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 《鼠男》 第一节 “——然后呢?” 从左右耳拉下iPod的耳机,姬川亮抬头问。 别的乐团刚好结束练习,从后面的小房间喧哗地走了出来。三个男生、一个女生,大概还是高中生吧。个头矮小的短发少女没拿乐器盒,也没拿鼓棒,看来是主唱。年轻人异口同声地对柜台说再见后,走过围在等待区桌旁的姬川他们身边,带着乐团练习结束后特有的畅快情绪,消失在门外。 “什么然后?”越过桌子探出身来,一直等待着姬川感想的竹内耕太脸上已经看不到刚才那种兴奋的表情了。 “你打算拿这个做什么?”姬川说着将iPod放在桌上,推还给竹内。 “在这次演唱会的曲子前播放啊,在《Toys iic》之前。” 《Toys iic》收录在史密斯飞船(Aero smith)一九七五年发行的专辑里,是硬式摇滚的名曲,这专辑让他们在一夜之间闻名全美。一九七五年是姬川他们出生的那一年,对组团时还是高中生的他们来说,对这首歌有种青涩的共鸣感,他们决定每次表演的最后,一定要演奏这首歌。这个仪式在他们都踏入社会工作、对练习及演唱会也已产生惰性的现在,仍旧持续着。 “为什么要放?” “我不是说了嘛——” 竹内边说,边对着坐在旁边的谷尾瑛士苦笑。谷尾也是一副相同的表情,从大衣口袋拿出七星。他面前的烟灰缸里已经有六根七星的烟蒂。三十分钟就抽了六根。谷尾从事的是坐办公室的事务工作,可是他的皮肤黝黑,该不会是被体内散发出来的尼古丁染黑的吧?姬川已经认识谷尾十四年,看他抽烟也看了十四年,这个念头却在这时才浮现。 “算了,别人在讲话时你老是神游,我也不是第一天认识你。” 竹内的视线回到脸色白皙、五官整齐、与谷尾恰成对照的姬川脸上。他们已经认识十四年了,三个人是高中同学,今年都三十岁了。 “我再简单说明一次。那首曲子副歌部分的合唱是‘Thing iic’,对吧?我要将那个部分改成‘Thing iic’来唱,然后在唱这首歌之前,先放刚才你听到的这段‘Thing iic’。” “完全听不懂。”姬川老实说。 刚才姬川听到的那一串对话就是《Thing in the Elevator》,那是竹内的“作品”。他常在家里使用MTR创作这类作品,拿来给乐团成员姬川及谷尾听。MTR即Multi Track Recorder,是一种多重录音的机器,可以个别收音至多个音轨,再同时播放。譬如个别收录鼓、贝斯、吉他、歌声,然后同时播放,就能达到乐团演奏的效果。这是原始的用法,竹内本来也是为了这么做才买了MTR,只是不知道从何时起,他透过这个机器找到了另藏书网一种乐趣,也就是创作“作品”。 刚才听到的是竹内使用声音变换器改变声音,一人分饰三角的作品。每段对话之间都用英文数字倒数,而且速度愈来愈快。最后那句听不太懂,不过应该是社长死去的儿子就站在电梯里吧。 “我来说明吧,竹内讲话那么快,亮怎么可能听得懂。” 谷尾吐着烟笑了笑,将烟灰弹进桌上的烟灰缸。 “首先,亮,我想你应该不懂Thing iic的意思,对吧?” “不懂。阁楼的东西……不是这个意思吗?” “直译是这样没错。其实这是恐怖剧和悬疑剧的主题之一。某处的某个地方隐藏着某种东西,这就是故事的重点所在。不见得一定要躲在阁楼——总之就是某个地方潜藏着某种东西的意思。” “就像《黑色星期五》(Friday the 13th)之类吗?” 听到姬川这么问,谷尾笑眯眯地直点头说“对对对对”。 “那部电影的故事也属于这个主题,而竹内创作的《Thing in the Elevator》也是一样。所以竹内才想把‘Toys iic’这句歌词改成‘Thing iic’,在演奏这首歌之前放自己的作品。” “但是——”是可以理解,但是…… “为什么要这么做?” “为什么……?因为……” 谷尾叼着烟想了想,然后看着竹内问:“为什么?” “只是觉得满酷的。‘Toys iic’跟‘Thing iic’感觉很像,所以才有了这个点子。我只是觉得如果把副歌的‘toys’改成‘thing’应该很有趣,又刚好想起最近创作的这个《Thing in the Elevator》,如果在演奏之前播放的话,可以营造气氛,也可以当作歌曲的前奏,最后3、2、1,然后就开始演奏。” 竹内气势十足地做出握麦克风的动作。谷尾点头表示了解,不过他显然觉得竹内的创作动机低于他的期待。 姬川似乎在沉思,他先沉默了几秒钟后才说: “我觉得还是不要比较好吧?‘thing’这个字的发音对副歌的开头而言,会减弱声音的震撼力,再说,光改那里的歌词,前后的意思根本连贯不上。” “那首歌的歌词本来就没什么意思吧?” 竹内依然是那副拿麦克风的姿势,快速地唱起《Toys iic》的歌词。竹内从高中开始就唱英文歌,因此发音很好。姬川一直觉得他应该要上大学,正式学习英语,然后从事英语会话能派得上用场的工作。竹内并不笨,他父亲现在还是一线翻译家,母亲是大学讲师,他应该很聪明,而且家里也供得起他念书,实际上她姐姐现在正在神奈川县当精神科医师,然而弟弟竹内却让家人失望,也无视替他准备好的学费,高中毕业后便决定不再升学,成了飞特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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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一直到现在。 Toys iic Toys iic 不过对姬川而言,他自己所走的人生路也没好到能够批评别人。高中毕业后的十一一年以来,他只是一味地顶着不在行的笑脸,每天周旋于餐饮店的经营者之间,推销自家公司的火腿及香肠。他每件衬衫的领口全都深深渗入污垢,而且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老是被上司斥责,感觉背好像驼得更严重了。其实他很想上大学,然而对单亲家庭而言,念大学负荷实在太重。正因为如此,他才觉得竹内这样过日子很可惜。 “还是算了吧。”就在最后一句歌词唱完时,姬川说话了:“我希望那首歌还是能照往常的方式唱,毕竟我们十四年来都是这样,高中时代的校庆、定期演唱会、毕业之后在‘好男人’的表演都是啊。” “好男人”是一家Live House,位于大宫车站附近,姬川他们每年会在那里举办两次小型演唱会。 “嗯……话是没错啦……”竹内不满地嘟着嘴,望着桌上的iPod好一阵子,最,他轻哼了一声点点头。 “知道了,那就不放了。” 每次在演唱会之前,竹内总会提出一堆有的没的点子,不过大多像这次一样,被姬川或谷尾无情驳回。 谷尾将烟摁熄在烟灰缸里,说: “你的新作品就在演唱会开始前,透过观众席的喇叭播放吧,完全不见天日也太可惜了,这次的作品我觉得还满有趣的唷。” “不了,敬谢不敏。” 竹内轻轻摇了摇头。演唱会开始前的会场十分嘈杂,他自己也很清楚几乎没人会仔细聆听喇叭播放的“作品”。特别是姬川他们这个乐团根本就是陪衬性的口水歌乐团,会来听演唱会的几乎都是团员的友人或是友人的友人。通常在演唱会开始之前大家都忙着聊天,根本不会注意到会场播放什么。 “不过,竹内,声音变换器还真厉害耶,可以变成完全不同的声音……啊!可恶,烟居然断了。”谷尾往七星的烟盒里看了看,接着一把揉烂了盒子99lib.。 “那是当然啊,我那台跟坊间随便买得到的廉价声音变换器等级可是大不同的。”竹内得意地笑了起来。“不仅可以变换声调的高低,还能转换成别人的声音,就连变成女人的声音也,没问题哦。” “你可别拿来犯罪啊,最近听说有人利用那种机器一人分饰两角,组成纸上公司呢。” “我对那才没兴趣哩,我可不想被你老爸抓。” 谷尾的父亲隶属都内管辖的警署,是现任刑警。也许是受到父亲的影响,谷尾看东西的眼光和待人处事的态度都有点像刑警。不认识的人在犯罪现场看到他,一定会以为他不是犯人就是刑警。然而他并不具备这两种身份,他只是东京都内某商社的总务主任。 “野际大哥,有烟吗?七星。” 谷尾探头问柜台那边。在看起来很寒酸的柜台里,这家乐团练习中心的经营者野际回答:“有啊。”野际的头发已经半白,看起来干干扁扁的,姬川他们组成乐团当时就已经认识野际了。 “卖我,一盒就够了。” 谷尾拿着钱包站起来。柜台边,野际与谷尾一边买卖七星,一边低声谈笑着,似乎在讲算数的事情。 姬川不自觉地伸手捞来自己立在墙边的吉他,以指尖拨拨六弦,没接上音箱的电吉他传来嗡嗡的轻微声响。仿佛是自己这群人的声音。姬川心想。 “不过她还真慢,再五分钟就要进练习室了耶。” 竹内看了下手表说。已经下午三点五十五分了,他们租了练团用的小房间,四点开始计费。 “亮,她有没有打到你的手机?鼓手没来,没办法开始练习哟。” 姬川拿出手机确认,但没有收到简讯或未接来电。 姬川他们组成模仿史密斯飞船的乐团“Sun downer”,是在高一的夏天。当时的随身听还是只能播放录音带的机型,个头瘦高的竹内老是带着耳机,哼着史密斯飞船的乐曲,在校园内漫步,而姬川和谷尾也喜欢史密斯飞船,于是主动接近竹内。姬川弹吉他,谷尾有三把贝斯,竹内没碰过弦乐器,也自认没有敲鼓的体力,不过他能够以原Key唱所有史密斯飞船的歌曲。他们立刻决定组一个乐团。 ——那鼓手怎么办? 当时的谷尾只是高一生,却留着一脸胡渣。 ——同学中应该找得到会打的吧。 白皙的脸庞加上清爽的浅褐色头发是竹内的正字标记。 ——到管乐社去瞧瞧吧,拉那里的鼓手入团也是个方法。 也许那是姬川第一次交到堪称为朋友的人吧。小学时,家里发生的那起不幸的事情,让姬川似乎始终抗拒着与人交往。 ——你们要组团吗? 来搭讪的是同为一年级生的小野木光。不过当时他们三人都不知道她的名字,姬川、谷尾、竹内与光不同班。光有着一头乌黑秀发,没有化妆,制服的裙子也没有特别短,然而被搭讪的三人却同时惊为天人。 光非常漂亮。 ——我会打史密斯飞船的鼓。 就这样,他们很快便组成了四人乐团,之后以一周一次的频率,到光的朋友经营的乐团练习中心练习史密斯飞船的歌曲。那位“朋友”就是野际,而“乐团练习中心”就是这家“电吉他手”。 姬川对自己的吉他演奏还满有自信。他将史密斯飞船原本双吉他的歌曲,漂亮地改编成以单把吉他就能弹奏。也因此,他很担心其他团员的能力。不过,当他们第一次在“电吉他手”的练习室里合奏时,他先前的担心全都烟消云散。竹内漂亮地唱出史提夫·泰勒(Steven Tyler)的高音,谷尾则是加入了即兴的击弦,展现自己的技巧,而最让姬川惊艳的是光的演奏。她双脚用力踩着自己带来的双踏,敲打着大鼓,有条不紊地控制着铜钹,并在敲打小鼓时加入缓急,营造出绝妙的节奏感;至于她在旋律间奏时加入的独奏,也是以几乎看不到打击棒的神速,一口气从最左边的鼓敲打到最右边的鼓。 第一次练习时,当演奏完事先说好的史密斯飞船的代表作《Walk This Way》之后,姬川觉得他将会非常热中于接下来的高中生涯。从竹内与谷尾两人脸上的微笑,不难看出他们也有相同的心情。只有光在曲子结束后仍旧一脸严肃地调整钹的位置,看不出她有什么想法,后来一问,才知道她也觉得不赖。 “我不笑的时候看起来面无表情”姬川还记得她面无表情地这么说。 想出“Sun downer”这个团名的是谷尾。当那张庸俗的脸庞提议出这么装腔作势的英文团名时,姬川跟竹内都很讶异,连光都稍微瞪大了眼睛。 ——昨天上英文课时我随便翻着课本,刚好看到这个字。 教室的一角,谷尾以大拇指摩挲着脸上的胡渣,一脸严肃地对着姬川他们说。 ——“Sun downer”不是那个吗?就是“支配音乐的人”的意思吧? 所以正好适合当乐团名,谷尾似乎是这么想。听到他的说明,姬川几个人同时沉默了。然后在接下来的瞬间,又全都爆笑出声。谷尾吓了一大跳,突出下颚问道:——不好吗?不适合当乐团名称吗? 简单来说,由“日落=sundown”衍生出来的“Sun downer”,意思是“日落时喝的饮料”,谷尾将其念成“soun downer”,再自行推论出“支配音乐的人”的意思。 竹内苦笑着,连点了好几次头,拍拍谷尾的肩膀。 ——好吧,就叫这个名字,决定是Sun downer了。 姬川和光也赞成。不论他的想法是怎么来的,作为乐团名感觉还不错。谷尾搞不懂他们三个人在笑什么,脸上始终是不可思议的表情,还不停说觉得Sun downer听起来比较好。 接下来的十二年,Sun downer的团员不曾变动。他们总是聚集在“电吉他手”持续练习,定期在文化祭或是LiveHouse表演。他们也曾创作过几首歌曲,由姬川和谷尾写曲,竹内填词。不过虽说是自创曲,却是连自己也会苦笑,完全没有独创性,只要听过史密斯飞船的人都听得出来有抄袭之嫌的作品。只有竹内填的词,姬川觉得还不错,他似乎很不好意思唱日文,因此总是以英文填词。竹内所谓的“只是将想到的字眼排列出来而已”的歌词总是有许多抽象的词汇,无法实际掌握意思,然而却有种奇妙的魅力,姬川并不讨高中时代后半,Sun downer的演唱会已经变成一半演唱史密斯飞船的歌,一半演唱自创曲。即使后来大家都出社会了,Sun downer仍旧继续练习,只是减少次数,不过还是一年会在“好男人”举办两次现场演唱。 不过两年前,打鼓的人换了。 第二节 “亮,你跟光不结婚吗?”谷尾拿着一包新的七星从柜台走回来。 “干嘛突然这么问?” “不是,刚才野际大哥在说,你们也该结婚了,要不然光也那个了吧。” “哪个?” “年纪啊,”谷尾一边说,一边往圆椅子坐下。“光也快三十了吧?我也觉得你们如果想生孩子的话,就别再拖比较好。” “我没有拖。”姬川老实回答。谷尾叼着烟,微微蹙眉。竹内的兴趣似乎被挑起来了,从旁插嘴道: “有什么问题吗?该不会是家人的问题吧?” 姬川不知道该如何回答。竹内的提问就某方面来说正中红心,不过那个红心却不是竹内所想的那样。 “问题果然还是出在光的父亲身上吗?” “并不是那样……” 姬川与光在高二的春天开始交往。姬川到现在仍只有过光一个女人,他相信自己也是光的初恋。谷尾、竹内,还有从小就认识光的野际都认为两人会就这么结婚。 光的父母在她念国中的时候离异,母亲因此离家,光由身为爵士鼓手的父亲抚养长大。父亲只教导女儿打鼓,并不干涉她的私生活,自己则是到处交女朋友,和女人同居,几乎不回家。听说光现在根本不知道父亲人在哪里。野际是她父亲的旧识,不过他也不知道光的父亲的下落。 姬川觉得自己和光一定是因为寂寞而互相吸引,或者该说是因为伤痕而走在一起,所以他才会喜欢光。 然而现在想想,也许这种吸引其实很危险,因为要是有和光相同境遇的女性出现,难保他不会也同样受到吸引。 光有个妹妹叫做桂。 ——我想放弃打鼓了。 两年前的冬天,光突然说。 ——为什么? 姬川问。然而光只是摇摇头。 ——只是觉得应该放弃。 她这么回答。 姬川,还有后来听说这件事的竹内跟谷尾,并没有强烈反对,原因有两个。其一是乐团本来就是因为兴趣而组成的,其二则是她已准备好接任者。小野木桂——和光住在一起,小她五岁的妹妹。 现在姬川他们等的并不是光,而是桂。 桂打鼓的天分与姐姐相当,也许更胜于姐姐,姬川他们第一次和桂合奏时,立刻就认可了她的实力。 桂并不是让人惊艳的美女,相较于如同模特儿假人一样面容端正的光,桂有张可爱的娃娃脸,她的身材也不像姐姐那么女性化,个头比较痩小。她们的发形也迥异,姐姐是长发,而桂则是顶着如同小女孩的短发。不过她的短发和她有点神经质的个性、小巧的下巴、痩削的脸颊很适合。——桂的容貌只有一点和光很像,那就是眼睛。大大的眼睛,仿佛表面覆盖着一层薄膜,笼罩着浓雾的感觉。也许有点斜视吧,感觉眼神有点恍惚,似乎朦胧抓不到焦距。 “小桂没来的话,那就请光帮忙一下吧,稍微练习一下应该就能回想起来吧。” 竹内以双手食指在桌面上叩叩叩地敲着说。 光从两年前脱离Sun downer后,就在“电吉他手”这里打工。在父亲的旧识野际身边工作,也许有机会联络上父亲,光大概是抱着这样的想法吧。只是截至目前为止,还没听说她的期待成过。 “光六点才来耶,她今天好像排晚班。” “什么,她现在不在?我还以为她人在后面。” 竹内回头伸长脖子往走廊里面望去。走廊是L形,转弯过去是仓库和员工专用的小办公室。虽说是员工专用,不过现在和过去的乐团热潮时代不同,现在利用这类乐团练习中心的玩家锐减,听说不可能同时间有两人以上待在那间小办公室里。 “晚99lib?班的话,她也无法在我们练习完后一起去‘舞屋’了。” 竹内一脸无趣地说,姬川也点头。“她说她上班到十二点,不可能来得了吧。” 结束在“电吉他手”的练习后,他们会转往这附近一家叫做舞屋的居酒屋聊天话家常,这也已经是惯例了。如果工作结束的时间配合得上,通常光也会中途加入他们。 Toys in99lib. the Attic Toys iic 竹内摇晃着头,又开始轻声唱起来。 现在回想起来,那房间真像阁楼。——姬川恍惚想起这件事。 自己幼时住的房间;一直到姐姐死去之前,他和姐姐两个人一起住的儿童房。二楼那间六张榻榻米大的房间。倾斜的天花板、木头地板、双层床,还有墙壁上贴的蛋头憨博弟(Humpty Dumpty)的画。 ——姐姐有没有跟你说过什么? 那时候的刑警的声音。 ——譬如家人的事之类的…… 他多次询问当时还是小学一年级的姬川。 ——你有没有隐瞒什么? 至今他仍清楚记得那起事件,那起让自己与母亲陷入孤独的事件。 竹内换了歌词,再度哼起相同的旋律。 Thing iic Thing iic 深植在父亲脑袋里的念头。盘踞在父亲脑海的想法。 “还是在演奏之前播放我的作品吧。”竹内仿佛撒娇的孩子似的摇着谷尾的肩膀。 “不,还是算了,亮刚才说得很对,没必要为了一个奇怪的点子坏了十四年的传统。” “我们哪有什么传统?不过是因为兴趣而聚在一起吧。” 谷尾和竹内都不知道那起事件,姬川并没有告诉他们,他也没对光和桂说过,没人发现姬川心里存在着这个黑色漩涡。他们大概认为姬川个性很温和吧。偶尔会陷入独自思考的世界里,一个很安静的人。 然而,事实并非如此。 姬川沉默的时候,大多想着那起事件。他瞪视着心中那个黑压压的漩涡,强忍下想要尖叫的冲动。 没人知道真相。 第三节 “对不起,我来晚了。”传来沙哑的声音,回头一看,个头矮小的桂围着围巾、穿着羽毛夹克,气息慌乱地站在门口。看来她是冲进来的,她背后的玻璃双开门摇晃得很厉害。 “那扇门如果弄坏了,我可是会从你姐姐的薪水里扣哦。” 野际在柜台内故意这么说。桂对野际举手示意,走向姬川他们那张桌子。 “对不起,99lib.t>高崎线发生卧轨事件,电车误点了。” “没事,没事,反正你也赶上了。” 坐在椅子上的竹内伸伸懒腰,挥挥手这么说。 “而且时间刚刚好。”谷尾看手表确认时间。 桂的呼吸还很慌乱,她将围巾取下。短发的发梢可能因为被围巾压到了,翘得乱七八糟。 “电车上挤满了人,动都动不了。” 从大宫这里搭高崎线南下前往桂与光的公寓约三十分钟,误点时的高崎线北上列车相当拥挤。姬川也搭同一条线,因此他很清楚这一点。 “咦,姐姐呢?”桂朝着柜台和走廊后面张望后,回头问姬川。 “还没来,她说她今天晚班。” 桂突然一脸茫然,不过随即点头说“这样啊”。 “好了……嗯嗯。”谷尾发出像老人家的呻吟声,抱起装着贝斯的袋子。 “进练习室吧。野际大哥,那么我们就从现在开始两小时喽。” “好的,今天是6号室。” “了解。” “电吉他手”里相同设备的练习室共八间,租用是采钟点制,今天Sun downer从四点租借到六点。 “小桂,你从车站跑过来的吗?” 走在微暗走廊时,竹内这么问。右边是一整排练习室。桂挥舞着手势回答,这是她说话时的习惯: “是啊,我下车时发现就快来不及了。因为昨天那场雨,地面满是水洼,害我无法直直往前跑,东闪西躲的累死我了。” 是啊,昨晚下过雨,因为已经十二月中旬,还以为也许会变成下雪,不过直到深夜仍只是下着冰冷的雨。 “好不容易跑到‘电吉他手’门口,却差一点踩到螳螂。” “螳螂?这个季节有螳螂?” “就在门口前的人行道上。不是有一种绿色的大螳螂吗?那种……” “别说了,我以前就对那种大虫子没辙——不过小桂,你跑得这么累还能打鼓吗?” “我比竹内大哥你们都年轻许多,没问题的。” 桂从挂在牛仔裤腰上的皮革鼓棒袋里抽出鼓棒,灵巧地以指尖转着两根鼓棒。 “你们都过三十了,我才二十多岁。” “不过,年轻也有许多困扰不是吗?” “困扰?” “譬如在人挤人的高崎线车厢内……” 竹内边说,边伸手摸向桂的牛仔裤后头。在第一时间九九藏书抓住那只手的人是谷尾。 “哦哦,不愧是刑警的儿子……”竹内故意很佩服地说。 谷尾无视他的话,放开了手。 四人走到6号练习室前。 桂握着练习室的隔音门把手往前拉。门共有两道,内侧还有一道相同.99lib.的门。桂一推内侧的门,走廊上的空气便发出声响,瞬间被吸入漆黑的练习室中。她往右边墙壁一摸,拨开电灯开关。天花板上的日光灯闪烁了两、三次后发出白色的光芒,照亮了爵士鼓与马歇尔音箱(Marshall Amp)。 虽然没事先说好,不过四人总是在一踏入练习室后,便瞬间沉默下来,开始准备各自的演奏。原本是为了不浪费付钱租借的时间,不过这演奏前的沉默却让姬川有种很舒服的紧张感。 等所有人都准备好后,竹内努了努下颚向桂示意。桂一转鼓棒,开始打起前奏的八拍,接着姬川加入吉他伴奏,随即是比正式歌手更有架势的竹内歌声加入,最后插进谷尾的贝斯。就在开始演奏史密斯飞船《Walk This Way》的一瞬间,有种和往常不一样的感觉——一种周遭的景色从彩色转变为黑白的奇妙感觉。 是什么呢?这种感觉。姬川不解。 然后,仿佛倒带似的,姬川的脑海中不经意地重现了二十三年前的冬天。 第四节 那个时候。姬川小学一年级,姐姐塔子三年级。 当时姬川一家人住在浦和市郊外一栋双层楼的独栋楼房。姬川家有四个人,姬川、姐姐、母亲多惠,以及罹患恶性脑肿瘤的父亲宗一郎。 所有的事情都有其原因,而原因里还扣着另一个原因,就这样循着因果之河缓缓逆流而上,最后会抵达让人觉得“就是这个”的起源地。——二十三年前之所以会发生那起事件,也许是起因于父亲脑中那些可恨的癌细胞。如果还能有几十年的生命可活,父亲绝对不会做出那种事吧。 姬川直至今日仍然那么认为。 一发现肿瘤长在很糟糕的地方,而医生宣告无法切除时,父亲选择回到家里度过他最后的人生。现在患者可以选择居家安宁疗护,但是当年还没有这种概念。姬川不记得是否曾经从父亲或母亲口中听过这样的用语,直到父亲死后六年,他国中二年级的春天才首次听到这个词汇。那是在母亲切菜时不小心严重切伤中指,被救护车送往医院时的事情。陪同母亲前往医院的姬川在母亲接受治疗时,为了打发等待时间,在父亲生前曾住过的脑外科大楼里面闲逛,没想到在那里遇见了熟面孔。那是和痩痩的白发医生一起负责父亲的居家医疗、一直陪父亲走完人生的男看护卑泽。卑泽也很怀念姬川,还请姬川喝了一杯在大厅自动贩卖机买的咖啡。 ——亮的父亲选择的是居家安宁疗护这种方式。 卑泽和姬川一起喝着咖啡,这么对他说。 照顾父亲走完人生最后一程的卑泽,当时才二十来岁,在医院的大厅偶遇时,他应该和现在的姬川年纪差不多吧。 ——其实我们医院方面并不是很赞成,因为居家安宁疗护无法因应突发状况。 ——那为什么答应他? ——因为你父亲坚持。 为什么父亲这么要求呢?当时的姬川并不了解父亲的心情。 ——老实说,那也是我第一次的经验。 ——什么经验? ——在患者家里送患者最后一程。 应该很难熬吧,姬川重新端详卑泽的脸。 姬川至今仍无法忘记和父亲度过的几个月里,家里弥漫着浓雾般的冰冷空气。没有声音的家。父亲位于一楼角落的床铺。将和室椅放在被褥里,老是坐着不动的父亲。也许是不想让家人看到刚剃光的头,父亲总是戴着褐色毛帽,眼睛一动也不动地凝视着什么都没有的地方。父亲就是这样安静地等待自己脑中的那颗炸弹爆炸。也许有一天父亲会突然跳离被褥,以两只瘦弱的脚奋力踩着榻榻米,一脸疯狂地冲出去吧——姬川的心里总存着这种不安的想法。 也许是肿瘤压迫脑部的缘故,父亲有时会想呕吐及严重的头痛。每次看到父亲紧闭双眼,微微颤抖的双手抓着棉被,喘息着深呼吸的模样,姬川就很想哭。那时父亲开始有轻微的语言障碍,因此就算姬川担心他、想和他说话,父亲也多半以手势回答。当然偶尔也会出声,不过有时说出来的话根本没有意义。熟悉的父亲却说出奇怪的话,让姬川心生恐惧。 母亲疲惫不堪。她的脸庞从那个时候开始剧烈消瘦,肌肤粗糙,然后就再也没回复。年轻时因为兴趣而开始的水彩画,也因为时间与气力同时消失,让她再也拿不起画笔了。家99lib?中处处挂着的雄伟山峦、宁静的湖、父亲年轻时的笑容,都仿佛是母亲失去之物的复制品,即使看在年纪尚小的姬川眼中也觉得悲哀。白发医生与男看护卑泽总是不安地看着送他们到玄关的母亲,小心翼翼地和母亲说话。自己不经意说出的话是否会破坏对方心中怀抱的某种希望呢?——两人的眼眸深处流露出那样的担忧。 姬川晚上睡在二楼的儿童房时,会听到楼下父母亲传来的低沉声音。那是很宁静的争执。两人说着含糊不清的话,而且持续很长的时间,最后一定只剩下母亲虚弱的啜泣声。睡在双层床上铺的姬川不知不觉养成将头埋在枕头里,双手食指塞着耳朵睡觉的习惯。 姬川到现在对结婚还是只有负面印象,即使看到感情很好的夫妻或和乐融融的家庭,也会觉得在幸福这道墙的背面也许有陷阱。他会想像着无声的黑色炸弹。姬川心想,也许自己会一辈子就这样了吧,自己绝对不可能想要和谁结婚或生小孩这些事情的。 在这种让他烦闷的气氛当中,唯一还保持开朗的人是姐姐塔子。姐姐常常钻到父亲那充斥药味的床铺里。只有这时候,父亲严肃的表情会稍微柔和,双手将姐姐拉到膝盖上,让她发出尖叫声。姐姐爬起来的时候,两个人的脸几乎都要贴在一起。姐姐的脑筋甚至动到医生和卑泽身上,她会拉起那两人的手嬉闹。家里只有在姐姐调皮的时候,才会有短暂的欢笑。 姐姐非常喜欢卑泽,也许是因为他长得很帅,也许是因为他个性很温和,也许是因为卑泽来访时偶尔会买小型橡胶玩偶,或是一些先吊足姐姐的胃口再拿出来的小玩意。姐姐称呼卑泽“ㄅㄟ医生”,即使母亲制止,她还是那么叫他。姬川长大后才明99lib.白这个称呼是出于“卑医生”三字,突然有种奇妙的感伤。 姐姐是在她去世的前一天早上提议将儿童房挂上圣诞吊饰。姐姐说,说不定圣诞老公公可以医治父亲的病。当然,她应该只是开玩笑,不过她的眼眸里的确闪耀着期待的光芒。那种孩子气的兴奋立刻感染了姬川,两人在二楼寒冷的儿童房里,天马行空地想着如何装饰。他们盘腿坐在木地板上,从抽屉抽出色纸,以剪刀剪成细长型,接着再用透明胶水黏成环,让它们颜色交替串在一起后,姊弟俩互相凝视,窃窃地笑着。学校已经放寒假,因此姬川和姐姐在圣诞夜那天就是这么度过。——现在回想起来,年幼的他们也许想借此寻求逃生之路。也许是想在充满白色浓雾的冰冷空气里,装饰点什么七彩缤纷又能够带来温暖的东西吧。 ——明天是星期五,卑医生应该会一个人来。 姐姐那比姬川细长的手指灵巧地摺着蓝色星星。医生和卑泽一起出诊的日子只有星期一,星期三和星期五则是卑泽独自来照顾父亲。医生通常从医院搭车来,当卑泽独自来的时候,他会坐公车来。 ——我明天要做很惊人的事情哦,卑医生一定会被我吓到。 姐姐好像有什么计划,但是她并没有对姬川说明细节。 ——卑医生快到我们家的时候,你去公车站牌接他,然后回家的时候不要从玄关进来,你带他沿着外墙走向这间房间,走看得见窗户的方向哦。 ——可是明天我跟同学约好出去玩了耶。 ——在卑医生快来之前回来,一定哦。 姬川还没答应,姐姐就好像两人已经约好似的重申,这是姐姐的习惯。大概是看穿姬川每次被拜托就会找理由推脱,总是因为怕麻烦而想逃开的个性吧。 ——一定哦。 姐姐是国小三年级生,身材痩小,但是在浴室看到的胸部已经有点隆起了,在发育上算是早的吧,手脚也比班上同学的长。这样的姐姐因为拥有秘密而充满期待,一脸兴奋不已,这让还是小孩子的姬川觉得很怪异,同时有种奇妙的安心感,仿佛一度远离自己的姐姐,带着与自己雷同、如同晒过太阳的棉被一样的味道,回到自己身边来了。 隔天,姬川和学校几个同学从中午就待在一个朋友家里,朋友的父母两人都出门了,大家说要来举办只有小孩的圣诞派对而聚在一起。虽然结果那场派对也只是比平常多一些的人凑在一起打电动玩具而已。或许之后会吃饼干糖果之类的吧,不过姬川中途就离开朋友家,因此并不知道后续情形。 姬川离开友人家后,在两点半左右抵达公车站。卑泽总是在三点到家里,而且一分不差地摁下玄关的门铃。从家里走到公车站牌只有五分钟路程,不过要是那天卑泽搭早一点的公车来的话,姬川就无法按照姐姐的指示,将卑泽带往儿童房的窗户那边。姬川不想惹姐姐生气,因此很早就在公车站等卑泽。 那是一个有点起风、特别寒冷的日子。不知道为什么,他到现在还记得自己当天走在行人很少、仿佛结冰的灰色人行道上,一边玩弄着洋芋片空袋子的情景。 早上姬川要出门去朋友家时,姐姐在二楼的儿童房拿电池和细电线不知道在做什么。父亲在一楼的和室,像往常一样坐在被褥里的和室椅上,凝视着虚空。母亲痩弱的身影出现在厨房,只见她埋头餐桌,很罕见地似乎在画书——后来姬川才知道那是要送给姐姐的圣诞礼物。卑泽在两点五十五分左右下了公车。姬川没戴手表,所以无法实际确认时间,不过后来他从警方和父母亲的谈话中,得知他们走到家里的时候正好三点。 ——不要从玄关进去哦。 看到自己家的时候,姬川对卑泽说。卑泽端正的脸庞和蔼可亲地笑了。 ——可是不从玄关进去,就无法走到你父亲那里呀。 ——晚点再进去,现在还不行。 不知道姐姐要做什么的姬川只能这么说明。 ——好啊,我知道了,我会照你说的做。 卑泽没有追问下去,也许他预料到因为是圣诞节,所以孩子们设了什么惊喜吧。 两人并肩往家门方向走去,然后姬川带着卑泽往儿童房的窗户所在的左手边走。 那个时候,母亲的声音在旁边响起。 ——卑泽先生,辛苦你了。 母亲好像刚买东西回来,一手提着纸袋。姬川从纸袋上的画材店标志,猜测母亲去买了画框。他想那个纸袋里面一定放着母亲购买的画框,以及她今天在厨房画的画吧。母亲每次去买画框时,都会将画一起带去,好像不这么做就无法选到搭配画的画框。父亲生病之前,姬川也陪母亲去过几次画材店。今天母亲画了什么呢?姬川心想,等一下要请母亲让他看看过了这么久之后,母亲重新执笔的那张画。 母亲瘦小的下巴埋在围巾里,不可思议地望着走在一起的姬川与卑泽。 ——亮来公车站接我。 察觉母亲的疑问,卑泽这么说明。 ——好像有什么惊人的计划。对吧,亮? 虽然卑泽征求他的同意,然而完全不知道计划内容的姬川也只能暧昧地点头。 ——走吧,快点来这边。 姬川拉着卑泽的手,催促他沿着外墙往家的左边走。不过那个时候,突然听到背后母亲倒抽一口气,姬川回头想看怎么了,发现母亲呆站在油漆剥落的黑色大门前,笔直凝视着某一点。 “没关系吗……?”母亲往门内侧问。 姬川折回母亲身旁。站在玄关前的是穿着睡衣的父亲。他好像是从庭院那边走过来的,光着脚丫子穿的拖鞋前端沾了少许的泥土。父亲戴着褐色毛线帽的脸庞,在太阳底下看起来苍白到恐怖,应该是因为太久没晒太阳的缘故吧。虽然医生和卑泽劝他尽可能外出散步,然而父亲却坚持不肯离开床铺,食量也愈来愈小,那个时候他的脸和身体如同覆盖了一层霜雪的枯木。这副模样的父亲伫立在吹拂着干燥冬风的玄关,双手如同两块布般垂在身体两侧,干裂的嘴唇微微颤抖着。 他凹陷的双眼像摇晃的相机镜头,依序迅速捕捉到母亲、姬川与卑泽。 ——你出来庭院散步吗? 卑泽带着些许愉悦的声音靠近父亲。 ——出来散步是好事,不过一开始还是先拿拐杖会比较好,因为你躺在床上也好一阵子了。 拐杖是几个礼拜前,母亲因卑泽的建议买回来的,就插在玄关的伞架上,不过一次也没用过。 ——你穿那样会冷。 母亲脱下自己的大衣,走近父亲。她站在卑泽的另一侧,轻轻将大衣披在父亲肩上。父亲笔直往前看,仿佛努力思考什么似的,毫无反应。 庭院里有什么呢?姬川很在意父亲身后的庭院,父亲一定看到那儿的什么了。——当时的姬川完全忘了和姐姐的约定——要带着卑泽从围墙外面走到儿童房下方。姬川穿过三人身旁,想走向庭院。然而就在这时,父亲的右手突然以难以想像的力道抓住姬川的手臂,姬川吓了一跳仰望父亲。当时父亲的脸色苍白,就像怪异的面具一样,但脸上的皮肤松弛,干枯的眼球中只有黑眼珠微微颤动着。 ——姬川先生,你怎么了? 卑泽担心地看着父亲,然而父亲却没有理会他。卑泽微微转头望向庭院。这时父亲才首次看着卑泽,动作迅速地伸出左手抓住他的袖子。 姬川很害怕,毫无理由却打从心里觉得出事了。他双脚发软,发不出声音来。就在这个时候,他发现母亲倒抽了一口气,仿佛察觉某件重要的事情。母亲看着父亲,父亲也转头望着母亲。下一瞬间,响起玻璃掉落地面碎掉的声响。母亲手上装着画框的材店纸袋掉落。姬川吓了一跳,正打算说什么,母亲突然冲了出去。 那是非常突然的动作。母亲冲进房子的外墙与围墙之间的狭小通道,她的背影马上就消失在庭院。接着传来沙哑的尖叫声。感觉那是母亲的悲鸣——或许那是姬川后来才追加进自己的记忆里的也说不定。母亲在庭院中瘦弱的背影,看上去就像是沙哑的悲鸣,所以姬川才会在脑海留下母亲实际上没有发出过的声音也说不定。 父亲松开了原本抓着姬川的手,几乎在同时姬川也冲了出去。他追着母亲往庭院跑去。很久没有整理的庭院,满是和他一样高的枯草,母亲就在枯草的中央,跪在地面上,在她身影的另一头是黑色、白色,和红色。 黑色是姐姐摊在地面上的头发。仰躺着的姐姐双眼微张,嘴唇紧闭,一动也不动地凝视着冬季的天空。每次一回想起当时的情景,在姬川的记忆中,姐姐的脸一定变成没有表情的能面。能面上有长长的头发往四面八方延伸,孤单地放在庭院正中央。能面就放在红色的尖锐石头上。 啊啊啊,啊啊啊,母亲发出奇妙的声音。她的左手伸到姐姐的后脑勺,右手抚着姐姐的脸颊,配合着呼吸声发出低沉、仿佛机械启动的声音。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母亲白色运动衫的袖子染成鲜红。 ——塔子? 背后传来卑泽的声音,姬川一回头,只见卑泽迎面冲99lib?向姐姐的身旁,跌跌撞撞地扑倒在地,语气严厉地对母亲说: ——不要动她,放开她。 母亲继续发出那种声音,瘫坐在地,蠕动般地往后退。这时候姬川才看到姐姐的全身。淡黄色的长袖衬衫和格子裙。早上姬川离开儿童房时,姐姐就是这副打扮。姐姐的裙子前面整个翻起来,白色内裤和细长的脚都露在外面。 卑泽朝姐姐的身体伸出手,触摸她没有血色的脸。他的嘴唇靠近姐姐的耳朵,又以手指压压她的脖子,翻开她的眼皮。 ——叫救护车。 卑泽扶起姐姐的身体,这么对母亲说。他的声音几乎发不出来,口吻比刚才缓慢,仿佛说着言不由衷的话。姬川靠近姐姐,原本以为卑泽会生气,然而他什么也没说。 姐姐显然已经死了。姬川那是第一次看到尸体,不过他很清楚,倒在自己脚边的那具身躯和到今天早上为止和自己生活在一起的姐姐的身体,有根本上的不同。然而就算如此,姬川的心里还不觉得姐姐之死就等于是和姐姐永别了。姬川俯视着姐姐的脸好一阵子,接着慢慢移动自己的视线,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看向姐姐衬衫的胸部部位。人都已经死了,那里却还是微微隆起,姬川莫名地觉得不可思议。 他抬头看着檐廊,母亲穿过那儿走进室内打电话叫救护车,所以窗框上有像刷子刷过的红色痕迹。客厅的电话应该也染红了吧,姬川心想。 ——我明天要做很惊人的事情哦,卑医生一定会被我吓到。 姬川突然想到,这该不会就是姐姐的计划吧?不过他马上知道不可能。姬川抬头看向二楼的窗户。 姐姐的尸体正上方正好是儿童房的窗户,那扇窗开得大大的。窗外的屋檐上挂着许多没看过的东西。那是什么呢?感觉就像垂挂着项链。后来姬川到二楼去看,才发现那是配有插座的五颗电灯泡。插座的电线全都接在一起,电线的一头以胶带黏着单一的干电池。也就是说,只要把另一头接上电池的另一边,并排的五颗电灯泡就会发光。这个时候姬川终于知道姐姐的计划了。她想让自己最喜欢的卑泽从外面看到这五道美丽的光线。 救护车呼啸而来。穿着白色衣服的大人以忽高忽低的语调交谈,最后救护车什么也没载就离开了。后来又来了一辆颜色朴素的面包车,载走了姐姐的遗体。直到很久以后姬川才知道,救护车不载尸体,当时他并不知道两辆车各别的意义,只是觉得不可思议。 警察也来了,一身制服的警察来来回回地在庭院和家中走动。中途又加入了两个男人,其中一个是身材壮硕的年轻刑警,名字叫隈岛。隈岛问了父母亲一些问题,也详细询问了卑泽事情的始末。 ——我本来想到庭院去散步,结果发现塔子冰冷地躺在那里…… 父亲似乎在姬川他们快要回到家前发现姐姐的尸体。父亲说,下午一点左右,母亲出门购物——家里只有父亲和姐姐两个人。 ——夫人出门时,塔子人在哪里呢? ——在我的、棉被旁。 仿佛脑肿瘤已经消失似的,父亲说出来的话很清楚。 ——塔子何时回二楼的呢? ——她没多久就上去了。我突然想休息,一闭上眼睛,塔子就离开我的棉被回儿童房去…… 姬川当时并没有发现父亲说谎,隈岛应该也是。 ——塔子摔落庭院时,你曾听到声响吗? 父亲沉默地摇摇头。隈岛沉重地点头。 ——的确,从和室也许听不见吧。 父亲睡觉的和室与发现姐姐遗体的庭院,正好是反方向。 ——我三点前下床的。 父亲好像正好在那个时间,打算听从医生及卑泽长久以来的建议,下床散散步。 ——然后在玄关穿上拖鞋,走到庭院吗? 隈岛边记笔记边发问。父亲缓慢地点头回答。 ——那时我发现了塔子…… 向太人问完话后,不知道为什么,隈岛将姬川一个人单独带到二楼儿童房。在警员们忙碌作业的一旁,隈岛蹲下来配合着姬川的视线高度,简短地提出问题: ——姐姐有没有跟你说过什么? 他的问题太过简短,姬川根本不知道自己该回答什么。隈岛稳重地又追加说: ——譬如家人的事之类的…… 姬川沉默地摇头,后来又想起来,回答了他: ——姐姐说过希望父亲的病能痊愈。 隈岛浮现微微失望的表情。 最后他又问了一次。 ——你有没有隐瞒什么?姬川这次还是摇头。 姬川并不是故意说谎,被问到关于家人的事时,他根本不知道对方想问出什么,不过其实那一天,他看到了一个应该要告诉警方的东西。他并不是故意不告诉隈岛,而是当时他尚未察觉自己看到的事物象征的意义。 那是血迹,附着在不该出现的地方,证明姐姐并非单纯意外死亡的证据。 姬川是在几年后才察觉自己看到的血迹隐藏的意义。他在国小毕业典礼前夕的课堂上突然察觉,那一刻,姬川不寒而栗,仿佛冰块抚摸着背,脑海中清清楚楚浮现隈岛向父母解释姊妹死因时的情景。 ——应该是在装那个圣诞灯饰时,不小心摔下来的吧,塔子在摔下来时头撞到正下方的石头。 隈岛一脸悲恸。 ——要是早一点发现塔子,也许就能救她一命,她并没有立即死亡。真的很遗憾。 “不对。”姬川向记忆中的刑警说出对方不可能听到的话,“事实并不是那样。” ——请节哀顺变。 姐姐并不是意外死亡。 母亲是否没察觉到父亲所做的事呢?发现的只有自己吗?至今姬川仍旧不知道。 姐姐死后没多久,父亲也离开了人世。 姐姐死亡的次日起,父亲的病情剧变,意识完全模糊,可能是肿瘤对脑部的压迫已经超过某种限度了吧。然后在仅仅一个月后,父亲在母亲与姬川面前静静地咽下最后一口气。在选择进行居家安宁疗护时就已经决定不进行延命治疗(Life-supporttreatment)了。父亲死的时候,身旁有医生和卑泽等数名看护,但是他们没有将父亲送往医院,也没有在父亲身上插管子。也许是才刚目击到姐姐的死,姬川觉得父亲的死是很自然的。 父亲最后对他说的话,至今仍偶尔在姬川的耳朵深处响起。 ——亮。 父亲在丧失意识之前,从棉被里伸出如同枯木的手,唤着姬川。那个时候和室椅已经被撤到旁边,父亲直接躺在床上,但头上那顶褐色的毛线帽并没有脱下来。 姬川的脸一靠近,父亲便张开毫无血色的嘴唇,想要说些什么。父亲的嘴唇脱皮,剥裂得很严重。姬川凝视着父亲嘴唇一开一合,觉得仿佛只有那里是别的生物。 父亲拉着姬川的手,想拉他靠近。这时姬川终于发现父亲想单独告诉自己些什么,便将耳朵靠近父亲的嘴巴。父亲沙哑地对他说。 ——我做了正确的事。然后就丧失意识了。 父亲瘦弱的身体火葬时,母亲问姬川父亲当时说了些什么。姬川摇摇头,回答说没听清楚。虽然他不知道父亲那句话的意思,不过他总觉得这么回答是自己与父亲的约定。 现在,姬川已经明白父亲的意思了。然而他无论如何都不觉得父亲所做的事是对的,反倒是一想起父亲的行为,愤怒的火就在心底剧烈燃烧。要是父亲还活着,他一定会尽可能用想得到的所有词汇反驳父亲吧,一定会大声判父亲的罪吧。 第五节 在“好男人”的演唱会预定于两星期后的十二月二十五号举办。因为只剩下这周和次周的星期天两次能够练习,练习室里的团员都特别起劲。练习完所有歌曲之后,再练一次高难度的歌曲,接着从所有的歌曲里面挑出在意的部分重点练习,等到全部都结束,已经花了整整两小时了。 “时间到了。”谷尾看了看手表。 “好,走吧。”竹内关掉麦克风的电源后说,他白皙的脸庞上布满了汗水。 他们和老板野际是熟识,而且听说接下来的时段预约还没满,时间稍微超过一点应该没什么关系,然而谷尾的个性比较一板一眼,因此Sun downer的练习总是准时结束。 团员各自将乐器及音效器、接头类的东西收拾好,离开练习室。走出双重门时,姬川正好和桂撞在一起。桂轻笑一声,从姬川旁边走过,先行出了门。穿着T恤的她散发出的体香拂过九九藏书姬川的鼻尖。姬川又想起死去的姐姐。和姐姐一起到外面玩的时候,姐姐是不是也散发出这种味道呢? “姊,辛苦了。” 从练习室出来走廊时,正好看到光从右边的办公室出来。桂轻轻举手,光以同样的动作回应,不过她看起来比妹妹慵懒许多。 “桂,没出错吧?” “我没有,不过竹内大哥又忘词了。” “那是做效果,效果。” 团员们谈笑着,各自弯过走廊转角离开,只剩姬川和光留着。 两人之间有几秒的沉默。 “你今天到十二点吧?” “对,从现在开始六小时。” “没问题吗?” 听姬川这么说,光一时不知道他在问什么,不过随即点点头,右手摸着自己的腹部。 “没问题。” 接着她抬头说: “我今天打电话去预约了。” “约什么时候?” “下下星期一。你帮我签同意书就好,我带来了。” 光看向身后的办公室。 “我跟你一起去医院。” “我自己去就好了,星期一你不是要上班吗?” “我可以请假。” “不用了。”语气出乎意料地强烈。 姬川低头看着地板点头。 “——好吧。” 两人走进办公室,姬川拿起乐团练习中心的公用原子笔,在光摊在老旧传真机旁的同意书上签名。他没有随身携带印章的习惯,不过只要在盖章处签上自己的姓,然后圈起来就可以了,光在医院确认过。 “费用多少?” “钱你不用管,我的身体,钱我自己出。” 姬川的心底突然涌起一股温热的东西。他压抑那份感情,沉着声音回应: “我来出。多少钱?” “可是……” “多少?” 光避开姬川的视线,似乎不再坚持了,她说出手术所需的费用。姬川在脑海中的一角记住那个金额。 “我要去收拾练习室了。” 她将姬川签好的同意书塞进桌上的皮包里,随即离开办公室,走进刚才姬川他们用过的6号练习室。 确定怀孕时,光并没有提出结婚的事。 ——总之我想赶快拿掉。 除此之外,她什么也没说。 回到等待区时,谷尾正在柜台结账。他转头看向姬川说: “亮,你的部分待会儿到舞屋再给我就好了。” “好,谢啦。” 每次练习后一定会去的舞屋,就在从这里往车站的反方向步行约五分钟的地方。 谷尾、竹内、姬川、桂——四人走出“电吉他手”大门。冬日的太阳已经完全西沉,单线道的马路对面,洗衣店装饰的圣诞灯饰闪耀着热闹的光芒。 “啊!”突然发出微弱声音的是桂,“它还在这里啊。”桂看着地面低喃。 “电吉他手”的LED招牌灯从背后投射出断断续续的光线,姬川四人的影子闪亮地倒映在积着水洼的昏暗人行道上。距离那四道影子不远处,有一个绿色物体静止着,那是一只庞大的螳螂。 “不会就是你跑来这里时差点踩到的那只吧?”竹内弯身看着螳螂。 “我想应该是。它不会一直都没动吧?” “如果是的话,它还真走运,没被踩——”竹内说到一半突然闭嘴。“这是什么……” 姬川他们也望向螳螂。 螳螂的身旁——潮湿漆黑的柏油路上,有个细长的黑色物体蠕动着。约十五公分长,看起来像一条线。那物体仿佛蚯蚓一样蠕动。姬川无法理解那个东西为什么会动,因为它看起来完全不像生物。没有脚、没有脸、也没有模样。 谷尾好像发现什么似的说:“喂,后面,螳螂的后面……” 他的话才说到一半就变成呻吟。姬川的视线从奇妙生物转向螳螂。三角形的脸、绿色的翅膀、正好约小指大小的大肚子。肚子的前端……有个黑色物体,那是和地面的蠕动物一模一样的东西,正打算从肚子爬出来。刚开始,姬川以为是螳螂的粪便,然而很明显不是。那个东西在动,弯弯曲曲地扭动着,从螳螂的腹部爬出来,一公分、两公分地爬出来,简直如同摇着头一样地蠕动着。 “怎么了?难得看你们聚集在店门口。” 野际从背后靠近。他不可思议地瞄了姬川他们一眼,接着也瞄向地面。 “恶……这是线形虫(horse hair worm)吧。” 野际那痩骨嶙峋的脸庞皱成一团,叹息般地说道。 “线形虫?”竹内一脸快要吐地反问。 “寄生虫啦,”野际说:“那是一种寄生在螳螂体内的虫,原本栖息在水里,幼虫会寄生在水生昆虫体内。螳螂吃了昆虫后,线形虫就借此得以在螳螂体内生长,不过啊,这只也太大了吧。” 野际眨着双眼,靠近地面观察。螳螂虚弱地歪着三角形的脖子,微微举起左右镰刀形的前肢。 “小时候我常常抓来玩,线形虫原本是栖息在
九九藏书
水中的,只要将螳螂的腹部浸在水中,它就会爬出来。这里刚好有水洼,所以它才会爬出来吧。看它被养得肥滋滋……这只螳螂活不成了。” ——我今天打电话去预约了。姬川耳里响起刚才光说话的声音。 “会死吗?”桂一脸铁青地问,而野际则是悠哉地点头说: “会死啊。” ——你帮我签同意书就好。 “螳螂的肚子大概已经被吃得精光了吧。” ——我自己去就好了,你不是要上班吗? “真过分,随便跑进别人的肚子里。” Thing iic Thing iic 仿佛音响的音量一口气调高,周围同时响起声音。 所有人瞪大双眼凝视着姬川。姬川依序迎上四个人的视线,然后再度望向藏书网地面。姬川的仿麂皮短靴底下只看得到三角形的脸,螳螂已经被踩扁了。姬川轻轻抬起脚。被踩扁的绿色螳螂。它的旁边,线形虫的身体还有一端在蠕动着。姬川朝着它再踩了一脚。啊啊啊,四个人发出比刚才微弱的呻吟。 “亮,你……你做什么啊?”竹内的脸颊痉挛着。姬川挺起胸膛。 “因为很可怜。螳螂很可怜。” 姬川只这么说,将鞋底踩进水洼里刮一刮后,便迈开脚步走上人行道。其他团员隔着一小段距离跟在他后面。 所有人都沉默着。姬川回想。 自己很小心避孕,一次都没有遗漏。一次也没有。 今天去“电吉他手”之前,姬川跑了趟图书馆,调查他非常想知道的事情。百科全书的生殖医学相关章节上,有他想要的情报。 以保险套避孕的成功率是百分之九十五,厚厚的百科全书一角上这么写着。那么,剩下的百分之五呢?完全找不到相关说明。 保险套破损。就物理上只能这么解释。 然而,真的是这样吗?百分之九十五这个数据是经过怎样的调查计算出来的呢?姬川不知道。可能只是单纯的问卷调查吧,除此之外应该没有别的调查方法。这么一来——或许百分之五显示的是人类的欺瞒或是背叛的数据?姬川不由自主地这么认为。这样的念头一浮上脑海,就无法抑制。光的脸庞在脑海中丑陋地扭曲着。姬川无法压抑心底滚热的感情沸腾。 “姬川大哥,你怎么了?” 桂从背后追了上来,与姬川并肩走着。欧式餐厅的灯箱招牌照耀着她担忧的脸庞,白皙的额头在昏暗的景色中特别明显。 自己没有说话的资格吧,姬川心想。 不管事实如何,自己都无法责备光。因为从两年前起,每次抱她的时,紧闭的眼帘里浮现的总是桂的脸庞,这样的自己没有资格责备光。 第六节 “对喔,这次的演唱会正好遇上圣诞节,演唱会前播放鬼故事,还满应景的耶。”在舞屋的和室里,谷尾喝着掺水的烧酒,边拿出竹内的《Thing in the Elevator》来讲。 “在日本,怪谈一定是在夏天时讲,但是在英国,幽灵故事却是在冬天才应景,特别是圣诞节,怪谈最受欢迎了。” 尽管从外表看不出来,但谷尾其实很爱看书,也许是受他父亲职业的影响,他看的多半是推理小说,不过其他范畴的书读得也不少。 “这样啊。”桂咬着炭烤鸡肉串回应。“对喔,《小气财神》(AChristmasCard)里的故事也是发生在圣诞节吧。” “当然啊。”谷尾故意粗鲁地回答,转头看着竹内说:“你本来就相信那方面的东西吗?幽灵之类的。” “算是相信吧,如果是脑海中的幽灵的话。” “那是什么啊?” “精神性的幽灵。” 姬川发现竹内说话时,嘴角突然往上扬,心想他大概又要讲些什么难懂的事情了。竹内有个大他很多岁的姐姐在神奈川县平塚市的大学医院担任精神科医师,他受姐姐的影响,从以前就很喜欢讲些心理学、精神医学之类的深奥理论。 “‘看’及‘听’这类的行为,很容易受到‘文脉效果’的影响。所谓文脉效果,指的是人类在认知事物的过程中,因为前后的刺激而导致认知的结果出现变化的现象。譬如说——” 竹内从牛仔裤后面的口袋拿出歌词的小抄,向桂借了支原子笔,开始在纸的背面画起图来。笔触相当熟练。 “这是著名的‘鼠人’的图,你们看最旁边的两个。” 左右两旁的谷尾和桂探头看图,面前的姬川也伸长了脖子。 “动物这一排的图看起来像老鼠,但是人脸这一排的图看起来却像大叔,事实上那两张图应该几乎一模一样才是。” “原来如此。” “真的耶。”谷尾和桂同时点头。竹内以原子笔后端啪地敲着纸面继续说: “也就是说,如果是这种幽灵的话,那么是存在的。‘说不定会有幽灵哦’——因为这么想而害怕不已的人,脑海中就真的会出现幽灵。会将黑暗中看到的任何东西,当成苍白的人脸,将树叶摩擦的声响听成是什么人的呢喃,就是这么回事。” 竹内抬起头看了大家一眼,接着说明: “文脉效果再加上命名效果,幽灵就会更具体化。” “什么是命名效果?” 谷尾认真地问。聊起这些,他完全不觉得厌烦。 “譬如这张图,如果只单独看鼠人并且已经认定‘这个是老鼠’,只要没有故意改变看法,不管看几次都只会觉得是老鼠。反过来说,如果认定‘是大叔’,那么就只会看成是大叔,这就是命名效果。说是老鼠就只会是老鼠,说是大叔就只会是大叔。” 谷尾及桂佩服地频频点头。竹内拿起原子笔指着谷尾说: “顺便一提,你才三十,看起来却像个大叔。” 谷尾一脸不爽,正打算反驳,桂很认真地抢先说: “是胡子的关系吧?那一脸乱冒的胡渣。你早上如果能刮干净些,看起来就会完全不同哦。” 桂说了不该说的话。虽然看起来杂乱,不过谷尾每天早上可都很认真在刮胡子,只是到了下午就又长出来了。谷尾瞄了桂一眼,以大拇指抚着胡渣。也许不该这么责怪他,他个性很勤快的。 “我喜欢这个长度。”谷尾低声说道,接着拿起烧酒杯,杯里的酸梅转动着。 脑海中的幽灵。 姬川的脑海中也有幽灵。姐姐的幽灵,父亲的幽灵。死去的两个人紧跟着他不放。 “这不是……亮吗?”背后有人叫姬川的名字。 “哦哦,果然没错。我看到吉他箱,就猜想是你。” 在醉客的喧哗声中对着姬川微笑的人是隈岛。二十三年前——姐姐死的时候,负责那起事件的刑警。不,那不是事件,那只是意外。不论在社会上或在警察内部,都是这么认定的。 “今天也去练习了吗?去那间叫‘电吉他’……的练习室?” “是‘电吉他手’。没错,练习才刚结束不久。” 听说隈岛在十年前离开辖区派出所,调到县警总部的调查一课。他应该已经接近退休的年纪了吧,原本硬汉的感觉慢慢圆润,精悍的脸庞也多了些肉——最近脸又瘦下来,但皮肤的松弛愈来愈明显。 那起事件之后,姬川偶尔会和隈岛见面。姬川还和母亲住在一起时,隈岛常常会来家里拜访,后来姬川搬出来独自住之后,隈岛偶尔会约他到居酒屋喝酒,也会去听演唱会,告诉99lib.姬川这家便宜又好吃的舞屋的人,也是隈岛。 姬川曾在高中时代问过隈岛和自己见面的原因。 ——就是觉得担心你。 隈岛如此回答。那应该是真心话吧。然而在那句真心话的背后,在某个角落,也许有连隈岛本人都没发觉的想法,姬川这么认为。 那一天,蹲着紧盯着小学一年级的姬川的隈岛的眼睛。 ——姐姐有没有跟你说过什么? 隈岛心里那淡淡的疑问至今应该还在吧。 ——譬如家人的事之类的…… 他应该很在意那起事件的真相吧。 姬川并没有拒绝和隈岛见面。事到如今,那起事件已经不可能翻案了,不要有多余的臆测比较好。 “这次的演唱会我还是会去,下下周对吧?听阿亮你们的演唱会真的让我觉得很痛快,非常痛快。” 隈岛弯着巨大的上半身,对着其他团员微笑。三个人客气地点头回礼。他第一次来听演唱会的时候,姬川告诉他们隈岛是死去父亲的朋友。姬川无法启齿说隈岛是刑警,因为团员连那起事件都不知道。 “不过是个模仿的乐团而已。”姬川苦笑。 “模仿也好,什么都好,我觉得会玩乐器、会唱歌就很厉害,我大概连日本大鼓都不会打。” 隈岛自顾自地用力点头,和那张大脸完全不配的小眼睛眨呀眨。日本大鼓也不是谁都会打,听说要打好非常困难,不过姬川没说什么。 “今天光小姐没来啊。”隈岛笑着说。 姬川“啊啊”地点头,不自觉地回头看其他三人。当他与桂目光相交时,桂有点惊慌,轻轻错开视线。 “隈岛先生还没下班吗?” “怎么可能,工作中哪能喝酒啊,我今天休假。” “你休假也穿西装啊。”隈岛看了看自己困窘的西装。 “我被派去送上司出差,去了趟成田机场,开着署里的——”他不动声色地改口:“开着公司的车跑了一趟。休假也不让人好好休,我们公司也真是的。” “真辛苦。——对了,这是演唱会的门票。” “好,谢谢。” 姬川递了印有大大的“好男人”字样的红色门票给隈岛。隈岛慎重地接过门票,并从钱包里抽出两张千圆钞。姬川正准备找钱给他时,他大大地挥手制止。 “不用找了。——那么下下星期见,我很期待哦。” 隈岛挥了挥长满浓毛的手,摇晃着上半身往结账柜台走去。大概是怕讲太久会暴露自己的身份吧。 “那个人常来听我们的演唱会,真是感谢。”谷尾以免洗筷搅烂玻璃杯中的酸梅,露出牙齿笑着说:“他每次都用夸张的动作努力跟上节奏,从舞台上看他那个样子真有成就感。” 如果谷尾知道隈岛和他父亲是同行,不知道会有怎样的表情? 第七节 ——为什么那个时候要一直追问我呢? 升上国中后,姬川一有机会就问隈岛,问他姐姐死的那天,他反复向姬川提问相同问题的原因。 隈岛是不是隐瞒了什么?譬如家人的事。 然而每当姬川问起此事,隈岛总是暧昧地摇头,四两拨千斤地回答: ——我不能告诉你。 姬川很在意。那个时候,隈岛到底想从自己身上问出什么?想要确认什么?后来总算是不敌姬川的执拗,隈岛终于在姬川高三时回答了他的问题。 ——其实,你姐姐的遗体有点问题。 ——问题? ——那天,你姐姐的遗体被送去解剖,因为医生手边没别的案子,所以立刻进行解剖。然后……发现了某个问题。 但隈岛不肯透露是什么问题,所以姬川的脑海里浮现各种想像。该不会是姐姐后脑勺的伤口和庭院的石头形状不一致?还是发现脖子有绳子的勒痕呢?抑或是…… 可是,都不对。 隈岛对姬川说的这段话,与姐姐的伤口、死因都没有任何关系。而且,不无可能是更可怕的事实。姐姐身体的问题出现在外表看不到的地方。 简短说明之后,隈岛深深叹了口气。 ——所以那时候我会问你关于家人的事。我想你跟你姐姐睡在同一个房间,也许察觉到了什么。 “不该问的。”姬川到现在还很后悔,“自己不该问姐姐解剖的结果。” “下周见喽。”走进大宫车站站内时,竹内将iPod的耳机塞进耳朵,边回头说。 “跟今天一样四点哦,最后一场练习,所以千万别迟到,竹内。”谷尾瞪着他说。 竹内轻轻挥挥手,便往野田线月台方向走去。 大宫车站有新干线和私铁,总共八条路线。竹内住的套房位于野田线的中途车站,而谷尾的公寓则是在宇都宫线上。姬川、桂和光住的房子都在高崎线上。所有人从住处到这里的时间都不超过三十分钟。所以乐团练习和喝酒聊天,大宫车站是最合适的地方。 “我走了,大家辛苦了。”谷尾轻轻举手道别。姬川和桂往高崎线月台方向走去。已经过了晚上十点,车站内?99lib?挤满人潮,还掺杂着醉客,十分喧闹。 “说到最后一次练习,我有点紧张耶。” 在往月台楼梯口的路上,桂举起手摩擦着额头说。这是她激动时的怪癖,演唱会当天她的额头总是被擦成粉红色。 “紧张也无济于事,反正我们不过是个模仿的乐团,来听演唱会的都是认识的人。” “姬川大哥很爱这么说耶。” “什么?” “反正是个模仿的乐团。” 听到桂点出这一点,姬川有些困惑。她这么一讲,自己好像真的常用这种带贬义的词汇形容Sun downer。 “有什么关系呢?模仿也好,抄袭也好,只要自己开心就好啊。” 桂以双手食指模仿打鼓的动作,最后弹了一下姬川背着的吉他箱。每当她孩子般的脸庞笑起来时,姬川都仿佛看到那张笑脸飘浮在半空中。 一开始,姬川应该也是那样想的。单纯着迷于弹吉他,脑海里全是乐团的事。当然,现在弹吉他还是很愉快,随着桂的鼓、谷尾的贝斯、竹内的歌声,配合着节奏,能让他忘却讨厌的事情。只是自己已经三十了。很开心地模仿、很痛快地抄袭——每次这么想时,姬川就会突然觉得很空虚,接着一定会想起姐姐。 小时候——姐姐还在的时候,姬川总是模仿姐姐,只是始终模仿不好。姐姐用起剪刀、色笔、蜡笔都比姬川利落许多。现在想想,两人之间相差两岁,姐姐比较厉害是理所当然的,然而当时的姬川对这个“理所当然”却很不甘心。看到姐姐灵巧地在图画纸上画出卡通人物,姬川虽也偷偷模仿,但是怎么画都不像电视上会动的卡通人物,他很生气,还曾经不自觉地咬起色笔。母亲很会画画,说不定母亲的才能全都遗传给姐姐,只留下残渣给自己吧。姬川觉得很哀伤。 然后,姐姐突然死了。接着父亲也死了。 姬川更加疯狂地模仿姐姐。因为他想让母亲开心。姐姐和父亲去世之后,母亲整个人都变了,完全不笑,也不再看姬川的脸。姬川无法忍受母亲这样的变化,因此他比以前更努力模仿姐姐。一定是父亲和姐姐的死让母亲无法忍受,他们的消失一定让母亲很痛苦,自己无法模仿父亲,但可以模仿姐姐——当时的姬川这么想。姬川继续看姐姐喜欢的少女漫画,然后向母亲报告;独自练习姐姐很会吹的直笛,然后在厨房展现成果。特别是姐姐很会画画,所以姬川也在图画纸上画了许多画,拿给母亲看。家、海、警车、奔驰的马。然而母亲还是一样,对姬川的态度只是愈来愈冷淡。 不知道从何99lib.时开始,姬川放弃模仿姐姐,也放弃取悦母亲。 至今仍是如此。 “这个借你到演唱会那天。”桂双手伸到脖子后面,窸窸窣窣不知道在做什么。“这个有安定心灵的效果哦。” 桂递出一条圆形的细长皮绳。不,皮绳下方还吊着水滴状的石头。清澈的乳白色石头,非常漂亮。 “这是什么?” “月长石。” “是喔……原来你会戴这种东西啊。” 姬川还以为她什么装饰类的东西都不戴。 “我戴啊,只是不太喜欢露在衣服外面而已。这是我的诞生石,六月的诞生石。”桂将还有点余温的月长石放在姬川的掌心上。“戴着这个就不会想多余的事了哦。” “多余的事……” 表现在脸上了吗?姬川不自觉地别开脸望着前方。 他握着桂的月长石,向她道谢。
“啊,对了,你要把它放在口袋里,绝对不能挂在脖子上哦。” “为什么?” “为什么……”桂整理着围巾,笑了笑。“要是被姐姐看到了,说不定她会误会,不是吗?” “你是她妹妹耶。” “这种关系对女人而言没有意义,幸好我家到目前为止还没发生过姊妹纠纷就是了。”桂双手插在羽毛夹克的口袋里,抬头看着上月台的楼梯说: “今后应该也不会有。” 姬川将月长石项链塞进牛仔裤口袋里,一边思考对自己而言,多余的事到底是什么。 “咦,姬川大哥……人好像很多耶。” 楼梯上方,高崎线的月台挤满了大批乘客,站务人员断断续续的广播声不时传来。因为人声嘈杂,听得不是很清楚,只听到电车因为卧轨事件而暂停行驶。现在想想,刚才似乎也广播了几次,是在讲这件事吗? “来的时候遇到卧轨自杀,回去的时候也遇到卧轨自杀耶……姬川大哥,怎么办?” “先到月台上看看再说吧。” 他们并排走上月台。 “天啊……好恐怖的人潮。” 靠近一看,月台上的人潮比想像来得拥挤。一名壮硕的上班族男性打算从姬川身旁穿过去,肩膀却撞上吉他箱,姬川毫不掩饰地啧了一声。 “也许去那边比较好,演唱会前要是将吉他撞坏了,可就糟糕了。” 桂探身出月台边缘,指着月台前端说那边的人比较少。高崎线依电车的种类不同,车厢的节数也不同,有时候电车会停满月台,有时候电车并不会开到月台的前端。下一班车可能是车厢比较少的电车吧。 姬川护着吉他,和桂两个人紧贴着往月台前端走。 “明明是冬天却满身大汗耶。” 姬川两人挤出人潮,终于走到月台前端。桂脱掉围巾,让风从羽毛夹克的领口吹进去。身旁的嘈杂声音和人潮同时消失,从月台屋顶的一端望着万里无云的夜空,明亮的月色浮现在铁轨正上方。姬川卸下吉他箱,抬头望着月亮,桂走到他身旁,抽着鼻子,吐出白色气息。 桂有点像死去的姐姐。姬川有时会这么觉得。 当初认识桂的时候,自己之所以强烈受她吸引,也许正是因为这一点。因为她很像年幼时就死去的姐姐。然而每次一这么想,姬川就会立刻在心里摇头。姬川对姐姐的印象早已模糊,姐姐的笑声、说话声、有她的生活,都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自己一定只是想要找理由解释自己为何会被光的妹妹桂吸引,才会自行在她与姐姐之间寻找相似点吧。应该只是这样。 “姐姐跟你说过我为什么是桂吗?” 姬川一时听不懂桂的问题,不过在他反问之前,桂接着说了: “桂好像是指月亮哦。” “啊啊——”看来是在讲名字的由来。 “桂本来是传说生长在月亮上面的树,不过后来慢慢变成月亮的代名词,姐姐说桂这个名字是父亲取的。” “这样啊。”姬川抬头看看月亮,又回头看着桂。“但是,为什么桂是月亮呢?”“我不是说了吗,生长在月亮上的树叫做桂……” “不是,我不是说那个,我是说你。你为什么是月亮呢?” “啊啊,”桂笑了起来:“因为姐姐是光。” 姬川在瞬间仿佛在那双大大的眼眸里,看到了月亮,不过那大概只是车站的日光灯或是某大楼窗户透出的光线而已吧。 “国中的时候,我在理科的课堂上学到月亮发光的原因时,心情不太好,突然觉得自己是姐姐的配角。” 桂再度抽了抽鼻子,呼出白色气息。 “不过实际上好像也是那样,就连加入乐团打鼓也是因为姐姐退出的关系。” “我喜欢桂打鼓的风格,竹内跟谷尾也说我们乐团等于是因为有你而存在。” “反正不过是个模仿的乐团罢了。” 桂故意这么说。 她从挂在牛仔裤腰间的鼓棒袋里抽出鼓棒,开始有节奏地敲打眼前的空气。是什么曲子呢?没有声音根本无从猜起。桂打了一阵子看不见的鼓,最后以两根鼓棒从左边到右边流畅地连打后,突然双手无力地垂在身体两侧,然后整个人转向姬川说: “姬川大哥,你喜欢我吧?” 姬川以为桂在开玩笑,然而她的表情非常认真,刚才脸上的微笑已经消失无踪,双眼笔直地看着姬川。 “不可以哦。”桂以毫无抑扬顿挫的平板语气说。 姬川对自己当时下意识的回答非常惊讶: “为什么?” 桂的眉头微微皱起,那是一副悲伤的神情,眼神却依旧认真。 ——螳螂的肚子大概已经被吃得精光了吧。 欺瞒的百分之五。 ——真过分,随便跑进别人的肚子里。 背叛的百分之五。 姬川在不知不觉中走向桂。他环抱住桂纤细的腰,将她拉向自己。桂没有抵抗,这让姬川觉得不可思议。 姬川闻着桂的脖子微微飘散的柔软体香,突然抬起头。对面月台的电车到站了。冲向开启车门的人群中,姬川发现了熟悉的东西。在许多人头并排的上端,有个细长的黑色东西。 那是贝斯的袋子。 第八节 深夜十二点三士一分。 走进玄关,光按开客厅的照明。客厅后方两扇并列的门,其中一扇已经关上,桂似乎已经睡了,里面没有透出光线。 冲过澡后,光让沉重的身体躺在房间的床上。她将浴巾丢在床边桌,裸露着胸部趴在床上,双手放在头的两侧。 墙壁上的海报,是燃烧着吉他的吉米·罕醉克斯(Jimi Hendrix)。若是能有些微的月光照射在那张海报上,应该就会像是某种神秘的仪式,一定很漂亮。光总是这么想。只是这房间的窗户角度不好,和隔壁桂的房间不一样,这里一年到头都不会有月光透进来。 光在三个月前见到十几年没见的父亲。 这件事她没告诉任何人,包括桂,也包括姬川。 野际在偶然的机会下,从年轻时便一起玩音乐的同伴口中听到光父亲的消息,于是帮她和父亲取得联繋。野际打听到父亲现在的地址,出人意料地近,居然就在埼玉市区,坐车的话,距离“电吉他手”只要短短三十分钟。 ——但是小光,你也可以选择不要去见他,就这么算了。 野际当时的态度有点暧昧。 然而光当然非去见他不可。她就是为了寻找父亲的下落,才一直在“电吉他手”工作。并非因为野际知道父亲在哪里,而是她期待在这里工作,或许有一天能和父亲取得联络。而这一天终于来临了。 那是一个非常糟糕的父亲。光念国中时,他和光的母亲离婚后,就一直轮流住在不同的女人家里,只有偶尔才会回到光和桂身旁。 尽管如此,姊妹俩唯一的亲人也只剩下父亲。光和桂都非常爱父亲,她们的心底总是存在着父亲的身影。教导她们打鼓、听着她们孩子气的报告,如同朋友般哈哈大笑的父亲……重要的事情全都是父亲教她们的。如果不这么想,光和桂就无法支撑自己生活下去。 光拜托野际带自己到父亲的落脚处,野际有点犹豫,但最后他还是不发一语地点头答应了。 当天,光没将目的地告诉桂便独自离开公寓,她打算先和父亲见面,掌握父亲的现况后,再找机会带桂去。 接到野际的联络后,光和父亲约在晚上的公园。 然而,来到公园的并不是她熟识的父亲。 从前那仿佛在某处打了一架,总是乱七八99lib.糟的头发如今飘散着符合社会常识的整发剂气味,梳理得整整齐齐,习惯戴在骨感双手上的三个戒指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左手的无名指上,有个银色细长的东西闪着光,甚至以手势代替形容词的说话方式也全都变了,从头到尾都带着来面试般的僵硬微笑。 “我有一个女儿……”说这句话的表情里带着些许胆怯,“下个月要一岁了。” 光觉得自己的心被掏空了,但并非心中沉重的负担全都卸下,而是一个空荡荡的巨大负担不由分说地塞进自己心里,因为如此,其他的东西全都被丢出去了。 “我们一直很想见你。”光盯着父亲的眼睛,静静地说。 “我跟桂都很想见你。” “我也是啊。”父亲笑着说。那个时候,光在父亲眼眸深处看见了小小的算计。父亲正在脑海中快速地算计刚才说出来的话带来的效果,并将算计的结果放在真心之前。那是光第一次在父亲的眼里看到那种令人不快的目光。而且,就在短短的一瞬间,一坨黑色粉末随风飞舞,不知不觉融入空气之中,每一颗粉末都不见踪影。然而在被风吹散之前,光确确实实看到了最初的黑色块状。 光觉得自己曾非常珍惜地保存在心底那条细微又细微的线,就在这一刻无声无息地断了。十几年来非常重视、仰慕着父亲的这个自己,就这么轻而易举地崩毁、消失了。 然后,什么都没剩下。 “保重。”光只说了这句话,便转身离开。父亲丑陋地抬起比最后一次见到他时多了点肉的脸,仿佛在公司里向上司道别似的举起一只手。那是下意识的动作。光心里产生了无数的漫骂与轻视,几乎快要一一往外爆发了,然而那些东西在来到喉头时,又瞬间被心底那个巨大的“空洞”悉数吸走,就这么消失,而那里残留的,仍旧还是空洞。 光笔直向前走回漆黑公园里的小路。周遭的树丛里传来秋天的金龟子鸣叫声。光想起小学时,父亲曾在晚上带自己和桂去橡树林抓独角仙。橡树林下方的草丛里,也传来巨大的虫叫声。潮湿的香菇冒出土,空气里弥漫着臭得要命的树液气息。漆黑的景色中,他们父女的声音特别响亮。只要某处的树叶沙沙作响,光和桂就会交头接耳地说,也许是熊出现了,故意假装害怕。父亲大概也是故意的吧,他一副大事不妙了的表情看着她们。在月亮低垂的夜里,幼年回忆仿佛是一幅剪影画。——直至现在,光仍认为那些树叶的另一头潜伏着大熊。她当然知道那里只是一处被田地与民房包围的狭小橡树林,根本不可能有熊。可是只要自己如此认定,那里就是有只恐怖的熊,也有着随着父亲短暂冒险,从千钧一发中逃出生天的自己和桂。这和断绝联络的父亲,一直到实际见面之前的不羁形象很相似。自己不该拨开树叶,不该看另一头有什么。 ——好久没看到线形虫了。 光想起今天野际从“电吉他手”外头走进来时的事情。 ——线形虫? 听到光反问,野际简单说明了那只虫的事情。那是一种像线那样细的虫,寄生在螳螂身上,在螳螂的肚子里长大,最后蚕食那只螳螂。听到这个时,光马上想到自己的肚子。渐渐膨胀的生命。因为想要找回父亲,因为这暧昧且恣意的欲望,而孕育在自己体内的生命。再过一周多就会消失的生命。 “你会着凉哦。” 传来声响。一回头看到桂从门缝看着自己。 “不会的,我会换上睡衣再99lib?睡。” 桂无言地走过黑暗中,走进厕所。门上的四角形小窗散发出黄色灯光。 妹妹大概察藏书网觉姐姐的月事停了吧。从很早以前,两人的生理周期就几乎重叠,听说一起生活的女生很多都会这样。 然而桂什么都没问。这个举动让光安心,却也有些害怕。 关于自己体内小生命的父亲,桂应该不会察觉吧…… 第一节 人不会光凭杀机就成为杀人犯。杀机与杀人之间,还存在着多个偶然。姬川是在第一次抱了桂的一周后领悟到这个道理。 姬川背着吉他箱,从高崎线的电车内眺望着窗外风景。云层压得很低。就在低沉的灰色下,高耸的建筑物群从视野左边流逝到右边。接着仿佛突然想起来似的,高楼群变成绵延的旧民房,接着又突兀地换成拥有广大停车场的购物中心。搬到高崎线沿线的这二十三年里,街景也改变了很多。 姬川想起一周前,混在铁轨另一端的人群中消失的谷尾的黑色贝斯袋。那之后,谷尾并没有特别打电话给姬川。 没被看到吗? 姬川知道谷尾从以前就对桂有好感,虽然本人未曾明确说过,不过谷尾是个不会隐藏心意的男人。姬川和竹内都察觉了,桂应该也知道。 今天要在“电吉他手”跟谷尾和桂见面——不论对谁都平常心以待吧,姬川这么决定。 那一晚,姬川送桂回到公寓。过去他曾多次走进道大门,然而这却是第一次踏入客厅后方桂的房间。没有什么装饰、颜色单调的房间里,月光透过薄薄的窗帘仿佛抚摸似的照耀着房内的床。桂的床与隔壁光房间里的床一模一样。桂不在家时,姬川也会和光在隔壁房间的床上裸裎相见。 桂自始至终不发一语。在电车内也是,从车站走到公寓的路上也是。走进房间,姬川抱紧她的身体时,她还是什么都没说。唇也是宁静的。在紧闭眼眸的黑暗中能感受到她的气息微微紊乱,那是她无法说出口的抵抗吧,姬川心想。 到此为止吧——姬川这么决定。 他离开桂的嘴唇,轻轻叹了口气,放松双手环绕在她背后的力道,缓缓站开,望着桂的脸。就在这个时候,桂一副小孩子快哭出来时的表情,无力的、出乎意料的变化。下一瞬间,姬川感受到桂的双手紧紧抱住自己。桂的唇压上姬川的唇,她的舌头如同小鱼般滑进他的嘴里。鱼在姬川的嘴里胆怯地扭着身躯逃走了。 “又没关系。”桂首次开口。她只简短地说,“我不在意。” 脱掉桂的衣服,每.99lib.露出一寸肌肤,如同幼童般甜美的体香在姬川的鼻尖愈来愈浓郁。 虽然是姊妹,但两人的肉体完全不同。在姬川的手指与嘴唇之下,桂纤细的身体非常安静,偶尔会如同痉挛般全身颤抖,除此之外就仿佛以手心捂住嘴巴一样,桂完全没有发出声音。也许是在和姐姐生活的地方跟姐姐的男人上床的罪恶感,让她不敢放纵自己吧。只是,桂惊人的湿润却背叛了外表的反应。姬川微微张开的眼眸凝视着桂白皙的身体,心里有种预感。 在进入桂的时候有一种异样感。 “桂。”姬川不禁望着她。桂以一种认真的笑容抬头回望着姬川说: “吓到你了吗?”桂这么说,脸上的笑容蒙上了阴影。姬川的预感灵验了。 二十五岁的桂还是处女。 随着姬川的动作,桂露出痛苦的表情,然而她的双脚却牢牢缠住姬川的双脚,双手也紧抱姬川的双肩。 ——不是精神创伤那种夸张的问题,我只是有点害怕男人的身体,一直裹足不前,就这么过了二十五岁。 结束之后,桂对姬川坦白。 ——小学一年级的时候,我看到父亲对母亲做奇怪的事,不是在这里,是在更大的公寓,还是一家四人共同生活的时候。 两人的身体分开之后,桂说起话来变得有点见外。 ——不是有性虐待狂、性受虐狂这种说法吗?现在想想,父亲大概是性虐待狂吧,但是母亲一定不是喜欢受虐的那种人,怎么想都觉得当时母亲是真的厌恶,她真的害怕。 某天深夜,桂发现父母寝室的门微微敞开,她从门缝窥探,结果看到赤裸的父亲凶猛地攻击赤裸的母亲。 ——父亲将铆钉粗皮带缠在手上,把母亲的背部弄得全是伤。不是打或揍,而是慢慢地、一点一点伤害她的感觉。那个时候我觉得父亲疯了,非常非常恐惧,我轻轻离开门边,悄悄地走回房间。 桂说之后她整个人窝在棉被里,一直到早上。 ——我不敢告诉姐姐这件事,如果她也看到那个情景,一定不会像现在这样拼命找父亲。我想父亲跟母亲会离婚,可能是出自父亲的那种倾向。然后桂就默然不语了。 透过窗帘照射进来的月光下,床上桂的裸体显得光滑白皙。除了胸部配合规律的呼吸上下起伏之外,桂一动也不动,连床单上的双手指尖都文风不动。 狭小的床上,姬川躺在桂身旁很长一段时间。脑海中空荡荡。 “我想姐姐差不多要从音乐练习室回来了吧。” 桂转头看着枕边的时钟。在显示电子时间的荧光照射下,她还残留童贞的脸庞发出青白色的光芒。她的双眼仿佛很疲惫,缓缓地眨了眨。 “我走了。”姬川起身开始穿衣服。 “我们小学的时候……”背后传来桂的呢喃,“爸爸买了仓鼠给我们,两只母仓鼠,就像我跟姐姐一样。有一天,就在我们上学的时候,其中一只死了,被爸爸丢掉了。” “仓鼠的尸体吗?” “对。不过爸爸趁我们发现之前,又到宠物店买了相似的仓鼠回来,悄悄放进笼子里。我一直没发现……” 姬川不知道桂为什么突然说这个。 “后来是什么时候发现的?” “几个星期后,爸爸告诉我们的,在他喝醉的时候。” “你们一定很惊讶吧?” “很惊讶,我很惊讶。” 桂盯着时钟里电子时间发出来的荧光。她的刘海在青白色的光线中摇荡。 ——但是,姐姐似乎早就发现了,从一开始,看到父亲放进去的那只新仓鼠的那一瞬间。她说她跑到公寓楼下的垃圾收集场,翻开厨余的垃圾袋寻找,结果真的发现仓鼠的尸体。 桂到底想说什么呢? “桂……”她突然抬头说,“姐姐会察觉的。” 桂的眼神似乎在寻求帮助,却也像抗拒帮助。 姬川哑口无言。他知道自己除了说一些要她别想太多这种听起来像是辩解的话以外,无话可说,所以他只是沉默地弯身靠向床上,双唇贴上桂的唇,就这么静止了好一会儿。 桂的牙关始终顽固地紧咬着。 最后,姬川起身离开桂的床,走出房间。他穿过漆黑的客厅,在玄关穿上短靴,就在他要站起身时,桂的裸体突然从背后撞了上来,然后她放声大哭。为了不让姬川回头,她紧紧抱住姬川的身体,就这么一直号哭着。 姬川摸了摸牛仔裤的口袋,指尖抚摸着小小月长石的轮廓。是那一天桂借给他的项链。 窗外是低沉的灰色天空。 姬川这个星期没有和光见面。他没有打电话给光,光也没有打电话给他。前天,外出谈生意的姬川去了一趟银行,从自己的账户里领出上周光在“电吉他手”说的金额。装着那些钱的信封目前正对摺收在姬川牛仔裤后面的口袋里,他打算今天见到光时拿给她。 电车减速,缓缓在大宫的两站前停车。姬川背着吉他箱,和牵着小孩的父母、学生们错身而过,下了月台。时间是下午快三点。今天和往常一样,乐团向“电吉他手”租练习室的时间是四点,因此还有约一小时的空当。 姬川通过收票口,走下车站的楼梯。他弯进大马路旁的小巷,盯着灰色地面往前走,愈往前走,高楼大厦愈来愈少,空地及旧房子多了起来。 姬川的脑海中朦胧地浮现母亲的脸庞。母亲那张没有表情的脸。 姐姐死了,爸爸也走了,妈妈开始不笑了,也不再看姬川的脸,不论是母亲讲话的时候,或者听他讲话的时候,甚至是不小心切伤自己的中指时,都一样没有表情。尽管姬川人就在附近,但是母亲任由鲜血沾满衣服,滴向地板,她只是以右手紧握着切伤的中指,苍白着脸盯着电话。她没有向姬川求救,也没有要他帮忙叫救护车,所以姬川好一阵子都没察觉母亲受伤了。当姬川发现母亲瘫坐在地板的血迹上时,急忙找出急救箱替母亲止血,接着叫救护车,而这段时间中,母亲只是紧闭双唇,盯着手指看。 姬川至今仍记得自己第一次向母亲低头的事情。那是高中二年级的夏天。 我想念大学,入学后我会申请奖学金,也会打工赚取部分学费,所以不够的部分能不能请你帮忙一下?姬川向母亲请求。然而母亲的回答非常简短: “我不会在你身上花钱了。”说这句话时,母亲仍然没有看向姬川的脸。 自己究竟做了什么?什么都没做。毁了母亲人生的并不是自己,母亲应该很清楚这一点。剥夺母亲生存希望的人不是自己,不是自己…… 姬川停下脚步往上看。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天色暗了,仿佛被时代遗留下来的木造双层楼建筑看起来比往常阴暗。一楼和二楼的走廊上有五道门,门板都已斑驳,而一楼最里面的那一道门上贴着以麦克笔书写“姬川”的门牌。 那是姬川以前和母亲居住的公寓。没有买保险的父亲去世后,母亲无力继续支付房贷,只好卖掉房子,带着小学一年级的姬川搬到这间两房一厅的公寓来,现在则是母亲一个人住。 高中毕业时,姬川也搬出了这栋公寓,只是他还是无法抛下母亲一个人,所以偶尔会来看看母亲。母亲不会泡茶请他,也不会端出甜点来招待,不过倒是不曾拒绝他进门,总是默默地开门让他进去。 然后,一直沉默不语。一摁下门铃,如同閙钟般的声音在门的另一边震天响。 母亲像尊石佛坐在破旧的榻榻米上。仿佛几十年前就被人遗忘的灰色石头,连表情都遗失的石头。 总是这样。 姬川询问母亲近况。母亲异常衰老的脸静静地凝视着小茶几,缓缓摇头,那个动作看似回答自己一切如常,也仿佛在说这问题毫无意义。 总是这样的情形。 母亲目光混浊。那是所有的事情都只能以过去式来思考的人的眼神;那是一颗无法修复的人母的心。 房子里的污浊空气充斥着水彩的味道。地板上到处散落着母亲画的水彩画。在草地上奔跑的姐姐、双手托腮撑在桌上的姐姐、开口大笑的姐姐、头歪向右边,认真凝视着什么的姐姐。姬川的视线总是依序在那些画上移动,最后会静止在立在墙边的画框上一阵子。玻璃破损的画框。那个时候的那个画框。里面放着一张画,背景是整面的雪景,圣诞老公公微笑的特写。有着姐姐的脸的可爱圣诞老公公。那是事故当天,母亲在厨房画的画,应该就是母亲打算送给姐姐的圣诞礼物。 坐了一阵子之后,姬川站起身,小心避开画,踩着榻榻米打算离开潮湿的客厅。然后,他如同往常地回头,如同往常地问了相同的问题: “我做错什么了?”母亲仍旧只是摇头。 姬川走出客厅,穿过短短的走廊,在玄关前的泥土地上穿鞋。他推开紧闭的大门,听着铰链的嘎吱声响,大口吸进屋外的空气,一阵悲哀的解放感涌上心头。这种毫无意义的对话已经不知道重复多少次了。同样的场景重复播放。没有变化的母亲,已经不再奢求变化的姬川。 可是,这次不一样。 ——我今天打电话去预约了。 伸手关上背后的公寓大门后,姬川望向冬?99lib?天昏暗的天空。一股感觉突然袭向姬川,自己似乎会被低沉的云压倒。 ——你帮我签同意书就好。 自己的体内突然响起啪的声响。 ——真过分,随便跑进别人的肚子里。 他立刻发现那是名为杀意的按钮开启的声响。 第二节 在选择居家安宁疗护之后,整天只是凝视着和室墙壁的父亲有次罕见地对姬川说过类似说教的话。姬川至今仍记得。那是他在父亲床边书架上发现一本画册,随意翻阅时的事情。 ——这个好像在找错一样喔。 姬川翻到某一页,回头对坐在被褥里的父亲说。父亲痩弱、松弛的脸庞转向姬川,仿佛询问似的蹙眉。姬川将手中的画册转向父亲,指着书上的那一页给父亲看。 ——这张画跟这张画。 当时他当然不知道,不过后来回想起来,那是梵谷的画册。父亲生前似乎对画画有兴趣,低矮的木制书架上放了许多油彩画册。当时姬川拿给父亲看的是介绍模仿梵谷浮世绘的部分,广重画的江户雨景的浮世绘,与梵谷模仿那张画而描绘的油画,分别刊载在左右两页。画的内容应该是大河上的木桥,淋着雨的村民匆忙地在桥上来来去去。 “这个人模仿这个人作画吗?”姬川问父亲。 父亲静静地摇头,张开干裂的嘴对他说:“是临摹。” 姬川不懂父亲在说什么,本来以为父亲是因为生病,说出意义不明的话,不过他随即便发现是自己不懂“临摹”这个单字的意思。 “不只是模仿。”父亲又说,“是用心模仿。” 姬川沉默地看着父亲。虽然不太理解父亲说的话,但父亲好久没跟他说话了,再次听到父亲开口,让他非常高兴。 ——只要用心模仿,就能理解那个人真正想做的事。 父亲只说到这。等姬川回过神来,父亲已经再度面向正前方,空虚的双眼凝视着墙壁上虚无的一点。不知道为什么,当时父亲头上的褐色毛帽特别醒目,至今仍深刻留在姬川的脑海中。 姬川一踏入“电吉他手”,就看到桂坐在等待区。她穿着羽毛夹克,坐在桌旁的圆椅上,弯着身子不知道在做什么。姬川对柜台里面的野际点头打招呼之后,便坐到桂的对桂轻轻抬起头,眼神朦胧。她好像直到现在才发现姬川来了,眼里出现一丝讶意。 “你在做什么?”姬川笑问。 “啊,我在调整双踏,螺丝好像松了,所以我刚才从办公室借了螺丝起子。” 双踏是以双脚让大鼓发出声音时使用的道具,左右两个踏板会连动,让两个连着的拍打器一起动作着敲打大鼓。如果套鼓有两个大鼓的话,就不需要这个装置了,不过“电吉他手”的爵士套鼓只有一个大鼓,大部分的乐团练习中心及LiveHouse的设备都是这样。 “姐姐在仓库。”很刻意的冷淡声音。桂再度低头转动螺丝起子,保持这姿势说:“上次借你的项链能不能还给我?” 姬川没有回答,只是看着弯着腰的桂的肩膀。 “很抱歉说要借你又向你要回来,但没有那个,我总觉得心神不宁。” 姬川伸手探向牛仔裤的口袋,一拉出皮.99lib.绳,就看到乳白色的水滴形坠子在皮绳下方摇晃着。 “放在桌上就好。”姬川照做,无言地起身离开。 他离开等待区,往练习室并排的走廊走去。今天虽是星期天,但是八间练习室都无人使用,没有一间灯是亮的,所有房间一片漆黑。姬川在L形转角处转弯,走向走廊最后方的仓库。 在姬川他们开始在“电吉他手”练习之前,这个仓库据说也是练习室,后来因为乐团练习中心没有空间可放多余的音箱及各种器材,便将此处改为仓库。为了方便将器材搬运到屋外,还在墙壁上改装出一道铁卷门,除此之外,这个房间的其他规格都和所有练习室一样,入口也同样是双重隔音门。 姬川站在门口探向仓库内,透过四角小窗看到光穿着蓝色运动服的背影,似乎在做些什么。 他瞄了瞄手表。下午三点四十二分。 姬川转动门把,拉开外侧的门,接着推开内侧门。 “——吓我一大跳。” 光瞅着眼回头,表情和刚才的桂简直一模一样。 “我该敲门吗?” “呃……我只是在想事情。”光低声说,转头背着姬川蹲下身。 她双手戴着棉纱手套,开始整理散落在地上的接头线路。 “这里好冷。” “动一动就不冷了,所以我关掉了暖气。” “今天的工作是整理仓库?” 姬川环视仓库内部。地上散落着好几个接头、固定拍钹、强音钹、小鼓、大鼓,还有陈列在壁边架上的音效器及调音器。房间后方有三分之一的空间,地板架高了十五公分,这个部分也跟其他练习室一样。“电吉他手”的练习室里,只有摆鼓的地方比其他地方高。不过这间仓库并没有摆放爵士鼓,而是放了二十台以上的大中小型音箱,也就是说,那里是放置音箱的地方。最前面的音箱极巨大,比姬川还高。音箱并列的高台上方与下方有个金属坡道,要取用或收拾附脚轮的音箱时就会使用这个可移动式坡道。 放在这里的大量器材并非完全闲置。 “电吉他手”也租借器材给Live House和个人玩家,放在这里的器材就是供租借用的。 房间的左边就是那道运送器材专用的出入口,不过现在铁卷门是拉下来的,直拉到地板。 “是啊。整理仓库,还有野际大哥叫我顺便检查这些器材的状态。” “他干嘛突然想检查器材的状态?” “好像要卖给业者的样子。” “卖掉……?”姬川不自觉转头看着光。 “为什么要卖?” “老板说要关掉这家乐团练习中心。” 光缓慢地整理接头,随口回答: “野际大哥终于也陷入经营困难的局面了。” 如果是在今天之前听到这件事,姬川大概会大受打击吧。他们从高中时代就在“电吉他手”练习,在这里留下了许多青涩的回忆,也有会心一笑的插曲。但不知道是幸还是不幸,现在的姬川对于这突如其来的打击居然毫无感觉。 “本来就很少人租借器材,练习室的利用率也比去年下滑许多——今天在你们之后的下一组客人是从八点开始,这样实在经营不下去。” 换句话说,晚上之前所有的练习室都是空着的。 “这样啊。” 姬川再度环顾仓库内部。接头、钹、调音器、音箱。光依旧蹲在地上,沉默地工作着。 “明天吧?医院。”姬川从牛仔裤后面的口袋里取出信封,走向光。“钱我领出来了。” 长发的发丝间隐约露出光的侧脸。没有表情、仿佛能面的一张脸。死在庭院里的姐姐的脸。 “对不起。” 光说这句话时,表情依旧毫无变化。她伸出戴着脏脏棉纱手套的手,从姬川手中接过信封,站起来塞进自己牛仔裤的口袋里,接着抬起头直视着姬川。 “我想,我们分手吧。” 那是姬川从以前就在脑海中想像过的话。姬川盯着光仿佛蒙上浓雾的双眼,开口问: “为什么?” “因为桂。你应该知道,不是吗?” “跟她有什么关系?” “你很久以前就喜欢上她了,不是吗?” 光冷冷的口吻让姬川紧闭双唇。 “如果藏书网是别的女人,也许还能撑着不分手。但是对方是桂,我无法忍受。” 平淡的语调。 “这家乐团练习中心好像也要关了,我跟你也可以完全再见了。我话说在前头,你别想跟我分手后就可以跟桂怎藏书网么样,反正桂也没有那个意思。” 光环抱双臂,露出些许微笑问姬川。 “对了,那孩子最近好像跟谁做了第一次,你有没有听说什么?” 姬川仿佛稍微思考似的沉默一下后,摇了摇头。不过光似乎视而不见,兀自说了句: “吓到了吗?” “那种事,你们同为女人似乎很容易看得出来。用看的就知道,比说的还清楚。” 光不再看姬川,冷冷地说了一句: “别太为难那孩子。” 从刚才姬川就一直在心底喃喃自语。不知道为什么,那个声音非常清楚,仿佛与光的声音重叠,真的传进耳里的感觉。的确,自己一直受到桂的吸引,然后一周前抱了她。只是,光自己呢?从以前,姬川就有很多和桂独处的机会,两人都喝了酒的情况也不少,可是即使如此,姬川一次也没有想要触摸桂。他知道那是不可以做的事,那是规则。 “不是因为男人吗?” “什么?”先破坏规则的人不是自己。 “不是因为男人的关系吗?” 接头、钹、调音器、音箱。 音箱。并排的音箱。 “分手的原因不是因为你肚里那个小孩的父亲吗?” 姬川俯视光的下腹部,而那道视线仿佛带给光疼痛,她的手迅速摸向小腹。 “父亲是你。” 光的声音依然冷淡,毫无抑扬顿挫,这让姬川更加焦躁。 “别当我是傻瓜。” 姬川靠近光一步。他觉得鼻腔里仿佛有个热气球渐渐膨胀,不断压迫着脑神经。一种他不熟悉的情绪,不过似乎是很原始的情感。 ——真过分,随便跑进别人的肚子里。 “随便跑进肚子里……” “什么……?” 光的神情终于有了变化。她凝视着姬川,往后退了一步。而姬川仿佛要缩短那个距离,又逼近一步。 “你要做什么……” ——这只螳螂活不成了。 “别当我是傻瓜……” ——活不成了。 周围的景色突然整片刷白,鼻腔里的热气球已经膨胀到濒临界限,每一秒都压迫着姬川的脑部,挤碎、扭曲变形,脑浆仿佛即将从脸的某处爆出来,就像螳螂的恶心内脏被姬川踩扁在湿漉漉的人行道上一样。 “螳螂……”那个触感。 “呃……”那时候的触感。 第三节 “哦哦,亮,你在这里啊。”隔音门被推开,野际痩骨嶙峋的脸庞探了进来。他环顾仓库内部,点着头说道:“看来进行得很顺利。” “野际大哥,你要关了这家乐团练习中心吗?” 姬川转身面对野际问道,一边留心不让声音颤抖。野际一下子反应不过来,满脸困惑地反问:“是小光告诉你的吗?” 姬川无言地点头。野际深呼吸,花时间缓缓吐气。 “这样啊……我本来打算晚点再好好跟你们说明的,不过既然你已经听说了,那也好。” “我们从高中就深受你照顾,实在觉得很遗憾。”姬川双手插在牛仔裤的口袋里说道。 “小光也说了同样的话。” “光待在这里时间比我们还长。原本是客人,后来甚至在这里工作。” “抱歉,真的。害小光必须找新工作,你们也必须寻觅新的练习场所。” “我们从组团至今,还没在这里以外的地方练习过,现在要找别的练习室……感觉很怪。” “大宫车站附近还有一家乐团练习中心,下次告诉你们在哪里。” “这里会营业到什么时候呢?” 一身衬衫的野际不疾不徐地盘起胳膊。 “到年底吧。” “那么,今天是最后一次练习了。” “哦,是吗……最后一次啊……” 野际垂下眼角,一脸落寞凝视着地板好一阵子。他不知喃喃自语些什么,接着突然抬起头说: “对了,谷尾跟竹内来了哦。” 野际伸出大拇指比了比身后。 姬川看向手表,还有十分钟就四点了,于是他走向门口,经过野际身旁,走出练习室。离开前他回头微笑说: “晚点见。”从刚才就呆站在仓库正中央的光生硬地点了点头。 回到等待区,竹内和谷尾已经坐在桌旁。桂上身钻进桌子底下,还在弄她的双踏。也许是为了尽量避免和姬川视线接触也说不定。 “嗨,亮。”谷尾抽着七星,举手向他打招呼。“今天是演唱会前最后一次练习,要录音哦,竹内带MTR来了。” 谷尾的神情很平常,一周前在车站的月台上,他真的什么都没看到吗? “这东西可重了。” 竹内故意一副强调自己有多辛苦的语气,边说边从大袋子里取出四角形的机器。这台搭载40GB的硬碟,可以录音到八音轨,是竹内自豪的高级机种。演唱会前最后一次练习使用这个机器录音之后,所有团员一起聆听已成了惯例,这是为了确认最终演奏的成果。 “不过我们每次都这样呢,用这个录音,然后放来听,只是这么做就觉得很满足了。” 竹内说的没错,每次都这样。 “至少可以当作纪念,那不就够了。” 谷尾边说边将烟灰弹在烟灰缸里。 “纪念……呵呵。” “你别那种表情,我说这话是有一半认真的哦。”谷尾转身看着竹内。“你想想,等我们年纪大了,唱不出高音,打不了鼓,压不住贝斯的低音弦,吉他的推弦也不行了……” “或许吧,如果真的很老了的话。” “对吧?所以,要是真有这么一天,就可以听带子代替自己演奏啊,应该还是有那种气氛吧,毕竟演奏的人是自己。” “不过,不会觉得空虚吗?” “想拿起乐器演奏,却发现自己已经跟以前大不同才更是空虚。” 谷尾噘起嘴想吹出烟圈,然而一直吹不好,他嘀咕了几声,将烟捻熄在烟灰缸里。 “今天的录音也许更具有纪念价值哦。”姬川在圆椅子坐下后说道:“这一次似乎是我们最后一次在‘电吉他手’的练习了。” 谷尾的手停在烟灰缸上方,竹内回头,桂也站了起来,看着姬川。 “为什么是最后一次?”桂问。 “听说这里要收起来了。” 姬川将刚才光和野际说的话转述给三人听。没有人开口说出说服野际打消念头这种不成熟的话,因为大家从很早以前就发现“电吉他手”的状况不太好。从练习室的使用状况也可窥见一斑,再者大家都认识野际很久了,曾听他抱怨过几次经营状况。 姬川他们就这样围着桌子沉默了好一会儿。谷尾茫然地拨弄烟灰缸里的烟灰,竹内以指尖敲着膝盖上的MTR,桂则是穿着厚重的羽毛夹克,双手环抱在胸前,嘟着嘴凝视虚空。自从姬川坐下来之后,她就一直维持着那个姿势。 “唉,该怎么说呢,这一行——” 谷尾正打算说些同情的话,野际从仓库回来了。看到从四个人望向自己的表情,野际知道姬川已经将刚才听到的事情告诉了团员。他眼神迷蒙,凄凉地笑了笑说: “我今后该怎么办才好呢?”他的声音无助到令人惊讶。姬川四人盯着野际,然而野际的目光却没有落在任何一个人脸上。 “要不要开始其他跟音乐有关的生意?因为你有这方面的知识跟人脉。”竹内仿佛想到什么好点子似的拉高声量说道。 野际吓了一跳,望向竹内。他的视线就这样在空中游移了一阵子,最后眨眨眼,开口回答: “不可能,已经没办法了。” 他紧接着又嘟囔了一次“不可能”。 “是因为资金……方面有状况吗?” 谷尾体贴地避开刺耳的字眼,然而只见野际缓缓摇头。 “野际大哥,提起精神来啊。”桂开朗地安慰他。“之前野际大哥不是说过吗?人生……人生就像……” 桂张着嘴却说不下去,她好像忘了野际说过人生就像什么。姬川也依稀记得曾经从野际口中听到类似的深奥话语,只是他也想不起来。虽然他们认识很久了,野际给人的印象并不深。 “——就像什么?” 桂放弃了,她反问野际,而野际只是浅浅地笑了,那轻笑声听起来宛如叹息。 “我也不记得了。” 说完后,野际慢步穿过等待区,往出口方向走去。 “野际大哥,你要去哪里?”谷尾从座位站起身子问。 “我有点事要出门。你们可以使用练习室了。反正是最后一次,爱用哪一间就进去吧,无所谓。” 野际握
99lib?
着出口大门的门把,突然停下脚步回过头。他的背影有点驼。 “练习结束后,小光在仓库。”说完便开门走了出去。 “野际大哥打算我们练团的这两小时都不回来顾店吗?”谷尾挑眉问道。 野际好一阵子不会回来。 “乐团练习中心要收起来藏书网,很多事得忙吧,像是处理器材之类的。就算不是乐团练习中心,要关掉自己营业的店,不论是哪一行都有得忙的。” 竹内随口说出没什么内容的话后,直接歪起头看着谷尾说: “我们开始吧?” “虽然还有四分钟——好吧,开始吧。” 这是谷尾第一次变动练习的开始时间。 “那我先去厕所,谷尾,可以帮我把MTR搬进练习室吗?”竹内没等回答,便走进柜台旁的厕所。 谷尾哼了哼,背起贝斯袋,抱起MTR。 “既然有这个机会,我们选‘1’好吗?反正好像也很少用到那间。” 谷尾自顾自地这么说后,便走出等待区。“1”练习室是走廊第一间,一般练习室通常会从走廊最后面的那间开始出租,因此印象中第一间真的很少租借出去。 姬川抓起吉他箱,站了起来。“桂,我……” “我得先去还螺丝起子。” 桂仿佛不想听姬川说话似的转身离开了,而姬川只能茫然地看着她小小的背影快步消失在走廊上。 厕所里传出水流的声响。 姬川打开“1”练习室的隔音门,走了进去。谷尾正将贝斯的音效器放在地上,他听到声响,瞄了姬川一眼,什么也没说地再度望向地板。 “搞不好这也是最后一次使用这里的厕所。”竹内开着玩笑走进练习室。“晚点我再去一次。” 单手拿着双踏的桂也随即进来了,她笔直往爵士鼓走去,步伐仿佛在躲避着姬川的视线,然而姬川的目光却紧跟着她。桂脱下羽毛夹克,里面穿的是短袖T恤,颈部后面看得到一点点皮绳。 第四节 练习室的左右角落,各设置一个录音用的麦克风,竹内将两边的插头都接上MTR。 “桂,可以敲一下钹吗?” 桂敲了一下强音钹,确认MTR的电子测定器对钹的声响起反应后,竹内便按下录音: “好了,OK了。那么从《WalkThisWay》开始吧。” 竹内将直立式麦克风架往前移动,向桂示意。桂双手转动鼓棒,敲打大鼓,脚踏踏板,开始力道十足的八拍,叠上姬川的吉他重复旋律,然后是竹内的声音与谷尾的贝斯。 奇妙的曲子。 完全不懂歌词的意义。即使看了CD里附的歌词翻译卡,还是不懂。里面有很多猥亵的单字,但总觉得和英文歌词不太一致,而且歌词卡上写的歌词和CD里唱的也有微妙的不同,连英文不好的姬川都听得出来。竹内曾向他姐姐的美国籍医生朋友问过这首歌歌词的意思,那美国人以似笑非笑的表情看了歌词卡好久之后,回答他说没有意义(Nothing)。姬川他们不知道演奏过这首歌多少次了,可能几十次,说不定有几百次,就在完全不懂歌词意义的情况下。 演奏的速度愈来愈快,曲子进入副歌,竹内仿佛咬着麦克风似的大声呐喊。 Walk this way Walk this way 姬川仿佛从扩音器的呐喊中听到父亲的声音。 “我做了正确的事。”父亲在死前将姬川唤到枕边说的话。 “做了正确的事。”沙哑的父亲的声音。 Walk this way Walk this way 做同样的事。跟我做同样的事。 姬川左手放在琴颈上,右手的弹片画过琴弦,然而他的目光紧紧锁住爵士鼓后方的桂。 练习室内互相较劲的高音与低音、干枯的八拍、呐喊声。父亲的声音在这样的状态下愈来愈响亮。姬川捕捉着桂刘海飞扬的身影,感觉心底某种感情急速沸腾。肋骨内侧的心脏剧烈跳动,血流仿佛要勒紧全身似的奔腾,随着脉动的同时,周遭的景色不断闪烁。感觉有只手伸进嘴里,胡乱搅弄着脑袋。——有办法吗?有办法杀掉光吗?有办法在短时间内杀了她吗?从走廊冲到仓库,再从走廊冲回这间练习室。 做同样的事。同样的事。 姬川从小就向往平凡的人生,几乎每个朋友的生活都让他欣羡不已。上小学时、和国中同学走在街上时、高中的运动会上突然环顾四周时,姬川蓦地感觉到奇妙的异样感。仿佛看到世上的日文全都倒过来写,他觉得生存下去非常困难。生存这件事是难度高到难以想像的课题,自己该以谁为标准呢?谁又能教导自己如何完成这个课题?姬川总是独自伸出双手,十指在眼前拼命地摸索、摸索、再摸索…… 演奏停了。 桂两根鼓棒悬空停在不上不下处,直盯着姬川看。她的双手缓缓地、缓缓地放下,最后无力地垂在身体两侧。鼓棒前端敲到小鼓的边缘,发出锵的声响。 “亮……你还好吗?” 对着姬川说话的是谷尾,他站在另一侧的壁边,一脸惊讶。竹内也是,他单手握着麦克风,神情怪异地望着姬川。 姬川终于发现是自己弹吉他弹到一半停了下来。 “……没事。”姬川勉强挤出声音来。他将吉他从肩上卸下,竖立在墙边。“我可以去厕所吗?” 明明是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却像是发自他人的嘴里。 听到姬川这么说,其他三人的表情同时缓和了下来。 “大号还是小号?”谷尾无力地问。 “中号吗?”竹内也说了意思不明的话。 爵士鼓的后方,桂以鼓棒敲着肩膀笑着。 “我先暂停录音。”当竹内打算走向放在地板上的MTR时,姬川制止他。 “不用了,我马上回来。” 拉开隔音门的门把,穿过第一道门,推开第二道门,反手关上门,一直微微听得到的白噪音消失瞬间,走廊的宁静包裹着他的全身。姬川转向左手边等待区的方向,走了几步后停下脚步,迅速转身蹲下去,就这么趴着匍匐前进,经过刚才出来的那道隔音门,爬到透过门上小窗已经看不到他的位置,他才站起来,同时冲了出去。他在L形转角转弯,继续往前跑。一间间通过并排在右手边的练习室门前,一口气冲向尽头处的仓库。他靠近仓库的门,从小窗窥探内部。脉搏不停地跳动。姬川缓缓伸出右手,握住门把。 听着音箱的白噪音,谷尾凝视着爵士鼓后方的桂。桂茫然地看着刚才姬川走出去的练习室的门。 谷尾发现刚才的演奏中,桂的鼓打得有点乱。应该是因为姬川吧。一周前的那时……“啊,啊,呃,现在亮去上厕所。” 竹内对着麦风说。大概打算以后听MTR的录音时嘲笑他吧。 “是小号,马上就回来。” 谷尾不自觉看了看手表。姬川离开练习室差不多一分钟了。 “对了,小桂,你今天好像特别起劲哦。” 竹内拿掉麦克风,对着台上说。桂叩叩地敲着两支鼓棒,笑着回应: “因为是最后一次练习呀。” “说的也是,然后就直到演唱会上台——啊,对哦……你说的不是这个意思……” 竹内撇起嘴说道。 这家“电吉他手”只营业到年底,今天是最后的练习了。下周的演唱会之后,可能就必须决定下一次的练习场所了。考虑到团员居住的地方,还是在大宫车站附近找练习中心比较妥当吧,这么一来,练习后去舞屋天南地北聊天的习惯也能维持下去。不知不觉中,谷尾的视线再度追着桂的身影。 他想起一周前,大宫车站内对面月台的光景。姬川和桂并排站在月台边,抬头望着月亮。不知道讲了些什么后,姬川突然向桂伸出手,揽住她的腰。桂并没有拒绝,那小小的背影出现惊讶的颤动也只有一瞬间。姬川抱着桂好一阵子。谷尾听着背后电车到站的声响,一直凝视着眼前的光景。 那次是第一次吗?还是姬川和桂之间早有关系呢?——他过去也曾在意过那两个人之间交错的微妙视线。姬川看着桂,桂微笑回应。那个微笑就像是轻轻反握住在人群中被握住的手那样的感觉。 谷尾被上车的乘客推来撞去,却始终盯着铁轨那头的两人。姬川的脸突然靠向桂的脸……谷尾无法忍受,转身背对两人。仿佛被人潮淹没似的被推向车内时,他想起光。 光知道那两人的关系吗? “哦,回来了。”竹内的声音让谷尾回过神。 门上的小窗左侧出现姬川的身影,外头走廊往左走会通往厕所。只见他探头看向里面,大概是在确认里面有没有在练习吧。演奏时若是不小心一口气推开两道门,走廊就会瞬间被巨大音量淹没。虽然现在整间乐团练习中心里只有Sun downer的团员和光而已。 “抱歉,久等了。” 姬川走进练习室,抱起摆在墙边的吉他,将吉他背带套上肩膀。 谷尾甩开烦人的思绪,笑着对姬川说: “这么快。” “你对时间那么严谨,我当然要动作快一点。” 开着玩笑的姬川额头上微微冒着汗,看起来一副急忙小解后赶回来的模样。 “啊,啊,呃,亮小号回来了,重新开始练习了。” 竹内依次看了看团员的脸,确认每个人都准备好了。 “那么我们再次从《Walkthisway》的开头开始吧。” 只有姬川恍神错过了一次吉他独奏的时机,其他团员的演奏都没有出错。两个小时的练习结束后,?99lib.大家各自收拾乐器和器材,走出练习室。 “稍微超时也没关系吧?后面没人预约,野际大哥也不在。” 竹内在走回等待区时这么说,不过谷尾摇头说: “那怎么行,公私总要分明。” 不过那并不是他的真心话,他只是单纯地讨厌不守时。不知道为什么,谷尾从以前就一定得按着计划好的时间行动,否则会觉得很别扭,是不是因为喜欢阅读破解不在场证明的推理小说的缘故呢? “公私分明啊……”竹内的嘴角含笑。 谷尾换了个话题: “光在做什么呢?要不要叫她过来?” 谷尾说着转向仓库方向。 “不,”迅速出声的人是姬川。“不太好吧?她现在应该很忙。” “忙?她在做什么?” “整理仓库,好像要检查所有器材的状况,听说要卖给业者。” “这样啊。既然在忙,我看不要打扰她比较明智。” 要是忙的时候跟她说话,光的心情就会变得非常差。 谷尾坐在等待区的椅子上,叼了根七星。姬川、竹内、桂也坐了下来。谷尾一边以打火机点烟,一边偷觑桂。敲完两小时的鼓之后,她还是穿着短袖T恤。 “我突然想到……”在一阵沉重的沉默后,姬川突然抬头说:“……野际大哥没事吧?” 大家脸色茫然,一时无法理解姬川在讲什么,他接着说了下去: “我是说野际大哥还没回来,我怕他会因为要结束营业而有奇怪的念头。” “奇怪的念头?”竹内反问。 “对野际大哥而言,这家乐团练习中心一直是他的全部,对吧?一个人独力经营,也没有结婚,可是这里只能撑到今年年底……心理上会自暴自弃也不是不可能的吧?” 看到姬川严肃的表情,竹内哈地笑了一声说: “你该不会在讲自杀这类的事情吧?原本就长得像尸体的野际大哥怎么会自杀。” 真不知道竹内在说什么。 “不会是最好……不过我还是很担心,要不要到附近找找看?” 姬川倏地站了起身,轮流看着谷尾和竹内。谷尾觉得姬川的模样不知怎的有点做作,是自己想太多吗?总觉得姬川的每一句话和每一个动作都别有企图。 谷尾不知道该如何回应。这时竹内摇了摇手说: “没事的啦,不用那么担心。” “我还是担心,拜托,跟我一起去找吧?在附近找找看就好。” 姬川的眼神很真诚。竹内惊讶地看着姬川,眨了几次眼后,又瞄了瞄谷尾。谷尾只是露出一脸纳闷。 “那么……走吧。”首先站起来的是桂。“就到附近看看吧,讲得连我也担心起来了。” “好吧,如果亮坚持的话。”竹内苦笑着站起来。 “——谷尾,你要去吗?” “去,反正也没什么事。” 谷尾将烟摁熄在烟灰缸里,百般无奈地站起来。三个人紧跟着已经往大门走去的姬川。姬川正要握住门把时回头说: “应该留一个人在这里,也许野际大哥会回来也说不定。桂,你能不能留在这里?” 桂抱着羽毛夹克点头,走回桌边。 “演唱会前要是感冒就不好了,记得穿上外套哦。” 姬川对桂说完后,催促谷尾和竹内往外走。冬天短暂的夕阳已经西沉,天空早已暗了下来。马路另一头,洗衣店里的圣诞灯饰还是闪耀得很华丽。 “我找这边,你们两个去那边找找,好吗?” 姬川出了门后往右边走了,而谷尾和竹内则是朝左边走。夜风吹拂在因练习而燥热的身上,非常舒服。 “谷尾,那家伙怎么了?” 竹内双手插在牛仔裤的口袋里,散步在人行道上,一脸不解地开口问。从他的表情看来,他并没打算认真找野际。 “不知道……。亮一直都有些让人摸不着头绪的地方。” “就是啊。如果这下子我们真的发现野际大哥拿着绳子要上吊的九九藏书话,那他的第六感也太准了。” “别说这种不吉利的话。” “为什么?要是真的发现他正要上吊自杀,那不是很幸运吗?因为我们可以在千钧一发之际救他一命啊。” 竹内灵巧地边以口哨吹着约翰·蓝侬的《Happy Christmas》,一边走在夜晚的小路上。谷尾跟他并肩走着,脑海中从刚才就响着玛丽亚·凯莉(Mariah Carey)的《Christmas(Baby Please e Home)》。谷尾没有告诉任何人他买了她所有专辑。 也许该说是预料中的事吧,他们根本没发现野际。才五分钟,谷尾已经觉得漫无目的地走在夜路上很蠢了。他偷瞄旁边的竹内,没想到他也正看着自己。两人默不吭声,同时间停下脚步,接着动作一致地转身回头。 “我们也算仁至义尽了吧。”竹内打着哈欠说。 “是啊,只是陪他找嘛。” “说不定回去之后就看到野际大哥和平常一样坐在柜台里。” “如果是的话,事件就解决了。” “这哪是什么事件。”谷尾和竹内回到“电吉他手”。 “咦,谷尾,小桂不在耶。” 应该待在等待区的小桂却不见人影。姬川应该还在外面吧,那桂去哪里了呢?这时谷尾的脑海再度浮现那天的光景。在车站的月台上环抱着桂的姬川,以及回应着他的桂。姬川该不会只是找个借口支开自己和竹内吧?他的心里突然浮现这个可笑的想像。虽然很讨厌这样的自己,但是他还是无法不在意那两人的事。 “会不会在后面?” 说着他离开了等待区,从练习室并列的昏暗走廊往里面走,在L形转角转弯,果然在走廊最里面看到桂的身影。她正站在仓库门口试图推开门。 “——你在做什么?” 谷尾一方面安心自己邪恶的推理错了,一边走近桂。只见桂困惑地蹙眉回头说: “你们都没回来,所以我想来找姐姐,可是,嗯,好像,呃,推不开耶,仓库的门。” “推不开?” 桂握着的门把是双层门里面那道门的门把。外面那道门已经打开了。 桂让开,谷尾也试着推了推门。真的推不开。虽然门有些微移动,但是内侧好像放了什么重物,挡住了门。仓库里似乎没有放暖气,门缝里渗出来的风非常冰冷。 “有东西挡住了。”这个时候,谷尾终于觉得不太对劲。 “……里面的灯没亮。”仓库里并没有开灯。 “光在里面?应该不在吧?” “应该在,因为她不在办公室,也不在练习室,可是我叫她,她都没反应。” “喂!光,你在里面做什么?喂!” 谷尾边呼唤,边缓缓推门。门的内侧发出声响,每推一下,都能察觉挡住门的东西微微移动。要不要就这么用力推开呢?但是以自己一人之力是推不开的,而且挡住内侧的东西要是什么高价的器材,那可就不妙了。 “姐姐会不会在里面昏倒了?还是有什么掉下来,砸中她的头呢?” “不会吧。” “你们在演短剧吗?” 谷尾一回头就看到竹内的脸近在可以碰她。” 桂放声大哭。她的声音里混杂着绝望,听出这个情绪的谷尾不禁战栗。因为碰到一动也不动的身体时,会这么痛哭的原因只有一个。谷尾跪在桂身旁,战战兢兢地伸手触摸被抛在地板上的光的手。他以指尖轻轻摸着运动上衣与棉纱手套间的白皙皮肤。 好冰。 “那是……光吗……?” 背后传来沙哑的声音,一回头,只见姬川瞪大双眼呆站着。 “是光吗?” 姬川再次问出同样的疑问,摇摇晃晃撞着杂乱无章的器材往这边靠近。 “亮,不行,别碰这里的东西比较好。” 听到谷尾的话,姬川突然愣住了。 “别碰比较好……?”姬川以几乎听不清楚的声音反问后,凝视着光。 谷尾吞了口口水后,挤出声音说: “报警吧。” 第一节 父亲活在那个笼罩在冰冷白色浓雾、没有声音的家里时,心里都在想什么呢?一手拿着看不到的时钟,感受到自己所剩的时间愈来愈少,在被褥里专心地凝视着虚空的父亲,究竟在想什么?小学一年级时的姬川曾因为好奇,模仿过父亲一次。那是在某天的白天,父亲去厕所时的事情。姬川悄悄钻进父亲的被褥里,试着学父亲一样盯着眼前的墙壁看。他听着父亲从厕所走回卧室的脚步声,直到他回到房间前都保持相同姿势。和室椅和棉被里还残留着父亲的余温,鼻腔里也满是药味。 可是,脑海中什么都没有浮现。 “于是你们就走出仓库去找总电源?” “对……。我跟亮。” “发现办公室总电源的是谁?” “是我。只有一个开关朝下,所以我就把它往上扳,仓库那边的灯立刻就亮了。结果我就听到这家伙——竹内——的大喊。” “这样啊……” 小学一年级的姬川完全无法理解父亲的想法,但现在应该可以了吧。要是现在的自己将和室椅放在被褥里,一动也不动地凝视着眼前的墙壁,应该可以正确捕捉住当时父亲脑海中的念头吧。 因为自己和父亲是如此相像。因为自己和父亲一样。 因为自己和父亲都以相同的方法,为了相同的理由,做了相同的事。 “现场的地板上有各种东西散落一地,你们进去时已经是那个样子了吗?” “对,我们并没有乱动什么东西。我们进入仓库时看到的状况跟隈岛警官你看到的是一样的。接头会这样到处散落大概是因为光正在整理仓库的关系吧……” “接头……呃,谷尾老弟,很抱歉,我对那些用语不太熟。” “啊,对不起,就是电线接头,连接乐器和器材等的电线接99lib?头。” “啊啊,就是那个黑色的——” 站在仓库里,姬川丝毫没有仓皇失措,他以连自己都很惊讶的冷静态度处理事情,这就是所谓的血统吗? “抱歉我岔开话题了。你回到仓库时,光小姐已经是那个状态了吗?” “是啊,趴着,全身已经冰冷了。我本来想摸光的手腕确认一下她的脉搏,但是一碰到皮肤,就知道她已经死了……。就在这个时候,亮也回来仓库了。” “是。然后亮这时也看到光小姐的遗体了?” “……喂,亮。” “……亮?” 啊,姬川抬头。隈岛和谷尾在等待区的桌子另一头,紧盯着姬川看。竹内和桂也站在他们旁边望着姬川。桂的羽毛夹克两袖部位还留着竹内以卫生纸怎么擦也擦不掉的血迹,都变成黑褐色了。也许是哭太久了,桂的双眼下方出现了淡淡的黑眼圈。 “阿亮,你还好吗?”隈岛担心地蹙起半白的粗眉。 谷尾报警后,率先乘警车赶来“电吉他手”的是制服员警,紧接着又从管区警局来了大批捜查员。当发现隈岛也是搜查员之一时,姬川不自觉全身僵硬。 谷尾、竹内、桂发现姬川那位每次都来看演唱会的友人居然是刑警,也都吃了一惊,不过并没有姬川那么不安。和隈岛对看时,姬川顿时心底发凉。——为什么县警调查一课的隈岛会来呢?明明是意外。明明伪装成意外了。这个疑问,刚才姬川不着痕迹地问了隈岛,隈岛的回答是“以防万一”,然而真的是这样吗? 隈岛是姬川最不想对付的对手。他从姬川小学时就看着他长大,姬川和他见面说话的时间,也许比跟父亲还长。姬川说谎被他看破的几率也比被其他警察发现的机率要高很多吧。 “……我没事。”姬川重新坐好。 一身西装的隈岛摇晃着肩膀,慢慢探身向桌子上方。 “抱歉,亮,我很了解你受到的打击,但是,还是希望你跟我们合作一下。” “你问吧。” 隈岛再度向所有人提问。那些问题和刚才的提问一样是形式上的问题,是为了依序整理发现光遗体的经过,并没有出现什么尖锐的问题,也许真的是“以防万一”的讯问吧。 “请问……姐姐接下来会怎样呢?” 桂问。她很在意光的遗体会被搬到什么地方做什么处理,遗体已经从仓库移出送往医院了。 “令姊的遗体必须先进行验尸。” 隈岛只有对桂的措辞如此慎重,应该是因为她是死者家属的关系吧。 “虽说是验尸,不过也只是调查遗体的状态,并不是多深入的检查,要是之后需要解剖,警方会再通知你。” 只要验尸,光怀孕一事一定马上曝光。关于肚子里的小孩之事,警方一定会率先来询问和光交往中的姬川吧。到时候要如何应对得先想好才行。不过在这种情况下,是否连孩子的父亲是谁都会调查呢?这是姬川也想知道的调查结果。 “桂小姐跟姐姐两个人住在一起,对吗?老家——” “没有老家。”桂抢在隈岛说完前回答。“母亲离婚后再婚,已经有了自己的家庭了,我不知道如何联络她,父亲则是下落不明。” 隈岛听了后,兀自嘟囔了几次“下落不明”这几个字,并没有继续深究。 竹内看到桂低头握紧拳头,随即上前拍拍她的肩安抚。 等待区笼罩着沉默。刚才还有许多制服员警忙碌地走来走去,现在几乎全离开了,乐团练习中心里一片寂静。混乱开始后没多久,回来店里的野际,从谷尾和竹内口中听到事情的始末非常惊讶,恍惚了好一阵子。虽然说已经打算将店面收起来,但是自己经营的乐团练习中心出了人命,而且死者还是认识多年的光,还是很震惊吧。此时野际人在仓库那头和另一名年轻刑警讲话。 谷尾叼着烟,烟头正要接近打火机的火,突然停下动作偷瞄了一下隈岛,隈岛以手势表示没关系。谷尾点了烟,坐立不安地朝着天花板吞云吐雾。 “……那么,你知道如何跟他联络吗?” 声音从走廊那头传出来,那是和野际一起走向仓库的年轻刑警的声音。 “也不是说联络得上……我只知道他住在哪里……对。”野际回答。 他们在说什么呢? 两人出现了。一位是名叫西川的刑警,好像是隈岛的部下,和野际并肩走来,他边走边迅速地以原子笔在记事本上写着字。大概比姬川大上几岁吧,三十出头,或者看起来很年轻,其实已经快四十也说不定。身材高眺,脸形痩长,轮廓深到仿佛是以雕刻刀雕出来似的.99lib.锐利。 “你知道他的地址,真的吗?那太好了。” “对,可是……”野际抬头往这边看。他的目光锁住桂。姬川终于搞懂了,他们正在讲光和桂的父亲。 “可以告诉我他的地址吗?” 西川将记事本拿在胸前准备抄写,可是没听到野际回答,他不解地蹙起细眉。“野际先生?” 有一段空白。 “你们在讲家父吗?”桂问:“野际大哥,你知道我爸在哪里吗?” 间隔了数秒,野际点头。桂仿佛看见什么不可思议的东西,无言地眨着眼。谷尾与竹内互看,两人的脸色都很难看。 姬川很惊讶。为什么野际会知道光和桂的父亲在哪里?不是连身为女儿的她们都不知道吗? “是以前的音乐同好告诉我的,我也是三个月前才偶然知道。”野际回答桂:“我曾告诉小光这件事……其实,她曾经去找过你父亲一次。” 姬川忍不住瞪视着野际。见过父亲一事,光一句也没提。她为什么不说?为什么要隐瞒?桂好像也大受打击,不知道该如何回话,只是直盯着野际看。 “这件事小光没跟小桂和亮提过吧?我听她这么说的。” “姐姐为什么……” 野际一脸忧郁地靠近桌子。“不跟你说应该是疼你吧,我曾经从她的嘴里听到类似这种意思的话。” “疼?”桂抬头看着野际。 “也就是……小光见到的父亲似乎很……他跟以前完全不一样了。老实说,小光很失望,所以她才打算把这件事深埋在心底,不告诉你。”野际低下头,叹息着追加说了一句:“我想应该是这样。” “不论如何……野际先生……” 西川似乎发现自己的提问无意引发了出乎意料的状况,故意摆出公事公办的口吻,严肃地问: “方便告诉我死者父亲的地址吗?” “好的。” 野际朝着西川伸出左手。西川似乎没有立即察觉他的意思,后来露出些微不爽的表情,将自己的笔记本和原子笔放到对方的手上。野际沉默地拿着原子笔在翻开的那一页书写。不想直接说出光父亲的地址,应该是尊重光的想法吧。 姬川转头问:“隈岛先生,你觉得这次的意外是怎么发生的呢?” 他刻意避免强调意外这两个字。 警方究竟如何看待光的死呢?他从刚才就一直很想开口问。他本来希望谷尾他们能问的,然而事与愿违,他们一直没提起,没办法只好自己来了。 “真实的情况现在还不知道,如果加上我的想像……”隈岛边说边瞄了一下后方。“西川,你也过来这边坐。” 之所以将西川叫过来,应该是为了不想发生刚才光的父亲地址那件事一样,两人各自进行搜查,然后发生奇怪的摩擦吧。只见西川摇头,举起自己翻开的笔记本。虽然看不清楚内容,不过上面有刚才野际所写的、有点像睡姿不良一样鬼画符般的笔迹。 “我想去联络死者家属。我会先查电话号码,如果电话簿上找不到,我就开车去看看,从地址看来好像离这里不远。” “啊啊……也是,也许这样比较好,那部分就交给你了。” 西川微微敬了个礼后,一个转身便笔直往出口走去。就在他正要推开“电吉他手”的门时,突然停下脚步回过头来说: “我也希望能跟死者的母亲联络上。刚才野际先生说连桂小姐都不知道母亲的联络地址,对吗?” “我不知道。”桂轻轻摇头。 “你觉得令尊会知道你母亲的地址吗?” “也许知道,我不清楚。” “我会问问看。” 西川说完后便推开门出去。漆黑的屋外似乎起风了,西川的黑色风衣正随风飘扬。 “他很年轻。”隈岛说了一件大家都看得出来的事情。 第二节 喝着野际端来的即溶咖啡,隈岛开始还原在“电吉他手”的仓库发生的“意外”,应该是以下这样的情况。姬川沉默而紧张地聆听,而在发现隈岛所说的与自己所期待的一样时,他才松了一口气。 压着光的遗体头部的是马歇尔公司出产的吉他音箱,这种音箱由双层被称为柜子(et)的四角形扩音器组成,再上层则是被称为头(head)的操控板,属于大型音箱,宽八十公分,高度将近两公尺。虽然是宛如冰箱一样的巨大器材,然而因为附有脚轮,所以就算女性一人也能轻易移动。音箱就放在仓库最里面,比别处高出一大截。 “应该是那个倒下来,正好砸中站在高台下方的光小姐的后脑勺。光小姐当时应该是像这样低着头,背朝着音箱方向。如果不是这样的话,音箱的上端不会砸中后脑勺。我想光小姐应该是想利用坡道,将那台音箱从高台上推到下面来吧。” 那么,那个时候音箱为什么会倒下来呢?关于这一点,隈岛认为原因出在那道坡道歪掉了。 “那个金属坡道的高侧正好抵在高台的高度,照理说从台上将附有脚轮的器材搬下来时,不会绊到任何东西。那么大台的音箱居然会倒下来,我想除非有人动手脚,否则应该是不可能发生的。不过我刚才确认过了,那架移动式坡道的边缘并没有靠紧在高台边,也就是说,高台的边缘跟坡道的边缘之间有缝隙,大约五公分。” 脚轮的前轮陷在缝隙里,所以光一拉之下,音箱才会朝她倒下吧。隈岛这么说。 “晚一点我也会去请教厂商——不过,你们知道那台音箱大概几公斤吗?” “一百公斤。”野际立刻回答。他发现隈岛仿佛还想发问的样子,连忙接着说: “不,我不是乱猜的,是真的正好那么重。” 野际站起身,走到柜台内取来音箱的使用手册,翻开后面几页,开始对隈岛说明:“双层柜子的部分各是41.5公斤跟36.4公斤,头的部分是22公斤,加起来正好是99.9公斤。此外,连接部分的金属零件之类的也有重量,所以……” “啊,真的约一百公斤耶。” “是啊……”仿佛那个杀得死人的重量是自己的过失似的,野际显得十分沮丧。 “对了,野际先生,那台音箱为什么会放在仓库里呢?平常不使用吗?” “那台音箱是客人有需要时,另外付费租用的,因为只买到一台——若放在某一间练习室里的话,不是很不公平吗?” “不公平……呃……”看到隈岛一头雾水,竹内开口替他解惑: “那是限量商品,只要是三十岁以上弹吉他的人,谁都会想用用看的Super100JH。” “Super……?” “那台音箱的名字。知名吉他手吉米·罕醉克斯曾在吉姆·马歇尔(Jim Marshall)的店买过一台叫做Super100的音箱,过了四十年以后,马歇尔公司推出了复刻版。这是限量版的音箱,完全复制了当时的外观跟构造。” “原来如此,是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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刻版……” “做同样的事。”在练习室里听到的父亲的声音,“跟我做同样的事。” “亮以前也用过,对吧?”突然被问,姬川无法立即反应过来。 “……嗄?” “就是那台音箱啊,你不也另外付钱使用过吗?” “喔,是。不过只有一次。” “话说回来……那个时候仓库电源为什么会跳掉呢?” 仿佛自言自语地说出这句话的是谷尾。 “是啊,这一点我也搞不懂,晚点我想再去现场仔细看看……”隈岛低头看着手中的纸杯。“不过,应该是仓库里的用电量突然提高了吧,所以只有那间房间的电跳掉。” 谷尾似乎仍旧不解。“但是隈岛警官,仓库里只有音箱和调音器之类的东西耶,那些东西的用电量会导致跳电吗?再说,野际大哥,那里虽是仓库,原本也是一间练习室,电源的安培数应该跟其他练习室一样吧?” 野际点头。谷尾蹙起眉头,表情愈来愈严肃。 “那么,器材使用的电量根本不会跳电才对……” 谷尾盯着桌面看了好一会儿,最后他仿佛想将手中的烟穿刺什么似的在烟灰缸里捻熄。 “隈岛警官,我可以到仓库去看看吗?” 谷尾一行人走向通往仓库的走廊上时,遇到了几名制服员警,他们向隈岛报告自己的工作已经完成,而隈岛则是利落地交代了几句之后说:“要是有什么新发现,立刻向我报告。” “好的。”员警离开走廊往出口走去,这会儿留在乐团练习中心里的人就只剩Sun downer的团员、野际以及隈岛而已。 仓库里挤进六个人,感觉变得很狭窄。这地方虽然和练习室一样大,然而因为摆放了许多器材,空间变得很小,特别是现在连地板上都散落了许多器材,杂乱无章,能走动的空间更少。 “……连指纹都采了吗?”谷尾突然冒出这句话来。 姬川从刚才就注意到电灯开关、架子、器材等物的表面有一层淡淡的白色粉末,倒在地上的巨大Super100JH上当然也有粉末附着。 “只是办案的程序罢了,调查一课都专程来了,总不能连指纹都没采就走人了呀。” 说完后,隈岛偷觑了姬川一眼。虽然只是一瞬间,不过明显看得出来是在观察姬川的表情。为什么呢?现在这个动作……姬川缓缓转过身,背向隈岛,以防被他看出自己脸颊的僵硬。 “也有黑色跟紫色的粉末,那是什么?” 竹内问隈岛,不过抢先回答的却是谷尾:“那也是采集指纹用的粉。在连续剧里看到的都是白色粉末,实际上在现场会混用各种颜色的粉。” “哦哦,真的啊……”隈岛惊讶地看着谷尾说,“你懂得还真多。” “我在书上看过。” 也许是懒得解释吧,谷尾并没有提到父亲,随口蒙混过去。隈岛点头,喃喃说着:“没想到连这种书都有呀。” 谷尾在入口处回头问:“门打不开是因为那个吗……” 隔音门旁放着大鼓。那是在发现光的遗体前,阻挡桂、谷尾和竹内进入仓库的东西。 “光为什么会把大鼓放在那种地方呢?” “只是刚好吧,毕竟她这么大规模地在整理仓库。”竹内环顾乱七八糟的室内说道。 “也是……。应该是这样吧。”谷尾似乎也同意。“隈岛警官,我能摸摸那边吗?”得到隈岛的许可后,谷尾开始在仓库内走动,而姬川等人则是沉默地看着他。谷尾先拨开散落在地上的接头后,爬上放置音箱的高台,看向成列音箱的操控板。 “咦……啊?” 谷尾发出奇妙的声音。所有人都看着他。只见他在高台上蹲下,仿佛追查着什么似的将视线扫过地板。 “原来是这么回事……”谷尾好像察觉了什么。 “什么意思?”竹内立刻问道。 谷尾起身,开始说明:“这里的音箱电源几乎都是开着的。” “真的吗?但是……没有哪一台的信号灯是亮着的啊。” “那是当然,因为总源头的插头被拔掉了。” 谷尾指着仓库门口。所有人都回头望向那边。隔音门旁边墙上接近地板处有个插座,下方有个被拔下来的粗插头横躺着。 “你看那边啊,竹内,那不是大龙头的插头吗?” 大龙头指的是家用大型延长线,上面有十个插座,龙头本身也有一个开关,那个开关等于是所有插在上面的电器的总开关。乐团练习中心和Live House常会使用这种延长线。 “你沿着大龙头的线看看。地板上到处是接头,也许比较难看得出来。” 听谷尾这么说,竹内边盯着地面确认,边在仓库中移动。从门旁插头延伸出去的电线沿着地板,一直延伸到谷尾所站的高台前面附近。也就是说,大龙头的四角形主体就在那边。 “你看那个大龙头上又插了另外两个大龙头的插头吧?两条电线都延伸到高台上,而最前端,就在这里。” 谷尾拿起脚边两个大龙头的主体。每一个主体上都有十个插座,总共二十个插座,不过那些插座除了一个还空着外,其他全插满了。换句话说,并列在高台上的音箱插头全都插到一块儿了。 “为什么……”看着谷尾手上的龙头,野际不解地皱起了眉头。 “这完全是我的想像,不过我觉得应该是这么一回事。” 谷尾将龙头放回地板上,开始说明: “我猜光是想要确认这些音箱的状态,看看每一台的电源是否正常。她首先将大龙头的插头插在门旁那个插座上,再将那个龙头分出两个龙头,把所有音箱的电源线全插到两个龙头的主体上,总共二十个。最后光再依序将音箱的电源打开。开了第一个、第二个、第三个——最后将那个超大的马歇尔音箱的电源打开时,跳电了。” “啊啊,”发出声音的是竹内。“原来如此,这也有可能。但是,为什么只有马歇尔的电线被拔起来呢?刚才看到只有一个插座空着,那里应该原本是插那台的电线吧?” “是光拔掉的。因为在打开那个超大的马歇尔音箱的电源时跳电了,如果不拔掉电线,就无法重开总电源,就算开了,也是一下子就又跳掉了。” “啊,对哦,没错。——那么,谷尾,你觉得总源头的插头为什么会被拔掉呢?就是门旁那个大龙头的插头,那个也被拔掉了,对吧?” “是你弄掉的吧?” “我?” “你一边叫着光,一边走进漆黑的仓库时,不是绊到什么东西了吗?” “……啊,有,我记得。” “那是龙头的电线,总源头的电线就是那个时候被弄掉的。” “原来如此……。原来是我拔掉的啊。” 答得好。——姬川在心底这么说。 姬川原本就预测会是由谷尾来说明这个状况,没想到他能解说到这么详细,替姬川为了让仓库跳电所动的手脚,想出这么完美的解释。 姬川内心很感激友人如此简单明了说明“意外”的状况。 “但是,谷尾老弟。”隈岛摸着头发半白的后脑勺,不解地说:“光小姐拔掉那台马歇尔音箱的插头后,为什么没有立刻去开总开关呢?这不是有点奇怪吗?那时候的仓库因为跳电而一片漆黑,然而光小姐没有马上去开总电源,反而是试图将那台大型音箱从高台上移动下来,而且是在一片漆黑中哦。所以她才会没发现坡道跟高台之间有缝隙,而发生了这起不幸的意外。” “把马歇尔从台上移下来是我之前要她做的。”野际插嘴说:“我要她整理仓库时顺便将那台音箱藏书网移下来,随便放在某个角落。我打算将这里的器材全部卖给业者,那台大型音箱跟其他音箱一起放在台上的话,业者要全部搬运出去时会很费功夫,所以……” “啊啊,原来如此,是这么一回事啊。” 是这样啊。——对姬川而言,这又是一次侥幸。 “但是,光小姐何必在黑暗中做这件事呢?”隈岛的疑虑还没消除。 “这个嘛……为什么呢?”野际对此也不解。 姬川只是沉默地看着事情的进展,心想自己不要随便插嘴比较好,还是等待别人替自己想出好答案比较保险。 “她只是想去开总电源时,顺便把音箱推下来罢了吧?”完美的答案再度从谷尾嘴里说出来:“虽说这里的电灯不亮,四周漆黑,但也不是真的暗到伸手不见五指。借由小窗照射进来的光线,还是看得到自己手边的。光大概是正打算去开总电源,要下高台时想起野际大哥的指示,便想说顺便将马歇尔推下坡道去吧。就像……去倒垃圾时顺便看看信箱里有没有信那样。” “信箱啊……原来如此。” “然后就发生了意外。我是这么猜想的啦。” “嗯嗯……也许真的是那样也说不定。” “嗯,”隈岛点着头,眺望着高台上的谷尾说:“谷尾老弟,你太厉害了,你这可帮了我一个大忙。” 受惠的当然不止隈岛一个人。 姬川在脑海中整理刚才谷尾的说明,思考有没有之后会造成问题的疑点。似乎没有什么特别不周之处—— 不。 “谷尾,我可以问一个问题吗?”走进仓库之后,姬川第一次开口:“为什么光在确认台上的音箱状况时,会把总源头的电源插在门旁的插座呢?” “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为什么要故意拉着延长线横越地板,去插那么远的插座呢?” “为什么……?因为能立刻用的插座就只有那里,不是吗?” “但是这间仓库跟其他练习室的设计一样,高台后方应该还有一个插座才是——” 姬川故意在这里停顿了一下,然后“啊啊”地点头说: “因为有整排的音箱挡着,所以高台后方的不好插啊。” “没错。” 这家乐团练习中心的练习室里,除了入口附近,高台的墙上也设有插座,不论是练习室或是仓库都一样。但是因为仓库的高台上摆满了音箱,因此要使用高台这侧的插座比较困难。姬川觉得必须让在这里的人先察觉这一点。 “所以光才使用比较远的门边插座。只是因为这样吧。” 谷尾这个结论真是正中下怀。姬川偷窥隈岛的表情,他似乎也完全认同。姬川安心了,看来使用门旁插座的真正理由真正理由并不会被发现。 姬川之所以选择将总源头的插头插在门旁的插座,是希望有人走进这漆黑的仓库时,会被电线绊到而不小心把插头拔掉。原本姬川打算若没人被绊到,他就自己来,没想到那个时候竹内真的应了姬川的希望,漂亮地被绊到,扯掉了插头。 马歇尔音箱的电源线一开始并没有插在任何一个插座上,剩下的十九个音箱的电力就足以让总源头跳掉了。姬川将十九台音箱的电源线分别插在两个龙头上,再将插着那两个龙头的总电源的插头,插进门边墙上的插座。当十九台音箱的电源一口气开启时,仓库电源就跳电了。——这时候要是总源头的插头还插在插座上,就算想重开仓库电源也没办法,所以必需拔掉插头,而且必须是某人偶然拔掉某人偶然拔掉才行。要是一开始就拔掉,会显得不自然,因为那会变成光在黑暗的仓库里先走到门旁拔掉插头,再走回高台移动马歇尔音箱。
“光小姐的意外究竟是怎么发生的——这样就差不多还原了。”隈岛严肃地说。 “为什么要将音箱从台上搬下来、为什么会跳电……托大家的福都搞懂了,谢谢你们,光小姐一定也很安慰吧。” 讲到最后一句的时候,隈岛看向低着头的桂。 “好了,我们出去吧,一直站着也很累吧。” 就在大家一起静静地要走出仓库时,谷尾低声询问隈岛: “隈岛警官,我可以问最后一个问题吗?” “你说。” “通往外面的那道铁卷门是锁上的吧?” 隈岛停下脚步,狐疑地看着谷尾。姬川也不禁停下脚步。 “是啊……从内侧上的锁。” “钥匙在哪里?” “好像在光小姐牛仔裤的口袋里。” “这样啊。”谷尾于是陷入了沉默。 第三节 姬川一行人再度回到等待区。隈岛好像要和警局联络,笨拙地按着手机按键,一边往外面走去。所有人都各怀心思地沉默着。 姬川发现坐在旁边的桂从刚才就拼命忍住泪水。他轻轻伸出手99lib?,想要碰触她的肩膀,然而桂静静地闪身,避开他的手。 “我重新泡杯咖啡给你们吧。” 野际站起身,走进柜台。那里是一个小小的茶水间。姬川瞄了一眼墙壁上的时钟,没想到才刚过八点半。六点从练习室走出来后,感觉已经过了半天的时间了。 姬川回想刚才在仓库的对话。 托谷尾的福,事情进行得很顺利。只不过,还是有两点让他很在意。一是铁卷门的事。为什么谷尾最后会问那个问题呢?还有另一点——这是更奇怪、更可能致命的疑点。 感觉事情进行得太过顺利了。 要不是谷尾如此优秀的解释,包括跳电的经过,以及光在黑暗中移动马歇尔音箱之事,应该不会这么快就得到隈岛的认同。不光是谷尾,现在回想起来,连野际的证言也帮了大忙。 ——把马歇尔从台上移下来是我之前要她做的。 是真的吗?会不会是野际早就知道姬川所做的事,所以助他一臂之力呢?会这么怀疑,实在是野际的发言发挥了让隈岛合理解释一切的功效。 冰冷的不安一点一滴地落在心底。那不安的水滴静静地、确实地囤积在姬川心底。 “谷尾……你为什么会问起铁卷门的钥匙呢?” 发问的人是竹内。因为自己的脑海里也正在想着相同的疑问,因此姬川吓了一跳。 “啊啊,我只是……想再多想想。”谷尾并没有抬头。 “想?想什么?” “就是多想想啊。” “想些什么啊?” 谷尾烦躁地蹙起粗眉:“你不觉得不太自然吗?整个情况。”周遭的空气顿时凝结。 “——不自然?”桂首次开口反问。她的脸颊僵硬,笔直盯着谷尾。 “是啊,仓库的那个状况。我还是觉得不自然,有什么地方怪怪的。” “但是谷尾大哥你刚才——” “刚才我是想用我的方式尽力说明,但是……” “但是你改变想法了吗?”竹内眨着眼问。 “不是,我也不想胡思乱想,所以我才试图拼凑现场可能是那样——也就是会发生意外的必然性。我很希望那是单纯的意外,希望光是因为自己的不小心而丧命的。” “希望……。但那是事实吧?” “是不是事实,我们不知道吧?” “那谁会知道?” “谁……”谷尾突然沉默。 “说啊!”竹内催促。然而谷尾只是轻叹,改变话题对竹内说: “竹内,你觉得刚才我为什么要绞尽脑汁向隈岛警官解释那些?” “你希望那是意外,不是吗?” 听到竹内刻意强调,谷尾摇头说:“我告诉你一个非常简单的道理。你听好。如果那不是意外会怎样?人死的原因不外乎四个:意外、自杀、自然死,如果都不是,那就是被杀。有人被杀就代表有杀人凶手。” “你在讲废话吗?” “光死的时候,这家乐团练习中心里有谁?我、你、亮、桂,只有我们四个人在。不关我的事,那么然后呢?剩下三个人,有三个人有嫌疑耶。” 谷尾一口气说到这里,然后突然闭嘴,只是盯着竹内的脸。他没有继续说下去,等待自己没说出口的想法彻底渗透到对方的脑海中之后,才终于别开视线。 “我不愿想像那种该死的事,所以我才那么说明。”谷尾说:“懂了吗?” 竹内没有回答。沉默再度降临。竹内有两度想开口说些什么,但是话到嘴边又吞了回去。 原来是这样吗?——姬川小心不让身旁的人发现地缓缓吸气、吐气。谷尾在仓库那么无懈可击地说明理想的“意外”,原来是因为这样的理由。这下子疑问解开来了,然而情况却往坏的方向发展。 “老实说,我刚才对隈岛先生说的话……”野际拿着托盘九九藏书,端了五个纸杯回来了。“是假的。” “假的?”谷尾张大嘴巴。野际一边将托盘放在桌子,一边非常缓慢地坐下。 “我不是说了小光把马歇尔音箱从台上移下来的原因吗?” “啊啊,就是你事前交代她做的那件事吗?什么,那是假的吗?” “也不全然是假的啦,不过也可以说是假的。” “到底是真还是假啊!?” “一半一半。我要小光将那台超大型音箱移到台上可以马上推下来的地方,因为直到下周,也就是这家店收起来之前,也许还会有客人来借。” “那么,你没叫她移到台下来喽?” 野际点头,将纸杯举到唇边:“为什么你要那样说?为什么要说谎——说一半的谎呢?” “我的理由跟谷尾一样,那个时候乐团练习中心里……”野际又啜了一口咖啡,叹息着说:“只有你们四个人在。” 竹内抓着浅褐色头发,似乎很混乱。 “喂,为什么你们两个都胡思乱想到那里去呢?光不是意外死吗?谷尾,你刚才说什么?谁没做,剩下谁有嫌疑?野际大哥也是,拜托!什么乐团练习中心里有谁?我们四个人……你们来真的?” “我只是说也能那么想而已,我跟野际大哥都不是真心那么想啦。” 尽管谷尾如此劝说,却无法安抚竹内激动的心情。 “什么叫也能那么想啊!那种莫名其妙的想像交给隈岛警官或你老爸就够了吧,如果不是真心那么想,就别说出口!” “是你要我说的吧?” “我才不要听那种话,亮也是,小桂也是——对吧,小桂,你也不喜欢吧?觉得不舒服吧?” 桂抬起头,盯着眼前的纸杯,紧闭双唇。姬川也故意不说话,只是微微敛起下颚。 “总之,我不想听……我觉得很不舒服。” 竹内最后这么说,所有人的视线便在含着怒气的宁静中分散四处。 姬川其实某种程度已经预料到会变成这样了。毕竟是完全没计划,只是冲动地做出那样的事,因此早就预料到会有人言及现场的不自然,怀疑是意外。但是…… 不会有问题的——姬川对自己说。只要没有任何证据,就不会出问题,只要能一直隐瞒下去,就不需要担心。对,要一直隐瞒下去。做到这一点就可以了。只要做到这一点就可以了。 不会有问题,不会有问题的。 第四节 “抱歉,让大家久等了。野际先生,真抱歉。” 隈岛缩着宽大的肩膀,从大门走进来
。他一边说着外头风怎样又怎样,一边搓着手走近。 “隈岛警官也来杯咖啡吧?” 隈岛说“好”,对着走向柜台的野际举起三根指头。“可以给我三杯吗?” “可以啊——但是……” “我刚才跟西川联络过了,他好像快到这里了。” 隈岛朝空椅子坐下。突然扬来一阵风,带来夜的味道。 “三杯——呃,你跟西川警官,还有……” 弯着手指数数的野际讲到这里就停了。他望向桂。桂察觉到他的视线,一惊之下望向隈岛。 “听说他人在家里,待会儿会一起过来。” 隈岛微微低着头这么说时,入口处的门再度被拉了开来。 “我回来了。”西川瘦长的身影后面,是一张姬川不认识的面容。一个头发稀薄,以整发剂梳理成旁分的中年男子。 “……桂。”男子与桂的视线相逢,脸上微微出现胆怯的表情。桂没有出声,以仿佛公祭时面对吊唁者的那种平静的视线示意而已。 “是小野木聪一先生吗?”隈岛温和地问。 “啊,是,我是小野木。” “发生这么不幸的事,请节哀顺变。” “是……”隈岛以手势指示他坐旁边的椅子。一身毛衣的小野木缩起背,避免发出脚步声地往椅子移动。 野际站了起来,对老朋友低头:“在我的乐团练习中心里发生这种事,真的很对不起。” 小野木惊讶地摇着头,挥着手要野际快别这么说。这期间桂只是凝视着桌面,怎么都不肯抬头。 这个叫做小野木聪一的男人,和姬川从光或桂口中听到而想像的人完全不同。在姬川的想像中,光和桂的父亲是一个晚上在LiveHouse打鼓,过着毫无规律的生活,不断给家人添麻烦,但仍旧以不擅言词的方式爱着两个女儿的不羁男人。生活真的会改变一个人吗?还是人类会为了生存下去,去寻找适合自己本性的生活呢?聪一这个名字听起来和自己的父亲宗一郎有点雷同,也许因为这样,姬川之前对他总有一种坚强、不会被打倒的印象,然而现在出现在眼前的聪一却只是个随处可见的平凡男子。 姬川突然想起谷尾的话:“可以听带子代替自己演奏啊。” 谷尾说用MTR将演奏录音起来,等到年纪大了,身体无法负荷时就可以拿出来听。 “应该还是有那种气氛吧。”也许真的是那样,也许谷尾是正确的。 听说光在三个月前见过父亲,当时的她一定非常失望,一定有种强烈遭到背叛的感觉。然后…… ——不过,不会觉得空虚吗? ——想拿起乐器演奏,却发现自己已经跟以前大不同才更是空虚。 她一定觉得很空虚。 早知道不该见面的。相见不如不见。应该满足于保有美好回忆,偶尔拿出来重温就好。那一定是人们不管过了多少岁月,还能拥有幸福的不二法门。 母亲的公寓里,无数幅姐姐的画散落一地,因为母亲几乎每天都画着生前的姐姐过日子。那是姐姐真正的模样——也许是母亲为了时刻不忘已经不存在于世上的姐姐真正的模样,所选择的方法也说不定。也许母亲在那间房子里,每天每天都播放着姐姐的回忆在过日子。 隈岛向小野木说明光发生“意外”的经过。他发出“啊,啊”这种听起来像叹息的附和声,始终僵着脸,偶尔会微弱地提出没什么.99lib.意义的问题。他始终很在意视野边缘的桂,也许因为这样,不管他说什么,听起来都像是在谢罪。 “——情况似乎就是这样。”结束说明后,隈岛对着小野木深深一鞠躬说:“真的是很不幸的意外,我能体谅您的心情。” “不不,别这么说,给各位添麻烦了……” 小野木又摇起头挥着手,就像刚才对野际所做的动作一样。大概是向人低头时会习惯性觉得退却吧。他的态度完全看不出来是一名刚失去女儿的父亲。 就在这个时候,桂开口了: “听说你跟姐姐见过面了。” “嗄?啊啊,嗯,是啊,前不久。”也许是突来的提问让他惊讶,也或许是桂的口吻过于尊敬,小野木僵着脸回答:“光告诉你了?” “野际大哥说的。”桂以僵硬的语气说完后,又轻声地加了一句,“刚刚才告诉我的。” 那是姬川最后一次听到他们父女交谈。 不久后,隈岛要姬川、谷尾、竹内三人先回家,而桂和小野木则被带往光遗体暂时停放的大学附属医院。 “抱歉耽误大家到这么晚,明天大家都要上班吧。野际先生也是,非常谢谢你的合作。今天我就先告辞了。” “辛苦了。” “关于这起意外,如果各位想起什么新的线索,请跟我联络,即使只是蛛丝马迹也没关系。” 隈岛递给野际名片,同时也发给姬川他们。部门名称“一课”的下方印着专用电话。 “可以放他们三个人回去吗?”西川斜眼瞄了一下隈岛说道。 “当然啊。” “但是那件事……” “没关系。” 没想到被隈岛制止,西川一脸不满地闭上嘴。 西川想要讲什么呢?姬川非常在意。现在想想.99lib.,西川带小野木回来时,眼神似乎比之前更严肃,特别是面对姬川、谷尾和竹内时。这和他刚才说到一半的“那件事”有什么关系吗?姬川在意的不止这一点。刚才隈岛走出乐团练习中心又走回来,他那时说是在和西川通电话。然而只是打一通电话,未免也离开太久了。那个时候隈岛在乐圑练习中心门外究竟做了什么? “姬川先生,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西川看着姬川问道。隈岛似乎想说些什么,但是西川一副不在乎的样子。“你跟被害者在交往吧,最近有没有听她说些什么?” “西川。”隈岛制止他。 “什么意思?”姬川问。 西川无视姬川的话,重复同样的问题。 “有没有听她说些什么?” “西川,别问了。” 光怀孕的事情。姬川此时确认西川应该是要问这件事。该从自己的嘴里说出去吗?他当然不打算假装不知情,毕竟他连堕胎同意书都签了,说谎马上就会被拆穿。 “没事,亮,对不起。你可以回去了,谷尾老弟跟竹内老弟也可以走了。” 谷尾与竹内纳闷地互看一眼,但是他们看来都不想深究,马上拿起外套缓缓穿上。谷尾背起贝斯,竹内将放在等待区角落的MTR装进大袋子里,姬川也横背起吉他箱的带子。 “那么,我们先走了。桂,有什么事就来找我。” 竹内疲惫地说,并向桂轻轻挥手道别。谷尾也模仿他说: “有什么状况要马上跟我联络哦。” “谢谢你们。”桂从头到尾都没看姬川。 当他们三个人正要往出口走去时…… “野际先生,你有胶带吗?” 西川突然这么问。野际一时神色茫然,不过随即从柜台里取来胶带,交给西川。 “你要做什么呢?” “只是搜查的一部分。在你们离开之前能先过来这里一下吗?很抱歉,能不能请你们面向后方排成一列。” 才在想西川要做什么,就见他将胶带撕成一小段,沉默地开始黏着姬川他们三人外套的领口。隈岛站在远处一脸迷惑地看着。 大概是在采集三人的毛发吧。姬川马上就知道一定是为了和光肚子里的小孩做DNA比对。 “谢谢,已经好了。” 西川将胶带贴在自己的笔记本上,并以原子笔迅速地在空白处写字。当他正打算将笔记本放进口袋里,突然停下动作,因为他发现小野木站在旁边一脸惶恐地低垂着头,沉默地亮出自己外套的领口。小野木虽然搞不清楚状况,一定觉得这是自己也必须参加的某种重要的采证吧。西川只好对小野木也执行同样的程序,然后将胶带贴在笔记本上的另一页。尽管没有必要连光的父亲的毛发都采集,但此刻也无法讲出这一点吧。 隈岛送他们走到门外。 “隈岛先生,能不能告诉我一件事?” 等谷尾和竹内先走出去后,姬川这么问。 “没问题,你要问什么?” “明明是意外,为什么隶属一课的你会来?” “那是因为……咦?”隈岛蹙眉,似乎在思考什么。“你好像问过我同样的问题,是我记错了吗?” “你没有记错。谷尾报警后,你刚抵达乐团练习中心的时候,我也问过你了。” “对对。那个时候你问了我同样的问题。当然我的答案也跟那时候一样。”隈岛起身,温和地微笑。“只是以防万一。” “但是我仔细想想,还是觉得很奇怪。意外死亡的人到处都有,要是每次搜查一课的人都为了以防万一而前往九九藏书现场,那还有时间做他们原本该做的工作吗?” “因为我们正好有空,这次是被派来的,这点我应该也跟你说了。” “但是……” “其实我也很想问同样的问题。”谷尾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到旁边来了。“我有亲戚是刑警,所以我稍微知道一点——这种情况相当罕见吧,我是说单纯的意外却来了一课的刑警。” “啊啊……是啊。这样啊,原来你有亲戚是刑警啊。” “是远房亲戚。” 隈岛蹙起眉头,抚摸着粗糙的宽阔下巴。最后他似乎下定决心似的看着姬川说:“其实这次是我自己拜托上司让我来现场的。” “为什么?” “接到报案时,我正好在局里,偶然听到报案内容,那个时候我得知意外的现场是这家乐团练习中心,便急忙询问详细内容,才知道死者女性叫小野木光,所以——不,我并不是因为认识她而来的,我是因为,亮,你……” 看到隈岛支吾其词,姬川替他接下去说: “担心我吗?” 隈岛点头:“是啊……我很担心你。” 姬川突然觉得很烦躁:“就是觉得担心你。” 隈岛也曾用同样的话,解释他为什么会常常出现在因案件而认识的姬川身边。不论是当时或现在,隈岛都是真心的吧。他一直很担心姬川,听到“电吉他手”发生意外,也是第一个先担心姬川。姬川年幼时就失去父亲和姐姐,与唯一的亲人——母亲——也相处得不好。隈岛一定是将姬川看作是自己不幸的亲戚之类的吧。过去姬川很感激他的存在,每次一见到他,就能冲淡内心的寂寞与忧郁。但是…… 这一次,搜查一课隈岛的出现,带给姬川只有厌烦与恐惧。 “可以别再这样了吗?”姬川的视线从隈岛身上别开,“以前的那件事,我真的想忘了,不想再见到会让我想起那件事的事物,也不想再见到会让我想起那件事的人。” 姬川当然知道这些话没有任何意义。隈岛已经以警方的身份负责侦察这起事件了,姬川说什么都不可能改变隈岛今后的行动,然而姬川还是忍不住想说: “请别再这样了。” 姬川说着转身背对隈岛,迈开脚步离开了。 第五节 “究竟是什么呢?”姬川回想着。 “很奇怪吧。二十三年前,盛夏傍晚听到的姐姐的声音。” 那是父亲刚开始居家安宁疗护没多久的时候。远处传来练习盂兰盆会舞的大鼓声,所以时间应该是七月底或八月初吧。姬川本来在一楼厨房喝麦茶,看着电视。当他走上楼梯打算回儿童房时,听到姐姐说话的声音。他本来以为是姐姐有.99lib.朋友在儿童房。因为姐姐鲜少邀朋友来家里,因此姬川紧张地走上二楼,从门缝窥探房间。然而里面只有姐姐一个人。她瘫坐在地,侧脸迎着夕阳,眼睛一眨也不眨地凝视着腿上的狮子玩偶。 ——你觉得呢? 仿佛在等待对方的回答似的停了片刻。接着姐姐无声地笑得很开心,而且笑了很久。姬川呆然地从门缝中窥视姐姐。他记得在橙色光芒的照耀下,姐姐的面容看起来比平常更稚气。姐姐到底在说什么呢?为什么会笑呢?他不懂,只是很喜欢姐姐侧脸的童稚,于是不自觉地出声叫了姐姐。 回过头的姐姐脸上有着僵硬的惊讶。 姬川问她刚才对狮子说了什么,但姐姐只是沉默,红着脸摇了摇头。姐姐是在几天后的夜里才告诉他那件事。两人在儿童房里面对面,坐在铺了一地的图画纸上,随心所欲地画画.99lib.t>时,姐姐突然提起那件事。那好像是她常做的梦。 “突然被捏。” “被捏?”姐姐好像常常做那种梦。 “对,每次都被捏同一个地方……” “哪里?” “这里,这一带。”姐姐站起来指给他看地方在格子裙内侧。姐姐模糊地指着胯下被内裤盖住的地方。 “为什么那个地方会被捏?” “不知道,是做梦嘛。”姐姐蹙起小小的眉头,神情紧张地摇着头。 “好痛,我好几次都想叫对方住手。” “那怎么不说?” “说不出来啊,嘴巴好像被捂得很紧的感觉。姐姐以手用力捂住嘴巴给姬川看。——是谁下的手?” “兔子。” “兔子?” “对,兔子,长得有点像太空人。” “太空人?长得什么样?” 姬川完全听不懂姐姐在说什么,便将地上的图画纸推向姐姐,要求姐姐画下来。姐姐一边回想,一边拿起手中的褐色色笔在图画纸的空白处画了起来。姬川很期待姐姐口中的“太空人”,因此站起来凑到姐姐身旁等她画完。 姐姐画出来的真的就是一张很像太空人的兔脸。圆圆的脸上有两只长长的耳朵,也许是因为戴着帽子吧,额头往上的部分被涂成褐色,那顶帽子连两只耳朵都盖住了。大大的双眼下方,有很明显的黑眼圈,看起来非常不舒服。 “咦?”姬川心想,“姐姐,这只兔子……” 他突然觉得自己好像看过。自己.99lib.不但看过这只兔子,而且还很熟悉。 然而那个时候的姬川怎么也无法看破兔子的真相,只是在脑海中直觉地知道那存在于自己身旁,但就是无法精准掌握。 楼下传来母亲打开水龙头的声响:“可是,这不是梦吗?” 姐姐歪着瘦弱的脖子,似乎想说些什么,却突然沉默下来,接着一直呆呆地凝视姬川的鼻头。 梦的话题就此结束。姐姐将画着奇怪兔子的图画纸卷了起来,塞进垃圾桶。 当时,姬川睡在双层床的上铺,他想自己要是也和睡在下面的姐姐做同样的梦,那该怎么办,好一阵子都觉得很可怕。只是后来他渐渐淡忘这个梦境。姬川至今还是不知道那只兔子的真面目,怎么想也想不出来。 不……真的是那样吗?姬川自问。自己真的不知道吗?自己不是知道答案吗?不是知道兔子的真面目吗?知道,却只是别开头假装不知道,不是吗? 第六节 “以前的那件事是什么事?”在前往大宫车站途中,谷尾罕见地露出担心的表情。 “我问的是你刚才跟隈岛警官讲的那个。” “喔,没什么。以前我的亲人死的时候,隈岛先生刚好是负责调查的警察。” “去世的亲人……?令尊吗?” 自己有姐姐一事,姬川并没有告诉任何人。 “可是亮,令尊不是因为生病……” “不是我父亲。”虽然有点犹豫,不过姬川也采取了刚才谷尾的方式,蒙混了过去。 “是远房亲戚。”愈来愈靠近车站,人潮也愈来愈多。 “光为什么要将那台马歇尔音箱从台上移到台下来呢?”竹内面向前面,仿佛在自言自语:“跳电了,应该是一片漆黑,她为什么……” “够了吧。”谷尾低九九藏书声制止他:“现在再讲那个也没有意义了,说到底,根本没有什么疑点,那个现场并没有不自然。” 两人互换了在乐团练习中心的等待区时的立场。 “现在想想,意外不是多半这样吗?在电视上看到交通事故的现场时,也是常常会想为何会引起这样的事故。” “但是今天光的意外真的是……” “在任何情况下,意外都有可能发生,连香蕉掉到脚边就这么死掉的人都有。” “那是什么啊?” “好像是一年前吧,在澳洲有个婆婆想吃香蕉,结果不小心将香蕉掉在地上。当时香蕉蒂头擦到她的脚,画出伤口。结果婆婆就在几天后因为伤口的并发症而死亡。” “真的假的啊?” “我骗你干嘛。”谷尾重重地哼了一声。 竹内听到谷尾所说,仿佛泄了气似的将双手插在口袋里,缩着身子叹着气说: “不过,现在才九点多。怎么办?要直接回家还是去舞屋坐下来聊聊?” “舞屋在另一边,不过要走回去我是无所谓,反正回到家只有我一个人,我一定会想起跟光的各种回忆。” “就是啊,亮呢?” “我……我想独处。” “这样啊。” 三个人各自陷入沉默,最后全都往车站方向走去。 谷尾和竹内不再对于光的死做各种猜测追根究底下去,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虽然他们不是警察,然而就某方面来说,他们99lib?是姬川更需要防备的对手,因为光被杀害的那一瞬间,他们都在同一家乐团练习中心里,说不定察觉到了姬川没注意到的某个漏洞。如果时间能就这么过去就好,希望时间久了,他们对今天的记忆也会变淡,再也想不起细节。 然而,事情哪有那么简单。察觉姬川漏洞的人是谷尾。 “……嗯。”谷尾唐突地停下脚步,走在他后面的竹内来不及煞车,就这么撞上他的背。姬川也停下脚步。 谷尾站在人行道的正中央,凝视着虚空仿佛在思考些什么。 “你怎么了?”竹内探头看着谷尾。 谷尾摇头说:“没什么。” “怎么可能没什么,说吧。” “就没什么啊。” “说!” “没什么……不,等等……那个……” 说完后,谷尾再度沉默。竹内瞄了姬川一眼,姬川微微歪着头,露出一脸不解。 “竹内……你能不能回想一下?” 谷尾带着些许茫然的表情,转头看着竹
99lib?
内说。此时,在十字路口转弯的卡车头灯啪地直射到谷尾的脸上,让他一瞬间看起来简直像是另一个人。 “你走进仓库的时候——就是推开被大鼓堵住的那道门,进入仓库里面时,一开始你不是去拨了电灯的开关吗?啪啪啪地动了开关。” “嗄?啊啊,里面很暗啊,当然会想开灯。但是因为跳电,所以灯——” “没亮,这点我知道。我想问的是,当时开关是朝向哪边?就是你摸到的时候,是朝上?还是朝下?” “我哪记得啊,当时那么暗。” “你开关了几次?” “几次?” “那个时候你拨了几次开关?” “你要我回想起来?哪有可能,我只是随手拨了几下。” “是双数次?单数次?” “想不起来啦。” 嘴里说想不起来,但竹内被谷尾的模样震慑住,终于还是盘起胳膊,认真地回想着: “首先我把身体塞进门缝……右手伸向墙壁……啪啪……不,啪啪、啪……嗯?啪啪啪……啊啊,没错,就是啪啪啪。” 竹内抬起头说: “三次,我想起来了,是三次没错。” 糟了——姬川全身僵硬。 “三次?喂,那不就是……”谷尾以锐利的眼神盯着竹内。“一开始那里的电灯本来就没有开吗?” 姬川觉得有一阵潮湿冰冷的不安席卷全身,他好不容易才忍住膝盖的打颤。 “电灯没开99lib??什么意思?” “道理很简单。我在办公室打开总电源的同时,仓库的灯也亮了吧?也就是说,当时电灯的开关在ON。你开关了三次,所以在你拨动之前,开关是在……” “OFF?” “对。” 三人的视线快速交错。 “你们觉得有人会关灯整理仓库吗?” 谷尾仿佛不是在问竹内或姬川,而是在问自己。 第七节 姬川回到公寓,将吉他箱往床上一丢,立刻去淋浴。他将水量开到最大,一动也不动地凝视顺着刘滑落而下的水流。 姬川好长一段时间一动也不动:“也有可能是我记错啊,也许我拨开关的次数并不是三次。” 因为竹内的一句话,人行道上的争论变得暧昧不清。 ——电灯根本没关上啦,我大概动了四次或六次开关。 谷尾似乎仍然无法释怀,但最后三个人还是直接走向大宫车站,在车站内道别,往各自的月台走去。 电灯开关。 “是那个时候……” 电灯开关。 那完全是姬川的疏忽。在光被杀害的现场——仓库里面——组装让电源跳电的装置时,姬川关掉电灯,只利用从小窗照射进来的淡淡光线工作,因为他怕被别人从门外发现他的身影。 音箱与大龙头的安排完成,要让电源跳电时,姬川忘了重新打开被他关掉的电灯。这完全是他的失策。虽然这次的争论结果在暧昧中结束,然而不知何时还会被再度提起。不光是电灯,也许自己还犯了其他尚未被发现的大失误。 简直就像全身痉挛一样。姬川感受着被某人夺去一半呼吸似的闷痛,忍受着不安仿佛就要冲破胸膛爆炸的每一个瞬间。 深夜,电话响了。 漆黑的房间里,闪着亮光的行动电话的荧幕上,显示着“无来电显示”几个字。 “……喂。”姬川拿起电话。对方没有出声。是讯号不好吗?不,听得到微微的呼吸声。 最后,对方出声了。 有点像母亲嗓子的沙哑女声。 “你根本没去厕所吧……” 只讲了这句话,电话就挂掉了。 “我会跟‘好男人’联络,发生这种事,已经管不了演唱会的事了吧。” “是啊。” 竹内与姬川和谷尾分手后,慵懒地往野田线的月台走去。他边走边拿出iPod,将耳机塞进耳朵里。并不是真的想听音乐,纯粹是习惯性动作而已。他操作着iPod的主体,才发现此刻根本没有听音乐的心情。 实际的感受直到这时才慢慢涌现。 从高中时代就玩在一起十四年的光死了。 竹内默然地走在热闹的大宫车站内。星期天晚上的车站里挤满了醉客,是因为正值尾牙季吗?与其听着那些人爽朗的谈话声与笑声,不如将iPod开大声一点,随便听点音乐还比较舒服。竹内再度拿出iPod,将耳机塞进耳朵里。开启电源的同时,今天在抵达“电吉他手”之前听的大人物合唱团(Mr.Big)的专辑从中间曲目开始播放。歌手哀怨的声音随着缓慢的吉他旋律唱出抒情歌,那是翻唱凯特·史帝文斯(Cat Stevens)的《野蛮世界》(Wild World)。 如果你真的要走,请保重你自己 希望你能在那里交到许多好朋友 但是请小心那里也有许多险恶之事 竹内几乎是不自觉地按下停止键。 “……拜托!” 人类是一种很任性的动物,只有自己的心情宁静、没有任何问题时才能舒服地醉心于悲伤的歌曲或诗词。真正难过与揪心的时候,歌曲诗词只会让自己不快。旁观悲伤很舒服,然而一旦自己身涉其中,只会觉得厌恶。 “听吉米·罕醉克斯好了……” 光喜欢吉米,罕醉克斯。竹内以大拇指按着iPod的操控按钮,寻找曲子。他记得里面应该有几首曲风明亮的曲子。竹内低头望着iPod的荧幕,茫然地动着大拇指。 然后,手指瞬间停下来。 荧幕上显示的是《Thing in the Elevator》这几个字。这不是曲子,而是竹内以MTR制作的“作品”。也就是他想到可以作为演唱会上曲子的开场白播放,于是上星期从MTR转录到iPod上,拿给姬川及谷尾听的那个东西。 为何自己的手会停下来呢?竹内不解。 对了。刚才脑海的某个角落好像发出小小的声音,该说是第六感吗?看到这串文字时,竹内好像感受到什么,所以才忍不住停下了手。是什么呢?自己究竟是对什么起反应呢? “你们最近有没有听说关于这座电梯的诡异传闻?”竹内想起自己在家里急忙录音的登场人物
的台词。 “听说有那个出没。” 内容是在讲社长死掉的儿子搭电梯,一个司空见惯的怪谈。这有什么好在意的呢? “听说电梯里会不知不觉多出一个年轻男人。” “不知不觉多出来……” 就在这个时候,竹内的脑海里突然鲜明地重现那时的情景。 漆黑的仓库、不亮的电灯、竹内走进被大鼓挡住的门,呼喊着光的名字一步一步往前走,紧接着,谷尾和桂也走进仓库里。然后…… ——原来你们在这里啊。 背后传来姬川的声音。在那之前姬川外出寻找野际,所以竹内以为那时姬川是因为放弃寻找而回到“电吉他手”来。但是…… “是真的吗……?”真的是那样吗?姬川真的是那个时候刚回到乐团练习中心的吗? 在不知不觉中,姬川出现在仓库。在不知不觉中,姬川站在竹内他们身后。 如果是幽灵的话,想出现在哪里都可以,但是姬川是活生生的人。活生生的人要突然出现在某个地方,只有两个方法。第一个方法很简单,只要不要让周围的人发现,偷偷靠近即可。出现在竹内他们身后的99lib?姬川,就是这样。应该是这样。然而,还有另一个方法。 那就是——一开始人就在那里。 某种想像突然闯进竹内的脑海里。但实在是太可笑,所以竹内立刻就想否决。可是他做不到,怎么也做不到。被大鼓堵住的仓库入口。竹内他们推开那道门,走进仓库时,姬川是不是早就在里面了?是不是一直潜伏在黑暗中?姬川会不会是和竹内及谷尾一起走出乐团练习中心后,又偷偷溜回来,潜进仓库里,接着杀了光,伪装成意外,让电源跳电,导致电灯打不开,然后等待竹内他们走进仓库?他趁着一片黑暗,偷偷走到竹内他们身后,假装自己才刚从外面回来 “办得到吗?这种事……” 当然不可能。就算他想这么做也不可能成功,因为当时乐团练习中心里还有桂在,桂并没有外出找野际,当时姬川要她留下来,因为野际有可能回来。偷偷溜回乐团练习中心,不让坐在等待区的桂发现地走去仓库,这种事怎么可能…… “不,等等。铁卷门……” 那个仓库有道对外的铁卷门。姬川可以借口说要去找野际,走出大门后绕过建筑物,从那道铁卷门走进仓库。虽然上了锁,但是只要他出声呼叫,在里面的光一定会帮他开门。据隈岛所说,铁卷门是从内侧上锁,而钥匙放在光遗体的口袋里。要这么做很简单。姬川之所以要桂留在等待区,也许是要利用她来证明自己并没有回乐团练习中心。没错,这么想的话,电灯开关的事也说得通了。姬川在设计让电源跳电时,将电灯关掉了,因为要是留在乐团练习中心的桂突然去仓库的话,就会透过小窗看到一切,包括光的遗体以及将音箱的插头插上大龙头的姬川。而在跳电后,姬川忘了打开电灯开关了。 这个想法简直不可思议,实在很可笑。为什么姬川要杀光?光和姬川交往很久了,虽然两人都很内敛,外人不清楚他们的相处状况,然而真的无法想像他们之间会出现什么问题,严重到让姬川想杀害光,再伪装成意外。 但是,有一件事让竹内非常在意。 一星期前,在“电吉他手”结束练习后,有只螳螂在乐团练习中心门口的人行道上,腹部冒出了一只很恶心的线形虫。没想到姬川突然踩死它们。非常唐突,完全无法理解的行为。竹内第一次看到那样的姬川。那个时候姬川的模样像肿瘤一样,至今仍残留在竹内的脑中。 有一种叫做反社会人格障碍(APD)的人存在。 在平塚当精神科医师的姐姐曾提过。这不是精神病,只是人格异于常人,以前称为精神病质(Phychopath)。因为家庭等问题,在成长过程中受到很大的精神压力时,导致此种人格障碍的比例很高。在姐姐工作的大学附属医院,十几年前曾发生过刚结束APD治疗的患者犯下残酷杀人事件的案例。 听说姬川在很小时,父亲就去世。而他和这个世上唯一的亲人,也就是母亲之间的关系也因为父亲之死而崩毁。不止如此,竹内从高中时代就常觉得姬川对于自己家人的事情有所隐瞒,而他想要隐瞒的事情对他的心灵造成很大的压力。竹内无法具体说出是什么,但是在姬川的成长过程中,那件事很可能带给他的精神某种不好的影响。 “那家伙……”竹内呆站了好一阵子。 最后他迅速回头,朝宇都宫线的月台冲去,背着MTR的背包在肩膀后方发出叩叩叩的声响。 他立刻在人群中发现谷尾的黑色贝斯袋。他正好和其他乘客要搭上刚到站的电车。“谷尾,喂!” 回过头来的谷尾一脸惊讶,不过他马上离开电车门,朝竹内走去。 “竹内,怎么了?” 电车车门关上离站,谷尾只是瞄了一眼电车,随即又回头看着竹内。 “抱歉,谷尾,我怎么也……” 竹内很快地将自己刚才所想的事情告诉谷尾。谷尾不发一语地听着他述说,而且从中途开始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 “当然我也不是真心那么想,亮怎么可能杀了光,但是……” “说不是真心……你不是马上冲到这里来了吗?” 谷尾的目光中明显带着困惑,因为一时之间,他不知道自己该采取怎样的态度。 “总之,竹内,如果要讲那些,我们先换个地方吧,这里不适合讲这件事。” “没关系,就在这里说,如果你觉得站着不好,那我们去那边的椅子坐着说也可以。” 谷尾抓住竹内的手,打算走去椅子处。 “不,我的意思是这个月台本身不适合。” “为什么?” “亮搭的高崎线的月台就在对面呀,要是让他看到我们偷偷摸摸地在这里说话,他会误会吧?” “怎么可能会看到我们。” 周围有许多下了电车的人来来往往,也有许多刚走上月台的乘客。 “有可能看到的。”不知道为什么,谷尾的口吻变得很强势。“我们先走下楼梯吧。” 谷尾率先从月台走下楼梯。当竹内追上来时,谷尾面朝前面对他说: “原来是这样……你是因为那个电梯的故事而想到的吧?” “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我跟你想过同样的事。” 竹内不由自主地望着谷尾的侧脸。“什么时候?” “刚才大家走进仓库的时候。所以那时我才会问隈岛警官铁卷门的事,问他铁卷门是否上锁了,钥匙在哪里……。虽然似乎没什么参考价值。要是亮真的从铁卷门进去,后来又直接躲在仓库暗处的话,钥匙当然是放在光的口袋里。”谷尾强调地接着说:“只是,我跟你一样,并不是真的怀疑亮,只是茫然地想着也有那种可能性而已。只是这样而已。” 谷尾带着竹内走到车站内人潮稀少的角落,卸下肩上的贝斯袋立在地面上,双手交叉放在上面看着竹内。 “不管如何……现在能说的是,那个状况下只有亮有机会杀害光,但是实际上是不是亮干的,那又是另当别论了。所以继续想像下去没有任何意义。” “是这么说没错啦……” “总之要冷静,竹内。”谷尾安抚着说:“我们俩这么激动也无济于事吧,再看看情况吧。要真的是亮干的,我想也无法一直隐瞒下去,伪装成意外的命案总有一天会露出破绽,无数的推理作家早已证明这个道理。” 然而这样的安抚却没能让竹内冷静下来。 “那么谷尾,我们来找亮没干的证据吧。好不好?就这么办吧。找到证据的话,我也能安心。因为总不能找当事人问……” “可能是证据的东西,倒是有一个哦。” “咦!”竹内惊讶道:“有亮没干的证据吗?是什么?” “就在那里。”谷尾指着竹内的手。 “我的手……?你想说什么?” “你回想一下。发现光的遗体时,你不是跟桂一起摸过光的身体吗?” “有,我们想将她从音箱下面拉出来,因为当时不知道她是否还活着。” “当时你有什么感想?” “我觉得已经死了,光已经死了。” “为什么?” “为什么?一摸就知道啊,光的身体已经完全冰冷——” 讲到这里,竹内懂了。 “没错……完全冰冷了。”谷尾接着说:“对吧,遗体冰冷,也就是说已经死亡一段时间了。如果亮是假装外出找野际大哥,从铁卷门进入仓库杀害光的话,我们发现光的遗体时,她应该才死没多久,身体不应该是冰冷的。” “对哦……”竹内几乎被说服了,但是他再度对谷尾说:“可是谷尾,这能算是证据吗?那个时候仓库里并没有开暖气吧?所以也有可能死后身体立刻变得冰冷,不是吗?” “也有可能。” “那么……” “只要确认一下就知道了吧,确认光的死亡推测时间。” 谷尾从大衣口袋拿出钱包,从里面抽出一张纸片,那是刚才隈岛在“电吉他手”递给他的名片。 “问隈岛警官吧,大致的情况现在应该已经知道了吧。” “啊,我去问吗……?” “想知道的人不是你吗?” 虽然有点犹豫,不过如果能让自己的心情冷静下来的话,还是做吧。竹内拿出手机,拨了名片上的号码。接电话的是女性,说隈岛还没回去,竹内表示想联络上隈岛,于是对方留下他的电话号码。电话才挂掉没多久,隈岛便以手机回电给竹内。 “竹内老弟吗?听说你打电话给我?” “啊,对,个,我想啊,有点事想请教,能耽误你几分钟吗?” “没问题,我在医院外面打的。” 对哦,隈岛说要带桂和小野木到医院去看光的遗体。 “验完尸了吗?” “验了,因为医生正好有空,在你们离开‘电吉他手’前已经……” 隔了几秒。 然后隈岛以慎重的口吻问: “……为什么要问这个?” “没有,那个,我只是很在意光是何时死亡。只是想知道而已,如果可以的话,能不能告诉我——” 隈岛再度沉默。这次隔了很久的时间,才再度开口。 “报告说可能是下午四点左右。” “四点……” 听到这个,竹内顿时安下心来。四点的时候,他们才正在练习室开始练习。 姬川果然没有杀光,他没有潜藏在漆黑的仓库里。 “谢谢你,帮了我一个大忙。” “帮忙?”隈岛摸不着头绪地反问,然而竹内没有多说,只是再度道谢后便挂掉电话。 “喂,谷尾,听说是四点哦,光死亡的时间。” 然而不知道为何,谷尾还是一脸阴沉。 “是吗……” “怎么了?这不是好消息吗?” “是没错……” “还有什么疑点吗?” “不是,不是那回事。” “怎么了?你说啊。” “没事。” “说!”谷尾愁眉苦脸地叹了口气。 “好吧,我说。竹内……四点正好是我们刚进练习室的时间吧?” “是啊,正好是那时候。” “你还记得吗?今天刚进练习室没多久,亮做了什么事?” “亮做了什么事……”竹内重复谷尾的话,回溯起记忆。“对了,他很罕见地去了趟厕所。” “不,不对。”谷尾的眼神阴郁,轻轻地摇摇头说:“正确来说,是说要去厕所,但是是否真的去了,就只有本人才知道了。” “也就是说……”竹内接不下去。 谷尾叹息着说:“也就是说,他也有可能是去了仓库。” 第一节 人生就像是艺术作品的模仿。 姬川终于想起以前野际针对人生的评语。在姬川不经意感慨自己早已不是年轻小伙子,却还在继续模仿乐团,觉得很空虚的时候。 ——那是某位和希区柯克(Alfred Hitchcock)很熟的美国作家写下的话。 野际在“电吉他手”的等待区陪姬川喝咖啡时,仿佛自言自语似的说道。 ——或许他说的没错,也许人们都在模仿着某时某地看过的电影啦、画啦,或是听到的音乐之类的在过日子,不管是故意还是不自觉。 ——那样过日子,渐渐老去,有什么意义呢? 听到姬川这么说,野际似乎很意外地?99lib.抬头回答说: ——有啊。因为模仿是为了创造个性的手段。 ——手段? ——所谓个性,是不努力去模仿什么就绝对无法获得的东西哦。即使一开始打定主意要创造自己的独特性,事情不会那么容易的,不论是音乐、画画,或人生都一样。真的吗? ——是用心模仿。 看着梵谷的模仿画,父亲也说了同样的话。 ——只要用心模仿,就能理解那个人真正想做的事。 现在,姬川在想,自己和一一十三年前的父亲做了同样的事,努力地模仿。而在最后的最后,自己和父亲将面对的罪又会有什么样不同的结果呢? “电吉他手”发生命案的第三天即将结束。星期三的今天,姬川请假参加在市内殡仪馆举行的光的告别式。在严肃的事务工作进行时,姬川看着端坐在人数极少的亲属区的桂。她坐在父亲身旁,聆听着和尚的诵经声,挺直着腰杆,动也不动,仿佛连呼吸都停了,而那双宛如笼罩着薄雾的眼眸只是凝视着袅袅升起的香的烟。 随着其他吊唁者一起离开会场时,姬川最后再一次看了桂。桂也看着姬川。然而两人交缠的视线马上被来来往往的黑衣人遮住了。 “亮,你接下来有事吗?” 姬川正打算走出殡仪馆正门,被竹内叫住。谷尾也在旁边。姬川知道他们来参加告别式,然而他们彼此坐得很远,所以并没特别交谈,只有一度相互轻轻点头示意而已。 “有时间的话,能不能陪我们一下?三个人聊聊吧。” “光的事吗?” “啊啊,对。”竹内笑得有点僵硬。 姬川有点犹豫,最后还是摇头说: “抱歉,今天我想一个人,有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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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需要好好想一想。” “但是,亮……” 谷尾制止了竹内。他瞄了竹内一眼,对姬川说:“虽然说这个也无济于事,不过,别太难过,如果觉得痛苦,就打电话给我们吧,我们什么都愿意听你说。” 藏书网姬川点头。谷尾笔直凝视着姬川的眼睛说:“如果有什么能帮上忙的,随时来找我哦。” 谷尾催促着竹内,两人离开了殡仪馆。 目送着他们穿着不曾看过的丧服的背影,姬川想起三天前晚上的事情。 接到竹内的电话时,时间已经快过深夜一点了。正好是那通奇妙的电话挂掉后十分钟左右。姬川在黑暗的房间里一迳凝视着手机盖还没合上的手机,手机再度响了起来。他僵着身体确认荧幕。不过这次不是显示“无来电显示”,而是“竹内耕太”。姬川这才放下心,按下通话按钮。 ——亮,还没睡吗? ——还没。 那晚,竹内担心姬川,说了和刚才谷尾一模一样的话。他说,光的死一定给你很大的打击,如果有可以帮上忙的地方尽管开口。那时竹内说的最后一句话也和刚才谷尾说的差不多。 随时来找我哦。只是,纵使是多年好友,也有帮不上忙的事情。姬川简短道谢后便挂掉电话。 走出被龙柏树林包围的殡仪馆时,姬川发现视线一隅有道庞大的人影在晃动。 “我等你好久了。”是隈岛。今天他好像是独自前来,没看到西川。 隈岛抚着半白的头发,面带微笑地靠近。 “因为担心我,所以来吗?”姬川带着讽刺地说。 “我这个人很爱担心,改不了。” 隈岛眯眼笑着说。他的表情真的就是那个意思。 “关于光的意外有什么新发现吗?” “嗯,只有一些。” “是什么呢?”隈岛的脸上仍带着微笑,沉默地盯着姬川好一阵子。他缓缓眨了几次眼后,单手环圈放到嘴边,然后凑向姬川说:“能不能陪我一下?” 还以为他是要去喝酒,结果不是。 “附近有一家店的咖啡很好喝。” “谢谢你的好意,但是今天——” “是很重要的事情。”隈岛微笑的眼阵深处刹那间闪过锐利的目光。 “这里的咖啡连西川都说好喝哦,他老家在町田开咖啡豆专卖店的。” 隈岛穿着大衣,手肘拄着柜台,啜了一口黑咖啡。咖啡杯被他手指又粗、毛又浓密的手一拿,看起来比姬川的小很多。 “西川有点怪,你有没有这种感觉?” “是啊,有点。他似乎……很喜欢工作。” “他的自我要求很高吧。”隈岛望着咖啡杯口冒上来的烟。 “他跟他老家的父母似乎处得不是很好。我是没见过他父母,不过听说他父母生活态度很懒散,西川从小就很讨厌很讨厌那种态度。真了不起的孩子。看到他父母的样子,他很小就决定自己绝对不能成为懒散的人。” “所以来当刑警吗?” “应该是吧,”隈岛微笑着说:“看到他,我就会想起我儿子,想着不知道那孩子是不是也像他那么努力。我儿子也是刑警……” “我以前听你说过。”隈岛的儿子好像在神奈川县的管区服务。 “我儿子每次看到我都会这么跟我说。他说他不是因为模仿父亲才当刑警,而是基于自己的想法选择了这份工作。我儿子跟我不一样,他很认真在准备升级考试,我想他大概想在年轻的时候就超越我现在的职位吧。过去我总是忙于捜查、搜查、搜查,一直都很忙,根本没时间准备升级考试,没想到一下子就到了退休年纪。”隈岛喝了一口咖啡,凝视着咖啡杯里面。“儿子是不是都不喜欢模仿父亲呢?” 隈岛究竟想说什么?从他的侧脸无法看出他的真意。姬川拿起咖啡杯就口,假装漫不经心地喝着,然后开口问: “你刚说的重要的事情是什么?”隈岛抬起似乎刚打瞌睡醒来的脸。 “是关于光小姐的解剖结果。那个星期天在和你们分手之前,其实我们就已经知道这件事了。”隈岛将咖啡杯放在柜台上,看着姬川说:“她怀孕了。” 那是姬川早就预料到的话。他点头,静静地说出准备好的说辞: “是我的孩子。” 隈岛有点惊讶地盯着姬川的脸,最后只说了句:“这样啊。”便转头面向柜台。 “她似乎打算堕胎,我们确认出她预约了妇产科,而且光小姐死亡当天,我们从她放在乐团练习中心办公室的皮包里,找到了堕胎同意书。” “上面有我的签名吧。” “对,意外发生的一个星期前你签名的那一张。” “她遗体的口袋里应该还有钱吧?” “啊啊,有。那是你给的?” 姬川点头说:“是堕胎的费用。” “这样啊,原来如此,终于搞懂那笔钱的意思了。” 好一阵子,隈岛只是带着有点顾虑的表情,不断敲着自己的头。 “你要跟我说的,只有这件事吗?” 姬川很想快点离开,一口气喝光剩下不多的咖啡。他将咖啡杯放在柜台上,摸索着放在胸口口袋里的钱包。然而就在他听到隈岛下一句话的瞬间,手突然僵住了。 “光小姐之死也许不是意外。” 那一句话仿佛冷水,灌进姬川耳里。 姬川的右手就这样停在外套的胸口处,缓缓转头面向隈岛,他小心翼翼地不露出惊讶以外的表情——恐惧的表情。 “什么意思?” “详细的解剖结果昨天出炉了。关于光小姐的死因,也就是后脑勺的伤口,那个好像不是因为音箱倒塌撞击所造成。” “也就是说……”姬川迅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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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找适合的话:“光有可能是被其他东西敲击到头吗?” “不,不是那个意思。是我的表达用词不对。——光小姐后脑勺的撞击伤就伤口的形状来看,应该是那台音箱没错,只是,伤口的程度有点问题。” “什么问题?” “以重一百公斤的东西倒塌撞击形成的伤口来看,头盖骨的凹陷太过严重了。” 仿佛神经被切断一样,姬川的手脚突然没了感觉,他无法立即回话。 “这也是一种可能性,譬如……某个大人站在那台音箱的后侧,以自身的力量全力撞倒那台音箱的话,也许就能造成那种程度的头盖骨凹陷。医生是这么说的。” 这时隈岛仿佛要安慰他似的眯起眼睛说: “但是亮,我再说一次,这只是有可能而已。就现今的技术,还无法计算出朝着头盖骨压下去的东西的正确重量。” 隈岛说完后便沉默了,只是望着自己放在柜台上的拳头。 隈岛为什么要对自己说这些呢? 为什么故意等在殡仪馆门口,邀姬川喝咖啡,告诉他光的解剖结果呢? 第二节 那天晚上,姬川站在桂家门口等她。就像父亲盯着墙壁看一样,他也笔直看着前面,盯着一整排漆黑的房子。 ——我做了正确的事。 父亲说过的话不断重复响起。最后,那句话仿佛盘踞在脑里的肿瘤一样日渐巨大,配合姬川心脏的跳动,在头盖骨里不断传来回音。我做了正确的事。做了正确的事。做了正确的事。做了正确的事。 九点过后,听到一阵缓缓爬上楼梯的脚步声。 “……姬川大哥。” 穿着丧服的桂在日光灯闪烁的走廊上停下脚步,不解地看着姬川。她的手上除了一个黑色手提包之外,什么都没拿。 “——光呢?”姬川问。 “啊……牌位在越谷的亲戚家。详情我也不清楚,总之姐姐就被带到那里去了,他们要我今天先回家休息。” “是吗……” “你什么时候来的?” “很早。” “你在等姐姐吗?” 姬川暧昧地摇头。他缓缓靠近桂。然而她却避开姬川,开门走进漆黑的房子里。姬川转身走近门,门就在他眼前静静地关上。他无法出声,桂的名字掠过姬川的喉头,消失了。 但就在门即将全部关上的前一秒钟,门内伸出一只露出丧服袖口的手,粗暴地抓着姬川的大衣,将他拉进门内。长时间站在寒冷的走廊上,姬川几乎冰冻的双脚踉跄了一下。回过神来时,他人已经跪在玄关内侧。背后传来啪地关上门的声响……下一个瞬间,姬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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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头已经被用力搂靠上桂的腹部。她细细的双手抱着姬川的头。 “我知道。”桂微弱的声音颤抖着说,“我全都知道。” 从窗外照射进来的月光投射在床旁边的玻璃桌上。桂的鼓棒滚在上面,分占两头。在桂的手上自由自在地挥动时,两根鼓棒看起来就像矿物结晶一样坚硬,又仿佛空气一样轻柔,然而这么近距离看到时,它们的表面粗糙到让人难以置信,看起来非常脆弱。 姬川想起二十三年前看到的水彩颜料的软管。 姐姐死后几天,她的女导师将姐姐在学校使用的物品全都装进纸箱,送到家里来。箱子里有一组软管水彩颜料。姐姐有时候会带回家来画画,因此姬川对这些画材也很熟悉。姐姐使用的时候,那些树脂制的软管每一支看起来都闪闪99lib?发光,真的看起来闪闪发光。姬川心里总是想,如果能用那个的话,自己或许也能画出一手好画。然而姐姐死了,和姐姐天人永别后,那些软管顿时变成另一副模样,硬掉的颜料黏在上头,写着颜色名称的四角贴纸也掀角斑驳,丑陋不堪。那让姬川非常难过,至今他还记得。 “听说这种石头……” 听到桂的声音,姬川的视线转了回来:“会随着月亮的圆缺改变颜色。” 桂的样子就像一尾被打上岸边,翻着鱼肚的小鱼。仰躺着的她也不盖棉被,双手无力地放在身体两侧,静静地呼吸着。在她的胸前闪耀着光芒的是那颗月长石。 “但是我觉得应该是骗人的,我从来没见过它变色。” 桂将石头放在掌心轻轻举高,仿佛想拿石头遮住月光。桂的手掌上贴着一块药用胶布,大概是被鼓棒磨出来的水泡弄破了吧。从石头表面反射的月光,将有点脏的药用胶布照耀出白色光芒。 桂轻轻将月长石放回胸口。 “听说人死前像这样将石头放在胸口,那个人的灵魂就能升上月球。” “那应该也是假的吧?” “我想也是。”桂看向姬川说,“要不要一起死?” 姬川点头。桂盯着姬川的脸,缓缓地眨眼,接着很突兀地说: “那一天……在练习室练习完之后,谷尾大哥本来想去仓库叫姐姐,对吧?”桂的眼眶渗出泪水说:“那时候你制止了他,制止了谷尾大哥。” 姬川轻轻摇头说:“我不记得。” “是你做的吧?”她的声音跟刚才一样,冷静且沉着。 “是为了我吗?” 姬川无法回答。他错开视线,凝视着玻璃桌面。两根鼓棒在姬川的眼里扭曲变形。 “我要对你坦白。”桂微微动了动,床发出声音。 “你知道那一天我最难过的事情是什么吗?” “光离开这个世界?” “不对,”桂回答说: “是我并不觉得难过。”讲到最后,她微微颤抖,“姐姐死了,我却不觉得难过,一点也不难过。这件事——是我最难过的事。” 声音在中途断了,变成轻声呜咽。就算想要压抑再压抑,还是无法抵抗涌上来的强烈情感,纵使如此,桂还是拼命地想抵抗,挤出断断续续的声音说: “姐姐知道……知道我一直爱慕着你……姐姐会对我说……她以什么姿势跟你做……她每次都故意对我说这种事……” 姬川说不出话来。 “所以我不难过……所以我难过……” 姬川拥着桂。这让桂颤抖得更加激烈,双手紧紧抓着姬川。最后她放声大哭,如同小孩子受伤时一样,在姬川的怀里放声大哭。 第三节 桂告诉姬川独角仙的事: “小时候我跟姐姐、爸爸三个人曾去橡树林抓过独角仙。” 虽说是树林,其实只是被田地与民房包围住的小地方而已。 “草丛里有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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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不见的虫在叫,我们闻着酸酸的树液味,在安静的树林中,说话的声音特别响亮。” 结果最后好像没抓到独角仙。 但是有熊,桂说。 “——熊?” “叶子突然动了。我跟姐姐看到,觉得是熊,两个人都很害怕。父亲也故意很严肃地看着那边,想要吓我们。” 将月长石放在胸前,桂微笑望着天花板。笑中带泪说: “那个时候我非常喜欢姐姐,也非常喜欢爸爸,所以当他们两人手牵手先走掉时,我真的好难过。” “他们两个先走了?” “姐姐跟爸爸从以前感情就非常好,也许因为我跟姐姐差了五岁,做什么都动作很慢吧,所以爸总是跟姐姐比较好,他们常常手牵手去散步,在家里看电视时,两个人也黏在一起。爸爸在家这件事已经很罕见,所以我总是忍着不哭。”九九藏书 桂对着姬川笑了:“因为那样,我开始慢慢讨厌起姐姐。我是个长不大的孩子,现在也是。” “那么……你为什么会和光一起生活呢?” “高中毕业时,我考虑过要和姐姐分开生活,可是我怕一旦那么做之后,我就再也不会喜欢姐姐了。妈妈走了,爸爸也不回来……我只剩下姐姐,姐姐也只剩下我了……” 桂的话说到一半就戛然而止。 姬川伸手触摸月光下桂的头发。仿佛光线被过滤,只留下苍白的冰冷,桂的头发沁凉如水。鼻尖传来令人怀念的味道,甜甜的姐姐的味道,姬川最爱的姐姐的味道。他将桂拥进怀里,闭上眼睛。 “人在睡觉时也许是最任性的。”再度张开眼睛时,姬川这么想。 某人悄悄进入被窝,深怕吵醒睡在旁边那个重要的人,然而却在不知不觉中打起震天鼾声,给对方带来困扰。某人为了怕小猫冷,于是抱在自己身旁睡,没想到隔天一起床,那只小猫已经被压在胸膛底下,全身冰冷没了性命。 姬川则是在还有知觉时,便放开紧紧拥在怀里的桂,独自趴着睡。 “你都是那样睡的吗?” 听到呢喃声,姬川抬起头。桂依旧躺在姬川闭起眼睛时的地方,一样还是侧身面对着自己。 “从以前就是这样。” 姬川看了看枕边的时钟。蓝色的电子数字显示着深夜三点四十二分。 “从小?” “对,我总是像这样趴着,双手食指塞住耳朵睡,不过现在不会了。” “为什么要把手指塞住耳朵?” “我害怕听到在一楼的父母说话的声音。” 姬川老实说。父亲的居家安宁疗护、母亲的憔悴、每到晚上就传来的低沉争吵声,以及母亲的啜泣声。不过姬川还是没提起自己有个姐姐,以及姐姐已经不在了的事情。 “所以不知道从何时起,我就习惯塞着耳朵睡在双层床上铺。这样我会因为安心而睡得比较好。” 姬川回想起以食指塞住耳朵,闭起眼睛,隔绝传来的声音,努力想着好玩及有趣事情的夜晚。 “但是,有时候怎么也睡不着。我同情父亲就要死了,怜悯母亲不再笑了——这种时候我就会像这样将枕头垫在下巴下面,稍微抬起头张大眼睛。” 姬川将旁边的枕头拉过来,塞进下巴下方。 “这样正好能从床架中间看到画。” “——画?” “我贴在墙壁上的画。我画了画册上的蛋头憨博弟。我很不会画画,只有那幅画得很好,我很喜欢。” 所以姬川将其中一张贴在房间墙壁上。每到夜晚,窗外照射进来的月光正好照在上面,仿佛美术馆展示的作品。越过床架望着斜下方自己画得很漂亮的蛋头憨博弟,姬川心想,也许自己也有像母亲及姐姐一样的才能,这想法令他非常雀跃与兴奋。现在想想,姬川能画得那么棒,只是因为主角的身形非常简单罢了。姬川画的蛋头憨博弟也就是蛋穿着长裤,有一对像荷包蛋的眼睛和眉毛而已。 “当时的我常常模仿姐姐画画,但是总是无法画得像姐姐一样好……” 姬川的话停在这里,他偷瞄了桂一眼。桂哀伤地笑着说: “原来你有姐姐。”姬川僵硬地点点头,盯着桂有点像姐姐的脸看。 “我知道你不是独生子。” “——为什么?” “因为你刚才说‘双层床’。”的确,一个人不会睡双层床。 “你姐姐现在人呢?” “不在了,”姬川回答说:“小学三年级的圣诞节那天,她从二楼窗户摔下来死了。后脑勺撞上庭院里的石头,看起来就像睡着一样——真的像睡着一样地死了。” 接下来好长一段时间,姬川和桂都沉默不语。桂的身体到现在还在月光的照耀下,真不可思议。都已经过了好久了,桂的身体却如同配合着月亮移动一般,笼罩在白色光线中。 “姬川大哥。” 桂撑起上半身。她以强烈的目光盯着姬川,毅然决然地说: “能不能拜托你一件事?” 第四节 “……亮?” 十几年不见的男看护卑泽在大厅看到等着他的姬川时,神情很高兴。超过四十五岁的他已经有了白发,下颚也多了许多肉,只不过还是看得出他帅气的昔日风貌。 “服务台说‘姬川’来访,我心想该不会是你吧。没想到你已经长这么大了,亮。” 卑泽的上半身微微往后倾地眺望着姬川全身,不断地叼念着。他的用词也是中年人才会说的。姬川看他别在白衣胸前的牌,知道他已经当了护理长了。 “对喔,亮当然已经成年了,因为我在这里工作也二十五年了呀。” “很抱歉,在你这么忙的时候来找你。” “没关系没关系,三点了,我正好要休息。喝咖啡吗?喝一杯吧。” 卑泽将姬川带到大厅角落,在自动贩卖机前买了咖啡请他。情况就和姬川带着手指受伤的母亲前来急诊时一样。 “看你的脸色不太好耶,工作很忙吗藏书网?”卑泽喝着咖啡,端详着姬川说道。 “嗯,最近有点忙。” “今天休息吗?你在公司上班吧?” “是啊,我今天休有薪假。” “偶尔也要这样好好休息一下比较好,要保重身体啊。”卑泽满怀感慨地叹了口气。 “——今天有事吗?休假时专程来看我这张故人的脸吗?”卑泽拍了拍自己的脸颊。 “那也是原因之一,不过卑泽大哥,我其实是有件事想拜托你。” 姬川从大衣口袋拿出一张红色门票,门票的正中央以黑字印着大大的“好男人”字样。 “我希望你能来听我们的演唱会。” 那是昨晚桂提出的要求,她希望能按照预定,星期天在“好男人”举办演唱会。 “为了姐姐,我希望能如期举行。”桂非常认真。 “这次的演唱会应该是最后一次上台吧。” 这点姬川也有同感,也许只是时间的问题。 “好。”姬川静静地点头。 今天一大早,姬川打了电话给谷尾和竹内。当姬川说想要如期举行演唱会时,两人首先担心的都是桂的心情,不过一听到是桂提议时,他们两人马上就同意了。竹内说会多召集一些观众,而谷尾则打电话到“好男人”,好说歹说总算让他们答应“取消取消”。 姬川来医院前,去了一趟“电吉他手”送门票给野际。正好隈岛和西川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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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乐团练习中心,姬川便也送了门票给他们。 “我有票啊。”隈岛笑着,从钱包里出示之前姬川在舞屋递给他的门票。而西川则是出人意料地似乎对现场演唱很有兴趣,嗯嗯地点着头,反复看着姬川递给他的门票。 之所以专程来医院,邀请好几年没见的男看护卑泽听演唱会,并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只是很想那么做而已。也许因为这次发生的事是二十三年前那件事的翻版,所以很希望能让当时送父亲最后一程的卑泽来看自己最后一次的演唱会。也许因为是这个人陪父亲走完最后一刻吧,姬川希望卑泽也能陪陪或许今后再也无法堂堂正正站在人前的自己走完这一程。 姬川心想,当初担任父亲主治医师的那位医生,要是也能来演唱会就好了。 “哇啊,你在玩乐团啊,星期天我应该可以去,我去拿钱包——” 姬川制止起身的卑泽。 “钱不用了,倒是卑泽大哥——医生后来怎么样了?就是负责照顾父亲的那位主治医师。” “啊啊,益田医生。”卑泽满脸遗憾。 “他已经去世了,五年……我想想,应该是六年前吧。他罹患了大肠癌。” “这样啊。”姬川轻轻叹了口气。其实当时那位医生年纪就很大了,姬川早有心理准备也许他已经不在人世了。 “他退休后跟太太两人在家里过完最后的人生。他和你父亲一样,都想要在自己家里走完最后一程。你的父亲.99lib?t>罹癌的位置很差,无法切除;而益田医生则是年纪太大,考虑到身体的负担,所以没有动手术。” 啜着纸杯里的咖啡,卑泽宛如自言自语般地继续说: “99lib.益田医生也有个儿子。因为大肠癌是遗传性的疾病,所以他儿子一直很担心自己会不会也罹癌。他儿子也已经过了花甲之年了。” “毕竟是会担心吧。”这时,姬川突然想到,开口问:“脑部的癌症不会遗传吗?脑肿瘤。” “不会不会,”卑泽摇头。“也有因为遗传因素而导致的脑肿瘤,不过这样的病例很罕见,你父亲的情况不是那种。” 说完后,卑泽一脸怀念地垂下眉。 “你父亲也很担心,他问过我三次哦,问我塔子是不是也可能罹患同样的疾病。不论我怎么说不会,他还是很担心。塔子意外身亡时,我也回想起很多事情,好几天睡不着。虽然说……我这种难过程度到底比不上亲属受到的打击。” 卑泽这么一说,姬川也想起来了。 “真的不会吗?”他的确记得父亲很认真地询问卑泽和益田医生。 ——以后塔子不会罹患同样的疾病,对吗? 姬川还记得自己坐在房间角落眺望着那样的父亲,有点伤心地想着,为什么父亲只担心姐姐。 “父亲真的很喜欢姐姐。”当时感受到的哀伤再度笼罩姬川的心。“问了你三次,说不定问益田医生更多次。” “也许吧。一开始我也觉得很不可思议,还曾怀疑过你父亲是不是不喜欢你,虽然对你很抱歉。”卑泽轻轻笑了。“不过,那也不是我的错,我会那么想也是理所当然嘛,因为我当时还不知道。” “不知道……?”99lib.这句话如同钩针,紧紧钩住姬川的心。“你不知道什么?” “就是我一直以为你也是你父亲的……” 卑泽突然闭嘴,他紧闭双唇,倏地抬头看着姬川。 姬川的心抨枰地跳动,接着是如同手指敲打桌面般的细微鼓动。以站在眼前的卑泽为中心,周遭的景色一口气刷白,消失无踪影。姬川心底发凉,空气吸了进来却吐不出去——因为他直觉地理解为什么卑泽不说下去了。 卑泽他……卑泽他到刚才……还不知道姬川并不知道。 纯白的视野里,卑泽的嘴唇有些犹豫地张开了,略微沙哑的声音从嘴里传了出来:“亮……” 第五节 在满是水彩气味的房间里,母亲总是静静地坐在以姐姐为模特儿的画中间,坐在破损的榻榻米上面,仿佛一座表情被削掉的石佛,只是凝视着眼前的空气。 “为什么瞒着我?” 姬川站在母亲面前,从大衣口袋里拿出一张摺了四摺的证明书。母亲没有回答,她连脸都没有抬起。姬川将证明书丢在母亲的膝盖前方,她的视线微微动了动,瘦弱的肩膀发出颤抖。 那是刚才姬川去市公所申请来的户籍誊本。 “父方跟母方都离过婚,你们两人都是再婚,姐姐是父亲带进来的,而我是你带进来的。” 姬川又问了一次相同的问题:“为什么瞒着我?” 姬川知道这样责备母亲很残酷。根据户籍誊本上记载的内容,父亲与母亲再婚时,姬川已出生半年,而姐姐才两岁,当然无法对如此幼小的孩子解释离婚和再婚的事情。 随着姬川与姐姐的成长,父亲和母亲两人应该都曾考虑告诉两人事实,然而却一直找不到时机。后来姐姐死了,父亲死了,姬川长大了,离开了母亲——母亲应该不是故意隐瞒,只是说不出口而已。但是现在的姬川除了母亲之外,没有可以责备的对象,没有可以承受他不甘与悲伤的对象。 父亲并不是父亲。姐姐并不是姐姐。他们两人早就死了,然而姬川的心里还是充斥着深沉的孤独感。 姬川倒不是想见亲生父亲。对于一个完全没见过面的对象,事到如今姬川根本没兴趣。就算见了,大概跟他也没话说,只会觉得空虚吧。姬川只是希望失去的重要东西是真的,渴望父亲、母亲、姐姐和自己是血脉相连的家人。 啜泣声静静地传来。 母亲的脸朝下,布满皱纹的手指在膝上颤抖。母亲上一次在姬川面前哭,是二十三年前。父亲死的那一天,母亲将额头靠在父亲的被褥上哭了好久。当时的母亲哭声早已深埋在记忆里,就算在心底拉长耳朵仔细聆听,也听不到吧。现在耳边传来的母亲哭声——是姬川成年后第一次听到的。细细的、尖锐的、断断续续的,仿佛到处徘徊后,非常疲惫、虚弱的瘦狗发出的呜咽。 好长一段时间,姬川只是俯视着母亲痩弱的肩膀。哀伤如水滴一般落在姬川的心底,一滴一滴渗透到触不到的地方。母亲一直哭个不停。 “我要办演唱会。”姬川拿出“好男人”的门票,放在母亲的膝上。 “我进社会后还是继续玩乐团,其中有两名团员是高中时代一起玩过来的同伴。上次来你这里时,我不是背着吉他吗?” 母亲的呜咽愈来愈大声。 “我想,这应该是最后一次在人前表演,如果你有兴趣的话,就来看看吧。比起我一年级时——第一次学成发表会那时候——会好听许多。” 静脉突起的手颤抖着缓慢移动,抓住了门票。 姬川背对母亲,走向玄关。最后一次回头时,他看见那个画框被挂起来了。破掉的玻璃后方,有着姐姐可爱脸庞的圣诞老人微笑着。那是母亲要送给姐姐的圣诞礼物。姐姐死的那一天,母亲本来要送给她的圣诞礼物,为了没有血缘关系的女儿而画的。 姬川走出大门。 好像起风了,淡淡的云以惊人的速度在空中移动。 “好大的风啊。” 透过窗户看着流逝的云,竹内惊讶地开口说。谷尾上半身撑在桌面上,靠近竹内的脸说: “风怎样都随便啦,倒是你,真的做了那种事?” 这是谷尾公司附近的小咖啡店一隅。他在公司接到竹内的电话,竹内问他能不能出来一下,于是谷尾就出现在这里了。 “做了,真的。”竹内直视谷尾的眼睛,平静地点头。 竹内说他在光死的那天晚上,曾经用声音转换器变声打电话到姬川的手机。 “我一定要确认,亮是否杀了光……”竹内快速改口:“不,确认亮是否没有杀光。所以我打了威胁电话,想测试他的反应。” “你这种作法实在……”发现自己不自觉地提高音量,谷尾连忙压低声量说:“然后呢?你讲了什么?” “我说,你根本没去厕所吧。” “啊?”谷尾一时间无法理解这句话。不过在脑海中稍微复诵几次后,他终于搞懂了。也就是说,那一天姬川说要去厕所,借口中途离开了练习室。可是谷尾和竹内在想姬川是否其实并没有去厕所,而是去仓库杀了光,并设计让仓库电源跳电后,再回到练习室来。 “你跟他说……你根本没去厕所吧?” 的确,如果姬川被这么质问,而他真的如两人所怀疑的干了那件事,应该无法平静以对,应该会有什么反应。 “亮怎么说?他怎么回答?”虽然刚刚才厉声责备竹内的做法,然而谷尾却无法忍住不问。 “我说了之后就马上挂电话了。因为他不可能回答‘你说的没错’、‘不对不对,我真的去了厕所’吧?” 说的也对。 “我是十分钟后才确认他的反应。我打电话给他,这次不是用无来电显示,而是显示了我的手机号码,当然他听到的也是我的声音。那个时候他……” “有什么反应?” “很普通,”竹内回答:“他很平静。” “那就不是他干的吧?真无聊。” 谷尾哼了一声,探手到口袋里找香烟。然而竹内接着说的话,却让那只手停住了。 “只是,他……完全没提到之前的那通电话,他什么也没对我说。” 风晃动窗户玻璃。 “你不觉得奇怪吗?如果他真的没做亏心事,为什么不提之前那通电话?半夜接到奇怪的电话,没多久又接到我的电话哦,一般人都会讲吧?‘刚才我接到一通很奇怪的电话’之类的。” “会说……吧。”谷尾有点愣住地回答。 那么,那时候姬川果真没去厕所吗?他真的跑去仓库了吗?只是,就算姬川没在接到竹内电话时提到他十分钟前接到的奇怪电话,也无法证明他说谎吧,这电话也无法成为他杀害光的证据。 别想了,再想下去也没有意义。谷尾抬头说: “总之……别再做那种事了。” “我后来也这么觉得。”竹内别开脸,呕着气小声地说了句:“早知道就不打了。” 沉重的沉默笼罩着他们好一阵子。 竹内茫然地看着自己放在桌上的手,喃喃地说: “演唱会要如期举行吧。” “桂说想办,也只能办了吧。就当作是光的追悼会,我会卖力演奏的。” “是啊,我也会尽量召集观众。” 谷尾看了看手表。没想到已经在这里待了好长一段时间。 “竹内,我该回去了。” “还有一件事。” “什么事?” 谷尾本来打算站起来了,听到这话,又坐了下来。 “有个东西想让你听听。” 竹内从夹克胸前的口袋里取出iPod,放在桌上。他将单边耳机塞进自己的耳朵,将另一边递给谷尾。 “一人听一耳吗?” 谷尾虽然有点在意周遭的目光,但还是将耳机塞进右耳。竹内操作着机器,然后按下播放键。一瞬间,大音量的史密斯飞船轰地灌进谷尾的右耳,他不自觉地蹙眉,头也往左边一偏。九九藏书 “喂,小声一点,你要害我重听啊。真是的,都什么时候了,我们两个还在这里听史密斯飞船。” “不是,你听下去。”谷尾重新坐直身子。 “……你的声音?” 唱歌的人是竹内。 歌曲是《Walkthisway》。谷尾将神经集中在右耳。桂的鼓、谷尾的贝斯、竹内的歌声。姬川的吉他旋律开始混乱,然后消失。接着鼓声、贝斯声、歌声也像音响的电池没电了一样,各自中止演奏。 “喂,这是——” 白噪音。 亮——你还好吗? ——没事。 “这是之前练习时录下来的片段吧?”竹内无言地点头。 我可以去厕所吗? 大号还是小号? 中号吗? 我先暂停录音。 不用了,我马上回来。 竹内将左手放到桌子上,拉高袖子露出手表来。谷尾察觉竹内的意图,便注视着劳力士手表的秒针。 传来练习室隔音门关上的声响。 啊,啊,呃,现在亮去上厕所。 表面上的秒针缓慢移动。 是小号,马上就回来。 秒针通过十二个数字,然后进入第二圈……十秒……二十秒…… 哦,回来了。 谷尾急忙抬头:一分四十五秒,姬川中途不在练习室的时间。 “你觉得有可能吗?”竹内停下iPod的播放。 谷尾拔下耳机放在桌上,缓缓地摇头说: “——应该不可能吧。” 仅仅一分四十五秒的时间,姬川需要从最靠近大门的“1”号练习室跑到位于乐团练习中心最里面的仓库杀了光,并设计让总电源跳电,然后再折回来,怎么想都不可能办得到。 “我以为他离开的时间会长一点,昨晚我想起有这段录音,就找出来听。” 竹内靠向椅背,蹙起眉头说:“我说谷尾,那个时候亮果然是去了厕所吗?去仓库做了那些事只是我们想太多吧?但如果是那样的话,为什么我打电话给他的时候,他没有提起十分钟前接到的怪电话呢?” 竹内胡乱抓着自己浅褐色的头发:“昨晚我听了这段录音后,已经完全搞不清楚什么是什么了。” 谷尾心想。那天姬川的行为有两个疑点。一个是他们外出寻找野际的时候,姬川是不是绕到建筑物的另一边,从铁卷门进入仓库杀了光?另一个疑点是姬川在练习中离开练习室,究竟是去了哪里?——从隈岛口中听说光的死亡推测时间是四点左右,那么前一个疑点就不成立了。而刚才他们得知姬川离开练习室的时间不超过两分钟,那么姬川在练习途中离开前去杀了光,又设计跳电这件事应该也不成立吧。 但是……“两个同时考虑就没矛盾了。”答案很简单。 “两个——两个什么?” “跟MTR一样,要将两种声音重叠,只要分别录音即可。” 应该就是这么回事吧。 首先姬川在练习时离开练习室,跑到仓库杀害光,接着以钥匙打开铁卷门,然后马上回到练习室。接下来在练习结束之后,借口说要大家外出去找野际,但他自己却是从已经打开的铁卷门潜入仓库,再从内侧将铁卷门锁上,把钥匙放回光的口袋,直到这时候才开始布置让电源跳电99lib? 谷尾将自己的推理告诉竹内。 “——那么之后,亮就一直藏身在黑暗的仓库里吗?”竹内低声询问。 “没错。”谷尾点头。 之后的事情应该就和他们想像的一样。谷尾和竹内放弃找野际,回到乐团练习中心,连同桂一起走进仓库。当时潜藏在仓库里的姬川从三人的背后出声,假装刚从外面回来。 “的确……如果是这样的话就有可能。既有可能杀了光,也有可能做好跳电的准备工作。” 竹内不发一语地俯视着桌面。过了约二十秒之后,他微微抬起眼看着谷尾问: “要把这件事告诉隈岛警官吗?” “不要。”谷尾摇头。 “不说?” “不说。” “什么也不做吗?” “我是这么打算。” 竹内凝视着谷尾,仿佛想说些什么。然而过了好久,竹内还是没把话说出来。大概他也不知道自己想说什么吧。 “虽然这次说要如期举办演唱会的人是桂……”反倒是谷尾开口了:“但是亮会赞成,也.99lib?许是有原因的。” “原因?” “对。譬如……”谷尾移开视线继续说,“对于自己迟早会被警察抓到之类的已经有所觉悟了吧。” 对自己而言也许是最后一场演唱会。——也许就是因为这个想法,姬川才会赞成如期举行演唱会的提议吧?再过不久,自己就无法站在人前了。也许是这样的预感让他决定再度站上舞台吧? “我说谷尾,你觉得亮干的事……会被拆穿吗?” 看到竹内一脸不安地对着他这么说,谷尾肯定地点头。 “警方的能力可不容小觑。” 应该只是时间的问题吧。警方调查的方向应该离姬川不远了吧。 望向窗外。灰色的云仍旧以惊人的速度在空中飞逝。 演唱会当天——会发生什么不好的事吗? 突然有那种预感。 第一节 姬川第一次看到“好男人”的观众席客满。 全都是这三天内竹内想办法叫来的客人。姬川、谷尾和桂也都找了所有想得到的对象,然而完全无法和竹内的人脉相比。观众席上还有高中毕业以来就不曾见过面、令人怀念的同班同学。他们也是竹内到处调查联络方式邀请来的。一听到光去世,这次的演唱会有追悼她的意义在,同学们马上就答应要来。 姬川觉得这次真的很适合当告别演唱会。 从还昏暗着的舞台边缘望着热闹的观众席,姬川伸手触摸牛仔裤后面的口袋。小刀坚硬的触感,他缓缓地以指尖确认。 “还有二十分钟。” 谷尾来到身旁。姬川赶紧放开右手。 “看到这么多观众,你也会紧张吧?”藏书网 “有一点。” “站在这里反而更难冷静,回休息室吧。” 姬川跟着谷尾一起打开舞台旁边的门,走进小仓库般的迷你休息室。坐在里面的桂和竹内抬头。门一关上,观众席传来的喧哗声戛然消失。姬川和谷尾找了椅子坐下。 谁都没有开口。 今天在这里集合,不管是在舞台上简单彩排,还是在休息室里等待时,大家都很沉默。姬川不知道是因为演唱会前的紧张心情,还是大家在想着光。 母亲会来吗?观众席上还没看到她。 姬川转向竹内说: “竹内,有一件事想请教你。” “我吗?真稀奇耶。” 竹内一脸不可思议地挑起眉。 姬川一开口就切入正题: “有一名小女孩,每到晚上就会梦见兔子,梦中她总是被长得像太空人的兔子捏下腹部。”接着姬川单刀直入地问:“你觉得那是什么?” “这是谜题吗?” 姬川沉默地摇头。竹内讶异地蹙起眉,后来似乎察觉姬川为何会拿这种问题问自己,开始一脸认真地思考了起来。 “梦……兔子……下腹部……吗?” 姐姐的梦。像太空人的兔子。姐姐以色笔在地面的图画纸上,画给自己看的神奇兔子。 “那个女孩子是你朋友吗?” “不是。我只是以前曾听人说过这件事。” 姬川蒙骗过去。一听如此,竹内的表情似乎有点松了口气地说: “我不能随便说说,不过其中一个可能性是‘合理化’的心理机制吧。” “‘合理化’……” “那个女孩子说‘梦见’,其实那并不是梦。她的下腹部在晚上时是真的被怎么样了,但是她自己不想承认,于是在心里认定‘这是梦’。谷尾,你之前也有过类似情况,对吧?就在一个星期前。” “嗄?喔……你是说那个大鼓的事情吗?” “对。那时仓库门内侧被大鼓挡住,你无法推开。虽然你认为自己已经使出全身力气,但实际上是你不自觉地调整了自己的力道,因为你总觉得门内侧的东西是某种高级器材,弄坏就不妙了。然而因为不想承认自己的胆怯,便暗示自己‘太重了,怎么也推不动’。可是实际上我一推,没两下就把门推开来了吧?” “这你之前就讲过了。”谷尾怏怏地回道。 竹内再度看着姬川说: “我想应该是那样。也就是说,那并不是梦,是现实。” “那兔子呢?那个女孩子并没有养兔子。” “可以想到的可能性是——‘替换’吧……”竹内凝视着空中一阵子后,举例说明:“美99lib?国曾经发生过吉他之神强暴少女的案件。” 那是发生在十几年前的案件,内容大致是这样: 某白人少女被人强暴,少女对进行会谈的精神科医师形容犯人的容貌。发出绿光的爆炸头黑人——她是这么说的。警方根据少女的证词,想在她身边找出符合特征的人。然而不管怎么搜查都找不到犯人。藏书网 “就在这期间,警方透过别的线索找到了犯人,听说是犯人自己在酒吧里对认识的人说溜了嘴。” 犯人是少女的亲生父亲。 “那么,发出绿光的爆炸头黑人是——” “吉米·罕醉克斯。”竹内说: “少女被施暴的房间里贴着吉米·罕醉克斯的海报,是一张绿色灯光从后方照射,吉米弹着吉他的海报……少女被父亲压住头后,便直直凝视着那张海报。父亲不可能做这种事……他不可能对自己做这么残忍的事……少女的心中如此认定。所以她将父亲从那段暴行的记忆里删除,只留下吉米·罕醉克斯的身影。记忆被替换掉了。” “被替换掉了……” 姬川脑海中响起那天姐姐说话的声音。 “兔子……长得有点像太空人……”姐姐画的兔子。 直立的椭圆形轮廓上,有两只大耳朵。额头往上的部分被涂成褐色,仿佛戴着帽子,而大大的双眼下方是明显的黑眼圈……难怪姬川觉得自己应该知道,应该看过。 那不是兔子。姐姐悲伤的心将事实换掉了。 “不过,亮,你为什么提到这个……” “差不多该上场了。”“好男人”的工作人员从小休息室的门口探头进来说。 第二节 上台前,桂回头看着姬川。她凝视着姬川的眼睛几秒钟后,突然走近揽住姬川的脖子。就在谷尾和竹内的面前,她保持这样的姿势好一阵子。姬川也沉默地将头凑上桂的脖子。 这酷似姐姐的甜美香味就快闻不到了。 桂轻轻地将唇印上姬川的嘴唇。 “——大爆满哦,提起劲上场吧!” 谷尾若无其事地说。 舞台灯光亮起,观众席响起阵阵掌声。桂从挂在腰上的鼓棒袋中拔出鼓棒,一边走向爵士鼓。竹内站在舞台中央,单手放在麦克风架上。谷尾从舞台上拿起贝斯,将贝斯带挂在肩上。姬川拿着吉他缓缓地环顾观众席。 正面左边是野际,隈岛和西川站在他旁边。站在后方的高挑女性是竹内在神奈川担任精神科医师的姐姐。离她稍微有点距离的右边,是一名皮肤微黑的五十来岁男性。那是谷尾的父亲,姬川曾见过一面。 也许大家都在模仿别人。和他们接下来要演奏的歌曲一样,也许每个人都在模仿着别人过日子。 模仿是为了创造个性的手段。姬川现在似乎能够稍微理解野际这句话的意思。姬川的视线移动,他发现观众席的右手边有一道痩弱的人影。看到那道人影的一瞬间,姬川的心里涌起强烈的波澜。哀伤与高兴交错涌进内心。那是母亲。母亲双手抱着一个包袱,静静地待在观众席的角落看着姬川。并不是往常那种毫无感情的眼神。虽然他无法确切读取,然而母亲的双眼里的的确确出现了某种强烈的感情。母亲打开怀里的包袱,从里面拿出姐姐的画,那一张笑得很可爱的圣诞老人的画。母亲完成那张画到今天正好满二十三年。 姬川将吉他带挂上肩膀。舞台灯暗下来。在一片漆黑中,桂开始击八拍。她仿佛要以完全准确的旋律刻画这一刻。姬川重新握紧弹片,仿佛敲打似的弹出旋律。就在竹内唱出第一声的同时,谷尾的贝斯加了进来。舞台上的灯光再度点燃,观众席的空气一口气升温。最后的演唱会揭开序幕了。Sun downer将在今天结束。在这毫不起眼的“日落时喝的饮料”之后,会是怎样的月亮出现在夜空呢?会是像以前照耀着那个蛋头憨博弟一样的美丽月色吗? 不,不可能。 ——桂好像是指月亮哦。 桂将会去远方,去一个不论是姬川、谷尾或是竹内都无法靠近的地方。就快了吧。这是一开始就知道的事情。虽然知道却还是去做。警方并非无能之辈,姬川一个人的努力根本无法一直隐瞒桂的罪行。 Walk this way Walk this way 桂杀了光。如同二十三年前的今天,母亲杀了姐姐一样。 Walk this way Walk this way 而姬川隐瞒了桂的犯罪。如同二十三年前的今天,父亲所做的一样。 虽然没有血缘关系,但是姬川的确感受到与父亲强烈的牵绊,自己和父亲果然是父子,血缘根本不重要,自己是父亲的儿子,因为两人做了一模一样的事情。 姬川觉得自己好似被某种惊涛骇浪包围住。那是记忆的漩涡。姬川的身体仿佛要被吞噬一般地拉离现实,卷入过往。 被宣告不久于人世的父亲不顾医院的反对,选择了居家安宁疗护。 父亲知情吗?他知道母亲对姐姐做的事吗?他知道母亲不出声的疯狂吗?他知道母亲在半夜潜入儿童房,对睡在双层床下铺的姐姐施以令人痛心的虐待吗?所以父亲无法忍受待在医院里,即使将不久于人世还是要待在家里。然而母亲却没有停止对姐姐的虐待,她在晚上趁着父亲不注意,不断对姐姐从外观看不到的部分——也是全身最敏感的部位——施以攻击。 姬川至今仍忘不了,从隈岛口中听到姐姐遗体的解剖结果时的惊讶。听说姐姐下腹部有无数小伤口,不过隈岛说警方并没查出原因。当时隈岛一定曾询问过父亲和母亲伤口的事情吧。可是父亲在姐姐死后的隔天,意识立刻变得模糊,完全无法回答深入的问题。母亲当然怎么被问都否认。——于是,伤口形成的原因就此不明,时间静静流逝。 母亲应该是因为父亲的疾病才发狂的吧。照顾父亲让她疲惫、对未来悲观,便将苦痛发泄在没有血缘关系的女儿身上。 姐姐被虐待时没有看母亲的脸。她别开脸,望向自己所在的上方,目光一直凝视着墙壁。而那里贴着姬川画的蛋头憨博弟。姐姐从双层床的下铺反方向盯着照耀在月光下的那张画。姬川从上铺发呆地俯视着同一张画,姐姐也忍耐着痛苦,从下面往上眺望。画是反的。于是看在姐姐的眼里,蛋头憨博弟双脚变成了耳朵,长裤变成了帽子,眼睛上方的眉毛变成了恐怖的黑眼圈。姐姐在心中记忆的是这张画。对自己做残忍之事的人不是母亲,是那张脸,是那只奇怪的兔子,所以这不是现实,是梦境……姐姐在心里这么告诉自己。 这就是兔子的真相。 那张画是竹内曾说过的鼠男。对姬川而言,那是蛋头憨博弟,而对姐姐而言,那却是奇怪的兔子。 小学一年级的姬川完全不知道自己床铺的正下方正进行着那么恐怖的事情,毫无所知地沉睡着,因为他不喜欢听到父母的争吵声,所以习惯以手指塞着耳朵睡觉,他自己拒绝了所有声响。 姐姐画兔子给姬川看的时候,他就贴在姐姐身旁等她画好。在那之前他原本是和姐姐面对面的,如果那时候姬川站着不动,站在姐姐对面看那张画的话,一定会马上发现那是自己画的蛋头憨博弟吧。 在仿佛充满着白色浓雾的那个冰冷的家里,父亲就算选择居家安宁疗护也无济于事,母亲的心愈来愈疯狂。最后就在圣诞节那天,母亲终于将姐姐从儿童房的窗户推下去。 姐姐应该没有立即死亡吧。隈岛也说如果发现得早,或许还能救回一命。母亲走到庭院,确认姐姐的状态,她心里一定想着就这么放着不管的话,姐姐自然会死,所以才会留下在庭院濒死的姐姐,以及在和室盯着墙壁看的父亲,出门去买要送给姐姐的圣诞礼物,那个要放姐姐的画的画框。 母亲之所以在三点整回来,一定是为了要让那个时间来家里的男看护卑泽看到自己外出买东西。她的计谋成功了,那天不光是卑泽,连姬川也在卑泽身旁。 然而母亲还是失算了。几乎不离开被褥的父亲偶然间走到庭院来。 父亲在庭院里发现姐姐的遗体。接着母亲、卑泽,和姬川出现在玄关口。混乱中,父亲看到了三个人的身影。就在那个时候,母亲脱下自己的大衣披在父亲肩上……然后父亲看到了。他看到母亲脱下大衣后,里面白色运动服袖口的血迹。那个血迹姬川也亲眼看到了。仿佛擦过一般,有点模糊的血迹。只是当时还是小学一年级的姬川不懂那个血迹的意义,他很长一段时间都不明白。 那个血迹是母亲出门前去庭院确认姐姐的状态时沾到的。 父亲看到血迹的时候,察觉母亲犯下的罪,他知道母亲将姐姐推下庭院,又放任她死亡。然后,父亲在瞬间思考自己应该采取的手段。离死期不远的自己现在该做什么?自己死了之后,就只剩下姬川和母亲。姬川只剩下母亲了。只剩下杀了女儿的母亲。 父亲做出的答案是——隐瞒母亲的犯罪。 当时父亲能做的事情只有一件。那就是在还没被发现之前,消灭残留在母亲袖子上的证据。也就是让母亲的袖子沾上新的血迹。他让母亲靠近姐姐的遗体,以那双手抱姐姐的遗体。所以当时父亲阻止了要靠近庭院的卑泽和姬川。要是卑泽比母亲先靠近姐姐的话,身为护士的他应该会要求母亲不要碰姐姐的身体,而且卑泽有可能在此时发现母亲袖口的血迹。没有触碰到遗体,为什么会沾上血迹?——卑泽会这么想。要是他之后将这件事告诉警方,母亲的罪行就很容易被发现,所以父亲怎么样都要让母亲最先碰触到姐姐的遗体才行。 然后,母亲走到庭院,就在父亲、卑泽,和姬川的眼前饰演发现女儿惨死模样的母亲角色。她双手抱起姐姐的身体,发出哀号。那个时候母亲运动服袖口上,杀害姐姐的证据消失了,因为血迹上又沾上了新血迹。 母亲应该到现在还不知道父亲所做的事吧。她根本没想过如果父亲没采取那样的手段,她的罪行也许就会曝光吧。 这就是二十三年前那起案件的真相。 母亲隐瞒,而姬川深埋在心底的真相。 姬川是在接近高中毕业典礼时的课堂上,发现母亲的犯罪。当时自己看到了母亲袖口的血迹,他在偶然中明白了那是什么
意思。虽然直到最近,姬川仍在心底的某处否认那个可能,他不愿相信母亲会对自己的亲生女儿下手。然而三天前的那张户口誊本,让姬川心底否认的枷锁脱落了。 母亲是怀抱着怎样的心情,看着姐姐死后开始不断模仿姐姐的姬川呢?那对母亲而言,就只是拷问。而在不知情中进行拷问的人,却是自己的亲生儿子姬川。 母亲会对姬川采取那样的态度,一定是母亲仅能做的赎罪吧。母亲拒绝和亲生儿子姬川交心,二十三年来不断地惩罚自己。那是赎罪。非常自私的、母亲的赎罪。 Walk this way Walk this way 这次的事情仿佛是那起事件的翻版。如同姬川他们的演奏一样的糟透了的翻版。 杀姐姐的人是桂。而扮演父亲角色的人是姬川。 Walk this way Walk this way 杀意和杀人之间距离很遥远。杀意的毒液要透过很多偶然,才会付诸实际。怀孕的事情的确让姬川光怀抱着类似杀意的心情,他很想杀了她,很想利用仓库的音箱或什么都好,剥夺她的生命。但是,那一天姬川并没有成为杀人犯。反而是光的亲生妹妹桂杀了人。 那天在练习开始之前,桂说要把借来调整双踏的螺丝起子拿去办公室归还,便往乐团练习中心的后面走去。那就是桂杀光的时机。时间是四点前——当时姬川和谷尾、竹内先走进练习室等桂。当姬川看到终于回来的桂时,他战栗不已。姬川一辈子都忘不了那个时候的惊讶。桂的羽毛外套上沾了血迹,袖口的内侧有红色血迹,就如同那个时候的母亲一样。 练习开始后,姬川察觉到桂打鼓的旋律有微妙的混乱……姬川无法忍受不安,他想消除疑虑,便谎称要去厕所,拼命冲过走廊,潜入仓库。而就在那里,他发现自己的怀疑成真了。 光面朝地板,头被压在那台巨大音箱下,死了。那个时候,二十三年前的事件仿佛倒带似的在姬川的脑海中
99lib.
播放,而那个影像,有一部分和刚才在仓库中发生的事情重叠在一起。 走楼梯上二楼儿童房的母亲——靠近仓库的桂。 装饰着屋檐的姐姐——移动着音箱的光。 完全没察觉自己的人生即将走到尾声,姬川和桂的姐姐各自忙着自己手边的事。有人出声呼喊,她们回头。 我来帮忙——我来帮忙。两只伸出来的手——两只伸出来的手。 然后是同时响起的两个声音。死亡的声音。无法挽回的声音。 从楼梯走下楼的母亲——从高台往下走的桂。 母亲确认姐姐的情况——桂确认姐姐的情况。 两名杀人犯都没发现袖口沾上自己所杀之人的血,面无表情地凝视着虚空。 桂杀光的动机,当时的姬川并不知道。他不知道两姊妹长年不合,而且也没多余的精力思考到那种事情。姬川只是想着一定要隐瞒桂所做的事。那个时候,姬川耳里响起的是根本不可能听到的父亲的声音。做同样的事。做同样的事。跟我做同样的事。父亲在姬川耳边这么持续呢喃着。 必须想办法将光的死伪装成意外才行。而且要在其他人发现这具遗体之前,让桂的羽毛夹克的袖口沾上新的血才行。在其他人察觉桂的袖口有血迹之前……姬川在瞬间思考自己应该采取的手段——从光的牛仔裤口袋里拿出钥匙,从内侧打开通往屋外的铁卷门的锁。只有这样而已。他做了这件事之后便冲回练习室,继续练习。 两小时的练习结束后,看到谷尾打算到仓库去叫光,姬川急忙制止。谷尾就像二十三年前卑泽的角色,要是让以素人刑警自居的他先发现遗体的话,他一定会叫旁边的人“不准摸”吧。事实上发现光的遗体时,他的确那么说了。所以姬川制止了谷尾,绝对不能让他发现遗体,因为这么一来就无法让桂的袖口沾上新血迹了。 姬川能做的事有两件。第一件是在谷尾发现光的遗体前,让桂先碰到遗体。另一件是让光的死被判断为意外的可能性提高,将仓库伪装为“没有人进去过的密室”。 姬川向谷尾及竹内提议去找野际,然后三个人离开乐团练习中心。那个时候他之所以对桂说: ——演唱会前要是感冒就不好了,记得穿上外套99lib?哦。 是因为要是桂触摸到光的遗体时没有穿着那件羽毛夹克,那他所做的一切就白费了。如果桂是穿着T恤去触摸光的遗体,之后有人看到桂的羽毛夹克上面的血迹,追究起原因的话,那一切就白费了。九九藏书 走出乐团练习中心后,姬川迅速绕到建筑物后面,从打开的铁卷门进入仓库,然后马上从内侧上锁,再将钥匙放回光的牛仔裤口袋里。接着他为了将光的死伪装成意外,做了两件单纯的布置:第一,为了表示没有人进去过仓库,他以大鼓牢牢挡在门的内侧。另一件就是为了制造音箱倒下来的原因,他让高台边缘跟坡道之间出现些许缝隙。这两件工作非常简单。 之后让电源跳电,导致仓库一片漆黑是为了隐藏自己。姬川必须躲在仓库里,直到有人进来为止。姬川拉长外套的袖子盖住手,避免留九九藏书下指纹,在关掉电灯的黑暗中,利用大龙头和音箱让仓库的电源跳电。接着屏息待在原地。 终于等到桂、谷尾,和竹内用力推开门走进漆黑的仓库里。一如他所预料,竹内绊到电线,拔掉入口旁的插头。姬川假装成刚走进来,从背后叫他们三个人,然后向谷尾建议找总电源,把他带出仓库。 当谷尾打开在办公室的总电源时,仓库的灯就亮了。仓库里有桂和竹内在。桂会在竹内的眼前冲向姐姐,这个时候,桂袖口上杀害姐姐的证据消失了,因为她的袖口附着上新的血迹。 之后的事情就如谷尾和竹内看到的一样。 桂看到被大鼓挡住的门以及仓库内的模样,一定很吃惊吧。她从那个时候一定就已经察觉到了,她知道是谁做的,为了谁而做的。 “我知道。”在公寓的玄关里,抱着姬川的头的桂声音颤抖,“我全都知道。” “混蛋,是你做的吧?” “是为了我吗?” Walk this way Walk this way 回过神时,观众席的天花板上浮现不可思议的光。白色、朦胧的光。那是什么呢?瞄向背后,姬川知道光的来源了。是舞台的灯光从挂在桂胸前的月长石反射出来的。桂的月长石就像姐姐挂在窗边的那个电灯泡一样。简直就像过了二十三年之后,姐姐挂的电灯泡终于亮了。 现在,姬川觉得自己被一股庞大的空虚包围住。 自己真的和父亲做了相同的事吗?姬川不知道自己是从何时开始察觉这个问题的答案。 父亲知道自己将不久于人世,所以想要保护被留下来的姬川。他隐瞒了“杀害女儿的母亲”的存在,将姐姐的死伪装成意外。这个世界上有比那更悲哀的决定吗? 那自己是如何呢?自己想保护的究竟是什么?桂吗?不。姬川试图保护的并不是桂。姬川试图保护的是和桂的关系,他想保护的只是自己。离开练习室,最先在仓库发现光的遗体时,哀悼及失落感全被压抑,在姬川心里昂首而立的是如此自私的决心。 “我做了正确的事。”姬川怎么也无法说出和父亲同样的话。 姬川弹着吉他,从牛仔裤后面的口袋感受到小刀炙热的存在。那是在父亲脑中扎根的癌细胞。如同二十三年前的癌细胞剥夺父亲的生命一样,今天这把小刀将结束姬川的人生。 ——只要用心模仿,就能理解那个人真正想做的事。 试试吧。试试父亲曾讲过的这句话。用这把小刀。 为了能稍微接近父亲。 Sun downer的演唱会非常成功。隈岛不懂音乐,然而他觉得这是从他开始听他们的演唱会以来,最有热诚的一次,团员融为一体的感觉也打动了听众的心。也许因为紧张吧,第一首Walk什么的曲子,姬川的吉他犯了几个连隈岛都听得出来的失误,但第二首以后的演奏就真的是让人永生难忘。 “还真不赖耶。”当安可曲结束,舞台灯光暗下之后,身旁的西川这么说。总是保持锐利眼神的他,现在看起来像是星期天早上的孩童。 “他们……我得替他们介绍别的乐团练习中心。” 野际朦胧的眼神依序望着Sun downer的团员。隈岛也跟着这么做。 竹内在观众席的角落与一名身材高挑的女性谈笑风生,两人似乎是旧识,年纪看上去也相去不远。谷尾则是板着脸和一名年长男性说着话。隈岛好像在哪里见过那名男性,但是一时之间想不起来。姬川——他在哪里呢?没看到姬川人影。是混在人群中吗?桂还待在舞台上,坐在爵士鼓的椅子上。她将两只鼓棒拿在一起,双手紧握,一动也不动地凝视着鼓棒。 “……西川。” 隈岛转向西川。他以视线指着舞台上的桂。西川微微点头,离开隈岛,穿过拥挤的观众,笔直盯着桂朝她走去。目送着他的背影,隈岛的心情沉重了起来。 隈岛是在四天前光的告别式那天,才发现这起意外的真相。光的死并不是意外,她是被杀害的,而且这次的事件除了杀害光的那个人之外,还有一名共犯,企图将光的死伪装成意外。那么,究竟是谁杀了光?又是谁为了隐瞒那个人的罪行,而将仓库内部布置成那个样子?隈岛在一一清查事情发生那天每个人的行踪时,终于找到了答案。 原本应该阻止这次的演唱会才是,可是隈岛做不到,所以一直到今天的演唱会开始前,他才告诉西川自己发现的真相。西川一听完来龙去脉,主张立刻将两人逮捕归案,然而隈岛说服他至少等到演唱会结束。他告诉西川,反正那两个人都在我们眼前,没有逃亡的疑虑,西川才勉强答应,沉默地听着演唱会直到安可曲结束。 想到自己也接近退休的年纪了,如今还会把私人感情带到工作上,隈岛忍不住想叹气。这种事情绝对不能跟儿子说。 “哎呀,对不起——啊!隈岛警官。” 撞到隈岛背部的是刚才还在和听众谈笑风生的竹内。他两手拿着六瓶已开罐的百威啤酒。 “谢谢你抽空来听我们的演唱会,你觉得这次的表演如何呢?” “非常棒,真的非常棒。” 听到隈岛的感想,竹内汗水淋漓的脸浮现灿烂的笑容。 “对了——亮去哪里了?我没看到他耶。” “亮吗?他在休息室。我也不知道他怎么了,只说想一个人静一静,要我们暂时别进去找他。” 周围的喧哗声瞬间消失。 “他有时候会变得很忧郁。好不容易演唱会落幕了,他应该跟大家……隈岛警官?” 隈岛飞快从竹内身旁走过,拨开人群往休息室冲去。 第一节 一张开眼,看见的是白色天花板。 接着出现在视野里的是一名陌生女性。 “还不能起来哦。” 她说完后走到床边,瞄了一眼挂在高架上的人工树脂制袋子,然后在手上的文件上记录什么。 “手腕也不能动哦,因为上面插着点滴的针。” 这里是病房。姬川抬头望着点滴,眨了几次眼。这当儿,他朦胧不清的意识也渐渐清明了起来。 他知道自己失败了。 以小刀割的左腕应该被仔仔细细地缝合了吧,而流了那么多99lib.的血,大概也透过输血补足了吧。 自己不管做什么都是这样,总是做不好,就像小时候不论练习几次,就是无法画好画。 “你怎么能做这种蠢事。”床尾传来话声。那人绕过床铺,来到姬川的肩头附近。是隈岛。 姬川透过窗帘的缝隙窥探窗外,只见一片昏暗,现在似乎是晚上。 “他可以说话吗……?”隈岛讯问护士,她轻轻点头。 “我现在去叫医生,在医生来之前你们可以聊一下。”护士离开床边,走出病房。 “等你复原之后……”隈岛动作缓慢地打开旁边的折叠椅坐下。“我必须请你到警局接受调查。” 仍躺着的姬川点头说道:“警方全都知道了吗?” “我们应该已经掌握了所有真相,包括命案是何时、如何发生,以及你做了什么事。” “杀害光的情况是当事人自己坦白的吗?” 隈岛拉着耳垂,点点头:“刚才在警局问出来的。嫌犯很诚实,全都自白了,还说想跟你道歉,说真的很对不起你。还有要我转告说……”隈岛哀伤地叹了口气,低着头说:“……谢谢你。” 这句话沉痛地打中姬川的心。 “嫌犯痛哭着说也很对不起乐团的其他团员,对不起竹内老弟、谷尾老弟,而最不起的是——”隈岛再度叹了口气才继续说:“被害者的妹99lib?妹桂小姐。” 姬川听不懂隈岛在说什么。 “因为他杀了她唯一的姐姐,害她变成孤单一人。” 脑子一片空白。 姬川凝视着表情严肃的隈岛,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愣愣地张着嘴巴。 隈岛担心地凑近。 “亮……你是不是脑袋还迷迷糊糊?刚才医生给你打了止痛.99lib.剂之类的,是因为那个的关系吗……” “不是……不……我没事。” 因为实在太过混乱,即使只是讲出这几个字,已经使尽全力。 刚才隈岛说了什么?他说谁跟桂道歉?谁害桂孤单一人? “当然我现在还无法断言,不过这次你做的事应该有从轻量刑的余地,我是这么认为的。”隈岛用力点头。接着他问姬川:“你应该是为了长年照顾你的野际先生,才这么做的吧?你会那么做是想要帮助他吧?” “……野际
大哥?” 姬川哑口无言地望着隈岛。看到姬川的模样,隈岛突然蹙眉,严肃地盯着姬川的表情看了好一阵子后说: “亮,你该不会……”他低声问:“搞错了什么吧?” 姬川花了好长一段时间,慢慢整理脑海中的思绪,然后才出声回答: “……好像是。” 第二节 姬川老老实实地向隈岛坦白一切。隈岛很感兴趣地认真听着,然后从头说明整起事件的真相。 光肚子里的孩子是野际的。 “听说两人只发生过一次关系,就在三个月前光去见她父亲的那天晚上。” 见到久别重逢的父亲让光很空虚,便自暴自弃。野际也因为乐团练习中心的经营困难,对一切都丧失希望。所以那天晚上,那两个人才会干出脱离常轨的事吧。 隈岛说:“心灵受伤的光,也许是想在野际先生身上,寻找父亲的形象,希望得到某个类似父亲的人的安慰……希望找回从心中消失的父亲。我觉得光小姐的内心是这么想的。” 警方会开始怀疑野际是因为胎儿的DNA鉴定结果出炉。 “西川不是从你们的外套领口采集毛发吗?就是用胶带的那天……你们离九九藏书开乐团练习中心后,他也采集了野际先生的毛发做参考。我们将所有毛发的DNA跟胎儿的相对照。看到鉴识科的监定报告,我们都非常吃惊,马上到乐团练习中心询问野际先生,然而当时他否认跟光小姐之死有关。” 似乎就是三天前,姬川为了送演唱会的门票去“电吉他手”时的事情。原来那天隈岛和西川去找野际就是为了这件事。 “因为你的误会,在仓库做了那么多事……所以野际先生认为可以隐瞒住自己的罪行。也或许是因为之前扮演什么都不知情的乐团练习中心经营者的角色很成功,对自己的演技有点自信的关系也说不定。他本人也说,连谷尾老弟曾一度怀疑意外状况的不自然时,他也没有露出马脚地出口否认。听到这件事,连我都认为他的演技实在没话说。” 的确,当谷尾怀疑仓库的状态时,野际并没有反驳。 “今天讯问他时,他似乎不太清楚仓库里的布置是谁做的,只知道是Sun downer中的某人发现了自己的罪行,并帮忙隐瞒。” 隈岛顿了一顿才继续说下去:“算是答对一半吧。” 姬川躺在床上,仿佛一字一句细细咀嚼地听着隈岛平淡的说明。然后,他提出应该最先提出来的问题: “为什么野际大哥要杀光……?”隈岛脸上的悲哀表情,是姬川前所未见的。 “该说是世代的差别,还是性别的差异呢……野际先生的感情独自跑在前头。那一天,他好像要求光小姐跟他一起死。” “一起死?” “是啊,你也觉惊讶吗……那么,就不是性别之差了。” 隈岛点了好几次头之后才继续讲:“我大概可以理解他的想法,在他告诉我们动机后……他在经济上被逼得走投无路,花了好长的时间建立起属于自己的城堡却即将崩毁。就在这个时候,他跟光小姐有了肉体关系。那天晚上对光小姐而言有怎样的意义,99lib.我们已经不得而知了,也许只是单纯自暴自弃的行为,也有可能是想在野际先生身上寻求父亲的形象,支撑自己即将毁坏的心灵。不过有一件事可以肯定——直接引用野际先生的话来说,就是那个晚上之后,对野际先生而言,光小姐已经成为‘新场所’,自己能存在的场所,自己能做梦的场所,自己能死的场所……而他理所当然地认为对方也有同样的心情。” 隈岛茫然地错开视线:“这想法很自私吧。不过能理解他心情的我或许也有那种自私的成分吧……我们这个世代啊,亮,也许并不是所有人都这么想,但的确很多人都认为得到女性的身体等于得到她的心。和你们那一代比起来,这种错误的认知感要强很多。” 的确,姬川无法理解那样的想法。他觉得肉体缠绵和交心这两件事之间,距离很遥远。 “所以野际大哥要求光跟他一起死吗?也就是说,因为自己经济拮据,活下去很辛苦,所以要她跟他一起死?” 说出这些话的同时,姬川真的觉得这样的想法太异想天开了。 但是隈岛敛起下巴点头说:“‘没想到她却笑着拒绝。当听到她的答案时,自己已经完全没了头绪!’——据野际先生所言,杀害光时的情况就是这么一回事。” 那是在那天下午还不到四点,姬川他们进练习室之前发生的事。就在姬川在仓库和光说完话,回到等待区之后。 “野际先生开始帮光小姐整理仓库。他说就是在那个时候对光小姐提出要求,要她跟自己一起死。然而她的反应和他自行想像的落差很大。野际原本已经非常脆弱的心就这么一口气被推下万丈深渊。于是他一时冲动就杀了光小姐。” “是怎么杀她的呢?” “听说只是恍惚地将自己身旁的那台大型音箱推向正蹲在台下工作的光小姐。加上自己的体重很用力地推下去,什么也没想,很冲动又粗暴的杀人方法。野际先生因为戴着棉纱手套,没有留下指纹,但是他并没有要隐瞒犯罪的意思。——杀了光小姐之后,他想找个地方自杀,所以独自离开了乐团练习中心。那间仓库没有工具可以自杀,所以他想去外面找合适场所。” “原来是这样……” ——野际大哥还没回来……我怕他会有奇怪的念头…… 野际外出后,姬川为了骗谷尾和竹内出外,随便讲讲的话,没想到却蒙中了。 “听说他会离开乐团练习中心,也是想让你们能按照预定做最后的练习。对了,他要出去的时候,不是跟你们说了些话吗?” “有,我还记得。” ——练习结束后,小光在仓库。 那个时候的野际留下这么一句话便外出了。那一定是希望姬川他们练习结束后能发现光的遗体吧。 “但是,为什么野际大哥又回到乐团练习中心呢?他不是打算找地方自杀吗?” “那也是很自私的想法,听说他一直无法下定决心。——他到处寻找,曾爬上高楼大厦的顶楼,也曾站在卡车流量很大的马路旁,他做了很多尝试,然而总是无法踏出最后一步。他连遗书都写好放在口袋里了呢。” “连遗书都写好了?” “只是写着自己杀了光小姐的简单遗书而已,他没丢掉,所以我也看过了,关于两人的关系倒是什么都没写。” 隈岛将话题转了回来:“他无法了结自己的性命,就这么到处晃呀晃地,回过神时,他已经走回自己的乐团练习中心附近了。那个时候练习中心前停着警车,你们报案后最先赶来了一批制服员警。野际先生很在意事情的发展,便靠近警车,正好驾驶座的警察正对着无线电拉高音量在讲话。他仔细一听,发现警察多次说出‘意外’这两个字,让他很惊讶。 “野际开始担心
起自己口袋里的遗书。他心想万一光之死被认定是意外,那么自己留下写着杀了光的遗书自杀,是不是不太妥当。不论对她的妹妹桂而言,或是她们姊妹俩还无法联络得上的双亲而言,光之死是‘意外’还是‘命案’,外界的观感会相差很多。 “于是他想要更了解详细情况,便小心翼翼地窥探练习中心内部。结果你们发现了他,竹内老弟跟谷尾老弟你一言我一语地开始说明状况。——那时候的野际先生似乎真的非常惊讶哦,因为听他们两人所讲,仓库现场与自己杀害光小姐时的状态不知道为什么完全不同了,门的内侧挡了个大鼓,电灯也全被关了。” 姬川忍不住低下头。 “他完全搞不清楚状况。到底是谁做了那种事?为什么要那么做?后来这两个问题的答案朦朦胧胧地浮现了,换句话说,是你们之间的某个人帮他隐瞒了罪行。” 那个时候,野际的心灵被“鬼迷了心窍”,他决定先暂时隐瞒自己的罪行。但之后他实在下不了自杀的决心,也不知道自己该采取什么行动,就这样日复一日地演下去,眼睁睁看着时间过去。 “也就是说,若我什么都没做的话,案件立刻就能解决,对吧……” 姬川事到如今才明白自己做的事有多空虚,不禁深深叹了一口气。但是隈岛这么对他说: “不,你救了野际先生一命哦。因为你的那个……会错意,让他放弃自杀了。” “说好听一点是这样啦。” 现在的姬川完全无法率直地接受隈岛的安慰。 “嗯……隈岛先生……这件事你跟桂说过了吗?” “啊啊,说了。”隈岛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出姬川预料到的话。“她似乎认为是你杀了光小姐。” 果然如此。 ——我知道。 ——我全都知道。 ——是你做的吧? ——是为了我吗? 病床上的姬川转过头,一直凝视着天花板。太过空虚,让他连哭的力气都没有。 不过,那一天,桂的羽毛夹克的袖口为什么会有血迹呢?.99lib.姬川虽然想知道答案,然而觉得麻烦,也就不再想了。 第三节 隔天,姬川领了几天份的药便出院了,但当然不是回自己家。他被关在拘留所,在警局接受隈岛与西川长达两天的仔细讯问。他在医院里已经对隈岛坦白一切,因此讯问进行得很顺利,他们两人的态度也很和善,只是还是免不了被起诉,两个人都要他对于三个月后召开法庭的宣判结果,先有某种程度的觉悟。当然,姬川心甘情愿受罚。 在判决结果出炉之前,姬川被保释,获准回家。 隈岛和西川在拘留所外等着他。 “你还会继续玩音乐吗?”西川突然这么问。 在姬川回答之前,他很严肃地说:“我最喜欢最后安可的那首曲子,是不是叫《See Them,And You'll Find》?听说那是你们的自创曲,我是真的觉得你们很有才华。” 姬川沉默地鞠躬,正打算离开,西川叫住他追问:“你们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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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再开演唱会吧?” 姬川侧过脸来99lib.,老实地回答他:“我不知道。” 西川的眼里出现淡淡的惋惜,接着他似乎突然想起什么,走向停在旁边的车子,拿着一个小纸袋走回来。纸袋上印着“西川咖啡豆”的标签。姬川曾听隈岛说过西川的老家是开咖啡豆专卖店的。 “贿赂。”西川讲出很敏感的词。 姬川看向一旁望着一切的隈岛,只见他嘴里喃喃念着什么便错开视线。于是姬川轻轻点头,接过纸袋。 离开拘留所的姬川取出刚从警方那边领回来的手机,打开电源。他用力闭上眼睛,又缓缓张开。接着,找出桂的电话号码。 “……喂。”待接铃声响了几声后,传来桂疲惫的声音。 姬川不知道该从什么地方讲起,因为不知道,所以先问了两个他想问的问题。一件是那天桂的袖子为什么沾有血迹?虽然事到如今,答案已经无关紧要了。 桂回答:“我的手掌受伤了,被螺丝起子刺到——” 那天桂在“电吉他手”的等待区调整双踏时,掌心不小心刺破一个大洞,所以她的羽毛夹克才会沾到血迹。——姬川想起光的告别式之后,桂在床上将月长石放在掌心时,从石头表面反射的月光照着她的药用胶布,那就是因为受伤而贴的药用胶布。 “99lib?我不想让你发现我受伤,我不想让你担心。”桂说她害怕两人的关系会进一步发展。 所以桂故意不让姬川发现她的伤痕和血迹。她和姬川说话的时候盘着双臂,要姬川还她月长石项链时,也只是态度恶劣地要他放在桌上就好。——姬川还记得那天练习时,桂的鼓打得有点乱,他把那样的情况解读为刚杀害了姐姐的关系,然而并不是,那只是因为受伤。 “再告诉我一件事。” 你现在想见我吗?姬川问。桂回答不知道,然后悄声地向姬川道歉。 没关系。姬川这么回答之后,静静地合上手机。 20 “他一定要在毕业前消失,这也是为了公司好。” 19 “不过我有点担心,常董你不觉得刚才社长的样子有点怪怪的吗?” 18 “我不觉得啊。那个男人从以前就有点怪怪的,不是吗?” 17 “说的也是,很难猜测他的心思。咦,您怎么了?” 16 “没有,没什么,没事——咦?这——” 15 “常董,怎么了?你脸色不太好耶。” 14 “嘘,先别说话……很怪,感觉很怪……” 13 “怪?嗯,你这一讲,还真的跟平常不太一样。” 12 “你不觉得晃得很厉害吗?这也摇晃得太夸张了。” 11 “而且风声很大耶。” 10 “喂,好快,下降的速度好快!” 9 “在往下掉耶!常董,我们在往下掉!” 8 “可恶,那个老头!” 7 “常董,快按紧急停止装置!” 6 “没反应啊,停不下来。” 5 “我不想死!” “我也不想啊!” 3 “我不想死!” 2 .99lib?“哇——” 1 “啊……” 2 “4道是怎么一回事?” 3 “在回升。” 4 “这简直——” 5 “跟人生一样。” 6 “有起有落。” 7 “不可以轻言放弃。” 8 “不管如何,明天太阳还是会升起呀。” 9 “不愧是常董,人生经验丰富。” 10 “人生很漫长,你也要多学着点。” …………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