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 《横山魂》 横山魂 横 山 魂 历史既有浩浩荡荡的大场景演绎,让我们看到时代潮流的不可逆转,也有很多碎片化的记忆,帮我们勾勒出生动的真实的过程,为我们还原那些不该被遗忘的乡土故事和那些为之奋斗的小人物的命运…… ——题记 一、山鬼叔 表叔老山鬼在他八十大寿的时候,做了一件让人感觉很是稀奇古怪的事。 老山鬼是表叔的外号。很多年来,村里的男女老少都是这么叫他的,对于他来说,这个外号是无关尊卑长幼的,也是无关敬与不敬的,别人乐意,他更乐意。日久天长,表叔的尊姓大名反倒没有几个人晓的了。 寿宴是前一天就开始准备的,老山鬼家的院子里摆放了十几张方桌,都是从村邻家里临时借来的。平常人家哪一家也不会有超过二张饭桌的,邻里之间做一些大事需要摆宴席请客,都是要相互借用饭桌的。那天,临近中午的时候,亲友村邻们热热闹闹地按着辈份尊长排着席次座位,等丰盛的酒菜摆上桌子,济济一堂准备举杯祝贺的时候,却发现寿星老山鬼没影了。 大家都楞在那里,我想起表叔昨天好像说过他要上山看墓地的事,但又实在觉得奇怪或者说荒诞,就有些不确定,又不好和大家明说,便把表哥叫到一边,和他单独说出自己的猜疑。他这才恍然想起老爷子一大早提了个包出了门,那个包是农家自织的粗麻布做的,跟着表叔有几十年了,只要出门就必定会带着它。表哥埋怨说:“这几年,他老人家是有些糊涂了,常做些莫名其妙的事,说些莫名其妙的话,今天也不知道他又想起了什么,又要做什么?”我安慰他:“你就找个理由跟大家解释一下吧,宴席还是照旧,你负责招待大家,我去山上找找看。”表哥无奈地点点头。 离表叔家北面不到二里路是方圆上百里的横山山脉,远远望去四面皆横犹如阻隔天地的屏障,细看那一座座奇山险峰,或险峻如一只只猛虎盘踞蹲伏,或蜿蜒如一条青色巨龙静静地安卧在这块土地上。我知道表叔对这座连绵的大山有多么熟悉,每一次我与他谈起这座大山,平日沉默寡言的表叔眼神里就会透出一丝特别的光来,那丝光让他渐渐浑浊的眼底变得清澈。然后,他便会不紧不慢地说起与这座大山相关的故事,如述家珍地说起这座大山的每处绝景和每一处山峰和沟壑。 起初,我对表叔所说的一些事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毕竟很多的故事已年代久远,时过境迁了,很难再让人身临其境地去体验。直到我从县文化馆借调到县史志办公室负责收集整理编纂人物志时,发现表叔曾经说过的那些人和事都有资料可查,有些比现存的资料更加详细,也更加生动。那些湮没在过往岁月里,尘封在历史资料中,渐渐模糊了的人物群像,仿佛又鲜活地回到了这块土地上,那些被人们渐渐淡忘了的陈年旧事又如戏剧般地展现在历史宏大的舞台上,我终于体会到了那个时代的草根英雄们的喜怒哀乐,看到了他们让人唏嘘的悲欢离合。 表叔老山鬼成为我在编著县志有关章节时无意间发现的一处活宝藏。 横山狼 横山狼 进山的路以前是窄而陡的,入山越深,岔路也越多,越容易迷路。近年来为防林火而修建了一条宽而平坦的土路。沿土路步行入山,林木由疏而密,迎面的山风让人感受到阵阵凉意,而时远时近的涛声从山壑中传来,让人觉得远离了闹市的喧嚣,心神顿感清静安宁下来,如入仙境一般,不知不觉之间便将一些杂念抛在了身后。 以前,山里是有狼的,我就曾遇见过。那是十年前一个秋日的午后,我去大山坳林场采访。大山坳林场在横山南半坡上,要走一个多小时的山路。秋天的山野浓浓的青翠中点缀着半红的枫叶和橙黄的果子,微风拂面,林木的清香和各种野果的幽香掺杂在一起,让人心醉神迷。山道上落了一层一层的树叶,像铺了一层厚厚的五彩缤纷的地毯。离林场约三、四里路的时候,一阵悉悉索索的声响引起我的警觉,驻足倾听,除了风吹林木的沙沙声,似乎又别无异样。正欲继续前行,一只毛色纯灰的狼悄然出现在前方转弯处的山路中间,一双闪着幽幽绿光的眼睛与我搜索的眼光相遇,那一瞬间,我手足无措,而那只狼却毫无惧色地蹲伏在那里。我下意识地举起手里的像机,连拍了几张,闪光灯的强光让那只原本孤傲地蹲伏在那里的狼感觉到了不可捉摸的危险,竟在我放下相机的那一刻便消失了踪影。我感觉四肢有些发木,惶惶四顾之后慢慢镇静下来,这才发现身上的衣服湿透了,全是冷汗。这次与孤狼的不期而遇,让我在感受了横山的秀美之后,又体验了它隐藏着的野性。后来,我把遇到孤狼的事说给表叔听,他肯定地告诉我那只狼是大灰的后代。 大灰是世居在横山的狼群,出没横山山脉有几百年的传说了,因为群狼皮毛都是深灰色的,便有了大灰狼群的称号。这群狼活动在深山里,当地人几乎看不到它们的踪迹,在漫长的岁月里,它们和当地百姓是相安无事的。 这群狼在一百年间最近的一次与当地人发生交集的故事,发生在表叔的大伯章信义辞官回乡的那一年。那是上个世纪初,表叔还没有出生,这个故事是他从族人们那里听说来的。有一天,章家村的一个年轻村民进山砍柴,那一次进山有些远,回来的路上,他发现草丛里有几只幼小的狼崽,好奇心驱使下脱了件衣服结成衣兜把狼崽带回了村子。村子里一下子轰动了,男女老少都来看稀奇。 章信义老人听说后浑身汗毛竖起,仿佛看到了死神。他当即赶到这个村民家里:“你要害死全村人呐,招灾惹祸啊!”他看了看越来越黑的天,几乎是吼着让这个村民赶紧把装着狼崽的筐子移到离村口较远的路上去,又让在场的村里人找来一百只鸡鸭, 用草绳捆了放在另外的十个筐子里,然后又吩咐村民们将装鸡鸭的筐子和装狼崽的筐子放在一起。最后,反复叮嘱全村人晚上千万不要再出去,早点关好家里的门。章信义是村里最德高望重的长辈,回乡后,族人们自然地推举他担任了族长,他平日里不问事,但只要他出面说一句话,村民们都不会有异议。大半夜的时侯,果然出事了,一群狼寻着气味找到村子里来,只听到几十只狼一起嚎叫了整整一夜,让全村人毛骨悚然胆战心惊。直到天亮的时侯,狼群才又像来时一样地悄然离去了。狼崽和鸡鸭也都跟狼群一起消失了。说来也是怪,狼群闹腾了一夜,村子里却没有什么损失,看来狼群是接受了村民们用一百只鸡鸭表达的那一份歉意。年少的时侯不止一次听说过这个故事,现在想来,人之有人道,狼也有狼道啊。 老族长 老 族 长 山风扑面,时断时续的林涛声里忽地传来一阵阵悠长的吟唱,虽然不见人影,但侧耳倾听,分明是屈子的《山鬼》:“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带女萝。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乘赤豹兮从文狸,辛夷车兮结桂旗。被石兰兮带杜衡,折芳馨兮遗所思。”我不禁哑然失笑,透过那苍老的声音,面前仿佛出现了一位身披五色花环扮作山鬼的老头,一边手舞之足蹈之,一边引颈高歌。那形象**里有着几分滑稽,滑稽里又透着一种特有的**。 表叔曾告诉我他一生有两个老师,一个是教他识字断文的私塾刘老先生。刘老先生满腹经文,是追随他大伯章信义多年的师爷,大伯章信义辞官回乡,他也跟随而来。章信义回乡做了族长后不遗余力修学堂,办私塾,使全族孩童都有机会受到教育。刘老先生尤其推崇屈原的《九歌》。表叔说他小时侯因为背《九歌》,不知挨了刘老先生多少次板子。他也因为怕挨板子,最后将屈原的《九歌》背的滚瓜烂熟。 表叔的另一个老师是个道士,村里没有人知道道士姓甚名谁,都称呼他道长。道长出现的那一年,表叔已是个十五岁的少年。那年立秋后的第三天,九十三岁的老族长章信义去世了。老族长一生济危扶困,德高望重。去世前一个月就好像感觉到了自己已到了生命的大限,吩咐族人说,自己死后,一定要听我兄弟的按排。族人不解,他说到时候你们就知道了,我这个兄弟虽然不到我一半的年岁,但知天知地知人知命,我死后他一定会知道,也一定会来,你们不需要有任何怀疑。后来,族人们才知道老族长说的这个兄弟就是道长,老族长咽气的第二天一大早,道长就出现在祠堂里,就像是早就约好了似的。道长一进祠堂就扑通跪倒在老族长的遗体前大呼:“恩兄,小道还是来晚了啊!”随后就伏地痛哭不起。 族人们只知道老族长章信义曾在外省一个边远的穷县任过县令,对他任上的事迹却一无所知。私塾的刘老先生也从未提起过,从道长的口中才得知老族长章信义任县令的地方多水泽,多河流,河堤大多失修,水患连年。到任那一年,正逢发大水,河堤危急。堤坝一旦不保,半个县的民众就会沦为鱼鳖。章信义眼看着一处河堤就要溃决,当即跪倒在大堤上,流着泪向老天祈祷:“只要老天放三天晴,只要圩堤不破,我章某舍此性命,以求得百姓平安!”说着章信义要亲自下水堵决口,一群下属慌忙紧紧拉住了他。附近的百姓被新来的县令感动了,纷纷冒雨赶上堤坝参与救险。一传十,十传百,全县的青壮都上了圩堤,随后,老天也真是给了面子,连晴了三日,圩堤加固了,大水也逐渐地退了。经此一役,章信义把治理水患当作县令任上的第一件大事。大水完全退了后,章信义一面组织赈灾,开仓放粮,让老弱幼小能以活口,一面亲自带人踏勘水路,征召民众兴修水利,经过数年筑堤固圩,再没发生过大的水灾。百姓感念他的治理功德,在大河入江口建造了一座宝塔,取名信义塔。离任的时候,老百姓倾城挥泪相送。 老族长章信义的葬礼办的既简朴又不失隆重。说简朴,是因为除了道长亲自上山勘定了老族长的墓穴,并在入殓时亲自装扮成山鬼,跳起祭神舞,学堂的孩童们站在一旁唱起了屈原的《山鬼》,道长没有再为老族长摆道场做法事。族人不解,道长解释说,他祈求横山的山神接纳老族长,也祈求老族长往后能如山神一样护佑这方土地和族人。因为老族长生前说过一切听从道长安排,族人们也没有异议。说隆重,是因为祠堂里大摆了三天宴席,不仅是族人,邻近的村民都可以入席就宴,这也是老族长生前安排的,是由私塾的刘老先生操办的,他在席前向族人和来吊唁的所有人说明了老族长生前的嘱托:“我是追随你们老族长多年的师爷,老族长生前把一部分积蓄交给了我,要求我在他去世后,代为答谢各位族人和各位乡邻。时代变革,世事维艰,他老人家翼望族人能安守本份,仁孝持家。要相信善有善报,积善之家必有余庆,后辈才会多出英才,光宗耀祖。不管时代如何变迁,绝不能辱没祖宗,丢祖宗的脸,如果不幸出了败类,一定要在族谱中将其除姓除名,逐出家门,永不许再踏进章姓宗祠的大门。”刘老先生说完老族长的遗言,走到老族长的灵柩前鞠躬三次,才又面向众人继续说道:“吾也老焉,老族长的事办完后,我也要告老回自已的老家了。望后生们能记住你们老族长的遗言,不负族人之望。” 表叔告诉我,年少时他要高出同龄人一头,又是刘老先生得意门生,平时带着同学吟诵,在道长跳山鬼舞的时候,他站在一队少年的排头,领着同学们摇晃着脑袋:“杳冥冥兮羌昼晦,东风飘兮神灵雨。留灵修兮憺忘归,岁既晏兮孰华予?”在天籁般童声伴唱中,道长的《山鬼》舞跳得出神入化,让族人们看的眼花缭乱,神游仙境般如痴如醉。 安葬了老族长,道长找到表叔的父亲,表示要收他为徒,表叔的父亲和族人都知道了道长和老族长的关系,便一口答应了。自此,表叔便跟着道长进了纵横百里的横山,也走进了自己最难忘的人生。 那一年,中国的东北发生了一件震惊中外的事件,就是"九一八事变"。之后,日军侵占了沈阳,又陆续侵占了东北三省,在中国东北建立了伪满洲国傀儡政权,中国的历史又到了一个转折的关口。 大山坳 大山坳 大山坳是横山山脉中段的一处奇境。说它奇,是因为大山坳四周有三面被横山的三座主峰环绕,最高峰是北峰,险峻而挺拔,东西两座山略矮,地势也相对纾缓。站在北峰峰顶往下望去,山坳形如锅底,又如天坑,但见林深叶茂,绿浪滚滚,松涛阵阵,时有雾气弥漫其间,如临仙境一般。极目远望,越过南面低矮的山坡,是一马平川的田野,和星罗棋布绿树掩影吹烟袅袅的村庄。 从北峰往下走到半山坡的位置,有一处几十米高的绝壁,绝壁上方有黑松盘根石缝间,老干横枝,宛若虬龙般舞动四肢,随时欲腾云驾雾而云。绝壁下方是一处平台,平台西边有一眼泉水,终年不竭,泉水清沥甘甜,当地人叫做仙人泉,平台东边是一方巨石,形如方台,巨石旁刻有斗大的“云枰”二字,传说是和合二仙对弈处。 “余处幽篁兮终不见天,路险难兮独后来。表独立兮山之上,云容容兮而在下。”顺着歌声,我终于发现了表叔的身影。离方台不远是一处道观,清幽静谧,平日无人居住,常年是空着的,但总是有人会在必要时来进行一些修葺,所以从未显出破败之像。表叔正手握一把扫帚,站在道观前,眼神有些迷离地望着山下色彩斑斓的秋色。道观外面的落叶,已被他清扫的干干净净。 “您老人家上这儿来了,一家子人都在等您这个寿星,给您过生日呐。”我有些疑惑,表叔明明知道家里来了很多客人为他老人家祝寿,他却不声不响跑到山上的道观来了。 表叔把眼光从山下移到我的脸上,又示意我坐到道观前的石凳上,他也坐了下来,这才不紧不慢地说:“你知道今天也是我道兄的忌日吗?”表叔摇摇头:“你肯定不知道,我从来没有和别人说过这件事。道兄实际上和我是同年生人,只是他跟随道长的时间比我早二年,所以我就称他为师兄。六十年前,他就牺牲在这里。” 表叔的脸色变得凝重起来:“你是搞历史的,应该知道六十年前发生在这里的那场战事。”“您是说的大山坳歼敌战?”我不太确定,因为六十年前,在这块土地上,曾发生过多少次大大小小的战斗,并没有确切的数字,但有记录的战斗有二十多次。大山坳之战是比较大的一次战斗。表叔点点头:“对,道兄就是在这场战斗中牺牲的。”我沉默了。表叔用手指了指离道观不远处的二排石墙草顶的房屋:“这是当时新四军独立团的一个驻地,新四军首长经常驻在那儿,他既不喜欢下棋,也不喜欢打牌,听他的警卫员说,首长除了指挥打仗,就是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不是看书就是看作战地图。有时侯,他也会到道观来和道长谈天说地聊山海经。” 大山坳战斗也是我能够收集整理到资料最多的一次在本地发生的抗日战事,也是一场特别值得一书的战事。在我收集到的资料中,除了新四军战史的有关记载,国民**的有关档案,还有当事人的回记忆录。更有意思的是,我还收集到了这场战事日军指挥官小野的一本日记,这是当年参与这场战事的一名游击队战士,在大战结束打扫战场后偶然间拣获的,这本发黄的烧毁了一角的残缺的日记,真实地记录了这位日军指挥官在大战来临之前复杂的内心世界和莫名的恐惧。 三兄弟 三兄弟 表叔的眼神变得迷离起来,他仿佛又回到了六十年前那段硝烟弥漫的岁月。 那是1943年秋天,太平洋战争暴发后,随着日本侵略军战线不断拉长,日军在华中地区只能采取重点布防的守势,已无力全面进攻。横山新四军屡次袭扰日军宁芜铁路及长江沿线据点和运输线,成了侵占本地日军的心腹之患,驻守县城的日军指挥官急于寻机一战以保障铁路及水上运输线的安全。 横山地区新四军支队首长决定将计就计,一面继续派出小股部队袭扰日军运输线和据点,一面放出新四军主力已大部分转移,驻地主力不足500人的消息,引蛇出洞,诱敌上钩,伺机消灭日军主力。 驻扎县城的日军指挥官得到横山支队的新四军司令部就在横山腹地的大山坳,驻地主力只有一个营的情报后,从附近几个据点调集了步骑兵2000余人,准备对横山地区新四军发动大规模进攻和扫荡。 强敌压境,大战一触即发。围绕着这场即将来临的战事,这块土地上的各路人马闻风而动,各方势力相继发力,拉开了一场生死相搏的大幕。 首长仍然如往常一样看书看地图,和道长一起聊天。大战之前他带着几个参谋山上山下实地察看了几次地形,最后下定了决心,有力地挥了一下手臂,眼神坚毅而深邃:“我们很快就要奉命北上了,离开前一定要打好这一仗,让这些侵略者有来无回,还这片河山和百姓和平安宁。”他站在北峰最高处,望着脚下的土地,他与这里的百姓,与这里的山山水水一起,和日本侵略者战斗了五年,日军的血腥罪恶,老百姓的深重灾难,抗日军民的英勇搏杀,一幕幕场景又浮现在眼前。 道长也如约出山去了,他受首长委托邀请来横山抗日自卫团刘一民团长,横山游击总队队长章山虎。刘一民是典型的南方人,中等身材,走路说话都是不紧不慢的,一双眼睛如山泉一样清澈。章山虎是个敦实的庄稼人,黝黑的脸庞分明的棱角就是他经风历雨的简历。这两位都是道长的莫逆之交结义兄弟,道长最年长是大哥,章山虎比道长小十岁 是二弟,刘一民比章山虎小二岁是三弟。 首长和刘队长、章团长分别谈了一次话后,主持召开了一次战前会议。参加战前会议的,有新四军横山支队第一团王团长、 第二团李团长,以及特邀的刘一民团长和章山虎队长。在展开的作战地图前,首长目光坚定地说:“抗战以来,从敌强我弱,到敌人一天天被消耗被削弱被拖垮被击溃,现在再来看,敌人已是一天天弱下去,我们是一天天强起来。形势已开始了根本性地逆转。看看世界史,看看民族史,侵略者最终的命运只有一个,就是灭亡。我想请大家记住,你们是这块土地的主人,任何时候都不要忘记这一点。不要背叛这块土地,不要背叛千百年来,在这块土地上生存的祖祖辈辈。”首长关注的已不是这一次战斗的本身,他关注的是新四军主力北撤以后,这几股可以争取的抗日力量,能继续扛起保乡保土的抗日大旗。 小野惊魂 小 野 惊 魂 天刚亮,气焰汹汹的日军就从县城出动了。 离开县城往东是一片丘陵,日军开出不久就在这里遭遇了新四军派出的游击小队。短兵相接,游击队扔了十几颗手**就一路后撤。手**在骑兵马队中爆炸,待人仰马翻的日军回过神摆好阵势攻击,游击队已没了踪影。 过了丘陵地带往北,是一片连一片的水泽,芦苇丛生,湖汊纵横。日军过处,看不见一个人影,只惊起一群群水鸟。道路狭窄,日军只能缓慢前进,每前行不到数十里,就会遭遇游击队的冷枪袭扰。日军一路如惊弓之鸟般且战且行,早就没有了出发时的狂傲之气,行装不整,垂头丧气。 直到日暮时分,日军的大队人马才抵近横山南面的龙口一带。龙口是两山之间的一条平缓的山谷,山谷两边是低矮的两座山,因形如馒头得名馒头山。从龙口深入进去便是大山坳,进入大山坳,有山路通向其他的山峰。所以,龙口是进山要道,也是进入横山腹地的唯一通道。 日军指挥官小野大佐勒马四望,暮色渐浓的群山像一道无法逾越的屏障耸立在眼前,太阳在远处落下去暗淡了,四周的雾气开始弥漫,小野心头猛然一惊,眼前的群山和他家乡的那座大山是那样的相似,他在那座大山里整整生活了二十五年,直到有一天应征入伍,入伍的那一天也像眼前的情景一样,他从山里走出来,朝站在山岗上目前他远走的妻子挥挥手,看着妻子湮没在越来越浓重的雾气中。 “真子,你还好吗?”小野自言自语着,离开家乡已经十年了,家乡就像眼前被雾气笼罩的大山变得模糊了。望着眼前的大山,他忽而感到亲切,忽而感到恐惧。他的亲人,他的妻儿就在家乡的大山里,他似乎可以感受到他们站在山顶上向着他们不知道的异国他乡遥望。他很快又从这梦境一般的遐想中惊醒,抬头望着眼前的大山,一种莫名的恐惧在心里扩散开来。 小野命令部队停止前进,一支队伍前行二里扎营,另二支队伍立即占领山谷两边的馒头山。夜幕终于完全合拢,山谷里昆虫的低吟,野兽的吼叫,再次让小野想起了家乡,躺在军用帐篷里,他倍感凄凉。进入中国作战以来,他经历了多少次战斗已记不清了,只是随着时间的流逝,他身边熟悉的身影一个一个地倒在了异国他乡,一种彻骨透凉的失败感每天都要纠缠着他的灵魂,绝望如山里的蚂蚁一般爬满他失魂落魄的躯体,时时刻刻咬啮着他,让他感到莫名的恐惧。 起风了,小野无法入睡,他起身走出帐篷外。 恍惚中,夜空传来如歌如泣的吟诵:“操吴戈兮被犀甲,车错毂兮短兵接。旌蔽日兮敌若云,矢交坠兮士争先。凌余阵兮躐余行,左骖殪兮右刃伤。霾两轮兮絷四马,援玉枹兮击鸣鼓。天时坠兮威灵怒,严杀尽兮弃原野。”小野知道这是屈原的诗,他喜欢中国的诗词,入伍前他在东京大学修的是医术,业余时间却沉迷于文学,并学习了汉语,不知不觉地就喜欢上战国时这位亦文亦武的诗人。 远处的山上有火光跳动,小野拿起望远镜,他看到了二个如魅般的身影。一个矮一些的身影站立一旁手持火把,另一个高一点的身影时而扭动着身子,敏捷如猿,时而直立咆哮,凶猛如虎。那不绝于耳的吟诵声从那里一阵阵飘来:“出不入兮往不反,平原忽兮路超远。带长剑兮挟秦弓,首身离兮心不惩。诚既勇兮又以武,终刚强兮不可凌。身既死兮神以灵,魂魄毅兮为鬼雄。”小野忽地发觉山谷间四处回荡起那吟诵声:“诚既勇兮又以武,终刚强兮不可凌。身既死兮神以灵,魂魄毅兮为鬼雄。”小野拔剑四顾,四周是如墨的群山,他感觉自己仿佛坠入了地狱之中。 熄灭了的篝火旁,微弱的光亮下,一些士兵被惊醒了,一个个惶恐不安地爬起来坐着,一个年少的士兵忽地掩面哭泣起来,立即招来一片训斥声和咒骂声。山谷里的昆虫们义无反顾地继续着低吟,野兽们无所畏惧地自由自在地吼叫,夜色更浓,小野嗅到了一丝死亡的气息。 山民 山 民 内心莫名的狂燥让小野彻底失去了信心和耐心,一夜无眠的小野双眼充满血丝。醒来的群山青翠欲滴,静静地耸立在小野的眼前,清晨的空气中弥漫着野果的香味。小野本来以为新四军游击队会在夜间发动袭击,结果除了那怪异的令人胆颤的歌吟,并未再现新四军的影子。小野从这反常中觉察到了危机,他预感到要么是新四军主力确已转移,要么他已中了新四军的圈套。情况不明之下,他决定还是进行试探前进,先留二支一百多人的小队继续占领谷口的高地,防止被新四军阻住退路,一面亲自指挥大队人马进入山谷小心向前推进。 日军先头部队一路顺利前进,未遇到一兵一卒,也没有发现一个山民,更是加剧了小野的怀疑。进入山谷深处的时侯,为避免遭到新四军伏击,小野准备指挥部队避开谷底平坦的山路,选择从山谷两边的山坡前进。他拿起望远镜,发现了远处山腰间的几排房屋,看起来似乎是新四军的一个营地,仔细观察又发现了新四军的军旗,更加确认是新四军营地了。再四下观察又发现了十几处地点都有军旗,这反而让他确信新四军主力已转移,因为他想起了一句中国成语,叫草木皆兵,这一定是新四军的空城计。小野更加相信情报没有问题,新四军司令部只有不超过一个营的兵力。 小野示意部队停止前进,准备向围拢来的几位少佐下达作战命令,这时远远地传来密集的枪炮声,小野侧耳倾听判断出是县城方向,他突然意识到自己最终还是中了新四军调虎离山的圈 套,或者说新四军设计调他离了城,而新四军却早已出了山。现在回援县城是来不及了,听枪炮声的密集程度,肯定是新四军的主力部队,而守城的日军不足百人,刚刚收编的皇协军人数虽然有五百多人,但会不会临阵脱逃或反叛也难以预料。如果新四军在他回援路上设计埋伏阻击,必将致他于死地。身陷绝境,现在唯有一攻,已别无良策,他再次嗅到了死亡的气息。 小野跨鞍上马,勒马向前,这是他习惯性的动作,在下定最后的决心之前,他要找到自己作为指挥官的感觉。马蹄蹋蹋,山风扑面,风景如画,但小野再也找不到过去的自信,内心只有越来越强烈的恐惧。抬头四顾间,他忽然惊讶地发现路旁停放着一具硕大的棺材,棺材旁坐着一个年轻的山民。小野勒马停住,一群日军士兵团团围了上来。山民并不惊慌,抬头微笑着看着这位骑在马上的日军头目,小野却在山民平静的眼神里看到了死神的影子,他本能地想要躲避,但已来不及了,在山民站起身来的那一瞬间,早已栓在山民脚上的拉绳拉响了棺木中装满的**,小野和他的战马还有那一群士兵在硝烟中身首分离,魂飞魄散。 战事最后的结果完全像小野死前预料的那样,新四军策反成功,皇协军部分人员临阵起义,里应外合很快拿下了县城和日军邻近的几个据点,小野率领的残部在日军副指挥官的带领下,企图逃出大山坳,结果一部分被新四军留守独立营和游击大队歼灭,一部分在溃逃的路上遭遇自卫团的伏击。经此一役,基本消灭了日军在这一带的主力,之后几年,日军再也无法恢复在横山的占领局面,直到日军投降。 “那个山民就是我的师兄。”表叔沉浸在回忆中:“他是吉林人,姓尚,单名一个虎字,一家七口先后遭遇了日军杀害。侥幸逃脱的他记住了这支日军部队,一直千方百计地留意这支日军部队的动向,从东三省追踪到了江南,那次终于得手,算是报了深仇大恨,对于他来说死也无憾了。” 无名道观 无名道观 我和表叔坐在道观前的石凳上,已满头白发的表叔陷入了久远的旧事的记忆之中。 眼前的道观静静地立在那里,它不仅仅只是一排简单的建筑物和一些象征,我想,或许它的每一寸空间中都隐藏着一段故事,尽管岁月流逝,风雨洗刷,斗换星移,也磨灭不了那些曾经活生生发生过的往事,往事并不如烟,往事只是被历史收藏,只是它的外表被云罩雾绕,离我们越来越远。 “想当年,这个道观见证了很多人很多事,它是一段历史的见证啊。”表叔望着现在已空无一人冷冷清清的道观,感叹着世事的无常:“有些事,只能归结为宿命。”表叔的眼神变得模糊,看不出他的喜怒哀乐,只能感觉到他的眼神中蒙上了一层又一层历史的痕迹或者说是历史的烟云与尘埃。 为了扩大抗日战果,根据敌我力量对比和形势的发展,江南新四军主力奉命转移苏北。支队首长率主力部队转移前,特意请道长再次出面,在道观与自卫团刘一民团长和游击总队章山虎队长进行了一次彻夜长谈。那天晚上,客人到齐后,道长拿出一个布囊,探手从中取出一个精致的竹筒,打开竹筒便能嗅到一股异香,这是他收藏的最珍贵的野山茶,“山鬼。”道长招呼了一声,山鬼应了一声便提着一把铜壶过来,用烧开的山泉水冲泡好野山茶,递给几位客人,然后退到另一间屋子里。 野茶的香气很快弥漫了整间屋子,首长深吸了一口气,精神为之一振,细细品味后,一股甘醇的馨香从舌尖发散开来,一种神清气爽的感觉流遍全身,“真是好茶!我是湖南人,家乡是产茶之地,也品过很多地方的名茶,这茶却让我喝过后有一种特别异样的感觉。”首长望着道长意味深长地说。 道长笑了,看了一眼章山虎队长说:“我是借花献神呐。” “我可不敢做神仙啊,要说神仙的话,道长可以当之无愧地算得上是一尊啊。要不是本人有紧要事相请相商,道长不知又云游何方了。不过,这茶倒是神仙茶啊,细品之后,真的是有种飘飘欲仙的感觉。道长说借花献神,不知这花是从何处所借啊?”首长很有兴致地望着茶碗里的茶叶,金黄色的茶汤里,那几根茶叶慢慢地张开来,像一朵朵小小的野菊花。 “这是在下内人哑妹采摘制作的野山茶。”章山虎憨厚地脸上现出一丝忧郁之色:“在下的岳父是个商人,生前曾经营着一片茶场,他自己就是制茶的高手,生前在这一带是很有名气的,为了哑妹生计,他把自己的手艺全部传给了哑妹。民国二十五年夏初,他带着两个徒弟去北方贩运茶叶,途中遭遇到一伙兵匪,财货被抢,两个徒弟死于乱枪之下,他自己也被打成重伤。幸亏道长半路相遇,出手相救,才保住了一条性命。” “兵荒马乱,民不聊生。我辈还需努力啊,赶走了日寇,建立起新中国,将来和平了,夫人可以再开办个茶场,一定要把这般神奇的手艺传承下去,这可是一绝啊。”首长十分感慨。 “是啊,重新开个茶场是在下和内人的梦想,岳父去世的时候,我向他保证了两件事,第一件事是要保护哑妹一辈子,第二件事就是要把茶场再办起来。”章山虎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到底,我不是不愿意加入新四军,我是只能做保乡保土的事,离不了乡离不了这块土地。我知道部队有部队的纪律,加入了新四军就要守新四军的纪律,就要守新四军的规矩,我做不到啊。”章山虎的话语中,透着一股无奈,透着一种伤感,还透着一种不舍。 表叔回忆说,那天,因为道长要不时地叫他,他便一直守在另一间屋子里,听他们谈了整整一夜。最终,章山虎没有能带着游击队参加新四军,但他并不反对游击队的人加入新四军的队伍,还鼓动游击队的战士加入新四军,所以,游击队里选择跟新四军走的有一百多人,占了游击队的一半人数。刘一民带的自卫团是国民党县**组建并管辖的,接受国民党县**的指挥。但刘一民自有自己坚持的原则,对坚持抗日的新四军,他始终保持合作的态度,无论上层有什么意见,他都不改共同抗战的初衷,坚持与新四军分享情报,并多次协助新四军对日军作战。刘一民也深得新四军横山支队首长的信任,他虽然没有娶妻生子,但他说他不能不考虑到一家老小,尤其是年迈的父母和同族男女的安全,他没有多少可以选择的余地。他坦言自己只是个土生土长的农民,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守土保家是自己应尽的责任,就是舍了这条命,他也不能退缩,但他离不开家乡离不开年迈的父母。首长虽然有些惋惜,但他也理解他们的处境,最终也表示尊重他们的决定。 天光大亮的时候,新四军警卫连列队准备出发,首长临别时欣然挥毫题写了两个条幅,一幅是“抗战保土有一民”,一幅是“守家卫国真山虎”。又笑着对道长说:“您是神仙,我拿不出什么能够值得送您的东西,就不送您什么东西了,谢谢您这几年给新四军的帮助啊。”随后又紧紧地拉着道长的手:“你的帮助就是神助啊。”道长也笑了:“得道多助,失道寡助,帮助你们就是帮助我们自己,也是帮助我们国家帮助我们这个民族,这完全是应该的,只是贫道做的不够啊。” “后会有期啊。”首长抱拳拱手,站在道观前深情地望着连绵的群山:“真是一块宝地啊。”这才沿着石阶走向整装待发的战士,挥了挥手,队伍立即分成整齐的二列,快速穿过林间弯弯曲曲的山路,很快便消失在密林深处。 神之助 神 之 助 山风一阵阵地从林间吹过来,挟着各种花草树木的清香气息,让人感受到一种心灵深处超然物外的宁静。“我有一个非常不解的问题,想从表叔这里找到答案。”我望着思绪仿佛还在那段过去了半个多世纪时光里的表叔。 表叔歇了半天都没有反应,直到两只山雀从道观的屋檐上兀地飞走,他才抬起头来,望着空空的道观:“你是想问道长吧?”我点点头:“我从您这里听了很多有关道长的故事,也从其他了解那段历史的人那里听过他的故事,但是,我翻遍了所有能找到的地方历史资料,却从没有一段官方的资料中有他的点滴痕迹,共产党的没有,国民党的也没有,这是我最不解的地方,包括他的身份,我总觉得他不仅仅是一个道士,或者说不是一个简简单单的道士,他是不是还有其他的身份?” 表叔难得地笑起来,笑得眯起了眼睛,眼角的皱纹里好像隐藏着无数抹不去的岁月:“我知道你想解开道长这个谜,不仅是你,也有其他的人问过我这个问题。有新四军老干部,有文化馆的创作员,有历史课老师,还有曾在国民党部队当过长官的改造 人员。我的这个道长师傅,不是你一个人认为他是个神秘的人,我虽然是他亲自收的徒弟,其实知道的也不多,我甚至不知道他的名字,不知道他是哪里人,不知道他从哪里来,也不知道他最后去了哪里。”表叔又很无奈地感慨道:“他在我眼里也是一个神仙一样的存在。” 道长是神仙,新四军首长就是这么说的,因为总是在横山新四军需要的时侯,似乎消失的道长又会如约好的一样出现在道观里,或者直接就会出现在横山新四军的司令部里。他也总是会提供新四军需要的各种情报,比如,将来扫荡的日军是哪支部队,指挥官是谁,有多少人,有哪些武器装备,什么时间,什么地点,会有什么行动,国民党和其他地方武装有什么动静,会有什么行动,他都会及时准确地摸清楚。所以,新四军首长才说他给新四军的帮助犹如神助。 道长是神仙,他的结拜弟兄也是这么说,他虽然不是云里来雾里去,但也可以说是来也无影去也无踪。有一次,刘一民和二十多名自卫团的战士外出执行任务后,在一处山谷里歇脚时被日军发现并包围,眼见已无路可走,大家已怀了必死之心,准备一战成仁。就在这电光火石之际,一支利箭带着啸音射向了日军头目,日军头目当即落马,不仅日军惊慌失措,刘一民和战士们也非常意外,混乱之时,大家身后传来一声短促的低呼:“快,撤!”刘一民转身一看,道长已不知什么时候现身,正站在一处非常隐秘的山洞前招手。 刘一民带着大家迅速猫着身子进入山洞,道长随后将一块大石巧妙地堵住了原来的洞口,不露半点痕迹。道长不慌不忙地领着大家顺着一人多高的山洞走了一阵便出了山洞,然后又巧妙地用几乎是同样的大石堵住了洞口,从外面看浑然不觉。在山林里走了一会,道长再次灵巧地掀开一处大石,按照刘一民的估计,这大石块平时没有三五个壮汉合力是无法移动得了的。大石被道长巧妙移开后又是一个神秘的山洞。又过了大约一个时辰,穿过几处山洞后,眼前便豁然开朗了,刘一民发现他们已到了大山坳的北坡上,抬眼一看,不远处便是道观。 刘一民仍然有些惊魂未定,他望着一脸平静的道长:“我又欠了兄长几十条命的债了。”大家这才有些恍如隔世般,从经历了一场生死考验的木然状态中清醒过来,纷纷抱拳施礼:“感谢道长救命之恩!”道长从绑脚的裹布中抽出一支短箭,习惯性地吹了一口气,重新插入手中拂尘的管状把柄中,再将拂尘塞进左手衣袖里,这才抱拳拱手还礼:“贫道今天是赶巧了,请各位英雄陪贫道走了一趟平日来回走的山路。让大家受累了。” 道长又微笑着告诉刘一民,横山上的这些山洞大部分是横山地质时期火山活动过程中形成的:“贫道只是善于发现天时和地利,这也可以说是依山而活,依水而生啊。”道长又邀请大家上道观,吩咐两个徒弟为大家备茶备饭。 刘一民看着两个徒弟忙碌着从隔墙的储藏间往外搬米面和蔬菜,就有些奇怪地忍不住问道长:“大哥,我从未见你备粮备菜,这些又是从何而来啊?”道长笑了,他带着刘一民和战士们爬上道观后的山坡,又穿过坡后的一片树林,眼前是一片绿油油的平地,足足有几十亩的样子,既有庄稼,也有果蔬,仿佛是一处世外桃源。正是收获的季节,刘一民望着身边的战士们一挥手:“来,我们大家今天也劳动劳动,不能白吃白喝。” 刘一民读过“山中宰相”陶弘景的诗,相传南梁陶弘景留恋横山山水景色,到横山隐居,皇帝诏他出山,他以《诏问山中何所有赋诗以答》:“山中何所有,岭上多白云;只可自怡悦,不堪持赠君。”这时他情不自禁地借用陶弘景的诗:“道长何所有,岭上多稼穑;不仅自家足,还与将士食。”刘一民带着战士们在道观吃了三天,劳动了三天,也休整了三天,这才依依不舍地离开了道观。 半年后,有仇必报的刘一民设计伏击了曾包围他们的那一支日军,消灭了三十多日本鬼子,后来从俘虏的一个伪军的口中得知,那个被道长一箭射落下马的日军头目是个中队长,治疗了二个多月后才慢慢痊愈,但伤好后始终坐卧不宁疑神疑鬼,只要听到异常响动就会恐惧不安,最后精神崩溃剖腹自杀了。 离别 离 别 日本投降,抗战胜利。历史终于艰难地翻过了充满无数血泪的那几页,揭开了弥漫着层层迷雾的新的一页。 一九四五年,是注定要记入史册的一个特殊的年份。全国军民浴血抗战,终于赶走了小日本。这一年,我们的国家面临着选择前途,我们的民族面临着选择未来,国共两党和其他政党组织面临着选择道路。不仅对于我们这个国家和民族是如此,对于亿万民众也是如此。这一年,很多平凡的人们也似乎来到了命运的十字路口,面临着自己对人生的决择。 表叔又眯起了眼睛,我知道他陷入到更深的回忆中,望着他眼角的那几道深深的皱纹,我感觉它们如雕刻般浮现在他饱经岁月苦难的脸上。 表叔说他最后一次和道长在一起,是那一年中秋节后的一天,也就是农历八月十六。那一天晚上,道长特意邀请来刘一民和章山虎两个结义兄弟。 我和道长的另外几个徒弟将从山里采来的野果洗净,装了满满的五大盘子,按照道长的吩咐搬到离道观不远的“云枰”那里,这是传说的和合二仙对弈的地方。那块仿佛被一只巨手磨的平整光滑的泛着青色的巨石,有山民盖的三间屋子面积那般的大小,巨石上另有一方比石磨盘大三四倍的石桌,石桌四周还有数个石凳。在耸立一旁的绝壁之下有一处这样的地方,真的让人感觉如仙境一般。 “云枰”旁边的仙人泉那里有一小块空地,我们几个徒弟就近支起水壶,又拾了些柴禾把泉水烧开,再将道长自己做的山茶饼直接放进水壶中冲泡,很快满壶的茶香弥漫开来。 月亮升起来,比前一天中秋节那夜的月亮还要大还要圆,月光下的群山显得神秘而俊美。山风习习,夹着山间成熟的果香味,让人沉醉。时缓时紧时断时续的山风吹过高高低低各色各样的成片成片的林木,像无数只无影无形的手轻揉地抚动着无数根硕大无比的琴弦,演奏着一只无以伦比的曲子。时而低吟,如千人在轻唱,时而高吭,如万马在嘶鸣;时而舒缓,如羊群走过阳光下肥美的草原,时而激荡,如阵阵夏雷滚过层层叠叠的群山。几只夜归的鸟盘旋着寻找家的方向,还有寻偶的野兽向同伴发出低沉的呼唤,虫儿们也不寂寞,时不时地发出梦呓般的长吟短唱。远处的夜空下,可以感觉到那些朦朦胧胧的星罗棋布般散落在平原上的村庄,在和平安宁的夜色中已沉入了梦乡。 道长亲手给他的两个结义兄弟面前的茶碗里斟上茶,郑重地双手捧起茶碗:“能结交两位兄弟,贫道有幸,今夜以茶代酒,和二位正式作别。”三位结义兄弟手中的碗碰在了一起,道长一饮而尽,刘一民和章山虎也相继喝干了碗中的茶。“兄长以后真的不回了吗?”刘一民伤感地很不甘心地又问了一句。 道长立身凝望着月色下的群山,既像是回应两个弟兄的疑惑,又像是在说给自己听:“我们是结义兄弟,按理说,相互之间不该有什么秘密,也没有什么不可以说的。今天我要请你们俩原谅,有些事不能说。我们可以同生死,共患难,但你们却不知道我从何而来,又将去往何处。”道长转身面对着他的两个结义兄弟:“我是谁?我不能给你们解开这个秘密,但我可以给你们打个比方,我是父母养在外面的儿女中的一个,属于我的使命只有一个,就是在家里有难的时候随时现身和出手!” 一直沉默不语的章山虎终于理解了道长的话:“大哥这样说兄弟算是有些明白了。大哥放心走吧,此生若还有缘,我们兄弟还会聚首,如再不相见,我也会记住大哥的好,此生能和大哥义结金兰是小弟的造化,也是小弟最大的福份了!” 道长再次抱拳拱手:“国仇家恨已了,我要离开了,不知两位兄弟可有什么打算?”刘一民和章山虎也抱拳拱手:“请大哥说话。”道长点点头:“外敌已除,但兄弟相争难免,你们要有心理准备。我想说的是,你们生于斯,长于斯,依存于这块土地,也守望着这块土地,这块土地就是你们的根,你们是这块土地的 主人,不管局势如何发展变化,守住这块土地,才能延续你们的血脉,才能延续你们家族的血脉,对于国家而言,也是这样的道理。你们都是农民出身,更不要离开土地。”刘一民点点头:“大哥说的是。”章山虎说:“听大哥的!” 送走了刘一民和章山虎,道长又把我们几个徒弟召集到一起,给我们每人十块银元,然后眼睛慢慢扫过我们每一个人,点点头,随后又似乎无奈地摆摆手,然后才有些不忍心地说:“我们算是师徒一场,今天就开始散了吧。这个道观,大家就不要再待了,天下还未完全太平,各自回家谋生吧,以后每年梅雨季节来临前,需要的时候,你们谁得空就抽时间来整修整修这几间屋子,尽量不要让它们倒了,在这大山里,它或许可以让过路的道友和居士有个避风躲雨之处。”转而又特地吩咐表叔:“山鬼啊,我和刘章两个兄弟都说了,你要常跟他们保持联系,有什么特殊的事,可以互相有个照应。” 道长对表叔这个弟子比较特别,既没有给他起法号,也不叫他的真名,只呼他为“山鬼”。道长平日如有法事要做,就带着他去跳《山鬼》舞。以至横山百里范围几乎没有不知道表叔跳的《山鬼》的。除了族人,几乎没有人知道表叔的名字,只知道山鬼,久而久之,山鬼便成了表叔的名字。 秋日午后的阳光从树缝间漏下来几缕,映照在表叔平静的脸上,把他从回忆中拉回到眼前的道观,他长叹了一口气:“道长就站在门口,看着我们几个徒弟一个一个离开。从此以后,我就再也没见过他。” 归乡 归 乡 关于横山抗日自卫团,我从历史档案里查到了一些资料。那些发黄的资料是国民党县**遗留下的旧档案,解放后由县人民**接管了,档案馆设立后,所有资料都移送到了档案馆,它们已经沉睡了半个多世纪。 从资料中发现,横山抗日自卫团成立于一九三八年十月,是在本地沦陷之后,由原有的地方武装民团改编而成。说是自卫团,刚成立时,实际只有一百二十三人,分为三个营,名义上由国民**县长担任团长,但三个营都各自为阵,分散行动,形不成战斗力。直到一九四一年冬天,自卫团第二营在营长刘一民带领下,配合新四军横山独立营,打了一场漂亮的伏击战,消灭了日军一支运输队,缴获了一批武器弹药和军需物品,打死日军30多人。自卫团名声大振,引起各方力量关注。一些当地青壮年纷纷加入刘一民的队伍,第二营迅速扩大到二百多人。 日军随后进行报复,发动了一次扫荡行动。新四军横山独立营采取声东击西战术,诱敌主力于横山南部湖网交叉,芦苇丛生地带,巧妙与敌周旋。刘一民则率领队伍乘敌空虚,用伏击日军运输队时缴获的两桶汽油,放火烧毁了日军封锁横山地区交通要道的最大一处碉堡据点,活捉汉奸头目伪军大队大队长方春才,刘一民亲自将这个丧尽天良,鱼肉乡里,欺压同胞,恶贯满盈的汉奸击毙。日军扫荡行动失败,刘一民也一战成名。之后,刘一民被任命为横山抗日自卫团团长,自卫团人数也扩大到四百多人,成为横山地区一支重要的抗日力量。 抗战胜利后,一九四五年十二月初,横山抗日自卫团被改编成国民党县**的警察总队。 刘一民被任命为警察总队长,但刘一民没有到任,而是回到了远离县城六十余里的横溪河畔的老家刘家村。他想要远离纷乱的世事,远离硝烟与灾难。鸡犬相闻,夫耕妇织,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才是他理想的生活。 回村的第一件事是跪拜父母,饱经战乱的父亲早已满头白发,但身板依然硬朗,母亲却已伛偻着身子,似乎是在向他述说着不堪重负的岁月。人生七十古来稀,父母是同龄人,刘一民望着已七十有五的双亲,满眼泪水,长跪不起:“孩儿不孝,让二老受苦了。”饱经苦难的母亲心疼地拉着儿子的手,也是老泪纵横:“是鬼子造的孽啊,男儿报国,该当的啊。” 第二件事是拜望孟老先生,这是刘一民的启蒙老师,也是刘家村唯一的私塾先生。先生最喜欢陶渊明的诗,刘一民还能记的先生诵读《时运》时那陶醉的神情:“迈迈时运,穆穆良朝。袭我春服,薄言东郊。山涤馀霭,宇暧微霄。有风自南,翼彼新苗。”先生的私塾在村中刘家祠堂边上,还有些远,刘一民便听到了读书声,依然是陶渊明的诗,他不由自主地停下自己的脚步,静静地聆听这已久违了的朗朗书声:“悠悠上古,厥初生民。傲然自足,抱朴含真。智巧既萌,资待靡因。谁其赡之,实赖哲人。哲人伊何?时维后稷。赡之伊何?实曰播殖。舜既躬耕,禹亦稼穑。远若周典,八政始食。熙熙令德,猗猗原陆。卉木繁荣,和风清穆。纷纷士女,趋时竞逐。桑妇宵兴,农夫野宿。气节易过,和泽难久。冀缺携俪,沮溺结耦。相彼贤达,犹勤陇亩。矧兹众庶,曳裾拱手!民生在勤,勤则不匮。宴安自逸,岁暮奚冀!儋石不储,饥寒交至。顾尔俦列,能不怀愧!孔耽道德,樊须是鄙。董乐琴书,田园不履。若能超然,投迹高轨,敢不敛衽,敬赞德美。”想自己年少之时,并不能完全明白陶渊明这首《劝农》诗的意义,现在,他才真正地理解了农人之艰辛与伟大。 刘一民走进大门,还是熟悉的教室,还是熟悉的书声,但却没看到那张永远慈祥的笑脸。一位姑娘迎面走过来,望着楞楞地站在院子里的刘一民:“请问是想要来做个插班生的吗?”刘一民回过神来,笑着摇摇头又点点头:“做插班生,好啊,我可以吗?”姑娘也笑起来:“可以啊,我是学校的校长,我现在就同意你的要求。”“你是校长?”刘一民又想起那张永远慈祥的笑脸,眼前这张洋溢着青春的笑脸和那张满是皱纹的笑脸,就像一个是春天的刘家村,一个是冬天的刘家村,都是那样让他感到亲切。“我是来看望孟老先生的。”刘一民仍旧抱着一丝希望。“爷爷回山东老家了。”姑娘看着失望的刘一民又补了一句:“前天走的,老家来了几个侄儿接他走的。” “你是孟老先生的孙女?”望着姑娘脸上那阳光一般温暖的笑容,刘一民觉得这笑容就像春天里散发着幽香的一朵山花,夏天烈日下停留在头顶上的那一片云,秋天挂在树枝上的那枚诱人的果实,冬天漫长寒夜里的那一堆篝火。刘一民恍惚间感到自己两颊有些火辣辣的,这个三十多岁的男人心里像是莫名地塞进了一只小免子般失去了平静。 “我叫孟蝶。”姑娘微笑着伸手做了个邀请的姿式:“欢迎刘团长光临刘家村学堂。”刘一民不知所措了:“你认识我?不对不对,我们从来也没有见过啊。孟老先生说的,也不对,我已经有 六、七年没有见过他老人家了。”孟蝶有些得意地说:“刘团长不用想了,我能掐会算的,你要是不信,我还会算出很多事。”刘一民觉得自己又回到了少年时代,他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简单快乐的心境了:“那就请孟姑娘算来听听。” 风云起 风 云 起 刘一民与孟蝶的见面,可以说是偶然,也可以说是必然。关于刘一民和孟蝶的这一段往事,以及他们从见面开始就萌芽的爱情故事,还有刘一民后来的命运轨迹,我是从孟蝶和刘一民在解放后写的回忆录中寻找出来的 孟蝶告诉刘一民:“爷爷曾经是同盟会会员,早期参加过革命活动,后来一心投入了乡村教育。”刘一民点点头:“孟老先生启蒙了我的文化,启蒙了我的思想,是我最尊重的恩师。八年前我拉队伍的时候,孟老先生捐了一百块银元,送给我八个字条幅: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先生教诲,我定会终生不忘。抗战胜利了,我的第一个念头就是回来看看父母看看先生,可惜来晚了一步。” “出生入死,救乡亲于水火,抗敌报国,不辱祖宗,不辱师门。这是爷爷夸你的原话。”孟蝶迎着刘一民的目光:“二年前的那一次阻击战,你亲自上阵指挥,坚守阵地一天一夜,硬是阻止了一千多日伪军增援,配合新四军打了个漂亮的歼灭战。最后,又与横山抗日游击队一起围歼了增援的日伪军。那一次,你差点就为国捐躯了。” 刘一民想起那次大山坳战事后期围歼日伪援军的战斗,当时,他也是有些轻敌了,没料到会那么激烈,正是应了那句“困兽犹斗”的话,负隅顽抗的日伪军集中炮火想从刘一民的阵地突围,一发炮弹在刘一民身边爆炸了,他当场就昏死了过去。三天后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大山坳新四军司令部临时设置的战地医院里。守在一旁的章山虎见他醒来,赶紧让身边的战士去报告战地医院的院长,院长立刻带着一名大个子医生过来,医生仔细查看了几处伤口,摘下口罩,树起大姆指:“Ok!Ok!”院长笑着指了一下医生:“刘团长命大,这是首长为你特别安排的洋大夫,他是医学博士。你伤的太重了,首长要求一定要把你救回来!”刘一民这才感到全身都痛,挣扎着向这位洋大夫行了个军礼:“谢谢您!”洋大夫用不太流利的汉语夸起刘一民:“你是真汉子,打败了鬼子,又打败了死神。”接着又风趣地补了一句:“谢天谢地, 不用谢我。你醒了,我就可以交差了。”洋大夫给刘一民配了一些伤口用药,之后就收拾起装满医疗器械的专用行囊,在新四军一个警卫排的护送下离开了大山坳。经战地医院院长同意,道长把刘一民接到道观疗伤,院长每天都安排医生为他检查,道长亲自为他采药熬药,一个多月后,才得以康复。 “孟校长真是能掐会算?这些事你也知道。”刘一民的眼前似乎又出现了那个一身新四军灰色军服戴着口罩的身影,那个身影一直在他心里盘桓二年多了。从他在战地医院醒来,那个身影一直跟随在院长身边忙碌,有时也会单独过来照看他一下。他记住了那个忙碌的身影和一头秀发下的那双清澈的眼睛以及那柔和的含笑的眼神。从看到孟蝶的第一眼起,他就不由自主地心生恍惚,现在他终于确信自己又遇到了这双眼睛,又看到了那个柔和的含笑的眼神。 “你没有随军撤离?”刘一民突兀地问道。“我想继续爷爷的乡村教育事业。”孟蝶知道刘一民认出了自己,点了点头,依旧微笑着说:“将来,国家要搞建设肯定需要大量人才,教育是根本,是人才摇篮,我一直都想做这方面的工作。”孟蝶的眼神里充满着对未来的期待和憧憬。 “你说的对,要改造这个社会,改造这个国家,改变落后的一切,都离不开教育。”刘一民看着孟蝶,眼前的这个姑娘不仅漂亮,而且还很有思想:“我最想要的生活就是耕之于野,学之于堂。孟校长,我可以在你这里谋个职位吗?教书育人也是我的理想,你觉得我有资格当个老师吗?”孟蝶开心地说:“你是远近闻名的英雄,是村中少年崇敬的人物,你自己就是一个很好的教材,当然有这个资格为人之师了。不过,你真的要决定弃武弃官,从文从教?” 刘一民认真地说:“我本来就是一个农民,如果不是日本鬼子打到家门口,我只会拿锄头,不会去拿枪。你知道吗,那个被我击毙的汉奸头目伪军大队长方春才,他原来的那个小老婆,外号叫‘小花猫’的女人,现在成了新任县长余荫道的新夫人了,听说她在这位余县长跟前哭诉,说方春才不是汉奸,是身在曹营心在汉的英雄,一定要替她报杀夫之仇。大概枕边风吹的多了,这位余县长有一回竟然对我说,方春才担任伪军大队长是被逼的,他没有替日本人做事,不能算汉奸。这不是睁着眼睛说瞎话吗?你说,我能和这样颠倒黑白混淆是非的县长共事吗?”刘一民越说越愤怒:“好不容易打走了日本鬼子,老百姓刚刚享受了几天和平安宁的日子,他们又在积极地搞防共**的那套把戏,你说,我不弃武又能如何?我离开的时候,他们已经把县城里搞的乌烟瘴气,已成了军统和警察的天下了。” 孟蝶陷入了沉思,脸上的笑意渐渐地被一层忧郁遮蔽了。 山虎之死 山虎之死 那天,刘一民从刘家村学堂回去后,决定去一趟大山坳看望二哥章山虎,没想到章山虎出事了。 和大哥在道观分手后,章山虎随即回到横山游击总队的营地,先召集三个游击分队的正副队长和其他干部开会商量了解散游击队的善后工作,之后又召集全体游击队员进行了解散前最后的动员:“我是个农人,大家也都是农人。鬼子打到了家门口,我们用拿锄头的手拿起了枪,我们只有以枪对枪,以炮对炮,才能打败敌人,才能保乡保家保亲人。这八年多来,我们牺牲了三十二个本乡本土的兄弟,他们都是我们的亲人,我们要记住他们的名字,这块土地也会记住他们的名字,他们没有给祖宗丢脸,他们是光宗耀祖的。”章山虎说到这里已经泪流满面,他觉得这三十二个牺牲的战士并没有真正离开,似乎依旧站在队伍中他们原来的位置上。 “敌人打跑了,抗战胜利了。我们要重建自己的家园,重新找回自己的生活。不过,天下还不太平,现在,你们有选择的权利,可以选择继续拿枪,可以选择回家拿锄头。选择继续拿枪的,有两条路,一是加入新四军,一是接受国民**改编,加入县**保安大队。不管是选择拿枪还是选择拿锄头,枪随人走,只是都要登记,我只保留登记册,以后,也好给**方面一个交待。做了这么些年出生入生的战友,我只有一句话送你们,不管以后干什么,都要对得起自己做人的良心,都不能愧对自己的列祖列宗和子孙后代。”章山虎知道他的队伍里既有和共产党新四军有联系的人,也有与国民**方面有联系的人,现在他们都可以做出自己的选择。在他看来,这就像兄弟分家一样地自然,兄弟都各有自己的主张,都有按照自己的主张选择生活的权利。 三天后,章山虎最后一个走出了横山游击总队的营地。他现在只想做一件事,和自己的哑妹开办一家新的茶场。当初,岳父为了支持他拉起横山游击队这支队伍,变卖了祖传的茶场和全部家当,现在他只想兑现在岳父临终时自己许下的承诺,他要还给哑妹一个茶场。但他还筹集不到足够开办茶场的资金,岳父世交好友茶商金老板将大山坳东山坡上的一块茶林无偿租给他经营,条件是他和哑妹生产的茶叶由金老板包销。章山虎和哑妹商量后愉快地答应了,他和哑妹知道,金老板是在帮他们。 东山散布着几十处大大小小的寺庙和尼庵,民间将东山称为“小九华”,传说地藏菩萨曾在此地苦修数年,远近村民和外地的香客往来山间,长年香火不断,方圆百里最负盛名。除了寺庙和尼庵,还有一些善男信女或伴着寺庙尼庵结庐而居,或修行或帮着寺庙尼庵做些功德。走近这里,林密叶茂间有曲径通幽,花繁草盛处有木鱼声声,瓜果飘香时炊烟四起。饥荒年份,寺庙和尼庵都尽其所能地广施善德,救济灾民。战争年代,这里也很少受战火波及,寺庙和尼庵更是以庇护逃难百姓为最大功德,几百年来,这里自然地成了一处世外桃源。 离东山峰顶不远,有一处平坦的凹地,林木葱郁,一座褐瓦白墙的尼庵掩映在一片茂密的竹林中,门头白墙上“大慈庵”三个大字如观音菩萨伸出的慈悲之手,接引着苦难的灵魂。大慈庵慧静师太是哑妹的姑姑,年轻时为逃避父母包办的婚姻了断凡尘出家了。章山虎带着队伍打鬼子的这几年,哑妹就住在大慈庵里,跟着慧静师太和师太的徒弟慧觉吃斋念佛。 金老板租给章山虎和哑妹夫妇的茶林就在东山的半坡上,离大慈庵不远。章山虎自己动手砍伐木料,采石垒墙,花了一个月的时间,在茶林里搭建了一排茅屋,作为临时的住所和来年采茶和制茶的作坊。 哑妹在他身边住了几天,就回大慈庵了,慧静师太病了,病的很重,卧床不起,双目紧闭。章山虎要为她请大夫,师太拒绝了。师太除了让慧觉早晚为她念《观音心经》,既不服药,也不进食,这样地过了五、六天。初冬的早上有些冷,睡在师太身边的哑妹听到师太长叹了一口气便赶紧起身,师太已睁开了眼睛,哑妹赶紧推醒了慧觉,自己连忙去熬粥。慧觉坐到师太身边又念起了《观音心经》,等哑妹一勺一勺地喂师太喝下一碗粥,师太的精气神明显回转过来,哑妹和慧觉都松了一口气,她俩知道师太已经没事了。慧静师太望着哑妹:“阿弥陀佛,哑妹啊,回山虎身边去吧。”哑妹满眼泪水地点了点头。慧觉正要为哑妹收拾东西,这时,远远地传来一声很闷的响声,接着又是几声,慧觉愣住了:“好像是枪声。”哑妹忽然感觉心头一沉,一种莫名的恐慌从心底弥漫到全身。 “阿弥陀佛。”慧静师太也感觉到了一丝不安,默默地望着心慌意乱奔出门去的哑妹。 密令 密 令 刘一民离开刘家村,顺路看望了几个解甲归田的老部下,第三天中午,赶到大山坳了。一走近那片茶林,就看见哑妹正发疯一样地在一棵树底下挖什么东西。看到刘一民的那一瞬间,哑妹双腿一跪,瘫倒在地上,口中“啊啊”不停地大哭起来。刘一民发现树底下的坑里是几把枪,其中那把盒子炮是章山虎以前总要随身带着的。 刘一民顾不上哭倒在地上的哑妹,便冲进了茅屋,只见章山虎静静地躺在竹床上,衣服和被子上都是干涸了的血迹。看着眼前的这一幕,刘一民只觉得一股热血涌上全身,他嘶哑着吼道:“是哪个畜生做的,老子一定要杀了你,为二哥报仇!”“是军统的人干的!”章山虎原来的警卫李有忠得知章队长出事的消息,第一个赶到茶林,已经在这里和陆陆续续赶来的战友们守了一夜了,他告诉刘一民:“听说他们的暗杀名单上还有你,他们已经派出了几个暗杀小组。说你们是共产党的人,刘团长一定要小心,这是我以前的一个兄弟透出来的消息,我原本是要来告诉章队长的,却没想到已来不及了。” “是共产党的人就要杀?我也没听共产党说见到是国民党的人就要杀啊!我们都是老百姓,哪个党的主张好,我们就信哪个党!哪个杀了我的兄弟,我就找哪个索命!”刘一民转身跑到外面,扶起哭倒在地上的哑妹,拿起树底下坑里的盒子炮。 原来,哑妹以为世道太平了,她不想章山虎再与枪为伴,就硬是从章山虎身上拿下了这把枪,又用油纸包得严严实实地埋到了茅屋边上的那棵枝繁叶茂的老榆树的地底下。章山虎出事后,哑妹后悔的牙唇咬出了血,她想,要不是自己把枪埋了,章山虎就不会赤手空拳被害。哑妹痛不欲生,几次哭晕在地。 刘一民用衣袖把盒子炮外面擦干净,装上了弹匣,甩手就是一枪,一只从头顶飞过的山雀应声落地。刘一民双膝跪地,面对哑妹:“嫂子放心,我一定亲手杀了他们,此仇不报,誓不为人!”“此仇不报,誓不为人!”在刘一民身后,李有忠和十几个曾跟随在章山虎身边的战友都一齐跪到地上,齐声发誓。哑妹用手捋了一下散乱的头发,点点头又摇摇头,刘一民知道哑妹心里的意思,她想报仇想千刀万剐了仇人,但她不想让章山虎的兄弟们再流血再出事。 刘一民起身面对十几个满腔怒火的汉子:“各位好汉,在下谢谢你们对我二哥的忠心,我的意思,必先报仇,再让二哥入土为安。”李有忠带头喊道::“愿追随刘团长,为章队长报仇!”“好!”刘一民当即做出决定:“今晚行动,一半人留下守护二哥二嫂,一半人出山联系老队人员,这二件事都由李有忠安排。我今晚也下山,一是为二哥请师傅打造一副好点的棺材,二是探查消息,召集人马!不论情况如何,明早都必须返回,在这里集合后再做下一步安排和行动。”大家一齐应声喊道:“听从刘团长安排。”刘一民说的老队是指章山虎刚开始拉队伍的三十几个铁杆队员,都是像李有忠一样忠心耿耿的生死兄弟。 夜色中,一道密令迅即在老队队员之间相互传开:“人随枪随,人到枪到,老大遇难,立即归队!”老队队员接到密令忧心如焚,不论人在何方,立即匆匆上路,赶往大山坳茶林方向。 苏家旅店 苏家旅店 说起章山虎遇害的事,虽然过去了半个多世纪的岁月,表叔回忆起来依旧还能感觉到那种心痛。他是在章山虎遇害的第二天进山去道观时在路上知道的,随即便去了那片茶林。 刘一民赶回大山坳的时候,茶林里已经聚集了五十多人,一半是当年章山虎拉起游击队抗日大旗时最初的队员,也就是老队的队员,后来游击队的队伍不断壮大,有了三个支队,原来的队员便相对集中编为第一支队。第一支队的队长是章山虎的堂弟章山豹,章山豹听到堂兄被害的消息,连夜赶回了大山坳。 茶林里弥漫着悲愤的空气,在抗日战场上久经生死的队员们没想到往日和大家出生入死的队长就这样没了,每一个人的胸膛里都是一腔怒火。章山豹亲自给每一个队员的手臂挽上了黑布,大家默默地擦着手里的枪。另一边,在李有忠的指挥下,有人陆续从山下搬运来粮食等物资,有人在用刚砍伐来的木料搭建临时的棚舍,有人在埋锅造饭,几个请来的木匠师傅在打造棺椁。 刘一民走进茅棚,章山豹已亲手擦净了章山虎脸上和身上的血迹,又为他换上了一身崭新的灰军装,这是新四军首长临别时赠送给章山虎的,他收藏在自己没有多少物品的行囊里,一直带在身边。章山豹知道章山虎喜欢这身军装,就征求哑妹的意见,哑妹点点头,章山豹便为章山虎换上了这身他生前没有穿却很想穿的灰军装。 哑妹闭着哭红肿了的眼睛坐在一旁的地上,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慧静师太盘腿坐在慧觉带来的蒲团上,双手合掌,口中不停地念着《观音心经》:“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故知般若波罗蜜多,是大神咒,是大明咒,是无上咒,是无等等咒,能除一切苦,真实不虚。故说般若波罗蜜多咒,即说咒曰:揭谛揭谛波罗揭谛波罗僧揭谛菩提萨婆诃。” 刘一民看到大哥的徒弟,忽觉一阵悲凉袭上心里,强忍住在眼眶里打转的泪水,招手示意他到另一间屋子里:“山鬼,有一件要让你去办。你吃过中饭就下山,天黑前进城,然后住到城西狗儿巷的苏家旅店,隔天去城东的老布店,问掌柜的有没有东洋花丝绸卖,如果回说没有,你就告诉他,你住在苏家旅店,有货时叫伙计来说一声。得到消息后立即赶回,不得耽误!” 表叔回忆这一段经历的时候,很是感慨:“人是精气神聚合的灵物,那时的自己只觉得有一股超常人的力量,我看刘一民是这样,看自己也是这样。”他仿佛在述说着另一个自己。 道士装扮的山鬼一路风行,在天黑之前悄然出现在城西的苏家旅店。狗儿巷在县城西面,出了巷口就是府后街,府后街一侧是连片的商铺,一侧是被围墙拦住了的县府后院。入夜后,商铺都已打烊关门,县府后院高高低低挂起的灯笼,显示它和周围的民宅是不一样的存在。平日有些喧闹的后院,这几天又忽地变得异样的安静,不时有一队一队的警察从大街上荷枪而过,让寒冷的冬夜增添了一份肃杀之气,时不时还能听到警察们吆喝商铺开门检查的声音。有一队警察走进狗儿巷,挨家挨户敲门检查,但却没有进苏家旅店,因为苏家旅店的老板是余县长的舅舅,警察们也都知道,自然没有人敢在太岁头上动土。 山鬼安心地倒头便睡,一觉醒来时天已大亮。 苏家旅店是县城里最大的一家旅店,前后五进五出,每进有十来间屋子,中间是一道由北向南的走廊,将客房左右分开,左边的客房偏大一些,入住的都是大商大贾和**贵客,右边的客房偏小一点,入住的都是小商小贩或三教九流。泾渭分明,井水不犯河水,虽然同居一店,但大路朝天,各走一边,也可以做到相安无事,生意自然也很是兴隆。 山鬼穿过走廊的时候,客人们来来往往,伙计们也是格外地忙碌,有常客就随口问了一声伙计:“哟,这架势是要住贵客啊?”伙计笑笑没有答话便匆匆地走了过去。走出门去一看,店门口多了十几个警察,昨晚入住时是没有的,山鬼也感觉到了不同寻常。 出了苏家旅店,穿过三条街,走过二条巷,山鬼在城东“老布店”附近装着买东西走进几家店铺转了一会,最后才走进“老布店”。掌柜正在吩咐几个伙计搬运布料,见有人进店,连忙迎了上来。“有东洋花丝绸吗?”山鬼问了一句。“有,请跟我来。”掌柜上下打量了一下山鬼,立即示意他跟着走进里间。 掌柜在里间的货架上搬下一匹印花丝绸来:“你要的是这个吗?”山鬼摇摇头:“不是我要,是刘老板要。”掌柜的点点头:“那你告诉他,他要的货三天后到,货仓准备换地点,外地货和本地货要调仓,两边仓库都看得紧,让他自己想个周全的办法,要取就必须及时来取。”山鬼听不懂也不需要听懂,他只要记住了掌柜的话再原原本本地告诉刘一民就行:“感谢掌柜周全,我马上去找刘老板。” 复仇行动 复仇行动 山鬼没有返回苏家旅店,直接赶回了大山坳东山坡茶林。 刘一民看见山鬼急急赶回就知道高老板那边有了消息,山鬼将掌柜的话原原本本地重复了一遍,刘一民心里就有了主意,当即找来章山豹和李有忠说明情况:“余荫道知道自己作恶太多,结仇太多,平日只敢呆在县府,如要外出,必前呼后拥,很难下手。这次,我们要利用来视察的这个要员与余某的关系将计就计,为二哥报仇。根据内线得到的准确情报,这位要员是省府第二绥靖区的行政督察专员,姓费叫费本钱,三天后就到达本县。” 刘一民接着又详细说出自己的计划:“余荫道之所以看重这位费专员,主要是因为费的姐夫是近邻几大城市的国民**接收大员,据说从接收的日军有关文件资料中掌握了余荫道通敌的一些证据,余荫道不惜血本,通过费本钱打通了关节,不仅未按汉奸处理,还摇身一变顺利地谋了个县长的官。这次,为了勾结费本钱,牢牢地抓住这位费专员,他挖空心思打算演一出美人计,将这位要员安排在自己的住所,让他新娶的小老婆负责接待,他自己则住进与县府一街之隔的苏家旅店,房间都安排好了。还有就是那两个军统特务也被余荫道安排进了苏家旅店,目的当然是怕打扰到费本钱这位要员与“小花猫”的好事了。这也正好让我们有机会一道解决这几个刽子手。余荫道在县府和苏家旅店都安排有大批警察守卫。我的意思是先安排几个枪手住进苏家旅店,行动当晚,我率领几十人佯功县**余某住所,苏家旅店这边的警察必会增援县府那边,以确保费本钱的安全,我们预先留在苏家旅店的人则乘虚攻入余荫道和军统特务的房间,将其击毙。” 章山豹觉得刘一民计划得很周道:“苏家旅店这边的事交给我。”刘一民想了想说:“也行,你挑选几个人装扮成商贩,明天就提前入住旅店,让山鬼继续住他入住的地方,和你们一起行动。我本想自己动手杀了余荫道以报二哥之仇,但很多警察都认识我,如果入住旅店被人认出来,会对整个行动不利,当晚我会带十几人提前潜入狗儿巷旁边的巷子。” 刘一民又看着山豹说:“参加行动的人不能太多,人多了容易暴露目标,只要一半就够了,完成任务后就迅速撤离县城,剩下的另一半人,由李有忠安排他们继续在茶林这边准备安葬二哥的事,大大小小的事都要大张旗鼓地操办,目的是不让外人看出其他人的去向,尽量掩护我们在县城的行动。”李有忠点点头。 章山豹想起了五年前的一件事,那是立秋后的一天,山虎带着他和三十多名游击队员潜入县城,趁夜纵火袭击了日军在城里的一个军械库。随后,在山虎的指挥下,大家趁乱打出了县城,向横山游击队营地撤离。途中经过余家村的时候,队员余有德提出想回家探望一下常年卧病在床的爷爷,当时天已快亮了,又突然下起了大雨,山虎同意后,命令队伍进入村旁的一座已空无一人的庙里休息,又排出两名暗哨在相距二百米的路口警戒。队员们连夜奔袭,这时躺到地上便睡着了。每逢这种时候,山虎和山豹都会轮流休息,留一双眼睛保持着警觉。 临近中午,忽然通往县城方向的大路上,远远地出现了一小队日军,两名岗哨急忙返回报告,山豹叫醒山虎和全体队员,大家立即做好了战斗准备。转眼这一小队日军便顺路跑进村子,不大一会又原路返回急速离去。山虎觉得有些古怪,这时,探望爷爷的队员余有德回来了,小余当即向山虎报告了一个情况,说自己正要出村的时候,发现一队鬼子进了村,便连忙躲进巷子里,这队鬼子直接进了余家大院,功夫不大,这队鬼子又出来了,然后直接离开了村子。余家大院的主人是余家村大户余荫道,全村人都知道余荫道是大刀会的一个头目。鬼子占据县城后,常派出大股日军下乡扫荡,很多村庄和百姓都受祸遭殃,唯独余家庄好像成了被鬼子遗忘的地方。小余说,爷爷告诉他,余荫道对村里人说,余家庄能平安无事,全靠他能与日本人周旋,要大家记住他的恩记住他的好。山豹要带人闯一闯余家大院,被山虎制止了,山虎说,现在还没有证据能证明余荫道通敌当汉奸,余家村的老百姓如果不明真相,会让游击队陷入被动。自那以后,山虎便不时派人跟踪余荫道。 余荫道像一只狐狸,表面上并不同日本人合作,还时不时为游击队和自卫团出钱出粮,余荫道有一次竟然当面对山虎说,感谢他暗中派人保护自己,山虎非常尴尬,曾一度怀疑自己是不是冤枉了好人。直到抗战胜利前夕,新四军首长托人捎信来让章山虎注意余荫道这个人,因为新四军在缴获的日军文件中发现,余荫道资助了大量物资给日军,并多次提供横山地区国民党军队和共产党游击队有关行动的情报。山虎这才知道余荫道背地里做了很多见不得人的勾当,是个实实在在的汉奸。 刘一民从身上解下那把伴随了章山虎数年抗战岁月的盒子炮,转手郑重地递给章山豹:“我在府后街打响之后,你们再趁乱行事,务必看准时机,不可盲动,不可滥杀无故,干掉余荫道,既是为国除奸,也是为民除害,这把枪还是交给你。”章山豹接过盒子炮,想到堂哥山虎被害,想到这个汉奸的种种恶行,山豹恨不得将余荫道千刀万剐。 除奸 除 奸 表叔对那天半夜袭击苏家旅店的事记忆犹新。 当年的山豹,当年的刘一民,还有当年的他自己,那个年轻的山鬼,嗯,还有那个半路上杀出来的面容清秀却英气逼人的女侠…… 那是个特别安静的冬夜,在寒风中闪闪烁烁的红灯笼高高地挂在府后街路边的灯杆上,红灯笼下,晃动着一队队警察,街道两边是一个挨着一个紧闭了大门的店铺。不时能听到瘮人的夜猫发情的叫声。 狗儿巷里一家民居的院子里传出一声突如其来的狗吠,惊动了巷子里来回晃动的警察,其中一个高个子伸头看了一下,没发现什么异常,便又无精打采地晃到别处去了。苏家旅店的大门上挂着两只硕大的灯笼,旅店的走廊里如往常一样,不时有伙计和客人走过。走廊右边的客房的客人大都已熄灯安睡了,左边的客房却灯火明亮,人声嘈杂,一些衣着光鲜的客人不时从其中一个大客房里进进出出,很是热闹,原来是那两个给费本钱视察打前站的军统特务在掷骰子聚众赌博,不一会的功夫,这两个人就赚的盆满钵满,等那些趁兴而来败兴而去的赌客们散去,两人便开始兴奋地坐地分赃了。余荫道在隔壁的客房里正左拥右抱,和两个女人打情骂俏。这两个女人是被作为汉奸镇压的前伪县**县长的小妾,余荫道一直垂涎这两个女人的美色,过去无从下手,作为新任国民**县长,他像接收伪**所有财物一样笑纳了这两个如花似玉的女人,为了掩人耳目,他公开派出几个忠心的部下说要将这两个女人送回老家,背地里又人不知鬼不觉地将这两人接到了苏家旅店。苏家旅店老板是他亲舅舅,一家子十几口人全仰仗他余荫道的威势。他在苏家旅店悄悄包下了几间客房,从此做起了又一番春梦。 “费大人真是好酒量,小女子不要这条小命,也要再陪您喝两杯,您可要赏光哦。”小花猫换了一身特意定制的旗袍,比往日更多了几分娇媚,纤纤玉手端着高脚酒杯送到费本钱的口边,费本钱一手接过酒杯,一把抓住小花猫递过来的手,急不可奈地说:“喝喝喝,我喝,你可不能没了这条小命,这条小命现在是本官的了,哈哈,是本官的了,哈哈哈,本官今晚就要了你这条小命,哈哈哈。”小花猫趁势倒在了费本钱的怀里,费本钱抱起小花猫走进余荫道平日住的里屋。 夜更深了,章山豹等十来个人已集中在山鬼的客房里,从几个茶篓里拿出藏匿的武器,各自拿枪在手,静听着外面的风吹草动。与狗儿巷相邻的一条巷子里,刘一民蒙上脸,手一挥,一队黑影急速地从巷子里穿过,很快便悄无声息地接近了府后街的一处墙角,刘一民又挥了一下手,十几个黑影立即持枪散开成两队,一队持枪对准县府后院方向,一队持枪对准府后街几个巷子口的方向。刘一民甩手扔出一颗手**,“轰”的一声,县府后院被炸开了一个豁口。“呯呯呯”几声枪响,府后大院里几个高处的红灯笼应声掉落熄灭了。那些或靠在墙角休息,或坐在地上假寐的警察们瞬间惊醒过来,一边揉着眼皮沉重的眼睛,一边蒙头转向地听着吆喝冲向府后街方向,刚到巷子口,就听到密集的子弹射过来,便又纷纷缩回巷子里。 不大一会,大量警察集中到了靠近府后街的巷子口,刘一民示意一边抬高枪**击,一边又向县府后院里扔进几颗手**,见警察都被吸引过来了,这才把手一挥,果断地低声命令道:“撤!”,等大批警察拥上府后街的时候,大家已跟着刘一民转眼间消失的无影无踪了。这时,一道黑影从苏家旅店越墙而过,穿过府后街,迅即消失在县府后院的黑暗中。 费本钱与小花猫躺到床上,刚要宽衣解带,就听到了一声爆炸,接着便是密集的枪声。费本钱被酒色灌满了的脑袋也一下子清醒了,慌里慌张地拉着小花猫爬到了床底下。这时,一支箭“嗖”地一声从门外射进来,扎进床沿下的地板上。上面还绑着一块白布条,费本钱壮着胆子拿过来一看,上面写了几行字:“余荫道已罪有应得,这是汉奸应有的下场,今天暂留你性命,记住不要报复任何人,否则随时取你性命!”后面还有落款“江湖游侠”,费本钱知道这次不是冲着他来的,便拉着小花猫从床底上爬了出来,一屁股瘫坐在面前的太师椅上,失神地听着外面渐渐稀疏了的枪声由近而远。小花猫吓得面如死灰,紧紧地抓住费本钱的胳膊:“大人不能丢下我不管啊!”费本钱拿过一条花巾擦了擦满脸的冷汗,终于缓过气来,环视了一下满屋的红木家具,露出一丝怜惜的表情:“没事了,本大人可舍不得丢下你,以后你就是本大人的了。这里的一切也都是本大人的了。” 听到手**爆炸的那一瞬间,章山豹打开了客房门,两眼盯着乱成一团的走廊,原本被安排在苏家旅店里的警察被一阵紧急的哨声集中到门口的一个院落里,随后便急匆匆地冲出苏家旅店,跟着大队警察向县府后院方向增援去了。客人们都紧闭了房门,伙计们也都躲了起来,走廊里已空无一人。外面的枪声一阵比一阵紧,章山豹这才操起盒子炮带着屋子里十几个人冲过走廊,冲进余荫道房间所在的那处院落,立即按预先计划分头扑向相邻的两个房间。 章山豹准备冲进余荫道房间的时候,却意外地发现房门是虚掩的,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一道轻盈的身影闪了出来。章山豹手中的盒子炮抵住对方胸口的同时,对方的大刀也架到了他的脖子上。“是你!”对方扯下包裹着自己的头巾,露出一张秀气中透出一股英气的脸来。“是你!”章山豹也认了出来,原来她是住在山鬼租的客房隔壁的房客。虽然见过面,但相互之间并没有搭过话。章山豹愣了一下后,提着盒子炮立即冲进余荫道的客房,眼前的一幕让他又愣住了。只见余荫道仰面倒在地上,一支短箭深深地扎进了他的额头,地上是一大摊血迹,两个女人哆哆嗦嗦地跪在地上不知所措。“我想亲手杀了这个畜生,可惜来晚了一步。”隔壁的房客跟了进来惋惜地叹了一口气。山鬼也急匆匆地冲了进来:“这是我师傅的箭,没想到师傅超前一步来过了,那两个特务也被师傅一箭送回老家了!”说着就要去取扎进余荫道头上的那支箭,章山豹连忙摆摆手:“留下,你师傅这是要警告那些败类,如果继续作恶,就是这样的下场!” “撤!”章山豹命令道,又回头望了一眼那两个跪在地上的女人:“你们俩也赶紧逃命吧,不要再这样活下去了。”那两个女人似乎从梦中惊醒过来,利索地爬起来,也跟着跑出门去。 女侠 女 侠 章山豹带着一行人从县城里撤出来的时候,没有遇到任何阻击,那些警察发觉他们后也没有追赶,只是远远地跟着,例行公事一样朝天放了几枪就仿佛是交差了,这倒让山豹觉得有那么一点送客的味道。 “女侠,你与余荫道在哪里结下的仇冤,要杀他?”章山豹有些好奇地问了一句。“我不是女侠,只是一个弱女子,我姓何,小名小妹,大名也是小妹,就叫我小妹吧。”章山豹忽地想起了另一个人:“这真是巧啊,以前我认识一个女子,也姓何,小名大姐,大名也是大姐,你们不会是一家吧。”何小妹有些忧伤地说:“她就是我大姐。”章山豹停下脚步,盯着何小妹:“还真是有那么一点神似啊。”何小妹说:“大姐长相更像母亲,我的长相随父亲多。”“怪不得,第一次见到你,我总觉得有点像一个人,但又总想不起来。”章山豹恍然明白了两天前在苏家旅店与何小妹擦肩而过时的那种感觉。 章山豹想起了那个和他有过一面之缘的女子,就是那次夜袭县城火烧鬼子军械库的前一天,山虎让他到东山南坡下的一处尼庵与一个人见面,那人会交给他鬼子军械库的位置图。章山豹记住了接头的暗号就下了山,到了尼庵,迎面走来个中年尼姑,尼姑看到他后口中念了句:“阿弥佗佛,菩萨保佑大横山,保估保佑保佑。”章山豹赶忙回了句:“菩萨保佑大山坳,保佑保佑保佑。”尼姑微笑着说:“施主请。”章山豹便跟着尼姑到了庵里,尼姑坐到一边敲起了木鱼,一位面目清秀的女子从里间走了出来,径直走到章山豹跟前问道:“施主何干?”章山豹答道:“来请菩萨。”女子说:“请随我来。”章山豹便跟着女子进了里间,女子这才从衣袖中抽出一卷东西交给他,眼神中是满满的柔和与信任:“祝你们成功,顺利平安!”章山豹点点头,望着女子忍不住问了一句:“姑娘尊姓大名?”姑娘笑着说:“我姓何,小名大姐,大名大姐,你可以叫我何大姐。” 那一次夜袭县城火烧鬼子军械库的行动,目的是破坏鬼子对皖南地区的扫荡计划,并配合战区国共两党军队围攻占据了南部重镇的日军,是横山抗日游击队成立后不久接受的一次较大的任务。何大姐送来的军械库地图精准地提供了军械库各个方位的具体结构,武器弹药燃料等的存放位置,以及日军岗哨和兵力分布情况,使游击队顺利完成了袭击任务,这次袭击使日军损失残重,拖延了日军的扫荡计划,打乱了日军的阵脚。游击队不仅没有损失一兵一卒,还顺带收获了两挺机枪和其他一些武器弹药。 “大姐还好吧?”章山豹知道何大姐是从事情报的人员,却不知她属于什么组织,虽然以后再也没有见过她,但他却从没有忘掉她那柔和的眼神,那眼神里透着一种自信,也传递给别人一种信任。 “二年前,余荫道指使大刀会采取恐吓和诱骗手段,收留了一批逃难妇女,企图秘密送给日军作为慰安妇,这件事被共产党地下组织发现,大姐接受任务参加解救这批妇女行动时被大刀会杀害了。”何小妹说到这里已满眼泪水,大家的脚步也变的沉重起来,都一声不吭地强忍着眼眶里打转的泪水。“我要报仇,一直没有机会。抗战胜利了,以为这个汉奸会遭报应,没想到他不仅没事还升官发财了,打听到他在外面养了两个女人,就找到了苏家旅店,没有亲手杀了他,看到他死有余辜,这么多英雄好汉找他报仇雪恨,这世道还是有公道人心,就没有遗憾了。” 在国难面前,有多少人以铮铮铁骨捍卫了这块古老土地的尊严,牺牲了自己,换来了和平安宁,他们中有英雄豪杰,而更多的是普普通通的人。那些民族的败类却为了自己卑劣的私利,选择与敌人和恶势力相勾结,趁机进行肮脏的交易,搜括民脂民膏,发国难财。不清算这些败类,对不起牺牲的英烈,也对不起在劫难中遭受痛苦以至骨血分离的千万家庭。历史不可能记录下每一个事件,但老百姓会以他们自己的方式记下每一笔饱含着血泪的国恨和家仇。 “何大姐是英雄!为了抗战,多少人牺牲了,很多像何大姐这样的默默无闻。我们这些活下来的人一定要记住他们,将来还要让我们的子子孙孙都要记住他们。”章山豹加快了脚步,天边已露出一片光亮,脚下的路开始变得清晰起来。 葬礼 葬 礼 为章山虎举行葬礼的那一天,不仅所有返乡的横山游击队的队员都来了,山下还来了很多老百姓,送葬的队伍排了好几里长。十六个壮汉抬着超过千斤的厚重的棺椁,早晨从茶林的茅屋出发,一路向西,抬到了西山坡的时候,已近正午。 表叔说,那天,十几个返乡务农的战士跟着他一起跳起了山鬼舞。他忘了自己,他觉得自己就是山鬼,章山虎已经成为山神,他要为山神歌之舞之:“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带女萝。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乘赤豹兮从文狸,辛夷车兮结桂旗。被石兰兮带杜衡,折芳馨兮遗所思。余处幽篁兮终不见天,路险难兮独后来。表独立兮山之上,云容容兮而在下。杳冥冥兮羌昼晦,东风飘兮神灵雨。留灵修兮憺忘归,岁既晏兮孰华予?”歌声在整个大山坳里回荡。 那天,哑妹没有哭,也不再悲伤,她感到山虎还在自己的身边,只是他已成了山神。成了山神的山虎,在这座大山里处处都可以找到他的魂灵,成了山神的山虎会永远地守护着这座大山,也会守护着他的哑妹,她从此以后再也不用担心山虎会离开自己了,再也不用担心他会受到伤害了,因为已经没有任何人能够伤害到他了。 何小妹来了,陪伴着哑妹。何小妹没有告诉章山豹,她还有一个小弟,小名叫小弟,大名也叫小弟。何小弟是个勇敢的军人,在抗日战场上屡立奇功,已经是国军的一个师长了。小弟捎信来告诉她,目前的国内形势又到了危急的时候,他已做出决定,如果国民党为了某个集团的利益而发动内战,他随时会选择起义,毫不犹豫地站到人民的一边,他要保卫和平,保卫饱受战火苦难的人民。 孟蝶也来了,陪伴着哑妹。她曾在大山坳新四军司令部和战友们一起战斗了三年。新四军北撤的时候,她被组织留了下来,让她利用教员的身份做地下工作,她觉得自己注定要和这块土地上的人们一起同患难共命运,她爱上了这块生死与共的土地,也爱上了这块土地上英勇的人民。 让人感到有些意外的是费本钱也派员参加了这场葬礼,以示国民**对章山虎抗日功绩的褒奖。余荫道被杀的第二天,费本钱就上报了省国民**,他当然记住了道长留给他的那几句话,向上报告的结论是余荫道因有通敌之嫌疑被江湖人士刺杀,这样就避免了一场波及更多人的灾难,对费本钱来说也未必不是一件好事,余荫道一死,他收受其贿赂买官卖官的事也就死无对证了。省**一纸委任状任命他暂予兼任横山县县长,着令其暂留本县处理政务。受了一场惊吓之后,费本钱没想到竟然双喜临门,他忙着全盘接收了余荫道的全部家产,说是全部充公,实际上是全部成了他的囊中之物,连余荫道的小老婆“小花猫”也成了他的床榻之物。费本钱安然地在原本属于余荫道的宅院里继续做起了春梦。当然,费本钱也不是等闲之辈,他知道不能自找麻烦,对于刘一民和章山豹大闹县府一事肯定是只字不能提也不敢提,他把那支箭放在了自己的办公桌里,时时提醒自己要谨慎行事。对于过去参加抗日的人士,不管是亲国民党还是亲共产党的,都不能随意打压。不仅如此,还要加以安抚,起码表面文章一定要做好,不能让人抓住他费本钱的把柄。于是,得知章山虎的葬礼之事,便连忙委派**官员专程上门吊唁和慰问。 刘一民心中对大哥满怀敬佩,如果不是大哥行事周道,提前做了布局,在余荫道被杀后,国民党**肯定会派出军队进行镇压和清洗,免不了又是一场腥风血雨,不知又会有多少无辜的人遭受牵连。 义士碑 义 士 碑 山风拂面,表叔回忆着往事,我向他求证一些在编纂县志过程中搜集到的记载不详的史料,因年代久远,经历当时事件的人物大都已不在人世,还有一些人下落不明不知所终,更无法去了解和印证,有些事是表叔或经历或耳闻或亲眼目睹的,对于这部分历史,我都从他这里得到了满意的答案。 “表叔,今天可是您的八十大寿啊,大家都在等着您,为您祝寿呢。”我再次说起来山上找他的目的。表叔难得地一笑:“难为大家了,唉,每年的生日,我都会想起他们啊,想起我的师兄,想起章山虎,想起刘一民,还有哑妹,何小妹,有时候,一闭上眼睛,他们就好像过电影一样地在脑子里出现。也想起了那时的我,年轻的我,那个边歌边舞的山鬼,想起我的师傅,那个曾经来无影去无踪的活神仙。”表叔有些伤感地说:“这些年腿脚不如以前了,到山上来一趟要费老半天的功夫了。这个道观,我每年都要来个几次,不为别的就为师傅说的那几句话,坐在这里就想起和师傅在一起的那些日子。” “我也不知道自己还能上来几趟了。走吧,我们去看看山虎他们,然后再下山回家。”表叔起身回头又看了一眼寂静的道观,我理解了他为什么喜欢静静地坐在这里冥想,这里不仅留下了他少年和青年时代的一段时光,更重要的是这段时光收藏了这块土地最苦难的岁月,收藏了拯救这苦难岁月的草根英雄们的血泪和情感。 相距不远的原新四军横山司令部旧址已成为横山抗日英雄纪念馆,原来的两排草屋进行了整修加固,但仍保持着原貌。每年都会有大批游客来此参观游览,英雄们的血泪经过历史的沉淀,已凝固成一帧帧褪去了原色的黑白图片和一行行固定了的文字,供参观的人们阅读和思考,在那些图片和文字之外的将会随着岁月的流逝而渐渐地被湮没,就像那深远的天穹,浮云飘过之后,只剩下那蔚蓝的纯净的没有一丝儿云彩的布景一般的天幕。 在西山南坡上,漫山茂密的郁郁葱葱的林木之中遮掩着几处墓地,一处是革命烈士陵园,埋葬着在不同革命时期牺牲的共产党人,一处是抗日烈士墓园,埋葬着为抗日而牺牲的先烈,这里埋葬的既有共产党人也有其他党派人士及无党派人士,每年清明,地方**都会组织祭扫活动,一队队少年在老师们的带领下来这里进行缅怀先烈活动,少年们举手宣誓,要继承先烈的爱国精神,做革命事业的接班人。山谷中回荡着少年们络绎不绝的响亮的誓言,这是这块土地生生不息的希望所在。 在这两处陵园之外,还散落着几个大大小小的墓地,其中最大的那座墓地便是章山虎的墓了,墓碑上刻着:抗日义士章山虎之墓。这块墓碑是当年就立在那里的,后来有过几次争论,要不要将墓碑上的“义士”改为“烈士”,在我收集到的有关资料中有一些零零星星的关于此事的记载。第一次动议是在建国后的一九五五年,地方**首次整修烈士陵园,有人提议将章山虎的骨骸迁入抗日烈士墓园,在征求哑妹意见时,不管工作人员如何解释,哑妹只是一个劲地摆手摇头,最后只有作罢。第二次动议是在时隔三十年之后,为了建设爱国主义教育基地,**再次对烈士墓地进行整修工作,相邻的章山虎墓地便再次引起了争议。有人觉得章山虎是当地抗日名将,将其骨骸迁入抗日烈士墓园有利于开展爱国主义教育,有人反对说,章山虎虽然是抗日将士,但并非牺牲在抗日战场上,而是死于国民党反动派的暗杀,当地老百姓也都认为他是“抗日义士”,应当尽量保留历史原貌,可以对其墓地进行修缮,章山虎的抗日事迹应当记入县志,编入本县爱国主义教育资料。争论的结果是保留历史原貌,在整修烈士墓园时,也对其墓地进行了专门的扩建和加固。 表叔仰头望着章山虎墓地边上三棵并排生长的黑松,三棵松树枝连着枝,叶挨着叶,那些地下的根也应当是生长在一起的。表叔感概万分:“这三颗树,是当年刘一民亲手栽下的,那时只有一人高。”几十年的光阴转眼就过去了,它们现在已枝繁叶茂遮天蔽日了。 刘一民在章山虎遇难后看透了国民**的腐败,在孟蝶的影响下加入了中国共产党,为迎接解放军渡江南下,他召集旧部重整旗鼓,收集敌军情报,保护本县进步人士,配合地下党开展武装斗争,后率部加入了解放军的行列,被编为分区独立营,成了一支保卫解放战争胜利果实的人民武装力量。 表叔从随身带来的粗麻布包里取出两瓶酒,打开一瓶绕着墓地洒在长满了青草的土地上,又打开一瓶放在墓碑前,面向着墓地深深地弯下腰去,口中喃喃道:“章队长啊,您曾经救了我们一个村子的人,要不是您带着游击队向小鬼子拼死猛攻,那一次,全村的人可能就没了。只要我还活在世上,还能爬上山来,每年都要来给您跳山鬼舞,我知道您喜欢山鬼舞的。” 表叔转眼之间如变了一个人,身躯变得少有的灵活,步履也轻盈了起来,时而如山猿伸臂摘桃献于山神,时而如虎狼拒劲敌于危前,时而如仙子翩翩舞之于蓬莱,那个几十年前的年轻的山鬼又回来了,他陶醉在自己心灵的世界里,歌之舞之,舞之歌之。“杳冥冥兮羌昼晦,东风飘兮神灵雨。留灵修兮憺忘归,岁既晏兮孰华予?”我恍然从那已透着苍老的歌声里,感悟到歌中的女神其实就是永恒的时间,时间是永远年轻的少女,多少人守着她惭渐地老去了,而她却依旧以春夏秋冬的四时容颜,周而复始地给我们的生命里送来春风,送来夏雷,送来秋果,送来冬雪。在我们生命的历程里,送来相聚与别离,送来欢乐与悲伤,送来无数难了的爱恨情仇。“雷填填兮雨冥冥,猿啾啾兮狖夜鸣。风飒飒兮木萧萧,思公子兮徒离忧。”恍然间,我忽然间觉得那些已逝的灵魂也在那歌声和舞蹈中,化成了林间的风,山泉的水,树上的叶,地上的草。 (全篇终结) 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