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 《皇尘记》 001章马蹄声碎 有哲学家说,灵魂是由热元素和冷元素组成的一部分。王顸在“吱扭、吱扭”声绵延不绝的马车上,突然就联想到了这么一个荒谬的问题。难道,人活着,不是感觉到冷,就是感觉到热? 脑子里瞬间出现的“热”和“冷”,让他感觉时空异常错乱:明明我的手和脚都是冰冷的,可是,此刻,为什么又让我闻到一股子热浪扑鼻般的气息? 如果一个人,活在世俗之中,如果他还想活得舒心一点,那么,最好远离哲学家写的书。你想啊,一边是芸芸众生柴米油盐医保房价职级升迁的世俗生活,另一边却是哲学家天马行空般高贵的精神世界。本是互不相干的两条河流,硬要扯到一起去,怎么可能? 眼前的光线有些暗,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晃动,又像是有尖锐而且生硬的东西,正在急切而又有节奏地敲击在更坚硬的什么地方。曾经,哲学家是王顸自懂得人世疾苦十多年来内心世界里唯一羡慕与神往的职业。此刻,他已经顾不上哲学家与灵魂的问题,他迫切地想知道,自己这是身在哪里?刚刚从哪里来?片刻之后又要往哪里去? 不过,能够确定,眼下,他正歪坐在一辆马车上。确切地说,他正不怎么舒服地坐在一辆马车的车棚里。 三匹臀部浑圆的黑色骏马,拉着一辆锦幛低垂的飞檐雕梁棚车,铜铃声时而整齐时而凌乱,从车轴的转动声中能感觉出前进的速度还算可以,足以让牵马之人一路小跑。三匹骏马正跑得大汗淋漓气喘吁吁。虽说是骏马,但与凡马一样气息怪异。 马的身上出了汗以后,那股子难以言说的气息,就是他从小再熟悉不过的味道。 我还能辨别气息与味道!我还能回忆起过去的一切!王顸在心中略感庆幸,这是脑子里备份的那一部分记忆正在恢复的征兆。 散发着清淡的桐油气味的车棚子在微微地晃动,总有一点点缝隙让他看到时断时续时明时暗的外面。 三匹骏马体形健硕,油黑如漆,蹄声清脆,步履整齐,应该不是寻常百姓人家所能饲养得起的娇贵之物。 如此不凡的三匹骏马,拉一辆硬木雕梁彩绘棚车,自然也不是普通人能够享受到的待遇。 三匹马的左右两边,相距三尺开外,又是两队身着了精美铠甲的兵卒。土红色的牛皮铠甲上面,横平竖直地缀满了一寸半见方的铁甲片,远了看像是鱼身上的鳞。 王顸抬起右手,用拇指和食指摁了摁太阳穴的两侧,瞬间的清醒让他想起,如此形制的铠甲,大概就是被后世的历史文物学家称为鱼鳞甲的物件儿。 看那铠甲的样式,分为上下两件,如同后世之人一件摄影马甲配一条阔腿运动裤。铠甲的上衣略长,差不多能完全盖住紧绷绷的屁股蛋子,这是军事防御的需要。兵卒的腰间束了两指宽的牛皮带,显得十分麻利。牛皮带上的铜扣,同样是花纹精美。由此精湛的铸铜雕琢工艺的水平来判断,此刻应该不是特别上古的年代。 兵卒的个头都差不多,尚算得身材挺拔,只是体形偏瘦。头上佩戴铁铸的兜鍪,脖子的后面和左右两面,则是寸甲连缀而成的顿项。王顸对这些基本常识并不陌生,他在京城求学期间,那所在国内尚算得前三名的顶级大学的图书馆里,分门别类地保存着不同年代不同领域的历史研究的文明成果。著者简介告诉王顸,有些书,差不多耗尽了一个人大半辈子的心血,但从借阅记录上看,那些书竟然自入库以来,仅有他一个读者。 如今,更让他没想到是那些无用之学,竟然也能在此刻派上用场。 如此从头到脚地全副武装,这是要去哪里作战? 难道,前面会遭遇生离死别的埋伏? 由兵卒身上的铠甲来判断,此刻属于冷兵器时代是毫无疑问的了……王顸想让自己的呼吸慢一点,先看清形势再表明态度,这是江北县税务局的冷酷现实让他体验到的处事原则。 不过,兵卒们全身上下干干净净,既不像是刚刚打过胜仗,更不像是刚刚打过败仗。曾经,在王顸看来,兵卒与将士们存在的意义,要么打胜仗,要么打败仗,如果不去准备一场战争,还活个什么劲? 兵卒的步伐与三匹骏马一样整齐,脚上的暗绛色牛皮战靴虽然已落满尘土,却也能看得出皮革边缝上崭新的刀割茬儿。 有所不同的是,兵卒们脚步声稳重而沉闷,像是满腹心事。这也就更加反衬出三匹骏马所制造出来的声响,清脆果断,急促连贯。 如此一来,反而总让王顸感觉心慌木乱,如同随时将要发生一场大的不可预测的灾难。 坚硬的回声,应该是马蹄踏在石板路上的动静。不,确切地说,应该是马蹄下面的铁掌,与路面上的石头的撞击与摩擦。 小时候,大约就是三峡大坝修成之前、大江实现截流之后的年份,王顸亲眼见过从河对岸远道而来的老铁匠和他的傻儿子,在印有“铁匠苏”标识的白布凉棚底下,光着膀子抡着锤子锻打马掌。 三峡大坝、大江截流乃是国之大事,以此为纪年之参照,并非王坝的老家就在江边。其实,王顸从小生长的村子,距离三峡大坝近两千里地。 老铁匠每年在芒种过后来村里一趟,趁着麦收之后、玉米棒子棵还没长起来之前的这段农闲,做的是锻打锄镐的生意。但多有空闲,这些零碎功夫就被老铁匠充分利用,锻打马掌应该被视为老铁匠的额外活计。 村里的老人以此来教导现场围观的小孩子们:“看看吧,不好好念书,以后得跟那马一样,挂上铁掌,去拉车,一辈子下力气的劳碌命。” 每每有老人这样说的时候,王顸总会发现,老铁匠的脸上会涌动一阵复杂的表情,而小铁匠抡铁锤的劲头却是更加欢实更加卖力。 那二年,小铁匠也不小了,至少已经二十岁。后来,王顸渐渐理解了老铁匠的心思,打铁何尝不是一辈子下力气的劳碌命?那不知忧愁的傻儿子呢?自然是小学一年级的第一册课本都不能念下来的,岂不是比一辈子劳碌之人更下一等? 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这是一位圣人说的,王顸生活的地方,与圣人出生之地相距不太远,据说五六百里地的距离。 圣人的话,也是王顸小时候身边的老人们常挂在嘴边的话。此后好多年,王顸离开了那个夹在黄河口与渤海湾交汇处的小村子,到县城上高中,到京城上大学,又到江北县税务局工作。但他一直不理解的就是村中那些并不识多少字的老人们,为什么就认定了唯有读书的人才有出息? 王顸在大学里、在江北县税务局所受到的生动教育是,你会读书,你擅长考试,你可以进一个好的大学,你可以获得一纸还算稀少的文凭,进入一个特定的行业。但你若想过上你想要的生活,那还得有一个好的出身,至少不能是一点根基都没有的农民家庭。 有时,王顸也会自嘲一下,爹没本事也倒在其次,如果有幸生在大城市的郊区,家里是拆迁户,**给分个三两套房呢?莫去奢望京沪广深这样的一线城市,哪怕就是省会城市的郊区,或者地级市的郊区,哪怕仅仅是两套回迁房呢,一套用来居住,一套用来出租,我这一辈子的奋斗不也省点力气? 一想到房子,王顸总要气短一阵子,哪怕是出生在县城边上呢,也有个征地拆迁的指望嘛!要知道,我若想在江北县的繁华地段买套房,仅仅是那个首付款,凭我的工资收入,省吃俭用也得个小十年哪…… 无数只马蹄子下面的铁掌,在王顸的耳边制造出让人想死想杀人的不间断的尖锐声响……我的老天爷,我这是回到了什么朝代? 我平时公务出行,可都是江北县税务局汽车班那几个司机老爷开车伺候,虽说局里面那几辆公车都是跟棒子们合资的货色,却总比自己解决出行问题更方便了些。 只是,那几位司机老爷牛得不行,仰仗着事业单位在编职工的那一点点根基,总也不把刚进税务局的大学生当盘菜。 三匹骏马,一架马车,江北县税务局,汽车班的司机、江北县的房价,黄河口的铁匠……王顸的心中万般凌乱,他不知道这些名词又是怎么万般凌乱地汇聚到一起的。 王顸突然就想起了江北县税务局汽车班老方,一个曾在1986年远赴老山前线开着解放牌卡车运送弹药的汽车兵,一个扛着百科全书式脑袋的老司机。 当年,在看出王顸的沮丧情绪缘由之时,老方在一次去市局办公务的路上,曾这样敲他的边鼓:“你可知咱局机关这小五十号人的来路?” 003章名之来历 人,为什么会时时感到痛苦? 说简单一点,都是闲书里的反动思想给害的。 如若不然,古人怎么说,能者劳,智者忧? 一个人若知道的事情与道理太多,岂能避免身心俱累? 大学里,准确地说是被保送了本校的研究生之后,一位讲授选修课的副教授,无意中说起:“将来,你们到了一个单位,一定要注意观察一个问题,如果这个单位的领导特别爱读书,那么,结局会有两种可能,一是对这个单位所有的人来说,这是特大利好,因为这位领导学识渊博,视野开阔,能力非常寻常,如一位长者,另一种可能就是这个单位的灾难。” 此副教授先生本科毕业后,发愤考上研究生并一路读到博士之前,曾在中原某地级市文化局文化产业处任科员三年,对小城市官场中人之种种劣习深有体会,他说:“为什么可能会是这个单位的灾难?因为,硬把自己往文人堆里塞的领导,往往是非驴非马,四不像,跟着这样的领导干,累死也不会有一个好前途。” 当时,一起上课的同学们可能无人上心,唯独王顸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抻了一下,暗想:“我偏爱翻闲书,一时半会儿的也当不了领导,但我的人生会不会也是这两种可能之下的缩小版?” …… 这一刻,能感觉出来,马车在慢慢地向前移动,天气像是继续不怎么好,阴森森的那种冷。外面,似是傍晚时分的那种黯淡,渐渐地看不清自己身上衣服的花纹。 透过绣满对称花纹的锦缎门帘的缝隙,王顸看到了一匹马的半边大腿上如波浪一般涌动的肌肉。这是力量的象征,得有上等精粮草料才能喂出来。 我的老娘亲,这也不是一般庄户人家养的健硕骏马!王顸的心中又有些紧张与害怕,暗想,我不是正在接受组织的问话吗?来单位巡视的两位处级干部,说话之时差不多就是鼻孔朝天,他们不是要让我证实局长的滥用职权吗? 江北县税务局的局长,撑死了不过是一个副处级,能有多大的职权可以滥用?再说,现实今都是网上报税,任何一笔操作都有据可查,何需我主动交代?如果你们所代表的纪律部门已经掌握了他的违法事实,直接让他进入司法程序不就可以了?为什么非要让我一个下级来揭发他? …… 骏马身上的不良味道,又随一阵风钻进了车棚之中。光线虽暗,但不影响那味道的四处弥散。如果一个人还能分得清味道,这说明他的脑组织没有受到过多的损伤。 王顸晃了晃脑袋,他认为自己正在渐渐清醒,心里说,我怎么就摆脱不了这股子味道?小时候,村子不远处,河沟子的对岸,曾是一片禁区,老辈子的人说,那边是军马场,一直到入海口,都是。 王顸出生的1991年,军马场的各色良马,基本上不再配备部队,但那一片仍是禁区。据说,军马的数量正在急剧减少,禁区里也搞起了副业生产,但那股子怪怪的味道,还是能够飘到村子里来。 高三下学期,王顸每个月从县城回家一趟,已经从乡**的食堂由合同工降格为临时工的爹,也没有了年轻之时的衣着讲究,却又总是说:“自己那啥吧,嗯?加把劲吧,离了这破地方,别像我,混了一辈子,到这把岁数,还是个临时工,嗯?窝囊不窝囊?” 高三下学期的时候,王顸已满十六岁,在学校的名字:王干。 那段时间,他一直想改个名字。 因为,常有不怀好意的男同学,冷不丁地问:王干,往哪里干?怎么干?跟谁干?能不能干?能不能干好?干好了会怎样? 如此接龙下去,没个几十句,根本止不住。这是王干在进入高中之前,从来没有想到过的尴尬。 这名字有来由,这名字是爷爷起的:王干。 爷爷说:“这名好,王干,干部的干,干革命的干,大干四化的干,长大以后,怎么着都得当上干部。” 爷爷还说:“人活一世,只有当上了干部,才算站上了光宗耀祖的台阶。只有当上了干部,就有机会从小干部,一步一步当到大干部……” 出生百日之时,爷爷不单单给王干起了名,还有字:在编。 王干,字在编。 言外之意,当干部,就得当那种在编的国家干部,不能是以工代干。 王干出生之时,爷爷正在努力为儿子四处托人,就想把乡**食堂的临时工身份转变为正式在编职工。只有先转为正式在编职工,下一步才好通过以工代干,寻找机会当上干部。 爷爷说:“姓王,名干,字在编,这就叫天地人和精气神,方方面面都占全了。” 王干的妈也是上过高中的落榜生。第一次高考,连学校的“预选线”都不到,又连续复读三年,仍然过不了“预选线”。无奈之下,终于认命,回家务农。 据说,当年,王顸的妈听了爷爷给起的名与字,已经没有了高中毕业生的基本涵养,说:“这是放屁!叫个王干,也就罢了,还你娘在编?在什么编?俗不俗?南巡讲话你没入脑?将来社会发展到哪一步,你能想象得出?到他成家立业的时候,还扯什么在不在编?要能培养出个博士来,还当得哪门子滥干部?” 王顸的爷爷是村干部,先是生产队的小队长,后来是生产队长,再后来是村大队长。 待到王顸出生时,爷爷已当了十年村支部书记。 爷爷不服,说:“博士咋地?博士也是人,是人就爱当干部,不过是有大小之分。我孙子以后要是当了博士,那就当得大干部,怎么也得县团级、正处级起步的那种。” 爷爷还补充道:“当干部当到了处级,一辈子就等于进了保险箱,退休以后,啥都有保障。” 王干的爹,初中混到毕业,早早地托了门子,进了乡**的食堂,从打扫卫生干起,一步一步干两年一签合同的临时工。在高中毕业的媳妇面前,王干的爹却是一百个理亏,从不敢还嘴。 到江北县税务局工作之后,偶尔回家,说起爷爷当年的预言,王顸反倒是越来越佩服早已长眠于地下的爷爷。 至少,放在江北县税务局,爷爷当年“是人就爱当干部,不过是有大小之分”的著名论断还是千真万确的真理。君不见,每年的国考,并不亚于高考。千军万马争过独木桥的景观,在一山一水一圣人的儒家文化大省,早已被全国人民垢病不已 甚至,王顸认为,如果后退几十年,如果具备了一定的条件,如果爷爷有机会上个大学本科,或者再侥幸读个硕士,爷爷一定会成为大师级的哲学家。再不济,爷爷也能在公务员考试的培训领域里混成金牌讲师或网红导师一类的励志人物。 还好,高考之前,在班主任的指点下,由“干”改为“顸”。 王顸,字:在边。 班主任的理由:加一个页,当能聚起更多书卷气。如若还有梦想,立志要干成一番事业呢,最佳的起点自然是远离滚滚红尘的偏僻边远之地。 说白了,就是基层一线。班主任又特别补充一句:组织上培养干部,最看重的就是基层工作经历。你以后若想有出息,必然要从基层干起。 考上大学,去学校跟班主任道别之时,班主任有言:今后的世道,差不多就是读书人的天下了,没文化的个体户成为先富起来的一部分人的时代,只是一个短暂的特殊时期的特殊现象,出来混,没文化,没智商,终究还是不行的。 班主任姓姜,名培德,恢复高考后的首批大学生,本科毕业于山师历史系,自称祖籍齐国登州姜尚后裔,平日里一副仙风道骨的哲人模样。只可惜在王顸考入京华大学法学院的第二年,死于一次酒精中毒。 …… 也许是累了,或是饿了,骏马们在不紧不慢地赶路,车棚里已经没有一丝暖意,门帘外面钻进来的风,透着一股子公事公办的冷,像极了江北县税务局办公楼里那几个开着德系豪车的中年女人们的脸。那一种钻进裤子里面的冷,冷得让人感觉小腿和大腿的两根骨头之间像是不怎么润滑。 王顸像是没睡醒,却又在异常的清醒中觉得可笑,他突然想到一位先贤,大概之意是说:聪明之人不做徒劳之事,过多则徒劳,简洁即是真谛。 004章已是酉时初刻 说这话的哲学家是哪个? 王顸一时想不起姓甚名谁,只记得是个深眼窝高鼻梁卷胡子的秃顶洋人,又觉得那洋人哲学家应该是细细地嚼了《道德经》里的残羹剩饭,聪明之人不做徒劳之事,可不就是圣人无为么? 麻勒个匹的鸟哲学家!洋鬼子也聪明着呢,外国的哲学家说不定就是熟读了《道德经》,再把他的想法披上一件洋外套,然后就漂洋过海来蒙我们呢。 王顸在心里暗暗地咒骂,又一想,如今我倒也像是回到了乱世,自己的身家性命说不定也难保,还操心什么哲学家? 不过,倒是另一位哲人好像在哪一本书上里说过,人的灵魂分为三个部分,表象,心灵,生气。 这,又好比是《易》中的阴阳递用,盛衰相袭,又好比《伤寒杂病论》中的太阳与太阴的因势化转承传启合……想得越多,若想得出一个结论就越难。王顸心里很乱,像这山路般起起伏伏前跌后撞,又像这辆马车左摇右晃。 外面像是有风刮过,丝棉门帘被吹开了一道缝,朱红色的流苏像水一样波动,王顸看到了外面官道两边的桑树柳树槐树,还有水杉和侧柏。 这才是农历几月的天气?这么冷的天,这树怎么就绿了呢? 从冷暖来判断季节,一个正确的前提是先要定准自己的地理位置。假若同样是阳春三月,你在珠江三角洲,可以穿件短袖,你在长江三角洲,就得穿件长袖,而北上到了黄河三角洲,差不多就该穿件毛衣,再北上三千里到了松花江边呢?羽绒服就是小意思啦…… 此刻,王顸想知道现在是什么季节,我这是在哪里,要往哪里去,前面等着我的将是一个怎样的命运? 正为这些问题而苦恼,马车却停了,所有挂了铁掌的马蹄子撞击碎石路面的声音都停了下来,安静得让人不适应。 本以为眼前那道门帘会被什么人掀开,却没有,而是一个浑厚的声音:“少君侯,前面就是太和驿站,在下前来传庾常侍的话,已是酉时初刻,人困马乏,今宿是否就在太和驿站歇息?另外,安郡王哭啼烦燥,咳喘不止,庾常侍说,烦请少君侯前去探看。” 君侯?驿站?常侍?酉时初刻?安郡王? 这一连串的陌生词汇,直击得王顸头晕目眩,看来,我在前世是个税务局的正科级干部,如今重生到这乱世,依然是个被人称作君侯的上层人物? 看来,是人就爱当干部,还真是千真万确啊,我爷爷真是一眼看穿千万年啊……不必多想,这少君侯自然就是我啦! 刹那间,王顸的心情超级好,既是少君侯,必定是我本身战功赫赫,被朝庭认可,授了武职,这正是我梦想的人生;另一个可能,我的父辈中有人官至将军……额,还有,我现在多少岁? 还有,这个庾常侍是多大的级别?左员外常侍?右员外常侍?还是国左常侍?散骑常侍?还是通直散骑常侍? 事情到了这一步,王顸再一次想起大学里那个教公共课的先生关于读书的那一番歪嘴理论:我的联想过于丰富,这会不会是因为我平时看闲杂书籍太多的缘故?我刚刚开启的貌似还算美好的人生,万万不可毁在读书过多的缘故里。 “少君侯,安郡王自未时三刻一直啼哭,庾常侍……”外面的人还要说下去,像是逼迫王顸迅速下车,又像是还有什么顾虑。 安郡王? 一直啼哭? 未时三刻是几点?上午?还是下午?王顸努力地想了想,未时三刻应该是下午两点以后吧? 外面,那人又道:“安郡王吃得也少,拉得也少,只是哭得比往日更频!” 安郡王?都你妈郡王级别的干部了,还啼哭个什么劲?有事情不能好好说? “知道了!”兴奋之中,王顸抢先答应了,他不知道自己这个“少君侯”究竟是个多大的人物,也不知道这个庾常侍是何等人物? 但,王顸也知道,在魏晋以后,隋唐之前,郡王一级的基本待遇是食邑二千户。若是一国之郡王,财大气粗的帝王能把待遇给封到食邑一万户。 刚说完“知道了”,车棚上的门帘就被掀了起来,一片洁白的光涌进来,刺得王顸急忙扭头面向一侧,片刻过后才算是适应了这异常的光亮。 车下站着一个全副铠甲的武士,瘦长脸,蒜头鼻子,浓眉,双眼皮,细长眼睛,微微能看出胡茬,十八九岁上下的样子。 与官道两旁列队前行的兵士所佩戴的兜鍪不同,这武士的头上只戴了一顶铁胄,头顶上插着一根褐色羽毛,没有防护脖颈部位的项顿,这说明他的级别比那些头戴兜鍪的兵士略高一等。 武士右手握着银光闪闪的长矛,左手扶着挎在腰间的银镂虎纹铜鞘檀柄佩刀。看那威风凛凛的架势,不像是传话,而是命令,必须赶紧前去探看那个正在啼哭的安郡王。 王顸低头,仅仅看了武士一眼,就抬眼远望,四处搜寻。他想得到更多关于此时此刻乃是何年何月的佐证。这是江北县税务局的官场生活所带给王顸的经验,若到了一个新的工作环境中,凡是你不懂的事情,不假任何思索就张口请教别人,一来二去,传到上司耳朵里,你就是一个无用之人的代名词,很不利于职务上的升迁。 拥有这番见解,其中也有江北县税务局资深司机老方的功劳。桃李不言般诲人不倦的老方大叔曾对王顸说过:“人活一世,无非名利,只要他是个人,他就爱当干部,却只有少数人能跨过处级干部这道坎儿,为什么?好为人师的是也!” 见王顸一脸茫然,老方又道:“你们当干部的人,真不懂的时候要装懂,真懂的时候呢,不要逞能,这与谦逊无关,这是世故。” 谦逊是做人的基本修养,世故却是一个人当上干部以后在官场上混得开的必备技能,这也是为什么“是人就爱当干部,却只有少数人能跨过处级干部这道坎儿”的原因……王顸漫不经心的样子令武士难以理解,却为王顸赢得了短暂的思考时间。 只见,大约十丈开外的官道前方,气质不俗的一个中年男人,应该是四十岁上下的年纪,面容清瘦且又略显憔悴,正在两名同样全副铠甲武士的跟随之下,急急地向这边走来。 那两名武士,头上戴着鹿皮衬里的赤铜双鹖尾冠,身着褐色战袍外罩紫铜鱼鳞甲,双梁浅绛水牛皮四缝战靴,执戟扶刀,浓眉直鼻,目光炯炯,如临大敌。而这中年男人,细眉净面,阔口薄唇,头上没有着冠,只是裹了淡青色幅巾,外面罩了一件砖灰色官袍,随意之中透着那么一股子颓废,像是怀着多大的心事。 从衣着判断,这应该是一个文官,不论哪一个朝代,文官武将各有不同气质与生俱来。这好比是当今盛世,戏子演伟人,无论如何都难以接近形似,更有甚者,连像都不像,不过是走个流量而已。 这就让王顸犯了难:如何判断这人的官衔等级? 一个文官,带着几十名全副武装的兵士,能执行多么重要的任务?仅仅是护送安郡王?这安郡王又是何等英雄人物?难道他爹是亲王?还是铁帽子王? 不过,应该能够确定的是,那个中年男人,那个满脸颓废的货,大概色就是武士口中的庾常侍了? 王顸心中不由得一阵纠结,我这是到了哪个朝代?那个幅巾束首的庾常待是干什么地重要人物?浩浩上下五千年,在我中华民族的文明史上,可有影响了历史进程的姓庾的伟大人物?至少跟秦皇汉武唐宗宋祖成吉思汗齐名的,貌似没有。 或许,这位常侍也不过是一位匆匆过客。 如此一想,王顸心中倒也释然,何必管那么多?眼下之势,吉凶难料,先保住我的性命才是根本。 这正是几辈子的人们说滥了的那句老话,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只要我性命无虞,往后的世事,还怕你折腾不过来? 奇怪的是,中年男人仅仅走了十几步就放慢了脚步。他没有到王顸这边来的意思,而是在一辆左右围了姜黄丝绣步障的马棚车前面停下了。看来,他本是要与那辆车里的人说事情。 王顸已经看清楚了,那辆与众不同的棚车与自己所在的这辆车之间,还间隔了三辆式样略显简单的三驾马车,车上的棚障相对简陋,里面应该是装载了东西,而不是人。 005章奉大王殿下之命 出使长安? 那辆与众不同的马车,左右两边,各相距三尺以外,分别站立着六名佩铜环虎头刀带铸铁盾的武士。手中所持铁盾,本为粗笨防身之物,却也是一个非凡的讲究,精工雕铸的兽头与细腻的纹路,华贵中透出一股子腾腾杀气,令那些贪生怕死的世俗之人望而却步。 王顸也算是学聪明了,一看这阵势,心中也就明白了几分,自己也许是回到了乱世,若要想活下去,仅靠不懂装懂、真懂也装不懂这一套世故已经不够,还应该时时刻刻察颜观色,看人下菜碟。 仔细看来,这六名武士的铠甲与装束,与官道两旁列队而行的兵卒也是稍有不同。他们头戴铸铜胄,头顶上插着二根鹖尾。说明六名武士的地位略高一级,至少跟官道两边列队而行的那一众兵卒不可同日而语。那辆与众不同的车内,应该是一位重量级的人物,应该就是那个啼哭不止的安郡王。 “我们,这是……” 王顸终于忍不住了,迟迟疑疑地问道:“要去……哪里?” “额?这个……”眼前的武士愣了一下,努力地睁了睁眼睛,稍加思索,道:“少君侯,我们乃是奉大王殿下之命,护送安郡王出使长安啊!如此重要的任务,少君侯难道……” 要命! 出使长安? 哪个朝代的长安? 自唐朝之后,长安再也没有机会成为一个正统王朝之首都。秦、汉、隋、唐四朝之中,哪一个朝代更适合我这等叛逆性格之人?我更适合活在哪一个时代? 这恐怕也不是我自己能左右……王顸暗暗叫苦,难道我真的回到了汉朝?且还是那个物资极其匮乏的西汉初期? 所以,王顸急忙忙地又问道:“大王殿下?你说的是……哪一个大王?” 没想到,武士一听这个,连忙扑通跪倒在地,说:“难道,难道,少君侯连大王殿下都不记得了?在下不敢直呼大王殿下名讳,望少君侯莫要为难小人。” 少君侯? 这是哪一朝代的称呼? 从秦汉至唐宋,貌似都在使用这“君侯”二字,作为对拥有一定身份之人的尊称。可是,究竟是其中的哪几十年呢?一时性急,王顸还真的就没顾及等级社会的规矩。 是的,没错,他一个军队底层的武士,应属社会地位极低贱之人,怎能直呼大王殿下的名讳?万一传将出去,岂不是杀头之死罪? 这大王殿下,或许就是当今朝廷之中皇太子的哥哥或弟弟吧?如果是当今圣上的弟弟或哥哥,岂不是更牛叉十万倍? 王顸从车上一跃而下,抬脚碰了碰那武士杵在地面上的矛柄,说:“快起来吧我的哥,跟你开个玩笑哪,也能把你吓成这样?我还能不知道大王殿下是谁?我还能不知道这是护送安郡王出使长安?我只是担心你们不知其中份量,眼下这荒郊野外的,安郡王要有一丁点儿闪失,你们哪一个能活?” 王顸终究是个聪明之人,他的话里,不过是把别人传递给他的信息又重复了一遍。这也算是他从江北县税务局的局长那里得来的真传。局长哥当年是山师体育专业的大专生,对税收业务一直是外行,却有一招秘诀:关键时刻,不懂别装懂,实在不懂就重复别人的理论,鹦鹉学舌总不会错。 这一刻,王顸算是活学活用了局长哥驰骋官场三十年的鹦鹉哲学。 武士听了,赶紧站了起来,又后退了半步,低了头,说:“少君侯所言极是,大王殿下平时最宠爱小十王爷,少君侯应该知道,小九王爷封兴梁侯,小十爷封安梁郡王,这不就是佐证?” 兴梁侯? 安梁郡王? 王顸迅速检索自己大脑中的文史常识储备,想知道这二位是何等人物?这侯爵之位又是怎样的尊贵? 武士却紧接着说道:“这一回,大王殿下命庾常侍率队护送安郡王出使长安,一来向北国太师表明两国世世通好之志,二来也是为小十爷的身家性命着想。” 北国太师?又是哪一个? 王顸想尽快从这家伙的嘴里再套出点有价值的信息,又怕问得过于直白,反而打草惊了蛇,令这武士反而起了警惕之心。于是,换了个话题,问:“你叫什么名字?哪里人氏?家里还有什么人哪?” 武士努力地笑笑,拱拱手,低了头,小声说道:“在下陈儿洒,本是江陵李家的家奴,哦,少君侯应该有所耳闻,我家三代在李家为奴。” 江陵?李家?世代在李家为奴? 这说明李家是江陵的世家大族?或者名闻一方的大户人家? 可是,这江陵总让人感觉不过是江边上一个小县城而已,哪有什么大富大贵的显赫家族? 在王顸的记忆之中,确实没有什么江陵李家在历史长河中留下什么痕迹。 “陈儿洒?”王顸正为这个名字感到不解之时,一眼瞟见武士腰间铠甲上镶嵌的铜铭牌,又道:“你爹可真行,怎么给你起这么个名字?这儿洒二字,可有何典故在里面?” 这本是一个轻松的话题,陈儿洒的神情却在转瞬间之间变得严肃了起来,他四下转了转脑袋,小声说道:“少君侯还能不知?高祖皇爷爷蒙难之初,江陵李家被大王殿下定了不轨之罪。”说到这儿,陈儿洒像是怕什么人听了去,又把声音压低了八度,道:“李家的人,死的死,杀的杀,干系不大的家下人丁二百余口都充了军。” 王顸暗想,一个家族在政治斗争中惨遭变门之痛,这在历史上也不是孤例,只是眼下还搞不清这陈儿洒所说的高祖皇爷爷,到底是哪位帝王? “我本名陈酒儿,全是因为我爹在李家掌管酒坊的缘故,小名叫我酒儿,可我自从到了军中,一来二去,军爷给我抄写姓名之时,偏偏给调了个个儿,铸铠甲铭牌也是将错就错,就这么着,陈儿洒就成了我的名号。”说到最后,他自己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不过,此刻,陈儿洒的笑是属于皮笑肉不笑的那一类,说明他的心情也不是多么地好,似乎在为他的主人一家难过。 果然,陈儿洒十分迅疾地止住了笑,又说:“少君侯 ,您还是快快过去,小十爷哭啼不止,让人听了十分难过,那么小的年纪,在那车上巅簸了几日,从小儿他哪受过这个约束?” 王顸随了陈儿洒往前走,来至庾常侍跟前,只听得车内有小儿虚弱的啼哭,也有女子的抽泣。 搞了半天,这安郡王,原来就是个小屁孩儿? 庾常侍看了王顸一眼,又转头向车内,喊道:“你俩人,好歹出来一个,回少君侯的话嘛。” 又是女人又是孩子的,这算是哪一出? 王顸正犯愁不知从哪里问起,车上的门帘掀起,出来一个十几岁的女孩儿,衣着十分体面,梳着双丫髻,苍白的脸,细细的弯眉,鼻尖通红,眼是肿的,齐眉的刘海,浅绿的丝绵缎斗蓬边帽上一圈雪白的兔毛围领。丫头的脸上满是泪痕,带着哭腔,道:“小爷应该是病了,脸上身上烫人,又不吃,又不喝,在车上这些天,也怕是着了凉,要传个太医过来看看才是。” 一听这个,庾常侍紧锁眉头,急急地摆摆手,那意思是不要再说这么多废话。王顸忙问:“以前,可有这样的时候?” 006章皆为襄阳逆贼所致 丫头在车上,居高临下,却是眼睑下垂,并不看人,只是答道:“四岁那年,有过一回,也是着了凉,又受了惊吓。” 庾常侍先摇头,又叹了口气,说:“眼下好歹到了一处驿站,有个过夜的住处,有口热饭也就知足,哪里还指望太医?你道是还在咱们江陵城里?锦衣玉食,荣华富贵?” 又是江陵!还你妈咱们江陵!好亲切的口气! 看来,我是回到了江陵还是一线大城市的年代了! 王顸左顾右盼一番,远处除了山,还是山,实在无法获得一点点能够证明年代的印记。 那丫头像是不把庾常侍当回事,急急地问:“那,那你快想办法啊,小爷可担不得一丁点儿闪失,大王殿下的厉害,你也是知道的。平日里你在大王跟前奉承,春风得意的时候,不也是满嘴的仁义礼智信,现如今反倒是没了主意,招呼你老半天了,如何就撤着个腚,像个被揪了耳朵的兔子,死活拉不到众人跟前来……” “放,放肆!你……岂可这般粗俗无礼?你……你一个丫头,礼应……安守本分……”庾常侍果然是文人德行,气得嘴唇直哆嗦,脸也红了,心里有火,又不便发作的样子。 这倒提醒了王顸,陈儿洒刚才不是说前面就是太和驿站?王顸忙道:“那就快快伺候安郡王进驿站里休息,再弄一点汤饭吃下去暖暖身子,在这四面透风的官道上,也不是长久之计。” 说话间,王顸一直盯着庾常侍的脸,他想知道这个中年男人的身世,希望这个男人开口说出更多的话,也好传递出更多的信息。所以他说到这里就停下了来,像是给这个男人留下话引子。 庾常侍转头看了身边的武士一眼,又转向王顸,说:“贤侄有所不知,这太和驿站地处两国交界之边境,从这里再往前一百二十里,就是北国界河丹水,过了界河再往走八十里,就是北国的南荆州,在卑职看来,只有进了南荆州地界,与刺史牧守交接了两国文书,我等一行人马才算安危无虞。” 王顸对这番话仍是云里雾里,但他还是装作十分了解这地理山川之形势,频频点头,又不时地四下里环望,摆出一副审时度势的姿态。 官道左右两边不远处都是层层山峦,徒增了王顸心中的担忧,谁知道那山间丛林里何时就会杀出一队人马?或者,官道两边哪一棵大树的后面冷不丁地放出暗箭? 我们本是从江陵城出发,朝着长安的方向赶路,如何又要冒出一个南荆州?王顸暗暗思量这个地理概念上的难题,庾常侍又道:“贤侄细想想,我等一路走过永宁郡、汶阳郡、新城郡、义成郡,虽说自有各郡太守亲自派兵护送,但卑职还是认为,时局大乱,皆为襄阳逆贼所为,如今大王殿下连纵北国,那襄阳逆贼必不肯擅罢甘休,若不是他挑起事端,你们又何必陪十爷出使长安?” 永宁郡、汶阳郡、新城郡、义成郡,王顸突然觉得这就更加凌乱不堪了!如此陌生的四个地方,到底在哪儿啊? 襄阳逆贼是谁?又是哪一个多事的龟孙子? “按卑职的想法,眼下就该连夜赶路,大家辛苦一些,也比住在这太和驿站更强百倍。”庾常侍说此话时,竟然不看王顸,而是转了身过去,背对着众人。 这时,车上的丫头连滚带爬地跳落到了地面上,上前抓住庾常侍的衣襟,哭着骂道:“庾大人,你可是狗屎糊了心?你要连夜赶路?你可是一直自认为是世受皇恩的贤良之臣,这一刻,小十爷病重,哪里还能连夜赶路?你是做好了打算不再返回江陵城?你这是恩断义绝!” 话里有话,此中大有乾坤。王顸有些激动了,暗暗希望那女子多多放些话出来,也好让他更明白一些。 庾常侍皱眉,摇头,又忙摆摆手,道:“好啦,好啦,我虽位卑,却不敢辜负大王殿下,你莫再说那些疯话!安梁郡王的安危,干系我等身家性命,我等读书之人,何止不知这些道理?难道我愿意连夜赶路?尔等……尔等……没经见过战场生死,从来就不考虑个……敌进我退的长远。” 那丫头像是懂了其中道理,忙又赔笑,道:“奴家也是一心为小王爷着想,谁还不知道您在建康城下领过兵打过仗?若不是大人您抗贼有功,大王殿下断不会委此重任。” 王顸顾不得去想建康城下领兵打仗之事,忙说:“那就快快入住太和驿站,让那驿丞老儿赶紧安排人等弄些热汤饭来。” 庾常侍猛然转过身来,面对王顸,急急地道:“我的贤侄,你一个聪明绝顶之人,为何也犯糊涂?难道你真不知这一带的形势?” “此话怎讲?”王顸索性一装到底,说:“我涉事未深,慌乱之时,哪里懂得这些?” “此地,跟那叛逆之人所据襄阳郡不足三百里,保不准早有细作报告了我们的行踪,那驿丞若被收买了去,再佯装忠于大王殿下,我们岂不是做了冤死之鬼?”庾常侍这番话,直说得王顸一时没了主意。 不承想,那丫头上前一步,死死伸手抓住庾常侍相交于胸前的衣领,怒目圆睁,问道:“建康城大兵压境之时,你真有那个胆量领兵带队冲锋陷阵?如今是小十爷病了,又不是前有劲敌后有追兵,你到底怕个什么劲?” 庾常侍一时语塞,面色窘迫,头往后仰,又挪开步,生气又不好发作的样子令王顸觉得好笑。中年男人在年轻女子面前,往往就是这样,比秀才遇见兵还有理说不清,处处不占优势。 王顸忙拉住丫头的手,用力地掰开,庾常侍于是得以后退半步。王顸又对那丫头道:“此刻,也不是吵嘴打架之时,哪能跟大人如此无礼?你我众人都该想想对策,共渡难关才是。” “对策还用众人想?”丫头抢白道:“后头的车上,装满一车的米面果蔬菌干鲜笋腊肉腌鱼,那是贵嫔夫人殿下预备,难道你还怕在那驿站里熬粥,那驿丞老儿趁你不备,给粥里下了毒不成?那么多兵士,你不能安排妥当之严加看守?” 庾常侍忙点头称是,道:“这倒不会,有兵士守护,那驿丞断无可趁之机。” 丫头依然不肯轻饶,又道:“亏你大言不惭当年在建康如何为国守城,如今我倒看不出,你哪里还有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的霸肠子?奴家倒担心你这等模样去了北国,哪里能保得住一国使节之尊严?” 好一个厉害的女子!王顸心中暗暗惊讶,一个丫头,一个服侍人的奴婢,如何能够说出这般狠话来? 007章太和驿站 没想到眼前的庾常侍却是少有的果断,他抬起干瘦的右手,用力向前一挥,高声命令道:“继续前进,进驻太和驿站。” 这边话音未落,那丫头转身轻轻一跃,上了车,掀起门帘,却不进去,又道:“速速派个人,骑快马过去,给那驿丞传话,命他先派人,四下里找个懂医理的,过来伺候才是正经。” 庾常侍只得向丫头挥挥头,那意思是休得多言,这点事情我自然能够理会。王顸紧跟了庾常侍,想与他一起往前走。庾常侍却是一副低眉顺眼儿的模样,拱手施礼,道:“少将军回去乘车前行即可,这段路途虽说不远,却也劳顿不堪……”听了此番客套之言,王顸忙说:“大人莫要客气,我等护送大人前行乘车也是本分,请!” 待王顸恭恭敬敬地把话说完之时,庾常侍已在两名武士的护送之下走出了三五丈远,又被两名武士扶上了车。陈儿洒斜了身子,俯在王顸耳边,道:“庾大人在建康领兵之事,堪称他人生之中一大软肋,最怕知根知底之人,当着他的面提起这一段。” “哦?哈哈,”王顸忙打断了陈儿洒的话:“这个我知道!” 其实,王顸此刻并不知道庾常侍的内情,却也深知,一个人,无论你在任何单位,任何岗位,最最忌讳的就是不要在众人面前议论上司。有时候,给上司留住那最后的一点点体面,恰能体现出一个人的境界。只不过后世职场官场之上,这一点往往被人忽略。 “少君侯,刚才,那丫头,厉害吧?”陈儿洒像是不明白王顸的心思,又抛出这么个诱饵。 “哦?人之常情,以诚实之心对待主上,她没有错。”王顸并没有往队伍后面的方向走,而是随着大队人马往前走。他想步行一段路,也想从这陈儿洒的口中获得更多有价值的线索。 安郡王那辆车缓缓前行,王顸故意放慢了脚步,以便拉开一段距离。唯有这样,陈儿洒才会肆无忌惮地说出更多内幕消息。 果然,陈儿洒跟在王顸后面,小声说道:“其实,也不是那丫头有多厉害,她本是我家女公子的丫头,只是现如今,女公子也成了安郡王的奴婢,就在车里呢,再一个,少君侯也该知道吧?君侯大人跟我们李家先公,都曾在大王殿下帐中听令,若要论起来,少君侯跟我家女公子还是远房表亲……” 如此说来,这事情就有些复杂了。 江陵李家所犯何罪?主仆二人都在这车上伺候安郡王,足以说明江陵李家的人也不见得就是危险人物。再一个,这大王殿下,如何就让江陵李家落到了这步田地? 王顸急需要弄清自己的身世,他忙止住陈儿洒的话,说:“你的话太多,拖泥带水的,像个妇道人家,如何净说一些我知道的事?我何尝不知这些?你当我是两耳不闻窗外事的饭桶?” “我的爷,这倒不是说您两耳不闻窗外事,小的只是觉得您小小年纪,哪里理得清这些纷繁之事?” 陈儿洒一边说一边慢慢地紧跟了上来:“我究竟比您大了几岁,多吃了几年粮食,也不过是想逗大爷开心呢。” 王顸这才发现,自己确实比陈儿洒矮了半头,妈呀,难道我还是个儿童? 在我的前世之中,我可是已经硕士研究生毕业之后又参加工作三年之久的公务员了,好不容易熬到个正科级干部,可不要再让我从儿童时期一步一步地向上爬? 我可不想那么累死累活地重新奋斗一回…… 正当王顸在胡思乱想之时,又有一个兵卒跑过来,单膝着地,禀报:“使君大人请王大将军护送安郡王先行一步,进驿站歇息,姚驿丞就在前面恭候。” 好笑! 奉承人也不带这么天马行空的吧? 一会儿少将军,一会儿少君侯,这下子又弄一个王大将军? 王顸思索片刻,暗想,刚才,按他陈儿洒的意思,我才是一个未成年人啊,刚刚还是少将军啊,怎么在你个兔崽子嘴里,我就成了王大将军? 还好,我还是姓王! 王顸嘴里“哦”了一声,算是回应,却又想起一个定理,如果你想把简单的问题越弄越复杂,那你就多读书。除圣贤之人以外,读书越多,就越像一头徘徊在两垛草料间的毛驴。很简单的一个吃饱肚子的问题,为什么非要思考清楚了仁义理智再动嘴? 王顸侧脸看看陈儿洒,道:“走吧,你前去回一声,也好让安郡王身边的人知道,马上就进驿站,不要着急上火,更不要再招惹庾常侍,我们一众男女出门在外,又是去那路途遥远的北国,应该相互体谅才是,你说对吧?” 陈儿洒恭身施礼,算是领命。 那个前来禀报的兵卒,随了陈儿洒,前去牵了安郡王的车驾,拉了马的缰绳,稍稍加快了一点脚步,官道左边的武士自觉退让,那辆马车就算是弯道超车前行。 王顸在心中默默地数了一下,安郡王的车一路向前,先后超越了十五辆马车,却不知这些车上究竟装了什么价值连城的宝贝。 如此说来,自己所乘那辆车,差不多算是断后了。王顸跟随着安郡王的车驾放慢了步伐,抬头看时,天色已晚,残霞暗淡,不远处的高墙之上,却是一排溜大红的灯笼。往下一丈有余,是一道门,比城门小,比府门也小。 青石条砌成的高墙跟前竟是环绕的河沟,可以理解为护城河的替代版。只是,这护城河的规格并不够,显得水面很窄,水面上浮着几只白鸭,游戏于枯黄的荷叶间。 由此判断,水并不深。 太和驿站的大门朝东,离南北走向的官道约一百四十丈。王顸暗暗思量,这驿站又不是军事堡垒,门前留出如此一片开阔之地,难道也是便于观察防御? 以王顸曾经浏览过的古建筑知识,太和驿站就是一个正方形军事堡垒。正门两侧,墙高三丈,墙宽大约六十丈。这是目测的结果,但王顸仍然坚持认为这应该逾越了规制。 “这太和驿站,如今归歧州刺史直接管辖,本属襄阳,想来也是高祖爷当年的发迹之地。” 陈儿洒小声道:“按我们李家先祖公在世之时的说法,这太和驿站,竟是高祖爷当年监工营造。” 对于陈儿洒的这番说法,王顸将信将疑。不过,此刻也顾不上细细追究这些。但见庾常侍带了一个年纪更大的男人,一路小跑地赶了过来,停步在六尺开外之外。 008章左卫将军 庾常侍看了王顸一眼,又看了那个衣衫单薄的老男人一眼,道:“这是当朝大都督王大将军之子,安梁郡王府左卫将军是也,此番北上,肩负重任,又负十爷侍读之责,可谓少年得志,前途无量……” 不等庾常侍把话说完,那人就赶紧施跪拜之礼,道:“太和驿站驿丞姚德成,拜见少将军。” 这,就算是渐渐明白了自己的身世,我还有个如此厉害的爹!王顸很意外,心中暗喜:我终于不再是活在一个平凡人家的普通人,你们听见了吧?我爹是当朝大都督、大将军,如果年代不是差得太久远,大都督应该就是三国演义里周瑜那样级别的厉害人物。 还好!还好!我爹不是周瑜!王顸强忍心中的欣喜,却又忍不住浮想联翩:如果我爹是周瑜,刚才那个传话的兵士也不可能称我是“王大将军”而是“周大将军”。 “老人家,不必多礼,快快请起,还是请安郡王赶紧下车歇息才好。”王顸有点点小得意,或者说是受宠若惊,他甚至上向一步,拉了姚德成一把。 几乎同时,四名武士步伐整齐地从驿站的门洞子底下跑步出来,为首的一个向庾常侍禀报:“常侍大人,全部搜查过了,所有屋舍之中,皆无可疑之人。” 姚德成又后退一步,对着庾常侍长鞠一躬,道:“常侍大人,我家祖上三代追随高祖爷南征北战,下官更是深受大王殿下之恩,若有半点不忠不孝之心,可想过我这项上人头还要不要?” 庾常侍并不拿眼光去扫姚德成,而是平视远方,故做伟人思索状。 对此类遭雷劈的装逼行为,王顸向来鄙视。 貌似任何一个单位里,向来都不缺少这种货色。 姚驿丞把话说完之后,足足三十秒过去,庾常侍那货才开口,道:“你那颗人头不值什么钱,我要确保安梁郡王不少一根毫毛。”说完,庾常侍对着四名武士一挥手,道:“请安郡王的车驾先进去安顿,后面的车,仔细安排,加强警戒,任何人等,不准靠近。” 于是,在四名武士的护卫之下,安郡王的马车驶过青石基座的门洞,进入驿站。庾常侍紧随其后,又像是不放心后面的车辆,扭头看见陈儿洒站在王顸身后,命令道:“你去断后,好好察看,万万不可有所闪失。” 众人进得大门,果然另有洞天。与那青石条砌成的厚重外墙不同,驿站之内所有院落与屋舍,均是素面灰砖垒墙,筒瓦黛顶,能看到乌木格子上糊着竹白窗纸,透出桔红的光。 正对着驿站的大门,一条甬道把所有的院落与屋舍一分为二。从屋舍高度与基座台阶,即可判断出入住之人的相应等级。与驿站的正门坐西朝东不同,驿站内所有院落的正门都朝南。王顸是一个方位感极强之人,无论走到任何一地,先要明白了东南西北四个方向,然后才能安下心来。 在兵卒将士的指引下,王顸随众人在悬挂有“丞署”匾牌的门楼前停下,分列两旁,那意思十分明显,乃是请安郡王的车驾人等先入为主。 姚德成眼瞅着安梁郡王的车驾进了院中,停在正房门前,忙躬身向前一步,低头说道:“常侍大人,若要寻一个懂医理之人,也只有中梁观里的牧耕道人了,他本是……” 中梁观? 牧耕道人? 王顸听得格外仔细,他平时尤其警惕和尚道士一类的高人,如此说来,这驿丞也是早有准备?安郡王一干人马到来之前,他理应提前获得了消息? 想想这些,王顸难免后怕,在这大院套小院的驿站之内,若是夜半深更之时发生变故,刀光剑影之中,我往哪里逃?我能不能死里逃生? 不过,院落宽敞,屋舍坚固,又是官府按规格所设置的驿站,还能没有安全保障?如此想想,这又让王顸油然而生出莫名的安全感。 此刻,庾常侍并不看姚德成,他最上心的事情是安郡王的安危。 那边,一名女子先下了车,乃是那个不把庾常侍放在眼中的丫头。又一名女子弯着腰从车棚里出来,怀里抱着个男孩儿,五六岁的样子,被一件浅栗色锦缎面狐狸皮斗篷裹着,很安静,没有哭声。 王顸突然就害怕了,暗想,万一这孩子今天晚上死了,那么,我们这一干这人马,岂不是全得陪葬?这么一个小毛孩子,他的爷娘老子怎么就舍得在这大冷天里出门?一个小毛孩子,出使得哪门子的长安? 疑问重重,这就更让王顸倍加小心,他想尽快知道自己这是到了哪一朝哪一代,即便是今天晚上死在了乱军的刀枪之下,也得死得明白一点才是。 两名女子抱了小男孩进了屋,随行在车驾两侧的六名武士分立门前,庾常侍这才转头看了姚德成一眼,问:“那个……阿秃驴何在?还不快快捉拿过来?” 姚德成面露难色,似是难以认同这番言辞,说:“那中梁观,在云溪山上,距此地往西南二十里,快马加鞭,倒也不远。” 庾常侍听了这番话,脸上露出十分轻蔑之意,道:“尔等当我不知?他本是同泰寺的和尚,四肢不勤,五谷不分,与家国无益的一个寄生之流,高祖爷蒙难之时,他那一干秃驴,全然不念往日所受国恩浩荡,寡廉鲜耻,斯文扫地,跑得比兔子都快,现如今摇身一变,倒成了牧耕道人?” “常侍大人,此乃非常时刻,咱们也算是有求于他。”姚驿丞脸上神色略显尴尬,又道:“他把栖身之处称作中梁观,其意自明……” 从天子脚下的同泰寺逃出来一个和尚,如今落脚在中梁观,成了道士……王顸在心中快速记下这些消息,他想从中得出一个结论。 但是,现场的紧张与激烈,容不得他有更的思考空间。 “可笑!”常侍大人差不多就是断喝了:“释家?道家?儒家?法家?阴阳家?哼!如此不忠不孝之人,可有个一定之规?生死关头,此乃最易变节之徒。” 这就是上纲上线了。王顸有些不满意了,对庾常侍的这番作派充满鄙视,文职干部就是这毛病,光说不练。现如今火烧眉毛之时,可是你在这里磨嘴皮子的时候? “他饱读经史子集,精通医理,也算是还有一点可取之处, 如今屈身道观之中,苟全性命于乱世之中,怕是身不由已的下下之策。”姚德成说完,就低了头,站在一边,等候庾常侍的命令。 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