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 《吴地风云录》 一、建安五年,孙策在苏州 建安五年(公元200年)三月的吴郡吴县(今江苏苏州),正是江南初春时节,柳绵莺啼,繁花似锦。 “君侯出府去!” 随着一声高叫,吴侯府邸的大门缓缓打开,十数骑人马从中翩然而出,前呼后拥着一位青年。只见他锦袍玉带,腰佩利剑,面容俊美,仪态风流,正是二十六岁的讨逆将军、吴侯孙策。 孙策本是吴郡富春(今浙江富阳)人氏,幼年徙居淮南。他自十九岁起,率军渡江,攻城略地,至今已据有扬州六郡:吴郡、会稽、丹阳、豫章、庐陵、庐江 (大致是今天的长江以南的江苏、江西、安徽部分区域以及浙江)。 孙策最初起事,对外以朝廷外藩自况。实则胸怀壮志,欲成就天下伟业。他携军渡江,攻城略地,势如破竹。几年来亲冒矢石,身历艰险自不足为外人道。然而江东既克,孙策心中却深感未足: “江东地面虽大,人丁稀少,钱粮不足。且刘表据长江上流,若水军东进,颇为可惧。如今之势,不进反退,唯有以攻为守。” 用兵数年,孙策已经据有约十万兵卒,战船两千余艘。然而这些队伍,有相当一部分本是江东降卒,要指挥和控制他们,一时还不能从心所欲。 “必得想个什么章程才好。” 名不正则言不顺,孙策本以袁术部曲发迹,袁术在淮南伪称帝号,孙策渡江之后即上表汉帝,与之决裂。然而话都由自己所说,总归是难以服众。孙策在江东开府建牙,心中念兹在兹的就是这件事。 在孙策渡江以前,江东的地方大员,如扬州刺史刘繇、会稽太守王朗等人,皆出自世家大族,都是饱学之士,深得民望。不想一遇到战事,这干人等竟然不能保土安民,既无魄力,也无远见,空待孙策做大。以致刘繇身死江南,王朗出奔海疆。 江东士民,经过这几年的征战,对这类朝廷委任的地方官员,深感失望。孙策虽然年少,聪明英武,颇有一代雄主之风。然而他出身寒微,做过叛逆袁军的部曲,又曾对江东豪门大加诛戮,有此三事,一时还难以服众。 “曹孟德能挟天子以令诸侯,我便不能?” 在建安四年,得知袁绍以十万兵力欲取许都后,孙策突然有了这个念头。他悄悄与长史张昭商议。张昭听闻之后,大惊失色: “府君忒煞异想天开!吴越之地,自古偏僻,若奉天子,当以何处为都城?何况如今百越之寇,潜伏山地;上游尚有刘表、黄祖,府君大仇尚未得报,人子之道且不能尽,若再为此冒天下之大不韪之事,声名恐如江河日下,大业就更难为了。” 孙策听了张昭的话,也认为一时不能妄进。但是他始终觉得,自己心中所存乃是鸿鹄之志,当与匹夫之情大不相同。如果把杀父之仇摆在建功立业之前,自己就与匹夫无甚区别。因此他并未放弃袭击许都,迎接天子的想法,只是暗中调兵遣将,又在江边营造船只,训练水军。被张昭看出形迹,难免又大加劝谏: “府君,我们才与袁术断绝,接受许都封爵,又以季佐(孙策幼弟孙匡)与曹氏结亲,此时若去偷袭,徒然无益,反成了反复无常之辈。再说,子纲(张纮)正在许都为使。一旦与之断绝,子纲恐终身不得南归。” 张纮,广陵(今江苏扬州)人,少年时游学京都,不肯为外戚何进所辟举,风骨硬朗,兼之文名满天下。孙策丧父之后,颇感无枝可栖,正听闻张纮在江东避难,便去上门结交。他与张纮一见而意气相投,相交极深,腹心相托,不在张昭之下。若说别的,还不能打动孙策,只是提到张纮,他就颇有投鼠忌器之感。 “且慢慢图之吧”。孙策想道,只是内心难免烦闷不安。 孙策本性喜好游猎,每当心烦意乱,或是有要事思考之时,便去打猎以为消遣。他居住吴中不到一年,吴人对他这个癖好几乎尽人皆知。今日风清气朗,天气极好,孙策便引着从人,又往山中而去。 “阿爷来哉,让路,让路。” 其中一个少年随侍乃是吴县本地人,拖着绵长的苏白,为他喝道。 孙策听得不由得一笑。他生母吴夫人就是吴县人,后来因父母之丧,投奔亲戚,徙居钱塘江畔,方得结识他父亲。这口音他自幼却是听惯了的。如今将治所置于吴中,奉养母亲于此,总算也略尽了拳拳孝心。 路边的贩夫走卒,纷纷避至道路两侧,却又禁不住偷眼向孙策望去。更有些小家碧玉,颇为大胆,倚门而立,毫不避忌地贪看他容貌。 “孙郎来哉!”她们交头接耳道。 孙策是江东出名的美男子,兼之英武豪迈,风采冠绝一时。此时他的出行,颇有后世西晋潘安“掷果一车”的效果。 若是平日,孙策颇乐与士民交谈取笑。他的本性豪爽,爱说爱笑,且是出身寒门,并不太讲究尊卑之分。但是今日心绪颇为不宁,只是自引缰绳,徐徐而行,对侍从说: “咱们去西山瞧瞧。” “府君,西山离此甚远,一日之内恐不能往返。” 随侍不安地答道。 孙策不答,只是纵马径自往西南而去。随侍们只得尽力相从。 那西山其实乃是太湖中一座大岛,由浙江山脉绵延而来,上有高峰,名为缥缈。西山距吴县有七八十里路程,孙策所骑骏马,比随从的马脚程快上许多,加之他又素来喜欢一骑当先,等到得太湖之滨,早把随从们抛得无影无踪。 孙策在湖畔勒住坐骑,抬头向西山望去。缥缈峰乃是西山主峰,终年云雾蒸腾,山下烟水浩渺,望之有如神仙居处。 吴县是春秋时吴国都城,相传吴王夫差常携西施登缥缈峰游玩,又在其上造塔,以供西施远望故国——越国。孙策出身富春,正是春秋时的越国境地。 “我家富春江畔美景固然奇绝,吴中风光也毫不逊色。只可惜那夫差得意而忘本,贪恋美色,宠信佞臣,以致大好河山,竟遭荼毒。” 孙策想到此处,长长吁了口气,又想道: “相比之下,西施倒是有志气得多了,以茕茕弱质,舍身事敌,常不忘复国之志……美人,呵。” 他想起童蒙之时居住舒城,父亲聘请西席教他读书,曾读屈子的《离骚》 “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 师父为他讲解,屈原作为忠臣、贤士,经常以美人自况。这并非矫揉造作之词,而是不得志于君王的怨叹之语。 “什么样的美人,落在那种昏君的手里,没几日也就搓磨坏了。” 当时孙策幼小的心灵之中,曾经愤愤不平。但是现在他身为一方君主,观感又颇不同,多了许多无奈之感。 “我年未满二十,从攻打庐江起家,逼死太守陆康,困死陆氏子弟百余人。渡江以来,接连诛杀名士豪杰,连高岱那样的大文豪也死于我手。以此而论,天下若有美人,也遭我孙策荼毒多矣。” 高岱,是会稽余姚人,江左大儒,在一部《左传》上功夫极深。孙策自幼喜读《左传》,加之甫来江东,应礼贤下士,便有意做作,遣人以礼物致送高岱,表明欲请他来家中讲学。不想有人从中挑拨,对高岱说: “孙将军为人自大,又年轻气盛,最厌别人的见识胜过了他。先生一代大儒,不必与年轻人争执,明哲保身为上。” 这是所谓“君子可欺之以方”了!高岱听了,竟尔信以为真,待孙策遣人将他引到府中后,不管他以何问题相询,高岱只推说不懂。孙策一怒之下,便即羁押高岱,并质问道: “先生当年与许府君(当时的吴郡太守许贡)有仇,在江东奔走求救,几乎无容身之所。自我领江东事后,先生才得安居于会稽。我虽是后学末进,不敢不尊师重道。今天请先生来吴,乃是诚心求教,不想先生却惜言如金,莫非以一介武夫看待于我?” 高岱与吴郡名士,前任太守盛宪乃是宿友,盛宪与许贡却有旧怨。许贡接替盛宪领吴郡后,高岱处境窘迫,直至孙策平定江东,自领会稽郡为太守,高岱才得复归故里,潜心治学。孙策此言,确是实情。高岱寻思到这里,心里也暗自悔上来了。只是眼见孙策神威凛凛,高岱天生文弱,不敢与之辩解,只是闭目不语。孙策越发恼怒,将其囚于吴县。 江东名士豪杰,常多联姻交友,素来同气连枝。高岱学问既富,生性又喜交游名士。他身陷囹圄后,故交旧友,奔走相告,纷纷来到孙策府衙之外,露天而坐,为其求情,人数众多,竟蔓延方圆数里。 孙策本不想难为高岱,只是心厌江东名士恃才傲慢,欲将他囚禁数日,挫折傲气,然后放归故里。但见高岱如此得江东人望,大出意料之外。 “此人留不得了!” 其时张纮还未去许都为使节,闻言大惊,与张昭一齐前来劝阻: “府君万万杀不得高岱,若杀高岱,乃是断绝江东的读书种子!” “二公有所不知,谅那高岱一介书生,碍得甚事,我岂是不能容人之辈?” 孙策咬紧牙关,恨恨地道, “只是江东风气不好,书生清议,党人误国。我若放了高岱,他们不知我是有心容让,反而以为我畏惧清议。孙策若是怕了他们,哪里还能够安定江东,岂不令万民失望!” 张昭还想说些什么,却为张纮暗中拉住袍袖,示意不可。于是孙策令人缢死高岱,江东士民为之震慑,无人再敢乱发议论。 想到这里,孙策心中有些伤感。 “他本不是该死之人,却被我杀之以立威。我下手未免忒狠了些。可是如今乱世若不用重刑,我何以立足?若用重刑,却又吓阻了士民,堵塞言路,再想求贤士,难矣。” 他颇觉心灰意懒,本想乘船到西山岛游猎一番,此时也了无兴致。正当此时,远处隐隐传来随侍呼唤主人之声。 “如今大事甚多,还是回府去做些要务吧。” 他勒紧缰绳,轻轻踢了下马儿腹部,打算拨马便回。这时湖边船坞中却出来一人,问道: “公子可是要船?” 二、孙策遇刺 孙策转头望去,见是个中年汉子,头戴斗笠,身披蓑衣,赤着双脚,一副船家打扮。 吴县临近太湖,富户豪门多在湖边置有船坞,以便交通和赏玩之用。此处船坞乃是吴侯府中私有,由孙策家中老奴管理,并非这个陌生面孔。 “怎么不见张船夫?你却是何人?” “张船夫乃是小人家叔,这几日生病在家中休养,命小人看管几日。” 那中年汉子垂头答道。 孙策听得此言,心中颇觉可疑,但一时莫可究诘,心想这等小事回府再查便是。便不理那汉子,双腿一夹,纵马便行。 不想那汉子却纵身扑上,用力扯住缰绳,喝道: “公子慢行!” 那马儿吃痛,大受惊吓,前蹄离地,纵声长嘶,若不是孙策骑术精湛,几乎被掀下马来。 孙策勃然大怒,心知这汉子必不怀好意。他在江东仇家颇多,此时遇到刺客,心内并不惊慌,飞速掣宝剑于手,便向那汉子头上劈下来。那汉子动作却是极快,闪避过他这这一劈,已从蓑衣里拔出短剑,刺向马首。马儿长声哀啼,翻身倒地,孙策也滚下马来,摔倒在地。 他应变极快,纵身跳起,正要挺剑向那汉子刺去,却听见身后有箭矢往背心飞来,破空之声甚厉,只得回身以宝剑拨开。只这一霎,面前那汉子就猱身而上,将孙策扑倒在地,以短剑向他胸口刺去,口中大叫: “今日为许太守报仇雪恨!” 孙策心中一凛,对那汉子劈面一拳,下手极重,那汉子吃痛,失了准头,匕首一偏,在孙策面上划过。孙策顾不得面上伤痛,夹手夺过匕首刺向那汉子咽喉,鲜血四溅,那汉子登时气绝。 孙策站起身来,正欲寻找那背后放冷箭之人,突然迎面一晃,一支箭正中他肩窝。他晃了一晃,几乎倒地。又是两个身着蓑衣之人,手持利刃,背负弓箭,慢慢地向他走来。孙策哼了一声,紧握剑柄: “你们是许贡的家客,是也不是?” 其中一人大声道: “不错,我们正是许太守门下!你这小子吞并我家府君疆界,府君一再相让,你却童心不足,将他满门戕害,真是天理难容!” 许贡,继盛宪为吴郡太守。孙策在吴郡开府后,原有的地方职官,形同虚设。许贡因而上表汉帝,请求宣召孙策于许都,严加管束。其表未出吴郡,便为孙策家将截获。孙策阅后大怒,令人绞杀许贡。 孙策此时面上伤口流血不止,肩上中箭,伤势亦不轻,心知自己已难敌二人,所幸携带的侍从已听到格斗之声,奔赴过来。 “府君,府君!” 两个刺客听到孙策从人来了,对望一眼,拔腿便奔。 随侍纵马而至,见孙策面上被伤,肩上中箭,吓得魂飞天外,急忙下马,撕下衣襟,为他包扎面上伤口,见孙策伸手欲拔去肩上箭头,又急忙制止: “府君,拔不得!”随即用剑将露在衣服外面的箭杆轻轻割去。 孙策强忍痛楚,对随侍道: “那两个贼人,别留活口。” “是!” 随侍含泪答道。 ------------------------------------------------------------------------------------------------------------------------------------------ 孙策自被许贡门人刺伤后,在府中延请名医治疗。医者以尖刀剜开伤口,取出箭头,又敷以金创药。孙策面上剑伤,深入数分,几乎见骨,医者用药汤冲洗之后,以膏药敷贴,随即令侍从好生照料,收拾医箱,一言不发,来到别室。 “伤得如何?” 太夫人吴氏含泪问道。这位出身吴中的贵妇今年也不过四十余岁,风韵犹存,然而一生饱经忧患战乱,在花信年华丧了丈夫,又被袁术掳劫为质。如今方在繁华之地过了几年安定富足的日子,不想平地陡生此祸。 “箭头上淬有毒药,能腐蚀肌骨;面上创口虽然无毒,但流血甚多,颇难措手。” 医者面色凝重,低声禀道, “若二十日内伤口不再恶化,还有一线生机。舍此,恐有不忍言之事。请太夫人务必着意,府君务须静养,不可妄动意气。小人如今写个方子在这里,一剂内服,一剂煎水擦洗创口。” 太夫人听得“一线生机”四字,知道儿子受伤极重,头脑一阵眩晕,几乎支撑不住。侍女在旁见状,急忙过来搀扶她坐于榻上,又为她斟了一盏蜜水,服侍她喝下。 茶汤入口,太夫人镇定了许多。她本来出身世家,胸中颇有才学,又历事极多,见识不同于凡俗女流之辈。她知道长子征战多年,树敌极多,性情又颇轻浮,有今日之事,本不足为奇。现下孙策若是能好,万事皆无,若是好不了,只怕江东顷刻便会地动山摇。若不早做计较,真到大事一出,便会束手无策。 “太夫人,太夫人!” 侍女轻声唤道, “府君这会儿醒了,要见太夫人。” 太夫人缓缓起身,由侍女搀扶着步入内室。见孙策卧于榻上,神情委顿,呼吸甚急,显然痛楚难当,不由得心如刀绞,却不敢让儿子看出来,只强作平静,轻轻坐在儿子身畔。 “让母亲忧虑,是儿子不孝了。” 孙策轻轻地说道。 太夫人握住儿子的手,只觉得入手火烫。 “你的伤不碍事,将养些日子便好了。”太夫人道。孙策慢慢摇头。 “儿命系于天,伤好与不好,只看上天安排。母亲,儿子连年征讨,早将生死置之度外。儿承慈母训示多年,方得今天成就。如今求母亲切勿以儿为念,一切以大局为重。” 太夫人双眼含泪,轻轻抚摩着儿子的手臂。 “是怎生地以大局为重,我儿尽管讲出来,为娘无有不听从的。” “如今江东并不安靖,有儿在一日,只怕众人还安分些。儿子如今受伤,母亲切勿声张,不要教外人知道。刺伤儿子的,乃是许贡门人,许家如今只剩一个小儿子,也不知流落在何处,自古冤仇宜解不宜结,放他去吧。” “是了,我知道。” 太夫人见孙策面如火烧,唇焦舌敝,便令侍女端过茶汤,亲自以羹匙喂他,孙策却摇摇头,目视两侧的侍从侍女们。太夫人会意,摆手令他们退出屋外。孙策方缓缓言道: “姆妈,请召二弟进府来吧。” 三托孤 吴侯孙策于行猎时被人刺伤,伤势颇重。他虽不欲声张,然而在江东的大小官吏之间,消息仍然不胫而走。 长史张昭,自从得知孙策受伤之后,便一直在吴侯府中守候照料,不曾离开。他本是徐州名士,负有盛望,流亡江东后,得遇孙策这样的少年明主,为其股肱之臣,深觉是平生幸事,不想江东稍微安定之后,竟然遭此祸事。 “唉!” 他长叹一声,他与孙策宾主数年,名分虽有上下,实则情同父子。孙策聪明绝伦,兼之勇武非常,乃是不世出的英雄。只可惜性情浮躁,又擅杀无辜。张昭屡次谏劝,只是秉性难改,果然伤于小人之手。 张昭坐在走廊之上,心乱如麻。孙策的伤势,虽经医治,竟不见好转,高烧不止,伤口溃烂。眼见不数日内就要有“不忍言之事”,他方寸大乱,不知如何是好。 “张公!” 听得呼唤之声,张昭抬起头来,见老将程普,立于面前。程普,是右北平(今河北唐山)人,孙策之父孙坚的旧部,同孙坚一样,乃是县吏出身。他在孙氏旧将之中,年龄最长,资历最老,位望最尊,且为人颇富智谋。如今他得知孙策伤势不好,便进府探望。 “程公!你见多识广,看府君伤势如何?” 听张昭如此问道,程普缓缓摇头,眼中已是滚出泪珠。 “公子伤得不好!”他哽咽道。他是孙氏家臣,仍对孙策用旧时称呼。 “身上箭伤溃烂,创面愈发扩大,不见新肉,已呈黑紫之色。脸上创口,不住渗血。且是公子性躁,不肯安卧不动。如今高烧不退,不进饮食,人只剩一把骨头了。” “唉!”张昭听他如此说道,不禁眼中热泪,滚滚而下。程普更是悲从中来,不能遏制: “张公!我自追随破虏将军(孙坚)以来,辗转征讨,出生入死,身被矢石,却丝毫不以为苦,只因得遇明主,能舒展胸怀,一逞抱负。人生在世,有此境遇,更复何求?谁想到不足十年之间,就要连遭两次丧乱!如今公子若有差池,我与同侪之人,岂不如鸟兽失群。若是如此,我还有何生趣,实在不欲为人了!” 程普且哭且诉,只是怕孙策听到,不敢放声,以袍袖掩口,不住抽泣。 张昭见他悲痛,心内也极是伤感,只是想到吴太夫人的嘱托,急忙拉一拉程普的袍袖。 “老兄切莫悲啼。府君若是好了便好,若是有甚不测,为保江东霸业,不堕府君壮志,便须另立明主。老兄心中,须得有个计较。” “另立明主?” 程普一惊,收声止泣,拭一拭泪,立起身来。 “老兄悄声些!” 张昭连忙做个手势,令他噤声。 “国不可一日无君,家不可一日无主,这是事理之常,老兄这等明达之人,岂能不懂?” “如此说来,张公必是得了公子什么言语在先了?” 程普紧盯着张昭,问道。 张昭望望四下无人,将程普延入自己的书房,屏退侍从,方才低声对程普道。 “太夫人传府君的话,命在下转致程公:若一旦变生不测,江东大事,将属孝廉!” “孝廉!” 程普一惊,立起身来,在室内一边踱步,一边思忖。孙坚的儿子以及侄辈,都是他看着长大的,他对这些孙氏子弟的脾气秉性,了如指掌。孙权自幼聪明伶俐,博闻强识。自孙策起事后,便将他携在身边,随着年纪渐长,越发显得气度不凡,断事明快,极得兄长爱重。 “果然是孝廉!若论孙家的郎君们,才华不凡,或是骁勇过人的都不少。不过论资质、论禀赋,确乎以孝廉为最优。先前主公在日,对他也最是疼爱。而今的世家子弟虽多,只怕也无人能与孝廉相提并论。不过……”程普摇摇头,只是沉吟不语。 张昭也不着急,静待片刻,方又追问一句: “怎么,老兄以为府君传位孝廉,有甚的不妥当?想是你老兄与各位将军,属意于叔弼(孙策三弟孙翊)不成?” 程普闻言摇头道: “张公说哪里话!叔弼的相貌、性格,确乎很像公子,但要是论起头脑、城府,那比孝廉差得远了。用你们读书人的文话,正所谓‘望之不似人君’。再说,他年岁比孝廉还小两岁,还不到十七岁,那更不成体统。” 程普一面说着,一面压低嗓音,对张昭道, “若说有人属意叔弼,只怕也难免。但是即便有,也不妨事。叔弼向来跟他二哥友爱,很听他二哥的话,他不会做什么怪。我只怕公子的那些堂兄们,年纪既长,职位又尊,又有战功,若有甚异动,甚是难制。” 张昭知道他说的是孙坚的几个侄子。富春孙氏,本是贫贱出身。孙坚虽然不读书,为人极是精明,在本地纠结乡曲,扩充势力,又逢乱世,逐渐从县吏成为诸侯,他的侄子们常年随他征战,建功甚多,且各自有自己的部曲,在地方又有官职。其中又以孙坚兄长孙羌的长子孙贲位望最尊,孙策未起事之时,孙贲已在淮南开府建牙。 想到此处,张昭叹了口气,道: “正所谓尾大不掉,那是没法子的事,且容徐徐图之吧。程兄,孝廉是破虏将军的骨血,是府君最爱重的弟弟,这一层犹在其次;孝廉的胸襟城府,远过他人,要成就府君大志,非孝廉不可。国事大于家事,你老兄是孙氏两代重臣,保全孝廉,非你老兄尽力不可。” 程普凛然答道: “张公所言,正是程某心中所想。程某出身微贱,若非得遇孙氏父子,岂能成就今日事业?如今既是府君有难,程普抛却性命不要,也要保护他的后人周全,”他顿了一顿,又道: “张公虽未深言,我也能明白一二。当年随破虏将军起事的几位老将,黄、韩等公,程某与他们相交多年,彼此心意相通,他们就是程某,程某就是他们。我这就回去跟他们略通消息,以防变生不测。张公尽管放心。” 张昭道: “有程兄的部署,想必万无一失。只是吴郡之中,对府君遇刺已是传得满城风雨。现在江东不安,贼寇、细作极多,潜伏城中,我只怕变生肘腋之下,所以治安这一层,老兄务必维持、维持。” 程普答道: “公子出事后,太夫人已命我提了三千人马,在吴县内外布防。如今内言不出,外言不入,甚是安静。既是张公这话,我更加留神便了。只是现在州郡职官,都已得知公子伤势,纷纷不安,若他们都要前来探望,甚至带兵前来,人心难测,岂不……若一味用兵弹压,只怕也不妥当。这个中分寸,还需你老多加斟酌。程普这就去尽力安排,张公千万保重。” 他说完便起身,兜头一揖,也不等张昭答话,随即离去。张昭起身目送他离开,自己在廊上徘徊,只觉得中心如沸。 “是我负了卿!” 孙策屏退侍从,要以后事托付张昭。他卧在榻上,因为连日高烧,面色如火,喘息着对张昭说道, “张公……爷叔!” 张昭跪坐于榻前,正捧着茶汤奉给孙策,猛然间听得他如此称呼自己,心中一酸,泪水涔涔而下,打湿了袍袖。他的眼前浮现起自己最初遇到的孙策,那个年方二十的俊美青年,说着一口软糯的吴县土音,言笑晏晏,不拘形迹,令人不由自主地想要亲近。这样一位可爱的青年,为了胸中的万丈雄心,不惜亲冒矢石,披坚执锐,夺得六郡疆域。正在自己翘首盼望他能成就一番霸业之时,谁知陡然之间,生此巨变。世事无常,乃至于斯,张昭想到此刻,心中悲痛如捣,连茶碗都几乎捧不稳,茶水溅出,把孙策身上盖的锦被都打湿了。 “爷叔,你弗要伤心,我每每不听你劝谏,微服独行,有这般下场,也是早早晚晚的事。我一直当你是我师父,本该‘有事弟子服其劳’,可怜你偌大年纪,为我操劳了这几年,不得休息,恐怕还要一直操劳下去。你老请靠近些,我有两件心腹事情相托。” 张昭拭一拭眼泪,知道孙策说到要紧之处了,将身子凑过去,轻声说道: “府君有什么话,请吩咐吧。张昭得遇明主,休说操劳,就是肝脑涂地,也是心甘情愿。” “言重了,这第一件么,” 孙策苦笑道,他唇干舌燥,忍不住轻声咳嗽,一咳之下又牵动伤口,疼痛难忍,张昭手忙脚乱地服侍他,半晌才平静下来。 “这第一件么,爷叔,我已经吩咐,叫二弟回府来照料我了。” 张昭心中一凛。孙权自孙策平定六郡之后,就被授以官职,先做阳羡(今江苏宜兴)县长,又做校尉,他从十五岁起就离开兄长母亲,携带家将部曲,建府别居。在这个当口被召还,想必孙策必将以印绶相托。虽然张昭多少已经意料得到,听到孙策亲口说出,还是心头一震。孙策缓缓伸出手去,握住张昭的手, “二弟虽然聪明过人,毕竟年幼,不通世务,我把他托付给爷叔你了。” “臣明白,府君放心。若有不测,张昭侍奉孝廉,一如侍奉府君。” 张昭含悲答道。孙策却慢慢摇头,低声说道: “你只是‘一如既往’也不成。爷叔,我这兄弟的性子,恐怕你也知道。他……有些像我,可又不太像我。论聪明,他胜我几倍不止,但是他有些忒……深沉。我从来是想什么便做什么,可我二弟的心思,自幼就叫人猜不透。” “若说秉性深沉,那是大器之象”,张昭答道, “恕臣直言,孝廉虽然年幼,气魄不凡,极善用人,做事能从大局着眼,不以自己喜好来做判断,这是所谓‘格物致知’。府君自来爱重孝廉,从不以孝廉结交士人为非,曾指江东诸臣为孝廉之臣下,不正是敬重孝廉的秉性吗?” 孙策听他如此说来,脸上慢慢露出微笑,说道: “得你这样看重他,我也放心。我知道,我这弟弟是大贵之相,将来必为人主。爷叔,你要多看待他、指教他。你老性子刚直,我弟弟也有些拗脾气;将来他若有冲犯你之处,你要念在我的份上,不要计较于他。” 张昭慌忙俯下身去,答道: “君臣有别,上下有分,怎么谈得到‘冲犯’二字?府君请好生将息,早占勿药,则是万民之福。张昭之心,心口如一,至死不改。” “到如今,我还‘将息’什么?”孙策苦笑道, “张公,我这第二件事情,就是这个‘兵’字。” “臣是一介书生,不会带兵。说到武备之事,府君应与程公相商,或是,”张昭突然眼前一亮,道, “府君的总角之交,建威中郎将(周瑜)虽然年轻,乃是一代英才,臣看他极善用兵。他现在领兵镇守庐陵,府君何不即时召还,也添条臂膀?”他有些兴奋地说道,孙策却摇了摇头,道, “我要说的,就是公瑾其人了。我与他自幼相交,意趣相投,我想做的事,就是他想做的事,有我在一日,他就是江东的臣子,随我东征西讨,将来我若大业得成,他能够出将入相,就是他平生所愿了。可是毕竟,他是他,我是我,我一旦身死,他的志向,就如同长河奔流向海,突然河道阻塞,他必将愤懑难当,此时又当如何呢?” 张昭听着孙策平平静静地说出这番话来,不禁背上起栗,说道: “府君只怕多虑了,以府君待他的厚意,以公瑾为人的风度,臣想他断不会有甚异动。府君若连公瑾都信不过,臣不知这江东更有何人可信?” 孙策道: “为人处世,情义固然不能不讲,可是一味重情重义,那是匹夫之情,不是英雄之情。正因为我太懂公瑾,公瑾也太像我了。若我是他,绝不甘心终身侍奉一个平庸不能识人之主。所以我一定要将印绶传给二弟,只有二弟才配公瑾来服侍,只有他才能用得起公瑾。江东人才济济,将来也许有很多个公瑾这样的人才,若不是我二弟,谁能发现他们,谁又能制住他们,”他说得兴起,目光炯炯,不禁又开始咳嗽,张昭又连忙为他抚背,孙策摆摆手止住了他, “这是往好处说。二弟到底年幼,能做到什么地步,我实在也难料。待我一死,第一个来替我奔丧的,必定是公瑾。他若心服仲谋,那是千好万好;他若有甚不服,只怕……只怕要有乱子。张公,若是仲谋实在弹压不住,你可以取他而代之。到时候保全孙氏血胤的重任,全靠张公你了。” 四张昭 张昭想到这里,心中寒意顿生,不禁又暗暗思忖周瑜和孙策兄弟的秉性。他知道孙策向来对这个二弟的才能极为信赖,就连张昭自己,也对孙权颇有信心。孙氏的地位,断没有教张昭取而代之的道理,孙策这番言语,无非是谈到了最极端的状况,也就是周瑜竟生反意,而孙权又无法抗衡。这时孙策宁叫张昭接过印绶,也不愿兵权落到周瑜手中。 孙策的为人,气量宽宏。张昭自被他引到幕府之后,孙策以一切文武之事相托付,令其执掌政务,一时士大夫之间,几乎只知有张昭,不知有孙策,孙策也从无半点芥蒂。张昭饱读经史,深知功高震主,乃是人臣之大忌,所以内心惶恐,进退难安。孙策却慨然对群臣言道: “昔日管仲侍奉齐桓公,桓公出入必言‘仲父’,而终成一代霸主。今日张公就是我的仲父,他的功劳再大,难道能掩盖我的名声吗?” 孙策此言,曾令张昭内心感怀,涕泪沾衣,深觉得遇明主,乃是平生大幸事。如今他思前想后,也并不觉得孙策对自己的信任有半分造作,却为何在此重大关头,他要命自己提防周瑜?周瑜早年随孙策起事时,张昭尚在江东避难。待张昭进入孙策幕府之后,周瑜又奉命带兵离开吴郡,还去镇守淮南。张昭与周瑜,相交甚浅,只知他是孙策少年客居庐陵时的好友,又是连襟之亲;周瑜带兵在外,呈递到幕府的书函,张昭大多阅过,也能看出其人文理清顺,志大才高。但若说他的品性,张昭却不深知。 “府君既有话语,我是否应去禀报孝廉得知?” 张昭想到此处,立起身来,走到书房门口,却又退了回来。他知道孙权此时已经回府,随着孙策病势加重,太夫人已命他不要再侍奉汤药,且另外辟出大屋令他安稳居住,以嗣主的身份看待。 张昭此时犹豫,倒不因为孙策有令他自取江东的说法。孙权的秉性,是张昭所深知的,他的知人之明,还在其兄之上。张昭侍奉孙氏,忠心耿耿,问心无愧,也不怕孙权来疑心他。他所不想让孙权知道的,是孙策对于周瑜的态度。所谓“一言兴邦,一言丧邦”,这话若有只字片语进了孙权耳中,他为人又向来深刻,也许就会种下祸根。 “况且,常言道‘卑不谋尊,疏不间亲’,他们兄弟自幼相交,该比我熟识得多,我若贸然前去进言,枉做小人,那倒没什么;若是坏了大局,我可是百死莫赎了。” 张昭复又坐在案前,叹了口气。 “‘火烧眉毛,且顾眼下’吧”。 他念了句吴人的俗语,便铺开笔砚,准备修几封书信。张昭此时固然还存着孙策能够不死的一线希望,但是眼见大事将出,为防止江东生乱,他已承了孙策和太夫人的意旨,要早做些安排。这第一件事,就是要上表许都,替将要故去的府君诉说遗愿,也替嗣主请求封诰。在正式上表之前,还要修一封密信令人火速递与身在许都为使的张纮,告知他发生在吴郡的一切事端: “……恐变生不测,北人趁乱来袭,内外交困,此弟夙夜忧心之事,唯兄能解之。若事出一旦,兄当在曹公之前言明利害,为孝廉请命,以报讨逆府君相待之情。待大局定后,兄其速归江东,与弟并辅孝廉,至嘱,至嘱!愚弟张昭百拜。” 张昭文不加点写完书信,又亲手封固,唤来亲信,令他选取妥当人马,飞速送达许都。写完这一封,他又拟了几份草稿,一旦孙策身亡,第一件事就是要宣布嗣主的身份,并出布告安民;他还要致书给镇守各郡的将领和职官,令其各守职司,安分勿动。写到这里,他不禁又想到周瑜,深觉难以措手,只能搁下笔来沉吟。侍从见他出神,悄悄奉上热茶、点心。 “天已晚了,长史也该用些晚饭了,小人这就去办。” 张昭唤住侍从。 “孝廉还在房中?此时动静如何?” 侍从听他如此问来,面有困惑之色, “听说孝廉自己在房里整日流泪,不让小人们进去服侍,只有周泰相公,还在孝廉房外伺候。” “整日流泪?这成什么话!” 张昭不禁有些生气。 “你请周相公来,就说我有事相询。” 侍从应了一声,退了出去。不多时,便将周泰引来。只见周泰二十八九岁年纪,生得虬髯满腮,体魄健壮。他对张昭深深一揖,随即跪坐在张昭案前。 “长史唤小将来,有何吩咐?” 周泰问道。他本是孙策部将,勇猛异常,深得孙权喜爱,其时孙权历任外官,孙策担心弟弟安全,便命周泰随侍他左右。 “幼平,” 张昭缓缓地道, “你送孝廉回府来,孝廉可说过什么不曾?” 周泰很快答道: “太夫人连夜召孝廉回府,孝廉便问小人出了什么事。小人回禀,听闻府君遇刺。孝廉回府后,探看了府君伤势,又问小人道,是什么人下的手,小人回禀是许太守家客,孝廉听到之后,便只是流泪哭泣。” “孝廉这样哭泣,恐怕哀毁过甚,你该劝他才是。” 周泰听得张昭的话,眼睛慢慢红了,哽咽道, “小将也曾劝说孝廉,这不是悲哀之时,府君伤重,孝廉该为府君承担大事,何以婆婆妈妈,效匹夫匹妇之行?孝廉只是摇头,说他不哭别的,只是为孙家的儿子伤心。孙家本来是吴人,回到吴地,本欲为江东守土安民,没想到数年之间,形势逼人,杀人如麻,大违本心,才致府君有今日之难,孝廉说他一想到此,就心如刀割,痛不欲生。长史,孝廉的话,我也不全懂,可是教他说得我心里好生难过,小将出身贫贱,能有今日成就,全凭府君抬举,可是眼见府君他,他是不好了!” 说着,周泰伏在地上,失声痛哭。 孙权的话,即使周泰不全懂,张昭却心里雪亮。富春孙氏出身寒微,孙坚身亡之后,部曲全为他人占有,并未留下一兵一勇给幼子。孙策空有雄才抱负,奈何形势比人强,只得重蹈父亲旧辙,投身袁术。袁术伪称帝号,又命孙策攻打庐江太守陆康,从此孙策不但落下了叛逆部曲的恶名,也与江东大族结仇不浅。此后孙策虽然用武力征服六郡,却始终无法得到江东士人的合作,只得大开杀戒,杀人立威。长此下去,岂有不生祸患的道理。 孙权自幼敬仰兄长风采过人,眼见他雄才大略,来安江东,军纪严明,秋毫无犯,本应得到士民箪食壶浆,夹道相迎;谁想到在江东为政是如此之难,左也不是,右也不是,身为江东之主,表面上风光无限,实则危机四伏,以致孙策身遭此难,危在旦夕。别说孙权与孙策乃是兄弟至亲,就是张昭,与孙策数年师友,想至此处也不禁心痛难忍。 张昭正自强忍悲痛,起身扶起周泰,门口忽然急急跑进一名侍从,躬身禀报道: “府君传召长史!” 张昭看侍从神色惊惶,心知大事不妙,挺起身来问道: “是只传召我,还是有别的什么人?” 侍从道: “太夫人、孝廉和几位小公子都去守着了,程公、黄公并诸位在吴县的近臣们不多时便会进府来,连太史(史官)都到了。长史快……快些请吧,府君今朝精神好些,大夫说只怕是……只怕是……回光返照……” 侍从不敢再说下去,便上前来搀扶张昭起身。张昭便转头吩咐周泰道: “幼平,你不必去伺候孝廉,这便去检点手下兵丁,府里安全,由你提调。眼下务必安靖,不许上下人等妄动。” “是!” 周泰大声应道,脚下匆匆,随即离去。张昭咬一咬牙,在侍从搀扶下快步走进孙策起居的正殿而去。 五周瑜入吴 残月凉凉,映照在官道之上。一队人马踏破了春夜的宁静,由西南疾疾而来,马蹄激起了烟尘,这夜正行至太湖边上。 这队人马声势甚是浩大,约有三千余兵,马匹不下五百。队伍中间一乘青色布幔围绕的大车,甚是华丽,一望可知里面坐着贵人。 “将军有命,今夜不到馆驿去,就在此处休息,天明再出发。” 带兵的校尉乘在高头大马之上,大声吆喝。他看着兵士们安排帐篷,布置停当,自去大车之前,掀开锦幔,引出一位身着行装,头戴银冠,身材高大的青年来。 “将军请安置吧。” 那青年“嗯”了一声,也不进帐,似乎在车中坐得太久而疲惫,只是轻轻转动手腕,活动腰身,然后面对太湖,负手而立,似乎在观望月色,又似乎在出神。他微微地蹙着双眉,月光映照得他的眼眸清澈如水,他颀长的身躯在地上映出淡淡的影子。 “朝驰余马兮江皋,夕济兮西澨”, 良久,那青年轻声吟哦道。这是屈原《湘夫人》里的一句,意思是说一个男子一心思恋神女湘夫人,想要一睹湘夫人的容貌,闻得她的召唤,早晨还在江畔纵马奔驰,晚上已经赶到了湘水之西…… “公子,公子!” 青年随身携来的童子已经跑到湖边张目远望,又兴奋地跑回他身边,说道, “公子,这太湖好像大海一般看不到边际,真是好壮阔的景象啊!可是,只怕还是没有咱们老家的巢湖那般大。” 那青年听得淡淡一笑。他便是二十六岁的建威中郎将,领江夏太守的周瑜了。周瑜是庐江舒城人,舒城在巢湖之畔,这童子是他从老家携来的,从未来过吴中。 “大是自然大不过巢湖,可是湖光水色,却有不同,等天亮你便知道了。” 周瑜轻声说道。建安三年(公元198年)他跟随孙策讨伐江夏(湖北北部地名),平定豫章郡、庐陵郡后,就奉孙策之命,带兵在巴丘(庐陵郡内,应在今江西境内)镇守。听闻孙策遇刺,他便从自己部曲中选择精锐,提兵还吴,前去探望。 “公子,听说到了姑苏城里,全是水路,出门不必乘马,只需乘船,可是真的?” 童子问道。 “咄!” 周瑜还未回答,校尉在旁听见,喝止道, “这小猴子,不服侍将军安歇,还嚼什么舌根?出门坐船,是娘儿们的事,咱们带兵打仗的,不骑马不失了本分?” 校尉说着,又低声对周瑜道; “将军早些睡吧,小人沿路观望,风声只怕有些不好。越靠近吴郡境内,人脸上越发不是颜色,连做买卖的都稀少了。咱们不必理会别的,只早早到了吴县,拜见了府君,才能安心。” 周瑜点点头,弯腰进帐躺下,却无法入睡,只是合着眼睛养神。他已经一年多没到过吴郡了,这一路忧心如焚,他连吴中的风光,几乎也想不起来。能想起来的,只有十四岁的孙策,和他口中的江南…… “阿哥,你看!” 十四岁的周瑜,在城郊树林里找到了正在骑马射猎的孙策。 “你看这块玉璧!” 周瑜张开掌心,上面托着一块两寸大小的青灰色玉璧。孙策将玉璧拿起来,放在阳光下细细端详,只见上面雕刻着大小不同,形态各异的九条蟠龙,精美异常。 “这倒像我们老家钱塘江左近的‘小九龙’玉璧。” 孙策笑道。 “正是。这块玉璧出自春秋时越国,是越王为祭江潮所刻,家叔祖父刚刚找了出来,赐了给我。” 周瑜兴奋地说道。孙策一听又笑了, “老弟,不是我不敬长辈,这小九龙玉璧,在我们江南多得很,钱塘的富庶人家,家家都有,却哪里来得这许多个越王?令叔祖赐的这块,玉色确是上佳,不过大抵也是本朝出产的。” 周瑜听他如此揶揄,也不以为意,说道: “是了,这无非是赏玩之器,只要心之所适,便能发思古之幽情,何必执着于真伪?一味拘泥,那才是落了下乘呢。阿哥,你上次不是说,要同我讲讲贵处江南的风光?今天左右无事,小弟在此洗耳恭听。” 孙策笑笑,随手在路边折了根苇草含在口中,躺下来枕着双臂,意态十分闲适。 “……我家江南……江南的水色是碧玉一样的颜色,风吹着春天的桃花,好像卷起了绯红色的雪……” “爷爷撑着一只小船带着我,在富春江上顺流飘荡。两岸的山是青翠欲滴的颜色,那深深的碧水几乎能看到江底,伸出手就惊散了水中的游鱼,耳中还隐隐传来女孩子的歌声,那是她们在采莲蓬、采茶叶……” 孙策缓缓说着,见周瑜抱着膝盖坐在他身畔,已经听得神往,不禁“喷”地一声笑了出来。 “傻子!我从七岁就离开江南,跟爹爹到了徐州,又在你们庐江住了这几年,江南是怎生光景,我也快忘了,如今信口说来,亏你还这般认真。” “阿哥这话错了,狐死首丘,岂有人能忘记故土的?” 周瑜正色道, “阿哥离开江南时,虽只是童蒙年纪,如今谈起故地风光,仍是娓娓道来,可见阿哥心里,对江南仍是魂牵梦萦。他日若有机缘,小弟当随兄长拜访贵处,领略吴地风光。” 孙策叹了口气,用苇草在空中胡乱抽打着,说道, “江南……那也没什么好的,我家富春是山地,种不得谷物,也没多少人口,想要糊口,只能打打鱼什么的。一靠近钱塘海隅,都是些商贩贾人,甚至私盐贩子。还有那些山越族人,连姓名都没有,民风剽悍,地方官也难治。而且他们不事耕作,税都收不上来。哪里像你们江北,有这么多读书人,各自家里有地土、有佃户,每日饱食无事,便是聚在一起吟诗作赋;还有这么多世家子弟,可以直接被朝廷辟举做官。” 周瑜知道这是孙策内心郁积已久的牢骚,他故意道: “阿哥想做官,那也不难。如今连朝中三公,都能买卖,明码实价,童叟无欺。令尊征伐多年,府上又不短钱用,随便拿个二、三百万钱,便能买个孝廉、茂才,又何必州郡辟举?” 孙策抬手轻轻地在他手臂上抽打了一下。 “你不必以言辞来激我,难道我在乎做个什么官儿吗?” 他随即跳起身来,大声说道: “我不稀罕朝廷的官职,我爹爹在乱世之中,从无拳无勇到纵横天下,靠的是智谋和勇气!我会像爹爹一样,凭自己的本事打回江东去,叫那些迂腐腾腾,瞧不起我们孙家的士人们好好看看!” 周瑜微笑着望着他,待他说完,便将那块“小九龙”玉璧捧出,双手奉给孙策。 “我兄有此志向,小弟当以兄马首是瞻。这块玉璧奉上,聊做信物。” 孙策愣了一下, “弟之心意,我心领神会。只是这玉璧是令叔祖所赐,再说君子不夺人之所好……” 周瑜捧着玉璧,轻轻摇了摇头, “小弟已经说了,这是信物。兄长日后若有所差遣,小弟愿效死力,即便海枯石烂,不改此志。此玉便是见证”。 孙策听他说得坚定,笑了笑,便伸手接过玉璧,放入怀中。 “我与你兄弟至情,我也不多说什么了。只是总觉得该有点什么东西还赠与你,可是一时身上也没带着,倒不好意思的。” “待到兄长功成名就,志愿得遂之时,再赏还小弟便了。” 周瑜微笑道。 周瑜躺在帐中,思忆往事,心中悲伤难禁。 “阿哥……你少年之时,口出豪言壮语,志向何等高远。可是令尊一旦身死,你失去所恃,为图志向,不得不屈身忍辱,投靠袁术。今虽功成名就,恶逆之名却难以洗去。在疆场之上出生入死,建功立业,已是难事;要改变那些贵人们根深蒂固的偏见更是难上加难。如今你横遭此祸,实在可悲、可恨、可叹……” 他朦朦胧胧,似睡非睡,突然听到童子呼唤的声音: “公子请起,天色已亮了。” 周瑜倏地翻身坐起,揭开帐门,果然见东方已微微发白。他接过童子递过的手帕,擦拭脸颊,整理衣冠。 “你去传我的话,各人用足饮食,马匹喂饱,今日不再歇息,务必在晚上赶到吴县。” 周瑜吩咐童子。这时一名亲随却匆匆跑到他身边,脸色惊惶: “禀将军!” 亲随压低声音道, “前哨已经回来,带来吴侯府里张长史口信,大事已出!” “什么!” 周瑜虽然已经有了心理准备,猛然间听闻孙策的死讯,仍然感觉耳边响起一个霹雳,他头晕目眩,几乎站立不住。童子连忙抢上来扶住了他。 “星夜驰来,仍见不得一面……” 周瑜喃喃地道,亲随禀道: “张长史有言,府君与将军自幼友好,远过他人,如今府君已经薨逝,务请将军节哀珍重。” “那么,江东大事,此刻必定已经托付了嗣主,却不知是谁?” 周瑜盯着亲随,问道。 六三人成虎 亲随走近一步,压低声音说: “是!江东大事,已属孝廉!” “孝廉……” 周瑜低声重复了一遍,随即命亲随道: “你叫前哨快马往吴侯府里去,也带我的口信给长史,说周瑜随后就到,请长史放心,我尊府君遗命,侍奉新主,绝无二心。” 他说着,吩咐队伍继续往吴郡去,自己转身回到车里,长长吁了一口气,默然无语。童子将水碗奉给他,在旁怯怯地问道: “公子,府君薨了,那我们就要留在吴郡,侍奉新主公了吗?” “唔,我们要留在吴郡了。” “那,我们什么时候能回去庐江?我们再也不回去了吗?” “……我想,大概会一直待下去吧,如果将军不叫我们离开的话。” “公子,新主公是个什么样的人?他很年轻是不是?听说府君生得很俊,新主公的相貌也像他哥哥一样吗?” “……等拜见了,你自然知道。现在吴郡的军民还不知道大事已出,‘新主公’这三个字,暂且莫要提起。” “……是……” 周瑜闭目不语,眼前浮现出孙权的模样,那是一个瘦弱的少年,相貌同他那些俊美的兄弟们并不太相像,可说是貌不惊人,只是有一双点漆似的大眼,顾盼之间,灿然有光,令人一见而忘俗。 “我这个弟弟,比常人聪明百倍。我们孙家的子弟本来也都不是笨人,可没一个及得上他半分的。” 建安三年的冬末,刚刚在吴郡开府建牙的孙策,斜斜倚在书房的榻上,翻阅着阳羡送来的当年大小公务的卷宗,对周瑜说道。他的语气之中透露出欣慰和骄傲之情,当年阳羡的县长正是十六岁的孙权。 周瑜接过卷宗,只见孙权一一亲笔批点,条理清晰,文字老辣。他不禁赞叹道: “《大学》有云,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治一县虽方圆不过百里,也需胸中有些丘壑。二公子自幼高才,假以时日,必为国之重器。” 孙策听得他的话,微微一笑,道: “重器,不错!公瑾,你坐到我身边来,我有些心腹话交代你。” 周瑜依言,屏退左右,亲自掇个绣墩放于孙策榻侧,端坐静听。 “等到明岁,我就要去攻打江夏了。你也随我去,这是我们讲好的。” “臣明白,这是何等样大事,臣敢不时刻在心。” 周瑜轻声应道。江夏,是荆州刺史刘表的大将黄祖的驻地。孙策之父孙坚,便在初平二年(公元193年)征讨黄祖时,单人冒进,死于襄阳岘山之中。父子之情是人伦之首,父仇未报,这是年轻的吴侯日夜念兹在兹的第一件大事。 “我每每用兵,皆是身先士卒,不是我做主帅的贪功冒进,实在是为了鼓舞士气,别无他法。刀剑无眼,若是我有甚长短,公瑾,你……” 周瑜闻言,猛地抬起头来: “兄长,你春秋正盛,何出此不祥之语?” “吉凶皆是天数,君子所不讳言。今岁许都遣人持节来授锡命(帝王赐予臣子官爵、服饰、车马、仪仗等荣誉的仪式),那使节深通命理,我已请他为我们兄弟推了推休咎(吉凶善恶之意)。” “兄长说的使节,想必是刘琬了?他善于相人,又精通易理,小弟也颇有耳闻。不知他说些什么?” 孙策淡淡一笑: “公瑾,那刘琬说的话,在江东只怕是尽人皆知,你又何必明知故问。” 刘琬到吴,孙策曾命诸弟前来拜见。刘琬认为孙氏兄弟虽然各个是明秀俊达之士,却恐享寿不永。其中独有孙权,乃是大贵之相,又能享寿考。周瑜确乎知道此事,他是世家贵子,自幼受教孔孟之门,并不太相信休咎命理那一套。但是孙策平昔杀孽太重,又举止轻浮,疏于防范,却不能不使得周瑜暗自担忧。所以听到刘琬之言,周瑜深觉不安,不愿提起。此刻听到孙策把话说破,便道: “命数乃是渺茫之说,无凭无据,兄长一向礼敬读书人,在江东禁邪觉迷。这些无稽之谈,请不必放在心上。” 孙策摇摇头: “修短(寿命长短)乃是造化所定,我岂以此为意?只是那刘琬说仲谋乃是大贵之相,我看其言不虚。” “兄长请勿要再言及此事!” 周瑜轻声而清晰地制止: “今日的孝廉已不仅是将军的爱弟,他是江东的臣子,未来栋梁之材。他同您名分有君臣之别,说什么‘大贵之相’,臣深恐启人以衅端,届时有所毁伤,将对孝廉不利。” “所以,这件事情我再不能对第二人提起,只能请你留意,” 孙策的脸色,在烛光映照之下显得若明若暗, “能懂得我这弟弟的,除了我,就只有你了。明岁出征,我若有甚不测,他年幼识浅,就算再聪明十倍,也是独力难当大任,再说,统兵用兵,也非他所长,你务必……” 他不再说下去,只是用殷切的目光望着周瑜,那眼神中似乎有千言万语。 ……周瑜倚在车中,听着官道上往来人声不断,马匹项上銮铃鸣响,不绝于耳。他以手掩住双目,泪水悄然而下。 ……当时我只道他是防患于未然之语,不想时隔不到两年,竟尔应验…… “将军!” 妻子乔夫人,看到周瑜提兵遣将,准备入吴,不禁感到不解。 “将军要去探看府君伤病,何以要随身携带这许多人马?” 周瑜望着妻子如玉的容颜,淡然一笑, “路上不太平,我是为了防范山越之寇。” “防范贼寇,有五百兵丁尽够用了。何况现在府君伤势未明,江东情形不定,将军尽携精锐入吴,将庐陵交付何人镇守?郎君,你不要瞒我,莫非你……” 乔夫人不敢再说下去,只是伸出双手,轻轻捉着丈夫的袍袖,脸上尽是惊恐担忧的神色。 周瑜不禁喟叹一声: “夫人怎么了,难道我竟会有不利府君之意吗?” “那,那自然不会。只是吴郡往来人等,俱都言说府君伤势甚是不轻。此时你提兵入吴,我只怕……只怕众口铄金,毁损了你一生的名节。” 乔夫人说着,背转身去,言语中已带了哽咽。周瑜叹了口气,走上前去,双手握住她的肩头: “夫人,有道是‘三人成虎’,若果连夫人都说我不该带兵回吴,我这可不是成了被指杀人的曾子了么?” 乔夫人也读过《国策》,知道曾参杀人的典故。平心而论,她与周瑜虽然成婚不久,但也并不相信丈夫会有何不义之举。只是乔夫人出身大家,又饱经乱离,见识不凡,深知乱世中英雄行事,颇不能以常理度之。对于周瑜之后将有何举动,她实在觉得难以预料。 “将军心怀壮志,意在天下,与讨逆将军同符合契,妾岂有不知道的?妾本不该过问外事,只是……妾姊妹二人,自幼饱受战火之苦,颠沛流离,直到如今才丝萝得托乔木,自觉终身有靠,实不欲……不欲再见干戈了!” 她说着,回想往事,内心痛苦不堪,不由得珠泪盈然,滚落腮边。周瑜见状,以手轻轻替她拭泪。 “请夫人不必忧心。周瑜此心朗朗,可对日月。别人有甚谗言,我也不怕,谅这些小人也奈何不了我半分。只要夫人明白我的心意,我就什么都不怕了。” 乔夫人听他之言,知道他心意已决,也就不再哭泣,平静地说道: “既如此说,将军就请去做您的本分吧。家中一切,由妾身料理,请不必担心。” 说着,又命侍女取出一个锦缎包袱,奉与周瑜, “这是妾亲手缝制的几件衣裙,将军入吴后,请代为奉与府君太夫人、夫人。将军行装,妾已料理妥当。这一路晓行夜宿,风雨兼程,妾不能随了去照料,还望将军善自珍重。” 七玉璧 孙策薨逝后,吴侯府中,众文臣武将一面治办丧事,一面辅佐嗣主理政,忙得不可开交。孙策灵前,已搭起一片白茫茫苫棚,入夜之后,众臣便在此为他守灵。 黄盖身着重孝,悄然来到程普的席棚内,屏退从人,低声道: “程兄!听闻周公瑾自五日前就提兵自巴丘回吴,今夜已行至吴县城外了,老兄知也不知?” “这也不是秘事,自然知道。” 程普从容答道, “周公瑾已先递了呈子到孝廉案前,请求明日提兵进入吴县,为府君治丧。” “什么,他竟如此明目张胆?” 黄盖不由得一惊, “那,未知孝廉如何答复于他?” “如何答复?照准。眼下书函还在张子布手里。明朝一早就要批复下来,令他提兵入城,公覆(黄盖字),大概还要烦劳你一趟,出城迎他到府。” 黄盖听言,面色凝重,思忖良久方道: “程兄!如今府君薨逝,六郡震动,那周瑜未奉上命,竟不守本城,带兵奔驰数百里回吴,可是个靠得住的?老兄何不劝谏孝廉,令周瑜留下兵士,只身进城不妨。” 程普倒一杯热茶递给他,缓缓道: “公覆!自讨逆府君(孙策)起事渡江以来,那周公瑾便从庐江携带部曲钱粮,跟随至今,至今已有大小百余战,你我与他都同从枪林箭雨中闯过来,对他的为人,也不该不知道吧。再说,他这年轻后生,是咱们子侄辈人,就有甚异动,也不该怕了他。” 黄盖正色道: “老兄这话不对。咱两个都从做县吏出身,世事难易,什么没见过?若论黄盖一身一体,怕他何来?只是现下你我身负辅弼嗣主的重任,就不得不多加小心。那周公瑾确是与我们相交已久,去年征讨黄祖,我还与他并力协作,所以深知此人才大如海,雄心难抑,绝非池中之物。如今府君既薨,人心莫测,若是孝廉有甚闪失,咱们粉身碎骨尚在其次,江东可就……宁可我有小人之心,此事不得不防。” 程普吁了一口气,道: “老兄的想头没有错,自府君薨逝之后,这层意思,我已经委婉向孝廉进言过了。若说做小人,就让我一个人去做不妨,你老兄不必再开口。” “这么说,孝廉还是笃定相信周瑜啰?” 黄盖盯着程普,问道。程普点了点头,道: “孝廉只说了‘准如所请’四个字,脸色如常,再没说别的。公覆,如今江东大事,全然决于孝廉,他既拿得起放得下,我等只管一心保护主人,复又何惧?” 黄盖叹了口气,说道: “这哥儿……他从小就是这样,主意大得很,先头咱们主公在时,威压众人,就只对这个儿子没脾气……好,既是程兄这般说,明日我就听从调遣便了。” “对周公瑾回吴之事,老兄切莫在旁人跟前再发议论,以免将帅疑心,多生事端。” 程普叮嘱道。 “这我岂会不知,程兄放心。” 黄盖说着,向程普一揖,快步走出棚外。 周瑜由黄盖迎接,进得吴县之内,安排所携部曲在馆驿等候,便换了素服素巾,只携童仆,往吴侯府邸中来拜祭。他面容英俊,身材雄壮,此时身着孝服,更显得别有一番风流姿态,与故去的吴侯恰似一对双生兄弟,一路之上,引得吴郡军民,侧目纷纷。 他一进灵堂,见到孙策灵位,不禁悲恸欲绝,哭拜于地。孙策遗体,存贮在名贵棺椁之内,虽数日而不坏,面目如生,周瑜一见,又不由得大恸。 幸有吴太夫人从内室中走出,温言安慰于他。吴太夫人随儿子居住舒城多年,周瑜曾将自家大宅赠与孙氏,与太夫人情同母子。 “太夫人盛情,瑜何以克当?”周瑜止泪答道, “瑜应当先去拜见嗣主,方才失态了。” “且用些茶点,稍稍歇息,再去不迟。”太夫人温言说道,又命侍女去取面盆巾栉来,亲自将丝帕用热水浸湿,令他净面。 周瑜躬身接过,却听得屏风之后环佩声响,看见衣角拂过,又听得妇人声音低声吩咐侍女,知道是自己妻姐——孙策夫人乔氏到了。他内心暗自叹息一声,缓缓擦拭脸颊,整顿衣冠。待他收束完毕,太夫人便吩咐侍从: “你引着周将军去书房吧。” 书房是孙策旧日会见近臣所用,门前一丛翠竹,两株老梅,皆是周瑜见惯了的。他缓步而入,见到室内景象,一如往昔,墙上张挂着州郡地图,以及一柄孙坚生前所用的“古锭”宝刀。案几之上,铺开一卷书籍,正是《左传》;旁边设着棋盘,一局棋已经下残了。周瑜看到旧日光景,便如孙策的音容笑貌,仍在眼前,不禁热泪盈眶。正当此时,却听到靴声橐橐,侍从由内室扶出一位身着重孝的瘦削少年,正是江东的嗣主孙权。 周瑜连忙起身行礼,嗣主也躬身还礼。周瑜微微抬头向嗣主望去,见他容长面孔,颧骨高高,面色憔悴清瘦,只是一双大眼,顾盼之间仍然显得十分有神采。 两人见礼已毕,嗣主坐在榻上,请周瑜坐在自己身旁。 “孝廉清减得多了,如今六郡之事,系于孝廉一身,务请节哀减悲,保重万金之体,以图奋发。” 周瑜劝慰道。嗣主叹了口气。 “自先兄薨逝之后,我昼夜忧心如焚,寝食难安,这一层,我不愿对别人说,可是瞒不过阿哥你。” 嗣主说话的口音,同他的兄长、母亲一样,都是一口吴县土音,语声绵软。 “《国语》有云,君忧臣劳。孝廉有何忧虑,请试言之,瑜愿为孝廉分忧。” 周瑜平静地回道。嗣主是他从小熟识的,情同手足,对嗣主的性情品格,他很了解。但是此刻一旦身份有别,情形又不相同,他很想知道嗣主的志向。 嗣主曲一膝于榻上,双手握着茶盏,出了一阵子的神,良久方道; “我今年是十九岁了。这样的年纪能佩戴六郡印绶,成为一邦之主,这天下也没有几人吧。江东臣民,皆以此为莫大的福分,可这其中苦楚,只有我自己知道。” “此诚所谓‘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了。”周瑜缓缓答道。这话略有些顶撞之意,嗣主望了他一眼,也不以为忤,继续说道; “先兄薨逝,我哭泣不止,不能视事。张公责备于我,说道现在的局面是‘天下鼎沸,群盗满山’。其实我心里清楚,眼下局面之危险,还远过于张公所言。如今北有袁、曹欲吞并我疆界;在本土又有世家大族,均未臣服;百越之寇,潜伏山地,更是蠢蠢欲动。就连我宗族之内,恐怕他们也……也不是好相与的。这六郡的印绶兵符,其实就如烫手的炭火一般。” 周瑜听着嗣主的话语,一言不发。嗣主又道: “阿哥,你若是听我这般说,定要瞧我不起,是不是?” “臣不敢。臣已在讨逆将军灵前陈明心迹,侍奉孝廉,不改初衷。” 周瑜起身答道。嗣主听了只是缓缓摇头,有些痛苦地说: “阿哥,你何不对我说真心话?自先兄出事,你星夜提兵至吴,所为何来?若是我兄无事则罢,如今大事一出,你……你欲查看我是何等样之主,是也不是?” “孝廉若以为我是这样想的,又为何准许我提兵入境?瑜方才言道,无论孝廉有何心事,瑜都愿为主分忧解劳。事已至此,孝廉又为何不以心内话语,使瑜得知?难道周瑜与孝廉十数年相交,孝廉竟无半点情分在心?” 周瑜说着,抬起头来,凝望嗣主,嗣主的脸上竟露出一丝微笑: “阿哥,我刚见到你的时候,只有六岁,如今星移斗转,物是人非……不错,你我相交十余年,我自然知道你的为人;那么我是何如人也,难道你竟不知晓吗?你要听真心话,我便讲给你听。山越贼寇也好,江东大族也罢,就算北方有百万之众来袭,我并不怕他们,左右除死无大事!可我若只顾逞血气之勇,只怕不几年便葬送了父兄基业,又济得甚事?” “先兄临终之时,对我言道,他虽然年未三十,中道而亡,也并不为恨。人生在世若不能建功立业,纵活百岁,终属碌碌,又有何益?若说有恨,他只恨大业未成,桓、文之志未达,此时撒手人寰,莫说安定天下,江东眼见又将大起纷争,生民涂炭。每思及此处,他就中心如沸,就是死也难瞑目,” 嗣主说到此处,已落下泪来,周瑜也不禁悚然动容,他从袖中取出手帕来奉与嗣主,嗣主却伸手推开: “我们兄弟本就是吴人,此心此神,一刻不曾离开故土。江东那些豪门,世代公侯,一面瞧我们不起,可自己又不能保土安民。他们……他们指使小人,刺死我哥哥,我不会因此怕了他们,可是……他们之中也有很多人才,我不能一世与他们为敌,那对大局没有好处。为今之计,只有先安定民心,再慢慢选用人才。” 周瑜听到此处,脱口应道: “孝廉所言,切中要害。吴会之地,豪士极多,若一味行诛戮之事,岂是得人之计?听说先将军临终之前,曾嘱咐孝廉‘举贤任能,使各尽其心,以保江东’,正是此意了。” “不错,举贤任能!阿哥,若论贤能之士,你首当其冲,若你不能为我所用,我有什么大计也是付之东流了。我知道你此次来吴,颇有不以你此举为然之人,今后你统兵用事,也必有许多难处。无论怎么说,我信得及你,你若有甚的不平之意,只看在这样东西的份上,” 嗣主一字一字地道来,他一面说话,一面伸手入怀,从颈项之上拉出一根丝绦,上面系着什么物事,他将此物除下,递给周瑜。 周瑜伸手接过,一望之下,不由得心头大震,双手颤抖,原来这正是少年时他赠给孙策的“钱塘九龙”玉璧,玉色苍然,浮头却有丝丝暗红之色,有如沁血。 八兄弟 “……公瑾,昔年卿以家传之美玉相赠,今日我还卿以一郡太守之职,部曲万人,不知可抵得过了不曾?哈哈……。” “……卿若随我一世,总有出将入相,名垂史帛之日。不过这块玉,我总是不还你的了。我也不会将它传给子孙,等到我垂垂老矣,就把它的来龙去脉,讲给史官,教后世都知道你我二人的情谊……” 周瑜想起孙策旧日言语,又望着手中玉璧,不禁心头一酸,泪水滴在衣襟之上。他抬头望向嗣主,嗣主也是泪流满面,强自忍住哽咽道: “先兄……先兄自知道君将从巴丘来吴之后,便将此玉璧之事讲给我听,并佩在我身上了。如今之事,一凭于君,君自决之,我无意相强。若以我为不能任事之人,这块玉璧,便即奉还。” 他说着,再也难以自制,伏在榻上,放声大哭,且哭且唤道: “哥哥!哥哥!” 周瑜知道此事绝非他能编造得出,看他哭得悲切,心中酸楚,难以抑制,暗道: “他们兄弟天伦笃爱,乃至于斯。既然如此,我又复有何言。”一面想着,一面走过去,将嗣主扶起, “请孝廉莫要伤心了。” 说着,他双膝一曲,跪于嗣主身前,将那块九龙玉璧,重新系在嗣主腰上。他知道这样一来,他之后的岁月,都将属于这个比自己小七岁的少年。他的所有雄心壮志,将全部依托于这个少年来实现。但是此刻的周瑜,内心充满了义无反顾的情感,没有一丝困惑和迷惘。 他站起身来,替嗣主整理衣襟,又替他拭去泪水,然后退后两步,重新拜倒在地: “瑜愿肝脑涂地,以报孝廉知遇之恩。” 周瑜朗声说道。 长史张昭,得知周瑜已经回吴,就暗暗担着一份心事。他是肩负托孤重担的老臣,负有六郡之责,身份至重,不能口出任何嫌忌之语,以免挑拨了嗣主与周瑜的君臣关系。另一方面,他的内心之中,也很希望周瑜这样的青年俊杰能留在嗣主身边辅佐,因为他深深知道,现在的嗣主并没有得心应手的军事人才可用。 “程、黄等将,皆已年近五旬,再说他们虽是大将,并非帅才。府君虽以内政外务尽托于我,可我也不能没有自知之明。今日之江东,若说统兵用将,还有谁能胜过周公瑾的?换而言之,若是他真有甚异心,局面也终究是个不好,还有什么可怕?” 张昭下定决心,欲进府去劝说嗣主留周瑜在吴郡统兵。他命家人驾车,来到吴侯府中,侍从殷勤地将他引入内院,张昭先询问些嗣主饮食睡眠如何的琐事,然后又问道: “建威中郎将(周瑜)前日进府谒灵,都见了些什么人?” “先拜见了太夫人,然后拜见了孝廉。” “那,他现在人在何处?可是在馆驿?” 侍从忙赔笑回道: “建威中郎将在本县自有宅邸,阿爷如何忘了?眼下他已回去休息了。” 张昭方才想起,昔年孙策曾在吴县为周瑜置有一处精致馆舍,屋内遍设珍玩;知道他喜欢乐律,又赐他乐工数十人,皆是江东臣子从未见过的殊遇。他摇了摇头,不再说什么,手提衣摆,缓缓步入嗣主议事的内堂。只见嗣主正在与一个三十岁出头的官员谈论什么,见张昭入内,那官员便即站起身来,长揖到地,口称: “老师!”此人是吴县士人,名叫顾雍,青年时历任州县职官,现下是孙策幕僚,曾随张昭学过经学,因此对张昭以师礼相待。 张昭向嗣主行了礼,在自己每常用的几案之前坐下,又对顾雍道: “元叹(顾雍字元叹)请不必多礼。在府君前面,你我都是一样的身份。” “明王圣主,莫不尊师重道,这是为人子弟的本分。”嗣主见顾雍垂手肃立,不敢发一言,连忙解围道,命顾雍在张昭下首坐下,又道, “张公来得正好,我看你连朝来有些心神不宁,脸上的神气,一会儿欢喜,一会儿又忧心忡忡。有啥事体勿要存在心头里,请讲出来哉,我与你排解排解。” 张昭道: “眼下是何形势,臣焉敢悲春伤秋,为此无益之事?老臣此时进府,只为一件事来,孝廉想来必定知道。” 嗣主不禁微微一笑,从案上拾起一份卷轴,说道, “张公若是为了公瑾的事而来,此事我已有了主意,方才请元叹拟了一道钧命在此,请你过目。” 张昭忙双手接过,展开细读,却是一道任周瑜为中护军(掌管禁军并主持选拔武官的重要军事长官),并留在吴郡上任的命令,看得他不禁心内一惊,这等于把吴侯的军事权力尽数托付周瑜。张昭虽然已经料到嗣主对周瑜必有重用,但是也没想到这任命来的如此之快。嗣主见张昭神色不定,便问道: “张公以为有何不妥,请尽管斧正。” “不,不,” 张昭连忙回道: “选贤任能应该一决于上,何况孝廉的决断,老臣以为很妥当。只是……臣今朝接到会稽的来信,言道定武中郎将(孙权堂兄孙暠)在讨逆将军薨逝后,阴蓄异志,在乌程(今浙江湖州)整顿人马,欲取会稽之地。” “有这等事!” 嗣主猛地站起身来,紧握双拳,神气变得很难看,张昭忙从怀中取出一封书信,双手奉上, “孝廉勿惊,乱子已经平息,现在会稽尚属安静,这多亏了虞仲翔(虞翻)。昔年此人自称是‘明府家宝’,果然是名不虚传,更难得的是一片耿介忠心。” “哦,” 嗣主的神情慢慢缓和了下去,复又坐下来,展开书信细读。虞翻,是会稽余姚人,世家贵子,深通经学。虞氏是江东大族,五世传注《易经》,虞翻本人更是文武兼资,据说可一日步行三百余里,脚力有如骏马。孙策征讨山越之时,他曾独自持着长矛,为孙策牵马引路,昼夜步行,直到将孙策带出险地。 虞翻这样一个奇人,性子却颇有些痴心之处。他本是会稽前太守王朗的功曹(辅佐郡守、县令的主要官吏),孙策渡江来到吴地,王朗败走,出奔海隅,其时虞翻正遭父丧,本欲脱却孝服,随故长官北上,却被王朗拒绝。虞翻回到会稽,孙策以厚礼相待,两人竟尔结为至交。虞翻不似大多吴、会世家子弟,丝毫不以孙策出身寒微而有鄙薄之意,相反,见到孙策年少才高,壮志勃发,浑不似当时的纨绔子弟,虞翻心内十分倾慕。 “府君用的是乌合之众,驱策的是一干散兵游勇,竟然也能将他们训练成一支劲旅,得到他们的死力,这种才能,足能够比拟高祖皇帝。” 虞翻对孙策当面赞叹道。他向来心高气傲,这样的赞美全然发自肺腑,十分难得。孙策也视他为知己之人,令他仍以功曹的身份在会稽镇守。 “如今卿就是我的萧何,替我看守会稽,我可以放心了。” 孙策对虞翻说道。 孙策薨逝后,会稽的大小官吏得到消息,皆欲赶赴吴县奔丧,虞翻见到这种情形,将他们一一阻拦了下来, “论起与府君的情分,此时诸君没有比虞翻内心更为悲痛的了。不过我劝诸位不能擅离职守。会稽离吴县路途不近,若是山民之中的贼寇趁机作乱,到时候呼应不便,岂不是我们失职了。” 虞翻带头留在任上,在山阴(会稽郡治所,今浙江绍兴)为孙策服丧。其他官吏一见,也就有样学样,固守城池不动,因此孙策薨逝之后,会稽反而十分安静。 “相公!” 虞翻所部的哨探向他汇报。 “定武中郎将对府君遗命不服,已在乌程屯兵,欲向东而来,吞并会稽。” 虞翻闻言之后勃然大怒,却很快平静了下来。他先在郡中巡视,吩咐官吏各守其位,不得妄动,然后携带家将,自己一骑当先,出城去见孙暠。 孙暠是孙坚幼弟孙静的长子,仗着父亲的名望和功劳,颇为骄傲。孙静在孙策平定六郡之后,不愿再做官,而是回富春去守护宗族。孙暠以长子的身份,继承了父亲的官职和部曲。孙策突然遇刺,他认为这是个改变地位的良机,不愿意奉事年轻的嗣主,而欲取而代之。 “讨逆府君不幸遇难,天年不永。他既然已经留下遗命,我们做臣子的就应遵从,奉孝廉为主,执事此时犯上作乱,意欲何为?” 虞翻从容质问道。 “我与讨逆府君不是君臣,而是兄弟。江东地面虽只六郡,也是至关紧要之处,当以有德有才者居之。孝廉年未弱冠,何德何能,要教我奉他为主?” 孙暠答道。虞翻不由得冷笑: “若论才能,我与孝廉虽相知不深,亦知道他聪明绝伦,英武雄才,非常人能比拟。若论德行,岂不闻‘天下至德,莫大乎忠’;执事跟随讨逆将军多年,有君臣之名,有骨肉之实;且是讨逆将军对执事厚待有加,委以重任;如今他薨逝不过数日,执事竟欲行篡逆之举,既不顾忠义之道,亦不顾骨肉亲情。以此论之,执事岂得谓有德之人,岂能得江东之人望?此刻执事愿行便行,虞翻已同一郡将士同心合力,婴城固守,如有变化,我等皆愿出死力,为孝廉除害。届时恐怕执事欲全身而退亦不可得,请君好自为之。” 虞翻说完,更不停留,转身回城。孙暠知道他在会稽极得人望,且是智勇双全之士;本以为他秉性高傲,孙策一死,不会甘愿侍奉新主,而会心生去意。如今见他竟愿为嗣主效死力,孙暠心内也很惧怕,因此就退兵而走,不敢再生觊觎之念。 九琴谱 嗣主读完书信,长叹一声,把书信递与顾雍观看,道: “虞仲翔真国士也!我与他只见过数面,相交不深,他却能这般信任我,这不是因我有甚可取之处,而是他忠于先兄。可见先兄平日确乎能够得人死力,连虞仲翔这样的孤高耿介之士,也能对他倾心以事。相比之下,定武(孙暠)也太卑劣了些。不过热丧之中,我不想先动甲兵,震动局面。这件事且先搁下,过些日子再行处置。” 张昭道: “臣也不是要孝廉马上惩罚定武。只是孝廉这样评论虞仲翔,又显得偏狭了。仲翔既是国士,岂能以私交而废公义?他与府君意气相投,尚属小节;能以江东安全的大局为重,不来奔丧而在本地守制,为孝廉和会稽百姓守得一郡安宁,这才是大义所在。” 嗣主听得张昭话中有话,又叹了口气,起身踱了两步,说道: “我晓得张公是想让我拿虞仲翔同公瑾比较。同样是贤能的人才,他们所学和志向都大有区别。公瑾不是一郡之才,是不世出的英雄,他的行事,我不愿以常理去拘束。而仲翔虽是无双之士,却是脾性孤直,若在庙堂为官,我只怕他也……” 张昭道: “臣明白,臣并无是非公瑾之意。臣惟愿孝廉能够懂得,因才施用,乃是为人主的大道。此道虽然极难,但只要做到了,为人主就极易了。昔日齐桓公有云‘易哉为君’就是这个道理。” 嗣主却知道自己哥哥生前常以管仲、齐桓公来比拟张昭和自己的君臣关系,他本来想接着诵一句桓公的话“吾未得仲父则难,已得仲父,曷为其不易也”(没有得到仲父的时候做君主很难,有仲父辅佐做君主则简单了),但是见张昭神色郑重,知道他并无他意,自己若出言调侃,又有顾雍在侧,只怕会使张昭难堪,因此也就缩口不言。他回身坐下,手指轻轻叩击桌面,说道: “话莫谈得远了,敕封公瑾的钧命,张公若以为无甚不妥,明日便即发出。张公,今日你若无事,不妨去跟公瑾谈谈。现下局面很乱,总要理出个头绪来,我想听听他的见解。” 张昭听言,踌躇道: “我去与公瑾谈谈倒是不妨,可是若依孝廉的话,岂不是我二人私相授受,暗室之中议论军国大事,这可不妥当。何不待明日进府,公瑾受了钧旨之后,他有甚见地,令他明白回奏便了。” 嗣主摇头道: “不然!眼下军政大事,一凭于你二位,你二位若是意见有甚不合,临时到我跟前折辩,教我一时难以定论,反而误事。不如先定个章程,再来同我商议。再说,我的心思,张公是明白的,你在公瑾面前,也断不会说出什么歧义来。” 张昭听言,答道: “孝廉既如此说,张昭谨遵如命,这便往公瑾处去。”他内心暗想: “这孩儿,小小年纪,倒有肚肠!教我们拟定章程,他只管做主,这一套却不知何时学会的……” 他起身欲辞去,嗣主却又说道: “张公且慢些!咱们登人家的门,也别空着手去。不过珠宝珍玩什么的,恐怕俗气,也同你身份不相配,嗯……” 他想了想,问顾雍道: “元叹!昨日你不是说,曾经从你老师那里抄录了几本琴谱,想请公瑾校正一下?不如今日就请张公代为携去吧,也是雅事。” 顾雍应道: “是。”他是中郎蔡邕的学生,少年时随蔡邕学习书法、音乐,颇为擅长鼓琴。他起身到门口轻声吩咐侍从几句话,侍从便去书房之中取来两本琴谱,皆是用纸张制成,颜色发黄,纸质薄脆——其时纸张稀少,价值不菲,官府公务往来,记录史料,多数仍用竹简——递与顾雍,顾雍便奉给张昭。 张昭抬眼观瞧,一本是《南风歌》,乃是古曲,相传为大舜所做,以五弦琴奏而歌之;另一本却是《龙朔操》。张昭不好此道,见到这个名字,茫然不知何所本。顾雍正欲为老师解释一番,嗣主却微微使个眼色制止,顾雍见状,也就缄口不语,将琴谱用锦袱包好,张昭捧在手中,对嗣主行礼而去。 张昭乘车来到周瑜府中,他不欲周瑜出府迎接,是以并不事先通报。下得车来,只由一名老仆引入府内。周瑜在吴县的府第乃是孙策所赐,精巧异常,是姑苏城内名园,张昭缓步入内,只见曲径闲幽,奇石林立。这时已是四月,江南花季已过,姹紫嫣红尽已归去,只留绿叶成荫,幽幽森森。张昭正停步赏玩,忽然听见院内传来吟哦之声: “习习谷风,以阴以雨。之子于归,远送于野。何彼苍天,不得其所。逍遥九州,无有定处。世人阐蔽,不知贤者。年纪迈逝,一身将志。” 张昭不知周瑜这是引何经典,发何议论,饶是自己满腹经纶,竟没听过这几句话。只是辨着他言中之意,似有幽幽不得志,抱负不能舒展之感,但他目前正蒙殊遇,此言却是怎生讲来?他此刻顾全身份,不能再听壁脚,便不假思索地高声道: “公瑾好雅兴!”说着便步入院中。 周瑜闻声,慌忙从院内迎出,长揖到地,将张昭引入内室,两人寒暄数语,便分宾主落座。张昭见周瑜全然是书生打扮,身穿一袭印有淡蓝色暗纹的本白细麻布长袍,头戴淡蓝色方巾,衣裳皆是半旧;腰间系一块小小玉玦,除此更无装饰。加之容颜俊雅,举止风流,不禁让张昭想起《诗经》里的一首“淇奥”: “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这时童子过来敬献茶汤,张昭用毕,便问道: “公瑾方才所吟诵的诗句,古朴雅致,我竟没有听过,不知是何人所做?” 周瑜笑道: “是至圣(孔子)所做的琴曲《猗兰操》的曲辞。故老相传,至圣游历诸国,皆不得聘任,内心郁郁,从卫国返回鲁国之时,中道有感而做此曲。其辞有云‘夫兰当为王者香,今乃独茂,与众草为伍,譬犹贤者不逢时,与鄙夫为伦也’。乃是以兰花自拟,叹息自己饱学而不得大用,不得不与凡夫俗子为伍。其曲散失已久,其辞近年来才为蔡中郎所考证,难怪张公未曾听闻。” 张昭这才得知他方才吟诵的意思,又想起自己携来的两本曲谱,不禁说道: “故老相传,言未必真。若真是孔子所做的曲子,距今已有六百余年,怎地一朝就能被那蔡伯喈(蔡邕字伯喈)所发掘?经学乐律,大有今人所创的,却莫不假托前人之名,为的是抒发自己的胸怀。那蔡中郎乃是旷世奇才,辞赋文学无不冠绝一时;只因得罪宦官,竟尔远走江海,在江东避祸十二年,这境遇与逃难陈、蔡之间的孔子,有何区别?若这《猗兰操》竟是蔡中郎自己所做,也不为奇。公瑾既说到琴曲,我这里倒有两本琴谱奉上,未知真伪,请君斧正。” 周瑜微笑着听他发了议论,口称“不敢当”,双手接过琴谱,略略翻阅了一下,抬头道: “敢问张公,这两部曲谱可是顾元叹之物?” “正是,公瑾何以得知?” “张公这两本曲谱,是从吴侯府里携出。如今府君身边,除了顾元叹,谁还能抄录到蔡中郎的《琴操》呢?” 周瑜的脸上忽然带了一丝忧郁之色,但也只是一闪而过,复又回归平静。他用手指着琴谱,解释道: “张公请看,这部《南风歌》是古曲,所谓‘南风之薰兮,可以解吾民之愠兮’,乃是以大舜的口吻描述君臣和谐的景象,其辞古雅,中正和平,张公必也听过,姑且不论。这部《龙朔操》却是蔡中郎本人所做,又名《昭君怨》,是引用昭君出塞的故事。忧伤凄美,其格调、韵律与古曲大不相同,极是值得玩味。蔡中郎有一部曲集名为《琴操》,其中收录五十余首曲子,题材大多取自先秦,只有这首《龙朔操》,记述本朝故事,是个例外。” 张昭恍然道: “难怪叫做《龙朔操》,原来是昭君出塞的故事,想必‘龙’是‘龙沙’,‘朔’则是‘朔漠’之意了。蔡中郎所做,当是与众不同,若不是现在正在国丧之中,八音谒密,不能有丝竹管弦之声,不然的话,我虽不通乐律,也颇愿请公瑾指教一番。” 周瑜微笑道: “张公言重了。蔡邕中郎,固然是旷世奇才;顾元叹名门高弟,也自是不凡。他选这两本琴谱赠我,虽是一物之微,在彼此的身份、喜好上,他也是颇用过一番心思的,可见其人思虑深远。有这样的贤能之士在朝为同僚,是晚辈的幸事。” 张昭点点头,忽然想起一事,便道: “今日顾元叹从孝廉书房里拿出这两本谱子,我还好生奇怪。孝廉跟我读书这几年,我也不曾见他弄过这些杂学啊?若论他的性子,跟他哥哥倒像,也是个喜动不喜静的,除了骑马、打猎、喝酒,就只爱写写字,几时又读上琴谱子了?现在想来,必是你们哥儿们少年时在庐江的事了?” 周瑜笑了笑,手指轻轻拂过琴谱,说道: “孝廉……他是懂乐律的,虽然不大会弹琴,可是耳音好得很。” 张昭从没见过嗣主跟乐律有什么缘分,听他如此说来,不由得好奇心大起,但见周瑜怔怔出神,面上带着惆怅之意,心知他是思念旧事,情难自已,也就不愿再触及他的心事——此时的周瑜,脑海之中正是回忆起十年之前的往事,仿佛又回到了舒城故居,自己每日都会坐在院子里练琴,也总有一个男孩,静静地坐在回廊之上,听着自己的琴声。 十六郡 周瑜每日抚琴,见九岁的孙权总是默默不语,在旁静听,不由得有些好奇。有一日,他不禁笑着问道: “哥儿,可是想要学琴?你若想学的话,我虽不大通,也可教你。” 孙权听了,只是摇摇头。这时孙策却背着弓箭,身着窄袖薄靴的猎服,从屋内出来,看他俩这般光景,笑道: “甚么,你要教他弹琴?这曲谱好像天书,你们这些白面书生才琢磨这些东西,我弟弟哪里会弄那个劳什子,我家这将门之后,也有这份雅骨?” 说着,伸手拉住弟弟的手臂,笑道, “宝宝,你若是做完了功课,也别在这儿给周家哥哥捣乱,去换身衣裳,同我打猎去吧。我新得了一匹好马,全身火红,只有马鬃马尾是纯黑,这岂不是你从书上读到的‘骅骝’吗?你且随我去试试。” 孙权很听他哥哥的话,向周瑜作个揖,便随着哥哥离去。周瑜只听见他小声对孙策道: “倷弗要再喊我‘宝宝’格,还当着周家哥哥的面,多肉麻!要叫,也该叫三弟、四弟他们啊!” 孙策不禁大笑,又俯身在弟弟耳边说了几句什么,惹得弟弟摇晃着身子只是不依,兄弟俩有说有笑,执手而去。周瑜虽然有兄弟,但是年齿相差甚多,远不如他们兄弟亲厚,他在旁看了,不由得有些羡慕: “这是天伦之情,毕竟不同啊。” 从此之后,孙权仍然经常跑来听周瑜弹琴,听得多了,居然也能辨析音律,判断优劣。周瑜不时对他讲些琴法琴论,如宫弦沉重为君,商弦决断为臣,少宫弦应刚,少商弦宜柔;又何谓泛音法天,散音法地,按音法人;又为何伏羲制琴一弦,舜制琴为五弦,文王六弦,武王七弦…… 周瑜乃是翩翩浊世佳公子,少年而蕴大才,与同龄人可言者极少。孙策虽然聪明英发,究竟是个武人的底子,平日除了练兵练武,就只喜欢下棋,使得周瑜颇有“可与言者无二三”之感。如今幸喜有这个小伙伴陪伴于他。孙权对于此道虽不甚通晓,难得人既聪颖,记心又是极好,点头知尾,教一答十。虽然有时候他根本不懂,乃是信口胡说,但周瑜能与他谈谈讲讲,也颇得趣味。时间长了,他也就明白为何孙策与其父母独独最宠爱这个孩子,确实聪明乖巧,与众不同。只有一点奇怪,孙权从不自己亲自弹琴,只是听人抚琴,然后坐而论道。 “如今想来,这也不难解。他,只怕是天生的人主,哪有弹琴给别人听的道理。” 周瑜有些怅惘地想道。他不禁吁了口气,对张昭道: “张公此行,恐怕不是为了同晚辈讲论琴道吧。想必是孝廉有何谕旨?” 张昭不禁一笑,便将来意说明,又道: “如今天下方乱,江东也不得独善,咱们辅佐嗣主,退缩不得,总得有个章程拿出来。依着我看,这第一件大事莫过于替孝廉挣个官职名分。子曰‘必也正名乎’,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他只是个未入朝任事的孝廉,手下却领着一群太守、将军,这成什么事体?就发号施令,只怕也无人听从啊。” 周瑜应一声道: “张公说的是了。这件大事,既是东部(指张纮,官至东部都尉)在京,他必将在天子面前为孝廉请命,料想不至落空。” 张昭踌躇道: “府君薨逝前,我已经有书信给子纲,他跟府君是过命交情,那是信得过的。眼下许都那头想必已经知道江东出事了,只不过那曹氏作何想法,还在未定之天;子纲能有多大力量,也未可知。我现在最怕不待朝廷有命,江东已自先乱了。” 周瑜道: “是怎生江东先乱了,张公可是有什么消息?” 张昭便将孙暠如何欲取会稽,虞翻又如何智勇双全,守城固土之事讲给他听了。周瑜静静听完,良久方道: “这也是意料中事。孙定武是孝廉这些堂兄里的老资格,能做出此事,其实并不足奇。会稽乃是府君自己的封地,又邻海隅,一旦为人所夺,自行表奏朝廷,占为己有,先声夺人,那就为祸不小。此番真亏得虞仲翔了。” 张昭道: “怕只怕跟定武一样想头的人还有不少,而江东又有几个文武双全的虞仲翔?”他话一出口,觉得有些带刺,不由觉得尴尬。周瑜也不在意,说道: “张公说得是了,如今江东正是需要人才的时候,这又是一件大事要务。不过今日也暂且搁下,晚辈只为张公说一说六郡形势。如有谬误,还请张公指正为是。” 说着,他从书架上取出一副皮革所制的地图,在案上展开,上面绘制着江东各郡县及与荆襄、江北、交州(今广东一带)等地的临界之处,其山脉、河流、湖泊、沼泽无不标注得清清楚楚,还标注出了分率(比例尺)和准望(方向)等制图标准——那时候由于交通条件和人的认知所限,地图学还很落后,到了汉代还经常沿用秦始皇时的地图——张昭看了,颇为惊异,像这样精良的地图,他虽跟随孙策几年,也是没有见过。 “这地图是何人所绘?是公瑾你么?” 周瑜笑了笑, “晚辈没有这番能为,这是结合前人的遗作,以及我这几年在江南的考察,请能工匠人所绘制的。” 张昭正暗暗心惊他这番用心良苦,周瑜的手指已经指在地图之上: “张公请看。吴郡是首善之地,鱼米之乡,又是孝廉的故乡,如今重兵屯守,那是出不得闪失的。” “会稽临近海疆,盗寇作乱;域内又多丘陵,山越潜伏,民风剽悍,颇为难制。此地原是府君奉天子之命亲领,若是孝廉能继府君之职,瑜以为日后的任务应当逐渐变剿为抚,携山越之民来内地,逐渐施以教化,再令兵士屯田以守边境。此外,瑜以为治理会稽,疲难只是一时之事,假以时日,其地富饶当不在吴郡之下。” “哦?” 张昭想了想,道, “公瑾说会稽富裕,可是因为煮盐一事吗?” 周瑜微笑道: “正是。盐乃民生之命脉,所谓‘山西食盐卤,山东食海盐’。目前青州、徐州的沿海地带,盐场甚多。江东虽然只有海盐、盐官两处处盐场,在食盐一事上便已不会受制于人。日后还当继续发掘,改进盐法,庶几获利。” “若从商贾之事上获利,那可不合乎王道。不过我不是迂腐之人,为今之计,该当便宜从事的,也只得如此了。” 张昭笑道。周瑜知道他是当世大儒,向来贬抑工商,口头虽如此说,其实听不惯商贾之事,所以本来还想谈一谈会稽的丝织之业,也就转了话头,手指继续往地图的西北指去: “丹阳(包括安徽东部、江苏西部、浙江西北部分)郡现在是吴太守(吴夫人之弟吴景)所镇守,他是孝廉母舅,是破虏将军(孙坚)一手抬举的。现有太夫人在吴,她们姊弟一向很是相得,吴太守自己族内人丁又少,必得依托孝廉,所以不会有甚异心,这一郡暂可放心。” “豫章郡(范围大致同今天的江西省)是孙伯阳(孙权堂兄孙贲)所领。在府君的堂房兄弟之中,他与府君最是亲厚,战功最厚,威名赫赫。有他镇守,豫章可保无虞。” 张昭插口道: “听说豫章郡内有大湖,名为鄱阳,古代称为彭泽,在柴桑(今江西九江)处汇入长江。我虽未亲眼见过,听说此地极适宜水军操练,公瑾可知?” 周瑜道: “晚辈曾去过此处。那鄱阳湖虽为大湖,其实沼泽遍布,河汊纵横,与太湖这般数百里一望无际、水天相接的盛景,大异其趣。皆因其汇集了多条水系,且周围高山耸立,气候变化多端。且是水势多变,深浅不一,颇为凶险,若说利于水军操练,开阔眼界,锻炼胆魄,那倒是实情。” 他见张昭听得入神,令童子为二人换了热茶,稍作歇息,又道: “庐陵郡(大致在今天江西吉泰盆地)其实本是豫章的一部分,今年府君才刚分置出来,目前由孙国仪(孙权堂兄孙辅,孙贲胞弟)所领。此郡地势凹陷,山脉环绕,地土肥沃,民间富庶,乃是冲要之处。晚辈在此处带兵已有两年。孙国仪此人……” 周瑜突然缄口,张昭便追问一句: “公瑾怎地欲言又止?难道孙国仪也有甚不妥么?” 周瑜慢慢摇了摇头, “晚辈现在也没法说,只请张公留意。人心难料,破虏将军(孙坚)出身寒门,追随者尽是富春子弟;府君也尽以六郡之地分润血亲,这是好事也是坏事。” 张昭是深知任人唯亲的情弊,也明白一时之内无法措手,便道: “余下便是庐江(今安徽南部和江西部分区域),这是公瑾贵处,想必更是了如指掌。” 周瑜是庐江舒城人,他听张昭提到,只是一笑,道: “张公说的是了。庐江与许都相距不远,久慕中原风化,人口也是众多。当年府君在此血战年余,攻城掠地,杀人如麻。如今人心向背如何,确实甚是难料——瑜是肺腑直言,张公莫怪。” 张昭听他提到孙策当年受袁术命令,攻打庐江之事,叹了口气,道: “公瑾所言确是实情,我也知之已久,怎会怪你?庐江数战之地,从属不明,险恶非常。如今的郡守李术,那人是亡命徒的性情,先前府君在时,爱用这等人,也只有府君制得住他们。如今孝廉为主,主少国疑,我看那李术只怕有些靠不住。” 周瑜道: “李术究竟是府君所任用之人,去年他刺杀扬州刺史严象,乃是受了府君的命令。自古父债子偿,李术杀死朝廷职官,这桩仇怨恐怕最后还是要着落到孝廉头上,这是不可不防的事情。” 张昭点了点头,又思忖片刻,然后道: “总而言之,要洗清污名,结交靠山,我看必得依托许都不可了。只不过如今中原局势方乱,袁绍欲袭击许都已久。他兵多将广,其势汹汹;曹氏虽是兵少,却是把持朝政,而且那曹操乃是不世出的枭雄,将来鹿死谁手,尚未可知。既是如此,却让孝廉如何抉择?府君薨逝前说‘以吴越之众,三江之固,足以观成败’,这壁上观却是不好作的,眼下就需拿个主意出来!” 周瑜平静地道: “张公请勿烦躁。咱们身为人臣,固然可以有商有量;孝廉不日便是一邦君主,他做事怎能首鼠两端?是否应该投向许都,这是决定江东去向的大事,咱们无法做主,待到入府觐见之时,当面禀明,向他请命便了。” 十一鲁肃 张昭亲至周瑜府上议事,两人相谈甚欢,张昭自觉所获不浅,于是欣然起身告辞。周瑜出门送走张昭,回到府中,进入书房,笑道: “阿兄,我方才对张公讲得如何?依你看,还算周全吧。” 室内走出一个二十八九岁年纪,体魄健壮,身穿蔽旧蓝袍的男子,他自顾自地坐到案前,自己斟了一碗茶,举盏一饮而尽。 “不劳相问,你老弟讲话,一向头头是道。只是不知道你的孝廉,他对这些纷乱局面,能听懂几分?” 周瑜也坐到书案边,笑道: “你如何这样看待于他?我们府君你是见过的,那不是头等的聪明人?” 那男子“哈哈”一笑, “不错,讨逆府君确乎英发明达,我不能否认。奈何我鲁肃与他性情不投,莫说他英年早逝,就算他不遭此难,我在江东恐怕也难长久立足,何况现在换了孝廉为主?公瑾,人各有志,何必相强?我正欲回巢湖去,你如何把我老母搬来吴县了?你这可是有些不讲道理。” 这男子正是鲁肃了,他是临淮东城(今安徽定远县)人,算是周瑜的大同乡,比周瑜年长三岁。鲁肃家里虽非豪门,也颇富裕,地土甚多。他的性情生就的豪爽任侠,文武兼修,关心天下大事,又能急人之难,周瑜素来与他交好,自己随孙策渡江时,便邀鲁肃同行,并将其引荐给孙策。 孙策也看出了鲁肃胸怀韬略,不是凡品,很愿意任用他做些什么。但鲁肃的性情,外和内刚,对于孙策在江南屠戮英豪之举,认为是取乱之道,大大不以为然,因此也不愿依附,所以至今仍是白身。孙策既然去世,他也就准备回故乡淮南,去投奔当时一个叫做郑宝的土著豪强。周瑜在回吴之前,鲁肃便已去信向他辞行,周瑜接到消息,更不多说,索性先斩后奏,差人将他老母家小尽数接到吴县,自己赁了宅第,请她们居住。 “淮南虽好,却是兵家必争之地,战乱频仍,哪里有吴中这般安宁?小弟把阿娘与嫂嫂她们接来,虽然事先并未禀明阿兄,也是小弟一时情急,确是出于好意啊。” 鲁肃哼了一声, “吴中虽好,也得有个讨逆府君镇守。现在换了幼主,只怕转眼就有地动山摇之变,你这话怕不是故意的?” “不会有什么‘地动山摇’的。放着我周瑜在江东一日,就断不会有这种情形。” 鲁肃见周瑜脸色转为凝重,不禁叹了口气。 “公瑾,我知道你跟讨逆将军的情谊,非别人能比,只不过……你也别太痴心了。不是我要枉做小人,挑拨生事;只是以贤弟你的高才,如果埋没在南方偏僻之地,那是国家的损失。” “兄长所说的,正是小弟要劝兄长的话。兄长乃是王佐之才,却去投靠什么郑宝,那不是明珠暗投?小弟留在吴中,也非为了私谊,正是为了国家大计,非出此不可。” 周瑜微笑道。鲁肃不禁有些好奇: “这么说,如今这位小主公,你是跟定了他?那位孙家孝廉,他……到底是何许人物,我在江东也非一日,并没听说什么,他就真的值得托付?” “如今时日尚短,我一时也难以说明。兄长若是以为小弟还可以相信,就在敝处盘桓些日子,咱兄弟每日谈谈说说,岂不是快事?再说,” 周瑜狡黠地笑了笑, “兄长若回家去,只怕一时难以再见面,我欠兄长那一囷米粮的账,几时能还清,岂不令小弟不安?” 鲁肃听他提到旧事,也是一笑。原来周瑜随孙策起事之时,所携带的部曲缺少军粮,其时正路过鲁肃家里,周瑜虽与鲁肃并不相熟,竟毫不犹豫,自去借粮,而鲁肃竟也极爽快,将自己家中两囷粮食送了一囷与他——当时一囷粮合三千斛,在饥民相食的战乱年代,这是巨大的人情。鲁肃因此被家中长辈指为“败家的狂儿”,却也得以与周瑜结为昆仲之好,二人互相升堂拜母,情分非比寻常。 “贤弟如此说来,讨逆将军在江东立业,总也有我鲁肃的一分薄力。既是如此,我也不该在危难之时弃之而去。好,我就留下来观望几日便了。” 为孙策服丧“三七”之后,张昭与周瑜便以公务繁忙为由,劝嗣主换下丧服,出府视事,以安定六郡军民之心。周瑜更是前去联合程普、吕范等将领,请他们整顿兵马,择定吉日,让嗣主前来巡视。 到了巡视的日子,鲁肃也换上官袍,站在周瑜的部曲之中,为得是想看一看新主的风范。嗣主车驾还未到达,众官兵已经列队整齐,鲁肃放眼望去,只见吴郡兵士不下两万余人,倒也矫健雄壮,号令严整。只是队伍旗号极多,长短不一,鲁肃知道这是因为孙策当年所收服的都是“乌合之众”,将官既多,各自有各自的部曲,难免显得有些杂乱无章,这是个不小的弊病,但也非一日之寒——鲁肃想着,只听见车驾隆隆,以及士兵喝令开道之声,知道是嗣主到了,忙凝神望去。 只见一辆四乘大车缓缓驶入跸道之中,上面一柄青罗大伞,伞下坐着一个身穿紫袍的少年。周瑜忙趋身上前,率领众臣众将对那少年跪拜行礼——在此之前,江东臣僚对孙策的礼节甚是简慢,从未跪拜——周瑜又起身整顿了衣冠,亲自将那少年扶下车来。鲁肃便知道这是江东的嗣主,孝廉孙权了。 嗣主生着一张长方脸蛋,颧骨高高隆起,目有精光,是不怒自威的相貌。鲁肃不敢多看,也低下头来,垂手而立,就听到周瑜朗声道: “诸将替主公报名问安!” 程普随即当先出列,大声道: “荡寇中郎将,行零陵太守程普拜见主公!” “征虏中郎将,行丹阳太守吕范拜见主公!” “先登校尉韩当拜见主公!” “破贼校尉凌操拜见主公!” “丹阳都尉黄盖拜见主公!” “折冲中郎将太史慈拜见主公! “西部都尉蒋钦拜见主公!” “扬武都尉董袭拜见主公!” “别部司马周泰、陈武、潘璋拜见主公!” 见诸将报名已毕,周瑜便出列躬身道: “建威中郎将、中护军、行江夏太守周瑜拜见主公,主公安泰!” 嗣主点一点头,缓缓巡视四周,鲁肃见状便知道他有一番慰告三军的话语。果然就听见嗣主的声音,清清朗朗传来,中气十足: “……余以薄德,忝领六郡,自知年幼无才,本难当大任。思我孙氏,父兄两代创业惟艰。先父于汉室倾颓之时兴兵讨董卓,建立一世英名,不幸为黄祖奸计所伤,惨死江夏。先兄年仅十七,白手起家,克吴郡,平会稽,收庐陵,定豫章,一路攻无不克,战无不胜,此固是先父英灵保佑,也是先兄与众卿同心同德之力。” “……如今天下未定,汉室衰微,我江东地富民强,群贼觊觎久矣。余虽无才,唯知忠义孝悌,若是一味退缩,不思进取,则是上负父兄,中负众卿,下负江东苍生。” “……时局艰难,内忧外患不断,先兄临终有言:‘以三江之险,吴越之固,大有可为’,卿等皆是孙门旧将,宜念先父先兄未竟之志,以江东地土生灵为重,以扶助朝廷为己任,勠力同心,共图大业!” 嗣主话音方落,只见众兵士无不悚然动容,在众将的带领下山呼口号,响声雷动。鲁肃听嗣主虽然年幼,这番侃侃而言,不但言语便捷,口才伶俐;而且身在千军万马之前,从容自若,气度不俗,风采颇令人心折——他正内心思量之时,周瑜已将嗣主扶上车去,自己也策马相随,开始巡视军容了。 不多时,嗣主巡视已毕,吩咐以金帛羊酒犒赏三军,又大加温言褒奖,在一片欢声雷动之中驱车回府。鲁肃目送嗣主离开,心中也暗自忖度自己的去留,持鞭上马,悄然离去。 周瑜陪同嗣主回到吴侯府邸,嗣主便留他共同用餐。侍从摆上一式一样的两份膳食,又替他二人斟酒,方才退去。那饭菜只是两样时令蔬菜,一碟肉脯,饭也是掺了粟米的糙米。嗣主从来对吃不太讲究,只是喜欢饮酒。只见他连饭也不吃,频频举盏,连尽三大觥。 周瑜却是量浅,又怕一会儿要议事,也不敢相陪,只是劝嗣主多用些饭食。他知道今天是嗣主秉政以来的头一个大场合,居然应付得十分得体,他内心也自得意,所以酒兴特佳。 “公子,太夫人送莼菜羹来哉。” 帘帷掀起,一个身形袅娜的侍女提着食盒,娉娉婷婷走了进来。她打开食盒,取出黑底红漆的汤碗,为二人布上羹汤。莼菜是诗经里写过的,“思乐泮水,薄采其茆”的“茆”,就指的是莼菜,最宜与鲈鱼同做羹汤,脆嫩鲜美,在当时江南的达官贵人家中,这是一种很名贵也很时髦的食材。 “太夫人讲,今朝有周家公子勒,特为吩咐奴做了莼菜鱼羹。不过这鲈鱼是旧年格鱼脯,该格辰光新鲜鲈鱼也勿当令,要到秋天才有哉。公子勿怪。” 周瑜听她莺声燕语,一口苏白十分娇柔动人,不由得多看了她一眼。只见那侍女十八九岁年纪,容貌也算不得多美,却是身形苗条,肌肤白嫩,秀发如云。正是三分姿容,加上七分温柔,便是十足的人才了。嗣主笑道: “如此说来,我还是沾了便宜。阿元阿姊,请倷去转致太夫人,替我拜谢哉。今朝还有要紧事体,我们也不多饮酒,请太夫人弗要担心——这汤,也该当送给张公一碗末。” 那侍女道: “公子放心,早已经送去张长史府上格,若是无啥吩咐,个末奴便转去哉。” 她见嗣主点点头,便悄然而退。嗣主看见周瑜的神情,笑道: “伊是我姆妈格侍女阿元,我一回吴县,就是伊来照顾我——阿哥,你瞧伊人才好伐?个末我叫伊去你府上服侍,如何?” “哥儿是取笑我了,眼下我并没心思想这些风花雪月。况且这位姑娘是太夫人的惠赐,哥儿该当另眼看待才是啊。” 周瑜饮了两杯之后,也略带酒意,说话不知不觉用了以前的称谓。嗣主摇头道: “我又不欢喜同这些女孩子玩,俚笃(她们)个个都是‘近之则不逊,远之则有怨’。看见俚笃我就头痛得紧,有啥好处?还不如这个陪我,痛快得多。” 他举起酒碗亮了一亮,又吐了一下舌头。 “好在今朝张公弗在这里,若是见我喝了这么多,又要听他一顿教训了。” 周瑜看着嗣主稚气未脱的面颊,知道他对人伦之事还是似懂非懂,心道: “还是个孩子,难为他这些日子担当了这么多。” 十二张纮 周瑜见嗣主开怀畅饮,不久便熏熏欲醉,于是命侍从服侍他去午睡,自己却并不离开,而是在府中等待——他知道张昭今日会进府来,三人要共同计议江东的归属去向之事。 他在嗣主的书房中静候,顺便为他查验些功课。待了不到一个时辰,果然张昭就进得府来。他听说嗣主午睡未醒,脸登时板了起来: “都这时分了,还在纳福?这不是成了‘朽木不可雕’——” “张公!” 周瑜轻声制止了他: “他这些日子也够疲倦了。再说,如今名分有别,请您别这样说。” 张昭不由得一愣,他自来吴侯幕府,向来是言必听计必从,从来没被晚辈臣僚这样当面顶撞过。他看着周瑜神情平静而坚决,不由得叹了口气,盘膝坐了下来。 “你说的是了,我何尝不知道?只不过想起如今局面,心里忧虑焦急,真恨不得他一时三刻就能成材才好。” “所谓‘十年之计,莫如树木;终身之计,莫如树人’,教育一位君主,本来也不是一朝一夕便能成事的。他现在年幼,您不叫他喘息片刻,一味逼得太急,若是他有什么长短,岂不白费了您一番心血。” 张昭听得周瑜的话,不由得又想起了二十六岁就身故的孙策,以及刘琬那个预言孙氏兄弟禄命不终的谶语,不由得打了个突,于是一言不发,只是喝茶。 二人又静待片刻,侍从便来通报,说是嗣主已经醒来,请他们堂上议事,二人来到厅中,嗣主问道: “卿等此时尚未离去,必有重大事体亟待决断,却不知是何事?” 张昭于是目视周瑜,周瑜便起身离座,将此时需向许都上表之事禀报嗣主,然后与张昭静静等待嗣主裁决。嗣主听后,也不急于决定,只是若有所思,出了半晌的神。一时间三人相对默然,良久嗣主方道: “卿等既以此事付我决断,想必是要我在袁、曹二人之间选个结交的对象。也就是说,卿等以为此事尚有选择的余地,是么?” 嗣主的声音不高,语气却显得有些严厉,是张昭从未听过的,不禁令他感到有些心惊。周瑜望了张昭一眼,平平静静地回道: “是。先前府君虽然领了许都的官职、封赏,又以季佐(孙权幼弟孙匡)与曹氏结亲,但是目下袁、曹相拒于北方,袁军势大,其事犹未可知也。您掌管六郡地土、数百万生灵,凡事不应该意气用事,臣以为,还是应该多想一步出路才是。” 嗣主听得他的话,又沉默了许久,方道: “此事我本来以为没什么可议的。我身为人臣,理当侍奉天子,虽然明知天子早已落入曹氏的挟制中,但他坐大已久,这个现实没法不接受。况且又是先兄已经奉许都之令,若是在我手里朝令夕改,对大局只怕没什么好处。” 他说着,看了看张、周二人。只见张昭轻轻颔首,周瑜却不肯放松,又接上一句: “若是提起先前府君,似乎他也曾经想趁北方动乱之时去许都‘清君侧’。这事情虽然没成,只怕曹氏早已得到风声。依孝廉看,此事又待如何呢?” 他的语气不似平时那样守礼,显得有些咄咄逼人,张昭不禁微微皱眉。嗣主也不以为忤,只是沉吟了一下,然后问张昭道: “张公!依你看,如今北方形势究竟如何?” “据张子纲书信,今年春天袁军虽然败了两阵,并损了颜良、文丑,声势却仍是十分浩大。袁绍据有幽、并、青、冀四州——那冀州于十三州中人口、地土最多——又与左将军刘玄德合兵,其势极不可小觑,目下恐有进逼许都之势。” 张昭答道。嗣主低头想了想,又问道: “我听说兴平二年(公元195年)时,袁本初曾欲迎奉天子到冀州,然后又变了卦,可有此事?” “是。那是他手下的谋士沮授、郭图等人劝他奉天子以举义旗。袁本初恐怕迎奉天子会受朝廷所制,因而不听。却不想曹孟德次年便奉天子到许县,另立都城。” 张昭答道。嗣主听言,无声地笑了笑,说道: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乱世之中,时机往往稍纵即逝,一旦机会从自己手中溜走,反叫别人抓了去,后悔亦是无用——公瑾,依你看袁本初事将如何?” 周瑜躬身答道: “孝廉说得极是了,袁本初确乎是个多谋而无决断之人。不过,关于他是否应迎奉天子一事,臣听讨逆将军讲过,袁本初前后曾有两三年的时间都在犹疑此事。终究因他贪图权势,又有不臣之心,不愿朝廷掣肘,最终不行此举。想天子经年辗转,被董卓、李傕、郭嗣等人挟持,衣食不周,其苦万状。那曹孟德迎奉天子,再造宫室,确乎有功于社稷,因此深得人望。袁本初却见小利而忘义,错失良机,以致受制于人。” 嗣主点了点头,说道: “《论语》有言,有欲则未见刚者。私欲一盛,国事因此而坏。袁氏以数倍曹氏之军力,却经年而不能克之,我想根源就在此处。先父起家,就是应了袁本初之约,讨伐董卓。袁本初怀有异心,本非一日,却是个志大才疏之人,既无将略,又无志气,见董卓畏惧讨逆军之势而遁走,却不追击,弃天子于不顾,竟欲另立朝廷。如今见曹氏坐大,又来征讨,如此反复无常的篡逆之辈,何能成事?先兄既已奉当今天子,我们也不能似袁氏这般首鼠两端。张公,请即刻拟个稿子,照我的意思,上表许都。” 张昭不由得松了口气,躬身答应。嗣主却俯下身来,对他二人轻声道: “公瑾方才说,先兄曾欲亲自去许都‘清君侧’之事,事出无凭,乃是众人揣测。我想先兄断不至行此险事,也不会有甚不臣之心。此事以后不能再提起,二位替我转致众人,若是我再听到有关此事的一言半语,必不轻饶。” 嗣主说这话时,声音虽低,语气甚是严厉。张昭深知孙策阴欲袭击许都绝非空穴来风,但是也明白嗣主不欲提起此事的用意。他答应之时,抬头望了望周瑜的脸色,只见他十分平静,便似方才什么都没说过。 许县(今河南许昌)境内,气候与江南大不相同。时值六月之初,江南阴雨连绵,闷热难当,正是黄梅天气;许县却正值酷暑,骄阳似火。 侍御史张纮,自建安四年(公元199年)奉孙策之命出使许县朝廷,并带来贡品之时,便为执掌大事的司空、车骑将军曹操留住,在许县为官,已是一年有余。张纮生性平和,知道曹操对自己的挽留是出于一番爱才之意,不愿拂逆,另外也怕惹怒曹操,给孙策带来祸患,所以并未推辞,随即留在许县。 张纮本是江北人(扬州广陵),但在江南客居已久,与孙策相识已有十年,君臣之间情分深重,有如父子。听闻孙策去世的噩耗,他悲痛万分,恨不能胁下生翅,即刻南归。但是自从他接到张昭的信件,知道年幼的嗣主已经接位,他便即明白,此时自己的作用重要非常,必须将心思都放在保全嗣主和六郡基业之上。张纮虽是一介书生,实有辅国之志,并不以自己官小职微而妄自菲薄。他心里明白,曹操深以孙氏在江东坐大为患,如今孙策遇刺身亡,曹操生性狡诈,绝无不趁人之危的道理。但是苦于从未去过南方,对孙氏也毫无所知,该征伐还是绥靖,必须征询于别人的意见。这个人,恐怕就是自己了。 “阿爷!” 张纮的仆人匆匆奔进室内,打断了他的思绪。 “曹公召见!” “果然来了!” 张纮心下暗道。孙策的死讯传到许县已有月余,曹操忙于应对袁绍大军,对此事竟恍若不闻。然而张纮心中雪亮,知道曹操不会一日忘了江东之事。他不禁手中微微出汗,然而还是平静地吩咐仆人: “准备衣冠车马,咱们这就去拜见。” 曹操正在读书,听闻张纮来到,忙到院中迎接。张纮整肃衣冠,对曹操依礼参拜,曹操连忙伸手扶起: “子纲请起,请起。天气炎热,咱们进屋里说话。” 他见张纮穿着厚重官服,又吩咐自己的侍从道: “看侍御史带着便服没有?你服侍张公换了衣服来。” 张纮此时年近五旬,体气衰弱,不耐炎热,已是汗流浃背。见到曹操如此体贴,虽然知道有做作的成分,心下也不禁感激。等到他换了便服,擦了手脸,来到曹操书房之内落座,曹操又命侍从端来两个大冰盆。张纮只觉得暑气全消,极为舒适,便笑对曹操道: “冰价甚贵,明公自己尚且不用,却以此待在下,教在下何以克当?” 曹操摆摆手,说道: “我这不是款待子纲,是款待你腹中之才学。陈孔璋(陈琳字孔璋,汉末大文学家)尚且对子纲甘拜下风,说自己是‘小巫见大巫’,我焉敢慢待了卿?再说,卿在江东为孙氏上宾,想来是享用颇丰。如今在许都,本就不及江东物产丰饶,又时值战乱,已经是令你大受委屈了。” 张纮听他提到江东,心中暗自思忖,口中却道: “明公过誉了。孔璋所言,已是十余年前的事,那时在下与孔璋同在江北游学,孔璋虽是年幼,才气冲于牛斗;在下如今却已年老,更无甚可作为之处。如今孔璋身在北方(此时陈琳依附袁绍),与在下不通书信已久。他日明公平定中原,在下乞请明公勿以孔璋昔年行事为罪(陈琳曾替袁绍起草讨伐曹操的檄文),怜其才而保全其人。” 曹操听他说话,只是微笑,待他说完,便道: “孔璋之事,他日自有分晓。子纲,听你的话,我克复中原,驱逐袁绍,看似是指日可待之事?” 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