫非是爱丽森本人亲手所为?
如果真是爱丽森所为,那么她是出于自愿还是被人胁迫?如果是自愿,那么现在她身在何处?如果她出走了,至少在天亮前带上狗不是更安全吗?对于这些问题,他越想越迷惑。
乔治身心疲惫地走出树林,穿过田野,舍普很不情愿地跟在后面,显得无精打采。他看见卢卡斯队长正和格伦迪在防风灯下交换意见,灯挂在路虎车的后面。他简单地说了说树林里的情况。“里面一片漆黑,在那儿瞎撞一点儿用处都没有。”他说,“我想,我们现在最好派几个人警戒,天一亮,马上对树林展开地毯式搜索。”
卢卡斯和格伦迪都看着他,好像他神经出了问题。“长官先生,如果你只是为了不让村民进到林子里面去,那留几个人看在这里没多大意义,他们只会被冻伤。”卢卡斯有些不耐烦地说,“当地人对这一带的情况要比我们熟悉得多。假如他们想要进到林子里去,肯定能进去,根本不会让我们知道。而且,这里恐怕没有一个人不曾主动提出要帮着搜寻。如果跟他们说清楚事情的原委,他们应该是最不可能破坏任何线索的人。”
乔治觉得他说的有道理。“村子之外的人怎么办?”
卢卡斯耸耸肩。“我们只需要在路口大门那里安排一个人就行了。我想还不至于有人从下一个山谷翻山越岭徒步到这里来。斯卡莱斯顿河一带即使在最好的季节也很难走,大冬天的,晚上这么冷就更不可能了。”
“我相信你的判断,队长。我想你的手下把所有的房子和外屋都已经查过了吧?”
“是啊,但没有发现任何线索。”卢卡斯说,他平时看上去总是一脸的笑容,现在则显得阴沉严峻,“庄园主宅第后面的那间外屋是乡绅冲洗照片的地方,根本藏不下一个丫头。”
乔治刚要说话,就看见克拉夫和克莱格从公共绿地的背光处走了过来。像他一样,他们也觉得很冷,穿的衣服很厚实,还把领子竖起来抵挡嗖嗖的寒风。克莱格把笔记本刚一合上,乔治问道:“有线索吗?”
“你能看出来,没什么进展。”克拉夫抱怨说,然后给周围每个人一一让烟,只有克莱格要了一支,“我们从每个人那里都了解了情况,包括和她一起放学回家的表姐妹。今天轮到凯西·洛马斯夫人到路口接孩子们,她也像往常一样去了。她最后一眼看见爱丽森时,那丫头刚刚从厨房门进去。这就证实了她妈妈说的话,她的确是平平安安地回到家里。洛马斯夫人带着她女儿回去了,然后再也没有见过爱丽森。其他人在那丫头放学回来以后连她的影子都没看见过。她好像消失得无影无踪。”
第四节
1963年12月12日 星期四凌晨1点14分
乔治环视着教堂大厅,一脸的无奈。淡黄色的灯光使教堂显得昏暗狭窄,浅绿色的墙面更使它看起来单调乏味,缺乏生气。但他们需要一间房子作为专案办公室供警察使用。皮特·格伦迪实在无计可施,他能找的房子要么是位于朗诺的村政府,要么就是这个卫理公会教堂让人压抑的附属建筑,该教堂位于主干道上,距离通向斯卡代尔的岔路口不远。教堂不仅距离斯卡代尔很近,而且,从门上的标识来看,已经有一条电话线安装在法衣储藏室。
“幸好教徒们不会进来取法衣。”乔治站在门口一边说,一边看着那被教徒们赞美的衣柜,“格伦迪,记一下。我们还需要一部野战电话机。”
格伦迪于是在所需物品的单子上加上了电话这一项,这份清单里已经包括了打字机,证人陈述表,不同比例的地图,文件卡和文件盒,选民名册和电话本。桌椅不成问题,大厅里本来就有。乔治转向卢卡斯果断地说:“我们需要制订一个明天早上的行动计划。拉几把椅子过来,商量一下我们需要做的事情。”
他们把桌椅摆放在垂悬于横梁上的电热器的下方。电热器对于夜间潮湿的寒气几乎不起什么作用,但他们觉得有个电热器总归要好一点儿。
格伦迪跑进厨房取了三只杯子和一个小托盘,“当烟灰缸吧。”说完便把托盘从桌子上推给乔治,接着又从大衣内侧掏出一个细颈保温瓶,往桌子上重重地一放。
“这是从哪儿搞到的?”卢卡斯问。
“从贝特西·克劳瑟那里弄来的,”格伦迪说,“鲁丝的表妹,是她妈妈那面的亲戚。”他一边说,一边把暖水瓶打开,一缕热气便冒了出来,乔治看得很眼馋。
热茶和香烟让他们三个来了精神,于是开始制订下一步的计划。“我们需要最大限度地调集警察,”乔治说,“我们要对整个斯卡代尔地区展开地毯式的搜查,如果没有结果,我们还要把搜查范围扩大到斯卡莱斯顿河流域。我会记着与当地联防队取得联系,看看他们能不能给我们的搜查工作提供点人手。”
“如果我们把网撒得再大一点,或许还应该与‘高峰猎队’高峰猎队为英国的一个狩猎俱乐部,始于1848年,主要活动于猎德比郡山峰地区。取得联系,看看他们能不能提供帮助。”卢卡斯说着话,同时弓着腰喝茶,好像不愿放过茶水的一丝儿热气,“他们的猎狗习惯了追踪,他们自己对这一带也非常了解。”
“我会记着的。”乔治说,他把一丝丝青烟全都吸了进去,仿佛这些烟可以温暖已经冻僵了的五脏六腑,“格伦迪,请你把方圆五英里以内的村民列个名单。天一亮我们就让他们在自己的地界上查一查,看看有没有那个女孩的踪迹。如果她真是离家出走,一个人在黑夜里游荡,很容易发生意外。”
格伦迪点点头。“我马上就办。长官,还有一件事,我可以说说吗?”得到乔治的首肯后,他说:“昨天是里克牲口集市日和圣诞表演日。卖的都是肥畜和奶牛,奖金很丰厚。所以这一带的公路上车辆要比往常多。很多人赶到里克去看表演,也不管自家的牲畜能不能得奖。还有人趁着集市置办一些圣诞节需要的东西。他们回家的时间大概就在那丫头失踪的时候。所以,不论那丫头走在哪一条路上,别人都有可能看见她。”
“很有道理,”乔治把这些都记了下来,“你可能是想问一问这些人吧?我会把这件事在记者招待会上说一下。”
“记者招待会?”卢卡斯疑惑不解地问道。他本来就对这个“书呆子”的很多做法不赞同,现在看来乔治·贝内特是想利用爱丽森·卡特尔来让自己出名。队长对这一举动没有什么好感。
乔治点了点头。“我已经与总部联系,请他们安排一次记者招待会,就在这儿,十点钟。我们需要各方的帮助,报界能很快把消息发出去,比我们快多了。如果靠我们自己去联系昨天到过里克集市的人,恐怕需要好几周的时间,即使这样,我们还会漏掉很多人。而新闻报道能在几天时间里就让几乎每个人都知道有一个女孩子失踪了。很巧,今天是《高峰新闻报》的记者采访日,所以,到喝下午茶的时候,街头巷尾都应该得到消息了。公众的关注对这类案子至关重要。”
“但对于我们在曼彻斯特和阿什顿的同行们似乎没有起到什么作用,”卢卡斯对此抱有怀疑,“除非是浪费警察的时间去追踪错误的线索。”
“如果她是离家出走,新闻报道将会使她很难躲藏起来。如果是被人带到其他地方,借助新闻报道我们找到目击者的可能性会更大一些。”乔治的语气不容置疑,“我向马丁警官做了汇报,得到了他的许可。他亲自到这里来参加记者招待会。眼下,他还是完全同意由我来负责整个行动。”他补充说,同时对自己显得过于自负有点不好意思。
“有道理。”卢卡斯说,“你第一时间就赶来了。”他站起身来,把椅子向后一推,向前探身将烟头掐灭,“这样的话,我们是不是现在就应该返回巴克斯顿?我看不出来有什么需要我们做的。负责白天值班的警察六点钟赶到以后就可以把一切安排好。”
从内心来说,乔治同意这样做,但他不想离开。同样,他也不想毫无意义地留在这里而让他的上司感觉有压力。他多少有些不情愿地跟着卢卡斯和格伦迪上了车。到了朗诺,格伦迪下车,乔治和卢卡斯一路上很少说话;从朗诺到巴克斯顿还有七英里,这一段他们话更少。两个人都很疲惫,都被各自的心事搅得心神不宁。
回到巴克斯顿警察分局,乔治与队长分手后便给值白班的警察和从县里其他地方抽调的警察打了一份指令。他上了车,坐在方向盘前,将车发动起来。从仪表板的通风口发出的一阵凉气使他禁不住哆嗦起来。不到十分钟,车就开到了他家门前。这栋房子对于像他这样身份的已婚男子刚合适。这是一套三卧室的半独立式住宅,坐落于一个宽敞的花园当中,花园是由街道上的一个急转弯而形成的。从厨房和后面卧室的窗户,可以看见格林低地的一片森林,沿着山岭一直延伸到埃克斯艾奇山脉的起点,又绵延至茫茫几英里的高沼地,在那里,德比郡在一片朦胧中与斯塔福德郡和柴郡相接。
乔治站在月光映照下的厨房中,眺望着黑黝黝、阴森森的野外。他像完成任务似的从冰箱里取出三明治,沏了一壶茶,但一口也没吃,甚至连三明治里夹的是什么都不知道。桌子上放着一叠安妮专门留给他的圣诞卡片,但他却视而不见。他用宽大有力的双手捧着小小的瓷杯,每当想起他领着那条狗回去,打断了鲁丝·霍金孤独守候时的情景,她那张破碎的脸便浮现在他的眼前。
当时,她正站在厨房的洗涤槽旁边,凝视着屋后那茫茫的黑夜。此刻,乔治觉得很蹊跷,为什么她的注意力没有集中在屋子的前方。毕竟,如果爱丽森会回来,她大概也是从公共绿地和早些时候她走过的开阔地那个方向回来,而且任何消息也是从那儿传回来。乔治推测道,或许,鲁丝·霍金不忍心看到警察们在她所熟悉的地方穿梭往来,一看见他们,她就会不由自主地想起女儿的失踪,而这对她则是心如啮噬般的痛苦。
不管是什么原因吧,总之她一直呆呆地注视着窗外,背对着她的丈夫和那位女警察,他们还是不知所措地坐在桌旁,不时地给她一点安慰,但显然她并不需要。乔治开门进来的时候,鲁丝甚至一动也没动。只是狗的爪子在石板上发出的声音才使她的目光离开了窗外。当她转过身的时候,狗已经蹲在了地上,呜呜低咽,两只前腿伸向她的腹部。
“我们发现舍普被人捆在树林里,”乔治说,“有人封住了它的嘴巴,用的是胶带。”
鲁丝睁大眼睛,张着嘴巴,眉头紧皱,一副痛苦不堪的样子。“不,”她轻声说道,“不会是这样的。”她在狗的身边跪了下来,狗在她的脚脖子前摇头摆尾,好似在向她道歉,一副谄媚讨好的样子。鲁丝把脸埋在狗的颈毛中,紧紧将它抱住,就像抱着一个孩子。狗伸出长长的舌头舔舐着她的耳朵。
乔治从对面望着霍金。他正摇着头,显出疑惑不解的神情。“我实在搞不懂,”霍金说,“它从来不会让任何人伤着爱丽森的一根头发。”他突然苦笑了一声,“有一次,我刚对爱丽森抬了抬手,还没有碰着她,狗就咬住了我的袖子。这种事儿只有爱丽森本人才可能做。我或者鲁丝要封住它的嘴都是不可能的,更不要说一个陌生人。”
“也许爱丽森别无选择。”
鲁丝抬起头,脸完全变了样,因为她意识到,她早些时候的担心害怕可能变成了现实。“不,”她用沙哑的声音乞求道,“我的爱丽森不会有事的,上帝保佑啊,保佑我的爱丽森。”
霍金站起来,穿过房间走向他的妻子。他在妻子身边蹲了下来,不自然地搂住她的肩膀。“别这么紧张,鲁丝,”他说,同时抬起头很快地瞥了一眼乔治,“这对爱丽森没有用。我们要坚强一些。”霍金这时不得 不向妻子表示关切,但他为此显得有些尴尬。乔治见过很多不好意思表露自己情感的男人,但还很少遇见这么不自在的人。
他对鲁丝感到十分同情。这不是他第一次在侦破重大案件中目睹婚姻的裂痕。他和这对夫妇待在一起的时间不到一小时,但是,直觉告诉他,他们的关系与其说是出现裂痕,不如说是已经破裂。在婚后的任何时候,夫妻双方如果发现对方不像当初想象得那么好就已经够让人难过了,那么对于鲁丝来说更是雪上加霜。她结婚时间很短,对丈夫的失望又出现在由于女儿失踪而万分焦急的时候。
几乎不假思索,乔治蹲下身子,把一只手放在鲁丝的手上面。“目前还没有大的进展。但我们会尽一切努力。等天一亮,我们将组织人对山谷进行彻底搜查。我向你保证,我不会放弃爱丽森。”他们的目光遇到了一起,他感觉到一阵强烈的情感,这种情感非常复杂,他一时很难说清楚。
当他望着远处的高沼地时,乔治知道今晚将会是一个不眠之夜。于是,他把三明治用防油纸包了起来,倒了一杯热茶,蹑手蹑脚地走上楼,准备去取放在盥洗室里的剃须刀。
在楼梯平台上他停住了脚步。他们卧室的门半开着,他忍不住想看一眼安妮,于是便用指尖把门推得稍大一点。她侧身而睡,一只手攥成拳头放在身边的枕头上。上帝啊,她太漂亮了。光是看着她睡觉就已经让他热血沸腾。他真想脱掉衣服,睡在她身边,让整个身体感受她的温暖。但是今天晚上,他怎么也无法忘记鲁丝·霍金那双失魂落魄的眼睛。
他叹口气,转身走开了。半小时后他重新返回到卫理公会教堂,凝视着他钉在布告栏上的四张爱丽森·卡特尔的照片。他把其余的照片留在了警察局,让人抓紧时间复制,以便在记者招待会上散发。当时值夜班的警官似乎还有些担心来不及,但乔治临走的时候觉得不会有任何问题。
他小心翼翼地打开一张国家地形测量局绘制的地图,以一个企图逃跑的人——或者一个杀人犯的眼光仔细地研究起来。
接着,他走出卫理公会教堂,沿着一条小路向斯卡代尔走去。还没走几步,他发现从教堂高高的窗户上发出的黄色昏暗的灯光已经被夜幕完全笼罩。只有星星透过时有时无的云层发出微弱的闪光。一路上他都不得不小心地避开路边一簇簇的野草,以防绊倒。
他的眼睛渐渐地适应了夜色,目之所及已达最大的范围,黑暗笼罩下的一切都逃不出他的视线。但当篱笆、树木、羊圈、以及围墙的台阶依稀可见,即将到达村子里的时候,寒气不知不觉地浸透了他的全身。在城里穿的鞋子底子很薄,走在这结了霜的地面上让人感到透心凉,甚至他的棉手套在这如风刀般的斯卡代尔的小路上也根本抵御不了那刺骨的寒风。他的耳朵和鼻子除了疼痛,别无其他感觉。沿着小路又走了一英里,他打消了再继续走下去的念头。他想,如果爱丽森·卡特尔在这种气候条件下身处户外,她遭的罪比起他来就大多了,而且还远远不止是感官上的。
曼彻斯特新闻晚报
1963年12月12日星期四第11版
野营少年给寻找约翰带来新的希望
警察火速赶往人烟稀少的风景区
本报记者
负责调查莱恩河畔阿什顿城12岁的约翰·吉尔波瑞治失踪案的警察火速赶往位于该城郊区的一个人烟稀少的风景区。
有人看见一个男孩在这里露宿。
当接到报告说这个男孩安全无恙时,警察信心倍增。但结果证明这个男孩不是他们要寻找的人。
他们发现的这个男孩先前也有人报警,说他离开家后失踪,而且大约与约翰同龄——但是他叫大卫·马歇尔,家住老海姆奥尔特住宅区的高斯·威尔街。
他只失踪了几个小时。
在“家里惹了麻烦”之后,他打点起行李——还包括一顶帐篷——来到位于百合巷的一家农场露宿,这家农场地处阿什顿与老海姆的交界处。
寻找阿什顿城斯莫尔肖小巷的约翰已经持续了19天。这是在这19天当中的一个让人沮丧的插曲。
警方今天说:“我们先前的确认为发现了重要线索。不过我们也很高兴,因为至少把一个孩子平安地送回了家。”.99lib.
有人去这家农场时发现大卫孤零零地露宿在这里,于是马上报告了警察。
“这表明,广大民众的确能够与警方密切配合。”警方说。
1963年12月12日 星期四早晨7点30分
珍妮特·卡特尔让乔治想起了他姐姐曾经养的一只猫。这只猫宽额头,尖下巴,小巧的鼻子,大大的眼睛,嘴巴像玫瑰花蕾一样,是他所见过的与人最亲近、警惕性最高的家养动物。上嘴唇的两端还有一些小斑点,仿佛有人拔掉了它的几根胡须。他们面对面地坐在桌子两旁。珍妮特文文静静地拿起一块儿涂了黄油的烤面包,从新月形面包的两头一点一点地吃着,牙齿既小又尖。她每隔一会儿就会透过长长的睫毛瞟他一眼。
乔治与十来岁的小姑娘在一起从来就感觉不自在,甚至在他稍微年轻的时候也是这样,这都是因为他有一个比他大三岁的姐姐。他姐姐的朋友先是把羽毛未丰的他当成手边一个好玩儿的东西,再后来他们把要在大人面前展示的机智和魅力在他跟前先演示一遍,似乎他是一个试验品。乔治有时觉得自己就像做实验用的第一辆儿童自行车上的辅助轮一样。他从这种经历中获得的有益的东西是:他可以识别出一个十来岁的姑娘是否在说谎,这一点他比他认识的其他人要强。
但面对珍妮特·卡特尔的镇定自若,乔治觉得不那么自信了。她的堂姐失踪了,她可能做过各种设想,但不管怎样,珍妮特显得十分平静,好像爱丽森只是到商店里去了一样。她的母亲莫琳很明显不能像她女儿一样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当提起她的侄女时,声音禁不住地颤抖,她含着泪水把珍妮特的三个弟弟妹妹领走,以便乔治和她谈话。她的父亲雷,因为对当地很熟悉,所以已经起床,带着警察去寻找爱丽森,她是他哥哥的女儿,他哥哥已经去世。
“或许你比其他任何人都更了解爱丽森。”乔治终于开口说话了,他特别注意一直使用现在时,但看起来越来越不合适了。
珍妮特点点头。“我们就像姐妹一样。她比我大八个半月,所以我们不在一个班。确实就像亲姐妹一样。”
“你们是在斯卡代尔一块儿长大的?”
珍妮特点点头,又一块儿新月形面包消失在她的唇齿之间。“我们三个一起长大,我,爱丽森,还有德里克。”
“所以,你们既是亲戚,又像是最好的朋友?”
“在学校里我不是她最好的朋友,因为我们不在一个班,但放学以后是。”
“你们在一起都干些什么?”
珍妮特撇了撇嘴,想了一会儿。“倒也没有什么可做的。有时候,查理,我们的表哥,会在晚上带我们去巴克斯顿滑旱冰。有时我们去巴克斯顿或者里克逛商店。但一般情况下我们就待在这里。我们会去遛狗,有时如果人手不够,我们会帮着干点儿农活。爱丽森有一个唱机,是她过生日时收到的礼物,所以,我、她,还有德里克很多时候会在她家听唱片。”
乔治抿了一口莫琳给他沏的茶,发现这茶竟然比警察餐厅里的更浓。“她有没有什么烦心的事儿?在学校或者在家里?”
珍妮特抬起头看着他,眉头紧皱。“她绝不会离家出走,”她突然气冲冲地说,“一定是被人挟持。爱丽森不会出走。她为什么要出走呢?她没有什么可逃避的。”
她情绪激动,这让乔治吃了一惊。或许没有什么可九九藏书逃避的事情,乔治想,但也许有值得她逃往的人。“爱丽森有男朋友吗?”
珍妮特从鼻孔里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应该没有吧。她和巴克斯顿的一个小伙子一起看过几场电影,他叫阿伦·米利肯,但那不算是真正的约会。有好几个人一起去的。她跟我说,他想要吻她,但她一次也没答应。她说,他还以为就靠给她买了几张电影票就可以想干什么就干什么。”突然爆发的情感感染了珍妮特,她以挑战的目光注视着他。
“这么说来,她还没有真正爱上谁?她会不会爱上年龄大一些的人?”
珍妮特摇了摇头。“我和她都喜欢《加冕街》中的丹尼斯·泰纳,还有披头士乐队的麦卡特尼,但那只是一种幻想。要说实实在在的爱,那倒还没有。她平常总是说男孩子都很无聊乏味,他们只对三件事感兴趣:足球,乘火箭去太空,将来买什么样的车。”
“德里克呢,他属于哪种类型?”
珍妮特看上去一脸疑惑。“德里克嘛,他……喔,他一脸的粉刺。谁都不会喜欢上他。”
“那么,查理呢?你的表哥。我听说他们经常一起在他奶奶那里玩儿。”
珍妮特摇摇头,一根手指下意识地游移到嘴角旁边一颗尖头呈黄色的小小的粉刺上。“爱丽森只是跑去听马·洛马斯讲故事。查理住在那儿,就是这样。不过我真搞不懂,你为什么没完没了地问爱丽森喜欢谁,你应该去找绑架她的人。我敢说,谁都认为菲利普叔叔有好多好多钱,就因为他有一栋大房子,还拥有全村的土地。我敢说谁都知道弗兰克·辛纳屈的儿子被人绑架了。电视里、报纸上哪儿都报道了。我们这里没有电视,我们收不到节目,所以我们只能守着收音机。可是,即使这样,消息还是传到了斯卡代尔这里。所以绑架的人怎么样都能打听到这些信息。他们肯定会让爱丽森家里出一大笔赎金。”她情绪激动,沾上了黄油的嘴唇亮晶晶的,舌尖在嘴唇上跳动着。
“爱丽森和她继父关系怎么样?”
珍妮特耸了耸肩,好像这是一个她最不感兴趣的问题。“我想还行吧。她喜欢住在那栋宅第里。我就给你说一说吧,也没有什么目的。”油然而生的一股恶意使她双眼发光,“不管什么时候别人问她家在哪儿,她总是脱口而出‘斯卡代尔庄园主宅第’,好像有多么了不起一样。我们小时候编了很多有关那栋房子的故事,有鬼故事,有杀人的故事,似乎爱丽森真的以为只要住在那儿,就很了不得。”
“你还没说她继父呢,她说过他什么没有?”
“也没多说什么。他向她妈妈求婚的时候,她说她觉得他有点儿像马屁精,因为他总是给鲁丝婶婶带点儿东西,守在她们家门口。带的东西嘛,也就是花呀,巧克力呀,尼龙袜呀这一类的。”她在座位上扭来扭去,用指甲掐破了一颗粉刺,还不想让人看出来。
“我觉得她就是因为嫉妒,因为她一直是鲁丝婶婶的掌上明珠,已经习惯了,容不得任何人来抢她的位置。但是他们结婚以后,再没有求婚那一套了,在我看来,爱丽森和他处得还不错。他不太管她,他看上去对任何人都不感兴趣,除了他自己,他还喜欢照相。总是照个不停。”
珍妮特一脸的不屑,说完后又拿起了面包。
“他都照些什么照片?”乔治问道,他并非对这一问题感兴趣,而只是为了把谈话进行下去。
“风景。也拍一些人物照,但他喜欢在别人干活时抓拍。他说照相要让人看着很自然,所以他常常在别人不注意的时候悄悄地照。只不过他不是土生土长的当地人,对斯卡代尔不像我们这么了解。所以,每次当他猫着腰、踮着脚想要偷偷拍照的时候,大部分时间里有一半的人实际上都知道。”说着,她咯咯地笑了起来,然后又突然想起乔治还在这里执行公务,赶紧用手捂住嘴,眼睛睁得大大的。
“所以,在你看来,爱丽森没有理由离家出走?”
珍妮特放下面包,把嘴一噘。“我刚才跟你说过了。她根本不会出走。没有我,爱丽森不会出走。我不是还在这儿吗?所以她一定是被人绑架了。你们应该能找到她。”她的眼睛刷的一下转向了一边儿,乔治顺着这个方向望去,看见莫琳·卡特尔正站在厨房门前。
“你跟他说吧,妈妈。”珍妮特实在觉得无可奈何,“我一直跟他说,他就是不听。你告诉他,爱丽森不会离家出走。告诉他呀。”
莫琳点点头。“她说得对。爱丽森遇到事儿的时候总是很着急。如果她真的为什么事犯难,我们就会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儿。不管发生了什么,爱丽森肯定是被迫的。”她走过来收拾了珍妮特用过的茶杯,对她说:“你们几个该去德里克家了。凯西送你们上公共车。”
“我可以送他们。”乔治主动说道。
莫琳把他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明显觉得不太合适。“谢谢你,但今天早上本来就有些乱,所以最好就让他们跟平常一样让凯西送吧。快点,珍妮特,把衣服穿好。”
乔治抬起手说:“珍妮特,走之前再问最后一个问题。你和爱丽森去没去过一些像山上的洞穴、窝棚之类的比较特别的地方?”
珍妮特无可奈何地瞥了她妈妈一眼。“没有。”她答道,但说话的声音却透出完全相反的意思。珍妮特把最后一块儿面包塞进嘴里,匆匆忙忙地跑了出去,还向乔治挥了挥手。
莫琳拿起碗碟,抬起头,说:“即使爱丽森要离家出走,她也不会就这么走了。她很爱九九藏书她的妈妈。她们俩相依为命,因为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就她们两人生活在一起。爱丽森不会让她妈妈忍受这样的煎熬。”
第五节
1963年12月12日 星期四早晨9点50分
人们把这座卫理公会教堂精心布置了一番。里面摆了八张搁板桌,每张桌子都是一项具体工作的中心。在一张桌子那里,一名警察正在用野战电话机与总部联系,另外三张桌子上分别铺着地图,上面用粗粗的红线把不同的搜寻区域分开。一名警官埋头于第五张桌子上的文件卡、文件盒以及证人陈述表中,一有任何信息,就仔细核对。还有几名警官在其他几张桌子上忙于打字。在巴克斯顿,刑事调查科的警察正在向爱丽森·卡特尔的同学问话,与此同时,三十名警察和同样数量的当地志愿者正在对环绕斯卡代尔及其附近村庄的山谷展开地毯式搜索。
在教堂紧靠门口处,摆成半圆形的椅子围着一张橡木桌子,在桌子的后面还有另外两把椅子。在桌前,乔治刚刚把案情向杰克·马丁警司作了简要汇报。在他到巴克斯顿以后的三个月当中,从未和这位负责部门工作的警官有过任何个人交往。他知道,他写的各种报告马丁都已过目,但还从来没有就某一个案件进行这样面对面的交流。他所了解的有关马丁的情况全是从别人的嘴里知道的。
战争期间,马丁曾在一个步兵团服役,时任中尉,很显然,他既没有立下赫赫战功,也没有落个贪生怕死的名声。但是,军旅生涯使他领略了军队生活的方方面面。他始终坚持以军衔、官阶来相互称呼,甚至对同级别军官,上级军官对下级军官也不能直呼其名,否则就会遭到他的申斥。据DS警区的克拉夫说,在军营里,如果偶尔听见某个人的名字,这会使他的血压升高许多。马丁会定期对警官进行检查,如果有人皮鞋不够油光锃亮,不能映照出人的面孔,如果有人衣扣没有闪闪发光,那就免不了挨一顿训斥。从侧面看,他的脸型很像一只鹰,特别是那双眼睛。他平时总是步伐敏捷,据说他对衣着邋遢的警察,不论是不是他的手下,都厌恶至极。
因为他一贯恪守军纪,乔治认为他一定是一位精明高效的警官。现在,他的想法很快就会被验证了。马丁凝神静听着乔治对案情最新情况的汇报,他眉毛花白,眉头紧锁,右手的食指和大拇指在精心修剪过的胡子上搓来搓去。“抽烟吗?”他终于开口说话,同时把一盒香烟递给乔治。乔治摇摇头,说他还是喜欢抽味淡一点儿的金叶烟。他明白,马丁给他发烟就意味着允许他们抽烟,于是马上点了一支。“我不喜欢这个牌子的烟。”马丁说,“这应该是一起精心策划的绑架吧。”
“我想是的,长官。”乔治由此判断,马丁完全抓住了胶带这一关键细节。不会有人在漫无目的地散步时还随身带着一整卷胶带,即使警惕性极强的童子军的头儿也不会这样。乔治认为,那条狗当时的情况也充分表明这是一起显而易见的预谋犯罪,虽然其他人对这一点没有给予充分的重视。“我想,不论绑架那女孩子的人是谁,他一定非常了解她的生活习惯。他有可能已经观察了她一段时间,然后选择了适当的作案时机。”
“所以,你认为作案的是本地人?”马丁说。
乔治用手捋了捋他那一头的金发,“看来是这样。”他说,显得有些犹豫。
“你的表态有所保留,这是对的。夏天来来往往的人也许很多。他们当中任何人都有可能看见这女孩儿,或者看见她独自一人,或者看见她结伴而行,因而想要寻找机会绑架她。”马丁对自己的分析十分满意,他点了点头,随手把一点儿烟灰从他上衣袖口上弹掉,他的上衣熨烫得平平整整。
“这很有可能。”乔治嘴上应道,实际上他觉得不太可能会有人把看见爱丽森后在瞬间产生的强烈欲望一直保持好几个月,再耐心地等待时机。而他自己之所以不能肯定是不是当地人所为,主要是因为他想象不出在这样一个环境当中有谁能做出这么残忍的事情。“长官,这里的人之间,相互关系非常紧密。他们一直相互关照,这种关系已经延续了好几代。一个斯卡代尔的人去伤害他们自己的一个孩子,这是有悖于他们从小所受的教育的。还有,如果是本地人所为,他怎么可能带着被他绑架的孩子离开这里,如果这样,斯卡代尔的人谁都会知道。不过,即使是这样,从表面上来看,作案的很有可能还是内部人。”乔治叹了口气,感到自己的看法有些前后矛盾。
“除非我们对女孩儿走的方向判断错误,”马丁评论道,“她有可能没有按照平时的习惯走,而是穿过牧场走到了大路上。昨天是里克牲口集市日,在通往朗诺的路上,车辆比平时多。别人很容易以让她指路为理由,骗她上车。”
“长官,你忘了那条狗了。”乔治提醒说。
马丁不耐烦地将手中的烟一挥,说:“绑架的人完全可能绕过山谷,把狗放在树林里。”
“这样太冒险了,而且他还必须对这一带很熟悉。”
马丁叹了口气。“是啊,像你一样,我也不愿意看见这个恶魔是当地人。人们对这些乡土气息很浓厚的社区总是感到很浪漫,但是很遗憾,我们对有些问题的看法常常是错的。”他看了一眼教堂的钟,掐灭烟头,把衬衣袖子露出来,抬起头,挺起胸,“好了,我们该和记者先生们见面了。”
他转过身,面对着搁板桌,说:“帕金森,你去告诉莫里斯,让记者们进来。”
那位身着警服的警察赶紧站起来,含混地答道:“是,是,长官。”
“帽子,帕金森。”马丁厉声吼叫道。帕金森立刻停住脚步,返身回来。他把帽子往头上一压,几乎是跑到了门口。刚跑出去,就听见马丁在后面喊道:“理发,帕金森。”警司带着其他人员向桌子后面的椅子走去的时候,脸上似笑非笑,嘴角轻轻地抽动。
门打开了,六七个人涌了进来。室内闷热,户外寒冷,所以,他们一进来便在他们周围形成了一团薄雾。接着,这一伙人分散开来,一个一个在折叠椅上坐了下来。为了抵御寒风,他们都把帽檐拉得很低遮住了自己的脸,把外衣领子竖了起来,脖子上围着围巾,所以不太容易看出他们的年龄,但乔治还是估摸着他们的年龄在二十五六岁到五十五六岁之间。他认出了来自《高峰新闻报》的记者考林·洛夫塔斯,其他人都不认识,不知道他们是哪些报社的记者。
“早上好,先生们。”马丁开始讲话,“我是巴克斯顿警察局的警司杰克·马丁,这是我的同事,侦探长乔治·贝内特。毫无疑问大家都已经知道了,一个小女孩儿从斯卡代尔失踪了。她叫爱丽森·卡特尔,十三岁,人们最后一次看见她是在昨天下午大概四点二十左右。她离开家,也就是斯卡代尔庄园主宅第,带着狗出去散步。发现她失踪后,她母亲,鲁99lib? 丝·霍金夫人,继父,菲利普·霍金先生,与巴克斯顿警察局取得了联系。我们马上采取了行动,用警犬对斯卡代尔庄园主宅第的周围进行了搜查。我们在她家附近的树林里找到了她的狗,但到目前为止,有关她本人的踪迹,我们还一无所获。”
他清了清嗓子。“巴克斯顿警察局有爱丽森最近的照片,中午大家就可以拿到。”接下来,马丁把爱丽森的外貌和衣着对记者详细地做了介绍,乔治趁此机会将他们仔细打量了一番。他们低着头,铅笔在笔记本上沙沙作响。从作记录的情况来看,他们对这一案子还是很感兴趣。但乔治不知道这种兴趣有多少是与曼彻斯特的失踪案有关。他很难想象,在正常情况下会有这么多记者为一个从小小的德比郡失踪了十六个小时的女孩子赶到这里。
马丁的介绍即将结束。“如果今天找不到爱丽森,我们就会进一步加大搜索工作的力度。现在最大的问题是我们不知道她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儿,因此我们非常担心,尤其是在眼下这种极端寒冷的气候条件下。如果各位还有什么问题,我和贝内特探长都很乐意回答。”
一个记者首先提问。“布赖恩·邦德,《曼彻斯特纪事晚报》记者。有没有可能是谋杀?”
马丁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目前,我们既不排除任何可能性,也不认定任何可能性。我们还不能确认爱丽森为什么失踪。她无论是在家里,还是在学校都没有什么麻烦。但现在没有任何迹象表明这是一起谋杀案。”
考林·洛夫塔斯抬起头,竖起一根指头。“是否有迹象表明爱丽森发生了意外?”
“目前还没有。”乔治说,“马丁警司刚才已经告诉诸位,我们的搜寻人员正在对山谷进行严密搜索。我们也要求村民到自家的地里好好看一看,以防爱丽森由于摔伤不能走回家。”
坐在这一排最后面的一名记者往椅子上一靠,嘴里吐出一个圆圆的烟圈。“爱丽森·卡特尔的失踪似乎与发生在曼彻斯特的两起儿童失踪案有一些共同之处,也就是戈登的波琳·瑞德和阿什顿的约翰·吉尔波瑞治。你是不是在向来自曼彻斯特和兰开夏的警察暗示着它们之间可能的联系?”
“你是……?”马丁的语气听起来不太客气。
“唐·斯玛特,《新闻日报》,北方站记者。”笑容在他脸上一闪而过,这让乔治想起了狐狸贪婪大叫时的样子。斯玛特戴着一顶粗呢帽子,露在外面的头发微微发红,还有他那红润的脸庞、淡褐色的眼睛,都和狐狸的一样。此刻,他正眯缝着眼睛盯着细长的雪茄发出的青烟。
“目前做这种假设还为时过早。”乔治打断了他的话,因为这一问题与他自己的想法相类似,他想暂时秘而不宣。“我对你所提到的两起案件当然很了解。但目前除了安排好搜寻计划之外,我们没有必要与来自其他警局的同事们讨论这两起案件。斯塔福德郡警察局已经明确告诉我们,一旦有必要扩大搜寻范围,他们将提供一切帮助。”
但是斯玛特不是这样轻而易举就可以敷衍过去的。“如果我是爱丽森·卡特尔的母亲,我听到这样的话一点儿也不会被打动,因为爱丽森的失踪与其他儿童失踪案有着非常明显的关联,却被警察完全忽略了。”
马丁猛地抬起头,准备反驳这名记者,但乔治抢先开口了。“尽管相似,但也有不同。”他态度生硬地说道,“斯卡代尔是一个封闭的乡村,不是繁忙的街市;波琳和约翰是在周末失踪,但爱丽森却是在一周的中间;在其他两个地方,陌生人随处可见,而在斯卡代尔这样一个地方,如果爱丽森在该喝下午茶的时候碰到一个陌生人,而且是在十二月,她会十分小心。还有一点,或许是最重要的,爱丽森出去的时候还带着狗。此外,斯卡代尔距离城里足有二十五或者三十英里,任何想要绑架孩子的人,在他对爱丽森下手之前还会在路上遇到很多其他小孩儿。每年都有上百人失踪,如果毫无相似之处那就奇怪了。”
唐·斯玛特冷冷地看着乔治,眼光中透出一种挑战。“谢谢你,贝内特探长。你的名字‘贝内特’中的‘特’是‘特别’的‘特’吗?”
“对!”乔治回答说,“还有问题吗?”
“你们会把附近水库里的水抽掉吗?”考林·洛夫塔斯又提出一个问题。
“你们会知道我们在什么时候要采取什么措施。”马丁以结束提问的口吻说道,“如果各位再没有什么问题,我们的记者招待会就到这里。”说完,他站了起来。
唐·斯玛特把身子往前一倾,胳膊肘搁在膝盖上,问道:“那么,下一次是什么时候?”
乔治注意到,马丁的脖子变得像火鸡喉头下的肉垂一样红。很奇怪,红色没有上升到他的脸部。“我们找到女孩儿后,会通知你。”
“如果你们没找到呢?”
“我明天早上会在这里,和今天时间一样。”乔治说,“每天早上,一直到找到爱丽森。”
唐·斯玛特把眉毛向上一挑。“那我就盼着那一天。”他一边说,一边把厚重的外衣穿在他那瘦小的身上,把他充其量也只有五英尺半的身体挺直。其他记者已经陆续向门外走去,相互比较着各自的记录,谈论着该如何发稿。
“脸皮真厚。”门刚一关,马丁愤愤地说。
“我想,这只是他的工作。”乔治叹气道。如果没有像唐·斯玛特这么讨厌的记者老纠缠着他,他还能应对自如,如果遇上了,那也没有办法,只能尽量避免自己被激怒。
“一个刺儿头,”马丁哼了一声说,“其他人都是各干各的事儿,就只有他含沙射影地讽刺我们束手无策。你要对他多留点儿神,贝内特。”
乔治点点头。“长官,我一直想问,你还计划让我继续负责这里的工作吗?”
马丁皱皱眉头。“托马斯警长负责穿制服的警察,但我认为你应该负责全面工作。侦缉总督察卡弗的脚踝上还贴着膏药,哪儿也去不了。他主动要求在巴克斯顿的刑事调查科值班,但我需要一个人负责这里的现场工作。你不会辜负我的信任吧,探长?”
“我会竭尽全力,长官。”乔治说,“我一定要找到这个女孩儿。”
曼彻斯特纪事晚报
1963年12月12日星期四第1版
警方对闭塞的山谷展开搜寻
动用警犬寻找失踪女孩
本报记者
今天,警察带着警犬搜寻一名13岁的失踪女孩儿。她是昨天下午五点左右离家后失踪的。她家位于闭塞的德比郡斯卡代尔村。
那位女孩儿名叫爱丽森·卡特尔,与她的母亲和继父居住在斯卡代尔庄园主宅第,失踪前她说要带着牧羊犬外出散步,此后便无踪影。
爱丽森出门后穿过田野,走向附近石灰岩山谷中的树林,她的家就位于这一山谷当中。从此之后便再也没有人看见过她。
在她母亲报警之后,警方立刻展开了搜寻。目前已经找到了那条狗,狗没有受到伤害。但尚未发现爱丽森的踪迹。
警方向她的邻居和她在高峰女子中学的朋友了解了情况,没有发现这位漂亮的女生有任何离家出走的动机。
她的母亲,鲁丝·霍金夫人,34岁,正在焦急地等待着搜寻结果;鲁丝·霍金的丈夫,菲利普·霍金先生,37岁,也和邻居以及当地农民一起帮助警察在这荒凉的山谷中进行搜寻。
一位高级警官说:“我们还不能确认爱丽森为什么失踪。她无论是在家里,还是在学校都没有什么麻烦。但现在没有任何迹象表明这是一起谋杀案。”
如果到今天傍晚还找不到爱丽森,搜寻工作明天将会继续。
唐·斯玛特把这份《纪事报》的上午版扔在一边。至少他们没有抄袭他的文字和盗用他所提出的问题。如果在记者招待会上想要稍表现出一点与众不同,总是会有被其他记者引用的危险。从现在起,他准备不受现有材料的限制,挖掘出自己的故事。在他看来,乔治·贝内特将会具有极大的新闻价值。他决心要亲自从这位英俊潇洒的警官身上“榨”出最精彩的故事。
他可以看出来,乔治是一个信心坚定、意志坚强的人。他根本不可能放弃对爱丽森·卡特尔的寻找。凭借以前的经验,斯玛特知道,寻找失踪的爱丽森·卡特尔,对于大部分警察来说,毫无疑问,就好像意味着一份全新的责任,因为他们同情她的家人。他确信,那些做了父亲的警察,在荒野里结束了一天的搜寻之后,晚上回到家里会比平时多拥抱他们女儿一次。
但是,斯玛特从乔治身上感到了一点儿不同。对于乔治来说,寻找爱丽森是一种使命。即使其他人对爱丽森可能都已经感到绝望,乔治也不可能有任何懈怠。就算爱丽森是他自己的女儿,他对这起案子的热情也不会比这更大了。斯玛特能够觉察出,他是万万不能容忍失败的。
对于斯玛特,这起案件实在是天赐良机。作为《新闻日报》北方记者站的记者,这是他第一次为一份全国发行的报纸工作,他也一直煞费苦心地寻找机会,希望能通过一次报道使他进入以报馆集中而著称的舰队街。他已经在日报上报道了有关波琳·瑞德和约翰·吉尔波瑞治失踪的消息,他要想方设法让乔治或者他的一个小组把这两起失踪案与爱丽森·卡特尔的失踪联系起来。这将会是一个轰动性的报道。
不论爱丽森发生了什么事儿,在这个戏剧性的、充满神秘色彩的故事中,以斯卡代尔为背景是再好不过的了。在一个像这样封闭的社区,每个人的生活仿佛被置于显微镜之下。各种各样的秘密会突然毫无遮拦地暴露出来。这肯定不是一个什么光彩的场景。斯玛特是一定要目睹它的全过程的。
在教堂里,乔治·贝内特也把晚报扔在了一边。他确信,明天早上《新闻日报》的报道将会更加轰动,但警察却不会喜欢。报道里如果有任何地方暗示警察无能,马丁会怒不可遏。他大步流星地走出教堂,穿过马路,向自己的汽车走去。
在夜间或者在黎明前开车去斯卡代尔让人提心吊胆,但是在白天几乎也一样。至少,在夜间或者黎明前,那最险要的悬崖隐没在了黑暗之中,而在白天,乔治觉得悬崖随时都会坍塌下来,他的车就像压路机下的罐头瓶一样,时刻都可能被压碎。而今天与平时有一个很大的不同:横挡在公路上的大门敞开着,所有车辆免费通行。一名警察站在旁边。他向乔治的车内探头一看,啪的一声立正、敬礼。“可怜的家伙。”乔治想。谢天谢地,自己在寒气逼人的天气中到处站岗的日子还不算长。他想不通,那些擢升比较慢的警察怎么能忍受一周又一周的街道巡逻、保护犯罪现场,或者像今天一样,徒劳地跋涉在荒凉的乡村。
村庄在白天与在夜间没有多大差别。斯卡代尔的村舍看上去毫无生气,一点也不吸引人。灰色的石头建筑好像蜷缩在地上,像一条猎狗被吓破了胆,而不是蓄势待发、时刻准备出击。有一两栋房屋的屋顶成弧形,大部分屋顶的木料也都没有油漆过。有一些鸡在悠闲地转来转去,每一辆开进村子来的汽车都会引得拴在门柱上的护羊犬、护牛犬一阵狂吠乱叫。像昨天晚上进村的时候一样,依然有一双双眼睛注视着陌生人。乔治开着车,感觉到有人在看着他。他现在对这些人的了解比前一天晚上要多。有一点他很清楚,这些人都是女人。斯卡代尔每一名身强力壮的男人都加入了搜寻的行列,从而增强人们对搜寻工作的信心,同时还为搜寻工作提供有关当地的情况。
乔治在村子公共绿地较远的那一头找到一块儿停车的地方,于是把车紧靠在斯卡代尔庄园主宅第的墙边。他想,应该和霍金夫人再谈一次。总部派来的一辆房车停在宅第前,是今天早上刚到的。这辆车被用作搜寻者的联络点,而不是专案办公室。他向屋里走去的时候,在房车前停下了脚步。几位女警察正在车上忙于沏茶、冲咖啡。乔治确信艾伦·托马斯警长一定是舒舒服服地稳坐在房车最暖和的角落里,一只手边放着一壶热茶,另一只手边是他的欧石楠烟斗。乔治推开门,眼前的情景果然不出所料。他默默地为自己的神算暗自得意。
“乔治,”托马斯热情地向他打招呼,“进来吧,老弟。外面很冷吧?幸好我没有到树林里参加搜寻。”
“有消息吗?”乔治问道。女警察递过来一杯茶,他一边接过茶杯,一边向她点了点头。他加了一点糖,把头靠在隔板上。
“连影儿都没有,老弟。都是白跑。倒是发现了些破布烂衣,但都是几个月前的东西了。”托马斯说。本来让人感到压抑的消息,用他一口的威尔士腔调一说,听起来反倒很轻松。“吃一点吧,”他指着一盘子涂了黄油的烤饼说,“这是那女孩儿的妈妈拿来的。她说她不能光坐那儿等着。”
“我进去看她一下。”乔治伸手拿了一块儿烤饼。他一尝,噫,还相当不错,肯定比安妮做得好吃。安妮的厨艺也很好,但做面包、烤饼的手艺还有待提高。所以,他有时也不得不说点儿假话,什么他不是非常喜欢吃饼子呀之类的。不然的话,他就只能恭维她了,因为他实在没法儿张口去挑她的毛病。他总不能把那没有发酵好的松糕饼、嚼不烂的小甜点、岩皮硬甜饼吃上五十年吧?这些东西好像直接来自于当地的采石场。
突然,门嘭的一声打开了。一个满脸通红的男人踉踉跄跄地闯进了房车。他穿着厚重的皮外套,里面是一层一层的衬衣和夹克。他气喘吁吁,满头大汗。他看着乔治问道:“你是托马斯吗?”
“是我,老兄。”托马斯站了起来,糕饼屑洒了一地,“怎么回事儿?他们找到了吗?”
那个男子摇摇头,两只手放在膝盖上,慢慢地缓过气来。“在一片灌木丛里,”他大口喘着气说,“看起来好像有人在那里搏斗过。树枝都压断了。”他挺直身子,说,“我带你过去。”
乔治放下茶杯和烤饼,跟着走了出来,托马斯着手调集相关人员。乔治做了自我介绍之后问道:“你是斯卡代尔的吗?”
“是啊,我叫雷·卡特尔。爱丽森的舅舅。”
乔治想起来了,他就是珍妮特的爸爸。“距离我们找到狗的地方有多远?”乔治一边问,一边迈着大步,不然就赶不上这位村民。他长得很敦实,没想到能走得这么快。
“直线距离大约有四分之一英里。”
“看来要到那儿确实还得走一阵儿。”乔治轻声说道。
“从小路上还看不见,所以我们第一次穿过灌木林的时候就没有注意到。”卡特尔说,“还有,那个地方也不显眼。”他停了一会儿,转过身指着身后的斯卡代尔庄园主宅第,“你看,那就是庄园主宅第,”说完又转过身,“那儿有一片地,一直走过去就是发现狗的那个树林,再往前就是斯卡莱斯顿。”他又一次转身说,“沿着那条路就可以走出山谷。你看那儿,”他指着庄园主宅第和绑那条狗的林地之间的一片树林说,“就是我们正去的地方,这是条死路。”他环视着高耸的石灰石悬崖和凄凉阴沉的天空。
乔治眉头紧皱。.99lib.他觉得那人说得对。如果爱丽森被绑架的时候她正在灌木林里,为什么狗却被绑在了距离那里还有四分之一英里的林中空地里呢?如果她是在林中空地里被绑架,而当时并没有反抗,只是在瞅准机会逃跑时才发生了搏斗,那么他们在山谷的这条绝路上干什么呢?这是另外一个需要搞清楚的问题。他一边想着,一边跟着雷·卡特尔走向那片狭窄的树林。
这是一片山毛榉、白蜡树、埃及榕和榆木的混合林,比前一天晚上他们去的那片林子种植的时间要晚一些,树比较矮,树干比较细。树与树靠得很近,枝枝蔓蔓组成了一道稀疏的屏障,几乎看不见后面的东西。下层的灌木浓密粗壮,没有现成可用的入口。“从这儿走。”卡特尔说,同时斜着向一个很隐蔽的口子走去。这个口子位于一些蕨类植物和带刺灌木的红绿相间的叶子中。他们一走进去,顿觉光线阴暗,几乎有些看不清楚,乔治明白了为什么第一批搜寻人员会漏掉一些线索。他对这一带环境的复杂程度还没有充分的认识,所以没有意识到在搜寻的过程中漏掉一个像人的身体那样大的东西也是很容易的——真是天理不容啊。他的眼睛适应了一会儿之后,渐渐能够看清树之间的灌木。脚下是踩得黏糊糊的枯叶。“这几个月我一直在给庄园主说,这片灌木需要剪一剪枝了,”卡特尔一边低声嘟哝着,一边把低矮的接骨木的枝丫拨开,“即使‘高峰猎队’一半的人在这里消失,你都可能看不见。”
突然,他们与一些搜寻人员不期而遇。三个警察和一个小伙子正站在小路的拐弯处。那小伙子看起来不超过十八岁,像卡特尔一样,他身穿紧身皮上衣和一条灯芯绒裤子。“好吧,”乔治说,“哪位给我和托马斯先生说说你们在这儿发现了什么。”
一位警察清清嗓子说:“就在前面,长官。有一支搜寻队伍今天早上已经经过了这里。但这位卡特尔先生建议我们再看一看,因为下面的灌木非常浓密,就像……”他挥手让乔治和托马斯过去,其他人笨拙地向后退了退,给他们让开路。那位警察指着小路南面灌木中一个很难察觉的空隙说:“是这个小伙子发现的。他叫查理·洛马斯。这里隐隐约约地可以看见有一排折断的树枝,还有一些被踩坏的小树。就在靠里面几码的地方。好像有人在这里搏斗过。”
乔治蹲下身子,注视着小路。那人说得对,也没有太多很明显的东西。他们当中竟然有人能发现这个地方,还真是个奇迹。他想,斯卡代尔的人对这里实在是太熟悉了,对于他来说即使是一点都不显眼的东西,也逃不过他们的眼睛。
“你们有多少人从那里走过?”托马斯问。
“只有我和这个小伙子,长官。不过,我们十分小心,没有破坏现场。”
“我去看看。”乔治说,“托马斯先生,能不能让你的人给专案办公室打个电话,找一个照相的人到这儿来?还有,把警犬都带过来。照完相之后,我们需要对这一带进行彻底搜查。”没等别人回答,乔治就已经小心翼翼地用手拉开悬在影影绰绰的痕迹上的树枝,与留下的残迹保持着几步的距离,从左侧向前走去。这里的光线比小路上还要暗一些,他稍停片刻,以便他的眼睛适应这里的昏暗。
刚才那位警察的描述非常精确。乔治猫着腰走了几步,就发现了他一直在寻找的东西。在一块儿大约有五英尺宽、六英尺长的地上,满是折断了的小树枝和压坏了的小树。乔治虽然不是乡下人,但他从树枝和树干上也看得出来,这是刚刚损坏的。一棵常青的灌木被压坏了一部分,所以没有完全死,只是已经枯萎。如果这与爱丽森·卡特尔的失踪没有关系,那就是一个非常奇怪的巧合。
99lib.乔治向前俯下身子,一只手扶着一根树枝。或许,重要的证据就在这里。他不想走到这片地上去,因为搜寻人员已经对现场造成了一定的破坏,他必须非常谨慎。正当他想着要在这里寻找证据的时候,一团戳在断枝上的黑乎乎的东西进入了他那警惕的目光中,那是一双黑色连裤袜。乔治想起了鲁丝·霍金的话,心不由得一缩。“她到过这里。”他轻轻地自言自语道。
他走到自己的左侧,绕着这片踩踏过的地方,每走几步就停下来仔细检查眼前的东西。过了一阵儿,他回头一看,正好与刚才离开小路的地方成对角。就在他的右前方,在一棵白桦树白得炫目的树皮上,有一块儿黑色的斑点。他不由自主地走了过去。
血已经凝固很长时间了,但是,粘在上面的是几缕闪亮的金发,这一点绝对不会错。在树旁的地面上有一颗角质棒形纽扣,上面还带着一小块儿布。
第六节
1963年12月12日 星期四下午5点05分
乔治深吸了一口气,抬手去敲门。手还没有挨上,门已经开了。鲁丝站在里面,正好和他面对面。在夜晚的灯光下,她憔悴的面容显得很苍白。她靠在门框上,有气无力地说:“是有新情况了吧。”
乔治走了进去,顺手把门关上。他想,除非万不得已,否则他不能让这位焦虑的母亲知道更多的可能性。他环视了一周,问道:“那位女警察在哪里?”同时转身面对着鲁丝。
“我把她打发走了,”她说,“我不需要像一个孩子那样让人照顾。而且,我想,她可以做一些对我们爱丽森更有用的事情,而不是一屁股坐在那里,整天喝茶。”在这以前,乔治从来没有听过她用那么尖刻的语气说话。他想,这个女人身体还不错,不像是一听到坏消息就哭哭啼啼、瘫倒在地的人。他对此深感宽慰,因为他相信自己的承受力很强,而且现在看来也不需要为她担心了。
他说:“我们坐下谈吧。”
她把嘴一撇,脸上现出揶揄的表情。“情况这么糟吗,嗯?”说着,她便从墙边走过来坐在餐桌旁。乔治坐在她对面,注意到她还是穿着昨晚那件衣服。这说明她没有上床睡觉,肯定眼皮都没合一下。或许她根本没有感觉到累。
“你丈夫去找了吗?”他问。
她点点头。“我知道他不会上心。菲利普是个只能同享福,不能共患难的乡下人。就像他喜欢晴天一样。如果天气晴好,像他自己拍摄的一张风景明信片那样,他兴致就会很高,让他做什么都可以。但像今天这样,阴冷、潮湿、多雾,他要么坐在火炉边,要么把自己关在点着几个煤油炉子的暗室里。这就是我对他的看法。不过今天他却一反常态。”
“如果你愿意,我们可以等他回来再谈。”乔治说。
“不管他在不在,你要说的话都是一样的吧?”听她说话就会知道,她已经很累了。
“是,我想是的。”乔治解开他的外衣,从里面的口袋拿出两个塑料袋子。其中一个里面装着一团软软的、毛茸茸的东西,缠在一个折断的细枝上;另一个袋子里装着那个光滑的角质棒形纽扣。它固有的褐色和骨白色在塑料袋子里显得很不协调。一块儿深蓝色的羊毛毡料碎片用一根很结实的深蓝色线绑在纽扣上。“我必须得问一问,这两样东西你认识吗?”
她伸手接过这两个袋子,脸上一片茫然。看了好一会儿之后她问:“这是什么东西?”她用食指戳了戳袋子。
“我们认为是羊毛织品,”乔治说,“会不会是爱丽森穿的裤袜上的东西?”
“这很难说,什么可能都有。”她自我安慰道,“这些东西在外面可能已经好几天了,也说不定有好几周了。”
“我们得看看实验室的鉴定结果。”他认为没有必要让她相信她心理上不愿接受的东西,“那么这个纽扣呢?你见过吗?”
她拿起袋子,摸了摸那个用鹿角雕刻成的小纽扣。她抬起头,用恳求的目光看着他。“跟她有关的东西就这些吗?还有没有其他的?”
“我们在小树林里发现了一些搏斗过的痕迹,”乔治大致估摸着方向,用手指着说,“就在这个房子和我们发现舍普的那片树林之间,在山谷后面朝下的地方。现在天黑了,恐怕不会再有什么新的发现了。但明天一早,我们要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对整个树林进行彻底搜查,看看能不能发现爱丽森留下的其他踪迹。”
“但你们现在只找到了这些东西吗?”她的神情非常急切。
他实在不愿意让她的希望破灭,但他又不能对她说谎。“我们还发现了一些头发和一点血迹。看起来像是她的头撞在了树上。”鲁丝把已经张开的嘴巴紧紧捂住,克制着没有哭出来。“真的只有一点点血,霍金夫人。这只能表明她受了一点轻伤。我向你保证。”
她睁大眼睛看着他,双手依然捂着嘴,好像这样就可以抑制自己。他不知道该做些什么,该说些什么。他对于如何面对别人的痛苦确实缺乏经验。以前他总是让其他高级警官或者有经验的同事去安抚别人。现在他只能依靠自己,他知道,这次能否应对这个悲痛欲绝的女人,对他是一次考验。
乔治探身向前,隔着桌子,轻轻地把手放在鲁丝的一只手上。“如果我说没有必要担心那是在说谎,”他说,“但现在没有迹象表明爱丽森受到了严重的伤害。反而只是表明她仅仅受了轻伤。而且,我们现在还可以确信,爱丽森不是自愿离家出走的。我知道,这一点也不会给你带来什么安慰,但是,这样一来,我们就可以节省有限的人力物力。既然爱丽森不是离家出走,她就不会乘坐汽车或者火车,那么我们就没有必要派人在汽车站和火车站布控。所以,我们每一位警察都可以把精力集中在有价值的线索上。”
鲁丝的手从嘴上垂了下来。“她死了,是不是?”
乔治握着她的手。“没有理由这么想。”他说。
“有烟吗?”她问,“我刚抽完一包99lib.t>,”她苦笑一下,“我应该让那位女警察去朗诺的一家商店。那样对我会更有用些。”
两人一开始抽烟,乔治便将塑料袋拿了过来。他把那盒烟向鲁丝那边一推,说:“这个你拿着,我车里还有。”
“谢谢。”她一直紧绷的脸这会儿稍微放松了一些。这时,乔治第一次看到了与照片上的爱丽森同样的微笑。这种微笑使得鲁丝看起来是那样楚楚动人。
他用足够的时间让他们俩充分享受尼古丁所带来的美妙感觉。“我需要你的帮助,霍金夫人。”乔治说,“昨天晚上,寻找爱丽森刻不容缓。今天,我们还在继续搜寻。这些比较机械的常规性工作是我们必须要做的,而且也常常能够奏效。但我一直没有合适的机会坐下来和你谈谈爱丽森,她是一个什么样的姑娘?如果有人劫持了她——我没有对你说谎,现在看来这种可能性越来越大——我需要知道有关她的一切情况。这样我就可以判断爱丽森和那个人之间是一种什么样的关系,所以我想请你谈谈你女儿的情况。”
鲁丝叹了口气。“她很可爱,也很聪明。她的老师都说如果她能好好读书,将来上个职业技术学院没有问题,甚至还有可能考上大学。”她抬起头,向一边一侧,说:“你应该上过大学。”她并不是在问他,而是在加以肯定。
“是的,我曾在曼彻斯特大学学习法律。”
她点点头。“你知道学习是怎么回事。在学习上她从来不用家长督促,不像德里克和珍妮特。我认为她实际上还是喜欢学习的,只是她死活都不承认。不知道她跟谁学的。我和她爸都不是学习的料,脑袋瓜太笨了。不过,说实话,她也不是个书呆子。她也喜欢玩。”
“她都玩儿些什么?”乔治轻声追问。
“他们都喜欢听流行音乐,她、珍妮特和德里克。像披头士乐队、盖瑞和领跑者组合乐队、弗瑞迪和追梦者组合乐队,等等。查理也喜欢,尽管他没有时间每天都跑来听。但他会去凉亭园跳舞,他还总告诉爱丽森接下来该买什么唱片。我经常说,你的唱片比商店里的还多,你再多长两只耳朵也听不过来。菲利普也会给她买。他每周都去巴克斯顿,从唱片目录里给她选一些,还有就是查理告诉她的那些唱片……”她的声音变得越来越小。
“她还喜欢什么?”
“有时,周三晚上查理带他们去巴克斯顿滑旱冰。”她忽然屏住呼吸,“上帝啊,他昨天晚上要是带他们去了该多好啊。”她哭着说道。她的思绪突然回到了让她难以承受的现实。她垂下头,用力撕扯着手里的烟,连乔治都能听见烟丝断裂的声音。她抬起头,眼里满是泪水。她用低沉沙哑的声音恳求道:“请一定找到她。”这声恳求冲破了他的职业防线,直击他的心灵深处。
他嘴唇紧闭,点了点头。“相信我,霍金夫人,我一定会的。”
“即便找到的只是她的尸体。”
“我希望不会是那样。”他说。
“好吧,你和我一起努力,”她吐出一小股烟,“我们一起努力。”
他等了一会儿,问道:“她的朋友呢?她和谁走得近一些?”
鲁丝叹口气。“对他们来说不太容易在斯卡代尔以外交朋友。放学后他们从来没有机会参加任何活动。因为如果别人邀请他们参加晚会或者什么其他活动,结束后就没法回家了,他们要到朗诺才能坐上公共汽车,所以他们也就只好不去。而且,巴克斯顿人不喜欢我们斯卡代尔的人。他们认为我们是没文化、没教养的傻瓜。”她冷言冷语地说道,“他们总是找孩子们的茬儿,所以他们基本上都是自己玩。别人都喜欢和我们爱丽森在一起,我听老师们说她在学校很受孩子们欢迎,但是除了她的表兄妹们,她倒是没有一个你所说的那种很近的朋友。”
又是一个毫无结果的线索。“还有件事……如果可以,我想看看爱丽森的房间。没有别的意思,就是想知道她是一个什么样的丫头。”后面的话他没有说,“在她梳子上找几根头发,以便法医能把它们和我们在树林里发现的粘在血上的头发做一比较。”
她站起身来,动作显得老态龙钟,与她的年龄很不相称。“我早把她房间里的暖气打开了。就怕万一……”她没有把话说完。
他跟着她来到了大厅,那里和昨晚一样冷。突然的温度变化使他几乎透不过气来。鲁丝领着乔治沿着宽宽的楼梯往楼上走,橡木扶手因常年摩擦已几乎变成了黑色。“还有一件事,”乔治一边上楼一边说,“我想,爱丽森仍然沿用‘卡特尔’这个姓,是不是说明你丈夫并没有正式接纳她?”
她的脖子和背后的肌肉一下绷得很紧,乔治觉得这并不出乎意料。“菲利普倒是愿意,”她说,“他想接纳她。但是爱丽森的父亲死时,她才刚刚六岁……也就勉强能记住她是很爱她父亲的。当时,她年龄太小,还看不出他是一个满身毛病的人。她认为改了姓就是对她父亲的背叛。我起初以为她会拐过弯儿,但这个丫头太固执,不喜欢别人强迫她做自己不想做的事。”他们到了楼上,鲁丝转过身,神情镇定但又琢磨不透。“我劝菲利普把这事暂时放一放。”她顺着乔治的背后指过去,走廊在那儿拐了一个之字形的弯儿,让人觉得挺奇怪,也不知道这栋楼一直延伸到什么地方,“爱丽森的房子是右面最后那间。你不介意一个人进去吧。”和上次一样,她并不是在征求他的意见。这个女人即使在这样大的压力下还很有主见,乔治发现自己对这一点很欣赏。
“谢谢,霍金夫人,我不会待很久。”他沿着走廊向前走去,意识到她的眼睛一直在盯着他。虽然这种感觉让他很不舒服,但他仍然能够集中精力注意观察周围环境。地毯已经很旧了,但明显可以看出当初买的时候价格不菲。墙上挂的照片和水彩画也都有些历史了,可还是很吸引人。乔治可以看出有几张风景照是在该郡南部拍摄的,他自己在那儿长大,认得出那里的风景。还有几张照的是查兹沃斯庄园、汉顿庄园和哈德威克庄园,看上去很宏伟,充满了幽古之气。他注意到走廊转弯处地面很不平整,似乎建筑工人根本不能胜任这份工作。走到右边最后一个房子门口前,他停下来深吸一口气。他想,这可能是他最深入地了解爱丽森的一次机会。
一进房间,一股热气袭来,就像给他身上盖了个毛毯一样,这种温暖似乎只适合这种小而舒适的屋子。因为屋子在最边上,所以她的卧室有两个窗子,让人感觉空间很大。两个窗子都很长,进深很浅,由深色的石质过梁分成四个小格子。通过过梁可以看出房子的墙壁足有十八英寸厚。他关上门,走到房子中间。
乔治提醒自己要注意屋子给他留下的第一印象。温暖:里面有一个电炉子和一个插入式散热器。舒适:四英尺长、三英尺宽的床上铺着深绿色缎面的厚被子,两张柳条椅上都放着圆鼓鼓的坐垫。时尚:深咖啡色长绒毛地毯上点缀着橄榄绿曲线和芥菜花图案,墙上贴着明星的照片,从歪歪斜斜的边缘能看出它们大多是从杂志上剪下来的。高档:一个单色木质衣柜,配有一张梳妆台,梳妆台上嵌着一面长长的镜子,前面放着一个梳妆凳。所有的家具都没有任何破损,看起来很新。当初,乔治在和安妮为他们自己挑选家具时,曾见过这套家具,所以他知道价格——绝对不会便宜。窗前的一张桌子上摆放着一台名牌唱机,深红色的塑料外壳上嵌着几个淡黄色的旋钮。一大摞唱片随意地放在下面。他猜想菲利普很想给他的继女留下一个好印象。或许他认为只有钱财才能打动爱丽森的心,因为一个寡妇带着一个孩子,生活在斯卡代尔这样一个贫困的地方,肯定享受不到这些东西。
乔治走到梳妆台前,弯腰屈腿地坐在凳子上。他看着镜子里自己的眼睛。这种眼神以前有过,那还是当年上学时为了应付期末考试而死记硬背的那一段时间。左边耳朵下有一片胡须楂子没有刮干净,这完全是由于卫理公会教堂里没有梳妆台而造成的,因为卫理公会教徒不慕虚荣。法衣储藏室里没有镜子,他只好照着车上的后视镜刮胡子。看他这副模样,没有哪家名副其实的广告公司会找他促销商品,除非推销安眠药。他冲着自己做了个鬼脸,又起身去工作了。爱丽森的梳子放在梳妆台上,上面带着一些又粗又硬的头发。乔治动作很专业地尽量多取了一些头发。幸亏爱丽森不是一个很讲究的姑娘,不然的话,他恐怕收集不到几十根头发。然后,他把头发装到一个空塑料袋里。
他叹了一口气,随之又开始对爱丽森的个人物品进行检查,这场面看上去让人很不舒服。半个小时过去了,仍然没有发现任何线索。他还迅速翻了翻床边书架上的每一本书。《神探南茜》《著名的五个》《农场学校》,还有乔吉特·海尔的书以及《呼啸山庄》和《简·爱》。但这些书里既没有秘密也没有什么意外发现。一本帕尔格瑞夫编写的《英诗金库》已经被翻旧了,可是里面除了诗歌没有别的东西。梳妆台上放着她的内衣,几个少女胸罩,五六块香皂,一条卫生带,半包毛巾,首饰盒里有几个不值钱的坠子和一个婴儿受洗时带的银项圈,上面刻着“爱丽森·玛格丽特·卡特尔”。唯一一个他认为应该有却没有找到的是《圣经》。由此看来,斯卡代尔真的是一个遗世独立之地,他们可能仍然崇拜五谷女神。这或许是因为传教士们从没有来过这么远的地方。99lib?
这时,梳妆台上的一个小木盒倒是引起了乔治更大的兴趣。木盒里面放着五六张黑白照片。照片的边上都已泛黄,四个角也都有些卷。他认出了照片中年轻时的鲁丝·霍金,她高高地扬着头,脸上荡漾着笑容,眼睛看着一个黑发男子。而这名男子却害羞地低下头,一副局促不安的样子。还有两张也是他俩的照片。他们手挽着手,显得轻松愉快。看得出,这一张是在黑泽的金域宾馆前拍摄的。他们在度蜜月吗?乔治心想。下面是这个男子的几张照片。在一张照片上,黑色的头发耷拉在他的额前。他穿着工作服,结实的背带系住裤子,而裤子好像是为一个个头更高的人量身定做的。在下一张照片里,他站在一个套在拖拉机上的耙子上面。在另一张里,他蹲在一个金发小孩旁边,小孩正朝他开心地笑着。毫无疑问,这个小孩儿就是爱丽森。最后一张照片照的时间应该不长,因为边缘是白色的。照片上是查理·洛马斯和一个老妇人,他们靠在干砌石墙上,背景是模糊不清的石灰岩峭壁。老妇人的脸被她戴的草帽遮住了,一条围巾把宽宽的帽檐折了下去,围巾系在下巴下面,能看清楚的只有嘴巴和下巴。她的嘴部棱角分明,下巴向前突。但从她弯腰驼背的样子来看不会是查理的母亲,因为她显得太老了。照片上的查理表情木讷,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镜头,仿佛是由维多利亚时代的摄影师拍的,因为那时的摄影师在拍摄前会一再提醒你要一动不动。他双臂交叉放在胸前,就像乔治所见过的那些在警察局坚持声辩自己无罪的年轻人,他们毫无经验,目中无人。
“很有意思啊。”他低声说道。乔治早已预料到会在屋子里发现她父亲的照片,虽然不是他所想的那样装在镜框里挂在墙上。然而,爱丽森珍藏的唯一一张其他照片是有她表哥查理的一张照片。正是这个查理在树林中发现了警察所需要的线索。至少可以说,对于像乔治这样训练有素的人,这张照片是会引起关注的。他先是小心翼翼地把照片放进了盒子,但转念一想,他又把查理和老妇人的那张拿出来塞进了他的口袋。
在那些唱片中,乔治第一次发现了爱丽森的笔迹,那是一些歌词,抄在从练习本上撕下来的纸片上。显然,这些歌词对她来说有着特殊的意义,其中包括埃尔维斯·普莱斯利的“伪装的魔鬼”、莱斯妮·戈尔的“想哭就哭”、克里夫·理查德的“尽在游戏中”以及莎丽·贝希的“我一无所有”。透过这些歌词,乔治可以看到一个躁动不安、苦闷彷徨的爱丽森,与人们想象中的她大相径庭。歌词的字里行间充满了失恋的孤独和痛苦。乔治知道,情窦初开的少男少女都会有这种经历。但是,如果这是爱丽森的亲身感受,而她身边的人却一无所知,那么她的保密工作的确做得非常出色。
实际的爱丽森与人们眼中的爱丽森的差异,是在乔治的所有发现中唯一与他的判断不相一致的地方。他把这些纸片放进了另一个塑料袋里,这并不是说这些东西就一定能成为证据,只是他不能在这个案子中冒任何风险。如果自己所忽略的东西恰恰是关键的线索,他永远也不会原谅自己。这样不仅会自毁前程,更为严重的是,杀害爱丽森的人就可能逍遥法外。他结束了检查,准备离开。
这时,在他的职业生涯中,他第一次相信了他的职业性直觉所告诉他的真相。从现在开始,他所要寻找的不再是爱丽森·卡特尔,而是她的尸体和谋杀者。
1963年12月12日 星期四下午6点23分
乔治疲惫不堪地从斯卡代尔庄园主宅第前的小路上走过。他打算先到卫理公会教堂,看看有没有什么新的情况,再把收集到的头发送到巴克斯顿分局,然后回家洗个热水澡,吃顿家常饭,再睡上几个小时。但他首先想和年轻的查理谈一谈。
他刚刚走到公共绿地,就看见有个人影儿从前面的黑暗中一瘸一拐地走了出来。他吃了一惊,于是便停下脚步,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极力使自己相信眼睛没有看走眼。一开始,他还以为是因为过度劳累而产生的幻觉,不禁在心里笑了起来,但他很快克制住了,没有让笑声弥漫在蒙蒙的雾气中。人影儿渐渐清晰,原来是一个任何艺术家都会喜欢描写的干瘪、丑陋的驼背老妇人——一个活脱脱的女巫原型。弯弯的鹰钩鼻子几乎要挨着下巴,头上披着一条黑色的围巾,头发乱蓬蓬的。乔治认出来她正是他口袋里装的那张相片上的老妇人。这奇怪的不期而遇使他下意识地摸了摸口袋里那张照片。“你就是老板吧。”她问,说话的声音像是开门时发出的咯吱声。
“我是贝内特探长,如果你问的是这个意思,夫人。”他说。
她满是皱纹的脸上透出轻蔑的表情。“很好听的头衔啊。”她说,“小伙子,来斯卡代尔是浪费时间。说真的,你在浪费你的时间。你们当中没有一个人能明白这里发生的事情。你知道,斯卡代尔不像巴克斯顿。如果爱丽森·卡特尔不在她该在的地方,那么只有一个答案:她在斯卡代尔某个人头脑中的某个地方,不会像一只被困在树林中陷阱里的狐狸一样,等着人去找。”
“或许你能帮我找到她,夫人……”
“我为什么要帮你呢,先生?我们这里的人向来都是有事自己了结。我不知道鲁丝着了什么魔,把陌生人叫到这里来。”说完,她就打算从他身边挤过去,乔治往旁边一跨,挡住她的去路。
“一个女孩儿失踪了,”他轻声说,“这是一件斯卡代尔人不能自己解决的问题。不管你喜不喜欢,斯卡代尔只是这个世界的一部分。我们需要你的帮助就跟你需要我们的帮助一样。”
这个女人突然放声大叫并朝乔治脚下吐了一口唾沫。“如果有迹象表明,你已经明白了你自己要找什么,到那个时候,你就会知道,这就是你从我这里能够得到的所有的帮助,先生。”说完,她一转身,快步穿过了草坪。在乔治看来,她已不止八十岁了,她能走这么快,简直令人吃惊。他站在那里,看着她消失在迷雾中,颇有时空错位的感觉。
“碰到马·洛马斯了,是吧?”队长克拉夫笑着说,不知道他是从什么地方冒出来的。
“马·洛马斯是谁?”乔治一脸的茫然。
“或许这个问题不应该是‘马·洛马斯是谁?’而应该是‘她是干什么的?’”克拉夫郑重地说,“她是斯卡代尔的女族长,是这里最老的居民了,也是他们那一代人中唯一一个还活着的。马·洛马斯说她过21岁生日那一年,正好是维多利亚女王钻石大庆那一年,不过我不知道是真是假。”
“她看起来是够老的了。”
“是啊。在斯卡代尔究竟有谁知道维多利亚女王?谁还会在意她在位多久?嗯?”克拉夫露出嘲弄的微笑。
“她在斯卡代尔是个什么样的人?她和爱丽森是什么关系?”
克拉夫耸了耸肩膀。“谁知道呢?曾祖母与曾孙女,姑姑与侄女?还是都是呢?长官,要理清这里面所有的关系,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我所知道的都是皮特·格伦迪告诉我的,他说,她是这个世界的耳目,斯卡代尔的哪个老鼠放个屁,她都知道。”
“但她似乎并不想帮助我们找到失踪的女孩儿,一个和她有血缘关系的女孩儿。你说这是为什么?”
克拉夫耸耸肩。“他们这些人都差不多,不管怎么样都不喜欢外来的人。”
“昨晚你和克莱格去走访村民的时候,他们也是这态度吗?”
“我看差不多。我们问什么,他们答什么,从不多说一句话。”
“他们都说没有看见爱丽森,你觉得是真话吗?”乔治一边问,一边拍拍自己的口袋,看看有没有烟。
乔治想起来了,他把烟留给了鲁丝,这时克拉夫拿出了自己的烟。“你抽吧。”克拉夫说,“我认为他们没有撒谎。但可能没有把一些相关的信息告诉我们,关键是我们不知道该问什么问题。”
“我们是不是需要再和他们谈谈?”乔治叹了口气。
“有必要,长官。”
“其他人明天再说,但查理·洛马斯必须现在就谈。你知道他在哪儿吗?”
“一个穿警服的萝卜头儿把他带到卫理公会教堂做笔录去了。已经有半个小时了。”克拉夫不经意地说。
“我不想再听你这样说话了,队长。”乔治说,他一身的疲惫之气变成了一股火气。
“什么?”克拉夫茫然地问道。
“村民常常用萝卜来喂羊。我碰到过许多便衣警察,他们都知道。所以不要这样贬低穿制服的警察。对于这起案子,我们需要他们的通力合作,我不想让你破坏这种合作,明白吗,队长?”
克拉夫挠挠下巴。“对,完全正确。可我没有上过初中,不知道能不能完全记住。”
乔治知道,现在是关键时刻,不宜伤了和气。“这样吧,队长。这个案子一结,我给你买包香烟,你就每天好好记吧。”
克拉夫龇着牙笑了笑。“在我看来,那是你给我的奖励。”
“我要去和查理·洛马斯谈谈。你愿意去旁听吗?”
“非常乐意,长官。”
乔治转身向他的车走去。走着走着,他突然停了下来,皱着眉头看着克拉夫。“不对呀,你这一周不都是值夜班吗?”
克拉夫看起来有点尴尬。“是啊,不错。但我今天下午也想来给大家帮帮忙。”他诡秘地一笑,“没事儿,长官,我不会要加班费。”
乔治感到很吃惊,但不想让克拉夫看出来。“好样的。”他说。他觉得克拉夫这个人越来越看不透。平时他自以为看人很准,但他越看克拉夫,越是发现这个人的性格中有很多自相矛盾的地方。
克拉夫看起来总是显得粗鲁轻率、俗不可耐,总是大声地开一些下流的玩笑。但是看他的审讯记录却俨然出自另外一个人之手——一个敏锐精明的办案高手。他善于发现嫌犯心理防线的薄弱环节,然后穷追不舍直到他们精神崩溃,坦白交代。遇见一个漂亮的女人,他总是色眯眯地盯着人家,可他仍是光棍儿一个,至今还住在一栋单身公寓,从那里可以俯视凉亭园里的一汪湖水。有一次,当一场审讯进行到关键时刻,乔治曾赶往他的住处,接他出庭。乔治原以为他的屋子一定脏乱不堪,没想到却很干净。房间布置得很素雅,有好多爵士乐唱片,墙上装饰着英国鸟类的素描。克拉夫发现乔治站在自己公寓门口时还有点儿不知所措,乔治本来还想进去,但他却很快收拾好,准备出门了。
以前,他即使额外工作了一分钟,也会索要加班费,现在却主动放弃休息时间,在德比郡的乡间寻找一个失踪的女孩儿,而二十四小时以前他还对这个女孩儿一无所知。乔治摇了摇头。他想,汤姆·克拉夫对于自己像是一个谜,或许自己在这位队长眼里也是一个谜。不知为什么,他确实这么想。
乔治不再想这些了。他简单地给克拉夫说了说他对查理·洛马斯的怀疑。“我知道,这也算不上什么证据,但目前我们也就了解这么多了。”
“如果他没有向我们隐瞒什么,那他意识到我们很注意这件事儿,对他也没有害处。”克拉夫绷着脸说,“如果他隐瞒了,也瞒不了多久。”
不知为什么,卫理公会教堂里气氛很低沉。几个穿制服的警察正在处理文件。皮特·格伦迪和另一个乔治不认识的警员在研究那份附近地区详尽的地形图,不时用粗铅笔在上面画一些方框。在大厅的后面,查理·洛马斯瘦长的身子蜷缩在一张折叠椅上,一条腿搭在另一条上面,双臂交叉抱在胸前。一个警察坐在他的对面,中间隔了张牌桌,正在认真地做着记录。
乔治走到格伦迪跟前,把他拉到一边。“我要和查理·洛马斯谈一谈。你了解这小子吗?”
这位朗诺的警察马上变得神情凝重。“哪个方面,长官?”他拘谨地问,“对他我一无所知。”
“我知道他没有前科。”乔治说,“但这是你的辖区,你在斯卡代尔有亲戚……”
“我妻子有亲戚。”格伦迪插话说。
“无论哪个方面,无论谁有亲戚,你一定对他有些了解吧。例如,他有哪方面的能耐。”
乔治的话还没落音,格伦迪的脸上就显出一副被激怒的表情,充满了敌意。“你该不是认为查理和爱丽森的失踪有关系吧?”听他的语气,他是一点儿也不相信。
“我有些问题要问他,如果我知道这小子是什么样的人,谈话就会进行得顺利一些。”乔治不耐烦地说,“好啦,告诉我,警官皮特·格伦迪,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格伦迪看看右边,又看看左边,然后再看看右边,像个孩子在等着过马路一样。这一切都没有逃过乔治的眼睛。格伦迪挠了挠他的耳朵后面,说:“查理,是个好小伙子。当然,他处在青春期的早期阶段,经常与这一带和他同龄的小伙子一起出去喝酒,也想着能交上女朋友,但生活在这样一个地方,要交女朋友很不容易。另外,他很聪明。他知道,如果他能走出斯卡代尔,他可以生活得像个样子。只是,他还没有勇气去自谋生路。有时候他缺乏礼貌,爱顶嘴,抱怨自己生不逢时。但他心眼儿好。他和年老的马·洛马斯住在一起,因为她不能自己照顾自己,家里希望有人照看她,帮她做点活儿,搬搬煤什么的。在他这个年龄,要是换个人,保准不愿过这样的生活,但他从来没有抱怨过。”
“他和爱丽森关系很好吗?”
乔治能看出来格伦迪正在琢磨着他还会问什么问题。这是他工作中最棘手的一部分,因为他必须时常坚持自己的看法,最后还要给同事们证明自己的判断是正确的。“这里的人关系都很好,”格伦迪最后说,“我没有听说他和爱丽森之间有什么怨恨。”
然而,对于斯卡代尔这一对儿表兄妹的恩怨,乔治并不感兴趣。
看来从格伦迪这里不会再得到更多的信息,乔治便对他点点头,以示感谢,紧接着又向大厅后面走去。他感觉很累,可又想在众人面前打起精神。或许他应该等到明天再和查理·洛马斯谈话。但既然那小子已经在这儿了,他还是想现在就谈。更何况爱丽森还有千分之一活着的可能,而查理·洛马斯或许恰恰就是知道她下落的人。即使只有一线希望,也不能轻易放弃。
乔治走到跟前,坐在一把椅子上,正好与查理和那个警察形成一个直角。克拉夫也坐了下来,把查理围在了中间。乔治把在座的人扫视了一遍,然后开始了谈话。“你应该知道我是谁吧?”他问道。
小伙子点了点头。
“别光点头!别人跟你说话,你得回答。”克拉夫态度粗暴地说,“我敢说你奶奶也一定经常这样教育你。她是你的奶奶吧?应该不是你的姑姑吧,更不会是你的侄女或者你的表姐吧?这还真的很难说清楚。”
查理把嘴巴歪向一边,摇了摇头。“你为什么这样呢?”他抗议道,“我可是给你们帮了不少的忙。”
“你愿意来这里把你知道的情况跟我们谈一谈,我们非常感激。”乔治的这一番话使得他在别人眼里与克拉夫那样的警察迥然不同,“既然你在这儿,我想问你几个问题。行吗?”
查理深深地吸了口气。“嗯,你问吧。”
“你在小树林里能发现那个打斗痕迹,可真了不起。”乔治说,“有一批人在你前面,可是没有一个人能看出来。”
查理耸耸肩,依然抱着两臂。“这个山谷就像我的手心手背。要是一个人对一个地方非常熟悉,即使有一点点儿不对劲儿的地方也会感觉出来。”
“你不是从那里经过的第一个斯卡代尔人,但你第一个注意到那个地方。”
“是啊,嗯,正好我比那帮家伙们眼睛尖一些。”他摆出一副煞有介事的样子。
“我对这一点很好奇。是这样的,以前,也有些罪犯主动地介入到对他们案件的调查当中。”乔治很轻松地说道。
查理的双脚砰的一声掉在了地上,紧抱的双臂啪的一声落在桌子上,整个身体犹如触了电一般。大厅前面的警察吃了一惊,向四周看了看。“你疯了。”他说。
“我没疯,但是我知道这一带有人疯了。我的职责就是要查出来是谁疯了。唉,如果有人想劫持爱丽森或者想对她做些什么,要是这个人正好是她认识或信任的人,这事儿就容易多了。不用说,你和她很熟。她是你的表妹,你们一起长大。你还总告诉她应该让她的继父给她买什么样的唱片。你常常和她围坐在火炉边听你奶奶讲很久前的事。你经常在星期三带她去巴克斯顿的滑冰场,”乔治耸耸肩,“你很容易骗她跟着你走。”
查理往椅子上一靠,把两只发抖的手插进裤兜里。“还有呢?”
乔治取出从爱丽森房间带来的照片。“她的卧室里保留着你的照片。”说着他便把照片递给查理。
他的脸部一阵抽搐。他交叉起双腿,急促地说:“她是因为马·洛马斯才保留这张照片的。她很爱洛马斯。老太太不喜欢别人拿她的照片。这肯定是她仅存的一张。”
“是这样吗,查理?”克拉夫打断了他的话,“我们,我的老板和我,都认为她喜欢你。那么一个年轻漂亮的姑娘总在你身边,对你崇拜得五体投地,谁还能不动心?尤其是像爱丽森这么可爱的女孩儿。就像一颗成熟的果子,到了采摘的时候了,不费吹灰之力就会落入你的手中。难道不是这样吗,查理老弟?”
查理变得局促不安。他摇摇头,说:“你说的根本不对,先生。”
“是吗?”乔治态度和蔼地说,“那么你说是怎么回事,查理·莫非这么一个小姑娘跟着你去滑冰场让你觉得难堪?莫非爱丽森使得你不便和年龄更大一点儿的姑娘交朋友?是这样吗?昨天喝下午茶的时候,你是不是在山谷里碰见了她?她让你实在无法忍受了,对吗?”
查理低下头,深吸了一口气,又抬起头看着乔治。“我不懂,你们为什么要这么对我?我只是想帮助你们。她是我的表妹,是我们自己家的人。在斯卡代尔,大家都会互相照顾。不像在巴克斯顿,谁也不在乎谁。”他用手指一个一个点着在场的警察,说:“你,你,你,还有你,都应该出去找她,而不是留在这儿侮辱我。”他突然站起身来,问道:“我必须待在这里吗?”
乔治站起来指着门说:“你随时可以离开,洛马斯先生。不过,我们还会再找你谈。”
查理怒气冲冲地向外走去。他瘦骨嶙峋,走起路来显得笨手笨脚。这时,克拉夫站起来走到乔治身边。“看来他还没这个胆儿。”他说。
“或许吧。”乔治说。他们俩跟着查理走到门口,看着他向村里走去。乔治望着查理的背影,默默地琢磨着。过了一会儿,他清清嗓子,说:“我现在回家。明天早上天一亮就回来。这段时间由你们负责,至少要管好刑侦部的人。”
克拉夫笑了起来。“是我和克莱格吗,长官?那帮坏家伙可能会觉得有机可乘了。有没有什么事情需要我们接着调查?”
“不管是谁劫持了爱丽森,肯定已经把她带出了山谷。”乔治判断道,“他不可能扛着她走太久,除非她不是一个发育正常的十三岁女孩儿。如果这个人从斯卡莱斯顿山谷进入丹德谷,他得步行四英里才能走到大路上。但如果他走到这儿,再到通往朗诺的公路上去,直线距离只有一英里半。今天晚上你和克莱格带上人去朗诺,挨家挨户地问,看看在往斯卡代尔拐弯的地方,是不是停过一辆车。”
“你判断得对,长官。我这就去找克莱格。”
乔治回到专案办公室,把明天一早去丹德谷搜索的警犬安排好,又去巴克斯顿警察局填写好申请表,以便对爱丽森的头发以及在小树林发现的东西进行鉴定,这又花去了半个小时。做完这些事情之后,他便往家里走去。
焦急的村民们只能等到第二天了。
第七节
1963年12月12日 星期四晚上8点06分
乔治如释重负地回到家里,他都记不清是怎么把门关上的。帽子还没来得及摘掉,客厅的门已经打开了,安妮跺着碎步,三脚两步地跑过来,投入他的怀抱。“回家的感觉真好!”他叹了口气,安妮头发上散发出的麝香扑鼻而来,他这才意识到自己从前一天早上到现在都没有洗过脸。
“你太累了,”她心疼地说,“你要是把身体搞垮了,对谁都不好。进去吧,炉子还开着,要不了五分钟就可以把饭做好。”她挣脱他的怀抱,用挑刺儿的眼光看着他,“你都快被拖垮了,吃完晚饭赶紧洗个澡,上床睡觉。”
“要是有热水,我想先洗澡。”
“好,我已经把热水器打开了。本来我想洗,但你最好洗一下。你先去脱衣服,我来放水。”安妮一边说着,一边催着他上楼。
半小时后,他穿着睡衣坐在餐桌边,狼吞虎咽地吃着一大盘胡萝卜炖牛肉,还有一份黄油面包。“对不起,没有土豆,”安妮抱歉地说,“我想黄油面包做起来更快一点,我知道你一进门就想吃东西。你每次只要有事儿,从来都不好好吃饭。”
“嗯。”他嘟哝了一声,满嘴都是饭。
“你们找到她了,那个失踪的女孩?所以你才回家来了?”
他满嘴的食物好像一下结成了一个嚼不烂的硬块儿,乔治勉强咽了下去,就像是吞下去高尔夫球那么大的一个毛团。“没有,”他说,眼睛盯着盘子,“我想,我们找到她的时候,她肯定已经死了。”
安妮脸色苍白。“太可怕了,乔治。你为什么这么肯定呢?”
他摇摇头叹了口气。“我不敢肯定。但我们知道她不是自愿离家出走的。你别问我为什么,反正我们知道。她家里不是很有钱,别人不会绑架她索要赎金。一般来说,拐走孩子的人不会让孩子活得太久,所以我猜想她已经死了。即使还活着,也活不到我们找到她的时候,因为我们现在根本没有线索继续调查下去。在当地人眼里,我们好像是他们的敌人。而且地形也很复杂,不利于搜寻,似乎也在和我们作对。”他把盘子推到一边,伸手接过安妮递给他的烟。
“太可怕了,”她说,“她母亲怎能忍受得了?”
“鲁丝·霍金很坚强。我想,如果你生活在一个生活条件很艰苦的地方,像斯卡代尔那样,你会随遇而安,不会去和命运抗争。但我不知道她是怎么把二者结合得这么好。七年前,农场发生事故,她失去了第一个丈夫,现在又出了这事儿。现在的丈夫也不怎么样,光想着自己,考虑任何事情都看是不是对他们有利。”
“他们?你是说男人吧?”安妮故意跟他打趣儿。
“别逗了。我可不是那种人。我没指望一进门就有茶喝。我不用你伺候。”
“如果我不那样,你很快就会厌烦的。”
乔治笑着耸耸肩,算是默认了。“或许你说的没错。我们男人习惯让你们女人照顾。但是如果我们的孩子失踪了,我不会要求我的妻子在她出去找之前,把茶给我泡好。”
“他竟然这样吗?”
“有人看见过。”他摇摇头,“我不该告诉你这些。”
“我会给谁说呢?我在这儿只认识其他警察的妻子。而她们从没有把我当知心朋友。那些跟我同龄的女人,她们丈夫的警衔都比较低,她们不会信任我。尤其我是一名教师,而她们不过是售货员或者办公室的小职员。丈夫的警衔比较高的那些女人又比我大,在她们眼里我还是一个不懂事的小姑娘。所.99lib.t>以你放心,我肯定不会出去乱说。”安妮的话听起来好像是在向他诉苦。
“对不起。我知道你在这儿不容易交朋友。”他紧紧地攥住她的手。
“我不知道如果我失去一个孩子会怎么样。”她说话的同时,几乎是无意识地把一只手放在了肚子上。
乔治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儿。“你有什么事瞒着我吗?”他严肃地问。
安妮白皙的脸一下变得通红。“还不好说,乔治。只是……唉,我的月经还没来。过了一周了。所以……对不起,亲爱的,我本来打算确认之后再告诉你,也考虑到你一直在忙着这个失踪案。不过,恐怕不会错,应该是怀孕了。”
安妮的话音一落,乔治的脸上绽出了笑容。“真的吗?我要当爸爸了?”
“也可能不是。但我的月经一向很准时。”她看起来有些不放心。
乔治一跳而起,把安妮从椅子上拉起来,高兴地让她转啊,转啊。“太好了,太好了,太好了!”他们摇摇晃晃地停下来以后,他充满激情地亲吻她,“我爱你,贝内特夫人。”
“我也爱你,贝内特先生。”
他让她靠在自己的肩上,把脸埋在她的头发中。有孩子了,他自己的孩子。他必须想方设法确保他的平安,他要做一个从亚当夏娃以来最好的父亲。
在某种意义上,爱丽森·卡特尔的失踪案对于探长乔治·贝内特变得更加重要了。现在,侦破此案不仅具有象征性的意义,而且也变得特别神圣。
斯卡代尔的气氛就像山谷周围的石灰岩悬崖一样沉重。查理·洛马斯在警察那里的一番经历就像爱丽森失踪的消息一样快速传遍整个村子。女人像往常一样要看一看孩子们是不是睡觉了,她们总是不放心;村里的男人们则聚集在阪可塞得农舍的厨房,在鲁丝嫁给霍金前,她和女儿就住在这里。
特瑞·洛马斯,查理的父亲,一边吸着烟斗,一边埋怨那些警察。“他们没有权利像对待犯人那样对待我们查理。”他说。
查理的哥哥约翰皱着眉头说:“他们根本不知道爱丽森到底出什么事儿了。把查理抓去就是要让人看他们不是在应付差事。”
“他们不会这样就此罢休吧?”查理的叔叔罗伯特说,“如果他们没有从查理那里得到什么信息,还会来挨个审讯我们。贝内特那家伙对爱丽森的事着了魔,你们也能看出来。”
“但这应该是好事,”雷·卡特尔插嘴说,“说明他会履行职责,不会半途而废。”
“如果是这样那也不错。”特瑞说。
“是啊,”罗伯特愁眉苦脸地说,“但我们不知道他是不是有些分心?因为他总是纠缠查理这样的年轻人。我们都知道这小子有些胆小。他们会强迫他按照他们的意思来说。如果他们找不到罪犯,说不定就把查理一抓了事,让这个案子见鬼去吧。”
“我们有两条路可走。”杰克·洛马斯说,“一是给他们设置障碍。除非是对查理有利的事儿,其他的我们什么也不说。这样,要不了多久,他们就会另外找一只替罪羊。二是尽力帮助他们,让他们知道眼睛光盯着关心爱丽森的人是不会找到姑娘或者绑架她的人的。”
好长一段时间人们鸦雀无声,只有特瑞吸烟斗的声音不时打破厨房里的寂静。最后,老罗伯特·洛马斯开口了。“或许我们两条路都可以走。”
乔治不在的时候,工作仍在继续。当天的搜寻工作已停止,但在专案办公室,穿着制服的警察们已经制订好了第二天的计划。他们愿意接受当地联防队和皇家空军学员们的帮助,让他们参加周末的搜寻。对于结果,没有一个人说出自己的想法,但个个都显得很悲观。但是,如果需要,他们还是会义无反顾地搜遍德比郡的每寸土地。
在朗诺,克拉夫和克莱格喝了一肚子的茶,但脑子里却想不出任何的线索。就他们的观察,乡下不比城里,这里到了九点半人们就要上床睡觉了。也就在这个时候,克拉夫撞上了大运。一对老夫妇去里克购买圣诞节的东西刚刚回来,他们看到一辆路虎车停在卫理公会教堂边的草地上。“当时还不到五点。”丈夫肯定地说。
“你怎么注意到它的?”克拉夫问。
“我们去教堂做礼拜。”他说,“一般情况下,只有牧师的车停在那儿。我们其他人都把车停在路边上。当地人都知道。”
“你认为这个司机没有把车停在路边是为了不引起人们的注意吗?”
“我想是这样。他不知道把车停在那儿反倒更能引起注意,是吧?”
克拉夫点点头。“你看到司机了吗?”
两个人都摇摇头。“天很黑,”妻子说,“没有一盏灯亮着。我们只是一闪而过。”
“那辆车你们注意到什么没有?是长轴距还是短轴距?什么颜色?是固定车顶还是帆布顶?牌照上有什么字母或者数字?”克拉夫进一步问道。
他们再次犹豫地摇摇头。“说实话,我们没太注意,”丈夫说,“我们当时一直在说肥畜展览的事儿。有一个朗诺的小伙子摘了头奖,他邀请我们在里克喝一杯。村里有一半人都去了。但我们还是想着回来。我老婆想把屋子装饰一下。”
克拉夫看看周围一串串自制的纸带,人造的圣诞树,树上挂着几串小彩灯和带有花环的闪光片,那些闪光片看起来像是圣诞节过后被狗啃过一样。“我明白为什么了。”他冷淡地说。
“我总是在牲口集市日这一天把房子布置好,这样我们就会感觉圣诞节马上就要到了,是这样吧,老头子?”
“是啊,道瑞斯。所以呀,警官,我们就没有留意那辆越野车。”
克拉夫站起来,笑着说:“没关系。至少你们注意到那辆车了,比其他村民强多了。”
克拉夫再次向他们表达了谢意后赶到当地一个酒馆和克莱格会面。他一直认为没有必要严格执行工作期间禁止喝酒的规定,尤其是值夜班的时候。他相信喝上几杯反倒能使他头脑更灵活,就像给发动机加高级润滑油一样。他一边喝着酒,一边告诉克莱格刚才打听到的情况。
“好极了!”克莱格兴冲冲地说,“头儿听到这个消息一定很高兴。”
克拉夫做了个鬼脸。“这就看怎么说了。我们找到了两个目击者,他们看见一辆路虎车停在当地人都知道不该停的地方,这一点他听了一定很高兴。停车的时间正好与爱丽森失踪的时间大致吻合,这一点也会让他高兴。”接下来,克拉夫又给他解释哪些情况乔治听了不会高兴。
“你这家伙,还真有一套。”克莱格说。
“那当然,”克拉夫一口气喝下了几大口,“你这个笨蛋。”
1963年12月13日 星期五早晨5点35分
乔治走进巴克斯顿警察局,来到局办公室,看到一名警察正在用图钉往墙上订一些带有蜂巢型图案的纸质节日钟。“房子很舒服啊。”他嘟哝道,“卢卡斯警官在吗?”
“刚出去,长官。他说去餐厅吃点儿熏肉三明治。整个晚上他才第一次休息,长官。”
“这个红的比绿的高了一些。”乔治说完便往外走去,警察扭着头看着乔治,一直到门关上。
鲍勃·卢卡斯正一边津津有味地吃着一块熏肉三明治,一边闷闷不乐地看着早晨的报纸。“看到这个了吗,长官?”他招呼道,同时把《每日新闻》向桌子那边一推。乔治拿起报纸读了起来。
每日新闻
1963年12月13日星期五早晨5点
少女失踪:这是一起孤立的案件吗?
没用的警察们正在搜寻爱丽森
本报记者报道
13岁女学生爱丽森的失踪和过去六个月里发生在相距不足三十英里处的另外两起失踪案之间有相似之处。昨天,警方也没有否认它们之间的联系。这三起案件有着惊人的相似之处。有警探私下表示,正在考虑是否有必要组建一个特别联合行动组统一协调对这三起案件的调查工作。
警方正在搜寻爱丽森。她于本周三在偏僻的德比郡斯卡代尔村失踪。当天,她在放学后曾带着她的牧羊犬舍普外出散步。当发现她没有回家时,她的母亲鲁丝·霍金向巴克斯顿地方警察局报了案。.99lib.
警犬在附近的树林里发现了那只没有受到伤害的牧羊犬,但却没有发现这个女孩儿的任何踪迹。
她的神秘失踪距离另一个12岁男孩,约翰·吉尔波瑞治的失踪不到三周,案发地是位于莱恩河畔阿什顿。下午5点左右,有人在镇里的集市上最后一次看见过他。到目前为止兰开夏警方对这起案件的调查还没有任何实质性的进展。
波琳·瑞德,16岁。七月的一天,她离开家去参加一个摇摆舞会,但她根本没有到达舞会现场。她的家位于曼彻斯特的戈登镇威尔斯街。像约翰和爱丽森一样,警方对波琳的失踪毫无线索。
德比郡一个高级警官说:“目前,我们不排除任何可能性,也不妄加猜想。我们没有找出爱丽森失踪的任何原因。无论是在家还是在学校,她都没有遇到什么麻烦。”
“如果今天还找不到爱丽森,我们需要进一步加大搜寻工作力度。我们无从知道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因此,我们非常担心,尤其是在眼下这种极端寒冷的气候条件下。”
一位曼彻斯特刑侦科警官告诉报社:“当然,我们希望尽快找到爱丽森。但是,如果这个案子还不能马上告破,我们很乐意与德比郡警方分享我们对另外两起案件的调查结果。”
“该死的记者,”乔治抱怨道,“我说的话全被他们歪曲了。我不是说过吗,它们之间的不同点比相似点要多,怎么不写呢?我当时应该保持沉默。这个唐·斯玛特简直不顾事实,想怎么写就怎么写。”
“舰队街的记者都是这德行。”卢卡斯尖刻地说,“当地记者会客观地报道,因为他们要写,就得来采访我们。但伦敦那些人不会在乎巴克斯顿的警察高兴不高兴。”他叹了口气,“你是找我吗,长官?”
“有件事儿我想让你给值白班的人交代一下。我认为现在有必要把这一带有性犯罪史的人找来问话。”
“在整个区域吗,长官?”卢卡斯说话的声音听起来很疲倦。
乔治对卢卡斯的话很不满意。一个队长尚且如此,所以他也的确能理解为什么有些警察只满足于穿上一身警服,工作不思进取。“我认为我们需要集中在斯卡代尔附近的区域,或者方圆五英里的范围内,也就是向北扩大,把巴克斯顿包括在内。”
“几英里以外的人都可能到这儿来。”卢卡斯说,“很难说这个人是哪儿的,有可能是曼彻斯特的,还有可能是谢菲尔德或者斯托克的。”
“我知道,队长,但我们总得从一个地方开始查起。”乔治把椅子往后一推,站了起来,“我要去斯卡代尔。我想会在那儿待一整天。”
“你已经听说那辆路虎车的事儿了吧?”卢卡斯说,他看上去沾沾自喜,但说话的声音却很平静。
“路虎车?”
“你的手下昨晚在朗诺找到了两个人,他们看到一辆路虎车停在通往斯卡代尔岔路口的附近,差不多是爱丽森离开家的时间。”
乔治脸露喜色。“这可是个好消息啊!”
“但是因为当时天很黑,目击者除了知道那是一辆路虎车以外,其他什么也没看清楚。”
“但我们可以从车轮的压痕上发现一些信息。这是一个好的开始。”乔治感到很兴奋,所以对卢卡斯和《每日新闻》的不满也随之烟消云散了。
卢卡斯摇摇头。“长官,恐怕还不行。你知道那辆车停在哪儿吗?就在卫理公会教堂边上。昨天,我们的车白天晚上都在那儿进进出出。”
“真该死。”乔治说。
乔治走进专案办公室的时候,汤姆·克拉夫正喝着茶抽着烟。“早上好,长官。”他坐着说。
“你还在这儿·”乔治问,“你可以走了。肯定很累吧。”
“没有你昨天那么累,长官。如果你需要,我可以留下来。这是我最后一个夜班,所以还不如慢慢地去习惯在正常时间上床睡觉。如果你要和村民面谈,或许我还能帮帮你。我已经和他们很多人见过面了,了解了不少情况。”
乔治考虑了片刻。克拉夫平时.99lib.红光满面,但现在显得有些苍白,眼睛也有些肿,但眼睛还是很有神,而且他了解当地的情况,而这正是乔治所需要的。除此之外,他也应该和克拉夫建立更深入的合作关系了。“行。但如果哪个老婆子开口讲她的生平,你开口打哈欠,我马上让你回家。”
“没问题,长官。你打算从哪开始呢?”
乔治走到一张桌子旁,拿过来几张纸。“一张地图。什么人住在什么地方?我想从这儿入手。”
乔治盯着克拉夫给他画的草图,挠着头说:“你恐怕不知道他们之间的关系吧?”
“这我还真不清楚。除了一些人所共知的关系,如查理·洛马斯是特瑞和黛安的小儿子。麦克·洛马斯是罗伯特和克里斯汀的大儿子。杰克和他们生活在一起,他们还有两个女儿——丹尼斯嫁给了布赖恩·卡特尔,安琪拉嫁给了一个农民,住在三郡头。”
乔治抬起手说:“好了。很明显,你在这方面很有天.99lib.赋,斯卡代尔各家之间的血缘家谱关系就由你来负责。需要的时候,你来告诉我。现在,我想知道爱丽森和哪些人有血缘关系。”
克拉夫的眼睛向上看了看,似乎在脑子里绘制一张家谱图。“好了,我们暂且不管那些远房亲戚,只谈主要的。虽然错综复杂,反正马·洛马斯是她的曾祖母,她的父亲罗伊·卡特尔是大卫和雷的哥哥,她母亲属于克罗瑟这个家系,鲁丝是丹尼尔和特瑞·洛马斯的妻子黛安的妹妹。”克拉夫一边说,一边指着草图上相应的房屋。“但他们之间都有关系。”
“肯定还有新鲜血液注入吧,”乔治反对道,“要不他们都成痴呆了。”
“有一两个外来者。凯思琳·洛马斯,杰克的妻子,是朗诺人。约翰·洛马斯的妻子是从贝克威尔来的。他们在一起生活了很长时间才有了艾米,之后她就离开了这里,去了其他地方,这样她就可以想看电视就看电视,想出去喝酒就出去喝酒。当然,还有菲利普·霍金。”
“是啊,我们不要忘了这个乡绅,”乔治意味深长地说。他叹口气,站了起来,“我们可以先进一步了解一下他的情况。他原籍是圣·阿尔班,对吧?”他拿出笔记本做了备忘,“一定提醒我抓住这一线索继续调查下去。走,汤姆。我们再去斯卡代尔碰碰运气吧。”
布赖恩·卡特尔把第二头奶牛的奶头擦拭干净,极其温柔地把挤奶器夹在它的乳房下。距离天亮还有几个小时,可他已经起床,把新婚的妻子丹尼斯一个人留在热被窝里。这个房子有两间卧室。1950年的一个雨夜,爱丽森·卡特尔就出生在这里。每当布赖恩和他父亲一起走过寂静的村子时,他总会痛苦地想到堂妹的失踪——她的失踪已经给他的生活带来了很大的变化。
他一直过着纯朴、单一的生活,寡言少语,在斯卡代尔很少与人来往。上学的时候经常被同学骂,后来在酒吧,喝醉酒的人也会骂他,他已经习以为常了。不管别人怎么笑话他近亲繁殖,他都一概不理,只是自顾自地生活。
白天,斯卡代尔人在地里干活儿,天黑了,他们还是闲不下来。女人纺线,织毛衣,用钩针编织披肩和毛毯,为孩子们缝衣服,做果酱和酸辣酱。她们通过巴克斯顿妇女协会,把这些东西在市场上卖掉。
男人们会把房子修修补补,有时也会做些木工活。特瑞·洛马斯做的木碗图案复杂而精细,选用的胭脂红光泽鲜艳。然后他把它们送到伦敦一个手工艺品中心,在那里商人可以卖出可观的价钱。布赖恩的父亲大卫为里克一家商店制作木质玩具。巴克斯顿酒吧里的酒鬼们猜想,在斯卡代尔一定有一些原始的非基督教的宗教仪式,甚至认为每个人都很感兴趣。事实上,这里的人都太忙了。他们除了吃饭睡觉,再没有时间做其他事情。
平常他们也没有必要和外界联系。他们的日常消费品如肉、土豆、牛奶、鸡蛋以及一些蔬菜水果等都产自高耸的石灰岩范围以内。马·洛马斯用接骨木花、接骨木浆果、荨麻、蒲公英、桦条汁、醋栗等来酿酒。每个人都喝这种酒,甚至小孩子为了治病有时也喝上一杯。每周星期二有个货车拉来一车鱼和蔬菜卖给他们。另一辆货车每周星期四从里克来,卖一些杂货。其他东西都可在里克或巴克斯顿的集市上买到,不管谁去卖他们的手工品或家禽的时候,带回来便是了。
布赖恩·卡特尔还是学生的时候,每周有五天会离开山谷去上学,长大之后整天在地里劳动,有时一连一两个月也不会离开斯卡代尔,这是一个很大的变化。斯卡代尔这样的地方连一台电视也没有,所以不会打乱他们的生活节奏。他还记得当年老乡绅卡斯尔顿从巴克斯顿回家时,为了看《加冕礼》专门买了一台电视带回来。他父亲和叔叔特瑞·洛马斯把天线竖起来,所有村民都挤到乡绅家的客厅。老乡绅颇带炫耀地把电视打开,村民们都目瞪口呆地盯着屏幕上的雪花点。不管大卫和瑞怎么拨弄天线,电视总是噼噼啪啪地响,就像把一块儿肥肉烤在火上一样,人们所能看到的只有干扰信号。而这是所有斯卡代尔人唯一能够容忍的干扰。
现在,由于爱丽森的失踪,一切都发生了很大的变化。自己的生活突然暴露在公众面前,警察、记者各自都有很多问题想让他来回答,也不管这些问题和他有没有什么关系。布赖恩感觉自己对这种纷至沓来的侵扰天生就缺乏防卫能力。他真想对谁发泄一番,但却没有合适的对象。
乔治和克拉夫来到村口时天还没亮。他们看到的第一束光是从一个半掩着门的牛棚里发出来的。“不妨就从这里开始吧。”乔治说。他把车停在了路边,“不知道这是谁家?”门前的混凝土路面上全都是泥,他们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了过去。
“可能是布赖恩和大卫·卡特尔,”克拉夫说,“他们都是养牛的。”
由于挤奶器具发出的碰撞声和喷出牛奶的声音,布赖恩和大卫·卡特尔都没有听见有人进来。牛粪和牛奶味儿以及牛身上的汗味儿奇怪地混在一起,闻起来甜丝丝的。乔治看着那两个人清洗完每头牛的奶头,然后把挤奶器夹在牛的乳房下。后来,年长的那位转过身来。他的眼光完全是鲁丝·霍金的那种谨慎眼光的翻版,这是乔治对他的第一印象。他的面部棱角分明,两颊瘦削,两个眼窝像是在粉色蜡像上雕刻而成。“有什么消息吗?”他大声问道。
乔治摇摇头。“我来做个自我介绍。我是探长乔治·贝内特,负责这次调查工作。”说着,他便向年长的那位走过去。这时,年轻的那一位停下手头的活儿,靠在黑白花牛的臀部,两臂交叉,放在胸前。
“我是大卫·卡特尔,”年长的说,“爱丽森的叔叔。这是我的儿子布赖恩。”布赖恩·卡特尔严肃地点点头。他的脸很像他父亲,只是眼睛小一些,颜色浅一点,看起来也就是二十岁过一点儿。
“我是想说,我们正在尽一切可能把爱丽森的事情调查清楚。”乔治说。
“但还是没找到,对吧?”布赖恩说,他的声音就像他的表情一样显得不高兴。
“还没有。天一亮我们将会再次搜寻,如果你们愿意参加,我们非常欢迎。但我今天来不是因为这个。我总是在想,关于爱丽森到底出了什么事儿,这个问题应该在她平时的生活中找答案。我相信,不论是谁干的,都不会是因为一时冲动。这是有预谋的。也就是说总是有一个人会留下蛛丝马迹。如果村里有人看见或听见什么都可能成为我们的线索。我今天要和每个村民谈话,谈话的内容都一样。我需要你们回忆一下有没有什么反常的事儿,有没有看见不属于这里的人。”
布赖恩哼了一声,听起来很让人吃惊,就像他的一头牛发出的声音一样。“如果你们要找不属于这里的人,不用走太远。”
“你指谁?”乔治问。
“布赖恩!”他的父亲警告道。
布赖恩面带愠色,在口袋里摸来摸去,找他的烟。“爸,他不是这里人,永远也不是。”
“你说的是谁?”乔治追问道。
“菲利普·霍金,还能是谁呢?”布赖恩咕哝道,嘴里全是烟味儿。他抬起头,以挑战的姿态盯着父亲的后脑勺。
“你该不是在暗示她的继父和她失踪有关系吧?”克拉夫问,声音里带着一种质疑的口气,乔治料想布赖恩可能会觉得难以反驳。
“你没有问这个问题。你只是问谁不是这里的人。嗯,他不是。自从他来到这里,一直爱管闲事儿,总是想告诉我们该怎么种地,好像他已经种了几辈子的地了。在他看来,如果你读一本书或者是全国农场主联合会的一本小册子,你就突然能变成一个专家。你们还不知道他是怎么讨好我伯母的。他干脆不能让她安宁一会儿。要想安宁,只有嫁给他。”布赖恩脱口而出。
“别以为这是你的真心话,”他的父亲带着讽刺的口吻说,“如果不是鲁丝和爱丽森从阪可塞得搬出去了,你和丹尼斯就不得不在你的旧卧室里结婚。”
布赖恩一下子红了脸,狠狠地瞪着他的父亲。“你别把丹尼斯扯进来。我们在说霍金。不光是我,你也知道他不属于这里。别装得像个没事儿人一样。你不也整天抱怨他是个废物吗?你不也抱怨那个老乡绅当初一时糊涂把土地留给霍金这样一个继承人吗?”
“那并不能说明他和爱丽森的失踪有什么关系。”大卫·卡特尔一边说,一边用手搓着下巴。很明显,这是他恼怒时的一个习惯性动作。
“你父亲说得对。”乔治温和地说。
“也许吧,”布赖恩不情愿地嘟哝了一声,“但他总是摆出一副高人一等的样子。如果他在家也像在外面一样指手画脚,那我堂妹活着还不如一条狗。我不在乎别人怎么说,反正她和霍金在一起不可能幸福。”他轻蔑地朝混凝土地面上吐了一口唾沫,然后突然转过身,迈着大步向牛奶房的另一边走去。
“别理那小子,”大卫·卡特尔不耐烦地说,“他说话从不过大脑。霍金确实是个白痴,但鲁丝说他也常想着爱丽森。相比之下,我更相信我嫂子的话,不相信我儿子的。”他摇摇头,转过脸看见儿子正在捣鼓一台机器。“我想,和丹尼斯结婚能让他变得理智点儿。真是太不懂事儿了。”他叹了口气,“贝内特先生,我们今天也去参加搜寻。我会好好考虑你说的话,看看我能不能想起什么。”
他们握了握手。乔治跟着克拉夫走了出去。当他们走进昏暗的晨光中时,他能感觉到卡特尔那双不露声色的眼睛正在打量着他。“布赖恩这小伙子对那位乡绅一点儿感情都没有了。”他们走回车上时,乔治评论道。
“昨天晚上,我们挨家挨户地走访完之后和皮特·格伦迪聊了聊。从他说的话来看,其实,布赖恩说的也就是其他村民所想的。他说所有村民都认为霍金喜欢发号施令,希望人们不折不扣地认为他就是老板,但在斯卡代尔,人们对这一点却很反感。这里的一贯传统是村民们按照自己的方式种田耕地,乡绅只管收他的租金,不要多管闲事。所以,有很多人会在你面前抱怨霍金。”克拉夫说。
他的判断完全错了。
第八节
1963年12月13日 星期五中午12点45分
四小时后,乔治估计他已经看到了他所需要的遗传方面的所有征象。姓氏可能会依照严格的家谱血缘关系有所变化,但体貌特征似乎没有规律可循,只是依稀可以看出一鳞半爪。大卫·卡特尔的扁平脸,马·洛马斯的鹰钩鼻,珍妮特·卡特尔猫一样的眼睛,伴随着其他同样鲜明的家族特征,都在各种各样的脸谱组合里被不断重复着。乔治感觉自己像个孩子一样在随意地翻弄着这些脸谱书籍,其中一本仿佛是被撕裂了,读者需要将那些眼睛、鼻子、嘴巴混在一起再重新组合配对。
斯卡代尔村民还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他们对于爱丽森的失踪表现得十分神秘。正如克拉夫估计的那样,很少有人愿意主动地像布莱恩·卡特尔那样提供一星半点的线索。大部分的谈话都进行得很艰难,就像是一场战斗。每次都是乔治先做自我介绍,再简短地说上几句。村民们看上去像在沉思,然后摇摇头。没有,没有什么不寻常的事情发生。没有,他们没有见到任何陌生人。不会,他们认为村里的任何一个人都不会动爱丽森一根指头。顺便说一句,查理·洛马斯是天下最好的小伙子,你们不应该像对待犯人那样对他。
唯一让人感兴趣的一点是,没有一个人将怀疑的目光投向乡绅。没有一个人对他发一句牢骚,也没有一个人说过要和他对着干。不过嘛,也没有人为他唱赞歌。但是整整一个上午过去了,乔治不由得会想,在斯卡代尔,认为菲利普·霍金应该受到指责的人,恐怕只有布莱恩·卡特尔。
最后,乔治和克拉夫一无所获地回到了房车。里面除了一个女警察再没有其他人。他们一进去,女警察就赶紧站起来给他们沏茶。“你先前估计错了。”乔治叹了口气。
“是吗,头儿?”克拉夫打开他的烟盒,抖出一支香烟给乔治,甚至都懒得问一问他把什么估计错了。
“你说我们会听到一大堆抱怨霍金的话。但是除了那个鲁莽的小伙子布莱恩·卡特尔,其他人连他的一点不是都没说。”
克拉夫紧锁着眉头想了一会儿。他额头宽大,上面的皱纹就像焦糖蛋奶冻的那层焦糖外壳。“他之所以会那样说,或许就是因为年轻鲁莽。他太不成熟了,所以,他把霍金是不是这里的人与这个案子扯到了一起。而其他人却十分聪明,他们知道,自己尽管不喜欢霍金对他们指手画脚,但不能由此怀疑他诱拐孩子。这两者绝不能混为一谈。”
乔治小心翼翼地呷了一口茶,结果没他想的那么烫。他一口气喝了半杯,润润干燥的喉咙;不管斯卡代尔人在其他方面如何,单就给客人烧水沏茶来讲,他们确实不够大方。他们刚才一直就在黛安·洛马斯的厨房里,面前就放着一壶茶,可她却一次也没为他们倒茶。“也许吧。但我应该注意到,这是一个关系紧密的小圈子。在这种地方,人们都认为私刑是解决他们遇到的难题的最好办法。有这样一种可能,他们认为霍金是幕后黑手,但又觉得我们这些警察太愚蠢,不能将他绳之以法。而且,他们琢磨着,对付霍金最好的办法是等我们放弃寻找爱丽森,自动滚蛋以后,制造一起严重的农场事故,这样,他们就可以和乡绅霍金说再见了。但我有两个问题。第一,除了人们所抱的偏见,我们没有理由怀疑菲利普·霍金与爱丽森失踪有关。第二,我不希望自己的手上沾上他的血,不管他跟这个案子有没有关系。”
克拉夫对此持怀疑态度,但仍不失礼貌地说:“如果你不是我的上司,我会说你电视看多了。但你偏偏又是,所以我只能说,这想法很有趣,头儿。”
乔治瞪了克拉夫一眼,只说了一句,“你不信?走着瞧吧,队长。”说着,他把杯子伸给女警,“还有茶吗?”
她还没来得及给他再续上一杯,门开了,皮特·格伦迪站在门口。这个朗诺警察得意地点了点头。“我就知道会在这里找到你。长官,总督察卡弗让你尽快给他往巴克斯顿打个电话。”
乔治站了起来,拿起茶杯,一口气喝了大半杯,然后示意克拉夫跟他一块儿去。“咱们还不如直接去专案室。”一边说,一边向他的车走去。突然,一辆福特安格利亚车打开了车门,挡住了他的去路,唐·斯玛特神气活现地冒了出来。
“早上好,探长,”他快活地说道,“运气如何?有没有值得报道的事情?我本来还想着在十点的新闻发布会上见你呢,像你昨天说的那样,但我看得出来,你现在是有更重要的事儿要办。”
“是啊,”乔治说着,往旁边横跨一步避过车门,“今天早上,有关方面已经给巴克斯顿跟你打交道的那些警察通报了案件进展的基本情况。”
“你看了我们的报道?”
“我现在要去调查一件重要的事儿,斯玛特先生。如果你想要知道德比郡警方对此案的看法,需要通过适当的渠道才行。好了,请您允许我……”
斯玛特的脸上露出了笑容,显得志在必得。“我说过,这个案子和另几件案子有牵连,如果你不打算好好考虑一下我的意见,那你是否想过用一个很能干的人?”
乔治皱了皱眉,“一个很能干的人?”
“这样就可以给你提供正确的思路,让你集中注意力,而不是到处撒网。”
乔治惊讶地摇了摇头。“我要的是事实,斯玛特先生,不是头版头条新闻。”他脚步轻快地从记者身旁走开,几步后又转过身来,“如果你真的想为爱丽森·卡特尔做些事情,而不只是为了自己投机钻营,为什么不在你们的报纸上登一张她的照片呢?”
“我是否可以认为这些话意味着案子还没有什么突破性的进展?”斯玛特转而向克拉夫问道。这时,乔治正迈着大步向他的车走去。
“你为什么不滚回曼彻斯特?”克拉夫说,他的声音低沉却很有力,脸上带着微笑,看上去很坦率。还没来得及看一看他的话所产生的效果,他就抬腿追乔治去了。
“你姓斯玛特就以为自己天生聪明,”乔治一边慢慢地开着车,一边挖苦道,“真让人恶心。这不是你成就事业的时候,而是一个女孩儿的生命危在旦夕的时候。”
“他可不会这么想。如果他这样想,他就绝不会去写那样的报道了。”克拉夫说。
“或许那样对大家都好。”乔治气呼呼地说。他阴沉着脸大步走进卫理公会大厅,直奔离门最近的那张放着电话的桌子。一个警察正在打电话,他站在旁边,拿着一支尚未点燃的金叶烟轻轻地敲着烟盒。警察迅速地看了他一眼,眼神透出了他的紧张。
“那就这样吧,夫人,非常感谢。”他说得急促而含糊。话还没说完,他就伸手压下了听筒支架,挂断了电话,“您打吧,长官。”他紧接着说,惴惴不安地将电话塞给了乔治。
“我是侦探长贝内特,请接侦缉总督察卡弗。”乔治厉声说道。
不一会儿,电话里传来刑事调查科他上司的声音。卡弗来自中部地区,说话带着鼻音。“贝内特?是你吗?”
“是的,长官。我听说你找我。”
“这么长时间才打过来。”卡弗抱怨道。乔治已经发现,当了近三十年的警官,卡弗已经将抱怨升华为一种艺术。乔治是在不断道歉中度过了他在巴克斯顿的头一个月,在忍气吞声中度过了第二个月。后来,他专门留意其他人对付卡弗的办法,并加以效仿,那就是不予理睬。
“你那里有什么进展吗,长官?”
“我们给白天值班警察的命令,你让卢卡斯队长去负责执行了?”卡弗以责备的语气说道。
“是的,长官。”
“他按照老一套,找了一堆有前科的人。这对于所有相关人员都是浪费时间。”
乔治耐心听着,一言不发。从他遇到斯玛特那一刻起,理智一直强压着怒火,这是职业的需要。现在,他的愤怒由于卡弗的抱怨即将忍无可忍地爆发出来。但是,如果他这样做就意味着他职业生涯的结束。于是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再从鼻子缓缓地呼了出去。
“不过这次我们倒是有意外收获。”卡弗继续说道。这句话说得很慢,听起来很勉强,似乎他反倒希望这次任务不要有任何结果才好。对此乔治感到难以置信,因而有些愤愤不平。
“是吗,长官?”
“是这样的,我们找到一个曾经记录在案的人。他故意在女学生面前裸露身体,从晾衣绳上偷过女人的内裤。本来也不是什么特别严重的事情,而且也已经是以前的事儿了。”卡弗用反感的口吻低声补充道,“但问题是,这个家伙不是别人,正是爱丽森·卡特尔的舅舅。”
乔治感觉自己不自觉地张开了嘴。“她的舅舅?”过了一会儿他才反应过来。
“皮特·克劳瑟。”
乔治使劲儿咽了口吐沫。他居然不知道还有这么一个叫皮特·克劳瑟的人。“我可以参与讯问吗,长官?”
“难道你还以为我给你打电话是为别的什么事儿吗?我的脚踝疼得厉害。而且,腿上打着石膏,走路一瘸一拐的,这副样子很难让克劳瑟心存敬畏,是这样吧?所以你现在马上过来。”
“好的,长官。”
“对了,贝内特?”
“还有事吗,长官?”
“给我带点儿鱼和油炸土豆条,好吗?食堂的饭简直没法儿吃。实在消化不了。”
乔治挂上电话,摇了摇头,点上一支烟,眯起双眼,回过头扫了一眼他身后的房间。克拉夫随随便便地靠在一张桌子上,仔细地审视着一张钉在墙上的地形图。格伦迪在门口走来走去,不知道他是应该离开还是应该留下来。“克拉夫,格伦迪,”乔治喊道,他一张口,满嘴的烟喷了出来,“开车,就现在。咱们这就去巴克斯顿。”
车门刚刚砰的一声关上,乔治就在座椅上转过头,瞪着格伦迪说,“皮特·克劳瑟。”
“皮特·克劳瑟,长官?”格伦迪试图表现出一副一无所知的样子,但没奏效,因为他那双躲躲闪闪的眼神暴露出他内心的不安。
“是的,格伦迪。爱丽森的舅舅,有性骚扰记录的那个人。就是那个皮特·克劳瑟。”乔治以指责讽刺的口吻说道,同时猛地一踩油门,使所有人都猛然向后一晃,车子迅速开上了去朗诺的公路。
“他怎么了,长官?”
“为什么我从侦缉总督察那里才第一次听说皮特·克劳瑟这个人?就你对当地的了解,说一说皮特·克劳瑟的情况,花不了多少时间吧?”这一次,乔治用温文尔雅的态度取代了讽刺挖苦的语气,就像一位心理变态的老师在准备向学生施虐前先麻痹学生,使他们毫无防备一样。
“我认为他跟这案子没关系。我是说,他住在巴克斯顿,可那些事儿已经是二十多年前的事儿了。我从来没有怀疑过他。”格兰迪面红耳赤地说。
“怪不得你到现在还只是一个普通警员,格伦迪。”克拉夫在座位上转过头,犀利而又傲慢地盯着他。这种眼神曾经激怒了很多罪犯,忍无可忍的结果是让他们罪加一等,“你难道不这样认为吗?”
“是啊,克拉夫,一个好几年都被拴在德比市中心的交通岗上值勤的人,是不需要动脑筋的。”乔治替格伦迪找了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但是,一个片儿警就应该有独立思考的能力。格伦迪警官,除非你真的希望换一个岗位,不然的话,你最好在我们去巴克斯顿的路上,把你所知道的有关皮特·克劳瑟的事全都告诉我们。”
格伦迪用食指关节揉了揉眉毛。“皮特·克劳瑟是鲁丝·霍金的哥哥,”他说话时像是在做一道复杂的心算题,“黛安是老大,就是特瑞·洛马斯的妻子黛安。下来是皮特,再下来是丹尼尔,鲁丝是最小的。皮特比鲁丝至少大十岁,这样算来他应该是四十五岁左右。”
“我对皮特算不上真正认识,他很早以前就离开斯卡代尔,那时我还没有开始负责朗诺这一带。但我听别人说起过他,都说他脑子里缺根弦儿。在斯卡代尔的时候,他弟弟丹尼尔总是留意着他,但还是出事儿了——我不知道什么事,斯卡代尔以外的人都不知道——于是他的亲戚就不让他再住下去了。他们把他送到了巴克斯顿,住在一家单身男子旅馆里,北面靠近一个高尔夫球场。他在一家生产灯罩和废纸篓的福利工场里干活,就在铁路调车场的后面。我知道他因为偷窥惹了一些麻烦,但也不了了之。”
乔治重重地叹了口气。“皮特·克劳瑟的这一切你都知道,可你从没想过在我面前提一提?”
格伦迪将重心从屁股的这半边移向另外半边。“等你见着他你就明白了,长官。皮特·克劳瑟连自己的影子都害怕。我想他连跟人搭个话的胆子都没有,更别说绑架人了。”
“这么说,他不会绑架爱丽森,是吗?”克拉夫打断了他的话。他讥讽的语气像鞭子一样,蓝眼睛里射出冷冷的光,“他是她的舅舅。她不会怕他。如果他说:‘嘿,我们的小爱丽森,我给你买了一双旱冰鞋,跟我去瞧瞧吧?’她会不假思索地跟他走的。她的皮特舅舅对她来说可能有点儿陌生,但他不是外人,是不是,格伦迪警员?”他专门把格伦迪的警衔说得听起来像是一种侮辱。
“他没有那个胆量,”格伦迪固执地说,“而且,我说过,他们不想让他再待在斯卡代尔,确实是这样。据我所知,皮特·克劳瑟差不多快二十年没回去过了。没有一个斯卡代尔人愿意接近他。我甚至怀疑如果在大街上他和爱丽森擦肩而过,他能不能认出她来。”
“那咱们就看一看吧。”克拉夫嘴里咕哝着。香烟散发出团团烟雾,他的眼睛眯成了缝,显得很严峻。
爱丽森失踪后,珍妮特·卡特尔就一直恳求她的父母不要再让她去上学。但那完全是白费口舌。在1963年那个时候,人们总是认为孩子的情感和大人的不一样。孩子们总是生活在大人们想象出来的各种各样的故事中,并不了解社会的真实情况,父母以为这样就是在保护他们。在大人们看来,打破常规就是最大的过错,因为,再没有什么能像打破常规一样向年轻人表明一定是出了什么严重的问题。所以,尽管爱丽森的失踪让整村子的人感到天就要塌下来了,但大人们还是照样把珍妮特和她的堂姐妹、表兄弟们送到路口,打发他们坐车去学校,似乎什么也没发生一样。
然而,当珍妮特在爱丽森失踪后的第二天早晨来到学校后,校园里非常热闹,这是她没有想到的。这一次,珍妮特成了人们关注的焦点。所有人都知道爱丽森失踪了。警察在学校里找爱丽森的同学和老师谈话。操场上的话题只有一个,但都离不开珍妮特。她在一个小范围内名声大噪。前一天晚上她吓得睡不着觉,不停地想爱丽森在哪儿,出什么事了。现在的一切足以让她忘记那种恐怖。
校园中弥漫着一种恐惧感,但人人都对此津津乐道。她们感觉到发生了一件人所共知的不能发生的事。孩子们中没有一个人能完全明白那意味着什么,包括那些生活在农场里的孩子们。她们知道动物之间的事情,但却从未把“那种事情”与人联系起来。当然,每个人都听说过有关女孩子被“骚扰”的事,但没有人知道它的真正含义,除了那种和“下面的那儿”有关的事情,或者是一个女孩儿让一个男孩儿“走得太远”就会发生的事情。虽然没有谁真正知道“太远”是多远。
因此,爱丽森失踪以后,高峰女子中学的气氛高度紧张。虽然她的大部分同学也都像珍妮特一样害怕、焦虑和难过,但有些女生却在心里感觉到了某种刺激的快感,尽管她们也知道不该有那样的感觉。这些五味杂陈的情感相互纠结、搅和,使得学生们感到星期四和星期五这两天的校园生活让他们筋疲力尽。最后一节课的下课铃声响了,珍妮特的脑子里只有一种想法,那就是赶快回家,让妈妈给她沏杯茶,再在妈妈面前好好撒撒娇。
车上有个令人震惊的消息在等着她,但她却已经没有多少激情了。上车以后她坐在驾驶座的旁边。以前她总是和爱丽森一起坐那儿,还尽量地往司机身边靠。这时,司机突然说,爱丽森的舅舅正在警察局里接受质询。她马上警觉起来,好像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哪个舅舅?”德里克问。
司机想像往常那样开个玩笑,什么斯卡代尔人都是亲戚之类的话,但他看出珍妮特没什么兴致。所以只是回答说:“皮特·克劳瑟。”
珍妮特皱起了眉头。“这一定是别的地方的克劳瑟,不是斯卡代尔的。爱丽森没有叫皮特的舅舅。”
“这你就不知道了,”他说话时眨了眨眼睛,“皮特·克劳瑟是爱丽森妈妈的傻哥哥,就是他们从斯卡代尔打发走的那个。”
珍妮特看着德里克,德里克耸了耸肩膀,跟她一样困惑不解。这另一个克劳瑟兄弟,他们以前从未听别人说起过。他的名字也从来没人提过。
整个一路上,汽车司机都在没完没了地说着皮特·克劳瑟,什么他住在一家旅社里,在一家福利工场干活,那家工场是专门为那些脑子不太正常的人开办的,因为这些人在地方政府看来还没有必要把他们关起来,什么他过去可能有不可告人的秘密,现在警察认为是他杀死了爱丽森。珍妮特盯着司机那又粗又红的脖子后部,真希望他马上去死。
但她更希望知道真相。她爸爸正在路口等着孩子们,十分钟前他就到了。在斯卡代尔,没有人再会冒任何风险了。汽车在他们身后一关上门,珍妮特就开口问道,“爸爸,皮特·克劳瑟是谁?他怎么了?”
雷·卡特尔一直就是一个心直口快的人,没有多想就告诉了她。可珍妮特听了之后却反倒觉得要是没有告诉她就好了。
格伦迪至少说对了一点,乔治靠在讯问室的墙上想道。皮特·克劳瑟的确是个十足的胆小鬼。当他走进那间空气污浊的房子时,克劳瑟身上那种由于恐惧而散发出的稍微有点刺鼻的气味儿给他留下了很深的印象。这种气味儿与他瘦小的身体因为没洗澡而散发出的干酪似的臭气迥然不同。“这次讯问,烟可不能离口。”克拉夫在一旁喃喃自语。他厌恶地皱皱鼻子不想闻到彼得·克劳瑟身上的臭味儿。
“嗯?”乔治含糊地说道。他们有意识地站在门口打量着克劳瑟,对他施以更重的心理压力。
“你得一支接一支地抽烟,不然的话你就会吐。”克拉夫提醒道。
乔治点点头。“你先来。”他让克拉夫坐在克劳瑟对面的椅子上,而他走到一边背靠着墙站着。乔治将头向门口一摆,一直守在那里的穿制服的男警察就悄悄离开了,脸上一副解脱了的神情。
“怎么样,皮特?”克拉夫说。他身子前倾,胳膊肘搁在桌上。
皮特·克劳瑟似乎把身体缩得更紧。他的脑袋像是一块儿楔形乳酪,而且在乔治看来还是上面撒着芥菜杆的乳酪。奇怪的是,这样的奶白色闻起来却是这么恶心。事实上,他看起来并不脏。他把刮得光光的尖下巴紧缩在胸前,猫一样的眼睛向上斜瞅着克拉夫。这个男人的这副模样完全可以用来作为插图字典里对“畏缩”这个词的一个图解。对于克拉夫的开场白,他一个字也没回应,尽管他的嘴唇动了动,但没有出声。
“你早晚要说的,皮特,”克拉夫自信地说,一只手伸进口袋掏出香烟。他若无其事地点上一支,将烟雾喷向皮特·克劳瑟。烟雾飘了过去,克劳瑟抽动着鼻子,贪婪地猛吸着,“还是早点说的好。”克拉夫接着说,“告诉我们,你为什么星期三回斯卡代尔去了?”
克劳瑟皱起了眉头。他看上去真的是被搞糊涂了。不管他干了什么,似乎都与斯卡代尔没有关系。“皮特从没回去过,”他说话的声调很高,但只表明一种疑惑,而不是为所犯罪行的虚张声势,“皮特住在巴克斯顿。单身男子旅馆,十七号。皮特不住斯卡代尔了。”
“这我们知道,皮特。但是你星期三晚上回斯卡代尔了。别不承认了,我们都知道了。”
克劳瑟浑身颤抖。“皮特从没回去过,”这一次,他语气很肯定,“皮特不能回斯卡代尔。那是不允许的。他住在巴克斯顿。单身男子旅馆,十七号。”
“谁说你不能回?”
克劳瑟垂下眼睛。“我们的丹尼尔。他说如果皮特再踏进斯卡代尔半步,他就砍掉皮特的手。所以,皮特不回去,知道了吧?皮特能抽支烟吗?”
“等一会儿,”克拉夫说,漫不经心地将更多的烟喷向克劳瑟,“那爱丽森呢?你最后一次看到爱丽森是什么时候?”
克劳瑟再次抬起头来,不安的脸上满是困惑。“爱丽森?皮特不认识爱丽森。有一个叫安吉拉的在他旁边干活,她给灯罩做饰边。你说的是那个安吉拉吧?皮特喜欢安吉拉。她有一件皮夹克。是从她弟弟那儿搞来的。他在惠利桥的制革厂干活。安吉拉的弟弟,就是的。皮特和安吉拉在一起干活。皮特做灯罩框架。”
“爱丽森。你的外甥女爱丽森。你妹妹鲁丝的女儿。”克拉夫严厉地说。
听到鲁丝的名字,克劳瑟抽搐了一下。他把膝盖抬起来抵在胸前,用双臂紧紧地抱着。“皮特从没回去过,”他喘着气说,“皮特从没回去过!”
乔治往前挪了挪,把拳头搁在桌子上。“你不知道鲁丝有一个女儿?”他温和地问道。
“皮特从没回去过。”克劳瑟把这句话当作护身符一样不断重复着。
乔治悄悄示意克拉夫往后一点儿。于是,队长靠回到椅子上,把烟喷向了天花板。乔治掏出自己的烟,点燃一支,递给克劳瑟。克劳瑟发着抖,不断地喃喃自语,“皮特从没回去过。皮特从没回去过。”几秒钟后他才注意到乔治递过来的烟。他疑心重重地看看那支烟,再看看乔治,突然伸出手,一把将烟抓了过去。他用手将烟护住,拇指和食指紧紧掐住烟头,生怕它被人抢走似的。他快速地猛吸了几口,眼睛在乔治、克拉夫和香烟之间游移、闪动。
“皮特,你最后一次跟斯卡代尔的人说话是什么时候?”乔治和蔼地问道,在克拉夫身旁的椅子上坐下。
克劳瑟紧张地耸了耸肩。“不知道。有时皮特会在周六的集市上看到家里人。但家里人都不跟皮特说话。有一年夏天,皮特在报亭买烟,我们的黛安走了进来。她只是点点头,什么话也没说。我琢磨她是想说来着,但她知道如果她这样做了,我们的丹尼尔就会狠狠地收拾皮特。皮特总是害怕他。所以皮特从不回斯卡代尔。”
“你真的不知道鲁丝有一个女儿?”克拉夫满腹狐疑地问道。
克劳瑟身子直抖。他嘴里紧紧地咬着烟,脸上一阵剧烈地抽搐。“皮特从没回去过,”他呻吟着说。他弯下腰,趴在自己的膝盖上,身体随之开始剧烈地抖动,“皮特从没有回去过。”
乔治看着克拉夫,摇了摇头。他站起来向门口走去。“我们会叫人给你送杯茶来,皮特。”克拉夫跟着他来到过道上,“他在隐瞒什么事。”乔治肯定地说。
“但我觉得不会跟爱丽森有关。”克拉夫说。
“我还不能肯定,”乔治说,“在下结论之前,我必须知道他的家人为什么要把他赶出斯卡代尔。不管是因为什么,如果他自己的姐姐在事隔二十年后还不愿意跟他说话,那事一定很严重。”
“那么,你想把他一直关在这儿?”克拉夫问。他显然认为乔治不会这么做。
“噢,我是想这样。这里对他来说也最安全,你不觉得吗?”乔治一边向刑事调查科走去,一边转过头来说,“侦缉总督察卡弗确信他就是我们要找的人,而且光凭我一个人的意见是改变不了他的看法的。警察局永远是一把筛子。不用等到下班,镇上就有一半人会知道皮特·克劳瑟因为爱丽森失踪案正在接受质询。在这种情况下,我想单身男子旅馆十七号并不是最适合他的地方。”他推开门,打量着他的总督察。只见他把那条受伤的腿搭在一个废纸篓上,腿上涂着厚厚的石膏。面前放着一份晚报。满房子还飘着香气,当然,那是用报纸包着的浸过醋的鱼和油炸土豆片的香味儿。
“已经让他供出那个女孩儿在哪了吗?”卡弗问道。
“我想他并不知道,长官。”乔治回答说。虽然他感到很累,但希望他的声音听起来精神一点儿。
卡弗哼了一声。“难道你上了个大学就学了这点能耐?我实在难以相信。我再给你点时间,到明天早上,必须让那个傻子招供。”他突然把话打住,“我想他还关着吧?你该没放他走吧?”
“克劳瑟先生仍在羁押之中。”
“好。我该回家了。这事儿交给你了。如果到时候你还没能让他说实话,不管腿上打没打石膏,我都会接手的。他会认罪的,你相信我。在我这儿,他什么都会招的。”
“我相信他会的,长官。现在,恕我失陪了,我得回斯卡代尔去。”说完乔治便退了出来,没有给卡弗再次侮辱他能力的机会。
“咱们…”克拉夫问,跟着乔治回到车前,“要回斯卡代尔?”
“我需要知道皮特·克劳瑟到底做过什么事,”乔治直截了当地说,“他不打算告诉我们,所以必须让别人对我们说。我讨厌斯卡代尔那帮人,我们想知道的,他们偏偏不肯讲。”
第九节
1963年12月13日 星期五下午4点05分
乔治开始觉得他下半辈子都会梦到去斯卡代尔的这条路。这是一个冬天的下午,天气阴阴沉沉,暮霭渐深,他们的车子嗖的一声开到了一条窄道上。他想,刚才要是太阳能穿过云雾露个脸儿该多好啊!看到村里的绿地越来越近,他便放慢了车速。男人们在警察的房车周围转悠着,一杯杯热茶里冒出的缕缕热气,袅袅升起,和正往山谷里弥漫下来的雾气混合到一起。随着光线的渐渐消失,一天的搜寻也就无果而终。
乔治没理睬那些人。他穿过绿地,直奔桃瑞农舍。他暗自下了决心,再也不能让马·洛马斯的一举一动像是维多利亚情节剧中的人物一样了,必须要让她为爱丽森的事儿尽一点义务了,现在该是让这个女族长和她的大家庭开口讲话的时候了。一个柴堆几乎挡住了去她家前门的路,他绕了过去,这时,他突然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身体向前倒去。幸亏克拉夫一把抓住他的胳膊,他才没有摔倒,不然可就难堪了。
“妈的,什么东西……”乔治嚷道,踉踉跄跄地让自己站稳。他转过身,透过朦胧的暮色,看到查理·洛马斯正四仰八叉地躺在一堆散乱的木头上,呻吟着。
“你把我的脚踝都踢断了。”查理抱怨道。
“你在这儿干什么?”乔治问,生气地揉着自己的胳膊,克拉夫强壮的手指几乎掐进了他的肉里。
“坐在这儿,想想我自己的事儿,看看能不能安宁一会儿,这不犯法吧?”查理七扭八歪地站了起来,用手背在脸上狠狠地擦了一把。借着从小屋窗户投出的一线灯光,乔治看到小伙子眼睛里闪动着泪光。看起来他连一只小猫都绑架不了,更不要说一个十几岁的女孩子了。
“在想爱丽森?”乔治温和地说。
“现在才把我当人看有点迟了,先生。”查理挑衅般地耸起双肩,“跟你们这帮人有什么关系?她是我表妹。我的家人。难道没有人需要你去操心,所以你才会觉得特别奇怪,我们怎么会这么难过,是吧?”
查理的话唤醒了乔治的记忆。在他刚开始从事警察这个职业的时候,他就知道他不会干得像自己期待得那么好,除非他能将个人情感牢牢地封闭起来,免于遭受他的工作带给他的诸多痛苦和不快。在大多数情况下,他都能设法保持心理防线完好无损。但偶尔也有崩塌的时候,就像现在,两种现实发生了碰撞。乔治突然想起,似乎在一夜之间,又有一个人需要他的关心了。
乔治的脸上泛起了浅浅的微笑,他感到不由自主。他能看出查理·洛马斯眼里的蔑视以及克拉夫眼里的困惑。但他就是突然想到了安妮肚子里的孩子,他无法打断自己的思绪。
“有什么事儿这么好笑?”查理大声吼道。
“没什么,”乔治粗声粗气地说。他把自己拽回到了现实,调整出一副合适的表情,“我在想我的家人。你说得对。如果他们有什么不测,我会痛不欲生的。对不起,如果我冒犯了你的话。”
查理站了起来,用手拍了拍身上的灰尘。“我说过了,现在道歉有点晚了。”他将头半转过去,所以看不清他的眼睛,“你们是找我还是找我奶奶?”
“你奶奶,她在家吗?”
他摇摇头。这样的虐待,境况比交战地带的街头妓女还惨。我想您不会愿意让他遭那份罪。您,或者斯卡代尔的任何人,都不会愿意的。如果你们忍心,他二十年前就该受到惩罚了。但是你们把他放走了。你们放走他,让他自己去凑合着过。可现在您却袖手旁观,眼看着他不能再过现在的日子,这是为什么呢?”
演讲很有说服力,但却没实效。“我不能告诉你。”她一边说,一边令人难以察觉地摇着头。
乔治把椅子往后一推,椅子腿在石板地上擦出刺耳九九藏书的声音。“我不想在这里浪费时间了,”他说,“如果您不关心皮特·克劳瑟,也不关心能否找到爱丽森,我会去找个关心的人。我敢肯定霍金夫人会告诉我们想了解的任何事。毕竟,他是她的哥哥。”
马·洛马斯的头一下扬了起来,好像有人猛地拉了一把她脑袋后面的头发。她瞪大了双眼。“不要去找鲁丝。不,你不能那么做。别去找鲁丝。”
“为什么不能?”这一问把乔治的一部分火气发泄了出来,“她盼着我们找到爱丽森,她不希望我们在假线索上浪费时间。我们想知道什么,她都会说的,我肯定。”
她瞪着他,她那巫婆似的歹毒的面孔如同万圣节的面具。“坐下。”她咬牙切齿地说。这是命令,不是邀请。乔治退回到他的椅子里。马·洛马斯站了起来,摇摇晃晃地向橱柜走去。她打开柜门,拿出一个瓶子,标签上写的是威士忌。其实里面的液体,像杜松子酒一样,没有颜色。她往一个雪利酒杯里倒了满满一杯,然后一口干掉。她猛咳了两声,肩膀不住地颤抖。接着,她转过身来冲着他们,眼睛里水汪汪的。“皮特一直积习难改。”她慢慢地说道。
“他灵魂肮脏,”说着,她便走回去,坐在自己的椅子上,“下流,卑鄙。他会跑到野外看动物交配。年龄越大情况越糟。他会尾随谈情说爱的人,那可都是他的亲戚啊,千方百计地要看看人家在做什么。只要你走进树林,看见皮特站在那儿,那肯定就是有公羊和母羊在交配,他站在那儿,手里……”她停顿了一下,抿紧嘴唇,然后又接着说下去,“手里拿着他的‘家伙’,眼睛里满是好奇地望着那些正在交配的畜生。为这个,家里人扇他、训他、踢他、骂他,但都没用。过了一段时间,我们觉得这种事好像也不是那么要紧。在一个像斯卡代尔这样的地方,没办法的事情,你就得学会容忍。”
她盯着炉火,叹了口气。“后来,鲁丝从一个小女孩儿长成了一个大姑娘。皮特就像鬼迷了心窍。她走哪儿他都跟着,就像一条公狗在一条发情的母狗后边嗅着。他有好几次都被丹尼尔抓住了——他爬上梯子,扒在姑娘卧室的窗户上,透过窗帘的缝隙往里面看。我们想方设法让他明白,她是他的亲妹妹,再不能那样了。但皮特从来都听不进去。最后,丹尼尔让他搬出来,睡在我家里。”
马·洛马斯停顿了一下,揉了揉耷拉着的眼皮。乔治和克拉夫想着一定不能把故事打断了,所以他们都一动不动。“一天夜里,丹尼尔从朗诺回来。他喝了点儿酒。当时还在打仗,实行灯火管制。他一进山谷,就看见一丝光亮从村里照射出来,就像信号一样。他以最快的速度骑着自行车,他想不管那是谁家,他都要抢在警察发现并罚款之前告诉他们。足足还有半英里的时候,他发现那光是从自己家里发出来的。这下他骑得就更快了。不一会儿,他就认出来了,那是鲁丝卧室的窗户。他知道家里只有黛安和鲁丝在,他确信她们两人当中一定有一个出了什么可怕的事情。”她转过身对着那两个已经入迷的听众。
“嗯,他判断错了,不过也可以说是对的。他咆哮着,飓风般地冲进家门,一步两阶儿地跑上楼梯,脑袋差点碰到横梁上。他撞开鲁丝的房门,只见皮特站在鲁丝的床边,裤子堆在脚踝,煤油灯把他的影子投在天花板上,这样一来,他的性器官看起来就像一个扫帚把儿。小姑娘睡得正香,但丹尼尔像疯子一样闯进来的时候把她吵醒了。她一定以为自己在做噩梦,”老妇人摇摇头,“隔着村子的绿地,我都能听到她的尖叫声。”
“接下来我听到皮特的尖叫声。三个男人才把丹尼尔从他身边拖开。我当时还以为他死了,他浑身是血,就像一头刚难产生下来的小牛犊。我们把他锁在一个母羊产崽的棚子里。他的伤口渐渐愈合之后,乡绅卡斯尔顿安排他住进巴克斯顿的单身男子旅馆。丹尼尔警告他,如果他再胆敢靠近鲁丝或者斯卡代尔,他就会赤手空拳地打死他。皮特相信他说到做到,当时信,现在也信。我知道,你们了解了这件事以后,会认为他是在爱丽森身上看到了鲁丝的影子,于是就对爱丽森下了毒手。但你们那样想就错了。而且恰恰相反。如果你们想让皮特·克劳瑟爬到你们脚下求得宽恕,只需要告诉他鲁丝和丹尼尔在找他就行了。在这个世界上,他最不想去的地方就是斯卡代尔,最不愿意靠近的人就是任何一个跟斯卡代尔有关系的人。相信我好了。”
故事讲完了,她又坐了下来。乔治心中暗想,只要马·洛马斯还活着,口述传统就永远不会消亡。她代表着村子里的前辈,不仅了解家族的历史,而且也只有靠她个人的技能,家族的历史才得以完整保存。乔治从没想到他能在1963年的德比郡遇上这么一个人。“谢谢您告诉我们这一切,洛马斯夫人,”他郑重地说,“您帮了我们大忙。在告辞前还有一件事要麻烦您。查理说他周三下午看见过霍金先生在树林和灌木丛之间这一带溜达。他告诉我们您刚才还沿着同样的路线走过。那就是说,您周三也看见过乡绅?”
她审慎地看了他一眼,眼睛很亮,如同鹦鹉的眼睛。“但不是在爱丽森失踪之后,不是。”
“那以前呢?”
她点点头。“在这之前,我一直在和我们的黛安一起喝茶。我出来的时候,看见凯西正钻进路虎车,准备到路口把爱丽森、珍妮特和德里克从校车上接回来。大卫和布莱恩在挤奶房那里,正把奶牛往里面赶。恰好我看见乡绅霍金正从地里穿过去。”
“那您先前为什么不说呢?”乔治恼火地问。
“我为什么要说?没有什么反常的啊。那是他的地,他为什么不能在上面走呢?他总是在外面到处溜达,在你毫无防备的时候拿着相机拍来拍去。况且,就像我说过的,爱丽森那时还没从学校回来呢。她带舍普出来时,他要是还在那片地里,那他也走得太慢了。而这样的天气里,在斯卡代尔,没人会走得那么慢。”她语气果断,仿佛要为这个分歧一锤定音。
乔治闭上眼睛,用鼻子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当他再次睁开双眼,他敢发誓,他看到一丝笑容牵动了老妇人的嘴角。“我会让人把您说的这些打印成一份报告,”他说,“我希望您能在上面签字。”
“如果那上面写的都是真的,我会签的。你们现在可以放皮特走了吧?”
乔治站了起来,不慌不忙地把他坐的椅子塞回到桌子下面。“我们做决定时会考虑您今天讲的这些。”
“他不是暴徒,探长。”她说,“即使我们假设他见过爱丽森,甚至假设她会让他想起鲁丝,她也可以一把推开他。他是个胆小鬼。不要把你们的时间浪费在皮特身上,而让罪犯逍遥法外。”
“您似乎已经料定,不管爱丽森出了什么事儿,肯定是人为的。”克拉夫说着便站了起来,但没有把记录本合上。
她的表情显得旁若无人。眯缝着眼睛,噘起了嘴巴,翕动着鼻翼。“我想的和你知道的是两码事儿。就看你能不能把它们联系到一起,克拉夫队长。然后,我们也许就能知道我们的小姑娘出了什么事。”她瞟了一眼挂钟,“刚才你们说还要去找乡绅霍金谈谈?”
“是。”乔治说。
“那你们最好快点儿。他喜欢在六点整吃饭,而且依我看他不会为你们改变这个习惯的。”
洛马斯也没有起身,他们就自己出了门。“你怎么看,汤姆?”乔治问。
“她在告诉我们她认为的真相,头儿。”
“还有查理不在现场的事儿?”
克拉夫耸耸肩。“她可能替他隐瞒了什么。她也愿意这么做,这是毫无疑问的。但是,除非我们找到某个人有不同的说法,或者找到更可靠的证据证明他和爱丽森失踪有关,否则我们没理由怀疑她。而且关于克劳瑟的事儿,我还是相信她说的,不管最后结果证明是真是假。”
“我也是这么想的。”乔治抬手摸了摸脸。连日的劳累使皮肤感觉很粗糙,脸上好像也瘦了一圈。他叹了口气。
“我们应该放他走,头儿,”克拉夫说,掏出烟,递了一支给乔治,“他不会跑的。他没有地方可去。我可以从那个公共电话亭打电话给局里,告诉他们为他办理假释。可以给他定几条严格的规定——他必须一直待在距离斯卡代尔五英里以外的地方,必须待在旅馆里,必须每天到警局汇报。但是真的没有必要再关他啦。”
“你不觉得我们这样做会把他推给那些滥用私刑的人吗?”乔治问。
“我们把他关的时间越长,对他越是不利。我们可以让值班警员暗示一下报社的那帮家伙,就说什么克劳瑟根本不是嫌疑犯,只是爱丽森的一个长辈,因为心理脆弱,为了避开外界的压力,我们带他来警局谈一谈,了解一些情况。还有,我会提醒他们有必要在酒吧散布同样的话。”克拉夫喋喋不休,一定要说服乔治。乔治觉得他的话有道理,而且他也太累了,不想为这样一件事儿再多说什么,况且放与不放本来也不是一件什么大事儿。
“好吧,汤姆。你给他们打电话,就说是我的命令。而且务必让人通知总督察一声。他会不高兴的,但他也只有自认倒霉了。我在房车那儿等你。我得去喝上一杯,不然的话,还没等我从乡绅那儿套出点什么,我就会先败下阵来。”
乔治甚至没等克拉夫回答,就径直穿过绿地走向警察的房车。他没有阻止克拉夫队长,他的直觉没有给他任何这样的暗示,而克拉夫也确信这样做是完全正确的。甚至马·洛马斯的心灵感应也没有立刻反对释放皮特·克劳瑟。
人们常说知识和经验是人的负担,此即一例。这一负担将由他们三人分担。
第十节
1963年12月13日 星期五下午5点52分
鲁丝·霍金把厨房门打开,将双手在围裙上擦了擦。她的双眸里闪现出九九藏书了一丝希望的火花,但一看见他们的表情,这丝火花就变得更微弱了。希望转瞬即逝,取而代之的是一阵恐惧。她眼圈发黑,脸色苍白,表情显得痛苦,可见,两天以来她一直处于焦虑当中。看到她这个样子,乔治赶紧说道,“我们还没有新的消息,霍金夫人,很抱歉。我们能进来一会儿吗?”
鲁丝点了点头,一声不吭地退到一边,双手仍然不停地在围裙上擦来擦去。那是一件用粗棉布做的裹身围裙,上面带有花卉图案。她双肩低垂,动作迟缓,心不在焉。乔治和克拉夫走在她前面,很不自然地站在了厨房中间。空气中弥漫着牛排和腰子的香味,这让他们感觉很饿,禁不住直流口水。乔治想,如果他能回家,不知道安妮会给他准备什么好吃的?这他说不上,但有一点是明确的:再这样拖下去,就什么也别指望了。“你丈夫在家吗?”他问道,“实际上,我们是要和他谈谈。”
“他前面和你们那些小伙子一起搜山去了,”她回答得很快,“回来的时候已经很累了,现在他去洗澡了。有什么我能帮你们的吗?”
乔治摇摇头,“没事儿,我们只是想和他谈谈。”
她瞥了一眼放在炉子旁边架子上的一个瓷质闹钟,闹钟已经很破旧了。“他十分钟后会下来吃晚饭,”她咬了咬嘴唇的右下角,焦虑之情无意识地流露了出来,“如果你们过一会儿来更好一些,半小时后可以吗?这样他就可以吃完晚饭。我会告诉他你们在等他。”她的笑容中夹杂着些许的紧张。
“如果你不介意的话,霍金夫人,你丈夫一下来我们就和他谈,”乔治很温和地说道,“我们不想耽误一点点时间。”
她睁大了眼睛,紧绷着嘴唇。“我知道你们很着急。但是他整个下午都去了山谷,所以需要先吃晚饭。”
“我知道,我们会尽量快一点儿。”
“尽量快一点儿干什么,警官?”
乔治半转过身,他没有听见霍金在他后面开门的声音。这位乡绅上身穿着一件质地粗糙的驼色睡袍,下身穿着条纹睡裤。因为刚刚洗过澡,所以皮肤看起来有些发红,头发紧贴在头上,比之前光滑多了。他一只手插在口袋里,另一只手拿着香烟,一副好像在伦敦西区剧院里的神态,显得彬彬有礼,轻松愉快,但在德比郡一个农家的厨房,就显得很可笑了。乔治点点头,算是和他打了招呼,“我们需要耽误你几分钟,霍金先生。”
“我要吃晚饭了,警官。”他生气地说,“我想我妻子已经告诉你了,或许你们可以晚点再来?”
太有意思了,乔治心想,霍金甚至都不问一下他们此次前来,是不是有了新消息。他根本没有提到爱丽森,甚至没有表现出任何关心的迹象,只顾着填饱肚子。“恐怕不行,先生。我已经说过了,对于这样的询问,我们必须分秒必争。所以,如果霍金夫人不介意把饭给你热着的话,我们想跟你谈谈。”
霍金装腔作势地叹了口气。“鲁丝,你听见警官的话了。”他向前走了几步,来到桌子跟前,慢慢地从口袋里抽出手来去拉椅子的后背。
“我们最好换个地方谈,先生。”乔治说道。
霍金的眉毛弯成了弓形。“你说什么?”
“我们要和目击者一个一个地谈话。既然你的妻子还要在这儿干活,我们换个地方谈似乎更合适一些。客厅怎么样?”乔治的语气听起来很礼貌但也很坚决。
“我不去客厅,那里就像个冰冷的库房,我不想让你们感染上肺炎。”他赶紧装出一副笑容,这样就使他的话听起来不那么生硬,但乔治发现这一借口很难让人相信,“我的书房要暖和一些。”霍金补充道,转身向门口走去。
他们跟着他,沿着冷飕飕的走廊来到一间屋子。这间屋子看着像是微型绅士俱乐部。一对皮质扶手椅放在壁炉的两侧,壁炉上有一个煤油取暖器。霍金直接走向窗口旁的椅子。房间的另一头是一张宽大的桌子,桌子表面的皮革有一块已经划破了,上面零零散散地放了一些装饰性的镇纸。沿墙摆放着几个红木书架,书架上塞满了皮面的精装书,按照大小排列,从大账簿到小册子。木地板由于多年的踩踏而凹凸不平,有一块儿地板上面铺着一张土耳其地毯,看起来不太耐用而且已经褪了色。门旁是一个装有玻璃的枪柜,里面放着一对成套的猎枪。乔治对枪了解不多,但即使这样,他也意识到这些猎枪并不是一个普通农夫吓唬人的摆设。“很漂亮啊,先生。”他一边说,一边走到霍金对面的椅子旁边。
“我觉得我叔叔从他祖父那个时候起,就没怎么动过这里。”他说道,“我想把这里弄得时髦一点儿。比如把那张破桌子搬走,拿掉一些书,换成当代的。还有,我应该找个地方存放我的摄影册子和底片。”
乔治沉默不语。他想,对这样的房子他是会情有独钟的,因为它能使生活在其中的人把过去与现在联系起来,他还能在想象中把房子传给自己的儿子,当然,如果他能幸运地有个儿子。一想到霍金可能会对房子做一番什么样的变动,他心里不禁一阵隐隐作痛,虽然这和他一点儿关系都没有。但是这也没能让他对霍金增加一点儿好感。他透过霍金的肩膀看了克拉夫探长一眼。克拉夫已经坐在椅子上了,拿出笔记本,准备好了铅笔,向乔治点了点头。乔治清了清嗓子,心想,再过几年,要是他能够对这样的房子有支配权该多好啊。“我们有一些重要的事情要跟你谈一谈。不过在这之前,先生,我想问一下,有没有人向你索要赎金?”
霍金眉头一皱。“谁会认为我有那笔钱呢,警官?我不就是拥有这么一块儿地吗?”
“先生,人们总是有各种各样的想法。辛纳特拉绑架案被报道之后,我们还是应该提防这种可能性。”
霍金伤心地摇了摇头。“没人向我要赎金,没有信,没有电话。我们今天收到一些巴克斯顿人的来信,他们听说了爱丽森失踪的事儿,但这些信都是表示同情和慰问的,不是索要赎金的。你可以看看,那些信都在厨房的餐桌上。”
“先生,如果有人向你索要赎金,你必须告诉我们。即使对方警告你不要报警,但为了爱丽森,你千万不能隐瞒,这方面我们需要你的配合。”
霍金神情紧张地笑了笑。“相信我,警官,如果有人以为他能像抓住我的继女一样从我这里弄到钱,那他就会有好果子吃。你放心,如果真有人这么天真,以为我会赎回爱丽森,我一定会通知你们的。那么,你们见我到底有什么事?我整个下午都在山谷里,都快饿死了。”
“我们发现证词中有些不太一致的地方,需要搞清楚。找到爱丽森是我们的头等大事,所以任何不清楚的问题都要尽快地弄明白。”
“当然。”霍金说道,转身在椅子旁边的烟灰缸里把烟头掐灭。烟灰缸高高地放在一摞报纸上。
“爱丽森失踪的那天下午,你说你在暗室里?”
霍金把头歪向一边,“是啊。”他慢吞吞地说,眼神显得很谨慎。
“整个下午吗?”
“我什么时候进暗室这么重要吗?”他说,“我不明白我下午干些什么和爱丽森有什么关系?”
“请不要生气。我们很快就能解决这个问题。能告诉我们你是什么时候进暗室的吗?”
霍金用食指擦了擦鼻子的一侧,他的鼻子很长。“我们像平常一样,十二点半吃午饭,接着我就到这儿看了会儿报纸。住在乡下有一点不好,就是信件和晨报很少会在午饭前送到。所以我有一个习惯,吃完午饭后到这儿处理信件,读读《每日快报》。星期三,有几封信要回复,所以很有可能是两点半左右的时候,我离开这儿,进了暗室。暗室很小,在宅第的后面,有自来水设施。我把房子改造了一下。警官,你对摄影感兴趣吗?我敢肯定,你从来没有见过像我这里装备如此齐全的私人暗室。”霍金笑着说。这样的笑容乔治曾经在他的脸上看到过。这是他情感的自然流露,可以说没有设防。
“如果方便的话,过一会儿我很想看一看。”
“非常欢迎。爱丽森失踪的那天晚上,你那些穿警服的小伙子们去过了,他们想看看爱丽森是不是藏在那儿,但我向他们解释说,因为暗室里有昂贵的仪器,通常都是锁着的。你可别听他们对我说三道四。如果你什么时候需要专业摄影……”霍金对着乔治手指上闪闪发亮的金戒指点点头,“照一张你和夫人的合影怎么样?”
一想到霍金下流的眼神聚焦在安妮身上,即使中间隔着相机镜头,乔治还是极为反感。乔治没有表露自己的情绪,只是说,“好啊,这主意不错。现在我们还是谈谈星期三下午吧。你说你是两点半左右进了暗室,你在里面待了多久?”
霍金皱起眉头,伸手去拿香烟。“我有好多照片要洗,一些参加摄影比赛的照片,所以我要按比赛要求把那些照片洗出来,这很重要。直到晚饭前我才回到屋里。我看见我妻子和凯西·洛马斯正在厨房,她们担心爱丽森出事儿,显得很紧张。警官,这样回答可以吗?”
“可以,但我还有一点疑问。是这样的,有人看见你从我们发现舍普的树林到灌木林去。在那里我们发现了一些搏斗过的痕迹,我们认为与爱丽森有关。当时是星期三下午五点左右。你能对此解释一下吗?”
霍金的耳朵刷地一下变红了,接着又变成了深红色,然后整个脸也变得通红。“因为他们都是些愚蠢的村民,难道不是吗,警官?”
乔治在椅子上挺直身子。“你说什么?”霍金如此刻毒的回答让他大为惊讶。
“几百年来,他们都是近亲繁殖。警官,你知道吗?这是一个只有三种姓氏的村子。他们都是一些弱智,最简单的智力游戏都赢不了。一些人连现在是哪一年都不知道,还能分清是星期几?我的解释就是某个笨蛋把星期二说成了星期三……嗯,这也不是什么大事儿,是不是?你看,探长,我叔叔把管理这个村子作为他的个人爱好一样,这是有充分理由的。他觉得没有乡绅的保护,斯卡代尔村民就无法生存。他们根本适应不了现代生活。”他的口气突然变得不再那么尖酸刻薄了。他用手捋捋头发,勉强挤出一丝笑容。“请相信我,警官,星期三下午我压根儿没离开过暗室。要是有人说我离开过,那肯定是搞错了。”
乔治还没开口,克拉夫就不失时机地登场了。他假装把记事本往回翻了几页,带着歉意地说道,“先生,一共有两份证词。有两个人说他们星期三下午五点左右看见你,都在同一个地方。要是只有一个人这么说,嗯,先生,说实话,我们这两天也接触了不少人,完全明白你的意思。但有两个人这么说,就有点儿不好解释了。”
这次,霍金的笑容显得很真诚。在这一瞬间,乔治第一次突然明白了霍金为什么能让鲁丝·卡特尔这样的寡妇为他痴迷。霍金的笑容具有大卫·尼文年轻时那样不可抗拒的魅力。看到霍金给他们递烟时的那种豪爽,乔治心想,他还具有大卫·尼文的沉稳气质。“谢天谢地,我还有个无懈可击的合理解释。”他说道,他想声音尽量听起来显得轻松一些。.99lib.
“什么解释?”乔治问道。他向前探了探身子,让霍金帮他把烟点着。他一直看着霍金的眼睛。
“我经常去山谷,在那儿拍些照片。我还会在我的地上转一转,看看一切是不是正常。你得让他们干活达到一定的标准,不然的话,修的围墙就是一堆碎石瓦砾,而门也……”他噘起嘴,摇摇头,“不管怎样,我就是星期二去了你说的那个地方。显然有几个村民看见我了。爱丽森失踪后,他们肯定一直在争论是星期几看见我的。要是我姓卡特尔、克劳瑟或是洛马斯,他们就不会怀疑我,就会说那天是星期二。但我是外来户,所以他们总是把我想得很坏。还有,别忘了,他们跟孩子一样,总想迎合别人。要是卡特尔、克劳瑟或是洛马斯家族的人心中有什么疑问,他们说的时候,很自然地会让人觉得我很糟糕,同时还让人觉得他们反映的情况很重要。”他向后一靠,跷起二郎腿,露出骨节突出的脚踝。睡裤和拖鞋之间白皙的、长满寒毛的皮肤也露了出来。
“你确定不是星期三?”乔治问道。
“肯定不是。”
“你愿意在按照你的意思写的宣誓证词上签字吗?”乔治问道。霍金所说的一切?99lib?都不能使乔治相信马·洛马斯和查理弄错了,他们提供的消息没有得到澄清。乔治很清楚谁才能提供更具说服力的证词。
几分钟后,他们返回到厨房。鲁丝·霍金坐在餐桌旁,她已经忘了身旁的烟灰缸里还放着一支烟,烟的多半截已经燃成灰烬。她的手紧紧地捂着嘴,双眼紧盯着她面前的报纸的第一版。
“怎么回事?”霍金问道,乔治觉得他的语气中透出来的对妻子的关爱是自己从来没有听到过的。
她什么也没说,默默地把那张报纸推到三个男人面前。这是本周的《高峰新闻报》,今天下午刚刚发行的。乔治盯着头版上的大标题,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
搜寻失踪女孩
其亲戚被拘留
巴克斯顿警方正在审问一名男子,这名男子和斯卡代尔女学生爱丽森·卡特尔的失踪有关。
这名正在接受警方询问的男子据信是失踪女孩的亲戚,该女孩13岁,于周三下午失踪。
失踪当天,爱丽森和平时一样,放学以后带着牧羊犬舍普沿着斯卡莱斯顿河在树林散步。
警方带着警犬,在偏僻的山谷进行了为期两日的大搜查。当地村民搜查了散布在山谷中的所有建筑物,高峰救援队搜遍了爱丽森有可能会跌入的偏远峡谷。
周末还将进行进一步的搜寻工作。要求志愿者于周六早晨8点半在朗诺南部的B8672干道旁的卫理公会教堂集合。
被拘留的亲戚据说是爱丽森·卡特尔的近亲,对斯卡代尔一带非常熟悉,尽管他已经有20年没有在山谷里居住了。
此人住在巴克斯顿郊区的青年旅社,受雇于镇上的一家福利工厂。今天早上他到工厂上班时,被警方拘留。
警方发言人拒绝对本报的报道做出任何评论,只是解释说有关爱丽森失踪案的大范围调查正在进行中。
调查对象包括爱丽森在高峰女子中学的同学……
眼前的一切简直让乔治无法相信。追名逐利的总督察卡弗这么快就把案情透露给了当地报社。一定是皮特·克劳瑟还没到警察局,他就在电话里给他们通风报信了。乔治感到内心很沉重。他想起他和克拉夫当时还专门传出话来,说这名男子和他侄女的失踪没有关系,以此来保护克劳瑟。但当时没有考虑到巴克斯顿的内线消息以及《高峰新闻报》的截稿时间。这份报纸已经传遍了巴克斯顿的大街小巷。卡弗,谢谢你了,皮特·克劳瑟也感谢你啊。
他一转眼看到悲痛难忍的鲁丝·霍金,于是提醒自己不能发火。“很抱歉,”他说,“没有任何理由把他和爱丽森的失踪联系起来。他已经被释放了。报纸上不应该这么报道。”
“你们在说什么?”霍金问道,听起来他真的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儿。他把报纸往跟前拉了拉,把前几段又读了一遍,“我给弄糊涂了。这个被抓的亲戚是谁呀?我们怎么不知道?你们把人都抓了,干吗还缠着我问那些毫无意义的问题?”
“先生,你问了好几个问题,”乔治说道,“我一个一个给你解答,那名男子是你妻子的哥哥,皮特·克劳瑟。”
“不,不,你们搞错了。她哥哥叫丹尼尔。”霍金抗议道。
“霍金夫人的另一个哥哥叫皮特。”乔治坚持道。
霍金瞪着自己的妻子。“什么另一个哥哥,鲁丝?”听起来他显得很紧张。
她仍然一言不发,只是摇头。乔治只好替她回答,“皮特·克劳瑟住在这儿不合适,所以家人安排他住在巴克斯顿,并在那儿工作。二十年来,他从没有出现在斯卡代尔附近,所以没什么理由认为他星期三下午来过这儿。”
“但你们把他抓起来了!”霍金反对道。
“报纸藏书网上并没有这么讲,”乔治说,他意识到自己是在搪塞敷衍,“你所说的只是报纸上的一种暗示,要证明这一点,事实还是不足。皮特·克劳瑟之所以被带到警局询问,是因为我的上司认为警局比起他工作的地方或者旅馆里他和别人合住的房间更适合交谈。询问完后就放了。”他转过身面对着鲁丝,拉过她身旁的椅子,坐了下来。“对此我很抱歉,霍金夫人。我们知道你现在的状况,所以最不愿做的事就是给你增加烦恼。你是想让我们当中的一个人给你丈夫解释,还是愿意自己跟他说?”
她摇了摇头,把手从嘴边垂了下来,去拿刚才已经掐灭的香烟,结果,那支烟已经只剩下过滤嘴,所以她沾了一手指的烟灰。她似乎吃了一惊。她还没找到自己的烟,克拉夫就把一支点燃的烟递到她的手上。“让他去问马·洛马斯,”她无精打采地说,用疲倦而带恳求的眼神看了一眼霍金,“她会告诉他的。求你了,我不能说。”
霍金无可奈何地强迫自己挺直腰杆。“该死的农夫。”他低声说道。说完便突然转身离开桌子,迈着大步,一摔门,走出了房间。
鲁丝叹了口气。“皮特是不是吓坏了?”她问道。
“我想是的。”乔治回答道。
“好。”她若有所思地看着手上的烟,“好极了。”
1963年12月13日 星期五晚上9点47分
乔治累得筋疲力尽,连目击者的证词都已经看不下去了,于是他起身回家了。此前,他们曾召开了一个工作会议,目的是组织周六早晨志愿者的搜寻工作。来自水资源管理局的代表建议把斯卡代尔方圆四英里范围内的两个沼地水库的水排空。这两个沼地水库,一个位于斯塔福德郡荒凉的高地,另一个位于斯卡代尔和朗诺之间有点绿色的丘陵上。乔治感觉他热情得过度了。
第二天早晨的安排确定下来之后,他向汤姆·克拉夫建议去喝上一杯。于是他们开车去那家很小的贝克徽章酒吧,选了一个最幽暗的角落,每人要了一品脱啤酒。“我查过那家青年旅社,”克拉夫说,“克劳瑟被释放后直接回去了。吃过饭大约一小时后就出门了。他没说要去哪儿,但这也很正常。旅馆经理想他可能是出去喝酒。这期间也没人去那儿找他,所以,看起来他是不想让人对他指指点点。”
“希望是这样。我一直在想我是不是应该对皮特·克劳瑟的事负责。”
“头儿,这不是你的错。就算真的出了什么事,那也是总督察的责任,还有《高峰新闻报》的那个大饭桶考林·洛夫塔斯。如果真的要追究最初的责任,洛夫塔斯难辞其咎。”
“但释放克劳瑟的命令是我下的。”乔治提醒他。
“这也是完全合理的。我们没有理由羁押他。他根本没这回事儿。”
“如果有‘这回事儿’呢?”乔治愁眉苦脸地说。
“所谓的‘这回事儿’我们都知道。已经过了四十八小时,可除了一些搏斗的痕迹和几滴血之外,我们不是什么也没有发现吗?她肯定死了,不会再有其他可能性。”
“不一定。抓她的人也许还控制着她。”
克拉夫怀疑地看着他的上司。“和林德伯格的孩子差不多,很可能已经撕票了。”
乔治一动不动地盯着啤酒。“汤姆,我一定要找到她。最好是还活着。就是死了,我也要找到爱丽森·卡特尔。不管代价有多大,一定要让霍金夫人知道她女儿到底出什么事儿了。”他一口喝完剩下的啤酒,站起身来。“我得去看看证词。你回去补上一觉。这是命令。”
他正看着证词,突然觉得又饿又累,不得不放下手中的活儿,满身疲倦地回到家里。安妮正娴静地坐在扶手椅上一边等着他,一边织着毛衣、看着电视。几分钟后,安妮就把一碗香喷喷的热汤端到了他面前。他坐在饭桌旁,用勺子一口一口地喝着汤,但就这么一个一成不变的动作都似乎让他感觉很累。在他身后,安妮站在炉子旁,把腌肉末、洋葱、土豆和鸡蛋混杂在一起做了一盘大杂烩。
“你好吗?”喝完汤,正要吃主食的时候,他有气无力地问道。
“很好,”安妮说道,她拿起茶杯在他对面坐下,“我是怀孕了,又没生病。不用担心。我身体没问题。我倒是担心你,一直很忙,吃不好,睡不好。”
乔治眼睛盯着饭,机械地咀嚼着。“我只能这么做,”他说,“爱丽森·卡特尔有位母亲。我有责任让她知道自己的女儿到底出什么事儿了。我一直在想,如果是我的孩子失踪了,没人知道她出什么事儿了,没人知道她在哪儿,而且别人似乎都无能为力,那我会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
“天哪,乔治,你给自己的压力太大了。你又不是负责这起案子唯一的警察。别给自己施压了。”安妮有些不高兴。
“说起来容易啊,可我总是在想,我们必须要分秒必争。她有可能还活着。既然有这个可能性,我一定要全力以赴。”
“你们不是已经抓了一个人了吗?我还以为你可以轻松一下了。”她俯身向前,给他续了一杯茶。
乔治不满地哼了一声。“你又相信报纸上讲的那一套了,是不是?”他用挖苦的语气说道。
“嗯,《高峰新闻报》说得很肯定啊。”
“报纸上的话转弯抹角,一点儿也不可靠。是,我们是抓了爱丽森·卡特尔的舅舅,而且他也的确有过性骚扰的前科。报纸上写的就这一点是真的。他是个处境很可怜的人,他害怕自己的影子,所以,神志肯定不健全。他所谓的性骚扰也就是曾经故意暴露自己的性器官,而且那也是好几年前的事儿了。总督察卡弗了解到他的情况之后,兴奋过度,马上就把消息传了出去,快得就像人造卫星一样。”
“其实,你也不能怪他,乔治。你们都很关心这个案子。偶尔有人分不清事情的轻重也并不奇怪。女孩儿的那位舅舅肯定看起来像是疑犯。唉,可怜的人,”安妮说道,“他一定吓坏了吧。”安妮摇摇头,“这个案子好像挺让人伤心的。”
“而且一直没有头绪,”他把空盘子一推,“对于大多数案子来说,你可以看出接下来一步一步该怎么做,你知道是谁干了什么。即使在最糟糕的情况下,你也知道从哪儿入手。但这个案子就不一样了。你干脆眼前一抹黑。他们把整个山谷都搜遍了,但没有发现任何有关爱丽森·卡特尔的线索。肯定有人知道她出什么事了。”他愤愤地叹了口气,“上帝啊,保佑我找到这个人吧。”
“你会找到的,亲爱的,”安妮一边说,一边又给乔治添了杯茶,“如果有人能找到,那肯定是你。现在,你还是休息一会儿吧。明天你就会有新的思路了。”
“但愿如此。”乔治急切地说。他伸出手,正准备从烟盒里取一支烟,突然传来电话的铃声,“噢,上帝,”他叹了口气,“我又得走了。”
第十一节
1963年12月13日 星期五晚上10点26分
汤姆·克拉夫驾驶着福特车,乔治坐在副驾驶座上。他向前探着身子,透过挡风玻璃,神情专注地凝视着窗外。一束束灯光斜射在风中飞舞的冻雨上,宛如飘动的网眼帘。然而,乔治关心的并不是这样的天气。他关心的是发生在单身男子旅馆外的一场斗殴。
“真不可理解,”他摇了摇头,说道,“晚上这么冷,这些人喝完酒,还不赶快高高兴兴地回家,舒舒服服地坐在家里的火炉边,干吗要冒着感染肺炎、遭到警棒痛打的双重危险呢?”
“喝了那么多酒,谁还在乎呢。”克拉夫嘲讽地说。刚才他自己也是在酒馆里喝酒的时候听说有一群暴民在单身男子旅馆外闹事。他立即给警局打了电话,然后直接开车去乔治家里,因为他估计他的上司应该也已经接到通知了。现在,他们坐在车里观察着。十二名穿着制服的警察正在驱散一群怒气冲冲的醉汉,大约有三十人。那些警察虽然蛮横粗暴,但却知道适可而止,就像芭蕾舞演员一样训练有素。乔治心想,真是谢天谢地,因为这样的天气没有人能把这一幕清晰地拍摄下来。他最不愿看到的就是一群公民自由论者指责警察的暴力行为,而实际上,警察只是为了确保这些醉汉不会在街上乱伤无辜。
突然,有三个人打到了车前,其中两名是警察,另一个人肩部很宽,血不停地从他的脸上淌了下来。警棒在他的肩膀上来回挥舞,他倒在了汽车的引擎罩上,昏迷不醒。“噢,太好了。我们现在还可以告他故意损坏他人财产。”克拉夫调侃道。这时,一名警察把这名男子的双手铐在背后,让他慢慢地躺到地上。一串血迹和黏液清晰可见。
“我想我们最好还是过去帮他们一把。”乔治说话时的那股劲儿就像一个准备看牙的人不打算用麻醉药的那种狂热,“长官,你说了我就干。只是我们穿着便衣,可能会把现场搞得更乱。”
“有道理。我们还是再等等,让那些警察把局面平息之后再说。”他们又静静地观察了十分钟左右。那个时候,十二名警察已经坐在了车上,各自的状态都不尽相同。有两三个警察正用手帕擦着鼻子,还有一个在寻找他在混战中丢失的警帽。这时,鲍勃·卢卡斯从雨幕中走了出来。寒风中,他竖起大衣的领子,拉开车的后门,钻了进去。
“这个鬼天气。”他说,声音就像天气一样冰冷,“我们都知道谁该为这事儿负责,难道不是吗?”
“《新闻日报》?”克拉夫佯装不知地问道。
“啊。”卢卡斯说,“差不多吧,只要了解《新闻日报》的人都应该知道。如果让我知道是我的人干的,我会活剥了他的皮。”
“唉,好了,”克拉夫叹了口气,“鲍勃,我们都知道不是你的人干的。穿制服的警察哪有那么大的胆子把消息透露给报社呢。”他转过头,用狡黠的笑容缓和一下暗含的讽刺,“你把他们训练得那么好,哪会做那种事呢。”
“克劳瑟安全吗?”乔治问道。他转过身,伸出手,给这位穿着警服的警官递了支烟。
卢卡斯点点头表示感谢,自己把烟点着。“他不在。他被放了以后就回来了,吃过饭后又出去了。应该在九点前回来,因为那个时候就要锁门了。但门卫说克劳瑟一直没有回来。因为他知道克劳瑟今天是怎么过的,所以给他宽限了十五分钟,之后就跟平常一样把门锁了。门卫说在这帮人来之前,没人按过门铃也没人敲过门。好在门卫还算聪明没有开门,这帮暴徒也没有抢在我们来之前把门撞开。”
“那他到底在哪儿?”克拉夫问道。他缓缓地打开边窗,让车外的寒风把烟味儿吹出窗外。
“我们也不知道,”卢卡斯承认说,“他经常去的酒吧叫北斗七星,所以我打算在回警局的路上顺便去一下,看看他们怎么说。”
“我们现在就去。”乔治果断地说。有事可做他就感到很高兴,因为不用在这里干着急。
“这儿还有些零碎的事儿要处理。”卢卡斯不想现在就走。
“那好,你在这儿处理。我们先去找酒店老板。”乔治不屑地点了点头。卢卡斯愠怒地看了乔治一眼,狠劲地吸了口烟,一声不吭地下了车,甩门便走。如果乔治要找麻烦,他会说是风把车门碰上的。
“你认识酒店老板吗?”乔治问道。这时克拉夫慢慢地松开了制动器,驶上了公路。
“费斯特·佛格森吗?我认识他。”
“他叫费斯特?”
“是啊。他以前是个专业拳击手。据说他因为故意输了一场比赛而被吊销了执照。接下来一段时间他在一个非法的赤手拳击场上谋生。赚了一些钱,买下了那间酒吧。”
“真想知道那些行政官员是怎么审批执照的。”乔治说。汽车驶到路边,缓缓地停在令人倒胃口的北斗七星酒吧前。门紧闭着,窗帘也拉上了,没有一点儿灯光。
“酒吧是以他妻子的名义注册的。”
他们急匆匆地下了车,从房屋边上绕了过来,蜷缩着身子站在一堆啤酒木箱背风的一面。克拉夫咣咣地敲起了门。“如果还这么冷,我可不想参加明天的搜寻行动。”他边说,边侧着头看看楼上的窗户。接着又敲了一阵儿。
在他们上方,一块儿脏兮兮的黄色方格窗帘背后亮起了灯。接着一个光头突然冒了出来,挡住了大部分的光线。“开门,费斯特,是我,汤姆·克拉夫。”
楼梯上传来一阵咚咚咚的脚步声,只听门闩咔嗒一声,门打开了。接着一个男人出现在门口,走廊的可用空间都被他占了。他身穿一套羊毛睡衣,这套睡衣可能曾经是白色的,但现在就像干透了的鼻涕的颜色。“这么晚了你们要干什么?如果是来喝酒,现在就赶紧走人。”他放肆地挠着自己的睾丸。
“见到你很高兴,费斯特,”克拉夫说,“能耽误你一会儿吗?”
佛格森很不情愿地向后退了一步。他们走了进去,乔治跟在后面。“他是谁?”佛格森用粗粗的手指指着乔治问道。
“是我的上司。跟贝内特探长打声招呼。”
佛格森发出了一声奇怪的咕噜声,在乔治看来这是他的笑声。“看起来很年轻,当你的手下还差不多。什么事呢,汤姆?如果你带个这样的人来,一定是找什么人吧,不会是来喝酒的。”
“皮特·克劳瑟经常在你这儿喝酒吧?”克拉夫说道。
“从今年以后他就不会来了,”佛格森回答说,同时下意识地把手握成了拳头。“我这里不欢迎骚扰年轻姑娘的人。”
“今晚发生什么事了?”乔治问道。
“克劳瑟今天到这儿来的时间和平常一样。结果他以为我们都不知道他在局子里待了一整天。我把报纸塞到他眼前,他一看,几乎都快哭了。我这才知道他的胆子不像我想象的那么大。我告诉他,要是他今晚想在巴克斯顿喝酒的话,最好找个没人识字儿的酒吧。然后我又告诉他,以后永远不许他进我的酒吧。”佛格森把胸部一挺,双肩往后一缩。
“你真勇敢啊。”乔治冷冷地说,“我想克劳瑟先生已经走了吧。”
“他当然走了。”佛格森义愤地说。
“你知道他后来去哪儿了?”克拉夫问道。
“我不知道,管他去哪儿。”佛格森大大咧咧地回答道。
“佛格森先生,”乔治说道,“克劳瑟先生与他侄女的失踪一点儿关系都没有。这一点我们已经记录在案。本周《新闻日报》里的那篇文章纯属胡说八道。如果你能在你的营业执照重新审定前取消对克劳瑟的禁令,我会感激不尽的。”他很快转过身,又迈步走进了严寒当中,这时他突然觉得天气似乎比酒店老板要亲切多了。
“你可要对贝内特探长客气一点儿,”克拉夫一边说着,一边跟着乔治往外走,“他在这儿要待很长一段时间。”佛格森瞪着乔治的背影,什么也没说。
他们回到车里,心情沉重地盯着窗外纷飞的雨雪。“还是先回警局,请求巡逻队密切注意克劳瑟。”乔治叹了口气,“你觉得明天会比今天的情况好一些吗?”
1963年12月14日 星期六早晨7点18分99lib.
一些穿制服的高级警官正在制订一天的搜寻计划,而乔治也帮不上什么忙。于是他返回到办公室,仔细研究枯燥乏味的证词,希望能发现新的线索。他正在看爱丽森的英语老师的证词时,汤姆·克拉夫从门口探进头来。
“你看没看今天早上的《新闻日报》?”他问道。
“还没有。我来的时候报摊还没开张。”
克拉夫走了进去,关上门。“从曼彻斯特来的火车刚刚到。我从司机那里弄了一张。我想你不会喜欢的。”他把报纸扔到乔治面前,专门把第三版折了出来。
“千里眼”加入搜寻爱丽森的行动
本刊记者报道
法国顶级“千里眼”向《新闻日报》独家透露说,失踪女学生爱丽森·卡特尔还仍然活着。
她说,她对这次搜寻13岁失踪女孩儿的行动提供了帮助,因为警方对此案束手无策。
科莱特·查尔斯特夫人奇异的视力曾令她本国警察拍案称奇,她相信她能够帮助找到星期三失踪的爱丽森。
爱丽森的父母甚为焦虑,在得到他们的允许后,我们与查尔斯特夫人通了电话,向她提供了爱丽森从学校返回德比郡斯卡代尔村之后的详细情况。她与母亲和继父居住在那里。
安全无恙
查尔斯特夫人说她确信这个女孩儿还活着。
“她很安全,”她告诉本报记者,“她跟一个她认识的人离开了家,他们是乘车走的。”
“她现在待在一排小屋当中的一个房子里。那里,一排排房屋的外形都很相似。我认为那地方是在城市里,但距离她家很远。”
“她曾处于危险中,但我感觉她目前很安全。”
查尔斯特夫人解释说,因为没有爱丽森的照片和该地区的地图,她无法提供更多的详情。目前,照片和地图已经通过航空特快送达法国里昂。查尔斯特夫人的结论将在周一的《每日新闻》中作全面报道。
警方的承诺
一位警方发言人说:“尽管我们没有拒绝考虑查尔斯特夫人的看法,但不会在此案的侦破过程中寻求‘千里眼’的帮助。”
在查尔斯特夫人帮助警方破获了一些没有任何线索的案件之后,有人引用法国警方的说法,说她具有一种“特异功能”。
只要天气允许,德比郡警方将在今天对斯卡代尔一带的荒凉沼泽地和山谷展开进一步的搜寻,将会有民众加入到今天的行动中。
乔治把报纸揉成一团,向对面扔去。“该死的唐·斯玛特。”他骂道,两颊气得通红,“你信吗?安全无恙?”
“我想也有可能。”克拉夫靠在档案柜上,点了一支烟。
“当然可能,”乔治气得肺都要炸了,“你还可以说马丁·鲍曼还活得好好的,现在就住在切斯特菲尔德,但这是根本不可能的。这会让鲁丝·霍金怎么想?我真不敢相信还有这么不负责任的报社!他们引用的那些荒唐的说法都是哪儿来的?”99lib?
“或许是子虚乌有。很可能是斯玛特自己编的。”
“噢,上帝。”乔治叹息道,“汤姆,下一步该怎么办?”他从桌上一个已经打开的烟盒里取出一支烟,使劲儿地吸了一口,“我会给你再买一份报纸,”他抱歉地说道,“任何你喜欢的报纸,除了《新闻日报》。噢,上帝啊,到了新闻发布会上,他肯定会咧着嘴傻笑。”
“你可以对上面说,不让他参加。”
“我不会让他得逞。”乔治把椅子向后一推,站了起来,“走,去斯卡代尔。我对这四面墙壁实在厌恶至极。”
斯玛特比他们先到了斯卡代尔。他们把车停在村里的那片绿地旁边的时候,看见他正把一份报纸塞进卡格农舍的信箱里。然后走到麦都农舍的信箱,又塞进了一份报纸。“因为他我会被别人绞死。”乔治边说边打开车门,穿过草地走到这位记者面前。克拉夫叹了口气,下了车,跟在乔治的后面。
“恭喜你呀。”乔治吼道,此时他离斯玛特还有好几步远。
“报道写得不错吧?”斯玛特说,他狡猾的脸上露出惊喜的神情,“但是我认为像你这样受过教育的人应该不会喜欢的。”
“哦,我并不是恭喜你写的报道,”乔治说,此时离斯玛特只有几英尺了,“我是恭喜你获奖了。”
“获奖?”
克拉夫不相信斯玛特会这样掉入陷阱。他咬住嘴唇,偷偷地笑着。
“是啊,你获奖了,”乔治装出一副友好的样子继续说道,“警察联合会颁发的‘本年度不负责任记者奖’。”
“噢,天啊。探长,你上大学时难道没人教过你讽刺是智慧的最差表现形式吗?”斯玛特靠在麦都农舍的墙上,双臂交叉在胸前。
“只要你还有一口气,任何最差的称号肯定都是你的,斯玛特先生。你有没有想过,你那样做会唤起霍金夫人的希望,这多么残酷啊。”
“你是说她不应该抱有希望?这就是警方的看法?”斯玛特向前倾着身子,瞪着眼,胡子也跷了起来。
“当然不是。但是今天早上的那篇垃圾报道给人的希望是镜中月,水中花。只顾哗众取宠,却根本不考虑后果。”乔治厌恶地摇摇头,“有查尔斯特夫人这个人吗?还有所谓警方发言人的话,都是你瞎编乱造出来的吧?”
这回轮到斯玛特发火了。他的脸上像盐腌牛肉一样红一块儿、青一块儿。“我没有瞎编。我愿意接受别人的意见。探长,如果你能这样做,也会对你有好处。如果查尔斯特夫人的话是对的呢?如果爱丽森确实就在几英里之外,被锁在曼彻斯特、谢菲尔德或是德比的某一栋房子里呢?你应该怎么去核实呢?”
乔治根本不信。他喘了一口气。“你的意思是,就因为一个法国骗子的几句话,我们就应该在英国所有城市挨家挨户地搜查吗?我没想到你原来这么愚蠢。”
“这当然不是我的意思。但你可以利用新闻请求公众的帮助。‘有人看见这个女孩儿吗?我们相信爱丽森·卡特尔可能和她认识的某个人在一起。如果你发现近期某个房子出现了一位十几岁的女孩,或者你知道有人和斯卡代尔或者巴克斯顿有联系并且行为异常,请用这个号码与德比郡警方取得联系。’我打算今天早晨在新闻发布会上给你的上司提出这样的建议。”斯玛特挺直了身子,显得扬扬得意,“怎么样,不错吧?到时候你坐在他身边,听着他夸赞这个点子的时候,你就会傻眼的。”
“你知道吗,斯玛特?你有毛病。”乔治现在能做的也只能是扔出这样一句话,他也知道这句话和他的声音一样毫无力度。
“你曾经说过,无论付出什么样的代价,你也要查清爱丽森·卡特尔到底出了什么事儿。我相信你的话。我认为你与其他警察不一样,乔治。可是到了需要采取行动的时候,你和其他人一样墨守成规。唉,如果你是爱丽森·卡特尔的救命稻草,那就愿上帝保佑她了。”斯玛特走到一旁,打算从乔治身边走过去。
探长伸出一只手放在斯玛特胸口的中间。他并不是要推他,只是让他站在原地。“我会查清楚爱丽森到底出了什么事,”他声音沙哑,情绪激动,“我查清以后,你将是最后一个知道的人。”他退后一步,放开了斯玛特。斯99lib?玛特呆呆地站在那儿瞪着乔治。
过了一会儿,斯玛特笑了笑,但他这勉强又尖酸的一笑并没有减少一丝一毫他眼中的怒气。“噢,我对此很怀疑。”他说,“你或许不愿这样想,乔治,但你和我都是同一类人。只要我们能把工作做到最好程度,我们俩都不在乎会得罪谁。你现在可能不同意我的说法,但你如果回去和你漂亮的妻子谈一谈,你会知道我说得有道理。”
乔治深深地吸了口气,以至于整个身体似乎膨胀了起来。克拉夫赶紧上前一步,把手放在他上司的胳膊上。“斯玛特先生,我想你最好还是走吧。”他说。记者看了一眼他的表情,立刻从他俩身边绕了过去,快步向他的车走去。
“你说,要是我用警棍打得他笑不出来,我会判几年?”他的嘴唇僵硬。
“这要看陪审团的人认不认识他。去喝杯茶吧?”
他们一起来到了警察的房车。虽然还很早,女警察们已经开始烧水沏茶。乔治盯着一杯茶,轻声说道:“我猜想你之前办过这类案子吧,汤姆?查来查去,毫无结果,让人非常沮丧。”
“啊,有一两个类似的案子。”克拉夫回答道。他给茶里加了三勺糖,搅了搅,“头儿,问题是你只能继续查下去。有时候你会觉得好像是在把头往砖墙上撞一样,但是时常有这种情况,有一部分看起来像砖墙,但实际上是用纸板子画的。案子迟早会有突破。现在还早,虽然我们感觉已经过了很长时间了。”
“但要是一直没有突破呢?要是一直都无法查出爱丽森·卡特尔到底出了什么事儿呢?如果是那样,那可怎么办?”乔治抬起头,眼睛睁得大大的。如果真是那样,那么,无论对于他个人还是对于警察这一职业将会意味着什么?对此,他忧心忡忡。
克拉夫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又缓缓地呼了出去。“如果是那样,长官,你就开始办下一个案子。带妻子出去跳舞,去酒吧喝酒,不要为了无法改变的事儿整夜睡不着觉。”
“这办法灵吗?”乔治黯然地说道。
“我哪能知道呀,头儿。我又没有妻子。”克拉夫苦笑道。他们都很清楚,如果查不出爱丽森·卡特尔的下落,那将会成为他们心中永远不能愈合的创伤。
“我妻子怀孕了。”乔治未加思考,这句话就脱口而出了。
“恭喜你。”克拉夫的语气中几乎没有惊讶和喜悦之情,“眼下不是听到这个消息的最好的时候。贝内特太太怎么样?”
“目前还好。早晨还没有恶心呕吐的现象。我就希望,嗯,希望她不要太受罪。因为不管需要多长时间,我都不会把这件案子丢下不管。”乔治透过蒙了一层水汽的窗户凝视着野外,没有注意到外面天已经渐渐地亮了,这表明一天的搜寻行动又要开始了。
“你知道,不会一直这么紧张。”克拉夫说。他想提醒乔治他从书本上学到的东西往往与实际有很大的距离。“如果再过十天左右,也就是到下周末,我们还没找到她的下落,我们就停止搜寻。他们会关闭专案办公室,撤回巴克斯顿。我们会继续调查这个案子,但如果一个月后还是没有进一步的线索,这起案子就会暂时搁置下来。你和我都会接新的案子,但我们不会把这个案子束之高阁,我们会继续密切关注。每三个月左右我们会再复查一次,但不会像现在这样了。”
“这我知道,汤姆。但这个案子有所不同。我之前在德比郡当地方警察的时候曾处理过一起谋杀案,后来没有破案。但我对那起案子不像对爱丽森这起案子这么关注。也许是因为受害人已经五十多岁了吧。他应该说已经有过自己的人生。而此刻我越来越觉得爱丽森活着的可能性很小,这使我很恼火,因为她几乎还没有开始自己的人生。即使她的一生也就是在斯卡代尔度过,在那里结婚生子,编织毛衣,但这一切也已经被剥夺了。我希望法律能够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我唯一遗憾的是我们不能像以前那样绞死这些畜生。”
“看来,你还是赞成绞刑?”克拉夫坐在那里,向前探过身子。
“对那些冷血的人,没错,我很赞成。这与因为一时冲动杀人是截然不同的。我赞成把这些人永远关起来,让他们有足够的时间去后悔他们的所作所为。但是那些竟然对小孩儿下手的畜生,或者是那些在抢劫过程中滥杀无辜的人,没错,就应该绞死他们。你呢?”
克拉夫想了好一会儿以后说:“我过去也是这样想的。但两三年前我读过一本书,是关于蒂莫西·伊文思的案子的,书名叫《雷灵顿10号》。他受审时,大家丝毫也不怀疑是他杀害了自己的妻子和孩子。伦敦警察局甚至也有他的供状。但后来发现伊文思的房东曾经至少杀害过其他四个女人,所以极有可能是他杀了伊文思的妻子。但蒂莫西·伊文思已经被处以绞刑,想告诉他一声‘我们弄错了’都已经来不及了。”
乔治似笑非笑地表示理解。“或许你说的有道理。但那是因为他们诉讼程序不对才出的错,跟我没关系。我从来没有、将来也不会刑讯逼供,我会根据自己的调查结果来判断。如果爱丽森·卡特尔已经被杀害了,就像我们俩现在估计的那样,那我会很乐意看到这个凶手被吊死在绞刑架上。”
“如果那个杂种用枪作案,你兴许可以那样做。别忘了,对于用枪99lib. 作案的罪犯,还依然可以处以绞刑。”
乔治还没来得及接话,房车的门突然打开了。皮特·格伦迪站在门口,脸色苍白,就像斯卡代尔的岩石一样。“他们发现了一具尸体。”他说道。
第十二节
1963年12月14日 星期六早晨8点47分
皮特·克劳瑟的尸体蜷缩在一堵干砌墙的背风处,位于斯卡代尔的正北方,直线距离有三英里。他的样子很像母体内的胎儿。双膝蜷起紧贴着下巴,双臂环抱着小腿。一整夜的霜冻使路面很滑,也给皮特的尸体裹上了一层白花花的霜,尸体也因此完好无损。他们不用再为皮特费心了,他已经死了。
他皮肤发紫,两眼发直,流到下巴上的口水已经冻结。乔治低下头看着这个人的躯体。当他认出是皮特时,那种刺骨的寒意远远胜过了凛冽的寒风。他抬起头,看到天空格外湛蓝,冬日的太阳出奇的耀眼,仿佛是在为什么事情而欢欣鼓舞。而他的心情却恰恰相反。他顿时感到脑子里杂乱无章,胃里一阵恶心。他为自己的失职而深感痛苦。他没有做好自己的工作,有个人现在因此而丧生了。
乔治低着头,转身走开了,留下汤姆·克拉夫蹲在那里仔细检查尸体。乔治走到牧场的栅栏门口,有两名穿制服的警察守在那里保护现场,等待法医的到来。“谁发现的尸体?”他问道。
“一个农民,叫丹尼尔·迪尔登。嗯,严格来讲,是他的牧羊犬发现的。迪尔登先生像平常一样,天一亮就出去看看牲口。是那条狗带他去看尸体的。”年长一点儿的警察回答道。
“迪尔登先生现在在哪儿?”乔治问道。
“就在公路上边的那栋小屋里,他就住那儿。”警察指着几百码之外的一个单层建筑。
“如果有人找我,告诉他我在那儿。”乔治向公路上方走去,他的脚步像他的心情一样沉重。走到小屋的门槛前,他停了下来,稳定一下自己的情绪。乔治刚要敲门,门打开了。一张像蔫苹果一样皱巴巴的脸出现在他面前。两只棕色的眼睛像两粒种子一般大,分布在鼻子两侧,而鼻子恰如一团糊状奶油,扁塌塌的不成样子。
“你就是头儿吧?”那个男人说道。
“你是迪尔登先生吗?”
“是啊,小伙子,就我一个人。我老婆去贝克韦尔看她姐姐去了。她每年十二月都会去上几天,在集市上买些圣诞节用的东西。进来吧,小伙子,冻坏了吧?”迪尔登向后退了退,领着乔治来到厨房。那里阳光灿烂,把所有的东西都照得闪闪发亮:锅上的瓷釉,餐桌、椅子和架子上的木头,水壶上的镀铬,墙角壁橱上的玻璃瓶,甚至连煤气炉也照得亮堂堂的。“坐在炉子旁边吧,”迪尔登很热情地说,并把一把扶手椅推向乔治。他在一把餐椅上坐下来,露出了笑容,身体看起来很僵硬,“这样好一些吧。可以暖暖身子。哎呀,你的脸色看起来比皮特·克劳瑟的还差。”
“你认识他?”
“算不上认识,但我知道他是谁。我几年来一直和特瑞·洛马斯做点儿生意。我在斯卡.99lib.代尔认识他们的。我跟你说,吓死我了,有那么一刹那,我还以为是那个小姑娘的尸体呢。我总是惦记着她,我想,这儿的每个人都和我一样。”他从马甲口袋里取出烟斗,用把小刀戳了戳。“什么事儿嘛。她可怜的妈妈肯定都快疯掉了。我们一直在留意着,不要让她受伤后躺在哪个沟里或者被藏在谷仓、羊圈里。所以,当我看到……啊,我自然地认为那是小爱丽森。”他停了一下,给烟斗装满烟丝,这也给了乔治第一次说话的机会。
“你能把当时的情景描述一下吗?”他问道。他松了口气,因为他终于遇见一个似乎很愿意提供信息的目击者。在斯卡代尔仅仅待了三天,他就开始对“喋喋不休”有了新的认识。
“我一打开门,就看到夏尔巴闪电般地沿着墙边飞奔而去。我立刻就意识到一定有什么事儿不太对劲儿。它不是一条很莽撞的狗,除非另有原因。在去牧场的半道上,它趴在地上,就像是被什么东西击倒99lib?了一样。它低着头,耷拉在两只前爪之间,隔着半个牧场我也能听到它呜呜的叫声,以前,它每次碰到一只死羊的时候就是这样。但我知道那里没有羊,因为那片牧场现在已经荒废了。我打开牧场的栅栏门,只是因为从这儿走要近一些。”迪尔登划燃火柴,吸着烟斗。烟里带着一股清香,使整个房间都弥漫着樱桃和丁香味儿。“考虑问题的时候抽口烟吧,小伙子,”他把一个破旧的油布烟袋递给乔治,“我自己配制的。”
“我不抽烟斗,谢谢。”乔治取出自己的烟,显出一副很抱歉的样子。
“你应该试着抽抽烟斗。这对集中注意力很有好处。要是让我待在一个地方,不让我抽烟,我连填字游戏都玩儿不成。”他用大拇指指着前一天的《每日电讯》。乔治深感佩服,但尽力不表现出来。谁都知道《每日电讯》上的填字游戏比《泰晤士报》的要简单,但他知道要每天都玩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显然,丹尼尔·迪尔登虽然说起话来信口开河,但脑子却很敏锐。
“所以当我看到狗有些异常的时候,我的心都提到嗓子眼儿了。”迪尔登继续说道,“我认识的人当中只有一个人失踪了,那就是爱丽森。我实在不敢想,她的尸体就躺在距我门前几分钟就能走到的地方。所以,我赶紧以最快的速度跑到牧场,当然,我这年龄确实也跑不快了。不好意思,也许不应该这么说,当我看到是皮特的时候我稍稍松了口气。”
“你有没有靠近尸体?”乔治问道。
“我没有必要那么做。我能看出皮特睡着了,过了很久之后,才咽下最后一口气,”他难过地摇摇头,“真是个笨蛋。哪天不行,非要在这样一个晚上回斯卡代尔。他离开这里太久了,他已经忘了像昨晚那样的天气是会要人命的。这种雨夹雪的天气能把你的骨头都冻酥了。天放晴之后,就开始下霜,你根本受不了。虽然你还吃力地向前走,但寒气刺骨,你就忍不住地想躺下来,永远地睡过去。皮特昨天就是那样,”他抽了口烟斗,从嘴角吐出一缕烟,“他就应该待在巴克斯顿,在城里面他知道该怎么保住自己的命。”
乔治把烟紧紧地含在嘴里。他想,皮特再也不用考虑如何去保命了。皮特·克劳瑟一定是别无选择了。只有在斯卡代尔他才会觉得安全,所以就想回到这个曾经拒绝了他的地方。这正是乔治担心的事儿。但是尽管这样担心,他还是让汤姆·克拉夫说服了自己,释放了克劳瑟,因为这是解决问题最便利的方法。但是都怪刑事调查科走漏了消息,加之当地报社一心想引起轰动,结果皮特·克劳瑟被活活地冻死在德比郡的牧场里。
“从巴克斯顿到斯卡代尔常走的那条路和你的牧场之间还有点儿距离,是不是?”他问道。如果他怀疑迪尔登对克劳瑟死因的解释,那么这是他唯一的根据。
迪尔登轻声笑了笑。“小伙子,你像一个开车的司机在想问题,而皮特·克劳瑟像个乡下人。你回去看看全国地形图。如果你在斯卡代尔和巴克斯顿之间画一条线,而且避开那些沟沟坎坎的山地,那就要穿过这片牧场。以前,我们还没有路虎车的时候,每天至少会有一个从斯卡代尔来的人从我的牧场穿过去。要知道,地图上并没有把这片牧场作为道路标出来。本来人们不能从这里走,但每个从这儿过的人都没有影响我们的家畜,所以我,包括当年我父亲,都没有反对从斯卡代尔来的人把它当作一条捷径,”他摇了摇头,“只是我从没想过会有人死在这里。”
乔治站起身来。“多谢你的帮忙,迪尔登先生,还有你的热情款待。我们还会再来做个正式的笔录。搬走尸体的时候,我会让人告诉你。”
“不客气。”迪尔登跟着他走到前门口。老人从乔治身后望过去,看见一辆绛紫色的捷豹车,两个前轮靠在路沿上,“一定是法医来了。”他说道。
当乔治返回到公路,走进牧场的时候,法医站了起来,整理了一下自己的驼色大衣。透过黑色宽边的方形眼镜,他好奇地打量着乔治。“你是……”他问道。
“这是贝内特探长,”克拉夫介绍道,“长官,这是布莱克医生,是法医。他刚刚做完初步的检验。”
医生匆匆地点了一下头。“嗯,他确实已经死了。从直肠的温度来判断,他死亡时间应该是五到八小时之前。没有他杀的迹象。他没有穿大衣,也没有穿雨衣,所以我判断他极有可能是冻死的。当然,在病理学家解剖尸体之前我们还不能完全肯定,但是我认为应该归结于自然死亡,除非你能想办法指控德比郡的天气犯有谋杀罪。”他嘴角一撇,冷笑了一声。
“谢谢你,医生。”乔治说道,“那么,应该是……几点之间?凌晨一点到四点之间?”
“看来你不光是长得潇洒。噢,当然,你一定是我们常常听说的那个大学生了。”医生神情傲慢地说,“没错,探长。一旦你搞清楚他是谁,也许还能推断出他为什么半夜三更地穿着一双破鞋在德比郡的荒野里瞎晃悠。这双鞋就算在城里也难以御寒,更不用说在这一带了。”布莱克一边说,一边带上一双厚重的皮手套。
“我们知道他是谁,也知道他在这儿干什么。”乔治温和地说道。一些专家也曾经在他面前盛气凌人,所以尽管这个自以为是的蠢货最多也就比他大五岁,他依然表现得非常平静。
医生皱了下眉头。“啊呀,你瞧,队长,.99lib?
这就是如何训练我们的警察去打击犯罪的最好的例子。好吧,剩下的就交给你了。下周一早晨报告就出来了。”他草草地挥了下手,从乔治的身边向栅栏门走去。
“可是,先生,我希望明天看到报告。”乔治说道。
布莱克停下脚步,侧过身。“探长,今天是周末。既然你已经确定死者的身份以及他到这里来的原因,就没有必要这么着急了。”
“的确是这样,先生。但是这个人和一起更大的案件有关,因此我明天就需要这份报告。如果打乱了你的计划,我很抱歉,但这正是该郡支付给你如此丰厚的薪水的原因。”乔治笑得和蔼可亲,但他的眼睛一直直视着布莱克。
医生不耐烦地说:“得了,得了。但这儿可不是德比郡,探长。我们现在是在一个很小的地方。这一点我们都别忘了。”说完,他便步履轻快地走掉了。
“这一周我可是交了不少的朋友啊。”乔治转身对克拉夫说。
“真是个懒骨头,”克拉夫漫不经心地说,“该有人提醒一下他,是谁给他买的捷豹车,是谁给他支付高尔夫俱乐部的会员费。他应该对他刚刚亲密接触过的尸体的身份很好奇吧?我敢打赌,他今天.99lib?下午肯定要打电话问验尸报告中的姓名写什么。”
“我们现在去把这个消息告诉给霍金夫人,”乔治说,“而且得尽快。各种说法一定很多。她要是知道在野外发现了一具尸体,肯定会往最坏的地方想。”他摇摇头,“听到自己哥哥的死讯还觉得是个好消息,这真让人难受。”
凯西·洛马斯正在给猪槽里添加猪食,猪食里拌有发蔫儿的大头菜叶子和剩饭。这时,从冻得硬邦邦的地面上传来一阵急促的“咚咚咚”的脚步声,她看见查理·洛马斯飞快地从后面跑过来,似乎有地狱猎犬在后面追他。要不是凯西伸手抓住他挥动的手臂,他肯定直接从她身边跑过去了。
他的冲力使他急速地转了一个圈,并撞到猪圈的墙上,如果不是他婶婶从后面一把拽住他厚重的皮衣,他早就一头栽进了猪圈。
“怎么啦,查理?”凯西问道,“出什么事了?”
逐渐平静下来以后,查理蜷着身子,双手放在膝盖上,不停地喘着粗气。终于他结结巴巴地说道:“丹尼尔·迪尔登的猎狗在他的一个牧场上发现了一具尸体。”
凯西的双手捂着胸口。“噢,不,查理,不,”她喘着气说,“不是那样的,不,我不相信。”
查理挣扎着半直起身子,靠在墙上喘着气。“我当时正在斯卡莱斯顿河一带,我以前在那儿设置了一些捕捉动物的夹子,那是违法的,所以我想在搜寻人员到达丹德谷之前都清理了。在一片矮树林里,无意中听到几个警察在谈论这件事。没错的,凯西婶婶,他们在丹尼尔·迪尔登的牧场上发现了一具尸体。”
凯西猛地一把抓住她的侄子,紧紧地将他抱住。他们就那样不伦不类地抱在一起,直到查理慢慢地缓过气。“你得告诉鲁丝。”她终于说道。
他摇摇头。“不行,我不能去。我想先告诉马·洛马斯。”
“不,必须先告诉鲁丝。我和你一起去。”凯西的态度很坚决。她紧紧地抓着查理的胳膊,拽着他穿过屋后的一片地向鲁丝家走去,“这些混账东西,”她小声而又气愤地说道,“他们还没告诉我们的鲁丝,怎么就在那儿说起这件事呢?我绝不能等着他们公布这个消息。”
凯西拉着查理连门都没敲就走进厨房。鲁丝和菲利普正坐在餐桌旁,桌子上是一些早餐的残羹剩饭。凯西注意到,那是菲利普的早餐。她知道,鲁丝自从爱丽森失踪以后,什么也没吃,光是喝茶抽烟。
“查理有事要告诉你们。”她直截了当地说。她知道没有必要遮遮掩掩。
查理把刚才的话又结结巴巴地说了一遍。他一边说,一面焦虑不安地看着鲁丝。幸亏鲁丝本来就坐在那里,不然一定会晕倒在地。她先是变得面无人色,接着开始哆嗦,就像发了高烧一样。她的牙齿格格作响,整个身体都在颤抖。凯西几步跨了过去,紧紧抓着鲁丝,轻轻地摇晃着她。因为她也有孩子,能体会鲁丝的心情。
菲利普·霍金似乎对周围的一切都茫然不知。他和鲁丝一样,听到这个消息后,脸色变得苍白,但那是他们唯一的共同反应。他把椅子向后一推,梦游般地离开了房间。凯西的注意力全在鲁丝身上,没有留意菲利普,但查理站在那里,目瞪口呆地盯着他,简直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
乔治注意到,鲁丝·霍金换了一身衣服。一件褐色的针织紧身内衣,外面套着一件皱巴巴的杂色开襟毛线衣。这说明她很可能在爱丽森失踪后,第一次试着睡了一会儿,但两个黑眼圈说明她根本没有睡着。她坐在餐桌旁,弓着腰,手中拿着一支烟,不停地抖动。凯西·洛马斯靠在炉子上,抱着两只胳膊,紧皱着眉头。
“我真不明白,”凯西说道,“这里出了这么大的事儿,为什么皮特偏偏要在这种时候回斯卡代尔呢?”
鲁丝·霍金叹了口气。“凯西,他并不想回来,”她疲惫不堪地说,“他这个人啊,除非有什么事对他有直接的影响,否则什么都不会去想。因为被抓到警局,弄得他惶惶不安,然后,他又去了一个什么地方喝酒,他本来以为那里很安全,但酒吧老板又让他担惊受怕。他只知道两个地方,一个是巴克斯顿,另一个就是斯卡代尔。如果他觉得返回斯卡代尔就可以安心了,那他肯定是被吓得六神无主了。”她掐灭烟头,双手在脸上揉搓着,“我实在受不了了。”
“这不能怪你,”凯西愤愤不平地说,“我们都知道这是谁的责任。”她噘起嘴巴,怒视着乔治和克拉夫。
“不,不是因为皮特。我还顾不上为他难受。我一想到爱丽森,我就受不了。小查理泪流满面地告诉我迪尔登的牧场上有具尸体时,我气都喘不过来了,就像有人在我胸口打了一拳。那一阵,我好像死了一样。”
乔治来的时候,他感觉鲁丝还没有恢复过来。她一直坐在桌子旁,双手抱在头上,好像什么也不想听,什么也不想看。凯西还是坐在她身旁,一只胳膊搭在她的肩膀上,另一只抚摸着她的头发。但是干脆不见鲁丝丈夫的影子。乔治问及时,凯西很恼火地告诉他,菲利普听到查理带来的消息后,一脸煞白,接着扬长而去。“他不会走远,”她说,“很可能把自己关在暗室里。每次有什么事儿他不想卷入时候,通常都会去那儿。”
在乔治看来,鲁丝应该尽快知道这个消息,这比她丈夫在不在场更重要。于是,他脱口而出:“我们发现的那具尸体是名男子。”
鲁丝蓦地回过头来。她脸上闪现出的喜悦的光芒,比伦敦摄政街伦敦首屈一指的购物街,时尚人士的购物天堂。上圣诞节的灯光还要耀眼。
“不是她?”凯西一声惊呼。
“不是爱丽森。”乔治说,然后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不过,也不完全是好消息。我们初步对尸体进行了鉴定,还需要由家庭成员再做进一步确认,但我们相信是皮特·克劳瑟的尸体。”
大家一时都被惊呆了,很长时间什么也没说。鲁丝定定地看着他,似乎她把这个消息细细地琢磨了一遍以后,她才终于明白,牧场上的那具尸体不是她女儿的。凯西一开始吓得呆若木鸡,接着一跳而起,一脸厌恶的表情。她在地上走来走去,坐立不安,过了一会儿,她站着靠在炉子上,横眉怒目。乔治想,她一定知道,谁应该为这一切负责。
“唉,我现在能想到的就是感谢上帝,那不是我的爱丽森的尸体。”鲁丝继续说道,“我这样说是不是太残忍了?皮特也是个人哪,但我不知道是不是有人会为他的死感到惋惜。”
“我们没必要为任何人的死感到惋惜。”凯西说,她的声音像荨麻草一样刺痛了乔治。“一开始马·马洛斯就觉得情况不妙,她抱怨说,我们把陌生人带到这里来,一定会遭报应,我还认为她跟平常一样是瞎操心,但偏偏被她说中了。你们这伙人不但没有找到爱丽森,反倒让我们的一个人没命了。”
“如果你们在他活着的时候,真正把他按照你们的一个人看待,也许他还不会死。”一个声音从背后传来。乔治回头一看,原来是菲利普·霍金。门半开着,他不知道霍金在那儿站了多久,但他清楚地听见了他们大部分的谈话。“他被你们从村子里赶了出去,又被像盖世太保一样的警察赶回来。”他接着说道,“上帝啊,人们太糊涂了。他显然是无辜的。他从来都不是个狂暴之徒;据我所知,甚至从来都没有碰过任何一个女人。我真是为这个可怜的人感到惋惜。”
克拉夫没有理会霍金的怒气,问道:“知道尸体不是爱丽森的,你肯定松了口气吧?”
“当然啦,谁会不松口气呢?但我要说的是,我对你和你们的人很失望,探长。都过了两天半了,还没有爱丽森的消息。你看看我妻子伤心成什么样了,你们的失误对她是种折磨。你们就不能多做一点儿事吗?发挥你们的想象力?进行更彻底的搜查?报纸上提到的那个‘千里眼’到底是怎么回事儿?难道你们就不能关注一下她提出的各种可能性吗?”他两手握拳,撑在桌子上,苍白的脸颊上有两块红晕,“探长,我们现在压力很大。我们不指望有什么奇迹出现,我们只希望你们能够尽职尽责,查清我们的女儿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乔治尽力把自己沮丧的心情用一名警官的自尊掩饰起来。“我们已经,而且还在竭尽全力,先生。目前我们已经派出更多的搜寻人员。我们有几百名来自巴克斯顿、斯托克、谢菲尔德和阿什本的志愿者,还有许多当地人员。只要她确实还在该地区,我们一定会找到她,这点我可以向你保证。”
“我知道你们会找到的,”鲁丝轻声说道,“菲利普也知道你们尽力了,只是还没有一点儿眉目。这要熬到什么时候啊。”
乔治点点头表示理解。“有任何进展我们都会及时告诉你们。”
乔治从房子里走了出来。当他大步穿过绿地时,他深吸了一口气,刺骨的寒气就像一把刀子直刺他的肺部。为了跟上他,汤姆·克拉夫几乎是一路小跑。他一边跑一边对乔治说:“菲利普·霍金不太对劲儿呀。”
“他的反应的确不太正常。就像你在夜校学了外语,平时用外语讲话时给人的感觉一样。你的语法和发音可能没问题,但是别人不会认为你讲的是你的母语,因为他们根本不会考虑语法和发音。”乔治一屁股坐在副驾驶的座位上,“但是不能因为他有些反常就认定他是绑架者或凶手。”
“尽管这样……”克拉夫把车发动起来。
“不管怎么样,我们还是去新闻发布会准备挨批吧。出了这事儿,不剥了我们的皮,警司肯定觉得不解恨。我敢打赌,卡弗百分之百会先下手为强。”乔治向后一靠,点燃一支烟,闭上了双眼。他想,为什么偏偏选择了警察这个职业呢?获得法律学位后,他本来可以在德比郡的律师事务所里舒舒服服地当个律师。如果那样,他将来就有可能专门从事类似于处理财产转让或遗产认证那样安安静静、毫无风险的工作。平时,他对这种想法很排斥,但这天早上,他感到非常向往。
他睁开眼睛,看到很多人正沿着山谷搜寻,人与人之间靠得很近。“除了之前的搜寻人员留下的脚印以外,不会有什么新的发现。”乔治感到一阵苦涩。
“他们会把山谷里面留给一些没经验、身体差的人来搜寻,”克拉夫说,好像他消息很灵通,“而最优秀的人员会被派往一些险要的地方和一般没人去的地方。像这样的地带,总有些地方我们会漏掉,因为我们对这里并不熟悉。”
“你认为他们会有所发现吗?”
克拉夫皱着眉头说:“那要看有什么东西可供发现。要是让我说有没有可能发现尸体?绝无可能!”
“为什么?”
“我们到现在还没有找到尸体,那就说明尸体肯定藏得很好。这就意味着藏尸体的人对这一带的熟悉程度要远远超过我们搜寻的人。所以,我觉得他们不会发现尸体。我认为我们已经找到了能够找到的一切,不需要再找了。”
乔治摇摇头。“我不那样认为,汤姆。那就等于说我们不但找不到爱丽森,而且也找不到绑架甚至可能杀了她的人。”
“长官,我知道这很难,但柴郡和曼彻斯特的警察们必须对此要负起责任。我知道你不愿想起唐·斯玛特写的那些东西,但我们或许可以从那些东西里学一点什么,特别是如果我们真得一无所获,我们该怎么办。即使仅仅学会这一点也行。”正说着,克拉夫突然把车停了下来。整个公路上,目之所及,根本没有停车的地方。路边挤满了小车、货车和路虎车。只要还有一点儿空隙,各种摩托车就会见缝插针。“噢,该死的,怎么办呢?”
明智的办法只有一种。乔治站在卫理公会教堂旁,看着克拉夫驾轻就熟地把车掉了个头,停在去斯卡代尔的公路旁。他挺了挺肩膀,又吸了口烟,然后将烟头弹到公路上。他对教堂里正等着他的事儿一点儿兴趣都没有,但也不得不进去了。
第十三节
1963年12月14日 星期六早晨10点24分
在乔治看来如同炼狱般的新闻发布会比他预想的时间要短,这都要感谢马丁警司的军人作风。他言简意赅地对皮特·克劳瑟之死表达了深深的惋惜。当一名记者挑衅性地问及是否警方有人私下给《新闻日报》透露了消息时,他立刻成了马丁的发泄对象。
“《新闻日报》的有关报道完全是他们不负责任的猜测,”他气势汹汹,显然不习惯有人持不同意见。“如果他们不轻信谣言,他们就会和其他每位记者一样,从警方这里听到同样的消息——警察考虑到一名男子的实际情况,为他着想,所以将他带到警局进行了询问。在证明没有问题之后被放了回去。我不会让我的警官们为不负责任的报道负责。现在,我们的主要任务是要寻找一名失踪的女孩儿。我将回答与此相关的问题。”
接下来有人提了一些常规性的问题。然后,唐·斯玛特免不了要登场亮相了。当他从笔记本上抬起头的时候,他那狐狸般的特点引起了人们的注意。“请问你有没有注意到今天早晨的《新闻日报》上的报道?”
马丁一阵大笑,他的笑声和他的声音一样刺耳。“先生,我在遇到你之前,还真没有想到在和平年代,男人也会成为讨厌的是非婆,因为你所写的所有东西都只适合于追求轰动效应的女性专栏,我也是男人,但还不至于像你那样信口雌黄。你只不过想通过无谓的努力来引起一些纷争,我不想用我的评论来抬高你的地位。我只想说一句,你的报道都是垃圾,先生,十足的垃圾。我本想禁止你参加此次新闻发布会,但是我的同僚们告诉我,这样做反而会满足你想要臭名远扬的欲望,结果我很不情愿地放弃了原先的想法。所以你可以待在这儿,但别忘了我们今天聚集在这里的目的是寻找一个没有能力保护自己的失踪的小女孩儿,而不是让你把那破玩意儿多卖几本。”
结束了言辞激烈的抨击之后,马丁的脖子变得鲜红,就像鸡冠一样。斯玛特只是耸了耸肩,两眼垂视着自己的笔记本。“那么,我就把你的回答看作是‘无可奉告’好了。”他轻声说道。
马丁很快结束了这次的新闻发布会。记者们陆续散去,一边走,一边小声说着话,交流着各自的笔记。这时,乔治也强打起精神。警司已经高调地对斯玛特进行了反击,他估计接下来他自己就会被骂得狗血喷头。马丁摸着黑白混杂的胡子,瞪着乔治。他取出一盒香烟,点燃了一支,两眼仍然死死地盯着乔治。“说吧。”他说道。
“什么,警司?”
“对于昨天发生的事情你怎么解释?”
乔治简单地描述了一下自己对克劳瑟的处理过程。“我让克拉夫队长通知巴克斯顿的值班警察,释放克劳瑟。我们都认为应当让值班警察和巡逻人员分别向媒体和当地群众放出消息,就说克劳瑟是清白的。”
“难道你没有看《新闻日报》上的报道吗?”马丁问道。
“没有,警司。我们一整天都在斯卡代尔。报纸到星期六才能到那儿,我们还没有机会看到呢。”
“值班人员也没有给克拉夫队长提到那篇报道吗?”
“没有。要是他告诉了克拉夫,克拉夫肯定会在批准释放克劳瑟之前把消息反馈给我。”
“你肯定吗?”
“你可以跟克拉夫核实一下,警司,但以我对他的了解,他会把任何这一类的报道都看成是可能会使我的决定发生变化的因素。”乔治注意到马丁面露愠色,于是便做好了挨一顿臭骂的准备。
但这顿臭骂并没有如期而至。相反,马丁只是点点头。“我有种感觉,一定是沟通上出了问题。所以现在有两点对我们不利。其一,我们当中有人向媒体透露了一些不该让他们知道的事情。其二,值班人员没有能够把相关信息传达给现场的警官,而这些信息会影响他们所做的决定。幸亏克劳瑟家人的全部注意力都在女儿身上,还顾不上追究我们对此事的责任。你今天有什么打算?”
乔治用大拇指指着搁板桌旁的一堆纸盒子。“我让人把证人陈述从巴克斯顿送到这儿来了,这样我就可以再仔细地分析一下,而且,搜寻队如果有什么进展,我也就在现场。”
“搜寻四点结束,是不是?”
“差不多。”乔治回答道,但不明白马丁为什么问这个问题。
“如果没有什么新的发现,我想让你五点之前回到局里。”
“有事吗?”
“我很清楚你和克拉夫对这个案子的思路,我不能让你们毁了自己。今天晚上,你们俩都不要工作,这是命令。明天对你们是个重要的日子,今晚要好好休息。”
“明天?”
马丁不耐烦地哼了一声。“难道没人告诉你吗?噢,天哪,这个部门的人的确需要多沟通。贝内特,明天我们要接待其他警局的两个警官,一个是曼彻斯特的,一个是柴郡的。毫无疑问,你甚至在《新闻日报》的斯玛特先生提醒我们之前就已经注意到,这两个警局近期也连连接到报案,有孩子莫名其妙地失踪。他们想和我们一起讨论一下,看看他们的案子和我们的案子之间是否有什么重要的联系。”
乔治的心情变得沉重起来。把时间浪费在与其他警局人员的周旋上,对调查爱丽森的案子毫无帮助。曼彻斯特警察局已经花了五个多月的时间寻找波琳·瑞德,柴郡对约翰·吉尔波瑞治的搜寻工作也进行了整整三周,但都毫无结果。负责这些案子的侦查人员此次来访也只是在做无望的努力。对他们来说,重要的不是帮助他调查他的案子,而是要摆出一副正在为他们毫无头绪的案子采取进一步行动的架势。他敢肯定,这次会面所要谈论的主题,一定是这两个警察局已经召开的新闻发布会的主题。“是不是让侦缉总督察卡弗来负责这次座谈会更好一点儿?”他还想再做最后一次努力。
马丁盯着手上的烟,一脸的不高兴。“你对这起案子最清楚。”一说完,他便转身藏书网向门口走去,“十一点,在总部。”他既没有回头,而且声音也还是那么大。
马丁挺着腰杆儿走了很久之后,乔治还一直面向着门口,站在那里。他窝了一肚子火,但又一筹莫展。已经有人认为爱丽森失踪案根本破不了。不管它与其他案子是否有联系,很明显,他的上司们已不再指望他能找到爱丽森了,更不用说找到活着的爱丽森了。乔治咬着牙,把椅子拉到文件盒旁,将剩下的证人陈述取出来认真研究。他知道这样做或许并没有什么意义,但也可能会带来一线希望。而他也就只剩下这一线希望了。
1963年12月15日 星期日早晨10点30分
一家报社确实帮忙——就这一次。《周日标准报》刊登了一份长12英寸宽19英寸的启事。加印的报纸也已经分发给这一带的每个报刊经销商。在去警察局的路上,乔治看到路过的每一个报摊都把这一版贴在醒目的位置上。标题使用的是黑色粗体字。
“你见到过这个女孩儿吗?”
报纸上复制了一张菲利普·霍金拍摄的爱丽森的照片。照片下方的正文这样写道:
爱丽森于12月11号星期三下午4点半离家后失踪,她家住德比郡的斯卡代尔村。
具体描述:13岁,身高5英尺,身材苗条,头发金黄,蓝眼睛,白色皮肤,右眉毛上有一斜向的伤疤;身穿校服(运动夹克、栗色开襟衫、栗色短裙、白色衬衫、黑色和栗色相间的领结、黑色羊毛紧身衣),外面套着藏青粗呢外衣,脚上穿着黑色羊皮靴。
有知情者请与设在巴克斯顿的德比郡警察局或任何一名警官联系。
乔治想,这才是记者应该给警方提供的帮助。如果斯玛特正在吃早餐的时候,《周日标准报》上的这份启事进入他的视线,真希望一口噎住他。他也在想,不知道这一带有多少家庭能在天黑前将这份启事贴出去。他估计,在这一带,各家各户窗户上的爱丽森照片可能比圣诞树还要多。
这可是一天的好兆头啊,乔治轻松愉快地想。实际上,这一天已经开了个好头。因为不用天一亮就往外跑,他和安妮就睡了个自然醒,然后舒服自在地躺在床上聊天。他还去拿了一壶茶,充分享受了难得的缠绵时光。他们总算安安稳稳地从昨天晚上待到了今天早晨。在这之前,如果有人问他,和安妮在一起,会不会暂时忘掉爱丽森的案子,对此,乔治会断然否认。但是安妮小鸟依人般的温柔,却使他不再去想办案过程中所受的挫折。他们享用了烛光晚餐,依偎在沙发上听收音机,为他们尚未出生的孩子设想着未来。这个中场休息有点儿太短,但却使他焕发了精神,恢复了信心。
乔治用图钉把这张启事固定在刑事调查科的通告栏里,这些图钉是从这里的一些官方通告上“借来”的。这张启事非常醒目地告诉来访的警探们,他的这起案子还在紧锣密鼓地进行当中。“看起来不错嘛。”传来了汤姆·克拉夫的声音,同时,门砰的一声关上了。他把身子一缩,脱下外套,挂在衣帽架上。
“我一点儿也不知道他们这样安排。”乔治用指尖敲着那张启事,说道。
“昨天早上就安排好了。”克拉夫不经意地说道。他一边向房间对面走去,一边把衬衫最上面的扣子扣上,把领带系紧。
乔治摇摇头。“我真希望能进入你的小道消息的渠道里,汤姆。这儿的任何事情都逃不过你的眼睛。”
克拉夫咧嘴笑了笑。“等你干到我这么长时间的时候,你忘记的东西比我知道的还要多呢。我昨天路过警局办公室的时候,遇见报社的人来取照片,我才知道刊藏书网
登启事的事儿。本来要告诉你,但忘掉了。不好意思,头儿。”
乔治转过身,给汤姆递了一支烟。“在这个案子中我们这么密切地合作,我们单独相处时,你不妨叫我乔治。”
克拉夫接过烟,把头歪向一边。“那好吧,乔治。”
他们正要继续聊下去,门又开了,马丁警司走了进来,身后跟了两个人,头戴软毡帽,身穿双排扣雨衣,里面是几乎完全一样的藏青色西服。尽管他们的穿着打扮很相似,但也不会把他们相互混淆。一个肩膀很宽,身躯粗壮,而双腿却很短,显得有些滑稽,勉强能使他的身高达到五点八英尺。另一个倒是有六英尺高,但却给人一种感觉,如果他站在电线杆后面,根本就看不见他。马丁给他们作了介绍。较为粗壮的那位是曼彻斯特市警察局的探长戈登·帕罗特,另一位是柴郡警察总队的探长泰瑞·夸克。
马丁说会有人从餐厅把茶送过来,说完就离开了。一开始,四个人有些拘谨,言谈举止都很谨慎。接下来,他们把各自办案过程中的细节相互作了介绍,而谁也没有去挑对方的毛病,于是,他们慢慢地放松了下来。几个小时之后,他们达成了一致的意见,认为三个小孩儿失踪,既有可能是同一个人所为,也有可能是三个不同的人,两种可能性的理由都很充分。“也就是说,我们还没有什么根据去判定到底应该是哪一种可能。”帕罗特情绪低落地说道。
“不过你们并不经常遇到这类毫无头绪的案子,”乔治说,“你们的两个案子毫无线索。我们这个案子却至少在一片树林中发现了一条被绑起来的猎狗,在另一片树林中还发现了一些挣扎的痕迹。这点就很关键,这就表明爱丽森·卡特尔的失踪和波琳、约翰的失踪不一样。”
大家围坐在桌子旁,小声议论着乔治的看法,并点头称是。“我告诉你们,”克拉夫补充道,“我敢打赌,波琳和约翰是被某个人弄到车里的,甚至还说不定是两个人。一个负责开车,另一个负责把他们弄上车。如果绑架者没有开车,那肯定会有人看见。而把他们弄进车里,那只是几秒钟的事儿。但是,尽管朗诺的那两个老人看见一辆路虎车停在教堂旁边,但我还是不明白爱丽森是怎么被弄上车的。绑架者不可能把她从斯卡代尔的树林里一路带到卫理公会教堂,除非他是一个像人猿泰山一样的大力士。另外,那天下午村子里的人也没见过陌生的车辆。”
“如果那样,肯定会有人看见他们。”乔治很确定地说道,“在斯卡代尔,就是一只老鼠打个喷嚏,还没等它擤鼻涕,村民就会提供五六种自制的感冒药让它选择。”
帕罗特叹了口气。“我们浪费你们的时间了。”
乔治摇摇头。“有意思的是,你们还真没浪费我们的时间。你们让我的脑子清楚了很多,我现在知道了我们该去找什么线索。今天早上我们谈得越多,我就越能肯定绑架的人不是陌生人。无论爱丽森出了什么事,那个人她一定认识。”
1963年12月16日 星期一早晨7点40分
乔治的乐观态度帮助他度过了又一个毫无所获的一天,但一看到周一早晨的《新闻日报》,他的情绪又低落了下来。这次,那位“千里眼”使得斯玛特赢得了头版。
失踪女孩:法国千里眼提供了惊人的线索
本刊记者独家报道
对13岁的女孩儿爱丽森·卡特尔失踪案的调查今天有了新的转机,这是因为一位超人给警方提供了有关该女孩儿下落的重要线索。科莱特·查尔斯特夫人对爱丽森于五天前从德比郡的斯卡代尔小村失踪以后的行踪提供了详细情况。
科莱特·查尔斯特夫人是从她位于法国里昂的家中提供有关情况的,她是以该地区的地形图、爱丽森的照片以及《新闻日报》的剪报为依据的。
重要的发现
她的报告已于昨晚转达给M.C.卡弗总督察,他是这起神秘失踪案的总负责人。他说,“我们任何情况都不能忽略。她的发现看起来非常重要。”
科莱特·查尔斯特夫人曾用她的千里眼为警方以前的搜索行动提供过帮助。法国警方对她的这一能力大加赞赏。
这位47岁的法国寡妇声称她“看到”爱丽森和一个她认识的男子穿过树林。这名男子的年龄在35到45岁之间,黑色头发。
她还说爱丽森曾一直在河边等待这名男子。之前,她神情悲伤,惶惶不安。
依然活着
最值得注意的是,科莱特·查尔斯特夫人坚持认为爱丽森依然活着,而且很安全。“目前她在一个城市里。住在一排砖房的一间屋子里。房子位于一座小山上。”
“她是乘坐一辆类似小型货车的汽车到那儿的,到的时候已是晚上。她一进房间就再也没有出来过。她不能自由走动,但也没有受到伤害。”
“房子附近是一个学校的操场。她能听见孩子们在操场上的嬉戏声,这使她感到很难过。”
与此同时,志愿小组正与警方以及山区救援队一起不知疲倦地工作,对斯卡代尔一带的山谷和沼泽展开搜寻。
沼泽地里有很多池塘和水井,在对这一带展开搜寻时,警察使用了警犬和抓升钩。
侦缉总督察卡弗说:“我们正在尽量扩大搜寻范围。”
“公众也积极配合我们的工作,但关于爱丽森于周三下午带着狗离开家之后的行踪,我们仍然需要更多的信息。”
“也许这条新消息能够唤起你的记忆。无论你所提供的情况看起来多么无足轻重,我们依然希望能从知情者那里获得消息。”
“卡弗知道不知道自己在玩儿什么把戏?”他向安妮抱怨道,“我们最不愿意纵容这一类事情。这样一来,我们会被这一带浅薄的算命先生压垮。”
安妮显得很平静。她一边给面包涂上黄油,一边说:“很可能是他们曲解了他的意思。”
“你的话也许是对的。”乔治不再争辩。他把报纸叠起来,推给桌子对面的妻子,同时站起身来,“我要走了。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
“乔治,以后回来早点儿。我可不想让你养成坏习惯,没日没夜地工作。别让我们的孩子将来连自己的父亲是谁都不知道。你不知道有些妻子说起自己丈夫的时候,那口气好像是在说一个她们不太喜欢的远房亲戚。听起来似乎这些男人只有在酒馆、俱乐部要关门的时候,万不得已了才会回家。她们说甚至连度假都成了一种负担,每年就像和一个陌生人出去,而且一路上不是焦躁不安,就是闷闷不乐,要不然就是喝酒、赌博。”
乔治摇摇头。“我不是那样的男人,你是知道的。”
“我想大多数男人刚结婚时也没想到自己会变成那样。”安妮冷冷地说,“你的工作和别人不一样,下班以后你还会想着工作上的事情。我只希望你不要忘了,你的生活不只是抓罪犯,还有很多重要的事情。”
“我都让你明白了这一点,我自己怎么会忘呢?”他俯下身吻了吻她。她的身上散发出淡淡的、像烤热了的饼干一样的香甜味儿。他现在已经知道,这是她特有的晨香。她之前说过,他身上有股淡淡的麝香味儿,很像一只洗得很干净的猫身上的绒毛味道。从那以后他才明白每个人都有自己特定的味道。他想,是不是爱丽森特有的香味儿也像她的其他东西一样折磨着鲁丝·霍金。他忍住了一声叹息,快速地拥抱了一下安妮,匆忙地向汽车走去,以免克制不住自己的情绪。
到总部去接汤姆·克拉夫的时候,乔治决定不去参加早上的新闻发布会了。和斯玛特这种人打交道,马丁警司远远比他在行,而且他现在完全不需要面对公众。在那种场合下,他无法克制心中的怒火。“我们去霍金家谈一谈,”他对克拉夫说,“他们必须要明白,现在已经没有活着的希望了。他们不想承认这一点,无论对他们自己,还是对其他人。我认为我们有责任让他们面对事实。”
汽车穿过沼泽向斯卡代尔驶去。雨刮片来回摆动着,刮掉挡风玻璃上的雨水。发出的声音虽然单调,但谁也没有注意它。终于,克拉夫沮丧地说:“在这样的荒郊野外,她不可能还活着。”
“在任何地方都不可能还活着。这不同于绑架一个小男孩儿,把他关在某个地窖里,吓唬吓唬他。把一个十几岁的女孩儿抓起来完全是另一码事儿,色魔们不会等到以后再来满足他们的兽欲。绑架她的如果是一个白痴,还以为霍金很有钱,可以要一笔可观的赎金,那现在也应该收到勒索信了。”乔治叹了口气,同时举起手和把守在斯卡代尔入口处的警察打招呼,这个警察浑身淋得湿漉漉的。“别说霍金一家了。我们首先得面对这样一个现实:我们现在要找的是一具尸体。”
他们谁也没有再说一句话,沉默中只能听到雨刮片刷刷的声音。车子开到了村里的公共绿地旁,与房车并排停了下来。他们从雨中跑了过去,蜷缩在狭小的门廊下,乔治敲了敲门,想着鲁丝·霍金会来开门。没想到开门的是凯西·洛马斯。她往后让了让,说:“你们还是进来吧。”口气非常生硬。
他们一前一后走进了厨房。鲁丝坐在餐桌旁,身上裹着一件缝制的粉色尼龙家居服,双眼无精打采,头发蓬乱。马·洛马斯坐在她的对面,身上穿着羊毛开襟衫,肩上披着一条格子呢披巾,并用带有绒毛的别针别在胸前。房间里还有一个女人,乔治认出她是鲁丝的姐姐黛安,查理·洛马斯的母亲。这三个年轻女人都在抽烟,但马·洛马斯的肺好像并不介意。
“你们来干什么?”乔治还没开口,马·洛马斯就先问道。
“我们还没有什么新的发现。”乔治承认道。
“那可跟报纸上说的不一样啊。”黛安·洛马斯含讥带讽地说。
“唉,他们总会为自己找点儿话说,”凯西又跟着说道,“都是些垃圾,什么爱丽森被关在某个城市的联立房里。在城里面,你不可能把一个活生生的人藏起来,除非这个人愿意。他们那些房子啊,墙壁跟纸板一样。你们能不能让他们不要再印这些垃圾了?”
“我们生活在一个民主的国家,洛马斯夫人。我和你一样,也不喜欢今天早晨的报纸,但我一点儿办法都没有。”
“看看她现在都成什么样儿了,”黛安一边说,一边冲着鲁丝点点头,“他们压根没去想这对她多不好啊。不应该这样啊。”
乔治把嘴抿得紧紧的。最后,他终于开口了。“我今天早晨之所以来找你们,这也是一部分原因,霍金夫人。”他拉出一把椅子,坐在鲁丝和她姐姐的对面,“你丈夫在吗?”
“他去了斯托克波特,”马·洛马斯轻蔑地说道,“他需要一些照相用的化学制品。当然,他在也好,不在也好,都无所谓。他可不像其他人,都是土生土长的斯卡代尔人。”她话中有话,似乎在向乔治发出挑战。
乔治没有接受这个挑战。由于皮特·克劳瑟的死,他有一部分责任,良心的谴责使他心里很难受,所以不想让马·洛马斯尖酸刻薄的话接着说下去。他只是低下头,以示承认自己有错,然后毫不在意地接着说道:“我想告诉你们,我们会继续搜寻爱丽森。但我认为爱丽森活着的可能性越来越小,如果我不告诉你们这一点,我觉得我很失职。”
鲁丝抬起头。从她脸上的表情看,她已经接受了这一事实。“你以为我不清楚吗?”她有气无力地说,“自从我意识到她失踪的那一刻起,我就没指望她还能活着。这我能承受,因为我必须承受。我承受不了的是,我不知道孩子到底出了什么事儿。所以,我只求你们一件事,请你们查清爱丽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儿。”
乔治深深地吸了口气。“相信我,霍金夫人,我一定会做到的。我向你保证我不会放弃爱丽森这个案子。”
“多好听的话呀,小伙子,但这些话是什么意思呢?”马·洛马斯的冷嘲热讽打破了这催人泪下的气氛。
“意思是我们会继续搜寻,会继续调查。我们已经彻底搜查了整个山谷,也搜查了周边地区。我们放掉了水库的水,我们还派潜水员在斯卡莱斯顿河进行了水下搜寻。虽然我们没有找到比第一天的二十四小时更多的东西,但我们不会放弃。”
马·洛马斯哼了一声。她皱起面孔的时候,鼻子和下巴都快挨到一起了。“你们坐在这儿,坦然地看着鲁丝,怎么能说你们把整个山谷都搜遍了?你们一次都还没有去过那个废弃的铅矿呢。”
第十四节
1963年12月16日 星期一早晨9点06分
乔治一下愣住了,并且看到对面的鲁丝也听得糊里糊涂,她皱着眉头,好像在想是不是听错了。黛安看起来也是不解其意。“什么废弃的铅矿?”她问道。
“不就是斯卡代尔峰上面的那个嘛。”
“我第一次听说。”凯西的话听起来好像别人小瞧了她一样。
“等一下,等一下,”乔治忍不住打断了她们,“我们在这儿唠叨什么?什么废弃的铅矿?”
马·洛马斯不耐烦地叹了口气。“你还要让我说得多清楚呀?就在斯卡代尔峰那儿有个废弃的铅矿。还留有坑道、洞穴和一些叫不上名字的东西。不是很大,但确实有一个。”
“什么时候开始在那儿采矿的?”克拉夫问道。
“我怎么会知道?”老太太气哼哼地说,“肯定是在我出生之前了。我只知道,当年罗马人在这儿的时候就有了,他们在这一带开采铅矿和银矿。”
“我从没听说这里有个铅矿,”黛安说,“我在这儿都住了一辈子了。”
乔治真想冲着这帮女人大喊一声,让她们赶紧把话说清楚。但他还是强忍住了。“这个铅矿到底在哪儿?”他问道。克拉夫很庆幸这个犀利的声音不九九藏书是“刺”向他的。他没想到乔治还有这样咄咄逼人的时候,但克拉夫相信一个希望有所作为的人就应该这样。
马·洛马斯耸耸肩。“我怎么会知道?我刚才说了,从我出生以后就没有开采过。我只知道,沿着灌木林的后面向里走,你就能找到。以前那儿有条小溪,但很多年前就干涸了,那时我还是个小姑娘。”
“所以很有可能没人知道它是不是还在。”乔治低垂着肩膀说。他想,一条似乎有价值的线索又成了泡影。
“不,我知道,”马·洛马斯坚持说,“乡绅指给我看过。在一本书里。我说的是老乡绅,不是菲利普·霍金。”
“什么书?”鲁丝问道。这是两个男人进屋以来她第一次显出一点儿活力。
“我不知道书名,但或许还能认出来。”老太太一边说,一边把椅子向后一推,“你的那个丈夫会不会把乡绅的书扔掉呢?”鲁丝摇摇头,“走吧,去看看。”
菲利普·霍金不在,书房就像过道一样,冰冷冰冷的。鲁丝打了个寒战,于是便把衣服裹得更紧了。黛安一屁股坐在一把椅子上,拿出香烟,也没跟别人客气,就自顾自地点了一支。她蜷作一团,活像一只胖乎乎的母猫,正把一只老鼠抓在前爪中。凯西摆弄着桌子上的一副棱镜,拿在手上对着光,这边转转,那边转转。马·洛马斯仔细地在书架上找那本书,乔治紧张地等待着。
突然,她用瘦骨嶙峋的手指指着书架中间一层的一本书,得意地喊道:“在那儿,就是这本《斯卡莱斯顿山谷风物面面观》。”乔治迫不及待地抬起胳膊,取下那本书。很明显,这是一部装帧精美的书,但无情的岁月和频繁的使用已经使它变得破旧不堪了。书是红色摩洛哥山羊皮面,但已经褪色了,大概有十英寸长,八英尺宽,一英寸厚。他把书放在桌子上,将书打开。
“位于德比郡的斯卡莱斯顿山谷的景物包括巨人窟和斯卡莱斯顿河的神秘源头。由阿尼色弗·琼斯牧师大人口述。由德比郡的金先生、贝利先生和普罗塞等诸位先生出版。”乔治念道,“是一八二二年出版的。”他说,“关于铅矿那一部分在哪儿呢,洛马斯夫人?”
只见她的手指掠过卷首插图,然后翻到目录页。“我记得应该快到中间了。”她轻轻地说道。乔治站在她身后,身子前倾着,眼睛扫视着目录。
“是不是这个?”他指着第十四章说,“第十四章——神秘的斯卡代尔峰;山谷里的古人;愚人的黄金和炼金术士的贱金属。”
“嗯,我想应该是吧,”她后退了几步,“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那时乡绅很喜欢给我讲山谷的历史。他妻子不是当地人。”
乔治心不在焉地听着。他急速地翻动书页,急于要找到他需要的那一部分。书页都已泛黄,有的上面还有些斑点。终于找到了。只见有一部分划了很多线,和其他部分极不协调,仔细一看,讲的就是斯卡代尔铅矿的事。铅矿和黄铁矿的矿脉是在中世纪末期发现的,但直到十八世纪才正式开始开采,当时是通过四个主要的水平巷道和几个矿洞开采的。然而,矿层没有表面上看起来那么丰富,所以在十八世纪九十年代的某个时候,这里就停止商业开采了。写这本书的时候,该矿已经用木栅栏封住了。
乔治指着那一段,问道:“这些描写能不能帮我们找到这个矿?”
“你永远都找不到,”黛安说,她已经站在他的背后,视线越过他的胳膊,正仔细地看着,“不过我能告诉你谁能找到。”
“谁?”乔治厌烦地问道。他想,从地底下开采铅矿也不会比从斯卡代尔人口中获得信息更难了。“我肯定我们的查理能找到,”黛安并没有察觉出他很不高兴,“他比任何活着的人都了解这个山谷,他再合适不过了。如果需要爬山呀,进洞呀,就找他。贝内特先生,他是你需要的人。我们的查理。但是,你们那样对待过他,所以他要愿意才行。”
1963年12月16日 星期一上午11点33分
查理·洛马斯就像一只嗅到兔子气味的小狗,变得躁动不安,拼命要往前跑。他和乔治一样,一知道现在需要该干什么,就恨不得立刻沿着山谷,一直跑到河流与山峰的交汇处;但和乔治不一样的是,他没有耐心,不明白为什么非要等待专业洞穴探险人员的到来。在查理看来,要探索斯卡代尔峰的秘密,身为斯卡代尔人就是一个最大的优势。所以他在房车外走来走去,一支接一支地抽烟,一口一口地抿着早已冰凉的茶水。
乔治紧紧地盯着房车的窗外,瞪着眼睛看着村子。“不知道斯卡代尔人为什么不愿意给我们提供信息。多数情况下,这些人要么是想保护自己,要么就是想保护某个其他人,要不然,就是一群故意和我们作对的混蛋,津津有味地看着我们折腾个不停。但这儿的人呢?想从他们那儿得到点什么,实在是太难了。”
克拉夫叹了口气。“我觉得他们也没有恶意。他们根本没意识到自己对这种做法已经习以为常了。这是他们几个世纪以来养成的习惯,我想他们也不可能一下子就能改变,就像他们觉得没有人有权了解他们的事情一样。”
“不只是这样,汤姆。长期以来他们相互间非常亲近,对于斯卡代尔的一切、对于他们相互间的一切都了如指掌,以至于他们把这些都不当一回事儿了,但他们忘了我们可不是他们这儿的人。”
“我明白你的意思。每当我们发现一件他们应该告诉我们的事儿,他们好像很吃惊,觉得我们早就应该知道了。”
乔治点点头。“铅矿就是一个最好的例子。马·洛马斯任何时候都没说过‘哦,你们知不知道斯卡代尔峰里有个铅矿区?也许应该去那儿搜一下’。不,她和其他任何人一样,认为我们应该知道那个地方。她之所以后来提到了,只是想要取笑我,因为她觉得警方的搜查不够彻底。”
克拉夫站起来,在房车狭窄的空间里来回踱步。“这确实挺让人恼火的,但我们也没有办法,因为每一件事情都是在我们自己发现之后,我们才明白,原来这件事儿我们也不知道。”
乔治腻烦地揉了揉眼睛。“我总是情不自禁地去想,要是我有本事让村民把他们所知道的都告诉我,或许已经把爱丽森救出来了。”
克拉夫停下了脚步,盯着地板。“我觉得你说得不对。我认为给巴克斯顿警察局打第一个电话的时候,就已经来不及了。”他抬起头,恰好与乔治的目光相遇。乔治的眼神让克拉夫难以承受,所以又补充说:“当然,或许那只是我给自己找了个借口,因为我受不了另一种可能。”
乔治转过脸,又重新拿起那本十九世纪出版的书,审视着关于铅矿的那一部分,试图把这段描写和全国地形测量地图联系起来。汤姆·克拉夫知道自己能力有限,便坐在窗户旁,看着一对画眉在紫杉古树浓荫下的沙土里啄食。很快就会有活儿干了,他想,所以,就坐在这儿,好好想想,也就行了。
洞穴探险人员乘坐的篷车到了。车上是一排一排的固定座位,车门上喷着“高峰帕克洞穴救援”几个字,喷印技术很不专业。五六个人跳下车,从车后取出一些工具,不顾瓢泼大雨,迅速穿过草地。其中一人独自向房车走去。查理急不可耐地看着这个人,好像一条猎狗似的。这个人走到门口,问道,“谁是这里的头儿?”
乔治站起身,走了过来。“我是乔治·贝内特探长。”他说,同时伸出一只手。
“你长得很像詹姆斯·斯图尔特,有没有人给你说过?”这位探险员说。他抓住乔治的手,使劲儿上下摇着。
乔治看到克拉夫在咧着嘴笑,便皱了一下眉头。“有人说过。谢谢你们的到来。”
“我们很乐意帮忙。很多年都没有过像样的救援行动了,所以我们特别想能有一点儿不同寻常的事儿。你计划怎么做?”他坐在了一个长凳上,保暖潜水衣在他的腹部挤成了一团。
“我们大致知道这些矿区入口的方位。”乔治说道。他把自己从那本书和地图上了解的东西简单地介绍了一下,“这里有个叫查理的,是本地人。他很了解这个山谷,所以他能给我们带路。如果找到矿口,你们进去的时候我想跟着你们。”
救援队员有些犹豫不决。“你有这方面的经验吗?或者从事过登山运动吗?”
乔治摇摇头。“我不会成为你们的累赘。我身体很好,也很壮实。”
“不管你怎么说,你都会给我们惹麻烦。我们是一个集体。我们习惯一起工作,互相关照。你会影响我们的节奏。我不想让一个在这方面毫无经验的人跟我们一起进到一个未被勘探的山洞里,”他有点儿紧张地搓了搓脸。“人会在山洞里死掉的。”他补充道,“所以,我们在各方面都做好了准备。”
“你说的没错,”乔治说,“人的确会在山洞里死掉。这也正是我必须跟着你们的原因。你们极有可能踏进一个犯罪现场。我不能让任何可能的证据遭到破坏。你们有自己擅长的领域,这点我不否认。但我也有。就这样了,没有我,你们不能进去。好了,你们有没有备用工具?或者你们的某个队员把他的给我,还有他的潜水衣?”
救援队员非常不满。“我不会让我的人因为你没经验而冒险。”
“我没有让你的队员冒险。你们在前面,看看有没有什么危险,我跟在后面。我会服从你的命令。但我必须在场。”乔治一点儿也不让步。
“我也要去,”查理大声喊道,他再也不能继续沉默下去了。“我进过山洞,探索过洞穴,还登过山。我很有经验。我了解地形。你们一定要带上我。”
汤姆拉着他的胳膊说:“查理,这可不行。如果爱丽森真的在那儿,看上去可能很惨。这会让你很难过的,你也可能会无意识地破坏了现场。我第一次调查一起谋杀案的时候,差点儿成了陪葬的。我把整个现场吐了个一塌糊涂,看总督察的样子,真像要杀了我。相信我,你就帮我们找到洞口就行了。”
小伙子皱起了眉头,把耷拉在脸上的头发往后一拨。“她是我们家的人,克拉夫先生。总得有个自己人在吧。”
“贝内特探长会尽全力为她把一切都做到最好,这点你可以放心。”汤姆说,“你知道,他和你一样着急。”
查理转过身,垂下双肩。“那我们现在还等什么?”他说话的声音突然有些变化,说明刚才他只是想逞强。
“我需要换一下行头。”乔治说,“请问你叫什么名字?”他问救援员。
“我叫巴里。”他叹声道,“那好吧,我们还有一套备用的衣服,应该适合你。但靴子你得自己准备。”
“我车上有双长筒雨靴。行不行?”
巴里一脸不屑的样子。“不行也得行。”
二十分钟过后,他们开始沿着山谷向前走去,浑身的装束与周围环境很不协调。他们经过了一片林地,在那里查理曾发现了爱丽森挣扎的痕迹。他走在最前头,乔治和克拉夫紧跟其后。后面的队员凑在一起,抽着烟,又说又笑,好像他们要面对的是一项很轻松的工作,并不比在一个普通的星期天去考察某个迷人的山洞更难。
他们到达峰底后,队员们就蹲在身边的树下等候指令。查理沿着石灰岩的边缘慢慢地移动,时不时地把灌木向后拨开,有时还爬到坠落的大石头上,看看它们会不会把一百五十年前的矿道栅栏给挡住了。乔治尽可能跟在后面,但由着查理去寻找,自己则不断地把这里的地形和书中的描述加以对比。
查理费力地穿过一片矮树林,接着又爬到一堆小石头上,然后从另一边下来。等在下面的人看不见他,但能清晰地听到他的声音。“悬崖这儿有个裂口,看着像……像个栅栏,但已经朽烂了。”
“查理,在那儿等着。”乔治命令道,“队长,跟我来。我们需要看一看,除了查理刚才留下的痕迹外还有没有其他动过的痕迹。”
他们艰难地穿过一堆堆乱石,上面要时刻防备可能会抽打到脸上的小树枝,下面要十分小心纵横交错的藤条,以防被绊倒。“要搞清楚这儿是不是有人来过,简直不可能,”克拉夫说道,显然,他感到很沮丧,“你可以穿过树林上这儿来,也可以沿着山谷从另一边上来。作为犯罪现场,这里不太可能。”
他们爬过岩石,看见查理在那儿着急地跳来跳去。“看那,”他一看见他们来了就大声喊道,“贝内特先生,你来看看,肯定就是这儿了。”
乔治整个上午都在研究书上对矿道口的描写,但与他们的眼前所见相去甚远。大块大块的巨石从矿道口落了下去,使得这里与其他地方迥然不同。拱门是用简单的工具在松软的石灰岩上凿出来的,而现在看上去却更像是个很小的三角形裂口。蕨类植物长到了裂口的一半那么高,而一棵大树遮住了裂口的较高处,看起来那里似乎是入口处。“怎么样?”查理自豪地说道,“能看见铁钉的痕迹吧?他们把铁钉砸进去用来支撑木栅栏。”他指着从岩石的一边鼓出来的几块儿黑色石头说:“从这儿……”说着,他把蕨藤拉到一边,腐烂的木桩便露了出来,“我以为我对山谷的每个角落都了如指掌,但压根儿不知道还有这么个地方。”
乔治心情沉重地看了看周围。查理已经像头大象一样把这里踩了个乱七八糟。即使爱丽森曾经真的来过,不管是一个人还是被人挟持,现在已经没有什么痕迹。他深吸了一口气,叫道,“巴里,把你的小伙子们叫过来,好吗?”他转向克拉夫,“队长,我希望你和洛马斯先生返回到房车。我需要一些警察把这儿封锁起来。还有,现在不要给媒体透露一个字。”
“好的,长官,”克拉夫把手搭到查理的肩膀上,说:“我们该走了,这里就交给探险员们。”
“我应该留下来。”查理说着,便甩掉克拉夫的手,向入口处跑去。乔治敏捷地用脚将他绊倒。查理砰的一声摔倒在地,怒气冲冲地翻起眼睛,瞪着乔治。他感到受了委屈,十分生气。
“都别闹了。”乔治说道,“好了,查理。别再把事情搞得越来越麻烦。我保证,一有消息,我第一个通知你。”
查理站起来,取下粘在头发上的碎叶。“我回去把我发现的东西告诉奶奶。”他挺不服气地说。
这时,乔治已经把目光转移到探险员们身上。他们从大石头上爬过来,看似一条起伏不平的小径。马上就要做正事了,他们都安静了下来,行动有条不紊,大家都在仔细地检查各自的工具。巴里递给乔治一个安全帽,帽子前安了一盏矿灯。“记住,你要一直跟着我们。我们不知道里面是什么样子。从外面来看,还不容乐观,也不太安全。我们就先进去了,叫你的时候你再跟上来,不要急。清楚了吗?”
乔治点点头,调整好安全帽的带子。“如果你们发现有最近留下的痕迹,千万不要动。如果那个女孩在里面……嗯,你们就直接出来。”
巴里猛地转过头,看着他的一个队员。“特雷弗有个照相机,专门用于地下拍摄。想着万一要用,我们就带来了。”他环顾了一下四周,“那么好吧。丹斯,你打头,我在后面看着乔治。你们都听见他的话啦,小伙子们,不要破坏你们发现的任何痕迹。噢,乔治,里面不能抽烟,洞里总会有很多你根本想不到的事情。”
进入此洞恍如下地狱一般。山间的那一个裂口很快将他们吞噬,一进去眼前便是一片漆黑。微弱的黄色锥形光照在石炭纪石灰岩的白壁上,上面是一道道条痕;石英碎片闪闪发光;潮湿的流石上小水珠的反光时隐时现;矿物特有的斑斓色彩点缀着岩石。乔治记得他曾经和安妮参观过卡斯尔顿附近的一个岩洞,但他想不起这些奇怪的斑点和其成因之间的联系。很长时间以后他才渐渐适应了他所在的通道,非常狭窄,宽不足四英尺,高不过五英尺半。他不得不弓着腿弯着腰向前走,这样,他的安全帽才不会碰到悬垂下来的奇形怪状的钟乳石上。
空气很潮湿,但没想到还很清新,好像一直在循环通风。钟乳石上一直有水珠往下滴,间隔的时间有时长,有时短。脚下的路坑坑洼洼,而且很滑,乔治不得不用手电筒照着路,以免被散布在通道上新长出的石笋绊倒。
“很奇妙,是不是?”巴里扭过头说,帽子上的灯光猛地让乔治什么也看不见。
“是很奇妙。”
“让它自然地再过150年,这个山洞就可以供人参观了。我给你说,如果今天我们在这儿一无所获,周末我们就会再来,进行一次严格意义上的勘测。你知道吗?为什么斯卡莱斯顿河水像是从地下冒出来的?这说明附近肯定有个地下洞穴系统,而这个矿道很有可能就是通向那里的。”巴里非常兴奋,上气不接下气地说着,这让乔治很不舒服。他并没有幽闭恐惧症,但他不理解对方为什么想在这种到处都是岩石的危险地方待上几个小时,而且愿望还这么强烈。他喜欢沐浴在阳光下,呼吸着新鲜空气。这种半似人间,半似地狱的地方对他没有吸引力。
乔治还没来得及回答,从前面传来一声叫喊,声音严重失真,一点儿也听不清楚。他正准备去看一看,巴里伸出胳膊挡住了他。“等等。”巴里命令道,“我去看看怎么回事。马上就回来。”
乔治焦急地站在那里,一直在想刚才的声音是什么意思。他不知道要等多长时间。几分钟之后,巴里出现了。“怎么回事?”乔治问道。
“没有尸体,”巴里说得很快,“但有些衣服。你快过来看看。”
探险员们紧紧靠在墙壁上,给乔治让开路。走了几码远,发现通道变得宽阔,很明显那里是四个通道的汇合处。其他的出口都被石块封住了,只留下一个小洞,大约有十英尺宽七英尺高。矿灯的光线勉强能让人看到对面的东西好像是一些衣服。
“谁有亮一点儿的灯?”乔治问道。
有人给他递了一盏很重的灯。他将灯打开,让强烈的光线照在那些衣服上。一些黑乎乎的东西捆在一起,靠在岩石上。他渐渐地辨认出,一开始他认为是两块儿黑布条的东西原来是被撕破的紧身裤。旁边的一些黑布,他认出是撕开的衬裤。一阵痛苦和愤慨让他的心猛地一颤。
他强迫自己深深地吸了口气。“我们都离开这里。最后面的人掉头先走,其他人跟上,我殿后。”有那么一阵儿,谁也没有动,“没听见吗?马上离开。”随着乔治的一声大喊,他那比小提琴最高音弦绷得还紧的神经略微松弛了一点儿。
他站在那儿瞪着他们。终于,他们转过身,往回走去。他们走得很稳,不慌不忙,这对于乔治在整个破案过程中所遇到的磕磕绊绊似乎是一种嘲弄。出来之后,他有一种在里面待了好几个小时的感觉,但一看手表,还不到十五分钟。有两个穿着制服的警察从树林那边的小道99lib?上过来,以防消息灵通的记者,同时确保现场不会遭到破坏。
乔治清清嗓子,说道,“巴里,我希望你的同事特雷弗留下来,帮我拍些照片。其余的人,希望能留在这里,等我们把这里的一切都安排好之后再离开。如果你们现在返回村子,消息就会传出去,说我们在这里发现了些什么。那样的话,人们可能会蜂拥而至。”
探险员们小声议论了一阵儿,答应留下来。巴里从挂在他脖子上的一个防水袋里摸出一盒烟。“你也来一支吧。”他说。
“谢谢。”乔治转身对那两名警察说,“你们去一个人,通知克拉夫队长,我们在这儿发现了一些衣服碎片,这儿可能就是犯罪现场。现在需要派一整队人过来,把现场保护起来。看在上帝的份上,你们一定要小心行事。如果有人问起,就说我们确实没有找到尸体。再不能让报纸像星期五那样胡乱报道。”
其中一个警察紧张地点点头,急忙转过身,向村子跑去。“你的任务是确保警方以外的任何人必须站在距离矿道二十米以外的地方,”乔治对着另一个警察说,然后转向巴里,“那里是中心区域,有没有可能从那儿到其他通道?”
巴里耸耸肩,然后滔滔不绝地说了起来。“看起来不太可能,但没有仔细勘察前我也无法确定。一般来讲,可能会有通道,但也有可能某个人出来之后把它堵住了,让人感觉走不通。但这是个矿道,不是一系列的山洞。所以很可能是一条直道进,一条直道出。如果有人往山里凿洞,那他还会在洞里面,但不可能还在活蹦乱跳。我觉得爱丽森不可能在里面。”他拍拍乔治的胳膊,然后转过身和他的同伴们一起蹲坐在石头上。
他们用了七个小时对山洞进行了全面的搜查。特雷弗拿着照相机,仔仔细细地拍摄了墙壁和地面上的每个角落。除了这个狭窄的通道以外再没有其他的进口和出口。那些被堵住的通道没有任何最近留下的痕迹,矿道里也没有一丝销毁尸体的迹象。乔治也说不清这对侦破工作是不是有利。
到了下午三点多,一件掉了扣环的粗呢大衣,一条裤腿被完全扯成两片的紧身裤,还有一条藏蓝色的运动短裤都已经十分小心地装进了袋子里,准备送往警方的化验室。乔治无须任何专家来告诉他,那潮湿的衣服上的污迹无疑是人留下的。
乔治当了这么多年警察,不可能辨认不出血迹和精斑。
另外还有两个发现,如果要说与前面的发现有什么不同,那就是更加令人不安。一个警官发现了一块变形的金属嵌在山洞的墙壁上,这块儿金属原本是一颗子弹。因此,他们又对石灰岩山洞展开了仔细的搜查,任何地方都不放过。在一道裂缝的深处,他们又发现了一块儿金属碎片。
这一次,他们绝对不会认错。那毫无疑问是一颗由手枪射出的子弹。
第一节
这个圣诞节跟乔治几个月前设想的不一样。几个月来,他一直盼望着能单独和安妮在一起,在自己的家里过他俩的第一个圣诞节,不想有家人来打扰。安妮是独生女,从不对父母提出和他们意愿相左的要求;乔治刚刚成家,自然备受父母的关注。想到这可能是他俩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单独过圣诞节,安妮尽力劝说他们俩的家人到了节礼日再团聚。但没人听她的,结果,他们仅仅说服了乔治的姐姐、姐夫及她们家的三个小孩。
尽管这样,圣诞午餐还是很不错,因为安妮提前好几周就开始着手准备了。她一心要让自己家里的第一个圣诞节过得像那么回事。没有任何事,即便是爱丽森·卡特尔的失踪也不能动摇她的决心。事实证明,这个圣诞节确实过得不错。乔治倒是没有多少活儿可干。他除了在别人打开礼物时对着那些个袜子、衬衫、毛衣、香烟一个个表现出恰到好处的欣赏之外,不是给各位女士斟雪利酒和饮料,就是给男士们倒啤酒。
女王的圣诞致辞结束后,他们向大家透漏了安妮怀孕的消息,这是他俩提前商量好的。听到这一消息,已为人母的女士们一个比一个显得高兴,纷纷以洗碗当幌子,赶紧跑到厨房,好给准妈妈传授育儿经。安妮的父亲声音沙哑地向乔治表示了祝贺,随后便坐下来喝酒、抽雪茄、看电视。乔治和他父亲亚瑟没有离开餐桌。像往常一样,他俩在一起都感觉不是太自在,但安妮怀孕的消息多少消除了一些一张大学文凭给乔治和他做火车司机的父亲所造成的隔阂。
“儿子,你看上去好像很累啊。”亚瑟说。
“近两周很忙。”
“忙那个失踪女孩儿的案子?”
乔治点点头。“女孩儿叫爱丽森·卡特尔,我们所有的时间都耗在这个案子上,但从案发当晚到现在案子一直没有什么进展。”
“我好像从报纸上看到你们找到了她的一些衣服,是不是?”亚瑟问着,旋即从口中吐出一个完美的烟圈,袅袅地飘向灯光。
“是,在一座废弃的铅矿里。但这一切只能说明她肯定不是离家出走,但还是无法确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也无法断定她现在在哪里。另外,我们还发现了两颗子弹,都打进了石灰岩里。”乔治接着说,“一颗已碎得难以辨认,但所幸还有一颗,射进了石灰岩墙的裂缝里,所以法医科的人几乎完好无损地将它拿了出来。如果我们能查出枪的出处,就能找到凶手了。”
他的父亲呷着白兰地,同情地摇摇头,“可怜的丫头,你们即便找到她,恐怕她也已经死了吧?”
乔治叹了口气,“这案子就像你要下赌注却找不到登记赌注的经纪人一样,叫我彻夜难眠。再加上安妮怀孕了,事情就更麻烦了,对吧?以前,我从来没有太想过这方面的事儿,你肯定能理解我——当初我想,如果幸运,我会找到一个心仪的女孩儿结婚成家。可我从来没有冷静地好好想过当一名父亲意味着什么?可是现在,正好是在调查这样一个案子的时候,我发现我要做父亲了。唉,所以,我禁不住会去想,如果失踪的是自己的孩子,我会是什么感受啊!”
“是啊,”乔治的父亲从鼻孔中重重地喘着气,“你说得对,乔治,有个孩子就会让你知道这个世界有多么危险。如果自己的孩子身边总是有危险,你会疯掉的。你会告诉自己,危险千万不能降临到自己孩子的身上。”他做了一个鬼脸,笑着说,“你几乎毫发无损地长大了。”
这是一个暗示,话题就要转到乔治充满危险的童年了,但乔治对这种转换充耳不闻,在他内心,爱丽森·卡特尔像卡在气管里的面包屑一样令他坐立不安,终于,乔治将烟掐灭,站了起来,“爸爸,如果您不介意,我得出去一小时,我的一位队长自愿在圣诞节值勤,我估摸我得去警局对他说声圣诞快乐。”
“去吧,孩子,我去和安妮爸爸坐坐,装作看看电视,”他眨眨眼,“尽量不把呼噜打得太响。”
乔治往口袋里塞了一盒一位姑妈送的五十支装的香烟,驱车穿过小镇,去了警局。推门一看,汤姆·克拉夫不在。但关于那两颗子弹的研究材料放在桌子上,而且他的夹克挂在椅背上。乔治想,他不会走得太远。他拿起那份熟悉的文件又快速翻了一遍。一颗子弹已经完全破碎,无法修复,但另外一颗在岩缝里找到的子弹,枪弹检验人员对其做了清晰的描述:
“该物证是一种圆头、全金属外壳的铅制子弹,”乔治念道,“口径038。从该子弹来判断,使用的枪支有七个阳膛线和弹巢。阳膛线细小而弹巢粗大。从弹巢可以看出,此枪的转轮向右旋转,这些特点跟韦伯利左轮手枪射出的子弹吻合。”
这时门打开了,汤姆·克拉夫走了进来。他正读着一份电文,双眉紧锁。“圣诞快乐,汤姆!”乔治说着将那盒烟扔了过去。
“谢谢,乔治。”克拉夫说,声音听上去有些惊讶。
“你怎么来了?后院起火了?”他走过去坐了下来,顺手将一份电文塞进了文件夹。
“我戴着纸帽坐在家里拉彩纸爆竹,吃着鹅肉,心里却在想,斯卡代尔庄园的人们过着怎样的圣诞节啊!”
克拉夫剥掉香烟上的玻璃纸。他端坐在座位上,将文件推到一边,把打开的烟盒递向乔治。“这得看鲁丝·霍金有多聪明。另外看我们要不要将这份电报给她看了。”
“什么意思?”
克拉夫不慌不忙地点着一支烟,说:“从正规渠道我们没有任何线索能够将韦伯利手枪和霍金联系起来。我便决定试试其他办法。我四处发函咨询有关韦伯利手枪失窃的任何报道,许多说法都毫无价值,但有一条似乎有点儿意思,这消息是从圣奥尔本斯传来的。两年前,有位名叫理查德·威尔斯的先生曾报案,说家里发生了入室偷窃,所丢物品中便有一把韦伯利038口径的左轮手枪。”
从他那满怀希望的神情中,乔治觉出还有更多的好消息。“后来呢?”他问道。
“威尔斯先生的住所离菲利普·霍金母亲的家只隔了两户人家。这两家人每周都聚在一起打次桥牌。据刑事调查科的人讲,威尔斯先生收藏那把韦伯利枪,是为了纪念那场战争,并且经常以此向别人吹嘘。警方没有找到入室行窃的人。另外,威尔斯一家人那周外出度假,所以,盗窃发生在那一周内任何一天的可能性都有。”克拉夫咧着嘴笑了笑,“圣诞快乐!乔治。”
“这个礼物比一盒香烟好。”
“要不要出去走走,兜兜风?”
“干吗不?”
一路上他们大都默不做声。当车拐向通往斯卡代尔的路上时,乔治说:“你刚才说他们圣诞节过得怎么样,要看霍金夫人聪明不聪明。能不能说得仔细一点?”
“也就是前几天我们反复讨论过的事情。”克拉夫说,“首先,我们已经查明,霍金所说的他在爱丽森失踪的当天下午的行踪跟马·洛马斯和查理所说的相矛盾。第二,我们找到了那座铅矿,除了马·洛马斯,在斯卡代尔没有其他人曾经听说过那座旧铅矿,更别提知道它的具体位置了,但那本详尽描述铅矿入口位置的书却恰好搁在菲利普·霍金的书架上。”
“还有,我们别忘了法医鉴定的结果。”乔治轻声说。根据在铅矿中所发现的东西,他们已得出无可辩驳的结论:爱丽森·卡特尔遭到强暴,而且基本可以肯定,她已经遇害。粘在衣服上的血都是O型的,跟爱丽森病历卡上的血型一致。但爱丽森内裤上的精液是谁留下的,还不得而知,但警方由此已经查出该男子是A型血。全国人口中有42%的人是A型血,菲利普·霍金就是其中之一。在斯卡代尔村,还有三个男人是A型血,爱丽森的两位叔叔及她的堂兄布莱恩。跟菲利普·霍金所不同的是,他们均有案发当天不在犯罪现场的证明。一位叔叔在圣诞牲口集市上逛完后,去了里克的一家酒馆,而她的堂兄那天下午一直跟他父亲一起在挤牛奶。如果该男子是斯卡代尔内部的人,那也就是说,只有一个人有可能。
“也有可能是从丹德谷沿着斯卡莱斯顿河谷来的人,还有可能是巴克斯顿某个她认识的人,或者是学校的老师、同学,也说不定是某个在学校里就盯上她的性变态者。”克拉夫将通向山村的那道门关上之后,回到车上时说。
“无论是谁,案发时都到不了那里。从丹德谷出来顺着河岸要足足走上一个半小时。四周一片漆黑,无论爱丽森是死是活,都不可能带着爱丽森退到那里,要是那样的话,早都掉进河里去了。”乔治肯定地说,“我同意你的看法,所有的间接证据都指向一个人,但我们没有证人,也没有直接证据。这样我们连询问他的理由都没有,更谈不到指控他了。”
“那我们该怎么办?”
“我要是知道就好了。”乔治叹了口气。
汽车停在了一片枯草旁。看得出,警察的那个房车曾停在这里。按照马丁警司的指示,房车已于上周五被拖回了巴克斯顿,搜寻活动也在同一天戛然而止,因为该找的地方也都已经找遍了。
乔治下了车,晚间的空气凉飕飕的。奇怪的是女孩儿的失踪并没有给这个村庄带来任何变化,除了电话亭后面张贴了一份报纸上的启事之外,这里没有任何明显变化。绿地的四周,村舍一座紧挨着一座,每家的窗帘后面都亮着灯光,偶尔会有一声犬吠打破这种沉寂。只是从窗户外望去,看不见有哪家摆了圣诞树,各家的门上也没有冬青圈成的圣诞花环。乔治很难相信斯卡代尔以往的任何一个圣诞节亦会是如此冷清。他和克拉夫靠在汽车的引擎盖上,默默地吸着烟。不一会儿,一缕黄?99lib?色的灯光洒在了桃瑞农舍的门前,清晰地映射出马·洛马斯的轮廓,她正站在门口。稍后,灯光突然又消失了。黑夜中的灯光晃花了乔治的双眼,他使劲儿地眨了眨眼睛。睁开眼的时候老太太几乎已经走到了他们眼前,这时,乔治才意识到原来她并没有回到屋里去。
“你无家可归?”她问。
“他在执勤。”乔治说。
“那你呢?”
“人们常说圣诞节属于孩子们,但有一个孩子驻留在我的脑海中,挥之不去。”
“是吗?还没想到你是个有心有肺的警察!”洛马斯讽刺道。她解开宽松九九藏书的外套,从一只硕大的口袋里掏出一瓶烈酒,这正是他们最早向她了解情况时她喝的那瓶酒。接着她又从另外一个口袋里摸出三只平底玻璃杯。“我猜你们得喝上几口暖暖身子。”
“权当是圣诞施舍。”克拉夫说。
他们看着她把三只杯子摆在汽车的引擎盖上,把酒倒满,郑重其事地给他俩各递一杯,然后举起酒杯。
“为什么而干?”乔治问道。
“祝你们找到足够的证据。”她说,声音听上去比这寒夜的空气还要冰冷。
“我更愿为找到爱丽森干杯。”乔治说。
她摇摇头,说:“如果你们能找到,那早就找到了。无论他把她藏在哪里,肯定已经死了。我们目前唯一的愿望是你们能让他受到惩罚。”
“你知道是谁干的?”克拉夫问道。
“跟你们一样,我不能乱猜。”她转过头看着庄园主宅第说,声音冷冰冰的。随后她又举起酒杯,说:“为证据干杯。”
乔治喝了一大口,差点儿被呛住了。他喘着气,好久之后才缓过劲儿。“为找到充足的证据干杯!”“哦,天啊,这是什么酒?莫非是火箭燃料?”
老女人咯咯地笑了起来。“我们特瑞把它叫作‘地狱之火’,是用接骨木花和醋栗酿成的。”
“我们在村里搜查时,可从没见过任何酒厂啊。”克拉夫说。
“是啊,你们没找到,对吧?”她喝干了杯中酒,“那么,接下来怎么办?你们打算怎么抓住他?”
乔治强迫自己把剩下的烈酒吞了下去。过了好长一会儿,他才说出话来:“我们不知道能不能抓住他。不过我说过,我不会放弃。”
“千万不能放弃。”她冷冷地说,伸手拿起所有的空杯,转身向屋子走去。
“我们都不会放弃!”克拉夫说。
“也祝你这个该死的圣诞节快乐!”
二月的第一个星期一,乔治不到八点就到了办公室。几分钟后,克拉夫一只手端着两大杯热气腾腾的茶轻轻敲门进来了。“那里天气怎么样?”他问。
“比我们想象的要好,”乔治说,“天冷,但每天都是阳光灿烂,只要不下雨,我俩谁都不会觉得冷。诺福克的地势平坦,安妮能步行好几英里。”
克拉夫在乔治的对面坐下,点着了烟。“看起来你气色不错。在那儿待了一周效果很好。”
乔治咧嘴笑道:“看来,警司的建议是对的。”当时,马丁警司坚持要他把爱丽森·卡特尔的案子放一放,抽出时间休息一阵,他坚决反对。最后,马丁把建议变成了命令,他只好不情愿地让步了,并让安妮在诺福克的海滨小镇订了一家家庭旅馆。那家旅馆只有他们两个客人,房东为他们提供了舒适的服务。这个房东认为,每个人一日三餐都应该吃好、吃饱。一周规律的饮食、清新的空气以及妻子专心的照顾,使乔治充满了活力和信心。
“他也该让我去度度假,”克拉夫说,“或许我也有机会,因为你已经回来了嘛。”
“有什么进展吗?”乔治问,轻轻地吹着茶。
“噢,上周五晚上,我带那位从福瑞斯的卡佩尔新来的女警察到凉亭园去看阿克·比尔克和他的‘一流爵士乐队’的演出,度过了一个美好的夜晚。如果她喜欢去歌剧院看电影,我想我该带她去看阿尔伯特·芬尼的电影,他们说叫《汤姆·琼斯》。显然,如果想打动一个女孩儿的芳心,那是一部不错的片子。”克拉夫得意地咧着嘴笑,但没有一点色迷迷的感觉。
“我说的是案情,不是你那让人心酸的爱情。”乔治打趣儿道。
“很有趣,有件事要告诉你,星期天我们接到菲利普·霍金的电话。他说他一直从报纸上关注环球比赛,他敢发誓,球门边上的人群中有个人就是爱丽森。”他眯起眼,透过烟雾看着乔治,“你怎么看?”
乔治心里有种奇怪的不安。“你先说,汤姆,我听着呢。”他前倾着身子,专注地盯着他的副手,连茶都忘了喝。
“我马上去看到底是怎么回事。他说的是《周日哨兵报》,诺丁汉森林队的一场比赛。我一见到照片就马上明白他为什么会给我打电话。照片很小,但你得承认,的确有点儿像爱丽森。我跟报社联系,他们找工作人员将原照片放大,带上火车,星期一下午五点左右就到了。”他无须再讲下去了,他脸上的表情已经说明了一切:经过仔细检查,证实足球赛场上人群中的女孩儿与爱丽森相差甚远。
乔治深深吸了一口气,闭了闭眼睛。“上帝啊,别再捉弄人了。”他轻轻说道。他看着克拉夫,笑着说:“我们是不是正好知道菲利普·霍金订有《曼彻斯特新闻晚报》?”
“有意思的是,我正好知道。凯西·洛马斯曾提到这件事,当时她正检查孩子的作业。因为日报到中午才能送到斯卡代尔,而霍金喜欢在吃早餐时看报纸,郎诺的报刊经销人每天早上在路口的邮箱里放一份晚间新闻报,无论是哪位送孩子们上学,回来时顺便将报纸捎给他就行了。”
乔治笑得更开心了。“让你看样东西,”他站起来,猛地拉开文件柜的抽屉,在里面翻了翻,找出一个大大的浅黄褐色信封,冲着克拉夫挥了挥,带着得意的神情说:“这东西,我把它叫作方法和手段。”
克拉夫抬手接住抛过来的信封,信封上写着“波琳·凯瑟琳·瑞德”的字样。他打开信封,一小叠剪报散落在桌子上。当看见用红色圆珠笔标在剪报边上的日期时,他皱起了眉头。“你这么早就在报纸上关注这件事儿了,去年七月就开始了,比爱丽森的失踪早四个月。”他说。好像他觉得挺不可思议似的。
乔治将前额棕色的头发向后捋了捋,说:“我一直在关注咱们辖区内发生的事情。”
“要我找什么?”克拉夫一边问一边翻了翻那些剪报。
“看见后你就明白了。”乔治背靠着文件柜,抱着双臂,唇间挂着淡淡的笑。
突然,克拉夫呆住了,食指指着一张剪报,似乎那张报纸咬住了他的指头似的。“我的天哪。”他轻声说。
曼彻斯特新闻晚报
1963年11月2日星期一下午3点
一张照片
使母亲的希望化成泡影
有那么几个小时,《曼彻斯特新闻晚报》和《足球人物纪事报》上一张挤满了人的照片,使琼·瑞德太太的心中充满了希望:与她16岁的失踪女儿团圆。
可当琼·瑞德太太看到那张特意放大的照片时,她的希望破灭了。今天,在戈登维尔斯街的家里,她悲伤地说:“那根本不是波琳。”
波琳从7月12日就失踪了,当时她去参加一个舞会,再也没有回来。.99lib.
瑞德太太15岁的儿子保罗在上周星期六的《足球人物纪事报》上看到一张照片,照的是在斯文顿举行的兰开夏橄榄球联合杯决赛现场,在拥挤的人群中,保罗觉得有一个人就是波琳。
克拉夫抬头望着乔治:“他认为我们是傻子。”
“你肯定是霍金看到了那个貌似爱丽森的女孩,而不是他的妻子看到的?”
“是他打来的电话,说是他发现的。我问他霍金夫人是怎么说的,他说,她看第一眼时,认为就是爱丽森,可再仔细一看,她干脆不敢肯定了。霍金当时似乎还挺不高兴的,好像不管他说什么,她都应该支持他,而她在这件事情上,却表现得不像一个听话的老婆。”
乔治伸手拿起一支烟,一边转着,一边说:“这样看来,我们已经让他坐不住了,所以想给我们摆出一副姿态。但是,他为什么要选择这个时候呢?”克拉夫没有做声,他知道这一问题应该让他的上司自己来回答,“为什么呢?因为他希望我们早些放弃爱丽森的案子,把注意力转到其他事情上。因为我们每周都会去斯卡代尔两三次,找人谈话,勘察现场,没有把这个案子放在一边,所以,他有些惊慌失措了。他也不傻,他一定意识到我们怀疑他与他继女的事儿有关,还有,马·洛马斯本来就认为是他干的。我很难相信,当着他的面儿,她会什么都不说?”
“如果斯卡代尔的人都得仰仗着他才能有吃有住,那就不好说了。”克拉夫提醒道,“哪怕是马·洛马斯,要她当着霍金的面说,她认为是他强奸并杀害了爱丽森·卡特尔,恐怕她也会很谨慎。”
乔治点点头,表示认可。“是,在这点上我同意你的看法,不过他一定也想到了,就因为他是个外乡人,村民们就会怀疑他对爱丽森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所以当他意识到事情并没有结束时,他觉得应该表现一下自己了。于是他记起了他曾在《曼彻斯特新闻晚报》上读到的有关波琳·瑞德的事。”他停下脚步,靠在桌子边。“汤姆,你怎么想?讯问他的理由充分吗?”
他把嘴抿起来,向前一噘,接着又往后一缩,像条金鱼似的。“我不好说。咱们准备问他什么呢?”
“他是否读《新闻晚报》?他跟爱丽森关系如何?可以问一些常规性的问题,还有所有的敏感性问题。爱丽森是不是恨他取代了她生父的位置?他是否认为她很漂亮?对了,汤姆,我们可以问他最喜欢什么颜色?我只是想传他到这儿来,让他感觉有压力,看看会有什么效果。我们已经让他逍遥这么久了,就是因为我们没有足够的证据来证明我们对他的怀疑。好啦,我想现在是时候了。”
克拉夫挠着头说:“知道我在想什么?”
“你想什么?”
“我觉得我们不值得做出这样一个决定,然后替他们背黑锅。总督察和警司不就是这样得到好处的吗?如果我是你,我会把这一切都摆在他们面前,看他们怎么说。”
乔治一屁股跌坐在椅子上,神情沮丧。“噢!汤姆,你认为我是在胡说八道?”
“不,我认为你是对的,我觉得霍金就是那个知道爱丽森下落的人。但我不知道现在向他施压是不是合适?我不想因为我们太着急而失去这条线索。乔治,我们为这个案子付出的太多了。将近七周了,我们魂牵梦绕,做梦都想着它。但我们一直只见树木不见森林。走,去跟警司谈谈,这样一来,万一这一招搞砸了,头儿们也不会因此收拾我们。”
乔治无奈地笑了笑。“你真这么想,汤姆?如果真得搞砸了,我们下半辈子就只好待在德比郡指挥交通了。”
汤姆耸耸肩,说道:“那就最好多想一想怎么样才不会搞砸。”
第二节
汤姆把霍金带进了审讯室,乔治正等在那里。他坐在桌边,神情专注地看着文件。霍金进来时,他甚至连头都没抬一下,皱着眉头,继续看他的文件。这是这场精心安排的演出中的第一幕。克拉夫什么也没说,只是示意霍金坐到乔治的对面。霍金顺从地坐了下来。他双唇紧闭,目光难以捉摸。克拉夫提起一把椅子,放在霍金和门的中间,抬腿骑坐在上面,记录本搁在椅背上。霍金喘着粗气,一言不发。
乔治终于合上文件夹,平平整整地放在面前的桌子上,目光直视着霍金。只见霍金把一件价格不菲的外套搭在胳膊上,精纺高领优质羊毛衫的外面套了件很合体的粗花呢运动夹克衫,跷起的双腿上穿着奶油色斜纹布裤。乔治愿意拿一个月的薪水来打赌,霍金为了用这身奥斯丁欧洲最时尚、最奢侈的品牌服装。来装点他的乡绅身份一定从他的遗产中拿出了不少钱。但似乎穿在他身上很不协调,因为他看上去像是一个银行职员。
“霍金先生,你能到这儿来,这很好。”乔治说,语气中毫无欢迎的意味。
“没什么,我今天本来就打算要去巴克斯顿,所以不是太麻烦。”霍金慢悠悠地说。他看上去一点也不紧张,小小的三角形嘴巴透出的是沉着镇静,还带着一丝笑意。
“无论如何,只要公众认识到自己有义务配合警察工作,我们总是很高兴。”乔治假装虔诚地说。他掏出香烟,“你也吸烟,来一支?”
“谢谢探长,我只抽自己的那种烟”。霍金说道,轻蔑地拒绝了乔治递过来的金叶牌香烟,“谈话时间长吗?”
“那得看你了。”克拉夫从霍金肩膀的右侧说道。
“我不喜欢你副手说话的腔调。”霍金不耐烦地说。
乔治盯着霍金一言不发。直到霍金在椅子上轻轻移动了一下身子,乔治才开口:“就你继女爱丽森·卡特尔在去年12月11日失踪一事,我得问你几个问题。”
“当然,我到这儿来还能有别的原因吗?我不可能涉嫌犯罪是不是?”霍金自鸣得意地笑了,仿佛他独自一人掌握了某个别人都无法猜到的秘密。
“我上周外出时,你给我们打过电话,你认为你在报纸上一张有关球赛的照片中看到了爱丽森。”
霍金点点头:“很遗憾,我搞错了。但当时我敢发誓那就是她。”
“当然,在这方面,你有摄影师的眼光,你没料到会弄错。”乔治99lib.补充道。
“你说得很对,探长。”霍金冲着乔治笑了笑,有种居高临下的感觉,同时伸手去掏自己的香烟。
正像乔治之前所预料的那样,霍金现在放松警惕了。
“那么,是你而不是你妻子认出来的?”
霍金开始了自吹自擂。“我妻子自身素质很好,探长。但是在我们家,要说观察力,那我还是强多了。”说着说着,他仿佛突然意识到被传唤的原因,于是又绷紧了脸,显得很严肃,“不过,探长,你肯定知道,自从爱丽森失踪之后,我妻子已不再留意外面的世界,她就干一些少量的家务活,做个饭啊,收拾一下房子啊。我也专门让她做,帮她转移一下注意力,这对她有好处。”
“你很体贴她啊!”乔治说,“那张照片是从《周日哨兵报》上看到的,对不对?”
“对,探长。”
乔治轻轻皱了皱眉。“你平时都看一些什么报纸?”
“我们经常看的报纸主要是《每日快报》和《曼彻斯特新闻晚报》。周日还看《哨兵报》。当然,很多报纸都有关于爱丽森失踪的报道,那时你99lib?们每天都召开新闻发布会,我会想办法把所有相关的报纸都搞到手。我这样做,主要是想看一看,他们有没有把事情弄错了。我不想看到有关我们的报道是虚假的、不真实的。另外,我想提前了解一些情况,好告诉鲁丝,让她思想上有个准备,以防有些缺心眼儿的人贸然地把报纸上的内容说给鲁丝听。所以,我一直很关注,”他笑着轻轻地弹掉烟灰,“那些记者,真是些可怕的人。我不知道你们是怎么对付他们的?”
“在我们的工作中,我们要对付形形色色的人!”克拉夫的态度显得咄咄逼人。
霍金噘起嘴,什么也没说。乔治把身子轻轻向前一倾,说:“那么,你确实看《新闻晚报》?”
“我告诉过你了,”霍金不耐烦地说,“报纸一发行,当天早上我就能拿到。但这也是唯一一份我能赶在吃早餐时看到的报纸。尽管它对世界的看法很狭隘,我也将就着看了。”
乔治打开文件夹,拿出一个透明的塑料小袋,里面装着一份剪报。他把信封从桌面上推到霍金的面前,问道:“那么,你还记得这个报道吧。”
霍金没有伸出手将剪报拿起来。此刻,只有他的眼睛随着那一行一行的字在转动。他忘了手中的烟,上面的烟灰越来越多,向下打了个弯儿。终于,他抬起头望着乔治,不慌不忙地说:“这个报道我从来没有读过。”
“你不觉得太过巧合了吗?”乔治说,“一个失踪的女孩儿,一场体育赛事,一张大批观众的照片,她的一位家人觉得人群中有一个人长得很像她,但确实不是,很让人伤心。于是,他们的希望破灭了。这个报道刊登在这份报纸上,这份报纸你每一周都会收到六份。”
“我说过了,我之前从未看到过这个报道。”
“要漏掉还真不容易。这个报道就登在第三版上。”
“谁会把报纸从头看到尾?我一定是漏掉了。这个报道有什么吸引人的地方吗?”
“你是一位少女的继父,”乔治说,“我曾想,有关少女的故事你一定很感兴趣。毕竟,作为继父,对你而言还是一种新的体验,你一定觉得有很多东西你还需要了解。”
霍金掐灭了烟头。“爱丽森由鲁丝照看,照看孩子,那是做母亲的职责。”
“但是,很显然,你喜欢这个女孩儿。别忘了,我们看过她的卧室。漂亮的家居,崭新的地毯。你对她一点儿也不吝啬,是不是?”乔治追问道。
霍金被激怒了,他皱起了眉头。然后他说:“这女孩儿好多年都没父亲了,其他女孩儿不以为然、司空见惯的东西,她都没有,我待她好,是看她母亲的面子。”
“就因为这些吗?”克拉夫打断了他,“你给她买了唱机,每周都给她买新唱片,只要是排行榜前十名的唱片,你都会买来给她。无论查理·洛马斯叫她跟你要什么,你都会买。我想你对她的好,远远不是因为她母亲的缘故。”
“谢谢你,队长。”乔治强行打断了克拉夫的话,“霍金先生,你跟爱丽森的关系到底有多么亲密?”
“你什么意思?”他又拿起一支烟,点了几次才点着。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感觉舒服了许多。他嘴里还是重复着那个问题,但没人理他,“你什么意思?我们有多亲密?我告诉过你,爱丽森的事儿,我从来都是让她妈妈去管。”
“你喜欢她吗?”乔治问。
霍金眯起了他黑色的眼睛。“你问这个问题,不是跟我变戏法儿吗?如果我说不喜欢,你会说我想把她打发掉;如果我说喜欢,你会说我对她的感情不正常。想知道实情?我根本就不在乎这个女孩,”他身子向前探了探,露出一副坦率的笑容,“我娶她的母亲有三个原因,第一,她的相貌还说得过去;第二,我需要有人照顾我和我的房子,而且我很清楚没有哪个还算体面的主妇愿意住在斯卡代尔这样偏僻的地方;第三,我不想让村民再把我当成外星人一样来看待。我娶她并非因为我对她女儿有所企图。我直说了吧,这种想法让人恶心。”发完这一通火,他便向椅背上一靠,仿佛要使乔治再无话可说似的。
乔治冷静淡然地看着他,并以好奇的口吻说道:“我的话里可没有那种意思,先生。我觉得有趣的是,你怎么自然而然地想到那一方面去了?还有一件事儿我也觉得很有趣,当你说起爱丽森的时候,你怎么总是用过去时?”
乔治的这些话像从香烟上冒出的烟雾一样弥漫在空中,仿佛可以触摸到。霍金的脸涨成黑红色。他一句话也不说——很显然,这是他自我克制的结果。
“似乎你在谈论一个已经死去的人,”乔治毫不留情地继续说道,“你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呢,霍金先生?”
“那只是说话的一种习惯而已,”霍金忍不住地说,“她已经失踪这么久了,这样说没有什么特别的含义,现在每个人说起她的时候都这样。”
“先生,实际情况是,别的人没有这样,这是我每一次去斯卡代尔时都注意到的一种情况。他们都用现在时谈论爱丽森,好像她刚出门儿,一会儿就回来了,不光是你妻子这样谈爱丽森,每个人都这样,只有你例外。”乔治点着一支烟,尽量表现得轻松自信,而实际上他并没有多少把握。当他和克拉夫在准备这场讯问时,他们压根儿说不上霍金会有什么反应。看到他有些慌乱,他们感到满意,但要让他供出任何有价值的东西,还有一段很长的路。
“我想你一定是搞错了。”霍金突然说,“好了,还有什么问题吗?”他把椅子向后推了推。
“我几乎还没开始问呢,先生。”乔治说。他表情威严,这使得他看上去更像詹姆斯·斯图尔特了,“我们得从爱丽森失踪的那个下午谈起。我知道,这一点我们以前在调查中已经问过你了,但为了做记录,我想再问一遍。”
“噢,看在上帝的份上。”霍金大声喊道。
一阵突如其来的敲门声把他打算说的话都打断了。门打开了,露出了侦探克莱格那张睡眼惺忪而又饱含歉意的脸。“对不起,长官,您吩咐过不要打扰,但我接到一个紧急电话,找您的。”
一阵怒火和失望潮水般地袭上心头,但乔治尽力克制住了自己。谈话一直沿着他希望的节奏进行着,而现在整个气氛被破坏了。“就不能等一等吗,克莱格?”他厉声问道。
“是这样的,长官。我想这是一个您希望接到的电话。”
“谁打来的?”乔治问。
克莱格看了一眼霍金,脸上闪过一丝不安。“我,呃,我真的不能说,长官。”
乔治猛地站起身,椅子啪啦啦地倒在了地上。“队长,陪着霍金先生,我会尽快回来。”他大踏步地走到门外,最后一点自制力使他没有甩门而去。
“该死的,什么事?”他一边气冲冲地向克莱格发火,一边穿过走廊直奔自己的办公室,“我特意叮嘱过你,别打扰我,你听不懂这该死的简单的英语?”
这位年轻的低级侦探一路小跑着跟在后面,好在长官的训斥中找机会插话。“是霍金夫人打来的。”他终于等到了机会。
乔治突然停下脚步,克莱格一头撞在了他身上。乔治猛地转过身,问道:“什么?”一脸不相信的表情。
“是霍金夫人,她非常紧张,长官。她要找您。”
“没说原因吗?”乔治急忙转过身,几乎是一路冲向电话。
“没有,长官。她只是说她一定要和您通话。”
“哎呀!”乔治小声咕哝道。他还没来得及坐下,便一把抓起电话,“喂?我是贝内特探长。”
“贝内特先生。”对方哽咽得说不出话来。
“是你吗?霍金夫人?”
“是我,噢,贝内特先生……”她的抽泣声越来越大。
“发生什么事了,霍金夫人?”他问。他非常渴望身边能有一个值班的女警察。
“你能来一趟吗?贝内特先生?你能现在就来吗?”由于哽咽,她的话时断时续。
“我们把你丈夫叫到警察局了,霍金夫人,你想让我们把他带回家吗?”
“不!”几乎是一声尖叫,“请你来就行了。”
“我会尽快赶到,霍金夫人,你要保持镇静,找一个亲戚陪着你,我马上到。”说完,他砰地放下电话,片刻间,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霍金夫人惊恐的声音让他深感震惊。他不知道为什么霍金夫人一定要叫他去,但他很清楚一定是发生了什么可怕的事。该不会是发现了一具尸体吧!他还没有细想,就把这个念头打消了。
“克莱格,”他从办公室一出来便大声喊叫,“你去换一下克拉夫。我们回来前由你陪着霍金先生,别让他离开。你礼貌地向他解释一下,就说我们有急事外出,让他等着我们。如果他执意要走,你就跟着他。别让他把你给吓唬住了。”
克莱格似乎有点不知所措。他已经习惯了的巴克斯顿刑事调查科的生活节奏不是这样的。“他要是开车走,我怎么办?”
“他的车不在这儿,是克拉夫队长接他来的。克莱格,快去。”
乔治一边抓起克拉夫的外套和自己那件双排扣雨衣,一边将软毡帽扣在头上。克拉夫一脸的迷惑,他从审讯室刚一出来,乔治便一把抓起他的胳膊催他赶紧下楼。“是鲁丝·霍金来的电话,”克拉夫还没来得及问是怎么回事儿,乔治就接着说:“她给我打电话时异常紧张,她想让我马上去斯卡代尔。”
“怎么回事儿?”克拉夫边问边跟着乔治冲进停车场,奔向自己的车。
“我不知道,她完全乱了方寸,没法儿说清楚。我问她要不要我们把霍金一起带回去,结果她当时就吓傻了。不论是什么事儿,总归是大事儿。”
克拉夫发动起汽车,说:“可别让我们白跑一趟。”
乔治没有料到只用了很短一点时间便到了斯卡代尔。克拉夫驾着他的车在弯道上飞驰,一切时速限制、交通规则统统被抛到脑后。一路上谁也没有说一句话,两人都非常紧张,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儿,但他们知道,这件事或许会使爱丽森的案子有新的进展。当车从那片绿地边上驶过时,乔治说:“克拉夫,这次我们该时来运转了。我们已经控制住了他,如果鲁丝·霍金替我们找到了什么证据,那就好极了。”
他们一口气将车开到了鲁丝的家门口。还没来得及敲门,厨房门就咣的一声打开了。马·洛马斯冲他们打招呼:“我们又替你们干活儿了。”
鲁丝·霍金坐在桌子的上首,双眼通红浮肿,把化过妆的脸都哭花了。凯西紧挨着她坐着。她们因长年劳作而发红的手握在一起——握得是那样的紧,以至于指关节都发白了。一块儿皱巴巴的面料裹着什么东西放在桌子上,面料上满是污垢,一片一片的铁锈色更给人一种不祥之感,看上去很像已经变干了的血迹。
“你发现了什么?”乔治一边说,一边走了过去,坐在凯西的对面。
鲁丝一阵颤抖。她吸了口气,点了点头,说:“一件衬衫,还有一把……还有一把……”她声音哽咽得说不下去。
乔治用一支钢笔把裹着的东西拨开。的确是件衬衫,是用上好的斜纹布缝制的。裁缝的名字缝在衣领处的标签上。他多次看见菲利浦·霍金穿着类似的衬衫,衬衫的中间放着一把左轮手枪。乔治对枪并不是很了解,但他敢拿一年的薪水打赌,这是一把口径为038的韦伯利左轮手枪。
“霍金夫人,这些是你从哪儿找到的?”
凯西迅速转过头,看着乔治说:“你们把菲利浦·霍金还关在警察局吗?”
“霍金先生还在协助我们调查案件,”克拉夫很肯定地说。他坐在鲁丝的对面,摊开记录本。“他不会跟着我们。”
凯西捏着鲁丝的手,说道:“好了,鲁丝,给他们说说。”
“一般情况下我都要等霍金出门以后才打扫他的暗室,而且是我知道他要出去好几个小时的时候,因为他讨厌我碍手碍脚的,”她脱口说了出来,“我不知道究竟是怎么了,我就把这些东西拉了出来,……我想把那个地方彻底打扫一下,因为没有事做我会发疯的……”
乔治耐心地等待着。鲁丝把双手从凯西的手中抽出来,捂住了脸。“噢!天哪!给我支烟。”她含含糊糊地说。
乔治递给她一支烟。尽管她的手抖得很厉害,但乔治还是点着了它。他想安慰她几句,但他明白,告诉鲁丝一切都会好起来是毫无用处的。对这个女人而言,一切都不可能再好起来了。此刻,他只能静静地坐在那里,看着她一口一口地将烟吸进肺里,直到她的心不再狂跳,能接着讲下去。
当她再次开口说话时,那语气仿佛是呓语一般。“他干活的那个条桌,是一张旧桌子,带有抽屉。我把它从墙边挪开。这活儿很费力,因为桌子很重,但我想进去把桌子的后面好好打扫一下。我看见这东西塞在一个洞里,那里曾是桌背面的一个抽屉的位置。我想看看里面是什么,所以我就把它抽了出来。”
“她当时的尖叫声就像杀猪一样,”马·洛马斯说,“我在地里都能听得见。”
乔治深深吸了一口气。“一切都会真相大白的,霍金夫人。”
“噢,是吗?”马·洛马斯轻蔑地说,“年轻人,那就让我们先听听吧。无非是把东西拿走,验一验血。你们这群人,不是一直在找吗?现在不就在你们眼前吗?还有那把枪,它包含了多少真相啊?你们查一查,我敢肯定,那就是在铅矿射出子弹的那一把。”她厌恶地摇着头,“我想,你们这伙人以前搜查过这个地方吧。”
“我记得霍金先生对他的暗室好像是很小心。”乔治说。
“现在就更有理由很快地再搜查一遍了,”凯西冷冷地说,“你们藏书网现在就会拘捕他吗?”
“有没有纸袋,我把这件衬衫和手枪装起来。”乔治问。
鲁丝默默地看了凯西一眼,意思是让她去找。凯西跳起来,在水槽下的橱柜里胡乱翻找了一阵,拿着一只大大的棕色纸袋走了过来。乔治用钢笔将衬衫挑起来,放进袋子,接着又从口袋里掏出一条干净的手帕,将枪仔细包好,小心翼翼地放在那件衬衣的上面。“我得回巴克斯顿了。”他平静地说,“队长克拉夫会留下来,防止有人进入暗室所在的外屋。”他叹了口气,“我一拿到搜查令便会马上派一批人过来,进行一次彻底地搜查。”
“但你会拘捕他吗?”凯西追问道。
“如果有什么新的情况,我会随时告诉你们。”乔治说。
一丝奇怪的神情从这些女人脸上滑过。“如果你不能逮捕他,也最好别让他回到这儿来,”马·洛马斯说,“就算是为了他的健康着想。”
乔治目不转睛地看了她好一会儿,说:“权当我没有听见那句威胁的话,洛马斯太太。”
他开着克拉夫的车返回巴克斯顿,一路上心情既沉重又兴奋。由于对车不熟悉,他格外小心地把车停好,带着一种坚定的神情走上楼,向审讯室走去。他知道在采取行动前,应该先向卡弗或者马丁汇报。但这是他负责的案子。于是,乔治便推开门,居高临下地盯着霍金。对方看到探长这副神情,到了嘴边的不满又咽了下去。
乔治深深吸了一口气,说道:“菲利浦·霍金,我以涉嫌谋杀拘捕你。”
第三节
乔治当机立断将霍金关进了监狱。霍金一直嘀嘀咕咕,谎言不断,并声称要找律师。乔治一句也不听,他将来有的是时 间来对付他。如果他做得对,当然不会有人质疑他。如果他做错了,也没有人会指责他,不会的。如果有,或许就是刑事调查科的卡弗。在卡弗的眼里,乔治所做的一切都是丢人现眼,也只有卡弗才会为他下属的尴尬和难堪而幸灾乐祸。但赢得卡弗的欢心是那一刻他最不在乎的事儿。
霍金还在没完没了地抗议,监狱的门砰的一声关上了。乔治把克莱格拉到一边。“克莱格,给圣奥尔本斯刑事调查分部打个电话,霍金是那儿的人。我知道,他没有犯罪记录,克拉夫已经调查过了,但替我问一下,有没有关于霍金的任何说法、传闻、街谈巷议,总之,任何一种当时还不足以指控他的、有待核实的证据。”
“你的意思是指性骚扰?”
“我是指任何事,克莱格。你就想办法从当地人嘴里打听出来。”这时,他才意识到那只装着满是污垢的衬衫和手枪的袋子还捏在自己手里。匆忙中,他竟然忘了找人给它们贴上标签,然后送去检验。他瞥了一眼手表,已经快中午了。如果动作快点,他还能找到一位法院的法官。他自信拿到一张搜捕令没什么问题,因为谁都想让爱丽森的失踪案水落石出,而且霍金还没有来得及在镇里交到有影响力的朋友。在那个镇里,五英里以外来的人都被看作是外乡人。他迅速填好一张申请表,跑出了警察局。他连车也没顾上开,从市场抄近道直奔法院。十分钟后,他走出法院的办公楼,口袋里揣着搜查斯卡代尔庄园主宅第和外屋的搜查令。此时太阳也出来了,一道淡淡的冬日阳光洒在他身上。这难说不是某种征兆。
他回到警察局,手里还捏着那个纸袋,看见鲍勃·卢卡斯正在值班,这使他长出了一口气。由第一次带他去斯卡代尔的警官协助他进行搜查,而这次行动有可能使这起案件的侦破工作取得重大突破,这似乎再合适不过了。乔治简明扼要地交代了一下事件的原委,紧接着办理了正式的手续,以便将衬衫和手枪交到检验科。同时,卢卡斯已经集合了两名警察和一名见习警察。白班非常繁忙,这已经是他能够抽调到的所有人了。
乔治的车和警车一前一后驶出了镇子,在二月里那惨淡凄清的旷野中向斯卡代尔驶去。
鲁丝的发现像当初爱丽森的失踪一样迅速地传遍了村庄。女人们站在敞开的村舍门口,男人们则靠在墙上。当警察依次从庄园主宅第边拐过来走向霍金用来追求自己爱好的那座外屋时,村民们的目光一直追随着他们。虽然这种目光令乔治他们感到不安,但更让他们感到不安是村民们的沉默。
乔治在这座用石头建造的小屋的门外找到了克拉夫。他紧抱双臂,一支烟卷在他嘴角软塌塌地垂着。“有什么问题吗?”乔治问。
克拉夫摇摇头,说:“我根本进不去。”
乔治打开外屋的门,第一次看了一眼霍金的暗室,里面根本容不下六个人,更谈不上彻底搜查。“好了,”他说,“我和克拉夫队长负责搜暗室,卢卡斯队长,你带你的人去搜他的正屋。你们都知道,那里以前就搜查过了。但当时我们主要是查看爱丽森是否在房间里藏有日记、留言什么的,还有就是查看屋内有没有强奸或谋杀的迹象。现在我们要查一切有关霍金和爱丽森关系的线索,或任何一种能让我们对这个男人有更进一步认识的线索。在没有发现尸体的情况下,我们能够找到的任何一个间接证据都可以给霍金施加压力。你们可以从书房开始搜查。”
“好吧,长官。”卢卡斯咧着嘴笑了笑,“来吧,伙计们,让我们把这个地方翻个底朝天。”
那四个穿制服的警察向正屋后门走去。透过厨房的窗户,乔治看到凯西·洛马斯正向这边张望。当发现乔治正看着她时,她躲开了乔治的目光。
“好了,汤姆,开始吧。”乔治迈过门槛,吧嗒一声打开了一盏灯。红色的光泄满房间,“很好!”他小声说道。他把墙扫了一眼,又看见一处开关。打开后,一盏日光灯的光线盖过了那怪异的猩红色。他环视四周,判断着哪些地方需要搜查。除了那张大桌子与墙面没有摆正之外,一切都井井有条。两只笨重的石质污水槽依墙而立,仿佛从中世纪起便已摆在那里了,安装在上面的水管等配件却是崭新的,闪着光泽。这些便是他摄影的全部家当了。
在一个角落,有一对铁灰色的文件柜靠墙立在那里,乔治从屋子另一头走过去,把抽屉一个一个拉得咔咔作响,抽屉全锁着。“混蛋。”他轻轻地骂道。
“我来,”克拉夫一边说,一边把他的上司推到一边,抓住文件柜,往自己身边一拉。当文件柜上部离墙约五英寸时,他又把柜子往后一斜。“你能这样托住柜子吗?”他问,乔治顶着文件柜,使其保持一定的倾斜。克拉夫爬到柜子下面拨弄了一会儿,接着乔治听到一阵锁子打开时的咔嚓声和克拉夫得意的声音:“松手,乔治。霍金先生太大意了,没锁文件柜就出去了。”
“我搜这个文件柜,”乔治说,“你检查桌子和搁架。”他拉开上面的抽屉,开始检查里面那十几份文件袋。每个文件袋都装着底片、照片小样及数目不等的照片。他很快地对其他的抽屉也进行了检查,情形大致一样。他嘀咕道:“没完没了,都是一样的东西。”
克拉夫走过来附声道:“有成千上万之多。”
“我知道,但我们得逐一排查。如果他拍过一些有嫌疑的照片,有可能混在其他照片当中。”他叹了口气。
“这样的话,我们要不要查查其他的文件柜?”克拉夫问道。
“好主意。”乔治说,“如法炮制?”这次,他独自用力将文件柜上部搬离墙面,让克拉夫爬到下面去。
正当克拉夫在柜子的金属底部摸索的时候,他突然说道:“等一等。我的袖子挂在了什么东西上。”他的另一只手伸进夹克口袋里,摸出了打火机,啪的一声打着,火苗照亮了文件柜底部的地面。“老天,”他轻声说道,接着又抬头看着乔治,说:“这儿有个东西你会喜欢的,乔治。地板上有个洞,洞里有一个保险箱。”
“一个保险箱?”乔治大吃一惊,险些撒手放开了文件柜。
“是啊,”克拉夫站起身来,说,“我们把文件柜移开,你就明白了。”
他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将沉重的钢制文件柜从原地搬开,并将它抬到房子的另一角,以便腾开足够的空间来琢磨那只保险柜。乔治蹲下来仔细审视着保险柜。保险柜的正面是绿色金属,约十八英寸见方,上有一铜制锁孔和一只把手,把手在距保险柜门上方约一英寸处。保险柜放在文件柜下一个洞里。乔治他叹口气,说:“在把手上撒一些粉末,提取指纹。我不想让霍金抵赖说他不知道是谁放的,这样,他就和保险柜中的东西脱离了干系。”
“没必要吧?”克拉夫疑惑地问,“把手上的指纹并不重要。关键是里面的东西。他接触这些东西的时候,八成不会戴手套,所以肯定到处都是他的指纹。”
乔治觉得挺不好意思。“你说得对,可钥匙在哪里呢?”
“如果我是他,我会带在身上。”
乔治摇摇头。“克莱格把他送进牢房前搜过身,他只带着车钥匙。”他想了一会儿,接着说道,“去问问卢卡斯,看看他们有没有见到一把像是保险柜上的钥匙。我在这儿找找。”
乔治坐到桌前开始翻那两个抽屉。一个抽屉里是些精心搜罗来的有用的工具,有剪刀、刻刀、镊子、小软刷、素描笔。另外一个堆满废旧杂物,有绳子、图钉、一把破指甲锉、两卷各用去一半的透明胶带、蜡烛头、手电筒灯泡、火柴盒和一些零散的螺丝。哪个抽屉里也没有发现钥匙。乔治点着一支烟拼命吸着,他感觉自己像是上足了发条的钟表。
在案件的整个处理过程中,他强迫自己不能抱先入之见,因为他知道任何人都会很容易形成一个一成不变的观点,然后把这种观点与随后的每个信息牵强附会。实际上,如果让他说实话,他得承认,对于霍金,他一直抱有先入之见。爱丽森已经死亡的可能性越大,她继父的嫌疑也就越大。这一点有证据可以表明,同时,由于他不喜欢这个人,这一看法得以强化。他知道,一旦形成偏见,很难有理有据地开展侦破工作,所以曾想方设法抑制这种直觉。但是,如果这场调查的必然结论是谋杀,霍金便一次又一次地以主要嫌疑人的身份不知不觉地出现在他的脑海里。
此刻,这种念头更是不可抗拒,一如铁板上钉钉一样。问题仅仅在于他是否能够搜集到足以给其定罪的证据。
乔治从暗室里走了出来,马上就被寒气所包围。这时,天空渐暗,各家各户的灯光略显昏黄,可以看见窗后晃动的人影儿。乔治一眼瞥见鲁丝·霍金在厨房里走动,这使他不由得担心起来。到时该怎样将已经确定无疑的消息告诉给她啊!尽管她在心中曾多少次告诉过自己:女儿已不在人世了,但是,在他正式告诉她爱丽森的失踪案将被以谋杀案立案侦查时,无疑是向她的心口刺了一刀。
他又点了一支烟,在暗室外转了一圈又一圈。克拉夫怎么还不回来?既然搜查还在进行,他就不能离开这里,担心会有人趁机溜进屋里销毁罪证。但他也不想由他一人来搜查。他知道,有这么多的间接证据,每一个重要的发现都必须有人作证。乔治强迫自己做了一个深呼吸,动了动肩膀,放松一下颈部紧张的肌肉。
当最后一抺余晖消失在山脊的西边时,克拉夫出现了。他显得很高兴,咧着嘴笑着。“对不起,去了这么久,”他说,“一开始我找遍了所有的抽屉,一无所获,后来我注意到有个抽屉有点斜,我就把它抽了出来。嘿!保险柜的钥匙找着了。用胶带粘在抽屉后面,”他把钥匙在乔治面前晃了晃,“恰好与封住狗嘴的胶带一样。”
“干得好,汤姆。”他接过钥匙走进暗室,蹲在保险柜前,回头看着克拉夫,说:“我几乎不敢打开它。”
“担心有证据表明她确实已经死了?”
乔治摇摇头。“我是担心任何证据都没有。汤姆,我已经深信不疑了。巧合太多了。一定是霍金干的,我真想绞死他。”他转过身将钥匙插进锁孔,钥匙在锁孔中流畅无声地转动。他把眼睛闭了一会儿。几分钟前他还称自己是一个不可知论者,此刻他却是一个狂热分子。他缓缓地转动把手拉开了那扇厚重的钢门,柜子里只有一小叠黄褐色信封,乔治几乎是一脸严肃地将它们取了出来。为了让克拉夫能听见,他把信封一个一个地大声数着。此时,克拉夫已打开记录本,握好了铅笔。“六个黄褐色信封。”他最后说道。乔治站起身,将信封放到工作台上,然后又坐了下来,因为他觉得他需要一种支撑力。随后,他便戴上那双开车用的软皮手套开始了仔细的检查。
所有的信封盖都是折起来插入信封内的。乔治将大拇指插进信封,打开了第一个信封。里面装着几张八寸宽十寸长的照片,为了保护好照片和信封上的指纹,他把信封的两边儿向内侧一压,使照片滑落在桌面上。一共有六张照片。他用钢笔把这些照片一个一个拨开。
每张照片上的爱丽森都是赤身裸体。她的脸因恐惧而显得丑陋,丝毫没有那种天生的妩媚。从体态上看,她总是显得很勉强,似乎不愿意摆出那些姿势。这些姿势对成人而言是淫荡,而对一个小孩儿却是极度的可悲。这些照片是不折不扣的淫秽物。
克拉夫从乔治身后看了一眼,禁不住叫了一声:“天哪!”,声音中充满了厌恶。
乔治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他把照片收到一起,轻轻地拨进信封,小心地放到一边。第二只信封里装着一些放大的底片,透过桌上的灯光,他们可以辨认出这些正是刚才看过的那些照片的底片,一共十六张。有十张霍金没有冲洗,从底片上看,爱丽森似乎在哭泣。
第三个信封中的照片更糟糕,姿势更露骨。但不知怎么回事,在这些照片中,她的头看起来软塌塌的,目光呆滞无神。“她不是被灌醉了就是服了毒品。”克拉夫说。乔治依然说不出一句话,只是有条不紊地将照片放回原来的信封,然后检查第四个信封中那些刚才看过的照片的底片。第五个信封中的东西完全出乎乔治的预料,是全部冲洗出来的十六张照片。霍金和他的继女一起出现在照片中,背景毫无疑问是爱丽森的卧室。这个普通的场景衬托出照片的淫秽下流。清白单纯的背景下,一个十三岁的孩子正经受着不能忍受地折磨。在十六张可怕的黑白照片中,霍金直挺挺的阴茎插在爱丽森的阴道、肛门及嘴里。无情的魔爪抓摸着她的身体,令人反感厌恶。与此同时,霍金始终得意扬扬地盯着镜头。
“这个杂种。”克拉夫愤怒地说。
突然,乔治感到一阵恶心。他猛地起身离开桌子,身后的椅子被咔嚓一声碰倒在地,他一把推开他的助手,向门口冲去。正在这时,他一口吐了出来。他弓着腰,双手支在膝盖上,胃里的东西全都吐出来了,胃一阵一阵地痉挛。此时,除了心痛,他再无其他感觉。他半倚半倒在墙上,大汗淋漓,满脸泪水,夜晚的寒风卷裏着冰冷的雨雪从山谷吹来,但他却全然察觉不到。
他宁愿看见她的尸体,也不愿目睹她遭受粗暴凌辱的那些照片。如此看来,爱丽森出逃的动机很充分,但霍金杀人的动机更加充分。如果爱丽森终于有一天忍无可忍,要把他的变态行径公诸于世,作为对他的反抗,他便会向爱丽森下毒手。乔治用颤抖的手在湿漉漉的脸上摸了一把,挣扎着把腰直起来。
克拉夫一直就站在他身后的门道里,他肉墩墩的脸庞像天上的云一样苍白。这时,他点了一支烟,递给乔治。乔治猛吸了一口,结果呛得他直咳嗽,因为刚才呕吐时伤着了嗓子。“你还依然认为死刑是不合理的吗?”他喘了口气。被雨水淋湿了的头发紧贴在头上,冰冷的水滴顺着脸往下流,但他却一点也不在意。
“真恨不得亲手宰了他。”克拉夫义愤填膺地说。他的声音似乎是从喉咙深处发出来的。
“汤姆,把他交给执行绞刑的人吧,我们依法行事。跟他关在一起的是一个仇恨性犯罪的酒鬼,他的日子也不好过。我们还是把他完完整整地交给法庭吧。”乔治声音嘶哑地说。
“没那么容易,另外,我们怎么给爱丽森的母亲交代?这位禽兽的妻子,你怎么跟她讲?‘顺便给你说一声,你嫁的那个人,他强奸,甚至鸡奸了你的女儿,而且有可能杀害了她。’?”
“噢,天哪!”乔治说,“我们需要一位女警察,另外,还得有一位大夫。”
“她不想要女警察,乔治。她依赖你,而且她已叫来了她的家人。他们比任何一个大夫都照顾得好,我们只要去她那儿,通过某种方式告诉她就行了。”
“我们也最好告诉那些警察,让他们多留心,特别是那些照片或底片。”乔治深深吸了口气,打了个哆嗦,“把这些信封装好,贴上标签,法医科要用这些照片准备材料。”
他们硬着头皮回到暗室,把那些让人感到恐怖的照片装进信封。“把这些拿去交给卢卡斯队长,”乔治吩咐克拉夫,“我不想拿着这些东西跟鲁丝·霍金说话,我在这儿再查一下,看看有没有什么遗漏。我们得找几个人把每张底片都彻查一遍,但今晚不行了。”
克拉夫消失在夜色中。乔治检查了房间,没有看到任何值得注意的东西,于是便关上门,走了出来。天气很糟糕,让人感到十分压抑。他仔细地在门上贴上封条,这样就没有人能进来破坏证据了。他还得找个值夜班的人来看好这里的东西。明天,他得召集一批人将这个地方再彻查一遍,检查霍金所有的照片。这个工作很辛苦,但踊跃参加的人一定不会少。
“我都已经交给卢卡斯队长了。”克拉夫说着,一边从院子那头跑了过来。
“谢谢,你看,我打算这样。你把亲属引开,我单独和鲁丝·霍金谈。只告诉他们,我们找到了一些证据,这些证据表明霍金可能与爱丽森的失踪有牵连,今天晚上我们就可以起诉他,至少以一种罪名。至于还要不要告诉他们其他事情,那就看鲁丝了。”
“他们会想知道详细情况,尤其是那个马·洛马斯。”克拉夫提醒道。
“那就让他们去法庭了解吧。我担心的是鲁丝·霍金。她是我们关键的证人,而且她有权决定她的家人需要知道多少,”乔治不屑一顾地说,“尽量少给他们说一些。”他挺直双肩,将手中烟蒂扔进黑暗中,用一只手捋了捋湿乎乎的头发,小水滴飞洒在了克拉夫的身上。“就这样,”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说,“我们走吧。”
他俩从后门进去,穿过大厅来到暖暖活活、烟雾腾腾的厨房。陪伴的人当中除了马·洛马斯和凯西外,又多了鲁丝的姐姐黛安和珍妮特的母亲莫琳。看见这两个人表情严肃,女人们的神情立刻紧张了起来。“霍金夫人,我们有些事情要告诉你,”乔治沉重地说,“如果可以的话,我想跟你单独谈谈。在座的其他各位女士,如果你们跟克拉夫警官离开这里,他会给你们解释的。”
凯西刚要张嘴争辩,但一看乔治脸上的表情又马上打住了。“我们去客厅。”她顺从地说。
她们一个一个走了出去,鲁丝什么也没有说。她的脸像一道闩得很紧的门,绷得紧紧的,下巴上的肌肉也微微鼓起。从乔治坐到她对面那一刻起,她的目光便再没有离开过他。乔治一直等到克拉夫走出去关上门之后才开始说话。“这件事很难启齿,霍金夫人。我们发现了一些证据,证明菲利浦·霍金对你的女儿进行过严重地性侵犯,这一点毫无疑问,他在今天就会受到起诉。”
呜呜咽咽的哭泣声从她的唇间传了出来,但她依然望着乔治,使得他无所适从。他在凳子上挪了挪,习惯性地伸手去摸烟,而当他把烟递给她时,她摇了摇头。乔治将烟放在他俩之间的桌子上。“如果我们把这一点与你在外屋找到的带有血迹的衬衫以及那把手枪结合起来考虑,很难不得出这样的结论:他极有可能已经杀害了她。我真的非常非常抱歉,霍金夫人。”
“别叫我霍金夫人,”她从喉咙里发出几声哽咽,“别拿他的名字称呼我。”
“我知道了,”乔治说,“而且我会尽量让其他的警察也不要这样称呼你。”
“你肯定,是不是?”她吃力地说,“从内心中,你肯定她已死了?”
乔治多么希望此时此刻自己没有待在鲁丝家的厨房里。她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他不得不道出实情。“是的,”他说,“没有理由让我不这样想,而且大量的间接证据使我得出了这个结论。上帝可以作证,我不愿相信这一点,但我不得不相信。”
鲁丝在椅子上前后晃动,双臂紧紧抱在胸前,双手掖在腋窝。她把头向后一仰,发出一声极度痛苦的喊叫,像负了重伤的动物发出的哀号。乔治木然地坐在那里。他知道现在不能试图去抚慰她。
哭声止住了。她向前低垂着头,微张着嘴,满脸通红,眼中的泪水在灯光中闪烁着。
“绞死他。”她说。言辞坚定、清晰。
他点点头,抽出一支烟,把烟点着,说道:“我会尽力。”
她摇摇头,说:“别说尽力。绞死他,乔治·贝内特。因为,如果你不能保证让他死,其他人会让他死,而且那样的话会比绞死他更残忍。”强烈地愤怒似乎耗尽了她最后一丝气力,她转过头去,无力地说:“你走吧!”
乔治慢慢地站起身来。“我明早还会来做些笔录。如果你需要什么,不论是什么,尽管打电话到警察局。”他从夹克口袋里掏出记事本,撕下一页纸,把他家的电话号码写在上面,“如果我不在警察局,打我家的电话,任何时间都可以。我很抱歉!”
他退着穿过房间,走到门前 ,摸到了门把手,打开了门。他一出去便靠在了墙上,香烟发出的烟雾一缕缕顺着胳膊飘了上来。寻着过道里传来的声音,他来到一间阴暗的房子,一帮斯卡代尔的女人们正围着汤姆·克拉夫。“让这猴子见鬼去吧,耍猴儿的来了。”莫琳·卡特尔一眼就看见了乔治,“你告诉我们,你会吊死霍金这个狗杂种吗?”
“卡特尔太太,我无权做出这些决定。”乔治说。他实在不想再争辩什么,但尽量不流露出来,“我能不能建议你们最好把时间和精力都花在鲁丝身上?她需要你们的关心。我们马上就要离开,但整个晚上外屋都会有人把守。如果你们都到鲁丝身边去,再好好想想还有没有什么细节有助于我们破案,我将会十分感激。”
“他是对的,让他走吧,”马·洛马斯出乎意料地说,“他还年轻,这一天里的事儿够他琢磨了,来吧,姑娘们,我们最好去照看鲁丝。”她催着她们出了门,但没有忘记她特有的“临别赠言”:“年轻人,事情已经很明显了。该是解决的时候了。”她摇摇头,“我一直埋怨那位老乡绅。他不应该这么糊涂啊。只需要把菲利普·霍金审问半小时,有一件事儿你们就清楚了。如果不这样,什么也搞不明白。”说完,门咔嗒一声关上了。
仿佛是事先已经设计好的动作似的,乔治和克拉夫面对面瘫坐在椅子里,脸上的表情跟他们的心境一样无精打采。“我再也不想干了。”乔治叹口气,吐出一口烟。他环顾四周,想找个烟灰缸,但没有一件东西看起来能盛烟灰。他便用手指掐灭红红的烟头,顺手扔进了空荡荡的壁炉里。
“但是在拿到退休金之前还不得不干。”克拉夫说。这时,大厅里响起了电话铃声。响了六七次后,有人接起了电话,一番低声询问之后便传来一阵脚步声。黛安·洛玛斯把头探进来说:“找探长的,一个叫卡弗的打来的。”
乔治疲惫地站起来,走了过去。他拿起话筒:“我是贝内特探长。”
“该死的,贝内特,你在玩什么把戏?我这儿有位叫阿尔菲·内登的正在向我们提出严正警告。他说我们强行将他的当事人抓进了监狱,理由仅仅是你恰好有事外出,任他在牢房里忍受煎熬,而你又跑到德比郡干些劳而无功的事儿。”
乔治感到很纳闷。这镇子里索价最高的律师怎么会知道菲利普·霍金被拘留了?克莱虽然是个废物,但如果乔治没有吩咐他,他不可能给律师打电话。看来卡弗没有从皮特·克劳瑟的死亡一事中吸取教训。又是一次独断专行。乔治强忍着愤怒说:“我正要回警察局,对霍金先生提出指控。”
“拿什么指控?内登说你告诉霍金,他是因涉嫌谋杀而遭逮捕的,但你们还没有发现有人被谋杀!”一旦生气,卡弗的口音中那英格兰中部地区的特点就更加明显了。乔治感到对方的愤怒大有洪水溃堤之势,而他自己也很难再保持平静了。
乔治竭力克制着,平静地说:“首先,我将以强奸罪指控他,长官。这会给我们足够的时间问一问检察长,在没有找到遇害者尸体的情况下,我们如何以谋杀罪提出指控。”
对方似乎被惊呆了,过了好一会儿才以难以置信的口吻,一字一顿地说:“强—奸—罪?”
“我们有照片为证,长官,相信我。绝对没问题。现在,长官,请原谅,我要挂电话了。半个小时内我会回到办公室,到时给你看证据。”乔治轻轻放下电话,转身看见鲍勃·卢卡斯正站在书房的门口,“总督察卡弗要我们回巴克斯顿。”他说,“我需要把那些信封带回去,你能安排一个人晚上把守暗室吗?”
“我安排,长官。顺便说一声,我们把书房里书架上的每本书都查了一遍,都没有发现照片。我们会继续搜查。等着倒霉吧,霍金。”他点了点藏书网他那油光发亮的脑袋,似乎在为自己鼓劲儿,“希望他能让霍金夫人好受一点儿,能全盘招供。”
“不知怎的,我怀疑这点,鲍勃。”克拉夫站在门道里说,“这个人太自以为是。”
“另外,我记得,她不愿我们再叫她霍金夫人,我想我们称她卡特尔夫人吧,”乔治叹了口气,接着说,“把这告诉大家。”他伸出一只手捋了一把依然湿乎乎的头发,“好了,我们回去叫这个杂种吃点儿苦头。”
第四节
这些照片使卡弗无话可说。乔治想,一定还会再有让他无话可说的时候。卡弗盯着这些照片,仿佛这样就可以抹去这些图像,代之以霍金卖给当地商店的那些关于斯卡代尔的明信片。接着,他突然转过头,指着一张纸,说:“这是内登家的电话号码。你们提审犯人时他想在场。”说完便站起身,把挂在桌后墙上的外套一把抓了下来。
“您不留下来提审,长官?”乔治问,声音中透出一股失望。
“这案子从一开始就是你的,你干到底吧!”卡弗冰冷冰冰地说。他把身子一缩,穿上外套,“你和克拉夫,你俩审吧!”
“但是,长官。”乔治没有继续说下去。他本来想说他从来没有经手过这么大的案件,而且审讯时证据很少,在这种情形下,作为总督察应该负起责任。这些话到了嘴边却没有讲出来,因为他意识到卡弗觉得这个案件以后还会有问题,所以他不想参与其中。
“但是什么?”
“没什么,长官。”
“那么你们还等什么?如果你们还站在我办公室里,我可没办法锁门,是不是?”
“对不起,长官。”乔治说。他从卡弗的桌上拿起那张纸,转身向刑事调查科走去,“队长,”他冲克拉夫叫道,“拿上外衣,我们走。”
克拉夫感到很吃惊,但还是照他说的做了。卡弗皱着眉问:“你们去哪里?不是有个犯人要指控和审讯吗?”
“我现在就给内登先生打电话,请他一小时内赶到这儿。接下来我打算带克拉夫跟我回家吃饭。到现在为止,我们俩就吃了个早饭。而一场大的审讯光靠尼古丁和咖啡因是撑不下来的,长官。”乔治毫无歉意地说。
卡弗讥讽道:“这是你在大学学的?”
“不,长官,实际上这一点是我从马丁警司那里学来的。他常说不能让人饿着肚子投入战斗。”乔治笑道,“现在,如果您不介意,长官,我们要去干活了。”他转过身拿起电话。乔治能感觉到,在他拨号的时候,卡弗正从背后盯着他,两眼冒着怒火。“你好,内登先生吗?我是巴克斯顿刑事调查科的贝内特探长。我计划在一个小时内,以涉嫌谋杀和强奸罪审讯你的当事人。届时你若能到这来,我会十分感激。嗯,啊,好的,到时见,谢谢你。”接着,他又拨通了另一个电话,“是安妮吗?是我。”他转过身,两眼直视着卡弗。卡弗不满地哼了一声,愤然地向楼梯走去。
一个小时后,阿尔菲·内登准时出现在审讯室。他是那种典型的乡村富裕律师,身穿做工精良的精纺毛料三件套,戴着半月形金边眼镜。大腹便便,但不失匀称,面色红润,鼻子肉乎乎的,光秃秃的头顶在灯光下发着光,下巴刮得干干净净,似乎是在出门前专门刮过。要是没有那双眼睛,很容易把这颗脑袋误认作南瓜。他的眼睛又小又黑,像是老式玩具熊的玻璃眼珠。什么也逃不过他的这双眼睛。它们除了搜罗证据,很少有不动的时候。他是个精明的对手。乔治想,但愿霍金在雇用他的时候,对当地的情况还不是很了解。
克拉夫将霍金一带出牢房,他们便马不停蹄地履行一些手续。霍金一言不发,厌恶地微撇着嘴。他看上去整洁、自信,像今天早晨十点钟的时候一样。
乔治首先告诉了霍金应该注意的事项,然后说:“继今天早上以涉嫌谋杀罪拘捕你之后,我从地方法院获得了一张搜查令。”他将搜查令递给内登。对方仔细检查了一番,微微地点了点头。“我和我的同行们今天下午对你的住宅进行了搜查。在搜查过程中,我们在外屋发现了一个嵌在地下的保险柜,那个外屋已被你改造成了暗室,供冲洗照片使用。我们用你藏在书房里的钥匙打开了保险柜,发现了六个黄褐色的信封。”
“六个?”霍金突然插问道。
“结果是六个信封中装着一些照片和底片。据此,菲利普·霍金,我将以强奸罪指控你。”
乔治的陈述符合法律要求,在此过程中霍金的表情没有一丝变化。乔治想,看来他不准备在这里无理取闹。现在他自认为已经摆脱了那个大的罪名,所以打算什么也不说,准备接受强奸的罪名以及由此应该受到的惩罚。
“我能看看这些证据吗?”内登平静地说。
乔治用询问的目光打量着霍金。“你当真要你的律师看那些照片吗?我的意思是,内登先生是最出色的律师,如果我是你,我不会冒险让他撒手不管。”
“贝内特先生!”内登警告道。
“如果他不知道你们这些杂种伪造了什么,他就无法为我辩护。”霍金说。他说话的腔调已不像今天早晨那样居高临下、屈尊俯就。
乔治当着他的面打开了一个活页夹。在他们外出的那一小时里,克莱格已将每张照片和相应的底片分别装进了不同的袋子里。刑事调查科值夜班的警察给每个袋子贴上了标签。明天,法医组将会对其进行鉴定。最后,警方的摄影师要把底片冲洗出来,但今天晚上,乔治需要拿着这些证据。
他不动声色地把第一张爱丽森的照片放在了霍金和内登的面前。霍金跷起双腿说:“有烟吗?”
内登将惊骇的双眼从那张照片上移开,转而看着霍金,仿佛对方是来自别的星球的怪物。“什么?”他无力地问。
“烟,我的抽光了。”霍金说。
内登不停地眨巴着眼睛,然后吧嗒一声打开自己的公文包,取出一包还未打开过的“本森·篱笆”牌香烟,扔到霍金面前。霍金打定主意不再去看那些乔治在内登面前排列得整整齐齐的照片。内登似乎被眼前的这些玷污少女的照片迷住了。当最后一张照片摆到他面前时,他清了清嗓子。
“他们伪造了这些照片,”霍金说,“谁都知道照片可以伪造。我的继女走失了,他们没有能力找到她,所以就诬陷我,以显得他们办案有功。”
“我们也找到了底片。”乔治平静地说。
“底片也能伪造,”霍金不屑地说,“你先伪造一张照片,然后再把这张照片拍下来,结果,嘿,你们就得到了一张能够洗出照片的底片。”
“你否认你强奸过爱丽森·卡特尔?”乔治以怀疑的口吻问道。
“是。”霍金不容置疑地答道。
“我们还找到一件带血的衬衫,和你让一位伦敦的裁缝量身定做的其他衬衫在样式、尺寸上完全一样,也藏在你的暗室里。”
霍金终于害怕了。“什么?”
“那件衬衫的前面、袖子的下方及袖口沾满了血迹。如果拿去检验,我想,会跟我们先前发现的留在爱丽森内裤上的精斑是一个人的。”
“什么衬衫?我的暗室里没有衬衫。”霍金前倾着身子大声叫嚷着,手中的香烟指向空中,以表明他的观点。
“衬衫就是在那儿找到的,还有那把枪。”
霍金双眼圆睁。“什么枪?”
“一把韦伯利左轮手枪,口径为038。跟你母亲的邻居威尔斯先生几年前被盗的那把一模一样。”
“我没有手枪。”霍金急促地说,“你正在铸成一个大错,贝内特。你八成想通过诬陷我来逃避责任,但你并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聪明。”
乔治脸上的笑容像窗外正呼啸而过的寒风一样让人感到刺骨。“你应该知道,我将向检察长汇报这一情况,我坚信他会准许我们以谋杀罪起诉你。”他毫不让步地说道。
“这简直是胡闹!”霍金大声喊道。他在座位上扭来扭去,转而向他的律师发泄他的敌对情绪,“告诉他们,他们不能这样做。他们手里的照片全是伪造出来的,毫无价值。告诉他们!”
内登看上去似乎很后悔今天来到了这里。“我必须建议你别再说什么了,霍金先生。”
霍金正要张嘴反驳,内登又重复道:“别再说什么了,霍金先生。”那种尖刻的声调跟他温和的外表形成鲜明的对比。
“贝内特先生,我的当事人现在不会再做进一步的陈述了,也不会再回答你的任何问题。现在,我请求跟我的当事人单独谈一谈。另外,我们会在明天开庭前和你见面。”
乔治坐在那里,两眼盯着打字机。他必须为法庭的当值督察准备一份强奸罪的案情摘要。这是还押候审案的一项明确要求。有阿尔菲·内登在那些当地有名气的法官面前为这位斯卡代尔的乡绅辩护,乔治丝毫不敢麻痹大意。他觉得头一阵一阵疼得很厉害,他实在忍不住,只好闭上一只眼睛以缓解疼痛。
他叹口气,又点着一支烟。“反对保释的理由。”他喃喃自语。
这时,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他想,晚上这个时候,来的可能是一位值夜班的人,给他送一杯茶,以表同情。“进来。”他叫道。
马丁警司推开了门。他没有穿制服,而是身着整洁的晚宴服。“我没有打扰你吧?”他问道。
“非常欢迎您的打扰,长官。”乔治真心实意地说。马丁在乔治对面的椅子上坐下来,从屁股后面的口袋里抽出一只时髦的银色扁平小酒瓶。
“有能盛酒的东西吗?”他问。
乔治摇摇头。“连一只脏杯子也没有,抱歉。”
“没关系,我们就用战场上那种方式喝。”马丁说着就喝了一大口,也没有把瓶口擦一擦,就直接递给了乔治,“来一口,我敢肯定,你需要它。”
乔治满怀感激地喝了满满一口白兰地。他闭上双眼,细细地品味着酒过咽喉时的那种灼热和接下来胸口烧烘烘的感觉。“我竟不知道您还有医学方面的才能,长官。医生也是这么跟我说的。”
“我去参加了共济会的宴会,总督察卡弗也在。他告诉了我你最近一直忙着的一些事情,”马丁平静地看了乔治一眼,“我更愿意九九藏书从你这了解一下。”
“事情,嗯,今天稍有进展。上周报纸上照片的事搅得我心神不安,我想那需要进一步的调查。但当时我只是想审一审霍金,看看能不能打乱他的心境,让他一不小心说出实情。后来,当他的妻子打来电话时,我,嗯,确实考虑过在搜查他的住宅前去找一下你,但如果我去找99lib?你,就会错过治安法官们的上班时间。你知道,要让有些法官在他们的休息时间签署一份搜查令有多难。所以,我就直接去了。”
“那么,确切地说,我们现在干到哪一步了?”
“我已经以强奸罪对他提出了指控。明天早上开庭,我们要求对他羁押候审。我正在准备材料。我应该告诉你,他找了阿尔菲·内登为他辩护,而且他当时就辩解说是我们伪造了那些照片,以表明我们在爱丽森·卡特尔的案子上已经取得了一些进展。”
马丁轻蔑地一笑,说:“他肯定会这么说。我想,我们既没有摄影师,也没有设备能伪造出这么逼真的照片。但是,他还是会把水搅浑,而且,他也会就此逃脱。你永远没办法让陪审团相信,他是个表里不一的骗子。”他从夹克内口袋里掏出一盒雪茄,松了松领带,解开礼服衬衫上的装饰扣。“这样舒服多了。”他说,“抽烟吗?”
“我还是抽自己的,谢谢。”两人都把烟点上了。
马丁吐出一缕青烟。“关于谋杀罪,我们手头上有什么证据?你说给我听听。”
乔治向椅背上一靠,说:“第一,我们现在知道,他侮辱他的继女,而且给她拍色情照片;第二,在她失踪的那天下午,他声称当时自己一个人待在暗室里,但我们有两个证人曾看见他从两块儿林地之间穿过。一块儿就是发现爱丽森的狗的那片树林,另一块儿就是矮林,那里有爱丽森挣扎过的痕迹。”
“耐人寻味!”马丁评说道。
“第三,那条狗是他们家的,如果有人用胶带封住它的口,还不遭狗咬,那这个人跟狗一定很熟悉。我们可以排查一下当地所有的商店,看看有没有人记得曾卖给他一卷胶带;第四,除了马·洛马斯,村里没有人曾经听说过那座已经废弃的铅矿,但是,那本详细记载矿道入口处的书就是在霍金书房的书架上找到的。”
“很有启发性,但都是间接证据。”
乔治点点头。“都是间接证据,但是在侦破谋杀案的时候,我们有多少次能找到直接的目击者呢?”
“是这样。你接着说吧。”
乔治想了想,接着说道:“好的,第五,霍金的血型跟留在爱丽森内裤上精液的血型一致。还有,留在那些衣物上的血的血型以及矮林里树上的血的血型都和爱丽森的血型一样。一些律师告诉我们,这种血有女性血液的特点。所以我们认为,即使爱丽森当时没有被摧花手杀害,至少是受伤了,并且,从那些照片中可以看出,霍金属于这种摧花恶魔;第六,一张报纸上刊登了一幅足球赛的照片,霍金说人群中的一个人是藏书网爱丽森。这完全是他照搬了报纸上关于曼彻斯特一位名叫波琳·瑞德的失踪女孩儿的报道。我相信他是想以此把自己伪装成忧心忡忡、充满爱心的父亲。我不得不说,他根本扮演不了这样一个角色。”
“第七,我们在铅矿里找到了两颗子弹,有一颗可以断定是从一把口径为038的韦伯利左轮手枪射出来的。有一把类似的枪几年前被盗了,那时,霍金是那一家的常客。我们从他的暗室里找到了一把相似的枪,编号被磨掉了,我们还不知道那位失主能否认出这把枪就是当年丢失的那一把,我们也不知道在铅矿里找到的子弹是不是由这把枪射出的。但我们会搞清楚的。”
“最后,我们手上有那件带着血的衬衫,跟他在伦敦量身定做的其他衬衫完全一样,裁缝缝在衣领上的标签也一致。衬衫上到处都是血迹。如果这些血迹的血型跟那些我们在其他证物上发现的爱丽森的血型一致,这就说明霍金强奸过她。”乔治把双眉往上一挑,问道:“你认为呢?”
“如果我们找到了尸体,我们就可以起诉他,但我们找不到尸体。我们没有直接证据能够表明爱丽森已经不在人世了。检察官不见尸体是不会认定谋杀罪的。”
“有一个先例,”乔治辩解道,“黑格案,就是那个酸浴谋杀案。”
“如果我没记错,在那个案子中发现了有一具尸体被处理的痕迹,而且法医鉴定的结果表明就是那名遇害者。”马丁说。
“还有例子,证据就更少了。1955年,一位波兰的退役军人,被认定谋杀了他的生意伙伴。原告律师声称他将遇害者的尸体喂给了他们农场的猪。那两人的朋友和邻居说他们之前一直在吵架,这就是原告律师所拥有的全部证据。在农场的厨房里有一些血迹,而那位生意伙伴,除了他的邮政储蓄账户外,消失得了无痕迹。我们的证据比那个案子要多得多。自从爱丽森·卡特尔失踪以后,再也没有人见过她,而且我们掌握了她遭到性侵犯和大量失血的证据。所以,她不太可能还活着,对吗?”
马丁靠在椅背上,香烟上冒出的烟雾向天花板徐徐飘去。“‘不太可能’与‘确凿无误’还相去甚远。就说那把枪吧,如果他是近距离开枪,为什么墙上会有两颗子弹?”
“或许,一开始她挣脱了,他就开枪吓唬她,或许,她拼命反抗,于是他连开两枪威胁她,从而制服了她?”
马丁想了想,说:“也许吧,但是辩护律师会拿这两颗子弹来迷惑陪审团,而且,如果他是在矿道里杀死了这个女孩儿,他为什么要转移尸体呢?”
乔治把额头上的头发向后一捋,说:“我不知道。或许他有更好的藏尸之地,他一定是转移了,难道不是吗?否则,我们现在应该已经找到尸体了。”
“如果他知道更好的藏尸之地,为什么还要把性侵犯的犯罪证据留在矿道里呢?”
乔治叹了一口气。虽然马丁的这些问题已经让他一筹莫展,但是他知道辩方律师们的问题要比这些刁钻百倍。“我不知道。也许他只是没有机会,他必须在晚饭时露面。哪一天的晚饭他都可以迟,唯有那一天他不能迟到。等到晚饭吃完以后,爱丽森失踪的消息已经传开了,所以他不能冒险再返回去。是这样吗?”
“不足以说服别人,乔治,”马丁坐直了身子,看着乔治,说,“还不够,你必须得找到她的尸体。”
还押
整个过程只用了几分钟。乔治环顾法庭四周,斯卡代尔村民们那惊愕的表情深深地烙在他的脑海里。村民们成群结队地来到这里的目的是为了满足他们某种原始的冲动,亲眼看到被他们视为恶棍的人站在了被告席上。他们要求用自己的方式来平息他们的冲动,但这是一个现代法庭,根本不可能满足他们的需要。这个法庭看起来更像是一所学校的礼堂,而不像影视剧中的刑事法庭。
斯卡代尔村民的不同表情体现在七个男人和八个女人的脸上,从马·洛马斯的鹰钩鼻到布赖恩·卡特尔的扁平脸,神情各异。一眼就可以看出来,鲁丝·卡特尔本人没有到场。
新闻记者自然不会错过这样的场面,尽管人数比起拘禁和审判时要少多了,因为在这个阶段,允许他们报道的内容少之又少,甚至可以说不值得采访。按照无罪推定原则,编辑们必须谨慎对待霍金所受到的指控,在报道中绝对不能暗示霍金将以谋杀罪受到进一步的指控。
犯罪嫌疑人被带入法庭,两男一女三名治安法官坐在法官席上,阿尔菲·内登也已做好准备,等待正式开庭,当值督察也是一样。霍金比其他人都显得轻松,刚刚刮过的脸看起来很无辜,黑色的头发在灯光下闪闪发亮。庭警一声令下,公众席上立刻安静了下来。
法庭书记员站起身来,简要地陈述了对霍金的指控。刚一讲完,内登便站了起来,说:“法官大人,我有一个建议。各位法官大人知道,根据《儿童.99lib.和未成年人条例》第三十九章,法庭应当对遭受猥亵的未成年人的身份保密。所以,法庭应当禁止新闻记者报道被告真实姓名。由于这些指控中涉及被害人的家庭关系,因此,被告真实姓名将成为确认受害者身份的间接方式,因此,我请求法官大人支持这一建议。”
内登坐下以后,当值督察又一次站了起来。他已与乔治和马丁警司讨论过此事。“我反对!”他生硬地说道,“首先,此案案情复杂。我们相信,这并非被告第一次对未成年人进行性侵犯。将他的名字公诸于众,或许还能让其他受害人也站出来对他提出指控。”这样说只不过是在试探公众的反应。就这一问题克莱格曾试图从圣奥尔本斯的警察那里打听一些消息,但至今没有发现任何蛛丝马迹。乔治计划派克拉夫去圣奥尔本斯,再去打听一下。但眼下他们只不过是在猜测而已。
“第二,”督察继续说道,“控方认为,此案受害者已经死亡,因此法庭没有必要对受害者的身份保密。”
厅内响起一片倒抽气的声音。一位斯卡代尔的妇女发出了痛苦的呻吟声。记者们面面相觑,束手无策。他们不知道能不能报道督察的这一陈述?这毕竟是法庭上的公开陈述;如果报道,会不会依然给受害人及其家人带来耻辱?是不是最终还是要看法官们怎么裁定?
内登站起身来说:“法官大人!”他看起来怒不可遏,“这是诽谤。不错,此案中人们所说的受害人目前的确失踪,但警方暗示说受害人已经死亡是对我当事人的诬陷。我恳请法官大人明确规定,除‘一男子被控强奸罪’这一事实之外,其他一概不得报道。”
法官与书记员聚在一起商议此事。乔治不耐烦地用手指敲击着自己的膝盖。老实说,对于是否需要报道霍金的名字,他并不关心,只希望自己能尽快侦破此案。
最后,主审法官清了清嗓子,说:“考虑到还押听证会所要达到的目的,我们同意该提议,禁止新闻界报道被告姓名。但是,以后任何羁押听证会均不受该决定的约束。”
“我深表感激。”内登鞠躬表示感谢。
羁押听证会的时间被定在四周以后,于是,内登又一次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尊敬的法官大人,我请求保释,望能予以考虑。我的当事人在他所属社区是一名正直的公民,既无犯罪前科,又无不良品行。他经营着一个巨大的庄园,可以肯定,如果他不在,其佃户的生活将会更加困难。”
“人渣!”从法庭的后面传来一声咆哮。乔治认出说话的人是布莱恩·卡特尔。强烈的情感涨红了他的脸。他随后又大吼一声:“没有他,我们会生活得更好。”
法官席上的主审法官似乎被惊呆了。“马上让他离开法庭!”他被这种藐视法庭的行为激怒了。
“我反正是要走的。”还没等别人来赶他,布莱恩一跃而起,大喊一声,冲向门口,摔门而去。法庭内人们个个目瞪口呆,一片寂静。
主审法官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一字一顿地说:“如果再有人制造事端,我将清理法庭,禁止旁听。内登先生,请继续。”
“谢谢您。正如我刚才所说,斯卡代尔庄园的正常运转离不开霍金先生。您已经听到,她的继女离家后失踪,他感到,他应该待在妻子身边,给予她安慰和帮助。他不是一个四处游荡、不负责任的罪犯,也愿意随传随到。鉴于此类特殊情况,我请求您准许保释。”
督察缓缓地站了起来,说:“尊敬的法官大人,警方反对保释,因为被告有足够的资金供其逃跑。在这一地区,霍金并没有什么根基,只是一年多以前,在他叔叔去世后他才搬到这里。同时,我们也考虑到,保释对目击者可能造成一定影响。控方许多直接和间接的目击者,不仅是他的土地租赁人,同时也是他的雇工,因此他们极有可能遭到威胁。而且,警方认为,这是一起极其严重的犯罪,被告可能很快将会面临更为严重的指控。”
乔治看到,女法官对督察陈述的每一项内容都肯定地点点头,感到放心了许多。他想,如果其他人仍然犹豫不决,她的意见足以影响他们。法官们退出去议定如何裁断,这时,从记者席上再次传出嘈杂的说话声。斯卡代尔的村民们静静地坐着,面无表情,眼睛紧盯着菲利普·霍金的后脖颈。霍金正神情专注地和他的律师交谈着。
乔治真希望能抽一支烟。
没过几分钟,法官们一起回到了座位上。“拒绝保释!”主审法官语气坚定地说,“将犯罪嫌疑人带下去。”
霍金从乔治身边经过时,憎恨地看了他一眼。乔治针锋相对地逼视着他。对此他早有准备。
每日新闻
1964年2月6日星期四第2版
一男子现身法庭
昨天,巴克斯顿地方法庭将一名被控犯强奸罪的男子拘留候审。依照法律规定,在此不能透露其姓名的男子住在德比郡斯卡代尔村。
被控谋杀罪
看到所有的办公室都是大同小异,这让乔治感到很纳闷儿。检察长的办公室在他想象中应该像他的头衔一样彰显尊贵和威严。然而,它所在的一幢位于安妮女王街的具有摄政时期19世纪建筑风格的大楼,虽然看上去与巴克斯顿警察局所在的一栋普通的正方形砖质楼房几乎没有共同之处,但里面却都是相同标准的政府配置。还押听证会结束四天以后,乔治和汤姆·克拉夫按照预先的安排,在这里见到了一位大律师。他的办公室与乔治的办公室极为相似,甚至到了难以区分的程度。文件柜的上面堆满了各种卷宗,一摞法律教科书占据了整个窗台,烟灰缸已经满得不能再装了。地面铺着同样的亚麻油地毡,墙面也刷成了同样的灰白色。
乔纳森·普理查德像他的办公室一样出乎乔治的意料。他看上去有三十五六岁,一头浓密的红色头发,一簇一簇地以不同角度直立在头上,根本不可能梳理平整。在额头的一角,竟有一束头发羽冠似地跷了起来。他的眉目之间也同样显得桀骜不驯。两道眉毛间距很大,下面是两只圆圆的蓝灰色的眼睛。鼻子细长,在接近鼻尖处突然“拐”向了左边。嘴巴也有些歪斜,显得很怪异。他身上唯一看起来比较整齐的是那身深灰色条纹西装以及白得炫目的衬衫和精致的领带。
“啊,是你们啊!”这位律师马上起身招呼道,“进来,坐。不渴吧?这里实在找不到一只像样的咖啡杯。”他礼貌地站在那里。一直到乔治和克拉夫落座之后,他.99lib.才坐在了自己那把破旧的木质转椅里。他拉开一个抽屉,从里面取出一只烟灰缸推到他们面前。“只能这样招待你们了,”他略带歉意地说,“二位怎么称呼?”
乔治和克拉夫分别作了自我介绍,普理查德记在了一个便笺簿上。“对不起,”他说,“这种大案、要案由探长来办可不多见啊,尤其是一个刚刚上任仅五个月的探长。”
乔治忍住了一声叹息。他耸耸肩膀答道:“那个女孩失踪时,总督察的脚踝因为受伤正打着石膏,所以由我来负责这个案子并向马丁警司汇报。马丁是巴克斯顿警察局最高长官。根据进展情况,总部本想派一名更有经验的警察来参与破案,但被警司拒绝了。他希望由他的手下来处理这件案子。”
“做得对,只是总部官员不太高兴吧?”普理查德说。
“这个我不清楚,先生。”
克拉夫向前倾着身子说:“先生,警司曾与警察局副局长一起在军队服役,所以头们都认为应该相信他的判断。”
普理查德点点头,说:“我以前也在军队当过律师,那一套我都知道。”他从口袋里拿出一盒“寿百年”香烟,点上一支。乔治可以想象,普理查德把要求羁押的理由陈述完毕以后,会在巴克斯顿的律师会议室里引起什么样的反响,好在法官们不会在那间办公室里。“该案的相关文件我已经看过了,”普理查德说,“照片也看过了。”说着,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战。“这些的确是我所见过的最让人厌恶的照片。毫无疑问,单凭这些照片,我们就可以证明他犯了强奸罪。我们现在需要讨论的是,是否有足够的证据进一步以谋杀罪起诉他。显然,最大的障碍是找不到尸体。”
乔治刚想说些什么,普理查德却竖起一根手指示意他不要说话。“现在,我们需要考虑的是主要犯罪证据——不是普通人所说的被害人,而是实施犯罪的主体,也就是说犯罪的成因以及实施犯罪的具体情况。对于谋杀案而言,原告方必须能够证明有人被害,证明死者就是所说的被害人,而且是死于非法暴力。证实这一切的最简单方法就是找到尸体,你说呢?”
“然而,确实有在没有发现尸体的情况下被判谋杀的先例。”乔治说,“像黑格案,就是酸浴谋杀案,詹姆斯·剑案,还有养猪人麦克·昂努弗莱斯科案,都是这样的案例。在这些案例中,首席法官说可以从间接证据认定死亡事实。毫无疑问,我们有足够的间接证据提起诉讼。”
普理查德露出了笑容。“看得出,你研究过一些主要的案例。我得说,贝内特探长,我对这个案件的具体情况非常感兴趣。不可否认,有一些看起来相当棘手的问题,不过,你刚才说得对,有大量的间接证据。那么,我们是不是可以把这些证据再看一看?”
整整两个小时,他们把证据中能够表明菲利普·霍金杀害其继女的每一个细节都逐一认真地进行了审查。普理查德仔细地向乔治和克拉夫提出了一些敏锐的问题,试图找出逻辑上的薄弱点。尽管这位大律师很少就他们的解释做出反应,他却被案情深深地吸引住了。
“还有一些情况,没有反映在文件里。”克拉夫99lib?补充道,“我们也是在昨天下午很晚的时候才拿到化验报告。结果显示,衬衫上血迹的血型和爱丽森的血型一致,而且与另一块血迹一样,都是女性留下的。衬衫上还留有一些粉末和烧焦的痕迹,像是手枪近距离射击所致。而这件衬衫正是霍金的!”
“警官,所有这一切对你们都很有利。即使没有最后这一条证据,我也已可以完全断定,霍金已经杀死了那个女孩儿。但问题是我们如何把各种情况汇集起来,使陪审团感到信服。”普理查德一只手在头发上捋了捋,结果头发愈显凌乱了。乔治明白了为什么普理查德会选择律师这一行业,因为只有戴上假发套,他才会看上去正常一些。不可否认的是,他拥有高贵血统,但说话并不显得咄咄逼人,所以不会与陪审团完全对立。
“不管尸体在哪儿,一定被藏得很隐秘。除非有人偶然发现,否则没人能找到。即便我们再怎么搜寻,也很难有新的收获。”乔治近来一直为此感到沮丧,但不想让别人听出来。最近一段时间,安妮睡觉不太安稳,常常会在凌晨把乔治吵醒。他一醒来,这一问题就会萦绕在他的脑海里。
普理查德把转椅从左边转向了右边。“不管怎么样,这是一个极具魅力的挑战。很久都没有接触过让我这样热血沸腾的案件了。这在法庭上将会有一番怎样的较量啊。我忍不住会去想,着手准备这个案子多让人兴奋啊。”
“你会接下这个案子吗?”克拉夫问道。
“这个案子肯定要引起争议,所以在羁押听证会和正式审判中,我们最好聘请王室法律顾问,而由我来做他的副手,主要负责案件相关资料的搜集整理。我一定全力以赴。”普理查德又一次竖起一根手指,示意他人不要插话。“但现在你们还不能直接控告对方。我得先向检察长汇报,让他相信,受理这件案子不会给我们带来难堪。我想你们都知道,上司可不愿意被人看笑话。”他冷笑着说。
“那什么时候给我们消息?”乔治问。
“这个周末,”普理查德果断地?99lib.
说,“上面肯定会拖几个星期,但我感觉时间对于这个案子非常关键。我最晚周五打电话给你。”普理查德起身与两人握手道别,“探长,队长,很乐意为此效劳。希望我们成功,呃?”
每日新闻
1964年2月17日星期一第1版
女孩失踪案:谋杀罪
本报记者
案件侦破取得喜人进展。昨晚,警方指控37岁的菲利普·霍金谋杀其继女——失踪女中学生,爱丽森·卡特尔。
这起指控的特殊之处在于爱丽森的尸体尚未找到。去年12月11日,家住德比郡斯卡代尔小村的美丽的13岁金发女孩儿放学回家后外出遛狗,至今未归。
霍金将于明日在巴克斯顿地方法庭出庭受审。
并非绝无仅有
在未发现死者尸体的情况下提起谋杀指控,此案并非首例。在臭名昭著的约翰·乔治·黑格的酸浴谋杀案中,最后只找到了被害人的胆结石、一点儿骨骼和假牙。
但这些遗留物足以证明黑格的毁尸行径,从而被判处绞刑。
詹姆斯·剑,往来于南非和英格兰之间豪华客轮上的一名服务员,被控杀害一名女乘客,演员盖伊·吉布森。
詹姆斯·剑称,这名女演员猝死于其包舱内,当时只有他一人在场。他怕别人认为是他杀死了她,慌了手脚,便将尸体从舷窗推入大海。
他的话没人相信,最终被判有罪。
另一桩案件发生在威尔士的一个偏僻农场。一个退役的波兰籍战斗英雄被控杀害了他的生意伙伴,并将死者尸体喂了农场的猪,这个农场是他们共同经营的。
羁押
二月二十四日,星期一。这一天,乔治六点就醒了。为了不吵醒安妮,他悄悄地溜下床,穿着睡袍、拖鞋。蹑手蹑脚地下了楼。他煮好一壶茶来到起居室,拉开窗帘,看着窗外的黎明正在驱走黑暗。忽然,他看到汤姆·克拉夫的车就停在外面,这让乔治吃了一惊。一闪一闪的烟头说明这位队长比自己起得还要早。
几分钟以后,克拉夫一只手握着热气腾腾的瓷制茶杯坐在了乔治的对面。“我知道你一大早就会醒来。我们没睡好,希望霍金也没睡好。”他愤愤地说道。
“安妮睡眠不好,加上担心这次羁押的事情,我很长时间都没睡够八个小时了。”乔治答道。
“她还好吧?”
乔治耸耸肩。“她很容易累。周五晚上我们去歌剧院看《胜利大逃亡》,看到一半她就睡着了。她还很容易烦躁,”乔治叹了一口气,“她从来都不知道我什么时候才能回家,我想,这对她没有好处。”
“庭审之后情况会好一点儿。”克拉夫安慰道。
“希望如此!我总担心他会逃脱惩罚。我是说,在羁押听证会上,为了说服法官同意将他交付巡回审判庭来审判,我们的计划和方法就会暴露无遗。这样一来,霍金对我们的手段了解得一清二楚,他至少有几个月的时间来为自己的辩护做准备。与派瑞·梅森案不同,在那件案子中,我们可以在最后时刻给他来个措手不及。”
“如果没有很大的把握,律师是不会接手这个案子的。”克拉夫提醒道,“我们已经尽力了,现在我们能做的就是把它留给律师。”他泰然自若地补充道。
乔治哼了一声,说道:“这样说能让我心里安稳一点儿吗?汤姆,我讨厌案件审理过程中的这个环节。我无能为力,掌控不了案情的进展。如果霍金不能被定罪……嗯,先不说律师吧,我就会觉得自己是个失败者。”他往后一靠,点了支烟,“从很多方面来讲,我都无法容忍。首先是无法容忍让一个杀人犯逍遥法外。其次,作为一个普普通通的人,我会为自己.99lib.着想。如果不成功,你能想象卡弗总督察会多么幸灾乐祸吗?还有唐·斯玛特,那个卑鄙小人,又会在报纸头条里挖空心思地写些什么?”
“别这么想,乔治。人人都知道你在这件案子上倾注的心血。如果让卡弗来负责这个案子,我们恐怕连强奸的证据都找不到。强奸罪是确凿无疑的,不管对于谋杀的指控结果如何,他不可能摆脱强奸的罪名。在这些证据面前,任何一个法官即便是组成了一个愚蠢的陪审团,宣布谋杀罪名不成立,也会以强奸罪给.99lib.霍金处以最重的量刑。他不会很快地又出现在斯卡代尔的土地上了。”
乔治叹了口气。“你说得对。我真希望我们能进一步搞清楚霍金和那支枪的关系。我是说,我们真是倒霉透了。有一个人能认出我们找到的那把韦伯利枪是不是从圣奥尔本斯偷来的那一把。这支枪原本属于威尔斯先生,他是霍金母亲的邻居。可我们却又找不到这个人。他去了澳大利亚,和移居到那里的女儿住几个月。但他的朋友和邻居当中没有一个人知道他现在的地址,甚至都记不清他应该什么时候回来。当然,我们料想,霍金的母亲,作为威尔斯夫妇最好的朋友,一定对这些情况了如指掌。可她肯定不会告诉我们这些指控了她爱子的恶毒警察。”最后,他尖刻地自讽道。
乔治站起身,说:“我去洗一下,刮个脸,要再沏一壶茶吗?我穿好以后给安妮送一杯茶,然后咱们去那个路边小店,我请你吃一顿地道的英国早餐。”
“好主意。我们得吃好喝好,今天会很辛苦。”
市政大厅响起了十点的钟声。低沉的声音穿过法庭传向街道。乔纳森·普理查德从摆在他面前的一大堆文件后面抬起脑袋,眉毛充满期待地向上挑起。在他旁边是身材魁梧的王室法律顾问德斯孟德·斯坦利,他还在聚精会神地看着记录。这个人以前是牛津大学橄榄球队队员,四十几岁了,身材仍然保持得很好,没有发胖。因为他无论在哪儿工作,都严格执行他的锻炼计划。除了律师的假发、长袍和腰带这些必不可少的东西之外,斯坦利的包里还总装着一副哑铃。面对最棘手的案件,不论是作为原告律师还是作为被告律师,无论在什么地方,在他出庭之前,斯坦利必定会在法衣间弯弯腰,伸伸腿,做几个俯卧撑,举一举哑铃。
奇怪的是斯坦利总是显得不太健康。他面色蜡黄,嘴唇毫无血色,一双深棕色的眼睛经常流泪,所以他总是在袖筒里揣着一个颜色鲜艳的手绢用来擦拭眼睛。乔治第一次见到他就很担心,不知道他能否活到开庭的那一天。后来,普理查德消除了他的顾虑。“他会比我们很多人都活得长。”他说,“斯坦利站在我们一边,没有站在我们的对立面,你应该感到高兴。他可是个老手,相信我。”
当普理查德得知对方辩护律师是王室法律顾问鲁珀特·海斯密施时,更为斯坦利在自己这一边感到庆幸。早在二十世纪五十年代,鲁珀特·海斯密施就在一系列引人注目的案件中,以其犀利的和外科手术般精确的盘诘为自己赢得了令人敬畏的声誉。那时他还很年轻。现在,十年的摸爬滚打不仅没有削弱他的本领,反而又让他学到了很多东西,常让他的对手们遭到惨痛的失败,以至于他们不敢引导证人拿出一些不可靠的证据,因为他们都害怕鲁珀特·海斯密施的反问。
这时,海斯密施正自信地靠坐在椅子上,扫视着拥挤的记者席和公众席。从侧面看去,他的样子极富几何形状,像是由儿童积木堆砌而成的。刻薄的同行们在一旁议论,说他的下巴一定是做了整形手术,不然不会那样紧绷绷的。他总是喜欢审视他的观众,以判断他的案子的影响力。今天到场的人可真不少,他暗想道。这是他一展才能的好机会。在羁押听证会上表现出色的辩护律师为数不多,而他就是其中之一。因为羁押听证会的唯一目的就是确认控方证据是否只是看似确凿,实际上没有经过调查。通常只是控方陈述案情。海斯密施能够显示他才能的唯一机会就是盘诘证人,这是他最拿手的。
法庭的一个侧门打开了,霍金走了进来,左右两旁各有一个警察。按照乔治的要求,没有给他戴手铐。凡是可能引起公众对霍金同情的任何事情,哪怕是微不足道的同情,他都不会做。他知道,辩护律师的第一举动肯定是先要求打开霍金的手铐,而法官们也会同意,相当一部分原因是他们很难不把霍金这个土地拥有者看作是他们中的一员。而且普理查德也曾强调,初战告捷对于打赢这场官司起着重要的心理作用。
入狱的十八天并没有对菲利普·霍金的外表造成太大影响。因为犯人无权选择理发师,只能被动接受,所以他的黑发修剪得比平常短一些,但仍然油亮、顺滑,自他那方挺宽阔的额头向后梳过去。他用那双深棕色的眼睛扫视法庭四周之后,目光停在自己的辩护律师身上。看到海斯密施向他点头示意,霍金那一直挂着微笑的嘴巴咧开了。霍金慢慢悠悠地走到被告席上,先仔细地整了整自己素净的黑色西裤,然后才坐了下来。
法官席明显高出其他席位。这时,法官席后面的一扇门打开了,法庭书记员立刻起身喊道:“起立。”随着椅子在瓷砖地板上发出的一阵吱嘎声,三位法官依次走进了法庭。霍金是最早站起来的几个人当中的一个。普理查德注意到,霍金此举显示出了几分敬意,而且还会在后来表现出更大的敬意。不管霍金是不是在表演,总之,他的确相信这些法官对他有生杀大权,一定要让他们对自己有利。
此案的三位控方代理人刚刚落座,法庭内人们纷纷交头接耳。这时,书记员宣布,法院开庭审理德比郡斯卡代尔庄园的菲利普·霍金一案,决定是否应该对其进行羁押。
德斯孟德·斯坦利站了起来。他说:“尊敬的法官大人,我代表检察长出庭。菲利普·霍金被指控强奸十三岁少女爱丽森·卡特尔。同时,他还被指控在1963年12月11日当天或大约这个时候,杀害了前面提到的爱丽森·卡特尔。”
唐·斯玛特是全场唯一一个面带微笑的人,此刻正在速记本上专心地做着笔记。这时,主角上场了,好戏开始了。
乔治在展示了自己的证据并经受了海斯密施尖锐的盘诘之后大步跨出证人席,穿过拥挤的法庭向后走去。他抬头挺胸,满面红光。明天,他会回来当庭继续听取该案诉讼。但是现在,他需要吸一支烟,需要一个小时的宁静。他正要向楼下跑去,忽然听到克拉夫在叫他。他半转过身,说:“别急,汤姆。贝克徽章酒吧一开门,我们在那儿见。”说完便迅速走下旋转楼梯,冲出了大楼。
在四十分钟的时间里,他一直待在马姆山的圆形山顶上,心脏在剧烈地跳动。马姆山高耸于石灰岩与磨石粗砂岩相连的山脊上。怀特峰和达科峰分别耸峙在左右两边。冷风抽打着他口中呼出的气息,气温下降的速度比太阳落山还快。乔治猛然回过头对着天空疾驰的云团大声吼叫,以发泄他内心压抑已久的失望和沮丧。
他眺望着四周的山峦、丘陵、以及高高低低连绵不断的石灰岩山谷。爱丽森·卡特尔就躺在那里的某个地方,她的生命被扼杀了,她的身体被自然吞噬了。
该做的他都已经做了,现在就要看别人的了。他要学会放手。
时间不早了。他看到克拉夫正坐在贝克徽章酒吧一个安静角落里,一品脱啤酒已所剩不多了。当地人都知道他们需要安静,所以店老板拒绝了包括唐·斯玛特在内的三位记者。斯玛特威胁说,他要到负责发放许可证的部门那里去投诉。房东咯咯地笑着说:“那他们就会给我发一枚奖章。你只是在这儿住几天,可我们是要在这里生活的。”
乔治端着两品脱啤酒走了过来,一杯是给克拉夫的,另一杯是给自己的。“你叫我的时候,我正需要出去透透气。”说着,他坐了下来,“如果当时我再不走,你就会把我送进监狱,罪名是谋杀王室法律顾问。”“都他妈是狗屁!”克劳夫说着,做了一个往地上吐痰的动作。
“我想他会说这只是他的职责所在。”乔治喝下一大口啤酒,“啊,感觉好多了。我去马姆山,吹了吹风,头脑清醒多了。嗯,至少现在我们知道了他们会怎么样来替自己辩护。我一定要想尽办法给菲利普·霍金定罪,我将来升迁就靠这个了。”
“法官是不会被他们牵着鼻子走的。”
“但陪审团会。”乔治狠狠地说。
“怎么会呢?你一向是个好人。而谁一看霍金,都会觉得不是个让人放心的人。他那副样子,女人们无法抗拒,男人们一看就讨厌。除非海斯密施能把陪审团成员全都换成女的,不然的话,他的辩护不会成功。”
“不管怎样,希望你是对的。来,给我打打气,告诉我,我错过了什么好戏。”
克拉夫咧开嘴笑了。“你没看到查理·洛马斯。他打扮得整齐干净,穿了一身西服。虽然紧张得就像落入狗窝的猫一样,但那小伙子就是一口咬定。斯坦利恰到好处地打断了海斯密施的狡辩。他让查理讲了讲铅矿的情况,说了说地形有多么复杂,假如不是当地人,就像你,根本不可能找到路,就算拿着那本书也不行。他还特意让查理证明,尽管霍金相对而言也不是当地人,但为了拍照片,曾跑遍了那里的山山水水。”
乔治松了口气。“接下来他是怎么对付海斯密施的?”
“他死活不改口。他很肯定地说,他就是星期三看到霍金从田地里走过。他确信那不是星期二也不是星期一。你也能想象得到,他给法官们留下了多么深刻的印象。”
“谢天谢地,总算有人办到了。”
“别再给自己添堵了,乔治。你已经做得很好了。海斯密施想让你难堪,但他没得逞。我们掌握的确凿证据确实不多,所以,我认为,我们做得已经很好了。来,想不想听听好消息?”
乔治的头猛然一抬,仿佛被绳拉了一下一样。“什么好消息?”他急切地问道。
克拉夫咧嘴笑着。“唉,嘿,我想你猜得到,”他不慌不忙地拿出香烟,点上一支,“我从圣奥尔本斯的警察那里得到一个消息。”
“威尔斯现身了?”乔治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
“不,还没有。”
乔治颓然地向后一靠。“我大气都不敢出,还以为是这个消息。”
“呃,这可也是个好消息。是这样的,我们认识的一个队长正好知道霍金。他本来不想说,有一天他把这事儿告诉了另外几个同事,他们跟他说,这事儿完全可以告诉我。”克拉夫把酒喝了个精光。“再来一杯?”
乔治点点头,既感到着急,又觉得好笑。“去吧,我知道你喜欢卖关子。你喜欢你就自己掏钱。”
克拉夫拿着酒走回来的时候,乔治的烟已经吸得只剩半截了。他一口接一口地抽着,就像是一个长途旅行的人担心进了无烟车厢就不能吸烟一样。“快说!”他催促道。他一边把身子往前一倾,一边把自己的酒往身边一挪。“说来听听。”
“斯蒂尔曼队长的妻子是当地一个幼年女童子军的副领队,霍金曾主动提出做她们的摄影师,为她们列队、野营之类的活动拍照,然后很便宜地把照片卖给童子军和她们的.99lib?家人。作为交换,他想拍一些女孩子的人物照,作为他作品的素材。一切看上去都很正常,因为他们都认识霍金。霍金和他母亲都是这个女童子军所属教会的成员。一些女孩子的妈妈带着她们做礼拜的时候,霍金很乐意和她们一起来,给她们拍一些照片。”克拉夫顿了一下,眉毛往上一挑。
“出什么问题了吗?”乔治紧接着问。
“久而久之,霍金和其中一些年龄较大的女孩儿熟悉了,逐渐甩开了她们的母亲,开始和她们单独接触。有那么几次……有些事……起初,他什么都不愿意讲,只是说那些女孩子们为了引起别人注99lib?意而故意撒谎。后来,他还是这么说。只是这一次他说那个女孩是为了报复霍金,因为他再也没有兴趣为她拍照了。他说那姑娘知道有关前一个女孩要告他的事儿,就威胁说如果霍金还拿着她的照片可又不给她钱,她就会以同样的罪名去告他。没人愿意惹上麻烦,何况也没有什么确凿证据,所以斯蒂尔曼队长曾私下里提醒霍金,离这些姑娘们远一点儿,免得引起误解。”
乔治轻轻地吹了一声口哨。“好,好。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霍金不会在这个年龄突然对儿童进行性骚扰。干得好,汤姆。至少我们相信我们不会被那些傻瓜们所误导。霍金果真就是那种人。”
克拉夫点头,说:“现在唯一的问题是,这些证据在法庭上不成立。斯蒂尔曼所说的这些,都是道听途说的。”
“那些女孩子们呢?”
克拉夫哼了一声。“斯蒂尔曼根本不肯告诉我她们的名字。当时之所以没有正式起诉,其中一个主要原因就是那些母亲们断然拒绝让她们这么小的孩子走上法庭。如果她们是因为这种事儿很下流,才不让孩子上法庭,那么她们绝对不会为了这起刊登在报纸头条的谋杀案而答应出来作证的。”
乔治点头表示同意,心里很是难受。人们这样做是为了保护自己的孩子,他也没有什么可争辩的,即便这些孩子已经受到伤害。现在,他自己也快要做爸爸了,他平生第一次感到民间自发组织的警戒行动是必要的。他不明白为什么霍金还能逍遥法外。作为一名警察,斯蒂尔曼可以有很多方法去对付霍金,或者让他在身体上付出代价,或者让人知道他的真面目,然而他却没有这样做。甚至还不愿意将实情告诉克拉夫。“看得出,这里的人做事很奇怪。”他说,语气里带着一种厌烦,“要是我知道那个流氓骚扰我朋友的孩子,我是不会放过他的。我会想办法让他付出代价,不论是通过法律途径或是别的……”
“我还以为你从不相信黑暗的小巷里也存在正义呢。”克拉夫略带挖苦地说道。
“牵扯到孩子那可就另当别论了,不是吗?”
这个问题的确让人很难回答。接下来的时间里,他们一言不发,喝着杯子里剩下的酒,彼此都陷入沉思。在乔治又一次端着酒走回来的时候,他看上去情绪好了一些。他说:“就算没有圣奥尔本斯那边的材料,我们现有的证据也不少了。”
“我想斯蒂尔曼是会感到内疚的,因为他有些该做的事情没有做。”
“这样好。他应该感到内疚。或许他会特意注意一下威尔斯什么时候回来。”
“希望如此,乔治。即使我们在羁押听证会上赢了,距离大功告成还有很长一段路。”
每日新闻
1964年2月28日星期五第1版
爱丽森:其继父将以谋杀罪出庭受审
虽然失踪少女爱丽森·卡特尔的尸体仍未找到,其继父将因涉嫌杀害了她而出庭受审。
昨天,巴克斯顿地方法官做出一项重要决定,把涉嫌谋杀和强奸的菲利普·霍金交由德比郡巡回法庭审理。
去年12月11日,爱丽森从德比郡的一个偏远小村斯卡代尔失踪后至今杳无音讯。
她的母亲在一年多以前与霍金结婚。在霍金四天收监期间,卡特尔夫人(目前她本人希望这样称呼自己)提供了一项证据,即她本人发现的一把手枪。原告辩护律师德斯孟德·斯坦利先生称,这就是那把杀害了她女儿的手枪。
昨天,约翰·哈蒙德教授称,在被认为是谋杀案的现场没有发现血迹并不代表没有发生谋杀。
他还证实,在证明是霍金的一件衬衫上发现的血迹很有可能就是被害人爱丽森的。
审判Ⅰ
高峰新闻报
1964年6月12日星期五
谋杀案将于下周开庭
斯卡代尔庄园主菲利普·霍金一案将于周一在德比郡巡回法庭开庭审理。
霍金被指控强奸并谋杀其继女爱丽森·卡特尔。在二月份于巴克斯顿举行的羁押听证会上,他的妻子作为控方证人出庭作证。
此案的主审法官由弗莱彻·赛姆森先生担任。
去年12月11日,爱丽森放学回家后带着她的爱犬舍普去山谷散步,之后就再也没有人看到过她。
嘹亮的吹奏乐声在空中久久回荡,有如彩虹的微光在轻轻地跳动。弗莱彻·赛姆森法官身着镶有朱红色和白色貂毛的盛装,在骑警的护送下到达了镶嵌着橡木板的郡政务大厅。乔治·贝内特坐在前厅一个打开的窗户边抽着烟,想象着那戏剧般的场面:法官前呼后拥地走进法庭,坐在王室盾形徽章下的法官席位上,旁边还应该坐着身着礼服的德比郡司法长官,因为今天是巡回法庭开庭的第一天。
他想,此刻他们可能正打量着前面的律师们。律师头戴银色假发套,身着黑袍,闪闪发光的白色领饰和胸饰让他们看上去像一群奇怪的冠鸦和喜鹊的杂交动物。律师身后是助理律师和书记员。他们的后面是漂亮且牢固的被告席,稍后霍金将要坐在那里,两侧各站着一名警察,被告席的木质围栏高耸于他们身边。霍金身后的记者席上有急于出名的年轻记者,有需要了解真相的平庸老文人。唐·斯玛特一头红褐色的头发格外显眼。位于记者席的上面和后面的旁听席里挤满了人。斯卡代尔村民神情焦虑,而有一些人的眼睛里则闪动着淫荡之色。
一群最关键的人物——陪审团成员即将走进法庭,坐在证人席的一侧。菲利普·霍金的命运就掌握在他们十二个人手中。乔治尽量不去想陪审团有可能会驳回此案。为了能够立案,他和律师们花了大量的心血。但那种在夜间常常萦绕在他心头的不安却挥之不去,在很长时间里让他夜不能寐。乔治叹了口气,把烟灰弹向下面的街道。他不知道汤姆·克拉夫去哪儿了。他们约好八点钟在警察局见面,乔治准时到达,克拉夫却让鲍勃·卢卡斯带话,说在法庭和他见面。“可能去泡妞了,”卢卡斯眨着眼睛说,“想暂时忘掉审判的事儿。”
两天前,乔治曾做过最后一次尝试,试图劝说霍金认罪。他在一个小探视间里和霍金面对面地交谈。探视间位于监狱阴森森的高墙后面,比牢房好不到哪儿去。乔治高兴地看到霍金瘦了许多。在监狱里从来没人拿无罪推定原则当一回事儿。乔治知道,其他犯人已经让霍金吃了苦头。对于一个行将接受应有惩罚的强奸犯,狱警也不会干预。不仅如此,他们总是要让犯人知道强奸儿童的罪犯是谁。一方面,理智使他对这样的做法持反对态度,而在另一方面,因为他就要当爸爸了,所以对孩子又深表同情。
他们坐在一张窄窄的桌子两边,相互对视着。“有烟吗?”霍金问。
乔治什么也没说,只是把一包打开的金叶牌香烟放在他们中间。霍金急不可耐地伸手取出一支,乔治给他把烟点着。霍金吸了一口,顿觉全身轻松了许多。他一只手捋了捋头发,说:“过不了几天我就会出去。这你是知道的,对吧?我的辩护状会让全世界都知道你们这帮混蛋有多坏。你知道我根本没杀爱丽森。我会让你收回你的话,给我认错道歉。”
乔治摇摇头,对他死不认账的这股劲儿几乎感到佩服。“霍金,你只是在给自己壮胆罢了,”他说,故意表现出居高临下的姿态,“无论怎么样,别人都不会相信你的话。我是个正直的警察。你我都清楚,没人诬陷你,也没有诬陷你的必要。因为你杀了爱丽森,而我们抓住了你。就是这么回事。”
“我没杀她,”他说,语气像他的目光一样强烈,“你们把我关在这里,而真正的凶手却逍遥法外,他在嘲笑你们。”
乔治摇摇头。“这没用,霍金。你的演技很好,但所有的证据都对你不利。”他又从烟盒里抽出一支香烟,慢条斯理地点着,“记住,”他继续说道,“你可以选择。”
霍金一言不发,只是把头歪向一边,嘴巴抿成了一条细线,毫无笑意。
“你要么选择一条活路,这样,大约二十年后你还有可能再次看到外面的世界,要么就选择被绞死。这都取决于你。现在改主意还不晚。主动认罪你就能活下去,否则只能被绞死。一根绳子勒住你的脖子,直到你彻底完蛋。”
霍金冷笑道:“他们不会绞死我的。即便他们判我有罪,在这个地方还没有哪个法官有胆量送我上绞刑架。何况仅凭你们那点儿证据,更不可能。”
乔治靠在椅背上,眉毛向上挑起。“你觉得不会吗?只要陪审团宣判你有罪,法官就会判你绞刑。尤其是像弗莱彻·赛姆森那样难对付的法官。他可是谁都不怕。”他突然俯身向前,胳膊放在桌子上,目光凝视着霍金。“听着,给自己行行好吧!告诉我们在哪儿能找到她。给她母亲一些心灵的慰藉。法官也会很高兴。再加上律师的辩护,大约十年就能出来。”
霍金厌烦地摇摇头。“你没有好好听我说,乔治,”他几乎是以辱骂的口吻叫着他的名字,“我不知道她在哪儿。”
乔治站起身,抓起桌子上的烟塞进口袋。“随你便吧,霍金。这不是我的事儿,跟我毫不相干。你招还是不招不会影响我的前程,因为这场官司我们赢定了。”
乔治从窗口望着下面街道上忙碌的人群,他们对法庭里的一幕幕一无所知。他真希望自己能像面对霍金时那样充满自信。他转身离开窗户,一屁股坐在椅子上。现在,起诉书应该已经宣读完毕,而霍金肯定是以“无罪”来回答。
斯坦利的开场白是要等到陪审团就座之后才会开始。在乔治看来,这是任何一次审判中最为重要的时刻。他相信人们对在这个时候所听到的内容印象最深刻,因为审判刚刚开始,大家精神饱满,对别人的看法和意见不太容易产生抵触。如果控方律师的开场白极具说服力,陈述的内容听起来毋庸置疑,这样辩护律师就会困难重重。乔治完全相信斯坦利能够做到这一点。乔治要等到审判的第二天才出庭作证,但今天他一定要到场。
他真希望能看到克拉夫,这样至少能有个人分担他内心的不安。
德斯孟德·斯坦利站了起来。“尊敬的法官大人,我代表检察长出庭。菲利普·霍金被指控强奸十三岁少女爱丽森·卡特尔。同时,他还被指控在1963年12月11日当天或大约这个时候,杀害了前面提到的爱丽森·卡特尔。”
他顿了顿,让所述罪行的严重性在法庭里弥漫开来。此刻,法庭一片寂静,仿佛为了更好地听见斯坦利铿锵有力的声音,所有在场的人都屏住了呼吸。
“陪审团的女士们、先生们,菲利普·霍金在其叔叔去世之后,于1962年夏天迁至斯卡代尔。他从其死去的叔叔那里继承了一大笔遗产——一整个山谷,包括肥沃的农田、大量的牛羊、庄园主宅第,还有组成斯卡代尔小村的八座农舍。斯卡代尔的每一个人都只能靠他的恩赐生活,这一点在你们听取他的佃户们的证词时一定要铭记于心。他们愿意为控方出庭作证,需要极大的勇气和无私的精神。”
“霍金到斯卡代尔后不久,就对那里的一个女人产生了兴趣,这个女人就是鲁丝·卡特尔。在这之前,卡特尔夫人已守寡六年。她与前夫有一个女儿,名叫爱丽森。当时,爱丽森十二岁。请诸位随着我的陈述好好想想,霍金最初的兴趣到底是在这位母亲身上还是在这个女儿身上。事实很有可能是这样,他娶爱丽森的母亲只是在蒙蔽人们的视线,以避免人们怀疑他对爱丽森的邪念。如果爱丽森自己起诉折磨她的人,有谁会相信她的话?因为她是霍金新娘的女儿,人们一定会认为,这完全是由于她不喜欢这位继父,或者只是因为嫉妒继父从母亲那里夺走了爱。不管出于什么动机,霍金对卡特尔夫人穷追不舍,直到她答应嫁他。”
“我们认为,从他们结婚之后的某个时候起,霍金就开始了对他继女的性骚扰。诸位将会看到一些令人无法接受的照片。这些照片不仅可以证明霍金引诱了他的继女,同时还证明霍金蓄意强奸了爱丽森·卡特尔,这一事实不容丝毫的怀疑。”
“根据法律,我们认为,爱丽森受到了霍金更大的伤害,而他对爱丽森负有作为父亲的监护责任。我们可能永远都无法知道为什么菲利普·霍金要让这个女孩永远不能再开口说话。或许是因为爱丽森曾威胁霍金,要将其卑鄙行径告诉妈妈或是政府的某个人;或许是因为她拒绝对霍金的无耻要求继续配合下去;或许只是因为爱丽森对他已经不再具有吸引力,于是就想杀死她,以便他去引诱其他儿童。如前所述,我们或许永远都无法知道真正的原因。但我们要向诸位证明,无论菲利普·霍金出于何种动机,不可否认的是他以枪相威胁,劫持了爱丽森·卡特尔,并在对其实施最后一次强奸之后杀死了她。”
“去年12月11日的下午,爱丽森·卡特尔放学回家后带着她的爱犬舍普外出散步。据我们分析,菲利普·霍金当时尾随爱丽森到了附近的一个小树林,在那里他强迫爱丽森跟他在一起。事后人们发现,爱丽森的爱犬被绑在附近一棵树上,用来封住狗嘴巴的胶带恰恰与前一周霍金在当地商店里买的完全一样。”
“然后,他试图把爱丽森带到一个隐蔽的地方——一个废弃的矿道内的山洞。除了一个人之外,整个斯卡代尔地区再没有其他人知道这个山洞。在去往山洞的途中,当路过另一片小树林时,爱丽森想要挣脱逃跑,于是发生了一场搏斗。在这个过程中爱丽森的头撞到了树上,霍金便将其转移到山洞。我们将向法庭呈上法医鉴定作为证据。”
“他把爱丽森带到这个不为人所知的地方以后,再次残忍地将其强奸并杀害。后来霍金将尸体转移到了别处。尽管尸体还没有找到,但这一点儿也不奇怪,因为在四周满是石灰岩的斯卡代尔.99lib.,到处都是洞穴。可他没有时间再回去销毁所有的犯罪证据,因为他还得在吃饭时间之前赶回家。这个时候,人们已经开始四处寻找他的继女。”
“我们确确实实知道这样一个事实,枪杀案就发生在那个洞穴。后来我们在菲利普·霍金的一间上了锁的外屋中找到一把枪,这间外屋是霍金冲洗胶片的暗室。我们还知道,一件属于菲利普·霍金的衬衫上沾满了血迹,而这不是霍金本人的血。所有证据都指向这一结论,即霍金杀害了爱丽森·卡特尔。”
“对于这起案件,控方有大量的证据。我们愿意将这些证据呈交给法庭。法官大人,请允许我请出第一位证人。”
赛姆森点头许可。“请吧,斯坦利先生。”
“感谢法官大人。有请鲁丝·卡特尔夫人出庭作证。”
这时,一阵窃窃私语打破了法庭的寂静。唯有面无表情的斯卡代尔村民的那部分座位,如同一小块儿孤岛,依然鸦雀无声。尽管并不要求他们每个人都出庭作证,但他们个个都穿着自己最考究的衣服,静静地等待法庭为他们的爱丽森伸张正义。
鲁丝·卡特尔穿过法庭,两眼凝视前方。她不止一次地禁不住抬眼看了看被告席里自己的丈夫。她穿着一身朴素的黑色两件套,白色衬衫的领子略微给她提了点儿精神。她戴着手套,手里紧紧握着一只黑色的手提包。她一走上证人席,便小心坐定,以免不经意间瞥见霍金。宣誓时她镇定自若,一点也不结巴,声音很低但却很清晰。斯坦利揉揉眼睛,严肃地看着她,经过几个常规问题,诸如证人身份、与受害者关系等之后,直接转入审问的关键部分。“你还记得去年12月11日,星期三的那个下午吗?”
“那天我永远也不会忘记。”她简单答道。
“你能够告诉法官大人那天发生的事情吗?”
“我女儿爱丽森放学回家后来到厨房,当时我正在那里准备茶点。之后她就带着狗出去散步了。因为在学校待了一天,所以,除非天气特别不好,一般她都会在放学回家后到户外走走。她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妈妈,一会儿见。’从那以后我就再也没有见到她。她再也没回来。”鲁丝抬起头望着法官席说,“从那以后,我就如同生活在地狱一般。”
接下来,斯坦利慢慢地引导鲁丝把那天晚上发生的一切讲述了一遍。她如何怀着一丝希望在村子里挨家挨户地寻找,她如何情绪激动地打电话报警以及警察到达以后的情况。“对于爱丽森的失踪,你丈夫是什么态度?”
她紧紧地绷着嘴。“他没有太当一回事儿。他总说爱丽森是故意藏起来吓唬我们,想着她回来以后我们就会很高兴,想干什么我们都会顺着她。”
“他同意你报警吗?”
“不,对此他很反对,认为没必要这样做。他说她在斯卡代尔不会出什么事,因为她熟悉这里的每寸土地,认识这里的每一个人。”鲁丝的声音有些颤抖。她从那个黑色小提包里取出一块白色的小手帕。斯坦利顿了顿,等她擦了擦眼泪,擤了擤鼻涕。
“你对女儿的关心和呵护引起过你丈夫的不满吗?”斯坦利问,“我是指在通常情况下。”
“一点儿也没有。在我看来他对她很娇惯,总是给她买礼物。他给她买的唱片机很贵,而且每周都会去巴克斯顿给她买唱片。他花了一大笔钱给她布置卧室,甚至比花在我们房间上的钱还要多。他经常说他要尽全力弥补女儿应该享受而没有享受到的东西。我太蠢了,竟然相信了他。”
斯坦利稍停了片刻,以便让每个人都能回味一下她的话,然后又接着问道:“你现在怎么想?”
“我想他是在收买她,不让她说出去。我当时应该多多留意她对他的态度。”
“是什么样的态度?”
鲁丝叹了口气,低下头盯着自己的脚。“她从来都不喜欢他。她不愿单独与他待在同一间屋子里,现在想起来我就明白了。她在家里喜怒无常、郁郁寡欢,她以前从来都不这样,尽管谁都说她不在我和霍金面前时也总这样。当时我只是认为她可能觉得没人能够取代她的父亲。其实我只是在自己骗自己。”她抬起眼睛用乞求的眼神盯着法官。“我以为嫁给霍金不仅对我自己是最好的选择,对她也一样。我当时认为她过一段时间就会慢慢好起来。”
“你丈夫给爱丽森拍照,你知道吗?”
“哦,我知道。”她痛苦地说,“他总让爱丽森为他摆各种姿势,不过他的确很狡猾。绝大多数时候,他都好像毫无邪念,光明正大。有时他让爱丽森和小牛犊拍照,有时让她在河边拍照。所以有几次他说带爱丽森去牛棚,或是在我出门购物时,他和爱丽森出去拍照,我都从未怀疑过。”说着,她用一只手捂住脸,好像是被她自己的话吓住了似的,“爱丽森也曾想告诉我一些什么,可我只是听了表面的意思,没有往深处想。有几次她说她讨厌出去照相,不想给他摆姿势。但我叫她别说傻话,还说这是霍金的爱好,也是一件他们可以一起做的事情。”
她沉重的声音在法庭上回荡。在整个陈述过程中,霍金坐在被告席上不住地摇头,一脸茫然,似乎他无法相信自己的妻子竟会说出这样的话。
“说下去,卡特尔夫人,你的丈夫是否有枪?”
她点头道:“呃,是的。我们结婚后他给我看过。他说那是他父亲战争时期的纪念品。但这支枪没有许可证,所以他告诉我不能给任何人说。”
“你有没有注意到那支枪有什么特别之处?”
“枪把儿上画满了十字图案,底部的一个角有个缺口。”
斯坦利做了个记录,然后接着问:“他把那支枪放在哪儿?”
“在他的书房,锁在一个金属盒子里。”
“最近你见过那个盒子吗?”
“他被捕那天,警察搜查他的书房时找到了那个盒子,但盒子是空的。”
“可不可以让卡特尔夫人看一看……”斯坦利迅速翻了翻文件,说道,“十四号证物。”
法庭书记员把那只左轮手枪递给鲁丝,手枪贴了标签。“是它,就是这支,”她说,“把儿上有个缺口,在下面,跟我刚才说的一样。”
霍金皱起了眉头,瞥了他的辩护律师一眼。鲁珀特·海斯密施几乎难以察觉的轻轻地摇了摇头。
斯坦利接着陈述了在霍金的暗室里发现那件衬衫和手枪的过程,并以适当的方式和极大的耐心引导鲁丝提供了那些让她痛苦的证词。终于,他好像问完了所有的问题,向座位走去。走到一半,他突然停下来,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还有一个问题,卡特尔夫人,你是否让你的丈夫为你买过胶带?”
鲁丝看着霍金,他好像已经失去了知觉。“胶带?我们需要的时候都是我从小货车上买的。”
“小货车?”
“就是那种流动商店,每周到村子里来一次。我从没让他去买过胶带。”
“谢谢你,卡特尔夫人,我的问题问完了,但你还得再等一等,看看我精通法律的同行有什么问题要问你。”说完,他便坐了下来。
这时,十二点的钟声早已敲过。赛姆森向后一靠,说:“现在休庭,两点钟继续。”
法官身后的门还没关上,霍金就被带离了法庭。离开时他转过头望了一眼自己的妻子,强烈的仇恨隐藏在那张看似毫无表情的脸上。海斯密施注意到了这一幕,他叹了口气,真希望能有另一种方式来充分展示自己的才能。让他感到遗憾的是,难度最大,也就是最能吸引人的恰恰是为他深知有罪的人的辩护。别人经常问他,帮助杀人犯逃脱惩罚是一种什么感受。对此,他总是付之一笑,并回答说将法律和道德混为一谈是不对的。毕竟,被告罪名能否成立是控方律师的职责而不是辩护律师的责任。
午饭过后,他便向控方发起了进攻。他没有对鲁丝装出一副和善的样子,而是表情严肃地直接切入此案的核心问题。“你以前结过婚吧,霍金夫人?”控方律师有意使得鲁丝与被告席上那个男人的关系显得模糊,而他恰恰要以此作为打击鲁丝的手段。
鲁丝皱起眉头,说:“我不叫霍金夫人。”她冷冷地说,但毫无蔑视之意。海斯密施抬起眉毛,把头转向陪审团,“但这是你的合法名字,不是吗?你是菲利普·霍金的妻子,难道不是吗?”
“我是,这是我的耻辱,”鲁丝回答道,“我不愿意被别人提起这一事实。如果你能出于礼貌,叫我卡特尔夫人,我将非常感谢。”
海斯密施点点头。“感谢你清楚明了地向我们表明了你的立场,卡特尔夫人。”他说,“现在你应该可以回答我的问题了吧?在你起誓要爱霍金、尊重霍金、忠于霍金之前,你结过婚,是这样吗?”
“爱丽森六岁时我就开始守寡。”
“因此,当我说完整的婚姻生活时,你应该明白我的意思。”
鲁丝的目光中透出一种强烈的抵触。“我的确在乡下长大,可并不愚蠢。”
“请回答我的问题!”他的声音如刀锋般犀利。
“是的,我明白你的意思。”
“那么,你与前夫是否有完整的婚姻生活?”
“我有。”
“后来你嫁给了菲利普·霍金。你又是否与菲利普·霍金有完整的婚姻生活?”
鲁丝直视着海斯密施,气得两颊发紫。“与前一次婚姻差不多,但不像以前那么频繁。”因为厌恶,她的身体稍稍有些战栗。
“也就是说你并没有发现你丈夫的性欲有什么不正常的地方?”
“我前面说过,他不像我的前夫那么有兴趣。”
“当年你的前夫显然比现在的霍金年轻。那么,你是否看到自己的丈夫和爱丽森在一起有过不雅的举止?”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海斯密施器宇轩昂,但鲁丝沉着冷静,稳住了阵脚,这让他有些出乎意料。大多数像鲁丝这样的女人都无法抵挡他的威严和仪表,立刻就会把他想要的答案都告诉他。海斯密施晃了晃脑袋,对鲁丝露出了一副屈尊俯就的笑容。“你肯定明白,卡特尔夫人。你丈夫是否深夜单独去过爱丽森的卧室?”
“就我所知他没有。”
“他是否在爱丽森洗澡时闯入过浴室?”
“当然没有。”
“那他是否有过让爱丽森坐在他腿上这样的事情?”
“没有,那已经不适合爱丽森这样的年龄了。”
“简言之,卡特尔夫人,你从未看到或听到任何可能会引起你对丈夫和女儿的关系产生怀疑的事情。”与其说这是对鲁丝的质问,倒不如说是一个肯定的陈述,对它的言外之意鲁丝看起来根本没有打算回答。海斯密施低头看了一眼记录,然后又抬起头,扭向一边。
“现在,说说那支枪。你在法庭上称,你丈夫有一支枪,就放在他书房的一个盒子里。你是否跟任何人,你的家人或朋友,提起过这支枪?”
“他让我对此事守口如瓶,所以我对谁也没有说过。”
“这样看来,你说这支枪一直就放在那儿只是你的一面之词。”鲁丝张开嘴刚要说些什么,海斯密施却径直说道:“是你把那只手枪交给警察的,你当然有充足的时间把这只原本没有什么特别之处的枪看得清清楚楚,并且记住了它的每一个特征。所以,如果说你丈夫和这支枪之间有什么关系,那也只是你的一面之词,是这样吗?”
“不是我强奸了我的女儿,先生,更不是我杀害了她。”鲁丝尖声喊道,“所以我没有必要撒谎。”
海斯密施停了一会儿,原本一副毫不容情的面孔现在看上去却像是真诚的同情。“但你希望有人认罪,不是吗,卡特尔夫人?最重要的是,你试图使自己相信你知道女儿出了什么事儿,所以想要找个人对此事负责。这就是你为什么热衷于附和警察捏造的这起所谓案件。你想让自己安生,所以就找个人承担责任。”
斯坦利起身反对,但为时已晚。海斯密施轻声说道:“我的问题问完了。”说完便坐了下来。他对控方的进攻取得了他预想的效果。
赛姆森皱着眉头对海斯密施说:“海斯密施先生,我不允许辩护律师把讯问证人变成了演讲。你还要向陪审团陈述你的观点,到时候请不要借题发挥。斯坦利先生,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你的下一位证人是一位警官,贝内特探长。”
“是的,法官大人。”
“不妨请他明天早上出庭作证。因为本庭还有其他民事案件必须今天处理。”
“听从您的安排。”斯坦利一边回答,一边向法官鞠了一躬。
坐在记者席上的唐·斯玛特在笔记本上很花哨地画了一条线。今天收获颇丰,有很多东西可以在头版头条上发表。明天他就可以看到乔治·贝内特把绞索缠在霍金那可恶的脖子上。法官身后的门刚一关上,他就迫不及待地向最近的一部电话跑去。
整个下午过去了,克拉夫还是没有露面。法庭的门房传来一张字条,是卢卡斯队长的电话留言,上面写着:“克拉夫有事耽搁了。他说明天开庭前会在德比郡与你见面。”乔治不知道这位侦探到底在忙什么。或许是有另外一件案子要办,他想。自从菲利普·霍金被逮捕这几周以来,两个人都公务繁忙,有时他们不得已还得从爱丽森·卡特尔案中抽出时间来处理这些事情。
这时,乔治听到外面楼梯平台上人们在低声私语,他知道已经休庭了。他来到休息室,一眼瞥见了在朋友和亲人簇拥下的鲁丝·卡特尔,但他却故意回避了他们的眼光。现在是案件审理阶段,任何证人在正式出庭作证之前不得和其他与此案有关的人进行商议,这一点很重要。乔治穿过人群,挤进了审判室。海斯密施和他的助手已经走了,而斯坦利和普理查德还坐在桌子旁边埋头讨论着什么。
“情况怎么样?”乔治问,顺手拽过一把椅子在普理查德旁边坐下。
“德斯孟德真是太棒了,”普理查德兴奋地说,“尤其是开场白,令人叫绝。陪审团的人都被吸引住了。午餐的时候海斯密施气得连话都不和我们说。乔治,你要是在场一定会被感动的。”
“太好了,”乔治说,“卡特尔夫人怎么样?”
两位律师相互看了看。“她情绪有点儿激动,”普理查德答道,“在证人席上有几次几近崩溃。”他整理了一下文件,塞进一个文件夹里。
“当然,这对我们有利。”斯坦利插话说,“但不管怎样,我一点儿也不想让一个女人哭。”
“她经受了煎熬,”乔治说,“我无法想象当她知道她所嫁的男人强奸并且杀害了自己孩子时,她会有什么样的感受。”
普理查德点点头。“在这种情况下她一直强撑着,她是个好证人,她毫不退让。正是她的顽强使得海斯密施看上去显得非常霸道,陪审团对这一点讨厌透了。”
“接下来他打算怎么辩护?你们知道吗?”乔治一边问,一边起身让路,好让普理查德和斯坦利整理好案情摘要后去更衣室换衣服。
“很难想象他会如何说服陪审团,除非他能让他们相信警察在诬陷他的当事人。”
斯坦利点点头,表示同意这种看法。“那他就犯了一个大错误,我想。英国陪审团和英国民众一样,都痛恨别人攻击警察。”他笑道,“警察在他们眼中就像拉布拉多猎犬一样——尊贵、忠诚,对儿童很友善,是人的保护者和朋友。除非证据确凿,否则他们不会相信警察会腐化堕落、狡诈说谎。因为,如果真是这样,那就等于承认我们已经处在无政府状态的边缘了。所以,海斯密施假如对你进行攻击,那他就是在铤而走险。”
“情势所迫,他也只能这样了,”普理查德冷冷地说,“他会以任何可能的手段来辩护。虽然我们所掌握的都只是间接证据,但是要想削弱这些证据的效力,海斯密施得有一整套条理清晰、逻辑严密的相反论调才行。仅仅对每一件事、每一证据逐一做出另一种解释是远远不够的。”
两位律师的水平和冷静使得乔治充满了打赢这场官司的信心。“希望你们的判断是正确的。”
“明天证人席上见。”普理查德说,“回家去看看你那可爱的妻子吧,晚上睡个好觉,乔治。”
看着他们从边门出去后,他慢慢地走出了空荡荡的审判室。他实在不想在一片夜色中驱车穿过葱翠的德比郡返回家中。此刻,他只想找个僻静的酒馆,喝个酩酊大醉。可是家里还有怀孕近七个月的妻子,她需要看到的是一个精力充沛而非一个萎靡颓废的丈夫。想到这里,他叹了口气,从口袋里掏出汽车钥匙,向自己的车走去。
审判Ⅱ
菲利普·霍金一案的审判进行到了第二天。这天,当乔治走进证人室时发现汤姆·克拉夫叉开双脚斜靠在椅子上,脚边放着瓶柠檬汁,嘴角叼着支烟,一份《每日新闻》报铺开在膝盖上。克拉夫点头招呼他的上司,并朝他挥动着报纸,“鲁丝·卡特尔好像给那帮家伙留下了很深的印象。我估计他们是想让她做替罪羊。报纸看过了吧——‘嫁给恶魔的女人’。”他拉长声音用戏剧般的语调揶揄道。
“这帮记者竟然这么轻易地就放过她了,真没想到。”乔治说,“我还以为他们会说她一定知道霍金的为人,知道他对爱丽森的所作所为。像你一样,我的确以为他们会指责她。我估计这是因为他们目睹了她的精神状况。她不会无视甚至纵容那个狗杂种对她的女儿为所欲为。”
“我和普理查德在他常去的一家高档酒店一起吃了个早餐,”克拉夫主动承认道,“他说如果他们当初提前几个月把她点拨一下,她会成为一个再好不过的证人。你可是掺和了一件棘手的事情啊,乔治。”
“和律师一起吃早餐了,汤姆?开始和上层人打上交道了。对了,你昨天去哪儿了?”
克拉夫直起身来,折起报纸并顺手扔到地上,说:“还以为你不会问了。我星期天晚上很晚的时候接到一个电话。你还记得斯蒂尔曼队长吗?”
“就是圣奥尔本斯的那位?”乔治突然警觉起来,像一条急于挣脱系绳的狗一样向前倾着身子。
“就是他。他打电话告诉我威尔斯夫妇从澳大利亚回来了,准确地说,当时已经回来两个小时了。放下电话我就跳上车,直奔过去了。昨天早上八点钟,我敲开了他们家的大门。他们见到我不是很高兴,但明显知道我的来意。”
乔治面无表情地点了下头,一屁股坐回到椅子上,“是因为霍金的母亲。”
“对。我不管他们高兴不高兴,我假装什么也不知道。我给他解释说,他之前被盗的韦伯利手枪的特征和德比郡一起案件中所用手枪的特征相吻合。我还故意把他吹捧了一番,说他当时对手枪特征的描述非常精确,我们记忆犹新,所以,一看到那把枪,我们就想起了他被盗的那一把。”
乔治的脸上露出了笑容。他能想象出威尔斯先生陷入克拉夫精心策划的圈套时的窘境。“所以,当你拿出那些照片的时候,他也就只好辨认他的枪了吧?”
克拉夫咧嘴笑道:“他一眼就认出来了。然后我把霍金和这周审判的事情跟他说了说。威尔斯的思绪好像回到了过去。他不能出庭作证,因为这不利于他朋友兼邻居。我们肯定犯了个错误,罢了,罢了,罢了。”
乔治点了一支烟问道:“你都干了些什么?”
“我那天半夜就起床了,睡不着。我以妨碍司法为由把他抓起来了。”
乔治看起来大吃一惊。“你把他抓起来了?”
“对。他确实让我很恼火,”克拉夫自以为是地说,“不管怎么说,我还没警告完,他就屈服了,当即同意作证,同意跟我到德比郡。因此我们俩既往不咎,不再提我曾把他抓起来这件事。接着他给他妻子递了一杯白兰地,因为她看上去吓得快昏过去了。他穿好衣服,戴好帽子,像只羔羊一样,乖乖地跟我回来了。”
乔治半是愠怒半是赞许地摇了摇头,“有一天,汤姆,有一天你会……那他现在在哪儿?”
“在兰姆旗酒店一个舒适的房间里。我昨天记下了他的一份完整的证词,之后才回到这儿。而且斯坦利先生想让他今天早上第一个出庭作证。”克拉夫咧嘴笑道。
“在我前面吗?”乔治问九九藏书
道。
“斯坦利一点儿也不想耽误。他怕威尔斯夫人找到霍金的母亲,告诉她威尔斯将要出庭作证。他想尽量给海斯密施先生来个措手不及。”
“但是霍金夫人会到庭的。”
“不错。但是我敢打赌,威尔斯夫人不管怎么样会提前打听出霍金夫人住的地方藏书网。”
“海斯密施也会反对让没有参加还押听证会的证人出庭作证。”
“我知道。但斯坦利说他会告诉法官,案发时威尔斯一家正在国外,这样法官就会同意。”克拉夫站起身,把他灰色法兰绒外套上的烟灰掸掉,然后他整了整领带,朝乔治眨了眨眼,说:“所以我最好还是去法庭上看看威尔斯怎么作证。”
当克拉夫悄悄溜进法庭后面的时候,理查德·威尔斯,一位退休的公务员,已经结束了证人宣誓。克拉夫心想,他看上去可不像一位经历了一场战争,还留了一把韦伯利手枪作纪念的人。如果说有哪个人天生就是陆军财务人员的话,这人便是理查德·威尔斯——一身灰色西装、一头灰色头发、一条灰色领带,皮肤红得吓人。从皮肤看,他不习惯澳大利亚强烈的阳光。
霍金站在被告席上,身体有意识地往前靠,眉宇间两条竖纹清晰可见。看到霍金对于威尔斯的出庭表现出明显的关注,克拉夫像小孩一样感到高兴。斯坦利引导威尔斯先生完成了所有的程序后,以谈话的口气向他说道:“法庭里有你以前见过的人吗?”
威尔斯朝被告席点了点头。“菲利普·霍金。”
“你是怎么认识霍金先生的?”
“他母亲是我们的一个邻居。”
“他对你们家熟悉吗?”
“在他搬走之前,常常在晚上陪他母亲到我们家打桥牌。”威尔斯的目光一直在王室法律顾问和被告人之间游离不定。尽管斯坦利先生的举止很随和,但他明显对自己担当的角色感到不自然。
“你曾经有一支口径为038的韦伯利手枪吗?”
“是的。”
“你曾给霍金先生看过那把枪吗?”
克拉夫的视线随着威尔斯痛苦的目光转移到了旁听席上,那里坐着霍金年迈的母亲。威尔斯深吸了一口气,小声咕哝道:“我可能给他看过。”
“仔细想一下,威尔斯先生,”斯坦利的语气很温和,“你把枪给霍金先生看过还是没有看过?”
威尔斯用力咽了一口唾沫说道:“我给他看过。”
“你平时将手枪放在哪里?”
看得出,威尔斯松了一口气。他刚才一直耸着肩,现在下垂了一点儿。“放在客厅写字台的一个锁着的抽屉里。”
“你给霍金看枪的时候就是从那里把枪拿出来的吗?”
“应该是。”他一字一顿,说得很慢。
“因此霍金先生知道枪放在哪里?”
威尔斯朝下看了看。“我想是这样。”他咕哝道。
法官身体向前倾了一下。“威尔斯先生,你必须让陪审团听清楚你的回答。”
斯坦利笑道:“非常感谢,法官大人。威尔斯先生,请你告诉我们,这把枪后来怎么样了。”
威尔斯使劲儿地抿了一阵嘴唇,然后声音又细又轻地回答道:“后来被偷了,在一起入室行窃中。就在两年多前,当时我们去度假了。”
“你和你妻子回来以后感到很不愉快吧!你损失很大吗?”斯坦利问道,语气中充满了同情。
威尔斯摇摇头。“一个银质旅行钟,一块金手表和那把枪。但他们再没往里走。金表和枪都放在那个抽屉里。”
“你给警察把枪的特征描述得很清楚,除了编号外,你记得它还有什么特别之处吗?”
威尔斯清了清嗓子,捋了一下胡须,打量着眉头紧锁的霍金。“手柄底部的角上有个缺口。”他说得结结巴巴。
斯坦利转向法庭书记员,说:“你能给威尔斯先生展示一下十四号物证吗?”
书记员把韦伯利手枪从展桌上拿起来,穿过法庭拿给威尔斯。他把枪翻转过来以便让证人看清楚枪托的两面,上面是横竖交错的花纹。“不要着急,慢慢看。”斯坦利语调柔和地说。
威尔斯再一次朝旁听席上望了一眼。克拉夫突然发现,霍金的脸变得扭曲了,好像意识到了什么。“这是我的枪。”他说,语调呆板,声音含混。
“你能确定吗?”
威尔斯叹了一口气,答道:“能。”
斯坦利笑了。“谢谢你今天来到这里,威尔斯先生。接下来,我精通法律的同行海斯密施先生可能有一些问题要问你。”
这可能会很有意思,克拉夫心想,海斯密施先生除了给他的当事人挖一些更深的陷阱外,还能问些什么问题呢。在斯坦利问最后几个问题的时候,霍金赶紧草草地写了一点什么东西,递给他的一位律师。那人迅速地看了一眼,然后塞给海斯密施的助手,助手将它放到了海斯密施的面前。
这时,辩护律师站起来了。笑容搅乱了他脸上的皱纹。他扫了一眼便条,便开始询问威尔斯,语调比斯坦利更为和蔼。“你的房子被盗时,你在度假,对不对?”
“是的。”威尔斯不耐烦地答道。
“你给某个邻居留过钥匙吗?”
威尔斯抬起头,眼睛里闪现出一线希望。
“我总是给霍金夫人那里留一把,以备急需。”
“总是给霍金夫人那里留一把。”海斯密施重复道。他两眼扫视着陪审团,以确信他们明白了他的意思,“你家被盗后警察提取指纹了没有?”
“他们试过,但他们说作案人是戴着手套的。”
“他们是否曾经向你暗示过有可能是谁干的吗?”
“没有。”
“他们曾经给你暗示过他们怀疑霍金先生吗?”
正当威尔斯回答“没有”时,斯坦利就站了起来。
“法官大人,”他抗议道,“我精通法律的同行不但正在误导证人,而且试图用传闻证据误导他。”
辛普森点了点头。“各位陪审员,请你们不要理会最后一个问题和答案,海斯密施先生?”
“谢谢你,法官大人。威尔斯先生,你曾怀疑过霍金先生入室行窃吗?”
威尔斯摇摇头。“绝对不会,菲利普为什么要干那种事情呢?我们是他的朋友。”
“谢谢,威尔斯先生。我没有别的问题了。”
“看来这就是大的趋势了。”克拉夫一边慢慢地往法庭外挤,一边这样寻思着。他赶在庭警之前溜进了证人室。乔治嗖地一下站了起来,脸上带着急切的询问表情。
“辩护人没有对枪的认定提出异议——我想他们的思路是,霍金是从一个酒馆买到那把枪的,并没有意识到是从威尔斯那里偷来的。”
乔治叹息道:“我发现了枪并用它来给他定罪。既然这样,它也就不起什么作用了。”
“有作用啊,”克拉夫认真地说,“它将霍金和枪联系在一起。一般人是不会有枪的,乔治,你明白吗?”
乔治还没来得及回答,门开了。庭警说:“贝内特探长,他们现在等你出庭了。”
这是他人生中最漫长的一次步行,他能够感到众多的眼睛在注视着他,他能意识到他迈出的每一步。走到证人席,他故意转过头盯着霍金毫无表情的脸,他希望霍金此刻能够感觉到,站在证人席上的是他的克星。
宣誓结束后,斯坦利站了起来。他轻轻地揉了揉湿润的眼睛,说:“为了便于记录,请报一下你的名字和警衔。”
“我是乔治·贝内特,是巴克斯顿警察分局的探长。”
“我想把你带回这个案件的开始,探长。你第一次得到爱丽森失踪的消息是什么时候?”
乔治的思绪马上回到了去年12月那个令人痛心的夜晚。他在巡逻室里听见值班队长卢卡斯说斯卡代尔有一个女孩儿失踪了。于是,他便开始陈述证词,清楚、准确,有如置身于现场。斯坦利为有这样一位精明干练的警察来作证感到如释重负,所以他几乎一直面带微笑地看着他。凭他的经验,会碰到什么样的警察真说不准,有时他觉得他们还不及一些狡诈的证人可信呢。但是乔治·贝内特长得很帅气,脸上棱角分明,他的外形和声音使得他像电影里那个正直的警察那样诚实。
斯坦利充分地利用时间。在上午庭审结束的时候,有关最早接到爱丽森失踪的报告、乔治第一次与她母亲和继父的谈话、初步的搜寻工作以及在林地里发现了狗整个这一部分都已询问完毕。
在下午的一个半小时里,他让乔治把调查中发现的重要的线索详细地叙述了一遍,其中包括矮林中的血迹和衣服,霍金书房里那本有关铅矿的书,铅矿里有污迹的衣服和子弹,带有血迹的衬衫和枪,保险柜里极其下流的照片和底片。
“没有找到尸体就指控一个人犯了谋杀罪是非同寻常的。”斯坦利说。此时距离下午休庭已经不远了。
“是的,先生。但是,本案的证据无可辩驳,不可能得出其他结论。”
“当然了,也有在没有找到尸体的情况下,被告人仍然被判犯了谋杀罪的案例。贝内特探长,鉴于案情严重,对霍金先生的指控你不能有任何疑问。”
“任何一个看过那些照片的人,目睹了他对其继女所作所为的人,都会知道这是一个无恶不作的家伙。所以,没有,我没有任何疑问。”这是乔治第一次表露他的感情,斯坦利很满意地看到他强烈的情感给陪审员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他把材料收集到一起。“我没有其他问题了。”他说。
他从来也没有像现在这样想抽烟,乔治在等待鲁珀特·海斯密施整理完材料并准备向他发难时这样想到。斯坦利的问题既全面又尖锐,但是没有他准备不充分的地方。海斯密施试着建议法官,把他的反诘留待明天早上再进行,但辛普森没有同意。
海斯密施随意地靠在身后的栏杆上。“你不会忘记你的誓言吧,探长?现在,请告诉法庭你的年龄。”
“我二十九岁,先生。”
“当警官多长时间了?”
“快七年了。”
“快七年了,”海斯密施羡慕地重复道,“你已经升到探长这样高的职务了。了不起!但是,你还这么年轻,你还没有处理重大而复杂的案件的经验吧?”
“我做了我该做的,先生。”
“你已被列入了大学毕业生培养计划当中,是吗?但你的升迁并不是因为你在侦破工作中的出色的表现,而仅仅是因为你具有一张大学文凭,所以,不管你破获过什么案子,是谋杀案还是商店行窃案,你都会很快地得到提拔重用,难道不是吗?”海斯密施皱了皱眉头,好像真的对此感到很困惑。
乔治长舒了一口气。“我确实以大学生的身份进入警察队伍,但我很清楚,如果我表现不佳,成绩平平,我是不会被提拔的。”
“真的吗?”如果海斯密施在板球俱乐部用这种语气跟他说这话,他会一拳把他打翻在地。
“真的。”他答道,然后紧紧地闭上了嘴巴。
“对一个如此年轻的警官来说,负责这么重大的案子真是不一般啊。”海斯密施坚持说。
“分局的总督察因脚踝受伤行动不便。起初,我们并不知道案情会有多么严重,因此马丁警司要求我来负责。后来案情看起来比较复杂,但是,我们继续调查下去才是明智之举,因为如果交給总部,总部的人需要从头开始。在整个调查过程中,我一直接受卡弗总督察和马丁警司的直接指挥,先生。”
“在这之前你真正参与调查过涉及儿童失踪的案件吗?”
“没有,先生。”
海斯密施眼睛朝上瞥了一眼,叹了口气。“你曾调查过谋杀案吗?”
“没有,先生。”
海斯密施皱了一下眉头,用食指擦了一下鼻梁,接着说道:“如果我说的不对,你可以纠正,探长。这是你负责的第一个重要的案件,是吗?”
“负责,是的。但是我有……”
“谢谢你,探长,你只回答我问的问题就行了。”海斯密施粗暴地打断了他的话。
乔治沮丧地看了他一眼。
“你对这桩案件有浓厚的个人兴趣,对吗?”
“我做了我该做的,先生。”
“甚至在搜寻计划被取消后,你仍然每周都要去斯卡代尔好几次,对吗?”
“一周去两次。我想去宽慰卡特尔夫人,让她知道侦破工作还在进行中,我们并没有忘记她的女儿。”
“你是指霍金夫人,是不是?”海斯密施专门使用鲁丝的夫姓是想提醒陪审团注意鲁丝和坐在被告席上的那个男人之间的关系。
乔治完全能够对付这种挑衅。他笑了笑,说:“她喜欢让人用前夫的姓来称呼她,这并不奇怪。她愿意这样,我们就这样叫。”
“你甚至丢下你的家,包括已有身孕的妻子,在圣诞节这天还去了斯卡代尔。”
“我禁不住地想,爱丽森的失踪会让斯卡代尔人没有心情过好圣诞节。所以我和值班队长就去了一趟,只待了一会儿。我们露个面,以示同情。”
“以示同情。很高尚啊!”海斯密施用一副盛气凌人的口吻说道,“你经常去庄园主的宅第,是不是?”
“我去走访。”
“你知道书房吗?”
“知道。我曾进去过。”
“多少次?你能说一下吗?”
乔治耸了耸肩。“很难说出确切的次数。在我们获准搜查之前可能去过四五次。”
“而且你曾一个人去过那里?”
这个问题像抽来的鞭子一样让他猝不及防,也像鞭打一样让他感到一阵剧痛。他很清楚海斯密施正在盘算什么。“时间很短。”他回答说。
“多少次?”
乔治皱了一下眉头。“两次,我想。”他谨慎地说。
“多长时间?”
斯坦利站了起来。“法官大人,辩护律师现在应该对证人进行反诘,但我精通法律的同行看起来是在进行审前调查。”
辛普森点了一下头。“海斯密施先生?”
“法官大人,指控主要依赖于现场证据,一些证据是在我当事人的书房里发现的。我认为,应该允许我来证明其他人也有机会把这些所谓的证据留在那里。”
“好吧,海斯密施先生,你可以继续。”法官勉强表示同意。
“你独自待在书房多长时间?”
“第一次最多一两分钟。第二次,在霍金先生出现之前我待了有十分钟。”乔治不情愿地说。
“时间够长了。”海斯密施自言自语地说。他拿起另外一个记事本,翻了一两页,“你能告诉我你的爱好吗,探长?”他和蔼地问道。
“爱好?”乔治反问道。他毫无防备。
“是,爱好。”
乔治看了一眼斯坦利,希望能得到帮助,但斯坦利只能耸耸肩。“我打板球,喜欢去野外散步。因为时间有限,所以爱好不多。”听得出,对这一问题他感到非常困惑,“你漏了一项,”海斯密施说道,他的声音又变得冰冷冰冷的,“一项与本案特别有关的爱好。”
乔治摇摇头。“对不起,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海斯密施拿起一叠用直接影印机复印的照片。“法官大人,我想把第一张到第五张照片作为辩护证据。第一张来自于卡文迪什男子文法学校1951年的校刊。它是学校摄影俱乐部的年度报告,是秘书乔治·贝内特写的。”他将最上面的一张交给书记员。“其他几张来自于曼彻斯特大学摄影俱乐部的简报,贝内特探长曾在这里读大学本科。简报里有一些摄影方面的文章,均出自同一个乔治·贝内特之手。”说完,他便将这些复印的照片交给了书记员。
“贝内特探长,你否认自己写过这些摄影方面的文章吗?”
“当然了,我不否认。”
“事实上你在摄影方面可以称得上是专家了?。”
乔治皱了皱眉头,看出了给他设的圈套。如果否认,那就会使他看上去像一个说谎的人,如果承认,就可能会使指控不成立。“我在摄影方面的知识都早已过时了,”他谨慎地说,“除了给家人拍过照外,我已经有五六年没照过相了。”
“但是你知道如何去学会伪造照片。”海斯密施说。
乔治在应付律师方面比鲁丝·卡特尔要聪明。他很懂得给对方一个模棱两可的答案。“没有你知道得多,先生。”
“照片可以被伪造,是不是?”他问道。
“根据我的经验,伪造的照片会很模糊。”乔治说。
海斯密施抓住这个一般不可能犯的小失误大做文章。“根据你的经验?你是在告诉法庭你有伪造照片的经验?”
乔治摇摇头。“没有,先生。我是说如果我看到的那些照片是伪造的,一定很模糊,不是说我伪造过照片。”
“但是,你确实知道如何伪造照片?”
乔治深吸了一口气。“我刚说过,我在摄影方面的知识早已过时了。新的技术已经取代了我所知道的有关摄影方面的所有知识。”
“探长,请回答问题。你知道还是不知道如何伪造照片?”海斯密施听起来很恼火。乔治知道对方就是要让他看起来显得很狡诈,但除了承认他能够熟练地伪造照片以外,他无法改变那种印象。
“我有一些理论知识,但是,我从未……”
“谢谢你,”海斯密施大声地打断了乔治的话,“一个简单的回答就足够了。现在,原告拥有的这些底片将成为证据。拍摄这些照片你需要哪种相机?”
乔治紧紧地攥住拳头,掌心都留下了指甲的印记。“需要一台写真相机,一台莱卡相机或一台禄来福来反光相机,或者类似的相机。”
“你有这样的相机吗?”
“我已经至少五年没有用过我的禄来福来反光相机了。”乔治回答说。他知道,他的话听起来像是在绕弯子。
海斯密施叹了一口气。“我的问题是你是否有这种相机,没问你什么时候最后一次使用相机,探长。你有这种相机吗?用‘有’或者‘没有’来回答。”
“有。”
海斯密施停顿了一下,随手翻了下他的材料。然后朝上看了一下。“你相信我的当事人是有罪的,是吗?”
乔治将头转向陪审团。“我相信什么并不重要。”
“但是你确实相信我的当事人有罪吗?”海斯密施坚持问道。
“我相信证据,所以,我确实相信菲利普·霍金强奸并且杀害了他十三岁的继女爱丽森。”乔治回答道。声音里不知不觉地融入了自己的情感,虽然他不愿表露出来。
“两者都是严重的犯罪,”海斯密施说,“任何一个有理性的人都会感到震惊,都想把罪犯绳之以法。问题在于,任何一项罪行都没有可靠的证据啊。你能拿出来吗?”
“如果没有证据的话,法官不会审讯你的当事人的,而且我们今天也不会在这里。”
“但今天摆在我们面前的每一项证据都有另外的解释,而且许多解释使我们确信这一切都是你干的。我们今天之所以来到这里,是因为你对爱丽森·卡特尔的迷恋,难道不是吗,探长?”
斯坦利再次站了起来。“法官大人,我抗议。看来我精通法律的同行是在演讲而不是在提问,是在诽谤而不是在指控。如果他有问题想问探长贝内特,那也行。如果他唯一的目的是诋毁、嘲讽陪审团的话,他应该被禁止。”
辛普森在法官席上横眉怒目。“他不是唯一一个随便发表漂亮演讲的人,斯坦利先生。”他像一只近视的鼹鼠一样从眼睛上方看着陪审团,说:“你们应该记住,在这里要听的是证据,所以不要理会律师顺便做出的任何评论。海斯密施先生,请继续,但抓住要点。”
“好吧,法官大人。探长,记住,你应该回答‘是’或者‘不是’。你是一个有抱负的人吗?”
斯坦利又一次进行了干预。“法官大人,”他气愤地说,“这和本案没有任何关系。”
“这一问题是针对他的动机,”海斯密施语调尖刻地说,“辩护人认为很多不利于我当事人的证据都是凭空捏造出来的。贝内特探长的动机也因此成为辩护的议题。”
辛普森思考了一会儿后说:“允许问这个问题。”
乔治长吁了一口气。“我唯一的抱负是为伸张正义做出自己的贡献。我相信有一个女孩儿的尸体被抛在了某个地方,她在被害前遭到了野兽般的蹂躏,并且我确信罪犯就坐在被告席上。”海斯密施试图阻止他,但他还是坚持把话说完,“我前来作证就是要让他为他的行为付出代价,而不是为了我个人的前途。”说到这里,他突然间停住了。
海斯密施非常反感地摇摇头。“我要的答案是‘是’还是‘不是’。”他叹了口气,“对于这个证人我没有另外的问题了。”他带着鄙夷的神情把脸从法官转向了陪审团,只是语气里没有表现出来。
乔治从证人席上走了下来。现在,他再也不用特意回避霍金的目光了。霍金用近乎胜利的眼神瞪着他,常常挂在嘴角的微笑又出现了。他漫不经心地坐在被告席上,就像在自家的厨房里一样。乔治大步走过被告席,径直出了法庭。在他身后,他听到法官宣布休庭。他匆忙穿过走廊,来到卫生间。他闪身进了隔间,插上门,刚刚俯身在马桶上,就一口吐了出来,污物散发出了淡淡的酸味儿。
他靠在厕所的墙上,脸上全是冷汗。法庭上的那一刻非常可怕,他感到了恐惧,因为他知道海斯密施对他的影射和指控可能会带来什么。它会招致几个容易受欺骗的陪审员对警察的不满,霍金不但会获得自由,自己的前途和声誉也会毁于一旦。这个念头让人无法忍受,就像凌晨三点的噩梦一般令人毛骨悚然。对于这次指控他是担着风险的,现在,他第一次明白了一个人竟然可以这么容易地就把自己给毁了。怪不得卡弗如此大方地坚持让乔治自始至终负责此案。乔治还没有在较量中尝过别人递过来的毒酒。
但他还能做什么呢?他站在那里,一股漂白粉的味道直刺喉咙,也使他的眼睛感到一阵灼痛。他知道自己已经别无选择。
他出来时克拉夫已经在外边等着他了。像平常一样,他的嘴角叼着一支烟。“我知道在阿什布勒路有一家好酒馆,”克拉夫说,“回家的时候顺便去喝一杯。”
乔治心想,他真是个非常不错的队长。
审判Ⅲ
在这周其他时间里,乔治总是坐在法庭的后面。他特意在每次开庭后几分钟才到,一休庭便悄悄地溜走。他知道这样做很可笑,但是没有办法,他总是认为人人都在盯着他,因为怀疑他腐化堕落,或者更糟糕的是,不是怀疑,而是已经深信不疑。他最讨厌别人把自己当成一个不管证据充足与否一口咬定某人有罪的警察。但是他已身不由己。
审判的第三天,来自斯卡代尔的证人出现了。像上次一样,查理·洛马斯表现得不慌不忙,他坦诚的心态和对表妹的失踪表现出的痛心给陪审团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下一个是马·洛马斯。她穿着一件已经褪色的黑色外套,领子上别着一朵石楠花。她说,她叫海斯特·尤费米·洛马斯。很显然,面对法庭,她并不感到肃然起敬。在两位律师面前无拘无束,完全就像当初在她家的客厅里面对乔治一样。她执意让人给她摆了一把椅子,倒了一杯水,却既没有坐下也没有喝水。斯坦利对她特别谦恭,但她却表现得极度冷漠。
“你看见一个人从地里穿过去,你绝对确信那人是霍金吗?”斯坦利问道。
“我只在看书的时候需要戴眼镜,”老妇人说道,“我现在还能在一百码之外分辨出茶隼和雀鹰。”
“你如何确定那是星期三呢?”
她恼怒地看着他。“因为那天是爱丽森失踪的日子。出了这种事,那天发生的所有其他事情也都会永远留在你的记忆里。”
斯坦利明显觉得她的话无可争议。接下来,他让她描述了庄园主书房里那本书上有关铅矿方面的情况。“老乡绅卡斯尔顿经常和你谈起当地的历史吗?”他最后问道。
“噢,是的,”她立即回答说,“他还是一个小伙子的时候我就认识他。他从不对佃户摆架子,不像我们现在都熟悉的这位乡绅。我和他经常坐在一起聊天。我们经常说,等我们两人都死的时候,这个山谷一半的历史就会随我们一起走了。他总让我把这些都记下来,但我就是嫌麻烦。”
“所以你知道在哪儿可以找到那本书。”
“不错。很多时候我们坐在一起看那本书,就是老乡绅和我。在书架上我能一下就找到它。”
“为什么你早些时候不向警察说起那个旧铅矿呢?”斯坦利显然是很随意地问道。
她用因患关节炎而变形的手指头搔了一下太阳穴。“我当时想得不对。我有时会忘记并不是每个人都像我一样对山谷这么熟悉。从那以后,我常常睡不着觉,我在想,如果在爱丽森失踪的当天晚上我就向贝内特探长提到铅矿,会不会对可怜的爱丽森还有些用?”她叹了口气,“这种想法已经成了我的一个沉重的负担。”
“我再没有问题了,洛马斯夫人。但我精通法律的同行海斯密施先生要问你一些问题。所以请您稍等一下。”斯坦利在坐下之前给老妇人轻轻地鞠了一个躬。
这一次,海斯密施没有马上站起来,而是等了一会儿之后才开始提问。“洛马斯夫人,今天看到你老朋友的侄子坐在被告席上,对你来说很难接受吧。”
“我从来没有想过,我应该为卡斯尔顿乡绅的死感到庆幸,”她小声地说,“因为爱丽森的事会让他心碎的。他爱爱丽森,就像爱丽森是他自己的孙女一样。”
“是啊。如果我能问你一些问题的话,我会非常感激。”
她抬眼往上看去,坐在法庭后面的乔治捕捉到了她的眼睛里闪动着的狡黠目光。他赶紧把眼光移向别处。“回答问题对我而言没有什么负担,”她突然说道,“我要说出真相,让魔鬼感到羞耻。我不怕你的问题,所以,尽管问吧。”
海斯密施顿时大吃一惊。她回答斯坦利的问题时,态度非常温和,所以他没有准备以咄咄逼人的方式来对付马·洛马斯。“你怎么断定那天下午穿过田间的人是霍金先生呢?”
“我怎么断定?因为我看见他了。因为我认识他,知道他的样子、他走路的动作、他穿的衣服。在斯卡代尔你不会把别人与霍金混淆起来,”她愤慨地说,“我可能是老了,但神经还很正常。”
新闻席上不时发出一阵阵的窃笑,斯卡代尔村民的脸上也露出了不自然的微笑。他们想,马·洛马斯会向这位伦敦的律师道出事情的真相。
“这是显而易见的,夫人。”海斯密施好不容易挤出了这句话。
“你没必要叫我夫人,小伙子。叫我‘马’就行了。”
海斯密施使劲儿地眨了一下眼睛,笔尖在他手中的记事本上沙沙作响。“这本书放在庄园主宅第的书房里。你说你很清楚在哪儿可以找到它?”
“我记得很清楚,小伙子。”马·洛马斯冷冷地说。
“所以它放在该放的地方?”
“它还能放在哪里?当然放在该放的地方。”
海斯密施突然问道:“没有人动过它?”
“我不能那样说吧?我怎么能知道?将书放回原处并不困难——书架上堆满了书。你取出一本书,就会留下一个缝隙,因此你可以把书放回原处。这很自然。”她轻蔑地说道。
海斯密施笑道:“但没有迹象显示有人那样做过。谢谢你,洛马斯夫人。”
法官向前倾着身子说:“你现在可以走了,洛马斯夫人。”
她转向霍金,向他露出了幸灾乐祸的笑容。乔治心想,幸亏她是背对着陪审团。“啊,”她说,“我知道的比他知道的还要多,不是吗?”她像在村子里那样,带着高贵的神情昂首挺胸地穿过法庭,坐在一把专门留给她的椅子上,她的家人围在她的身边。
第二天,来了一批人员,对各种物证进行鉴定甄别。霍金的裁缝从伦敦赶来,证实了藏在暗室里的带着血迹的衬衫是被告人量身定做的一批衬衫当中的一件,时间还不到一年。一名来自“博姿药妆”的店员证实,他曾卖给霍金两卷胶带,这与蒙在狗嘴上的胶带以及在书房里将保险柜钥匙固定在抽屉后面的那较短的一块儿胶带完全一样。
一个指纹鉴定官员证实,保险柜里发现的照片和底片上有霍金的指纹,而韦伯利手枪上没有留下指纹,而且从那本古旧书籍的封面上已经无法提取指纹了。
当天的最后证人是枪械专家。他们证实,在岩洞里发现的两颗子弹当中,有一颗直径为038,是从鲁丝·卡特尔发现的藏在她丈夫暗室里的那把枪里发射出来的。
在听取证词的过程中,海斯密施很少发问,除了有几次试图说明控方的所有陈述都有另外的解释。任何一个人,他争辩道,都可以设法搞到一件属于霍金的衬衫。他们甚至可以从他宅第的晾衣绳上偷到一件。霍金可能不是为他自己买胶带,有可能是替别人买。当然,他的指纹留在了照片和底片上——因为在他的律师赶到警察局之前,警察在审查室里就已经让他看过照片了,然后才装进了一只塑料袋里。唯一一个将霍金和枪联系起来的人是他的妻子,她不顾一切地要为她女儿的失踪找出一种解释,甚至做好了向她丈夫发难的准备。
陪审员们板着面孔坐在那里,没有向他表明他们的态度。法院宣布休庭,第二天早上将再次开庭。
在这一段时间里,乔治一直心无旁骛,但星期五早晨《每日快报》上的一篇报道引起了他的注意,也让他深感痛心。
警犬参与搜寻失踪男孩
今天八名警察带着两只警犬在铁路的轨道旁、公园以及废弃的建筑物里搜寻一名名叫基思·贝内特的学生,他眼睛近视,已从家中走失将近三天。一位高级警官说:“如果今天找不到他,我们将加大搜寻工作的力度。我们不知道他发生了什么事。目前我们还不认为是一起谋杀案,但我们找不出他失踪的原因。”
恋家
基思,现年十二岁,家住曼彻斯特市伊斯顿大街,星期二晚上在去看望他奶奶的路上失踪。
他家所在的曼彻斯特这一区域曾发生过几起谋杀案和人员失踪事件。
留在家里的是一副镜片很厚的眼镜——一个镜片已损坏——没有这副眼镜他看东西很模糊。
基思的母亲,温妮费德·约翰逊夫人,三十岁,除基思外还有五个孩子,两周后将生下第七个孩子。当谈及失踪的儿子时,她泪流满面。
她说:“他以前从来没有离家出走过。他是一个恋家的孩子,没有眼镜他几乎看不见东西。”
他的奶奶,格特鲁德·贝内特夫人,今年63岁,住在曼彻斯特市莫顿大街。她说:“我们非常担心。吃不下饭,睡不着觉,干什么都没心思。”
搜寻小组由一名队长、五名警员和两名领犬员组成。他们正在距离基思家一公里的范围内进行搜索。
乔治盯着报纸,想着另一个母亲正经历着鲁丝·卡特尔已经经历的事情,他感到很痛苦。但他同时又禁不住地想,如果这件事注定要发生,那么在此刻发生再合适不过了。对任何一个看过报纸的陪审团成员来说,温妮费德·约翰逊的不幸只会加重他们对鲁丝·卡特尔的同情,减少对霍金的信任。
突然,他感到一阵强烈的羞耻感。他怎么能如此无情?怎么会想到利用另外一个孩子的失踪来帮助自己呢?他对自己深感厌恶。他将报纸捏成一团扔进了垃圾桶里。
当天下午,正当他走上楼梯,向法庭走去的时候,他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在门口等着他。马丁警司正站在那里摆弄着他柔软的黑色皮手套,制服一尘不染。乔治走过来的时候,他抬起了头。“探长,”他招呼道,他的神情让人看不透他的心思,“说句话,这边请。”
乔治随他走下侧面的走廊,来到一个充满汗味和烟味的小房间。他关上门,等着他发话。
马丁点了一支没有过滤嘴的烟,突然说道:“我想让你下周回办公室。”
“但是,长官。”乔治抗议道。
马丁举手打断了他的话。“我知道,我知道,诉讼今天就应该结束,下周将听取被告方就案情所做的答辩。所以我想让你回巴克斯顿。”
乔治抬起头看着他的顶头上司。“这是我的案子,长官。”
“我知道。但你我都清楚海斯密施会怎么样来辩护。他别无选择。我不会让我的警官坐在法庭里,让狡猾的律师肆意中伤他的人格,这些人根本不在乎他们可能会对一个正直人造成什么伤害。”他在地上走来走去,脖子涨得通红。
“长官,恕我冒昧,我能承受海斯密施对我的任何污蔑和诽谤。”
马丁停下脚步看着乔治。“你这样想,是不是?但是,即九九藏书使你能承受,我也不想让媒体随便对你说三道四。如果你不愿意为自己着想,也应该为你的妻子着想。如果她看到指控你为非作歹的有关报道,就像你在受审一样,这对她很不好。”
乔治用手捋了一下头发,说:“我该走了。”
“不行!”马丁厉声说道,“在审判结束前,你必须离开德比郡。这是命令。”
乔治转过身点了一支烟。看得出,这是老天对他的惩罚,因为他看见基思·贝内特失踪的消息时,不该去那么想。“至少让我留在这里等待判决。”他含糊不清地说。
约翰·帕特里克·哈蒙德教授详述了他的法医资历,表明他是英国北部顶尖的法医之一。他和伯纳德·斯皮尔斯伯里、西德尼·史密斯以及基思·辛普森齐名。在公众印象中,他们能运用科学知识对零星的痕迹进行分析,从中找出确凿无疑的犯罪证据。这次是应普理查德的要求,聘请高级专家参与本案的审理。他曾建议说:“如果证据不足,很难继续进行下去,这时候我们就应该请这些重量级的专家出面。”马丁警司也表示同意。
哈蒙德是一个瘦小、精干的人,他的头相对于他的身体来说显得有点儿不成比例。他那严肃、矜持的举止弥补了略显滑稽的外表。陪审团很喜欢他,因为他能够把晦涩生僻的术语用浅显易懂的语言表示出来,而同时还不会让人觉得他是在和外行交谈。斯坦利很明智,他尽量少提问,让哈蒙德自己去解释。
哈蒙德确信陪审团已经把几个要点完全领会了。矮林中树上的血、山洞里撕破的内裤上的血以及那件衬衫上的血,都是来自一位血型为O型的女性,而爱丽森就是O型血。衬衫上的血量符合重伤的特点,上面的精液是A型血的人留下的,而被告就是A型血。
他还解释道,经过检验,衬衫上的焦印与近距离开枪射击的特征完全吻合。哈蒙德特意将衬衫在自己身上比画了一番。乔治看到鲁丝·卡特尔双手紧紧地将头抱住,凯西·洛马斯一只胳膊搂着她,将她揽在自己身边。
“您知道,法官大人,”哈蒙德解释道,“右面的袖口和衬衫的右上部有枪击的残留物。我们现在希望核实的是,穿着这件衬衣的人是不是在一个完全封闭的地方开的枪,只有这样才能解释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焦印和血迹。”
海斯密施站起来开始反诘,他隐约地感到有些沮丧。这个案件到目前为止还不是他最成功的案例之一。他很难发现对方的漏洞,偶尔有一点不严密的地方却也无足轻重。这时他终于发现了一个实实在在的软肋。“哈蒙德教授,你能告诉我A型血的人口比例吗?”
“大约是百分之四十二。”
“有多少人的血型可以通过他们的其他体液检查出来?”
“大约百分之八十。”
“请原谅,数学从来不是我的强项。A型血的人当中能够通过其他体液查出来的占百分之多少?”
哈蒙德耸了耸眉毛。“大约百分之三十三。”
“因此我们可以说,这个国家三分之一的男性都有可能留下这些精斑。”
“不错,是的。”
“因此最好不要专指我的当事人,你最多只能说鉴定结果不能将他排除在外,”这不是一个问题,哈蒙德没有予以回答,“我们说说有污迹的衬衫吧。是否有证据表明被告就是发生枪击时穿着这件衬衫的人?”
“从法医的角度讲,不是。”哈蒙德不情愿地回答道,就像每一次他不得不承认他的知识不能够回答每个问题时一样。
“因此,任何人都可以穿着这件衬衫?”
“是的。”
“而且穿着这件衬衫的人不一定就是在其他衣服上留下精液的人?”
哈蒙德停了一下。“我认为可能性很小,但也不能完全排除。”
“其他衣服上的血量要少得多。这是不是因为处女膜破裂留的血?”
“这根本无法判断。有一些女的在处女膜破裂时会流很多血,而有一些根本就不流血。如果衬衫上的血迹是因为处女膜破裂所致,那就说明,这个女的当时血量很大,很有可能会致命。”
“但在被认为是犯罪现场的地方却没有发现血迹。如果有人在那个山洞里被枪击致死,是不是应该到处都是血?地上、墙上、山洞的顶岩上?怎么会除了溅在衣服上的血之外,再没有其他血迹呢?”
“你想让我推测一下吗?”哈蒙德语气很干脆地问道。
“我想问的是,凭你的经验,假如有人在那个山洞里被枪击致死,现场有可能不留下血迹吗?”海斯密施问道。他说得很慢,很清晰。
哈蒙德皱着眉头想了一会儿,眼睛看着上面,仿佛是在回忆什么。最后,他说:“有可能。”
海斯密施皱起了眉头。他刚要说话,哈蒙德又接着说道:“如果,我们设想,这个女孩儿距离凶手很近,枪口顶在她的肋骨下,开枪时枪口向上,子弹就会击穿心脏,但也很有可能打到肩胛骨的后面。如果子弹没有穿透背部,血就不会向后溅;如果子弹穿透背部,但因为两人靠得很近,背部溅出的血也有可能渗到那一大块儿血里。”
海斯密施很快回过神来。“这起假定的谋杀案有很多可能的情景,对于现场没有发现血迹,你只能给出一种解释吗?”
“依然假设女孩儿是在山洞里被杀害的?是的,我只能给出这样一种解释。”
“几十分之一,甚至百分之一的可能性?这种情况不是很有可能。还有吗?”
哈蒙德耸了耸肩,说:“我再想不出来了。”
“谢谢你,教授。”海斯密施坐了下来。他又占了主动,这甚至出乎他自己的意料。他感到很自信,他完全能够用科学使陪审团束手无策,无奈之下只能宣告他的当事人无罪。
斯坦利宣布说:“原告的指控就到这里。”哈蒙德教授整理好他的材料,离开了证人席。
“下周继续审理。”辛普森宣布道。
审判Ⅳ
曼彻斯特卫报
1964年6月22日星期一
关于失踪男孩的新线索
失踪男孩儿的一名同学告诉警察:“他曾向我们吹嘘说,他在某个地方有一个非常秘密的藏身处。”于是,警察改变了搜寻的地点。这名近乎失明的男孩儿已经失踪五天。
此前,搜寻行动主要集中在基思·贝内特家所在的曼彻斯特市的伊斯顿大街一带,现转向附近的公用场地。一位警方发言人说:“这个男孩可能有一个藏身点,而且里面储存着一定量的食物。尽管我们不知道在哪里,但这应该是一个不错的藏身之地。”
俄国承认其宇宙卫星可以刺探敌人的活动;心脏病结束了尼赫鲁在印度的领导地位;津巴布韦的新领导人伊拉·史密斯极力炫耀武力;“搜寻者与米勒”和“四个便士”英国60年代的两首流行歌曲。争夺流行金曲榜榜首。但乔治只关心有关菲利普·霍金庭审的新闻报道。他不想让安妮看见报纸,但她每天都去报摊给她自己买一份。她总是特意地混在其他警察的妻子当中,因为她想知道人们都在怎么说她丈夫,这样她就可以站在丈夫的立场上,更好地予以回击。
除霍金本人以外,被告方唯一的辩护人是他以前的老板。他证明说,霍金品行没有污点。虽然他对此案没有多少兴趣,但他证实说,对这位当年的绘图员,他从未听到过任何负面的议论。
在对霍金的审讯刚刚开始的时候,舆论的反应就非常强烈。第一天的审讯一结束,报纸的头版头条就刊登了耸人听闻的报道:
“被控犯谋杀罪的男子声称‘警察诬陷我!’,辩护人说‘谋杀案的证据是捏造的。谎言,谎言,全是谎言。’,杀害爱丽森的凶手仍然逍遥法外,法庭正在听证。”
乔治坐在他的办公室里痛苦地盯着眼前的文字。虽然不在乎有人会抢走你的饭碗,但众口铄金,积毁销骨。不管这个案子结果如何,结束后他都将请求调动。
别人都说,霍金在被告席上的表演令人眼花缭乱。他抓住每个可能的机会坚称自己是清白的,而海斯密施给了他许多这种机会。对每个不利于他的证据,他都会找出反证,有一些还更有说服力。他自始至终面对着陪审团,说话直率、坦诚,似乎心胸很开阔。
他甚至承认他有一把韦伯利手枪,但不是从理查德·威尔斯那儿偷来的,按他的说法,是从以前的一个同事那里买来的,不巧,后来这个同事去世了。他面带愧色地说,他一直希望能有一把枪,这个人便主动说可以卖给他一把,但那时他还从没听说过手枪被盗的事。随后,他明白了这之间的联系,但却不敢说出来,因为害怕别人怀疑他参与了盗窃。他承认,他曾将枪给他的妻子看过,他现在感到很后悔。根据记录,他在陈述时,一点儿也不害怕。他说了好几次,尽管他被警察栽赃陷害,但仍然对英国的司法和陪审团敏锐的判断力充满信心。
“恭维得让人肉麻。”乔治粗声粗气地说道。他正读的是刊登在《每日新闻》上的一篇详细的报道,作者是唐·斯玛特。
克拉夫把头探进了门里。“依我看,他挣扎得过头了。陪审团最讨厌的事情就是感觉到别人在奉承他们。只要?99lib?他们感觉不到,你怎么讨好都行。但霍金简直是把他们埋在了自己的法兰绒里面,他们都快被憋死了。”
“他挣扎得好啊,汤姆,”乔治叹口气说道,“我今天要是能在那儿听斯坦利先生的反诘就好了。”
“他知道你不在,或许干得更好。”
曼彻斯特新闻晚报
1964年6月24日星期三
失踪男孩们与两位望眼欲穿的母亲
本报记者
两位眼神凄惨的女人今天第一次相遇在莱恩河畔的阿什顿。她们都深深体会到了失去孩子给母亲带来的精神创痛。
希拉·基尔布赖德夫人和温妮费德·约翰逊夫人坐在基尔布赖德夫人位于阿什顿斯莫尔肖胡同的家里,谈论着她们已失踪的儿子。
约翰·吉尔波瑞治,12岁,去年11月从家中走失。基思·贝内特也发生了同样的事情。他的家位于曼彻斯特市的伊斯顿大街,母亲是约翰逊夫人。他在七天前失踪。
两人都是各自家庭中最大的孩子,弟妹都比较多,而且他们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一场噩梦”
基尔布赖德夫人和约翰逊夫人平静地交谈着,好像并不十分相信这种事情发生在了她们身上。
基尔布赖德夫人说:“甚至在这么长的一段时间之后,这仍然像一场噩梦。”
她说,每次有车停在门外的时候,她都会认为是孩子回来了,心都快提到嗓子眼儿了。随着时间一天一天过去,她对这种事儿也习惯了。.99lib?
她一个晚上一个晚上地睡不着觉,绝望也在一天一天加深。
她告诉约翰逊夫人:“日子还得过呀。我们和你们一样,孩子都很多。我们现在已经不太提起约翰的名字了。”
恶作剧的人
基尔布赖德夫人提醒说,要小心那些恶作剧的人,他们的把戏会给人带来痛苦。
“我已经学会了警惕每一个来叫我的人。”她说。
“如果他们自称是警察或者记者,但我并不认识他们,我就会要求看他们的证件。”
基尔布赖德夫人,是一位建筑工人的妻子,包括约翰,共有七个孩子。约翰逊夫人,丈夫是一位失业的细木工人,有六个孩子,七月五日要生第七个孩子。警方仍在寻找她们的孩子。关于基思外形的描绘已经传遍全国各地。.99lib.
警方的搜寻
曼彻斯特的一位发言人说:“我们当然为他的安全担心。这是一个非同寻常的案件,因为这个男孩以前从未走失过,而且他还留下了他的眼镜,而没有眼镜他几乎什么也看不见。”
“他身上只带了一个先令。一般来说,找到他并不难。虽然我们没有线索,但正在竭尽全力。”
审判Ⅴ
摘自关于菲利普·霍金一案的官方文本;德斯孟德·斯坦利,王室法律顾问,代表原告向陪审团做最后陈述。
陪审团的各位女士、各位先生,感谢你们在这次艰难的审判期间所表现出的耐心。每当我们目睹儿童遭到凌辱,童年的纯真遭到亵渎时,我们会感到非常痛心,正如你们面对本案时的感受一样。我的陈述尽量简短,但我首先必须对我精通法律的同行在为被告辩护中所做的暗示予以回应。
你们亲眼见过乔治·贝内特探长,也亲耳听过他的陈词。你们也见过被告人菲利普·霍金,也亲耳听过他为自己的辩护,我了解贝内特探长,他正直诚实,品德无可非议。但是你们不会因为我对他的了解就得出同样的结论。因此你们必须根据摆在我们面前的这些事实来进行判断。贝内特探长的声誉在他进入法庭之前我们已经有所耳闻。我们听到过卡特尔夫人,被告人的妻子,对他的赞誉。我们还听到了海斯特·洛马斯夫人和查尔斯·洛马斯先生激动地谈到,当斯卡代尔失去了一位小姑娘时,贝内特探长积极帮助村民,不知疲倦地一心扑在侦破工作上。
霍金先生却恰恰相反。如他自己所承认的那样,他非法购买枪支,并把枪放在住着一位十几岁的姑娘的房子里。
这些都是事实,各位女生、各位先生,绝非猜测而是99lib?事实。不管我精通法律的同行暗示了什么,本案还有许多其他事实。第一,菲利普·霍金拥有一把口径为038的韦伯利左轮手枪,该枪在一个偏僻的山洞里射出过子弹。第二,在那个山洞里还发现了爱丽森·卡特尔的衣物,这已经过她亲生母亲的辨认。第三,菲利普·霍金有一本书,该书详细地描述了那个山洞的位置,那个山洞除了一位老妇人之外,其他人都不知道。第四,在爱丽森被撕破的衬裤上发现的精斑有可能是霍金留下的。第五,菲利普·霍金的枪裹在带有血迹的衬衫里,藏在他的暗室中,这个暗室除了被告人,再没有其他人进去。第六,这件衬衫是菲利普·霍金的。第七,衬衫上的血,那件衬衫上大量的血,可能是爱丽森·卡特尔的血。第八,对于山洞里没有血迹,有一个非常合理的解释。第九,那些不堪入目的爱丽森的照片以及这些照片的底片上的指纹是菲利普·霍金的,而不是贝内特探长的。第十,其中一些照片是在爱丽森·卡特尔的卧室拍摄的而不是用淫秽杂志伪造而成。第十一,菲利普·霍金拥有拍摄和冲印照片所必需的全部摄影设备。贝内特探长可能有照相机,但他家里没有这么方便的暗室。他没有显影托盘、放大设备、大量相纸,如果这是一个精心设计的骗局,他没有所需要的全部用品。实际上,他也根本没有时间。第十二,照片被秘密地保存在一个保险柜里,保险柜的钥匙藏在菲利普·霍金书房。还有一个事实,那就是当霍金把外屋改造成暗室的时候,就在里面安装了保险柜。
各位女士、各位先生,事实对于本案是非常充分的。这些事实都是证据,这些证据无可辩驳地指向一个结论。没有尸体并不意味着没有犯罪。法庭并不是要求你们在没有先例可循的情况下做出决定。曾经有陪审团在警方没有找到尸体的情况下判被告人犯谋杀罪。如果这些证据和你们对证人的判断使你们确信被告人对爱丽森·卡特尔犯下了强奸罪和谋杀罪,那么,你们必须履行自己的职责,做出有罪的裁定。
正像我刚才所说的那样,本案的证据清晰、确凿,不可避免地指向一种结论。菲利普·霍金在他第一次有了权利和财富的时候来到了斯卡代尔,看到了可以在小姑娘的身上满足其变态兽欲的希望。
为了掩盖其真实企图,他向鲁丝·卡特尔,一个已经守寡六年的女人求爱。他不但能说会道、善于献殷勤,而且对于接受另一个男人的孩子似乎毫不介意。其实,他并不是毫不介意,他只是为了能够骗取鲁丝·卡特尔的信任,让她相信,他的兴趣只是在她身上而不是在她迷人的女儿的身上,这种想法令他神魂颠倒。他成功了。而爱丽森也由此结束了自己童年的纯真。
在她成为菲利普·霍金的继女的同时,也成了他的猎物。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她无处可逃。他给她拍淫秽下流的照片。他使她堕落,进而强奸、甚至鸡奸了她。他强迫她口交,对她进行恐吓九九藏书 。我们之所以知道这些是因为我们在照片上亲眼看到了这一切。照片没有丝毫的伪造痕迹,每一个细节都真实可信。骇人听闻,卑鄙可耻,不堪入目!毫无疑问,这些照片是爱丽森在其继父的魔爪下的真实记录。
后来发生了什么事我们将无从知晓,因为被告拒绝了给予鲁丝·卡特尔夫人一丝慰藉的最后机会,不愿交代他如何处理了她女儿的尸体,不愿说出他为什么要这样做。或许爱丽森已经忍无可忍,威胁说要告诉她母亲或者别的大人;或许他感觉已经玩儿腻了于是就想除掉她;或许一个变态的性爱游戏一发不可收拾。不管出于什么原因——在一个如此邪恶、野蛮的案件中,其动机不难想象——菲利普·霍金最后决定杀死他的继女。于是,在一个阴暗、潮湿的山洞里,他最后一次强奸了她,然后扣动韦伯利左轮手枪的扳机杀害了这个可怜的十三岁女学九九藏书生。
当他面对自己的罪恶行径时,他厚颜无耻地企图通过诬蔑诽谤一个正直、诚实的警官来摆脱罪责。
菲利普·霍金对爱丽森本来负有监护职责,然而他却利用这一点使她沦为他的性工具。后来,由于一个意外事件,他开枪打死了她。接着又毁尸灭迹,以为没有尸体,就不会被指控、被定罪。
陪审团的各位女士、各位先生,证据显示霍金罪责难逃。我强烈要求你们做出恰当的裁决。
审判Ⅶ
摘自关于菲利普·霍金一案的官方文本;鲁珀特·海斯密施,王室法律顾问,代表被告向陪审团做最后陈述:
陪审团的各位女士、各位先生,你们在法庭上所起的作用是何等的重要,一个男人的生与死就掌握在你们的手上。他被指控强奸并杀害了他的继女。原告方对被告的指控必须确凿无疑,被告方必须将原告指控中的不实予以澄清。我相信,听完我的陈述,你们绝不会对菲利普·霍金做出有罪的判决。
首先,原告方必须表明被告的确实施过犯罪。可是,本案一开始就显得异常蹊跷,因为根本就没有真正的原告。爱丽森·卡特尔失踪了,她不能出庭以强奸罪指控被告,她也无法辨认犯罪嫌疑人——如果真得有这样一个嫌疑人的话——因为原告方尚未找到爱丽森向其诉说她曾被强奸的第三方。同时,对于这场所谓的强奸,没有一个现场目击者。菲利普·霍金当晚并不是带着伤回到家里,而且看不出任何搏斗过的痕迹。指控他强奸其继女的唯一证据是那些照片。我马上就会讲到那些照片。不过,请诸位务必要记住照相机的确是靠不住的。
你们或许会认为,所发现的内衣是爱丽森的,而且上面沾满了血迹和精斑,这足以证明爱丽森确被强奸。然而,女士们先生们,事实并非如此。性行为有多种方式。诸位对此可能很反感,但不得不加以考虑。成年女人也可能会穿上女学生的衣服来迁就男人的癖好,也可能假装使用暴力。所以这些衣服什么也不能证明。
让我们再来看第二项指控——谋杀罪。同样,没有现场证人。原告方找不出任何一个证人能够证明菲利普·霍金是一个狂暴之徒。没有任何一个证人能够站出来说菲利普·霍金对其继女行为不轨。不仅没有现场目击者,而且也没有发现尸体;不仅没有发现尸体,而且在被认为是犯罪现场的地方也没有发现任何血迹。这真是人类司法史上第一起在被认为是犯罪现场的地方没有留下任何痕迹的枪杀案!原告知道,爱丽森·卡特尔离家出走了,她活在世界的某个角落。没有血迹,没有尸体,他们怎么能指控菲利普·霍金犯了谋杀罪?他们怎么敢指控他犯了谋杀罪?
原告所掌握的只是一连串的间接证据。众所周知,一环薄弱,全链易断。我们从这些一连串的根本站不住脚的证据中能明白什么呢?让我们一个一个地重新审视这些证据,看看它们能否站住脚。陪审团的各位女士、各位先生,我确信,在我们重新审视完毕之后,菲利普·霍金既不会被判谋杀罪,也不会被判强奸罪。
你们已经听取了两个证人的证词。他们说,在爱丽森失踪的当天下午,他们看见菲利普·霍金在一片树林和灌木丛之间的地里,后来在那片树林里发现了爱丽森的狗,在灌木丛里发现有打斗的痕迹。我这样说绝非暗示这两个证人中有一个在撒谎,或者是两个都在撒谎。在我看来,他们确信他们说的是事实。
但是,我认为,在斯卡代尔这样的一个小小的村庄里,冬日的下午几乎天天一样,分不清是星期二还是星期三也不足为奇。请诸位想一想,斯卡代尔的每个人都为爱丽森的失踪深感迷惑和不安。如果在这个时候,某个手执权柄的人,例如一个警官,暗示说,这里出了问题,一旦将其纠正,就可以解开这个谜。这时,如果证人迎合警官的暗示,你不会觉得很吃惊吧?尤其是将矛头指向本来就不属于他们这个关系紧密的圈子内部的、被他们认为是外来的、被很多人所怨恨的乡绅菲利普·霍金。各位女士,各位先生,我们不能忘记,如果菲利普·霍金被送上了绞刑架,斯卡代尔以及斯卡代尔所拥有的一切都将归他的夫人所有,而她恰恰就是他们当中的一员。
下面,我们看看霍金夫人本人的证词。无论她怎么说,我们都不要忘了,她依然是霍金夫人。你们也许会认为,她愿意出庭作证,证明她丈夫有罪,这就已经说明了一切。但是,究竟是什么使得一个结婚不到十八个月的新娘,站在了原告的一方?她代表控方作证,是否意味着控方证据不足,不足以说明问题呢?
不,女士们,先生们,它并不意味着控方证据不足。它只是向我们表明,人世间只有女儿与母亲的亲和关系是牢不可破的。
霍金夫人的女儿是十二月十一日,星期三失踪的。她为此焦虑不安,心急如焚,六神无主。对于她来说,那位年轻的探长是唯一能给她带来希望的人。他激情满怀地投身到本案当中。他极富同情心,一心扑在案子上。可是他毫无进展。最后,他怀疑爱丽森的继父与爱丽森的失踪有关,并决心证明自己的想法。我们可以设想,这对于一个正处于不知所措的状态下的女人,会产生什么影响?毫无疑问,这个时候,她缺乏主见,容易被人所左右。她认为他的话是非常明智的。因为她想知道女儿失踪的真相,她想结束这种令她惶惶不安的可怕状态。她宁愿指控她的怀疑丈夫,也不愿因为不知道女儿到底出了什么事而整天提心吊胆。
陪审团的各位女士,各位先生,我们必须以怀疑的目光看待霍金夫人的证词。
关于实物证据,没有任何一件能够指向菲利普·霍金。这个国家大约有六百万男人和菲利普·霍金的血型一样;他们当中任何一个都有可能在铅矿里留下精子;怎么就能证明那一定是菲利普·霍金的呢?老乡绅卡斯尔顿的书房里有四百二十三卷书,没有任何迹象表明,详细描述了铅矿的那一本书曾经有人动过,包括海斯特·洛马斯和贝内特探长。怎么就能证明他一定看过呢?巴克斯顿的“博姿药妆”零售连锁店每周都要卖出二十到三十卷弹性绷带,其中两卷卖给了菲利普·霍金。我们有人住在乡下吧?今天这儿划伤了,明天那儿蹭破了,这是再平常不过的事.99lib?了。这怎么就能证明他是个强奸犯或是杀人犯呢?
这当然什么也不能证明。虽然这些间接证据不能说明什么,但是,不可否认,如果所有这些都堆在了天平的一边,那看起来对霍金先生就极为不利了。所以,人们都会去想,如果不是他自己造成了这样毋庸置疑的结果,那还会是谁呢?
律师的工作当中常常会涉及一个我们都很痛恨的方面。虽然大多数警官都诚实可靠,清正廉洁,但不时也会出现问题。所以我们有责任揭露那些害群之马。有些警察由于贪得无厌,不能忠于职守,但是,在我看来,更为严重的是,有些警察视法律为儿戏,恣意妄为。
今天我们来到法庭不是因为菲利普·霍金的犯罪,而是因为乔治·贝内特探长的好大喜功。他渴望把爱丽森·卡特尔的失踪案查个水落石出,便不择手段,违反司法公正。再没有比这更合理的解释了。如果一个警察置事实于不顾,急于结案而丧失理智,这是何等的可怕。
如果再来看看这些间接证据,我们便会发现,这个人有动机、有手段也有机会陷菲普·霍金于不义。他是一个年纪轻轻、没有办案经验的警官。此案毫无进展使他感到万分沮丧,其上司的那双眼睛一定使他感到如芒在背,于是他便下定决心,找出一个所谓的罪犯,并判其有罪。
乔治·贝内特不止一次地独自一人待在霍金先生的书房,当然有足够的时间去找一把枪、去翻一本书,甚至有时间去发现保存保险柜钥匙的地方。乔治·贝内特赢得了霍金太太的信任,在他获准对宅第进行搜查之前,贝内特早已在那里自由出入了。要拿走霍金先生的衬衫,有谁比他更方便?贝内特先生也赢得了村民的信任,于是,要诱使洛马斯夫人和他的孙子作伪证,让他们故意说错看见霍金先生的时间,有谁比他更方便?
最后,我们再来看看这些照片。乔治·贝内特像菲利普·霍金一样,都喜欢摄影。我们当中的大部分人仅仅是用傻瓜相机拍一些节日快照。但他却不同。大学期间,他就是摄影俱乐部的秘书,还曾写过一些关于摄影方面的文章。他有一台人像专用照相机,这些照片一定是用这台相机伪造而成。贝内特对摄影非常在行,懂得如何伪造照片。菲利普·霍金曾为爱丽森拍过许多照片,其中许多是在爱丽森不知道的情况下拍摄的。所以,在有些照片中,爱丽森看起来显得郁郁不乐。他也有一些自己的照片。有了这些照片,再加上很多警察局都有查收的色情作品,乔治·贝内特就足以制作这些看起来可以定罪的照片了。
从最坏的角度看,我们发现了一起骇人听闻的阴谋,这都源于一个狂妄自大的警官知法犯法。从最好的角度看,我们能够确认,原告的指控毫无疑问存在着很大的疑点。各位女士,各位先生,我把菲利普·霍金的命运就交给你们了。我坚信,你们将会宣告他的两项所控罪行均不成立。谢谢!
审判Ⅷ
摘自关于菲利普·霍金一案的官方文本;法官弗莱彻·赛姆森向陪审团所做的概述。
陪审团的各位女士,各位先生,原告方必须无可辩驳地证明被告所控罪名成立。被告方须对原告的证据提出质疑。或许在这种时刻,你们当中有人希望我表明自己的态度:该被告是有罪还是无罪。可是,这不是我的职责。这是你们的职责,你们不能逃避。我的职责是保证公平公正,从而确保正义得到伸张。我将对此案做一概述,并在法律法规方面为你们提供咨询。
本案的难点主要在于,不论爱丽森·卡特尔是已经死了,还是依然活?99lib.着,都不能来为本案作证。如果她还活着,那么被告的第二项罪名——谋杀罪显然不成立,但她便会成为被告第一项罪名——强奸罪的最为重要的证人。如果找到了她的尸体,那么法医将会揭露真相,从而为我们提供很多证据。但是,爱丽森不能出庭作证,因此我们只能依靠所提供的证据做出判断。
首先,我必须告诉诸位,对谋杀罪的推定,原告不必一定要找出尸体。曾经有.99lib.人在未发现尸体的情况下被判谋杀罪。我将告诉诸位两个案例,这两个案例与本案有几点相似之处。
一名叫盖伊·吉布森的女演员在从南非乘船回国的途中,其他乘客报告说她失踪了。于是,在轮船上展开了搜查,船长甚至调转船头,在出发地也进行了.99lib.搜查,可是没有发现吉布森小姐的任何踪迹。一个叫詹姆斯·剑的船员有作案嫌疑,因为另外一名船员在半夜曾看见他在吉布森小姐包舱的门口。船靠岸时,这位船员被逮捕了,他承认去过吉布森小姐的包舱,但他声称,是吉布森小姐勾引他去的,目的是和她发生性关系。
他还声称说,正在做爱的时候,这位女演员由于突发疾病而死。发病的时候,她的身体剧烈地抽搐。她紧紧抓着他,抓伤了他的后背和肩膀。他说,他一时慌了神,便把她的尸体从舷窗扔进了大海。原告方说,在他强奸那位女演员时就勒死了她。如果真是如他所说,他为什么在她发病时不去找医生呢?
詹姆斯·剑最终被判犯有谋杀罪。
另外还有麦克·昂努弗莱斯科一案。他是个波兰人,曾在二战中立过战功。他后来和另一个叫斯坦斯拉夫·斯库的波兰人在威尔士合办了一家农场。后来,一个负责侨民的警察发现斯库先生失踪了。麦克·昂努弗莱斯科说他的合作伙伴卖掉了他的股份,返回波兰了。
然而,警方调查时发现,所有斯库的朋友都从来没有听说过他有这个计划。斯库的银行账户一直没有动过。昂努弗莱斯科的一个朋友也对此事也予以了否认。昂努弗莱斯科曾经说,他买农场99lib?t>的钱就是向这位朋友借的。经过进一步的调查,警方了解到,这两个人曾发生过争吵,甚至相互威胁。后来,在农场还发现了血迹。此外再无其他确凿的证明。
审讯时,昂努弗莱斯科交代,他把合作伙伴的尸体喂了猪,因此警方没有找到被害人的尸体。高等法院王座庭庭长在驳回上诉时指出,死亡的事实可以通过其他途径得以证明。
所以,按照我国法律,陪审团对于谋杀罪的认定,并非一定要找到尸体。如果你们认为原告方已经提供了足够的证据,指向一个不可避免的结论,那么你们有权做出有罪判决;同样,如果被告方使你们对这些证据产生了怀疑,你们则应该做出无罪判决。
那么,关于本案中的证据……
宣判
乔治心不在焉地看着一篇有关一家准许销售酒类的杂货店被抢的报道。正在这时,电话铃响了。他抓起电话,只听克拉夫直截了当地说:“还没有做出任何决定。”
“我这就来。”乔治砰的一声挂断电话,砰的一下站了起来。他拿起大衣和帽子,冲出了办公室。他直接上了车,将车发动了起来。开过门柱时,他看见马丁警司正在办公室窗前,他想,他是不是也得到了同样的消息。
汽车从小镇呼啸而过,疾驶在古罗马大道上,抄近路穿过一块块儿绿色田野,绕过一堵堵灰白色的干砌墙,宛如锋利的刀片在用不同颜色的小块儿织物拼缝而成的被子上犀利地划过一样。他把油门几乎踩到了底,速度表的指针已经跳到了五十、六十,甚至跳过了七十。一旦前方有人或是有车,他便把喇叭按个不停,以使对方闪开让道。
乔治对夏日午后的美景视而不见,他的全部注意力都在迎面蜿蜒而来的公路上。穿过纽黑文路口,他被迫放慢了速度,因为古罗马大道在这里被一条弯弯曲曲的乡间公路所取代。公路崎岖不平,坡陡弯急。乔治什么也顾不上想,脑子里只有法庭中那十位男陪审员和两位女陪审员。他终于穿过了一个集镇,开阔的大路又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他想,会不会在他赶到那儿的时候,他们已经做出了无罪判决呢?不知怎么的,他觉得不会这样。他相信自己已经给斯坦利提供了足够的证据,就像给枪膛里装足了子弹一样,以此完全可以击倒霍金,但同时,他也知道,海斯密施的确是一个刁钻的辩护律师,给他们出了不少难题。
他刚拐到巡回法庭所在的郡政府大厅旁边的小道,正好有人从停车场把车开了出来,在边门那里腾出了一个车位。“嗯,这可是个好兆头!”乔治一边这样轻声自语,一边把车开了进去,接着便径直冲进大厅。可是大厅里几乎没什么人,他一下愣住了。审判室的门开着,只有一个庭警在看《镜报》。
乔治走上前,问道:“案子还没结吗?”
那人抬起头看着他,说:“还没有。”
乔治用手捋了捋头发。“你知道原告方的人在哪儿吗?”
庭警皱了皱眉头。“在兰姆旗酒店的大厅里。穿过广场就到了。唉,食堂也关门了。”他又皱了皱眉头,“上周你来过,”他以责备的口吻说,“你是贝内特探长。”
“是啊。”乔治不情愿地应了一声。
“你的朋友今天也来了,”庭警接着说,“就是看起来像橄榄球的第一排边锋一样的那个。”
“你看见他去哪儿了?”
“他说要是见到你,要我给你说一声,他也在兰姆旗,那是唯一一个能听见陪审团回来的地方。”
“谢谢。”乔治回头说道。他径直从正门走了出来,穿过广场,向驿车旅馆走去。他刚一进去,差点被克拉夫的腿绊了一跤。克拉夫正躺在一把印花布扶手椅上,腿伸得长长的,手里握着一大杯苏格兰威士忌,旁边烟灰缸里的烟还在慢慢地燃烧着。
“没堵车吧。”克拉夫边说着边直起了腰,“拉个椅子坐过来。”他指着小圆桌旁的几把高高的扶手椅说。小圆桌和扶手椅把本来就显得拥挤的用玻璃围起来的前台大厅占满了。椅套上粉红色和绿色的洋蔷薇图案与传统威尔顿机织绒头地毯上的大红大绿极不协调,但他们谁也没有心思注意这些。
乔治坐下来。“哪儿来的?”他指着那瓶威士忌酒问道,“唉,至少还得等一个小时才会开庭。”
克拉夫挤眉弄眼地说:“我上次从圣奥尔本斯把威尔斯带来的时候认识了那个女接待员。你要不要来一瓶?”
“我怎么会拒绝呢?”
克拉夫走过去,倾着身子,伏在贴着木质饰面的吧台上。乔治听见一阵嘀咕,不一会克拉夫又坐在了他的身边。“她一会儿就送过来。”
“谢谢。判决前法官的总结性陈述怎么样?”
“不偏不倚。所以上诉法院显得很平静。法官摆出证据,公正合理。他给人这种印象:刚刚让你感到受了委屈,马上又说一定有人在说谎,所以必须查明说谎的人是谁。他对什么是毫无根据的怀疑,什么是合理的怀疑作了详细的解释。陪审团的人出来的时候一个个都阴沉着脸。”
“谢谢你,还专门跑过来。”乔治说。
“等待判决很有意思。”
“是啊,不过你今天休假。”
克拉夫耸耸肩膀。“我知道,但马丁不能因此不让我来吧?”
乔治咧嘴笑了笑。“只不过他还没往这儿想罢了。嗯,记者都去哪儿了?”
“在楼上唐·斯玛特的房间里喝金铃威士忌呢。一个地方报的记者倒霉透了,他还待在法庭,只要陪审团那边有动静,就马上打电话过来。法官在临时休息室。乔纳森·普里查德走来走去,就像个爸爸在等待孩子出生一样,坐立不安。”
乔治叹了口气。“我能体会他现在的心情。”
“唉,安妮好吗?”
乔治点了一支烟,耸起眉毛。“看到报纸上的报道,她很难过;天气闷热,也让她打不起精神。她老说她觉得胸口好像压着一袋土豆。”他紧张地咬了咬大拇指,“老婆怀孕了,手头又有案子,搞得我实在焦头烂额。”他突然站了起来,走到最近的一扇窗户边,目光掠过广场,望着法庭,说:“如果宣判‘无罪’,那我该怎么办?”
“即使他逃脱了谋杀的罪责,法官依然可以判他强奸罪。”克拉夫说得合情合理,“无论海斯密施怎么狡辩,他们不会相信那些照片是你伪造的。我想,最糟糕的情况是他们会认为你发现了照片之后,觉得沾沾自喜,于是便认定霍金也犯有谋杀罪。”
“但是在我发现照片之前,鲁丝·卡特尔先发现了手枪。”乔治盯着克拉夫,愤怒地说。
“陪审团未必会这么想吧。”克拉夫说,“唉,不管陪审团怎么想,他们不可能不给霍金判强奸罪。好啦,振作起来。他们看照片时你在法庭,当时陪审团就很讨厌霍金的。相信我,他们肯定会认定霍金的两项罪名都成立。坐下,别再烦了。你这样让我很紧张。”克拉夫总想给乔治鼓鼓劲儿,但却无济于事。
乔治回到桌边,拿起酒,又回到窗边,茫然地盯着一幅色彩绚丽的维多利亚时代的狩猎图。“休庭多长时间了?”
“一小时三十七分钟了。”克拉夫看了看表说道。这时,服务台的电话响了,乔治转过身,盯着服务台后面的女接待员。
“兰姆旗服务台,”她懒洋洋地说,眼光向乔治透了过来,“是的,叫什么?”她顿了一下,看了看旅馆登记簿,“邓肯夫妇。什么时候到?”
乔治失望地叹了口气,又转过身盯着郡政府大楼。“真搞不懂陪审团为什么要花这么长时间,”他抱怨道,“他们应该投票决定,少数服从多数。为什么要意见完全一致呢?陪审团里要是有一个固执己见的陪审员,多少罪犯会逃之夭夭?为什么想法和我们不一样呢?”
“乔治,陪审团可能还要讨论几个小时,说不定整个晚上或明天一天都还要讨论。干吗不先坐下,喝喝酒,抽抽烟?要不然,我们都会得高血压,最后只好住进德比郡皇家医院。”克拉夫嚷嚷道。
乔治重重地叹了口气,不情愿地坐回到椅子上。“你说得对。我知道你是对的。可我就是如坐针毡,心急火燎。”
克拉夫从夹克口袋儿里拿出一副扑克牌,问道:“会玩儿克里比奇一种二人策略型纸牌游戏。吗?”
“没有记分板啊。”乔治说。
“多琳,”克拉夫喊道,“能不能给我们找个玩儿克里比?99lib?奇的记分板?”
多琳眼睛往上一翻,摆出一副恼怒的样子,别人一看就懂,她心里在骂:“这帮男人,”接着从一个后门走了出去,“调教得很听话啊!”乔治说。
“总给她们一些念想。这是我的法宝。”克拉夫边洗牌边说,这时,多琳走了过来,把记分板放在他们中间,“谢谢,宝贝儿!”
“唷,唷,看清楚了,叫谁宝贝儿呢?”她把头一甩,踉踉跄跄地回到服务台——高跟鞋实在是太高了。
“我看清楚了!”克拉夫提高嗓门儿,专门让她听见。如果在平时,这样的打情骂俏肯定会把乔治逗乐。可是今天,这只会让他恼火。他强迫自己看着手上的牌,但只要电话铃一响,他就会像被黄蜂蜇了一样一跳而起。
两人打着牌,谁也不说一句话,气氛显得很紧张,只有在得分的时候才会听到一声“得分了”或是在点烟的时候打火机发出的声音。到六点半,他们吸了将近二十支烟,每人喝了四大瓶苏格兰威士忌。到了最后的决胜局,乔治站了起来。“我得去广场走走,呼吸点儿新鲜空气。”他说。
“我陪你去。”克拉夫也站了起来,牌和酒瓶堆了一桌子。克拉夫告诉多琳,他们一会就回来。
这是一个夏日的夜晚,天气很热,市中心已基本上没什么人了,偶尔有几个,那可能是办公室一时走不开,回家迟了的人。对出来看电影的人来说,又显得有点早,所以,这个时候的广场只属于乔治和克拉夫他们两人。他们在乔治二世的雕像前停了下来,靠在柱子上又抽了一根烟。“我这辈子都从来没有这么紧张过。”乔治说。
“嗯,我知道你的意思。”克拉夫说。
“你?汤姆,你悠哉乐哉得像三趾树懒一样,你还紧张?”乔治抱怨道。
“表面上是这样,实际上我也跟你一样,心都揪在一起了。”克拉夫耸耸肩,“我只是比你善于掩饰罢了。你刚才说,如果霍金被判无罪,你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我嘛,我可是该怎么办。我会交出身份证件,找一份不会让我得胃溃疡的工作。”说着,他把烟头一抛,胳膊猛地一挥,双手抱在胸前,宽大的脸庞上嘴巴抿成了细细的一条缝。
“我,……我真还不知道该怎么办。”乔治结结巴巴地说。
“什么?你知道不知道这个案子让我焦虑不安?你以为只有你一个人因为爱丽森·卡特尔睡不着觉吗?”克拉夫恶狠狠地说。
乔治搓了搓脸,把头发搞得乱蓬蓬的。“没有,我没那么想。”
“没有人站出来为爱丽森说话,”克拉夫义愤地说,“如果霍金今天晚上走出了法庭,那就意味着我们撇下她不管。”
“是。”乔治喃喃地说,“可是,你知道吗,汤姆?”
“什么?”
乔治摇了摇头,转过身去。“我简直无法相信我甚至这样想,说出来也没关系,可是……”
克拉夫等着他说下去。过了一会儿,他问:“怎么想?”
“我越是看见报道里说,我是个贪赃枉法的警察,诬告霍金,我越是不停地想,或许我早就应该想方设法让整个事情显得更加天衣无缝。”他愤愤不平地说,“现在你明白了吧,这个该死的案子把我逼成什么样子了。”
克拉夫还没来得及说话,他们两人都看见从兰姆旗旅馆走出好些人来。走在最前面的是律师。他们一路走来,长袍在他们身上翩然舞动,像黑色的翅膀。门口挤满了记者,有的还在慌慌忙忙地穿外套,有的在急匆匆地戴帽子。克拉夫和乔治相互看着对方,长长地出了一口气。“终于盼来了。”乔治轻轻地说。
“好啊,您先请,老板。”
随着人们的到来,广场突然热闹了起来。卡特尔一家、克劳瑟一家以及洛马斯一家从西边走来,那边一家咖啡馆还一直开着,老板为了赚钱,在这儿喝茶、吃薯条的斯卡代尔人什么时候走,他什么时候再关门。霍金的母亲和来自圣奥尔本斯的威尔斯夫妇一起从南边走过来。大家都汇集到镇政府大楼的边门,门很狭窄,人们不得不挤在一起。就在这时99lib.,霍金的母亲猛地向他的胸口捅了一下,但他已顾不上理会了。人们都已挤进了大厅,坐在了指定的位置。当他们像落日时分的归鸟儿飞回栖息的树上时,霍金被两名警官带了进来,每一场审讯他都是由这两名警官带上法庭的。乔治注意到,他比上周出庭时看起来忧郁、憔悴多了。霍金四下望了望,强打精神朝他的母亲招了招手。这一次,他没有对乔治露出笑容,只是冷冷地盯着他,目光让人难以琢磨。
当法官和行政司法长官返回到席位上时,大家把脚移来移去,伸长脖子争相目睹他们的风采。只见法官身穿袖口镶着白鼬皮的鲜红的长袍,光彩照人。这时,让每个人因为各自不同的原因恐惧不安的时刻终于到了。只见陪审员鱼贯而入,他们特意避开了所有人的目光。乔治想咽口唾沫,但嘴里却很干涩。按照常规,如果陪审团不看被告,则意味着将会做出有罪判决。但他个人的经验是,陪审团返回到席位时从来不看被告。因为不论结果如何,要对自己的同胞做出判决,总觉得有些难为情。
选举产生的陪审团团长是一个中年人,脸庞不宽、脸颊呈粉红色,戴着一副角质架眼镜。其他人落座之后,他依然站着,眼睛紧紧地盯着法官。
“陪审团的各位成员,你们的判决达成一致了吗?”
“达成一致了,法官大人。”陪审团团长答道。
“第一条罪状的判决结果是什么?”
“判决有罪。”
大家都宽慰地舒了口气,似一阵轻嘘低语,传遍了整个法庭。乔治觉得心中的块垒终于融化了。
“第二条罪状?”
陪审团团长清了清嗓子,说:“判决有罪。”
法庭里的窃窃私语声越来越大,像是夜间绕着蜂箱的蜜蜂嗡嗡的叫声。霍金绝望的表情让乔治感到十分的欣慰。对此,他一点也不感到愧疚。霍金那英俊的脸上渐渐失去了红润,就像一幅钢笔画那样僵硬呆板。嘴刚刚张开却又很快合上,好像透不过气一样。
乔治仔细地注视着兴高采烈的斯卡代尔人。他在人群中寻找着鲁丝·卡尔特。正好在这一瞬间,鲁丝的目光转向了他。她热泪盈眶,嘴巴张得大大的,看上去如释重负。在她转过身投向她亲戚的怀抱前,他从她的嘴形上分明可以看出,她是在说:“谢谢你!”
书记员厉声喊道:“肃静!”
法庭里的喁喁私语逐渐消失了,人们的注意力又转向了法官席。弗莱彻·赛姆森法官表情严肃地说:“菲利普·霍金,在依据法律对你宣判之前,你还有什么话要说吗?”
霍金站了起来,他紧紧抓着被告席栏。他用舌尖舔了舔两个嘴角,接着,极度紧张地说:“尊敬的法官大人,我没有杀她,我是无辜的。”
从他的话在赛姆森法官身上所起的作用来看,他还倒不如不要白费口舌。“菲利普·霍金,陪审团所做的最后结论是,你强奸了你的继女爱丽森·卡特尔,一个只有十三岁的女孩,接着又用枪杀害了她。为了伸张正义,我将依法对你进行宣判。”法庭里鸦雀无声。霍金两腿摇晃,站在他右边的警察抓着他的胳膊肘,迫使他站直。
赛姆森法官看了看放在他面前的决定霍金命运的宣判书,然后抬起头,直视着杀害爱丽森·卡特尔的凶手的那双狂乱的眼睛。“菲利普·霍金,你将被带回监牢,从那里你将被押赴刑场,处以绞刑。你的尸体将被掩埋在执行绞刑前最后关押地附近的公墓里。愿上帝宽恕你罪恶的灵魂。”
法庭里死一般的寂静。突然,一个女人尖叫了一声:“不!”
“警官,将罪犯带下去。”赛姆森命令道。
突如其来的打击使霍金浑身瘫软,他几乎是被警察架着下去的。乔治对这种反应很是理解,因为他自己的腿似乎也支撑不住自己了。突然,他被一群人围在中间,都想和他握一握手。查理·洛马斯,布莱恩·卡特尔,连马·洛马斯都在大声向他表示祝贺。他脑子里沉默寡言的斯卡代尔人的形象已经随着对霍金的宣判而烟消云散了。
99lib?攒动的人群中,普里查德大声喊道:“给你老婆打个电话,就说你要留在德比郡。我们到马路对面喝香槟去。”
“那是当然的啦!”马·洛马斯回应道,“不过他要和斯卡代尔人先喝。快点,乔治!我们每人给你敬一杯,你再和我们每人喝一杯,然后才会放你走。带上总和你一起的那头公牛!”
乔治头晕目眩,胃里翻江倒海。大家一直把他折腾到深夜。尽管困难重重,他最终赢得了胜利。作为一名警察,他给爱丽森·卡特尔伸张了正义。他向他的上司发起了挑战,向英国的司法制度发起了挑战,向报界对他卑鄙无耻的诽谤中伤发起了挑战。他赢了!
一九六四年八月二十七日星期四的晚上,有两个拎着手提箱的人在德比郡火车站下了车。同车的乘客没有太多地注意他们,可是一辆警车早已等候在车站。他们乘车穿过市区,来到了菲利普·霍金所在的牢房,有两名狱警在这里执行临刑前的监视工作。那天晚些时候,两人中年龄较大那一位轻轻地打开了活动门的活板,于是,这间死囚牢房便出现在了他的眼前。他看见一个个头较高、身材匀称的男人,烦躁不安地走来走去,手里夹着一根烟。眼前的死囚与他根据手中的材料做出的计算完全吻合。材料上说:“五英尺十英寸,一百二十六磅。”七英尺的绞刑架刚刚合适。
霍金彻夜未眠。他给妻子写了一封信。鲁丝·卡特尔曾把信让克拉夫队长看过。克拉夫说,他在信里坚称自己是无辜的。
无论我做过什么对不住你的事情,我绝没有杀害你心爱的女儿。我一生作恶多端,可是我绝没有杀过人。我不应该为自己从没有做过的事情而被绞死,但是我的命运已经注定了,因为有人撒了谎。我的血能将让他们愧疚不安。我并不是责备你被谎言所蒙蔽。请你相信我,我对爱丽森的失踪的确一无所知。现在,除了我的生命我已一无所有,到了早晨生命也将不再属于我,所以我根本没有必要撒谎,请相信我。对不起,作为丈夫,我没能做得更好。
在距离这里五英里的城市的另一端,乔治·贝内特也是彻夜不眠。他站在卧室的窗户前,吸着烟。他一个月前从巴克斯顿调到这里,这是他的新家。乔治难以入眠并不是因为菲利普·霍金的命运。昨晚七点五十三分,坐在椅子上的安妮突然挺起身子,疼得直喘气。她刚勉强站起来,乔治便一个箭步跨到她的身旁。很明显,这就是两周以来他一直期待的日子。安妮的预产期已经过了,可当时没有一点分娩的迹象。别人都给他说,头胎一般比预产期都会晚几天,但他还是一样感到焦虑。还没走到客厅门口,突然,羊水从安妮的下身流了出来,乔治被吓蒙了。她跌跌撞撞地下了楼,瘫倒在台阶上。她安慰乔治说,这是正常反应,但需要马上送她去医院,说着,便指了指大厅墙角的一个已经装好了的手提箱。
由于害怕和焦虑,乔治急得都快发疯了。他把安妮抱上车,又赶紧跑回来拿箱子,然后风驰电掣般地从平静安宁的街上驶过。路边的园艺工人向汽车投来了严厉的目光,而闲逛的小伙子们却羡慕不已。等他们到医院的时候,安妮已经疼得每隔几分钟都会忍不住尖叫起来。
还没等乔治说什么,安妮就被推进了产房。那是一个对于乔治来说非常陌生的地方。除非是男大夫,否则说什么也不会让你进。他再三申辩,但还是被赶到了接待区。一个护士告诉他,他不妨回家去算了,因为待在这儿无论是给他妻子还是给医务人员.99lib.都帮不上什么忙。
乔治感到懵懵懂懂、迷迷糊糊。清醒以后才发现自己站在停车场上,他甚至都想不起来自己是怎么走出医院的。现在到底应该干什么呢?安妮倒是读了不少关于如何准备做妈妈之类的书,但没人告诉他该做些什么。只要孩子顺利生下来,就没什么问题了。那一套他还是知道的。到各个办公室给同事发喜烟,然后再和他们一同到酒馆喝喜酒。可是这一段时间里他该做些什么呢?需要等多久才能生下来呢?
乔治无奈地叹了口气,上了车,回到了家里。这是一栋漂亮的半独立式住宅,如果街角处再有一个小花园,那就和巴克斯顿的那套房子一模一样了。乔治到家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拿起电话,向医院询问消息。
“看起来几个小时之内还不会生,”一个护士生气地说,“你为什么不早早睡觉,明天早上给我们打电话呢?”
乔治放下了电话。他和这里刑事调查科的人都还不熟,不然可以请出去喝一杯。他刚从壁橱取出一瓶威士忌,电话铃响了。他吓了一跳,手中的平底杯掉在地上打碎了,那是朋友送给他的结婚礼物。“该死!”他惊呼了一声,然后拿起电话。
“我的电话不是时候吗,乔治?”听到汤姆·克拉夫的油腔滑调,乔治感觉高兴极了,就像警察的线人听到了什么秘密一样。
“我刚把安妮送进产房。现在没忙什么。你有事儿吗?”
“我想办法和别人把上班时间换了一下。我想过来,明天早上看着他们绞死那个家伙。我刚才想着我们可以喝个一醉方休,不过,现在看来你还有事。”
乔治紧紧抓着电话,就像一个落水的人抓住救生圈一样。“来吧,我陪你。在那些护士眼里,生孩子的事情男人一点儿也帮不上什么忙。”
汤姆暗自发笑。“真的吗?好啦,你是有老婆的人,我可不想脏了你的耳朵。我大约一小时到你那儿。”
趁这点时间,乔治到楼下酒吧又买了几瓶啤酒,想着和威士忌一块喝。但真正喝的时候却又喝得不多,因为他们各自都惦记着即将发生的事情。
午夜过后,克拉夫已经在备用客房里休息了,但并不是他那隆隆的鼾声让乔治睡不着觉——他第四次往妇产科打了电话。漫漫长夜渐渐散去,曙光初露。在不知不觉中,爱丽森·卡特尔所受的折磨与安妮正在忍受的痛苦在他脑中交替出现,竟至于最后把她们两人完全混在了一起。一直到东方破晓时,他才打了个盹儿。他蜷缩在床边,就像个胎儿一样。
七点,闹铃响了。他啪的一下睁开眼睛,脑子很清醒。已经是爸爸了吗?他展开盘着的双腿,几乎是一路跑下楼梯。电话里的语气依然如故,尽管口音不同。没什么喜讯。潜台词是:不要再打扰我们了。
克拉夫站在楼梯的扶手旁,一头蓬乱的头发,一双惺忪的睡眼。“怎么样?”
乔治摇摇头。“还没生。”
“好像挺奇怪的,”克拉夫打了个哈欠,“安妮的预产期应该到了吧!”
“倒不是这问题。预产期已经过了两周了。她有一本书,上面说焦虑会导致难产。这个案子也把她搞得很烦躁,”乔治一边上楼一边说,“一开始,我没日没夜地调查这个案件,不但不能照顾她,还让她为我担心;后来,报上说我怎么道德败坏、怎么把一个无辜的人送上了绞刑架,这些她还不得不看;现在,我已获得成功,她还会去想有个人就要被绞死。”乔治站在楼梯平台上,摇了摇头,他前额上的乱蓬蓬的金发也随之摆动,“没有流产真是个奇迹。”
克拉夫把手搭在乔治的肩上。“好啦,咱们穿好衣服吧。我去买早点,这条路上离监狱不远就有一家咖啡馆。”
乔治愣了一下。“你要去监狱吗?”
“你不去吗·”
乔治显得很惊诧。“我要去办公室,绞刑一结束,就有人会给我打电话。”
“你不去监狱?大家都在那儿,洛马斯一家、卡特尔一家、克劳瑟一家,大家都想见你。”
“想见我·”乔治的话音中带有一丝苦涩,“他们见见你就行了,汤姆。”
克拉夫耸耸肩.99lib.膀,“我总觉得吧,把一个人送上绞刑架,如果其中也有我的一份功劳,我就应该面对它。”
“对不起,我没有这个兴趣。我去警局餐厅给你买份早点,如果你愿意,你就过来吃吧。”
“好吧!”
乔治转身往浴室走去。
“乔治?”克拉夫轻声喊道,“不管去还是不去,都没有什么难为情的。再没有什么差事比起我们干的这一行更糟糕的了,就连去告诉一位母亲她的孩子死了都比我们的活儿好干。但是没办法,我们还得干。我有我的干法,你还得再摸索。早饭就别买了,我过一会儿找你,我们今晚得出去,喝个天昏地暗。”
已是八点五十九分了,乔治看着手表的分针在表盘上滴滴地转动着。牧师应该已经给霍金念过祷文了。乔治想,不知霍金现在是一副什么样子,不用说,肯定是吓坏了。不过,或许他还会尽量保持自己的尊严。
分针指向了“12”,附近教堂的大钟敲响了九点的第一声。死牢的双层门应该已经打开,霍金也将走过他生命历程中最后的二十英尺,执行绞刑的人也应该已经把手腕儿上的带子系好了吧!
第二声敲响了。现在,行刑人应该在霍金的前面走着,他的助手紧随其后,他们尽量显得若无其事,仿佛在公园散步。
第三声敲响了。霍金应该站在了绞刑架上,双脚踏在了活板上。抽掉活板,霍金的生命也将随之结束。
第四声敲响了。行刑人就要转过身面对着死囚,伸出手示意他不要再往前走,他的助手蹲下来,把霍金的双腿用带子绑在一起。
第五声敲响了。乔治的眼前就像变魔术似的出现了一个亚麻布袋子。他仿佛看见行刑人从容地把它套在霍金头上。接下来进程就加快了,因为这个人一分钟内行将归天,人们不会再看着他了,他也不会再用哀求的目光看着他们了,也不会再用临死前那充满恐惧的呆滞目光盯着他们了。行刑人将布袋弄平整,以防绳索挂在铜眼上。
第六声敲响了。行刑人将绳索套在霍金的脖子上,确认一下铜眼位于霍金的耳朵后面。铜眼代替了传统的滑结,从而加快脖子断裂的速度,减少痛苦。
第七声敲响了。行刑人后退一步,给助手打了手势。助手抽出扁销,这是绞刑架上的安全装置。几乎在同时,行刑人拉动了控制杆。
第八声敲响了。活板拉开了,霍金猛地向下一滑——这是致命的一滑。
第九声敲响了。一切都该结束了。
乔治知道他的嘴唇边上都已经是汗津津的了,他伸手取烟时看.99lib.见自己的手在颤抖。霍金现在已经一动不动了,就像爱丽森·卡特尔一样。
他轻松地出了一口气之后才意识到,他刚刚一直在屏住呼吸。就在这时,电话铃响了,他一跳而起。
就在菲利普·霍金离开芸芸众生的那五分钟里,保罗·乔治·贝内特来到了人间。
汤姆·克拉夫和乔治原本计划好的开怀畅饮最终没能进行。
第一节
1998年2月
冬日的阳光虽然惨淡,却也让怀特峰显得生动起来。天空冰冷的蓝色与大地上无精打采的绿色相互映照,倒像是夹杂了些许灰石墙的色彩。阴霾似乎不应该这么重;一道光线照射在白色的石灰崖上,形成交错杂陈的颜色,有的地方是像鸽子一样的灰白色,有的地方是像战舰一样的蓝灰色,有的地方则几乎是黑色;畜棚和房舍更加浓重的色调点染着四周;阳光照不到的浅灰色石板屋顶上落着一层白霜;荒野上是深灰色的羊群。
猩红色的轿车沿着狭窄的乡间小路平稳地行驶着,就像是一只异国的鹦鹉落在英国的森林里。当右边的卫理公会教堂映入眼帘时,开车的金发女郎轻轻地踩了刹车,车子慢了下来。这时,她看到了一块路标,她记得从前这里没有这块儿路标。路标指向左边一个很窄的转弯,上面写着“斯卡代尔”。
终于到了,她想。这块陌生的路标及时提醒了她。她意识到这个地方已经变了。现在,那些迷路的人就会知道,他们正在走向斯卡代尔。如果她能找到这块儿路标,那别人也能找到。当她开车转过那个弯道时,她激动得有点发抖。尽管她隐约记得这条弯弯曲曲的路上坑坑洼洼,她还是没有放慢速度。高高的石灰墙挡住了二月微弱的阳光,使它照不到这条单行道上。除了几处因为车辆碾压而露出的99lib?柏油碎石路面,整个道路上还积着厚厚的霜。但如果她的车打滑把车身的漆碰掉的话,对这项计划而言可不是一个好兆头,她这样提醒自己。
灰白色的石墙突然间变成了高耸入云、层次分明的灰色石灰岩崖壁,凯瑟琳·希斯科特却一点也没有感到震惊,令她惊奇的是路上那道将公共用地和私家宅院分开的大门不见了,现在,只有从那些石制门柱和拦牛木栅留下的痕迹上才能看出,斯卡代尔人曾经刻意将自己同外部隔绝,她的宽幅轮胎正从这些痕迹上轻缓地压过。
眼前的景色没有太大的变化。盾牌峰和斯卡代尔峰依然矗立在河谷中;羊群还在悠闲地吃着草,尽管它们也免不了被逼着赶赶时髦,较为熟悉的沼泽地区耐寒绵羊群里被硬加进了一群雅各羊。林地里零零散散的树木更加成熟,这是真的,它们被保护得很好,新的幼苗代替了那些被砍掉或被恶劣天气摧毁的树木。这里感觉像是与外面的世界没有任何交流和联系,凯瑟99lib.琳仿佛进入了另一个宇宙空间。眼前的一切仿佛使她回到了童年。她坐在汽车后排的座位上,眼睛越过大人的肩膀向外看。那是一个夏日的星期天下午,他们驱车来到这里,去寻找斯卡莱斯顿河的神秘源头。
车子在村庄边上停下来时,她才明白真正的变化是这片公共绿地。自从霍金被绞死以后,斯卡代尔经历了一个日新月异的发展变化。她回想起自己第一次写爱丽森·卡特尔谋杀案时所了解的情况,那是十几年前,她九九藏书受命写一篇新闻专题,因为那桩“无尸”案已经占据了所有的头版头条。凯瑟琳通过查阅当地的纸质档案以及询问她妈妈的牌友得知,鲁丝·霍金从她丈夫那里继承了那片山谷和整个村庄,她决定远离这一切。于是,她卖掉庄园宅邸,请了一个经纪人照管田地和农活。佃户可以买下他们的房子,这几年也有些房子被卖给了外地人。鲁丝·霍金不可能再继续找下去了,凯瑟琳想通过鲁丝的律师安排一次会面,但却被拒绝,这个律师就是她的经纪人。
鲁丝的一连串举动不可避免地让这个村庄焕然一新。门窗漆上了鲜亮的油漆,他们还修了一个花园,即使在冬日的严寒里,早开的番红花、低矮的鸢尾花和雪莲花也开得姹紫嫣红。不过,汽车也多了,以往这里只有一辆破旧的路虎车和一位乡绅的奥斯丁·坎布里奇车,渐多的汽车打破了村庄的静谧。一个现代的玻璃电话亭取代了以前那个旧的红色电话亭,不过那块大石头依然像人们熟悉的那样稍稍有些倾斜地立在那里。即使有了时髦的汽车和面貌一新的村舍,在这样一个清冷的下午,还是不难描绘出她第一次来斯卡代尔时它的样子。那时,她还是个小姑娘,后来长大了,褪去了天真,长成了一个少女。
她那时已经十六岁了。爱丽森·卡特尔谋杀案已经过去两年半了。凯瑟琳的男朋友有一辆小摩托。春天的一个下午,她说服男友骑车带她去斯卡代尔,这样他们就能亲眼看到案发现场了。她有点不好意思地承认,那只是出于残忍的好奇。在她那个年龄,任何行为都以追求违法为目的。他们没有兴趣——或者说也没有准备——费劲地穿过灌木丛去找那个废旧的矿井巷道,但是,因为出事地点的种种传闻,当两个小孩子在宅邸后面的林地里摸索时,一种意想不到的激动让他们战栗。
她现在明白,那也是一种驱除审判菲利普·霍金时弥漫的恐怖的方式。当然,许多细节在新闻报道中都被哗众取宠的委婉语所掩盖了,然而凯瑟琳和她所有的朋友们都知道爱丽森·卡特尔遭遇了可怕的不幸,他们也被警告过,如果落到陌生人的手里也一样会发生那种可怕的不幸。爱丽森的遭遇更加恐怖,因为她落在一个她认识而且应该可以信任的人手里。对凯瑟琳和她的朋友们而言,他们都有中产阶级家庭的庇护,家不一定绝对安全,这个想法引起了他们深深的不安。
在一个更现实的层面上,这个案件给她们的生活增加了各种各样的限制,有来自父母的,也有他们自己强加给自己的。对他们的看护和陪伴几乎到了令人窒息的地步,而当时,英国的其他青少年正在迎来摇摆舞风行的六十年代。爱丽森的命运为凯瑟琳的少年时代蒙上了一层迄今为止尚未被察觉的阴影,她忘不掉这个案子,也忘不掉这个受害者。它比其他任何一个原因都重要,差不多就是因为这件事,凯瑟琳决定尽快离开巴克斯顿。先是在伦敦一个大学读书,然后在一个通讯社做勤杂工,最后她成为新闻专栏作家,这份工作终于使她斩断了和过去的纠缠,让她的生活里充满了新的面孔,新的魔力,任何一件小事她都做得比别人好。
当凯瑟琳从一个台阶迈上更高的台阶时,她常常会琢磨,如果爱丽森还活着,她的未来该是什么样。她告诉自己她不是对这件事着迷,只是受到好奇心的感染,那种好奇应该会令每一个记者坐立不安,只要他生长的环境与这桩离奇恐怖的案件发生地不远。
现在,神奇的是,她自己将是那个最终拨开过去的面纱,揭示这个故事背后玄机的人。她想,真是天遂人愿。不可能有另外一个记者更有资格去揭开真相了。
凯瑟琳走下车来,系上巴伯夹克衫的扣子,将围巾掖紧。她穿过绿草地,爬上石阶,一条小路展现在眼前,她知道,顺着这条小路可以走到发现那条名叫舍普的狗的那片灌木丛,从那儿也可以找到斯卡莱斯顿河的源头。
结了霜的青草在她的脚下发出嘎喳嘎喳的响声,她禁不住将这次散步与她上次来斯卡代尔时的情形进行对比。那是十年前一个炎热的七月午后,太阳在蓝得耀眼的天空发出爆热的光,只有树林大方地让你暂时躲开暑热。凯瑟琳和她的几个朋友在达夫代尔租了一间度假屋,作为他们在皮克斯徒步旅行的落脚点。其中有一次远足是从丹德代尔到斯卡代尔,再到斯卡来斯顿河。长途跋涉,他们感到酷热难当,而且身上黏糊糊的,于是便在从绿地上的电话亭叫了一辆出租车,等车的时.99lib.候,他们便坐在一段矮墙上,东拉西扯地说一些他们在伦敦的同事的闲话。凯瑟琳甚至没有提到爱丽森,很奇怪地,她有些迷信,不愿意和她的同行分享这个故事。
她从来没想过,说服乔治·贝内特打破他三十年的沉默来谈论这个案子的人竟然会是她。虽然她从来没有忘记爱丽森·卡特尔,可是要为本世纪最令人感兴趣的案子之一写一本定性的书却还没有提上凯瑟琳的写作日程。
去年秋天在布鲁塞尔,她都没想到要写这本书。但是,根据凯瑟琳的经验,最好的故事都不是刻意找来的。毫无疑问,她心里已经知道这将是她职业生涯中最精彩的故事。
第二节
1997年10月-1998年2月
瓢泼大雨无情地倾泻。这时,如果她舒服惬意地待在一间有玻璃门的咖啡馆里,这场雨也没什么不能忍受的,她可以欣赏外面的大广场,一杯冒着热气的爱尔兰咖啡让她的双手暖暖的,同时,她还可以幸灾乐祸地看着那些惊慌失措的人们费力地抓着雨伞,以免被风卷走的狼狈样。可她却在一个下着大雨的星期三下午,在一间可以看见其他办公区的水泥房子里空等,她在等着一位瑞典官员想起他们的约会,所以凯瑟琳不会觉得这是一个美好的时刻。当她计划来欧元区散心的时候,心里压根儿没想到会是这幅光景。
尽管凯瑟琳是一家消遣性妇女月刊专题报道栏目的组稿编辑,她对新闻专题一直非常敏感,她最初的名气就是由此而来。她不止一次逃开千篇一律的官僚作风带来的压力,她也常常避开办公室里的飞短流长。她的理由是她需要保持她的创造力,需要跟上变化的环境。给她写稿的作者所面对的就是这样的环境。所以,她定期地确定一个专题,这使她得以做一些研究和采访,然后把它们写出来。
她原以为对在欧盟担任重要职位的女性进行一系列的采访将会非常有趣。她却没有考虑到无处不在的官僚作风和这糟糕的天气,还有那些马拉松式的会议。至于几乎没有一个人能按时来到采访地点之类的事情更是不用提了。凯瑟琳叹了口气,她拿起会议室的电话接通了负责接待她的人,一位名叫保罗·贝内特的英国新闻官员。她原先以为他像大部分政府官员一样态度生硬,很不耐烦,但他却带给她一个意外的惊喜。一明白他们二人都是在德比郡长大的,他们的关系进展顺利得不一般,保罗尽量为她解决了所有的小麻烦。
“保罗吗?我是凯瑟琳·希斯柯特。希格丽德·哈马斯特没来。”
“他妈的,”他狠狠地说道,“你先别挂好吗?”
不知道什么名字的古典音乐在她耳朵里响起,是小提琴那蚊子一样的嗡嗡声。凯瑟琳有时真希望听到其他什么乐器演奏一段古典音乐,但她怀疑即便如此,那对此时此刻的她也一样没用。她把话筒尽量放远一点,好避开那讨厌的乐声,不过那个距离也能保证保 罗再拿起电话时她能听到。几分钟后,保罗对着电话说,“凯瑟琳吗,我恐怕给你的是个坏消息。也可能是好消息,这得看你对哈马斯特夫人的看法,她要去法国北部的斯特拉斯堡,得凌晨才能回来。她的秘书已经安排你们明天十一点见面,你看怎么样?”
“这回轮到我说‘他妈的’了,”凯瑟琳揶揄地说,“我打算今晚坐火车赶回去。”
“很抱歉,”保罗说,“瑞典人总是把记者放在食物链特别靠下的地方来考虑”
“这不怪你,谢谢你帮我弄清楚了。至少我可以在阳光明媚的布鲁塞尔再待一晚。”她的语气中有几分嘲讽。
保罗笑了,“呵呵,没错。我不想你一个人闲得无聊。如果你晚上没什么其他安排,为什么不来我这喝一杯呢?”
“谢谢,别为我担心,我没事的。”凯瑟琳说话时的漫不经心是一种职业习惯。
“我请你不是例行公事,”保罗继续说道,“我想让你见见海伦。”
她想起来了,海伦是保罗的女友。在欧盟委员会做翻译。“身处巴别塔的人还会见我吗?”她语带讥讽地说。
“她每个月都看你的杂志,如果她知道我没有抓住机会带你到家里喝几杯,她会杀了我。而且她也是北方姑娘。”他加了一句,好像这样就能把这件事搞定了。
刚过七点,凯瑟琳就到了。不知为什么她给了海伦·马戈维思一个飞吻。这不完全是德比郡人典型的问候方式,她这样想着,有点嘲笑的味道,一边打量着保罗的这位女友。海伦的长相确实是凯瑟琳的杂志所热衷的那种长相——三十岁左右,乌黑的头发剪得短短的,乱蓬蓬的像个拖布,从宽宽的额头上垂落下来。前额亮亮的;她长着一张瓜子脸,眉毛又黑又细,颧骨高高的,笑起来很大方。她的妆化得淡淡的,但是很到位,很符合风格版块向职业女性推荐的化装风格。海伦看起来有些面善,凯瑟琳前几天一直在欧盟的大楼里,不知道是否在走廊里碰见过她。这么迷人又时髦的人应该会抓住她的眼球,尽管可能是无意识的。她现在真正明白保罗为什么要把她炫耀一番了。
保罗慷慨地往杯子里到满红酒,两个女人面对面坐在沙发上。“保罗说哈马斯特夫人爽约了,”海伦说,她的约克郡口音仍然很浓,“这就像你咬着牙去看牙医,结果牙医却早早地下班了。”
“呵呵,她没那么倒霉。”保罗赶紧岔开话题。
“她要和妖怪格伦德尔的母亲比个高低。”海伦的话叫人难以理解。
“我相信凯瑟琳不会让她占上风。”
“哦,我肯定她不会,亲爱的,”海伦朝笑了笑,“他没告诉你我是你们杂志的头号粉丝吗?这可不是胡说八道——我真的订了你们的杂志。”
“谢谢,”凯瑟琳说,“不过,给我讲讲你们俩是怎么遇见的?是一次欧洲的浪漫邂逅吗?”
“瞧瞧,海伦,她已经在为明年的情人节专题做打算了。”
“不是每个人都这么敬业的,”海伦对保罗打趣道,“是的,凯瑟琳,我们是在布鲁塞尔认识的。保罗是我在欧盟委员会遇到的第一个讲话带北方口音的人,所以我们很快就熟悉了。”
“我为她着迷,她逃不掉了。”保罗望着海伦,附和着。
“海伦,你是哪里人·”
“谢菲尔德。”
“从我们那里翻过奔宁山脉就到了,我出生在巴克斯顿。”
海伦点点头,“我姐姐现在就在那里,你知道一个叫斯卡代尔的地方吗?”
听到这个名字,凯瑟琳有点惊呆了。“我当然知道斯卡代尔”
“我们家的珍妮丝几年前就是搬到那里去了。”
“真的吗?为什么搬到斯卡代尔去?”凯瑟琳问道。
“嗯,是命中注定吧。我姑姑和我们在一起住了好几年,她从她已故丈夫的远房亲戚那里继承了一座庄园。好像是一个二表哥。我姑姑去世后,那座庄园就留给我妈妈了。三年前,我妈妈也离开人世,她把这座庄园留了给我和珍妮丝。房子本来一直是租出去的,可是珍妮丝喜欢乡下的生活,于是她决定把庄园从佃户手中接管过来。住在那样一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会让我发疯的,但她喜欢那儿。顺便说一下,她的工作就是到处旅行,所以我想她不太可能对那里厌倦吧。”
“她是做什么的?”凯瑟琳问道。
“她有一家咨询公司,主要是为一些大的跨国公司的关键人物做心理评估。她做这工作没有几年,可她干得确实不错,”海伦说,“不过要告诉你,她得负责那座破房子的一切开销,”
斯卡代尔只有一样东西与她的描述是相符的。“她不常住在斯卡代尔庄园主宅第,对吗?”凯瑟琳问道。
“你显然对那个地方还很了解,”海伦笑着说,“你说得对。唉,你怎么会对这样一个巴掌大的地方还这么熟悉?”
“海伦。”保罗叫了她一声,声音里有一丝警告的含义。
凯瑟琳的笑容有点勉强。“我十几岁的时候,斯卡代尔发生过一起谋杀案。一个女孩被她继父劫持并杀害了。她和我同岁。”
“爱丽森·卡特尔?”海伦大叫了一声,“你知道爱丽森·卡特尔的案子?”
“没想到你也知道,”凯瑟琳说,“那个案子闹得纷纷嚷嚷的时候,你可能还没出生呢!”
“嗯,不过我们知道爱丽森·卡特尔这个案子的一切,对吧,保罗?”海伦说,珍妮丝直是非常兴奋。
“不,海伦,我们不知道。”保罗说,听上去有点不高兴。
“好吧,或许我们不知道。”海伦说,声音平和了许多,她伸出手搭在保罗的胳膊上,“不过,我们知道,有一个人对这个案子非常了解。”
“海伦,别说了,凯瑟琳不会对一个三十五年前的谋杀案感兴趣。”
“你错了,保罗。我一直对这个案子非常关心。你们是什么关系?”她盯着保罗那绷紧的面孔。突然,她脑子里灵机一动。她和保罗初次见面时就觉得隐隐约约有些面熟,现在这个名字和爱丽森·卡特尔的案子连在一起。她迅速将眼前这两个和另外两个联系在一起。“等等......你不会是乔治·贝内特的儿子吧?”
“他就是贝内特的儿子。”海伦得意地说。
保罗看上去不太相信。“你认识我爸爸?”
凯瑟琳摇摇头,“不,没什么交往,但我知道他,是因为爱丽森·卡特尔的案子。那个案子他办得很漂亮。”
保罗说,“那是我出生前的事,可爸爸从来不是一个把他的工作挂在嘴上的人。”
“你知道那的确是个重案。刚出道的律师仍然必须学习那个案子,因为它在没有尸体的谋杀案中是非常重要的。还没有一本书讲到这个案子。你能找到的所有资料就是当时报纸上的报道以及那些干巴巴的法律文案。我纳闷你父亲怎么不写本回忆录呢?”凯瑟琳说。
保藏书网罗耸耸肩膀,一只手拢了拢修剪得很整齐的金发,“这个他不擅长。以前家里来过一个记者模样的人,那时我肯定有十六岁了,那个家伙说他报道过这个案件,想要爸爸配合他写本书,可爸爸让他碰了一鼻子灰。之后,爸爸对妈妈说爱丽森的妈妈已经够艰难的了,她不应该让别人再重提这件事了。”
凯瑟琳作为一个记者的直觉一下子处于高度警醒的状态。“可爱丽森的妈妈现在已经去世了,她去世的时候九十五岁。他没有道理现在还对这桩案子闭口不谈。”她身子往前凑了凑,突然兴奋起来,“我想写一本关于爱丽森谋杀案内幕的书。它应该被讲出来,保罗。绝对不是因为当时所有的报道都掩盖了菲利浦·霍金强奸他的继女的真相。这是一个重要的案件。不仅在法律上是这样,而且它影响了很多人的生活。”
令凯瑟琳感到惊奇的是海伦竭力响应。“凯瑟琳说得对,保罗。你知道有些记者多么没有职业道德。你也知道这些历史旧案经常会被重新提起。如果你爸爸不说出他自己的经历,有些受雇于出版商,一直等待机会下手的文人在他去世之后还是会把他的事情写出来,那时就没有人会站出来说,这些哗众取宠的作品完全是胡说八道。我们有珍妮丝这个近水楼台,凯瑟琳就可能深入到那个案子的深处。”
保罗无奈地举起手表示认输。显然,海伦有十足的把握把他那不太坚定的敌意转变为积极地提供帮助。“好吧,好吧,姑娘们。你们赢了。下次我打电话回家时会跟老头说说的。我会告诉他我已经找到了欧洲最值得信赖的记者,她想把他变成一颗巨星。天知道,他的光芒也许还能反射到我身上呢。现在,有谁想去雅各的酒馆好好品尝一下那儿的鲜贝吗?”
一周后,她回到伦敦,电话已经响开了。儿子做老爸的工作,任何外人都无法企及。乔治·贝内特下一周要参加在伦敦附近为退休警官举办的高尔夫锦标赛,那时,他要请她喝一杯并讨论有无可能让她在他的回忆的基础上就爱丽森·卡特尔的案子写点东西。
凯瑟琳为这次会面精心地打扮了一番。她穿了一身阿玛尼套装,低跟鞋。她想尽量获得他全面的支持,她同意她所在杂志的时尚版编辑的观点,没有任何东西比超凡脱俗的意大利时装技艺更能让女人觉得一切尽在掌控之中。她不厌其烦地用保湿霜、眉笔、唇线笔、口红在她的脸上描抹,她需要有良好的自我感觉。岁月流逝,更得好好化化妆了。她的好几个同事都做过整形手术,但她们是为婚姻大事着想。凯瑟琳知道,现在比以往任何时候都难把握一个人,一旦新奇劲儿过了,除了那个人,就找不到其他什么人来天长地久地分享私密的好时光了。她也不是要把那些手段用在乔治·贝内特身上。但让他知道她为他费了一番周折,让他感到自己还有人捧,应该也没什么害处。
不过,贝内特风采依旧,这样一来,她更为自己费的这番工夫感到高兴了。头发泛着银色的光泽,微笑中带着几分狡黠,眼神中依然流露出真诚的善良,三十年的警察生涯并没有磨掉这份善良。乔治·贝内特一生最美好的时光只能驻留在记忆中了,但所有见过他的人,都会在那份平凡当中看出曾经有过的辉煌。
出乎凯瑟琳的意料,乔治·贝内特终于决定开口了。她想这可能出于好几种原因。他明白告诉她的一个原因是鲁丝·卡特尔已经离开人世了,他觉得可以自由地谈论这件事而不会再给她造成更大的痛苦。但她也想到,退休这只死亡之手压在他身上越来越沉重了。自从他五十三岁从探长的职位上退下来,他一直在安博谷藏书网
的好几家公司作安全顾问,可是去年妻子因患风湿性关节炎,行动不便,他只好放弃了那些工作。乔治·贝内特不喜欢落在世界潮流的后面,也不想默默无闻,变成一个与社会毫不相干的老人,被别人丢在一边。凯瑟琳觉得她的建议提得正合时宜。
四个月之后,他们签订了出版协议,于是凯瑟琳请了半年的假。她去了斯卡代尔,成了一出戏剧中的一个演员,而这出戏剧对她整个青少年时代都产生过巨大的影响。
第三节
1998年2月
乔治·贝内特凝视着从厨房窗户的玻璃上反射出的自己。外面花园的阴影叠在上面,在他脸的图像背后浮动,过去三十五年雕刻在脸上的痕迹模糊了。爱丽森·卡特尔的失踪是第一个让睡不着觉的案子,它同他最后一个不眠之夜相隔遥远。但她现在再度出现,在一个冬天的夜晚再一次让他难以入睡。
水开了,他又回到冷幽幽的厨房。他把刚烧开的水倒进放着一个茶叶包的茶杯里,然后用勺子不停地搅,直到茶水达到最浓的状态。在警察食堂吃了这么多年,他对加了丹宁酸、有点苦味儿的橘子茶情有独钟。接着,他又从冰箱拿出一袋牛奶?99lib.往茶杯里对,一直对到茶水变凉为止,这样,他马上就能喝了。他坐在餐桌旁,把睡袍往紧裹了裹。他伸手从桌子上拿起烟盒,点了一根烟。
这一天是凯瑟琳·希斯柯特对他进行第一次正式采访,乔治发现自己后悔不迭。他一直都避免谈论这个案子。保罗的出生好像给它画上了一个完满的句号,这是一个新的开始,他可以让自己抛开鲁丝·卡特尔的痛苦了。当然没有那么干脆或那么容易。日常的警察工作中总是有很多东西让他重新想起爱丽森·卡特尔,他竭力将之从记忆中最容易碰到的地方删掉。但他坚持对这个案子保持缄默。
同事们搞不明白为什么他立了功,反而保持沉默,他们认为他应该有机会就拿出来吹嘘一番。只有安妮真正明白,在他做出这个决定的背后是他个人的一种挫败感。尽管乔治克服了种种困难,解开了爱丽森的失踪之谜,也收集到足够的证据,并最终将罪魁祸首处以绞刑,可他就是无法摆脱破案过程耗时太长这种愧疚。在延续了好几周的时间里,鲁丝·卡特尔在无所适从和虚幻的希望中经受了痛苦的折磨,总想着她的女儿可能还活着。不仅如此,菲利普·霍金还多享受了几天自由,他根本不配。他还一直吃着他妻子做的饭,到了晚上便睡觉,而她却睁着眼睛忧心忡忡。他在他的田产上散步,相信他拥有这一切,相信他能逃过谋杀的罪名。乔治为自己竟然让霍金还有一段时间可以逍遥自在而自责。
正因为如此,所有想要说服他讲述这个案子的努力都遭到他的拒绝。有几个作家想要通过他的眼睛重写这个案子,他也断然回绝。甚至那个闻见腥味儿就凑上来的唐·斯玛特还以为自己有权利造访他,要他拨冗谈谈自己的见解。拒绝那种人没什么大不了的,乔治这么想时,露出一丝苦笑。
具有讽刺意味的是,亲人的爱也给他带来了大麻烦,这份爱一直是他前进的动力。当保罗第一次告诉他和安妮海伦的姐姐在斯卡代尔时,他就知道如果他的儿子像他表现的那样对海伦是认真99lib.的,那么他迟早要打破自己永远不再回顾那个罪恶情景的誓言。直到现在,还没有走到这一步。但他知道,海伦离婚这件事很快就会有结果,他明确地感觉到,他们两个用不了多久就会结婚。这就意味着他要和海伦的姐姐见面,这个姐姐是她活在世上的唯一家人,他就不能再无限期地回避斯卡代尔了。
因为这种可能性一直在他心上萦绕,所以当保罗替凯瑟琳·希斯柯特来说情时,他注定只能同意。好像每一件事都谋划好了,就是逼他再次想起爱丽森·卡特尔。他决定见见这位记者,觉得应该也无大碍,他要看看她是否是他认为可以信任的人。他对凯瑟琳的第一印象是她和舰队街上那些捕风捉影的狗仔记者没什么两样,但是当谈话开始后,特别是当凯瑟琳谈到爱丽森谋杀案对她自己生活的影响时,他逐渐意识到他不可能再有一个更合适的人选来写这个故事了。然而,现在要讲这个故事似乎还是障碍重重。
楼梯上熟悉的脚步声打乱了他的思绪。他看到安妮站在门口,睡眼忪惺。“亲爱的,我吵醒你了?”他问道,一边伸手接上了水壶的开关。
“不,我是憋醒了,”安妮半开玩笑地说,缓慢地移到乔治对面的椅子上,“你睡的那半边床冰冰的,我猜你在想什么人吧。”
乔治站起来,给安妮的杯子里放了一勺她喜欢的麦芽巧克力。“也算是吧。”他边倒水边说,同时不停地搅拌着。他又坐回到自己的椅子上,把杯子从桌子上推给她。她用因患关节炎而变形的手指握住杯子,用杯子的温暖缓解风湿那种持续不断的抽痛。
“担心今天的采访吗?”她问道。
他点点头,“你猜对了,真希望我没有答应这件事。”
“在这么重要的事情上退缩不够意思吧。”她温和地说,“你也忍不住想让事情有个结果,还爱丽森一个公道。”
他鼻子哼了一声表示嘲笑。“亲爱的,你把我想得太高尚了。我希望自己从来没答应这次见面,是因为不想看到自己暴露在媒体面前,因为对于菲利普·霍金来说,我就是个大傻瓜。”
安妮摇摇头。“只有你自己这么想,乔治。在每个人的眼中,当时你都是个大英雄。如果他们要颁发斯卡代尔自由奖章,你受之无愧,而且他们应该在陪审团做出裁决后当场就发。”
他摇摇头。“或许是这样。但我从来不用别人的标准衡量我自己,我只用我自己的,我自己的标准,我让那些人失望了。我是那个一开始就让爱丽森失望的那个系统中的一员,那个系统不愿意听一个小姑娘说她受到了性虐待。”
安妮的嘴巴不耐烦地噘了一下。“你又犯傻。那个时候,没人承认有儿童性虐待这样的事。家庭内部就更不可能有这种事。如果你老想着对不起鲁丝·卡特尔,让自己不舒心,那是你的事。我不想坐在这儿看你为了三十五年前英国社会的过失和自己过不去。乔治·贝内特,你只是在自怨自怜。”
他笑了笑,他承认她是对的。“你说得对,或许几年前我应该将一切都公之于众。这是不是精神病医生经常告诫我们的?把感情释放出来有利于健康。守口如瓶,会得精神病的。”
安妮也朝他笑了笑。“像个偏执狂一样,你把世上的一切错误都揽到了自己身上。”
他一只手捋了捋头发。“还有一件事。为了保罗和海伦,我也必须从这些噩梦中走出来。最近哪一天我们要去斯卡代尔见见海伦的姐姐,我已经把斯卡代尔变成了我的催命鬼。我要么必须改变这一点,要么我会令所有的人都扫兴。我不想做任何可能破坏孩子幸福的事。把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跟一个陌生人讲讲可能会让我有所改变。”
“亲爱的,你也许说对了,我得说我真高兴你终于决定谈谈爱丽森了。别的暂且不论,这个案子发生在我们生命中的一个重要时刻。我也常常克制自己,把想说的话,想和别人分享的记忆都压在心里,因为我知道在我还怀着保罗的时候,如果我说出来,它就总是让你想起你要把案子处理得滴水不漏来对付菲利普·霍金时的情景。所以,如果你和凯瑟琳·希斯柯特敞开心扉,我不会难过,这意味着我也能对你谈谈我一直自己保存的一些记忆。不光是对你说说,也对保罗说说。我知道我这样是自私了点儿,可我喜欢这样。”
乔治吃惊地睁大双眼,“我不知道你有那样的感受,”他摇?99lib.摇头,大声说,“我怎么可能不知道呢?”
安妮喝了一小口杯子里的水。“因为我从来不说,亲爱的。现在你彻底退休了,也不用做安全顾问了。这个时候我们可以回顾一下我们无忧无虑地在一起时的生活了。我们仍然有未来,乔治。我们还不老,按今天的标准还不老。这是我们的好机会,我们可以永远地告别过去,你可以趁此机会明白你做得非常棒,非常对,非常有意义。”她伸出自己骨节突出的手放在乔治的手上,“到解脱自己的时候了。”
乔治重重地叹了口气。“唉,我希望凯瑟琳·希斯柯特也能有宽容的胸怀。”他打了个哈欠,“我得再睡会,要不然,今天上午十点我可没精神。”他把手抽出来握住安妮的手,“亲爱的,谢谢你!”
“谢什么?”
“感谢你让我知道我并不是个怪物,有时我就是把自己想象成了一个怪物。”
“你不是个怪物。不过,你宿醉醒来时除外。一切都会好的,乔治,”安妮安慰道,“过去没什么大不了的,是吧?”
第四节
1998年2月,3月
凯瑟琳醒来了,这是她在租用的小屋里睡的第一觉。这间屋在朗诺街上,瞬间她感到一种恐慌。她想不起来自己是在哪里。她应该躺在一间温暖的有很大的推拉窗的屋子里。可她的鼻子却快要冻住了,身体则像个婴儿似的在一个奇怪的羽绒被下面蜷成一团,只有一丝光线从薄薄的窗帘透过来,窗户的位置在一面一英尺多厚的石头墙上。
紧接着,她打了个激灵想起来了,这一下几乎把她对这间冰凉的小石屋的气恼都赶跑了,她这间屋子的租期是六个月。假日小屋的主人看到她来特别高兴,现在她终于明白他们为什么那么高兴了。脑子正常的人不会在冬天租这个冰窟窿的,她这样想着,从床上跳起来,因为那双颀长的腿都露在外面,冻得她直发抖。今天她得去买套厚睡衣和一个热水袋,否则,她只能带着重新生出来的冻疮逃离朗诺,冻疮让她的童年苦不堪言。她把一个记者能想出来的骂人话都用到了房东身上,然后从房间跑了出去。
浴室倒挺舒服。壁挂式热水器随时都冒着热气,上面带的淋浴器也冒出蒸汽,感觉很温馨。她已经明白兼作厨房的起居室很快就会暖和起来,多亏有一个管用的煤气取暖炉。可卧室还是跟地狱一样。她打定主意,以后她洗完澡回到卧室后得记着把衣服拿到浴室来。
穿好衣服,她想起自从她家定居在巴克斯顿以后,她就没在这么冷的地方睡过,那是在安装中央供暖系统之前,她已经十五岁了。她正把背心从头上套下来,她突然在中间停下了。如果她试图复制1963年时的斯卡代尔,她不可能再找到比这里更合适的地方了。在深冬季节,爱丽森·卡特尔肯定非常熟悉她的卧室窗户上的冰花。她们有一个温暖方便的小厨房,她妈妈用它换来了庄园主宅第中的生活。凯瑟琳并不是有意让她的研究有这么高的逼真度,但机缘巧合,她便乐得这样做。另外,这里离皮特·格伦迪的家还不到一百码。这位退休的朗诺警察肯定有很多珍贵的资料,她对此深信不疑。而且她会成为她深入乡村生活的通行证。她太了解村子里的小酒馆是多么排斥外地人,她可不想六个月的时间里,每个傍晚都没人搭理。
早餐喝了一杯苦咖啡,吃了一个培根三明治,她匆匆看了一遍她费尽力气从克林代尔国家报纸档案馆复印的报纸剪辑。她今天不太需要那些东西;但了解一下事实也没什么害处,她能更准确地规划她即将开始的对乔治·贝内特的一系列采访。他们都同意每天早晨谈两个小时。这样做可以让凯瑟琳有时间整理他们的谈话录音,又不会太打扰贝内特。她最不希望发生的事情就是他们对她不断闯入他们的生活感到厌烦。没有什么比那更能让乔治的回忆枯竭了。
半小时后,她穿过冬日树林中的一条通道,来到了克罗姆特德村。按照乔治说的方向,她在水池边向右转,从小山那儿横插过去,直接左转便进入到他们那幢独立式住宅的车道。她熄火的当儿,前门已经打开了。乔治站在门口,扬起一只手表示欢迎。他穿着深灰色的裤子、空军蓝开襟羊毛衫、浅灰色球衣,看起来像是一个专门展示成熟男性毛衫的模特。她想,要是他在嘴里再叼个烟斗,那简直就是詹姆斯·斯图尔特为六十多岁老人拍摄的《生活如此美好》中满足乡村风俗的造型。
“很高兴见到你,凯瑟琳。”乔治向她打招呼。
“我也是,乔治,很高兴见到你,”她走进温暖的大厅时打了个冷战,“我都忘了这个时节这里的天气还是冷得刺骨。”
“又让我回到从前了。”他领着凯瑟琳穿过铺着地毯的大厅来到客厅,乔治家的客厅简直就是家具展览厅,每一样家具都非常考究,也很时尚,不过很奇怪的是没有多少个性。就连镜框中莫奈的画看起来也平淡无奇,显示不出主人的品位。房间的一切得井井有条,连一张多余的报纸都没有,客厅的空气中能闻到一股带着花香的空气清新剂的味道。如果有什么地方能彰显出贝内特一家人的个性的话,那肯定不是这间客厅。
“爱丽森失踪的那一年冬天也是这么冷,”贝内特继续说着,“你知道,那种天气让我一直希望爱丽森是被绑架了。要是是那样的话,我们还有机会把她解救出来。我知道,那么冷的天,如果在外面,她是活不到第二天的。”
乔治示意我坐下,那张椅子看上去既结实又舒服。“坐吧。”他在对面的椅子坐下。凯瑟琳注意到他自动坐在背光的一面,而灯光则正照在她身上。她心里纳闷,这是警察的刻意选择,还是像他那把普通的椅子一样没什么玄机。无疑,她还是等经过几个这样的回合之后再做判断更妙。“那么,”乔治慢条斯理,“你想怎样进行?”
没等凯瑟琳回答,一个上了年纪的女人走进客厅。银白的短发下面是一张比实际年龄显得更老的面庞,这张脸上满是岁月的刻痕。她看上去有点尴尬,好像对她而言,行动只是不得已而为之,非常痛苦。即使是从客厅的另一端,凯瑟琳也能看到她的手指因为风湿性关节炎已经扭曲变形。但她脸上一直带着真诚的笑容,使得她的蓝眼睛熠熠生辉。“你一定就是凯瑟琳,”她说,“很高兴见到你,我叫安妮,是乔治的妻子,我不会打扰你的采访,除非来问问你想喝茶还是咖啡?”
“我也很高兴见到您。谢谢您原谅我这样贸然闯入您的家中。”凯瑟琳说着,心里盘算在一个只有两个六十多岁英国老人的家中,准备一杯香浓的咖啡不知道要费多少事。“谢谢,我喝茶,”她说道,“清茶就可以,不加牛奶也不加糖。”她想,这样应该没问题吧。喝了几个月的劣质咖啡还没有挑战到她的极限。
“好的,茶。”安妮说。
“贝内特夫人,”凯瑟琳接着说,“您什么时候都可以过来,一点都不打扰我们。有几个问题如果可以跟您谈谈,我真是非常感激,我想了解一下作为警察的妻子,当您的丈夫在调查这样一个棘手的案件时,您的生活是怎样一种状态?”
安妮笑了起来,“我们当然可以聊聊。但是我不会打扰你和乔治的谈话。我不想影响乔治的思路,再说,我还有很多事。现在我去给你沏茶。”
安妮走出客厅,凯瑟琳从包里拿出录音机,放在他们之间的桌子上,“我要录下我们的谈话,这样我会少出错。如果您觉得哪些话不便于公开,而只是供我参考,我们谈话中间您可以讲明。另外,如果您有不确定的地方,也请您告诉我,好吗?”
乔治笑了笑。“我觉得很周到。”他从口袋里掏出烟盒,点上一支烟,从他旁边的一个备用小桌的抽屉里拿出一个烟灰缸,“希望你不介意。退休后我抽得少多了,可要完全戒掉对我来说还很难做到。”
“没问题。我有十几年不抽烟了,但我仍然觉得自己只是暂时不抽,而不是全戒了。聚会时,你总能看见我和抽烟的朋友在一处——不知道为什么,他们常常是早上吸烟。”她笑着说,不单纯是逢迎。她向前倾身按下了录音键。“我们今天准确地说不是谈这个案子。我想先从您自己的背景开始。这些内容的大部分永远不会公开,但对我却很重要,如果我要把您在这个案子上所做的工作写得有深度,而且能引起共鸣,我就得知道您.99lib.是什么样的人,你如何成了那样一个人。而且这也是一种慢慢放松,逐渐深入的方式。这么多年之后再来讲这起案子的细节,我明白您可能很紧张,我在此还是想请您尽量地轻松自在。当然,作为一名警官,您更习惯提问而不是回答别人的提问。所以,您先说好吗?”
乔治笑了笑。“很好。我很乐意告诉你你想了解的一切。”他停住了,因为安妮走了进来,她走得很慢,手里的托盘上放了两杯茶,“有一件事我要告诉你:多亏了她,我才没有在德比郡警察局工作了三十多年后被送进疯人院。安妮是我的主心骨,是我的靠山。”
听了这话,安妮拉下脸来,她把茶杯放在咖啡桌上。“乔治·贝内特,你就是个法兰绒商人。你是不是说,安妮是我的服务员,是我的留言机,是我的管家。”她边说边看着凯瑟琳笑。
很显然,他们经常这样开玩笑。“她不得风湿病不行啊,不然我不会也待在家里帮她干活儿。”乔治加了一句。
“我是得想点办法,”安妮一本正经地说,“否则,你会以为退休就是等死。现在,别瞎说了,跟凯瑟琳说说她想知道的事。我给你们拿些饼干,你们谈完了我再过来。”
他们就按照这种方式开始交谈,整个二月和三月都没有中断过。凯瑟琳每天早上先把报纸上关于这个案子的文章读一遍,他们的交谈便围绕这些文章开始。每天吃过早饭,她驱车前往克罗姆福特,同时把需要通过她的采访获取更多真相的问题梳理好。
然后,她会小心地引导乔治进入到案子当中,非常耐心地把同一类问题放到一起来问以捕捉关于天气、气味以及地形等方面的细节。她情不自禁地对乔治表示叹服,他一定要让每一个问题都准确无误。对爱丽森·卡特尔的案子,乔治的记忆精确到可以与照相机相媲美,但他说对自己职业生涯中的其他案件,他可不是记得这么清楚。“我想对爱丽森,我是有些着魔了。”几乎每一次谈话快开始时他都会这么99lib.说,“咳,我知道那是我办的第一桩大案,我决心要证明我能干得好这一行,但那也不是全部的原因。她或许和安妮有关,在就要开始调查时,她告诉我她怀孕了。我琢磨着,如果这件事发生在我孩子的身上,我会是什么感受,这个想法折磨着我,所以,我绝对不能让它就那样算了。”
“我一直就是这么想的。我不知道汤姆·克拉夫心里想的是什么,但他在调查的每一个阶段都和我一样尽心尽力,他投入的时间甚至比我还多。正是因为他和哈特福德郡警署的坚持不懈,我们才找到了最关键的证据之一,霍金与用来杀害爱丽森的那把枪之间的联系。
“你知道,这听起来有些不可思议,可是霍金被处以绞刑之后,我再也没听他说起过,汤姆一直在巴克斯顿,但我之后搬到了德比郡。我们约了几次,想在一起喝几杯,但总是有工作脱不开身。那几年,爱丽森谋杀案还没有完全平息,他就交了份辞呈离开了。”
“他去哪儿了?”凯瑟琳问道。有一天晚上在酒馆,她也问了皮特·格伦迪同样的问题,可他耸耸肩膀,说没人知道他去哪儿了?汤姆·克拉夫和爱丽森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
但乔治知道。“他在诺森伯兰郡,是海边的一个小村庄。他在皇家鸟类保护协会做过几年管理员,现在和我一样,也退休了。但他一直没结婚,所以他也没有安妮这样的人让他继续保持生活的热情。每年圣诞节我们都互寄贺卡,仅此而已。我想我可能是警局中唯一一个他不嫌麻烦还保持联系的人。不过,我可以把他的地址给你。他或许想谈谈爱丽森。我是这么认为的,不知道为什么,但是你不是让我开口了吗?”乔治的脸上泛起笑容。
访谈就这样继续着。从一个方面很自然地进入到另一个方面,一个一个的清晨在不知不觉中过去了。从乔治家出来,凯瑟琳很快便确定了当天的安排。她中途先停在阿希伯恩路的一家饭馆,那家饭馆的午饭味道不错;饭后大约两点到家。下午及黄昏时分整理录音磁带,尽管她对逐渐掌握的大量材料非常着迷,但这项工作还是让她觉得异乎寻常的单调乏味。每半个小时,她都要打一个电话或发个电子邮件,否则她会彻底崩溃。
工作结束后,她把方便食品热一下,这些食品是她每周去巴克斯顿的超市购物时买的。之后她就在炉边坐上一小时,翻翻她自己那家杂志社的杂志或其他有竞争性的杂志,旁边放着笔记本。最后再去附近酒馆喝点酒,这一天就过去了。她经常请皮特·格伦迪喝上一杯,这点小钱在她算不了什么。皮特给她提供了大量有关斯卡代尔及其居民的有价值的背景信息,同时,有他陪着自己让她感到很高兴。
她意识到,这是一种以难以名状的方式让人感到十分惬意的生活。工作令她着迷,将她重新拉回到一个既熟悉又陌生的世界。她对这个案子的背景了解得越多,对乔治·贝内特便越发感到敬佩。她想象不出乔治克服了哪些阻力才将霍金绳之以法,这些阻力有来自警局内部的,也有来自外部的。她以前从未对警察有过如此崇高的敬意,但乔治慢慢改变了她的偏见。
她很快就要回到离家很近的地方了,为此她曾经感到紧张,因为她担心沉闷的小镇生活会再次将她吞没,为了摆脱了这种生活,她曾付出了巨大的努力。但是,这一次,她从这里的生活节奏中发现了一种奇特的宁静。她竭力提醒自己,她不是想永远过着这样的生活。毕竟她已经有了属于自己的生活方式。它只是一段快乐的插曲,仅此而已。
除了是一段插曲,它还能是什么呢?
第五节
1998年4月
凯瑟琳已经忘了这里的春天来得比其他地方要迟得多。在德比郡,一直到四月,严冬的寒意才会消去。几十英里开外的柴郡平原上,一个月前已经花繁叶茂了,而在这里,果树刚刚开花,牧场刚刚泛绿。
在斯卡代尔,沿着凯瑟琳开车进入村庄的道路两旁,杂树林和灌木丛中最先发出的叶子已经开始舒展。她有些不情愿地结束了对乔治的先期采访,今天她将开始她计划的第二阶段。凯瑟琳从未打算把这本书仅仅写成乔治的回忆录。她计划采访所有和这个案子有牵连的人,只要她能找到他们。她没想到他们中的许多人都不愿意谈及他们关于此案的记忆。卡特尔一家、克劳瑟一家和洛马斯一家都明确表示他们和她的计划无关。
不过,她还是设法安排了一次对爱丽森的姨妈——凯西·洛马斯的采访。按乔治的说法,这个大家族的其他人就算都拒绝她也没关系,凯西和鲁丝·卡特尔的关系比那些人都更亲近。仅凭这个理由,凯瑟琳也想和她谈谈。不过,今天她之所以这么急迫,还有另外一个原因。
尽管海伦已经给她姐姐做了工作,凯瑟琳还是不能进入斯卡代尔庄园主宅第。珍妮丝·温怀特的律师来信说,如果方便,他的委托人计划在深冬和初春旅行几次,余下的时间则在家工作,她不希望有人来打扰她。律师提出一个建议,因为温怀特小姐给凯瑟琳提供不了任何关于爱丽森·卡特尔案件的信息,最好的办法是在不打断珍妮丝繁忙的工作日程的情况下满足凯瑟琳的需要,也就是在主人不在庄园的某个时间里,安排作者参观一下庄园主宅第。
凯瑟琳欣然接受律师的建议,只有这样她才可能看到庄园主宅第的内部。她终于可以看到菲利普·霍金住所的内部是什么样了。更妙的是还会有一个向导告诉她哪间屋子是爱丽森的,哪间是霍金的书房,并且描述房子最初的布置情况。
她禁不住开始猜想她要见到的这个女人的样子。乔治·贝内特把她描绘成一个泼辣、健壮的女人,对警察不屑一顾,不管什么时候,只要有个理由她就唠叨个没完,而且追着他不让他安宁。皮特·格伦迪说她是个心事重重的女人。
从皮特那里凯瑟琳已经了解到了凯西·洛马斯的一些生活实情。爱丽森的姨妈现在一个人生活。她的丈夫麦克五年前死于一次农场事故,被一头发怒的牛踩死了。她儿子德里克离开斯卡代尔去谢菲尔德读大学,后来成了联合国属下的一名土壤学家。凯西现在六十五岁左右,在斯卡代尔养了一群雅各羊。皮特·格伦迪的妻子说她把羊毛纺成线,再用织毛衣机把毛线织成昂贵的仿名牌羊毛衫,她的神通比航天飞机都大。
凯西和鲁丝·卡特尔是表姐妹,年龄相差不到一岁九九藏书,无论是从母亲一方还是从父亲一方查考,她们都有血缘关系。她们一同大成人长,一同做了妈妈,凯西的儿子德里克比爱丽森晚三周出生。这两家人的生活经历纠缠在一起,难以分清楚。如果凯瑟琳在凯西这里得不到她需要的线索,很可能她在其他任何人那里都得不到。如果像乔治预先告诉她的那样,这是一个难缠的女人,她就得想出一个万无一失的办法。
凯瑟琳在拉克农舍外把车停下,凯西结婚后便一直住在这栋十八世纪的房子里,爱丽森失踪时她已经在这儿住了十九年了。开门的女人腰杆挺直,看起来很结实,花白的头发用一块粗布包着。加上她那红扑扑的粗糙的脸颊,活脱脱就是快乐家庭节目中那位面包师的妻子布恩太太。只是她的眼睛跟她这种喜气的外表不太吻合。那双眼睛冷峻挑剔,让凯瑟琳觉得自己像个待价而沽的商品,而且不光是从钱的方面来考量。“你就是那位作家吧。”凯西和她打招呼,说着从挂钩上取下一件破旧的夹克衫。“我觉得,你肯定想先去庄园主宅第转转。”她说话的语气坚定,没有商量的余地。
“那太好了,洛马斯太太,”凯瑟琳说,随后跟着这位老太太转过绿地的拐角朝庄园主宅第走去,“很感谢您抽时间陪我!”她马上后悔自己多嘴了。
“我花时间不是陪你,”凯西尖刻地说,“我这么做是因为想爱丽森。我经常想起我们的爱丽森。她是个好姑娘。我常想如果没有发生那件事,她可能过着怎样的生活。我好像看见她的工作是和孩子们在一起。当一名老师或一个医生。她做的是积极有用的事。然后,我又会想到现实。”她在庄园主宅第门口停住脚步,目光阴郁冷酷地盯着凯瑟琳。
“如果我能够让时光倒流并且改变我一生中的某件事,那就是那个周三晚上发生的事。”她痛苦地说,“我不会让爱丽森离开我的视线。别告诉我不要自责,没用。我知道,鲁丝·卡特尔到死都在想如何改变那一切,到我死的时候,也是一样。
“这些日子,我总是感到后悔。我对没有做和没有说的事情后悔不迭。我只有到坟墓里去跟那些亲人说一声对不起。这也是我为什么愿意和你谈谈的原因,希斯科特小姐。”
她从口袋里拿出一把钥匙打开门,带凯瑟琳来到厨房。厨房修整过了,很显然花了不少钱。松木橱柜和碗柜上的绿锈表明它们真的是古董,不是现代的仿制品。桌子的台面是大理石和水晶木板的混合材料。厨房里有一台美国样式的双开门冰箱和一个洗碗机。凯瑟琳瞥了一眼餐桌上的一沓报纸。最上面的一张是两天前的。她想,这说明珍妮丝·温怀特走的时间不长。但厨房却好像好长时间没人来过似的,空落落的。
“我敢打赌,1963年时这里不是这样的。”她一本正经地说。
凯西·洛马斯终于挤出一丝微笑。“你说的没错。”
“也许你能告诉我那时候什么样?”
“我想我还是先给咱们沏杯茶吧。”凯西没直接回答。
“感谢温怀特女士同意我参观这个地方。她妹妹和乔治·贝内特的儿子订婚了。”
“哦,世界可真小,蛮好的。”她给壶里添满水。
“我在布鲁塞尔碰到海伦,”凯瑟琳继续说,“她长得很美,很遗憾,她姐姐当时不在。”
“她经常不在。我想她迷上了一本关于一起凶杀案的小说。”凯西低声说,一边从壁橱里拿出一对茶杯放到桌子上。
凯瑟琳走到窗户边,外面是村子的公共绿地。她想象在那些搜寻无果的时间里,鲁丝·卡特尔无望地试图分辨出女儿回家的脚步声。
好像读懂了她的心思,凯西开始说话。“那晚以后,看着警察在那片绿地周围转来转去,我心里有什么东西变成了石头。如果我可能忘记这一切,这个噩梦也足可以把我从遗忘中拉回来。我到现在仍然一看见警察来到村子里就觉得恶心。”
她转身去泡茶。“那晚改变了一切,是吗?”凯瑟琳问道,说着悄悄打开了她大衣口袋里的录音机。
“是的。不过,我感到高兴的是我们有乔治·贝内特这样的警察站在我们这边。如果不是他,霍金那个混蛋很可能就逍遥法外了。这也是我愿意和你谈谈的另一个原因。乔治·贝内特为爱丽森做了很多,现在他应该得到信任。”
“斯卡代尔差不多只有你这么想吧。你们家族的大部分人都不这么看。除了珍妮特·卡特尔,还有在伦敦的查理,其余的人都拒绝和我说话。”凯瑟琳观察着凯西,仍然希望能把她拉过来撬开那些人的嘴巴。
“哦,那得他们自己定。他们有理由保持沉默。我不能怪他们不愿重提旧事。我们当中任何一个经过那段日子的人都留下了悲惨的记忆。”她端起陶瓷茶壶往那两个一模一样的杯子里倒水,“好了。你想知道这地方以前是什么样子吗?”
她们一个房间挨一个房间转了近一个小时,凯西仔细描述每间房子的家具陈设和装潢布置,凯瑟琳在头脑中试着再现它们的样子。她觉得很吃惊的是凯西带她参观房子时,她并没有感到这些房子阴森邪恶。凯瑟琳原以为导致爱丽森·卡特尔死亡的那些事件已经渗透到斯卡代尔庄园主宅第的墙缝里了,它们的阴影会像尘埃一样弥漫在空气中。但这里连一点那样的痕迹都没有。它就是一栋花了许多心思修复了的老房子,尽管花了不少钱,也没什么与众不同的特别之处。即使那间菲利普·霍金曾经用作暗室的屋子也没有什么不一般的气氛。那间暗室现在用来堆放农具和旧家具,仅此而已。
尽管如此,这一个小时对凯瑟琳来说还是很有收获的,她能够将自己对那些事件的了解与它们发生的具体背景联系起来。她说个不停,一直到凯西·洛马斯锁上门,然后带她来到拉克农舍开始她们的正式交谈。“呵,最好你已经看清楚了,”凯西说,“你想问我什么?”
最终,凯西的讲述没有给凯瑟琳从乔治那获得的事实增添什么新内容。它的价值主要在于这个老妇人提供了一些有关牵扯进这个案子的人的内幕消息。黄昏时分,凯瑟琳才觉得对鲁丝·卡特尔和菲利普·霍金有了足够清楚的了解,相信自己能把他们写得令人信服了。仅就这点来说,她也是不虚此行。
“你后面要见见珍妮特吧?”凯瑟琳往最后一盘微型录音带上写识别标签时,凯西说了这么一句。
“是的。她说最好是晚上。”
“对。她白天上班,她喜欢周末和爱丽森在一起。”凯西站起来,把茶杯收拾到一起。
“爱丽森?”凯瑟琳几乎尖叫起来。
“她女儿。珍妮特没结过婚。她二十几岁时和一个有妇之夫好上了。三十五岁怀孕,不过那个年龄已经能应付这些了。有次去南边开会,她在旅馆认识了一个美国佬。反正那人回辛辛那提很久以后,珍妮特发现自己怀孕了,她独自一人把孩子拉扯大。”
“她给孩子取名‘爱丽森’?”
“是的。我刚说过。斯卡代尔人没有忘记她。我跟你说,珍妮特还算幸运。他妈妈帮她免费带孩子,所以她能一边工作一边玩。”凯西的话音中令人吃惊地有些苦涩的味道。凯瑟琳不知道她是在怨恨自己的孩子远走高飞,不给她体验当奶奶的机会;还是她鄙视珍妮特选择了这样的生活方式·“她做什么工作?”
“她在里克负责管理建筑协会的一个部门。”凯西朝窗户外望了一眼,尽管外面已经黑了,但窗帘还没拉下来。看到车前灯的光从路的尽头照过来。“她就要回来了。你最好现在就走吧。”
凯瑟琳站起来,太突然了,凯西·洛马斯刚才还对她无话不谈,转眼就下了逐客令,她一时没回过神,“您帮了我个大忙。”
凯西很薄的双唇紧闭着。“碰巧,”过了一会儿,她才说,“这……挺有意思的。是的,很有意思。我给你说了这些事,我都忘了自己还知道这些事。什么时候能读到你写的书·”
“恐怕到明年六月才会出版,”凯瑟琳说,“但我保证一拿到书就给您寄一本。”
“一定记着寄给我,姑娘。我可不愿让记者敲开我的门,张口就问有关这本书的问题,可我还没有读过。”她打开前门,站在凯瑟琳身后,好让她穿过走廊,“给珍妮特捎个话:她还欠我半打鸡蛋呢。”
凯瑟琳还没走到路口,她身后的门就关上了。黑暗中不太好走,她朝右拐,走过桃瑞农舍,查尔斯·洛马斯和他奶奶住在那座农舍里,她抄了一条通向夏尔农舍的近路,珍妮特·卡特尔就是在这儿长大的,她和她的父母及三个姊妹都住在这里。皮特·格伦迪说,珍妮特的父母因为气候的原因三年前把这套房子卖给珍妮特后去西班牙养老了。凯瑟琳不明白她为什么喜欢住在从小长大的住处。她自己的童年很快乐,可是长大后一有机会她就跑到伦敦去寻找自由和机遇。
珍妮特·卡特尔之所以要住在斯卡代尔,可能有很多原因,但当凯瑟琳看到夏尔农舍里面的布局时,她明白了,可能不是因为多愁善感的缘故。整个一楼都留出来作为一个很大的独立空间,一个烟道把这个完整的空间隔开了。这是斯卡代尔比较新的一所农舍——大概是维多利亚早期建的,珍妮特给她作了解释——天花板比一般的房屋要高,所以把那些墙打通就造成了一种巨大的空旷感。屋子的一头有一个不大但很实用的厨房,所有的器具都是不锈钢的,反射出裸露的石墙那变化多端的灰色。对面是一个起居室,装饰着色彩丰富的印度挂毯。中间放着一个大的松木桌子,看上去既是餐桌又是工作台。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坐在桌边,专注地盯着电脑屏幕。珍妮特带凯瑟琳进来时,她连头都没抬一下。
“真漂亮。”凯瑟琳不由自主地大声说。
“还不错吧!”珍妮特的体形随着年龄的增长已经变得更加臃肿。她的杏核眼在欢笑的时候,眼角会堆起皱纹。“大家都很好奇。一般都住在楼上,我和大家完全不一样,我要住在一楼。”
“珍妮特,是挺有意思的。我在所有的老房子中都没见过这种样式。你觉得我们杂志给它做个摄影特写如何?”
珍妮特得意地笑了。“有报酬的,对吗?”
凯瑟琳的笑容有点嘲讽的味道。“我想我们杂志社会考虑的。我很抱歉这次为写这本书采访你,不能给你酬劳。因为出版商,……他们在钱上非常吝啬。”其实她想说她没打算给珍妮特·卡特尔这样斤斤计较的人什么物质上的回报。她很难想象珍妮特买这套房子时是怎么跟她父母讨价还价的。
他们坐在一个矮沙发上,珍妮特给一个样子很蠢的平底玻璃酒杯中倒上红酒,随便跟她女儿摆了摆手。“不用管爱丽森。我们说的话,她一个字都听不见。每天放学回家,把方便食品放进微波炉,然后就一门心思全在网络上了。她现在与1963年时的我和爱丽森一般大。我看到爱丽森,就明白我母亲当时的担心,虽然我那时的生活和她现在的不一样。”
“爱丽森失踪那天,一切都变了。”珍妮特回忆起了当年,她开始回忆,那副架势就是一个女人准备要神聊时的样子,“我一直不明白那件事给我姨妈和我父母带来的恐慌,直到我有了自己的孩子。我能想到的就是爱丽森不见了;但我确实从来没想过自己也是担心的对象。可是对于大人来说,从听到这件事的那一刻起,他们既为爱丽森感到担心,同时肯定非常害怕爱丽森可能只是第一个受害者,他们的孩子都不安全了。”
“回头想想,孩子对当时发生的事情根本不懂。我们不读报纸,也不关心新闻,除非是某个流行乐队或明星的消息。所以我们根本不知道曼彻斯特已经有两个孩子都是在路上失踪了。爱丽森的失踪对我们来说只是我们在外面玩耍的时间减少了,那就是我们在斯卡代尔一种非常奇怪的经历。”
凯瑟琳点点头。“对,当时我完全理解你说的这些。它对住在巴克斯顿的我们也产生了同样的影响。突然间,我们变成了需要小心看管的瓷器。到哪儿都必须有大人跟着。我妈妈甚至不让我一个人去格瑞恩低地的树林里遛狗。真是可笑,原来连家里都不安全了。不过,对你可能比这还要糟糕一千倍,因为对自己的脚步声都充满了恐惧与不安。”
“给我讲讲,”珍妮特说,“我们以前随便在山谷跑着玩。夏天我们从不待在家里,即使在万物萧条的寒冬,我们爬到山顶,或沿着斯卡来斯顿河走到丹德谷,或者就是在树林里跑来跑去。德里克、爱丽森和我实际上同岁,我们像三剑客一样,形影不离。突然之间只剩下德里克和我了,而且被关在屋子里。简直像犯人一样。天啊!无聊透了。”
“现在,人们忘了在六十年代初期,作一个十几岁的孩子有多麻烦。”凯瑟琳想起那种感觉对自己少年时期生活的影响。
“尤其是在斯卡代尔这样的地方,”珍妮特说,“你去上学,你所有的朋友都在谈论他们在电视和电影上看到的内容,他们在教堂舞会上和谁溜出去了。那一切我们都没有。他们总是取笑我们这些斯卡代尔的孩子,因为我们对斯卡代尔以外的世界所发生的事情一概不知。我们有耳朵,但就跟聋子没两样,我们听不到多少外面的声音。如果你当时在巴克斯顿的学校上学,你就能想起来当时的情况。”
凯瑟琳点点头。“我在高峰中学,比你高一级。我记得不光斯卡代尔的孩子被嘲弄。在外面那些村子的人看来,我们也同样让他们讨厌。”
“我可以想象出来。对孩子下手是最令人发指的。与爱丽森失踪后发生在我们身上的事情相比,挨骂在我们简直不算什么了。我一想到爱丽森失踪后的那几周,最清楚的记忆就是我和德里克坐在我的卧室,用我们当时那台旧无线电收音机收听莱克斯堡的广播。接收效果差极了,从头到尾都有静电干扰和回音。当时这里特别冷,斯卡代尔是最近才用上中央供暖的。我们经常裹着棉衣坐在卧室。即使现在,有些歌曲还是能把我带回到那个时候。赛切组合的《缝衣针和大头针》,希拉·布莱克的《都是有心人》,彼得和戈登的《没有爱的世界》,甲壳虫乐队的《我想紧紧拉着你的手》……只要听到这些歌曲,我就回到自己的房间,坐在那个粉色的灯芯绒.99lib.
床罩上,德里克靠着门坐在地板上,手抱着膝盖,只是没有了爱丽森。”
“小的时候你对很多事都想当然。每天都有人陪你玩,从来想不到有一天他们可能全都不在了。在某种意义上,你知道,我很高兴看到你写这本书。我们有好多人失去了身边的人,而且除了我们脑海中的记忆,再没有什么东西能证明他们曾经来过这个世界。我会读你的书,然后我就知道爱丽森真的来过这个世界。虽然待的时间很短,但她的确来过。”
第六节
1998年5月
乔治·贝内特停了下来,大口地喘着气,把手撑在髋部上,呼吸着温暖、潮润的空气。他儿子在前面不远处一边等着他,一边欣赏着从亚伯拉罕高原到对面山上黎泊城堡奇伟瑰丽的景色。高原和城堡之间是由德文河冲刷而成的大峡谷。他们乘坐缆车从马特洛克温泉到达山顶,现在正沿着林木蓊郁的山脊,走向一条蜿蜒曲折的小路,再沿着小路向河边走去。
保罗甚至无法计算这些年来他和他父亲共走了多少里路。在他走路刚刚能够跟上他父亲的时候,父亲就带着他在德比郡翻山越谷。有一些这样的日子深深地铭刻在他的脑海里,例如在他七岁生日前,他们一起爬上了马姆山;有一些已经忘得没有了踪迹,只有在他和海伦偶尔来到他曾和父亲来过的地方时才能从记忆的深层浮现出来。如果他独自回家,就像这个周末一样,他还是喜欢和父亲一起登高望远,只是近来乔治已经不像年轻时那样冒险攀爬,挑战自己,而是选择一些其他路线。
保罗回过头,看着他的父亲。乔治这时已经不再气喘吁吁了,但脸依然很红,因为他们刚刚走完一段虽然不长却很陡峭的山路。“你还行吗?”他问道。
“还好!”乔治说。他挺直身子,走到保罗的身边,“我已经不年轻了,不过风景很好,所以也值。”
“住在布鲁塞尔,我很怀念这里的风景。我在群山的环抱中长大,出门就是山,我都被惯坏了;现在,我要是想爬一个景色还算不错的山,光开车到山脚就得几个小时。所以平时也怕麻烦。去体育馆跟这没法儿比。”他指着尽收眼底的群山说。
“体育馆至少不会淋雨,”乔治指着远处山谷的乌云说。一场大雨已经临近,“半小时左右就会下雨了。”说完便向前走去,保罗迈着与他一致的步伐跟在他的身边,“我最近出来的时间也比较少了,早晨和凯瑟琳谈完之后,接着就给花园除草,再干点零碎的家务活,然后几乎就连一个人打打高尔夫球的时间都没有了。”
保罗笑了笑,说:“所以都是我的错喽?”
“不,我不是在抱怨。你谈到这个问题我很高兴。我把那段记忆埋藏得已经很久了。我想,面对这个事情可能会比表面上看起来更令人伤心。”他冷冷地笑了笑,“这些年我总对我的下属说,凡事都不要畏惧,要勇敢地面对,可我自己的所作所为恰恰相反。”
保罗点点头。“你经常教育我,再大的困难也要勇敢地面对。”
“是啊,只要你能一点点地化解困难。”乔治说,“不管怎么样,爱丽森·卡特尔的案子其实不是我想象的那么可怕。凯瑟琳已经把事情弄得很容易了。她做了一些背景调查。所以更多时候,我们把注意力放在一些细节问题上。这样一来,我反倒觉得,在当时那种情况下,我实际上已经做得很好了。”他们走到一个拐弯处,乔治站了下来,看着他的儿子。
他深吸了一口气。“书里提到一件事我想在你读那本书之前先告诉你。我和你妈妈一直瞒着你。你那时太小了,我们怕把你吓住了。你知道,小孩儿都爱想象,甚至把一些鸡毛蒜皮的事情都能想成是大得不得了的事。后来你长大了,可又没有合适的时间。”
保罗笑了笑。“那就现在告诉我吧!”
乔治取出一支烟。山中微风吹过,好不容易才把烟点着。“你出生那天,也正好是菲利普·霍金被绞死的那一天。”他终于说了出来。
保罗的微笑变成了一脸的迷惑。“我的生日?”
乔治点点头。“是的。刚刚绞死霍金,他们就打电话说你出生了。”
“所以我每次过生日你都小题大做?你总是忘不掉这也是另一个纪念日?”保罗说。听得出,他感觉受了伤害。
乔治摇摇头。“不,不是这样的,”他说,“你的出生就像——我不知道该怎么说——上帝给我发出的信号,让我忘掉爱丽森·卡特尔,一切都重新开始。每年你生日的时候,我所想的并不是菲利普·霍金被绞死,而是你的出生带给我的再生感。就像带来一种希望一样。”
他们两人相视而立,乔治希望儿子能相信他。几分钟过去了,谁也没有说一句话。接着,保罗上前一步,笨拙地抱住他的父亲。“谢谢你告诉我。”他轻声说道。刹那间他突然意识到他是多么爱自己父亲啊,尽管他们很少那么亲密地接触。他松开胳膊,笑了笑。“我明白了,你为什么不想让我自己在凯瑟琳的书中看到这件事。”
乔治的脸上露出了笑容。“从你刚才的反应来看,如果你自己找着了,你一定会误解。”
“很可能,”保罗承认道,“我现在理解了,为什么我小时候你不对我说。如果说了,我会天天做噩梦。”
“嗯,你从小就爱幻想。”乔治一边说,一边用脚把烟头踩灭。他回过头看着保罗,说:“还有一件事。如果你愿意,下次和海伦一块儿回来的时候,我们可以去一趟斯卡代尔,看看她的姐姐。”
保罗咧嘴笑着。“海伦肯定愿意。她肯定非常愿意。谢谢你,爸爸。谢谢你的好意。我知道你需要下很大的决心。”
“是啊,”乔治突然说道,“走吧,孩子,抢在下雨之前赶紧下山。”
凯瑟琳本来想着回到伦敦是对朗诺那种狭小单调、毫无波澜的生活的一种调剂。可是,她惊异地发现,这个她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城市却显得那么陌生:太嘈杂、太污浊、生活节奏太快。甚至她一直钟爱的诺丁山上的公寓也不知怎么了,一个人住显得空空荡荡。柔和的冷色调和时髦的室内陈设比起德比郡的小屋那厚重的石墙和不太协调的家具竟显得那么不牢固,不结实。
那种东奔西跑、用社交活动打发时间的生活她感觉很不适应,虽然她也曾强迫自己和几位朋友、同事一块儿吃了几顿饭。她暗暗地告诫自己:除了工作之外,过于独善其身是不行的。此外,她又做了两次访谈,与委托她写这本书的编辑以及以她的调查为基础举办自由讨论的电视纪实片制作人各进行了一次面谈之后,她估计,她也只配享受这种单调的毫无生气的快乐。
她的两个采访对象中的第一个是查理——他自己喜欢让别人叫他查尔斯·洛马斯。他是她的故事人物当中唯一一个——当然,除了爱丽森本人——她曾在报纸上检索到相关信息的人。她看到了两篇有关查理的特写,虽然没有一篇提到1963年到1964年间那起让人伤心难忘的事件。
查尔斯·洛马斯之所以能够被全国性报纸进行专题报道,与斯卡代尔毫无关系。他没有像他的家人所期望的那样留在斯卡代尔过传统的农耕生活,而是在一九六四年的冬天离开了那里。他搭乘一辆便车到了伦敦,在索霍区一家音乐出版公司当送信人。幸运的是,他在整个英国都沉迷于“默西之声”的时候来到了那里。也就在几个月之后,他的北方口音使他谋到了一份兼职——参加一个组合的演唱。最后,他具体负责他们的特约演出。五年之后,他开始自己经营一家收入颇丰的摇滚乐队。
凯瑟琳找到他的时候,他已经是一个国际音乐出版集团的老板了,英国五、六名票房最高的摇滚乐手都在他的旗下。凯瑟琳曾写信给他,要求对他进行一次访谈,他在传真中告诉凯瑟琳,他之所以愿意接受她的采访,是因为他的家人对乔治·贝内特非常感激,而且他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来回报他。
秘书把凯瑟琳带到他位于五楼的办公室,从那儿可以俯瞰索霍广场。凯瑟琳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面前的查尔斯把一头银发从高高的额头整齐地梳到脑后,指甲修剪得很整齐,因为刚刚剃了胡须,面颊显得红润,从衬衫到牛仔裤全是名牌。凯瑟琳很难把眼前的他与昔日斯卡代尔的农民联系起来。不一会儿,凯瑟琳便发现,他奶奶讲故事的本领完全遗传给了他。半个小时过去了,他一直在向凯瑟琳介绍有关他的经营情况。
在凯瑟琳向他央求了三次之后,他才终于开始回答她有关爱丽森的问题。“她是个好姑娘,”他用欣羡的口吻说道,“即使你让她很生气,她也从不表现出来。你跟她在一起,始终都有主动权。不像珍妮特,有点当面一套,背后一套。在人面前一脸的笑容,背后净说人坏话。实际上,她现在还那样。但爱丽森从不和别人瞎扯,所以我一直不相信爱丽森是受人诱骗。不管谁要想带走爱丽森一定是采用胁迫的手段。她不是一个容易上当的傻姑娘。”
“她失踪之后,我想尽办法去找她,我参加了搜寻队伍,不用说,是我首先发现了搏斗的现场。我现在还能记起当时我被吓得浑身发抖的情景。之后,我们,特别是斯卡代尔当地人,轮流出去寻找。我们对那一带再熟悉不过了,一点点异常都逃不出我们的眼睛,比那些从全郡调来的警察强多了。”
“当我发现灌木丛里有异样的时候,那种感受,就好像有人把手伸进了我的胸腔,紧紧地抓住我的心和肺,使劲儿地挤压,使得我不能呼吸,血液不能流通。我把当时的情形告诉我的奶奶,她的第一反应就是:‘霍金经常去那里,别人很少去。’”
“我告诉她,就在爱丽森失踪的当天下午,我看见乡绅在那片树林和灌木丛中间的地里溜达。奶奶告诉我:‘不要声张。等到合适的时候,找个合适的地方再告诉警察,这样才会引起他们的注意。你过早地说出来,反倒会和其他乱七八糟的说法混在一起,让人分不出真假。’”
“两天后,她让我找机会告诉贝内特探长。她说,她自己也要去林子里转转,看看能否发现一些我们漏掉的线索。”他充满深情地笑了笑,“她总想让别人崇拜她。有时像个巫婆。全郡有一半的人都相信她能预见未来的事物,能施魔法,能和动物交谈。实际情况是,她看问题比常人敏锐一些,能注意到别人不注意的东西。”
“现在回想起来,那天下午,?99lib.她所做的一切就是为了把人们的吸引力引向树林和灌木丛之间的那块儿地。这样,我把我的发现告诉贝内特探长以后就更有分量一些。或许我们应该早点告诉警察,但你别忘了,斯卡代尔是个封闭的小村,我们根本不知道这些外来的人都是些什么样的人,我们也弄不清他们是真想找到爱丽森,还是只会找个看起来最像罪犯的乡巴佬,随便给他定个罪,应付差事而已。贝内特探长或许给你说过吧,当时我看起来就很像罪犯。我那时十九岁,桀骜不驯,看上去怪模怪样。所以,他们便把我抓去审问了一番。”
凯瑟琳点点头。“乔治给我说了。你一定很生气。”
查尔斯点点头。“我一方面感到非常震惊,因为不明白为什么他们不相信我,一方面我被吓坏了,因为我担心他们会陷害我。我当时只是想,必须让他们相信我不会伤害爱丽森的一根毫毛,同时,还不能告诉他们,我奶奶当时不让我说。”
“关于为什么我奶奶让我选择适当时机再告诉警察,很长时期以来,我一直在想,她是为了帮助我那位神秘的皮特叔叔摆脱干系。当时我一直蒙在鼓里,因为我甚至根本不知道有这样一个叔叔,一直到后来,我从当地报纸上才知道他。想起来可真是了不得,老一辈的斯卡代尔人竟把斯卡代尔当成了中世纪的封建王国,可以直接把不受欢迎的人驱逐出去。但是皮特叔叔毕竟是家中的一员,奶奶总认为血浓于水。所以她留了一手,关键时刻用来把贝内特探长的注意力从我叔叔身上转移开,因为她确信他不会伤害爱丽森。”
“所以,我认为我也应该为后来发生的事承担一定的责任。我得承认,这让我心里很不舒服。”他叹了一口气,“我唯一的借口是,我从小到大,十九年里一直都很听奶奶的话。当时出了那种事儿,更没有理由不听她的。”
查尔斯还生动地讲述了发现斯卡代尔铅矿的事。虽然凯瑟琳现在很难从这位穿戴讲究的经理身上看到当年那个愣头愣脑的年轻人的影子,可是,当他说起发现铅矿的时候,当年那个十几岁孩子的热情、朴实又明显地表现了出来。
“那天早晨,我妈妈对我说,让我帮着在斯卡代尔峰上找一个旧铅矿,我大吃一惊。我想,如果真有这样一个铅矿,我肯定知道。我在那里长大,从没听人提起过。我敢发誓,斯卡代尔的每一寸土地我都了如指掌。所以我不相信真得有这样一个地方。”
“住在某个地方,并不意味着你就对它十分了解。就像我表兄布莱恩,他可能认识他的牧场里每一片叶子。”
“从他家到牛棚的每一步路他都很熟悉,对他常走的去斯卡莱斯顿河钓鱼的那条小路他也很熟悉。可是,仅此而已。他从没有想过要去走一走从没走过的路,看看从没去过的地方。我和他不一样。小时候,只要不睡觉,不上学,不干活,我就到处跑。我第一次爬上那座峰的时候,只有七岁;我一周要在盾牌峰上去好几次,完全是出于好奇。我喜欢斯卡代尔的每个角落。”
有那么一阵,随着他的思绪回到过去,他的脸沉了下来。“我很想念那里。”他冷不丁地说,然后又在记忆的长河里追溯着。
“所以,我很纳闷,要是那个铅矿的入口还在,我怎么会不知道呢?那段时间,反正是孤注一掷,只要有可能找到爱丽森,任何可能性我们都不放过。”
“找到铅矿入口,我惊呆了。我以前在山谷的下面从没走这么远。夏天杂草丛生;冬天从河边远远地向上望去,只见乱石一堆一堆,好像没法儿上去。其实,山也不陡,就在书上描写的那个地方。”
“让我感到不可思议的是,在我走进那片神秘地带之前,竟然有人到过那里。我意识到,我对斯卡代尔的了解很不全面,这让我很不安。我开始怀疑自己的判断力,动摇了我对自己的信心。”
“不过这件事儿后来让我受益匪浅。别人的恭维奉承不会让我上当。从那以后我就明白了,你可能自以为对你天天去的地方、天天见的人非常了解,其实不然。更不用说那些你只见过几面的人,要说了解,根本谈不上。所以,爱丽99lib?
森的事也让我明白了一些道理,尽管当时并没有这样想。”
他用手摸了一把下巴。“说实话,当时我都愿意采用掷骰子的办法来判断爱丽森是否还活着。”
查尔斯对一些当事人的了解不如凯西和珍妮特。他歉疚地笑了一下。“我总是爱幻想,”他说,“经常想象着我如何逃出斯卡代尔,改变自己的生存环境。所以,在很多时间里,我根本不知道周围发生了什么事。至于成人之间的关系——对我来说显得很神秘。我只知道我想要的和斯卡代尔任何其他人想要的不一样。”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直视着凯瑟琳的眼睛。“我必须到伦敦来弄个明白,我到底想要什么。我是个同性恋,在这么多年里,我一直不知道这是一种什么关系。我只知道自己和别人不太一样。所以,如果你想了解鲁丝与菲利普之间的关系有没有不太正常的地方,恐怕找我不太合适。”他笑了笑,“我觉得人与人之间的关系都非常奇怪。”
第七节
1998年5月
凯瑟琳正在兰姆旗酒店楼上的房间里调好一杯杜松子酒补剂,她的手机响了。“你好!我是凯瑟琳·希斯科特,你是?”她接起电话,心想,但愿不是唐·斯玛特打电话来取消访谈。
“是凯瑟琳吗?我是保罗·贝内特。爸爸说你在伦敦,是吗?”
“是的。我来伦敦好几天了,主要是和几个人谈谈那本书。”
“我也在城里,明天回布鲁塞尔。晚上能不能一起吃顿饭·”
凯瑟琳很高兴,“好啊!”于是便约定晚上七点见面。晚上要与保罗一起吃饭,这让凯瑟琳满来了精神。她一抬头,看见一个一脸憔悴的人,正犹犹豫豫地打量着她。
“请问你是凯瑟琳·希斯科特女士吗?”他问。
“您是唐·斯玛特先生吗?”她欠起身,和他握了握手。他一边点头,一边坐在了她对面的椅子上。如果从乔治·贝内特的描述她可认不出斯玛特。乔治所说的一头红发已变得花白,看起来他刚刚刮过胡子,皮肤显得又干又松弛,脸上已有老年斑,给乔治留下深刻印象那双狐狸般的眼睛布满了血丝,眼白发黄。
“谢谢您愿意和我谈谈。”她说。
他呷了一小口啤酒。“我是自讨苦吃,”他说,“按理说,我应该写这本书。从案发当天起一直到审判结束,我一直跟踪报道。只是乔治·贝内特后来不给我透露消息。我想主要是因为他嫌我老是提醒他的失误。”
“他的失误?”
“他极力想找到活着的爱丽森·卡特尔。后来他才明白,爱丽森其实已经死了。从那以后,爱丽森的死一直萦绕在他的心头。所以他不愿意和我交谈。只要他一坐下,看着我,他就会想到,是他让鲁丝·卡特尔精神崩溃了。”说着,他从口袋里摸出一盒烟,“你吸烟吗?”
凯瑟琳摇摇头。
他点着烟,愉快地叹了口气。“大家都戒烟了。就连新闻编辑室也成无烟区了。嗯,凯瑟琳,如果我来写这本书,你觉得怎么样?”
她笑了笑。“很有意思,唐。”
“当然了,”他说着,“从案发第一天起,从乔治说的第一句话当中,我就知道他值得一写。他很倔强。他一定要将爱丽森·卡特尔的案子一查到底。其他警察,只是例行公事。当然,他们也为卡特尔一家感到难过。我相信,那些当了爸爸的警察,每天结束寻找爱丽森回到家里时,肯定比平时要多拥抱一些他们的女儿。”
“可是,乔治就不同了。他把办案视为使命。谁都有可能放弃爱丽森这个案子,唯独乔治不会放弃。即使失踪的是他自己的女儿,他也不会更投入了。在这个案子的整个过程中,我一直在关注乔治·贝内特,可我始终搞不明白他为什么那么卖力。好像那是他自己的事。”
“对我来说,这可真是个好机会。我第一次为一份在全国发行的报纸工作就是在《每日新闻》的北方报馆,当时我正在搜集素材,争取进入伦敦报业。我以前在《每日新闻》上报道过波琳·瑞德和约翰·吉尔波瑞治失踪的消息,我想,如果我可以让警察把这两起失踪案与爱丽森的案子联系起来,那我就会抢到一个头版头条。”
“你应该做到了吧?”她问道。
他的脸上显出了愠怒的表情。“乔治干脆不合作,他怎么样都不愿意把爱丽森的案子移.99lib.交给那些专门调查儿童失踪案的警察。我不明白他是凭直觉呢,还是因为固执。可事实证明,他是对的。可乔治似乎预感到爱丽森·卡特尔的失踪与其他案子没有联系,此案非他莫属。”
“不过,这都应该感谢乔治,他让你打进了舰队街,对吗?”凯瑟琳问道。
“是的。我就爱丽森失踪案作了一些很不错的报道。我记得,有几篇是我借助千里眼的故事写成的,很精彩,那就是我跻身一流记者的准入证。但具有讽刺意义的是,正因为这些报道,这个案子最后的真相我连一页都没有写。”
说到这里,斯玛特突然不再讲他的光荣历史了,而又把话题转回到《每日新闻》,后来他做了那里的夜间新闻副主编。三年前,他被裁员,当了一个新闻报道采访部的临时业务主管,一周工作三个晚上。“现在他们找的记者没有任何新闻线索。所以,他们需要安排一个他这样的人在夜间值班。”
“不瞒你说,爱丽森·卡特尔的案子对我个人生活的帮助比对我事业的帮助更大。作为最重要的一个儿童失踪案,它让我打消了要孩子的想法。可是,我当时的妻子却不这么想。于是,我的婚姻也就伴随着爱丽森·卡特尔的遭遇,走到了尽头。一个十二月的夜晚,在德比郡那个小小的村子里发生的事情竟然会有谁也意想不到的作用。”
“大凡扑朔迷离的案件常常会这样。没人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所以需要对每一个相关人员进行调查。到后来,所有的秘密突然被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大部分都是一些不光彩的东西。”
“你后悔你报道这个案子的方法吗?”凯瑟琳问。
他傲气十足地笑了笑。“实际上,那个时候我是最棒的,现在还是最棒的。我的工作在我看来有两方面的作用。首先,我给编辑提供有价值的、震撼人心的、独一无二的报道题材,这样就可以保住老读者,同时吸引新的读者。另外,我就是要做警察的肉中刺,防止他们沾沾自喜。”
“如果这样做引起和警察的摩擦,我能够担当这个责任。乔治·贝内特和我为那个千里眼的事差点动手打起来。我是在美国的一本杂志上看到一篇故事,受到了启发。那个通俗杂志在那时比现在古板得多。有那么几种美国的出版物在市场上比我们吃得香。”
“我以前总从他们那儿找灵感,挖掘故事素材,千里眼的故事就是最典型的一个。我读过一个发生在亚利桑那沙漠的一起谋杀案,有人认为最终是由一位千里眼查明了真相。我一听到爱丽森·卡特尔失踪案,脑海中立刻就浮现那起谋杀案。我跟编辑谈了谈我的想法,他很赞赏。我知道英国警察不可能相信超验主义,所以我只能在国外找一个有这种名气声的人。”
“我给路透社的一个朋友打电话,请他查查卷宗,于是就知道了查尔斯特夫人。我从没见过她,不过这无所谓,因为她一句英语也不会说。我们通过翻译进行交流。当然,我一句也不信。可是,却这是一个好题材。”
“我知道,在乔治看来这样做不负责任。他认为我唐·斯玛特只对一件事情感兴趣,那就是给自己捞好处。但是,不单单是这样啊!我也像他一样,真诚地盼望能够找到爱丽森。作为新闻报道,如果不捕捉一点新的线索,后面就再也没办法写了。为了让爱丽森·卡特尔的名字和图片经常出现在报纸上,我得有新的思路。千里眼启发了我,也让爱丽森·卡特尔的名字在头版头条上多出现了几天。”
“这对爱丽森的案子或许没起到什么作用,但也说不定。”他自以为是地说。
“她判断错了,是吗?我是说你的查尔斯特夫人。”
唐·斯玛特咧嘴一笑。在这一瞬间,凯瑟琳在他脸上看到了乔治所说的狐狸般的眼睛。“那又怎么样呢?读起来很吸引人。凯瑟琳,如果你能写得有这一半好,你的书就会多卖几本。”
唐·斯玛特让凯瑟琳感到恶心,即使加力克街酒吧的紫葡萄酒也不能消除这种感觉。“说心里话,他真是个自私的混蛋。”她对保罗说,“他玷污了英国的报纸,但他还引以为豪。”
“现在你明白了我爸爸为什么从来都不和他交谈吧。”保罗说,“我爸赞同你们俩见面,我真的很吃惊。现在我得感谢你和海伦说服我,让我劝说我爸与你合作。协助你写这本书给了爸爸重新恢复活力的机会。好多年了,他都没有那么开心过。听起来这整个过程好像是为了你,实际上最终是他把压抑了多年的心事吐露出来,以后可以轻松一点。”
“我觉得也是。不过,说实话,在实施这项计划以前,我很紧张。我从来没有做过涉及面这么广的事儿,我也不知道我的兴趣和干劲能保持多长时间。但是现在,把这个故事写出来,已经成了我的使命。意识到这本书对乔治的重要性对我是一种新的动力。”
“我特别想读这本书,我都等不及了。”保罗说,“但是,一想到书中写了我爸爸,禁不住有些紧张。我不知道在有我之前,他过着什么样的生活。就好比你在偷窥一个人的隐私,而他又不知道。”他垂下眼睛,看不出他在想什么,“可能大部分我都从来没听说过。爸爸不是那种整天给你讲英雄故事的警察,讲得人耳朵都起茧了。我从没听爸爸说起过爱丽森·卡特尔的案子,直到有一天记者来我家采访。”
他突然抬起头,笑了笑,好像想起了什么。“但是,上周末我回家,他给我讲了很多以前从没说起过的事情。尽管我和爸爸关系很融洽,可在这之前,有些事他只字未提。真奇怪,你的这项计划让我和爸爸的关系更紧密了。好像跟你合作使得他想进一步了解我每天的工作。他详细地询问我工作的方式,还问同记者在一起感觉如何,记者之间有什么不同,他们怎么展开工作,等等。他好像在拿你们俩的合作与其他记者做对比。”
“这件事.99lib.
儿对妈妈也有好处。每次我问她和爸爸结婚时的情形,她总是很谨慎。她说话小心翼翼的,生怕惹爸爸生气。以前,我一直不明白为什么这样。”他做了个鬼脸,“以前我一直以为他们不愿意说是因为怕我听出来,没我的时候,他们过得更幸福。真没想到,凯瑟琳,这对我家的确是件好事儿。我真希望能盗取你的写作灵感,亲自与爸爸合作。”
凯瑟琳大笑起来。“以后,他会像对我一样,把什么都对你讲。现在你跟我一样了解你爸爸了,这么些年来,他一直保持低调,就是不想让你说他吹牛。”
“我早就应该让别人知道他是一名英雄,”保罗难过地说,“实际上,我好像着了魔,似乎整天都在谈论这个事儿,一不小心,我就会把海伦的脑袋瓜给塞满了。对了,我想起来了,海伦想尽快拿到一本,送给她姐姐。读一读自己家里发生的事情,珍妮特一定会觉得很有趣。”
凯瑟琳扮了个鬼藏书网脸,说:“或许她读完之后,了解了整个情况,就不想住在那个与世隔绝的地方了。读这本书恐怕不一定会让她感到很轻松。”
“不过,让她了解真相总比让她去听流言蜚语好一些吧。”
“好,我会让她从我这里知道真相的。我一定要做到。”凯瑟琳举起杯子,说:“为真相干杯。”
“为真相干杯,”保罗重复道,“把真相公布于众比起隐瞒真相要好得多。”
第八节
1998年5月,6月,7月
凯瑟琳关掉正在播放的“A1优格男孩”。她已来到一条乡村公路上,一边是肥沃的农田,一边是茂密的森林,远处,海面波光粼粼。不知为什么,采访汤姆·克拉夫似乎比采访爱丽森·卡特尔案子中乔治的其他助手更让她感到迫不及待。这有可能是因为,虽然三十五年过去了,他们之间几乎没有什99lib.么联系,但乔治和安妮每次说起他的时候,总是那么亲切。越是这样想,她越是觉得,克拉夫是个再神秘不过的人物了。
据乔治说,他的这位队长总是显得口无遮拦,有时还挺凶。但比起乔治,他更能代表他那个时代的警察形象:经常和一群小伙子待在一起,热衷于警察局里的各种流言蜚语,?99lib?破案率以及所缉拿的罪犯人数名列前茅,但给人留下的印象却是在哪儿都与人格格不入。在爱丽森·卡特尔的案子结案之后的第二年,他从德比郡警察局辞职,在诺森伯兰郡当了一名社区管理员。他切断了和过去的一切联系,过起了与世隔绝的生活。
如今,六十八岁的他,已经退休了,还住在英格兰的东北部。安妮曾对凯瑟琳说,有一次,她开车送保罗去参加纽卡斯尔大学的校园开放日活动,当时,他已下定决心要去那儿上学。她顺便去拜访了克拉夫。她说,汤姆·克拉夫每天都观察鸟,拍些鸟的照片,晚上再把这些鸟画下来。有他钟爱的爵士乐陪伴着,他不想再与外部世界有什么瓜葛。听安妮的描述,他似乎过着孤独而又平静的生活,这与他的过去大相径庭,因为他曾经有十五年的时间都在捕抓罪犯、伸张正义。
蜿蜒的小路沿着山坡缓缓而下,凯瑟琳的目的地到了——一排排房子闯入了她的视线。不过,这里看起来显得很小,不像是一个村子,距离小渔村只有几英里远。她既兴奋又紧张地来到了曾经是一栋渔家小屋的门前,用那重重的铜环叩响了大门。
乔治曾让她看过汤姆·克拉夫的照片,她想,无论在哪儿遇见他,她肯定都能认出来。他依然是满头浓密的卷发,只是以前的浅褐色如今已变成了银白,脸上饱经风霜,但眼睛依旧炯炯有神,嘴角满含笑意。他身着一件水手常穿的针织羊毛衫和宽松的灯芯绒裤子,但很显然,他高大的身躯仍然肌肉发达。可以想象,他年轻的时候,一定力大如牛。现如今,一头银白的卷发让他看上去更像一只德比公羊。她一边这样想,一边笑着说,“克拉夫先生·”
“你是希斯科特小姐吧。请进。”他往后一退,她便一步跨进一间陈设简单但却一尘不染的客厅。墙上挂满了各种漂亮的鸟儿素描画,有的是画好后再染的色,有的是用黑色钢笔画直接画在色彩鲜亮的纸上。房子里袅绕着妙曼的音乐,凯瑟琳听得出,那是伯莱福特·马塞洛的“浪漫萨克斯”。
她仔细看着离她最近的那幅画。“太漂亮了。”她说。她赞赏对方的品位,是想让受访者感到轻松。其实,她很少这样做。
“不算太差。”他说,“坐吧,想喝点什么?从德比郡一路开车过来,一定渴了吧。”
说话间,他进了厨房,很快又跑了回来,手里拿着一个茶托,里面放着茶壶、牛奶罐、糖碗,还有两个印有皇家鸟类保护协字样的杯子。“我这没咖啡,”他说,“我离开警察局的时候就曾发誓再也不喝让人恶心的速溶咖啡。这附近也没有一家像样的面包店,所以我每天只喝茶。”
“喝茶就行,”凯瑟琳笑着说。虽然她说不出为什么,但她已经开始信任眼前的这个男人了。
“谢谢您接受我的访问。”
“要谢得谢乔治,”他说着,拿起茶壶,轻轻地摇了摇,以便把茶泡开,“我早就说过,什么时候可以说出真相,乔治说了算。调查此案时,我们俩携手合作。不过,我和他做事的方法不一样。乔治是按章办事儿,而我是自行其是。所以,我给你讲的可能与他讲的会有出入。”
“爱丽森·卡特尔的案子对我来说,意义非同寻常。我之所以当警察是因为我相信所谓的正义。从这起案子的结果来看,我不知道现存的制度能不能维护社会正义。就那个案子来说,最终正义得到了伸张,但罪犯也差一点就逃脱了惩罚。其实,完全可以不那么做。如果罪犯逃脱了惩罚,几个月的调查不就白费了吗?一个女孩儿不.99lib.t>就白白死了吗?所以,我觉得,如果在伸张正义的过程中,警察并不能最终决定什么,那么还要警察干什么?作为其中一员也就没有什么意义了。”
他摇摇头,一边倒茶边一自嘲地笑了笑。“听起来我像个虔诚的牧师;乔治·贝内特跟我不一样。我以前是那种小伙子,喜欢喝酒、抽烟、挖苦人、开玩笑。我不是故意这样,只是我性格中的一面,正好适合警察这个行当,所以,我可能也有些夸张。”
“不过,我也是个有思想的人。爱丽森·卡特尔失踪后,我的想象力突然变得特别丰富。满脑子都是我想象出来的结果,还一个比一个糟糕。我在职的时候,还可以不去想这些,可离职后,我越来越频繁地做噩梦。于是,我就酗酒,只有这样,我晚上才能睡得着。”
“谢天谢地,幸亏乔治对这个案子非常关注。办案嘛,你得有人去查看档案、向证人询问情况,等等。甚至在我们停止搜寻、撤离斯卡代尔以后,他依然坚持不懈。虽然我们从来没有商量,但在调查过程中,我成了他的帮手。这让我认识到自身的价值。可是,天啊!要让斯卡代尔人配合我们可真难啊!”
“你还记得七十年代的一部电影《异教徒》吗?爱德华·伍德沃德扮演的那个警察到一个神秘的苏格兰岛上去调查一起女孩儿失踪案,却恰恰落入了小岛居民们为他设置的一个巨大的宗教陷阱中。岛上恐怖诡异,违背伦理的性爱和难以置信的信仰潜藏其中。1963年的斯卡代尔也给人这样的感觉。不过,我们每天工作结束以后,就能回到家里,过正常的日子。没人想烧死我或者乔治,用来献祭。”他不好意思地笑了一声,好像意识到一个曾经当过警察的人不该说出这样的话。
“当然,我们最终解开了这个谜团。比爱德华·伍德沃德还要彻底。”他给茶杯里加了些牛奶,喝了一大口。
“安妮告诉我,你这儿的邻居都不知道你以前是警察。”凯瑟琳说。
“不是我不好意思说。”他显得有些不自在。他站起身,换了盘CD,是更加舒缓的萨克斯,只是她不熟悉这个曲调。她静静地等着,她知道汤姆准备好之后就会接着刚才的话题往下说。
他坐回到椅子上。“如果他们知道你是警察,他们会对你生出很多想法。我不想那样。我想像一张白纸一样,重新开始生活。我觉得,如果我忘记了过去,我就不会再想起爱丽森·卡特尔。”他撇了撇嘴,但看上去不像是在笑,而是像在做鬼脸,“不过没什么用,不是吗?你我不是又在重提往事吗?”
“我昨晚想了一夜,终于有了头绪。全都栩栩如生。我随时都可以回答。尽管问吧。”
汤姆·克拉夫是凯瑟琳的书中必不可少的一个组成部分。他独特的看法填补了她理解中的一些空白,仿佛将万花筒里杂乱的碎片连成一幅图案。通过他,凯瑟琳进一步加深了对乔治·贝内特的了解。他不只是一名警察,同时也是一个普通人。他让她理解了很多以前模糊不清的事情,也让她终于明白了,在看似村民不与警察合作的背后,潜在的根源到底是什么。现在她已经能够更加清晰地把握全书的结构了。
回到朗诺,她便开始整理资料。这是一项漫长、复杂的工作。客厅的地板上堆满了一摞摞的纸,打印机不停地工作着。乔治的系列访谈录、其他证人的访谈录、从报纸上剪下的文章的复印件、审判记录的复印件摆了一屋,多亏她有一位在法律图书馆工作的朋友,她还搞到一堆破旧的企鹅丛书,里面收录的全是著名的审判,她可以从中获得一些思路和灵感。
凯瑟琳把房东挂在墙上的水彩画取了下来,换成了斯卡代尔过去和现在的照片,也包括菲利普·霍金拍的明信片。有一面墙上贴满了书中主要人物放大后的照片,从爱丽森本人到表情严肃的乔治。乔治的照片是一个记者拍下来的,当时他刚刚参加完记者招待会,穿着雨衣,带着软毡帽。一张很大的本地区的地形图占据了另外一面墙。
两个月中大部分的时间里,她完全融入了斯卡代尔。每天早晨八点起床,工作到十二点半;然后驱车七英里车来到巴克斯顿,然后步行穿过森林,来到开阔的沼泽地,沿着沼泽地再到俯瞰整个城镇的所罗门寺庙,这是维多利亚时代留下的一个造价很高却无实用价值的建筑。接着又从浓荫郁郁的小道下山,沿着格林路往回走,途经和父母同住过的房屋。她爸爸五年前去世了,她妈妈把房子卖了,搬到德芙的一个老年之家,那儿的气温更适合老人。凯瑟琳不知道谁现在住在99lib.这里,她也不想探个究竟。
她心想,这里一定还有很多曾经与她一起上学的人吧!但是,自从她移居伦敦以后,她的过去已渐渐地从记忆中褪去。说到友谊,她似乎也没结交什么朋友。作为家里的独生女,她一直沉醉在自己想象的世界里,她觉得这比同龄人的真实世界要有趣得多。直到她工作之后,碰到志同道合的同事,这时,她才觉得确有必要与人交往。所以,她的童年没有什么值得特别珍视的友谊。她希望能在超市遇到看着面熟的人,可是从没遇上。不过,她并不感到遗憾,童年生活中她唯一不能割舍的就是有关爱丽森·卡特尔生与死的记忆。
每日散步结束,她便开车回到朗诺,吃点面包、奶酪和色拉,然后又继续工作。六点,她一边喝着红酒一边看电视新闻。之后又开始工作,一直到九点。期间,她会偶尔停下手头的活,吃点比萨或别的快餐。晚上,她就收发电子邮件,看一看从机场买来的廉价平装书。有时和编辑谈一谈书的进展情况。
整天围着办公室转的凯瑟琳,平生第一次过起了离群索居的生活。她还真没想到,这种日子让她感到挺惬意。她想,要是在六个月前,她肯定会把现在的自己划归到讨厌的可怜虫这一类人里去了。这种想法多多少少对自己有些讽刺。
一天下午,电话铃响了起来。她拿起话筒,另一端传来了乔治·贝内特的声音。仿佛她现在已经有了一套自己的语言,一时,她竟没听清电话那边在说什么。
“对不起,乔治,刚才我还在想着几英里之外的斯卡代尔,你再说一遍好吗?”她含糊地说。
“希望我没有打断你的思路。”
“不,不,不是那么回事儿。我能做点什么?”凯瑟琳回过神了,开始面对作品当中的人物了。
“我是想告诉你,下周保罗带海伦过来住几天。安妮和我想请你周五晚上一块儿吃顿饭,行吗?”
“太好了,”她说,“到本周末,第一稿就写完了。正好我带一份给你,他们回布鲁塞尔之后,你抽空看看。”
“写得真快啊,”乔治说,“那可让我大饱眼福了。好,周五晚上七点见。”
她放下电话,盯着墙上的照片。为了把照片上的人刻画得栩栩如生,她已尽了最大努力。现在,她就像菲利普·霍金一样,要等着别人的评判。
第九节
1998年8月
凯瑟琳郑重地将厚厚的信封交到乔治手里。“第一稿,”她说,“乔治,千万不要不好意思,我需要听听你的真实想法。”
她跟着他来到客厅,保罗和海伦正坐在沙发上。“有一件值得庆贺的事情,”乔治说,“凯瑟琳把书稿带来了。”
海伦莞尔一笑。“太好了,凯瑟琳。时间抓得可真紧啊。”
凯瑟琳耸耸肩。“三周之后我就要回去上班了。没有时间可以浪费啊。这都是当记者训练出来的——无论你怎么写,都得根据时间来定。”
他们正准备进一步讨论下去,安妮端着托盘走了进来,托盘里放着杯子和一瓶香槟。“你好,凯瑟琳,乔治说你有喜事儿,那我们就喝瓶香槟吧。”
保罗咧嘴笑了笑。“这是本周的第二件喜事。前两天海伦的离婚办妥了,我们决定结婚,所以我们已经喝过一次了。”
凯瑟琳跑过来,凑上前亲了亲海伦的两颊。“真是好消息,”她欣喜地说。接着又转过来,亲了亲保罗,“真为你俩感到高兴。”
乔治接过托盘,放在桌子上。“太高兴了。这是可喜可贺的一周。”乔治打开香槟,给每个杯子都斟上,给每个人递了一杯,“干杯!”他说,“为这本书干杯。”
“还有这幸福的一对儿。”凯瑟琳补充道。
“不,为书干杯,为你的书干杯。”保罗坚持说,“待会儿我们再开一瓶,为我和海伦干杯。你一定要来参加我们的婚礼。如果不是你,爸爸不会去斯卡代尔见海伦的姐姐。”
“你们去斯卡代尔了吗?”凯瑟琳没法儿掩饰自己的惊讶。在访谈的过程中,她唯一的遗憾就是没能说服乔治和她一起亲自去一趟斯卡代尔。
乔治显得局促不安。“还没去呢,我们打算周一和海伦的姐姐珍妮丝一起吃顿午饭。”
凯瑟琳向保罗举起了杯子。“你又成功了。我用尽所有的办法想请他去一趟,就差绑架了。”
保罗笑着说:“你给我打了个基础。”
“不管是谁的功劳,你们能去,我就很高兴。”凯瑟琳说,“乔治,我想你对斯卡代尔庄园的记忆不会挥之不去吧?”
“怎么讲?”他问,身子往前凑了凑。
“全变样了。凯西·洛马斯带我参观了整个庄园。她说,如今庄藏书网园里没有一间房子是一九六三年那会儿的样子。不仅装饰一新——而且房子格局也变了。有的把几间小房子的墙打掉变成一间大房子,有的把以前的卧室改装成浴室。去斯卡代尔的时候,如果你一路都闭上眼睛,一直走到庄园主宅第里再睁开,我敢保证,不会唤起你的任何回忆。”她面带微笑地说。
乔治摇摇头。“真是那样就好了。”他说,“可是我有预感,我不会那么轻易地忘99lib?记过去。”
“我不明白,乔治,”海伦插话说,“你知道,房子是有一种氛围的,对吧?有些房子你一进去就会有亲切感,让人很愉快,对吧?有些房子,无论你花了多少,总是给人冷冰冰的感觉。斯卡代尔庄园主的宅第就是那种你一跨进门槛就感觉到家了的那种房子。这是我们继承了那栋房子后,珍妮丝第一次去看完房子后说的。她打电话告诉我,她一进去马上就能感觉到,那房子太适合她了。不九九藏书管什么时候回去,我总是睡得死沉,特别放松。所以,即使从前那里有鬼,也早已不知去向了。”
“所以,说不定会有一种惊喜,亲爱的。”安妮也给他鼓鼓气。
乔治的脸上依然显得顾虑重重。“希望如此。”他说。
“不要担心会触发埋藏在心底的回忆,乔治。如果卡特尔家的后代、克劳瑟家的后代还有洛马斯家的后代听说你要去,他们很有可能铺上红地毯,在房子里挂满彩旗迎接你。”凯瑟琳说,“唯一担心的是你的身体。怕他们太热情了,让你吃不消。”
“说到这儿,我想现在该打开第二瓶香槟了。”保罗说着从椅子上跳起来。
“还有一件小事儿,乔治,”凯瑟琳的脸上绽放出最灿烂的笑容,“如果这趟回来之后,你感觉还行,能不能考虑跟我再去一趟?”
“我想你的书已经写完了。”他找到了一个拒绝的借口。
“这只是第一稿。还有很多时间,.99lib.我还可以再补充一些东西。”
乔治叹了口气。“我想,我欠你的太多了。好吧,凯瑟琳。如果我能活着走出斯卡代尔,我一定跟你再去一趟。我保证。”
第一节
1998年8月
凯瑟琳盯着这封信,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的第一个感觉是:这是在开玩笑。可是,她马上就知道自己感觉错了。她知道乔治·贝内特绝对是一个绅士——是一个有绅士风度的人——不会开这种荒唐的玩笑。她把信又读了一遍,心想他是不是哪里出了毛病。或许从爱丽森·卡特尔的案子中解脱出来之后再去斯卡代尔让他彻底崩溃了,当时有些人也出现过这种情况。她把这种可能也排除了,乔治·贝内特是个特别理智的人,三十五年来他从没失去理智。他自己不止一次地说,重温这个案子没有他担心得那么艰难。
可是信中所言让凯瑟琳方寸大乱。心里的怒火搅得她坐卧不宁。邮差把信送来时,她早饭刚吃到一半。她正在等编辑让她改稿的信,不料等到的却是这封倒霉的信。她的第一个反应是拿起电话,但是还没拨到乔治号码的前三位,她砰的一声把话筒放下了。多年的记者生涯已经教会了她一个道理,在电话里很容易找个说法把人搪塞过去。她必须面对面地来处理这件事。
她把喝了一半的咖啡和吃了一半的面包撂在桌上。四十分钟后,她已到了乔治家旁边的那个蓄水池旁边,向右一转就是乔治家。凯瑟琳因为沮丧而无法平静。她脑子里全是乔治的专横武断,她想不明白是什么把他惹着了。他从未表现出一点点蛮不讲理的迹象。她一直以为他们已经是朋友了,可她不明白朋友竟然这样对待她。
她心里明白,这本书与其说是他的,不如说是她的,那他就没有权利从她这里抢走它。她没有被他对簿公堂的威胁所吓倒,因为有合同。但她担心他的反对会影响书的销量和她个人的声誉。如果有一个知道案情内幕的人站出来唱反调,那她的损失可就无法弥补了。可是,她不会束手就擒,她要拼一下。如果乔治置他们的友谊于不顾,她也决心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不管这个决心多么难下。
她沿着一条狭窄的小路往前开。乔治家的两辆车都停在车道上,她只能绕过他们那栋石灰岩的别墅,把车停在半山坡的临时停车处。她急匆匆大踏步地从车道上跑过来。
她按响门铃,好像家里没人。不过,就算乔治步行到村子里去了,安妮应该在家。她有风湿症,去哪儿都得坐车。凯瑟琳离开大门,绕着房子走了一圈,她想他们可能趁着早晨阳光还不太炙热的当儿在花园晒太阳呢。但她同样扑了个空。花园里没人,只有修剪整齐的草坪和五颜六色的花圃,完全称得上是一个微型西辛赫斯特城堡花园。
就在她重新折回到前门时,她想到可能会出现这种情况。如果保罗和海伦租了一辆车,那很有可能他们今天带乔治和安妮出去了?这个念头让她决心必须和乔治说个明白。如果她得等到睡觉时间才能把他等回来,那她就等到那个时候。她正站在车道上寻思是在车里等上一个小时,还是在水池旁的书店里随便翻翻那里的书,就在这时,她听到有人喊她的名字。
乔治家的邻居站在台阶上,好奇地看着她,“是凯瑟琳吗?”她又叫了一声。
“你好,桑卓,”凯瑟琳应道,内心深处知道自己脸上的笑容完全是一种职业习惯,“我想你不知道乔治和安妮去哪儿了吧?”
她瞪大眼睛看着凯瑟琳。“你没听说吗?”她终于开口了,语气中有一种抑制不住的高兴,因为她知道一件连凯瑟琳都不知道的事。
“我没听说什么?”凯瑟琳淡淡地问道。
“我还以为你知道呢!他心脏病犯了。”
凯瑟琳不相信地盯着她:“心脏病?”
“今天早晨救护车把他送医院了,”桑卓说,似乎显得饶有兴致,“当然,安妮在救护车上陪他。保罗和海伦开车跟在后面。”
凯瑟琳惊呆了,她清了清嗓子,问道,“现在情况怎么样?”
“保罗回来取他爸爸的东西,我们听到一点消息。乔治在重症监护室。保罗说很危险。不过医生说乔治很顽强。我们当然都知道。”
凯瑟琳真不明白这个女人为什么对这件事这么得意。是因为她知道了凯瑟琳不知道的事而沾沾自喜吗?她不愿意这么想,可又想不出别的解释。“哪家医院?”她问道。
“他们已经把他送到德比的心脏病专家救治中心。”她说。
凯瑟琳转身朝停在山坡上的车走去。“他们不会让你进去的,”桑卓在她身后喊,“你不是家属,他们不让你进。”
“我们走着瞧。”凯瑟琳硬邦邦地低声回了一句。她对乔治的担忧变成了莫名其妙的怒火,这也在意料之中。乔治怎么能迫不及待地先去敲死亡的大门,至少要让她知道真相呀?
直到她开车来到德比郡,她才渐渐冷静下来,她意识到那一晚全家肯定都吓坏了——安妮、保罗、海伦,当然还有乔治自己,他的身体不像他期望的那样健壮,他快要撑不住了。她无法想象对乔治来说,还有什么比这更糟。虽然六十五岁了,但她知道他身体健康而且体形也保持得很好;他的思想比她见过的大部分在职警察还要敏锐。他还能做完《卫报》上的填字游戏,四天的报纸当中,他能做完其中三份上面的游戏,凯瑟琳自叹不如。跟他近距离合作已经让她产生了一种敬佩之情,同时也有仰慕之心。她连想都不愿想他会被疾病打垮。
重症监护室不难找。凯瑟琳推开一扇双层门,却发现接待室空无一人。她按响桌上的蜂鸣器后就在那里等着。几分钟之后,她又按了一次。一个身穿白色护士服的护士从一间房门紧闭的房间中走出来。“您有什么事?”她问。
“我想问问乔治·贝内特的情况。”凯瑟琳笑了一下,赶忙说道。
“您是他的家人吗?”护士淡淡地问。
“我一直和他一起工作,我是他们家的朋友。”
“我们只允许直系亲属进去探视。”她说,语气中没有一点歉意。
“我能理解,”凯瑟琳的脸上又挂起笑容,“不过,您能不能告诉安妮——就是贝内特太太藏书网 ,告诉她我来了?如果她愿意,我们可以找个地方喝杯茶。”
护士的脸上第一次露出微笑。“我当然可以转告。你叫什么名字?”
“凯瑟琳·希斯科特。我在哪见贝内特太太比较好?”
护士给她指了指咖啡馆,她刚转身要走,凯瑟琳又叫住了她,“那乔治呢?你能说说乔治的情况吗?”
这次,护士的声音柔和了些。“他还没脱离危险,不过病情稳定了。后面的二十四小时很关键。”
凯瑟琳茫然不知所措地走回到电梯旁。到医院才明白乔治的病危在旦夕,但桑卓的话却没让她有这种感觉。在那些紧闭的大门后面,乔治的身体被接上了各种机器和监控器,先不考虑他的身体,他的大脑会怎样?他还会记得给她寄了这封信吗?他给安妮说过这件事吗?她能表现得像这个意外没有发生一样吗?这么想不全是为了她自己的缘故,她在给自己的想法找个冠冕堂皇的理由,也是为了让这一家人不要过多地担忧?
凯瑟琳找到那个咖啡馆,坐在角落里的一张桌子旁边,要了一瓶矿泉水。她的脑子不停地在转,直到保罗走到她跟前,她才看见。今天他简直跟乔治就像一个人。她以前端详过他父亲在他这个年龄时的照片,此刻好像她墙上照片里的那个人就站在眼前,只是身上的衣服和头上的软毡帽换成褪了色的牛仔裤和球衣。他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好像他的腿再也撑不住了。
“我真的很难过。”凯瑟琳说。
“我知道。”他叹了口气。
“他现在怎么样?”
保罗耸了耸肩膀。“情况不太好。他们说是大面积心肌梗塞。他现在还没醒过来,但他们好像认为他会恢复知觉。哦!上帝......”他把脸深深埋进手里,显然非常难过。凯瑟琳看着保罗,他重重地喘着气,肩膀耸动着,他拼命想控制住自己。终于,他平静下来,继续跟她说,“在救护车上,他的心脏一度停止跳动,我想他们担心会伤及大脑。他们正在讨论要给他做个扫描,但他们也不确定会是什么结果。”他盯着桌子。凯瑟琳同情地握住他的手。
“发生了什么事?”她轻声问道。
他又叹了一口气。“是我们的错,是我和海伦的错,我没法不这么想,是——”他突然不说了,“如果你不介意,咱们出去走走好吗?医院的气氛太压抑。我的脑袋好像塞满了棉花。我得吸点新鲜空气。”
他们乘电梯下来,两个人都没有说话。凯瑟琳指了指停车场那边的一排椅子。于是,他们走过去,坐下,茫然地望着那一大片玫瑰花丛。保罗转过脸去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你爸爸心脏病发作怎么能是你的错呢?”凯瑟琳硬着头皮问。
保罗抓了抓头发,“我们去了斯卡代尔,不知道是什么事让爸爸气坏了。我真不知道那到底是件什么事,他什么都没说,可是我看得出来,我们到了珍妮丝家后,爸爸的情绪就很激动。我们进门时,我简直觉得他快要晕过去了。他脸色苍白,全身是汗。就像人们通常头疼得受不了时的那种样子。他显得心烦意乱。他没和珍妮丝说一句话,只是不停看着自己的周围,好像觉得房子的木头缝里有鬼出来似的。”
“他有没有说自己为什么这么不舒服?”
保罗用手指搔搔鼻梁。“我想,是因为重回斯卡代尔庄园勾起了他的心病吧。很显然,这件事一直压在他心里,加上你们两人为了这本书所进行的合作。”他的肩膀垂下来,“都是我的错,他说他真的不想去斯卡代尔,我当时就应该明白他是真的不想去。”
“你又不可能想到这会让你爸爸病倒,”凯瑟琳温和地说,“你不能这么想,心脏病也不是一夜之间就患上的,而是长期以来形成的。拿你爸爸来说,作息时间不规律,吸烟过多,吃饭也是在小饭馆随便凑合。所以,现在这个样子不是你造成的。”
保罗的脸上显出痛苦的表情,“可是带他去斯卡代尔是他心脏病发作的直接原因。”
“不一定。你刚才跟我说你没有注意到有什么特别的事情让他过分不安。”
“是的。我在脑子里翻来覆去地想那天的情形。我们在花园里吃的午饭。他几乎什么也没吃,这跟他平常不一样。他说是因为天气太热,说实话,那天不是很热。午饭过后,珍妮丝陪妈妈在花园散步,她们是一个时代的人,聊的话题也是五花八门。爸爸在村子的公共绿地那儿散步,不过,他只去了十来分钟,之后,就呆呆地坐在栗子树下。我们三点离开的,因为妈妈想去巴克斯顿那家手工艺品商店转转,大概六点我们回到家。”
“乔治有没有说碰上了烦心事?”
保罗摇摇头。“没有。他只是说他要写一封信,就上楼了。海伦和妈妈在准备茶点、色拉,我在修剪草坪。大概半小时之后,他下楼了,说要去趟麦特洛克的大邮局,他想赶最后一班邮车把信寄出去,因为邮车这时候是不到这里收送邮件的。我觉得有些奇怪,不过爸爸办事从来不拖沓。”
凯瑟琳深深吸了一口气。让保罗一直猜那封对他爸爸来说非常重要的信究竟是怎么回事,这对他不公平,所以,凯瑟琳说,“那封信是写给我的。”
“给你的?他在信上到底写了什么?”保罗显然懵住了。
“我想他觉得没必要和我面谈,所以写了那封信。我想他没打算和我争论,他知道争论肯定免不了。”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保罗皱起眉头。
“你爸爸让我不要出版这本书。什么也没解释。”凯瑟琳说。
“什么?但那样做是什么意思呀。”
“我也没弄明白。所以,今天早上我就来到克罗姆福特。你们邻居告诉我你爸爸心脏病发作住院了。”
保罗瞪着凯瑟琳。“所以,你来这里和他吵架?你太过分了吧,凯瑟琳。”
她摇摇头。“不!你误会我了,保罗。听到乔治被送进医院,我首先想到的是他,是你们一家人。我想帮你们做点什么。无论什么。”
保罗没吭声,他在想凯瑟琳说的话,他的眼神有点半信半疑。
“经过这六个月,我变得非常喜欢你的父母。不管这本书有什么麻烦,都可以等。相信我,保罗,我更关心你爸爸现在的身体状况。”
保罗开始用手指敲打椅子的扶手。他显然缺少他父亲的沉着冷静。“听我说,凯瑟琳,刚才对你那样,我很抱歉,可是,昨天一晚上真的太紧张,我脑子都乱了。”
她伸手抓住他的胳膊。“我知道,如果我能帮点什么,一定告诉我,好吗?”
保罗深深地叹了口气。“你还真能帮我。我想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想知道昨天发生了什么事让爸爸心脏病发作。如果我要帮爸爸,就得先知道这一切是怎么回事。你比任何人都更了解我爸爸和斯卡代尔到底有什么牵连,所以,或许你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让他激动到心脏都受不了的程度。”
凯瑟琳突然觉得不那么紧张了。保罗的话正好和她已经决定要做的事不谋而合,她一下子放松了。“我会尽力的,”她说,“昨晚再没发生什么别的事情让他难过吗?我是说,他从邮局回来之后?”
保罗摇摇头。“我们一起去了村子里那家酒馆。酒馆后面有个花园,我们就坐在那儿喝啤酒,也没多说什么。”他停了一下,皱了皱眉头,“不过,他显得焦躁不安,好几次,我不得不把话说两遍,因为他的心思不在谈话上。”
“海伦有没有觉察到他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她跟我的感觉一样。他好像掉链子了。她认为从到斯卡代尔,他就一直是这种状态。她注意到了,可是如果跟他不是很熟,倒也算不了什么。如果爸爸的一言不发让她姐姐不高兴的话,她肯定也不会跟海伦说什么…… ”
“乔治不会有意冒犯珍妮丝,”凯瑟琳说,“无论他多么难过。他是个好人。”
保罗清了清嗓子。“是的,没错。”他看看表,“我得回医院了。”
“你什么时候回布鲁塞尔?”凯瑟琳也站起身问道。
他耸耸肩,“我们原打算后天回去。显然现在走不了,我得留下看看他的情况再说。”
“我陪你回去。”
快到医院门口了,保罗喊了一声,“是海伦!”便惊慌失措地跑过去。
海伦等他走近后转过身来,手里拿着一听可口可乐,看样子正要喝。她满脸笑容,可保罗没有注意到。“是爸爸有什么事吗?”他追问。
“没有,我出来吸点新鲜空气。”她伸出胳膊揽住他的腰,靠在他身上。
“乔治的病怎么样了?”凯瑟琳问。
海伦摇摇头。“还是那样。保罗,我想我们应该劝你妈妈出来喝杯茶,吃点什么。”她对凯瑟琳歉意地笑笑,“你知道乔治被送进重症监护室后,安妮一直守在他身边。她快把自己熬坏了。”
“你们忙吧!”凯瑟琳说。
保罗拉住她的手。“想想他到底看见了什么,听到了什么,或想起了什么,好吗?”他说,“拜托了。”
“我会尽力的。”凯瑟琳说。她看着他们走进医院,觉得很欣慰。自己至少能帮点忙,也许能减轻保罗心中的愧疚,她突然有些吃惊地意识到,她已经不是先考虑这样做对她有什么好处了。因为保罗对乔治给她写的那封信半信半疑。乔治·贝内特在她心中的地位比她先前意识到的还要重要。她坚定地对自己说,这本书会给乔治一个公正的说法,它最终一定会出版。这也是她可以为他们做的一件事。
第二节
1998年8月
不管是什么事情让乔治·贝内特改变了主意,那件事肯定是在斯卡代尔发生的。凯瑟琳对此深信不疑。他肯定看到什么了,可是,是什么呢?这么短暂的一次拜访怎么会掀起如此大的波澜?如果他决定让她从某种新的角度对手稿做些改动,她应该能够理解,可是究竟出了什么非比寻常的事情要让整个计划都泡汤呢?如果这件事本身就不是个好兆头,家里的其他人怎么一直没有注意到呢?
八月的一个下午,热浪滚滚,相比她二月第一次重访这个被阴冷的冬天包裹着的小村庄,眼前的斯卡代尔差点让她不敢认了。这里夏天气候潮湿,水草茂盛,浓郁的树荫任凭哪个画家也难以描摹。在这样的绿荫当中,即使斯卡代尔那些最不起眼的农舍看上去都几乎可以用浪漫来形容。没有一丝阴郁的感觉,没有一丝三十五年前那些罪恶事件的影子。
凯瑟琳把果罗伯·克肖不是在某个遥远的城市度假,那他很可能还在工作。她想还是值得打个电话试试。
电话铃响了三声后有人拿起电话,“罗伯·克肖办公室。”一个女人的声音说道。
“罗伯在吗?”
“不好意思,他去度假了,二十四号回来。”
凯瑟琳叹了口气。
“要我给他带个话吗?”电话那头的女人问。
“谢99lib?谢,可三言两语说不清楚。”
“我能帮你什么吗?我是罗伯的助手,芮希·哈里斯。”
凯瑟琳迟疑片刻,突然想到不能失掉任何机会,于是便说,“你能在电脑上把照片上的人做成老了以后的样子吗?”
“哦!会呀。我学的就是这个。”
几分钟之后,她们便谈妥了。芮希晚上除了看电视也没什么要马上完成的事情,而且,她同所有的研究生一样缺钱。于是凯瑟琳开出一笔数目可观的酬劳来吊她的胃口,当凯瑟琳带着菲利普·霍金给他的继女拍的照片赶过来时,她高兴得恨不能马上开始干活。
芮希麻利地扫描了那两张照片,又问了几个问题,便开始认真地操纵起键盘和鼠标。凯瑟琳不在一边打扰她,她知道自己在工作时有多讨厌别人在背后窥视。她退到房间另一侧的角落里,那有一扇窗户打开着,她点了一支万宝路香烟,这是第五支了。她心想,明天她得重新戒烟。或者到她真正弄清这一切时再戒烟。无论是哪个,都不会太久了。
一个小时过去了,她又吸了三根烟。芮希把她叫过去。她从打印机上拿下三张A4纸摊在凯瑟琳面前。“左边这张,我认为是她的最好状态,”她说,“没什么压力,营养很好,受到良好的照顾,比理想体重大概多了七磅左右;中间这张在某些方面更有典型性——压力较大,不太在意外表,体重达到极限。第三张,没人想变成这样:生活艰难,饭菜都是垃圾食品,吸烟过多——你知道,这样最容易生出皱纹的。”她说着冲凯瑟琳狡黠地笑了一下。
“她有点偏瘦。”
凯瑟琳伸出手指,把第二张照片往自己跟前拉了拉:除了头发的颜色,这应该就是在斯卡代尔庄园主宅第给她开门的那个女人的照片。珍妮丝·温怀特的头发已经变成银色,中间夹杂着几根金发。爱丽森·卡特尔,在电脑上被做成现在的样子后,头发依旧是金黄色的,只有太阳穴那儿有几缕灰白的头发。“太神奇了。”凯瑟琳轻轻说。
“是你想要的吗?”芮希问道。凯瑟琳只说她在写一个故事,一个失踪的继承人重新露面索要遗产的故事。
“这证实了我所担心的事,”凯瑟琳说,“你身边有一个人不是她自称的那个人。”
芮希沉下脸。“真倒霉。”
“哦!不!”凯瑟琳说,只觉得心头一阵兴奋,“一点也不倒霉,刚好相反!”
第三节
1998年8月
凯瑟琳开车驶出曼彻斯特大学,她浑身热血沸腾,每当她就要完成一个重要的创作之时,她都有这种感觉。她高兴得差点忘了她为什么这么兴奋。那个人正躺在德比医院里,靠呼吸机维持着自己的生命,他在这一刻已经变得无关紧要了。她兴奋得不想吃东西,驱车回到朗诺,种种奇妙的可能性.99lib.都在她的脑海里翻腾。
凯瑟琳决定要做的第一件事是查明珍妮丝·温怀特的合法身份。珍妮丝·温怀特的存在肯定是合法的,对这一点,她毫不怀疑,否则,她很难拥有财产或找一份好工作。这意味着要查阅出生、婚姻、以及死亡的公共记录。这个活儿要是她自己做,得花好几天。幸好有专门为记者提供这类服务的机构。她打开电脑,准备给法律查询处发一封e-mail,这是一家专门追踪个人或公司信息的机构。
凯瑟琳有理由相信珍妮丝从未结过婚。第一,海伦从没提起她有个丈夫。还有,她收到过一封珍妮丝的律师安排她在别人的陪同下参观庄园主宅第的短信,信中称她“温怀特小姐”。当然,海伦自己结婚又离婚,所以她的姓和她姐姐的不一样。
因此,必须从某个地方找到珍妮丝·怀温特出生的详细信息。凯瑟琳决定来个双保险,也查一下海伦的底细。因为她同所有优秀的记者一样,喜欢刨根问底。她要进一步查清楚在珍妮丝·怀温特出生和1963年12月爱丽森失踪这段时间里有没有珍妮丝的死亡记录。从出生证上可以查出珍妮丝父母的结婚登记,如果有必要的话,可以从那里查到她父母的出生信息。这是发现珍妮丝·怀温特和爱丽森·卡特尔之间是否真有关系的第一步.99lib.。
凯瑟琳把信发出去了,而且注明是特快,她要求对方将查询结果以电子邮件发给她,同时邮寄给她一份同样内容的纸质资料。即使这样,她也知道无论如何都要到第二天下午她才有希望得到答复,她竟不知道该怎么打发这段时间。
这时,她想起了乔治。她顿时意识到她已经把他从自己的心里抹掉了,凯瑟琳不由感到一阵愧疚,她打电话给医院询问乔治的情况。重症监护室的护士告诉她,病情没有好转。她怀着复杂的心情挂断电话。一想到乔治生命垂危,她忍不住地恨自己;可是,就在她知道他心脏病诱因的那一瞬间,她也意识到,她一生中一个最精彩的故事就要诞生了。她对自己有充分的了解,完全明白那对她意味着什么。凯瑟琳对工作的投入远胜过她对任何一个人的关注。她明白,在大家眼里,她这样很不幸;可是凯瑟琳以为:如果别人无一例外地置你于不顾,你还依然把宝都压在人性上,那才更不幸。人们你来我往,人际关系的确给人带来很多乐趣。她明白那一点,她从中只取能带来快乐和满足的那部分。没有一个人可能像精心采写的独家新闻那样不断带给你巨大的兴奋。
她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计划下一步该怎么做。她知道等她喝完这杯酒时,可能会有一个结果。
三个小时之后,凯瑟琳在纽卡斯尔附近的一家四星级酒店定了一个房间。成功的新闻工作的秘诀就是清楚什么时候要步步紧逼,什么时候要耐心等待,她对这些已经烂熟于心了。深更半夜不打招呼就出现在别人家门口从来就不是个好主意。她知道还未等她开口,别人就认为不是什么好事。
可是在早晨,大家都很乐观。早在邮递员这个职业出现之前,大家就知道这个道理。她还只是一名新闻记者的时候,无论在哪里,她都避开半夜敲门而选择清晨去采访。
最后,凯瑟琳看着电影频道睡着了,她再睁开眼,已经九点多了。虽然有心事,她还是睡了一个囫囵觉,她心里满是感激。第一件事是给医院打电话。医院说,基本没有什么变化,但有好转的迹象。她试着拨了贝内特家的电话,但只有留言机的声音,她失望地挂断了电话。
一小时后,她开足马力在山路上狂奔。还没到那间农舍,门就开了。“凯瑟琳,”汤姆说,宽大的脸上笑得全是褶子,“呵呵,你真是让我措手不及。请进,我们在院子里坐会儿吧。”
她跟着他穿过一尘不染的客厅和厨房来到他房子后面的花园。简直像到了天堂仙境:芳香扑鼻的鲜花和灌木都是精心挑选出来的,怪不得她先前来的时候,他说,这个花园真能招蜂引蝶。今天,花园里到处是蜜蜂在嘤嘤嗡嗡地飞舞,他们说话的时候,各色美丽的翅膀不断在她的眼角附近扑闪。
汤姆给凯瑟琳搬了把木椅,自己坐在花园里的条凳上,望着花园那边的大海。“什么风把你吹来了?”他问。
她叹了口气。“我不知道从哪里说起,汤姆。不管我怎么说,听起来都好像我最后还是输了。”她低头看着地面,“乔治的事听说了吗?”
“出什么事了?”他问,声音显得很紧张。
凯瑟琳看着他。“他突发心脏病。大家都说非常严重。他在德比皇家医院的重症监护室。据我所知,他从昨天凌晨就陷入昏迷。保罗说,在送往医院的救护车上他的心跳一度停止。”
“你大老远跑来就是告诉我这个?凯瑟琳,你真好!”汤姆拍拍她的手,“谢谢你。”
“对不起,我给你带来不好的消息。”这一刻,她满足于扮演一个充满关爱的朋友这个角色。
他耸耸肩。“到我这个岁数,你就什么都看开了。安妮怎么样?她肯定是身心交瘁吧。”
“她一直守在床边。保罗和他未婚妻也来了,他们陪着她。”
“可怜的安妮。她一辈子就是为乔治活着。她有风湿症,要说那么累人的陪护,她根本干不了。”汤姆叹了口气,摇摇头。他的目光越过花园,望着北海那蔚蓝的波光。
凯瑟琳掏出一盒新的万宝路.“您介意我吸烟吗?”她问。
他那浓密的眉毛挑了挑。“我以为你不吸烟。但你是客人,请便吧,”他起身走到花园一角的树荫下,回来时99lib?手里拿着一个陶土浅盘,“可以用这个当烟灰缸。慢慢抽。”汤姆又坐回凳子上,两条腿在脚踝处交叉在一起,手揣在灯芯绒裤兜里。
“星期一,乔治去了斯卡代尔。晚上,他的心脏病就发作了。”她直截了当地说。
“你送乔治去的斯卡代尔吗?”汤姆的眼睛因为惊讶睁得很大。
“没有,我从来没有说动他到那儿去。是保罗,他和他的未婚妻海伦一起回家,他们打算今年底结婚。总之,海伦的姐姐珍妮丝几年前就搬回到斯卡代尔庄园主宅第。他们安排好了,星期一带乔治和安妮去那里共进午餐。我知道,去斯卡代尔,乔治觉得不舒服。不过据保罗说,一到那里,他的举止就开始变得怪异。”
“怎么个怪异法?”
“保罗说他好像很紧张,没胃口。除了在村子里的公共绿地转了转,就是坐在花园里,跟谁都不说话。保罗说他心神不宁,后面的时间,一直到傍晚,他都特别焦躁。”凯瑟琳停下来,整理了一下思绪。跟汤姆说话她得非常谨慎,这个人非常善于捕捉你没有告诉他的细微之处。
“他病倒之前给我写了封信,让我别再做这本书。没有任何理由,只是说他发现了一些新情况,这本书必须终止。我去医院探望他时给保罗说起这封信。我确信,乔治在斯卡代尔肯定看见了什么——我不知道是什么——于是他对这个案件的某些方面有了新的认识,或者是担心已经写进书中的某些内容。保罗也这么认为。他非常内疚和痛苦,他觉得乔治突发心脏病是他造成的,因为是他说服乔治去斯卡代尔的。他让我查查乔治给我写那封信背后的原因。于是……”她耸了耸肩,“我得试着寻找答案。”
“你还真是当警察的好材料。”他语带讥讽。
“听你的口气,好像不是夸我。”她摆弄着手里的烟,然后果断地把烟掐灭。
“哦!我没有别的意思,我只是敬重警察,他们做的事对我来说太难了。”他说,装出一副悲伤的样子,她知道他不是那样想的,“你去哪儿找答案了?我好像猜不出来?”
“没错,我又去了趟斯卡代尔。我想问问海伦的姐姐能否再让我参观一下庄园主宅第,看看我能不能发现是什么让乔治如此难过。”她把椅子转了个方向,这样她也可以望到大海。
“能吗?”
凯瑟琳忙又点上一支烟,她用余光看到汤姆在审视自己,他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有一双洞穿一切的眼睛。他知道这里面肯定有故事,可是她想:他就是想破头,也想不出她要说的话。“我没进去,”她说着,嘴里吐出一口烟,“可是我确实明白了,一定是那件事让乔治惶惶不安。”她说着打开包,拿出一个文件夹,里面夹着电脑制作出来的爱丽森·卡特尔中年时的照片。
汤姆伸手要拿,凯瑟琳却摇摇头。“等一下。开门的那个女人,那个应该是海伦姐姐的女人——是爱丽森·卡特尔的翻版。甚至疤痕都是一样从眉毛中间穿过。”她把文件夹递给汤姆。他战战兢兢地打开文件夹,好像他认为它会在他眼前爆炸。他看到的比他所害怕的任何东西还要让他恐怖。他张大嘴巴。“我也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我拿着菲利普·霍金给爱丽森拍的照片找了个专家,在电脑上把照片上的人做成中年时的模样。这就是在斯卡代尔庄园主宅第给我开门的那个女人。但如果爱丽森还活着,她长的也应该就是那样。”
汤姆手中的文件夹在抖动。“不!”他大喊一声,“搞错了吧。她肯定是她家的一个亲戚。”
“连伤疤都一样,汤姆。人不可能有一模一样伤疤?”
“你肯定弄错了。你不可能仔细地看她。是你的想象在捣鬼。”
“是吗?我不这么认为,汤姆。不是我的想象让乔治突发心脏病。无论我看到的是什么,我想他看到的就是我看到的。这就是我为什么来找你的缘故。我需要你的帮助。我要你去看看珍妮丝·温怀特,然后告诉我,也告诉乔治她不是爱丽森·卡特尔。因为从我的职业来看,我碰巧抓到了本世纪最大的独家新闻。”
他一只手捂着脸,在满是皱纹的脸上揉来揉去,脸上的皮肤被他搓得像皱巴巴的兽皮。他的手突然落下来,放在大腿上,他呆呆地盯着凯瑟琳。“如果真是这样,你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她慢慢地点了点头。她开了这么远的路到.99lib.北边来,一路上也没有想别的事:她的脑子就跟坐着过山车似的,一会儿在最高点,她想的是她披露这件事对她的职业会产生怎样的影响,一会儿落到最低点,她在想对乔治·贝内特和他的家人会怎样。她知道她得在这两点的后果之间找到一种平衡,但首先,她得掌握全部真相。凯瑟琳直视着汤姆的眼睛说:“这意味着他们以一桩未曾发生的罪行绞死了菲利普·霍金。”
第四节
1998年8月
汤姆·克拉夫不是一个多愁善感的人。他总是很现实,能从自己周围的事物中汲取养料;他的另外一个优秀品质就是坚韧不拔。所以,即使他自己觉得在警察局工作的那几年没有带给他丰富的收获,他还是留在了警局,因为正是为了伸张正义,他当初才选择了那份职业。即便在那个时候,他也没有丢掉他酷爱的两样东西:养鸟和听爵士乐。
可是当他告诉凯瑟琳就是爱丽森·卡特尔的案子结束了他的警察生涯时,他说的也是事实。他过于在意一起案件的结果,这起案子顶多不能算是滴水不漏。在准备审讯阶段,杀害爱丽森的凶手可能没有归案的念头让他日夜难安,他再也不想让那种感受重来一遍。他花了好几年把他对自己当初的调查及其结果的感觉重新过了一遍,几个星期后,他离开了德比郡警察局。他对此从来没有后悔过。
几个月前,凯瑟琳·希斯科特的来访迫使他在退出警察这一行后第一次重新审视过去。在那次访谈开始前的几天,他在农舍的山崖和陡岬附近散步,心里反复思考斯卡代尔的那桩案子。
他作为警察的优势之一是他的直觉。这常常使得他在缺乏具体证据的情况下也能将侦破工作继续下去。这个本领不仅能让他将罪犯绳之以法,还给他带来了一些其他好处。他从一开始就认为菲利普·霍金是一个下流胚。他第一次见到霍金,这种直觉就很强烈。甚至在乔治·贝内特怀疑霍金之前,汤姆·克拉夫就觉得这个乡绅隐瞒了什么重要的事情。
乔治刚一下令要他们盯紧霍金,汤姆就像一只猎犬冲进现场一般,想要嗅出每一个对这个案子有利的证据。在寻找菲利普·霍金的罪证这项工作中,没有人比汤姆更卖力,甚至乔治也比不上他。
即使如此,汤姆在心里从来不曾确信霍金就是杀人凶手。他一点也不怀疑那个家伙是一个下流的性欲狂魔。那些照片让他噩梦不断,他知道那些照片没有被人做过手脚,乔治或其他任何人都没有对它们做过手脚。虽然他鄙视霍金,甚至憎恨他,他却从没有完全相信那个人会是他们说的杀人犯。可能是因为这点怀疑,他拼命想要把这个家伙的案子办成铁案。他试着让自己像陪审团那样被完全说服。霍金最终被定罪,看来他的直觉出错了,这打消了他做警察的自信。
现在凯瑟琳扔下了另一颗炸弹。她相信乔治·贝内特靠呼吸机维持生命,就是因为意识到了她所意识到的事,那就是,爱丽森·卡特尔还活着,活得很好,而且就住在斯卡代尔庄园主宅第。从某种角度来看,这没什么意义。可是,如果凯瑟琳是正确的,这就证实了汤姆·克拉夫过去所感觉到的不安。不过,这一次,他可能要明白地说出来,多年前的一切都错了。如果爱丽森·卡特尔真的活着,那么这件事所产生的反响将是令人惊骇的。先不说各种可能的法律后果,不管保罗·贝内特的未婚妻是谁,她都与一个可怕的错误有着密切的关系,而他未来的公公对促成这个错误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所有这些在汤姆的脑海里不停地翻腾,却没有任何结果,他开着他的路虎车跟在凯瑟琳的车后面全速向德比郡疾驶。现在他别无选择,只能跟凯瑟琳回去,尽其所能保护乔治和他的家人不受凯瑟琳这个发现所带来的后果和影响。他认为她固执任性,而且是一根筋,这两种性格加起来对这样一个可能具有爆炸性的材料而言太危险了。凯瑟琳让他坐她的车回来,可是他很坚持自己想来去自由,如果坐凯瑟琳的车,他就不可能这样。他说:“我很想见见乔治,”凯瑟琳告诉他:“可能不太方便。”而且,他也想一个人好好想想。
五个小时的路程很快过去了,车子突然停在朗诺大街附近的一座房子外面。凯瑟琳说他们要做的第一件事是给汤姆找个住处。酒馆里有房间,可是正值八月中旬,酒馆里住满了旅行者和渔民。汤姆耸耸肩,然后径直来到皮特·格伦迪的门前,他说他需要在格伦迪的客房里住几天;他每晚付十英镑,包括床位和早餐,他问他们能否接受。
格伦迪的妻子对丈夫的上司从来没有好感,不过,她倒乐得赚点他的钱。皮特要面子,看上去有些尴尬。他们对汤姆回到德比郡有很多问题想问,但乔治的心脏病让所有的疑问都有了合理的答案。“你需要像这次一样和朋友在一起。”格伦迪太太意味深长地说。
“你说得对,”汤姆没好气地说,“我愿意为乔治和安妮做任何事。”他给凯瑟琳匆匆使了个眼色,他要让她记住他们的目的不完全一致。她点头表示同意,同时他们谢绝了格伦迪太太浓得发苦的茶。
“汤姆,你准备好了我再来。”她只说了这么一句话。
凯瑟琳没时间仔细想汤姆·克拉夫在盘算什么。她烦躁地打开笔记本电脑,直接上网,发现她的电子邮件已经有了回复。他们扫描了查询到的证件复印件,用图表档案的格式给她发了过来:
第一张是珍妮丝·海斯特·温怀特的出生证明。1951年1月12日出生于肯塞特,女,塞缪尔·温怀特和多萝西·温怀特的女儿,母亲婚前姓卡特尔。父亲的职业是钢铁工人。常住地址是肯塞特区,安平顿27栋。
母亲婚前姓卡特尔。真巧,但一个巧合说明不了什么。她提醒自己,卡特尔这个姓太常见了,这个巧合不重要。对她来说,这还不是最重要的。她需要的是确凿的证据。
出生证副本
伦敦户籍登记总部
登记区域:达拉谟郡
街区:肯塞特特
申请号码:7211758
姓名:珍妮丝·海斯特性别:女
出生时间/地点:1951年1月12日/肯塞特特
住址:达拉谟郡,肯塞特特区,安平顿27栋
父亲姓名:塞缪尔·温怀特
母亲姓名及婚前姓氏:多萝西·温怀特,婚前姓氏:卡特尔父亲职业:钢铁工人
登记日期:1951年1月18日
出生证副本
伦敦户籍登记总部
登记区域:谢菲尔德
街区:瑞温林谷
申请号码:2214389
名:海伦·鲁丝性别:女
出生时间/地点:1964年6月10日/瑞温林谷
住址:瑞温林谷,黎堤18号
父亲姓名:塞缪尔·温怀特
母亲姓名及婚前姓氏:多萝西·温怀特,婚前姓氏:卡特尔父亲职业:钢铁工人
登记日期:1964年6月14日
第二张是海伦的出生证明。海伦·鲁丝·温怀特。1964年1月10日出生于谢菲尔德,女,塞缪尔·温怀特和多萝西·温怀特的女儿,母亲婚前姓卡特尔。父亲的职业是钢铁工人,常住地址是谢菲尔德,瑞温林谷,黎堤18号。
中名是鲁丝,而她母亲婚前姓卡特尔。这个看上去有点意思,凯瑟琳心想,心里涌起很高的热情。
她点到下一页看塞缪尔和多萝西·温怀特的婚姻登记。她内心的激动让她的肚子都咕咕叫起来。结婚地点是巴克斯顿市朗诺的圣·斯蒂芬教堂。结婚登记日期是1948年4月5日。
塞缪尔·阿尔弗莱德·温怀特,未婚,男,娶多萝西·玛格丽特·卡特尔为妻。
卡特尔,未婚,女。他22岁,她21岁。
他是钢铁工人,她是挤奶女工。他们结婚时,他住在肯塞特区安平顿27栋。她住在德比郡斯卡代尔的夏尔农舍。她父亲叫阿尔伯特·卡特尔,农场工人。证婚人是罗伊·卡特尔和乔舒亚·温怀特。
出生证副本
依照1836年婚姻法案
登记区域:巴克斯顿
婚礼举行地:圣·斯蒂芬教堂,朗诺
所在区域:德比郡
登记号码:87
结婚时间:1948年4月5日
名:塞缪尔·阿尔弗莱德
姓:温怀特
年龄:22身份:未婚
职业:钢铁工人
住址:肯塞特区安平顿27号,肯塞特
父亲名和姓:阿尔弗莱德·温怀特
父亲职业:钢铁工人
名:多萝西·玛格丽特
姓:卡特尔
年龄:21身份:未婚
职业:挤奶女工
住址:夏尔农舍,斯卡代尔,德比郡
父亲名和姓:阿尔伯特·卡特尔
父亲职业:农场工人
证婚人:罗伊·卡特尔,乔舒亚·温怀特
主持人:保罗·维斯菲尔德
凯瑟琳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又仔细读了一遍:珍妮丝·温怀特的妈妈是斯卡代尔的夏尔农舍的多萝西·卡特尔。多萝西在婚礼上的证婚人之一是罗伊·卡特尔。也是斯卡代尔的夏尔农舍,她敢打保票。这个罗伊·卡特尔是鲁丝·克罗瑟的丈夫,也是爱丽森·卡特尔的父亲。不难发现,珍妮丝和爱丽森惊人地相似。基因遗传很奇妙。可是这依然无法解释那块伤疤。假设珍妮丝不是爱丽森,她怎么也有一块一模一样的疤痕呢?
一种解释是:这块奇怪的疤痕是珍妮丝小时候、爱丽森失踪并被假定死亡之后,她自残所致。她想象.99lib?着她们长大成人,家人说她们是长得一模一样的双胞胎,是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之后,爱丽森死了,珍妮丝想通过给自己打上一个同样的印记来让她继续活在这个世界上,同时恢复爱丽森独一无二的标记。这个想法有些古怪,可是凯瑟琳清楚,少女时代都爱幻想,包括自残。
闪动的光标让她注意到查询处发了不止三份证件的副件。她又点到下一页,这次,她没精打采地盯着屏幕。出于习惯,她点了全选。可是,查询处发回的信息让她难以置信。
珍妮丝·海斯特·温怀特死于1959年5月11日。
死亡证明
注册区域:达拉谟郡
所在街区:肯特.99lib.t>
姓名:珍妮丝·海斯特·温怀特
性别:女
死亡原因:气管炎
证明医生:詹姆斯·尹巴尔德,安德鲁·卫维克地点:安平顿27栋,肯塞特,达拉谟郡
父亲姓名:塞缪尔·温怀特
母亲姓名及婚前姓氏:多萝西·温怀特
婚前姓氏:卡特尔
凯瑟琳坐在电脑前面,盯着屏幕看了好长时间。只有一件事讲得通。她点了一支烟,设想有没有任何其他的情况可能与这些事实相吻合,可是她脑子里空空的。没有哪种情况能和这些事实对得上,除非她假设爱丽森·卡特尔并非死于1963年12月。有谁比这个家族的一个远房亲戚更有可能把这个女孩藏起来?于是她假定,她借着死去的表姐珍妮丝的身份在谢菲尔德长大成人。
她突然想到一点,这个想法让她脖子后面的寒毛都竖了起来。许多年前,唐·斯玛特说服《每日新闻报》咨询过一个有超常视力的人,那个人说,爱丽森没有死,她活得很好,也很安全,她住在某大城市某条街的某座房子里。当时,每个人对此都嗤之以鼻。可是,现在看来,那个有超感应能力的人在大家都反对的情况下好像说的是实情。
凯瑟琳正在胡思乱想,一阵敲门声把她打断了。汤姆过来告诉她自己要开车去克罗姆福特,看看谁在家。如果扑空,他接着就去德比郡。
“你走之前,”凯瑟琳说,“先看看这些。”她示意他坐在电脑前,然后告诉他怎么让页面往下滚动。他坐在那里一声不吭,仔细地看了那四份证明。
然后,他转过头看着她,眼神充满困惑。“说说你的新想法。”他平静地请求道。
凯瑟琳摇摇头。“我还没想出来。”
他用他那仍然粗壮的手指摸着下巴。“我得去探望一下那家人。”他费力地说道。接着又叹了口气。“咱们需要谈谈接下来会怎样。我回来的时候你在吗?”
“在。我要去伯克斯顿吃点东西,这四张纸快把我逼疯了。”她说,一边指了指旁边那些斯卡代尔的图片,“我九点回来。”
他点点头。“那么我也九点回来。别担心,凯瑟琳,我们一起把这个迷解开。”
“嗯!我想我们已经找到了关键的事实,汤姆。但很难看透这些事实。”
汤姆对重症监护室的护士笑着说。“我是他的家人,”语气非常肯定,“乔治是我姐夫。”这种也算真实的关系让他觉得很满意,也收到了想要的效果。
护士点点头。“他儿子和儿媳去吃东西了,这会儿只有他妻子陪着他。你去吧,”她给他打开门,“第三床。”她又补了一句。
汤姆慢慢地走过去。他在离呼吸机几英尺的地方停了下来,那台机器现在维系着他老朋友的生命。安妮背对着他坐在那,低着头,一只手握着乔治的手,另一只手抚摸着乔治的胳膊,一动不动地看着点滴滴进乔治的血管。乔治的肤色苍白,泛着一层淡淡的光,好像汗津津的。嘴唇呈青黑色,双眼紧闭,下眼睑处有深深的暗影,他的身体上盖着薄薄的床单,尽管肩膀还是那么宽阔,肌肉也很结实,但很奇怪,整个人看起来却非常虚弱。看到他这样,以前的活力似乎荡然无存,汤姆感觉到自己也在靠近死亡,顿时一股凉气笼罩了全身。
他走上前,一只手放在安妮肩上。她抬起头,眼神疲倦、无助。有一瞬间,她看起来茫然不知所措,然后猛然认出了站在面前的这个人,她急促地叫了一声,“汤姆?”似乎不敢相信真的是他。
“凯瑟琳告诉了我这一切,”他说,“我想来看看。”
安妮点点头,好像他什么都明白。“当然,你肯定会来。”
汤姆拉过一把椅子,坐在她旁边。那只一直抚摸乔治胳膊的手伸出来,抓住他的手,“他怎么样?”汤姆问。
“他们说他还算稳定,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她满脸倦意,“但我不明白他为什么一直昏迷不醒。我想心脏的问题已经过去了,要么没事儿了,要么……他这个样子都差不多两天了,他们也没说他什么时候能醒过来。”
“我想这是身体的自愈过程,”汤姆说,“如果我算是了解乔治的话,他要是醒了,你只能把他绑在床上才能让他好好休息,让他慢慢康复。”
安妮的嘴角露出一丝淡淡的微笑。“可能你是对的,汤姆,”他们静静地坐在那,看着乔治的胸口一起一伏。最后,安妮说,“我真高兴你能来。”
“我很抱歉,出了这个事我才赶来。”汤姆拍拍99lib.安妮的手,“安妮,你怎么样?还好吗?”
“我很害怕,汤姆。我不敢想没有他,我的生活会是什么样子?”她望着丈夫,肩膀耷拉下来,感觉已经绝望了。
“你昨晚什么时候睡的?什么时候吃的饭?”
安妮摇摇头。“我睡不着。昨晚躺了一会。他们给病人家属提供了一间休息室。可是我走不开。我不想离开他半步。我想他醒来时我在他身边。若是他醒来,不知道自己在哪儿,他会害怕的。我得待在这。保罗要换我,可是我觉得不行。他够难过的了。他一直在自责。我担心,如果乔治醒过来,他们单独在一起,他会对乔治说些什么。我不想让乔治再有什么事。”
“现在我在这,安妮。我可以陪着乔治,你哪怕去喝杯茶或吃点东西。你看起来快撑不住了。”
她转过身,奇怪地看着他。“他醒来看到你坐在这,以为从前的圣诞幽灵来了,他会怎么想?”她说,依然不改平日说话时的幽默。
“呵,至少他暂时不会想自己到底哪儿出了问题。”汤姆微笑着答道,“你需要休息一下,安妮。喝杯茶,呼吸点新鲜空气。”
安妮点点头。“也许你说得没错。但我不想到外边去。我在家属休息室待十分钟。你跟他说说话。他们说那应该有帮助。如果有什么不对劲,叫护士,让人来叫我。”
“你走吧,”汤姆说,“我会看着他的。”
安妮不情愿地站起来,慢慢地走了。她走出病房,没走几步就回头看看。汤姆把她坐的那把椅子挪到一边,倾下身子,胳膊肘支在膝盖上,他开始轻轻地给乔治讲他最近到野外观察鸟的经历。大约十分钟后,护士进来检查了一下乔治的几项重要体征。“不知道你施了什么魔法,”她说,“自从他们把她丈夫送到这儿,贝内特太太这是头一次睡觉。哪怕她只是打个盹儿,也会对她大有好处。”
“我也希望这样,”汤姆等护士走了,他便又开始了只有他一个人说话的对话,“你可能很纳闷我怎么会在这儿,”他说,“说来话长,我可能还不应该告诉你。所以,别再管我为什么在这儿。你应该得感谢我,我这张丑脸能换你的安妮小睡一会儿。”
正说着,他注意到乔治的眼皮在动,接着,他的眼睛突然睁开了。汤姆俯身抓住乔治的手。“太好了,你醒了,乔治。”他轻轻地说。他挥动另一只胳膊吸引护士的注意力,“别害怕,老朋友。你会没事的。”
乔治皱着眉头,满眼困惑。“安妮在这儿呢,”汤姆说,“不用担心。”他说话的当儿,护藏书网士来到床边。汤姆抬起头说,“他醒了。”
护士进来的时候,汤姆退到后面。“我去叫安妮。”他说着跑出病房,顺着指示牌找到家属休息室。安妮蜷在一个沙发上,睡着了。他真不想叫醒她,但如果不叫醒她,她不会原谅他的。汤姆便把一只手放在她的肩上,轻轻摇了摇。安妮的眼睛猛地睁开了,一脸恐慌。
“没事,”他说,“他醒了,安妮。”
她爬起来。“哦,汤姆!”她高兴地叫起来,伸出胳膊拥抱他,搂住他的脖子。他尴尬地站着,手足无措。
“我明天再来。”他说,她松开手,让他走了。
到了门口,她又回头说。“谢谢你,汤姆。你太神了。”
他站了一会,看着她。“神的还不止这个呢。”他难过地说,然后走出了重症监护室。
第五节
1998年8月
凯瑟琳无滋无味地吃了一顿饭,竟然用了一个半小时。即使如此,她回到朗诺时还不到八点半。不过,汤姆已经坐在她小屋外面的一个石灰台阶上在等她了。落日的余晖包围着他。他面色苍白,凯瑟琳突然觉得有些难过。她一直没有觉得他已经是一位老人了,他平时总是精神矍铄、精力充沛。可是,今天他开了一天车,可能连晚饭也还没吃。
他看见她便说,“谢天谢地,你总算回来了。咱们得坐下谈谈。”
“乔治怎么样了?”她把他让进屋,同时问他道,“喝点什么?”
“有没有威士忌?”
“只有爱尔兰威士忌,”她指着壁橱,“我倒杯红酒。”她说着去了厨房,打开一瓶红酒。回来时,汤姆手中那个平底玻璃杯里的布什米尔威士忌酒都快见底了。
“乔99lib?治怎么样?”她又问了一遍,她已经准备好听到最坏的消息。
“他醒了。他眼睛睁开的时候,我在他床边陪着他。”
“你陪着他?你怎么进去的·”
汤姆叹了口气,“你想呢?我撒了个谎。他显然还不能说话。不过,他好像认出我了。我跟安妮说明天我再去,那时也许我能和他谈谈。”
“我想现在还不是谈斯卡代尔和爱丽森的时候。”
汤姆冷冷地看了她一眼。这么多年,他的目光依旧那么犀利;凯瑟琳感觉自己就像一只蝴蝶立在针尖上。“你是说你想让他忘记他曾经要你把整个事情都停下来。”
“不是,”她一口否定,“我是想如果真的是斯卡代尔的什么事情导致他这次心脏病发作,他应该不会谈这件事。”
汤姆耸耸肩。“我想这得看乔治,我不会逼他。不过,如果他愿意说,我也绝不拦着。他自己跟我把心里的事都倒出来,强过他把一切都埋在心里,说不定那样会让他再犯一次心脏病。”他固执地说,“我们说这事儿的时候,碰上了保罗,他给我引见了他的未婚妻。我们必须谈谈。”他狠狠地说,端起手里只剩了半杯的威士忌又喝了一大口。“咱们再看看那些证件。”
凯瑟琳打开电脑,汤姆则在小小的客厅里来回踱步。她刚在屏幕上打开第一张证件副本,他便来到跟前。“让我再看看海伦的出生证明。”他说。她按了<翻页>键,海伦的详细信息出现在屏幕上。
“天啊!”他吼了一声。他转过身走到火炉边,胳膊搭在壁炉架上,低下头。
凯瑟琳坐在椅子上摇来摇去。“汤姆,跟我说说你想到了什么,行吗?”
汤姆直起肩膀,转过头看着她。如果他不说,她自己也能猜到是怎么回事。这样,他至少对她已经知道的事以及她对这件事的打算还有几分控制权。“你见过海伦了,是吗?”他懒洋洋地说。
凯瑟琳点点头。“我们第一次见面是去年,在布鲁塞尔。”
“你不觉得她长得像一个人吗?”
“确实很有意思,我真感觉好99lib.像在哪见过她似的。现在,我明白了,她和斯卡代尔人有关。我想是卡特尔家族的遗传基因在起作用。”
汤姆又叹了口气。“哦,有那方面的原因。有点像她妈妈。可是,更像她爸爸。”
她皱起眉头,“汤姆,你究竟是什么意思?你什么时候见过塞缪尔和多萝西·温怀特?”
汤姆重重地坐在椅子上。“我从没见过他们中的任何一个。我说的不是温怀特。我说的是菲利普·霍金。”
“霍金?”凯瑟琳重复了一遍,完全陷入迷茫。
“她的眼睛太像菲利普·霍金了,她也继承了他的肤色。可能从照片上看不出来,可是,你一看海伦的皮肤就明白,真的很像。”
“你弄错了吧,”她反对道,“乔治怎么可能看不出这种相似呢?”
“也许直到和斯卡代尔的婚事摆在他眼前,他才把他们联系起来。而且,你说过保罗告诉过你,他们去斯卡代尔之前,乔治就很不安。”
“这仍然可能是巧合呀。”凯瑟琳固执地坚持。如果要写这个故事,她就得维护每一个事实都是可信的,所以,在她不得不说服某个编辑之前,她的道理早都想好了。她还可以利用汤姆的经历让她的论据更加合理。
“看这张出生证,”他说,“她叫海伦·鲁丝。我知道鲁丝这个名字再平常不过了,可是回过头来看,用姓作孩子的中名很常见,但通常是祖父母的姓。你把这一点同我们这里的其他信息放在一起,海伦的中名是‘鲁丝’,这就巧合得有点离奇了。”
凯瑟琳点了一支烟,想暂时放一放这挠人的问题。“那么,如果菲利普·霍金是海伦的父亲……她妈妈是谁呢?”
“不是他妻子,这点确定无疑。鲁丝·卡特尔1964年6月没有生过孩子——那会儿她正在参加对她丈夫的审讯,我们在审讯准备阶段一周至少见她一次,她当时没有怀孕。”
“有些女人妊娠期间看不出来变化,”她解释道,“只是看起来有些胖。”
他摇摇头。“凯瑟琳,我们第一次见鲁丝的时候,她就是个身体壮实的农夫妻子。可是,霍金受审的时候,好像斯卡代尔到登德谷的风都能把她吹倒。1964年6月她不可能生过一个女儿。”
“那么是谁呢?”凯瑟琳紧追不舍,“我想我们没有考虑到他可能和多萝西·温怀特有一段疯狂的风流韵事。”
“我想是有这种可能,”汤姆说,“多萝西当时只有三十多岁。可是,如果霍金是和她发生关系,我想他会在法庭上说出来,表明自己不过是一个正常的、性欲旺盛的男人,但不会干那种奸污女孩的勾当。我们一直都认为他和鲁丝结婚就是因为他是个正常的男人——所以,如果指责他骚扰爱丽森,他会像每一个正常的男人那样,用他的婚姻事实来否定那罪名。再说,也没有证据证明他和温怀特在一起。然而,如果我们坚持那个自称珍妮丝·温怀特的女人的真实身份就是爱丽森,那么我们就找到了这个处于育龄年龄段的女性,她住在温怀特的家里,和霍金有明确的关系。我们通过那些照片证据知道,她被霍金强奸了。”他的话掷地有声。
“爱丽森·卡特尔就是海伦·马科维茨的母亲,她结婚前姓温怀特。”凯瑟琳喊道,汤姆的闪烁其词被.99lib.她一语道破,“菲利普·霍金是他爸爸。”
她看着汤姆,汤姆也盯着他。在确凿的事实面前,一切都有了合理的解释,再说什么都显得苍白无力。可是,这个答案牵扯到太多的问题,凯瑟琳一时不知道从哪里开头。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说他明白汤姆在想什么。“所以,乔治·贝内特要成为那个男人的女儿的公公,这个男人谋杀了她的母亲,是乔治把他送上了绞刑架。除非海伦在他爸爸被认为谋杀了她妈妈的时候还没有出生。”如果是那样的话,她想,俄狄浦斯的故事好像天天都可能发生一样。
“看起来是那样。”汤姆说。他把杯子里的酒喝完,伸手去够壁橱上的酒瓶。
“我知道这听起来有些荒唐……可是这好像是说鲁丝和爱丽森合起来把菲利普送进了监狱。”
汤姆慢慢地又倒了一杯酒。他呷了一口。眼睛直视着凯瑟琳,然后,他放下杯子,说,“至少是这样,凯瑟琳,至少。”
她喝了一大口杯子里的红酒。她看到自己的手在发抖。这已不是碰巧捡到的最佳故事了——这是一个悲剧,跨越了三十五年的时间,它伤害到下一代的生活,而他们却一点都不知道他们的历史有过如此充满戏剧性的内容。她现在真是悲喜交加。她不认为自己完全有资格拥有目前她手上的这些资料;她觉得很高兴,因为汤姆在这里,他能刹住她那些狂乱的直觉。
“那现在怎么办?”
“问得好。”汤姆说。
“我一直都问得很好。”
“我想,只有一种选择。我认为我们现在必须走开,忘掉这一切。让爱丽森·卡特尔——如果真的是她——平静地生活。让海伦和保罗结婚,不要再让乌云笼罩一切。”
“不可能,”凯瑟琳毫不让步,“我不能无动于衷。这是战后这么多年来最重要的案件之一。它推翻了一个重要的法律规定。”
“别跟我说那些,凯瑟琳,”汤姆生气地喊道,“你在乎的根本不是什么法律规定。你能看到的只是一个千载难逢的独家新闻和你能从中赚到的钱。你难道不明白如果将这些公布于众,那会毁掉多少人的生活?你让乔治身败名裂。你会毁掉保罗和海伦的未来,更不用说会彻底毁了海伦的生活。如果她知道她的姐姐实际上是她的母亲,而那个她以为是她母亲的人参与了将她爸爸送进监狱的阴谋,她会是什么感受?还有珍妮丝,或者说爱丽森,或者你随便叫她什么都行。你让她面临被起诉的可能,因为她是谋杀罪的同谋。这些对你不过意味着昙花一现的名气?”他声嘶力竭,他的声音在整个房间回荡,凯瑟琳快要喘不过气来了。
她艰难地咽了口唾沫后说道,“所以我刚刚在想,是不是把我生命中的这六个月一笔勾销?我也很为难,汤姆。你一直在跟我谈公正。你离开警察局是因为你觉得在那里你不能伸张正义,现在你却说,去他妈的正义,去他妈的真相。我要捍卫自己的声誉,就得掩盖事实吗?那不等于我和我的老板99lib?
把一个无辜的人送上了绞刑架吗?”她现在和他一样愤怒。
汤姆把威士忌放回到桌上,试着压住心里的怒气。“这不是为我,凯瑟琳。这是为了一个好人和他无辜的家人。不应该让一个三十五年前就已经死了的人毁了他们的生活。听着,你没有浪费这六个月。你还是出你的书,但不要提我们现在发现的事情。”
“可是乔治会提。他比你正直,汤姆。他不让我出这本书,因为这书里写的不是事实。”
汤姆摇摇头。“他是一时冲动。等他有时间想清楚了,他也会明白应该由它去。”
“你是说你会说服他,”凯瑟琳咄咄逼人,“那可不行。我可以把电子邮件从电脑里删去,可是我无法抹掉脑袋里已经知道的事实。我一定要查明真相,实际上,你根本拦不住我。”
长时间的沉默。汤姆发觉他的手已经握成拳头,他使劲把手指伸直。最终,他长出了一口气,说道,“我可能阻挡不了你。可是你的书一出版,我就会给你捣乱。我会告诉出版社你怎么利用一个靠呼吸机维持生命的人。我会说你故意利用乔治·贝内特,因为他和他的家人有分歧。如果我这样收拾你,你就再也不是一个为正义而战的圣斗士了,我敢保证。到那时,你就是像菲利普·霍金一样的垃圾。”
他们都没动,像两条对峙的狗。最终,凯瑟琳开口了。“乔治不在这,我们俩谁说了都不算。”她说,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很镇静,“我甚至不知道我们到底对不对。在采取进一步的行动之前,我们得和爱丽森·卡特尔谈谈。”
汤姆把视线从她身上挪开,看着墙上的照片。爱丽森·卡特尔、乔治·贝内特、鲁丝·卡特尔、菲利普·霍金。他心里知道她是对的。他们不能独自做出决定。不能稀里糊涂就做出如此重要的选择。“好吧!明天我们就去斯卡代尔找答案。”
第六节
1998年8月
第二天早晨八点,汤姆早早地就站在了凯瑟琳的家门口。她一开门,他就觉得,跟他一样,他几乎是彻夜未眠。“这么早。”她说,她往后退了退,让他进来,“这个时候去,爱丽森不会很高兴吧。”
“现在还不去斯卡代尔。”他说。
“不去?”
“是啊。我答应过安妮,今天早上去医院。我计划先去趟医院。我想请你开车送我过去。”汤姆说着,便拿起凯瑟琳盘子里的烤面包吃了起来。
“别客气啊。你为什么不自己开呢?”她刚一说完,发现自己不但没有生气,反倒被逗乐了,“我明白了。你不相信我会等你回来。你怕我一个人跑去了,把爱丽森的故事独吞了。”
汤姆摇摇头。“胡说,你错了。还有没有烤面包?”
“我去烤点。”
他跟着她来到厨房。“不是我不相信你。只是我已经不及当年了。昨天一天开车的时间比我在家里一个月开车的时间都长。每次一换床我就睡不好。长话短说,凯瑟琳,反正今天去德比郡这一个来回,我只想坐车,不想开车。”
她往面包机里放了两片面包,很理解地说:“很会说嘛,汤姆。我就姑且相信你吧,”她看着他受了委屈的样子不禁笑了起来,“好吧,我开车送你去德比郡。”
去德比郡的路上,两人各想着心事,很少说话。凯瑟琳还在绞尽脑汁一会儿去了斯卡代尔,该怎么和别人见面。她昨晚一直到半夜都没睡觉,吸烟、喝酒、思考。她相信,对于任何一次采访,成功的关键在于准备工作是否充分。可她已经把她和汤姆知道的情况在脑子里翻来覆去想了很久,还是不知道该如何着手才能说出事情的真相。珍妮丝·温怀特知道的东西很多,一定要让她全部说出来。
在医院里,他们遇到了今天第一个让他们感到诧异的事情。汤姆告诉重症监护室的护士,他来看他姐夫乔治·贝内特。护士看了看写字夹板,说:“他不在了。”
汤姆顿时感到心里一紧。“不可能啊!他昨晚醒过来了。我看见他睁开眼睛的。”
护士笑了。“你说得对。我们给他换了个病房,因为他已经脱离危险了。”说着,便给他们指了指乔治所在的心脏护理病房。
“国民保健制度很讲究方法和策略啊。”凯瑟琳冷冰冰地说。
他们拐了个弯儿,找到了乔治的病房。汤姆透过门上的窗户朝里望去,病房里有四张床,两张没人。安妮正坐在靠窗户的一张床边,挡住了床上的病人。护理床的床头摇了起来,乔治好像半坐在床上。汤姆转身对凯瑟琳说:“我想你最好是在外面等一会儿。”
她勉强答应了。“六楼有个咖啡厅,我在那等你。”说着便从衣服口袋里掏出一个录音机,“有没有必要……?”
汤姆摇摇头。“我只和乔治说说我们之间的事儿。别担心。不骗你。”
他目送她走到电梯口,然后挺直肩膀,推开门。靠近床边后,他看到了乔治的脸。他很难相信这就是一天前从鬼门关里逃出来的人。尽管看起来很无力,脸上却泛着光泽,眼睑处的黑眼圈也没那么明显了。看见汤姆,他的脸上绽开了笑容。
“汤姆·克拉夫,”乔治说,声音虽低但却透着喜悦,“当时我还以为我死了,进地狱了,可是睁开眼睛,看见你正低着头望着我。”
汤姆伸出手,紧紧地抓住他的老上司的双手。“我想,一定是我叫你的声音把你惊醒了吧。”
“千真万确。让一个像你这样喜欢向女人献殷勤的人单独和我的安妮待在一起,我可不放心啊。”
“乔治,”安妮责备道,“汤姆大老远地来看你,你还这样说。”
“可要看好他啊,安妮。他还在说胡话呢。感觉怎么样,乔治?”
“说实话,一点劲儿都没有。我一辈子都没这么累过。”
“你把我们都吓了一跳。”汤姆说。
“对不起。我告诉你,早知道这样就能把你这个与世隔绝的人引出来,几年前我就该生病了。”乔治说。
汤姆跟安妮交换着眼神儿。两人都为乔治感到高兴,他虽然身体还很虚弱,但依然不失幽默。
“唉,从今以后,我不会再做一个与世隔绝的人了。你知道吧,是凯瑟琳告诉我你生病了。她开车赶到诺森伯兰郡,把情况告诉了我。”
乔治点点头,眼里的亮光稍显黯淡。“我能猜到。”他说,“安妮,亲爱的,能不能让我和汤姆单独待一会儿?时间不会长,一刻钟左右。我们……有点事儿要谈谈。”
安妮皱起眉头。“医生让你少说话,乔治。”
“我知道。但是和汤姆谈一谈会让我更平静些。相信我,亲爱的?99lib?。我不会拿生命开玩笑。”他拉住安妮的手,轻轻地拍了拍。“我回头给你解释,一定。不过不是现在。”
安妮有些不情愿地噘起了嘴,但还是站了起来。“汤姆,别让他太累了。”她背对着乔治,说:“我去给保罗打电话,让他们今天下午过来。”
“谢谢你,亲爱的。”乔治目送她走出病房。然后,他叹了口气,让汤姆坐下,“我担心凯瑟琳不会就此罢休。”他说,“你都知道什么?”
“我们知道的并不多,可是已经大致上推断出来了。”汤姆把凯瑟琳的调查情况大概说了说。“基本上不会引起别人的怀疑。”他总结道。
“太不可思议了!一看见她,我就什么都明白了,”乔治说,“我与那张脸朝夕相处了八个月,在之后的几十年里,那张脸一直在我的脑子里萦回不去。我敢肯定,不管斯卡代尔庄园主宅第的那个女人叫什么名字,她就是爱丽森·卡特尔。所以,我也就知道海伦是谁了。”他闭上眼睛,胸口随着微弱的呼吸一起一伏。怕汤姆担心,他睁开了眼睛。“我没事儿,”他安慰他说,“只是觉得太累了。”
“休息会儿。我不急着走。”
乔治挤出一丝微笑。“你不着急,但凯瑟琳一定很着急。有没有可能让她放弃这本书?”
汤姆耸耸肩。“我不知道。她是个很倔强的人。昨晚,我让她答应我,不管她要干什么,得先问问你。不过,她有个条件。我得和她一起去一趟斯卡代尔,见一下那个我们相信是爱丽森的女人。凯瑟琳坚持要让我们拿出所有事实,这让我无话可说。”
“我不是为自己着想,”乔治说,“我是担心保罗和海伦。他们还没出生的时候,我们就已经酿成了大错,现在却要让他们来为此付出代价。如果真相暴露,他们能挺过去吗?我给他们带来了伤害,我无法想象安妮怎么样才能原谅我。”
“我知道,可是,不光是他们。还有爱丽森。无论她做了什么,她所付出的代价是我们难以想象的。他们很有可能起诉她犯了同谋罪,但我觉得她不该受到那样的指控。”
“那么,我们能做点什么呢?我躺在这,一点忙也帮不上。”
汤姆摇摇头,掩饰不住内心的失望和沮丧。“听听爱丽森怎么说,我们就好拿主意了。”
“你尽力做吧。”乔治的声音越来越微弱了,“我累得很。你走吧。”
汤姆站起来,“我会尽力的。”
乔治点点头。“你过去一直都很尽力,汤姆。现在也会尽力的。”
仅仅一天,汤姆觉得自己老了二十岁。他走出病房,去见一个他万万没有想到还会再见到的人,一个从坟墓的另一面走出来的人。上次,在对霍金立案侦查的过程中,他肩负重任。这一次,他希望能做得更漂亮一些。
第七节
1998年8月
天色阴沉,大雨滂沱,这正是夏季的主要气候特征。他们驱车向斯卡代尔驶去。突然一阵瓢泼大雨,前面的沥青碎石路面立刻变成了一条小河。
“真是个好日子!”汤姆没有多说什么,因为他的内心正涌动着复杂的情感。即将揭开的真相激起了他的好奇心,但同时又对由此而可能带来的后果非常担忧。他深感自己对乔治和他家人的责任,但不知道能否不辱使命。他们即将要摧毁这个女人的护身之所,但同时他对这个女人又充满了同情。他真心希望乔治能够守口如瓶,秘而不宣,也希望凯瑟琳不要过于固执。
然而,凯瑟琳却只有一个心思,那就是让珍妮丝·温怀特说出真相。在获知真相以后,她还有充足的时间来考虑该把这些材料怎么办。她现在的想法是,不论以后会做出什么样的决定,现在他们必须掌握所有的事实。她看了看她的小录音机,把它塞进短上衣的口袋儿里。她只需把“录音”键和“播放”键一起往下一按,珍妮丝·温怀特,确切地说,就是爱丽森·卡特尔,不管说什么,全都会录下来。
凯瑟琳把车横着停在庄园主宅第外的车道上,这样一来,除非步行,否则珍妮丝没有办法逃走。他们静静地等着大雨过去,然后穿过湿漉漉的草地,吱吱嘎嘎地走上了通往厨房的小路。
汤姆拉了拉门环,门一下就开了。因为没有刺眼的阳光,凯瑟琳便把站在他们面前的这个女人仔细地打量了一番。那块伤疤暴露无遗,清晰可见。毫无疑问,她就是爱丽森·卡特尔。这个女人刚要开口,汤姆抬起手,对她说:“我是汤姆·克拉夫,以前的警官克拉夫队长。我们想进屋九九藏书里聊一聊。”
这个女人摇摇头。她正要把门慢慢地关上,汤姆一只宽大有力的手放在了门上。他并没有用劲儿去推,只是不让她把门关得更小,除非她把整个身子顶在门上。“不要冲着我们关门,爱丽森。”他说,语气坚定又不失温和。“听着,凯瑟琳是一名记者。她已经了解了很多情况,可以把这起案子的真相写出来。你算不算杀人犯的同谋还不一定,但凯瑟琳所要写的东西可能还会让你面临起诉。”
“我没什么可说的。”她不假思索脱口而出。她在极度恐慌中低下了头,那只没有抓门的手不由自主地挡住了面颊。
凯瑟琳心想,有时候,残酷是唯一有效的措施。“好吧,”她说,“那我去问问海伦吧。”
在一瞬间,这个女人的眼睛放出一团怒火,然后顺从地耸了耸肩。她退到一边,把门打开,重复着她妈妈在她之前做过无数遍的动作。“还是让我来看看你们都听到了什么胡言乱语吧,没有什么事儿,你们不要骚扰海伦。”她的语气很冷峻。
汤姆站在门槛边等她把门关上。“你把这儿改造了一下。”他环视着这个农舍的厨房。这里不用特意布置,就可以拍一张照片刊登在家庭杂志上。
“我没做什么。我婶婶住在这儿的时候,她把这个厨房收拾了一下,让她的佃户用。”她态度简慢地说。
“我一点儿也不吃惊。”汤姆说。凯瑟琳在他旁边悄悄地按下录音机的录音键,“霍金在照相上很舍得花钱——或者说,为你花钱,爱丽森,可是从来不愿意花点钱让你妈妈过得更舒服些。”
“你们为什么一直叫我爱丽森?”她问道。她靠着墙,胳膊抱在胸前,勉强挤出一丝微笑以便让人感到她并不紧张,“我叫珍妮丝·温怀特。”
“爱丽森,太晚了。”凯瑟琳哐啷哐啷地拉过来一把椅子,坐在一张松木桌边。如果汤姆今天唱白脸,那么她就充当红脸的角色,“汤姆叫你第一声‘爱丽森’的时候,你就应该装出迷惑不解的样子。可你当时看上去好像是吓坏了,而不是莫名其妙的样子。而且你也没说,‘对不起,你们找错人啦,这不是爱丽森的家。’”
爱丽森瞪着她。凯瑟琳第一次注意到她和她妈妈像极了。她见过鲁丝的照片,那时候她应该比现在的爱丽森年轻十岁,尽管看上去比实际年龄显得老一些。“你长得很像你妈妈。”凯瑟琳说。
“你怎么知道?你从没见过我妈妈。”爱丽森辩解道。
“我看过她的照片。审判期间,她的照片每个报纸上都有。”
爱丽森摇摇头。“你又在胡说。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妈妈一辈子都没跟什么审判沾过边儿。”
汤姆从对面走过来,定定地站在她的面前。他摇摇头,眼里充满同情,似笑非笑。“爱丽森,一切都太晚了。再没有必要伪装下去了。”
“伪装什么?我给你们说过,我一点也不晓得你们在说什么。”
“你还要自称是珍妮丝·温怀特吗?”凯瑟琳冷冷地说。
“你说什么?自称?什么意思?我要叫警察。”说着,她转过身准备打电话。
汤姆和凯瑟琳什么都没说,什么也没做。她打开电话簿查询号码,还回过头看看他们是不是还站在那里。凯瑟琳礼貌地笑笑,汤姆又一次摇了摇头。她刚拿起话筒,汤姆神情难过地说:“这样不太好。”
“不,汤姆,让她打吧。我倒想听听她是怎么复活的,”凯瑟琳说。爱丽森吓呆了,“我不会搞错的,爱丽森。我知道,珍妮丝一九五九年就死了,准确地说,死于五月十一号。你多萝西姨妈和你塞缪尔叔叔都很伤心。你也挺难过,因为你和珍妮丝年龄差不多。”
爱丽森的眼睛充满了恐惧。汤姆想,这么多年,她为真相被揭开的这一刻不知做了多少噩梦。他不由地感到一阵深切的同情。最终,这一幕还是在她的眼前拉开了。他能想象出,在这一刻,恐惧感是如何传遍了周身。两个陌生人站在她的厨房前,一个因为三十五年前被她愚弄,有充分的理由对她进行报复;另一个拼命地要把她内心最深处的秘密暴露给极度渴望轰动效应的世界。凯瑟琳的步步紧逼并没有奏效。他想,他得让大家平静下来,让爱丽森感到他们的到来是把她从可怕的处境中解救出来的最好机会。
“爱丽森,坐下,”他温和地说,“我们不是来抓你的。我们只是想知道真相,仅此而已。如果我们想毁了你,凯瑟琳一拿到珍妮丝·温怀特的死亡证明书,我们就直接报告给警察局了。”
她就像一个预料到危险的动物一样,慢慢地,紧张不安地,走到桌子的另一边,坐在凯瑟琳对面。“这和你们究竟有什么关系目前的情况看来,我不会站在你这边。你和你妈妈合谋杀害了菲利普·霍金。那不是因为一时的冲动,不是因为一时的愤怒。你们密谋了几个月,而且一直守口如瓶。你确实是尽情地报复了一番。但是,我认为你应该对此后果负责。如果你不想毁了海伦的生活,你很多年前就应该告诉她真相。”凯瑟琳愤怒地说。她一定要追问下去,不能让爱丽森的痛苦转移了她的注意力,无论她的眼泪多么真诚。“你所做的一切现在使得另一个人的生命,一个好人的生命处于危险之中,这全都因为你母亲没有胆量亲手杀了菲利普·霍金。”
爱丽森抬起头。“你什么都不明白,”她愤慨地说,“你根本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那么,你就帮我弄明白吧。”凯瑟琳摆出一副不依不饶的架势。
爱丽森狠狠地盯着凯瑟琳,过了好长一会儿,她站了起来。“我去拿样东西。”看着汤姆把椅子推开也准备站起来,爱丽森赶紧说:“别担心,我不会跑,我不会做任何傻事。有点东西我需要拿给你们看。看了之后,在我告诉你们真相的时候,或许你们就能会相信我。”
她走出厨房,汤姆和凯瑟琳面面相觑,不知道接下来会怎么样。“你对她太凶了,”汤姆说,“我们不应该让她再受煎熬了。”
“好了,汤姆。她还在对我们隐瞒实情。除了我们现在所了解的,肯定还有她不愿意说出来的事。她承认和她妈妈合谋杀死了她的继父,但依然还有一些事情埋在她的心里。”
汤姆用几乎可以说是不屑一顾的眼光看着凯瑟琳。“你以为你有权利知道那些吗?”
“我想我们都有。”
他叹口气。“我希望在我们死前都不要后悔,凯瑟琳。”
第八节
1998年8月
爱丽森捧着一个上了锁的铁质文件盒返了回来。她从桌子的抽屉里拿出一把钥匙,把锁打开。她猛地把盖子一揭,赶紧向后退了一步,好像盒子里的东西会咬住她似的。她耸着肩,胳膊抱在胸前。“我把水烧上,”她说,“喝茶还是喝咖啡?”
“咖啡,不加糖。”凯瑟琳说。
“茶,”汤姆说,“加牛奶,再加一块糖。”
“我的一生都在这个盒子里,”爱丽森说着便转过身,穿过房间去烧水,“你们随便看,看完之后,可能对我的过去也就没有多少可说的了。”她有转过身,看了一眼凯瑟琳。
汤姆和凯瑟琳小心翼翼地向这个盒子靠近,就像清除炸弹的专家慢慢靠近一个可疑装置一样。盒子里放着十来封黄褐色信封,每个信封大约有十英寸长八英寸宽。汤姆抽出第一封,笔迹是潦草的大写印刷体,墨迹已褪色,上面做了标记,写着“玛丽·克劳瑟”。
这时,从厨房里传来了沏茶、冲咖啡的声音,汤姆把手指插进信封的口盖,把信倒在桌子上。十几张黑白照片,几张底片,两张未经整修的照片小样。这些可不是一个七岁小女孩儿快乐的童年照,而是模仿成人性行为的淫秽照片,淫荡下流的姿势让凯瑟琳觉得恶心。其中一张照片上有菲利普·霍金,他的手插在孩子的两腿之间,孩子正在哭泣。
其他信封上分别写着“玛丽的弟弟保罗,九岁”、“珍妮特,十三岁”、“雪莉,八岁”、“波琳,六岁”,“汤姆·卡特尔,三岁”、“布莱德(七岁)和桑卓·洛马斯(五岁)”以及“艾米·洛马斯(四岁)”。内容的恐怖超出了他们的想象,凯瑟琳仿佛在地狱里走了一遭,她真希望没有看到这一切。她两腿发软,跌坐在椅子上,脸色苍白,神情紧张。
汤姆转过脸,把这些信封又重新放回盒子。现在他终于明白了她们一定要置菲利普·霍金于死地的最根本原因了。他对爱丽森的所作所为已经是十恶不赦,刚才所目睹的更是丧尽天良,罄竹难书。如果他三十五年前看到这些照片,他真不知道他会不会难以自制地掐死他。爱丽森将一个托盘放在桌子上。“如果你们觉得茶和咖啡太淡,那你们得去朗诺的酒馆。我家里没酒。我二十岁刚出头的时候,天天把自己泡在酒里,只有透过酒杯的世界才会让我觉得好一些。后来我明白了,这样下去,不就是让他赢了吗?他妈的,我遭了这么多罪,不能就这样下去。”她的话听起来很冷酷,但嘴唇却一直颤个不停。
他倒好茶和咖啡,坐在了凯瑟琳和汤姆的对面,还有她的那个潘多拉盒子。“你们想知道真相,”她说,“现在这些照片也成了你们心理上的负担,还得好好琢磨该怎么办。”凯瑟琳看着她,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她开始后悔自己的举动,觉得自己真该死。那些照片已经铭刻在她的脑海中,她知道,从今往后她再也别想安稳地睡觉了,她一定会做噩梦。
汤姆低着头,一言不发。他浓密的眉毛遮住了他的眼睛。他知道,由于深感震惊,他还没有从自己的精神麻木状态中恢复过来。
“我不知道该怎么给你们说,”爱丽森显得很疲惫,“这些事压在我心里三十五年了,我从没说起过。这事儿结束之后,我们谁都没有再提起过。在斯卡代尔,我每天看见凯西·洛马斯,但我们从来不说。你们到这儿来,想把这些事再翻出来,即使这样,我们谁也没有坐下来说一说该藏书网怎么办。我们认为,我们做了一件不得不做的事,但这并不意味着我们没有负罪感。任何人都不会轻易把负罪感说个别人。在学心理学之前,我个人的经历早就让我明白了这一点。”
她把头发往后捋了捋,看着凯瑟琳。“我从没想过我能永远隐瞒下去。我每天都生活在恐惧当中,甚至敲门声也会让我胆战心惊。我记得我母亲给多萝西打电话,告诉她调查工作的进展情况。她每天都打。她说乔治·贝内特是一个有责任心又诚实的好警察,所以她如坐针毡。她说,他很执着,她相信他一定能够发现真相。可是他没有。”
汤姆抬起头。“这里所有的人好像天生就会撒谎一样,”他冷冷地说,“爱丽森,你就不妨把剩下的都告诉我们吧。”
爱丽森叹了口气。“你们都应该知道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的生活是什么样子。那时,不论是家里还是社区里都根本不会发生强奸儿童的事情。那都是些性变态的人才有可能干的勾当。如果你跑去告诉老师、医生或乡村警察,说斯卡代尔的乡绅强奸或者鸡奸村里所有的孩子,他们会说你疯了,把你关起来。”
“你们也应该知道菲利普·霍金完完全全地控制了我们。他控制了我们的生活,控制了我们的家庭生活。在老乡绅卡斯尔顿时期,我们差不多就像生活在封建时代一样,甚至大人也不会对乡绅有什么异议。我们当时只是小孩儿。我们不知道可以告发这位新乡绅。我们彼此不知道或者不太肯定别的孩子也遭受了同样的凌辱。我们害怕极了,不敢给大人说,甚至互相之间也不敢说。”
“他是个很精明的流氓。他向我妈妈献殷勤的时候一点也看不出他有恋童癖,在娶她之前那段时间,他还顾不上我。那时他看上去真像个好人。他给我买东西,但从不骚扰我。我敢说,他之所以要娶我母亲,就是为了掩盖他的真实意图。要是有人敢把他的事儿说出来,他就装出一脸无辜的样子,好像是在说,我刚娶了这么漂亮的新娘,怎么可能做出这样的事情?”她指着汤姆说,“你们也会相信他。”
汤姆叹了口气,点了点头,说:“或许会的。”
“肯定会。不管怎么样吧,我刚说了,在他结婚前,他没碰过我。可是刚一结婚,他的真面目就暴露了。他会用‘爸爸为你做了这多事情,小女孩是不是应该向爸爸表示一下对他的感激呀?’之类的话来哄骗我,以达到他不可告人的目的。”
“我一个人满足不了他。霍金藏书网那个流氓把我们村里除了德里克以外的所有小孩儿都糟蹋了。我想可能是因为德里克已经过了让他垂涎的年龄。”她握着茶杯,又叹了一口气,“我们都被吓得六神无主,不知道该怎么办。”
“直到有一天,我妈妈问我,我第一次来月经时她给我买的卫生巾后来怎么再也没有用过。我给她说我再没来过例假。她就问我是怎么回事儿,就这样,我把什么都说了,包括他对我做了些什么,他糟蹋我的时候怎么给自己拍照。妈妈意识到我很可能是怀孕了。”
爱丽森声音沙哑,情绪激动,于是便喝了一口茶。“有一天,趁他不在的时候,她把他的暗室搜了个遍。也就是那一次,她找到了那些照片,就在那个他自以为别人都不会发现的保险柜里。她终于知道他是个什么货色了。她把村里的大人都召集起来,给他们看了那些照片。当时的情景你们不难想象。人们咬牙切齿。女人说把他阉割了,让他流血不止,直到他死,男人说制造一起农场事故,然后趁机杀死他。”
“马·洛马斯老人让大家不要太冲动。她说,如果杀死他,我们当中就得有人偿命。即使他被拖拉机碾死,也不会轻易地被认定为一起农耕事故。因为他还算个人物,肯定会有人来调查。他是乡绅,不是一般的农民,无足轻重。稍有不慎,村里就会有人惹上官司,特别是我的肚子当时越来越大,谁都能看出来。而且,她说,一下子就要了他的命也太便宜他了,得让他慢慢地死。”
“大家担心的另一件事是别的孩子该怎么办。一旦事情传出来,这些孩子将会交由其他人来照顾,因为他们的父母会被认为没有尽到责任。但实际上,斯卡代尔以外的人对这里的生活并不了解。这里的孩子已经习惯了到处乱跑,因为这里非常安全,即使是在盛夏,既没有交通事故也没有陌生人。”
“他们商量了一整天,最后,有个人说他曾看到过一个失踪女孩的报道。也不知道是谁出的主意,他们最终决定把我藏起来,让人感觉好像是他杀了我。因为他们知道他有一把枪,还有给我拍的那些照片。他们认为,一旦让他担上杀人的罪名,他肯定会被绞死。这样一来,他们就没有必要惊动其他孩子,这些孩子也就不用经历向警察告发他的痛苦了。”
爱丽森长出一口气。“正如我已经料想到的,我这一辈子也就这样完了。计划很快就制定出来了。参与制定的主要是我妈妈、凯西和马·洛马斯,他们把每一个细节都想好了。他们还让我在肯塞特的姑姑多萝西和姑父塞缪尔也来帮忙。多萝西姨妈做过护士,她会抽血。在把我藏起来之前,她来过一次,从我身上抽了一品脱血。他们把这些血涂在林子里的树上,还有霍金的一件衬衫上。他们不能一开始就让警察找到那件衬衣和我的内裤,因为他们还需要他的精液,而他们知道肯定会弄到,因为他和妈妈在一起时经常使用避孕套。”她苦笑了一声,“他不想要孩子。后来妈妈设法让他和她发生关系。妈妈对他说,她需要,因为那样她心里会好受点儿。接着,他们把避孕套里的精液抹在我的内裤上。他们并不知道法医能从血迹和精斑上得出多少结论,但是,他们不想在细节上摔跟头。”
“在这整个过程中,每个人对自己该说些什么都很清楚。每个人都在扮演不同的角色,而且一定要扮演好。小孩子都蒙在鼓里,可是德里克和珍妮特知道这个秘密。凯西给他们讲了好几个小时,告诉他们绝不能露出半点口风。大部分时间里,我心神恍惚,到处转来转去。我带着舍普出去溜达,想要把我即将失去的一切全都记住。村子里每个人都很紧张。那段时间我一直觉得很内疚。我觉得所有这一切都是我造成的。”她咬紧嘴唇,闭上双眼。过了一会儿,她接着说,“藏书网很长时间以后,我心里慢慢平静了下来,我才明白,这不是我的错。但当时,我真的,真的恨我自己。”她迟疑片刻,眼睛里又一次闪着泪花。她使劲儿地眨了眨眼睛,抬手擦了一把,又接着讲了下讲。
“斯卡代尔这边一切都在按照计划进行。到了将要把我藏起来的那一周,多萝西和塞缪尔从肯塞特搬到谢菲尔德,这样一来,他们的新邻居自然而然就认为我是珍妮丝。这种事在1963年是很容易的。”爱丽森停顿了片刻,眼睛向下看着,好像在搜寻她悲剧的下一章。
“那是一段人人都安居乐业的昌盛时期。”汤姆小声说道。
“是啊。塞缪尔是个熟练的钢铁工人,他要找份新工作也不难。那时,房子也随着工作的变动而变动。”爱丽森说。
“一切都定下来之后,一天,塞缪尔开着他的路虎车在卫理公会教堂旁来接我。我们到了谢菲尔德,我就和他们一起搬到了新房里。他们给邻居说我有肺结核,只能待在家里,不能和大家在一起,等我彻底好了才能出门。所以,我怀孕的事就没人知道。过了一段时间,多萝西把自己的肚子垫了起来,看起来好像是怀孕一样。”
爱丽森闭上眼睛,脸上突然痛苦地抽搐起来。“那段儿日子太难熬了。”她抬起头,正好和凯瑟琳的视线相遇。这一次,是这位作家先移开了视线,“我失去了一切。失去我的家人,失去了我的朋友,失去了我的未来,失去了斯卡代尔。我的身体发生着奇怪地变化,我恨这种变化。连我母亲也不敢在审判结束前来看我,因为村里人谁都没向警察提起过温怀特一家,她也不想给警察解释她去哪儿了。多萝西和塞缪尔对我真的很好,可是这仍然弥补不了我失去东西。他们反复给我灌输,为了斯卡代尔的其他孩子,我一定要坚持到底。这样一来,霍金就不会像糟蹋我那样祸害村子里的其他孩子了。”
“嗯!这样说还有些道理。”凯瑟琳神情木然地说。
爱丽森喝了几口茶,带着几分挑衅的语气说:“我对我们所做的这一切并不感到羞愧。”汤姆和凯瑟琳谁也没有说什么。
爱丽森把头发往耳后捋了捋,又接着讲了下去。“六月的一个下午,海伦在我的卧室出生了,就是霍金那个杂种被审判的前几周。塞缪尔和多萝西把海伦按照他们的孩子登记在出生证上,他们就像抚养自己的孩子一样抚养海伦,让别人以为我是她的姐姐,多萝西是她妈妈。几年后,我在一家公司找了一份工作。”她的脸上露出了一丝苦笑,那是整个早晨她露出的第一丝笑容。“是一家律师事务所,想不到吧?你们可能会认为我满脑子都是法律知识。反正,我上了一所夜校,补上了我应该在学校里学的东西。我还拿到了开放大学的学位。我参加了职业心理培训,最终干起了自己的事业。每走一步,我都觉得是对那个杂种的一次蔑视。但这永远都不足以表达我对他的憎恨,你们懂吗?”
“霍金被绞死以后,我妈妈来和我们住在一起。我很开心。我很需要她。她不想回斯卡代尔,于是便请人代管了那片庄园。她一直没有放弃所有权,因为她知道我终究有一天会回去。我们不让海伦知道我们和斯卡代尔有任何联系。到今天她都以为鲁丝和她丈夫就住在谢菲尔德城外。鲁丝告诉她说罗伊火化了,没有墓地可供祭奠。海伦信以为真,从来也没有问过。”
“妈妈去世后,宅第由多萝西继承,实际上是由我和海伦继承。多萝西去世后,宅第就是我们的了。海伦以为我疯了,竟然想住在这么荒凉偏僻的地方。可那是我的家,我离开家太久了。我想好好享受一下。”
她看着茶杯。“这来龙去脉你们就清楚了。”
凯瑟琳皱皱眉头。她本来有太多的问题要问,可是这会儿竟想不起来问什么。
“你每次看着海伦,是不是都觉得他在看着你?”汤姆说。
爱丽森咬咬牙,下巴的肌肉绷得紧紧的。“她小时候,还不太明显,”她说,“后来她长得越来越像他,我觉得我可以利用这一点。那个杂种毁了我的童年,他让我远离我的家人和朋友。如果他知道我怀孕了,他会杀了我,我知道他一定会这么做。他是强者,我是弱者。所以我永远也不会忘记我是如何帮助大人们除掉这个恶棍的。我告诉你们吧,扼杀自己的生命需要极大的勇气。我就这么做了。不过,失去对自己生命的支配权比赢得支配权要容易得多。这就是为什么我一直告诫自己永远都不要自鸣得意,永远不要忘记我的过去。所以,一看见海伦,我就能想起我们曾经与那个人抗争过,那个人试图剥夺我们的一切,试图毁掉我们存在的根基。这一点让我感到很高兴。”她情绪激动地说。停了好一会儿,她接着用一种惊叹的口吻说:“你们知道吗?他的邪恶一点也没有遗传给她,我妈妈的坚强和善良全让她继承下来了。好像所有那些让我妈妈出类拔萃的特点全都越过了一代人,直接融入了她的血液里。”
汤姆清了清嗓子,很显然,他是被爱丽森的故事打动了。“就是说,全村的人都参与了这场密谋?”
“所有大人,”她确认道,“马·洛马斯说,大家一开始都要装作不相信警察,让线索一点一点地显露出来。你和乔治·贝内特真是让人感到意外。他们没想到这两个警察对这个案子这么执着。这就意味着村民完全可以不动声色,没有必要在你们放弃搜寻之后,追着警察来发现线索。”
汤姆摇摇头,这个莫大的讽刺搞得他茫然不知所措。“我们却成了正直诚实的牺牲品。”他似笑非笑地说,“你们很少能给警察这样的评价。可是如果不是我们坚持一查到底,一定要伸张正义,你们的计划也无法得逞。”
一时间,大家都不说话了。爱丽森站起来,朝窗口走去。她的目光越过那片公共绿地,凝视着远处的山谷。凯瑟琳心想,三十五年前,在十二月的一个夜晚她离开了这里,但她对这里的爱很显然从来也没有停止过。现在她又回来了,但她付出了沉重的代价。爱丽森把视线转回到房间,挺了挺肩膀,说,“那么,现在怎么办?”
“嗯,问得好啊。”汤姆说。
第九节
1998年8月
凯瑟琳和汤姆在返回的路上又买了一瓶布.99lib? 什米尔酒。今晚他们打算将爱丽森·卡特尔的幽灵永远埋葬。所以,她想,酒对他们一天的守候非常有用。明天他们很可能都会感到头痛、恶心,但凯瑟琳想,他们不需要为此担心。她只想在今天晚上头挨枕头时,已经醉得不省人事。只要能忘记霍金留给这个世界的恐怖和堕落,怎样都行。
进了屋,关上门后,凯瑟琳说:“好了,就这样了,”这是他们离开深陷在回忆中的爱丽森之后,第一次张口说话。“我们知道了所有真相。”她走到餐柜边,给他们两人各斟了一杯烈性威士忌酒。
汤姆默默地接过酒杯。他看着墙上的照片,面对着这一令人痛心的真相。马·洛马斯和她的家族着实把世人愚弄了一番,通过合法的审判,将菲利普·霍金送上了一条不归之路。这虽然证明了他当年对菲利普·霍金的直觉是正确的,但他一点也不觉得得意,毕竟这个人不是杀人犯。
爱丽森的那些照片让他们难以接受。面对着这些照片时,凯瑟琳禁不住得出了这样的结论:斯卡代尔的村民有权将他们那样一个寂静冷清的荒凉偏僻之地变成一个刑场,因为他们很清楚,只有死亡才能阻止霍金继续为非作歹,才能使斯卡代尔99lib.的孩子们免遭他的蹂躏。即使村民把自己的孩子送走,他的兽行还会继续,他会去残害别的孩子;他有钱有权,可以为所欲为。即使有人敢于开口作证,也没有人会相信。“我从没想到会有那么多人参与。”凯瑟琳黯然地说。
“是啊!”汤姆转过身,一屁股坐在椅子上。
“我想不出任何理由来责备他们。”凯瑟琳说。
“我要是处在他们的位置上,也会毫不犹豫地加入到他们的行列中去。”汤姆表示认同。
“颇具讽刺的是,和爱丽森的遭遇相比,菲利普·霍金被绞死只是瞬间的痛苦,而她三十五年来,每天都在忍受着煎熬。她失去得太多了。在她的脑海深处,总是有种忐忑不安的感觉,保不准哪天她打开门,看见有一个像我这样的人站在她的对面。”凯瑟琳拿起威士忌酒瓶,放在他们中间的桌子上。
他们呆呆地坐着,什么也没说,好像刚刚从一场可怕的灾难中侥幸逃出,还没来得及回想是怎么逃出来的。他们一支接一支地抽烟,两人都陷入沉思。“乔治是对的,”凯瑟琳最后说,“我不能出版这本书。这原本是一个著名的案例,结果却是完全建立在谎言和欺骗之上,如果我将此披露出来,我会赢得广泛的声誉。可是,为了乔治和安妮我不能那样做。那样不仅会让乔治蒙受羞辱,而且他要眼睁睁地看着保罗和海伦劳燕分飞。再者,不光是爱丽森,斯卡代尔所有参与此事的人,如果还活着,都将会被起诉。”她觉得这简直就是个古希腊悲剧。三十五年前的那天下午,发生在斯卡代尔的那件事情,其余波将会延续至今,并将其他人的生活震荡得支离破碎,而这些人本来是无辜的,他们不应该受到牵连。
汤姆将杯子中的酒喝完,又斟满一杯。“我要为你的想法干杯,”他说,“我想所有人都会对你的做法表示赞同。”
“你明天早晨就去告诉乔治。”凯瑟琳说。
“你不想亲口告诉他吗?”
她摇摇头。“我手头上的事够多了,我要解除出书合同,但还不能说出真实原因。所以,汤姆,你给他说,这样最好。如果不是你,我也不会知道海伦就是爱丽森遭霍金蹂躏所生的女儿,我也不会让她把一切都说出来,我也不会保持沉默。所以,这都是你的功劳。”
他哼了一声。“功劳?因为处理了这个棘手的事情?如果对你没什么好处,就别给我记功了。不过,我可以高兴地告诉乔治,再没有人会影响保罗和海伦的生活了。我知道这对他有多重要。不过,我不会把细节都告诉他。”
凯瑟琳伸手拿过酒瓶。“好主意,”她说。她又倒了些威士忌,“我建议,我们大家把这几天的事情一股脑全部忘掉!”
第十节
1998年10月
乔治·贝内特透过汽车挡风玻璃凝视着前方。正值十月下旬,树上光秃秃的,一进村子的大门,一眼望去,从山谷到斯卡代尔农庄藏书网,毫无遮拦地尽收眼底。从远处望去,那些熟悉的灰色农舍成为山谷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这使他想起了三十五年前第一次来到斯卡代尔的情景,第一次看到了这个由特殊的地形特征所形成的社会区域。他的目光越过田野,注视着斯卡代尔庄园主宅第,想着那个在法律上即将成为他儿子的大姨子的女人。可能会有人认为她以及那些参与密谋的其他人,应该受到惩罚,因为他们将一个人送上了绞刑架,而这个人尽管犯有其他罪行,但毕竟没有杀人。可是,惩罚已经不是乔治所关心的事情了。在过去和未来之间,他更关注未来。只有当一个人自己面临死亡的时候,才会珍惜生命。
这便是他今天此行的目的。三天前,医生告诉他可以开车了,但行程不能太远。单从距离来说,克罗姆福特距离斯卡代尔并不远。但这是一段情感之路、心灵之旅,历经三十五年之久,情感之复杂与强烈又使得这一段距离难以计算。四天之后的婚礼会最终将这段可怕的记忆封存起来。乔治下定决心一定要把这些幽灵彻底消除。于是他拨通了那个女人的电话,约定今天见面,并且告诉她,从今往后,他再也不会叫她的真名了。
三十五年前,他第一次踏上这条小路。那时,他的心情就很复杂。他既为失踪的女孩儿和她的家人担忧,而同时又有一种负疚的兴奋感,因为那有可能是他负责的第一个大案。现在回想起来,真是令人啼笑皆非。无论如何他也没有想到,爱丽森·卡特尔的失踪案会在时隔三十五年之后,不仅威胁着他内心的宁静,还威胁着他心爱的儿子的幸福。
去年,最具讽刺意义的一件事就是用一种负罪感替代了另一种负罪感。他总觉得,他对鲁丝·卡特尔没有尽到一个警察的职责,直到和凯瑟琳合作,将此案梳理了一遍之后,他才明白了,在当时的情形下,他已经尽力了。现在,他终于清楚了,在那个刺骨的寒冬,斯卡代尔到底发生了什么,这一新的精神负担又让他惶惶不安。在侦破的过程中,想必他应该意识到在他目之所及的背后,还隐藏着其他玄机?是不是因为自己当年狂妄自大,急于求成,缺乏经验而忽略了一些线索?如果他当时发现了真相,那么爱丽森·卡特尔的生活会比现在更好吗?
汤姆·克拉夫安慰他说,他当时对案情的看法和他完全一样,因此,他无须自责。不过,这并不能让乔治感到欣慰。但是,对于汤姆来说,面对一个病人,他也只能这么说,以求给乔治些许的慰藉。
无论如何,他都必须面对他的过去。不管他的心脏还能让他维持几个月或者几年,他都不想在自责中度过这一段时光。他需要宽恕自己。为此,他和爱丽森·卡特尔或许首先需要相互宽恕,原谅他们带给对方的痛苦,无论这种痛苦是真实的还是想象的。
乔治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把汽车发动起来,沿着通往斯卡代尔的公路慢慢向前驶去。无论以后怎么样,现在该是告别过去的时候了,这一次,将是永远的告别。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