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 《那小屋里的人》 姥爷,大队长 一边吃着饭,姥爷一边盯着我手里的馒头,等到他嚼完口里的那口饭咽下去后,才笑着慢慢跟我说起: “我干生产队长的有一年,我摆着手臂招呼大家,我说咱今年不种地瓜了,改种玉米试试。因为往年地瓜的收成一直不好,大家都没意见。等到了掰玉米的季节,村里人都乐了,每家都多分到了超出产量的两三百斤。” “噢,那时候是搞公社对吧?” 我咬了一口馒头,又夹了一口菜放到嘴里。 “嗯,大家都很高兴啊。也就是那年我新翻盖的房子,中午请干活的人吃饭,都是吃的面饼子,我那时候的老丈人还说我不过日子。” “不过日子?”我有些疑惑。 “哈哈哈哈,那时候面贵啊!不像现在随便就有馒头吃,平时都是吃地瓜饼的,不过节没人会舍得吃面的。老丈人嫌我不会蒸一半面饼一半地瓜饼给他们吃吗?我说俺村今年没种地瓜种的玉米啊。” “哈哈哈哈……” 我和姥爷笑了起来,在一旁的姥娘因为耳聋听不清我们说啥,一直在问,一脸好奇的样子。 “我记得,你以前跟我说你的那辆大梁单车也是在那会儿买的不是?” “嗯”,姥爷很肯定很骄傲地回答,“那个时候能骑辆大梁车可是很稀罕的。”接着叹了口气,之后便一直吃饭,没再说话。 姥爷64年就进了村里的生产队,先在林业队待了两年,干队长,负责划区种树。后来又调到了技术队,管着种粮食和给农田浇水施肥,也是干的队长,他那辆大梁车就是在那个时候买的。 “我还把放粮食的那间房打开给老丈人看,满满一屋子玉米,把老丈人惊的‘怎么这么多啊,过后给我送两袋过去啊’”,姥爷又拉开了话茬,比划着自己老丈人惊呆的动作,“后来我直接给他送过去5袋,反正多”。 姥爷说再以后大队的干部问他想不想干保管,也就是生产班负责人,那时候村里的保管分物资保管与财政保管,给他分的是物资保管。姥爷问财政谁干了,人家说有人了。姥爷说那不干,要干就全干了。我问为什么。姥爷说那干财政的人管钱,买什么东西他说了算,咱干物资的缺什么还得向他说,再支钱去买,麻烦。咱要是全干着,缺什么买什么心里都有数。我问结果呢,姥爷笑着说他全干了,物资财政全包了。我比较纳闷为什么会让姥爷做保管,“因为你会打算盘字又写得好所以让你做保管的吗?”问了好几遍姥爷笑着说他会算计,也就是会“钻研事”。不过他的字确实令人很羡慕。 干了几年保管后他又被农业(技术)队要回去了,后来渐渐地坐上了村里的大队长的职位。再往后,因为姥娘身体的原因(心脑疾病),姥爷不能经常性地离开不在身边照看,像时不时外出开会这种事,再加上当时大队内部有人觊觎这个位置,姥爷遂于82年不再干这个职位,把重心放到了姥娘的病上。 听妈妈与小舅聊天时说,姥爷在职期间曾提拔过几个老师,其中有两个还在我小学时教过我,待我还可以。 “饭店”之偷饭吃 一直喜欢去姥爷家吃饭,他家的饭好吃。在以前的时候说去姥爷家吃饭就是下馆子,因为那时候家里穷,很长时间吃不到一顿肉,去姥爷家则经常有肉吃。 姥爷和姥娘单独住,两个人在一个有三间房带个小院的小屋子里生活。小屋朝北,坐落在村子的最后面,离村里最后的人家还隔着100米左右的距离。之前小屋前面没工厂时是菜园与树林,现在被工厂占去了,小屋后面是广阔的乡村庄稼地,一条小路从小屋东侧穿过,将庄稼地与路东的菜园隔开。沿着这条小路走个大概150米有一道筑起的小渠道,不高不低。再往后又是近百米的庄稼地,直至一条东西向的小土路横截去路,向东向西分了两条相向的路。向东那条穿过成片的庄稼地,是几个接连着的村庄,向西那条呢,则听我慢慢讲起。 这条小路南侧是一垂直五、六米深的大坑湾,种满了树,并一直向南延展而去。顺小路往西,走个两三分钟,是一段下坡路,路的右边是一个废弃的工厂,下去后还有一户养畜的,剩下的方圆近千米几乎全是高高耸立的白杨树,在夏天是个极佳的乘凉地。 继续向西行,一段距离后有个陡峭的小上坡,上了坡是条两米左右的南北向小窄路,继续向西,就是急下10米高的近乎垂直的陡坡接着一条自南向北流的河。这条河向南一里路有座桥,从我家过这桥去姥爷家的那条路叫做大路;向北两里路呢有一个浅滩,可以从那里过河,过了河再走个两里路就是我家了,这接连的几段窄土路被称为小路。这条河以前水清澈的时候有人洗衣服,夏天也会有人捉龙虾螃蟹之类。我曾经从这河里费了好大劲搬弄一块很重的漂亮石头回家,也曾经在这河里自学过游泳,不过没学会。 一般赶集去姥爷家的话骑车走大路,如果哪天没事又有闲致,比如下了个小雨,就从小路走着去,特别有趣味。 姥爷不干大队长后,跟着别人干小工,赚些力气钱。平时逢谁家结婚的喜事也跟着去敲锣打鼓(姥爷会打鼓,听说小时候喜欢用筷子敲碗经常被骂),多赚顿饭赚盒烟。最近两三年则开始扫路,穿着那种荧光的衣服,除了姥娘的病不时让人担心,生活还是挺有意思的缓缓前进的。 隔五天一赶集(农历每月的初一、六至二十六)姥爷就会割块猪肉、称个鱼,有时还会买点甜食饼干解解馋。因为自己有一个菜园子,就在小屋的西侧过了工厂再过一片小树林处,有合时令的新鲜蔬菜,所以很少买菜,倒是经常会忙活着买各种萝卜种子、扁豆种子、白菜种子等,买来种在菜园里精心打理,掐时间挑水浇园,特别辛苦。 记忆里最早最熟悉的是自小学三年级开始,经常去姥爷家吃饭,去吃具有姥爷(或姥娘,姥娘之前病不特别严重的时候是她做饭的)特色的炊食——炖大白菜、鸡架炒豆角、蒜泥拌蒸茄子、菠菜肉丸、辣椒拌咸菜等等,其中蒜泥拌蒸茄子把我们三个人(大舅家弟弟、二舅家哥哥、我)辣得不轻这事还经常被姥爷拿来调侃,说我们一边说辣还一边硬吃,其实是那一次蒜泥放的有些多,所以格外辛辣。这么多的姥爷特色菜,令我印象最深的是这炖大白菜。 姥爷自己种的大白菜,带有乡村特别的地土气息,特别有白菜味儿!冬天熟了的时候会摘存一些放屋里,放不下的则在小屋院子靠木门的东墙外挖的一个长1米多、宽50公分左右、深50公分左右的土坑里贮存着,怕放外面给冻了。这炖大白菜也是这个季节应冷而生:切成块状的大白菜、刚割的肥瘦相间的生猪肉(开始我以为这猪肉是直接炖熟的,后来了解到姥爷先把它放油锅里翻炒了个7分熟了)、豆腐、粉,再加上三、四个经常晾挂在小院南棚子檐下的小红辣椒,放在一个很深的大碗里,倒些豆油,加点水,再撒点盐,贴锅放炖了。 等到炖熟端上桌,白中渗黄绿的白菜,淡红肥白相间的香猪肉,滑溜溜的粉,嫩嫩的方豆腐,与顶上横七躺八的红尖椒,诱的人猛猛吃上几口,浑身暖乎乎的。做这道菜时特别强调猪肉一定要带肥肉,还要切的够大块,才够香。还有必不可少的小红辣椒,又提味,又暖胃。当外面天寒地冻,我们在小屋里围坐在桌旁一起吃着热气腾腾的炖大白菜,别提多幸福了。 姥爷家还有自己常年布置的小咸菜,偶尔见的是倒点豆油放锅里炖的一小碗咸菜,或简单的切块咸菜。常见的是切碎的辣椒与咸菜以酱油与醋调制而成的碎丁小咸菜,这可是道精品菜,直到现在我还会不时念起那酸甜带甜咸的味道。记得有一段时间着迷一般的喜欢,饭桌上要有这个小菜才吃得下饭,每一到暑假就会专门去小屋要辣椒带回家自己拌,辣椒来自姥爷自己的那个西菜园里和姥爷三个儿子(也就是我三个舅)的菜园里,那三个菜园就在小屋后面一条向东折的小径旁,很近,走几步就到了。姥爷家有就从姥爷家拿,没有就去这四个菜园里摘,在菜园里精挑细选的,要有嫩绿的、绿中杂黄的、红透的,拌起来“色”上好看,往往还会再择几颗葱,以增“味”。姥爷那时还自己种辣椒,后来不知道为什么不种了。那个时候去姥爷家通常还没做饭或饭还没做熟我就饿了,然后就会直接打开饭橱找吃的,掰一块凉白馒头,再拿块咸菜就着吃。姥爷总是笑着说我“好打付”(就是不挑食的意思),叫我先等会马上就吃饭了;而姥娘总是不解那块咸菜有什么好吃的,从炕西头塑料袋里或衣橱的抽屉里拿出两根那种淀粉火腿肠让我就着吃,或者干脆拿盒钙奶饼干给我,不让我吃凉馒头。 当然,馒头和咸菜我都不会放弃。幸运的话,姥爷的饭橱里会有一整碗肉丸,或是烧鸡架,我就会偷拿几个(块)塞到嘴里,然后快嚼快咽,生怕被看见。有时候和小宏(化名,表弟)去小屋玩,也会翻橱找吃的,还会去“西间”仓库(姥爷小屋这三个房间都不大,最东边的是睡觉的,一面炕占了一半多空间,东墙上挂着一古钟表,电视和衣橱靠北并列而摆,衣橱里还有个我小时候住在这里时枕的小紫枕头,跟姥爷那个一样;中间一间算是厨房,大锅、小锅与饭橱都在这个小空间里;最西边那间呢,因为很奇特地一年四季都很凉,所以用来存放各种菜鱼肉与别人送的礼品等),偷两包奶,或是两个八宝粥,再到小屋屋后躲着狼吞虎咽地吃完。若是偷得了方便面,则会揣衣服怀里不惜走四、五百米去小宏家泡着吃,姥爷得知后会称我们为“小土匪”。说起小宏,我曾经和他在大晚上躲进了人家架起的玉米秸秆堆里,让姥爷找不到,我们相互怂言外面有鬼,结果谁都不敢出去,即便是一遍遍地听到姥爷的呼喊…… 嗯…姥爷的饭桌上还几乎每次都有煎的带鱼,虽然我那时候不怎么爱吃鱼,但次次都有,也确实让我印象深刻。有一次我回家妈妈极力要煎带鱼吃,可我家平时一般是很少吃鱼的,我猜想可能是去姥爷家吃这煎带鱼触发了感情与味蕾吧。自然而然的我现在也多少迷上了这煎带鱼。 还有我比较羡慕的是每次过节尤其是像新年这种大节时,小屋里里就会堆满了各种奶与补品,都是两位老人的这个侄儿那个外甥送的,不过我那时候不怎么喜欢喝奶,倒是尝试过几次干吃奶粉,吃得奶粉黏在嘴里弄不下来。高三的一个冬季的周六早上(高三学校一周放一天半到两天假,一般周六早上放,周日下午或周一早上很早回去),因为放假大家心情欢快都起得早跑得早,我也早早起了坐第一班公交从学校去姥爷家,才6点多,公交上基本没人整个空荡荡的,一点暖和气也没有。下了公交步行到姥爷家又一段路,冬寂冻寒,我加快脚步颤颤巍巍地向小屋方向走去。姥爷好像知道我要去,就如他每次都知道我要去,特意给我热了一包牛奶,吃饭的时候从锅里拿出来让我喝,那个时候,我对牛奶产生了一种特别的感觉。 其实说来也惭愧,高三的那个时候几乎每个周六早上姥爷都会等我吃饭,说“你姥娘昨天就说明天周六了,小林林应该会回来吧”,而有几次的周六早上我去教室学习去了,直到8、9点钟才坐车回去,姥爷会很着急,说去了几趟公交站等,又站在门口盼望了几次,瞅着挂钟上的指针纳闷我怎么还不回来,一边从锅里端出给我留的饭让我吃,每次他这么说时我都会感到特别心酸、特别惭愧。最近的一次是我大一寒假回家,正好中午下了车,没先去姥爷家,而是去了二舅家,吃过饭后他找去了,当时我在澡堂正准备洗澡,隔着墙就听到他问“林林没在这里?”见到我之后便笑呵呵地亲切地说去公交站盼了几次没盼到,把饭热了几遍几遍,还去大舅和小舅家问后得知我没去才又找到这里来的。两个老人为了等我过了中午十二点半还没吃饭,一遍又一遍地热着饭,他们中午饭吃的很规律,一般十一点多就吃,可这次为了等我回去,一直饿着肚子。我当时忍住没让眼泪流下来,特别悔恨自己,我问:“你怎么知道我今天回来?”甚至连声姥爷也没叫。“你妈打电话和我说的啊,我还买了鸡叉等你回来吃,你跑这里来了,呵呵呵呵。”看到我他放心了便回去了。 下午去小屋探望他和姥娘时,他躺在炕东头睡着了,这是他的习惯,午饭过后要休息,姥娘因为病痛一般不睡。听到我去了,他又精神抖擞地起来了,问我在学校的情况,关切地询问叮嘱几句,然后问我妈什么时候来接我,这个是他的特点,一到下午三点就“赶”人走,如果不在小屋吃晚饭的话。又拿出中午没吃的炸鸡叉让我带回家吃,他还以为我是个孩子,可在他眼里,我确实一直就是个孩子。 还有一次,也是在冬天,我早上坐公交从学校去了。那时候大概7点,两位老人已经吃过早饭了,姥爷有些始料未及,说已经吃了饭了,这也是记忆中小屋唯一一次没有给我留饭。我说没关系,吃块馒头就行。姥爷不依,恰逢那天赶集,便非要带我去喝老汤(即羊肉汤,老人习惯这样说),我说不用了,随便吃点就行,可他不肯,执意拽我去。 姥爷和那卖羊肉汤的夫妇(是全羊汤,这儿没有那么麻烦的羊肉羊杂分类,且统称为羊肉汤)很熟,人家每次都多切给他一些羊肉,姥爷只给我买了一碗,5块钱的量和其他人10块钱的量一样多,甚至更多。在外面(羊肉汤摊就摆在路边)刮着寒风,冻得连筷子都拿不住,我不停地把手捂在碗的周围寻热,姥爷说羊肉汤加忌讳(即醋)好吃,拿起小木桌上的醋瓶就给我倒了一大下,导致汤过酸,不过还是挺好喝的。后来一次我偶然了解到羊肉汤加醋会伤心胃之类,虽不知真假,也逐渐不再用了,劝过姥爷再喝不要加醋,他会当做没听到。 我又吃又喝的时候,姥爷就拿马扎坐在小桌子对面笑眯眯地看着我,就是那样看着:戴着个黑色的八角帽,两只手交叉放在胳膊下取暖,膝盖并着,好像还稍微流点鼻涕,不时问一句“好喝?”这让我联想到了初中语文课本中的某篇文章的一幅插画,实际上没有,是我自己构想出来的,当时脑中出现的就是这种感触:‘这些插画来自生活中,它们是真实的’。 我端起又放下,说太多了我吃不上,叫他也吃点,反反复复让了几次他才端起碗喝了几口汤,那个汤是免费喝的,喝完可以再让店家添或自己拿勺子去旁边那口滚烫的大锅里舀,花钱买的就只是羊肉和泡馍。我后来在外面与学校吃的羊汤味道都比不上这儿,可惜现在两人不干这行业了。 吃完后姥爷又带我到集上转,碰到熟人就停下打招呼,我就站在后面一侧等着,到那人问起我,姥爷回头笑着看我时,我再向前一步让他介绍:“这是外甥……”他看上去每次都很自豪,因为别人一般会问我现在在哪儿上学,他会高兴地说在哪所重点高中,现在可能要说在哪所大学了,别人都会夸赞句“不错,可以”,再夸几句“长得这么高了”、“长得真俊”之类的话,姥爷都会笑得乐开了花,我只是迎合地笑着,并没觉得有什么。 说起赶集,我高二暑假的时候去的最多,几乎每五天都会去一次,先去小屋然后和姥爷一块儿出来赶集,帮他拎东西,中午就在小屋吃饭。 夏天的时候姥爷一半多的时间不在屋里吃饭,也不在屋里做饭,因为太热。用大锅做饭炕上热,用煤气灶姥爷又过分节俭舍不得用,自姥娘的病又犯重以来。他自己想了个招,在院子南墙那儿木门西侧用砖头和水泥筑起了一个小锅灶,买了口小锅放在上面,又在墙上凿了个洞好通烟,不过因为夏天南风盛行,烟有时会沿着木门借风溜进院子里呛人。 用这口小锅做的最多该是豆角炒鸡架了,炎暑的时节正是豆角的成熟季节,搭配上鲜美的鸡架,良菜一道。我经常赞叹大自然对蔬菜的神奇分配,比如冬天成熟的白菜,性甘平,归胃经,对感冒和咳嗽还有一定功疗;而夏天成熟的豆角,可治益脾虚食少,又消暑化湿,防胃肠炎。这些蔬菜都应时而生,对不同时节的人体具有相适应的调养作用,岂不是一份自然的馈予。小屋院子南侧到墙接近二分之一都被用几根木头撑起的屋棚遮着,是片阴凉,等饭点到了直接把桌子往这一放,端菜还方便,开着木门,小风滑过,特别惬意。 记得有一次跟妈妈在那儿,中午用这小锅做的豆角炒鸡架,不过是在屋里吃。进屋的那扇门是扇弹簧木门,我端着一大碗盛好的豆角鸡架进屋,因为开门开得太快,木门迅速弹回来,把这一大碗碰碎在地,急性子的妈妈斥责了我几句,姥爷缓和地补了句“碎碎(岁岁)平安”,碎了这一碗我也不好受,于是饭也没吃就直接从小屋后的小路走回家去了,在墙外还听到姥爷责问妈妈都快吃饭了干嘛说我,屋里的姥娘则在问什么事…… 那时暑日炎炎,中午吃完饭不会立即走,会在小屋一直待到下午三点多不那么热了再回家。我在那儿时,吃完饭后姥爷不会立即睡,而是跟我讲他的光辉岁月,讲他61年坐着火车去闯青岛,讲他17岁用小木车去高密推煤,我总是听得津津有味,时不时点点头,问两句,我作此书的灵感就来源于此。 高三暑假也常去,不过相比较高二暑假就少了,而且去了也是玩手机多。 最后再记写一下小屋的水饺。在姥爷家吃晚饭的次数不多,一般就是农历六月份那时姥爷过生日,天很热白天也长,中午宴后我们晚上会在那儿再吃一顿。其他几次在那儿吃晚饭大多是两个老人留我们在那儿吃水饺,也是在夏天。印象比较深的一次是初三才刚开学一个周,恰好是财神节,学校下午早放了半个小时,妈妈去接的我,从学校直接奔去的姥爷家,在路边一个超市里买了一只烧鸡带着,高高兴兴地。 姥爷和姥娘包的水饺祭拜财神,姨和她的两个闺女(也是我的姐姐与妹妹)也在那儿。提到水饺,不得不说小屋做出来的就是好吃、有味儿!我曾经问过姥爷,为什么我们自己包的饺子没他包的好吃呢?他笑呵呵地说:“饺子不像包子,要下水煮的,得多放盐与酱油才有味。”我这样试过,还是没小屋的好吃,不过我倒是看到过姥爷往饺子馅里倒调料,就是方便面里的那种调料。 一盘盘白花花的水饺端上桌子,我们在院子里没有屋棚的北面围坐在一起,趁着天色还昏亮,纷纷下筷。夹一个冒着热气胖鼓鼓的水饺放到嘴里,轻咬一口,真是鲜美!自己种的瓠子那种独特的芳鲜,再加上有肥有瘦的鲜猪肉碎块,使这水饺的鲜发挥至极,忍不住再夹一个塞到嘴里。那短暂的时光很令人怀念,夕阳斜射进院子里,地上泛泛光,一桌水饺摆在残破坑洼的水泥地面上,桌子旁围着一群人,围着人的是墙,墙外的枝头倚靠墙头,玉瓜藤蔓挂满了门前的屋棚。说起玉瓜,姥娘曾不幸被一个很大的玉瓜砸到,说是姥爷踩着凳子在上面摘,她站在下面看着,不料一个盆大的玉瓜就掉下来了,恰好砸到姥娘。有时候我真为两位老人担心。 “天涯放降落伞” 这里要提一下小宏,我的表弟,只比我小一岁,因为他有事没事常去小屋,小时候我去姥爷家时跟他玩的比较多。 那时候小屋东墙外还种了半圈豆子,一直延伸到屋后头,小屋正东边隔着这条硬硬的白土路是连在一起的菜园子,一到夏天就高的低的绿菜连成片,一屏用红砖垒起的约有70公分高的矮墙将之与土路隔开。这道70公分高的矮墙我和小宏曾在不同的年龄尝试跨越它,最开始得大助跑然后用手撑着跳跨过去,有时在半空还需要用脚点一下墙头助力,因为墙体比较宽,后来就小助跑直接蹦过去了。紧挨着矮墙有几颗香椿树,一到夏天树上的蝉会吱吱地叫个不停,小宏喜好捉蝉,寻着声音找到知了后会爬到矮墙上站起,再悄悄地移到能伸手碰到蝉的位置,然后用双手去捕,有时候能捉到,大多数时候则捉不到,还会惊飞一树的蝉,并被洒一身尿。后来小宏用湿面团做粘,粘在一根长杆上,用来粘蝉,这个倒省事了不少,只要粘住蝉的翅膀它就飞不了了,再到后来用铁丝绕个圈,套个塑料袋在上面,绑到长杆上来捕蝉,他都尝试过。我没那么迷捕蝉,倒也跟着寻乐。 夏天在只有一个小吊扇的小屋里又热又渴,倒碗水得慢慢等它不烫了再一口吞喝下去,耐不住在小屋里的热与渴,我和小宏会出去在小屋附近找些凉果吃。 先被我们“下手”的就是矮墙那边的菜园。我们先大概窥视一下没人,菜园里没人,路上也没人,便翻墙进园,寻找能吃的凉果,一般可以直接吃的只有黄瓜架上的黄瓜,剩下的基本都是扁豆架与豆角架。那时候小宏喜欢吃黄瓜的头半部分,我则喜欢吃尾半部分,所以有时候偷一根就够了,有时则各摘一两根,从中间掰开各吃所好。菜园南边可以正常进入菜园的木栅栏接着的那条小径边有一口水井,姥爷平时就是从这儿挑水浇园,用辘轳把水桶放下去再提上来,水桶空着下去,上来时便盛满了水,井口是用石头筑的,旁边有一个方形的石坑是平时担上水来放水桶的,有人挑水时会有清澈的凉水洒出来,聚在这个石坑里。我和小宏一般会到这个石坑洗掉黄瓜上的刺再吃。 另一个常去的地方就是小屋西侧姥爷的菜园子那儿,我们从屋后长满青草的小窄路走过去。这里也是几片菜园较为零散的聚在一起,因为菜园与菜园之间隔着小径,好让人摘菜时方便挪动脚步,除了扁豆与豆角,这儿还有辣椒和茄子,还会碰到半熟的青硬西红柿,挂在低矮的柿子架上,能直接吃的还是只有黄瓜。姥爷的菜园里也有,我和小宏很少摘,都会去别家的菜园里偷,有时候有人蹲着摘菜被某片叶子挡住了我们没看到,突然站起来发现有人,我和小宏就赶紧撒腿跑,每次我都跑得飞快跑在前面。等后来长大一两岁时再碰到人,则会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在“巡视”姥爷的菜园子,甚至还会摘根黄瓜装装样子,那人也不会多问什么。 这重重叠叠的菜园子不远处,有一颗大柳树。我们曾折它几个小枝来做柳哨,这个是我妈教的,说她们小时候会做这个玩。做法也很简单:找段小拇指粗细长短的小柳条折下,小心适力扭转外皮,让其与内里的木芯逐渐脱离开,再把木芯抽去,剩下的这圈圆筒外皮就可以当哨吹了。 最后一个有时被我们“光顾”的就是前面提到过的三个舅家的菜园所在那片,沿小屋后面向东岔出的那条小径走个五十步处,自西向东依次是小舅、二舅、大舅家的菜园,小宏会去最东边——自家园中采黄瓜。再往东一直走,就会到达被我们称为“天涯”的地方——路与菜园到这儿都没了,一个无限接近垂直的七、八米的土断崖赫然而现,底下是广阔的农田。正对小径的土崖稍缓,有几个被人踩上的坑,连在一起像个跨度较大的土楼梯,土楼梯右边的断崖横截面呈一个直角向西行了一小段,到小径右边的旧发电厂处又直角转成南北方向向南延伸。 晚春4、5月份时,盛行放风筝。我们没有风筝,又特别想放,便想了个办法。先找个很大的塑料袋,再从姥娘的针线盒里拉一段长长的缝衣服的线,来做“风筝”。最开始是把塑料袋两边的提手用线系在一起,可是这样袋口很容易收闭上,风灌不进去,塑料袋是瘪的,飞不起来。 后来我们用了根比之前长两倍的线,把线的两头分别系到塑料袋的两个提手上,这样风一吹袋子就满满的鼓起来了,“风筝”飞上天了!我和小宏一人做了一个,还象征性地找了段小木枝把线从中间缠上,以更好地收放。我们在小屋后的那条南北小路上欢快的跑着、笑着,因为会有来往的车,再加上一直在这条小路上来回跑感觉也很单调,于是我们便把地点转移到了东尽头的“天涯”。 在天涯边可就有趣多了,风也大,景也佳,视野也更广阔,让两个小孩忍不住跑着跑着把线向上一松,让风筝随风飘荡。可这么轻的风筝敌不过风的强劲,会被刮到天涯下面二三十米远的地方,于是其中一个小孩想了个办法,取下小木枝换成茶杯大小的石头,这样的话风筝不会被风吹跑,可下落的速度太快了,两秒就拽着风筝跌倒了天涯谷底,更小的石头没找到,且不说线也不好系。他们便又换成了木枝,不过把扔风筝的位置换到了旧发电厂那儿的东西向小段天涯处,这儿一是有发电厂的高墙阻挡,再是方向呈向的原因,没有强风,只有阵阵小微风,风筝可以较平缓地下落,然而风小了,下落的速度也快起来了,最多不到4秒就落地了,而且拴着的木枝看起来也显得很突兀。有没有更轻更适合的东西呢?俩小孩中的一个转了转脑筋,找到了木枝的替代品——衣服上的纽扣。 姥娘的针线盒里有很多纽扣,各种各样的,我和小宏挑选了不同大小、不同颜色的几个,带着去了天涯。我们对风筝做了改造:把线剪短了,大概只留了40厘米的长度,仍是两头系提手,线中间则正好穿过纽扣上的小孔,这样,风筝的形态改变了,我们也给它换了个名字,叫“降落伞”。因为看上去塑料袋就像伞衣,两边的系着的线则像绳子,那个小纽扣呢,就是人了。 纽扣很轻很轻,把降落伞从天涯上扔下去,摇摇坠坠到落地得个六、七秒钟,有时借点风力再左摇摇右晃晃甚至可以飘荡十秒。我们比谁的降落伞可以飘落的时间更长,谁的在空中出现的“特技”(扔的时候倒着让降落伞翻个跟头,或在空中随风飘转两圈)更多,即使需要一次次地爬上爬下捡它,也不厌其烦。 小屋冬天的玉米外衣 姥爷的小屋里现在安上了炉子,冬天生起火来很暖和,每次一到冬季姥爷就一个劲地往炉子里添煤,把小屋烤的暖烘烘的。以前没安炉子的时候,他会给小屋围上一层“玉米外衣”,因为北风又大又寒,而小屋后冬天只有一片冻枯的麦田,没有任何阻挡,冷气会透墙渗进屋里冻人,他便想出了这个方法。这“玉米外衣”准确地说其实是用玉米秸秆做成的,就是那种已经晒干了的玉米秸秆,用细绳把他们紧紧的绑在一起,一根接着一根,一捆接着一捆,不过没有想得那么简单。姥爷绑的很有层次,几根绑成一小捆,几小捆在合成大树径宽的一大捆,然后近二十多大捆又接连编扎而成这件外衣,与屋墙隔半米左右,把整个小屋屋后护住又从东边绕出来一米多,西边则至紧挨小屋的扩建的工厂。记得我第一次见到这件“玉米外衣”的时候,不觉眼前一亮,忙问一旁的妈妈这是什么,她说这是我姥爷用玉米秸秆做的来挡寒风的,我甚为惊叹,不禁由衷地赞叹姥爷的才智。 姥爷当时只种了很小的一块农地,平时烧草不够用,得去附近的树林里聚拢落叶当烧草用,很不容易。我家那时地多,差不多每年都会给送去满满一手扶玉米秸秆,没想到到姥爷没当柴火烧,反而拿来给小屋织起了衣裳。 那些年秋忙之时,姥爷会骑着他那辆黑色的大梁单车来我家帮忙掰玉米、剥玉米。关于掰玉米的情节我记得的不多,倒是剥玉米挺令我印象深刻的。 那是在我初中,每年秋忙的时候某一天中午,我放学骑车回家,会发现家门口一堆刚掰的玉米旁坐着个姥爷,头戴一顶草帽,上身穿白色短衬衫,下身着一条黑裤子,正在剥着玉米。皮儿扔一边,果实放小铁车里,好推到院子里晒。 我会很高兴地叫一声“姥爷”,他会答“嗯,回来了”,我再应一声,然后把车子推院子里,进屋倒杯水拿盒烟出来给他,跟他一块剥玉米。爸妈在屋里忙着准备菜肴,犒劳已经掰了一上午玉米的姥爷,这是另一个我很高兴见到姥爷的原因,会有一桌好饭吃,一般必定少不了一盘烧猪头肉,一盘炒花生,三、四个盘的炒菜,有时还会有羊肉汤,可以美美的吃上一顿。 下午再放学回家的时候老爷一般就走了,会比较令人失落,因为带病的姥娘一个人在家他不放心,还要早回去做饭,毕竟这个时节天黑的也越来越早。考虑到这些,妈妈有几次早早的做饭,让姥爷吃完再走,走时再顺便捎带一些给姥娘,省下回家做饭的麻烦。有时姥爷在我家吃,有时则执意要走,当时我不明白怎么差这一顿饭的工夫,后来才渐渐理解到他可能是因为太累了,想早回去歇着。 现在很难再留姥爷在我家吃晚饭了。记得以前过年,妈妈的几个兄弟姐妹轮流请客吃饭,年初三晚上到我家请时,姥爷都会骑着大梁单车拎着两盒酒来我家,笑呵呵地进屋拉家常,吃饭时坐正北“首席”位置,吃完饭还凑局打牌,玩到九点多才回去,还很不舍离开牌局。现在即使修了一条平整的油漆路(以前那条大路是条沙石土路),他也不来凑局了,一是主要担心姥娘,二是年纪大了,在晚上蹬四里路的单车也不安全。 现在即便来我家趟也是来去匆匆,已经很久没在我家吃饭了。最近的一次来我家是我大一刚放暑假的第二天,大早上六点多他竟然骑车来了,车把上挂着一袋子辣椒和黄瓜,车后座上还绑着一袋子豆角,原来是送菜来了!我给他拿了个马扎,让他在院子阴凉处坐下歇息,又给他端了水拿了烟,他笑呵呵地跟妈妈拉起了家常。妈妈留他在我家吃午饭,他说不用,果然不到八点便起身要走,劝不住这倔强的姥爷,只得放他走,把那盒烟送他当辛苦来一趟的酬劳了,省得他回去还得自己卷那种呛人的老汉烟。姥爷走后,妈妈笑着对我说,“你姥爷这是找你玩来了”。 到这个暑假前,我和姥爷的关系一直甚好,直到发生了那件事,一些微妙又明显的变化产生了。 闯青岛钢铁厂 赶上大炼钢铁运动,58年姥爷镇上一百号人做火车去了青岛的钢铁厂,姥爷自己村当时加他一共去了4个人。根据姥爷的描述,下了火车,铁轨的左面就是钢铁化工厂,右面是海,晚上他们会去海里抓海红等贝壳类海鲜,说回去用锅炉房的开水一烫就能吃了。不过这海红也不好抓,虽然一到晚上海面上放眼看去漂着一大片,“感觉用大扫帚扫一下都能扫到岸上一大把”,可去抓它时它会立即缩到浅海下面土层的洞里,那是它们的窝,很深。姥爷他们会先用一只手将洞口堵住,另一只手再去抓,这样就容易多了。 姥爷干活干的好,几个月后就涨了工资,从三十二块五涨到了三十八块二毛五,而且从做卡车的装卸工调到了锅炉房管烧水去了,这可是个轻松的好差事,想来是他头脑灵活又勤快被人赏识了。 有次姥爷喝的有点醉是跟我讲,锅炉房的地下库是个存钱库,一共两把钥匙,一把由保管钱的那人拿着,另一把则交由姥爷备存。姥爷说他有次经不住好奇与诱惑,偷偷的打开存钱库去翻看有多少钱,发现有好几百,说那是他头一回见到那么多钱。后来,保管的人发现账本被动过了,就两把钥匙,自己没动,肯定就是另一个人(姥爷)动了。那人问姥爷,姥爷没承认,“我说没动,但人家已经心知肚明我动了,都变样了,就两把钥匙”。后来不久,钥匙就被收上去了。对这件事姥爷说的比较模糊,我听得也比较模糊,而且姥爷只跟我说过那一次,他又好面子,我就没有再问过。 姥爷在青岛那几年(58-61年)可以说混的还不赖,还当了个小班长,他说如果当时一直待在青岛,那现在的生活指定殷实惬意。可看啊,生活中就是有如此多的巧合与注定,假使姥爷当初没从青岛回来,也许就不会和姥娘认识结婚,也就不会有我妈妈,自然也就不会有现在的我,然而这只是无数个缘定中的一个而已。 现在算来,他在青岛闯荡时的岁数跟如今我上大学的岁数差不出一年。我问他为什么放弃了那种有前景的生活回来了。我当时认为唯一的可能就是那个钢铁厂倒闭了,然后大家就解散了,姥爷给我的回答是:“你姥姥娘在家里受气。那会儿家里就你俩姑姥娘,没男人,人家会笑话,所以你姥姥娘写信叫我回来的。” 回来后的第一年,大队里没给姥爷家分口粮。姥爷说他正在田里干活,家里人跑去告诉他大队里不给粮食,说没交工。姥爷一听就火了,扔下家器赶去大队,一手拽着书记的衣领,一手拽着会计的衣领,非要讨个公道。那个书记比他个高,但他结实、劲大,那俩人都没敢动。我问后来怎样了,给分到粮食了没。姥爷说给了,又说其实他们是因为自己从青岛回来后没请他们吃个饭才故意不给分口粮的。 高密两天一百里推煤 高三的一个周日中午,我和妈妈在姥爷家吃饭。姥爷盘腿坐在炕东头,一边吃一边冲我笑,说:“我跟你这么大的时候,都去高密推煤去了,不像你现在还上学。” “那年我17,我记得很清楚,推着小木车(以前农村的一种木制独轮手推车)去高密推煤,两天一个来回,背着一袋子干粮”,姥爷头向上微仰,眼睛也朝上盯着天花板不停地眨着。 “去推煤干什么?”我问。 “挣钱啊哈哈哈哈”,姥爷道,“推一趟挣一趟的钱,得走得快还要走得稳,不稳小木车就翻了。当时推一个来回是2块钱,那些人都两天半推一个来回,我两天一个来回”。 后来我回去查高密到密州的距离,接近一百二十里路,一个来回也就是二百四十里。算正常人一天走80里路,姥爷推着一车煤很累,但速度是降不下来的,否则容易翻车,也算80里路一天,那么走完这二百四十里路得需要两天加一个晚上。也就是说,除了白天在赶路,姥爷每个晚上只休息一半的时间,另一半时间仍在不停地走着,果然符合他的铁人本性。 姥爷平时就闲不住,是那种让人一眼看上去就具有吃苦耐劳和勤劳品质的人,不干活的时候就在家里东敲敲西打打,南忙忙北忙忙,还经常会“发明”一些新物什。比如用自己修剪好的筷子粗细的小木棍与圆形矩角的硬纸壳做成的扇子,我还曾经用毛笔在上面作过画。若是哪一天去姥爷家刚好碰到他坐在炕沿上看电视,那一定是近两个小时内实在没有什么可以忙的了,让他得以偷闲一下。 姥爷不仅自己忙,还喜欢帮别人忙。对自家亲人的忙不必说。如果有人因为三轮车坏了挡在路中间,后面堵了一群人又等又嚷,他一定是那个上前去询问情况并帮忙把三轮车挪开的人,时不时体现出一身老大哥的气质。 我高三时的早上算是至今起得最早的早上了,每天5点20左右起床,刷两下牙洗两下脸擦都不擦就闭着眼往教室跑,然而在姥爷的生物钟看来,这已经算是赖床了。姥爷每天4点半起床,冬天冷会多睡一会儿,仍旧5点前起床,起床后如果没给自己安排像挑水浇园之类的事,一般会去小屋后面跑步。就沿着小屋东侧的小路向北跑到渠道再跑回来,距离不长,不过经年累月的这样坚持,让姥爷的身体一直很硬朗。其实最开始催促姥爷跑步的,是多年前他的一次腰痛,医生建议他没事跑跑步,没想到他竟然一直坚持了下来,甚至连姥娘住院他跟着陪床的时候都会在医院的走廊跑两个来回,以至于每次社区给老人查体的时候那个大夫都会惊叹这老汉身体竟如此健康。 比起姥爷对待劳动与身体的态度,我很自惭形秽。 掰手腕耍赖皮 以前过年串亲的时候大家聚在一起不玩手机,大人们组个大人的牌局打牌聊天,不打牌的喝茶聊天;小孩们有兴致也组个牌局,觉得没意思了再寻些其他事情玩。 年初四在小宏家的时候,小宏总是缠着我掰手腕,虽然比我小一岁,但小宏比我个头大,长得比我高,也比我胖,这可能是他经常“挑衅”我的一个原因。另一个原因大概是他一直不服气,自己还没赢过我。 掰手腕或许有技巧,不过我们不懂,也不讲究那个,比的完全是力气,看谁的力气大。对于我有把握赢的对手,就像是小宏,我不会直接用力给他掰压下去,而是会贮力将手臂立在那儿,捉趣地消耗他的斗志。起初小宏尝试几次未果,以为他掰不动我,我肯定也掰不动他,便让我掰给他看看,结果不出五秒他便完全落败了,这反倒激得他“再来,再来”的一次次向我挑战,在几番挣扎后确定无望了又去找下一个对手,一般下一个对手会是我妈。 我什么时候赢得我妈现在已经不记得了,不过小宏掰赢我妈那年我十五岁。那天在姥爷家,他非要和我妈掰手腕,我妈谦虚道:“你现在是大青年了,我掰不过你了”。两人僵持了一会儿,小宏还真赢了,“我赢了?”小宏还有些不相信,“嗯,我说我现在掰不过你了吧”,我妈笑着说。小宏还要再来一局,以为上局我妈故意没用力,当这一局下来他又赢了才高兴得不行:“我掰赢你了,哈哈哈,我赢了。” “你块头这么大了你大姑还能掰过你吗哈哈哈哈”,姥爷坐在炕头乐呵呵地说道。 不出其然,小宏立即向“力高一筹”的小屋主人发出了斗争邀请,老爷欣然接受。别看姥爷当时已经74岁了,力气可是不减当年。一阵苦掰死撑,小宏落败…… 我在一旁看得也来了兴趣,心想我现在的力气应该随年龄与锻炼增加了不少,以前两只手硬是掰不过姥爷,如今倒不妨试一试,反正输给这位铁人又不丢人。于是我也向小屋主人发起了挑战,姥爷稍一犹豫亦欣然接受。 我屈膝靠炕沿,把蓄满力的这只手臂颤绷绷地立在炕上,张开虎口;姥爷由盘腿而坐换为侧身而坐,将那只苍老又布满青筋的手臂近我手臂而立。我出击握住他的手,立即感到握住的这只手粗糙又有力,由岁月锤炼了千次万次的掌心生满了老茧。我先提六成力试探他,他的手臂稍一倾斜就立即掰回垂直位置并开始向我施压,我本来还打算一级级地向上提力,没料到他竟然会主动出击,我只好立即用上全力。不一会儿,姥爷已处于劣势,我的手臂越过垂直线掰压过去,可无法将它掰倒,看了眼姥爷,还在嘻嘻哈哈地笑着。掰到这个程度了我不能放弃,于是咬着牙闭着眼憋着气低着头来了一记马拉松长的全力掰压,可那只老手还是“岿然不动”,而且力气还大得与我相抵,我惊奇又疑惑地抬起头,才发现原来姥爷已经用上了两只手,左手放在右手背上面往回拉着,还咬着牙笑着…… 当时掰过了姥爷心里还是有些窃喜的,后来渐渐地觉知在某些方面这意味着又少了一个能保护与照顾我的人,而多了一个需要我保护与照顾的人。不由想到某部电影中的一句对白:“‘亚力,你长大了,我不能再抱起你了’,‘不,是你缩小了’”。正如姥爷曾在我小学六年级的时候用单车载我回小屋,到集上人多他自己下来推着走却不准我从后座上下来,现在我长大,他缩小了,铁背不自觉微驼了,铁腿也站不直了,再也不能载起我了。 老人证帮忙取药 姥爷不知什么时候(具体年纪我记不起了)才给发了老人证,拿着这个证坐公交免费,这让他快活了好一阵子。平时没事就会坐10路公交去城里,去龙城市场买两袋腌咸菜或腌辣椒,有时甚至会买一箱火腿肠或一箱饼干带回小屋,我和妈妈在那儿吃饭时,他经常说自己去坐公交时那个司机看他体格灵健不像这个年纪(70多岁)的人,然后又嘿嘿哈哈地笑了起来。然而突然的他像极了这个年纪的人,仿佛一夜之间变黑了变瘦了,以前两百四十里推煤走单骑,如今上公交车也得扶着车门旁的竖杆往上跨,可幸精神依旧年轻坚强,即便内心也承认自己老了。 姥爷坐公交一般就这几件事:一是去买些前文所说的吃的;二是姥娘长时间住院时在那儿陪床的他中间抽空回小屋趟;还有的话就是帮我妈去取药了。 从大前年起,每年的农忙时节,妈妈都会累出病(遗传了姥娘心脑血管疾病,不能干重活),也就是我刚上大一那年,让她不得不去住院。十一放假我直接去了医院,上了楼刚好碰到妈妈躺在担架车上被从一个屋里推出来又推去电梯里,那时我第一次感到了未有过的心慌和无能为力,一直在那儿照顾她到开学。 后来的农忙季她又住过院,不过没那次严重。一般出院时会找那儿的一个老中医给开几副汤药,因为需要现煎,得隔天去拿,妈妈就会让姥爷帮忙去拿,自己则又忙入农事,即便医生嘱咐她不要干活。我心疼姥爷,这么远坐公交去拿药,对妈妈说找个没事的时间自己去拿;我又心疼妈妈,累得如此受苦,劝她地里少种些庄稼种上树算了。而自己只是在学校读着“圣贤书”,一点儿忙也帮不上。 妈妈平时订了汤药如果自己有其他事的话也会让姥爷去取,半开玩笑地说姥爷有老人证坐公交还免费,自己去又得骑很长时间的电动车。虽有公交,可她晕车。我说姥爷年纪这么大了,也别老麻烦他去拿,妈妈应着,以后除了实在抽不开身也不再劳烦姥爷,不过还是说让姥爷给自己取个药不算什么。说自己从16岁就在砖窑厂干活,一共整整干了八年,每次摞水泥袋的时候因为自己不够高到第七袋就摞不上去了,自己只能把底下的水泥袋用力按压使高度降低一点,就这样辛苦了八年挣来的一万多块钱全缴给了姥爷,最后一年的钱本想自己留着当时家教颇严的姥爷又甩脸色发脾气,而自己只敢怒不敢言。确实姥爷骨子里就有着一股强硬劲儿,加上以前又当过大队长,脾气也是有的,说话直白容易得罪人。我对他感觉最多的是后来的嘻嘻哈哈,强硬也有,这是刻在身上的,不同的是随着岁月的流逝展现的越来越少,隐藏的越来越多,直到现在已经变得沉默寡言。生活在鞭笞他。 另一方面,妈妈说姥爷的重男轻女观念十分严重,说他以前总是说‘儿子是江山,闺女是饭店’,这个观念使他待人行事上会显得不公,而被人背后指责。妈妈和姨都对他有诸多不满。可姥爷现在年纪已经这么大了,又能再对他要求些什么?这些事情如果非要说是他的错,那,也是时代铸成的。 毕竟作为一家之主,又身为“铁人”。 生日宴 二稿改写到这儿时,学校已经放假,离姥爷的八十岁生日只有半个月零几天了,不过我还留在学校,打算到他生日前后再回去待一周左右。一是这边有个街舞班需要我代课,另外也顺便想把去年就在学校附近报了名的驾照考出来,再加上自己不恋家,如此,学生生涯的最后一个暑假大部分时间将在学校度过。 姥爷的生日在农历的六月二十六,是夏天最热的时候,又一直延续着中午庆生的“传统”,所以每年的这天大家都热到不行。小屋只有最东边的那间屋里有个直径50公分的小电风扇,转得又慢,人一多就比厨房还热不说,狭小的空间也根本放不下几个人。男人们一般就进屋问候一下常年生病待在炕上的姥娘,然后去院子南棚下歇凉喝茶;女人们也进屋问候一下姥娘,然后就在厨房忙东忙西。只有我们这群孩子最欢脱,在三间屋里跑来窜去,又奔去菜园子,再蹦回屋里倒水喝。姥爷呢,一边乐呵呵的赶集买肴去,一边又笑嘻嘻地坐在棚子下陪人喝着茶,还一边筹划着待会儿怎么放那支大地红。 小屋门口摆满了车,白土路上热气腾腾,红砖墙上热浪滚滚,站在门口不一会儿就可以看到南边远远的小路上姥爷骑着大梁单车归来,左右车把上都挂满了刚从集上买回来的菜肴。等把东西都拎屋里去放下,再嘱托句“把这两根火腿切一下哈”之类的话,他便摘了草帽,露出每年生日都要理的光头,把敞着怀的白衬衫也脱了,出来坐在屋棚下喝茶聊天。 记忆中最早的时候是二妗子去炒菜,小妗子去切摆凉盘,姨和妈妈则端盘上桌,一忙起来的时候,小姑姥娘也帮着切切炒炒,大妗子每次只去吃饭,有时还得姥爷去叫,他不过是希望自己过个生日家人能团聚一下。大姑姥娘和大姑姥爷三年前那个生日宴起开始年年来,以前因为路途太远天又热没怎么来,如今也不顾这些了。两个姑姥娘都是姥爷的妹妹,来给哥哥祝寿。 一共置办两桌酒席,男人们的那桌在南棚下,小孩子的桌则在小屋的中间厨房或东间炕上,女人们两桌分开坐。菜开始上桌时,姥爷会到门口去放那支大地红,经常吓到在屋里正准备吃饭的人,后来他便提早放了,几番进屋问菜做得差不多了吧,再去放鞭,然后菜一盘盘的分别摆上两个桌子,还在外面玩的起兴的我们这帮小孩就会听到有人出来喊吃饭,匆匆跑回去把桌子围满了。当这帮小孩稍微长大一点的时候,便开始学着礼让起来,一个个显得不急不饿的。 六月二十六这一天实在是热,每年都是如此,空气仿佛静止不动了,闷得人喘不过气来。人一边吃着饭,汗一边就顺着脸上、肩上和背上往下流,大家拿着姥爷做的那种扇子一个劲地扇着,虽然无济于事,但也是种慰藉。 我和小宏曾在这天骑着电动车去商店买雪糕,也就500米的距离,结果买回去时化了一半,这天气像是也给姥爷祝寿来了,只是热情过了头,哪里都像是个大火炉,让人实在没有地方可躲,妈妈不止一次开玩笑抱怨说姥爷怎么出生在这么一个日子。小孩桌上的火腿吃得很快,一会儿就没了,而大人桌上的火腿又几乎没人动,姥爷每次都会端着那一白一红两盘火腿进屋来给我们吃,然后再去西间拿以前那种一大袋子里四小袋的小洋人乳味饮品分给我们,如同他在过年时给压岁钱时所说:“只要还没结婚的都是小孩,只要还在上学没开始工作的都得收这压岁钱”,他所愿的是那么美好,所寄托的又是多么隐秘。 吃完饭后就要开始切蛋糕了,以前是妈妈订个蛋糕带去,后来由小梅姐姐订了带去。姥爷头上戴着生日帽手里拿着塑料刀,一二三口气吹灭了蜡烛,然后切下一块递给这个递给那个。因为他切的不工整,便由小梅姐姐代切,往往按人数切完了,还剩下不小的一块,每次都吃不完,去年姥爷过生日我在学校没找着机会回去,他竟然还给我留了一块蛋糕,等半个月后我回去了又从小冰柜里拿出来让我吃。等蛋糕吃完后人就开始逐渐散了,姨夫和姨要回家喂貂,大舅小舅要回去睡觉,或者睡一下午,或者睡一小会儿下午再去干活,大妗子早早就回了,小姑姥娘一般吃点饭便悄悄回了,二妗子和小妗子也回家去了,妈妈则收拾一下桌子,以及我们懂事的小孩子们,爸爸干活去了,大姑姥娘和大姑姥爷坐一会儿也回去了。最让我敬佩的二舅也回家睡觉去了,因为每次姥爷过生日他都会请一天假,喝个尽兴,玩个尽兴。姥爷则一边急着切西瓜,一边劝人再吃块西瓜,或者拿着块路上吃,可人们都忙着去赶比姥爷的关切更重要的工作,去赚比姥爷一年一次生日更重要的半天工钱,匆匆地走了,给我们小孩留下一人两三块西瓜的任务。 如今因为妯娌间计较谁去做饭谁不去做饭这件事,之前的一些矛盾又不断加深,有几次没人去做饭了,有以干活没空为借口的,还有以生病做幌子的。姥爷只能多买些现成的肴,像是熟牛肉、烧猪头肉、火腿等,一趟又一趟的骑着那辆大梁单车往集上去,到一次我去后发现小屋里除了姥娘坐在炕上,只有小姑姥娘这位年纪不小的长辈在切盘摆盘,让这颗炽热的心深处生出一丝实实的凉意。所幸姥爷有大家长的心态,在生日这天仍旧乐呵呵地,该有的形势依旧有。后来为了不再麻烦人去做饭,索性在村里的一个小饭店里包了一大桌饭,那是前年,我大一暑假的那年,当时姥爷还给我夹了好几次菜,我却还不太懂礼仪,只知道闷头吃饭,也没给他敬个酒。在这个小饭店的感觉明显没有在小屋温馨,虽然开着空调感受不到那种闷热,却出奇地让生日宴也冷漠了许多,人都变得拘谨察色起来,很不自在。所以去年的生日宴听妈妈说又改回了小屋,具体是谁去做的饭我没问,因为前年姥爷生日后发生的一件事让我很难受。今年我倒是问了,打电话给妈妈问姥爷打算怎么过这个生日,妈妈说他想请厨子去小屋做饭,小梅姐姐给找了个厨子,可人家嫌远,要加100块钱才肯去,妈妈问姥爷还请不请,姥爷说请,还不知道能不能活到下个生日,干嘛不请。听到这儿我感到特别心酸特别难受,一方面恨自己平时不努力,到现在还没能力为他承办一次生日宴,另一方面又叹生活对他的打击太重了,曾经那样风火过,而今却如此落魄。姥爷这个倔强与妥协并存的老人啊,以前我们这帮小孩在小屋吃饭的时候,他总会笑着说:“不知道俺们(他和姥娘)能不能活到你们结婚啊”,不止一次,我都立即说“肯定会的,别乱担心”。他那时至少还带有一丝期盼,现在却是完全向生活低下了头,令人意想不到可注定如此。我这位姥爷啊,纵使再坚强,又怎耐得住一次又一次地打压,且这打压又不是全为他自己承受的,当自己儿女生病时,他多么焦急的牵挂,大晚上就会去切问,而当自己割伤手指碰伤腿时,只是自己去药店买个创可贴跌打贴贴一下,当姥娘生病住院时,儿女都干活推脱只留他一个骨瘦如柴的老头在那儿陪床。我们这群小孩在他眼中是孩子,他们那帮大人在他眼中也是孩子,永远需要他的爱护和宽恕。 而关于今年生日宴的运行,仍是个未知数…… 丢钱事件 这件事我纠结了很久写不写,因为姥爷这种好面子的人不喜欢家丑外扬。不过为了全面,还是简略叙下。 这事说来令我很郁闷,是姥爷家的失窃事件,一千四百块钱不翼而飞。那正是前年的那个暑假,姥爷在饭店举办生日宴那次,生日过后不久我在小屋吃的午饭,又在那里睡了一会儿,下午回家去了。结果,隔了两天吧,妈妈问我说:“林林,问你个事你别生气哈。你姥爷前两天过生日收的祝寿钱,一千四百块钱丢了,你拿没拿?”我当时彻底懵住了,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妈妈继续说:“你姥爷家那台旧盒式电视机坏了好几天了,昨天你姥爷想换台新的,回家问你姥娘要钱,你姥娘伸手去找那一千四百块钱时,发现钱没了。两人回想这两天除了你也没去别人……” 我这才回过神来,想起来怪不得昨天下午路过小屋时姥爷故意把我堵在门口谈一些无关紧要的话,而对妈妈说“你娘有事找你”让她进屋去,现在说得通了,原来是为了这件事。这种事往往解释的越多越不清楚,于是我简单的回答:“我没拿,我怎么会拿他们的钱呢?”“你要是拿了也不要紧,你给我我再偷偷放回去,你姥爷和你姥娘只会以为是放错了地方”,妈妈显然对这个回答并不满意,不惜想出这种伎俩。然而我也没办法怎么去说让她相信我。去年夏天我刚经历了类似一件事,最后不管我怎么解释,相信我的人自然相信,不相信我的人仍然不相信,可笑的是,相信我的人就我自己一个。不过没关系,因为人们在对一件事理对错的判断上,总是以大多数人的看法为对,少数人的为错。我只能气恨一下命运为什么同我开这种玩笑,然后自怨自艾地说:“看来以后姥爷家去不成了”,妈妈倒马上接了话:“你要是真没拿那个钱,问心无愧怎么去不成?”话虽这么说,我问心无愧去了,可当察觉到某些变化时,才明白那是让我难以忍受的。 我再去小屋时,姥爷和姥娘两位老人明显在提防着我,虽然动作上不刻意表现出来,但他们眼里透射出的,是对小偷的恐厌。我在他们眼中成了小偷,还是骗子,即便事先有心理准备,这突然的变化还是憋的我喘不过气来。我离开了小屋,独自去菜园徘徊,独自站在天涯,想这不能怪他们,不能怪姥爷,毕竟这件事太蹊跷了,换做是谁也无法不怀疑或不认定是我。我甚至想如果我有一千四百块钱,我会愿意背这个锅,因为这次横在我面前的,是亲情。那样的话即使说我偷了钱,可我又还了回去,知错能改,仍旧是懂事的好孩子,与姥爷间的关系也不至于这么尴尬。 临走的时候,我在小屋门口对姥爷说:“我真没拿那个钱,如果我拿了我肯定会还给你的,可我没有,我没拿,你一定要相信我。”姥爷摆摆手道:“过去的事就别再提了,已经过去了,你只要好好念书就行。”显然他又依照自己的个性,家丑不外扬,有苦自己吞;又显然他根本不会相信我没拿,只是不想去计较了,希望我把钱用在学习的正事上。 回家的路上我突然意识到以前我每去一次小屋都会与它更加亲近,而现在多去一次则会多远离它一步。越想心里越闷,回到家后,我对妈妈说:“要不然报警吧,估计现在只有警察能解决这个问题了”,又猜想小偷可能会是什么时候偷溜进小屋的,是晚上?还是中午?不管哪个时间,他一定对姥爷和姥娘的生活作息很了解,说不定是熟人……“你姥娘还想找人算你来(一种乡间迷信,算命的人会被鬼神附身说出真相),又怕你挨打受不了疼(一旦算出来是我拿的我会受鞭笞),才作罢”,正想着妈妈来了这么一句。我反问:“为什么怕我受打?你们还是不相信我。如果他算得真灵,我肯定不会受打的。只是这样还是找不出真正的那个小偷啊!而且只要能证明我没拿的事实,我倒是愿意主动挨两鞭子,总比这种被所有人怀疑的滋味好受。”我是不怕挨打的,自小被妈妈打了无数次,都是因为犯了错,而这次可以解除对我的错误时,却挨不到了。 后来考虑到两位老人年纪都这么大了,经不多起有警察来家里调查这种折腾,姥爷又好面子,遂去了这个念头,转而想等以后什么时候有钱了再“还”给他们吧。 不过那段日子确实挺难受的,仿佛人生中总要经历几件这样的事才可以。后来我又特意给姥爷写了一封信,让妈妈转交给他的。诉我不在意别人对我的误解或偏见,但最亲的人若也不相信我,则会让我特别伤心。 自此事后,我与姥爷之间加隔了一层看不见摸不着的屏障。 我舅,他舅 小舅家待我很好,自我小的时候就经常带我一起出去玩,去水上公园、恐龙博物馆等。丢钱事件后,我去小屋的次数已经少到不能再少,转而去小舅家的次数渐多,他们也乐意接待我,每当我暑假寒假回家时都会邀我去做客,做一桌很好的饭为我“接风洗尘”。 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姥爷竟然也有个舅在念着他。那是零九年,姥爷70岁,莫名接到一封落款为表哥的信,信上说他在大连的舅太想念他了,想跟他见一面。这令当时所有人都大吃一惊,包括姥爷自己。因为直到这封信公布之前,谁都不知道他在大连还有个舅,姥爷解释说其实很早以前一直有通纸信,后来因为大连那边搬家了,以前的信也弄丢了,一方的信源断了,两边就此失去了联络,而很多年后的这次舅家竟然又找到了他也正是让他吃惊的地方,听说舅家的几个儿子为了找他费了一番不小的工夫。然后姥爷和大连那边通了电话,通电话时我没在场,只听说双方都很激动很高兴,并约定下了大连见面的日子。 经过商量后,决定由小舅陪着姥爷去大连看他舅,我当时才上小学五年级,才十一岁,听到他们要先去坐火车去某个地方再坐船去大连,心里特别羡慕,直到十年后我上大二时翘了一周的课一个人坐火车去烟台又坐船去大连的那次初旅行,才了解到那种感觉。大概在大连待了一个周吧,我猜想舅甥俩见面的场面一定很令人感动,玩得很尽兴的姥爷和小舅从大连回来了,我清楚地记得当时姥爷脸上春光洋溢,特别开心,仿佛整个人都焕然一新了,左右手各拎着一袋鼓鼓的特产,头上还戴着一个白色的印有“大连旅游”字样的鸭舌帽。先在小舅家安顿了一番,他乐呵呵地跟旁边的这个人那个人讲着在大连的新鲜见闻,“在那边光吃米饭”、“吃了好几顿鱼”、“去海上坐船来”、“那里那个鱼很是鲜”、“俺表哥们领着去划船,不让俺们花钱”……一边说还一边比划着,活活是一个精神抖擞地老头,与现在的样子截然不同。 寒暄完后便回小屋去了,几天后送给妈妈几个帽子和几袋鱼干。不久,关于姥爷在大连有个舅的讨论就由少至无了,而关于他70岁了还大连看舅的话料却流传了下来。 对姥娘陪床的长久 姥爷不仅认识的字多,而且字写的也好看,既工整又大方,会好几种笔法与字形。在小屋东间北墙上那个有一张姥爷抱着一岁的我的照片的旧木相框旁,挂着一支细毛笔,那是姥爷以前记写东西用的,他曾用这支毛笔教我怎么握毛笔写字,在见到我对那只笔感兴趣时,三个指头放在毛笔一侧,大拇指顶在另一侧,于食指与中指的三分之二处,我学会了拿法,却没学会他那赋字以刚正飘洒的写法。 现在他不用毛笔了,用铅笔、圆珠笔或黑色签字笔,从衣橱的抽屉里或衣橱顶上的针线盒里拿出一个本子记账,靠着炕沿半蹲跪着,手肘撑在炕上,眼睛眨巴着,脑子转着,嘴巴也时不时动几下,在本子上写下一个又一个工整的字体。姥娘虽不识几个字,但会凑近看着他写,问句“你在写什么”,姥爷就说在写什么记什么,她便像个小孩似的继续看着他写。 姥娘识字的途径有两种:一是从药盒上识字。因为他的病需要每天都吃药缓解,所以炕的一边放着一堆关于心脏病、高血压等的药盒,加上大家平时不让她下炕干活(不过她经常偷偷下炕干活,导致累的住院),可能闲着实在无聊,便钻研起药盒上的字来。她会把不认识的字用铅笔在下边划个线,等去人时便拿起药盒问那个字念什么,有些很小的字她没法划线,则会记住那个字长什么样,问人时艰难地在一行行小字间找着那个“形样字”。二是若她的哪个孙子外甥放在炕上一本书,她也会拿起来看,遇到不认识的字就记着,遇到认识字的人就问,很难想象她这么大年纪了还在不停地学习认字。姥娘跟我们说,小时候她上过学学过字,不过那时候的学校不叫学校,而叫“夜校”。因为只有在晚上上课,白天老师学生都没空,忙着去田里割草喂猪,在地面上晒地瓜干,到了晚上,姥娘说,她就带着两块瓦片学字去了,用一块瓦片写在另一块瓦片上,在抹去,再写。说得来了兴头,姥娘还给我们背起“小清河,长又长……” 我两岁左右便有了模糊的记忆,很模糊,就像是胶卷底片上的那种影像,不过我记得很清楚在我四岁时,姥娘还能从小屋走去二舅家拌料喂猪,带着我和小宏两个小孩。听妈妈说姥娘年轻的时候还很能抽烟,甚至比姥爷还迷,后来因为自己的病才戒了。那时姥爷在辞去大队长之职后,整天用那辆大梁单车载着姥娘四处寻医看病,买各种药,直至今天,姥娘的病情还在加重,还得整天吃药买药,姥爷这个急性子难免窝火,一急就呵斥姥娘。妈妈说姥爷就是太逞能了,有难解决的事也不跟儿女说。确实,姥爷这个面子强的大男子主义者,什么事都喜欢自己撑着,本来应该属于尤其是儿子们的一份责任也自己来承担了,当然,这不全怪他。 我考上大学的那个暑假,姥娘又病重住院,姥爷又一个人在那儿照顾。我和妈妈还有小宏一同去看望,上了三层楼找到那个病房,进去第一眼看到的就是靠墙的那张床,姥娘躺在上面,两眼紧闭;姥爷剃了个光头没戴帽子坐在一旁的凳子上削苹果,看起来黑了不少,瘦了不少。见有人进来,抬头一看是我们,脸上绽出一种很僵硬又很欣慰的笑,一手拿着未削完的苹果,一手拿着刀子,站起来,说了句:“来了”。妈妈应了一声,坐在病床旁,问姥娘的病况。 “还是那样,也看不出有什么变化,可能好了点。” 此时姥娘疲倦地睁开了眼睛,慢慢地把头转向我们,我叫姥娘,小宏叫奶奶,她咽了口唾沫,点了点头,脸上的表情显得很痛苦。闭了一下眼,停了两秒左右又睁开看着我们。我问是不是嗓子疼啊,“心脏疼,脊梁疼,胳膊疼,哪里都疼”,姥爷无奈又有些愤懑地说,“17号晚上两点了爬起来嚷嚷着这里疼那里疼的,嚷嚷着喘不动气”。 姥爷或许太烦闷了才会抱怨,也或许在心里压抑了太久说出来才好受些,毕竟除了大家一起把姥娘送去医院那晚,之后就把姥爷自己扔在那儿陪床。 有人去替一下,姥爷就可以离开一会儿,出去抽根老汉烟,这对他来说就是放松放松,解解郁闷了。 中午妈妈、我还有小宏要去医院对面的超市买饭,姥爷一直说少买点就行,上次小梅送的饭还没吃完,“买够你们吃的就行,俺俩吃不多”。 妈妈买了一些馅饼和小菜,特地给姥娘买了半斤多水饺,说她咬不动馅饼。过马路回去的时候我才意识到,每次姥爷出来买饭时都得小心看好左右来回蹿的车才好走到对面,虽然身体还可以,但那么大年龄了,实在为他捏汗担心。好的是他来回穿马路买饭的次数不是很多:一是小梅姐经常去送饭,二是姥爷在医院待久了难受,有人去替班时他会用老年卡去坐那免费的公交回家办点事、透透气,再回医院的时候一般会带几盒饼干,几袋牛奶,有时吃饭就和姥娘吃这个,也是为了省钱。 住院时,两个老人我都为他们担心,姥娘每次都是被病痛折磨的受不了了,半夜爬起来吃药的情况下被送去的医院,而姥爷每次都得受折腾。住院时的费用一般都是由自己先付上,而后再由自己的儿子们补给他,自己的钱就是平时打零工扫大街一点点攒的。另外,陪床大多都是自己陪,儿女子孙们都忙,没时间。这段时间应该是最折磨他的,怎么也是一个80岁的老人了,一般这个年纪的老人不是在家理理园子、打打牌,就是拿个马扎整天到街上闲坐,几个人聚在一起聊聊天,总之,就是安心养老了。姥爷却没这么幸运。 等姥娘出院回家后他还要再经历一段“苏醒期”,因为姥娘这种病一住院就得半个月以上,姥爷几乎天天在那儿陪着,天天在城市的医院里,回家后要渐渐融回到乡村中,正如他经常所说的:“就像是被人用粗棍抡了一下似的”。 当然,铁人也有倒下的时候。姥爷也曾抑闷出病,也曾在干活时闪到腰,可幸他足够的乐观与坚强,身体与同龄人比起来也还算是硬朗,也渐渐的学会了知足。每次提起他年轻时一腔热血去闯青岛的时候,他都会以当时村里一同前去的四个人如今就只剩下他自己还活着来结尾,然后用嘿嘿哈哈的笑把这句话给自己引发的情感掩饰在心里。 工作和父母哪个重要?如果这是一道选择题,肯定大多数人会选择父母,可如果放到实际中来,大多数人做出的则往往是相反的另一个选择。仗着姥爷尚能拖着强硬的身躯在医院给姥娘陪床,他的儿女们便有了充足的理由忙于快节奏的工作与生活,即使去探望,也只是象征性地待上几分钟便匆匆走掉,殊不知,这种快节奏正使亲情不断减淡。在这点上,我知妈妈是例外的,每次姥娘住院她都要拿一半的昼时陪在那儿,我承袭了这点,会一直把孝放在首位;而我认为现在不孝的人,将来是没有资格埋怨自己的孩子不孝的,毕竟“榜样”是自己做的。有一次我买了一斤炸鸡叉,去小屋跟等在那儿的妈妈一块回家,我问姥爷吃不吃炸鸡叉,好给他放下一些,他笑着摇头说不吃,我也就没再礼让。回家后妈妈跟我说我应该直接从饭橱找个碗给姥爷和姥娘夹出几块炸鸡叉放里面,他说不吃,实际上是想吃的,我一听就立即明白了。姥爷每次在医院陪床其实也很需要有个人去换换班,替他一下,虽然去了人他会说自己就照看了,不用老麻烦来。做父母的不都这样嘛。 姥娘出院后,我和妈妈还会隔三差五地去小屋探望。有时候姥爷不在家,问姥娘他去哪儿了,如果说上菜园去了,那一会儿就可以看到他回来了;如果说出去耍去了,那一两个钟头都见不到人回来。姥爷好串门聊天,尤其是刚从医院回家那阵,这应该是他从村里获取自己离开这几天信息的途径,回来后便忙着烧火做饭,并一边跟我们分享着自己刚刚获得的“情报”。“谁谁家没有了(去世了)”、“谁谁家前天又上了院”、“谁谁家他儿结婚了”,姥娘听不清就一个劲地问,姥爷说了好几遍直到朝她大声喊她才听清楚,听清后便知足了。然后过了一小会儿再跟我诉苦,不光是我,跟她的其他孙子外甥也经常诉,说自己现在听不清人说话,聋,都是有一年姥爷想吃油饼,她用大锅烧火做油饼时烧草里突然响了个爆仗,把她给震聋了,怪罪不知道哪个小子把爆仗扔到烧草里。让人无奈又想笑。 多亏了姥爷长久以来耐心的照顾,一身病的姥娘才能撑到现在;多亏了两个老人相互扶持相互陪伴,生活才得以驶到现在。 小豆腐分子女 每年的阴历九月份,如果不忙又有闲致,姥爷都会做一道菜——小豆腐。 以前放学回家,吃饭时妈妈都会端着那个桔红色的大深碗放到桌子上,说:“你姥爷又做的小豆腐哈,快吃”,像待珍宝似的对这碗小豆腐。我却没那么感兴趣,觉得味道一般,汤倒是还不错,夹几筷子就不再吃了。妈妈很是不理解:“快吃,这么好的东西怎么还不吃啊!别吃馒头了,吃小豆腐。”我嘴上应着,心里却怎么也想不通这有什么好吃的,吃一口,嘴里先是带着馥郁汤汁的软软棉花糖搬,嚼上几下,就干枯了,像吃草一样。 我问妈妈这是用什么做的,妈妈说是用大豆和萝卜,又补充道大豆是用石磨磨碎的,纯天然绿色,又有营养。“你姥爷打电话让去拿的,说分给了他仨儿还有你姨,还剩咱没去拿,我看那个盆里剩的也不多了,自己做点小豆腐光知道分给这个分给那个,也不管孝顺不孝顺”,妈妈说着,“你姥爷不是那种吃独食的人啊”。 现在我偶尔会打电话问妈妈:“我姥爷今年没做小豆腐?”妈妈说没,说我姥娘生病生的他也没大有精神,问我是不是想吃,我说没有,就是记得姥爷以前经常做这个,突然想起来问一下。挂了电话后又觉得这小豆腐挺逗趣人的,以前不怎么喜欢吃,现在也不见得特别喜欢,不过离家久了,还是会怀念这道菜,挂念今年有没有这道菜。 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