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 《情梦柝》 第01回 观胜会游憩梵宫 看娇娃奔驰城市 诗曰: 韵光易老,莫辜负眼前花鸟。从来人算何时了,批古评今,感慨知多少?贪财好色常颠倒,试看天报如誊稿。却教守拙偏酬巧,拈出新编,满砌生春草。 右调寄《醉落魂》 这首诗,是说万事不由人计较,一生都是命安排。谁不愿玉食锦衣,娇妻美妾,哪晓得才出娘胎,苦乐穷通,已经注定,不容人矫柔造作。惟君子能造命,惟积德可回天。比如一棵树,培植得好,自然根枝茂盛、开花结果,生种不绝;若做来人揠苗,非徒无益,反加害矣。昔王敦图贵而伏辜,季轮拥赀而致死,天子不能救-臣之饿,谋臣不能保霸王之刎,莫非命也。就是有福气的,也要知止知足,不可享尽。若依得人算,文王不囚于□里,孔明不悲于五丈原,邵康节老头儿,用不着土馒头了。大抵天地似一间屋,日月像竹篮大两面镜,一天星斗,又如许多小镜,远近上下,处处挂着。人在中间像一个蜘蛛,这里牵丝结网,镜里也牵丝结网;这里捉缚蚊虫,镜里也捉缚蚊虫。闪过西边,东边照着,藏在底下,上面照着,才一举动,处处镜子里面,都替你记帐。真是毫发不爽,报应分明。故作善降祥,作恶降殃,如誊稿一般。 在下今日却不说因果,也不说积德,只说个心术。若说到心术看官们又嫌头巾气,恐怕道隐衷,对着暗病,就要掩卷打盹。不如原说个“情”字。心如种谷生出芽,是性,爱和风甘雨,怕烈日严霜,是情。今人争名夺利,恋情贪花,那一件不是情?但情之出于心,正者自享悠然之福;不正者就有揠苗之结局。若迷而不悟,任情做出,一如长夜漫漫,沉酣睡境,哪个肯与你做冤家,当头一喝,击柝数声,唤醒尘梦耶?此刻乐而不滢,怨而不怒,贞而不谅,哀而不伤,多情才子,俱一副刚肠侠骨,持正无私,几个佳人,做一处守经行权,冰霜节躁,其间又美恶相形,妍媸各别,以见心术之不可不端,所以名为《情梦柝》。绝古板的主意,绝风蚤的文章,令观者会心自远,听我说来。 崇祯年间,河南归德府鹿邑县地方,有一秀士,姓胡名玮,字楚卿,生得琼姿玉骨,饱学多才,十三岁入庠。父亲胡文彬,曾做嘉兴通判,官至礼部郎中,母黄氏,封诰命夫人,时已告老在家。一日,吴江县有一个同年,姓荆名锡仁来归德府做同知,晓得胡楚卿童年隽艾,托鹿邑知县作伐,愿纳为婿,就请到内衙读书。县尹将荆锡仁之意达于文彬。文彬大喜,茶过送出县尹,正要进来与夫人儿子商议,谁知胡楚卿在书房先已听得。见父亲送出知县,走至厅后,见一个管家对书童道:“当初我随老爷在嘉兴做官,晓得下路女子,极有水色,但脚大的多,每到暑天,去了裹条,露出两脚,拖着一双胡椒眼凉鞋,与男人一般。如今荆小姐自然是美的,只怕那双脚与我的也差不多。”正在那里说笑,不料被楚卿听了,想金莲窄小三寸盈盈,许多佳趣俱在这脚上,若大了,有什么趣?况且风俗如此,总是裹也未必小。不如对父亲说回了他们到好。恰好文彬至里边,把上项事说着。夫人未及答,楚卿接口道:“虽承荆年伯美意,但结亲太早,进衙读书又晨昏远离膝下,况乡伸与现任公祖联姻,嫌疑未便,不如待孩儿明年赴过乡试,倘侥幸得中,那时怕没有邻近名门,如今着什么紧?”老夫妻二人见他说得有志气,便也快活,就覆拜县官,回绝荆知府。因此磋跎,不曾与楚卿聘下媳妇。 不意十五岁上,父母相继而亡,-踊痛器,丧葬尽礼。过了周年,挨到十七年上,思量上无父母,又未娶妻,家人妇女无事进来,冷冷落落,不像个家。因与老管家商议,将服侍老夫人两个大丫环都出配与人;把房屋典于族亲胡世赏,他做户部员外,得价三百五十两。自己却移在庄上花园居住,只同一个家人,一个养娘,一个小厮,唤清书,年纪十五岁,五六口过活。当时三月天气和暖,想平日埋头读书,并未曾结识半个朋友,上年又有服,不曾去得乡试,如今在家,坐吃山空,也不济事,心上就要往外行动。便叫苍头唤两个老管家来,一个名周仁,是掌租产的,一个名蔡德,是向来随任的,俱有妻室另居。一齐唤到,因对他两个道:“老爷在日,有一门生俞彦伯,系陕西绥德府米脂县人,曾借我老爷银一百八十两,今现任汝宁府遂平知县。我如今一来历览风景,二来去讨这项银子,或才有赠,也不可知。前房屋典价银三百五十两,尚未曾动,周仁你与蔡德儿子蔡恩各分银一百六十两,买卖生息。尚存银三十两,我要作盘费。蔡德你同我去,一路照管,叫你老婆儿子暂住这庄上来,与我看守家内。”随即将银子交与两人。蔡德领命自去收拾行李起程。楚卿也自整治行囊。择本月念六日出门。 至期,蔡德及儿子蔡恩并老婆媳妇,清早都来了。楚卿交了什物锁钥,分咐养娘,并在先服侍的一个家人看守门户。自与蔡德、清书觅牲口,装上行李遂往商水,进项城,来到上蔡界口,隔着遂平,止差九十里。此时已是四月初七日。那地方有一禅林,叫做白莲讲寺,真是有名的古刹。一路上听人传说明日去看盛会。天已将暮,三人下了饭店,问主人道:“此去白莲寺,有多少路?”店主人道:“这里到白莲寺,只有二十里。再去五里,就是上蔡城。相公若是便路,明日盛会,也该早些起身,走去看看。”楚卿道:“我便要去。”遂用了晚饭,自去安寝。 到了四更时分,路上有人行动。楚卿起来,梳洗毕,吃了饭,唤牲口,装上行李,算还饭钱,遂辞主人出门。东方却才发白。一路上,男女络绎不绝。及至寺前,刚上午时候,只见山门口,先歇下五乘幔。楚卿也要下驴。掌鞭道:“相公,我们牲口,是要趁客的,不如送你在饭店安歇,打发我先去罢。”楚卿道:“也说得是。”就在附近饭店住下,打发掌鞭去了。 三人吃了点心,分咐店主照顾行李,三人同步至寺前。此时烧香游玩的已是挨挤不开,男女老幼,何止一万。三人挨到山门,看那匾上写着四个大字是:白莲古刹。一路去只见: 先列两个菩萨,后塑四位金刚。布袋佛张开笑口,常尊者按定神杵。炉烟飞翠,烛影摇红。正殿上三尊大佛,两旁边十八罗汉。准提菩萨供高楼,千首观音藏宝阁。到讲堂钟声法鼓响,佛号梵音鸣。老和尚喊破喉咙,小沙弥击翻金磬。斋堂里,饿僧吃面;香积厨,老道烧茶。孩儿们,玩的玩,跳的跳;老人家,立的立,拜的拜。还有轻薄少年,-汗巾,挖屁股,乘机掉趣;又有风流子弟,染须毫,试粉壁,见景留题。那些妇女,老成的,说老公,认媳妇,告陈亲眷;蚤发的,穿僧房,入静室,引惹-黎。还有口干的,借茶钟,拿盏子,呼汤呷水;尿急的,争茅坑,夺粪桶,露出东西。 楚卿三人,挤入挤出,到处观看。到了下午时候,人也渐疏,转出山门,早来这几乘-子,尚在那里。想道:“定是大户人家女眷怕人多不雅,所以早来进香,如今必在静室,等人散方回去,我且在此看一看。”停了半个时辰,山门口一发清静,只见一群妇女丫环三四个尼姑,前面几个男子,先走来唤-夫,遂将-子乱摆开。胡楚卿定睛看时,中间几个珠翠满头,香风拂拂,一个年老的,约有五旬,先上轿;次后一个十二三岁的与一个垂髻的,合坐一-;第三是一个三十岁上下的,艳丽非常,却也看得亲切。这里看未完,那边又有一个上轿。楚卿忙转目观望,只见那女左脚已进轿内,右脚刚刚缩进,一只红绣鞋,小得,面庞竟未曾看得,并不如有多少年纪。慌忙再看,后面只剩一顶空轿,等着个半老佳人在那里与尼姑说话。楚卿懊悔不及。那前面先上轿的三乘,已起身了。只见第四乘,尚等着后面,忽轿内一只纤纤玉手,推起半边帘子,露出面来,似要说话光景,见了楚卿,却又缩进。看官你道什么缘故?原来是小姐见前面轿子已去,意欲唤养娘催后面母亲起身,见有人看,忙缩进去,原是无心。 楚卿打个照面看着,惊喜道:“天下有这样佳人,真是绝色,又且有情,推帘看我。”正在思想,那两乘轿都起身了。忽清书在旁道:“相公,不知谁家小姐,如此标致,又不如后来嫁与何人享福?”楚卿道:“你如何知他未嫁?”清书道:“我明明见他是盘头女儿。”蔡德也接口道:“其实还是一位小姐。”楚卿听了,不胜心痒,因说道:“我等了半日,未曾看得亲切,料他必住城内。明日省走几里路也好,你两个可速速搬行李进城安歇,我先去,偏要看他一看。好歹在县前等我。”说罢急急赶去。及赶上轿子,尾后半箭之地。路上也无心观看,及进了城,又行了三四条街,五乘轿子都立住脚,不知轿内说些什么,只见丫环妇女,分走开来,前面三乘轿子,望南去了,后面两乘,望西直去,原来是两处的。楚卿随着后边轿,也望西来。 走过县前,又过一条街,到了一个大墙门首,将轿子歇下。楚卿急挨上前。这些妇女掀开两处帘子,先走出一个老的,后走出一位小姐,果然体态轻盈,天姿国色,是个未笄女子。上阶时露出金莲半折,与丫环们说说笑笑,竟进去了,并不曾把楚卿相得一相。那楚卿站了良久,不觉扫兴而归。行了三五丈,又转身来,把墙门内仔累一看,痴心望再出来的景象,忽见门边有一条字,上写着:“本宅收觅随任书童。” 楚卿那时见了此字,不觉欢喜,暗想道:“我这样才子,不配得个佳人,也是枉生一世。这小姐形容体态虽是绝色,但不知内才如何,我今趁此机会,就扮作书童,做个进身之策,那时得与小姐亲近,闻一闻香气,他若有才,我就与他吟诗答应起来,倘能勾窃玉偷看,与他说明,成就了百年姻眷,岂不是一生受用?”你看楚卿一路胡思乱想,心中定了主意;忽又跌足道:“不妥!我如今已长大了,怎么扮做书童?”看官你道为何?原来人家公子,到八九岁,就有些气质,到十二三,竟妆出大人身份来。楚卿这几年,涉历丧葬,迎接宾客,岂不自认是一个顶天立地的丈夫,今要改扮小厮,恐怕长大不像样,所以跌足。却不曾想到自己虽交十七岁,而身材尚小,还是十四五的光景,且身子又生得伶俐,要做尽可做得。 楚卿正在那里算策,却事有凑巧,见一个垂髫童子,远远而来。楚卿有意走到那童子身边,与他比了一比,自己尚矮他寸许,忙回头一相,见自己身躯,比他小些,暗暗欢喜道:“我明日就叫清书去访问他姓名事情,再作商议。” 急急行来,却也作怪,寻不见县前,忽到了官塘桥,自忖方才不曾有,必是错了。急问人时,说是官塘桥,又问:“到县前多少路?”那人道:“里半进南门,再直走一里,左手转弯就是。”原来楚卿想扮书童的时节,不觉出了神,错认向南而去,那楚卿原也不知。自己好笑起来,只得转身,走到南门,再问县前来。蔡德远远窥望,接着道:“相公这时候才来!我们下处已衬多时,日色晚了,可快些去罢。”楚卿笑了,就随蔡德而去。欲知后事,且听下回分解—— 第02回 小秀才改扮书童 老婆子拿扳券保 词曰: 才遇仙娘,见推轿帘,有意咱行。花解语玉生香,想杀我刘郎。没奈何,乔妆剪发托入门墙。痴情欲傍西厢,琴挑心未逗,杼柜意先防。若个事,九回肠,与那个商量。且学他登楼崔护,一试何妨? 右调寄《意难忘》 话说楚卿随蔡德来到下处,清书笑问道:“相公可曾看见么?”楚卿把睁色一丢道:“胡说!”清书与蔡德会意,晓得店中杂闹,远方人看妇女不便,明日路上闲讲未迟,因此就闭了口。楚卿暗想道:“我明日要做这勾当,蔡德是老成人,必然力阻,不如写封书,设计打发他先到遂平,留清书在此,又好替我妆扮。”一夜无辞。 明早楚卿在床上唤蔡德道:“我连日劳顿,昨又走急了几里路,身子困倦得紧,意欲歇息两日,着你先到遂平何如?”蔡德道:“许多路在傍,何争这九十里,且到遂平安息,省得大家挂念。”楚卿道:“你有所不知,我到遂平,俞老爷必定留入内衙,一来请酒演戏,二来客边不得舒畅,拘拘然有什好处?我如今用个名帖,写一封书,你将军中带来套礼,再拿五两银子,买些礼物,预先投进,俞爷也好打点银子。我一到盘桓两日就回,岂不两便?”蔡德道:“不难,相公若要舒畅,同到遂平城外,寻一个寺院歇下,待老仆把书札投进,只说相公路上有事担阁,着我先来的,如此就是。何必在此远隔,老我放心不下?”楚卿道:“我身子委实不快,若勉强上了牲口,弄出病来,怎好?”店主人见楚卿要住,巴不能勾生意,便对蔡德道:“老人家,你相公是少年公子,吃苦不得,急行一里,不如宽行十里,在此我自会服事,不须你费心,还依着相公,你先去。”蔡德见说话近理,只得先去吃饭。楚卿起来,写书帖,将箱内礼物,交与蔡德,将身边银子,称出五两,与蔡德买些礼物,又另称五钱,与蔡德做盘费。蔡德分咐清书小心服侍,三两日就来;叮嘱主人几句,出门去了。 楚卿哄蔡德起身,遂吃了饭,唤清书附耳道:“如今有一事与你商议,切不可泄漏。到县前往直西去,右边一条巷内,有大墙门,门边有一条字:‘本宅收觅随任书童’。问他家姓什名谁,做什么官,往那里去。见机说话,即刻就来。”清书道:“相公问他收觅书童,敢是要卖我么?”楚卿道:“不是卖你。我有缘故,少不得对你说。”清书去了一个多时〔辰〕,就进来回覆:“我方才走到他家墙门,见对门豆腐店,有一老婆子在那里,我假说借坐等个朋友,因问他前面大墙门里什样人家,要收觅书童,到哪里去。那婆子笑道:‘我晓得你来意了。他家姓沈,名大典,号长卿,一向做兵备官。旧年十二月上京覆命,朝里见他能事,今福建沿海地方,倭寇作乱,钦差沈老爷去镇守。不日到家,就要上任。着人寄信回来,要讨书童。他家极是好的,奶奶又贤慧,又无大公子差使,只有一位小姐,名唤若素,才貌双全,年纪才十六岁,要捡好女婿,未曾许人。你若要去,身价银五两,老爷回来,又有银子赚。是极好的,不要错过了。’我见他说得好意,只得假应道:‘我是不要去。有个亲眷托我,故此替他问一声。’那婆子道:‘你亲眷在那里?’我说就在西门外。婆子星飞舀一碗腐浆与我吃,又说:‘今日是好日,你快去唤那亲眷来,到我这里,吃了便饭,我同他进去,作承我吃一杯中人酒。’他就催我起身来了。相公你道他竟认真起来,好笑不好笑?”楚卿听了,拍掌得意道:“妙!妙!我亏你提醒。”清书道:“是什么缘故?”楚卿掩上客房道:“沈家小姐,就是昨日进城看的,果是绝色,却恨无门可入。见他字上要收书童,我痴心要趁此机会,改扮投进,图个缘法,却不曾想到受聘不受聘。若一时失检点进去,他已受过聘了,岂不是劳而无功?总得窃玉偷香,也是坏了陰。你方才说未受聘,岂不是一喜?又婆子说他才貌双全,岂不是第二喜?况有婆子引进,故此得意。我如今就要做了。”清书见说,呆着半晌,道:“相公主意差了,这个断使不得!”楚卿问:“如何?”清书道:“他是官宦人家,进时易,出时难,相公卖身进去,教我怎生样来赎你?如今蔡阿叔又往遂平,我在这里还是等着相公好,还是回去好?”楚卿道:“你在这里,切不可擅自回去,我随婆子到他家,得见小姐,看他有何话,订个终身之约,央媒娶他。若是无缘,十日五日,我就出来。”清书笑道:“如此还好。”楚卿道:“拿你家中新做的衣服来,我穿一穿看。”清书取衣服递过道:“我嫌长,只怕相公嫌短。”楚卿穿起来,到也不长不短,随脱下来,付清书折好。幸喜此日店主无客,又兼清净。楚卿原是弱冠,未戴网巾,除下扳巾,叫清书把头发周围挑下,用剪刀剪齐。清书道:“相公如此走出去,店主人就要晓得了。”楚卿道:“剪齐了,我原梳上戴巾出门。”两个弄了周时,把镜子一照,甚是得意,复梳上出来,对店主人道:“我有个朋友,在东门外,要去拜〔访〕他,住三日五日未可知。清书却要住在此间,这一间房,我有铺盖物件在里面,不许他人睡的。”主人道:“盛价在此不妨,若恐年纪小,相公不放胆,有什么财物交我便了。”楚卿转身进屋,将三十两银,用剩的银子,称一两与清书出去买布做衣服,将十两交与主人,余银自己带在身边。叫清书袖着梳镜衣服,别主人出门,店上买一双眉公薄鞋,又买一条玄色丝带,捡个冷落寺里无人处,梳下发来。脱去自己袍子,穿上清书衣服,换去朱履,系了玄色丝带。清书把楚卿衣服等物收拾包作一包,跟楚卿出寺。此时虽则日长,已是午后。楚卿道:“忙不在一时,且到店上吃些点心。”吃完就把衣服等物一包当在店主道:“此物是我家相公的,今没有银子还你,暂当在这里,我转来取赎。” 两个人遂走到豆腐店来。婆子道:“你亲眷在哪里?”清书道:“这位就是。”楚卿即上前作揖。婆子将楚卿一看,大喜道:“两边造化。有这样标致小官,老爷自然欢喜。你可曾吃饭么?”楚卿道:“吃过了。”老婆子道:“我须问过你姓名根脚,方好领你进去。”楚卿道:“我是归德府鹿邑县人,姓吴,自幼读书,因父母早亡,并无靠托,今要在遂平寻一个亲戚,要央他访个乡宦人家去效劳,后来招赘一个妻子,算做成家。”因指着清书道:“这位是我同乡,他如今现在遂平县俞老爷衙内做亲随,前日告假来游白莲寺,遇见了,多承他说俞老爷衙中人多,不如替你另访一家罢。不意中遇你老人家说起,故此引到这边。”婆子道:“原来如此!只是立契,哪个做保?”指清书道:“这位又在隔县。”楚卿道:“做保就烦你老人家。如今且不至立契,待老爷面来,立契未迟。”婆子想着不立契,没有中物到手,遂摇首道:“这就不敢斗胆了。倘你后日三心两意,不别而行,反要诬你拐带东西,着在我身上,叫我哪里来寻你?”楚卿会意,假说解手,到没人处,取出银包,检四五钱一块,另包,走来道:“老人家,我不比没来历的人,就是要立契,我会写。凡书启柬帖,都能替老爷出力。比别人身价不同,却要三十两银子,还要一个好妻子。我就到鹿邑寻个表叔来做保。如今老爷未回,奶奶怎肯出这许多?若老爷回来不肯,我就去了。况且做了文书,你就担干系,不做文书,后来我要去,由得你责备,他不肯出价是无干系的。你的中物,我自然谢你,如今先有几钱银子在此,只要你引我进去,后来成事,还要重重谢你。不必问奶奶要中物。”遂将银子递去。那婆子见送银子,满面笑道:“据你说来,甚是老实,但银子怎好受你。”楚卿道:“只当茶意,谢在后边。”话未完,婆子老官叫做薄小澜,卖豆腐回来。那婆子对他说着,老官欢喜,就要领楚卿去。婆子道:“你不会说话,还是我去。”遂领楚卿来到大墙门口,原来沈家管门的,叫做贾门公,那婆子对他说了情由。门公道:“你是相熟的,自进去罢。两位阿弟权在这边坐坐。”婆子去不多时,忙忙出来道:“奶奶甚喜,叫你进去。” 原来沈家要收觅书童,是要识字、标致的,所以一时难觅。今听说有识字、标致的书童,就叫唤进。那楚卿问唤,随婆子转弯抹角,走至楼下,请奶奶出来。楚卿远远看时,随着四五个丫环,却不见小姐,只有一个十七八岁大丫环,到有八九分颜色,不转睛把楚卿看。楚卿自忖这个可做红娘。夫人走到中间,楚卿上前,叩了四个头。夫人笑道:“就是你么,是哪里人,多少年纪,要多少银子?”婆子上前,细细代述一遍。奶奶听说如今不要银子,等我老爷回来立契,多要几两,又要定亲,一发欢喜道:“就是成家的了,若说亲事,你这样人,要好的自然有。”因指旁边大丫环道:“这是我小姐身边极得意的,后日就把他配你。”楚卿道:“多谢奶奶。”因不见小姐,假意问道:“书童初来,不知有几位公子小姐,也要叩个头。”奶奶道:“公子小,只得五岁,一个小姐在房里,也不必了。方才薄妈妈说你姓吴,但不知叫什么名字?”楚卿道:“我年纪小,尚未有名字。”奶奶道:“既如此,你新来,我又欢喜,就叫喜新罢。”楚卿道:“谢赐美名。”奶奶道:“你亲眷在此,我叫送酒饭来吃。”遂唤一个老奶子,同薄妈妈送楚卿到外厢书房里来,楚卿向老奶子唱个诺,问:“老亲娘高姓?”奶子道:“先夫姓朱,我是奶奶房里管酒米的。”楚卿道:“我,远方孩子,无父母亲戚在这里,你就是我父母一般,全仗你老人家照拂。”奶子见说得和气,心中欢喜道:“你不消忧虑。”说未完,只见起先奶奶指的大丫头,走到书房止道:“薄妈妈,奶奶叫你去唤老官来,陪喜新哥哥吃酒。”楚卿慌忙上前要唱诺,他头也不回,进去了。原来因奶奶说要把他配与楚卿,有些怕羞。今奶奶叫他唤薄妈妈,他不得不来,心上又要再看楚卿,已在门缝里张了一杯热茶久,故此说声就走。朱妈妈道:“方才一位姐姐,名唤衾儿,老爷见他标致,要纳为妾。夫人不肯,送在小姐身边。一手好针线,极聪明,又识字,肯许配你,是你的造化。你今只依我们,称他衾姐罢了。”楚卿道:“承指教。”又见一个妇人,托六盘菜,一个丫环,提两壶酒出来。薄妈妈道:“这是李婶婶;这是木蓝姐。”楚卿俱致意过。清书接酒菜摆在桌上。那三个妇人说一声,进去了。薄妈妈也去唤老官了。楚卿因对清书道:“你今只称我吴家哥,坐次不可拘拘,露出马脚。”清书道:“晓得。只是一件,我还是逐日来探望你,还是不来好?”楚卿道:“这三两日,你也不必来;至四五日后,只到县后冷净寺里,上下午来一次,与你打个暗号,若要会你,我画个黑墨圈在右边粉墙上,你就到里边来寻我。”话未完,薄老官来。楚卿谢了一声,三个吃酒,讲些闲话。天色已晚,大家起身别去。楚卿独自转来。未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03回 楚卿假赠鹿葱簪 衾儿错认鸳鸯谱 词曰: 云鬓丝丝润,金莲步步娇。芙蓉如面柳如腰,一见一魂消。暗把金钩赠,频将细语挑。恨他心允许偏骄,不肯便相招。 右调《巫山一段云》 却说胡楚卿送情书,别过薄老官,进墙门来,对贾门公道:“贾老伯,明早奉揖罢。”贾门公道:“如今是一家了,不必费心。”走到书房门口,先前的李阿婶拿了粥,薄妈妈左手提灯,右手拿一壶酒,放在桌上,请楚卿吃。楚卿道:“我酒量浅,你两位都是老人家,就在此吃完何如?”两人是贪酒的,就坐下。楚卿道:“我初来踏地,不知高低,托你们传送。明日,我就好进来自取。”李阿婶道:“你不晓得,奶奶家教甚严,男子非呼唤,不敢擅入。酒饭都是我们传出。”楚卿惊问道:“若这等说,脸水茶汤,传不得许多?”李阿婶道:“奶奶分咐,厨灶在楼横头从屋里,早上茶水,是拿了就走的,可从外-转到灶边取。若午饭、夜饭,是要等候的。不许进来溷杂。就是丫头妇女,夜行以火,如在暗中行走,察知必加责罚。”楚卿道:“原来如此。”正说间,朱妈妈拿一盆脸水来,又见门口灯影乱动。楚卿问:“外面还有人么?”朱妈妈叫道:“衾姐姐,你为什么不进来?”外边说道:“你来接了去。”朱妈妈出门扯他进来道:“你两个生成夫妻了。这床上要你铺的。”衾儿啐了一声,把东西掷在旁边空桌上,夺了灯就走。原来是奶奶叫他同朱妈妈送一条新席,一条被出来。薄妈妈道:“衾姐恁般害羞走了,待我替你铺着。”楚卿道:“不敢劳你,待我自己来。”妈妈道:“我们老人家铺的利市。”那李阿婶已把酒吃完了,二人收拾碗盏,向楚卿说一声安寝罢,大家去了。薄妈妈也自回家。楚卿闭上书房,去睡不题。 且说若素小姐,四德兼全,博通经史,虽具十分才貌,却素娴姆训,不比那些女子,弄笔头,□风月,要想西厢酬和,寺壁留题勾当的。是日下午,在房中,一个丫环,唤做采绿,笑嘻嘻走进来道:“小姐,衾姐姐有老公了。”若素骂道:“讲什么话!”采绿道:“方才奶奶讨一个书童,姓吴,年十五岁,与小姐一样标致。说不要银子,只要老爷回来,替他定一房亲。夫人欢喜,就说把衾姐姐配他。不是我说的。”若素道:“因何不叫我看看?”采绿道:“他也说要叩小姐头,夫人说不消了。如今现在外书房。”若素道:“夫人好没主意,怎么才来,就轻易许他。” 点灯时分,衾儿送夜饭进房。若素故意道:“春风满面,像有什喜事?”衾儿涨红了脸,叫声:“小姐,哪里说起?”若素道:“方才闻得奶奶将你许配新进书童。”衾儿道:“奶奶是这样笑他,哪个当真。”若素问人物如何,衾儿道:“平常。”若素道:“你不中意么?”衾儿带笑道:“什么中意不中意,只顾盘问,小姐少不得看见知道。但他在这里恐未必长久。”若素道:“恐怕误你,故此问你,他日我若见面,就晓得了。”说完各自收拾不题。 现说楚卿,是夜因吃几杯酒,一觉又是天明。朱妈妈来唤道:“我领你到厨房认认,下次好自己取脸水。”遂打从厅后出角门,走过一条长-,转到厨房来。有几个养娘丫头,一一问过。洗完脸,妈妈指道:“这左手黑角门是前楼,奶奶卧房。从中间大天井进去,是后楼,是小姐卧房。如今姐姐未起,我领你里边穿出罢。”就引楚卿入黑角门。走进前楼向左厢郎下,穿到女厅,再向左边小-,出外厅来。楚卿道:“原来许多房屋。只是一件,我实来未曾买得梳厘,烦妈妈悄悄替我〔向〕小姐房里随便哪个姐姐权借来一用,不必惊觉夫人。我梳了头,就到街上去买。”朱妈妈道:“晓得。”去不多时,拿出一副来,镜梳俱全,一个小青瓶,朱妈妈道:“这都是衾姐交我的。他说瓶里是小姐用的露油,若用完了,叫我再取。这木梳,不必拿进去,他自有用得。”说罢入去。 楚卿将梳篦一看,虽是油透的,却收拾干净。云香犹滞,脂泽宛然,闻一闻道:“衾姐姐,你有深意,非是我薄情。若小姐有缘,你亦有缘;若小姐无缘,我岂肯为你羁绊,又岂肯污了你,作负心郎乎?”咨嗟一回,遂解髻拔下簪来,惊讶道:“好不细心!幸昨日夫人不曾看见。哪有家贫卖身,插着紫金通气簪的?我今不如将此簪答赠衾姐厚意罢。”遂对镜梳完,吃了早饭,走到外边,对贾门公道:“我到街上买件东西就来。”贾门公道:“你自去。” 楚卿走到县前,恰好遇着清书,拿一包物件。楚卿问是何物,清书道:“就是当在店上的衣服梳镜等物。昨日晚了取不及,今日才前去取了来。”楚卿道:“我正要去买副牙梳,送一位姐姐。”清书低低道:“才去不知高低,就送这般物件,他若藏了还好,若就用时,可不惹人疑虑?”楚卿道:“有理!不如取自己的去,还了他的罢。”遂买京帕一方,汗巾三条,泥金扇一柄,向清书物件包内,取了梳镜,各心照别了。 楚卿回到书房,看见朱妈妈手执钥匙,递与楚卿道:“奶奶分咐,昨日原是暂时,你年纪小,怕你独自冷静,今叫你到内厅背后老爷东书房住,只不要怞乱书籍,并零碎物件。”楚卿道:“如此甚好。”遂跟他到内书房来,开了锁,推开房门,见文具兼备,十分清雅。就往外厢取铺盖各项进来。遂将京帕一方,绿汗巾一条,送朱妈妈:“无以为敬,聊表寸意。”朱妈妈再三有受。楚卿道:“若不受,是不肯照顾我了。”朱妈妈见来意至诚,只说:“帕子,我老人家受了好包头,这汗巾送你衾姐罢。”楚卿道:“怎说是我衾姐,知道后来怎样?”朱姐姐道:“奶奶纵有推托,我少不得赞成。”楚卿道:“衾姐心上,知是如何,他又未曾对我面说句话。”朱妈妈道:“这个何难!我将你话对他说,他若情愿,就叫他送饭来你吃,就好与他说话;他若不肯来,我偏叫他拿了茶,我拿了饭,他还不晓得你移在此间,待走过这里,我嗽一声,你却从背后走来,他就没处躲了。”楚卿道:“妙甚!我还有东西送他。”朱妈妈道:“如此,我只得受了。” 进去不多时,楚卿听得外边说话,“衾姐,我拿饭,你也把茶,大家送进去。”咳嗽了一声。楚卿即从里边走出。朱妈妈道:“我老人家颠倒,方才奶奶叫他搬进来,我什么又送饭出去。”楚卿立在总路口,即唱下诺道:“姐姐奉揖。”衾姐没处去,往外就走。朱妈妈扯住道:“那有人与你见礼,你好不睬他的?”楚卿一头唱诺,偷眼觑他,果然庞儿俏,脚儿小,比小姐不差一二分。衾儿含羞福了两福。楚卿道:“小弟新来,只身无靠,全仗姐姐照拂!”衾儿不语。楚卿道:“昨日奶奶的话,姐姐不必避嫌,未知老爷回来何如。如今是一家人,若姐姐不肯与我说话,固然是大家体统。姐姐后日自有胜我十倍的佳配,我是不中意的,但教我客路他乡,仰面看谁?”即向袖中取出桃红汗巾一条,金通气簪一支,递过去道:“权为敬意。”朱妈妈替他接着,看道:“哎呀!这是金的。”楚卿道:“是紫金打就鹿葱花通气簪,送与姐姐通发。”朱妈妈道:“戴这样簪儿,是个好人家子了。衾姐姐,在别人吴小官决不送他。如今你两个,终久是夫妻,不要拂了他盛意。”衾儿在里边时,朱妈妈已对他说,“吴小官见你不理他,道你看他不上。”如今又见他送簪,只得向朱妈妈道:“哪里有不说话的人,只因昨日奶奶偶然说出,原未必作准,你们以为当真,教我羞答答,怎好开口?若疑我看不上吴家哥,是反说了。况此事要凭吴家哥本心,没有我作主。如今把这句话丢开,若要说照顾,这簪儿断不受。”楚卿道:“姐姐若不受,我在此做什么?就要去了。”衾儿见说起决绝话来,也就应道:“我若受了你的,自古才郎薄-,倘若你另有中意的去了,懊悔起来,还是我守着你,还是送簪还你?”楚卿见他说得斩钉截铁,只得诡一句道:“不瞒两位说,我舍间原有些家私,因梦见一个神人,分咐云:‘才子与佳人,姻缘上蔡城’,故此我到这边。这句话,对小姐也讲得的,哪希罕这一根簪儿,又不是聘儿,不过送与姐姐做些人事。就是姻缘成不成,也情愿送与姐姐插戴的,为何不受?况且梦中之话,我也不过试试耳,原不作准。方才姐姐讲把这句话丢开,极有主意的,但要姐姐早晚替我用情些就是了。”衾儿道:“如此我权收了。”放在荷包里,就去托饭,送转书房来。楚卿上前来接,那衾儿肥白的一又纤手没处缩,被楚卿摸了一把,自己拿到书房。衾儿立在门首道:“也要说过,我此身虽在大户人家,却礼法自守,夫人小姐家教又严,已后若要浆洗衣裳,要些长短,只央朱妈妈私对我说,自然尽心的;若汤水茶饭,得空同着人送来,若不得空,要我一人送来,断不能勾。莫道我无情也。”楚卿道:“多谢!但姐姐既蒙见受,也不要说了尽绝话,倘我要些什么,若你独自不肯送来,难道转误我不成?”衾儿微笑摇头道:“未必。”走至转弯处,回头相一相,进去了。楚卿就取梳镜,对朱妈妈道:“我已买了,烦你带还衾姐。”欲知后事如何,再看下回分解—— 第04回 没奈何押盘随轿 衾儿错认鸳鸯谱 词曰: 才充学饱,绣阁里观风试考。诗成七步三篇早,暂入侯门,这个青衣少。闺中□捷炉烟袅,棋逢敌手真奇巧。英姿隽质偏怜小,鹤立鸡群,骨格非凡鸟。 右调寄《醉落魂》 话说楚卿用过饭,想道:“这妮子,好刁蹬,好聪明。嗳,你有躁守,我也有主意,只是枉了你一片真心,累你单相思了,但衾儿尚然如此,小姐家教一发不消说得,不知何时有个着落。我今且写一柄扇子,送与贾门公。”就去问他的号,叫做仰桥。写了一首唐诗,后假个名人,书房里凑巧有印色图书,捡一城市山林图书,打在上面,袖出送他。贾仰桥喜道:“我尚未做主人,怎反惠及佳扇。”谢了又谢,遂领他到从屋里,两边家人人家,个个都去拜过。只见妇人多,男子少,也有留茶的,也有立着讲话的,直弄到晚。楚卿只管称阿婶阿叔、哥哥姨姐,一味谦逊。那些见他标致活动,无一个不欢喜。又有一个引他去洗澡,回到书房,只见灯火夜饭,俱已摆在那里,懊悔道:“此饭或是衾姐送来,也未可知,误了与他讲话了。”吃完饭,把灯照检书籍,却是看过的。有一口大厨无锁,开看时,却是一部二十一史,想道:这书还好消闲,因捡后半部来看。烛完睡了。 明早楚卿起来,到厨下,衾姐与朱妈妈,正在灶前,即取一盆水与楚卿道:“我昨晚送饭出来,不知你哪里去了?”楚卿忙问:“你同哪个来的?”衾儿哄他道:“我独自一个送来的。”楚卿道:“我因拜望墙门里这些人家,又洗个澡。以后再不出书房了。”衾儿掩口笑一笑。待楚卿洗完,又取一盆水,到小姐房里去了。楚卿出来,悔恨不迭,因此再不出书房,只把书来看。恐如昨夜烛尽,不得像意,到街上买了二三十支烛来。是晚,朱妈妈同一个蓦生的送饭来。楚卿问:“这位是哪个?”朱妈妈道:“是小姐侞母,宋妈妈。”作揖过,见许多蜡烛,问要做什么?楚卿道:“看书。”宋妈妈道:“日里看也够了,怎么夜里还看?”楚卿道:“这个书,不是宦家没有的。我上年只看过半截,因父母亡后,不曾看得后截,故此买烛要看完他。”宋妈妈道:“这也难得。”楚卿吃完了夜饭,二人收去。 楚卿暗想:“衾儿今日何不出来?”心中闷闷不乐,勉强看几叶书,一时无聊,遂题诗一首道: 朱门夜读漫焚膏,娇客何人识韦皋? 槐荫未擎-鹭足,藕丝先缚凤凰毛。 蓝桥路近人难到,巫峡云深梦尚高。 微服不知堪解-,且凭名史伴闲劳。 题完感慨一番,睡了。 连连几日,衾儿不见出来。屈指一算,自四月初八日,遇见小姐,初九日到此,今日是十四日,已为他担阁七日了。为何衾姐这几日影也不见?此事料是无缘。正在呆想,忽见朱妈妈走来道:“夫人唤你。”楚卿随至楼下。夫人道:“侯老爷夫人,十六日寿旦,明日要去送礼。你替我照这账上,买了物件,备个礼帖,明早送去。”遂将银子单账递与楚卿。 楚卿出来,把礼物件件买完,一齐送进,存银开账,结算明白,递与夫人。夫人见礼物买得又值又好,甚是欢喜,分咐写贴,照这单上,再添膝衣寿枕两行,后写沈门尤氏。楚卿取帖写完送进。地人看道:“果然一笔好字,件件胜人。你出去罢。”夫人遂把帖子与小姐看,称赞喜新。宋妈妈在旁接口道:“不但字写好,还买几斤蜡烛,夜里看书哩!”夫人道:“他肯如此,一发可敬。” 到次日,夫人叫粗用的,挑了盘,唤喜新押着拿帖随去。那侯家留饭。看官,你道楚卿在沈家做书童,是为小姐面上,还是甘心的,到侯家与这些书房大叔,哥哥、弟弟起来,好不惭愧。又想道:不吃些亏,哪有妻子这般容易的。别了先回。少顷,挑盒的同着侯家一个阿婶拿帖来请夫人。楚卿打听得夫人说,“我身然来领,小姐不来。”楚卿就是中了状元,也没有这般得意,心内想道:夫人去后,只说讨针线闯进去,要叩小姐头,那时看他眉目说话,就有斟酌了,衾姐自然用情的。 到了次日,朱妈妈送早饭出来道:“我们今日都要跟奶奶去。昼饭我分咐衾姐送来你吃。”楚卿喜得在书房乱跳。少顷,只见丫头妇女,同奶奶出来。衾姐在后望见楚卿,转闭角门进去了。楚卿正在疑惑,奶奶唤道:“喜新,你随我轿去。”这一惊,却又半天起一个霹雳,一魂吊掉了,只得应一声,随在后面,肝里想道:“千巴万巴,捉得这个空,又成画饼,不如回去索性大着胆,叫衾姐出来,说个明白,去了罢。”正待转身,却见卖玫瑰花的两篮,约有二三百朵。夫人连篮买着,叫喜新送回,唤宋妈妈拿进去,与小姐打饼。 楚卿又如接着诏书赦了一样,急急走至前楼,只见角门紧闭,恨道:“原来衾姐这般恶作!”又想道:“我差矣!如今是夫人叫我送花回,谁敢说我不是?”竟大着胆,如奉圣旨一般,从外巷转入前楼黑角门来。幸喜夫人看见。又走到中间楼下,只见衾儿在那里替夫人锁房门。楚卿欣欣道:“好狠心姐姐,这几日,影也不见,害得我病出,你何不来医我!”衾儿笑脸迎道:“我又不曾咒你,我又不是郎中,怎么害得你病出,医得你病好?”楚卿见无人处,衾儿肯迎着笑语,喜出望外,却心在小姐身上,无心与他缠帐,说:“夫人着我送花与小姐打饼,我要叩小姐的头。先替你戴两朵去。”衾儿道:“谁要戴来!”接着两篮花就走。楚卿跟进,只见衾儿走到后楼房里,对小姐道:“姐姐着喜新送花来,要叩小姐头。”若素道:“我正要认认他。”走出房来。楚卿定睛细看,比那远观,更是不同: 羞蛾淡淡,未经张敞之描;媚脸盈盈,欲叶襄王之梦。临风杨柳,应教不数蛮腰:绽露樱桃,何必浪开樊口。秋水为神,芙蓉为骨,比桃花浅些,比梨花艳些。 楚卿叩下头去,看见湘裙底下,一双小脚,一发出了神,就连叩了五个头。衾儿在旁笑起来。若素道:“不消了。”细看楚卿时: 髻挽乌丝,发披粉颈。半姿潇洒,比玉树于宗之;风度翩迁,轶明珠于卫。穿一件可体布袍,楚楚似玉恭鹤氅;踏一双新兴薄鞋,轩轩如叶县仙凫。腰间玄色丝条,足下松江署袜。 若素问道:“你是哪里人,为什么到此?”楚卿道:“归德府鹿邑县人,因父母双亡,要寻一个好妻子,故来到此。”若素道:“标致的,近处怕没有,特费许多路?”楚卿道:“好妻子是千中捡一,有才未必有貌,有貌未必有才。比如小姐一般,天下能有几个?”若素笑道:“你这痴子好妄想!那佳人配的,第一要才学出众,第二要门楣宦族,第三要人物风流。若有佳人,焉肯配你?”楚卿道:“小姐有所不知,论才学,喜新也将就来的;论门楣,喜新原是旧族;论人物,喜新也不为丑。”若素道:“你既说有才,要配个佳人,我就问你,从来显不压弹筝之妇,金不移桑间之妻,乏容奇陋,还是老死绿窗,瞽目宿瘤,终身不退么。”楚卿道:“陌上弹筝,罗敷处胡夫也,却金桑下,秋胡不认其妻也。那许妇乏容,是许允之见,如合卺之后,自悔不得,诸葛丑妇,是黄承彦备了妆资,送上门来,安可不受?闵文后宫数千,车载宿瘤者,盗名也。刘廷式娶瞽女,是父聘于未瞽之前,焉敢背命?今喜新并未有聘,焉得不择乎!”衾儿在旁道:“不要班门弄斧!小姐是才女,何不试他一试?”若素初见楚卿,已有此意,今见衾儿说出,便把手中扇,叫衾儿付与楚卿道:“你既自夸有才,就将这画上意,吟首诗给我听。”楚卿看扇,是画月墙内一个半截美人,伸手窗外折花,遂吟道: 绿窗深处锁婵娟,疑是飞琼谪洞天。 安得出墙花之立,藕丝裙底露金莲。 若素小姐听了,赞道:“好,果然好!”楚卿又吟道: 月眉雩鬓束轻绡,仿佛临窗见半腰。 若个丹青何吝笔,最风流处未曾描。 若素听到末句,把衣袖掩口而笑。楚卿道:“莫非不通么?”若素道:“太难为情些。”楚卿道:“还不尽那画上的意思。”又吟道: 香篝录草日迟迟,妆罢何须更拂眉。 插得金钩嫌未媚,隔窗捡取梢花枝。 若素听了,又喜道:“果然捷才,愈出妙境,令人叹服!”楚卿做得高兴,又见小姐赞不住口,就想吟一首打动他,看是如何,又吟道: 佳人孤另觉堪怜,为恁丹青笔不全。 再画阿侬窗外立,与他同结梦中缘。 若素听罢,脸晕红,微笑道:“文思甚佳,只是少年轻薄些。你出去罢。”楚卿道:“幼舆折齿,不减风流,司马琴挑,终成佳话,一段幽情,都在诗上,小姐怎说轻薄?”若素道:“我也记不得许多,你把这扇子去题在上面。”楚卿道:“在这时写罢。”若素道:“不雅,到外边去写。写完我叫采绿来取。” 楚卿只得走出来,想小姐果是知音,但举止端重,吟得一句挑逗诗,他就红了脸,说我轻薄。若要月下谈心,花陰赴约,只怕是石沉大海了。又想是初遇不得不如此。自古道,一番生,两番熟,我今急急写完,趁夫人未归,送进去,再鼓动他,看是如何。遂自去写扇。 那若素见楚卿出去,对衾儿道:“你好造化。我看喜新风流隽逸,是一个情种,嫁这样人,你一生受用了。夫人真好眼力。”衾儿道:“小姐说得恁好。”话未完,楚卿送扇进来。若素道:“写得这快!”遂亲自接来,展开一看,却是一首揩书,一首行书,一首草书,一首隶书,写得龙蛇飞舞,丰致翩翩,赞道:“不但诗亚汉唐,更且字迹钟王。”遂把诗念了一遍,对楚卿道:“这第四首不该写在上边。”楚卿道:“小姐这便叫做太难为情了。凡有才的,必然有情,可惜那画上美人不是真的,若比得琼枝,我喜新就日夜烧香拜他下来,与他吟风弄月,做一对好夫妻,怎肯当面错过。”若素见楚卿字字说得有情,把楚卿上下一相,却见他袖口露出一件宝玩来。只为这件,一个佳人未了,又牵出一段奇缘。未知露出是何物,且听下回分解—— 第05回 题画扇当面挑情 换蓝鱼痴心解珮 词曰: 客路肯磋跎,只为佳人俏一窝。牵惹少年肠欲断,弥陀。愿买真香供养它。凤眼按秋波,经语声声带媚蚤。待把心情相诉与,奇奇。忽遇虔婆急杀公。 右调寄《南乡子》 话说若素小姐,见胡楚卿袖里露出一物,夺目可爱,问道:“喜新,你袖中什么把我一看。”看官你道什么,原来是扇坠系在素金扇上。楚卿连扇递过,若素接来看时,却是蓝宝石碾成一个小鱼,不满寸许,鳞颊宛然,晶晶可玩,不忍释手。楚卿问道:“此物小姐心爱么?”若素道:“此物实实精雅。你肯卖我么?”楚卿道:“宁送与小姐,断不卖的。”若素道:“怎好要你送。也罢,我见你带上少个带钩,我换你的罢。”遂向腰间裙带上取下来,递与楚卿。原来是个水晶块,上面碾成双凤连环,下边伸个如意头勾子,清可鉴发。楚卿得意道:“好美器!宝鱼换水晶,小姐,这是如鱼得水了。”若素笑道:“调得好。”楚卿道:“还有一说,换便换了,这鱼是至宝,就兑一千金子也不卖的。今送与小姐,不要埋没我一生苦心。”若素道:“虽是美玩,怎说起这□价钱来,必是你换的不值心上不愿么。”楚卿道:“是极情愿的。但喜新这个宝鱼,要比做雍伯的双玉、滥峤的镜台,聘一个才貌的佳人姻缘都在这个上。” 话才说到入港,忽闻背后嚷道:“喜新,你怎么不知法度,闯到小姐绣房来!”惊得楚卿回头一看,却是宋妈妈送饭与小姐吃。楚卿无言可答。只见若素道:“奶奶着他送玫瑰花来。”宋妈妈道:“原来如此。出去罢。”楚卿因假说道:“我要问小姐,讨两条线用。”若素就叫衾儿去拿线与他。正是: 白云本是无心物,又被清风引出来。 看官,你道楚卿要线做什么,原来是要哄宋妈妈先去的意思。那宋妈妈却说道:“你要线,我叫送出来。今日无人在家,随我到厨下,带了饭出去。”楚卿没奈何,只得随厨下,取了饭,仍进楼角门来。却见衾儿拿着线,走近前低低笑道:“亏你的急智,说得好用心话儿,未得陇先望蜀了。”丢在盘子里,就走,楚卿道:“陇也未必成。”衾儿已走入中间-子内。楚卿叫一声:“姐姐,送些菜与我吃来。”到书房恨道:“小姐虽被我看得个饱,可恶那婆子,打断话头。饭呀,你再迟半刻,我就讨得小姐口气了。”正坐在那里对着饭自言自语,只见空里放下一壶茶来。耳边听见说:“害相思的请茶。”楚卿这一惊非小,回转头来,却见衾儿立在身畔,口中说道:“今番也还怪我。”楚卿喜出望外,急立起身,唱个喏下去,道:“姐姐这次是破格爱着小生了。”抬起头来,衾儿已不见。原来衾儿见楚卿立起身来,恐怕去搂他,故此转身就走。楚卿急追出书房外,衾儿已进角门,望着楚卿笑一笑,把角门格的一声,反闩上去了。楚卿恨道:“方才我怎么耳就聋了,眼就瞎了?这妮子说话句句爽利,作事节节乖巧,说他无情,是极有情的,说他有情,是第一无情的了。我也算是聪明的人,转被他弄得懵懂起来,若是别人岂不被他活活弄死?”正是: 风流肠肚不牵牢,只恐被伊牵惹断。 楚卿吃饭才完,贾门公走来道:“吴小官,你乡里在外边叫你。”楚卿自忖必是蔡德回来,急出墙门。只见清书道:“吴哥,我要远行,特来看你一看。”两人遂往县前来。清书问道:“相公,事体如何?”楚卿道:“功夫已做到六分,若一句话应承,就有十分了。”清书道:“蔡德方才来到,甚埋怨我,今在冷净寺里等相公。”楚卿道:“我这样一个身段怎好去见他!”清书道:“俞老爷差人来接相公,现在下处,我不好对他说,单与蔡德相议,来寻相公。”楚卿道:“我一发不去了。你只说相公不在这里,打发差人先回。叫蔡德好歹等我两三日,必有着落。”转身就走。清书只得去了。楚卿自回书房。 且说若素见宋妈妈逼出楚卿,暗想:喜新来历有些奇怪,说话句句打在我身子;虽是个风流人物,我必定要问他个端的,便唤衾儿:“你把这扇藏了,夫人看见不便。”忽朱妈妈回来道:“奶奶今日侯夫人留宿,叫我来说,传个诗题在此。我是原要去的。”若素接着,分咐朱妈妈早去。将诗题一看,却是春闺题目,上限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韵脚溪西鸡齐啼,对衾儿道:“这诗题,是仿牡丹亭上的两句。你拿出去,叫喜新再做一首来我看。”衾儿道:“我不去。”若素道:“为什么不去?”衾儿道:“我见他有些不老成。”若素笑道:“这妮子好痴,那有才情的人,怎肯古板。你难道不嫁他么?”遂唤来采绿送去。 却说采绿年纪十五岁,生得肥肥白白,是个最聪慧的,见楚卿貌美有才,心上到有涎慕之意,只为夫人许了衾儿,晓得事不两一,只索罢了,却巴不能勾与楚卿讲句话儿。如今叫他送诗题,好不欢喜,遂到书房来。只见楚卿为热石蚂蚁不住的走来走去。叫一声:“吴家哥,你妻子在这里了,要也不要?”楚卿见他体态妖娆,言语反来挑拔,因笑道:“姐姐,你见我夜来寂寞,肯来伴我作妻子么?”采绿道:“啐,怎么将我做你妻子!你的妻子在我手里。”遂将诗题递与楚卿,假说道:“夫人今日不归,传回的诗题,小姐说你若做得好,把衾姐赏你,岂不是妻子在我这手里?”楚卿接了诗题一看,想这妮子,到有风情可以买嘱,因问道:“姐姐芳名?”采绿道:“我叫采绿。”楚卿道:“衾姐会妆乔,我不喜他。若把你配我,我就做一首诗与你拿去。”采绿道:“夫人作主,似难移易。”楚卿道:“我只问夫人要你,难道他不肯?”采绿微笑道:“不要嚼咀。快些写诗,与我拿去。”楚卿道:“我心在你身上,那里写得出来?”采绿道:“前做几首,立刻就完;今这一首,就难起来?”楚卿道:“日间有小姐知音在面前,动了诗兴,就一百首也容易。今天色已晚,写不及。既然夫人不归,我明日送去罢。且住,我有一物送你。”遂到床头取一条红纱汗巾出来,道:“我要央你一件事。你对小姐说,喜新也要小姐诗看看,就求小姐写在我扇上。若小姐不肯,我当面也要求他。日间宋妈妈古怪,不许我进来;衾姐恶作,把中门关着。你明日见宋妈妈不在房里时,你就来开了中门,便是夫妻之情了。”采绿啐了一声,把楚卿打一下,抓了汗巾就走,道:“晓得了。”遂走进房,将楚卿的话,对小脸述了一遍。若素道:“闺中字迹,可是与人看的?衾儿,我看喜新,不是个下人,有些跷蹊。”衾儿道:“何以见得?”若素道:“你哪晓得,卫青厮役于平阳,金燮庸工于滕肆,法章灌园于太史。喜新此人,若无志气,就是个轻薄;若有志气,未必肯在此恋着你。”衾儿道:“扯住不成?”若素道:“老爷年老,公子又小,若肯在此,是个万幸。他若把你不在意中,哪里再寻出这样一个?我有道理,明日送诗来把话一试,就晓得了。” 到了次日巳牌时分,楚卿正在书房,只见采绿走来道:“我昨日把你的话,对小姐说。小姐道,‘闺中字迹,不可与人。黄昏在灯下做了一首,今早誊我在花笺上,未知肯与你,不肯与你。我偷他诗稿在此。’”楚卿喜道:“这是你乖巧。”接来一看,只见上面写着: 上限雨丝风片,烟波 春闺 画船,韵限溪西鸡齐啼 雨余芳草绿前溪,丝线慵拈绣阁西。 风影良缘成寡鹄,片时佳梦逐鸣鸡。 烟涵素鬓修眉润,波曳湘裙俏步齐。 画鼓一声催去后,船船都是动要啼。 楚卿看完,大赞道:“好一个有才情的女子。果然蕙心兰质,浓艳凄清,又如隔花唤郎,亲近不得,今日得窥其心胁,好侥幸也。”采绿道:“莫讲闲话。宋妈妈正在厨下,小姐叫我去唤李阿婶。你可送诗进去。” 楚卿大喜,急急进去。若素正在窗外。楚卿亲身递去道:“俚句在此,求小姐改政。”若素接来,只见上写道: 雨洗桃花嫁碧溪,丝添堤柳绿桥西。 风开廉-嗔交蝶,片倚栋杆始伏鸡。 烟袅薰笼衾独拥,披萦湘簟体谁齐。 画眉人去无消息,船望江干日泪啼。 若素看毕道:“诗如五更杜宇,月下海裳。好情思,好风韵也。”楚卿道:“小姐不必过奖,但求小姐佳句,也借一观,以开尘目。”若素道:“女子诗词可是外人传得?况我并未曾做。”楚卿道:“从来一唱一和,喜新虽不敢与小姐倡和,但教我下次,做也无兴了。小姐决然做过,万祈不吝,题在喜新扇上,也不枉小姐指教一番。喜新是最知窍,决不与外人闻风的。”若素见说下次不做,心上爱他的诗,便沉吟道:“且再处。我要问你,你既有此才,何不读书,图个仕进?”楚卿道:“书都读过,没有什么奇书。”若素道:“既是饱学,何不去求功名,却在人门下?你若有志气,就在我这里读书。我对老爷说,另眼看你。”楚卿道:“功名易,妻子难,若不聘个佳人,要功名何用?”若素道:“衾儿甚有姿色,我把他配你。”楚卿道:“小姐美意,自不敢却,但书中有女颜如玉,若单标致如衾姐,没有才情如小姐,喜新也不必在这里。”正说到要紧处,忽采绿入来道:“快些从角门出去!夫人进来了。”楚卿一头走,一头叮嘱道:“千万写扇子。”若素也急急分咐道:“夫人在家,断不可进来。” 楚卿未到角门,夫人走到左厢廊下,早已望见,唤住道:“你进来做什么?”楚卿诨一句道:“要问朱妈妈讨个针用。”夫人厉声道:“朱妈妈昨日随我去,是你晓得,怎么支吾起来?”楚卿道:“喜新不晓得他住在人家,故此来寻。因见楼下无人,就出来了。”夫人心上有些疑惑,因是新进,不好叱他,乃分咐道:“非呼唤不许至楼下。”楚卿道:“晓得!”遂回书房。若素因楚卿出去,心上避嫌,只做不知,不敢迎接母亲,故意等夫人进来,方去问候。问候完了,回到自己房里,想:“喜新的话,明明是为着我,他又是功名易,妻子难,眼见得不是下人;衾儿决然绊他不住。喜新,喜新,你好痴算计,难道我就好许你不成?”又想道:“岂有此理!姻缘自有天定,我只守我女子之道罢了。虽然,我若太无情,只说我无眼力。他苦苦要我写扇,我只把唐诗写一首在上面,与他就是。”遂取扇写完,到黄昏时分,叫衾儿道:“你明日清早,趁夫人未起,将扇送还喜新,对他说,婚姻不可妄想主意,要自己打定志气不可隗颓,在此须守法度,你看他说什么话回覆我。”衾儿道:“早去就是。”明日起来,衾儿送扇出去。熟知事不凑巧,才出角门,而夫人竟知道了。衾儿大惊。未知如何回答,再看下回分解—— 第06回 沈夫人打草惊蛇 俞县尹执柯泣凤 诗曰: 一天骤雨乱萍踪,藕断丝连诉晓风。 幅素实堪书梦谱,怀衾准许破愁胸。 遂平义重能躁介,上蔡缘艰未割封。 好事多磨休燥急,且同阮藉哭途穷。 话说衾儿清早奉小姐之命,送扇还喜新,但知防近不防远,不知夫人已在天井里看金鱼,竟望厢廊就走开角门,要往书房来。那夫人昨日因喜新在里边出去,已存个防察念头,今见衾儿光景,遂赶上一步,喝住道:“要哪里去?”不意衾儿开角门时,性急了,拔闩甚响,楚卿在书房里听见,恐怕不是衾儿,定是采绿,赶来一望,中见衾儿向内走,却不知夫人立在转弯处,高叫一声姐姐。夫人探头一望,见是喜新,心中大怒,骂道:“你这贱人好大胆!喜新才来,你就与他勾搭了。昨日他进来做什么?如今你出去做什么?从实供招!”衾儿道:“他昨日何曾进来。”夫人一掌打去,衾儿急举手一按,不意袖里洒出扇子。衾儿急去拾着。夫人夺来看时,却是一柄金扇,小姐的字在上面,也不看诗句,又一掌道:“罢了,罢了,我不在家,你引诱起小姐。朱妈妈快拿拶指来!若素这不长进的,快走出来!”那朱妈妈正在厨下催脸水,刚进角门,听得里边打骂,立住脚,隔子眼里一瞧,探知缘故,忙走进书房,对楚卿道:“你们做什事,小姐写扇叫衾姐送你,被夫人搜着,如今小姐衾儿都要拶哩。你快些打点。”说罢,忙走入去。 楚卿原是胆小,唤衾姐时,看见夫人,不觉大惊,及闻得里边闹嚷,虽听得不清,胆已凉碎。今见朱妈妈说小姐衾儿都要拶,一发吓坏,想闺门如此,怎得小姐到手?今后欲见一面,断不能了。若不早走,决然被辱,不如去罢。急走出来,喜得门公不在,忙到冷寺前,要画圈时,又忘带墨,往寺内来,只见东关西倒,没有一个和尚。寻着一个跎道人,问他借笔墨,他说师父化缘出去,锁在房里。楚卿十分焦燥,忽见一个行灶在那里,又问要水,他说没有水。只得吐些津沫,把指头调了灶烟,画在墙上,弄得两手漆黑,寻水净手,躲在里边,不敢出来。 清书望见墙上有黑圈,进来寻着。楚卿道:“你快去拿巾服木梳来。叫蔡德收拾行李,问店家取了十两间,算还饭钱。速速到这里起身。”不-时,清书把巾服木梳取到,替楚卿改装,仍做起相公。蔡德已至,两边问了几句,遂走出城。吃过饭,觅牲口上路,方才放心。一路上,三人各说些话,此时是四月十八,天气正长,到遂平未黑。下了牲口,报进衙门。俞彦伯迎入后堂,各叙寒温,茶罢饮酒,彦伯道:“前日闻兄在上蔡,特差人迎候,不知台驾又往何处?”楚卿道:“一言难尽,另日细谈。”彦伯晓得路途劳顿,遂收拾安置。 连接三五日,彦伯见楚卿长吁短叹,眉锁愁容,问道:“吾兄有何心事,不妨与弟言之。”楚卿道:“乔在世谊,但说无妨。”遂把前事细诉一番。彦伯笑道:“原来有些韵事,待弟为兄谋之。”楚卿急问:“兄有何良策?”彦伯道:“长卿与先父同年,那长卿的夫人,是上蔡尤工科长女,尤工科夫人是米脂县人,他到舅家时,弟自幼原认得,一来是年伯,二来是相知,今与兄执柯,何如?”楚卿揖道:“若得如此,德铭五内了。”彦件笑道:“才说做媒,就下礼来,若到洞房花烛,不要磕破了头。”大家笑了一回。 明日,彦伯收拾礼物,往上蔡来。 再说沈夫人那日见了扇子,把衾儿打了两掌,叫朱妈妈唤小姐出来。若素听得大惊,却有急智,对朱妈妈道:“你且顺我的话就是。”遂走出来。夫人骂道:“好个闺女!”若素道:“母亲不曾问得来历,实不干衾儿之事。孩儿素守母训,只因昨日朱妈妈传诗题回来,喜新在外看见,说我也会做诗,既小姐能诗,我有扇,烦你央小姐题写。朱妈妈只说孩儿会做,竟拿进来,对孩儿说。孩儿想喜新不过是书童,哪里会做诗?因叫朱妈妈对他说,你若果然做得好,小姐就替你写了。原是哄他。不意朱妈妈出去,喜新的诗已写,就拿进来。孩儿看时,却做得好,因想父亲年老,若得喜新在此,甚可替父亲料理,不好哄他,又想闺中诗句,岂宜传出,故此写唐诗一首,叫衾儿送去,分咐他下次不可传诗进来。不意母亲知道。其实衾儿无过。就是喜新昨日进来,方才母亲又看见,或者为讨扇子,亦未可知。母亲不必过虑。”夫人听了,才把扇子上诗一看,却是杜甫七言《初夏》一律,后题《夏日偶书》,又无图书名字,方息怒道:“衾儿不早对我说。且问你,喜新的诗呢?”若素道:“在房中。”就叫采绿去取来。夫人看了,惊道:“这也不信。朱妈妈你去唤他进来,我问他。”又向若素道:“你的诗呢?”若素也叫采绿取来。夫人看完说道:“虽是春闺,在妇人则此诗甚美,在女子不该清雅些。衾儿你同小姐进去罢。” 停了半日,朱妈妈进来道:“喜新不知那里去了。到处寻不见。”夫人叫问豆腐,也说不晓得,心上疑惑:难道闻我打衾儿,他就惊走?到书房看时,件件不动,桌上摊着几本书是二十一史;再看床上枕边一只黑漆小厘,开年却是一副牙梳、一瓶百花露油。大疑道:“这是京里带来,若素梳头的。”画下压着两幅纸:一幅就是《春闺诗》,一幅是《夜读有怀》。连看几遍,想此子也奇。遂拿了梳匣,到小姐房中,问:“这瓶油,哪个送与喜新的?”衾儿道:“并不曾有人出去,哪个送他?”若素道:“他既有牙梳,岂没有油!”夫人道:“喜新的诗,你见过春闺一首,还有《夜读有怀》一首。”遂把诗付与小姐看。若素看了,心中了然,故意道:“据诗中意思,却是为着衾儿。”夫人道:“你有所不知,他第二句说‘娇客何人识韦皋’,韦皋未遇时,为张延赏门婿,延赏恶而逐出,后韦皋持节代延赏。此句是喜新讥我不识人。‘槐荫未擎-鹭足’,是宫槐之下,未列着鹭序-班,喻未仕也。第四句是为婚姻而羁绊。第五、第六,是未成然的意思。第七句,‘微服不知堪解-’,昔郑交甫游汉皋,二女解-,今变服而在门下,不知能遇否,则他非下人可知。末句‘且凭表史伴闲芳’,古诗有‘闲劳到底胜劳劳’之句,他明之是无书不读,闲在此间,借史以消遣,则其不为做书童而来可知。”若素道:“如此看来,与康宣华学者之事一辙了。”夫人道:“喜新不见回来,必是惊走。他若恋着衾儿,必不去;若不独为衾儿,决不来。”若素道:“来与不来,母亲何以处之?”夫人道:“若不来,也罢了。若是来,我将衾儿配他,凭他去。”若素道:“母亲高见极是。” 正说间,只见长接的家人回来说:“老爷已到省下,着我先回,钦限紧急,五月不利出门,分咐家人整收拾,二十六到家,二十八就要起行。”合家大小,各去打点。 到了二十四日,俞彦伯备礼拜见沈夫人。夫人以母亲乡党,父系年侄,出来相见。茶罢,彦伯说起作伐之事。夫人道:“本当从命,但一来老身只生此女,不舍远离;二来寒门并无白衣女婿;三来女婿必要见面,今行期迫促,不暇访察,待一二年旋归领教罢。”彦伯见事不可挽,打一躬道:“伯母以旋归为约,决不于福闽择婿了,小侄-候归旌就是。”夫人道:“盛仪断不敢领。只还要借重一事,前日有个姓吴的,也是鹿邑县人,投舍间作书童,取名喜新,老身爱他聪俊,许把小婢衾儿配他,不意那日衾儿出去开角门,喜新推角门进来,老身不知就里,疑心有私,责衾儿几下,他就惊走,却见他两首诗,其实才堪驾海,志可凌云,决非下辈。他说有一个乡里,在尊府作仆,不知此人可曾到来?若在尊府,情愿将衾儿嫁他,听凭去就,也见老身怜才之意。”彦伯道:“待小侄回敞府访问。但有诗乞借一观。”夫人命朱妈妈取出。彦伯看了道:“据这诗口气,决是国器时髦,岂肯为着尊婢?必是慕令爱才貌,故做此游戏三昧。伯母既是怜才,还该斟酌。待小侄访的回覆,何如?”夫人道:“老身岂不明白!但此人头角未嵘,门楣未考,轻易允口,岂不令人见笑?这事断使不得。若访得着,只把衾儿与他便了。”彦伯听了,料这事难成,只得做别出门,竟回遂平。 次日才到,楚卿急问道:“消息如何?”彦伯把上项事说一遍,楚卿顿足情极起来。颜伯道:“他归期尚远,兄何不先娶衾儿,聊慰寂寞,俟来岁乡试中了,那时小弟从中竭力,亦未为迟。何必如此愁态!”楚卿道:“人生在世,一夫一妇是个正理,不得已无子而娶妾。若薄-而二色者,非君子也。况若素才貌双全,那一种端庄性格,更是希有,小弟与他说到相关处,他也不叱,也不答,只涨红脸说道‘你出去罢’,何等温柔;及宋妈妈怪弟闯入内室,他说奶奶着我送花来,何等回护;小弟假说要线,他即唤衾儿取线,何等聪慧而顺从;及夫人回来,小弟临出,叮嘱他写扇,他又急急分咐夫人在家断不可进来,何等体谅。”说到此处,大哭起来,又道:“小姐说闺中字迹,断不传人,却又不拒绝我,特地写着扇子,悄悄唤衾儿送出,又不知多少幽情谜语在上。今忽天各一方,教我怎撇得下!”竟哭个不止。彦伯道:“不须过虑,好处还在后边。今兄且在此与弟盘桓数月,待过了新年,科考还家,免生烦恼。”楚卿道:“虽承盛意,小弟在此,一发愁闷,不如回去,在路上无人处,待弟哭个爽利。明日断要奉别了。” 说未完,门役来报:“外边有一起奸情事,一个美妇女同两个花子,解进来,请老爷升堂。”楚卿闻知,止了眼泪,就出来看审。未知所审何如,且看下回分解—— 第07回 守钱枭烧作烂虾蟆 滥淫妇断配群花子 词曰: 盈虚端不爽毫芒,逆取如何顺取强。 梅坞藏金多速祸,燕山蓄善自呈祥。 请看梓样今谁在,试问铜陵音已亡。 天杀蠢人多富吝,任呼钱癖亦渐惶。 话说胡楚卿拭干眼泪,出来看审奸情。看官丢开上文,待我说个来历。 遂平县东门外二十里,地名灌村,有个财主,姓吴名履安,祖上原是臣富,到他手里,更一钱不费。身上衣服,要着七八年。补孔三四层,还怕洗碎了,带龌龊穿着。帽子开花,常用旧布托里。一双鞋子,逢年朝月节,略套一套,即时藏起来,只用五个钱买双草鞋穿着,恐擦坏袜子,布条沿了口,防走穿底,常趱些烂泥。这也罢了,若佃户种他田,遇着水旱,别人家五分,他极少也要八分;这些佃户,欲不种,没有别姓田,只得种他。若说放债一发加四加五,利尾算利,借了他的,无不被他克剥;要到第二家去借,远近又被他盘穷,不得不上他的钓,及有被他克剥不起,要与他拼命。他又算计好,总不放债,收拾起来,都积在几处典铺里。家中日用,豆腐也不容易吃一块。所以在他身上,又积几十万家私,真是一方之霸。却亏得他娘子颜氏,原是宦族,能书能算。履安胸中浅浅,每事不敢与娘子争论。颜氏见丈夫财上刻毒,不时劝谕。哪里肯听。到二十五岁无子息,劝他娶妾,他不肯,说道:“娶妾定是年少,就生下儿子,我年老死了,少不得连家私都带去嫁人。”颜氏没法,吃了长斋,瞒丈夫修桥造路,广行方便,所行善事,难以尽述。到三十六岁,颜氏生一个儿子,取名欢郎,眉清目秀,颖异非常。到六岁从师上学,履安择一个欠债之人,文理不通,上门揽馆。先生教一年,反问他找几钱利尾,差六分银子,还留先生一部四书。颜氏查考学课,竟是空空,遂着管家另访一位宿儒,对他讲过,暗赠束金二十两,履安聘金在外,那先生感激,晓夜研究,不上五年,欢郎天资聪秀,五经通彻。取名无欲,字子刚。至十五六岁入泮。 履安为他择名门女,结下一头亲事。亲翁姓贾,他是扳仰富厚,又奉承子刚秀才。到十八岁做亲,借债嫁女,妆资到赠数百金。过门之后,子刚见妻子容貌不美,行步不俏,心上不悦,或住书房,或会考住朋友处,日远日疏。履安生了两个恶疮,昼夜声吟,说新妇命不好;连颜氏极明白的,也冷言冷语。可怜贾氏吞声忍气,上事公姑,下事夫主,中馈之暇,即勤女工,百般孝顺。子刚付之不理,暗中下了多少眼泪。娘家来领,又不许归宁。满腔恶气,又〔无〕处告诉,竟成郁症,茶饭渐减,自己取簪珥赎药。公姑又说他装模作样。过了弥月,将呜呼了。忽一日,子刚要入城,到房取新鞋袜,丫头无处寻觅。贾氏在床上听得,逐个字挣出道:“在……厨……里。”子刚勉强揭开帐一看,问:“病体如何?”贾氏道:“你问我一声,多谢你!我今命在旦夕,不能服侍你。我死之后,作速娶个贤慧夫人,不要牵肠挂肚,若肯垂怜,今日替我寄个信与父母,见一面而别,就是你大陰德。”说罢泪下如雨。子刚见遍体赢症,语语至诚,不觉也流泪。贾氏道:“你若哭我死也瞑目了。两年夫妇,虽不亲爱,却不曾伤我一句,但我身嫌丑拙,不能取悦于君。但生不同衾,愿你百年之后,念花烛之情,与我合葬,得享你子孙一碗-饭,我在九泉亦含笑矣。”话到伤心,一痛而死。子刚放声大哭道:“决然合葬。”遂请丈人丈母来看了,棺衾厚殓埋葬。 过了月余,门上做媒不绝。子刚到处挨访,闻得个宦族井氏,容貌绝轮,年十九岁新寡。财礼两百,父亲只肯许三十两,子刚暗暗兑换贾氏首饰凑数。娶过门来,艳冶动人,衽席之间,播弄得子刚魂都快活。井氏自恃色美,又今名门,把公姑不在心上。公姑又体惜他娇怯,奉承他是旧家小姐,就有不是处,亦甘忍而不言也,反说他命好,前夫受享他不起,我家有福得此好媳妇。 未及两月,有债户唤做任大者,借过米六斗,其时价贵,作银一两起利。后任大远出,至第三年回家,履安利上加利,估了他米二石、猪一口,又勒他写五钱欠票。至半年七月,履安哄他:“还了我银子,与你重做交易,拨米两石借你。”任大听了,向一个朋友借他籴米银五钱,对他说我明日即取米还你。持银送至吴家,履安收着道:“今日没有工夫,明早送批到宅上还你。”任大回去。到了次日,履安即到任大家中道:“五钱母银和你加三算,还该利银一钱二分,一发清足,交付欠票。”任大要借米,只得机上剪布五尺,又凭他捉了一只大公鸡。履安道:“实值一钱一分,还少一分。”见壁上挂着一本官历,取下道:“这个作一分罢。我正要看看放债好日。”遂递还欠票,袖了历本,拿着鸡并布,如飞去了。任大急急写了借批,与两个儿子,扛着箩到他家里借米。回说出门讨债了。明日再去,等了半日,才走出道:“你来做什么?”任大道:“承许借米,特写约批在此。”履安摇首道:“一两米银,讨了三四年,才算明白,今谁要借你!”任大苦求一番,只是不允,想道:“自己没有也罢了,转借的五钱来,教我哪有米还他?”只得又哀恳道:“止借一石罢。”履安又不允,把手一摊,竟踱了进去。任大急得三神跳爆,气又气,饿又饿,骂道:“没天理老乌龟,少不得天火烧!”履安听了,怒跑出来,未及开口,不提防任大恨极,就是一掌,力猛了些,家中一只恶犬正在那里吠生人,一交跌去,正磕在狗头上,砍去两个齿。那狗被履安颈压翻,仰转身,把爪一挖,履安一只右眼弄瞎了。履安眼痛,极喊一声,这狗认是抓住他,狠命一口,将履安右耳咬了下来。任大见了,往外就走,跨出门槛,回头一望,不期一脚踏在空里,仰身跌倒阶沿石上,已磕伤头脑,血流满地。两个儿子大恨,拿两条扁担奔进去,把履安打得浑身肿紫,救命连天。许多家人出来救住。看任大,已呜呼了。闹动地方,都道履安打死人,个个大恨。三日前又唤子刚到颖上典中算帐未回,家里打得个雪片,仓里米挑尽,不亦乐乎。媳妇躲到母家去了。这些人把尸骸扛到厅上,将履安解入城来。 看官,履安平日若有至爱朋友,自然替他出来周合,拼得几百银子,买嘱尸亲、地方衙门、上下从直,断他斗欧身死。无奈处处冤家,没人来解说。县官又闻里富见没有官节,一夹打四十收监。次日又把履安拿出来再夹。履安只得认了斗欧推跌身死。及子刚得信,连夜奔回,遂买嘱尸亲,到衙门用了二三千银子,告了一张拦招,方才断得两下斗欧,自己失足,误跌身死。暂行保释,听候详宪发落,已是伏圄百日。 此时十月尽问,子刚与颜氏往庄上收租。履安因夹打重伤,在家养病,正在楼上。忽见前厅火起,刚下胡梯,楼上火起,不敢出前门,往后楼要去抢那放债帐目,不想库房火又起,急往后园门,门再拨不开。那火已烧到后槽,进退无路,只得钻在粪窖里,喜得两日前挑干了。谁知屋倒下来,烧着身上衣服,烫得浑身火泡,又钻不出,火气一炙闷死了。这些家人妇女,个个走脱。子刚母子得信赶回,已是天晚,火势正焰,无法可救。是日井氏回来,只得宿在舡上。可怜几十万家私,尽成灰烬,只有二处典铺并田地,不曾烧得。放债帐簿,并无片纸,惟有田产租簿,并典中数目,子刚带在庄上。明早子刚不知履安尸首在何处,打发井氏往庄上,唤附近欠债人家,一概蠲免,着他同家人扒运瓦砾。直弄到第五日,在粪窖扒出尸首,遍体班烂,火气入腹,像一个癞虾蟆。买棺盛殓埋葬,在庄上再起几间屋,重置一番家伙。自此以后,人人藉口谈论履安恶报。 子刚闻得,遂发狠要做挣气的事。算计后年科举有服考不得,及至服满,又下不得秋闱,遂援例入监,把家事托几个管家职管,竟坐监读书。一去数月,颜氏见媳妇不肯做家,惟图安逸,未免说了几句,井氏回娘家去了,屡接不回。直至岁终,娘家也无盘盒,忽然送来。过了新春,子刚抵家,井氏床头告诉,意欲另居。子刚溺于私爱,想前贾氏,被父母憎嫌死了,今我在家日少,倘妻子气出病来,悔之晚矣。遂托言在痒诸友会考作文不便,竟与井氏移居入城,带了丫头一个、炊-老婆一个,并跟随的书童,住在城内灵官庙前。 过了月余,子刚下乡探母,料理些家事,一去数日。原来井氏是最滢的妇人,前夫姓庄,做亲未及一年,弄成怯症,谁知此病虽瘦,一边虚火愈炽,井氏全不体惜,夜无虚度,看看髓枯血竭,不几月而死。到了三七,井氏孤另不过,将次旁晚,往孝堂假哭,忽丈夫一个书童,年纪十六七,井氏平日看上的,走来道:“奶奶,天晚了,进会罢。”井氏故意道:“想是你要奸我么?”书童吓得转身就走。井氏唤住,附耳低声道:“我怕鬼,今晚你来伴我。”书童笑允。黄昏进房,却是精力未足,不堪洪冶鼓铸。至五七,公姑拜忏亡儿,井氏窥见个沙弥嫩白,到晚引入房来,岂期耳目众多,为阿姑知觉。阿姑气忿不过,请他父母说知,殡过儿子,就把媳妇转嫁子刚。娶过门时,子刚是少年英俊,井氏美貌妖娆,两下中意。及履安打死人,惊回数日,只在母家清净不过,要结个相知,又再没有,意与厨下一个粗用人,叫做汲三弄上了。后来子刚坐监,颜氏屡接不回者,恋汲三也。谁知事无不破,一日被母亲见了,责逐汲三,叱回女儿,永不许见面,所以无盘无盒送来。 今子刚移居城内,往乡探母,一去数日,井氏终朝起来,无一刻不想取乐,只得前门后门倚望。原来他后门斜对灵官庙,庙门外左右一带桫拉木,有两个乞儿歇宿在内。一日下起暴雨,井氏在后门窥探,瞧见庙前一个乞儿,见街上无人,望东解手,露出,十分雄伟,心上喜道:“经历数个,俱不如他,作用决然不同。”想了一回,只见雨止天晴,乞儿走来道:“奶奶舍我赵大几个钱。”井氏遂问道:“你叫赵大么,这样一个人,为什么讨饭吃?”赵大道:“奶奶,我也有些家私,只因爱赌穷了,没奈何做这事。”井氏道:“你进来,我取钱与你,还有话对你说。”赵大跨入门内,井氏取出旧布-一条、短夏布衫一件,又付一钱一百,道:“央你一事。我相公结识个妇人,在北门内第三家,不肯回来。你将这钱到浴堂洗个澡,着了这衣服,到黄昏人静,替我去问一声:‘吴相公可在此?’他若说不在,你不要讲什么,转身就来回复我。若街上有人,你不要进来,虚掩着门等你,进来不要声唤,恐丫头听见,对相公说道我察他的是非。”又领赵大走进一重门道:“你悄悄到这外厢来。”赵大道:“晓得。”去了。黄昏时分,赵大到北门问时,那人家应道:“不晓得什么吴相公。” 转回庙前,见街上无人。推门时,果然虚掩。挨到外厢是朝东屋,是夜四月念一,更余后,月色横空,走入侧门,看见-儿开着,窗边一张春凳,井氏仰睡在那里,身上着一件短白罗衫,下边不着裤子,系一条纱裙,两腿擘开,把一只小脚,架在窗槛上,一只左脚曲起,踏在凳角上,月下露出雪白腿儿,止一幅裙掩着羞羞。赵大见角门闭着,四顾无人,低低唤一声奶奶,不应,把金莲粉腿看了半日,不禁火炽。再唤一声奶奶,又不应,轻轻起其裙,掀在半边,露出那合香豆蔻。赵大色胆如天,竟潜入花房,幸喜开门揖盗。未几,凳角一只脚,已跷起来,又少顷,架在窗槛上的,一发缩起。赵大暗想,他有些醒了,但他睡梦中,未知认着哪一个,他若叫喊,我走了就是。遂放胆施展。却见井氏身如泛月扁舟,摇动半江春水,足似凌风双燕,颉颃一片秋云。赵大见其滢荡,唤他一声,井氏假意道:“你怎么奸我?”赵大道:“特来回复奶奶,因怜爱奶奶,月夜无聊,故此奉承。”井氏道:“相公可在那里?”赵大道:“他说不在。”井氏道:“我方才睡着,不意被你所污。今相公既不顾我,与别人快活,我也凭你了。”赵大恣意奔突,两下十分得意。约赵大夜夜须来睡到五更。把二两银与他道:“你今不要讨饭了,将就做些生理,我逐渐接济你。” 不料赵大伙伴,叫做终三,见赵大穿着夏布衫,身边又有银子用,疑是哪里去偷来,到了二十三日,在桫拉木栅里,见井氏在后门里丢眼色,终三走进前一看,并无他人,只有赵大站在墙边,遂留心觉察,远远瞧着。到夜静无人,只见赵大溜进去了。终三守在庙口,到三更还不见出来,走去摸后门,却不曾上栓,潜踪而进,挨近右厢门首,只听得滢声浪语,妇人与赵大狠战。终三缩出后门,想道:“不信世间有此贱妇!且待我设计制了赵大,也去试他一试。”赵大五更出来,直睡至上午。终三买两碗酒,街上讨些骨头骨脑下酒的,来对赵大道:“大哥,我连日身子不快,今日特买酒来,要请你畅饮一杯。”赵大道:“我怎好独扰你,我也去买一壶来。”就提瓦罐去打酒,又买只熟鸡回来。猜拳行令。终三是留心的,赵大是开怀的,直吃到晚,不觉大醉。终三又把他灌了几杯,眼见得醉翻了,遂把衣服脱下,穿在自己身上。等到街上无人,走过街来,见他后门虚掩,推开进去。井氏在黑暗中道:“我等你好久。”遂曳着终三手,到厢房来。是夜点灯,桌上摆着酒肴。井氏定睛看时,吃了一惊:不是赵大。终三道:“奶奶不必惊疑,我是赵大的伙伴。他今日醉了,恐负奶奶之约,特央我来的。”看官,若是井氏有此廉耻,必竟推却一番,孰知他听说赵大央他来的,先被拿住禁头,开口不得。终三见不做声,吹息了灯,恣情苟合。 那赵大一觉醒来,已是五鼓,急急扒起,不见了衣服,又不见了终三,心慌性急,恐负井氏,竟赤身挨入门来,走到右厢,只听得唧唧浓浓,滢声溢户,仔细一听,却是井氏与终三说话。赵大大怒,欲上前争奸,却想井氏面上不好看。按定心头,退出后门,走进庙来。只见两个公人,把手索颈上一套,喝道:“贼精做得好事,速把平日所偷何家,直说出来!免你上吊!”看官,原来两个公差,因北门人家失了贼,县中缉捕,见昨日赵大买鸡,露出银子,就想这花子必定做贼,故来挨访,见他在人家出来,故此扭住。赵大道:“我非是贼。”公人打几掌道:“你不做贼,为何在这人家出来?不吊不招!”赵大情极,又恨终三,只得说道:“不是贼,是听奸情。”正说时,有两个光棍,夜里赌钱输了,回来见公人锁了花子,立脚看。赵大道:“是我一个伙伴,奸滢这爱奶奶。我去窃听,如今还在那里,却不干我事。”四人听了,牵赵大赶入屋来,只见妇人与终三赤身搂抱。两个光棍因赌钱输了,撞到床前,把衣被卷个精光,跑出后门,招呼众人道:“你们大家来看奸情。”此时街坊上,走的人多了,拥满房屋,只见公人将手索系着两个花子,妇人一丝不挂。众人道:“这样美妇人,伴着死花子,也是禽兽了。”井氏把终三一看,浑身黑癞,两腿肉烂,悔恨不及,央求众人,愿出银两告饶。几个有年纪的道:“他有丈夫,银子诈他不得的。但如此伤风败俗必要解官发落为是。”从人道:“有理。”遂唤出丫头,讨件衣服与他穿了,下边束着裙,不许他着裤子。此时,井氏身不由己,被众人推到衙上,复有两个恶少,把井氏后边裙幅投起,露出雪白屁股,引得合街人大笑。 解上堂来,此时楚卿亦出来看。俞彦伯升堂,欲解楚卿愁闷,把井氏拶起,要他将平生偷汉的事供出。井氏忍痛不过,只得把和尚、汲三、赵大前后等情,尽招出来。彦伯道:“这古今罕有。”怞签把两个花子,各责四十,枷号一月。正要把井氏发落,只见一人上前揖道:“生员不幸断弦,结此贱妇。向因外出,适才回家,已知始末。此妇已非人类,不烦老父母费心,等生员杀了就是。”竟向袜桶里怞出刀来。原来是吴子刚,彦伯向来是认得的,便急叫莫动手。子刚哪里肯听,竟奔近井氏把刀劈下。幸亏两个皂隶怜妇人标致,又见本官分咐莫动手,把竹板一架,已削去半片竹片,又把竹板一隔,把他刀打在地下。彦伯对子刚道:“贤契侠肠如此,若在家里,杀了何妨,但经本县,自有国典,公堂之上,持刀杀人,反犯款了。本县自有处法请付度外就是。”子刚听了,一揖而出。彦伯把井氏收监,出票去唤他父母。不多时,差人回覆,他父母说没有女儿,不来认他。彦伯即唤几名皂快,往四门选取少壮无妻花子数名,明日早堂听候。公差去了,彦伯退堂。 明早拿了十余个花子到县,彦伯监中提出井氏,分咐道:“你这滢妇,喜欢花子,今日凭你去随着几个罢了。”井氏哀求道:“愿出家为尼。”彦伯道:“守不定情,少不得迎奸卖俏,清净佛场怎与你作风流院?”又向花子道:“你众乞儿领出去讨饭供养他,两下受用,但不许在此境内,又不许恃强独占,并卖与人为娼,察出处死!”把井氏打四十,批下断道: 审是井氏,滢妇中之最尤者。负鸡皮之质,不顾纲常;挟狐媚之肠,孰知廉耻?惟快意乎敖曹,竟失身于乞丐。扰乃夫之志,杀死犹轻,施我法之仁,如从惠典。薄杖四十,示辱鞭蒲,奈万人之共弃,为五党所不容。配为花子妇,任伊掌新航。逐出境外,禁入烟花。卑田巷口,叫奶奶与官人;东郭-间,唱哩哩莲花落。 唤公差将审语粘在照壁。人从称快。众花子把井氏拖的拖、夺的夺,闹嚷嚷,个个兴头。看的男子妇人,塞满街道。楚卿直看他扛出西门,笑个不亦乐乎。 又住了两日,告别回家,彦伯苦留不住,赠银五百两,楚卿逊谢一回,起身辞去。未知别后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08回 村学究山舍做歪诗 富监生茶坊传喜信 诗曰: 哲人日已远,斯文渐投地。 学穷如嵩林,纷纷起角利。 不识四书字,安解一径义。 骗得愚义兄,误却佳子弟。 鹤粮借养-,盐车负骐骥。 感慨灌花翁,击碎玉如意。 话说胡楚卿别了俞彦伯,一路行来,见个少年,也是一主一仆,好生面熟。同行了三十里,那人差别道:“兄不是敝府口气,今往何处?”楚卿道:“小弟是鹿邑,有事来拜俞大尹。”那人拱手道:“失瞻了。小弟正要往归德。”楚卿道:“如此同行了。请问尊姓?”那人道:“小弟姓吴,字子刚,本县人。”楚卿就晓得前日县堂上要杀妻子的吴监生,所以有些认得。子刚道:“兄尊姓大号,几时到这边?”楚卿道:“小弟姓胡,字楚卿,来此数日,今早才别的。”子刚肚里也晓得楚卿知道他的事。二人又说些闲话,不觉行到上蔡。楚卿叫蔡德去访沈家,就同子刚上了旧店。少顷蔡德回覆道:“沈老爷已于二十八日赴任去了。再问豆腐店,他说你是哪里人,我说是鹿邑人,要记乡里姓吴的,他说喜新不知哪里去了,夫人小姐甚是念他,临行朱妈妈寄一封字,要与他,说若有喜新乡里来问,就可寄他,你今既是喜新乡里,我把这封字寄你与他。如此我拿回来。”楚卿看封皮是二十七夜,封内写:“撇下衾儿,若不图后会,便是无情也。”不写哪个名字,细认笔-,乃是小姐的。把《春闺诗》出来一比,虽真草不同,而风雅无二。因想起小姐书欲写而难写,名欲露而不敢露,待撇下而不忍撇下,故写这字来,真好感伤也,又下起泪来。子刚道:“兄有何心事,尚有过于弟者?”楚卿道:“此肠欲断,不能细谈,明日路上,大家一诉。”子刚遂唤主人多设酒肴散闷。 明日途次,楚卿道:“兄之事,弟未悉其始末,若不见弃,一谈何如?”子刚道:“天涯知己,见笑何妨。”遂把父亲如何作家,如何死法,原配贾氏,如何贤慧,如何憎厌,细细说了一遍,说到贾氏抑郁而死,也哭起来。楚卿道:“后来如何?”子刚道:“后来续娶的,就是前日之妇,做这事来。”楚卿道:“今尊意如何?”子刚道:“已勘破红尘,知天道报应不爽,酒色财气,不可认真。向有小典在京师,先父是三分息,今弟去算清前帐,以后一分五厘息了。更有贵府盐店,借银四百两,要去取讨。”楚卿道:“兄有此家私,令堂无人奉侍,还该娶一房才是。”子刚道:“就是要娶,在本处亦无颜。待典中算帐回时,要在外郡置一庄宅,同母亲移居,再作区处。”楚卿道:“这也高见。”就把自己父母早亡,尚未受室,今在上蔡,前后事情,细说一遍。子刚道:“如此看起来,弟与兄异途同辙了。但替兄想来,那夫人说无白衣女婿,来年就是科场,吾兄发愤,博得黄甲,那时肯与兄便罢,倘若不肯,小姐亲有水晶带-、亲笔诗在此,只说他赖婚,约了同年,共上一本,圣上作了主,夺也夺他过来。今日何须愁闷?”楚卿见说得有理,心上畅快。一路上言语投机,遂成莫逆。 及行近鹿邑,楚卿道:“小舍就在前面,若蒙不弃,屈驾光降,结个知己何如?”子刚道:“弟亦有此意。”遂同至楚卿家,合家接见。楚卿打发蔡德妻子回去,就办三牲祭礼,与子刚结拜为兄弟,子刚年长为兄。楚卿置酒款待。盘桓两日,子刚道:“贵处民风古朴,甚可卜筑。兄园左有隙地数亩,弟欲奉价,建造几间房屋,与兄居止相傍,未知允否?”楚卿道:“弟若得与兄为邻,平生之大愿也。弟原有楼屋一所,离此三里,暂典与寒族,就送兄居住,何以价为?”子刚道:“若得如此,弟旋踪时,就变卖田产,同家母到宅了。”楚卿大喜。明日临行,子刚道:“八月准到此处。兄若要问信,可到府前广货店汪景成家便知。他不时有人来往。”说罢,两人拜别。 自此楚卿深信子刚之言,发愤读书,真个是足不窥园,身不出门,读至四更,犹吟哦不绝。光陰梭掷,不觉重阳节近。管家周仁来到书房,见楚卿沉思默诵,周仁连叫三四声,总不听见,直待拿朱墨来磨,再叫一声,方才看着。周仁道:“相公如此用心,决然大发。但明日是个佳节,该出去散一散步。”楚卿道:“不是你提起,我到忘怀了。我原约一个朋友,明日可顺便到府前问信。” 次早起来,下起细雨,至初十日晴了。楚卿同清书上了牲口,出门但见金风飒飒,衰柳凄凄,已是深秋气象了。行了三十余里,天气暴热,一片乌云西起。忽然下雨。望见山坡下有个竹林,几间茅屋,楚卿急来躲雨。来到门前,下了牲口,忽听得里面赞道:“虽子建复生,不过如此!”楚卿就踱进去,却是两间敞屋,半壁疏篱,几盆黄菊,到也幽雅。有两个老年,一个少年,在那里饮酒,桌上五六个碗,已吃得精光,拿两幅字,侧头摆脑的称奖。忽见楚卿走进,大家立起身来,拱一拱道:“请坐!”楚卿道:“小弟是偶然躲雨,请各尊便!”那个道:“小弟因昨日下雨,不能纪登高之胜,今特约两位知己,在此挈盒补数,限韵赋诗。但瓶之罄矣,不敢虚屈了。”楚卿道:“既如此,必有佳作,敢借一指教?”那一个道:“兄也晓得诗么?”楚卿道:“虽不晓得,却也读得出来。”又一个道:“这位姓高,是个宿儒,一个徽州大店里,请他教两个儿子。弟姓赵,在前村训蒙。因初八日,高先生放学回来,路上买一只——约小弟昨日要来赏菊,就以‘-为韵。不意下雨,未曾一乐。这一位姓邳,是青年饱学,住在城内,就在城中处馆,昨日到这边岳家,要领夫人回去。所以弟两个,各出酒肴在此,屈他来到做一首,效金谷园故事。既兄晓得诗,必定是有意思的了。”遂递过姓高的诗来。楚卿看题目,是《雨中寻菊》;再看上面写着诗道: 七三涂猎捡之——|也煮妻椒炒精。 菊-倒风双袖酒,鸡糖溅雨一襟饧。 宾王昔日无三友,陶令今年有四甥。 乐矣归欲-不见,问-光惯瓮-秤。 楚卿念了三遍,也不明白,只得问道:“小弟学浅,不但不明其理,要求逐问讲教;连这“-”字也不识。”高先生道:“兄方才说识诗,故此与兄看。今兄看不明白,要我讲说。孔子云‘诲人不倦’,我若不肯,就是吝教了。这‘-’字,是茄娘切。在《海篇》上,夫-者,——也,——者,吃物而唇动声也。第一句‘三七涂猪检之-,前日弟解馆回来,以七分三厘银子,涂路上遇着个猎户,拿许多雉兔獐鸡,弟捡一只——蛄耍是这个原故;第二句,买到家里,-去毛,先将水煮一滚,老妻就取起切碎,放些椒料炒着,精品不过,所以说‘椒炒精’;第三句,要晓得未种菊,先插竹,昨日因虚了赵先生之约,到一个邻家赏菊,正在花下饮酒,忽然一阵风来,竹-吹倒,划泼了半壶酒,老夫双只衣袖,沾得甚湿,故云‘两袖酒’;‘鸡糖溅雨’者,那些鸡一向躲在菊花下放的粪,也有干的,也有白的,也有一样色烂如糖的,那急雨溅起来,急去收碗喋,看衣襟上溅满了故云‘一襟饧’;至第三联,是两个古典:昔日骆宾王寻菊,无三友者,不曾有赵先生、邳兄与老夫三人也,当初陶渊明最爱菊花,为彭泽今。今人每以海棠比西施,老夫发邓以菊花比渊明,是巧于用古处。上年敞邻在朋友处分得一根回来,今年产了四芽,可是生了外甥一般?末两句是照应起两句,赏了菊,吃了酒,乐而归去,还剩那——诩遥老夫正要想——的再吃些,不意又见,问起拙荆,他道领家有个狸猫,到舍偷吃,不管多少,一吃就精光,竟是吃惯了,如今把-獠卦谖屠铮将-秤盖好,又恐爬开了,故云‘问狸光惯瓮-秤’。你说这诗好么?”楚卿道:“果然妙。”高先道:“赵先生,你的佳作,一发与这位看,见得我们为师,俱有实际,不比那虚名专骗人家束修的。”赵先生对楚卿道:“看诗有个看法,须要认题。高先生吃-猓是做死的,我是做活的,不可一例看。”楚卿道:“有理。”只见他诗写着道: 菊边歇下一只-溅湿衣毛活似精。 赶他翟遏像赶鸭,吃他连喋如吃饧。 儿惊磕碰寻老子,婆见吱喳叫外甥。 十六双棋去得尽,刚刚剩得光棋秤。 楚卿看了好笑,只得赞道:“妙!这位邳死一发请教。”邳先生道:“两位先生是前日做起,小弟是今早约来吃酒,方得做起,已有两句了。”弟与楚卿道:“小弟是不做——做——恕!背卿接来一看,只见道:—— 花叶啄完光打精。 楚卿见他年少,忍不住道:“诗思甚佳,只怕——,未必做巢在菊花上。”邳先生笑道:“兄只识得几个字,就要批评人?千家诗上,说得食阶墀鸟雀驯,鸟雀既驯,难道——做不得巢?轻易批评人者,此亦妄人也已矣!”楚卿道:“领教。”意欲别出。赵先生道:“雨虽止了,地上犹湿。兄既晓得诗,也做两三句何如?”楚卿道:“要做何难?”三人便去拿纸笔墨砚,铺在桌上。 楚卿坐着,三人到背后,把眼瞅一瞅,看他做些什么出来。孰知楚卿提起笔,不待思索,一挥而就。诗曰: 溪头雨暗下飞-踏屐篱边致自精。 看去离披如中酒,食来清远胜含饧。 临波洛女窥行客,洒泪湘妃觅馆甥。 带湿折归敲一局,幽香染指拂揪秤。 楚卿立起身来道:“呈丑!”高先生道:“做不出么?”楚卿道:“完了。”三人不信,走到近前一看,果然完了,都说:“这也奇!”今到第三句,高先生道:“这‘中酒’二字不通,那有菊花吃酒?”大家都笑。念完,再念一遍,觉得顺口不俗,且做得快,不像自己苦涩,有些嘴软起来。姓邳的道:“真是仙才!兄在何处处馆!”楚卿道:“不处馆。”赵先生道:“兄该处一馆,若要美馆,有个舍亲,只有四位学生,馆毂与高先生差不多,足有八担大麦。” 只见清书进来道:“相公,路干了,早些去罢!”楚卿遂撒手与三人作别。上了牲口,一路好笑。 明日到归德府,正欲进城,只见茶馆内一人叫楚卿:“贤弟哪里去?” 未知何人叫他,且听下回分解—— 第09回 费功夫严于择婿 空跋涉只是投诗 诗曰: 学力文宗巨,君英糜士风。 才凭八句锦,缘结寸香红。 旧韵妆台杳,新题绣阁通。 夺标虽入手,犹恨来乘龙。 楚卿听得路傍楼上有人叫他,回头一看,却是吴子刚。下了牲口,子刚迎道:“一别五月,不胜梦想!”楚卿道:“不见死回,特来汪家问信。”两个上楼,各叙别后事情。子刚道:“弟正要来报兄喜信。弟出京时,闻得福闽倭寇已平,北直山西一带土贼猖獗,钦召沈长卿镇抚。弟想这几个月,行了几千里路,上任未久,那有功夫择婿?如今转来,家眷到任。贤弟来岁中了乡科,到京又是顺路,岂不是个喜信!”楚卿道:“但愿如此!”子刚道:“如今喜信既报,既要回乡,移居之事,约在来春二月到宅。”楚卿道:“-候伯母鱼轩。”就同到子刚寓处住了。明日分别不题。 且说沈长卿同夫人小姐,于四月二十八日起身,直至六月终,方到任所。沿海一带,关津严守,倭寇屡战不利,竟退去了。驰表进京,八月二十六日旨下,钦差镇抚冀州真定河间等处。自己走马上任,家眷陆续起程,十二月初六才到冀州,家眷正月十二方到。彼时流寇窃发,不意二月中,打破了沙河广昌长垣。长卿日夜设御,流寇方退,长卿遂回冀州。 时沈夫人见若素年长,欲择婿,即与长卿商议。长卿道:“我久有此意,因宦途跋涉,只得丢下。今幸地方稍平.正该留心访择。”这话一出,那些公子乡绅,个人央媒说合。远近州县,每日有几个来说,你讲哪个强,我说这个好。长卿竟没主意。到是夫人说门楼好不如对头好,效苏小妹故事,令女儿出题选诗择婿。长卿道:“有理。”及至诗题一出,门上纷纷投诗不绝。一应着家人传进,并无可取,若素一概贴出。有几个央有才的代笔取中了,发帖请到后堂,不是年长,定是貌丑,或有俊雅的,当面再出题一试,竟终日不成一字,一概将原诗封还。如此月余,渐渐疏了。 再说楚卿当日别子刚回家,过了残冬,至正月服满,见过府县学官,三月初,宗师考归德,楚卿进考。正出场来,忽听得两三个少年秀才说,考一个科举易,做一个丈夫难。那个道:“沈小姐比宗师转恶些。如今做身分,只怕再有两年熬不过挨上门的日子。”又有一个道:“我们往来千余里,空费了盘缠,不曾吃得他一杯茶,待他白了头,与我什么相干!”大家都笑。楚卿心中疑惑,就问道:“列位兄讲的什事,恁般好笑?”一个二十多岁、有几茎髭的道:“冀州沈兵备,有个小姐,带在任上,要自己捡老公,出题选诗,多少选过,并没中意的。小弟选中了,又嫌我这几茎髭,恐怕触痛了小姐樱唇,仍复回了。”楚卿忙问:“如今有选中么?”答道:“他到八十岁,也不要选中了。”遂一拱而别。 楚卿闻此信,又惊又喜,喜的是有择婿门路,惊的是路远恐怕去又有人取中了。来到下处,踌躇不决,又想道:“我为他费过多少心,小姐在我面上又有情,我若不去,难道送上门来?”遂急急回家,也不管有科举、没科举,仍唤蔡德、清书跟随,连夜赶来,不日已到冀州地面。逢人访问都说小姐眼力高,哪里有人选得中。 楚卿听了大喜,急急赶出冀州,寻下处歇宿。问于店主,店主道:“以前乱选,每日投诗有上百,俱被贴出,后来每日还有几十,有选几个进去,或老或丑,或当面覆试不出,回了出去,末后一日只有几个。近来夫人新设一法,不用投诗,求选者俱至迎宾馆,先将家世年貌名帖写定,管家传进,然后出题。恐人同谋代笔,却是一人另有一题,一个另设一桌,不许交头接耳,着管家监着,香点完不就,一概不收,或有完的,诗内写现寓某处,以备邀请。如今或三两日,止有一个。”楚卿大喜。 明日早饭后,唤蔡德、清书跟着,备个红柬,进迎宾馆来。管家问道:“相公还是考诗,还是拜见老爷?”楚卿道:“考诗。”管家把楚卿一相,口中赞道:“好!”即去拂桌摆椅,磨墨濡毫,请楚卿坐,袖中取出一幅格式来,上写道:十五岁以下,二十岁以上人,俱不入格。楚卿看了,唤清书取一个红柬来,上写着: 河南归德府鹿邑县,胡玮字楚卿,年十八岁,面白,系生员。礼廷衡,官拜左谏议,父文彬,官至礼部郎中。 写完管家拿进去,少顷,见一个披发童子,托一盏茶送上。清书在房,掩口而笑。楚卿看见,想着上年自己扮书童在他家,今日他家书童来托茶,也忍笑不住。茶完,管家出来,手拿红柬,上写诗题:一个题是《花魂》,一个题是《鸟梦》,下边注着细字“韵不拘。”又见一个童子,拿安息香,把火点了两支,留一支不点,放在案上,取一支点的进去。楚卿问是何意,管家道:“小姐分咐,香完诗缴,又恐我们受贿作弊,不完报完,得完报不完,故同点两支,取一支进去。如里边将息,即着人出来缴诗,迟半刻,即不收。”楚卿问:“留一支不点是何故?”管家道:“小姐定例,点香一炷,要诗一首,题是两个,故香有两炷,逐首去缴。”楚卿又问:“题是小姐出的,写是侍女衾儿写的。但是完不完要原帖缴进,不许人带去。”楚卿又问:“衾儿曾嫁人否?”管家道:“说来好笑,今年二月间,老爷要把他配与书记,衾儿抵死不肯。问起原故,夫人道:‘老爷未回时,曾有一个姓吴的,鹿邑人,来做书童,取名喜新。我见他伶俐,把衾儿口许他。后来不知什么缘故去了。想是衾儿要守他。’老爷听了,要把衾儿拶起,衾儿直说‘喜新因奶奶亲口许了,曾央朱妈妈将紫金通气簪赠我为聘。今老爷若欲另许,宁死不辱。’老爷道:‘你身子是我的,哪由你作主?你私自结识汉子,敢在我跟前强辨。’要打死。转是小姐说:‘衾儿常在孩儿房里,并无瑕玷,但女子贞烈守志,也是好事。望爹爹恕他守一二年,若喜新不来,那时配人与未迟。’老爷就罢了。所以今年十九岁,尚未嫁人。”楚卿听了咨嗟不已。管家道:“相公讲话多时,香已半炷,请作诗罢。”楚卿道:“我再问你,小姐出了诗题,自己有做么?”管家道:“小姐自然有做。”楚卿道:“既然小姐有做,何不劳你传一个韵来,待我和着。”管家道:“小姐说限了韵,就拘拘了,不能尽人之才情,察人之品格。”楚卿道:“原来如此。”暗想韵既不拘,我就取夫妇陰阳和合之义,第一首取七阳韵,第二首一柬罢。 正欲提举起来,只见八色盛果,并一壶细茶,托到中间一张桌上。童子斟茶,请楚卿吃。楚卿本不吃,见他请,只得去领个情,却见色色精品,尝时物物可口,心上痴想:必是小姐亲手制的。竟这盘吃些,那盘吃些。傍边童子斟上茶,就饮了七八杯,竟忘做诗了。香已将完,管家又不来催,转是清书性急起来,说:“相公,我们多少路来,特为考诗。今香已将完,果子少吃些罢!”楚卿回头一看,只剩得半寸。刚立起身,只见内里走出一个人,说小姐催缴诗。见桌上柬儿,只字未动,口中道:“像是没相干了。”楚卿急急提起笔来,信意挥一首。那人道:“还好,待我选缴送入去。”楚卿见香尚有红星,说道:“一发写去罢,省得走出走入。”又一挥而就。香柄上犹烟煤未绝。管家道:“好捷才!请相公傍边注了寓处。”楚卿注了,问道:“如今还是等回音,还是先回去?”管家道:“要待小姐看过,送与夫人老爷。选中了然后发帖到寓来请。”楚卿遂起身回寓。 且说沈夫人当日见送进考诗人年貌,就是俞彦伯所荐的人,想他必有才学,遂把帖送与小姐。小姐见了,对衾儿道:“这人也是鹿邑,若取中了,就好央他替你访喜新消息。”因把昨日做的两首诗题写出,一炷香将完,即着人去取诗。香已熄了,不免缴进,对衾儿道:“此人必定也是蠢才。”衾儿道:“两个题,原是两炷香,且把第二支来点,或者第二首做得快些,也未可知。”刚才点上,只见外边传诗进来。若素看时,却是两个帖子,都写在上面,心上道:“诗未知如何,却也敏捷。只见得: 花魂韵不拘 轻颦浅笑正含芳,欲枉东君费主张。 风细撒娇来绣榻,月明涵影到回廊。 似怀古士怜香句,若妒佳人惜丽妆。 一自河阳分种后,多情犹是忆潘郎。 鸟梦 翱翔求友类孤鸿,羽倦投林睡眼懵。 幽思不离花左右,痴情常绕树西东。 忽从金谷催诗遍,又向苏堤掠雨终。 心境未谐魂不扰,却教啼尽五更风。 若素连看三五遍,遂道:“好诗!《花魂》喻我择婿之意;《鸟梦》寓已求聘之情,宛如丹下箜篌,幽情缕缕,虽司马风流,不过是矣!”衾儿道:“婢子虽不识诗,但见小姐末韵是‘娘’字,这诗末韵是‘郎’字,以才郎配女娘,不约而同,先是佳兆。”若素道:“果有些奇特。你把这诗送去与奶奶看。”衾儿去一会,来对若素道:“夫人见诗欢喜,老爷十分赞赏。恐怕人物平常,唤管家来问。”管家道:“自从前到今日,不曾有这样丰采,就小姐也比他不过。”且初来与管家说了无数闲话及送点心出去,想必饥了,只顾逐件的吃。直到香不上半寸,转是他的小厮催做,他就笔不停点,也不起稿,竟一挥而就。”若素道:“如此便是捷才,与喜新仿佛的了。”衾儿道:“老爷唤书房发帖去请了。”正是: 崔屏今中目,绣-喜牵丝。 未知几时做亲,再看下回分解—— 第10回 端阳哭别娘离女 秋夜欣逢弟会兄 诗曰: 鸦声报屋角,慕田风波恶。 雌雄不同巢,骨内不同醵。 少者向南飞,老者住北落。 忽然变羽毛,相顾犹惊错。 川流朋尽期,惨泪终不涸。 万古别离情,茶苦饮百药。 却说楚卿回至寓所,暗想消息。只在这个时辰,等了一会,心燥起来,竟如小儿思侞,老狐听冰,风吹草动,都认是衙里人来。不多时,只见方才监场的管家,手执红帖,笑嘻嘻进来道:“相公高中了!”楚卿听得“高中”两字,把一天愁撇下。那管家上前叩头,楚卿挽起。管家道:“家老爷说相公诗才第一,今日就要请进,恐非特诚,明日是月忌,请后日相会。已差人到赵州,请俞爷来奉陪。”楚卿问:“哪个俞爷?”管家道:“就是遂平知县,升在这里做同知。夫人说前日曾与相公说亲,故此特去请他来为媒。”楚卿大喜,就问:“你姓什么?”管家道:“小的唤做郑忠。”楚卿叫蔡德折饭金五钱赏郑忠。郑忠谢去。楚卿看帖,是二十四日,-聆大教。 挨过二十三,二十四早,忽见郑忠慌张走来道:“相公,俺家老爷祸事到了。昨日五鼓报到,说沙河广昌长垣三处,被流贼打破失守,犯官拿解,说家老爷拥兵不救,致失军机。下午又有报,说圣上已着锦衣卫来扭解了。老爷急了,恐家小不便,昨夜打发夫人小姐出城,暂避晋州听候消息。今早封门待罪,差小的报知相公,说事体重大,相见不便,亲事作准,相公不须别聘,俟进京辨白后,驰名到归德定局。如今拜上相公暂回省下,勉力南场,不必在此。”说罢跑去。楚卿大惊失色,答应不出。转是蔡德赶上,附耳道:“要问夫人小姐着落。”郑忠亦低语道:“如今我与你是一家人,说也无妨,大约候老爷进京信息,即要回乡,料理银子,走京使用。”拱手去了。 蔡德回来说知,楚卿道:“一天好事,又成画饼。你今可到衙门前打听。”蔡德去了。到了上午,楚卿坐卧不安,亦到行前,撞见蔡德走来道:“锦衣卫进衙门,读过诏书,将沈老爷就锁了。”楚卿计无所出。少顷,各属官员,都到里边问候。不多时,又见喝道声来,望见一官,正是俞彦伯。楚卿门在半边,令蔡德至面前禀着,自己回寓。未及片刻,蔡德进来道:“俞老爷问候过沈老爷,来拜相公,已到门前。”楚卿接入,先称贺过,复细述前事。彦伯道:“事已至此且请兄到弟任所,打听消息,再作商议。”楚卿道:“弟匆匆而来,归心如箭,断不能-拜了。”彦伯道:“兄急欲回府,不知有何事?”楚卿这将吴子刚相约同居事说着。彦伯道:“此人原是汉子。兄既要回,且请放心,小弟打听沈年伯的信,着人达兄罢了。”说毕回去。 到了次日,楚卿闻沈长卿出城去了,只得自回鹿邑。 且说长卿同锦衣卫官进京,圣上发三法司勘问。三个守官俱说流寇来时,调兵上城严守,已经八昼夜,沈镇抚救兵不至,内外无援,以致被他攻破,非干年职失守之罪。沈长卿道:“彼时被围,非止一处,犯官发一支兵守乐平、忻州,一支保灵寿、新乐,自统一支巡易州、高阳。及报马到时,急撤兵回,又恐本处失守,只得虚张旗帜,留兵一半,仰副将严备,自统精兵二千,连夜到沙河时,贼已退去。再到开州,已是两日半,忽报长垣、广昌已经打破了。犯官远不济近,分身不得,望大人详察。”广昌守官道:“灵寿、乐平有救兵所以守得;广昌不救所以失了。”长卿道:“贼寇出没不常,广昌路远调兵不及。”法司道:“广昌路远,以致攻破,这也罢了。沙河、长垣路近,为何不救?我晓得是受贿则救,无贿就不救了。不用刑怎肯招?”遂叫夹起。长卿喊屈连天,夹得个发昏。法司道:“你不招么?”长卿道:“易州围十四日而不破;垣曲深源翼城比广昌更远,救兵亦未到,那地方官效力,俱不破。今长垣、沙河、广昌,乃守官贪生畏死,不肯血战,致有此失,岂关犯官怠惰之故?”法司道:“一概发刑部审,俟太原关防文书到日再审。” 迟延数日,夫人将银子央人到各衙门打听关节。法司申奏,中间替他下一句;土贼到处窃发,救应不迭,实非误国。旨意下来,三处守官削职,沈大典赔偿三县钱粮一万七千三百余两,家产籍没,妻孥入官。又亏状元张以诚一本,说防御疏虞,止于材短,非畏敌失机、拥兵不救一例,圣恩尚宜矜赦。旨下:籍没概免,钱粮不赦,俟偿清释放。 长卿在狱见事颇定夺,虽无罪名,这项银子,却是难事。即差管家李茂、陆庆到晋州,一边送小姐回家,变卖产业;一边送夫人进京,到连襟朱祭酒家商议。 时五月初五日,夫人得了此信,对若素道:“虽有生路,你父是个清官,哪里有许多银子?家中产业,虽值几千,也缓不济急,哪里一时得尽变卖?”又低低对若素道:“只有一种银子,你父对我说是祖公遣下的三千两,藏在房里左边第二柱下埋着;又我房里楼梯边,夹墙板内,有扁厘一只,赤金三百两,明珠五颗,小锁锁着,要妥当人,同陆庆送上来。只是你终身未了,兄弟又小,后来怎么过得日子?况你父在狱,未知何日出来,弄得人离家破,好不庸杀也!”母子两个大哭。李茂道:“哭也无益,如今就有银子,也不好一时就完。奶奶到京,且把现在的银完了些。朱祭酒是大富,难道奶奶去借不得几千?老爷的同年故旧门生也不少,那时不借得三千五千。倘有人见老爷受此无辜,再上一本辨白,或者圣上赦免些,亦不可知。何必这般悲泪!”夫人道:“话虽近理,只是天气渐热,公子小,自然随我入京,小姐怎样独叫他回去,况十六七年未离娘畔,今日一旦南北分路,长途辛苦,教我如何割舍?”小姐哭道:“父亲事大,孩儿事小,母亲只分咐孩儿回去怎样就是。”夫人道:“如今水路回去,是犯官家小,也没有阻止,但女子家不便,不若妆做公子,衾儿、采绿,一概男妆,只陆庆妻子,与宋阿-,老妇人不妨。你回去,把租税与管家算明,先计较二千上来,其余田产,得价就卖。京中要钱,我着李茂来取。”陆庆便去叫舡。初六日,夫人往北,若素往南,大家说声保重,洒泪而别。 若素同一干妇女上了舡,夜住晓行,一路回来,及到河下,日已平西。若素等仍改女妆上岸,来到门首,寂无人影,进了墙门,见第二重门上,两条犯封封皮,十字封着。陆庆急寻贾门公及两边从屋住的家人妇女都来,便道:“小姐且在我们家里坐,外边人得知不便。”若素听了,即跟李茂妻子家里来。众人道:“自三月二十四日,老爷拿问,我们闻得,日夜傍徨,后县官来说京师有服,说老爷坐赃银一万七千三百两,家私籍没,恐有疏失,钦差到来,地方官不便,遂打入里边,只除卧房不曾进去,其余俱写上簿,将门重重封锁,还着总甲同我们巡更守护。个个吓坏,家里人已逃去六七房,止有我们几个,有丈夫儿子在京没处去。后来闻得圣上准一本,免了籍没,方才不要总甲并我们守护。县官又来分咐道,虽不籍没,尚有赃银,倘家眷回来,必要申明上司,方许入去。如今小姐什么主意?”若素道:“我家赔偿银两,又不是贪官,怎说是赃银?”陆庆道:“小姐今日到此,随处可以栖身,家私什物料无人敢来擅取,但要银子进京,陆庆却不晓得,要小姐主意。”若素沉吟半晌,想房中那银子数目多,一时难取,夹墙里匣子,是易取的,趁今日无人知觉且取出来再处,因叫陆庆:“你且收拾行李,吃些夜饭再议。”到了黄昏,对陆庆道:“老爷无积蓄,止有祖造遗子三百两。你取长梯来,叫李茂儿子拿了灯,扒进去,我把钥匙与你,开到夫人房里,楼梯边夹墙板内,有个匾匣,你取来。”两人去了,一更将尽,果然取来。若素取匙开看,匣里另一个锦囊内有个晶瓶,知是明珠,不取出来。对陆庆道:“如今我住在哪里好?”陆应道:“此处公人颇多,未免觉察生疑。舅爷住在西门外十二里,乡村僻静,可以隐藏;二来我家租税俱在碧山庄,管家黄正,卖田粜米,交割又便。明晚唤一只小舡,赶出水关,住在那里去。”若素道:“这也有理。”是夜宿李茂家。明日晚上,陆庆引小姐等出城,往舅家去了。 再说楚卿冀州回来,管家周仁接问一番,又说:“相公去后,就报了科举,为今正宜用功,争得举人,婚姻更容易了。”楚卿依言,日夜勤读。到了仲秋,遂往开封府应试。与蔡德道:“吴相公是临生,必来应举,你可往贡院门首,帖着我的寓处,以便相会。”蔡德领命去了。 考过三场,甚是德意;到十六晚,忽听得外边有人问道:“店主人,你这里有个鹿邑胡相公么?”楚卿认得是子刚声音,急走出来,相见大喜,迎入里边。子刚道:“本期二月到府,不期房业颇多,变易甚难,直至七月终乃得妥。见试期近,因与家母商议,俟场完,顺便寻贤弟一晤。至九月移居,适于贡院前见尊示,所以跟问到此。”楚卿道:“今场事毕,弟正欲到贵宅,一者迎候伯母,二者访问沈氏消息,竟与兄同行何如?”子刚大喜道:“若得贤弟到舍,便是大幸了。”当夜二人抵足,谈出场中文字,明日遂同往汝宁。未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11回 丧良心酒鬼卖甥 报深恩美婢救主 诗曰: 眩吾心志乱吾踪,非为能言语不穷。 作事猖狂情愈放,攀花卤莽胆偏雄。 许多达士具沉溺,何况庸流属瞽聋。 禹恶疏夷诚圣鉴,不为酒困几人同。 这诗是说那沉酣-孽,多有误事。 若素当日挨出水关,到娘雾处,已是一更将尽。娘舅姓尤名汝锡,平生好酒,掇着钟子天大事也忘怀了。若有人请他,吃到得意处,妻子的话,也藏不得;若要他心肝,也是肯的。终日醺醺,不晓得作家,父亲遗下产业,醉里糊涂,竟弄得差不多了。幸亏娘子卜氏,有些主意,职掌钱谷,将就存个体面,不致失了大家风范,却是烧香游玩,不由汝锡作主,凭他要去就去。是夜若素到昌,汝锡正在醉乡深处,卜氏着人接来,大家问候一番。明日汝锡看见,若素哭述事情,汝锡道:“住在这里放心,但银子也要料理。”说完,自去吃酒。 若素叫陆庆唤管家黄正来分咐:“将米麦一层粜去,人借去的尽力收来,田地有售主即卖。”如此两月余,凑集得一千七百两,着黄正送到汝宁府,一个通商绸缎店交兑,写了会票回来。再取黄金五十两,明珠二颗,修书叫陆庆进京。 却说夫人自端阳别了若素,到妹夫朱祭酒家,说起要借银子,赔偿国课。祭酒道:“如今哪许多银子?不如我替你辨一本。”遂同长卿一个门生,名吕德祖,做山东巡按,任满-命,各上一本。旨下说吕德祖妄谈国政,朱祭酒私党树议,俱坏了官,应偿数目着法司追比不赦。吕德祖无奈,赠银五百两回去。祭酒退闲在家终日郁郁。尤夫人见累及二人,借银两字,再不敢开口。其余亲戚,哪个肯来看顾?自己只得上过了二千三百两。倏忽已是中秋,陆庆到了。大人看书,方晓得家中封锁之故,遂将明珠一颗,黄金一十两,送与阁老申时行,央他特上一本,内说“沈大典抚海有力,令节制两省,材力不加,情有可原,若薄功而重罚,恐人臣俱自危也。”皇上准奏,恩免一半,止偿八千六百六十二两。 夫人大喜,行珠一颗,货与妹子,得银八百两,又金子兑银二百两,并会票银,做两次去完过二千八百两;连前已是五千一百两。夫人恐若素愁顿,差李茂报喜,并要金珠上来完局。 却说若素打发陆庆去后,只与衾儿、采绿、宋妈妈四人住在尤家。一日,舅母卜氏对若素道:“我这里有个海神庙极灵,离此五里,十八日大潮生日,人人都去烧香,与你大家去走走。”是时若素心中纳闷,巴不得要散心闲步,又想海神既灵,正好去祈保父母,只得应允。 到十八日,卜氏唤几乘轿子,同着自己女儿,因衾儿脚小走不到,又是客边,也替他唤一乘,都乔妆打扮至海神庙来。刚出轿,先有一班富豪子弟,挨挤来看,饿眼如苍绳见血。看得恶状,若素懊悔,只得低头随卜氏到殿烧香,虔诚祷祝,祝毕,催卜氏回去。卜氏道:“岂有就去的理?自然后殿两廊俱要游遍。”若素没奈何,红了面皮,任凭些人看。内中有一个麻胡子,头戴晋巾,身穿华服,竟阻住路口。卜氏年近四旬,原是最风月的,老着脸挨过去,被他挤了一把。卜氏女儿是嫁过的,也被他腿上一捻。衾儿看意不过,又见小姐在后,料难饶过,只得骂了一声。那人把须一拂道:“希罕看你。”若素转身就走,衾儿、采绿随了出来。卜氏与女儿没趣,也就回转出来。及至上轿,又被他批长论短看了个饱。 看官,你道这人是谁?原来是厍公子,字审文,父亲现作侍郎。他倚着宦势,自己又是举人,每逢月夕花朝,哪一处妇女不看过?家中大娘最妒,婢妾不放他近身。当日若素才出轿,他就访问轿夫,晓得是沈长卿小姐,尚未宇人,避居尤汝锡家里,就想娶为侧室。长卿是个犯官,可以势压;汝锡是个酒鬼,可以利图。娘子虽妒,如今却趁会议,早些上京,娶到舟中,一路同去,好不受用。故此着实细看,真是越看越标致。得意回家,就写一个帖,着人去请汝锡明日饮酒。 汝锡见他来请,喜出望外,明日绝早,就去赴席。审文迎接入厅,盛陈肴馔,并无他人,奏起家乐,俳优送戏目请点。汝锡道:“既蒙佳款,又无别客,不如清谈为妙。”审文必定要做,只得点了三五出杂剧。戏完,审文道:“此间饮酒不畅,移到园中赏桂罢。”就引汝锡到木樨轩。两人对坐,赌拳掷色。饮至九分,汝锡道:“不知台兄何意,设此盛馔?”审文道:“家父与令先大人,原系至交,但晚辈疏失耳,今蒙光降,蓬荜生辉。但不知令姐丈,消息如何?”汝锡遂将前后事述过。审文道:“一万几千银子,令甥只处置二千金去,也济不得事。晚辈有一个计较,未审台意如何,不敢启齿。”汝锡道:“若有高见,舍亲举家有幸,必祈请教!”审文一揖道:“不知进退,得罪休怪。晚辈年登三十,尚未有子。今会试入京,意欲再择高门匹配,倘生得一男半女,是二夫人之权,重于拙荆也,况两头住下,并无偏正之嫌。闻得令甥女贤淑,十分仰慕,若蒙俯俞,令姐丈就是岳父,一应事情,俱在晚辈身上,到京力恳家严料理,实为两便,不识肯屈从否?”汝锡道:“承台教佩德不浅。但舍甥女才貌兼备,智慧百出,只怕娇养惯了,素性执拗,不听小弟说。”审文道:“现成做夫人,也不辱他。娘舅作主,就是令妹夫也怪不得,何况甥女?必是怕我谢媒礼薄,故此推托。”遂取出两个元宝,纳妆锡袖中道:“权作贽仪,媒物在后。”汝锡看见他先送银子,心内欢喜,假意辞到:“待小弟回去商议从了再领未迟。”审文道:“有何商议,择一吉日行聘过来,屈到舍间,饮喜酒就是了。”汝锡听说到“酒”字,肝肠俱酥了,半推半就,作别起身,到家竟不说起。 至九月初一日,审文送个甥婿帖来请酒。酒席却不设在大厅,竟设在花园里。审文与汝锡饮到中间,审文叫人托过两只盒来说道:“礼金虽薄,却了甥婿到京,要替岳父料理,数目多在后边。今聘仪只三百两,一些回仪俱不要,只求一个庚帖就是。盒内另具媒仪六十两,彩缎四端,送与舅公在人。其令甥女妆奁,一概甥婿备办。初二日戍时下船,子时合卺,即同往京师,一应珠冠、衣饰,俱如娶正妻的礼,另送到宅。”看官,你道为何在家园行聘,又一些回仪不要?原来避着娘子,外边这些分咐过,不敢透风的。汝锡见不要他费半个闲钱,喜不自胜,就胆大起来,竟说“这事不难,待小弟到舍写了庚帖,令尊使带来。”遂开怀畅饮,不觉大醉。审文着两个家人送到家里。汝锡收了银缎进去,封个犒金,对来人道:“今日醉了,庚帖写不得,索性等小姐带来罢。”自己竟入房中睡了。 且说卜氏见丈夫拿银进来,摸不着头脑,明日询问根由,汝锡唤若素来说道:“我与你嫡亲骨血,凡事商量。汝父在刑部□,没有银子焉得出?况你终身未了。如今我择得一门好□□可救汝父。”遂将厍公子事夸说一遍。若素道:“这是终身大事,甥女不敢擅允。况父母为我择婿,费了多少心机,曾选过姓胡的,今颠沛流离,天涯远隔。从了舅爷,是大不孝了。还祈回绝厍家!”汝锡道:“昔缇萦代父上书,愿没入为婢,成千古佳话;今去做夫人,兼救汝父,而不肯,是忤逆了。况姓胡的,又未曾行聘。今厍举人,财礼三百两,昨已受在这里,我自着人送上京去。一应衣饰,厍家置办过来,今晚准要下船,断不亏你。”若素大哭道:“舅爷与母亲是同气连枝,怎不顾我,竟胡做起来?这断使不得!”汝锡听了,竟不睬他,送走出去,分咐卜氏替他收拾。 若素哭得乱滚,要寻死路。卜氏百般劝解,只是不从。上午厍家着四个人挑两担盘盒,并送两皮箱红锦衣服金珠首饰来。卜氏开箱一看,百般奇美。若素见了,一发情极,竟在柱上要撞死,披头撒发,乱颠号哭。卜氏没法,寻丈夫时,已往厍家船上吃酒去了。 急得衾儿哭道:“小姐且住了哭。我有个主意,今大相公做了主,厍家宦势通神,轿子已将进门,我们女流,是个无脚蟹,必定躲不得。小姐有裁纸刀一把,待我带在身边,装作小姐,到他船里,自刎死,他自然绝念了。”卜氏道:“这也不是长策。”若素道:“蒙你美情!还有高见,何必自戕性命?我看你丰姿窈窕,充得过一位夫人,他又不认得我,你不若装作我顺从他,同到京中,救出老爷,你就是我重生父母了。”哭拜下去,衾儿扶起。若素又拜卜氏道:“全仗舅姆作主。”此时卜氏心肠软了,说道:“只怕他看破绽,又来要你。”衾儿道:“还有妙计,我去时,若见他像个人品,不来盘问也罢了;若鬼头鬼脑,不像做得事的,后来断不能救老爷,我将前日晋州下来的一副行头,带在包里,乘便扮住男子走出,这里不问他要人就勾了,还敢来要小姐?只是我身边少盘费,小姐也要权避几时。”若素道:“你在舟中,如何走得,纵使走脱,要往哪里去?”衾儿道:“我想别处亦无可投,不如往鹿邑替小姐访问。”正说到这句,忽听一个丫头进来道:“京里有人到来。”若素叫宋妈妈唤他进来,却是李茂,把京中事情说了。若素喜道:“你来得好。”也将自己的事说一遍。李茂咨嗟不已。若素道:“你速回家探一探妻子,即刻唤一只船到河下,要离了娶亲的大船,同我入京。”李茂去了。若素又对卜氏道:“舅姆厚恩,终身难报。三百两财礼,留与舅姆买果子吃。只取六十两来,将三十两赠与衾儿,为衣饰之资;余三十两,我自取作路费,也改男妆入京,省得在此露出风声。”卜氏依了,取六十两交与若素。若素分一半与衾儿道:“我愿你去做夫人,不愿你受辛苦。我后来再不漏你机关。”衾儿把银收下。 少顷汝锡领轿进门,鼓乐喧天,花炮振耳。若素与衾儿抱头大哭。幸喜酒鬼烂醉,只问得妻子一声:“事体如何?”卜氏道:“已允了。”酒鬼大喜。两个伴娘要进房,卜氏道:“且停在此。”伴娘就在外俟候。卜氏进房到:“不必哭了,快些梳妆。”弄了一会,恰到李茂也到,遂替衾儿将男行头另锁一只皮箱内。衾儿要带裁纸刀,若素不肯与他,两下拜别。 衾儿出来,伴娘服侍上轿。宋妈妈与卜氏假哭几声,送出中门,衾儿放声大哭去了。若素即与采绿扮起男妆,将行李搬至舟中,拜别卜氏,从后门走了。未知衾儿此去,充得过若素否,且听下回分解—— 第12回 有钱时醉汉偏醒 遇难处金蝉脱壳 诗曰: 性躁多应致蹶张,劝君何必苦争强。 楚猴奏鹿群踪减,汉寝唐陵衰草黄。 斗智俨同蝼蚁合,奋身不异蝶蜂忙。 纵然税气冲牛斗,松径朱流卧石羊。 当夜,若素小舟歇在尤家后门首私河里,娶亲的大船歇在南边官塘上。衾儿抬到舟中,还是黄昏。厍公子心头如获珍宝一般,又怕大娘知风生事,就对水手道:“吉时尚早,你们一边饮酒,一边放船。”众人乘着兴头,蓬大水阔,一溜风,顷刻行二十多里。到了子时,审文唤伴娘扶新人出轿,灯烛辉煌,衾儿偷眼看时,吃了一惊,正是前日骂他的麻胡子,懊悔不曾带得裁纸刀来。见傧相掌礼,审文对拜,如夫妻礼数,扶到房舱,饮过合卺,坐在床上,审文喝退众人,闭上门儿,替他取下珠冠,笑道:“小姐,我与你好缘分也。”把烛一照,半晌道:“呀!你不是小姐!”衾儿低头不答,审文双手捧住衾儿的脸,向火一照道:“果然不是,掉包了!你好好对我直说!”衾儿道:“你叫是就是,叫不是就不是,难道一个人变做两个?”审文见他莺声娇吐,欲心火炽,就亲了一个嘴,替衾儿脱衣道:“我前日庙中,见小姐是龙长面,你是粉团面,你又骂我一声,我今且抱你泻泻火,偿了骂我的罪过。不怕小姐飞上天去!”把衣裳乱扯。衾儿听见这话,已知难脱,只得骗他道:“今早月信初来,请缓一日罢。”原来审文素爱洁净,最怕这事,听得手软了。却又扫兴不过,发狠起来,唤齐家人半女伴,齐下了小船,赶回旧路,无奈逆风,行到尤家,已是半朝。 且说卜氏晓得丈夫不肯作家,藏起财礼银二百两,待他酒醒,把上项事对丈夫说各:“如今若素存银四十两,送你买酒吃。他既走开,倘厍家来追究,是赖得过的。”汝锡惊疑。 清早起来,夫妻正在计议,门外赶进三个妇女来,竟不开口,到处乱寻。卜氏明知原故,却纵容他搜看,使他不疑,假意问道:“你们内中两位,像是昨晚伴沈小姐去的,遗忘了什么,对我说取去就是,何必这般光景?”那几个竟不回答,东逗西逗,到处张望。不多时,厍公子领着一班人闯进门,高声叫唤:“还我沈小姐来,不要弄到吃官司出丑!”酒鬼迎出,拱一拱道:“贤甥婿为何带许多人到舍间来?”厍公子道:“你掉包哄骗我银子,嫁差了人!”汝锡正色道:“呀,费了多少心,劝得甥女嫁来,是十分好意,你只讨一个,诈我两个不成?”审文道:“我十八日,在海神庙中见过,所以认得。”汝锡吃惊道:“从未出门,讲这谎话。”只见三个妇女走出来道:“并没有第二个。”卜氏也随出来探望,立大屏门后听见了,说道:“前日海神庙烧香,你舅公在外饮酒不知,是老身同着自己女儿,并沈家朱家两个甥女四乘轿来的。昨日嫁来是大姑娘小姐,想是你认错了。”审文道:“哪一位令甥女,是什么朱家,今在何处?”卜氏道:“是二姑娘朱祭酒家的。五日前姑爷着人来领入京去了。他是受过聘有人家的。”审文不信道:“他许多路,为何到这里?”卜氏道:“因大姑娘住在他家,闻得沈甥女在我家,二姑娘着他来接沈甥女入京,并看看舅姆,所以来此,已一个多月。前日因沈甥女要嫁与贤甥婿,他独自回去了。”审文道:“船里的既是沈小姐,为何前日烧香,却是表衣素妆,随在后边?”卜氏道:“他是犯官之女,朝廷现迨上万银子,隐居此间,就有衣饰,怎敢穿着?随在后边者,沈家甥女是本地人,朱家甥女远来,是让客也。若是他人,为何住在我家?若疑下人,为何把轿子抬着?”审文哑口无言,银子又悔不得,反请舅婆出来见礼,只得说一声:“得罪了!”抬起头来,却是前日挤他一把的,满面羞惭,与汝锡拱手而别。 来到小船,半疑半信,肚里也饥,身子也倦,再打发人四下细细访问,自己吃些饭,在船中睡觉。至近午,众人来回覆:“从没有朱小姐来。”审文忿忿,竟到城内,对县官细诉,补一张状词,告他设美人局诓骗银子一千两。上蔡知县,好不奉承,即刻飞签拿究。审文出衙门,只见大船上水手来报道:“昨夜相公下了小船,我们辛苦,都去睡着,今早新人竟不见了。寻到尤家,他说不曾回去。特来报知。” 看官,你道什么原故?衾儿见厍公子忿忿下了船,暗想他的口气,不是个好人,我在此决然奚落,如今趁无人防备,走为上着。逐掩上房舱,箱内取出男行头来,将头发梳好,把网巾束着。那些船人辛苦了半夜,吃些酒都去睡了。却喜得没有丫头,你道为何?原来怕大娘识破,故此不敢带来,只带得一房男妇,是父亲寄书带上京的,又叫他随两个伴婆,到尤家搜获去了。衾儿见此机会,轻轻开了房舱,再开-子,探头一望,却旁在塘岸边,又喜寂无人影,转身到房,戴上帽子,绣鞋之外,重重缠了许多布,穿上鞋袜,脱去女服,着上男衣,取了自己带来的银两,并一个绣囊。看见桌上珠冠簪珥,想道:“我去了,这些船上人拿去,少不得推在我身上,不如自取,实受其名,也消释他亲我口嘴之恨。”遂折叠起来,藏在身边,吹息了烛,扣上舱门到外舱来。见许多果品摆着,恐怕路上饿,怞了些,遂开-子,悄悄上涯走了。 厍公子不知就里,今见水手来报,大惊失色,急急赶到大船上,见床边满身衣服都在,只不见了珠冠首饰,骇然道:“不信脱精光了戴着珠翠,投河自尽?”又着人四下捞救,一边挨防不题。 却说卜氏见厍公子去后,夫妻欢喜。到了午后,只见两三人走来道:“厍相公可在这里?”汝锡道:“不在这里。”那人道:“你家小姐今早不见了,可曾回来?”汝锡道:“小姐昨晚娶去,怎么就不见,敢是他要守着父母之命,不肯顺从,被你谋死么?”那几个吓得不顾命飞跑去了。 汝锡进来对卜氏说,卜氏肚里晓得,遂把衾儿与若素商量的话,对汝锡说了。汝锡道:“如今更好,他若问我要甥女,我正好问他讨命。”斟酌定了。到了傍晚,忽见两个公差进来,道:“厍公子告汝,今奉本县签在此。”汝锡看了签笑道:“我正要去告人命,反来问我?今日晚了,在舍权宿,明早同进告状。” 到了明日,同差人入城见县官,递上状词道: 告状生员尤汝锡,告为三斩事。举人厍审文,虺蜴为心,雄狐成性,觑觎甥女冶姿,并未有六礼通名,又素无庚帖媒妁,今此初二夜,统枭劫入涂舟。系抢犯官沈长卿闺女,一斩;谋奸不从杀死,二斩;抛尸灭迹,三斩。请法签提上告。 县官看了,问道:“他告你设美人局,以假的哄骗他千金;你怎么反告这谎状?”汝锡道:“老父母在上,不辨自明。厍审文虑罪难逃,计希抵饰。若说娶为妻,他现有正室;若娶为妾,焉有两省镇抚,肯把闺女与人作妾?要抵赖不是抢,为何黑夜劫到舟中,不到家里,又不停泊,反望西急行?他说曾与婚姻,曾发聘礼,媒人是谁?庚帖在哪里?若诬生员哄骗,真的在何处?明明觑觎甥女美色,要明娶时虑生员自然不允,故更深劫去;又恐生员告状,问他要人,反诬告一纸,是先发制人的意思。如今就算骗他,求老父母着厍审文送假的来一审,泾渭立分。若没有假的,必定是藏匿不放,要强奸不从,逼死抛尸了。事干重大,求老父母执法。”知县听了,勉强道:“请暂回,我构审就是。”汝锡谢了出来。 这县官畏侍郎分上,不敢出牌,唤一书吏,抄出原状,并录汝锡一审口词,着他送至厍公子船里来。审文找寻新人不着,未知生死,正大纳闷,忽见县吏递上一纸道:“尤家告了相公,本官差来报到。”审文接来一看,大惊失色,又把汝锡口供一看,一发惊呆,叹道:“我怎么不上紧索了庚帖,这是大破绽了。他供我藏匿不放强奸逼死抛尸,我怎么当得起?如今新人不见,我怎辨得真假!”遂折茶仪二两与来人,再具书仪一封,着得力家人:“送与县官,说:‘家老爷催大相公入京要紧,不及面别,沈小姐其实在船,因尤家没有妆奁,要呕出他聘金,故家相公告这一状。今尤家既以人命来告,我家相公焉肯放妻子到官之理?今既呕不出聘金,何必与尤家作恶。但尤家知相公去了,反要来刁蹬,求老爷调处。我家相公到京,决然在我家老爷处力荐。’你讨了回音,明日来赶船覆我。”打发家人去,就唤水手开船。 尤汝锡差人打听晓得审文惊走,故意到县递一个催审禀单,又恐县中差人严缉,露出马脚,却不去上紧。县官受了审文之托,巴不能延挨下去,以此遂渐丢做冷局。尤汝锡做了这事,只为这银子,担了许多干系,连日酒也不吃,自悔道:“我若不贪酒,决不应承这亲事,决不容内眷去烧香;我若不醉,娘子亦不敢做此以假易真。”又笑道:“还好,我若醒时,决没有这胆气,敢骗现任侍郎之子,岂不误了外甥性命?咳,可惜衾儿这丫头累他担惊受怕,不知逃走何方,又吓得若素黑夜奔走。我的罪孽不浅,此心何安?娘子,我今誓不饮了。自今以后,在家无事,多饮几杯,有事不饮;若到人家,只饮数杯。”遂对天设下大誓来,又道:“我父母许多家私,都被我花费了,何争这三百两银子。后来有什面目见姐姐?我如今还他四十两聘仪,只说我另赔他二百六十两,上京去探问姐夫,也是至亲之主谊。”卜氏道:“如此甚好。你肯回心,我夫妻怎敢相欺?前日财礼甥女只取三十两做盘费,又付三十两与衾儿折妆资,余二百四十两俱送我。我见你终日昏昏,故不对你说,今你既有良心,可将二百四十两送入京中,说一时醉后误应承这事,幸喜甥女走脱,今将此银上来替完钦件,如此就消释前愆了。”汝锡道:“此言有理。”遂收拾行李出门而去。 再说衾儿当夜跨出舱口,上岸而走,天色又黑,不知是什么所在,一步一跌,弄浑身汗出,气喘吁吁。约行了一二十里,天色微明,回头一看,这惊不少,原来是弓袜小,路径高低,虽走了半夜,离着大船不上二三里,那塘上旗杆犹望得见。衾儿慌了,低头乱走半朝时分,见个老人家,背着包裹前来。衾儿道:“借问一声,要到鹿邑,打从哪里去?”老儿道:“小官人,你问得差远,这里往鹿邑有好几百里,要从项城一路去。你年纪轻,无行李同伴,问这句话,像是从未出门,与哪个斗气,私自奔走么?”衾儿吃了一惊,改口道:“不是这等说,昨日是出行好日,我家小厮同一个朋友先起身,我因有事担阁了,今早约在前面等,忘了地名,故此问你。”老儿指道:“你若走官塘,向西去五里就是;若走内路,向北去三里,就是陈村大路了。”衾儿接口谢道:“正是陈村。”遂别过而去。心内想道:“若遇刁恶的,险些盘诘出来。”遂步步行去。 到了上午时分,行过陈村,挨至日中,脚又痛,肚里又饥,忽见路傍树下有块大石,遂走去坐着,把袖中果子,取出来吃,叹道:“我记得八九岁时,父亲也是旧家门弟,只因与势宦争讼,弄得穷了。要央沈老爷说个分上,将我送他,虽然恩养,终是奴婢。后来父母双亡,有一哥哥,原是饱学,闻得他在京与人作幕,如今天涯海角,举目无亲,不知我前世作什么孽障,故今日无依无情。”不觉泪下。忽想道:“差了!路上人望见,倘或猜破,大为不便。”拭干了眼泪,又想如今脚又痛,两耳又是穿的,幸喜得路上无人留心细看,若到人家,眼睁睁来瞧着,岂非干系?又无行李,今夜要哪里借宿?想了半晌,忽想道:“我今再挨几里,或撞着尼庵,或见个单村独户贫老人家,只说等人不着,错过了宿店,多送他几钱银子,暂宿一宵,就把几两银子,央他买些行李,叫只船送到鹿邑,那胡楚卿既是才子,自然访得着,纵然寻不出喜新,他在小姐面上决无不睬之理。”正待要走,只见两匹骡子,坐着两位少爷,头戴方巾,身穿华服,美如冠玉;后边骡子坐一个书童,走近前来。衾儿见前面一人,十分面熟,那前面一人,也不转睛的相衾儿。衾儿越想得像了,问道:“尊兄贵处哪里?”那人道:“鹿邑。”衾儿道:“呵哟,贵姓可是吴么?”那人道:“正是。兄有些面善。”衾儿道:“兄上年可曾住在上蔡么?”那人跳下牲口,一揖道:“曾住的。尊姓什么?”衾儿也一揖道:“兄别号可是喜新么?”那人见说话蹊跷,只得应道:“正是。你且说尊姓。”衾儿道:“小弟姓衾,曾与兄交易过一件鹿葱花金簪的。”那人仔细一相道:“呀!”执着手,即把衾儿曳转一步,不曾想着他是小脚,即跌倒地在。那人急急扶起,对前面两个人道:“你们先走一箭之远,我问几句话就来。” 看官,你道是谁,原来是胡楚卿。他自从八月十六日夜,在河南省,遇着吴子刚两个,同到遂平拜见子刚母亲,款接数日,就访问若素,却晓得他家封着墙门,并无消息,不胜浩叹。至九月初二日,子刚雇了两只大船,载着家伙,一只大浪船坐着母亲,并几房家人妇女,一只小浪船,自己与楚卿坐着,初三吉日起身。因楚卿撇不下若素,再要访问,故此与子刚另觅三个牲口,与清书从旱路再走一程。令船只先行,约在汝阳驿下船。如今恰好遇着,遂搀衾儿并坐在路旁石上,问他何故改妆至此,莫非前途有人,效红拂故事么?衾儿道:“前途有人,转是好了。”遂把小姐与自己事情说一遍。楚卿道:“原来如此。今小姐在哪里?”衾儿道:“也改男妆与李茂上京去了。”楚卿喜道:“还好姐姐!如今意欲何往?”衾儿道:“小姐选侍中了胡楚卿,我要到鹿邑访他寻你。”楚卿假惊道:“小姐选中他,我就没相干了。”衾儿道:“彼时你何不来考?我问你老实说你究竟是什等人,到此何干?”楚卿道:“我是平常人,到此访小姐信息。就同一位朋友搬到我家去住。”衾儿见不说访他,就问:“你曾娶妻么?”楚卿哄道:“娶了。”衾儿半晌失色,又问:“因何这等速?”楚卿道:“都似你与小姐,不要等白了头。我问你,如今寻我,是什么主意?”衾儿假应道:“要央你送我到京里去。”楚卿摇首道:“我未必有这工夫。”衾儿着忙道:“你不肯带我去么?”楚卿此时两只手,执着衾儿的左手,放在自己膝上,笑道:“岂有不带你去之理!我被你拿板惯了,只怕你仍旧拿板。”衾儿把臂一缩道:“啐!青天白日,专讲鬼话。”楚卿道:“不要说了。你不惯牲口,我扶你将就骑了几里,赶至前下船去讲。”衾儿道:“有船更妙!只是前面的朋友,我与你怎样相呼,与他怎样相称?”楚卿低头想到:“我叫你嫂嫂。”衾儿惊呀:“这怎样说?”楚卿笑道:“我与你还是兄妹相呼,前面朋友,我与他说明,自不来问你,你只称他吴相公便了。”说罢两人就起身来。楚卿手招清书牵驴子来,对衾儿道:“骡子大,恐怕你掰开了牡丹心,难嫁人,驴子小些,好乘坐。”衾儿微笑道:“活油嘴,未必嫁你!”楚卿道:“果然未必。”清书已牵到,遂扶衾儿上驴。清书跟着。楚卿上驴先行,对子刚说其原故。子刚称赞。 行了十余里,到汝阳驿河口,恰好船到。子刚道:“兄与贵相知一处坐。小弟与家母同舟。”楚卿道:“如此更妙,晚上再换罢。”各下了船。吃些酒饭,楚卿道:“当初豆腐店寄的字,是哪个写的?”衾儿遂把夫人如何发怒,小姐如何回答。因你逃走,怜念你,故小姐替我写这字,谁教你无情不来!楚卿道:“原来如此!是我胆小走了。如今老爷还欠多少钱粮?小姐几时才得嫁?”衾儿道:“还少三千五百二十两。完了银子,老爷出来,就嫁与胡楚卿去。”楚卿道:“我想小姐必要嫁我。”衾儿道:“他是有名秀才,老爷中得诗的,怎么嫁到你?”楚卿道:“他会做诗,我也会做诗,小姐也曾鉴赏过的。我替你老爷纳几千银子,小姐怕不是我的?”衾儿道:“你说娶过了,难道再娶一个?你夫人肯容么?”楚卿道:“一个是容的,两个就未必。我爱你小姐,必定要娶的。”衾儿见不说要他,又问道:“尊夫人是什样门楣,可是才貌双全么?”楚卿道:“他父亲也做个两省。若不是才貌双全,我也不娶了。”衾儿默然。楚卿暗笑,又问:“姐姐,你今日若不遇我,宿在哪里?”衾儿遂将或住尼庵,或寻贫老人家,说一遍。楚卿道:“果然高见!但今日该谢我一谢,省得你几两银子买铺盖。就与我抵足罢了。”衾儿叹道:“我也是名门旧族,只因父亲好讼,以到颠沛。况你既有妻子,又要娶我小姐,是个薄-人,后来置我何地?我来错了!”抛下泪来。楚卿笑道:“这样不经哄的!当初我在你家,受你若干勒-,今见略说几句,就哭起来?”衾儿听说是哄他,不哭了。 天色已晚,船俱停泊。大船上,托过四盘果,十样色菜,点上两枝红烛,两个妇女抱过红毡棉被,又一个丫头,掇一只小皮箱,中间取出鲜明女衣,并一付首饰,对楚卿道:“我家相公说今日是好日,请相公成婚。”衾儿踌躇不安,楚卿道:“多谢你家相公!且拿回去,还有斟酌。”三个丫头妇女哪里肯?掩上窗门,都过去了。楚卿取梳匣出来道:“姐姐衣梳妆。你喜星照命,昨夜厍公子不曾成亲,今晚我替你补数了。”衾儿道:“我今日不是私奔;你又不是无家。今才到舟中,就成起亲来,后日被人谈论,你也做人不得,我也没体面了。”楚卿道:“有理。教他取了方才的衣饰铺盖过去,只说你住在后舱,我住头舱,到家择日做亲可好?”衾儿道:“一发差了!掩耳盗铃,无私有弊,若肯如此,当初你在我家,早已做了。”楚卿道:“一日不见,如隔三秋,难道你这样秃情不肯了?”衾儿道:“堂堂女子,决不干这勾当。如今吴老安人,总是晓得。也不必梳头,趁黑夜无人看见,待我过船去,换吴相公过来,分咐他家人女使,勿露风与水手们,以避厍家挨访。待到家做亲未迟。”楚卿一揖道:“可敬!”遂唤清书附耳低言,过大船去。少顷,开了两边-子,子刚船头上来,衾儿从-子过去。楚卿备述其事,子刚道:“敬服这女子,果有烈气。” 至初九日船到,已是黄昏。楚卿、子刚、清书取灯先上岸,到了门首,见两扇庄门,打得粉碎。正在惊骇,只见三五声锣响,七八个大汉,各拿棍飞奔进来。楚卿路熟,曳开侧门往园中就走。子刚被众人捉住。未知为着何事,且听下回分解—— 第13回 贞且烈掷簪断义 负淑女二载幽期 词曰: 辟把佳期订,撇下闲愁闷。谁知变起恶姻缘,怨怨怨。怨着当初,乞婆朱妈,劝奴亲近。惭愧金簪赠,羞杀新鸳枕。枉人一片至诚心,恨恨恨。错到伊家,一时轻易,惹他身分。 右调寄《醉花陰》 吴子刚被人捉住,楚卿远远听得,没命的跑。只见清书到园中,高声乱唤:“相公快来!你高中了,是报录的。”方才把一天惊恐,变做极乐世界。原来里边的是头报,管家周仁,正在厅上款待他。满家欢喜,都接见过。楚卿令管家唤两乘轿,抬吴安人并衾儿上来,到后房安置。自与子刚到花园里住。 明日起来,打发报录的去,就叫人将船中子刚的家伙,并僮仆妇女,一尽搬来。 那胡世赏儿子闻知楚卿中了,特来贺喜。楚卿道:“哥哥来得甚好,弟上年之屋,原系暂典,不拘年限,弟于来岁春闱后,即欲毕婚,悲到其明,匆勿不及,正要面恳此事。”世赏之子答道:“彼时家父原系暂住,今同家母在京,总是空锁着,若贤弟要取赎,即当寻典契送还。”作别起身。 楚卿问周仁、蔡恩:“我如今要银子入京,你两个把银帐算缴要紧。”周仁道:“前相公分咐典屋银三百二十两,与蔡恩各分一半生息。后俞老爷处银五百两,是合伙的。三次塌货,转得些利息,共算本利有一千二百余两。”楚卿道:“你两个先取三百五十两,兑还典价,余俟进京缴用。”两人去了。 楚卿请吴安人并衾儿出与子刚各见礼过,家人都叩过头,分咐叫衾儿为姑娘。只见衾儿打扮得娇娇滴滴,子刚私与楚卿道:“此女端庄福相,吾兄好造化。”楚卿道:“未知谁人造化。”衾儿走进屏门,唤丫头请楚卿说话,取二十两银子递与楚卿道:“替我买绸做些衣服。”楚卿道:“哪个要你买,你哪里有银子?”衾儿道:“是小姐赠我的三十两。我首饰都有。”把厍家船里事也说了。楚卿道:“妙!你把银子收着。”楚卿出来,写帐付蔡德去买,就对子刚道:“这边屋小,两家住不下,若小弟独住旧宅,又冷静,况弟要进京,不知与兄同住那边,俟来春大造何如?”子刚道:“甚妙!”两人遂取银子,到胡世赏家,交了银子,取出典契,就回庄来。 且说衾儿前日到吴安人船上,问起来,方晓得喜新就是胡楚卿,心上惊疑,及至到家,见没有妻子,又报了举人,心上暗喜:他果然哄我。幸我有些志气,若舟中与他苟合,岂不被他看轻!后日就娶我家小姐来,也未必把我做婢子。当日楚卿回来,对衾儿道:“姐姐,我今日事忙,要旧宅去料理,明早要搬家去。单帐在此,你替我把右厢房两间开了,照帐点了家伙,与家人搬运。”遂把钥匙递过。家人进来,楚卿自去。 衾儿开厢房,看见十二只大箱,二十只皮箱,又许多宦箱拜匣,都是沉重冰锁,心内得意道:“我哪里晓得原是富贵之家。”正在交点,忽见蔡德走来道:“姑娘,相公买绸在此。”只见两包,先打开一包看时,纸包上号写“天”字,包内大红云缎一匹,石清绸一匹,素绸二匹。衾儿看了,自忖道:“这是做举人公服的。”再打开包纸上“地”字号看时,大红云缎,大红绉纱,燕青花绸,各一匹;桃红、松花、桂黄、白,花绸各二匹。衾儿欢喜道:“这副衣裳不是把我作妾了。”又见鸳鸯绣枕一对,笑道:“光景就要做亲了。年少书生偏是在行。”到了下午,搬完,楚卿回来对衾儿道:“你明晚就要作亲,虽不上轿,那亲人的鞋子,忌用的。你在买来绸缎内,剪些下来,连夜做一双绣鞋要紧。”衾儿听了涨红脸,半晌不做声,低了头反问道:“你的鞋子呢?”楚卿道:“我不用。”取单帐去了。衾儿只得自去做鞋,到鸡鸣时分,楚卿与子刚起来唤两乘轿子,与吴安人、衾儿会着,移居到旧宅来。 进了正厅,歇下轿,子刚在外,楚卿自领着衾儿等到里边,走进内厅,转过楼房,又到五六间一带大高楼下。楚卿先领到大臣边两间房中,对吴安人道:“这是令郎的房。”许多箱笼摆满;又领到左边两间道:“这是老伯母的房,今日暂与姐姐住着。我的家伙,都在楼上。”衾儿暗喜,好个旧家,与我老爷宅子一样,只是我的房在哪里?有些疑惑。 少顷天明,想自己要做新人,出去不得。只见许多家人妇来来服侍,妆枕头,剥茶果。衾儿声也不敢啧。忽听得外边鼓乐喧天,八九个裁缝做衣服闹嚷嚷。到下午,楚卿对子刚道:“兄的喜事到了。”子刚道:“贤弟大登科后小登科,这才是喜。弟何喜之有?”楚卿道:“今日正与兄毕婚,好事只在今晚。”子刚道:“贤弟讲的什话?”楚卿道:“岂敢谬言!当初沈夫人虽以此女口许小弟,其实小弟并无此心。不意此女认真,立志守节,逃出虎口千里相寻,诚可嘉也!奈弟誓不二色,若娶此女,则置沈小姐于何地?即前日路旁喁喁,无非问其别后始末,并未敢言及于乱。弟彼时已具赠兄之心,后舟中与谈者,是恐赠兄之后不便相语,所以再问人小姐前后事情。承兄送下锦盖,弟微以言挑之,此女守正不阿,诚兄之佳妇也。万勿固辞!”子刚正色道:“贤弟差矣!沈小姐还是镜花水月,就是娶得来,原是一家人,决无河东驱犊之辙。赠之一字,断勿启齿。况我誓不续娶,贤弟所知,若再空及,弟亦不敢居此矣!”楚卿道:“呀,弟今日费一番心,唤吹手,做衣服,都为着兄来。若弟要纳一妾,何须用大红衣服?若兄执意不从,此女胡乱嫁人,一来误此女终身,二来兄要娶时,后日哪里再寻出这样一个?兄不必辞!”子刚道:“三军可夺帅,匹夫不可夺志,就是弟从了,此女也断然不从,不如不开口。”楚卿道:“这个郦生,待小弟做为。”遂到前楼正中一间内,唤丫头请姑娘出来。丫头去了为回道:“不来。”楚卿晓得他害羞,要亲到里边去,又恐人多不雅,只得对丫头道:“你去说相公并无亲人,有要紧的话,对第二个说不得,必定要他来。” 少顷衾儿出来,楚卿望见,却缩到右边第三间楼下。衾儿怕人瞧见,巴不能勾僻静些,遂走进第二间来,想道:必是新房了;及走到第三间,抬头一看,只见两个竹书架堆满书籍,窗前一张小桌,中间一张天然几,两把椅子,后边一张藤榻帐子铺盖都没有,不像个新房,一发惊疑。楚卿丢个眼色,丫头去了。衾儿却不与楚卿相近,转走到天然几里边立着。楚卿朝上作揖道:“小弟得罪,赔礼了!”衾儿没头脑,只得还个福。楚卿道:“今日这话,不得不说了。当初小弟偶游白莲寺,见了你家小姐,访问得才貌双全,尚未配人,一时痴念,要图百年姻眷,故改扮书童到你家。不意夫人将姐姐许我,彼时我也有意,若图得到手,小姐做个正,姐姐做个偏,是却不得的。谁料姐姐清白自守,不肯替我做个慈航宝筏。后来惊走,央俞县尹来说亲,夫人不从,只将姐姐许我。小弟抱恨,就丢此念。及到冀州考诗,小弟在宾馆中,问及姐姐,老苍头对我说,已晓得姐姐对老爷说明,为我守节,不胜感念。如今小姐未娶,若与你先做了亲,你家老爷得知,自然不肯把小姐嫁我,一也;二来娶了小姐,就要把你为妾,岂不辜负你?如今吴相公青年美貌、学富五车,我作主将你嫁与他,做个正室娘子,岂不胜十倍?特此说知。”衾儿道:“小姐若娶得来,我自然让他为正,何必疑虑我不肯做妾?”说罢要走。楚卿把两手空里一拦道:“我与你取笑来。吴相公我与他讲明了。”衾儿听了,柳眉竖起,脸晕桃花,又问道:“果是真么?”楚卿道:“讲了半日,怎么不真?”衾儿把金莲在地上乱-,哭道:“你这负心的汉!我为你提惊受辱,一块热肠,还指望天涯海角来寻你,谁料你这般短行!今日才中举人,就把我如此看待,我两年未睡里梦里,都把你牵肠挂肚,你何辜负我至此?”号啕大哭。楚卿不得已,老着脸道:“姐姐,不是我无情。若当初在你家里,你肯周全,前日在船里或容俯就,今日就说不得了。只为每每不能遂愿,我晓得不是姻缘,故有此念头。”衾儿道:“呸!原来没志气的,那无耻滢贱的,方是你妻子。”说罢又哭。楚卿道:“姐姐,你想我不过是一个穷举人,就做了官,未必封赠到你。那子刚万贯家私,他是遂平县藉,或者中了,报在那里,亦不可知,后日做了官,凤冠霞帔,是你戴的,花朝月夕,夫唱妇随,岂不好?何情愿一暴十寒,看人眉眼?”衾儿道:“那希罕凤冠霞帔?哪希罕万贯家私?你若叫化,我随你去叫化,只恨你待我情薄!”楚卿道:“我待你也不薄,如今做许多衣服,又将花园一座,庄房一所,要造屋的隙地数亩,值六百余金经帐俱已写就,替你折代装奁,也足以报你厚情了。何恨我情薄?”衾儿道:“你主意真定了?”楚卿道:“男子汉说话,哪有不真定!”衾儿道:“既如此,萧郎陌路了,男女授受不亲,站在这里做什么?”楚卿喜道:“有理!请息怒就在这里坐。我催完衣服送来。”遂踱到外边。 至日将晚,要开珠灯来挂,昨日的钥匙,却在衾儿身畔,欲唤丫头来取,又没有人在外,只得自己再进来,见书房门关着,叫一声:“姐姐,我要钥匙。”门推不开,也不应,转到窗外-子里望时,吃了一惊。未知何事,再看下回分解—— 第14回 刚而正赠妇无淫 哄新郎一时逃走 诗曰: 婚姻天定划能移,颠倒悲欢始信奇 出汉只因怀国恨,人吴端为救时危 冰霜目矢坚渠约,膏沐为容悦所知 难道痴情俱认错,赤绳各系已多时。 楚卿在窗外-子里张看,不觉大惊:见衾儿立在天然几上,把汗巾扣在楼槛上,正想上吊。忙从-子里扒进道:“姐姐不要短见!”衾儿恐怕来抱他,自己从椅子上扒下来,仍复大哭。楚卿开了房门,遂上去解着汗巾,又劝道:“姐姐,我主意不差。我后日京里去了,你在家举目无亲,子刚又嫌疑不便,不要辜负你的好处。我要钥匙开灯。”衾儿一边哭,一边腰里取出钥匙,把楚卿对面掷去,几乎打着;又头上拔下金通气簪,掷在梦卿面前道:“啐,我原来在梦里!”楚卿道:“我当初原说送与你做人事,不是聘仪。后在小姐房里出来,你说我未得陇先望蜀,我说陇也未必得,我原来讲开的,你自错认了。”遂向地下拾起簪来。衾儿忽走近身,劈手夺去,见桌上有石砚一方,将金簪放在天然几上,拿起石砚乱捶,把金簪捶个烂瘟,用力拗折,却拗不折,弄弯了,复恨一声,掷在地下,望外就走。楚卿道:“去不得了!”衾儿见说,立住脚。楚卿道:“说明了,你婆媳相见就不雅。这里还是我住处,我唤妇女点灯来服侍你梳妆。”衾儿只得又走退来,呜呜的哭道:“亏得我没爹娘,好苦也!”楚卿听了不觉也下了几点泪,勉强道:“姐姐好在后边,不消哭了!”遂唤几个妇女伴着,自己外边来。 问子刚时,众人说不见多时了。楚卿一面点灯,一面着人去寻。到了黄昏都回道:“影也不见。”楚卿心急,又着人四下再寻,自己复到书房。见衾儿还在大哭,妇女劝他不住,楚卿因子刚不见,又不敢催。到了一更,酒筵摆列停妥,那掌灯的傧相不晓得,还催楚卿更衣,请新人出来行礼。楚卿道:“不是我,是吴相公做亲,如今不知哪里去了。”众人方才晓得寻的是新郎,吹的也不吹,打的也不打,都没兴头起来。楚卿见众人歇了鼓乐,冷冷落落,急得个一佛出世,对众人道:“你们只管吹打,我自有赏!”也是没奈何的。及到三鼓,四下的人,陆续回覆:“到处寻不见。”楚卿无主意,在厅上如走马灯样转。忽见前厅五六个人,捧头棍子赶入,门处一人喊道:“不要打!厅上已打碎了几件家伙。许多吹手,吓得收拾乐器。再看外面两三个人如捉贼的快子,把子刚肩胛飞也进来。子刚还不住声喊:“莫打!莫打!” 看官,你道为何?原来子刚见楚卿要与他做亲,因想衾儿向日一片苦心,岂有夺人之爱,拆散缘的理?我今夜逃走不回,他自己自然成亲了。时月色甚明,子刚走了八九里,正坐在大路口一块石上,见七八个汉子赶来,子刚躲大一边,让他过去。内中两三个问道:“大哥,可晓得胡楚卿住在那里?”子刚道:“一直西去八九里大村上就是。”两三个道:“我是报录的,你领我去,我送你五钱银子。”子刚道:“三日前已报过了。”众人推了子刚,一头走,一头说道:“不是他,是一个遂平县人,移居在他家的。”子刚急问:“什么名字?”众人道:“是姓吴。”子刚道:“可是吴无欲么?”众人道:“正是。”子刚大喜,想要不回,恐怕他打坏了楚卿家伙,又少不得打发银子酒饭,不好连累楚卿,只得说道:“列位不必乱推,我脚走不动了,略缓些儿。我就是吴无欲。”众人大喜,齐齐揖道:“不识台颜,多有唐突,得罪了。恭喜高捷!”一发不由分说,竟把子刚扛了飞走。来到门首,子刚道:“这里就是。”众人方才放下子刚。子刚进来,叫住众人莫打。楚卿正要问,只见屏上高高贴起捷报:“贵府相公吴讳无欲,高中河南乡魁第五名。官报陆廷光。”楚卿大喜。 却说衾儿在房,众妇女再劝不从,只是哭。忽听得楚卿在楼下高叫道:“吴老伯母,令郎高中了,报录的在外边,到遂平报不着,特访到这里来。”又到书房门首道:“姐姐,恭喜了!子刚兄高中第五名,比我还前二名。我主意不差。如今是夫人了,难道别人敢夺你的?快些梳妆,不要错过吉时!”衾儿方住了哭,却睡在榻上不起来。楚卿分咐妇女道:“你们不劝夫人起来,取板子来,都是一百!”众妇女听了,遂扶的扶,抱的抱。衾儿也肯了。楚卿快活,自去前厅,安顿报录的酒饭。 大厅上请子刚夫妇花烛,子刚犹自谦让。楚卿道:“里边都说妥了,不须过逊。如今兄已高中,用不着衫了,方才小弟做的大红吉服,一发赠足。”是夜作成子刚衾儿受用,不在话下。 且说若素自九月初二夜,与李茂下船,一心念着衾儿,未知凶吉,终日纳闷。行至贺村驿,忽生起病来,李茂只得上岸,寻个尼庵,仍改女妆,上去赁寓,请医服药,直至十月中才好。遂谢别尼姑,一路出临清州,至杨村驿。若素对李茂道:“舟中纳闷,此处离京师不远,你替我雇辆车儿去罢。”李茂道:“车儿不打紧,只你小姐两耳是穿的,被人认出不便。”若素道:“我自有法。”遂与采绿两个,把粉髫和胭脂,调水搽了耳环眼里,及调好搽些干的,把镜一照,如生成一样。即时上了车儿,只捡僻静处宿歇。 明日行过萧家村地方,一时下起雨来。正要寻下处,见一个人家门首,挂着招牌,上写着:“斯文下处”,傍边又写细字:“挑脚、经纪不寓。”若素同李茂进去,店主人见了道:“好个精雅人物!请里面坐!”李茂道:“俺相公要捡上等房,宁可多些房金。”主人道:“既如此,随俺来!”进了中间一带,又穿过三层客座,引到楼前右手两间屋内,中间一个天井,栽数盆残菊,外边一间,铺两张板床,里边一间挂几幅书画,香几竹榻,甚是幽雅。店主道:“何如?”若素道:“不放外人混杂就是了。”采绿铺下行李,李茂与宋阿奶做房在外边。店主送饭来吃了。 若素把壁上书画玩了一回,又伏在窗槛上看菊,只见对窗-子内,一个秀士,傍边立个垂髫童子,卷起帘儿,定睛一望道:“好个美少年!”却见他不住的窥觑,若素避嫌,反退入来。少顷,那童子送一壶茶来,年可十四五,比采绿转标致些,入到房中,把若素细看,问道:“相公尊姓,贵处哪?”若素道:“姓沈,上蔡人。你店主人尊姓?”童子道:“姓龚。”采绿斟上茶来,见是上好细茗。若素和采绿、宋妈妈各饮一杯,大家称赞。忽听得对窗吟道:“轻颦浅笑正含芳,欲托东君费主张……。”若素大疑,暗想这诗是胡楚卿的《花魂诗》,又听再吟《鸟梦》,因对采绿道:“原来胡楚卿在此。你到他书房里看看,问他是哪里人,在此做什?他问你,不可说我是小姐,切莫多言。”采绿领命,到前边来。那窗内的人问道:“可是要进来?”叫童子开了楼下角门引采绿穿入书房。那秀士立起身道:“有什话讲?权坐坐!你家相公高姓,到此贵干?”采绿道:“姓沈,家老爷是两省镇抚,因地方官失守,圣上要家老爷赔补钱粮。今公子要上京看亲。”他又问:“你公子多少年纪,可曾婚娶否?”采绿道:“十八岁,尚未有聘。相公尊姓,这时是祖居么?”秀士道:“我是河南登封人,姓秦。这里是舅家。你先去,我就来看你相公。” 采绿走来回覆,若素道:“既不是楚卿,为何诵他诗?好生疑惑。”只见秀士步来,接至房中,揖过就坐。两人你看我,我看你,心内各暗暗欣羡。秦生道:“不知兄台下榻,有失迎接。”若素道:“幸获识荆,不胜荣幸!请教贵表。”秦生道:“贱字蕙卿。敢求台号。”若素原无预备,见他说个卿字,也随口道:“贱字若卿。”蕙卿道:“弟虽寓居,但在舍亲处,理应是一主之谊。此问不便细谈,乞至敝书斋少叙何如?”若素本不与男子晋接,却见他文雅,心上又要问他诗的来历,因说道:“只恐拜意不专。”两人推推让让,采绿跟着,遂同到他书房来。李茂在旁,又阻不得,暗想:秦相公这样文雅,如今小姐到他书房,倘或你贪我爱,露出真情,怎么处?宋妈妈也替若素担着干系。你道若素与秦生两下何如,且看下回,便见明白—— 第15回 错里错二美求婚 误中误终藏醋意 词曰: 自惜容光频对镜,不识相思,已解-梅咏。错认才郎犹未聘,胡卢欲把婚姻订。谜语津津未一允,香靥凝羞,似听将军令。可笑红颜多薄命,谁知两人同一病。 右调《蝶恋花》 若素到秦蕙卿书房,见摆列古玩名器,锦衾锈褥,十分富丽。少顷茶来,一个大丫环体态轻盈年可十七八,托八色果点,排在桌上,把若素细看时,蕙卿袖子一曳,丫环会意,走出门外,又探头向若素一笑,进去。蕙卿陪若素吃茶,若素道:“适才是尊婢么?好个女子!兄可曾娶否?”蕙卿道:“尚未。方才是家舅母使女,名玉菱。”若素笑道:“可知兄两下喁喁,大受用了。”蕙卿道:“兄自多情。小弟其实冰清玉润。”若素道:“如此光景,清字也难说。”两个笑了一番。点心毕,若素要逗出吟诗原故,问道:“兄既未娶,难禁寂聊,必有吟咏,敢请教一二。”蕙卿叹道:“弟誓不做诗了。”若素急问其故,答云:“先母早逝,遗弟兄妹二人,朝夕琢磨,颇知词赋,先父曾做嘉湖道,指望与愚弟妹各择佳偶。不意随父来京复命,家严病故今权寓母舅处。四月间有客来,偶带两首诗在外边称道。弟闻知借来与舍妹一看,舍妹道:‘这样才子,我若嫁得,就勾了。’弟问这客人,说是鹿邑秀才胡楚卿做的,年纪十八,尚未有室,遂差人往鹿邑访他,说往遂平去了。舍妹深恨无缘,不胜怨慕。弟所以不敢作诗,恐增舍妹之感。明日再要遣人去访问。”若素暗想道:“我考中胡楚卿两首诗,已为终身可订,后因父亲之事,付于风马,原来有名才子,天下的佳人,都思要配他,若楚卿被别人占了先手,我到落空了。”满肚子不得起来。恰好蕙卿递过楚卿诗,若素心绪如麻,略过一目,就说道:“这个人,兄不必寻他。他已与舍妹联姻了。这诗就是家父考中的。”蕙卿听了,半晌无言,又叹道:“嗳,我空费许多心,又被高才捷足者占先。”若素又想,一时说了考诗,倘他妹子才貌拔萃,也选起诗来,楚卿踪迹未定,又来考中,岂不是更费周折?且试他一试,遂说道:“令妹大才,不识咏雪之句,可以略窥否?”蕙卿道:“抵恐巴辞,不堪污目。”若素必要借看,慧卿拜匣里,捡出一幅花笺道:“这就是舍妹和题。”接着时: 花魂韵不拘 自怜薄命画楼东,一点幽情欲暗通。 爱月有时随瘦影,羞人着意隐芳丛。 低徊欲绝昏黄雨,冷落愁径槛外风。 若个怀春诸是主,好生无站只朦肱。 鸟梦 历遍花堤又柳提,憩寻芳树暮云低。 神童蝶花探香远,境与鸾孤觅偶齐。 华表梳翎餐桧露,渔矶卸踪啄花呢。 南枝一觉东风醒,爱惜春光漫漫啼。 若素读完,赞道:“好诗,好诗!如子规声里,独立黄昏,凄情鸣咽,不堪多读。”蕙卿道:“兄与令妹佳作,亦肯见教否?”若素思量我若不与他看,他只认妹子才高,要私去争楚卿,也未可各;但他是说妹子的诗,我难道也说妹子的?遂道:“舍妹诗不记得,弟俚句污耳何如?”蕙卿喜道:“甚妙!兄吟诗,弟取花笺录出,好细细领教。”若素吟《花魂》道: 冰霜守遍历青阳,无限芳心托倩妆。 梁苑熹微亲辇跸,午桥依约袭衣裳。 空渐露挹何郎粉,谁解风生贺女香。 最是清明春光后,精神脉脉似春娘。 鸟梦 偃息长林夜月低,酣然而神往遍东西。 斜通岚径全无碍,直入云屏似有蹊。 花外忽惊红雨湿,巢边犹讶绿陰迷。 回翔几择丘隅止,不道依然素底。 若素见蕙卿,笔走龙蛇,指纤腻玉,暗想可惜我有了楚卿,此生秀媚,诚佳士也。蕙卿写完,再读一遍,选道:“捧诵瑶章,视舍妹之作不啻一渊,见笑多矣!”童子摆上酒肴,若素告退。蕙卿道:“天涯得吾缘契三生,不须过逊。”两个坐下同饮,蕙卿问道:“尊大人还挂多少钱粮?”若素道:“尚有三千五百两。”蕙卿道:“有一名话,不识兄肯俞否?弟为舍妹择婿,想世间才貌,孰有过于兄者?适间尊使说尚未婚聘,先父颇遗下些家私,仰扳足下,做一个藤萝附木如何?”若素心内好笑道:“我是雌儿,要你做什么?”因答道:“虽感错爱,但家父在狱,不暇及此。”蕙卿道:“聘仪一些不要,情愿与舍妹多备妆奁。”点上灯来,童子唤采绿出去,与宋妈妈等饮酒,俱是盛馔。若素道:“固承厚谊,但不告父母,非人子之道,待弟入京,对三亲致意,倘家亚见允,自当领覆。”蕙卿道:“尊大人事,不必挂念,明日弟先赠五百金。俟兄回过尊亲,只取一物为信。三千两之数,到小弟这边来取,竟作舍妹装资。吾兄不必固辞!明日弟另有主意。” 晚饭吃完,只见大丫环玉菱抱出一副锦被,床上薰起香,似留宿的意思。若素谢别起身。蕙卿道“这边僻雅,兄就此宿歇罢。”若素哪里肯?采绿恐露机关,推着背就走。蕙卿唤玉菱留着,玉菱即笑嘻嘻扯住。若素道:“小弟素爱独睡,恐不便于兄。”蕙卿道:“难道一世独睡不成?”玉菱目视慧卿笑道:“俺家相公,是要俺伴着睡的。”蕙卿把眼一瞧道:“胡说!”看官,你道外人跟前怎讲这话?原来是他自与蕙卿两个取笑。蕙卿道:“弟原宿内室,这里不过是闲时睡的。这位尊使,一发把铺盖取过来,隔壁一间睡就是。”若素方才放心。采绿同宋妈妈取行李过来,做一处铺着。童子道:“你两个怎么一同睡?”宋妈妈道:“是我的儿子。”采绿几乎笑倒,勉强忍住,故意道:“倘夜间要小便,不曾问主人个夜壶。”童子道:“只有一个,是我家相公要用,不然而,我到小姐房里,取个水马子来,又好备着你家相公大解。”宋妈妈道:“我有随身小便的在此,将就合用罢。”若素听得,肚里暗笑。少顷,玉菱送脸水进来,若素一双手在盆里洗着,那玉菱不转睛的看,若素道:“你伴自家相公进去睡罢。”玉菱又笑起来。蕙卿道:“什么规矩!你爱沈相公,今夜就伴沈相公睡。”玉菱没趣,飞也跑去了。蕙卿道:“本当奉陪,恐小弟秽体,不敢亵兄,明早奉候罢。”若素道:“斗胆下榻了。”蕙卿进去,采绿闩上房门,各去安睡。 明日起来,天色已暗,蕙卿若留不住,遂设一盛馔,采绿等另是一桌,用过起身。蕙卿着童子托出银五百两,对若素道:“兄去意甚速,不敢久羁。昨晚进去对舍妹说,甚喜,他道令妹考中胡楚卿的诗,昨日兄做两首,也就算舍妹考中了兄。这银子是舍妹赠兄一程之费。若蒙尊大人见允,缺少银两,都在弟身上。但要兄随意留下一物。”若素不受,蕙卿又道:“舍妹也料兄不受,又想兄是风流才子,就亲事不谐,在难中也该相济。但兄决不比无情的,后来忽然别娶。”遂把银子将他行李中乱塞。若素见了无奈可施他道:“也罢!我赠他明珠一颗,譬如兑他的,消释这五百两罢了。”遂于胸前锦袋内取出明珠一颗,递与蕙卿道:“无物相留,聊以此为记,”蕙卿接来一看,啧啧笑道:“兄何欺我!此珠价值千金,轻留于此,是念头丢下了。”递还若素,看见包内一个蓝宝石鱼,蕙卿把手-出一看,喜道:“此物足矣!”若素道:“朋友寄的更妙,正要兄来取。”若素道:“有个缘故,这是一个才子,与楚卿不相上下的,也要聘一个佳人,弟一时取笑留了他,他就要聘舍妹,但舍妹已许了楚卿,不可误他大事,正要寄还他。今兄若留此物,后日他有话说,弟何以为情?”蕙卿道:“弟已明白了,兄必欲得此物聘个心上人,不肯向别处念头。望兄进京与尊大人说明,到弟处兑银,在完了钦件,早早毕姻,哪里或还盛朋,或去另聘,也凭兄了。”遂转身将石鱼付与童子道:“你送进去与小姐,说是沈相公的聘物。”看官,你道为何?原来若素初时,不过孩子气,要换喜新的鱼,后见喜新说了两番话,又见了《夜读有怀》诗,心上就有这念头,后来考诗,考来考去,见没有中意的,一发想到喜新身上,望他来考中,无奈他不来。及至考中楚卿,又念喜新情重,不忍辜负他,要将石鱼寄还,但是女流,哪里遇着他?时刻谦谦于心。这等心事,对别人讲不得。 当是蕙卿送至中门道:“礼应送出,但弟有誓,舍妹亲事不妥,不出中门,得罪了!”又呆咛采绿道:“若老爷或妥当,你可催相公早来!”若素拱别出来,再上车儿了。李茂哭道:“比老爷当初择婿更认真些,谁知做梦。”若素道:“可惜他一片孝心,在父母面上,替妹子竭力捐,真是难得!” 明日到了章义门外,若素是病起的人,是日风大,路上受寒,在饭店住了一夜,觉得身子不快,对李茂道:“性命要紧,安息一日,明早进京罢。”李茂道:“此间店又僻静,路又不多,不如今日待我先进去,探个消息,赶出京门,明早同小姐进去罢。”若素道:“这也有理。”李茂去不多时,又来对若素道:“小姐,胡相公中了!方才出门,见卖乡试录,特买一张在此。这鹿邑胡璋中第七名,岂不是他!”若素看名下注聘沈氏,问李茂道:“尚未行聘,怎么就注沈氏?”李茂道:“老爷考中了他,他就注在上面。”若素点头。李茂去了。若素宿在店中,按下漫题,未知衾儿嫁与子刚何如?再听下回分解—— 第16回 是不是两生叙旧 喜相逢熬煞春心 词曰: 缘不断,乔妆偶至京门畔。京门畔,忽逢精神,转睛偷看。当筵只把人埋怨,桩桩捻着陈供案。陈供案,一个个是,翠帏成算。 右调寄《忆秦娥》 话说衾儿自嫁与子刚,到三朝出堂,楚卿拜见,两下并不开口。楚卿虽是自己家里,足迹不入中门。衾儿见子刚家私富厚,又夫妻相爱,深感楚卿之德,见他婚姻未就,独立躁家,要凑集银子上京,心上过意不去,催促丈夫替他料理。子刚道:“不烦你分咐。”十一月间楚卿备得银一千五百两,要上京去了。子刚说道:“本当同贤弟进京,但思来岁贤弟得意回时,房户狭小,今先要买木到庄上,造几间房屋,不能奉陪。有书一封,会票一纸在此,赠兄二千两,可到京城内程朝奉绸缎铺验收,门首有大顺号招牌为记。完过令岳之事,其婚姻之费,倘缺少时,可向绸铺支用,待弟到与他总算。”楚卿道:“贤弟差矣!既系兄弟,即是一家,些须周急,何必过却?”楚卿只得受了。子刚袖中又取出银子一封道:“赆金百两,是敝房相赠的,万勿推却!”楚卿暗揣衾儿委曲殷殷,也只得受了。 明日饯行,吴安人、衾儿皆出来相送,两边致谢了。楚卿作别起身,与蔡德、清书三个上骡,日夜趱行,望京城不远。是日风大,将近章义门外,见路旁有饭店,楚卿道:“大家打个中火,饮些酒冲塞。”走到里面座席吃了,正要起身,见厢房里,走出个标致小官,手执茶壶,到门首见了楚卿,不转睛的瞧,反缩进去。楚卿见十分面善,再想不出。又一个老妇人,在门内把头望外一探,原来是宋妈妈。那宋妈妈是楚卿的仇人,梦里都恨他的,怎不认得?因这一个人,就触着方才是采绿,小姐必定在这里。衾儿曾说小姐是男扮的,遂立起身问宋妈妈:“你怎么在这里?”答云:“我同相公进京。你是姓吴么?”楚卿道:“正是。我去看看你相公。”暗想我若认做胡楚卿,小姐必定避嫌,不肯与我说话,还须认做喜新方好。只见宋妈妈道:“不必进去罢。”楚卿道:“我乃是一家之人,认得你的,进去何妨?”竟闯入里也,一路想道:“他若肯认做小姐,我到与他说个明白;他若乔妆到底,我就盘诘他。”将近客房,只见采绿抢进一步,对若素道:“相公,当初在我家里的喜新,今在这里。”楚卿在门外高声道:“好巧!”只讲这两字,却不说破他。 只见若素出来,头戴纯阳巾,身穿白缘领石青绸服,脚下京青布靴。若素把喜新一看:头戴飘摇巾,内穿荔枝色云缎袄,外披白绫乡花鹤氅,脚下大红绸履——看官要晓得此处楚卿两字,改做喜新,不然,若称楚卿,恐难明白。当时若素见喜新这般打扮,晓得他是有来历的,遂把手一拱,作揖起来。喜新就公然坐下,自思且看他开口何如。若素想道:“他比前日模样,大不相同,倘识破了我,称我小姐起来,羞答答教我如何回答?不如我先开口,只做不认得。”因问道:“足下从未识面,请教尊姓大名!”此时楚卿已打点在心,答云:“小弟姓吴名无欲,字子刚,曾聘过沈镇抚字长卿的令爱,上年岳父只有一位小舅,不知什么称呼。”若素骇然自忖并未曾与他订得一言,又公然称起岳父小舅来,因答云:“是家叔,小弟字若卿。”喜新道:“足下这句话有些破绽,是欺小弟了:焉有叔侄俱以卿字称呼?”看官,若素岂不明此理,只因前日与蕙卿凑便说这两字,今日也就顺口说出,岂知蕙卿是不来盘诘的,怎当得喜新是有心人,立时捉出白字,惊得置身无地,双脸通红,只得勉强说道:“敝地风俗,如父叔辈,下边一字,用着溪桥卿甫,为子倒的,中间只改仰慕之字,小弟若字,亦是求及前人之喜。”喜新微笑,若素见瞒过了,反诘道:“舍妹并未闻与足下联婚,他是考诗选中新科举人胡楚卿的。”喜新立起身道:“少待!”即跨出客房,高唤清书、蔡德,仍走到里边坐下。清书、蔡德走来,喜新道:“今日不进京了,把行李、骡轿安顿着,舅爷在此,过来叩头!”若素又不好搀他,只说一声:“不消!”弄得立身不稳。喜新又分咐:“你速去捡上等果品,嗄酒的多买几色,要与舅爷少叙。”指着采绿、宋妈妈道:“这是小姐的侞母,这是小姐的书童,都要酒菜的。”打发去了,对若素道:“方才说并未与弟联姻,已选中胡楚卿,令叔不曾提起,难道令妹无情,也不曾说着楚卿只考得两首诗,小弟曾考过五六首?况楚卿并未有聘,令妹曾受过蓝宝石鱼,又以水晶带钩答聘;还有最要紧的,令妹亲笔字一幅,寄豆腐店约弟到府的,现在亲笔《春闺诗》一首,这几桩据证,不怕他飞上天去,就是御状也要告来。况诗中有‘风影良缘片时构’两句,虽未曾与弟有染,私爱俨然,人前辨白起来,只怕有口难分,楚卿就要退婚了。”若素被喜新说得浑身麻病,六神无主,强驳道:“别的小弟不晓得,舍妹平素谨慎,哪里有《春闺诗》亲笔到兄手,这决不信!”喜新道:“现在随身拜匣里,是个大执证,今日不与兄看。”蔡德送酒肴进来,若素只得放胆对坐而饮。宋妈妈也在隔壁另酌,清书拖采绿到自己客房同饮,杀猪叫也不肯,清书不知就里,认是书童,竟抱了就走。若素怕露出机关,转唤进来:“你在这里斟酒。”清书道:“待我来斟。”喜新道:“不用你,你出去!”两个饮了几杯,若素忍不住问道:“舍妹《春闺诗》,曾与弟看过,兄既不肯与弟看,试诵与弟敢就知真假。”喜新诵一遍,若素见只字不差,十分骇然,勉强道:“不是他的。”喜新道:“大舅不知,令妹特唤衾儿送与小弟的。”看官要晓得喜新不说采绿,反说衾儿者,因采绿在旁,替他留一地步,买他帮衬。若素正无逃遁之际,忽触着“衾儿”两字,点头道:“是了!衾儿偷出来私与兄的,还有一说。舍妹曾与弟道及许以衾儿奉配,待弟入京,对家叔说了,备装资嫁你何如?”喜新道:“大舅哄哪一个?弟当初改妆易服,到令叔处都分为白莲寺见了令妹,访得才貌双全,尚未字人,故作勾当,要衾儿管什么?况令妹没有良心,既把衾儿许他,就不该卖与厍公子银三百两。我如今只要你令妹。”若素道:“舍妹是家叔许与胡楚卿,断使不得!但衾儿之说,何以知之。”喜新见若素不肯饮,思量要灌醉他,好捉醉鱼,说道:“大舅饮三杯,弟就报喜信。”若素勉强饮了两杯,苦苦告饶,喜新必要他吃,若素皱着眉,又饮一杯。喜新见酒饮尽,就说道:“小弟为令妹,不知费了许多苦心。”遂把衾儿的事,并掷簪断义说一遍,“如此至情,大舅还说令妹许与楚卿,断使不得,况金簪现被衾儿捶坏在此。”遂于腰间袋里取出,若素看见,咨嗟道:“这是你无情!但衾儿今在哪里?”喜新道:“嫁与胡楚卿了。”若素惊问:“怎反嫁与胡楚卿?”喜新道:“楚卿原是小弟朋友,小弟知他详细,他不晓得小弟上年在宅原故,此人年纪相貌,与弟无二,同学中朋友,起我两个诨语,古胡与口吴,认得也模糊一时辨不出的。但弟至诚有余,誓不二色;此人风月班头,平东魔帅,去冬娶一个才貌的妻室,前日见了衾儿有姿色,又说是他丈人家使女,要他作妾。小弟意思,送衾儿与他,就好娶得令妹,所以赔些妆奁,赠楚卿去了。”若素急问道:“他娶娘子是何人?”喜新道:“沈廉使小姐。”若素大惊,暗想:我原在梦里!可知乡试录上是沈氏。看官要晓得楚卿未娶,因何就注沈氏?只因心爱若素,长卿又在难中,未曾行聘,恐怕后来有变,故有此机关,预先注着。此处说来凑巧,哄得若素,无非调情试他心事,看他志量,又指望先与通情,略表渴望之情。此时若素见喜新认真为他,衾儿俱不要,又有执证,恐后来费口,就要出丑,楚卿又未曾会,订婚不过两首空诗,又娶过一妻一妾,竟有些向喜新了,说道:“就是舍妹肯了,只怕家叔爱他是个新举人,你急他不过。”喜新笑道:“他是第七名,我是第五名,难道争他不过?”若素急取乡试录五看,果然第五名是未娶,见下面遂平籍,就问:“为何不是鹿邑?”喜新道:“彼时到贵宅,恐怕有人认得是遂平秀才,胡此托言于远,止说有个亲眷在遂平。”若素道:“原来如此!”喜新见说到心服,思量逐步做上去,就说道:“九月初三日,遇见衾儿时,说小姐男妆,同宋妈妈、采绿上京,原来宋妈妈尚在此处,”指采绿道:“这位却像采绿姐改妆的。”若素大惊,支吾道:“舍妹先入京,这个是采绿同胞兄弟。宋妈妈因身子不快,故在此。小弟今日才到这里。”喜新道:“小弟当初闻令妹选中楚卿,薄情于我,后闻衾儿说改扮上京,意欲赶至路上,拿住令妹讹头,强他成亲,倘有推托,弟就压制他异言异服,变乱古制,不愁他不从。因衾儿嫁人,遂来迟了。”若素听了,心头似小鹿突突乱撞,想到:“莫不是识破了我,故意来惊我就要做这事么?”勉强道:“舍妹身虽女子,言动必正,就是父母聘定,不到亲迎奠雁,宁死不辱。”喜新道:“难道两心爱的,忍于反面,后来少不得做夫妻,这一些情,就不能融么?”若素道:“舍妹无书不读,先奸后娶,反要断离,他女流家,执了性声张起来,你是个举人,不但前程有碍,比平人罪加一等。就是改妆,也是路途不便,古今常事,有什讹头?”喜新听得:“好利害,谅他动也动不得?”若素因说“改妆”两字,忽想起秦小姐,喜孜孜道:“兄饮几杯,弟与你一个安心丸。” 喜新见若素笑容可掬,认有俯就之意,不觉大喜,连饮十杯。若素道:“兄的亲事,都在小弟身上。家叔肯许舍妹,无有不从;家叔若不允,还有一个才貌双全,胜舍妹十倍的,且嫁资丰厚,包与兄送上门罢了。”喜新道:“天下没有这样-子,现钟不撞去炼铜。”若素道:“有个原故:前日舍妹上京,其实男妆,到一个所在。有一美人,认舍妹是男子,必欲结婚,先送银子五百两,要舍妹一物为证,舍妹无计可却,以明珠一颗赠他,他不要,反奈了一件宝石鱼去,说留此为聘。舍妹意欲与小弟作伐,今见兄多情,让兄娶了何如?”喜新道:“就是有貌,却是无才,况没凭据,哄哪一个?”若素便把美人之兄吟诗并慕楚卿,代妹择婿之意述一遍,于锦袋内,取出一幅笺纸道:“他和舍妹的《花魂》、《鸟梦》诗,亲笔现在此。”喜新接来一看,喜出望外,又问“令妹的诗并借我一观。”若素自思前日衾儿偷诗与他,尚如此认真,我如今怎好与他,因答道:“不在小弟身畔,且又不记得了。”喜新笑道:“大舅可谓有心术的了。既如此,不要讲闲话,弟暂住弊宿处犹来。”喜新遂转身,采绿、宋妈妈低低道:“我两个人欲插一句话也不得,担尽干系,幸亏小姐有才,抵辨得来。”若素道:“我的胆也被他吓碎了。”适店主送灯进房。 不多时,只见喜新三个走来,蔡德取一个褡膊,清书背一只挂箱,放在若素床上。喜新叫清书、蔡德出去,又唤宋妈妈掩上客房,身边又取出两大包,对若素道:“弟本欲明春入京,只为姻事未谐,急欲料理令叔事,故特揭千金到此,弟去恐无头绪,不如大舅持往令婶处,浼朱祭酒去纳转便,此处共银一千五百两,余银小弟到京,一总送来。”若素道:“岂有此理,舍妹姻事未妥,断不敢领。”喜新道:“差矣!此银不领,则大舅前所说有美人的五百两之银,何以消释,就是令妹要嫁楚卿,难道再把这美人与他去?只不知尊管家在何处,明日银子要小心。”若素道:“小管家明早就到。美人在弟身上,但银子兄须收回。”喜新道:“不必推却,只求周全美人!弟有本事,连令妹都是我的,没本事,决不怨令妹,这银子只算聘美人的,若执意而不从,必是大舅之言,俱是金蝉脱壳了,造言哄我,先要纽结到礼部衙门告你赖婚。”若素听说要纽结到官,唯唯道:“既如此只得承厚情了。”楚卿又道:“弟未尽兴,大舅再陪几杯。” 若素只得再饮一杯,喜新连饮了五六杯。店中桌子小,对面促膝坐着,喜新诈醉,把两只脚夹住若素的靴,故意不放,若素魂不附体,急立起身道:“小弟病后,不能久坐,要得罪了!”喜新叫取饭来吃,各洗手脸,见若素玉手纤纤,故意到盆内执着道:“大舅肤如凝脂,若令妹今日男妆在此,弟顾他不得了。”若素又不敢推脱,战兢兢道:“尊重些!”喜新放手笑道:“这等害羞,不像个男子样。弟蒙大舅盛情,叼陪抵足何如?”若素道:“本不该辞,奈弟素爱独睡。”喜新笑道:“这等讲话,一世不做亲了。”竟去卧在若素床上,把枕头来枕,闻一闻道:“这也奇,像女子枕的粉花香得紧。”若素道:“还请各便!”喜新不应,鼾声起来。未知若素能落圈套后,且待下回分解—— 第17回 贴试录惊骇岳母 送灯笼急坏丈人 词曰: 灯离离,烛离离。女婿乘龙订吉期,催妆已赋诗,九其仪,十其仪。临上香东步又退,堂前泣别时。 右调《长相思》 喜新装醉卧塌上,听得采绿私语道:“怎么处?与他和衣宿了罢!”若素道:“岂有此理!唤店主另捡一个房,我去罢。”喜新听得不妥,假醒翻身道:“好醉,大舅睡了罢。”若素道:“我身子不快,要自在些,故不敢同榻。”喜新道:“既如此,我把铺盖来睡在这侧边床上何如?”若素沉吟一会道:“如此甚好!”喜新得意,遂起身跨出客房,连唤清书不应,走去唤他,送铺盖来时,厢门紧闭,敲唤不应,原来若素哄他出去。喜新气不过,累清书打了一顿。看官,此处仍改喜新为楚卿了。 明日晨后,厢门尚自闭着,楚卿知事难谐,恐-坏了若素,叩门道:“宋妈妈与采绿听着,多拜上你家相公,他昨日不肯通融,后来少不得与他算帐。闻胡相公也来替你料理,恐他下了先手,我如今只得进京去了。你若有情于我,那蓝鱼之约,切不可负心。若一周全,三个人面上都好,又免许多口舌,我去矣。”遂一路来到京城内,寻着程朝奉安歇了。 明日差蔡德到朱祭酒家,探问消息,街上遇着一个胡子,各有些面善,拱一拱手,问起来,恰好是当日大冀州报信的郑忠,同到寓所,见过楚卿,把前后事述一遍,又说老爷看乡试录,知相公中了甚喜。前月尤舅谷来,又完过一百两,如今只少三千三百两。夫人因小姐不到,心上焦闷,同舅爷回乡,不意咋日李茂同小姐到了,带银二千两,方才正要去对老爷说,遇见蔡哥,说相公在此,特来叩见。”楚卿道:“我特因老爷来,早至京师,要料理他出狱,待将小姐银子先完,其余所欠数目,并应用使费你明后日,竟到这里来领,我预备在此。致意你家老爷!我本欲走来拜见,但思狱中相见不便,出来踵贺罢。”郑忠感谢。楚卿唤蔡德同至刑部牢,问候一番。 至十二月初二日,郑忠同李茂带着两个人,见楚卿道:“老爷拜上相公,本不应来领银子,因承愿意,夫人又未能即到,欲乘岁底浚局,因此从权领去,事妥之后,即来补还。”楚卿道:“既属至亲之情,理宜效力,何必说还!如今尚缺多少银两?”郑忠道:“前日小姐所到之银,有两千两,止完过一千九百二十两,今尚欠一千三百八十两。”楚卿听了,便兑一千三百八十两,外又另赠银三百两,恐有戥头银色使费之处。四人领银而去完纳不题。 却说夫人回到家中,见门封锁,竟打开进去:“我是朝廷命妇,谁敢与我作对!勒指我未完银粮么?”这些官府,晓得赦了一半,又完得差不多,都来省事。及至夫人取得书房银子到京,时若素已先到朱祭酒家里,钱粮俱完足了。母子相见大喜。 十二月初二日,刑部题疏等朝廷旨下,却不比府县做事易,直至二十二日,长卿方得出狱。 次日楚卿到朱祭酒家拜贺,两下致谢毕,老夫人在屏风后看见,欢喜无限,遂进去在若素面前,称赞楚卿风流俊秀。若素心上如小鹿般撞,想喜新因何此时不来开口,甚不可解,又不敢对父母说,转是夫人问起银子,若素叹道:“父亲虽弄了出狱,只是孩儿身上大费周折。”夫人道:“亏你哪里借来,还他就是。”若素道:“肯要银子,有什难处?只今一家女儿,吃了两家茶,竟无主意在此。”夫人惊问道:“你向有见识,为何做出没头脑事来?”若索将喜新当初到家缘故说一番:原来是吴子刚,前日又遇着衾儿,今中了举人,特送银入京,孩儿只为假装了遇着,若却不得,被他逼受了一千五百两银子,这是一种费力处,只瞒起家中换鱼之事。又将秦小姐赠银求婚述了一遍,道:“也有些难摆脱。”夫人急与长卿商议。长卿道:“虽承吴子〔刚〕美情,但未曾会见我一面,又未曾当面考诗,这婚姻争不出口的,既有秦小姐机会,到可两全。”若素又将楚卿娶过沈廉使之女、更以衾儿为妾并厍公子之事,亦陈述一番。长卿道:“哪有什么沈廉使之女?这是谤辞;衾儿作妾,或者有之。若厍家之事,得了他银子,到要堤防,分咐家人,并朱家人,只说我有两个女儿,你是第二个便了,那吴子刚少不得来会试,挨到其时,俟贡榜后定夺就是。”夫人道:“这策甚长。” 至正月初六日,长卿住在朱家不便,另赁一寓,楚卿来贺节。初八日楚卿央程朝奉来说亲,沈家回说:“妆玄未备,恐做起亲来,有妨书业,俟科场后罢。”楚卿无奈,只得丢下不题。 且说子刚,自楚卿别后,到庄上,先起了几间从屋,前边又造门面数间。到正月初,因是遂来籍,赶至本县起文书,急急回家,往返已经半月。你想那衾儿是待雨娇花,子刚是青干久旷,半月在家,是夜夜成双的,忽离了多时,片刻难过,今才到家,又要远别,怎么舍得?因对子刚道:“夫人、小姐,待我不薄,临行犹赠银三十两,今我在此,胡叔叔自然对他讲的,意欲同你上京,代他料理嫁妆,完我心念,不知你肯否?”子刚道:“要去不难,但试期已迫,若水路同行,便误我大事。也罢,二月初间,归德府有程朝奉亲眷家小上去,我着个老管家,带两个使女,约会程家,合雇一只大船,同来罢。”衾儿大喜,收拾行李。子刚趁路先行,二月初一日到京。 楚卿接着,两人各叙别后事情。及三场考毕,大家得意。明日两人到东宣门游玩,遇见一个官长,仔细一看,却是俞彦伯,楚卿大喜,唤了一声,下马相见,原来是解花银来京,叙述一番,各说了下处。 明日楚卿去拜彦伯,烦他催毕姻日子。彦伯道:“自当动力。”两日后,彦伯来说,捡定三月初十。楚卿大喜。 至二月初,楚卿会试中第十一名,子刚中第八名,两人得意。子刚欲去拜见长卿,楚卿道:“再迟几日不妨。” 那沈长卿正在家料理若素嫁资,忽报录的打进来,急问时,门上贴着捷报:“贵府贤坦吴爷讳无欲会试高中第八名,京报舍人王昌。”夫人闻得女婿中了,欢喜无限。出来看时,长卿说其缘故,夫人惊道:“此事怎处?”夫妇二人同到若素房中道:“楚卿中了,尚可分说;今子刚中了第八名,稳稳一个翰林,要弄到上本了。”若素道:“只凭爹爹做主。”忽见李茂人来进禀道:“外边报录的,没人睬他,乱嚷起来,不知老爷如何打发?”长卿与夫人商议道:“此事怎处?若认了,就要做亲了,胡家已与俞彦伯定过日子,名媒正娶,怎好退婚?若不认他,为今正在兴头,三百六十个同年,就要费口了。”夫人无策可处,转是若素道:“说不得了,且去招认地,吴子刚处尚未订吉期,他若争论,待孩儿再扮做公子,娶秦小姐来,与他说明,凭父亲嫁与哪一个罢了。”长卿道:“我倒忘怀了,还好,还好。”遂分咐李茂打发赏使酒饭停妥出门。即唤郑忠等三四个家人,分头去置装奁物件。长卿入内,宋妈妈走来道:“报录又到了。”长卿没好气:“不去理他!”无奈无家人在外,只得踱出去。刚跨出屏门,众人一齐拜贺,长卿道:“什么要紧?第二报了。”众人道:“我们是头报,怎说第二报?”长卿道:“你不见屏门上的?”众人也道:“你不看屏门上的?这是胡爷!”长卿急走去看,却是胡璋中了第十一名,喜出望外,请众人坐,进去说与夫人、女儿知道,举家庆幸。一面打发报录不题。 初一日,子刚来拜,长卿不在家,传进一个门婿帖子,若素见了,又添一番愁绪。第二日,长卿去回拜,却不在寓所。初三殿试过,楚卿中二甲第二名,子刚中二甲第五名,又报到沈家来。子刚赴琼林宴、谢座师,连忙几日,总不曾遇见长卿。长卿分咐家人去买序齿录,取来一看,又没主意起来,子刚下边也公然注着沈氏,想道:“此事必至大费唇舌了,不如趁他未开口,先将秦小姐事说明,应免吴、胡两下争着。”长卿遂往子刚寓处,他又出门拜客,不遇,急得眼睛火爆。 至初十日清早,子刚才接着,要拜见起来,长卿断然不肯,子刚移椅子下边坐了。长卿道:“老夫有一言,虽承原意,但小女之事,并无与新元公订盟,昨投帖并报录俱以婿称,甚为骇然,不知何据?”子刚道:“敝房沈氏,去秋因厍公子之难,蒙楚卿兄见赠,知是岳父远族,自幼抚养如子,不胜感德!因后父母俱亡,是小婿欲扳仰泰山之意。”长卿丢下一半鬼胎道:“原来如此!此女自幼聪明,老夫视如己子,今得配足下,终身有托,老夫又得此佳婿,万幸也!”心中想道:“原来若素听错了,认楚卿娶了衾儿。”又一巡茶罢,长卿见子刚并不说起若素,心内想到:“他不提起,我要与说什么?”遂作别起身。 长卿到家,与夫人述其始末,夫人道:“如此就不费气力了。”但未曾与若素说得,若素害羞,又不好去问。 当日楚卿奠雁已毕,到晚上花轿到门,只听得花炮振天,鼓乐刮耳,一派灯光塞满街道。夫人见此热闹,十分欢喜,走到楼上一望,吃了一惊:只见灯上大字,都是“内翰吴”,急急下楼,到时边唤李茂去问,一边对长卿说知。李茂去问掮灯的:“你们是哪一个吴家?”众人道:“遂平吴子刚老爷家。”又急问轿上时,众人道:“好笑,女婿家也不晓得!我们是前门外程朝奉家,系新科进士吴子刚老爷下处来的。”看官你道为何?原来程朝奉是个大商,在京城开三五处缎馆、典铺,专与豪宦往来,今子刚新中入翰林,又是房主,伏此扮头,连这三五处铺子,新置起“内翰吴”灯来。子刚又是好名的,因楚卿做亲,自己又买几十对灯,这些名典铺奉承他,都送灯来,所以二三百盏,都是“吴”字。楚卿自己竟不曾备得。那些掂灯、抬轿,也有典铺里的,也有雇来的,只说他的兴头话,谁晓得内中原故?李茂忙进来回复。长卿跳起来道:“有这等事?”急唤郑忠,请媒人俞老爷来。原来俞彦伯与吴子刚俱在前边,看亲人起身,见郑忠来请,彦伯遂进厅揖毕,长卿道:“当初蒙尊驾作伐,原说是鹿邑胡楚卿,为何灯轿俱是遂平吴子刚的?事关风化!”彦伯笑道:“台-原来不知,楚卿与子刚结为兄弟,如今子刚移居楚卿宅上,所以楚卿出来就寓在子刚典铺,楚卿只身,灯轿俱是子刚替他备的,方才奠雁的,难道不是楚卿么?”长卿听了释然,遂作别了,打发女儿上轿起身。未知若素心上如何发付喜新,且看下回分解—— 第18回 戏新妇吉席自招磨 为情郎舟中多吃醋 词曰: 翠被香浓,笙歌乍歇,洞房佳景思量。止含羞解扣,欲上牙床。无端几句调情语,弄一天、好事乖张。娇娘啼泣,黄数点,急煞新郎。闻言非忍,恶口相伤,恨少年心性,忒觉猖狂。把千金一刻,看做平常。今宵轻恕风流过,恐伊家看惯行藏。且教先受波查权,硬着心肠。 右调《高阳台》 当夜新人轿到寓所,傧相掌礼,交拜引入洞房。合卺酒毕,楚卿替他除下珠冠,若素偷眼一看,此惊非小,原来是喜新。暗想父母好糊涂,向说是胡楚卿,什么又是吴子刚;又转念饭店时,原对我说,有本事两个都是我的,想必他脚力大,楚卿不敢与他争,如今总是姻缘,只索凭他罢了。只见楚卿斯斯文文,作一个揖道:“夫人,下官当初遇到上蔡,闻得夫人才貌无双,特央遂平县尹俞老爷说亲,令堂不允,后来闻令尊大人选择择婿,故欣欣而来,不意选中,那时下官甚喜。但夫人大才,未经拭目。今夜花烛洞房,正《花魂》、《鸟梦》两诗会合之时,肯赐捧览,以慰鄙怀否?”若素听了,又惕然道:“这个是胡楚卿,喜新原对我说,年貌相同,一时难辨,今日果然,”因答道:“闺阁鄙词,不堪污目。”楚卿道:“夫人才欺谢女,慧轶班姬,正宜夫唱妇随,何须过逊?”若素遂取拜匣开了,捡出《花魂》、《鸟梦》的诗,放在桌上。楚卿闭上房门,把诗在灯下细看。当时若素觑楚卿举止雍容,言词婉丽,暗喜道:“比喜新更胜一筹。”看官,为何一人,两前后不同起来?不知当初做书童时节,见了若素,虽是风流妩媚,未免心荒意乱,进退轻浮;及至京门外,店中相遇,虽则大模大样,却是言尖语辣,有凌逼的意思,若素满心堤备,先带一分拒他的主意,却不曾有绮翠偎红的款致;今日中了进士,妻子已到手,大红袍,犀角带,心安意适,讲话也自在了,举动也官体了,所以若素一双俊眼,就似得胜于喜新意思起来,心内十分欢喜。楚卿看完诗,忽然点头道:“意如月上海棠,韵似花堤莺啭,具此慧心,焉得无红叶传情、蓝桥密约之事乎?”若素听得悚然道:“啊哟,此话何来?必须说个明白。”楚卿道:“是尊婢衾儿对我讲的。他说当初吴子刚慕夫人才貌,扮做书童,投入贵府,曾与他联吟迭和,后来令堂知道,惊走了,不曾到手。下官所以疑到此处,或者衾儿瞒我,替夫人赖着些他话不可知。”若素哭起来,骂道:“衾儿这贱丫头,彼时你看上了喜新,偷我的诗稿与他,你如今要独占乾坤,都要在我名下,谤我是非,我与你不得甘休!”对楚卿道:“如衾儿在那里?”楚卿道:“在我家里。”若素道:“这个亲做不成,我是路柳墙花,明日送我回去,叫衾儿来对明白,再作区处。”看官你道楚卿心上,本是了了,无非调情取乐的意思,见若素认真起来,哭个不止,没奈何走近身边,陪着笑脸,将左手从后面搭在若素左肩上,把右手衣袖,替他拭泪道:“下官原是取笑,夫人请息怒!”若素把身躯一撇,推开楚卿手道:“别事好取笑,这话可是取笑的?”只是哭。楚卿唱偌陪礼,若素道:“放屁!你什么人,敢强奸我?”楚卿道:“低稳些,外人听见不雅!那有丈夫强奸娘子的?”若素道:“谁是你娘子?”楚卿道:“不过取笑,衾儿并无此言,甚称夫人守礼。”若素听了,心上暗转道:“如此吴子刚是个好人,我身子就无事了,只娶秦小姐与他便妥。”遂答应道:“这是真么?”楚卿道:“怎么不真?今番息怒了,请睡罢!”若索道:“初相会,就如此恶取笑,必等衾儿来,当面一白。”楚卿道:“素知夫人冰清玉润,今又见才貌出群,心中得意,故取笑一句,是我不是了,不必介怀!别样等到衾儿,这个衾儿替不得你。”遂搂过来,若素皱着眉,含着羞,只得凭楚卿宽衣解带,抱上床来。正是:娇姿未惯风和雨,分咐才郎着意怜。这事按下不题。 却说厍公子当日吓坏了,一边着人挨访,自己连夜入京,不敢对父亲说,后来挨访的回报,俱说远近并无踪迹,厍公子听了,暗想必定是自溺死了,当时也就丢开。及至今日,自己不曾中,闻得沈家中了两个女婿,初十日才嫁去,心上疑惑起来,先着人到朱家一访,谁知沈长卿托过的,门公道:“沈家有两个亲生小姐。”那人又问:“你家小姐可曾到上蔡去么?”门公道:“娘舅家里,常年去惯的。”及到沈家来访,正遇着李茂,遂问道:“沈老爷共有几位小姐?”李茂见这人像官宦家的,遂应道:“三位。”那人道:“都嫁了不曾?”李茂道:“大小姐嫁与遂平吴翰林,第二个是娘舅家里,嫁与厍举人,第三个前日嫁与鹿邑胡翰林。”厍公子得了此信,心上忧惧道:“一向长卿在刑部牢,不曾去探候,倘或问起女儿,怎么处?”只得与父亲商议,又替他题一本,是买好的意思。朝廷准下,改抚大同等处。长卿揣知其故,往厍家致谢,回说不在家。长卿令李茂问门公道:“我家小姐在此好否?老爷因家中多事,未及问候。”谁知厍家也预先嘱托门上,答道:“你家小姐,另住在别宅,不曾进京。”李茂回复长卿。 明日厍公子备一个门婿贴来拜见。长卿见了,茶罢,恐厍公子不安,先说道:“二小女虽非己子,书画诗词,色色精巧,老夫素所钟爱。今幸配贤婿,所托得人矣!”审文肚中转念:还好,幸喜得是继女,因答道:“原来不是岳父所出……”说未完,两个翰林齐到,三位姨夫会面,推让半日,长卿道:“依小女排行罢。”审文居右,楚卿居末,子刚居中。茶罢,长卿留酒,审文苦辞,说道:“小婿别令爱多时,明日就要回乡,当回去料理行装。但岳母尚当拜见。”长卿假意道:“老妻渴欲识贤婿一面,奈方才朱襟兄家请去了。”审文怕话出马脚,遂说道:“后会有日。”作别出门而去。三个人想起好笑。以后厍家也不来,长卿也不去,那里想继女自不关切,这里也不去截树寻根,各自心照,乐得无事,闲话休题。 过了三日,楚卿对若素道:“我如今要回乡祭祖。子刚连次催促要与你去娶还他美人之事。”若素道:“你去择一个日子,先打发人去下聘,一面告假回乡,顺路停妥此事罢。”楚卿暗喜,选择四月初六日。若素令李茂持彩缎八表,金钗数事,分咐许多话,打发先行。 楚卿、子刚告过假,同夫人初二日起身,长卿因上告老表未下,对楚卿道:“你同小女先行,我待旨下,同你丈母随后就到。”楚卿着蔡德先往张家湾,雇二只大座船。初二日清早,家人与若素一干先起身。程朝奉与楚卿、子刚饯别,直至上午起身,只得住在章义门外。 是晚若素轿到张家湾,上船宿歇。明日起身,不见楚卿到,叫两只船先开,留一只等候。是日早起,子刚与楚卿赶至通州,见前面四五乘车,送一个丽人来,原来是衾儿同几个家人使女轩然而至。子刚喜道:“久望不到,正在悬望。我今回乡了,请到舟中细叙罢。”同至河口,子刚管家接着道:“胡奶奶等不及,先开两只去了。”楚卿笑道:“甚好机会!”齐下船来,各见礼过。衾儿称贺一番,退入房舱,隔屏语道:“等程家亲眷起身,二月初十日,忽京中写字回了我,不必来京,到后投中进士,有人说做翰林,不得出京。婆婆恐无人照顾,我又念着小姐,所以今日才来。”子刚道:“小姐已做过亲,船在前面,如今又要替楚卿兄娶一位。”衾儿问其故,楚卿遂把前事,并假子刚名字说一遍。衾儿笑道:“这番是得陇望蜀了。”楚卿道:“总是我不该,望嫂嫂遮盖!今日来得正好,但目下千万分咐水手,要离前船一二里,到初五日晨后,方可同歇。嫂嫂会我夫人,断不可说出以前原故。”又叮嘱如此如此。衾儿道:“我怎好欺小姐?”楚卿隔屏作两揖道:“日间要瞒我夫人,夜间过舡,又要求你尽情直说,方可解得争闹。”子刚笑道:“何须着急?我两个自然依计而行。只要谢媒酒盛些罢了。”楚卿大喜,另觅一只小船,赶上大船来。未如如何,下回便见—— 第19回 假报仇衾儿难新郎 真掉包若素寻夫婿 词曰: 娇妻如花妃,欲了才郎债。谁知巧里弄元虚,悔悔悔!是我冤家,满腔贼智,把人瞒昧。思避黄莺喙,转入游蜂队,不曾识破这机关,耐耐耐!且待明朝,薄加问罚,问他狂态。 右调《醉花陰》 楚卿赶上在船,若素接着,总不说遇衾儿之事。初四日晚船到,李茂来回覆道:“老仆二十八日到,秦相公因小姐不来,二十六日往故乡登封县去了。他原托过娘舅龚相公号拙庵,说‘沈公子若来,择了吉期,把妹子嫁去就是,不必等我。’他家又盘问老仆许多话,我都依着小姐的意回答。如今他家物件都预备,专待小姐船到。”若素道:“秦相公不在家,一发好做了。” 明日扮起男妆,令四个家人,拿了毡单红帖跟随,去拜见舅公龚拙庵,若素秀美非常,周旋中规,欢喜无尽。三巡茶罢,送出门首,若素下船,与楚卿商议,楚卿道:“明日把三只船,窗对窗,一顺儿并歇着。你做亲在头一只,我坐中间一只,子刚在后一只。到半夜如此如此。你出窗到中间一只来,我送子刚到头一只去,犹万无变局了。”若素大喜。 是夜,楚卿向若素一揖道:“夫人,秦小姐既如此标致,娶与我罢!”若素道:“岂有此理!人而无信,不知其可也。”楚卿道:“你何厚于子刚,反把美人送他?”若素笑道:“谁教你当初不到我家来做书童!” 明日,若素仍扮做公子,令人送羊酒上去。只见子刚舡到了,依楚卿并歇着外边,报吴奶奶过来,若素问:“哪个吴奶奶?”楚卿道:“就是衾儿。初三日,你开舡后才到的。”若素道:“你何不对我说?”楚卿道:“我忘怀了。他如今也是夫人,你须宾客相待。”只见衾儿已进舡舱,要拜见,若素把住他手,笑道:“且慢着,我如今这光景,待明日行礼罢。”大家坐定,楚卿回避在若素背后房舱门口,将袖子往外一拂,那些丫头妇女,俱退去了。衾儿问小姐为何这般打份,若素道:“我为你喜新的冤家,做这勾当。”衾儿道:“喜新与我甚没相干。”楚卿在舱门口,对着衾儿跌足。若素道:“喜新就是你吴子刚。”楚卿恐衾儿又据直说,在门里边作揖。衾儿道:“为他做什?”若素道:“只为你取我一幅诗稿与他,又约蓝鱼之事;后来饭店里,又挨送一千五百两银子,要我娶个美人。我上京男妆,因这两秦相公,赠银五百两,强我与妹子为婿,抢我的蓝鱼,没奈何。如今娶秦小姐与子刚。”衾儿见楚卿情极,故意瞧他笑道:“我何曾取诗稿与他?就是娶秦小姐,都是胡爷计策,不干我家相公之事。”楚卿在门里边,只是作揖下去。若素道:“我为你,吴爷让我于你家相公娶着,故此我用个计策,报答厚情。”衾儿道:“如此我就作妾了,断不容的!小姐还是与秦小姐说:‘我是男妆,不好误你’,莫娶罢。”楚卿恨不得在门里下跪,衾儿眼觑着,忍住了笑。若素道:“你不容娶,就是妒妇,非妇人之德了。”衾儿道:“小姐只说自己话,不替别人揣度,假如娶与胡爷,小姐未必就肯。”楚卿走过来,对若素一揖道:“吴家嫂嫂既不容,后日少不得相争,今夫人又贤慧,不如娶与下官,多少安稳。”若素道:“无耻,存些官体,哪个与你讲话!”衾儿道:“不是我不肯,只恐胡爷弄空头,到其时溜下舱去,就与我相公有名无实。”楚卿听得这句话,在那里极杀。若素道:“我家相公,不是这样人。”衾儿道:“既如此,就娶到我舡里何如?”若素道:“你莫管,我两个已商量定了,你只依计而行。” 忽见涯上龚家差人来请沈相公,若素听了竟上岸去。衾儿慢慢走到自己第三只舡上。楚卿性急,先攒到第三只舡,对子刚跌足道:“谁知到了一个煞星。”如此如此,告诉一番。衾儿进来道:“不要恼,我受你许多恶气,今日正要报仇!你一向冒名子刚,今日娶与我子刚便罢。”楚卿道:“我待嫂嫂不薄!”衾儿道:“也不见得厚,还未到哭的地位。”楚卿真正要哭起来。衾儿只是暗笑。子刚道:“贤弟放心,有我在此。”楚卿道:“只怕真要与我作对。”衾儿道:“也罢,凭你去做就是!到夜间我总不开口,与我家相公,掩上舱门,自去睡觉,不管帐何如?”楚卿顿足道:“一发不好了。我夫人不知就里,闹起来,岂不立时决绝,新人就要上岸去?”衾儿道:“我总不管帐。”楚卿只是千嫂嫂、万嫂嫂,要讨一个放心,衾儿终是不应。 忽见岸上搬下嫁妆来,连一连二,搬个不止。子刚道:“贤弟好造化也!”楚卿叮叮咛咛,过船去了。若素下来,说是“大舅不在家,有要紧箱笼,请我上去,自己交点。”楚卿道:“夫人,子刚又是富翁,如今把秦小姐娶与我,也好得些家私。”若素道:“胡说!”楚卿不敢开口。 到了一更时分,若素上去奠雁亲迎,娶下舡来,大吹大擂,好不热闹。交拜已毕,花烛下,与秦小姐对坐,饮过合卺。你看我似蕊珠仙子,我看你似月里嫦娥。约到人静,若素替他除冠解带,一如楚卿做新郎方法,抱秦小姐上床,一发替他褪下凤鞋,在灯上啧啧道:“好动人也!”把花烛移过屏后,自己卸下鞋袜,攒入翠帏,脱衣同睡。秦小姐身向里面,若素左臂枕着他的粉颈,把右手满身摹抚,鸡头新剥,腻滑如酥,鼻边抵觉鬟云气润,脂泽流香,想喜新今夜好受用也。思量要腾身去与他混混儿,又恨自己没有那话。延挨得不像样了,忽听得喇叭一声,远远舡声渐近,晓得外边关目到了,故意去褪秦小姐绫裤下来,那里也做势不肯。 只听得外边叫道:“大相公,老爷到了,奉命往河间去,要与相公说一句话,立刻就来。”若素又故意捧住秦小姐的脸儿,樱唇相接,鹦舌偷尝了一尝,披衣下床,穿上鞋袜,套上巾儿,开窗出去。那只官舡,仍旧吹打,歇到左边。原来是子刚一只舡,做定关目的。若素攒到中间一只舡舱里来。只见舡头上两个人,一个到新人舡上,走近房舱,跨入窗内,正是喜新,掩上-子进去了。若素仍旧跨上新人舡-子边,细听半晌,不见动静,料想此时无变局,必中彀了,不觉自己兴动,到中间舡上来,前舱后舱,寻楚卿不见,只听得左边舡上,灯儿闪烁,舱里似有人说话,想道:“他为何去与衾儿说话?”开了中间-子,遂到左边舡上,把窗一叩,问:“姐姐,我家相公在此么?”衾儿开了,接下去道:“从没有来。”若素正要转身,只见房舱里灯下,见个戴方巾,穿石青袄的一影。若素立住足,暗想这没良心的,原来与衾儿有染,他见子刚去了,便撇着我,溜到这里来。看官,你道为何?原来日间楚卿穿的石青袄,却没有荔枝色袄,恐若素疑心,与子刚换穿了,攒下新人舡里。那初六夜,虽是亮星,却无月色,若素看见穿荔枝的走下去,自然是子刚;到此见穿石青的,在衾儿房里,怎的不疑?竟转身来,也不问衾儿,望房舱里就走。那子刚见若素走来,晚上不便相见,把身儿背着。若素从后边一把曳转来,将右手在子刚面上一抹道:“羞也不羞?”子刚掉转身来,若素一相,做声不得,急缩出,道:“这什么人?”衾儿道:“是我家相公。”若素急问:“你吴子刚呢?”衾儿道:“这就是吴子刚。”又问:“我家相公呢?”衾儿道:“在新人舡上。”若素急得发昏,那子刚走过来,深深揖道:“嫂嫂见礼!”此时若素身披丈夫衣服,头戴方巾,竟忘怀了,也还起礼来,鞠下腰去,到半个喏,忽醒悟了,反立起来,羞赧不过,一手把着衾儿道:“我不明白,你到我舡上,细剖我听。” 来到中间舡上,衾儿道:“楚卿、喜新,原是一人,子刚不过是他借名。”遂把前后事情,细说了一遍。若素又好气,又好笑,恨道:“这个巧风流惯掉谎的,把我似弄孩儿一般,竟替他做了两三年的梦!你既知道,因何不对我说?”衾儿道:“我本要对小姐说,无奈他千央万央,只得替他瞒着。今日也被我处得够了!小姐与我说话时,他在背后,揖也不知作了多少。”若素道:“待我明日处他!我与他多时不曾相见,正要与你讲讲,今夜伴我睡罢。”遂问厍公子至今一路事情,两个抵足细谈不题。 却说楚卿钻入新人舱里,解衣上床,侧身听邻舡并无声息,喜道:“夫人贤慧,此时决然知道,不见变局,像是青云得路了。”遂用些款款轻轻的工夫,受用了温香软玉,却不敢说话。将到天明,恐一时认出,难于收拾,黑早起来,到若素舡上,叫开舱门,连叫不应。衾儿低低道:“小姐也有些干系,不如起来,开门商议罢。”若素才开出门。楚卿即要陪礼,却见衾儿在内,争入不迭。若素道:“啐!弄玄虚的捣什么鬼,做得好事呀!”楚卿道:“我是好意,夫人没正经,得了喜新一千五百两银子,做出天大谎来,我替你去应急,转道我不好。”若素道:“你既要如此,何不对我说明,为什藏头露尾,歪心肠儿?累我担着鬼胎,魂梦都不安!”楚卿道:“当初在饭店时,我原要对你说个明白,谁教你装什么腔儿,小弟舍妹哄我?如今夫人是我楚卿的,秦小姐是你喜新的,原不曾在我面上用半分情儿。我如今替你周全了好事,不埋怨你就够了,又来怪我。”若素见他说得好笑,无言可对。衾儿在旁道:“小姐,你乐得自在,何须争论。他才子志量,必定与新人讲个明白了。你慢的梳起头来,吃些早饭,他自然去领新人过来拜见,你耽什么干系?”楚卿又急道:“嫂嫂,我请你不要开口罢。”就扯若素到半边,耳语道:“他恨我如仇,你做夫人的度量大些,不要听他撺掇!”夫人道:“哎哟,你不识好人!昨晚没有他劝解,说个详细,我闹起来,新夫人上岸多时了,还不来陪礼?”楚卿喜道:“原来如此,假意难我。”就向衾儿深深两揖。衾儿道:“只怕还要谢媒人。”楚卿对若素也两揖。若素道:“我容你娶妾,难道另外不该陪礼?”楚卿又是两揖。若素笑道:“我弄你,如弄糊狲一般,饶你罢!姐姐,我与你梳头商量过去。” 只见新人唤丫头来请相公。看官,你道如何?原来秦小姐起来小解,丫头推开-子,秦小姐见罗帕上猩红点点,恐有余香染席,丫头们见了不雅,把流苏钩起,掀开锦衾一看,那床里边席下,似有垒起,取出时,却是一双红睡鞋,尖尖可爱,把自己足一试,宽窄无二,又是穿过的,心内惊疑,暗想他莫不是娶过了,去冬在我家里,一时误说了未娶,见我求婚,故此千推万阻,今日不得已,把我作妾么?遂急急梳洗,叫丫头请相公进来。未知若素进来说出什么,且看下回分解—— 第20回 醒尘梦轩庭合笑 联鸳被鱼水同谐 词曰: 守正行权终得意,个中心术如刀刺。老天酬报自分明,男守义,女守志,春生于夜双鸯被。说尽从前尘梦事,将来可作蓝鱼记。柝声欲起又呵呵,做也易,丢也易,是谁知已供新醉。 右调《天仙子》 楚卿见丫头来请,衾儿两个插戴停当,若素道:“我羞答答难去,烦姐姐先往,略说个缘由,我随后就来。”衾儿过舡,两人见礼,采绿道:“这是吴老爷夫人。”两下坐定,衾儿道:“妹妹,你生得如此丰姿,怎教我姐姐不爱?正是赤绳系足,千里红牵,姻缘再强不得,但今日新郎,原十分不肯允,闻是妹妹强他的,今新郎有些害羞,不敢相见,我特来说明。”秦小姐摸不着头绪,只见若素进房,衾儿道:“新郎来了!”秦小姐看见一位女娘,面貌与新郎相似,两人万福过,急问道:“莫不是姑娘么?”衾儿道:“他没有哥哥。”秦小姐心中大吓,若素道:“姐姐勿怪,向日在宅,为蒙令兄心托,不敢自负,故委曲周全,只是夜为得罪了。”衾儿遂将事情细述。秦小姐面上红了白,白了红,似有不悦。若素道:“只为两个怜才,以致如此。我情愿让与姐姐为正,妹子只供中馈之职,再无悔心。”秦小姐见他说得谦和,况实是自己强做的,一时开不得口,但不知新郎人物如何,夜里又被此道了,竟无言可答。若素觑其心事,便教请老爷过舡。 楚卿见请,慌忙走来,若素叫行个夫妻之礼,两下定睛一看,楚卿喜从天降,秦小姐见的少风流,也心肯了。楚卿出去,衾儿三个同吃了饭,只见岸上两上丫头下来,若素认得一个是玉菱,指着一个垂髫的道:“这个好像我见过的。”秦小姐笑道:“今日我也要说明了,先父只生妹子一人,取名蕙娘,并无兄弟,父母亡后,依于母舅,因负才貌,要亲眼择个良人,故唤老家人开一个饭店,以便简选,又恐旁观不雅,改做男妆,不意遇见姐姐,又幻中之幻。此女取名阿翠,即前日之书童也。今日看来,弄巧的原他弄巧的报应,总是姻缘,不必说了!”若素笑道:“可知前日与这位大姐姐取笑,如今既说明,我家相公该上岸去拜舅公。”蕙娘道:“正是!” 若素即与楚卿商议,先央子刚去见龚拙庵,说其原故。拙庵见米煮成饭,也悔不得。子刚着人清楚卿上去拜见,拙庵见年少翰林,人才出众,反加欢喜,留他饮酒。明日拙庵送下八九房家人妇女,与外甥哭别。蕙娘取父亲遗下二三万家私,带在身边,即时开船。及回到家中,与子刚母子相见,子刚迁到庄上居住,楚卿祭祖荣宗,不消说得。 过了三五日,沈长卿同老夫人也到了,子母丈婿,相叙一番,问起秦小姐事,方晓得是楚卿娶的,大笑道:“早知如此,何不当初说明,累老夫耽了许多干系。”若素道:“无非虑孩儿不肯的意思。”大家笑了一会,又与子刚、衾儿会过,住了两日,回上蔡去。 一日,采绿送茶到书房,嘻嘻的说道:“老爷,我当初偷小姐的诗稿与你,媒人也不要一谢,竟忘记了?”楚卿心上明白,笑道:“我捡个好日,把你配与清书。”采绿不悦,立在半边,见楚卿磨墨做诗,不以为意,悻悻的进去了。楚卿暗思:“这个妮子,记着我当初取笑的话,妄想我起来;秦小姐已出于勉强,只为他怜才念切,又夫人一时做了瞒天谎,算来无个结局,故不得已而为之,岂可人不知足?我若想到采绿,当初也不负衾儿了。” 一日,子刚来请,楚卿去时,却是衾儿的兄弟,向在京师户部主事门下作幕,会见俞彦伯得知缘故,特来看妹子。年纪二十四岁,一表非俗,饮酒中间,问及未娶,楚卿回来,遂将采绿送他。子刚、衾儿,致谢不一。 楚卿立个规矩,两位夫人姊妹相呼,轮流陪宿。一日,子刚来对楚卿说,要与衾儿往遂平祭祖扫墓,兼探长卿。若素闻知,也要去。楚卿道:“你难道独行?我也去探探岳父母。”蕙娘道:“你们都出门,教我独在家里,何不带我走走?”若素道:“妹妹肯去更妙!”遂约齐子刚各坐一只大舡起身,同到上蔡。一行人都上去拜见长卿夫妇,合家欢喜。 明日,子刚同衾儿往遂平,祭扫了祖父之墓,又哭祭贾氏道:“夫人,我无欲一时不明,辜负了你。如今我已做官,虽家迁鹿邑,天年之后,决然与你合葬,不食前言。你在九泉相候就是。”衾儿也来奠过。过了五六日,子刚、衾儿回上蔡来。 楚卿到豆腐店,赏他十两银子,朱妈妈等皆有赏。是日九月初九,五乘轿跟着许多家人、妇女,齐到白莲寺游玩。只见金刚台下草案里,走出一个乞婆来: 看年纪,有三八,论人物,颇蚤辣。两道柳眉儿,没黛扫;一双小脚儿,无罗袜。破增儿,遮半头,髻里歇;破衫儿,少袄襟,袖底豁;夏裙儿,四五片,火烧着;裹脚儿,两三年,未浆。 那乞婆不住的把子刚看。楚卿道:“可惜这个妇人。”两个进寺去游玩。三位夫人到山门口,那乞婆也仔细来看,拖住楚卿一个家人,逐位的问。家人见他有姿色,便一五一十,对他讲了。少停楚卿等出来,只见乞婆倒在地上乱哭,许多人围看,问他又不说,及子刚轿到,分开众人,上前连叩七八个头,一把拖住道:“老爷,你做了官了……”子刚未及问他,若素等都到,乞婆道:“当初只知自己容貌超群,该图快乐,丧了廉耻。你如今做了官,娶的夫人,原是绝色,我今悔之无及,我是你妻子,求老爷带我回去,情愿做奴婢服侍你,免得在此出丑。”子刚方才晓得,骂道:“-!留你贱滢妇性命,已是余生了,走开!”井氏只拖着不放,子刚喝一声:“打下去!”那些家人三五掌打开了。井氏跑到前面,等子刚轿来,望礓嚓上尽力把头一撞,脑盖粉碎,鲜血流出,已自死了。子刚见了,怜他起来,下了几点泪,扶手内取十两银子,着家人同地方总甲,买一口棺木盛殓埋葬。回至城中,说其始末,各人咨嗟不已。 明日别过岳父母,与楚卿等齐归鹿邑,一路上衰柳寒蝉,秋光满目,楚卿道:“下官未曾与二位芳卿吟咏,今在舟中即景联句何如?”若素道:“甚妙!请相公起韵。”楚卿道: 唱随千里驾孤篷,胡 为予归宁路转东,素 且喜身从金马客,蕙 恍疑人坐水晶宫。胡 秋容两岸乘除韵,胡 野色回汀次第工。素 又笑对蕙娘,指着窗外远山道: 贤妹翟眉分远黛,素 才郎豪气贯长虹。蕙 几头霜叶飞黄蝶,蕙 橹畔寒葭响暮虫。胡 游兴欲踪苏太守,胡 幽情不减杜司空。素 功名到手方知幻。素 事业萦心便属懵。蕙 但愿升平宜尔室,蕙 四时佳兴与卿同。胡 联完,楚卿喜道:“二卿果然妙才,勘破世俗。” 不日到了家中。至十一月,楚卿庭前腊梅盛放,请子刚夫妇赏花。原来两边通家,每饮酒,俱是夫妇齐请,一边帘内,一边帘外,饮酒中间,说起告假限期将满,子刚道:“富贵如浮云,弟想一举成名,男儿愿足,意欲往吏部,用几两银子,在林下做个闲人,不知贤弟高见何如?”楚卿道:“弟正有此志。”子刚道:“世事如朝露,又如定盘星,决不由人计较。弟当初嫌发妻貌丑,辜负他郁死。后来千选万选,娶个井氏,反弄出丑态,到前日白莲寺结局,当时弟深自愧悔,誓不再娶,又蒙兄惠我夫人,岂不是一场大梦,被柝声唤醒!”楚卿道:“弟当初要往遂平,不意在上蔡遇见我夫人,彼时弟虚空妄想,如做梦一般,谁知得了一个,又牵出一个,岂不是天定!” 若素在帘内对衾儿道:“只难为我一边为着楚卿,一边为着喜新,又为着秦家妹妹,忙碌碌替别人做梦。”衾儿道:“胡爷是哄人班头,造梦的符使。我被他做了两年梦。”蕙娘道:“岂旦姐姐们,连我也走在梦里。”衾儿道:“我们的梦都醒了,只有厍公子如今还睡着哩。”帘外帘内,俱笑不止。帘内若素对衾儿道:“如今改他一个号,叫‘梦卿’罢。”齐齐笑倒。 楚卿听见,喝道:“倘外人传出,像什么样?”子刚道:“正是大嫂爱兄处。”一齐大笑。饮至日晚方散。 是夜,楚卿该宿在若素房里。若素因楚卿将采绿嫁去,新讨的丫鬟,把香薰被不中用,埋怨楚卿,楚卿说他不贤,两边争个不止。蕙娘听得走过来羞着楚卿道:“好乏趣!这是我的新郎,与你有什么相干?”大家笑起来。蕙娘曳了若素到自己房内,若素道:“妹妹,梦卿不知好歹,这样天气,不是你伴着,就是我伴着,哪管得我两个寒热?我今夜在这里睡,看他如何?”蕙娘道:“甚妙!”遂唤阿翠,闭上房门去睡。 当时楚卿酒醉,先去睡了,一觉醒来,又冷又寂寞,辗转不安,晓得若素在蕙娘房里睡,遂披衣起来。走到蕙娘房门前,唤阿翠开了,摸到床上,见两个侧身搂抱而睡,竟不睬他,楚卿就卸下衣裳,攒入被里,竟压在两人身上。若素道:“我两人正要好睡,这梦卿又来搅我做梦么?”楚卿道:“我是你梦中人,若神女没有襄王,怎做得阳台风月?我来此,正是鱼水相投。”两个只得放下中间,楚卿将两只手臂,一边搂一个睡着。若素道:“一晚就守不得,亏我个怎样惯了。”楚卿道:“我不是蕙娘的新郎,他独睡,埋怨我不得;你做新郎却不在行,蕙娘要埋怨你,只得央着我;你独睡,一发埋怨我不得。只亏我两下周全耳。”若素笑道:“当初偶然把水晶带钩,换你的蓝鱼,你说如鱼得水,不意今日应着这句话,也是奇事。”蕙娘道:“我的姻缘更奇,偶因过客传得相公两首诗,题下注着‘韵不拘’,遂将《花魂》题用了《鸟梦》原韵,将《鸟梦》题随意作一首,不意暗合姐姐之原韵。彼时我想来,是个奇遇,故此认真求配。谁知前日舟中,上半夜合了姐姐的韵,下半夜合了相公的韵。”语毕,三人大笑起来。蕙娘又道:“当日见姐姐推三阻四,不得已抢了一个蓝鱼,又却是相公聘物,岂不是天定么?”楚卿道:“我这鱼,原是活宝,只可惜不曾游入大海,成龙上天,却游在两条浜里,被你两人挟住。”若素、蕙娘一人一只手,两边乱打,楚卿两只手又被他两个粉颈压着,动弹不得,直至告饶,蕙娘道:“姐姐,他自己说是鱼儿,笑我们是浜儿,我今莫叫他梦卿,叫他‘梦虾’哩。”三人又笑。 以后楚卿也不做官,夫妇联吟难以尽述。后若素生一子一女,蕙娘生二子。楚卿将蕙娘次子绍秦氏世脉。衾儿生三子一女,两下结为婚姻。今两家子孙,俱已出仕。予过其居,见案头有《宝鱼诗集》,因询其始末,传出佳话云: 何须书座与铭盘,试阅斯篇寓意端。 借得笑啼翻笔墨,引将尘迹指心肝。 终朝劳想皆情劫,举世贪嗔尽梦团。 满纸柝声醒也未?劝君且向静中看——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