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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段子》
截瘫老太对枪匪
截瘫老太太对上持枪歹徒会怎么样?应该说结果不问可知,咱一个棒槌汉子碰上那拿火器的也得哆嗦,何况老太太呢,还截瘫。要那样儿的话,也就用不着老萨废话了,问题就是中间出了邪的,才弄得咱忍不住下笔不是?
这事儿,是在辽宁出的。
截瘫老太太是真的截瘫,前些日子我去访一位抗美援朝战场下来的老兵,碰上老太太来北京看病,正好见着一面。老太太推着轮椅过来的,小个儿,满头银发精神不错,说话还挺有底气,可两条腿确实是不行了,肌肉萎缩,人扶着勉强能站立。萨不是学医的所以不懂,好像是腰椎神经的问题,据说已经有七八年了。
再说这持枪歹徒是真的有枪,而且是两人两杆枪。这是兄弟俩,三十来岁,哥哥是惯犯,从劳改农场出来后一直琢磨干一票大的,结果看中了街里的储蓄所。咱说砸储蓄所轻松,照外国说法这就是抢银行啊!银行是好抢的吗?
这两位智商都不算低,也知道银行不好抢,所以弄来了两支枪。一支是五九式警用手枪。据说这是仿造的苏联枪,原名叫马卡洛夫手枪,伏罗希洛夫元帅来北京访问的时候,警卫带的就是这个。
另一支就有点儿过分了,居然是一支一米多长(还没算刺刀呢)的五六式半自动步枪!要知道这东西当年是中国步兵的制式武器,打对印自卫反击战倒是合适,抢银行……
那当哥哥的也觉出这东西不大适合抢银行,所以,自己拿了那支五九手枪,让他弟弟(退伍军人)拿着半自动。意思呢,是主要靠自己,弟弟的那支枪就是个以防万一,有备无患。枪么,多一支总是好的。
最后的结局证明这玩意儿的确不适合抢银行,而且老大这思路也有问题,要不带这支枪也许俩人还落不到警察手里呢。
但是,你也不能苛求人家不是?抢个储蓄所您能要求人家有专业的军械员么?这事儿不能挑拣,能搞到两杆枪就不错了,现在拿把水果刀抢银行的也不是没有。
前面说了,两个枪匪智力都不低,自然不会举着一米多长的五六式从大街上走进储蓄所里打劫,这玩意儿又不是糖葫芦,那样的话没等走到就该炸街了。
所以俩人还找了个同伙,是在劳改农场认识的流氓犯,让他开车把他们送到储蓄所门口,然后在那儿等着,抢了钱上车一起逃跑。
计划,还是挺周密的。
问题是计划赶不上变化,抢劫的过程出了点儿岔子。
这俩人进了储蓄所,戴上头套拿枪一比,营业员、顾客当时就吓傻了。这个城市不大,还没见过拿火器抢东西的,一见这个场面比香港警匪片里的观众还合作,让拿什么给什么。(据说有个营业员按照规矩报了警,但是警察没反应过来,半个钟头以后才到现场)
就在钱要到手的时候,从营业厅后面走进来一个不知情的。这位也是储蓄所的工作人员,手里还拿着早点,从后边一推门进了前台,正瞅见俩人各拿一支枪在那儿比划。这位是个典型的东北大妞儿,一看这场面立即血压升高,理智下降,攥着油条不管不顾就喊上了——有人抢银行啊!
这一嗓子当时就乱了,警方的朋友都知道,有那么句话叫贼人胆虚,你别看他拿着枪,他比你还紧张呢,听见这么一嗓子哪儿受得了?
那老大照着大妞儿就是一枪——没打着——再打,还是没打着。
手枪这玩意儿,不是谁都能玩得转打得准的。
从威力来说,这手枪也就是个自卫加吓唬人的东西。
不过,这两枪倒把大伙儿又镇住了,本来想夺路而逃的包括那位拿着油条的大妞全都趴下了,两个贼人抄了钱口袋就走。等出门一看,老大老二全傻了:“咱们那车呢?”
车没了,这要怪他们自己。无论是警察还是犯人,都有个共同的认识,那就是流氓强奸这类犯人最不可靠,意志薄弱,欺软怕硬也最让人瞧不起。这哥儿俩找的那个接应的司机就是个流氓犯。枪一响街上的人还没怎么样呢,这位一踩油门,“噌”,他先跑了。
他跑了不要紧,老大老二怎么办呢?
只好靠两条腿——跑吧!
这就听见警车的声音由远而近。虽然110接到报警“磨蹭”了一会儿,可这儿响枪的时候,附近正好有一车刑警在蹲守一个别的案子。用某位老警官的话说警察听见响枪有两个反应,第一是危险,第二是立功的机会来了。现在一车弟兄呢,听听只有一支枪响了两声,看来危险不大,那,大家就争取立功吧。警察们估计也没想到案犯手里居然拿着半自动,要知道大伙儿总不能带几支手枪就过来办案吧,那火力上根本压不住人家。
不过这一响警笛,两个枪匪就毛了,撒腿就跑。
您说您不是有半自动嘛怕什么?其实有经验的犯人都怕警察,哪怕并不觉得警察比自己精明。这是因为警察和案犯不是一个对等的较量。警察抓人,一次抓不着可以两次,抓不着你我可以抓他,过几天你成通缉犯了抓着立的功还更高呢。犯人对警察呢,你跑了一次,跑了两次,哪怕是跑了十次呢,有一次失手,半辈子就进去了。
此时,跑了几步老大就觉得不行了。一来这是城里,不是在山区,二来枪匪也不是八路,你两条腿再快,能跑过汽车轮子么?再说了,你举着一支半自动满街跑,那不是活生生给警察指引目标吗?
看看跑到一处僻静的街区,俩人一闪身就躲进了一个居民楼,意思是找一家先占上,以静制动,等警察过去了再想办法出城。
当初李向阳对付“皇军”也是这么干的,看来中国人的思维一贯如此。
两个人的运气似乎还算没有霉到家,刚进单元门,旁边一家门口站着一个保姆样.99lib.儿的小姑娘,脚底下放着两篮子菜,掏出钥匙正在开门呢。
看到两条持枪大汉突然出现,小姑娘刚想叫,老大上去把嘴一捂,俩人夹着小保姆推门就进去了。
听见有人推门,里屋有人问了一声:“谁呀?小满回来了?”
老大把小保姆往屋里一推,枪一举,低声厉色道:“别乱喊,乱喊我打死你!”
两个枪匪冲进去一看,一室一厅的单元房,屋里只有一个老太太。
一个坐在轮椅上的截瘫老太太……
老太太忽然看见两个持枪的大男人,脸上神色一变。
不等老太太反应过来,老大揪着小保姆就进来了,一边按着米那个啥兰达规定喝令老太太“你有权保持沉默,说话的死啦死啦地”,一边枪口一摆,顺着厨房、卫生间、壁橱看了一遍——没人。
老太太跟小姑娘抱在一起,神色惊惶,浑身直哆嗦,倒也真不敢喊叫。
这时候,老二举着半自动也进来了。这老二细心,把门口那两筐菜拿进来了,随手把防盗门锁上。
他锁防盗门干吗呢?
进门的时候老太太正看电视呢,老大随手把电视关了,低声喝问:“你们家里还有谁?”
老太太光哆嗦,说不出话来,小保姆大着胆子答话:“就……就我跟阿姨两个人,没……没别人啦。”
这小保姆一瞧就是没见过世面的小丫头。到底是在劳改农场混过的,老大看人有几分功夫。他们把老太太和小保姆赶在屋子一角,还不放心,俩人再搜一遍。
的确没别人。
以他们现在的处境,这样的地方可说最理想了:从窗户往外一看,外边是铁道线旁边一个货场,鬼都不见一个。这楼房比较偏,警察一时半会儿查不到这儿。屋里就这一老一小一个半人(老太太截瘫么,可不只能算“半个人”),老的白发瑟瑟,小的毛都没长齐,两个贼总算觉得可以松口气了。
跑了半天,俩人都有点儿累了。老大把钱口袋丢在地上,拿枪点着开始吓唬那一老一小,让她们识相点儿;老二坐在一边床上,把枪摘下来,拆开了开始收拾。
这倒不是因为老二当过兵,有擦枪的习惯,而是因为他一路上正郁闷呢。
在银行里,老大打响的时候,他也跟着放了一枪,可是……居然没响!
老二是个细心人,他想拆开看看哪儿出了毛病,一会儿要是万一警察搜到这儿,不还能来个鱼死网破么?
都拆开了,老二问老大:“哥,要雷子(警察)查到这儿,怎么办?”
老大漫不经心地一回头:“怕什么,这儿不是有俩挡子弹的吗?”
此言一出,吓.99lib.得小保姆一声惊呼。
老大一看这不行啊,她老这么叫唤,让外边人听见怎么办?冲老二一使眼色,意思是把她绑上,嘴堵上。
说起来,老大还有一层心思,这小的毕竟年轻灵活,不捆起来说不定什么时候拿个啥照我脑袋后边来一下,那可吃不消。
老二放下枪,抄起根绳子就上去了。
没想到这小保姆一看他过来,立刻拼命反抗,先是拉着老太太的轮椅不撒手,接着拽住了门框喊救命,反正就是不肯就范。事后才知道小保姆误会了,还以为这歹徒要对她怎么着呢。这小保姆是个乡下姑娘,比较传统,于是哭天嚎地宁死不从。
其实,外边警察正搜捕呢,这俩兄弟哪有这心思啊。再说了,按后来了解的情况,这小姑娘,用学术的话说,正处在那个啥少女痴肥期,看着跟门墩儿似的,俩歹徒也算走南闯北,这眼光不至于吧……连警察都不信这歹徒当时有那个意思。
估计这老二长得可能比较邪恶。
别说,这乡下小姑娘平时干体力活的,真有把子力气。发着狠扑腾起来跟一条大鱼相仿,邪恶的老二竟然一时没法搞定她。
眼看小姑娘哭喊着一个横滚居然翻到客厅里去了,老大骂了一嗓子,提了枪过去帮忙。
俩人还是花了不少工夫,直到老大把枪顶在小保姆脑袋上,才算把这小姑娘按住捆起来。
这女的要玩命还真不是好欺负的啊。
老大一边擦汗一边骂老二没用,忽然听见客厅门口有人说了一句话:“把……枪扔下,把手举起来。”
嗯?愕然的老大老二回头一看——
只见那白发老太太的轮椅不知道什么时候挪地方儿了,正堵在客厅和卧室的门口,老太太的手里,赫然端着老二那支半自动!
“咣”,老大条件反射地就把枪扔了。
老二也跟着把手举起来了,刚举起手忽然反应过来:“哥,我那个枪是坏的……”
“砰!”这一枪,把俩枪匪都吓老实了,手举得倍儿高,嘴里乱嚷:“他姨(这什么称呼?是不是阿姨?),别打,别打,我们不动……”
这一声枪响,也把警察招来了。因为警察就在他们家周围转悠呢。
两个枪匪带着钱口袋一路跑过来,街上是没有人,可架不住现在到处都有高层建筑。咱中国人有个坏毛病就是爱看热闹,爱传闲话,眼看着两条汉子提着枪跑过去,楼上几个晾衣服的大嫂吃惊之余立刻开始隔着铁栏杆两眼放光七嘴八舌地讨论起来,就是那年头手机还不流行摄像功能,不然估计五分钟以后警察赶到的时候,歹徒跑路的视频已经上网啦。
警察追到街口,没了目标,正满世界乱看呢,一帮大小八婆立刻跳着脚指挥——往那边跑了,往那边跑了……警察们顺着八婆们指挥的方向跑,没用多少功夫就追到了老太太她们这楼旁边,这回,好像确实是找不着目标了。
正在这时候,“砰!”警察们立刻全趴下了。
这不丢人,全世界的警察在这种情况下都是一个反应,跟阿部规秀似的站着愣挡炮弹,那不叫英雄,那是缺心眼。
不过大伙儿毕竟是受过训练的,很快分辨出来是哪儿响枪,后边的事儿,就不用说了。
唯一的问题是警察同志们居然费了20分钟才把那防盗门砸开,这回警察给防盗门的厂家做活广告了。
警察在外头“叮叮咣咣”地砸,屋里截瘫老太太把五六式搁在轮椅扶手上,还跟那老二聊呢——
老太太:“你原来也是部队上的吧,你哪年的兵啊?”
老二:“嗯……86年的兵。”
老太太:“哦,那你当兵时候在哪儿啊?”
老二:“侯马。”
老太太:“山西侯马啊,那是×××部队吧?”
老二:“不是,他们早移防了,我们是×××部队的。”
老太太:“哦,大功团,我去过……”
老二:“哦,您知道我们部队?您要下次去我还有个好朋友留在山西呢,我让他接待你。”
老太太:“我还用你找人接待?”
老二顿时晕了。
老大:“你哪儿那么多话啊……”
……
警察进来一看眼都直了,说老太太您什么来历啊?您还会玩枪?
老太太乐了,说美国枪我都玩过。
当地晚报报道过这个案子,也露了老太太的身份——老太太姓郭,当年,是中国人民志愿军63军189师卫生队的——这俩枪匪兄弟,北京话怎么说?点儿背,你不能怨社会啊!
谈到这儿,我问老太太:“您卫生队的也会打枪?”
那当然。老太太说,别说卫生队了,朝鲜战场上炊事员都会打高机,我们医院炊事班还打下来一架飞机呢,土耳其的,两边带尖……
可是,萨再问——朝鲜战争时候可没有五六式啊,怎么这东西您也会玩儿?
老太太抿了抿头发,叹口气,说回国我们驻石家庄,卫生队在靶场旁边,靶场的小伙子对我们卫生队的女兵很有些想法……
听老太太说“很有些想法……”萨忍不住一笑,恰好我一位朋友写军中生涯的文字时,写道:“部队里全是血气方刚的小伙子,对通讯连的女兵很有些想法”,这说法都一样的啊。
有些想法,所以靶场的兵就想方设法向卫生队女兵套近乎,让卫生队的女兵多打几次靶,在女兵们一惊一乍的时候手把手帮着纠正几个动作,属于正常现象吧。
其实小伙子们也就到这一步为止了,再多几句话还是会脸红的。不过小伙子们已经很满足。
当然这都是用在小女兵身上的招儿,对郭大姐这样战场上下来的(的确是战场上下来的,尽管老太太自己承认没见过美国俘虏以外的敌人),就没意义了。不过她是领导,当然先得把她哄高兴了。幸好她虽然对打靶兴趣不高,但喜欢玩枪,于是就有机会玩各种各样的枪,时间长了,别管是五六式还是轻机枪,甚至团史馆里存的缴获武器,蒙上眼都能拆能装。靶场小兵恭维护士长有“大比武”标兵的水平。
“那时候我年轻哪……”老太太叹口气。
“阿姨,是人都有老的时候。”萨说。
人会老,部队也会老,2003年63军撤编,师史馆陈列的武器,比如爆破筒和火箭弹,还有缴获的敌军武器样品,包括排雷大王姚显儒起获的美军地雷,都炸掉了。
“都没地方送,人家不收。”当年亲手炸掉这批东西的曹政委无限惋惜地对我说。当初189师在铁原开城打过几次狠仗,缴获极多。他们找了个山沟进行爆破,炸完一看,十几米高的沟竟然给炸平了。
我也感到无限惋惜,这些东西要拆了炸药,哪怕弄个拍卖,都得够买几个大奔了吧。
其实这种事萨已经碰上过好多回了。我曾和上海救捞局的老人谈天,询问他们打捞的海容号巡洋舰,甚至长期在解放军中服役的长江号炮舰等老军舰的下落。老人们很诧异地说:“当然是作为废铁处理了……”
可,哪怕留下个舵轮也好啊……
跑题了,回来说咱们老太太。
老太太开始确实给吓了一跳,也没打着反抗。可看到俩贼扔了枪跑外边去了,活生生一支五六式摆在那儿,那啥感觉呢?
就跟日本人回忆日俄战争偷袭旅顺的感觉一样吧——俄国舰队司令竟然将两艘战列舰摆在港口不做任何设防,帝国海军不得不对其发动偷袭……
枪是拆散的?哪能拦得住老太太么?人家是标兵的水平啊。一推轮椅过去,三下两下就装好了,再推到门口一看,那小保姆刚绑上一条膀子。
于是老太太就开枪立威了。
警察到处找老太太那一枪打到了哪儿,最后还是老太太指给警察同志看了,对着外面货场那边的窗户有一扇打开的,那纱窗上有个窟窿。老太太说那外头没人,所以我就……
警察说老太太,您幸运啊,这俩小子要有经验,该冲您反扑了,您该照他脚前头打,一枪就吓住了。
老太太说地砖是我儿子找人铺的,三千多块钱呢,我可舍不得!再说跳弹它不定崩哪儿,要打着洗衣机呢?
警察直晕。
只是后来听说那老二的枪是有毛病的,倒把老太太吓出一身汗来,差点儿下地转两圈——老太太说他怎么干这个悬事儿呢?带个打不响的枪抢银行!你这不是吓唬我老太太吗?又看看枪,说你真行啊,五六式都能让你玩出毛病来,这个枪可是从来不出毛病的。
确实,中国五六式半自动步枪的可靠性是世界有名的。
那么,问题出在哪儿呢?
警察里也有专门研究武器的,找了半天这枪没找出毛病来,最后还是根据老二的供述推测可能是跟保险有关——五六式的保险是在枪机右侧的,扳下来就解除保险,推上去就关上保险。老二进储蓄所是解除了保险的,但储蓄所这种狭窄的室内乱七八糟的东西太多,老二回忆他的枪好像在什么玩意儿上钩了一下,很可能这一下把保险又挂上了,所以他自然打不响。
由此可见,在室内近战的时候,五六式的确不是一种很好的武器。
五六式的枪机结构,注意保险是在扳机框右侧后缘处,向上一扳就挂上保险。正常情况下开枪前保险不会挂上了而枪手没发现,因为保险开关向前运动时会碰上枪手的手指。但此案偏巧有个出奇的地方——
那位老二是个左撇子,他准备射击的时候手在枪的左侧,因此保险出了问题他感觉不到。不过,这只是警察的推测而已。
老太太倒是心有余悸的,最后说了一句:“他要是拿根棒子啊,我老太太还真一点儿办法都没有,可他偏要玩枪……”
这算心有余悸嘛?听来,颇有点儿意犹未尽的意思。
怎么着?老太太,您还指望他扛挺轻机枪来吗?
听说,志愿军老兵在世的还有好几十万呢……
萨忽然觉得,在中国做贼这个行当,看来风险也蛮大的。
国庆招待会贵宾被劫案
1.北京街头惊见“裸奔”老外
对中国选择北京为首都,说好说坏的都有。说好的呢?这地方背靠燕山面临易水,土厚气深,是难得的风水宝地;说不好的呢?甭说别的,这一到天冷就刮的西北风就让人受不了。
北京9月下旬,还不算冷,金秋么。可是要早晨五六点钟天儿刚亮的时候,您要在外头站着不动,已经能体会那种西北风的滋味了。
就这种天气里,大清早在大马路上,看见有人穿着背心内裤在路边上走,那是怎么回事儿呢?
不用问啊,早锻炼的呗。
要是穿着背心裤头的老外呢?
那不用奇怪,有些白人老外身体特好,在加拿大也这身儿……
要是一男一女呢?
那……就有点儿不好解释了。兴许,是让警察撵散了的野鸳鸯?
估计,1988年9月23号,北京东郊太阳宫的某些居民,看见一个白头发老外和一个明显是华人的女子沿着乡村马路跟头把式地一边走一边张望,面带惊惶,哆哆嗦嗦的样子,心里未必不是这样想的。那时候无论是四元桥还是机场高速路都没影呢,在这个地方出现老外,和动物园狗熊跑出来的概率差不多。
这老头怎么身上还有血呢?
终于,有好奇又善良的村民上去搭讪了。
还好,虽然那个老外满嘴×××,Prime minister地胡言乱语听不明白,那个女的还能说一种变了调的中国话,一番解释以后终于弄清楚那老头是个美国人,是有人请他们来北京的,刚到北京就让人给劫了,劫他们的人手里有刀,老头的手臂,就是反抗的时候给砍伤的云云。
哦,敢情是抢劫案啊。大家明白过来了。虽然对那个女的还不能完全以“好人”看待,庄户人家心眼实,还是给俩人找来衣服先穿上,然后,到派出所报案。
案情倒也不是很复杂,那女的是老头的翻译,主要是她讲的。
这两位是当天凌晨从美国乘飞机直达北京的。第一次到中国,没出机场就有人问他们要不要出租车——当然要了。还没转过来时差的两个人觉得这是个很正常的问题。
上车,出发,一切顺利,没想到走到半路发现四面全都黑了。
北京市停电了?
当然不是,是那位司机把车开到某个四面儿没灯的地方了。然后,停车,亮出刀来要两个人交钱。
虽然吃惊,两个人还是乖乖地把钱交出来。
司机下令——把衣服脱了。
脱?俩人看看外边的天气有点儿犹豫。
这司机是个急性子:“脱衣服你们不会吗?”说着上来就扒女翻译的衣服。
老头不干了,老爷子年轻的时候是技术员出身,有把子力气,还有点儿西方的骑士精神,看见有人扒女翻译的衣服不干了,就反抗了一下。结果,就是挨了一刀——那司机看来是练过。
挨了一刀以后,就没有骑士什么事儿了,不但女翻译很顺从地脱衣服,老头也赶紧跟着脱了。
然后……然后就是沿着马路走呗,一直走到天亮。
老头补充说——那车是个左舵的,蓝鸟×××型的。
嗯?警察一听就明白了——这哪儿是什么出租车啊,北京出租的蓝鸟里面没有这个型号的,你们这是上了黑车啊。
顺口警察就问了一句:“谁请你们来的?怎么也不来接你们一下呢?”
“哦,我们×××(老头的身份不公开)不喜欢张扬,而且,请我们来北京的那位也比较忙,他不可能来接我们的。”
“美国的×××?”那做笔录的警察看看老头,忽然觉得这老头穿上衣服以后蛮威风的,还真有点儿堂堂皇皇的意思。
“既然这位先生是美国的×××,请你们来的人还没有功夫来接你们?至于忙成这个样子么?”警察不太相信地问道。
“是的,他恐怕是不能来的。请我们来的,是李鹏。”
“李……鹏?哪个李鹏?”警察还没完全转过味儿来。
“你们的国家总理李鹏啊。”
“啊?!”
事实证明两个人还真没瞎说,这老头是中国总理亲自邀请的,到北京来参加中华人民共和国1988年国庆招待会的贵宾!
国庆招待会贵宾是个什么概念呢?您看那杜伊跟福拉多够派儿吧,他们二位,还去不了呢。
老头的身份虽然不能公开,在美国的影响可想而知。
案子,一下就大了。
据说,当时的国家领导人就给了北京市公安局一句话:“一星期必须破案。”
“我的哥哥”,抽调来“九二三专案组”的各路大将无一不倒吸一口冷气:“一个星期?就排查飞机场周边黑车司机得多少功夫啊?”
上头一声苦笑:“没辙,你看看皇历就明白了。”
都是身经百战的伶俐人,不用看也明白。
老头来干吗的?参加国庆招待会的。
一个星期以后,就是国庆节啊!
到那天你还不破案,是国庆暂时推迟啊,还是等着老头在招待会上发表演讲谈在中国的历险记啊?
2.三天破“碰案”,线索是个青皮
一个星期,此案必破,就成了死命令。
对这起“九二三”持刀抢劫案,似乎至今未见公开报道,这一点是为了保护美国老头的隐私?还是因为办案的时候冲撞了当时的市委书记?这可就不知道了。
一个星期,此案必破。
这跟让中国足球队世界杯必须攻进一个球一样,属于绝对合理但绝对没谱的要求。
看这线索就挠头。
车牌号?没记住。事实上那车牌子糊满了泥,就你用心去记也未必看得明白。
司机长什么样?没看清。那老外说得挺好挺准确:“典型的东方黄种人。”废话,北京这儿要找不典型的东方黄种人还不容易呢,要典型的黑种人我们就好找了。
劫持完你问司机朝哪边儿去了?不知道。
案发现场在哪儿?找不着。
……
还好,真干业务的刑警比足球队还好些。当天就开始车辆排查和寻找线索。要照中国足球队的做法,恐怕大伙儿还在对国旗宣誓呢。
人说老萨你干吗老跟踢足球的过不去呢?你又不踢。这不是刚看完的四国赛咱中国队刚让小日本儿给砸了一比零么?不客气地说,加上作风分,二比零,去掉裁判分,三比零……上网一看,还有人给辩解,说要乒乓球队队员挣这么多也得这德行,合着足球踢不出亚洲是大伙儿投钱太多的责任。咱这不是窝火儿么。
言归正传,这案子也不是一点儿线索都没有。
车型是一个。
案犯熟悉地形,作案手法娴熟,应该是长期利用机场特殊环境作案的“座山雕”,而不是打一枪换一个地方的“钻山豹”。
从作案过程看,案犯并没有掌握美国老头的身份,属于误打误撞,想不到案子会“炸”到这个级别,所以此时可能尚未想到逃跑。
怎么破呢?
车辆排查对黑车作用不大,因为任何一辆这种型制的车,无论它登记的使用目的如何,只要不是出租,都有作案可能。北京这么大,这个工作量可就大了。还有的车干脆是被盗至今未破,如果案犯用的这种车,你根本没法查。
寻找线索就是艺术了,你要有目的地把找人的消息放出去,还不能把案犯惊了——他要跑了,除非正好在火车站碰上老尹,可就不是一个星期能抓回来的了。
既然各处调来的都是干将,那下起手来就是鱼有鱼道,虾有虾道,八仙过海,各显其能。有的利用多年办案的社会关系撒网去了,有的下到盲流里边悬赏找人去了,有的死翻过去几年的黑车抢劫案材料找相似案件的去了。还有的第二天开始干脆泡到机场,不停地打黑车……
这是干吗啊?
一个是希望那小子不安分碰上(这个可能性很小,美国老头行囊颇丰,够他花一阵子的,正常情况应该在躲风),另一个呢,北京的出租司机,不管合法的不合法的都爱侃,能侃,而且敢侃,人人有到(中国)台湾竞选的口才(现在您知道阿扁为啥那么怕统一了吧?)。从那劫人连衬裤都不放过的情况看,那作案的不是什么高雅人,未必有那么多心眼,干了这么漂亮的一票,保不齐跟同道吹出点儿风来。言多语失,没有不透风的墙,侃着侃着,也许就搭上线索了。
当然也不能由着他侃,不然听一路就学一个“丘吉尔种儿不纯”之类的,局里都不给你报车费。你得诱导他:
“昨儿我一哥们儿碰上个新鲜事儿,火车站外边一老美,愣让人给劫了嘿,扒剩一小裤衩……”
没有几个司机听了不跟着侃的。
眉飞色舞,兴高采烈地:
“干,我就瞧美国鬼子别扭,满世界显,这回知道马王爷三只眼了吧?活该!”
“扒剩一小裤衩?男的女的?”
这,一点儿用都没有。
“昨儿我一哥们儿碰上个新鲜事儿,火车站外边一老美,愣让人给劫了嘿,扒剩一小裤衩……”
司机满脸不屑:“这有什么新鲜的……”
有门!——“这还不够新鲜?敢劫老外啊!”
“嘁,那有什么,我们一兄弟就干过,那小子练过,一抬手就把老外一条膀子拆下来了,新鲜么?”
“这个,是您兄弟?什么时候的事儿?”
“噢,三四年前的事儿吧,在莫斯科跑单帮的。”……
“昨儿我一哥们儿碰上个新鲜事儿,火车站外边一老美,愣让人给劫了嘿,扒剩一小裤衩……”
司机嘴一撇:“我认识一哥们前两天还劫过一个呢,到地方不给钱丫还敢瓷,一板砖过去就给开了,脑浆子溅一车……”
“脑浆子?”
“啊,脑浆子,跟豆腐脑似的,就芍药居那儿,您不信是不是?我帮着埋的,那还有假?”
虽然情节有点儿不对吧,还是给带局子里了。
“哥哥,您听不出来我就是吹啊?你看我像能帮着埋人的主儿吗?”……
一天,一无所获。
那第二天也还得去……要不警察怎么都有胃病,那都坐黑车颠的!
“前儿我一哥们儿碰上个新鲜事儿,火车站外边一老美,愣让人给劫了嘿,扒剩一小裤衩……”
司机脑袋一拨愣:“是么?我们那片儿还有人劫过日本人呢。”
“前两天的事儿?”
“鬼子投降那年,坦克都扔我们村后头鱼塘里头了,您不知道嘿,那鬼子都镶大金牙……”……
“前儿我一哥们儿碰上个新鲜事儿,火车站外边一老美,愣让人给劫了嘿,扒剩一小裤衩……”
司机眉头一皱:“不会吧?火车站那儿也有人劫了一老美?”
“嗯……嗯?”
也——有人劫了一老美?也……?!
一看有门,赶紧往上黏啊,就生怕又是一个:“解放前,山东,临城也有人劫过美国人,你知道吗?”
那就又白忙活了,孙美瑶那案子扯出来一个旅的土匪,这回不至于吧?
不过再怎么逗,这位却不肯多说了,光听你侃。
半天,等侦察员都说到北京火车站那案子悬赏多少多少的时候,这位突然开口问道:“那老外还带一雌的吧?”
“咣!”
“您怎么知道的?这事儿可邪了……”
又不说话了,半天,问:“您……几处的?”
后来才知道,这位也是进过“宫”的,确实想过安生日子了才改了开车。想过安生日子不假,但这方面依然特别敏感,听坐车的这么云山雾罩地忽悠,心里已经有了计较,越听越觉得不对。您可别小瞧这种人,北京话叫“青皮”,天津话叫“混混”,出过不少油锅里的银子敢捞,中美合作所的刑具不吝的主儿。
这位,就是一个敢油锅里捞银子的主儿。
等警察同志认了,这位慢悠悠地开口了:“这案子啊,我帮你们破了……”
有这等好事?素来是唯物主义者的侦察员有念佛的冲动——这太罕见了,或许是皋陶老爷子对底下徒子徒孙的长进不满,哪次院督部督的案子,那不到限期最后一天你就是找不着门儿,今儿怎么了?老爷子睡糊涂了没看皇历?
带着点儿颤音儿赶紧回复:“那可是好啊……这案子,有奖励的……”
“奖励我不要,我就一条件。”
“什么条件?”
“你做不了主,到你们局里,我得跟你们领导说……”
没辙,再问不说了。那你就快点儿开吧,去市局。
“不行,我不能超速,咱得遵守交通规则……”
“你……你不是黑车么?”
“黑车?我比那北汽首汽的还守规矩呢,您听我说啊……”
“甭说了,你给我好好开车!”
那青皮蛮奇怪的:“刚才看您那意思特喜欢听人侃山啊,怎么一转眼改脾气了?”
好不容易到了市局,各路干将立即汇合审问,这还得核实,万一又是一挖坑埋人的就瞎啦。
时间,劫的人,车,有头有尾地,说得和报案的内容几乎完全符合,听得出来是个很有次序的人,家里抽屉柜子肯定收拾得特整齐。末了那青皮说了,只要你们答应我的条件,我带你们抓人去!
什么条件?
就一条,以后能让我在机场随便拉活。
这不就是一个黑转白么?成——那还能不答应吗?!要什么都答应呀。
问题是这小子还不信,说你们要说话不算数我不就惨了?——那你说我们怎么着你才能放心?——我这不正想呢么。
有这样的么?这种人是浑不吝,他是提供线索的,来硬的既没道理又坏规矩还未必有效果……
门一开,有人进来了,一看,好么,隔壁听审的头儿来了,所有警察起来敬礼。
老头子一指那青皮:“你认识我?”
“认……认识,电视里见过。”
“好,我给出租管理局打电话,说你的事儿,你听着。”
一个电话过去,按改过自新立功给出路的指标,姓名、籍贯、年龄……
“好,你要办的事儿,我给你办了。”
“谢谢,您是我爹……”
“咣!”
老头把桌子一拍,青皮差点儿吓坐地下:“你小子耽误我这么多工夫,我能给你黑转白,人要跑了,我也能送你上新疆!”
老头子发威,刑警队长都哆嗦,何况一青皮呢?
能不急么,这时候一分钟都是宝啊,那边随时可能得到消息开溜,这小子是有点儿没眼色。
带着吓得腿肚子转筋的青皮,一干警察火速出动。
去的都什么人?反正什么四大名捕,八大金刚的都有人在车上,京城捕头,那叫精锐尽出啊!
这个架势,就王大队说过的一个案子可以一比,那是在深圳,全国警界英模到特区作工作指导,饭店里吃饭的时候,旁边俩小子捣鬼倒包,动作轻盈招数精彩。
问题是旁边吃饭这帮人特别啊,警龄加一块儿比大清朝还长,抓的人从山海关摆到石家庄富裕,跟看戏似的就给抓了。
把关的是平远街扫毒的现场指挥,出手的是公安部人称“孤胆英雄”的全国二级英模和《金盾》点名的“反扒战神”,保护的是东北击毙劫匪的特等狙击手,后边还坐一公安部副部长……深圳市的刑警队长和政委也在场,那叫观摩学习。
俩倒包的被抓了以后弄清情况,那叫眉飞色舞,比送他俩大金镏子还有面子啊!
反正这次出动的规模和深圳那回都有一比。
问题是大家都明白时间的重要,车开得跟飞一样,这一着急,就出事儿了,撞了……
这个案子,北京警察不叫“九二三专案”,叫“碰案”,就是因为这一撞。
您说办案如救火,赶紧给人赔个不是,留俩人对付着赶紧走吧。
不行,整个车队都停下了,带队领导一溜小跑上前边去了。
为什么呢?
撞的这人不一般。
被撞的那边车受损人没事,出来一看——据说正是当时的北京市市委书记!
北京市公安局归谁管?
……
真是越渴越吃盐啊。
幸好李书记没受伤,但是被高速行驶的汽车撞一下也不会好受,抱着脑袋出来一看,只见自己部下公安口的几员大将已经跑步到场。
咱北京的治安建设达到这种高度了?李书记估计当时怀疑自己是撞晕了,哪次汇报公安系统也不敢说撞车30秒内警察保证到场啊。
事情很容易说清楚,要说这位书记还真是不错的人,一句话没怪罪,全力支持:“那你们快去啊,别让人跑了啊!不仅没有批评,还说车够吗?不够支援两辆!”最后这几句是某位名捕复述的原话。
谢谢,不用您支援了,我们赶紧走。警察们敬礼之后,一溜烟开走了,全速。跑远了回头一瞅,人家老李还摸着脑袋站那儿看呢——这么邪门的案子,他也新鲜。
案犯住处在东郊一个破汽车修理部,那是这小子的老窝,前面是个放车的空场,后边有一间租住屋。这青皮和作案的是哥们儿(这年头哥们儿可动不动插朋友两刀啊),俩人就住这一间屋,偶尔也搭把手帮着修修车。头天这青皮开车回来,看见旁边那哥们儿铺上多了不少洋玩意儿。问起来,自己哥们儿么,那小子没太大戒心,说昨儿早晨劫了一老外,傻不愣瞪的。哎,还有女人的丝袜子?是啊,那老外带一雌。原来他以为是外国老头搞破鞋,抢?了一般不会声张,所以没太在意。
青皮看看,这人多少识货,觉得都是藏书网高级玩意儿,心说这老外别是有点儿身份吧。
等一听警察说的那么拐弯抹角的,前后一想,就动心了。
开到地方,远远地布控了过去一看,大伙儿心里“咯噔”一下——车不在,这小子别是跑了吧?
赶紧派两个精干的警员进屋察看,踢开门,没人!
屋里有一上下铺,下铺是青皮睡的,上铺……被抢的物品都在上铺搁着呢……
什么都没拿走,不像是潜逃了,按照青皮的说法,这个点儿此人经常出去买东西或者出车,没的说,在屋里等吧。
后面的情节全无悬念。不一会儿那小子大包小包地回来了,一推门就给按住,拉回去一问没费劲儿就招了——顺义人(北京机场的黑车多数是郊区的,属于靠山吃山的类型),看老头傻乎乎的身边那女的也不机灵(还美国×××呢,这怎么挑的人啊?),就上去搭讪,对方还以为中国的出租司机都这路数呢,跟着就上车了……
这小子不是练过么?怎么这么好抓?没反抗?没来个鹞子翻身什么的?
他练过?等他的人更练过,还带着火器呢,什么武术,也挡不了火器不是?
反抗倒是反抗了一下,脸肿了。
案子提前三天破了,所有参战人员立功。
李书记后来还打来电话,问这案子有结果没有,这边赶紧汇报把人抓住了。李书记一乐,听着不像是当领导的乐法,跟那听评书的总算听着“下回分解”一个感觉。
3.老外找证据有奇招
赃物、黑车、人证、口供,什么都齐了,警察们觉得这案子做得漂亮。
没想到那外国老头还不干。
他不信中国警察这么厉害,能三天就把案破了——他有这个心理也正常——你们要那么厉害我怎么一下飞机就给劫了?
那好办啊,带他见罪犯,看车,看赃物。
赃物是没错的,但看人,看车,俩受害人都没什么准主意。
那女翻译在北京乡下晒星光浴受刺激太大了,让她指案犯看谁都像,连公安局看门的都像,车?更没谱,指着拉她来的切诺基说就是这样的……
这是吉普啊MM(妹妹,网络语言,下同),和蓝鸟差远了去了。
老头呢?看什么都满腹狐疑。车,颜色似乎不太对——办完事儿那小子把车给洗了,看上去是有点儿不一样。人?晚上没有看清,认不准,这个脸有点儿大……嗯?怎么有殴打的痕迹?老头不愿意接受那是拒捕格斗的结果,西方接近政界的人物对中国的人权问题非常敏感,他立马认定中国警察可能是捡来的赃物,而根据报案描述弄来的人和车屈打成招。美元被那小子还了赌账了还没追回来,老头认为脱他衣服是为了拖延报案,然后肯定随手一扔……
满腹狐疑的老头心中怀疑,但此人甚是豪爽,有西部牛仔风范,并不是无理取闹,怀疑人权问题是思维惯性,若中国警方真的破了案子他也不会故意捣乱。
关键是得找着让老头信服的证据。
最后,这关键让老头自己琢磨出来了。
老头年轻的时候是技术员啊,工程师出身的。
稍晚把最后一个扣儿写出来,其实是很简单的事情。
最后老头想出来的这一招,让北京的警察一听,大伙儿啼笑皆非——还从来没听被害人用这种办法判断案犯的呢。不过,也不是没有道理,那就让老头折腾吧。
鉴定是在市局看守所进行的,用的就是那辆缴获的蓝鸟。
老头坐进去,让人拿手巾把自己眼睛蒙上,告诉充当司机的警察:“开车!”
挂挡加油,发动机轰隆隆转起来……
跟我描述这段情节的侦察员是这个味儿的:
“老头儿把大肚子一腆,蒙着眼睛两手大拇指就举起来了,说‘欧——凯——’。”
敢情看人看不明白,老头子听发动机,却是百发百中,一听,就是那天坐的那辆车。
美国人还是性情比较开朗的那种,下了车老头逮谁跟谁拥抱,那让他天体运动的小子有没有人权问题可就没人管了。
这种功夫,说明老头当年的确是个好工程师,那种渗入骨髓的职业习惯已经成了他的本能。
至此,“碰案”方算真相大白。
这篇儿,似乎稍少了点儿是吧?那下边谁谁说到这儿该结束来着?我记得这个案子没写过外一篇吧?
开玩笑了,倒是可以把那个在SZ的“豪华VIP倒包案”说说,那个案子,一群大老虎对俩小兔子的战斗,没有悬念。但是那俩小兔子的作案手段,糊弄我们一般老百姓还真很容易奏效,不妨说说,大家以后出门,如果能因此多点儿防范,少受损失,老萨也算积德了。
别篇 VIP豪华式抓捕
事情发生在SZ特区成立后第一次全城严打的时候。当时SZ由于发展太快,警力跟不上,出的案子比较多。恰好公安部当时的一位副部长带队全国警界英模报告团经过广东,就被当时的SZ市警方截住了,无论如何请他们去特区走一趟,给新警察们做一点传道授业解惑的水磨功夫。
对于刑事案件,交流经验这种事儿事半功倍。其实不光警察干,小偷也干,在北京当年就曾经有过一次真实的盗贼大会。那是一个相当不错的宾馆,虽然来的不全吧,但到会的都是各路线上的“朋友”,最后凭“技艺”评比出老大、老二、老三来……
大会的经过是因为有参加大会的老贼被抓了供出来的,不过我没有见到此案的全部档案,具体情节还无法复述,但记得有个描述很精彩:想进门参加大会的,必须过一关——信封里放一张邮票,朝信封上啐口唾沫往瓷砖墙上一粘,你得把邮票拿出来,信封还不掉下来才有资格跟大伙儿称兄道弟。
跟我说这案子的警察,言下之意颇有些怀念,有一次他说过当年那些老贼对技艺是何等地看重,练得好的那食指、中指伸出来都一边齐,中间一点儿缝儿没有,今天呢?偷不着就拿刀逼着人家硬抢!这一行,也没落啦……
言归正传,警察交流当然用不着这个了,连市委领导都来了,那明摆着除了当诱饵什么用也没有嘛……这儿没有SZ市政府来的兄弟吧?
反正第二天才开始交流呢,到达当天老王就随意在公共汽车车站给SZ的弟兄们现场表演了一回,当地的同志问:“您说这儿有没有贼?”老王一指:“就那俩,盯着。”
五分钟后两人开始作案,抓回来小兄弟们惊为天神。
特区就是特区,居然给报告团安排了五星大酒店!当时内地的警察颇为艰苦,那几天有一位比老王还厉害的京城捕神,每天晚上都把洗澡间的小肥皂、小梳子、一次性拖鞋划拉划拉打包——那是真没见过,琢磨着带回去给孩子开眼界呢。看到这儿,估计有很多朋友会感慨,而这位捕神确实是一年抓一千多扒窃犯的人物啊,老王是反扒大队大队长,一年才抓几百呢!
第二天早上,吃早点的时候那边的领导同志来了,那就一块儿吃吧。人家开口问经验,说昨天你们怎么判断的?怎么那么容易就判断出俩贼来?
估摸着,这位也琢磨了一宿,很好奇。
SZ的刑警队长是明白人,刚要解释,有一位名捕就说话了:“等等,现场咱们表演一个好了,然后给您解释。您看,那边那俩小子,一准儿是贼。”
另一位名捕点头:“没错,拎包倒包的。”
怎么判断的?等抓住人咱们再说。
这时候就有捕头移形换位,把领导基本挡住了,只留个口给他看。为什么?他棒槌啊,一个不小心大呼小叫或者表情古怪就把人给惊了啊!
再次确认,这儿没SZ市政府来的吧?
说拎包倒包的领导明白,比如你在宾馆,忙着登记,把密码箱放脚边上,往往等你填完表一伸手——箱子没了!那就是被拎包的拿走了。
他们要对谁下手呢?
您看,那个穿花格西服的。
果然有个穿花格西服的兄弟一边打手机一边从餐厅外面走进来,比较醒目的是此人提着一密码箱。
80年代,你提一密码箱,跟在网上发那陈冠希的照片似的,基本就是招狼啊。
那两个被怀疑的,果然若有若无地开始往花格西服那里靠。
但是那个花格西服明显是个老练人,拿早餐的时候都把密码箱夹在怀里,拿了一杯牛奶,一盘面包和火腿肠,找了个敞亮的地方坐下,开始吃早点。
领导说:“他不会下手了吧,好像防得很严啊。”
可不是?那花格西服的姿势很警惕——他坐在椅子上,把早餐放在面前的茶几上,用两脚夹住密码箱,这才开始享用。这怎么偷呢?
老王“嘿嘿”一笑,告诉领导:“他肯定要下手。”
贼的心理和普通人不一样,看中了的东西,就跟是他家自己的一样,不拿,他难受。
何况,这人并不是一点儿破绽没有嘛。
果然,只见那两个贼互相使个眼神,其中一个也去拿了份早餐,一盘面包小吃,一杯豆浆,大摇大摆地朝花格西服那边走去了。
怎么偷呢?就让大家想想吧,该给的条件,我都给了。
套用一句老话:没有条件,创造条件也要上……
角色A,手拿豆浆走到事主身边,脚下突然一绊,得,一杯豆浆全洒到人身上,正常反应,事主会一下跳起来,可能情绪还会非常激烈,两腿自然也就不可能继续夹着那密码箱,除非他是练杂技的。A赔礼道歉,甚至赔点钱什么的,只要把对方注意力继续吸引在自己身上就行。
好了,这时,角色B从容绕到事主身后,轻松提溜走目标,离开现场。
事件经过简直和这位老兄自己参与作案一样。
拿豆浆的贼,走到花格西服的对面,做出要在同一张桌子上吃早餐的样子,却装作不小心“哗啦”把豆浆洒在了茶几上。
这是个在餐厅经常发生的事情——你别往人家身上洒,那就麻烦了,让他感到威胁就行。
果然,那花格西服是个精细人,发觉不对条件反射地往起一跳,腿分开了,手上还端着牛奶,看身上有没有沾上豆浆。
就他往起跳的瞬间,另一个贼早等在他椅子后面呢,“刷”,把密码箱从椅子底下抽走了。
这边那位还拿抹布擦桌子,给花格西服道歉呢。
其实道歉也没有必要的,本来他就没沾着什么嘛。关键是,这时候花格西服脑子里,有没有沾上豆浆是第一位的,应付此人的道歉是第二位的,吃早点是第三位的……密码箱第几位?早不知道放哪儿去了。
俩贼一分钟以后被捕,过程轻松得很。
人警察早就默契分工了,指挥平远街扫毒的武警部队政委统筹全盘,必要时派人上去帮忙;老王抓那拿豆浆的;一个孤胆英雄抓那提包的,还有一神枪手随时作保护防止有人狗急跳墙啥的;公安部副部长和深圳市委领导一块儿看“热闹”。
抓法就不一样。
老王这边,“哗啷”就铐上了,动作轻柔,那哥们儿愣又走了三四步才反应过来——老王是干便衣的,危险性大,上铐的动作讲究快、稳、准。看过《新龙门客栈》没有?厂公和小鞑子一战,得意洋洋一声冷笑之后才发现自己大腿让人家剔成五..花肉了,被老王铐上大体就是这个感觉。
孤胆英雄那边呢?此人是抓毒贩子起家的,硬碰硬,这次也是存心卖弄,上去一拍肩膀:“警察!”
那提包的本能一哆嗦,纯粹巴浦洛夫研究的那啥第一条件反射,“噌”,就向前边蹿出去了——上半身是出去了,下半身——人家早放了一只脚在那贼脚腕子那儿呢,跟铁铸的一样!
于是,这贼就全靠自己的爆发力,来了个漂亮的平沙落雁加饿虎扑食,把地板砸得“咚”的一声!
不用抓了,十分钟能自己爬起来,算他身体好。
这时候,已经有一个全国拥政爱民模范教导员过去了,给花格西服敬礼,礼貌地问道:“同志,您丢什么东西没有?”
……
最后,是督办要案主犯的优秀干警押着俩贼出门的。一出门,俩贼才看见今天饭店前门上头一大横幅,红字飘飘,写着:“欢迎全国干警英模代表团下榻指导工作”。俩贼先是那叫一个后悔,然后那叫一个激动,要不是被铐上了指定是逮谁跟谁要签字的意思:
“出动这么大阵仗捉我们俩,太有面子啦!”
事后,人家领导问了,说你们怎么判断出贼的?我们怎么看不出来呢?
名捕笑了,说这个,和昨天在公共汽车站的案子其实是一样的。
领导回忆一下,说不对啊,昨天下午老王抓的人和这次一点儿都不一样啊。
怎么抓的?
那次,是在公共汽车站上,老王指出两个人来,远远看着,说这俩人肯定作案。
年轻警察就跟了。
那两个人看着也没什么特别。
等车来的时候,大伙儿都往前挤,其中一个也在里面,“哗啦”一下,把一大堆钢镚儿撒在路上了,好像他钱包开线了。
于是,一边忙着捡钱,一边挡人别往前踩,车门前面出现了短暂的混乱。
中国人爱看热闹,一大帮人跟让人提着脖子似的往热闹处看。
SZ人那时候都实行BP机,挂在腰带上,好的还有汉显。另一个贼就从这一帮人后头开始摘腰上的BP机,一个,俩,仨……等摘到总金额够捕的那个时候,就给铐上了。
表面上看,两个案件很不一样。然而,那名捕说,本质都是一样的——那贼他有贼相——人家上车都看车,他看人,要看人专看PPMM,那是西西河的呆鹅,不用管他,呆完就好了;要看人专看值钱的东西放哪儿,这就是贼相,盯着,一会儿就能抓现行。
酒店拎包的也一样,专看包不看人,您说他能是干什么的?另外,其中一个小子还双手不穿袖子披着西服。披着西服?这什么时髦打扮啊?那就是为了你万一发觉,抓他的时候甩掉了就能跑,您手里会只剩下一件地摊西服的……
哪一行,它都得琢磨。
东四派出所囧事
1.抓闹事大妈
在东四住的时候,翻墙就是派出所——咱当然不会没事就翻进去,那不是吃饱了撑的么?但派出所里边热闹的事儿可见得多了。
1985年5月19日,这日子肯定好多球迷都记得,好像是中国球迷第一次闹事,也是闹得最理直气壮、气魄雄浑的一次。刘心武写过一个《“五一九”长镜头》,纪录整个事件的经过,还得了一个什么奖,可见此事影响之大。
“五一九”之战,说起来当时中国队的实力是远在香港队之上的,队员踢球没有今天这么多毛病,曾雪麟也是相当出色的一个好教练。无奈比赛之前被炒得太热,球员心理失衡,碰上香港队的主教练郭家明外号“小诸葛”,算度精确,巧妙利用了中国队的急躁心理,结果软柿子居然砸了硬核桃,二比一干掉平即出线的中国国家队。
赢就赢吧,足球是圆的。偏偏郭家明还用了让当时中国球迷极其不适应的“赖皮”打法——拖延时间。香港队员一碰就倒,一倒就动不了。这种今天已经到处可见的战术当时国内无论踢球的还是看球的还真没见过,于是大受影响,以至于李辉急了拖着香港队员的两条..腿往外拉。其结果当然是场上场下都越来越躁,北京人怎么说?搓火啊!终场一声哨响,比赛结束了,闹事儿也开始了……
要说当时北京的球迷还是比较文明的,大多数人无非是自发地游个行,到足协门前喊两声曾雪麟下台,国家队解散之类的气话,还是比较有规矩的。暴力事件也就是推翻了几台车,砸了几块商店玻璃,以人数比例而论,和今天的球迷闹事没法比。可这是中国球迷开天辟地头一回啊,于是就被大笔写上了史书。
萨当时是在东四派出所看的比赛——怎么挑这么个地方?不奇怪,他们有二十寸的大彩电啊,就放在院里,跟小电影似的。当时普通人家电视还没有普及,有球的时候周围邻居的小孩儿都聚到那儿去看,就是图个热闹。人民警察虽然是专政机关,一帮片儿警对街坊邻居来看电视却采取放任态度。对了,王所长也是球迷,抱大茶缸子站着看。王所长看球全神贯注,据说有槐树上的青虫子掉进茶缸烫死,王所长照喝不误的段子。放周围小孩来看球就是王所长的亲民举动,瞧他那意思,培养出一大帮小球迷来还挺有成就感。
这次比赛一结束,所里一片骂声,那就不仅是这帮半大小子球迷了。王所长以下都在问候若干足球人士的祖宗八代——警察?警察怎么了,警察也是人啊!
正这时候电话就响了,接着派出所就乱了营。片儿警们匆匆忙忙穿衣戴帽,紧急集合。比赛的工体就在东四东北边,闹事的球迷一路喧嚣,东四这一片首当其冲。对球迷闹事上头心理准备不足(哪儿像后来呀,国安打申花都弄好几百警察待命),所有能调动的警力都要出动阻截疏导球迷。
说是疏导,那警棍手铐可都带着呢,明显不是善茬。看球的小子们聚在门口,看警察们士气不高地往外走,住我们外院的小警察宝彤还跟着起哄:“抓什么抓,踢成这样就该闹!”王所长过来,在宝彤帽子上“啪”地一拍,小伙子不敢说什么了。
警察走了,胡同里的球迷可就聚在派出所门口聊起来了。可能是没到现场的原因,大家的情绪还不算太激动,但也不愿意回去,各抒己见,七嘴八舌,派出所门口改消夏评球晚会了。
到半夜,人渐渐散去,萨也准备提了小板凳回家,就看见王所长等人回来了。一帮人民警察个个灰头土脸,衣冠不整。后来才知道是迎头碰上了球迷的大部队,一个没处理好,对面冲了过来,势如排山倒海。大多数警察都给冲倒,不少人滚了一身土。可是还得赶紧起来,一边抓带头的、烧扫帚当火把的,一边防着老幼妇孺被踩了砸了。一忙几个钟头,还得挨骂,说起来干警察这一行也不容易。
队伍里还有几个闹事被抓的,人数倒也不多。估摸着王所长自己就是球迷,大概干这个差事比较手软,能不抓的就不抓了。几个被抓的小伙子显然是做了不该做的事情,实在不能放过。片儿警抓人自有手段,人道而有效——把人犯一只手从肩上背过去,另一只手从腰后背过去,在后心碰头,两个大拇指一拴,痛苦倒也谈不上,但你想跑想反抗就是没门。几个小伙子都是这样烧鸡大翻膀的架势,而且还把一只脚的鞋脱了,看着很是老实。
被抓的人里面却有一个另类,竟是个白发小脚老太太,也没拴大姆指,看着畏畏缩缩的样子,据说犯的是打砸抢。
萨看了觉得大开眼界,球迷什么样的都有,居然还有这么老的老太太!而且竟然跟着闹事还被抓了!
警察解散,老太太和一帮小伙子给带到后边作笔录去了。我一抬头正看见宝彤在解武装带,于是走上去打听,人家那么老的老太太,还能跟着打砸抢么?不会是乱抓的吧?
宝彤听我问,一边说,一边还忍不住乐:“这大妈,别人都不抓,也不能不抓她。”
2.白发魔女
一打听才明白,问宝彤真问对人了,这大妈就是宝彤抓的。
敢情当时的局面警察们也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颇有些束手无策。球迷有的时候比较疯狂,这大家能理解,但当时谁也不会想到他们能疯狂到砸汽车的地步。有朋友说球迷闹事最早一回不是“五一九”,是前一届世界杯外围赛打科威特,苏永舜带队时候的事情。那件事兄弟也是过来人,闹是有的,可没有上升到需要惊动人民警察的份儿上。
原因也很好理解,那一仗是咱们打赢了么。
此战第一功臣是守门员李富胜,八一队出来的,人民解放军心理素质过硬,一开场就扑了一个点球,让因为前一仗败给了新西兰而心里没底的老少爷们儿欢声雷动。苏永舜那个队很厉害,广东大将容志行——此人球技球品都是第一流的,坐镇中场指挥若定,带动中国队攻势如潮,只杀得骑骆驼的西亚兄弟们风声鹤唳,顾此失彼。终场哨响三比零,工体内外欢声雷动。那场比赛,就俩字——“痛快”!
那一次球迷也游行了,但那是满街都唱国歌的游行,扬眉吐气,这种时候的中国老百姓怎么都好通融,实在用不着警察同志出面。
过火的行为不是没有,恰好还让萨亲眼看见。当时萨随萨娘住在人大,是听广播知道结果的,也很兴奋,随着几位大哥站在校门口举着横幅欢迎游行队伍。等游行的来了,欢呼之后就差点儿打起来——游行的球迷里面学生很多,火炬烧完了正在找材料——据说那一次之后好多大学的扫帚和墩布都失踪了。不知道是谁兴奋过分昏了头,竟然看中了人大的校牌子说这个木头好啊,肯定耐烧,一边说一边就去摘。
这下游行队伍中人大的学生不干了,说“赢球归赢球,你们怎么能烧我们校牌子呢?”
那边也不干了——“中国队赢了你连个校牌子都舍不得,汉奸啊!”
双方就在人大校门口辩论起来,用侯宝林先生的话说,这就快打起来了。
不过最终也没打起来,有几个人大的学生抱了人大的校牌子就跑,逃进校园里面去了,要点火的兄弟们只好作罢。
据说人大的“校卫队”,就是那一次以后成立的。虽然人员构成基本是退休干部,但单论人数,新华门都没有这么多警卫,要再想烧人大的校牌子可不容易。
然而“五一九”情况就完全不同,愤怒的球迷们不但包围了国家体委,砸了汽车,而且一路呼啸而过,沿途发泄,连说话带广东味儿的都倒了霉——一律给当成了香港队的拥趸了。
当时粤语在北京已经小有风行,颇有些大姑娘小伙子板着舌头说“鸟语”。可“五一九”那天晚上好多人的舌头一吓之后马上变得又软又灵活,京片子倍儿溜,自然不会给球迷打着,由此可见北京人心眼活泛反应快。
面对如此众多不讲道理的人民群众,这人民警察可就抓了瞎——明摆着绝大多数人都是一时激动,这又不是什么犯罪分子阶级敌人,是抓是打,都有点儿下不去手。稍微有点儿级别的还得想,这无论是轻了重了,在过去可都是错误。
王所长他们负责的那一片是新中街,维护治安,疏散群众。新中街就是今天港澳中心附近,工体出门往西不远就是,任务不轻。毕竟吃这一行饭多少年了,老王很有原则,一边传达任务一边嘱咐底下:“教育为主,疏导为主,尽量不要抓人,不要动手……”
有了这个基调,王所长抱着高音喇叭喊话,警察们软硬兼施,总算是没把局面激化,但是人民群众欺软怕硬,假如只见教育不见专政,那警察同志就吃亏不小。忙了半天,刚想擦把汗,“当”,旁边胡同里飞来一块砖头,正砸在宝彤脑袋上,当时血就下来了。捂着脑袋,宝彤就火了——也是二十郎当岁的小伙子,血气方刚,抄起警棍就冲出去追。
几个扔砖头的球迷一看警察追过来了,撒丫子就跑。到底警察是练过的,几下子追上,等追上一看,宝彤也没脾气了。这几个球迷身上挂着“中国队必胜”“五比零”什么的零碎,腰里掖着喇叭。几个人死死拉着一个大个儿——就是扔砖头那位,一个劲儿跟宝彤说:“兄弟,他喝高了。兄弟,您别介意,他不是冲你,他冲×××那孙子……”
宝彤摸摸脑袋,把警棍放下了。
唉,人同此心,宝彤后来说,“我要不穿这身,说不定比他们闹得还欢呢。”
这时候王所长带人就跟来了,他怕宝彤落单吃亏(这有道理,法国世界杯的时候好像就有一个警察落单,顶盔贯甲的还愣让球迷给砸成植物了)。看他没事,王所长问他:“抓着了吗?”
“抓?我都不知道抓谁。”宝彤没好气地说。
王所长也不糊涂,一听就明白他带着情绪呢。想想也只好开导他:“咱们呢,就是维持秩序,这球迷啊,也就是一时激动的事,明天就好。能不抓就不抓,教育为主,要是有那乘机打砸抢,偷东西,调戏妇女什么的,那就坚决抓……”
宝彤一梗脖子:“所长,您也看见了,有谁这工夫打砸抢,偷东西调戏妇女的啊?”
王所长一看不行,这孩子思想不通啊,还得做工作。正要说话呢,“哗啦啦”,王所长身后一个商店的玻璃窗垮下来了。
这一晚上球迷可没少砸玻璃,快成标志性动作了。几个警察一哆嗦,都跳起来了去看。“哗啦”,又一大片玻璃碎了,这回是旁边一辆汽车的车窗给砸了。
几个人定睛一看,都吃了一惊。
只见胡同里别无他人,一个白发苍苍的七旬老太手持一锤子,蹒跚而来,一路上见商店玻璃就是一锤,见汽车玻璃也是一锤,所向披靡,“哗啦哗啦”之声不绝于耳。
这也是球迷闹事么?
警察们一时没反应过来,只听老太太口中念念有词:“我叫你涨价,我叫你涨价……”
老太太猛抬头,忽然发现前面居然有一队警察,一愣之下,扔了锤子颤巍巍掉头就跑。
王所长看看目瞪口呆的部下,对宝彤一指,你,不是刚说“谁这工夫打砸抢”么?这不就有一个?去,不抓回来我处分你。
……
在被抓的球迷中间,这老太很快就有了“白发魔女”的美名。
最后老太太还是当“闹事球迷”教育以后给释放了,并没有当成打砸抢的,那可要判几年的。
警察们也明白,那些天,北京的物价涨得有点儿快了,不少老百姓心里憋了一股邪火,老太太砸车窗,也不是完全没有原因的。
就是宝彤可怜,从此以后警察们一提他,就是这个味儿的——“宝彤啊?抓70岁小脚老太太最拿手。”
说起王所长来,这一片居民都挑大拇指,说老王有水平,有魄力,又懂政策。但萨爹有个同事李××先生,说老王厉害,老王的前任秦所长更厉害,人家敢忽悠人民解放军……
李先生,是楚图南先生的女婿,楚图南先生,就住在东四四条的一个不起眼的四合院里。
3.老秦所长
秦所长我没机会见着,萨生下来的时候老秦已经退休了。可是胡同里的老人们说起他来如数家珍。
比如东水车胡同老周家两口子丢了个金戒指打架,一直打到所里,秦所长一听,告诉周家大小子:“去,你们家堂屋东墙柱子上,挂温度计那个钉子上,找找有没有?”瞠目结舌之中,一会儿周家大小子呼哧带喘地就回来了,手里举着那金戒指喊:“秦所长,您是半仙儿啊!真在那儿挂着哪!”
众人大哗,从此秦所长就有了“秦半仙”的美名。
其实秦所长后来解释了,这纯属巧合。他去检查防火,就看见那个戒指了,当时还想过要不要提醒提醒人家。这次俩人闹得抓破脸,看那媳妇是个心粗的,估摸着可能是自己挂那儿忘了,一试果然。
可他这个解释没几个街坊有兴趣,反而是“秦半仙”的名气越来越大,弄得好端端一个共产党干部跟跳大神的似的。
巧合虽然是巧合,在这一带干了几十年,老秦对几条胡同的一草一木,一家一户都熟悉得跟自己家后院一样,说他比一些粗心的媳妇还明白家里东西在哪儿,倒不是替他吹牛。因为这种熟悉,还有他的年纪,秦所长在东四这一片老百姓眼里,不但是一个警察,还是一个什么事儿都可以托付信赖的长辈。
有些人说老秦是国民党的留用警务人员,这是一个误传。秦所长是正儿八经的老地下党,从抗战期间就是北京城内潜伏的一个暗字号的小八爷。为了这个,他还让日本人抓进过宪兵队,差一点儿就为国捐躯了。不过坐牢也有坐牢的运气,秦所长进宪兵队的时候关在一块儿那位叫孙以亮,也是抗日犯,但斗争经验就比他丰富多了。老秦从他那儿学了不少对付鬼子的办法。比如鬼子不允许犯人之间说话通风,只要被发现互相交谈就是一顿毒打。孙以亮教老秦把手绢盖在脸上躺着,这样悄悄说话通气,看守就没法发现了。
鬼子也不是傻瓜,看见他们脸上盖着手绢就进来查问。孙以亮从容不迫,回答得滴水不漏:“你们牢里电灯老亮着,我不盖个东西怎么睡得着觉?要不,你们把灯闭了?”鬼子看守琢磨了半天,最后也不得不承认他说得有理。
在鬼子面前花枪耍得这么利落,这位孙以亮有得天独厚的条件——他还有一个名字大家可能更加熟悉,就叫做——孙道临。
就是后来演了《非常大总统》,当了中国影帝的孙道临,巨星的演技,鬼子宪兵如何应付得了?
不过,也可能是在鬼子宪兵队练出来的演技,到了摄影棚更加不在话下吧。鸡生蛋还是蛋生鸡,萨说不清楚。
老秦的案子查无实据,最终得以脱险,以后又对付了几年国民党,等到1949年傅总一缴枪,老秦就成了接受北平的第一批干部,在东四一干几十年。老爷子没升上去,据说是建国初期包庇什么人,犯过错误。不过这也未必是坏事,反右和“文革”的时候,他的老同事颇有混到局长处长的都吃了不少苦头,还有人蹲了秦城。可老秦官小就没人注意了,在东四派出所这个地方就风平浪静一直干到退休,没受到什么冲击。所谓树大招风、火大伤身的道理在老秦身上也算有了验证。
要说老秦有什么缺点,据说就是长相不大雅观。关于秦所长相貌如何,老辈子人说,看过《地道战》么?老秦那个长相,那个做派,就跟汤司令一个德行……
哪个汤司令?
就是那个“高,实在是高!”的汤司令啊。
长得不好算缺点么?这有些勉强。可要是老秦所长不像汤司令,忽悠解放军的事儿也就出不来了,这里头李先生还给搅了进去。
李先生不是科学院的么?科学院在中关村,离着几十里地怎么和东四的片儿警打上交道了?
4.忽悠解放军
这年头形容自己人跟自己人干起来,有一句新发明的俏皮话叫做“共产党打八路军”。共产党打八路军的事儿咱没见过,共产党的警察拿解放军开涮可是听邻居说过,这主角就是咱们派出所的秦老所长。
不过,事儿发生的时候,秦老所长还是秦小所长,人民警察队伍里的年轻骨干。只这脸是爹妈生的,并不因为年代不同而有太大差别,像不像汤司令不好说,反正和马天民那样的光辉形象沾不上边。
前边说了,这事儿和李先生有关。您说这李先生不是科学院的么,科学院在海淀中关村啊,和东四有什么关系呢?其实,东四这片胡同里,和科学院有关系的地方不少。东四四条胡同里面,原来军统大特务马汉三那个院子,是科学院图书馆的宿舍。四条对面什锦花园,是科学院光学所的宿舍。干吗把宿舍放这么远呢?盖因为郭沫若成立科学院,跟中央要宿舍,不过此时家底儿薄,中央也没有余粮盖新的,只好拿没收国民党各机关和要员的宅子充数。同样的事情也发生在各大学身上,比如人民大学的宿舍就在东四十条,其前身说起来极为风光,就是制造“三一八”惨案的那个段祺瑞执政府,那地方更早的时候是李鸿章中堂的总理各国事务衙门。我一 4e2a." >个同学是人大子弟,自我介绍说“自幼生长在文物里边”,这话也一点儿没错。以当时的情况而言,这的确是个解决问题的好办法。
李先生卷进这件事,却不是因为他住在这里,而是因为他的岳父楚图南先生来了个远方亲戚,要在派出所报临时户口。别看楚图南先生也算是国家领导人级别的,但在户口问题上并不是什么特权人物。
顺便说说楚图南先生,他家住在东四四条胡同东头的一个小四合院里。后来那院儿门口多了一块汉白玉的牌子“北京市文物保护单位”。这个牌子给楚家带来不少麻烦,经常有赤膊扛照相机的旅游者敲门买票,所以今天您要是去看,就会发现汉白玉牌子旁边还有一个墨笔写的说明——“不对外开放”,那就是李先生的手迹。楚图南先生性子平和,早年春秋有闲的时候,街坊们常看见楚先生在门口沿着一溜槐树散步,大伙儿对这大文化人起心里敬重,见面无论大小都尊称一声“楚先生好”。相对而言,同样住在这片胡同里头的邵力子先生就是另外一个风格。他的宅子在五条胡同幼儿园旁边,永远是大门紧闭。街坊们解释说邵力子先生当年是做过省主席的,虽然现在变了民主人士,依然威风不倒。个人认为这个解释未必正确,邵先生在国共两党之间周旋数十年,地位微妙,所以行事低调,不失为自保之术,恐怕这和架子多大没有关系。
李先生正在办手续,秦所长就来了,说李老师您过来一下。然后问楚先生府上今天约了什么解放军的客人没有。李先生说不会吧,楚先生这些天在外地开会,还要些日子才能回来,不然他的亲戚也就不用报临时户口等他了。
秦所长搔搔头,好像挺为难的样子。李先生热情,问他是怎么回事,需要的话可以和楚先生那边联系联系。秦所长苦笑一声,指指外边,说“您看……”
李先生往外一看,派出所院里石头凳子上坐着两个解放军同志,不过,军容实在不敢恭维。可能因为天热,俩兵的军装都皱巴巴的,背上透出湿漉漉的汗印来,其中一个摘下军帽来在扇风。
要说那时解放军军纪严明,这样的“邋遢兵”还是第一次见。后来才明白,解放军军纪严明不假,但十个手指头还不一边齐呢。野战军里,颇有几支能打也能闹“两头冒尖”的部队,当初萨娘在天津就有体会。打天津的解放军有华野有四野的,要说战斗力,那四野多半占上风。国民党的独立九十五师人称“赵子龙师”,在华野面前是一支劲旅,到四野地盘上连地都没踩实,塔山滩头一仗就打成了瘸腿残废。当然这里边装备不同应该算主要原因,林彪在锦州能用一千门大炮暴打范汉杰,这是其他野战军不能比的。然而要比军纪,那华野就远胜四野。追着叫“大爷大娘”,赶着挑水帮包饺子,肯定是华野的,“人民子弟兵”名副其实。四野的就不一样,也不是说他们纪律不严明,只是一身杀气,状貌凶悍,让人不敢接近。
也有人说这是打恶仗打出来的“霸气”。
这两位是怎么来的呢?捡来的。
原来,上午秦所长和几个大妈在胡同里讨论出黑板报的事情,说着话就见一辆军车从东口进来,在胡同里走走停停,司机还不时伸出头来向人打听什么,车子转悠一圈又掉过头来往回走。那时候北京的汽车不像今天这么多。萨小的时候有个乐趣就是坐在东四北大街马路牙子上数汽车,偶尔来个伏尔加都印象深刻。这说明当时的汽车之少,要是今天一堵几里地的架势,那还不数出毛病来啊。所以,有辆汽车在胡同里边转悠,一会儿工夫秦所长就觉得不对了。他估摸着这军车八成从外地来的,也许是迷路了。
等到这车第三次开过来,秦所长就给拦住了,好心问人家:“同志你们这是上哪儿啊?”
车里的两个解放军就出来了,看看秦所长,小司机很傲慢地说:“找人。”
“你们找谁啊?”
“找我们首长,就住你们这条巷子。你帮我们找找?”坐在副司机位上的那个兵年岁大点儿,可态度也不怎么让人受用。
秦所长可就有点儿别扭——都是革命同志,你们怎么这个态度?看你们刚才跟路边老百姓说话也客客气气的,怎么就跟我这么横?我招谁惹谁了?不过他可没表现出来,挺热情地把两个解放军让到派出所院里,把管片地图拿出来问两位解放军:“你们找谁啊,什么住址?”
两位解放军略显尴尬,带点儿耍横道:“你们巷子里还能住几个首长?你不知道还问我们?”
这可就有点儿僵了。
事后才知道,这两位不说出首长是谁来,也有他们的苦衷。原来这两位解放军同志一位是司机,另一位是个营长,他们到东四四条,说起来有些假公济私。这个部队前身是一个地方上的独立师,师长姓刘,在部队里面是个小秀才。就因为他比较有理论水平,整编的时候把这位师长上调了,成了三座门总部的一个处级干部。师长走了老部下们挺惦记,这次该部队因为公事派车到北京办事,车上就捎了两头黄羊,还有几袋大豆,是给老首长送的土产。说起来这是一点单纯的战友之情,并没有什么走后门拉关系的意思在里面,比现在送礼的纯洁多了。但是,用军车捎私货,确是违反纪律的事情,所以两位说话不免支支吾吾。
那怎么会迷路呢?原来这位营长拿着个信封,上面有老师长的地址,快走到了才发现因为天儿热出汗,部队用的固体墨水质量不佳,一浸,信封上的字就模糊了,只能看出是东四四条胡同。按理说,想法和部队联系一下不就清楚了?这营长和司机都是愣头青,一琢磨,胡同,那不就是一条巷子么?到里面找老乡一打听,那么大个首长还能找不着?
两位都是第一次到北京办事,还真没想到这北京的巷子好几百米长,两边还净是蜈蚣一样的横胡同,里面的老乡也都懵懵懂懂,怎么也说不清哪儿有个姓刘的首长住着。北京老百姓实诚,不知道也不好意思告诉人家,只好估摸着说:“那边有个大院,好像住了个大干部……”“往南,那儿原来是贝子府,贝子爷满洲国的时候跑奉天去了,说不好你们首长住那儿。”
许多年过去以后,中国大地上才出现一段顺口溜——“不到四川不知道老婆娶得早,不到北京不知道官儿做得小,不到深圳不知道钱挣得少,不到海南不知道身体不好。”刘师长在地方上威风八面,到了北京可就不好说了,五六十年代少公车,这个级别在北京还有不少人需要挤公共汽车或者蹬自行车满街跑,不怪老百姓没反应过来。
两位同志就被这些不准确的情报忽悠得一会儿东,一会儿西,三圈也没找着地方。那感觉,还是汤司令的老话:“八路的,在那边”“八路的,在这边”“八路的,在……”
正窝火想着这么热的天黄羊别臭了,秦所长就凑上来了。俩人开始挺感激,但一看秦所长的打扮长相,两位的态度就横起来了(人民警察和人民解放军不是一家么?怎么回事?后面再解释。)。
话不投机,秦所长一抬头,正看见李先生,灵机一动,心想不会是楚先生的客人吧。要说首长,这胡同里也就楚先生最高了。
不料一说起来却满不是那么回事,老秦毕竟是管片儿的,脑子一转,就有了数。这胡同里自己管的,还真没有军内的首长,但派出所隔两个院子,是他管不着的地方,八成,这两位要找的首长就住在那里。
那地方日本侵华期间是驻北平宪兵队的,解放军来了以后变成了总参宿舍,叫做“八一大院”。
想到这个,秦所长向外走,准备介绍两位到八一大院去打听打听。
走到门口,就听见两位解放军在那儿聊天。聊什么呢?就聊的秦所长。一听之下,老秦好悬没背过气去。
5.警察的愤怒
老秦怎么会差点儿晕过去呢?
敢情两位解放军同志正说他呢——
兵:“营长,你别急啊,你看警察同志挺帮忙的。”
营长:“靠他们?那黄羊早就臭了。”
兵:“营长你好像对北京的警察同志有意见?咱们都是革命同志……”
营长:“跟他们是革命同志?哼哼,你不懂。”
兵:“咦,营长,这里头还有问题么?”
营长:“说你个新兵蛋子不懂不是?你知道这北京的警察都是哪儿来的?”
兵:“哪儿来的?营长。”
营长:“那都是原来国民党的黑狗子,想当初平津战役傅作义害怕了缴枪……(十分钟生动的我军战史教育……)就这样,改造好了他们才接着当警察。我告诉你当初黑狗子怎么祸害老百姓……(十分钟生动的阶级教育)”
兵:“我说么咱们队伍里哪有岁数这么大的警察?”
营长:“你说那个所长吧?这岁数,你再瞧他那模样,八成打日本鬼子的时候就是伪警察汉奸。”
听到最后一句,秦所长脾气再好也想撸胳膊上去理论理论了。还好,正往外走,东四派出所门厅里有面老穿衣镜,正好让秦所长照一照。
秦所长一咽唾沫,没了底气——算了,这脸长的……搁我也得这么想,不怪人家。前面说了,秦所长是天然演员的造型,不用化妆,就绝好的一个汤司令。
到底是干了多年人民警察的,让小脚老太太拿尿盆泼过,两口子打架让媳妇咬过,什么委屈没吃过呢?秦所长出来,已经是心平气和。见了俩解放军,呲牙一笑,说:“同志们热啊,哈哈……”
解放军同志看看他,没搭理,估计是刚刚酝酿的阶级感情还没下去呢。
秦所长不管这些,就告诉他们虽然查不着,自己估摸刘师长住在八一大院,愿意带他们去访一访。
这回俩解放军好歹说了声“谢谢”,那就走吧。
八一大院就在派出所往西没多远,车走了两分钟就到了。秦所长说:“就这儿了,咱们下去问问?”
再看俩解放军,一脸土包子的神色瞧过来,目光甚是怜悯。
“嗯?”老秦愣了,“同志们,咱们下去问问……”
那营长鼻子里边哼了一声,问老秦:“你,没在部队干过吧?”
“没有。”老秦挺诚恳,心想这有什么不对劲么?没在部队干过的多了。
“就知道你没干过。”那营长不客气地教训老秦,“告诉你,师部的警卫员,最少也得一排房子呢,这种大杂院能是我们师长住的么?你这个什么大院门口连个岗都没有,你这不是糊弄我们么?”
唉,这小同志怎么说话这么噎人呢?这儿又不是空军大院海军大院,哪儿会有哨兵站岗呢?秦所长要说没说,看这位的脸色,一副眼睛长到头顶心的样子,估计说了也白说——后来刘师长说了,他这个部队是野战部队,建国改编以后就是援朝,援朝之后就是剿匪,尽在人少兔子多的地方转战了,军事素质没的说,但是作风么,那就……
老秦虽然脾气好,到底是对着鬼子宪兵队的刑具也没服过软的血性汉子,让人家这么指着鼻子教训,想想自己辛辛苦苦主动帮人还让人家叫汉奸,“腾”的一下脾气就上来了。
这北京的老警察脾气要上来,你就等着惨吧。他一不会打你,二不会骂你,有的是拾掇你的损招儿。老秦脾气上来,主意也就有了。
有是有了,到底是首都警察,考虑的还比别人多一点。老秦问那营长:“同志,您哪年入伍的?”
6.抱头鼠窜
“四六年啊,怎么了?”那营长张口就来,然后一愣,心想他问我哪年入伍干什么?
那就成了,老子我四二年就入党了,收拾你四六年的不坏规矩吧?老秦心里有了数,不等营长同志细琢磨,仿佛忽然开窍一样,恍然大悟道:“门口有岗的刘师长啊,我记起来了,他不是这个胡同啊,是这个胡同出西口,马路对面那个胡同里头啊。”
“哦?你想起来啦?”俩解放军互相看看,好像看白痴一样看秦所长:“啥叫不是一条胡同啊?这条巷子过了路不还是这条巷子么?”
“不是不是,”老秦认真地解释:“这边儿叫东四四条,那边儿叫钱粮胡同……”
“别说名儿一样不一样了,(省略粗话一句)快带我们去吧。”
老秦很客气,毕恭毕敬地带着“两位老总”(老秦原话)就奔了钱粮胡同,过了马路,不一会儿,看到一个白墙红门的大四合院。老秦一指:“就是那儿了,不知道刘师长在家不在家,你们自己去吧,我所里还有点儿要紧事,不能陪你们了。”
青砖院墙的四合院,高台阶大门楼,不但有哨兵还有传达室,很明显自己的师长在北京混得不错,两个解放军两眼放光,不再和老秦纠缠点点头过去敲门。
老秦掉头就往回跑。
他跑什么呢?兴许……所里真有要紧事儿吧。
后晌老秦干什么都有点儿发呆,沏茶烫了手,接电话拿板擦当了听筒,还不时往门口踅摸,神情渐渐不安,等到快下班的时候,就开始嘀咕了——老秦咱可是好人,为出口气把人家十年爬冰卧雪浴血奋战的前程都给废了,那可就不仗义啊。
这时候忽然有人骂上门来,老秦骤然松一口气。
因为骂上门来这主儿跟他太熟了,经常和老秦下棋的马胖子么。听老马骂得兴高采烈嗓门洪亮,就说明祸事闯得不是不可收拾。
马胖子上门来就骂:“好你个老秦啊,整人也没你这么干的,差点儿吓死了我的两个兵。”说着满世界找炉子通条,“这回不收拾你我还就不姓马了!”
嗯?老秦忽然听出味道来,他原来以为老马也住八一大院,是帮谁来打抱不平的,听见说“我的两个兵”,不禁奇怪,一把拉住:“等等老马,我知道你是为那俩送黄羊的兵来的,可人家找的是刘师长,关你姓马的什么事儿啊?”
听到“黄羊”,马胖子脸色微红,环顾左右气势锐减,道:“他们找的就是我,我参加革命前姓刘啊,到了总参,工作需要才改名么。”
“哦?”老秦眼睛嘿嘿一乐,伸手倒一杯茶递过去:“那你就更用不着收拾我了,反正你原来也不姓马,你既然来了就别摆架子了,快告诉我。”
马胖子苦笑:“我猜你就想知道……”
敢情“两位老总”兴致勃勃地到哨兵那里报了号,心想好几百里来的,老师长还不马上跑出来接见啊——算那个营长留了个心眼没提送黄羊的事儿,大概也觉得这虽然符合人情,但毕竟有些违反纪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没想到哨兵居然公事公办,先问他们有没有预约,听说没有就有些为难,拿个电话一阵打,末了说首长还没有回来,让二位去登记,等待安排接见。
在下也听过几次类似的事情,热心热肺地去见老首长老战友,还得登记弄景的,说这话的人往往不胜唏嘘,再无当日一个锅里搅马勺的亲近与快活。可是同时又挡不住炫耀一番:老战友现在混得如何之好。人,真是个复杂的东西。
估计这两位解放军同志当时的心思也差不多,但还是乖乖地到传达室登记。登记的同志非常客气,听他们找刘师长,打量打量很有些吃惊地问道:“你们是一二九师的老同志?”
一二九师是八路军最早的三个师之一,“老骨头”部队。1946年入伍的营长同志哪敢冒认,推得语无伦次,告诉人家,我们是那啥当年独立第××师的,来看望老首长。
登记的同志好像有些诧异,略带困惑地说:“你们没有预约,那就要等一下了。等刘帅回来,我们汇报一下,看今天能不能有时间和你们见个面……”
刘……刘帅?
“两位老总”当时就傻了。
没错,这钱粮胡同15号,就是原工农红军总参谋长,八路军一二九师师长,“中国军神”刘伯承元帅的家!(老秦说了,你们不是要找刘师长么?我没理解错吧?)
刘伯承,在十大元帅中以治军严谨,秉性刚毅而著称,军中谈起刘帅,虽然不乏“吃一个,挟一个,看一个”的幽默,但更多的是“摸摸下面有卵子没有”“两强相逢勇者胜”这类掷地有声的话语。朱老总虽然是十大元帅之首,但怕刘帅的肯定比怕朱老总的人多得多。据说在南京军事学院时期,连身经百战的将军们,也会在刘伯承校长严厉的目光下两腿打颤。
而这两个二百五,竟然把黄羊送上了刘帅的门……
好在刘帅并不在家。估计,这时候的刘伯承元帅,有可能正在总参开会琢磨喜玛拉雅山南面的那个邻居呢,所谓“铜头,铁尾,背紧,肚松”,就是这个时候提出来的。
所以“两位老总”还来得及逃出,傻过之后就是汗流浃背,汗流之后就是支吾两声不顾人家的惊奇掉头就跑——大概负责登记的同志还从来没见过刘帅有跑得如此之快的部下。
然后,就是俩人刚把车发动,那个营长就被骑着自行车的马胖子处长看见了……
据老马说,那位营长,也算是朝鲜战场缴过两挺机枪的人物,一直到了老马家里两条腿还在不停地打哆嗦呢。
从这里面,也可以看出东四这管片儿里面藏龙卧虎,堂堂独立师师长不过是骑自行车上下班的人流之一,老秦这样的派出所所长不好当。
不过,老秦退休的时候,给继任的王所长交待工作,可并没把自己管片儿里有几个师长几个王爷当回事。他当回事的,是一个外号叫“小胖”的。
老秦退休的时候,已经到了“文革”后期,小胖是东四地区土生土长的流氓,从小儿缺乏家教,打架骂街不说,稍大后更加嚣张,捅过人,砸过派出所,还当街调戏过饭馆的女服务员。屡犯屡抓,因为他“家里有人”,总能化险为夷,久而久之,就成了一帮小地痞的头头,成为东四这地方一颗没人敢惹的不定时炸弹。
秦所长对王所长说,你要是能降住“小胖”啊,这一片儿的治安,就没什么大事儿了。
说完,还摇摇头,说是说,他不太信王所长能轻易制住小胖,这小子毕竟太年轻,太书生气了。
没想到的是,上任三天,王所长就让“小胖”服服帖帖,并且从此在王所长任上老老实实。
王所长要感激的,是一只痰盂。
7.老头打架
王所长上任时间不长,就接到报警要他带人过去。
其实东四这地方天子脚下,人都老实,治安上很少有不得了的大事,导致出警的事儿多半是鸡毛蒜皮。片儿警们去了主要是调解,需要动手的时候很少。秦所长干了那么多年,去办事儿连个手铐子都不带。碰上要抓的小偷小摸,就看人,比较老实的呢,解开他裤腰带让他自己提着裤子前边走。不太老实的呢?解了他鞋带儿把俩大拇哥反背一捆,跟烧鸡大窝脖似的带着走。要多老实有多老实。
像燕子李三那样会缩骨功的贼?老秦说这么多年我还真没见过。
虽然危险性不大,毕竟老王刚上任,老秦放心不下,跟着就去了。
案子十分简单,多年的老哥儿俩下棋下急了。
关键时刻老大眼一花,车让老二给吃了。老大说明车暗马炮白吃你不能这样,老二说落棋无悔真君子吃了就不能还。老大不干,倚老卖老追着老二硬要那个车,老二更犟一张嘴把车给吃肚子里了——好大一个榆木棋子儿呢。后来为了让这玩意儿出来,老爷子连吃了三天韭菜。老大一看,嘿,你斗气儿啊,抄起茶壶把老二就给开了。见了血老二也不干了,揪住老大就拼命。老哥儿俩平时都练过点儿三皇炮捶、五行八卦什么的,这一掐起来就没人能分得开,老大媳妇一着急就让家里小子去派出所报警了。
王所长带着俩警察,老秦跟着过来一看,俩老乌眼鸡啊!老秦一声大喝,俩警察上去一人一个分开,到底哥儿俩掐架还不敢对抗政府,分开了就不打了,剩下你一言我一语地对骂,几十年的陈芝麻烂谷子都翻出来了。老秦、老王都有经验,就在那儿冷眼看着两边媳妇上去自己劝——让他们磨磨消消火。中国老百姓都怕官,过会儿一说往局子里带,保证老哥儿俩服软比谁都快,肯定是说喝多了,哥儿俩闹着玩,然后板起脸来做做工作,一人写个检查上医院看看也就完了。
正这时候,搅局的来了。只听胡同里一声怒吼,由远而近,门外头看热闹的妇女们一片声地乱叫:“小胖,你要干嘛?”“哎呀,不得了,小胖你可不能动刀啊。”“他爹,别喝了,快来有热闹看啦,小胖儿要剁他大爷……”
一听就不是好事儿。老秦老王往外一看,迎面儿一条莽黑的大汉,带了六七个小子飞奔而来,手里拎一把菜刀,口中喊着:“×××,你出来,×你个老东西,敢打我大爷!今儿爷们让你见见红!”
正是小胖和他那一帮铁哥们儿,敢情让茶壶开了的那位是小胖的大爷,一打起来就有那好事儿的给小胖送信去了。
老秦一顿,心说,闹大了,连个警棍都没带,这小子可是个亡命徒。不行,我得出去,这么多年了,他多少有点儿怕我。
正想着呢,老王已经腆着肚子晃悠着过去了,大模大样冲小胖一点手指:“你,来发的什么疯啊?”
老秦一听就想这小子还是嫩啊,跟亡命徒,能这么说话么?这不是招他么?
谁知道就这一句出口,只见对面小胖马上一个急刹车,带得一道黄土飞扬。这小子,“刷”,把菜刀藏身后了,口中讷讷问道:“王……王所长,您今儿有空来啊?”
“废话,我有什么空,不是你大爷吃饱了撑的跟人家干仗,大热天儿的我来干嘛?”
“啊,那我大爷可是吃了亏的啊!”
“你少废话,打架有政府管呢,轮到你说话?刚娶了媳妇,多好的日子你不过,想局子里的窝窝头啦?”说着,王所长把帽子摘下来吹吹里边的土又戴上。
“哦,王所长,我错了,您多担待。”小胖往后一退,黑脸上竟然泛起一丝红晕:“嘿嘿,我今儿喝多了烧的,和兄弟们跑跑,散散火……那什么,所长您忙,我们先走了啊。”
说完,小胖冲几个还在发蒙的小兄弟一挥手:“得,有王所长呢,没事儿,咱们走……”
一边儿看热闹的想笑不敢笑。老秦也奇怪,心说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就这两句话就能把小胖镇住?邪了。
这谜底,过了好多年,才从跟王所长的梁大盖儿那儿听了个大概齐,事儿,还是跟小胖娶媳妇有关。
8.凌雅仙杀夫
所谓“大盖儿”,就是大盖儿帽的意思,别看前边有解放军同志瞧不起警察的,但很长一段时间解放军同志也有羡慕警察的,那就因为警察们一直都戴着精神的大盖儿帽,而解放军同志们当时软绵绵的帽子很不提气。有了这个特征,街坊们把片儿警同志叫做王大盖儿、李大盖儿、梁大盖儿也就不奇怪了。
梁大盖儿这个人也很有意思,据说碰上犯葛的小子需要动手了,东四派出所的同志永远让梁大盖儿先上。理由?老王说得好,梁大盖儿的擒拿本事“不是跟人练出来的”。
不跟人练出来的还能是跟狐仙练出来的么?这个,本着坑里不再挖坑的原则,后边专门再写吧。先把句话撂到这儿,梁大盖儿调东四之前,是在白石桥派出所干的。
梁大盖儿后来岁数大了坐办公室,萨结婚改户口的时候他给办的手续。梁大盖儿对我做例行教育,就是什么生育要计划不能无证,夫妻要和睦不能打架什么的,一说二十分钟打不住。萨有点儿不耐烦,就跟他说:“梁叔叔,萨那媳妇您也看见了,那是打架的人么?”梁大盖儿“扑哧”一乐:“看着文静就不惹祸啦?那小胖能让咱王所长一压二十年?”
话说到这儿,估摸着是小胖也不在这片儿住了,梁大盖儿藏着掖着这么多年憋得难受,就勾两句,听他怎么说。
敢情,小胖怕王所长,那是从王所长上任第三天开始的。
小胖这厮虽然粗夯,讨了个媳妇叫凌雅仙却是活泼漂亮,脾气还好。王所长提升的时候,小两口正筹备结婚呢。您说孬汉子怎么总能娶好妻?其实里边一点儿玄妙都没有,两家是对门街坊,凌雅仙跟小胖属于青梅竹马,从小过家家就是做小胖的媳妇,长大了小胖越发地像个张飞,别的小伙子就算对凌雅仙有什么想法,那也只能停留在有贼心没贼胆的阶段。一来二去,凌雅仙发现自己好像没什么可选择的了……
不过,凌雅仙也挺知足,婚前婚后小胖对媳妇好那是没的说。
梁大盖儿总结:“你看,就这号打狗骂街的,往往对自己媳妇护得厉害,抡菜刀都行。我这儿见过几个顶不是东西的,还都是念过书的主儿。”
萨说:“那是,英雄每出屠狗辈,百无一用是书生么。”
梁大盖儿忽然张口结舌:“那个,那个,我……我可不是说念书不好啊,我是说,我是说有人天生混球,他念多少书也没用啊。”
忽然想起来前两天梁大盖儿还在找萨爹帮忙给他儿子踅摸辅导老师呢。
回过头来,还是说王所长跟小胖的事吧。
王所长上任第三天,那天星期日,就王所长和梁大盖儿俩人值班,凌雅仙一进门就哭上了:“王所长,您快去看看吧,我把小胖给打死啦……”
嗯?那小子一顿吃六个馒头的主儿,凌雅仙风一吹就走的身板能把他打死?再说了,两口子快成亲了,好还好不够呢,谁舍得下这样的狠手啊?
“来的时候还有气儿吗?”王所长赶紧问。
凌雅仙傻傻地点点头。
赶紧,也不留值班的了,俩人跟着凌雅仙就走,一边走一边了解情况。
走了不到二百米,情况就明白了,这案情……可真是够邪性的。
原来,这几天,小胖和凌雅仙都在忙着采购结婚用的东西,这个活儿不轻松,凌雅仙进门 7684." >的时候,小胖正累得靠在床上“哼哼”呢。
那时候结婚要用什么东西,大伙儿还有印象吗?就算殷实人家,也不过是三转一响带咔嚓,四十八条腿。什么是三转一响?嗯,过来的朋友不妨给后来的弟兄们解惑。
不过,寒朴之外,也有有意思的地方。那就是因为商品匮乏,大家买的结婚用品,往往如出一辙,比如大红的双喜字脸盆,铁皮壳的暖壶,那就真是千篇一律的新房装饰了。
当然了,还有一样,也许大家都有印象,那就是同样红色喷花,喇叭口掐颈大肚的双喜字高筒痰盂儿,好多老人的家里,现在还保留着这种特殊时代的“艺术品”。
今天凌雅仙手里就正提着这个东西回来。
小胖看见媳妇马上不累了,站起来往上凑合,一边占点小便宜,一边问:“你今儿买什么回来了?”
凌雅仙半推半就地躲着,忽然童心大起,笑道:“今儿给你买了个帽子。”说着抄起手里的痰盂儿,照着小胖的脑袋就是一扣。
万没想到,就这一下,“刺溜”一声,这痰盂儿竟然一扣到底,恰把小胖的脑袋装了进去!
这下子事出意外,凌雅仙手足无措,只听得小胖在痰盂儿里大声呼喊,声音憋闷。小胖马上开始努力地想把脑袋从这个“帽子”里褪出来,无奈人脸上的各种器官出于下雨防存水的缘故,棱面都是朝下长的,这帽子的尺寸可丁可卯,戴上容易,摘,可就不那么容易了。回过神儿来的凌雅仙过来帮忙,但无论两口子是拉是拽,是抻是拔,那痰盂儿就像长在了小胖的脑袋上,是纹丝不动!
凌雅仙本来就是那种小家碧玉式的女孩儿,几下子拉拽没了力气,只好松了手。看这个头戴酷似古代皇帝平天冠的奇形怪物在家里乒乓地折腾,一边使劲问痰盂儿里的小胖自己该怎么办——她一向习惯了听小胖的,一时间还真不习惯自己拿主意。
无奈小胖在痰盂儿里闷着,说什么都瓮声瓮气的,凌雅仙是怎么也听不明白,一个劲儿地追问。
本来小胖脾气就暴躁,憋在里头再被凌雅仙迟钝的反应一气,火往上撞,大吼一声:“快给我把这玩意儿砸开!”
砸?这回凌雅仙终于听明白了,可……拿什么砸啊?小胖不断地跳着脚催促,凌雅仙没主意间一眼看见院门后头的门闩了。
情急中也没顾上多想,凌雅仙抄起一米多长的柳木大门杠,照着小胖脑袋上的痰盂儿就是一下……
要说凌雅仙也就是一股子猛劲儿,一米多长的大门栓呢,平时就让她抡起来砸,小胖未必会皱一下眉头,只当是两口子消食儿了,但这脑袋上套一个痰盂儿再砸那可就不一样了,凌雅仙砸的劲儿不大,但当时小胖抱着脑袋——确切地说是抱着痰盂儿转两圈,躺地下就抽上了。
等王所长他们赶过来,只见门杠丢在一边,小胖躺在地下,两条腿不规律地抖动,样子相当吓人。
忘了交代凌雅仙是干什么的了,东四四条胡同正中有个大院儿,就是木偶剧团,凌雅仙就在那儿上班,是报幕的。不过木偶剧团不比话剧剧团,人手编制少,报幕的还得兼管打个锣什么的杂活。闹不好,凌雅仙这一门杠,就不自觉地带上了专业的功夫。
王所长来了一探,嗯,鼻子底下还有气儿。王所长有经验,赶紧给小胖摆了个合适姿势,弄点儿凉水洒在他脖子两边,再摘下帽子往痰盂儿里头扇风,一来二去,小胖长出一口气,缓过来了。
缓过来了,小胖的驴性子就发作了,还在痰盂里就破口大骂自己的媳妇,语言不堪,凌雅仙在旁边听着,脸上红一阵白一阵难堪得不得了。
这时候,王所长就从一边抄起一把吃饭勺子来,照着小胖的痰盂儿当地一敲:“嘿,你小子,嘴里干净点儿。”
一下子,小胖就没动静了,半晌,才问:“雅仙啊,咱家谁来了?”
好么,又扇风又急救的,才知道这儿还有别人啊。
“派出所的。”王所长说着,又是一勺子,“《口当》!”“噢,王哥吧?坐,我就是训我媳妇……”“《口当》!”这回是梁大盖儿看出便宜来了,也找个家什儿照着小胖脑袋来了一下。“自己媳妇也不能脏话招呼啊?王哥是你叫的么?叫所长。”
“噢,那什么,王……王所长,梁大哥,我知道错了,跟媳妇也不能说脏话……咱有话说话啊,您别敲了成不?您一敲我就觉得邢台又地震了。”
王所长乐了:“得,这个事儿你写个保证。别回头雅仙三天两头往我那儿跑告你的状我麻烦。”
“这好说,好说,所长您先想个办法把我弄出去成不?”
王所长挠挠头,忽然计上心头,说雅仙啊,把你那雪花膏都盒来。当报幕员的凌雅仙自然也少不了这东西,赶紧就给找了来。
于是,王所长就指导凌雅仙把一盒雪花膏都挤到痰盂里,想方设法涂抹到小胖的脸上脖子上。然后,王所长就说出了自己的方案——让小胖抱住屋里柱子,自己和老梁旋转痰盂儿,争取把它从小胖脑袋上拔下来。
眼看着痰盂儿一分一分地拔了出来,折腾到鼻子却再也过不去,无论怎么让,都没法给这个玩意儿腾出地方来,而且,这么一拔,那痰盂儿就箍到了小胖的脸上,眼看里面空气越来越少,小胖开始拼命挣扎,大有立即要窒息而死的趋势。
王所长正要暂停行动,退回重来,忽然眼角瞟到了小胖扔在桌子上的打火机,顿时有了主意。
9.人言可畏
眼瞅着毫无希望,王所长看见了打火机急中生智,抄起来照着小胖后脖颈子“啪”一下就打着了。
凌雅仙惊呼中,小胖“嗷”的一声惨叫——惨到什么程度呢?据说连梁大盖儿这种神鬼不怕的猛人都浑身一哆嗦。晚上隔仨院的王姥姥孙女去派出所报案,说老太太丢了要民警帮着找。据称是下晌猛听见这边惨声嚎叫,王姥姥抄起个包袱皮颤巍巍就往外跑,动作比兔子还快,嘴里还直叨唠:“刚过几天安生日子,这鬼子怎么又来啦……”
小胖倒是解脱了,他看不见,对烫过来的打火机毫无思想准备,猛然一烫一激灵,脖子不由自主地一缩,“砰”的一声,跟开酒瓶塞子似的脑袋就拔出来了,倒是抓着痰盂儿的梁大盖儿坐了个屁股墩。
出来是出来了,可也付出了相当的代价——估计是这猛然一挣碰破了鼻子,鼻血蹿出来了,凌雅仙赶紧扶着他到外屋塞棉花球止血。
王所长提溜着痰盂儿,灭了打火机笑得嘿嘿的,和梁大盖儿俩人就耍上了贫嘴。
刚耍了几句,忽然一阵香风袭来。
要小说里,这可能就是哪个花魁出现了。别想歪,基层片警的,哪儿有这么多艳遇。来者何人?
小胖。
这小子怎么这么香?您想啊,一盒雪花膏都抹上,能不“花香袭人”么?
小胖鼻子上堵个棉花塞,满脸鼻涕眼泪(拔出来的时候碰了泪腺神经,俗称“酸鼻儿”),扑过来对着两位警察同志纳头便拜。
“你小子这是干什么?”王所长赶紧拉他,小胖趴地上就不起来:“所长、梁大哥,救命之恩,咱就不说啥了,以后两位哥哥有啥差遣,水里水里去,火里火里去,皱一皱眉头那不是人养的。”
小胖满嘴胡话,口气真诚。
王所长鼻子里“哼”了一声。这种混混他可知道,刚才说服了服了的,那都是形势所迫,你没点儿能拿得住他的能真服你?嗯?小胖这种人老子爷都能打,他哪是那报恩的人啊!料他还有话要说,王所长和梁大盖儿都不理他,等他后边的话。
这边凌雅仙也过来拉他起来,小胖朝她一瞪眼,递个眼色,凌雅仙不敢拉了,赶着拿点子块糖瓜子招呼两位警察同志,反正都是为结婚准备的,倒也方便。
看没人理他,小胖脸憋得跟个茄子似的,只好自己下台阶了:“所长……要没你们今儿弟弟就算是交待了,这救人救到底,今儿的事儿,您二位能不能……能不能……能不能别给我说出去?保个密,就当两位哥哥帮我一大忙,咱小胖决不能忘喽。”
王所长、梁大盖儿互相看看,若有所悟。
是人,他都有弱点,小胖这人的弱点,就是好面子,所以,他绝不能让这个事儿传出去。
您说脑袋上套个痰盂儿算什么丢人大不了的事儿啊?
“嘿嘿”,话,就看怎么说,要让王所长和梁大盖儿刚才耍贫嘴的说法,那问题可就严重了。别忘了,痰盂儿在北京老百姓这儿还有个称呼,叫做“尿盆儿”,这事儿经梁大盖儿一编排,就成了“小胖结婚头天钻他媳妇的尿盆儿,进去出不来了叫警察”……
这要传出去,别说在这片儿混,小胖还活不活了?
双方“诚挚而友好地交换了意见”以后,最后的君子协议是小胖保证自己在这片儿住一天,就决不给所里添麻烦。王所长和梁大盖儿呢,跟他说了,你只要住这片儿一天,这话就传不到多一个人的耳朵里。
人言可畏啊,阮玲玉的教训在前边,王所长答应小胖的条件大概也是怕出人命。
王所长看见小胖提刀而来,摘帽子比划,就是提醒他:“你小子,忘了尿盆儿那事儿了?”
您说,这周围都是街坊四邻的,小胖能不怕么?
拿住脉门不用刀,这人的运气就是不一样。那老秦和小胖打了几年交道,文的武的都用上了,也不过得他卖三分面子,老王刚上任,凌雅仙一棍子就给送来这么个大大的辫子让他大揪特揪,竟然让小胖二十年不得翻身。
至于那痰盂儿,以后再没人见过,据说是结婚当天晚上就让小胖给砸成饼子扔垃圾站了,说是一看见床边立这么个玩意儿就那啥……
前面说了,这梁大盖儿也是一神主儿,到现在还有不少街坊记得“梁大盖儿捉妖精”呢。
捉妖?难道人民警察还兼当道士么?
还真不奇怪,这派出所的警察啊,谁也没指望着他能抓个江洋大盗什么的,倒是有什么稀奇古怪的麻烦事就会想起他们来。在老百姓眼里,这片儿警和公司里做IT的一个性质。怎么一个性质?公司里好多人不明白我们做IT的到底是干什么的,干脆把我们当万金油。钢笔不下水了,找你;咖啡机坏了,找你;MM跟男朋友吹了……这个,MM直接上网骂人就不用找IT了。
所以,警察同志也一样不断被各种奇怪的事情所“骚扰”。至少在我住东四的时候,片儿警的工作极为琐碎。猫丢了,找警察;出差孩子没地儿吃饭,找警察;王大爷错吃了保胎药,还是找警察。
大多数时候,警察同志也就忍了,谁让都是街坊抬头不见低头见呢?猫丢了,管片儿溜达时候帮你打听着;孩子没地儿吃饭,来所里食堂吧,反正就几天的事;王大爷……落便秘的毛病不是我们的责任,谁让你们不先送医院的?
可等到吴家老太太登门请片儿警去捉妖精,警察同志还是觉得太过分了。
“咱们政府是共产党,不能搞这个封建迷信。”值班的干警小刘干脆利落地拒绝吴老太太。
10.梁大盖儿捉妖
好好的怎么会闹妖精呢?原来吴老太太住66号院,就老两口,本来挺清静的地方,近来半夜却总是闹妖,有东西满院子乱扑腾,是猫?可不叫,半夜起来看,跟几个火团似的还一蹦一跳的。
老太太一琢磨,心思就望闹妖怪上边去了,点了香祭祀。第二天再看,放在廊子下面晾晒的花生给吃去了一半!
这回老太太可不干了。啊,就国庆节发这点儿花生,定量供应的,你仙人家家的还来吃我老太太的东西,总不成仙家现在买东西也凭本吧?一生气也顾不得得罪妖精的后果,就给告到派出所来了,没想到警察还不管。
老太太说:“我不是搞封建迷信,就是求你们去把那妖精抓了去。”
小刘说:“妖精都出来了,大娘您还不搞封建迷信呢?”
老太太说:“你公家人可不兴瞎说话啊,妖精可不是我搞封建迷信出来的,它是自己蹦出来的!”
小刘说:“不管怎么说吧,我们只管犯罪分子。要不,您上革委会问问去?”
老太太说:“我去过革委会了,他们说要是闹猫,小孩儿扔砖头他们管,还说我那儿闹妖精是四旧——妖精在哪儿闹,我能管得了吗?”
小刘说:“就是啊,您看这妖精可不是四旧么?现在哪儿还有闹妖精的啊?都闹红卫兵……嗨,您瞧您都把我气糊涂了。”
老太太说:“对啊,妖精是四旧,你们帮我破了去!”
小刘说:“怎么捉妖精我们警察可没练过。”
好说歹说小刘就是一口回绝,还带着老太太无理取闹的意思。老太太十分不乐意可是也没办法,一边走一边叨唠:“你们警察都不管,这闹妖精到底归谁管啊?白云观现在也没个道士了……”
没想到,第二天一大早,老太太又来了,说民警同志啊,这回你们可不能不管啊,妖怪把我老头都吓出毛病来啦……
这回事儿闹大发了。
照吴老太太的叙述,头天晚上这妖精又来了,这回,是半夜。吴大爷惦记这事儿本来就睡不踏实,听见院儿里闹腾,披了件衣服就想起来看看。
老爷子是想悄悄瞅瞅,所以慢慢,慢慢地把窗帘拉开,刚一探头,老爷子一声大叫就栽倒那儿了——敢情在窗台儿上就坐着一个妖精,红红的眼睛像火炭,一身霞光,牙齿雪白,两耳尖尖,正和老爷子来一个脸儿对脸儿。
吴大爷吓得肺气肿发作,住院了。
这回小刘再说妖精不归警察管,吴老太太可就不干了。你们是片儿警不是?那妖精是不是住这片儿的?住这片儿怎么不归你们管?你不管我找你们领导。
谁是领导啊?
就是王所长呗。
王所长皱着眉头听了半天,最后说:“这样吧,老太太,我跟您去一趟,咱们实地调查。妖精,咱也得看看是什么品种,抓不抓得住不是?”
就这样,王所长骑着桃木剑——错,骑着自行车就跟着老太太去了。看了一盏茶的工夫,走访了一番邻居,回来跟老太太说:“这妖精我们警察捉定了,您放心吧。”
回所里一指梁大盖儿:“你,带宝彤、小刘,去66号院,捉妖精。”
“啊?”梁大盖儿一愣,“所长,这活儿我可没练过,要不,您上,我们跟着学学?”
“哪儿那么多废话?你在白石桥的时候不是非洲蟒都抓过么?”
“是啊,”梁大盖儿一指旁边那柳树,“那么粗的呢,跟笋鸡一个味儿……不过所长,那是蟒啊,这回可是闹妖精,它性质不一样啊!”
“有什么不一样的?你听我说……”
听着王所长说,梁大盖儿顿时释然,舔舔嘴唇说:“所长,没问题,您瞧我的吧。”
第二天早上,王所长上局里开会,中午回来,刚进门,就闻见一阵子扑鼻的香味儿。接着,就看见梁大盖儿带着几个小警察打着饱嗝从食堂走过来,见了王所长马上笑嘻嘻地迎上来,七嘴八舌地打招呼。
“所长,真够意思,谢谢啊。”
“再有这活儿您还叫我们成不?过瘾。”
“怎么吴老太太他们家不闹妖精?”
“……”
老王乐呵呵地听,等他们说完了,问:“怎么样?妖精抓住啦?”
“抓住啦,抓住了仨呢,那大,那肥……”
老王接着乐,忽然鼻子里又闻见了那股香味儿,嗅嗅,笑容就有点儿僵:“你……你们不会抓住就给……就给……”
“炖了!”梁大盖儿剔着牙一脸地邪笑,“大师傅弄猪蹄子一块儿炖的,香!所长,给您留着一盆呢,让大师傅给您热热去?”
话没说完,只见王所长已经变了脸色,“噌”的一声奔了食堂。
宝彤还那儿接着乐呢:“瞧咱所长馋的。”
这时候就看见王所长出来了,手里托着饭盆,一转身,又钻进了临时关犯人的小黑屋。
这回警察们都不笑了,这所长闹的是哪一出呢?
等王所长出来,已经是一脸的严肃:“吃了兔子肉的,都出来。”
连梁大盖儿,六个警察乖乖地站出来,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莫名其妙。
王所长冲值班的警察喊:“老徐,快给医院打电话,让他们赶紧派辆急救车来——你们,”手一圈那六个警察,“叫你们做!都老实待着,准备灌肠洗胃吧。”
“啊?”梁大盖儿一伙儿傻眼了。
11.洗肠子
妖怪和兔子有什么关系?吃个兔子还要洗胃灌肠,这怎么回事呢?
事情还得从王所长勘察现场说起。
吴老太太家闹的妖怪就是兔子,这个王所长早清楚,红眼睛长耳朵大板儿牙一蹦上窗台,照这个形容除了兔子还能是什么?蓝心湄也做不出这个形象来啊。何况,王所长还在吴老太太院儿里捡着一把颗粒状的兔子屎呢。
问题是这北京城里哪儿来的兔子?就算北京建城几百年还能有野生的兔子残留下来,到了“除四害”连麻雀都不放过,那么大的兔子能躲过去么?它总不能是真的会法术的兔儿爷吧。
王所长是打听了周围邻居才弄明白的。
66号院前面临街,后身是一个菜站,扔了一地的菜帮子。左边一家,是一个制作毛主席像章和塑像的小工厂,工人都挺忙的也没什么异常。那兔子的老巢,就是右边的68号院汪家。68号院和66号院隔着一堵墙,王所长进去的时候,只见这堵墙边堆满了杂七杂八的木料,正要问有没有人在,就看见一头肥墩墩的兔子从木料堆里冒出来,开始啃一根木头上的蘑菇,发现有生人来,一个倒毛没影儿了。
“好小子,找你呢还敢出来!”
这大堆木料,是唐山大地震时候搭地震棚留下来的,支支棱棱占了好大一片地方。知青回城之前,好多院子都挺空旷的,和现在完全不一样。
王所长就向汪家打听兔子这事儿。别说,还真找对了,汪老爷子“嗨”了一声,说别提了,都是我那老太婆一时心慈手软啊。
说起来汪家,可是有来历的。这胡同里多旗人,汪家祖上是大清一路贝勒爷,做过西安将军,是镇压回族同胞起义的刽子手,维护祖国统一的大功臣。我和他们家小刚是小学同学,挺温文尔雅的一个孩子,跟凶恶的辫子兵一点儿都拉不上关系。后来才知道,要不是辛亥革命,这小子生下来就是什么世袭二等轻车都尉!和二等轻车都尉一块儿扫地做值日什么感觉?当时不懂,现在想想觉得心里蛮怪异的。
因为是旗人,东北的亲戚就不少。有亲戚来北京住宿麻烦了贝勒爷后代,带来两只兔子,算给孩子做个玩物。当然,也可以杀了吃肉。汪家老太太信佛不让杀,一不留神俩兔子就跑进了木料堆里,不久竟然繁殖了起来,满院子地打洞,而且经常夜间啸聚,劫掠食品。这时候汪老太太也后悔了,但家里青壮都插队去了北大荒,剩下老的老、小的小,要把这一片木头都翻起来抓兔子,可不容易,就一直拖了下来。
行啊,只要你们同意杀就没问题。回所里王所长就指派了梁大盖儿。
照梁大盖儿自己说的,整个东城分局,抓人不好说,抓个山猫儿野兽儿的,我梁大盖儿认了第二也没人敢认第一。带了人去,一会儿就在66号墙根底下发现一个兔子洞。这肯定是从六十八号打过来的。梁大盖儿让其他的警察过去,把木料堆翻开找洞。
都翻开是不容易的,但翻开墙根这块儿,还不算难,不一会儿就找到四个洞。梁大盖儿让警察们堵住了其中三个,剩下一个买了盒“大生产”香烟,几个警察轮番往里面喷烟。
不一会儿,66号院这边就冒出烟来。再过一会儿,就有兔子蹦出来往外跑。
早就等着你呢,只要兔子往外蹿,梁大盖儿上去就是一脚,踢翻了往地上一摔打就是兔脑震荡休克,乖乖束手就擒。一转眼捉了三只,再没有往外跑的了。
连串动作干净利落,立竿见影。围观的老百姓都由衷地佩服鼓掌。
事情到这儿,本来已经做得很好,梁大盖儿偏偏节外生枝,拿兔子给群众做完反封建教育以后,就送了食堂,哥儿几个美美地打了牙祭。
这不怪梁大盖儿,那时候肉都凭票供应,警察也是人,也馋嘴不是?
王所长可比他想得深。他早就在琢磨——兔子这玩意儿,能吓住孩子,吴大爷早年也是张作霖手下干过宪兵的主儿,怎么会怕一个兔子呢?
还是吴老太太解释了——那怎么能是兔子?在院子里一走都会发光!
发光?这可就新鲜了,难道这兔子还带着手电筒么?
王所长就存了个心眼,想这兔子别是哪个实验室跑出来的吧?说不能还是做放射试验的,要不怎么会发光?
要真是这样那就可怕了,不成,得找老汪家调查兔子的出处。王所长琢磨着回到所里,一进门就得到了兔子已经被毁尸灭迹吃掉的可怕消息。
不过他还抱一丝侥幸,所以急急忙忙端了兔肉到黑屋子里看。看的结果——蓬荜生辉啊!
所以,一出来王所长就叫了救护车。
麻烦的是医生也说不准这是什么毒,甚至有毒没毒,只是到了暗处,能看得出老梁他们的确口冒火花很不正常。化验需要时间,只能尽量从最坏考虑。这样一说,警察们也都紧张起来,一阵儿觉得肚里不对付。就这样梁大盖儿一班人算是领教了灌肠洗胃的可怕,一天下来老梁掉了四斤多。可是医生还不放弃,叮嘱化验结果之前警察同志们继续洗胃,天天洗,直到嘴上不再冒亮光为止。
与此同时,兔子的出身也查明了。原来送兔子的客人是东北一家兔肉加工厂的,干这个,难免每天要杀几百只兔子。去了骨头把兔子肉用兔子的膀胱包起来,都是蛋白质没肥膘,卖到香港换外汇。送来的兔子都是不合格的“劣等产品”,但是来路蛮正的,世>?界人民都吃它。
找不到原因,老王发愁啊。
正这时候,有人报告,说68号和像章工厂的打起来了。
12.惊动了法医谢大拿
东四派出所本来编制就不大,这一下走了六个警察去洗胃,人手不足,上下忙得团团转,有点儿事就得王所长亲自出马。
原来,打架的起因还是梁大盖儿,他打了三个“妖怪”以后,变态地曝尸示众,炫耀武功,给广大居民同志留下了极深刻的印象。下来以后,有俩像章厂的工人就想起厂里的一档子事儿来。
原来,这个厂子做的毛主席像,最近颇有一些无端损坏。他们厂做的毛主席像是立式,军装,姿势是一手挥起、一手背后那种,石膏胎子,上荧光颜色,很受欢迎。成品都放在车间阴干等包装,结果最近有相当多的主席军帽大衣被啃成渔网状。根据情况,厂里认为是闹耗子咬坏的,这还得了?于是向上申请,专门买了块腊肉拌耗子药打埋伏。那时候供应困难,腊肉是内部供应的高档食品,别说耗子,普通老百姓都吃不着。用这个稀罕东西做饵效果不错,每天都能捡到一两个死老鼠——这耗子算幸运,此时极“左”的劲风已过,还能留个全尸。要照“文革”初期的时候非得按现行反革命发动群众搞批斗不可,那结果就不知道是碎尸万断还是变肉饼子了。
耗子虽然抓了不少,主席像被啃的问题依然如故,当时没有经济效益一说,可政治影响不是闹着玩的,看来这耗子真是有阶级仇恨,要不,怎么不啃桌子椅子,专对毛主席下手呢?
看了梁大盖儿捉妖精,俩工人就琢磨了,这“犯人”闹不好不是耗子,是兔儿爷吧?
俩人留了个心眼,晚上埋伏下,结果半夜里一头漏网的“妖精”,对梁大盖儿的“曝尸示众”不当回事,又溜过来啃主席的大衣,当场让两个工人打翻壮烈牺牲。
第二天,趾高气扬的两个工人带着死兔子就上六十八号讲理去了。
其实,这个事儿要是好好沟通,是个皆大欢喜的,毕竟汪家也希望这妖精早点儿落入法网才好,不然传出去六十八号汪家老往外跑这个东西名声也是不大好的。但两个工人埋伏成功,比较兴奋,说话就冲了点儿。汪老先生担着封建残渣余孽的高风险名声几十年,一看这事儿闹不好能和恶毒攻击毛主席挂上号就不干了,死活不认这兔子是自家的。死兔子又不会说话,确实不能证明是他这儿跑出去的——废话,活兔子也不能说话啊。
双方一较真,就不免有了些肢体语言的交流。
不过,汪老先生那么大岁数,俩工人手上也很有分寸,所以王所长赶到的时候,局面还没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所里一堆事儿呢没功夫跟他们较劲,问明情况,王所长的处理干脆果断——没人能指挥兔子啃主席像,这事儿纯粹工厂方面不对。两个小伙子给人家老人道歉,跟着去医院看看有没有受伤,回来厂里内部教育……最后,兔子,没收。
俩工人蔫头耷拉脑地要走,王所长忽然想起一件事儿来:“等等,你们那主席像是荧光的?”
工人点点头。
下午,王所长就把分局的法医谢大拿叫来了。
东四这片儿治安良好,大案极少,很少有用得着谢大拿的时候,但我一直记得此人,因为他曾经和所里唯一的女警察冯姐打得火热,差点儿成一对。而萨对冯姐的警花形象也挺敬仰的,自然就多留了一个心。别想错啊,冯姐干警察的时候萨还上小学呢,就是一个纯粹的敬仰。
俩人最后还是没成,人说是冯姐受不了谢大拿的大大咧咧。
按说大大咧咧也不是什么大毛病,冯姐自己也不是什么细致人,曾有一年射击测试走火,一枪击穿旁边警察帽子的壮举。有人劝冯姐凑合算了。冯姐说,那是能凑合的么?开完死尸不洗手就抓馒头吃,提醒一回忘一回。上回给他洗衣服,一掏兜,一节手指头……
都闭嘴了。
冯姐的话不无夸张,比如手指头是装在证物袋里的。但谢大拿的敬业精神可见一斑。论业务大家都非常信任谢大拿,人家有一条猪腿破一起凶杀案的光辉履历,都上了当年的《啄木鸟》杂志呢。
那案子别让大伙儿惦记了,不过就是罪犯想把死者塞进一个箱子里,但死者腿太长只好打断了塞,谢大拿弄了条猪腿,用嫌疑犯屋里的扳道钳砸断,得到了和死者腿骨一样的破坏特征,从而确定了凶器,让罪犯无可抵赖。
所以这回让他看个兔子,谢大拿肯定觉得是小菜一碟。
不一会儿结果就出来了——头部有钝器伤,皮下四方形凝血块,可判断致命一击是头部被钝器所伤,因伤及脑部动脉形成颅内大出血而身亡……
王所长看得直上火,“这个不用你分析,我早知道它怎么死的,我就想知道它有没有毒。”
毒?谢大拿脑袋晃得跟拨浪鼓似的,很有把握地说:“发育良好,肌肉弹性极佳,神经系统无兴奋现象,没有中毒。”
就差说皇上六脉吉祥了。
王所长终于松口气。
事后的调查证明,这兔子之所以发光,就是因为啃了荧光的主席像,这种荧光物质倒是没什么毒性。也是,主席像上用带毒的玩意儿,弄不好就算罪名呢。那么,兔子怎么会啃主席像呢?兔子虽然是啮齿类动物,但和耗子不一样,没有到处啃东西磨牙的习惯。荧光材料也不好吃。这原因颇为有趣,原来是兔子在北京城混生活营养不平衡,食物主要是菜站和垃圾站的菜帮子,缺少矿物质。而主席像上涂帽子和大衣的染料里面,正有一些兔子需要的元素,兔子是为了吃染料才啃主席像,吃了荧光材料的,纯属无意。
就是可怜梁大盖儿一班人,无缘无故被大夫整得半死不活的,回来一听洗胃就哆嗦。多年以后小刘调到外地当刑警,据说有一次抓了个老贼,不供窝点。刘队长审了一夜一无所获,忽然发了神经,怀疑老贼吞了香烟屁股自杀,送去医院连续洗胃灌肠,充分发扬革命的人道主义精神整整抢救了两天两夜。
于是,老贼招了。
这两件事有啥关系,那我可是不知道。
13.动物园的友好单位
大破兔子精的事儿讲完,似乎还应该说说梁大盖儿的擒拿功夫来历,这算是前面交待过的。
梁大盖儿,本来不是这里的片儿警。原来他是海淀区白石桥派出所的,因为娶了我们胡同的英子姐,愣托熟人调东四来——要说警察就这点儿好,县官不如现管,那时候俺老爹也在海淀区上班,他就没能耐调回东四来。
话又说回来了,不怪萨爹没能耐,派出所哪儿都有,中科院能每个胡同都设个点儿么?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顺便说一下梁大盖儿的媳妇英子姐,也是一位奇人,爸爸是军统特务,跑去台湾了,妈妈是被霸占的纺织女工。别以为解放前特务欺负人是瞎说,那时候的特务的确无法无天。老太太活着的时候,说那特务凶得很,连川岛芳子都吊过(这事儿沈醉先生证实过,抗战后军统特务敲诈勒索,让被拘押的汉奸们吃过不少苦头)。如此身份决定了“文革”中英子姐的矛盾:开会的时候,她一会儿是跟着她妈妈这边儿控诉国民党特务的罪行,因为老太太的喉咙被特务打坏了,说话含糊不清,得英子姐翻译;一会儿又变成特务家属跟着挨批斗。
这时候梁大盖儿还是挺够意思的,不离不弃。当然等梁大盖儿调过来,英子姐受委屈的时候就少多了,一来胡同儿里头本来斗争气氛就不热烈,二来谁敢不买梁大盖儿的面子啊,那俩眼一瞪跟牛眼睛似的。
梁大盖儿很算是“见过世面”的人。中国人对吃特别有兴趣,见面问好都是:“您吃了吗?”尤其是对稀罕东西,那更是非要一吃为快不可。福建人吃壁虎,广东人吃耗子,都是当世名菜,直到吃果子狸吃出了“非典”,才算收敛。有人说艾滋病比牧师更有效地维护着美国的家庭,那么,换句话说就是“非典”比法律更有效地保护着中国的野生动物。
因为是白石桥调来的,梁大盖儿这方面很有牛皮可吹。一说就是,你吃过龙虾算什么?知道吗?咱吃过狮子肉!
梁大盖儿何德何能,居然可以吃狮子肉?
原因很简单,白石桥派出所辖境正毗邻北京动物园,照现在说法,双方是友好单位不免联络感情。现在大伙儿果子狸都不敢吃了,可动物园的规矩是死了动物除非做标本或者中毒死亡,都是兽医检验后一烹了之,这个传统到90年代依然如此,不知道今天是否照旧。
所以梁大盖儿吃过的,不仅有狮子,还有斑马、羚羊,甚至海豹。这些吃,都和今天的腐败拉不上关系,不过是去谈工作,谈完了顺便在食堂买来吃。要说有点儿特别照顾,也就是园里给警察们换个饭票而已。根据梁大盖儿的描述,动物园的食堂里,看见“葱烧野牛肉”或者“清炖河马杂碎”大概并不稀奇,只不过敢吃不敢要看您的胆量了。这一点萨爹一位动物所的朋友曾予以证实,动物所的人到动物园贺年,中午吃饭的菜,就是红烧牛羚肉。牛羚,国家二级保护动物。这一头是游人喂食连塑料袋一块儿喂撑死的……
那么,动物园周围那么多单位,怎么不见别的部门比如天文馆能攀上这关系呢?主要还是业务不沾边。
您说动物园和派出所能有什么关系啊?小时候,我曾经以为动物园要靠警察们帮助才能降住狮子老虎,后来兄弟里面有人做了兽医,才知道动物园本身就是干这个的,用不着警察帮忙,动物们也毫无尊重执法人员的基本素质。
倒是相反的例子是有的。
警察会怕动物?那可没准,插一段吧,我那兽医朋友讲的。
这位兽医朋友在华中帮人家开野生动物园,办理过一次进口非洲狮的业务。
进口非洲狮,当时最近的入关口岸在广州,没办法,就它那儿能办检疫,要不,就得去北京。两头狮子到了广州,一番打针吃药以后,就要送动物园了。
这东西怎么送呢?坐飞机太贵了,那是特种货物,要增压增温舱的,普通货机不行。坐火车呢?火车站不给狮子卖票。这是开玩笑了,实在是客车上没这个条件。您想啊,走卧铺过道里,忽然旁边一探头伸出一狮子脑袋来……
唯一合理的办法,就是大型货柜车,一路北上。
不过这也不是第一次了,以前他们也干过类似的运输,就组了个车队,弄辆尼桑开道,两辆大沃尔沃货柜车装了狮子,救护、保安、饲养人员一半随沃尔沃车,一半开辆金杯跟着走。
狮子挺老实,可没想到人不老实,走到湖南境内,车队让当地老百姓给截住了。
老百姓要干嘛?
要钱呗。这就是横行一时的所谓“车匪路霸”。可能是贫富差距造成种种矛盾,当地老百姓把经过的“国道”当成了“劫道”,时常拉上根绳子就收费。你交了钱呢,没走多远又一根,你不交呢?一声呼哨全村人就都出来跟你“讲理”。
这回尼桑开道的小伙子是退伍军人,开惯了军车的本来就有点儿愣,再加上三番两次的被劫,终于按耐不住,和人家理论起来了,接着的场面正如前面逻辑所说,全村人扛着钉耙锄头就来和您讲理。出事儿的时候老板就耍了个心眼,把金杯派出去找当地警方联系去了。眼看要打起来,警察同志就到了。
来了三个警察,但是并没有像老板想的那样问题就此解决。这村里的干部带着来闹,也算一级组织。人家地方警察不愿意得罪乡亲,又有经验,就建议老板多少给点儿解决问题了事。可是谈起来就没谱了,人家村民一看你居然还敢找警察?原来的钱数还不行了,非得到场的人人给“误农费”。
说着,来的人还越来越多,这账就算不清了。老板咬死了不能再多给,三千块钱,一拍两散。人家说你打发花子呢?就有愣头青要上来动手。
眼看警察同志们也拦挡不住,忽然只见村民们潮水一样奔逃起来,哭爹叫娘。
再抬头看,只见那沃尔沃车的货柜门,居然不知什么时候打开了,从门里伸出个大鬃毛的脑袋来……
14.狮子王
有关门放狗的,没有开门放狮子的,估计湖南老乡对这种不按常理出牌的行为一定十分恼火。
按照我那朋友的说法,湖南是老区,虽然多少年不打仗了但老乡们遗传下来的反应依然敏锐,很清楚凭冷兵器和这玩意儿玩命无异自杀,一声呐喊就散了大半。有句话叫“兵败如山倒”,但什么地方都不缺中流砥柱,所以在狮子门口五六米之内,还真颇有几个不肯走的——就是脸色变成了和路边庄稼地一个颜色。
可能是在车里憋得久了,狮子伸出头来,就吼叫了一声。
其实,从饲养员角度看,这狮子叫得毫无恶意,纯粹是抒情一下。就算是人憋久了出来呼吸一下新鲜空气,还会忍不住伸个懒腰长啸一声呢。这是喜悦的叫,快活的叫,充满善良和友好的愿望,根本不是针对某个人。
可是周围几个不肯走的中流砥柱听了,完完全全地误解了,仿佛一下子反应过来,扔下家伙狂叫而去,特别是几个女同志婉转悠扬,那音量分贝就不是狮子能比的了,倒把这畜生吓了一跳。
您看,这世界误会不是太多了?
看人都跑光了,老板那三千块钱也就不再提,招呼一声,大伙儿清开老乡们丢下的各种奇形兵器,接着赶路吧。
狮子没出来?
当然没出来了,运狮子不是个轻松的活计,其中保安措施尤其严谨,门儿开了,可狮子腿还用铁链子拴着呢,这个小插曲对狮子来说,也就是长长地理学方面的见识,呼吸口新鲜空气罢了。
根据此后警方的调查纪录,这事儿,纯属村民们自己惹的祸,是因为有村民看到老板出钱不痛快,准备自己开车门取货抵押,结果会开不会关,弄出如此结果。
从逻辑上说,完全说得过去。而且本地村民的确有些“自己动手,丰衣足食”的记录,不过,仔细想来,这里面很有些令人生疑的地方。比方说,货柜车上的锁头跟拳头一边儿大,强度上要保证狮子冲不出来,村民们如何能在几分钟之内将其打开?再有,村民们实施如此危险的行为,周围动物园的员工十几口子竟然谁都没有注意到,是不是有些玩忽职守?
不过,既然警方都这样认定,当然别人就没话可说了。
等等,这运狮子的车队不是已经跑了吗?怎么还会有警方来调查呢?总不会是老乡们上府告状说他们不该弄个狮子吓人吧?老乡们干的是灰色买卖,告官只怕也没有什么好果子吃的。
这就要怪警察同志自己了。
原来动物园的几辆车离开了是非之地,是一路狂奔,要知道狮子吓唬人一次可以,多了难免被看出破绽——嘿,我这说什么话呢,记住了,是村民放的狮子啊,和动物园的朋友们没啥关系。总而言之,这些村民还是老实人,就是个抡锄头把子的,要碰上个玩热兵器的,那狮子就靠不住了。
谁知跑出去一百多里地,金杯车上忽然有人说不对啊,怎么好像有人在砸后车门呢?
可别是把人卷进车底了,赶紧停车。
停车下来,才发现金杯车的后面,备胎上牢牢地扒着一位警察同志呢。
这还得了,一个不留神就是劫持国家执法人员啊。
好在,警察同志一点儿怪罪的意思都没有,光抱着轮胎哆嗦。
赶紧请下来,老板陪着说好话,到车里谈怎么解决去了。
至于怎么解决的,估计可算是世纪之谜,我那朋友是兽医,对这种人类之间的事情不得与闻,给警察同志检查了一阵子以后,证明除了精神方面,没有其他伤害,老板就让他下车了。反正最后事情解决得很平和,警察同志做了上面这份笔录,跑出这一百多里地,算是为了工作被动物园方面请来做调查,和被狮子吓没有任何关系。到了前面车站,警察同志给家里打个电话双方就分道扬镳了。
不过,根据老板回园以后不留神露出的口风,“请警察同志上车做调查笔录”之外,好像还有一些花絮。比如说警察同志当时正背对着货柜车劝导群众,没注意后边发生了什么,直到狮子在同志的脑袋顶上大吼一声才恍然大悟;比如说警察同志在做笔录的时候表达了某种程度的不满,想让动物园方面开车送自己回去,正在这时外面狮子又叫了(刚才露脸的是公狮子,一叫之后引发了另一辆车里面母狮子的崇拜,两口子隔着车相互交流呢),于是马上想起来前面车站十分繁华,找个车毫不费力,并且立即结束了笔录的工作云云。
事情的真相,也许永远不为人们所知……
顺便说一句,我那位兽医朋友后来离开了这个园子,因为好好的地方,那位老板卖给下家后就变得惨不忍睹了。新来的老板不大懂动物,只希望园子为他挣钱,多少天也不来一次,能辞的人都辞了,剩下的工资也时常拖欠,只半年功夫动物就减员一半。他一个当兽医的,钱不钱的在其次,看得实在不是滋味。临走向那位卖菜起家的老板辞行,看得出来,老板也挺不是滋味,说要是我还管着园子呢,怎么也得弄对巴西鹦鹉送您。现在……我自己都不忍心去那儿了,唉,钱啊……
说跑题了,言归正传。
“劫道”地方的警察怕狮子,是因为没见识过,猝不及防。要梁大盖儿他们,可没这个问题,动物园专门给他们讲过课,训练过的。
真正促成动物园与派出所交朋友的原因,是经常会有些“不速之客”从动物园里溜出去,甚至骚扰居民,那,就非得派出所的警察同志配合不可了。
15.和禽兽打交道的人
人说动物园那么多专家能放动物跑出去么?那不是白吃饭的么?
嘿,话可不能这么说,看着动物园里的动物在游人面前蔫头耷拉脑的,用我一兄弟的话说“混吃等死”,实际上那都是假象。
我们怎么形容坏人的?不是畜生就是禽兽。坏人多半狡猾,换句话说畜生和禽兽也多半狡猾。
动物园里关的,就都是畜生和禽兽,能老实么?
再加上动物们有些本事,是人想象不到的,跑了动物或者类似的事情也就不足为奇。北京动物园80年代丢失动物好像是平均一个星期一起,多半是跑个鹦鹉什么的,没有大的影响,但也偶尔会跑更要大的动物。梁大盖儿就接到过各种各样的协查通知,从猴子到羚羊不一而足。好在大多数动物都只是在动物园里边溜达溜达,不等警察们下手,就被当管的专业人员抓住送回去了。
不过和动物园的饲养员聊天,人家说没跑出去的更多,有的纯属饲养员自己跟自己过不去。
比如,就有河马出事的。
河马的卧室是分套间的,平时在外头,要打扫了,饲养员在外头把河马一顿棒子赶进里屋,用铁钩子关上门锁好,自己再进去。这东西看着粗蠢,实际上小眼睛一眯缝,要多奸诈有多奸诈。话说某一日晚上闭园以后,一位心里有事的老哥打扫河马粪,把河马赶进里屋他就进去了——这老哥一走神忘了一道程序,把河马赶进去,你得锁门啊,他忘了。结果他进去打扫,赶到快完了一抬头,河马从屋里头也出来了,直冲他甩小耳朵。
河马是危险动物,咬死过饲养员的!这位老哥撒丫子就跑——废话,不跑一口下去就成蜂窝煤了,可这一跑……外面这道门他也忘关了。更可怕的是这人跑到外头害怕担责任,想自己去关门又不敢,犹豫了足有半个钟头才报警。
园里的保安人员一听吓了一跳,半个钟头?虽说园里没有游人吧,这玩意儿要跑出来满大街转悠还得了?河马喜欢夜生活,旁边就是北京展览馆莫斯科餐厅,特热闹,它要进去了……
几个人带了枪(带炸子的真枪,就准备不行得当场击毙了)跑去一看——嘿,这小子真幸运,谁也没想到门儿开了半个钟头,这河马一点儿出门的意思都没有,溜达到院儿里存草料的地方大吃呢。晚上恰好是河马的进餐时间,人家对出门逛街没兴趣。
处理非常简单,把门关上,万事大吉。
这是运气好的,还有运气不好的,那不是北京了,外地有个动物园,饲养员晚上出去方便再没回来。第二天一看,老虎笼子里头呢,已经成排骨了。调查结果十分离奇,原来此人品德不修,要方便去厕所啊,不行墙根底下也成,哪儿不好他偏偏要蹲在老虎圈顶上去大便,这位出于何种心理很难推测。结果专家判断强烈的异味刺激了老虎,一个蹿,理论上足够高的院墙挡不住老虎超水平发挥,恰好挥爪把那无良饲养员从墙顶上打下来,接着的事儿,就不用细说了……
也有哭笑不得的,北京动物园猩猩馆的饲养员关先生回忆说,自己就有一次遇险。那天他去给猩猩清扫。红毛猩猩脾气温顺,成年发情之前是一种令人放心的动物,关先生每天早晨进去打扫,那只叫“苏鲁”的红毛猩猩就在周围的铁丝笼子上爬来爬去地看,双方相处融洽。不过,这天关师傅犯了一个错误,他嫌热把外衣脱下来挂在了笼子上,结果正干活呢,“苏鲁”一个马戏团的动作就把关师傅的外套抢走了,还大模大样地自己穿起来。这下可麻烦了,外套是小事,可笼子的钥匙在外套里面呢!关师傅把自己关猩猩笼子里了。
再怎么叫,怎么发脾气,苏鲁只作好玩,就是赖在高处不下来。那时候没手机,关师傅只好大声呼叫,让附近听见的饲养员来解救。“也就是早晨还没开园,不然游客来了看见我在里头关着,算怎么回事啊。这人还不丢大了?”关师傅对梁大盖儿说。
所谓梁大盖儿的擒拿不是跟人练的,就是这段时间的玩笑。因为动物园专门对他们进行过培训,面对跑出来的动物应当如何如何。传到所里,就有了梁大盖儿和犀牛练摔跤、和袋鼠练擒拿等等各种版本。
其实梁大盖儿自己说这种训练没有那么玄,不过是培训一下最基本的应付手段而已。比如,如果毒蛇跑了,不留神咬了手,要马上勒住手臂,切十字开口扩大伤口挤血;如果猴子跑了,可能被它乱抓,要尽快打防破伤风针;如果狗熊跑了……
最后一句是废话,到那份儿上动物园的负责人就快卷铺盖了。
不过梁大盖儿还是说了些有趣的东西,他说那教材可能是国外进口翻译的,有的连培训的教师也不明白。其中有鸭嘴兽,如果这个东西跑了,不要看着可爱就上去往回抱,这怪物的后腿上有毒刺,扎上您老兄就跳大神吧。学到这儿,梁大盖儿问培训的能不能看看实物。教师面露尴尬,说我们还没有这个动物呢。
培训挺轻松,梁大盖儿也没当回事儿。大多数动物跑不出园,出来的也奔北京展览馆那边的居多,那边有个清静的大院子。很少有往白石桥这边的,因为动物很难穿过动物园门口的大马路,比如斑马,您要在大街上一走,没一百米就得有百八十位大喊大叫的了,那块儿,还归动物园派出所管。白石桥这边,顶多也就是老百姓捡着个犀鸟什么的送派出所来,很少有什么大型动物往这边儿跑。梁大盖儿他们学学怎么对付动物,也就是个以防万一。
没想到的是,这个万一,还真就幸运地砸到梁大盖儿身上了。
那天早上,梁大盖儿来接班,那几天有个杀人案,全市大排查,弟兄们跟得比较苦。值班的警察交班时候两眼通红,还说呢,这案子问的,目击者愣是说不出来杀人的长什么样,就是强调长得像《智取威虎山》的座山雕,这……上哪儿查去呢?
把排查情况交待完了,随口说了一句:“动物园来了个电话,说他们那儿跑了一条蛇。”
“哦”,梁大盖儿没当回事,这种事儿三天两头有。
跑了三天才发现,你说动物园这帮人怎么看的?
就是,梁大盖儿还是没当回事,琢磨着跟自己没什么关系,继续忙着对照片。
过了一会儿,电话铃就响了。
16.勇擒非洲蟒
梁大盖儿一听电话响,立刻就精神起来了,他知道准有点儿什么急事儿。那时候的老百姓要是有不那么急的事儿找警察,宁可跑一趟也不会打电话。因为60年代,电话还是个稀罕玩意儿,一般人家里是没有的,打个电话,老百姓挺当回事儿呢,要是那时候您跟谁谈论煲电话粥这种事情,肯定有人以为您是作家,还是写《小灵通漫游未来》的那种作家。
可也是,《小灵通漫游未来》应该写的就是我们现在这个时代呢。有兴趣的朋友,可以找书来对照一下,看有多少预言已经实现了。
梁大盖儿接到的电话是紫竹院公园里头一个机械厂打来的。公园里头还有机械厂?当时紫竹院公园荒凉得很,周围像香格里拉、奥林匹克饭店在70年代还都是大片的菜地。公园长期免票,去的游人依然十分有限。原因?那地方离市区太远。今天说这话没人信,直到80年代北京人要到这边办事,都叫“出城去一趟”。所以,当时公园里面有几个工厂毫不奇怪,公园方面大概也从来没当回事。不过到了90年代建筠石园,这些工厂就都被迁走了。理由么,这块地皮,的确是属于公园的,当初你们进来没人赶,可也没人批准啊,还是非法占地。在这片存在了几十年,早知道地价涨到今天这个地步,“文革”时候那么乱,工厂怎么也能想办法补个手续吧。几位厂长估计肠子都悔青了。打电话的听来大小是个头儿,说厂区宿舍里,昨天晚上有人发现一条蛇在土坡上翻跟头玩,紧紧张张地让派出所的同志赶紧去看看。
蛇翻跟头?还是第一次听说,难道是马戏团跑出来的?不过梁大盖儿没多想。紫竹院这地方地势阴湿,植被茂盛,偶尔冒出几条草蛇不新鲜。梁大盖儿做了记录,记好地址,顺便问:“多大一条蛇?”
“老大了。”
“到底多大?”
“老大老大了。”
“我说你讲明白点儿,到底有多大。”
“这个,反正……反正老大老大了。”
还是没概念,梁大盖儿一生气把电话挂了,他想这位是脑子太不灵光,推上自行车,带个笔记本就奔了机械厂。片儿警么,有事儿就下片儿,现场办公,老传统。
他就没想,那位是给吓的。
那蛇,可不是本地一尺来长的草蛇。动物园的动物一般是不往这边儿跑,但有个别的例外,那就是蛇和类似的爬行动物。
蛇这个玩意儿,最喜欢阴湿的地方,而且对这种环境有一种人类不具备的特殊感知能力。紫竹院公园那么一大片水面,潮气上泛,人都能觉出来,从动物园里跑出来的蛇,当然更能觉出来了,自然往这个方向而来。
而且,蛇这个东西隐蔽性强。怎么说?人家都是受过军训,会匍匐前进的,什么时候见过蛇拿把扇子大模大样在街上走的?当时白石桥公路两边都是土坡的雨沟,蛇在里面走,如果不是大白天,还真难以发现。所以,从动物园游到紫竹院来,一点儿也不新鲜。
梁大盖儿当时没想到,但一看现场,就觉出不对来了。
这是个小坡,上面本来种着十几棵小杨树,还有人堆了些劈柴。现在,劈柴撒了一地,仿佛天女散花,小杨树全被打断,无一幸免。唯有一棵老榆树幸存,整个树身也仿佛受了鞭刑,伤痕累累。
这他妈什么蛇啊?梁大盖儿瞠目结舌。他是北方人,印象中见过的蛇也不过是火炉子通条那个水平的,但今天这个场面,火炉子通条粗的蛇可摆弄不出来。
工厂的工会主席还结结巴巴地介绍呢,他就是目击证人之一,说看见一条“旋风一样长”的大蛇在坡上撒癔症。“旋风一样长?”梁大盖儿苦笑,旋风有多长谁有概念?看来这位主席在形容什么东西的时候很不习惯量化,不过,这肯定不是条普通的蛇,能把小树打断的蛇,北京好像还不产。莫非是外地来的?
梁大盖儿脑子里灵光一闪,就想起交班时前面那个警察的话来——动物园跑了一条蛇。
跑了条什么样的蛇,当时可忘了问,梁大盖儿用机械厂的电话,和“家里”联系,问动物园跑的那条蛇抓着没有,是什么品种。
“家里”告诉他,一点儿影儿都没有呢。跑的是什么蛇?嘿,这回新鲜,是一条非洲蟒,三米多长的大家伙,某某某总统送给咱们的礼物……
得,不用再问了,肯定是这东西惹的祸。
梁大盖儿赶紧报告:“快通知动物园,非洲蟒可能在紫竹院公园,让他们马上派专家来抓。另外,我这儿就不让老百姓出门了,三米多长的大蛇……这要谁碰上还能有好么?你们也快来,我一个人忙不过来。”
还有一句话没说“你们来了,也能给我壮壮胆儿啊!”
撂下电话,梁大盖儿叫工会主席:“赶紧,通知居民同志们,暂时不要出门了,等专家来抓了蛇再出来。”
说是让工会主席去做,实际上还主要是靠梁大盖儿,举着个高音喇叭绕着几个宿舍的平房院依次地喊,那年头是没法电话通知的。
中国老百姓都老实,一听是警察同志不让出门,个个都老实待在家里了,只偶尔有几个好奇的探了头从窗口往外看。连工会主席都去车间叫人了,偌大个大院里就剩了梁大盖儿一个活人,还真有点儿紧张。
梁大盖儿说还有不少老百姓从窗户和他搭讪,只问什么时候能抓住蛇,明显地对他的安全漠不关心。照老百姓看法你是警察啊,你当然不怕了。梁大盖儿也知道自己是警察,可压不住心里紧张。是,我是警察,可我比老百姓就多这一笔记本,还软皮儿的,有什么用呢?对了,还有这身衣服和大盖儿帽。没这个谁认识我是警察啊?问题是,那蟒蛇它认识这个不?
人一紧张,就容易神经收缩,神经一收缩,就容易尿急。
这时候梁大盖儿就有一种想找厕所的急切感。
但是,根据工会主席说,最近的公共厕所,也得出大门,穿过一片树林子……算了,万一在那儿碰上这冤家可是说不明白的事儿。
为了安全,梁大盖儿做了一个对警察颇为屈辱的决定——就地解决。
居民宿舍开了不少的窗户往外看,就地解决也不能当场就来不是,梁大盖儿瞄上了院子角落里两个大砖堆,忍无可忍地溜了过去。
跑到砖堆后面,痛痛快快方便,梁大盖儿忽然觉得附近有点儿阴森森的感觉——纯粹是感觉。提好裤子,他仔细向周围看去,却发现砖堆侧面有个像小铁锹一样的东西。
好奇地向前一凑,正和那玩意儿来个脸对脸。
蛇?
正是那条失踪了的大蟒蛇,正从砖缝伸出头来,冷漠地注视着梁大盖儿。
“啊……”梁大盖儿惨叫一声,只觉得脑子里一阵空白,就此失去了知觉。
舌头分叉,这蛇信子至少半尺长。
这就是梁大盖儿昏倒之前的最后想法。
似乎也就是一转眼的功夫,梁大盖儿苏醒了过来,抬头看去,一片白墙,向上看去,又是白色的天花板,墙壁的下半截刷着绿漆。
医院!
梁大盖儿马上猜出了自己的处境,他忙着活动活动胳膊腿儿,觉得并无异样,尤其是自己依然穿着警服,看来没伤到需要换病号服的地步……
正想着,一个漂亮的女护士推门走了进来,看到梁大盖儿醒来,惊呼一声。
梁大盖儿看着小护士勉强一笑,却觉得对方的眼神颇有些异样。
那不是平时医院里常见的敷衍,不是颐指气使,竟然……似乎……好像是有些崇拜!
我?崇拜?梁大盖儿用袖子擦擦嘴,想不明白自己有什么好崇拜的。
正在这时,他听见了所长在门口说话了:“好啊,看来醒过来了,快,一块儿去看看擒蟒英雄!”
“我?擒蟒英雄?”梁大盖儿这回彻底傻了。
17.不要乱吃东西
梁大盖儿迷迷糊糊坐起来,就看见所长带着一班弟兄走进来,无论老的少的,都是一副万分敬仰的样子。看他要起来,所长赶紧把梁大盖儿按住:“哎,小梁别起来,好好休息,千万别着急起来。哎,对,就这样躺着,你……你要能说话呢,给我们说说你怎么打死那条蟒就好了。孤胆擒杀非洲巨蟒,大伙儿看待会儿记者来了这题目怎么样——平时可没看出你还有这一手,所里同志都佩服得不行呢。想不到咱们所里还藏龙卧虎啊。”
“我?打死蟒蛇?”梁大盖儿愣了,心说那玩意儿别提打了,我跑都腿软呢,“所长,您说什么呢?我怎么不明白?那蟒……死了?”
“嗯,你不知道?”所长看梁大盖儿不像装糊涂,问他:“那蟒不是你打死的?”
“我……我不记得了。”梁大盖儿本来想一口否认,舌头到嘴边拐了个弯——还是留了个活口,那意思万一咱昏倒之后有什么什么附体大战三百回合杀过巨蟒呢……这不怪梁大盖儿,是人就有虚荣心不是?
“噢……”大伙互相看看,那眼神都透着明白——小梁大概是情急拼命,脑子受了惊吓,还有些神志不清呢。于是,最先发现梁大盖儿的一个警察就把前后经过讲了。
原来,梁大盖儿一声惨叫,居民们都听见了,也都猜他肯定碰上了那话儿。但谁也没出去——人家说了,不是不想去帮忙,警察刚才广播不让咱出去么,咱得听政府的不是?再说了,也不能干扰人家警察同志办案不是?
这话说得可是一点儿毛病都没有。
工会主席带着几个工人也来了,还带了些铁锹镐头之类的家伙,可一听这情况,几位老哥光在那儿商量,就是谁都不敢上前去看看梁同志是死是活。
这样僵持了一会儿,派出所的同志到了。一听说自己弟兄给蟒放倒了,到底是公安干警,而且带着武器,这位警察一咬牙,就过去救驾了。
按照他的想法,恐怕梁大盖儿早就让蟒给缠上勒死了,一个不巧,已经进肚了也未可知。结果呢……
结果大出意外,只见梁大盖儿倒在地上不省人事,全身抽搐不止。对面的大砖堆上趴着那条蟒——已经死得硬了。
看到蟒死了,警察和工人同志们“呼啦”都围上来,看看周围没别人,大家一番讨论,只能断定是梁大盖儿遭遇巨蟒后英勇搏斗,终将巨蟒杀死,造成两败俱伤,一尸两命的惨痛后果。
为什么叫一尸两命呢?蟒死了,梁大盖儿还有一口气呢,他不能算尸啊。
就这样把梁大盖儿抬到医院,一番抢救。这时候“有个警察一个人打死一条蟒蛇”的小道消息就传开了,传到后来还有了梁大盖儿如何被缠住,如何奋神威,如何活活把蟒掐死的种种细节,跟亲眼看见的一样。
既然好了,就出院吧。不过梁大盖儿还真是个老实人,怎么琢磨怎么不对,还是找所里说了——“我觉得,那蟒死的和我没关系。因为照所里同志说,我摔在砖堆旁边,这和我倒下之前的印象完全一样。也就是说,我一倒下就没变位置,不可能去和蟒搏斗。那谁把蟒弄死的?我怎么知道?兴许它发癫痫自己抽风死了呗。”
所里的袍泽们半信半疑,蟒发癫痫?谁听说过!
有道是天佑好人,头一天晚上还觉得有点儿丢份儿的梁大盖儿,第二天就发现自己说实话真是个英明的决定。
第二天,动物园来了个专家,说蟒的死因搞清楚了。
怎么死的?大家都很好奇。
“先不说怎么死的”,所长说:“你先说说那蟒怎么跑出来的?这么大的活物你们也能放跑?”
专家苦笑:“我们也是低估了这东西。”
原来,对于蟒蛇这种危险性很大的动物,园儿里还是很重视的,给它住的是双股粗铅丝编的笼子,网眼极密。国外的经验,这样的笼子,蟒跑不出去。
无奈,说蟒蛇是冷血动物无情可以,说它没智商就小瞧了这个玩意儿。双层铅丝的笼子虽然结实,却有一个地方有点儿隐患。哪儿呢?笼子顶和笼子壁两片铅网衔接的地方。这地方是用粗铁丝绑起来的,表面上看也很结实,至少,蟒想从这儿蹿出去是不可能的。
令人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事后分析,这蟒虽然从这儿蹿不出去,却认准了这里是整个笼子的弱点,所以,没事儿就把脑袋往这块儿的缝儿里挤。蟒的身体弹性极强,肌肉有力,天长日久耐心地挤下来,有一天,绑的粗铁丝终于被它崩断了,于是,蟒就在这里挤出了一个缝隙,然后从这个比香烟盒大不了多少的缝隙里,硬生生把三米多长,直径远比这个缝隙大的身子塞了出去。
专家说这动物要和你斗心眼,有时候你还真想不到。蟒蛇能撕笼子,岩羊还会用一只羊做鞍马,其他的羊助跑踩着“鞍马”的后背跳出围墙呢!
好厉害,监狱的犯人要都这么精明可不好看了。警察们唏嘘一番,接着问:“那这蟒到底怎么死的,是我们小梁打死的么?”
专家说:“哪儿的事。估计啊,你们小梁见着这蟒的时候,蟒早就死透了,最多,也就是还有最后一口气。”
“啊?那谁把这蟒弄死的呢?”想想要是紫竹院里还有比这蟒可怕的动物,大家都有点儿紧张。
“嗨”,专家说:“这东西纯属自己把自己弄死的,它吃错了东西了。”
原来,把死蟒扛回去以后,专家们注意到蟒的胃部鼓起一个大包,就把这东西解剖了,看看到底是什么死因。
切开蟒的胃以后,一个令专家们都差点惊掉眼镜的东西出现了——蟒的肚子里,赫然躺着一头大豪猪!而蟒蛇的胃部,也早被豪猪的尖刺扎得千疮百孔。
豪猪,是一种满身带刺的动物,蟒蛇吃这个纯属自杀。问题是北京并不产这个东西啊。疑惑的专家们经过辨认,终于认定,这豪猪,竟然也是本动物园里跑出去的,已经失踪半个月了!
于是案情大白。按照专家们还原的经过,蟒蛇逃脱后的经历应该是这样的。
出逃的蟒蛇虽然聪明,却是从小被抓了养在动物园里的,没有自我捕食能力,所以跑出去三天,在外面却什么吃的东西也没有找到(蟒的胃里除了豪猪一无所有)。按说爬行动物饿一段时间没问题,曾经有鳄鱼半年不吃东西不死的纪录。可这蟒是天天在动物园定点吃饭惯了的,还当过国宾,饿了几天,就有点儿饥不择食了。
可巧,就迎面碰上了这头也是从动物园出逃,缺乏防卫常识的大豪猪。于是蟒蛇把嘴一张,就把这不该吃的东西吞下去了。
蟒是应该对豪猪敬而远之的,否则这类动物肯定早就绝种,这是一个本能问题。那么,这条蟒蛇为何会吃豪猪呢?专家的看法一是饿昏了头,还有一个原因就是无知了。这条蟒是非洲蟒,按理说,非洲也有豪猪,它应该知道这东西不能吃。无奈这头豪猪却不是非洲豪猪而是马来豪猪。马来豪猪与非洲豪猪长相很不一样,非洲豪猪从头到尾都覆盖着尖刺,还有一种强烈的体臭,马来豪猪呢?只有尾部覆盖尖刺,前半身只有绒毛,活像一头大号松鼠,身上的气味也清清爽爽。
这非洲蟒虽然当过国宾,却肯定没有学过动物学,所以,一张嘴就把这“大号松鼠”给吞下去了。这头豪猪估计也是离开动物园以后生活很不规律,吃不饱睡不好,反应大为迟钝,所以也就轻易被吃。但是,被吞以后的豪猪,却恢复了祖先的野性,竟然在蟒蛇的胃里竖起了尖刺,和蟒蛇拼一个鱼死网破。
这下子只有同归于尽了,这时候就算蟒蛇想把豪猪吐出来也不可能了,因为豪猪的刺朝向后方,越想吐扎得越深。
难怪机械厂的工人看见这蟒在土坡上翻跟头了,那就是在垂死挣扎呢。这一番挣扎的确激烈,把所有的小树都打折了,但却无济于事。估计是半死的蟒蛇最终稀里糊涂地爬进了家属院,在废砖堆找到了自己的葬身之地,可巧就让梁大盖儿碰上了。
豪猪,当然也被憋死。
此事,曾经有动物园的员工写回忆的时候提过,不过他有个地方写错了,说是蟒蛇吞吃了一头也是跑出来的大猪獾被噎死。其实,以蟒蛇的能耐,不要说猪獾,就真是一头小猪也吞得下去,那是不会噎死的。只有豪猪这种变态的东西,才是大蟒的克星。
这件事给梁大盖儿带来的好处是和医院的漂亮护士好上了,这就是我们胡同的英子姐。不过,直到结婚,英子姐也不知道那蟒是死在豪猪手里,而不是梁大盖儿的手里呢。她是一直把梁大盖儿当武松一样的英雄看呢。
前些日子,听说梁大盖儿的儿子考上大学了。一问之下,老梁十分得意,说是中国人民警官大学,将来,肯定公安部的干活,比他老子有出息。
谁知道呢?这年头对片儿警的要求也高了,没准过两年片儿警也要大学以上学历呢。那,我们这片儿的片儿警,看来还有世袭的倾向。
这话,可没敢跟梁大盖儿说。
萨所见的演艺圈
1.费翔与公主
萨家那个小魔女也追星,追的对象呢,是费翔,一度追得很狂热。
狂热到什么份上呢?长相和费翔有两分相似的杨晨都被她追过一阵儿,到处打听有没有杨晨的碟买,好久才弄明白中国杨只会踢球不会唱歌。小魔女有过一个比较,认为费翔这样的中国星星根植于大地,气魄浑厚(遗憾的是其实费翔只能算半个中国人),日本的星星即便如高仓健也不乏傲岸极端之感,不喜欢。日本男士在家中多有瓶子倒了不扶的传统,且傲慢骄横,因此这个观点在日本女孩子中比较有市场,以前萨也提过日本有个女孩子的组织专门上中国YY咱们的国旗班卫士,这个会现在还在,每年发大广告募集团员去天安门旅游呢。
你以为“公主”好当啊?小魔女作如是观,萨心头不免暗喜曰“孺子可教也”。(尽管小魔女的好评价是给费翔的,萨这方面没得到过任何好的评语,我冤我妒啊),副作用就是在国内时候碰上×××的节目赶紧转台,免得老婆心中中国男人的形象改味。
嫉妒恐怕也不能免,不过咱又打不着人家费老板,只好向人家学习吧,家里老看见费老大的照片,一次气不过干脆剪了一个贴在我的胸卡上,戴着这名不副实的胸卡上班下班一个多月,居然没一个人注意到,日本的保安啊,我看也是废物点心,难怪当初让李向阳混进去……
费翔其实是个形象挺健康的歌手,就是有些点儿背,《冬天里的一把火》,枉担了一个大兴安岭火灾制造者的罪名,最近让台湾主持人搞无厘头又弄出一个胸毛赈灾来,赵本山说法,这不是忽悠人么?
言归正传,前两年费翔到大阪开演唱会,小魔女一个星期以前就两眼发直,一边上网买票一边问我:“萨,你说我见着费翔我说什么呢?”
看看我光顾收拾猪蹄子不理她,又补充一句——“你说费翔会说日语么?”我忍不住了,说:“你和他说中文不就得了?”
“你笨哦,费翔从美国来啊,那中文会不会早忘光了?英文呢?我又忘光了……”
还别说,小魔女的担心不是没道理,张德培走北京大街上跟卖光盘的区别也不大,可是不能张嘴,一张嘴就露馅儿,人家问:喂,哥们儿,有大片么?他就会那一句——“我的头皮屑,全没了。”
那还不让人家给送安定医院去啊?
不过费翔的中文挺棒的,1989年他在北京的时候,兄弟我当场领教过,费老大那时候定央央的样子,今天我还记得呢。
那年去看费翔演唱会,其实不是兄弟的本意,萨属于那种五音不全的典型,对歌曲这类东西比较自卑。去那儿是因为一个亲戚托我照顾他的小孩儿,这小家伙正上小学,这一次她们学校的孩子给费翔的歌伴舞,孩子的父母不放心又抽不出时间去盯着,就给萨派了一个差,给票让我跟去盯着,不过说了一个任务——就是散场的时候帮这小家伙要一个费翔的签名,别忘了。
费翔人不错。他不错在一些小事上,比如伴舞的小孩儿下场的时候,因为都挤着下比较混乱,费翔就抱了一个站在台口,让小孩儿们慢慢走,挺热情挺阳光的一个人。
整个演出的确不错,气氛好,观众狂热极了,可怜的是伴舞的小孩们舞完了就下场,看来要签名是不容易的。我和那小家伙的带队老师很熟,就溜着进了后台。可是没见着费翔,人家是特级保护动物,熊猫级别的。
我们那小家伙就有点儿着急,她带着费翔的照片,装在口袋里,一会儿拿出来,一会儿放进去。
演唱会结束的时候,有人嚷嚷:“费翔在二号门,签名呢!”
“哗啦啦”一下就炸了营,这一大群人“呼啦”一下就奔了二号门。
我也是抱起那个小家伙就往那边跑。
只见人围得水泄不通,几个保安拼命抵住,费翔还是挺耐心的,尽量给大伙儿签字,可是我们挤来挤去,只能在他身后四五米的地方,再没法接近。费翔在往外走,看来不会回头,人越来越多,我们离得越来越远,今天的签名,看来是没戏了。
这时候,那小家伙“刺溜”一下从我手里滑下来,就钻到人堆里了。
这个动作可把我吓坏了。您想,这么多人,她一个小孩儿硬往里钻,那不是找着给踩成肉饼么?!
一着急,我就喊起来了:“公主!公主!”
我怎么这么喊呢?这孩子老爸姓弓,不知道怎么就给她起了个名字叫“弓渚”,发音正好是“公主”。不这样叫怎样叫(后来知道她们家内部一般叫“渚渚”,免得折寿)?这名字古怪?一点儿不怪,我大学还有个老师,叫“黄河”,人家的儿子,叫“黄尚”,弄得全校校长书记上下各位见了这孩子就请安,妨得这小子整天闹病。
我们这小家伙倒是挺健康的,但萨这一嗓子喊出来,周围人都是一惊,“刷”,出现了一秒钟的肃静,连费翔都是全身一震,赶紧转回头来,那意思——哪儿来了个公主啊?!
这时候,她们老师也赶来了,带着那一大帮孩子,张口也冲我喊:“公主呢?!——哦,在那儿呢!”
再看,那小家伙居然已经挤到费翔面前了,伸着手要签名呢?
一时间,我看到费翔竟然有些慌乱,忙不迭地接过自己的照片签字,还疑虑地打量我们那小家伙,大概在琢磨——这是哪个国家的公主啊?
小家伙的同学都在外围,挤不进去,着急地喊——弓渚,给我也要一个签名!
“刷”,大伙儿都盯着这小家伙看,我敢说,这一瞬间我们那小家伙把费翔的风头都盖了,在中国哪儿能有这么多人衷心拥护的公主殿下,我们废除帝制不是都快一百年了吗?!
签完字,费翔就很认真地问:“你是,你是公主?”
小家伙点点头,很得意,这时候她们老师赶紧给掐了一张照片,这张合影后来一直摆在小家伙桌子上呢。
费翔就更惊奇了:“你是哪儿来的公主啊?”
小家伙更得意了,嗓门倍儿亮地回答:“××小学二年三班的弓渚!”
这时候,又有一群观众蜂拥而来,顿时场面又恢复了刚才的喧闹,萨把那小家伙像拔萝卜一样救了出来——抬头一看,费翔的表情极佳,两眼发直地看过来,嘴张得老大,好像还没琢磨明白这公主从哪儿来的呢……
要是谁这时候照一张,这照片可就经典了。
都这么多年了,不知道费翔琢磨明白没有。
小魔女后来赶去看演唱会,不过这次没散场就赶回来了,有些神不守舍的样子。
我问她:“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魔女半晌无话,忽然叹了口气,轻声说:“费翔也会老啊。”
原来……
2.说话走板儿胡松华
上高一的时候少年反抗期,弄了一勺氯化钙倒在老师的茶杯里,老先生一倒开水两眼发直——今儿这个茶怎么直冒泡啊?
按理说冒完泡你再喝不就结了?这老先生性格比较轴,两眼发直以后就是一通调查,调查的结果就是那年家长会后把萨娘留下了。其实不仅是萨娘留下,其他“问题少年”的家长扣了一溜,都等着挨训呢,只是萨这个情节比较特殊,所以先谈。
问题是都在一个屋里,说孩子的事儿,一帮家长都听着,多不好意思。萨娘本来就脸皮儿薄,心中不禁恼怒,急着对付完了就准备回家找萨的晦气。
她刚起身,下一位家长就急三火四地凑过来,等着听训,既然留下了,他家的孩子肯定也没干好事,但这位并不肯乖乖地听,上来就高声大嗓地嚷上了:“老师好,我们家××没干这种没家教的事儿吧?”
萨娘这个气啊——谁没家教?我这还没出门呢,这是谁说话这么走板啊?忍不住抬眼狠狠瞪了这家长一眼。萨娘也是人民教师的干活,那一眼瞪得深入骨髓,这位家长本来背对着萨娘,愣给瞪得转了过来,大概这才意识到自己这句话说得不对劲儿了,赶紧陪上笑脸一点头,意思是我错了。
萨娘可是愣在那儿了——欸,这不是唱《阿诗玛》的胡松华么?!
一点儿不假,胡松华的女儿小胡就是萨的同班同学,这一次把老胡扣下好像是因为她“唆使同学早恋”,罪名一点儿不比萨轻!
其实小胡这人绝对不是坏孩子,她为人豪爽热情,大有其父之风,吹拉弹唱样样来得,都说胡松华唱歌好,还会唱京剧,听的人不多,可小胡的?确能唱很不错的京剧段子,看来应属祖传。这次出事纯属为朋友两肋插刀,怪不得她。
我们高中那个班学生特招的比较多,颇有些来历古怪的家伙,但小胡绝对是个有特色的,因为她常有些超前的举动,比如身为中学生却总是很优雅地戴一条闪亮的银项链,或者谈些走穴被人家扔西红柿的故事,这种另类的举动总是会招来不少的追随者。小胡豪迈起来常常出语越轨,记得有位男生娘娘腔,老往女生堆里扎,和女孩子讨论化妆之类的问题,把小胡惹烦了,居然冒出一句——一边儿去!再来凑合我把你裤子扒了……一时舆论大哗。
虽然如此,学校对小胡相当宽容,基本是说服教育为主。为什么呢?嘿,每到我们学校有个大型活动,动不动就能弄来几个胡松华这样的大腕出场,那就是因为扣着他家小女在手啊。这也说明胡松华爱孩子,而且为人热情。
不过,萨娘说胡松华说话走板,这我也没意见,因为萨也有一点同样的感受。
因为女儿的缘故,胡松华经常来参加我们学校的一些活动,用现在话说,特约嘉宾么。当时中学里正盛行辩论比赛,人大附中也不免俗,组织了辩论大赛,决赛的时候,请了不少家长来观阵,胡松华也在其中。
比赛进行得激烈热闹。等到裁判评分的时候,老师们就请家长们说说看法意见,当时的辩论题目是“做专家好还是做多面手好”,胡松华就站起来了,说我讲一点儿看法。
老胡首先是表扬了双方的参赛热情——真有点儿鼓动性呢,然后才说自己的意见——我的看法啊,还是专比较重要,比如我们团里,你或者歌唱得好,或者舞跳得好,都会有成就的,你要是会一点儿唱歌,也会一点儿跳舞,还会一点儿乐器,那……那你就只能去敲三角铁了——那还能有什么出息?
大家哄笑声中,胡松华满面红光地还要往下讲,忽然就变了脸色,咳咳两声草草了事,让很多听得正有趣的家长学生一愣。
当时我们也没太在意,第二天,小胡和几个女生“叽叽嘎嘎”地说笑,一听之下才明白——唉,老胡又走板了。
原来,老胡正讲得高兴,忽然发现学生家长中,赫然坐着他们民族歌舞团的一位领导呢!敢情,他的女儿也在我们班,和小胡还关系很亲密,但老胡一激动就把这茬儿给忘了。都是革命工作,凭什么说人家敲三角铁没出息啊?老胡在团里为人谦逊谨慎,到了外边偶尔放肆一下还撞到了领导“枪口”上。这要是领导当一回事或者传回团里,那影响可就太糟糕了。当天晚上老胡让太太给批了一顿。
还好,后来那位领导的女儿和小胡说:“我爸说昨天周围太乱,你爸说什么他听不清楚……”
老胡也是谨慎过度,他一个台柱子,就算有点儿说话走板,领导能把他怎么样?
事实上,胡松华一直走得相当顺,就在那一次“三角铁奇谈”之后没几天,他就上了中央台的名人节目,那一期的名人节目是直播,好像是各个名人讲自己的家庭,所以小胡说也有她的镜头,提醒大>伙儿到点儿注意看电视。
到点儿了,那时候能上电视挺新鲜的,还是直播!估计我们班一大半的同学那天都在看老胡和小胡。
老胡上电视那是老手了,侃侃而谈,从工作和家庭的关系,到家庭对工作的促进,有板有眼。相对来说小胡就有点儿拘谨,平时在班上主持节目那种潇洒劲儿全没了,这就是环境的厉害。在国安的训练场看杨璞颠球跟粘在身上似的,那叫一个随心所欲,等到了世界杯,嘿,满场子就听见米卢的嚎叫——杨璞!杨璞!杨……璞!!!
可能小胡也忽然想起来这帮哥们儿姐们儿都看着呢,觉得自己老瘆着装哑巴太影响平日的“光辉形象”,等胡松华谈到自己在家里是模范丈夫的时候,终于忍不住发言了:“爸,你今儿早上的被还没叠哪!”
“轰”——观众这个乐,萨在电视机前也忍不住乐——老胡不走板还有小胡啊!
胡松华也愣了,措手不及啊。但毕竟经验丰富,缓过了神来,笑道:“唉,这我要给你讲讲啊……不是我不叠被,这是有道理的。”
观众们就都不乐了,听他怎样说道理。
胡松华就不紧不慢地说了:“这个被子啊,起床后不要马上叠,要先晾一晾,然后再叠起来才是科学的做法,这个,是科学研究的结果。”
哦,观众们纷纷点头。
看看观众们点头,胡松华大概松了一口气,忍不住继续发挥起来——这个需要晾一晾的原因嘛,是因为这被子人睡了一夜啊,这个,这一夜我会排放出很多有害气体……
听到这儿,刚刚安静了的观众又是大笑。
萨一愣,琢磨这句话后面的意思,也忍不住大笑起来:“哎,胡老师啊,说什么好呢?又走板了啊……”
3.张振富和耿莲凤是两口子?
其实演艺圈也不是什么神秘的地方,特别是早些年,演员不过比普通人出头露面的机会多些,萨和演艺圈一向没什么交往,可是您别说,有的时候一不留神,也会偶尔碰上一个两个星星——您觉得新鲜么?碰上两个星星有什么奇怪的?您走路撞墙还能看一大片星星呢。
是这样的,萨的姑姑从北大荒回来嫌学历不足,到电大辅导班学习,那天讲大课旁边坐一人,怎么看怎么眼熟,忽然琢磨过来了——这不是老赵大哥么?!敢情老赵大哥的学历也寒碜,忙着给自己充电呢,那时候的老赵大哥挺随和的,电大的同学很多都记得他,说他学习蛮认真。真正演员把自己当个“腕儿”,还是近些年的事情。
萨第一次碰上星星,是谁呢?
这位“星星”就是总政的歌手张振富。可能现在已经不太有人记得他了,但是生于70年代的朋友,大约还记得《敖包相会》吧,唱得最好的,就是张振富和耿莲凤这一对。张和耿音域宽广,激情四溢,是民歌歌手中的瑰宝,在王洁实和谢莉斯之前,这是中国歌坛的金童玉女。只是随着年龄的增长,他们才渐渐淡出舞台。
那是萨十来岁的时候,还住在北京东四,有个陆军总医院就在附近,萨娘带着去那里看病,挂号以后排队,旁边几个女同志哼歌儿,然后就张家长、李家短地聊天,不知道怎么就聊起演员来了,大体是市井传闻,比如袁世海老先生演鸠山念出了曹操的词,听着蛮有意思,忽然有一位就说,欸,张振富和耿莲凤是不是两口子啊?
有人就说,肯定是,你看人家多般配啊。也有的犟头,说,不会吧,你看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播新闻的葛兰、丁然,也配合得好着呢,那就肯定不是两口子。
这时候,发号的小护士就乐了,说你们别乱传小道消息阿。然后冲着一边喊?张振富,是不是?
哦,大伙儿都愣了,那边都是等着看病的患者,张振富怎么在这儿呢?
一回头,从长凳上站起来一位,个头中等偏高,刚才大伙儿议论,他都听着呢,这时候站起来,脸上笑嘻嘻的,一点儿也不生气。
护士就说:“你们不认识,这就是张振富啊。”
哦,你就是张振富啊,哎呀,你唱得太好了。大伙儿都围上来,非常热情。不怪大家不认得他,虽然是大明星,80年,没几家有电视的,就有,九寸电视上张振富的脸也就邮票大,他要是不唱,谁能认得他啊?
可张振富也不能走哪儿都唱吧,那就不是张振富,是张疯子了。
萨也跟着起哄凑上去,看看这大明星什么样。张振富太有名了,电台里老有他的名字,连萨这样的小孩儿也知道他的。其实也没什么可看的,普通人么。
张振富就和大伙儿握手,说谢谢,谢谢。大伙儿就问他,你怎么了?病了?影响唱歌么?
张振富说没事没事,我这是脸上起壮疙瘩,每天来上药。后来护士说不是那么简单,张振富本来皮肤就不太好,起疙瘩,演出又要化妆刺激,所以再不治就有碍观瞻了。
那时候追星还不太流行,要是现在的刘德华,他就不敢这么实在,告诉人家自己天天到什么地方上药,那医院明天就该动物园了——可以卖票啦。那个时候大伙儿只是嗟叹一番,有人给他出了个什么土方子。张振富还是很客气地说“谢谢”,站起来腰板倍儿直,现在想想他当时应该是在军籍的。
这时候就有人接着刚才的话题问:张振富,你和耿莲凤是两口子么?
张振富说不是不是,人家耿莲凤早成家了。
有人还不依不饶的:“哎呀,多可惜啊。”可惜完了又加一句:“那你还老和人家耿莲凤唱那种歌多不合适啊。”
张振富好像居然有点儿脸红,急急忙忙地辩解:“不是啊,我们唱歌,那是领导的安排,因为……因为耿莲凤她老跑调,得我给她拉回来……”
大家恍然大悟。
有人说:“张振富,来一个。”
张振富说:“医院里,不合适,以后吧。”
大家就说:“不要紧,咱们到院里,你唱。”
张振富犹豫了一下,苦笑一声,说:“恐怕不行。”
大家问:“为什么?嗓子不好吗?”
“嗓子倒没有不好”,张振富说:“就是,就是耿.莲凤不在,我一个人唱也会跑调……”
周围的人哈哈大笑。
那一次我印象极深,因为以后音乐课萨再跑调啊,就不觉得有什么丢人的了——顶多,我不就和张振富一个水平么?
4.李琦碰上了俩二百五
李琦是谁?
可能有人记得,可能有人不记得。
李琦演过梅花奖的话剧,金鸡奖的电影,小品上过春晚,但是凭心而论他的知名度不如侯耀华或者冯巩那样高,这不是因为他的水平不够,而是因为他的形象太独特了,身高1.80米,体重240斤,锃亮的大脑袋,浓黑络腮胡子,观众一看就记住了这个花和尚般的相貌,顾不上记他的名字了,李琦的“知形度”太高,妨碍了他的知名度。
萨一直纳闷,老谋子拍电影最善于用形象说话的(故事就多少有点糊里糊涂),李琦如此“鲜明”的形象,侏罗纪都难找,应该比章子怡巩俐更容易让张导眼前一亮啊,怎么没请他去拍《十面埋伏》呢?他要替刘德华,这片子大概还能多上座三成……
据说李琦在演艺界是个怪杰,他的自我介绍如下:腰围三尺八寸,爱香烟、喜名酒,打呼噜,性格暴躁……头脑简单,四肢发达……酷爱烹调且技艺不凡,兴奋时手必舞、足必蹈……
他夫人的说法就不一样了,写了篇文章叫“李琦——我的‘二百五’老公”,其实无非也就是说李琦做事比较感性,还好出新鲜的而已,性情中人啊。
但是和李琦碰面的那次,二百五的却不是他。
那天是97或者98年的秋天,天气挺好的,萨和魔女有个不良习惯,就是好吃懒做,好在北京的小吃物美价廉,这倒也不是什么大毛病,这一天我们去的是东四北大街上的永和豆浆,小魔女喜欢那儿的冰豆浆,萨喜欢那儿一尺长“吱吱”叫的大油条,所以常去。这豆浆店99年好像换了个主东,自此油条就小了一号,连服务员的工作服也油滋滋的了,让人好不遗憾。
永和豆浆坐东朝西,我们去的时候没几个顾客,就旁边一个小桌坐下,点了豆浆油条等着。
这时候萨就觉得今天这豆浆店有点儿不对——光线暗了。抬头一看,才发现临窗对着外边坐着一个大个子,也在吃豆浆油条。
谁?
李琦!
就一个人,吃得有滋有味的。
萨怀疑认错了人,赶紧告诉魔女:“那边是个有名的人。”“谁?”魔女眼神儿不好,站起来张望。
这一下,李琦就发觉了,低着头,悄悄地往后瞧了一眼,正好和萨来个眼对眼。
萨赶紧把眼光移开了——这有俩理由:第一,萨觉得李琦这样的主儿应酬多,人家肯定好不容易才躲了个清静,不好意思打搅;第三,谁面对这样一条西北大汉也得掂量掂量不是?
可还是忍不住又瞅他,谁叫李琦形象太可爱了呢?
巧了,李琦也又回头看,再一对眼神儿,李先生“嘿嘿”一乐,冲我招招手,拍了拍旁边的椅子。
后来才知道李琦的一大特点就是好交朋友,豪爽有古秦人之风,不过当时我的感觉就是动物园里看老虎,老虎突然冲你一笑,招呼您过来坐坐一样。
兄弟就和魔女过去,在李琦旁边坐下了。
李琦问:“嘿,认出我来啦?”
萨点点头,说:“是,李老师,一眼就认出来了。”
李琦一摸油亮的光头,叹口气:“没办法,这玩意儿太明显了。”
这样,气氛一下就融洽起来了。我们聊了一阵儿,都把声音压低了,跟做地下工作似的,我们能理解李琦是不想让大伙儿都注意到他。聊的内容记不清了,李琦主要是问问我们喜欢他的什么节目。我说我喜欢他的小品,可惜那次见着早了,如果是现在,我大概会说喜欢《没事偷着乐》,那是我觉得的中国电影中的绝品。后来我想起电视里播过他拍戏受伤的事,问他还有没有影响,李琦抡抡膀子,半真半假地说:“没事,咱会气功。”还说他老丈人是大夫,不怕。
看看豆浆吃得差不多了,李琦就问小魔女:“你怎么不说话呢?”魔女今天一直装哑巴呢,她是一到公共场合就发呆装淑女,一回家就威风八面作孙二娘,这习惯李琦如何知道?萨就告诉李琦:“她是外国人,中国话说得不好。”“哦,老外啊?”李琦脱口而出,赶紧又夸张地捂上嘴,看看我,问:“她也认得我啊?”
魔女就在一边笑眯眯地“哈伊哈伊”。
大概因为有了“国际影响”,李琦挺得意。这人一得意就容易忘形,接着就对魔女问了一句多余的话:“你知道我是做什么的啊?”
这下可坏了。李琦不知道日本人这个习惯的,她们那个笑眯眯的“哈伊哈伊”就是随声附和的意思,真的假的只有天知道。这种暖昧的文化习惯在中国北方绝对让人误解,兄弟到日本就上过这样的当。其实上当的不只是兄弟,美国鬼子也是一根肠子,也碰上过这样的事情,就是著名的“大平正芳翻脸事件”。
大平正芳曾是日本首相,他当选后不久,美国人来贸易代表团谈判要日本开放市场,谈判之前,先给大平拿来一份草案,条件相当苛刻。大平正芳一看,觉得这东西没法谈。要是陈毅碰上这种事,当场就给他扔回去——这东西没法谈!也就完了。但是日本人的文化暧昧啊,按照日本习惯,拒绝都不当面说的,于是大平就“哈伊”两声,微微一笑交给了秘书。
美国人回去一研究,大平笑了,大平还说“哈伊”,他屈服了!他害怕了!
整一个满拧。
第二天,美国人就递给了大平一个更加苛刻的条款。大平一看——啊!我当时什么话都不说不就是表示这东西没法谈么?怎么还变本加厉啊!大平是个急脾气,抄过文件“刷刷刷刷”撕成了碎片。
美国人直眼了——这人怎么说急就急啊,神经分裂么?
所以李琦一问这话,小魔女就乱套了,她实际上对李琦是干什么的全无概念。这不怪她,要知道她那二把刀的中国话,听歌可以,想理解小品的幽默还是有距离的。可是她又不好意思说不认识,又仔细研究了李琦一阵子之后,在餐巾纸上写了两个字递过去。
大家都知道李琦那形象,俩大眼一瞪跟铜铃似的,这次李先生瞪着那俩字,大眼珠子都快掉下来了。
那俩字是“相扑”!
我要是李琦也得这样。其实我挺能理解魔女的思路的——日本的相扑手大胖子我们看着粗笨,但在日本极有人气,如果在电车上进来一个相扑的,您就看周围一帮小姑娘含情脉脉地看着吧。魔女大概觉得李琦的形象作为歌手或者演员都有点儿……但是这体形似曾相识,所以只好推测他是练相扑的了。
萨见势不妙,赶紧圆场,对魔女说:“你弄错了啊,李老师是春节联欢晚会的名演员啊。”
李琦挺随和,放下餐巾纸说:“没关系,没关系。”还冲萨悄悄一挤眼——老外啊……
萨跟着一笑,乘机递过去本子:“李丁老师,您给签个名行吗?”
李琦一乐,接过本子,正要找笔,忽然转过头来:“你叫我啥?李丁?我不叫李丁,我叫李琦啊!”
李丁是老演员,拍钙中钙广告的那个,和李琦的形象差了十万八千里!早说了,这家伙知形度比知名度高,萨一忽悠就犯错误啦。
这下子尴尬极了,萨赶紧语无伦次地解释:“哎呀,您……这都姓李,这个,一不留神就混了……这个……”
也就是李琦啊,脾气真好,笑笑还是签了名,说:“我知道你的意思,是我还要向李丁老师学习……”
我们俩走出去的时候,从玻璃窗望进去,李琦还抬手致意,脸上给了一个招牌式的那种笑容。
心里怎么想的?就不知道了。
将心比心,我要是李琦,肯定这样想:这油条吃的,好容易有点儿空,怎么碰上这俩……这俩比我还二百五的……
5.我不认得杨澜
《正大综艺》的杨澜,凭海临风的杨澜,申办奥运的杨澜……有相当一段时间杨澜是风靡中国的青春偶像,这样的人物当然值得写,问题是……我不认得杨澜。
一位我的高中同学不干了——萨你怎么回事?我们和杨澜一起干了半天活儿,还去一起跳过舞呢!你什么记性啊?
真的吗?我这位朋友信誓旦旦的,咱还说什么呢?他说的时间,地点,经过,回忆起来,隐隐约约地确实有这件事情,可要说这里面真有杨澜这样的大美女在里面,兄弟怎么一点儿都没有印象呢?萨又不是太监。
这位朋友叫刘悦,是外语学院的子弟,兄弟的高中同学。
那件事应该在1986年的冬天,当时,兄弟还在人大附中读书,忽然接到一个通知,让人大附中出一个名额,参加中央电视台国际和平年知识竞赛。
这就是天子脚下的好处,人大是陕北公学的底子,人大附中是培训郝建秀认字的地方,所以有出风头的事情往往就被点名。老师们就安排几个平时好惹事生非的人物准备上阵。一共准备了三个人选,一个是作家韩静霆先生的大公子,一个是萨,一个是萨同班的刘悦。把我们三个叫到教导处,人家电视台来看了,最后定了刘悦参加。
其实,选择我们三个做人选,是有不同背景的,韩公子是因为 href='6258/im'>《凯旋在子夜》正在热播中,有卖点;萨是平时喜欢白话,老师有了印象;刘则因为是外语学院的子弟,外语水平极佳,与“国际和平年”比较合拍。(他的真名是个和“悦”相同字眼的字,我们始终怀疑他和刘欢有亲戚,都是一个地方出身,名字如此相似,长得也……)
人家电视台的来了,只隔着窗户看了一眼,就定下来了,定下来要刘悦。其实老师说人家还讲了别的——等待的时候大家表现不同,韩公子怕冷,把一件军大衣裹得藏头藏脑,他比较高,中学生时就有些胡子了,当时佝偻着身子趴在课桌上,活像一头绿色的瘦狼,人家没看重他的形象。萨那时候瘦得和猴一样,坐在桌子上侃侃而谈,人家怕我到时候不听指挥。只有刘先生正襟危坐,白皙微胖金边眼镜,颇有斯文秀才风度,当然是他中选喽。
中选以后,老师告诉我们俩也别闲着,放我们三天假,给刘先生当助手,查资料。
所谓知识竞赛,人家可能以为选手都是凭本事单挑,跟杨七郎似的,其实这是不现实的。参加竞赛的就算才高八斗,学富五车,也有侧重,你问叶倩文黄豆春天下种还是秋天下种,或者问王小丫坦克上边有儿门炮,那搁谁也吃不消,不信?汪国真如何?结果大伙儿都看见了。但是也不能透题,所以电视台就给了一些资料,题目人体的范围。这就是要整理准备的地方。我们把资料整理成卡片,给刘悦拿去过目,刘先生本来就博学,走一遍心中有了数就不容易出洋相了。事实上准备得不错,刘先生这一次打进了半决赛,算是完成任务。
当时我们从图书馆找了资料,晚上就到一位老师家中接着干,很晚才同家。一到老师家,先生就让师母给下汤面来。当时寒气逼人,羽绒服的天气,那汤面的温暖至今还记得。
这老师是萨的班主任,数学老师,深沉稳重,山东大汉,我对他印象极深,盖一次听到语文课讨论 href='/article/3202.htm'>《荔枝蜜》,学生争论很厉害,他就推门而进,等到总结的时候第一句话是“我爷爷就是1960年饿死的”……
全班大哗。
准备到中间,出了问题,原来有不少资料是英文原文的,一些内容学校的英语老师也不大有把握,这时候刘悦就说:“没关系,明天找薄冰老帮忙吧。”
薄冰,这个名字和张道真、许国璋一样,凡是和萨同龄学英语的朋友,大概没有几个不记得这位教授的吧,如果忘了,可以翻翻当时的英语语法书,第一页上就写着呢——薄冰、赵德鑫著。
“薄冰老”是外院对这位老教授的称呼,他就住在刘悦家的楼下。
所以,不要认为知识分子的名人有多了不起,谭浩强先生的BASlC害了多少人熬夜点灯的?这位和萨娘她们一起去参加鉴定会,吃个包子一样油流到袖子里,拿桌上的抹布一擦,打面的回家……
跑题了。
薄冰老名气大,但要找他却也容易,不过是按个门铃的事,估计按门铃推销菜刀暖壶和薄老打交道的也不在少数。第二天上午,我们由老师带着到刘家,吃了午饭,再由刘悦的父亲带着去拜访薄冰老。薄老自己开门,很客气热情,京腔里隐隐有些口音,却是南北难辨,只是一说英语就没有这问题,清爽好听。
解答了几个关键的问题,薄老说后面主要是把意思翻译过来,工作量比较大,我这儿有几个学生,让他们帮你们好不好?也让他们练练。
薄冰老的高足,那有什么不好?薄老就打电话,叫来了几个“孩子”——那时候电话还不算太普及,外语学院的各家却似都有,让我们颇有些惊讶。叫来的四个学生,都比我们大些,对薄老很尊重,看来和刘悦的父亲也熟悉,都在一个楼里,先先后后地就来了,三女一男,当时一一介绍,萨已记不清她们的名字和形象,而刘悦告诉我——那里面有一个就是杨澜啊!
杨澜当时跟着薄冰老学英语呢。
我是真想不起来,因为心思都在准备材料上呢。还有一个原因——不记得来的女孩子里面有特别出奇的啊。
那一天,在刘家继续准备,四个薄冰老的学生翻译材料,我们再做成卡片给刘先生。要说印象,只是那几个女生个子比较高,而且洋气的用了些香水,让当时老实的高中生十分惊讶。他们之间说话都用英语,也让我们觉得羡慕。印象比较深的是其中有一对儿是男女朋友,但那个女的肯定不是杨澜,他们年龄比较大,杨澜在另外那两个女孩子里面。这一对儿告诉我们和外国朋友直接英语对话,最初可能会更有信心,因为发现交流并不太难,但是如果一起过一个夏令营,你就会觉得自己的外语水平好像下降了,其实这是因为你不再如同对付考试,试图自然地说话而已。
杨澜说了什么?如果真的有她,她好像没说什么特别印象深刻的东西。不过,那几个女生的英语都很好,所以,我想杨澜在申奥上的发言如此出色也不奇怪,她确有这个底子,这是作为一名主持人难得的素质,从这个角度说,在主持人里,杨澜确实有些别人没有的“老本”,这显然也会影响她的气质。
薄冰老的高徒协助,干到晚上事情就基本完了,我们的老师感谢万分。他有事要回家,刘悦就留我们在自己家吃饭,吃完,那几个薄冰老的学生说要去舞会。因为每个周末外语学院都有舞会,刘悦见惯不惯,我和韩公子对大学的舞会是怎么回事可是全无概念。刘悦就鼓励我们去见识见识。那几个比我们大些的学生看我们不好意思,就说不要紧,去看看吧,长长见识。
我们就去了,记得那几个女生先回去换衣服,一会儿在楼下会合,大冬天的都是裙子,只依稀记得有个短发女生还戴了个蛮大的胸花,那个是杨澜?!
舞会是参加了——问题是我们都不会跳。就会跳,北外的场子不是猛人谁敢下?那一对儿一对儿的老教授都跳得疯着呢。大学快毕业,兄弟在师大舞场已经颇可招架一阵,到了北外依然怯场。想第一支曲子请个老太太热身吧,结果一曲下来,不知道是谁拿谁热身了——萨跟从水里捞出来一样。再看,才发现老太太的连衣裙颜色是不对称的,左半边雪白,右半边深黑,中间一条火红!我惹这么火的老太太不是自己找死吗?
可怜,那次在舞场待了两个钟头,只能看着人家跳。薄冰老的学生,她们也比我们大不了多少,但是明显地见过世面。那一对儿自然下场了,剩下的两个女生(应该是包括杨澜),很大方地走过来请 6211." >我们上场——我们拼命地摇头摆手拒绝。过了一会儿再看,人家只好两个女生一起跳了……
可是的确那几个女生中没有很漂亮的印象。
后来认识一位摄影师,才知道他们眼中的美女,和我们眼中的不同。有人在人群中光华四射,但摄影机一架,就风采大减;有人相貌平平,但是水银灯一打就魅力十足。在日本看到一些山口百惠的生活照,信此言不虚。杨澜,或许就是这样的类型吧。
这件事是杨澜出名后刘悦和我说起的,当时还说过些天再找个机会见见面,也许你能想起来。
我说算了。既然知道了,何必一定要仔细来品评人家在屏幕上下有什么区别呢?
宁可保留一个银幕上的杨澜吧。
砸汽车打人的大学校长
1.“坐汽车的就该枪毙”
做学问做到大学校长,都是斯文人,总应该有些和光同尘的意思了吧?
不幸得很,在中国这地方,什么事儿都邪行。和尚要练武术,大学校长,也未必这样文气的,砸汽车打人的大有人在。
砸汽车和打人可都不是开玩笑,真有其人的。
砸汽车的,是台湾大学校长傅斯年。
傅斯年何许人也?胡适在北大教书的时候说,现在学生里面有人比老师学问还大,说的就是傅斯年。
台湾大学校长怎么会去砸汽车呢?这里面实际有点儿不太准确,确切地说需要作两点纠正,第一点是傅先生并不是自己去砸汽车,而是号召别人去砸汽车;第二点傅先生号召大家去砸汽车的时候,自己还不是大学校长。
那是五四时期,傅斯年还是北大的一个学生,一个有学问的小FQ(愤青)。
五四时期是怎么一个时期呢?大学生闹事敢烧外交部长家房子的时代。钱玄同说的所谓“人过四十就该死”的时代。
能和钱玄同“人过四十就该死”相提并论的振聋发聩之言就是傅斯年的“坐汽车的就该枪毙”。
据说傅斯年作此言,是因为走路被旁边过的汽车溅了泥水,于是发出这样的抗议。
换了老萨,大约也会这样说,不过,就是一句气话,几分钟以后就忘了。然而,傅先生说完之后,一边走一边想,越琢磨越觉得自己有道理——是啊,这年头坐汽车的有几个是好人啊!
于是,傅先生就把这句话发表在 6742." >杂志上了,而且赢得了大众的一致赞扬。
是,大伙儿都同意,这年头,坐汽车的有几个好人啊?
到五四运动兴起,北大和清华的学生游行到珠市口,正演讲呢,迎面开来一辆汽车,看到人多拥挤“嘀”了一声喇叭。
在美国嘀喇叭基本等同于骂“我×你妈”。
中国倒没这个习惯,但是大家想起傅先生这句话来了——坐汽车的就该枪毙!
于是,人人喊打,上去就给掀翻砸了,坐车的自然也不会平安。这场面让也在游行队伍中的一个清华学生大摇其头,从此一生反对激烈行为。
这个人就是梁实秋。梁先生一生绵软,甚至过于绵软,但是他评价这种砸汽车行为的话,倒也值得收录下来:“我当时感觉到大家只是一股愤怒不知向谁发泄,恨政府无能,恨官吏卖国,这种恨只能在街上如醉如狂地发泄了。在这种洪流中没有人能保持冷静,此之谓群众心理。”
已经过去了大约90年,梁先生这句话今天还是有入木三分的感觉呢。
说起来,学生们砸汽车,傅先生不免教唆之罪。
人家都说傅先生学问好,不知道这种砸汽车的性格贯穿先生的始终,到晚年不变。抗战胜利,北平光复,大家推选傅先生做北大校长,傅先生坚决不干,说北大校长只有胡适才能干。不过他坚决要求做一段代理校长。
这个看似莫名其妙的主张其实自有道理。傅斯年做代理校长,只为了做一件事。抗战期间北大有很多教授留在沦陷区,颇有些人加入了日军开办的“伪北大”。傅斯年知道胡适这个人性格温和,恐怕不能下决心惩戒他们。于是傅斯年代理北大校长,把这些人全部开除,无论多大的名气、多高的学问一律不客气,铁面无私。
傅先生说,自己是帮胡适清理门户。
后来傅先生去了台湾办台大,只办了不到两年就病死了,办得如何呢?他的学生刘绍鸣借用小说说起了傅先生——“傅校长,虽然我在大洋这边的美国也拿了个什么博士,但我最骄傲的,还是杜鹃花城的那个学位。”
杜鹃花城,也只有那时候,我才知道台大的地址还是很浪漫的。
2.北大校长“打”学生
要说傅先生砸汽车,未免有点儿牵强,因为他的校长是后来当上的。然而,就在真正的校长中间,也不乏这样的二杆子——
比如,要打学生……
此人,就是北大校长蔡元培。
蔡先生何许人也?毛泽东都要尊称一声——“我敬爱之孓民先生”。北大“思想自由,兼容并包”起自蔡先生,至今长盛不衰。
先生遗爱北大,人皆感之。造蔡先生的谣,你不想活了吗?
这个……那个谁说过“吾爱吾师,吾更爱真理”。蔡先生要打人,是有记录的,并非捏造。
好,那你小子说,蔡先生究竟要打谁了?
蔡先生要打的……就是你们这帮人……
没错,蔡先生要打的,就是他北大的学生。
蒋梦麟先生在《西潮》里面写道:“‘你们这班懦夫!’他很气愤地喊道,袖子高高地卷到肘子以上,两只拳头不断在空中摇晃。‘有胆的就请站出来与我决斗。如果你们哪一个敢碰一碰教员,我就揍他!’”99lib?
要不是蒋明确写了,实不敢相信这是温文尔雅的蔡先生干出来的事情。
看,蔡先生就是蔡先生,要打架都“请站出来与我决斗”,多文明啊。
这是1922年的事情,蔡元培先生已经54岁了,干吗要跟学生拼老命呢?
竟然是为了收讲义费。
上学收书本费,或者教材费,这天经地义的事情,蔡先生至于如此愤怒么?
把老实人逼到这份儿上,说起来是北大的学生太过分了。原来,五四运动之后,挟爱国胜利之余威,北大的学生组织力量十分强大,因此学生的许多事情学校不能干涉。这本来是学生自治的一大成就,使北大思想越发活跃。然而,物极必反,既然无人管束,学生们中毛猴子倾向的家伙也逐渐翘起了尾巴。于是,人们形容当时的北大——“你爱上课,可以,你不爱上课,也可以,你爱上你爱上的课而不上你不爱上的课,更是天经地义的可以!总之,一切随意”。
蔡先生自由办校,不在乎,反正先生都是好的,你来听几节课,就有收获。
然而到了后来学生们越发放肆起来,宿舍是自行分配,甚至可以住家里亲眷,学校也不能过问。
这就有点儿说不过去了。
再后来,学生代替学校决定聘任或者解聘教员。
如果某位教员主张考试严格,学生马上罢课教训之。
这学校恐怕搁谁都有点儿要办不下去了。
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是讲义费风波。
所谓讲义费风波,是指的1922年10月北大学生拒绝缴纳讲义费引发的风波。按说,学校这费用收得毫无问题。印讲义的钱不是白来的,收学生的也只是工本费,而且你有本领可以不要么——比如汪曾祺那样老师说不考试也可以的。但是大多数学生认为,应该是既不交钱,还要给讲义。
这就不像话了,蔡先生自然不同意。
而学生就此闹起事来,对代总务长沈士远进行围攻,学校里到处贴满谩骂沈士远的条子,更有人高呼:“打沈士远!”沈士远吓跑了,学生们接着去校长室,蔡元培苦口婆心讲了一天,总算让学生们暂时回去了。第二天来校长室一看外面,好么,来了好几百号人,领头的是山东好汉冯省三,大喊——“我们打进(校长室)去,把他们围起来,把这事解决了!”“到会计科把讲义券烧了!”
群情激奋,喊声如雷,危机一触即发。
别以为北大学生是文的,其实北大学生动起手来比谁都不弱,当年建有北大学生军,总教官白雄远,孙中山到北京的时候,就是北大学生军担任警卫。人称“戎装整齐,军旗招展,帽徽上镶‘北大’二字,阵营煞是威风”。中山先生曾对汪精卫说:“想不到蔡元培人在海外,却留下了一支威武之师啊!”
问题是现在学生可不是打军阀或者打帝国主义,而是打校长来了啊!这个威力也很可怕。
蔡先生终于被激怒了——为了从北洋军阀政府那里争取办学经费,北大的教授们已经奔波得精疲力尽了。
于是,蔡先生干脆走出了校长室,对学生们喊出了“决斗”。
学生们对蔡校长还是又敬又怕的,看到光着肘子冲出来的蔡先生大吃一惊,纷纷作鸟兽散。
蔡元培对这场风潮深感恼火和痛心,他当天就写下辞呈离开北大,总务长蒋梦麟,庶务部主任沈士远,图书馆主任李大钊,出版部主任李辛白,数学系主任冯祖荀(萨爹的师祖,有骨气)分别刊登启事,宣布“随同蔡校长辞职,即日离校”;北大全体职员也发布《暂时停止职务宣言》,《北京大学日刊》也于当日宣告“自明日起停止出版”。大家都与蔡校长共进退。
你们罢课?我们还罢工呢!
最终,通过胡适做工作,学生们认错了?99lib.,派了代表去请蔡先生。蔡先生消了气,终于回校继续任事。
只有冯省三被开除。他想回来当旁听生,找胡适,胡适说我劝你好汉做到底……
须知北大属于“国子监”的,看看大明对国子监的学生怎么要求的?
“敢有抗拒不服,撒泼皮,违反学规的,若祭酒(教授)来奏着,恁呵都不饶!全家发向烟瘴地面去……今后学规严紧,若有无籍之徒,敢有似前贴没头帖子(用马甲发贴),诽谤师长的,许诸人出首,或绑缚将来,赏大银两个……将那犯人凌迟了,枭令在监前,全家抄没,发往烟瘴地面。钦此!”
钦此?!
没错,这就是明太祖亲自下的谕旨,这种半文半白,杀气腾腾的玩意儿也只有朱八八(朱重八)写得出来了。
冯兄,您知足吧。
冯省三是鲁迅很喜欢的学生,这件事鲁迅先生曾写了《即小见大》给冯辩护,意思冯是去看热闹被连累的。不幸的是冯后来自承确是当时这样叫的,或许其时鲁先生已经不在世了,不然难免有伤颜面。
忽而读到另外一则小文,说的是蔡先生去世时情景。
“无一间屋,无一寸土,医院一千余元,蔡夫人至今尚无法给付,只在那里打算典衣质物以处丧事。”
蔡先生死时没有钱大体是真的,>他一生的房子都是租的,以至于学生和同仁们在他70岁寿辰的时候发起为蔡先生建屋祝寿的举动。房子选在青岛,那地方蔡先生一定会很喜欢。可惜的是不久抗战爆发,房子自然没有建成,蔡先生最终还是没有住上自己的房。
为官数十年,办校数十年,一个教授的月薪也有几百大洋钱,修宿舍,修礼堂,每年怎么过手不得千儿八百万的,随便手指头缝里漏一点,还不够你死七八回?你怎么就那么傻呢我的蔡先生?
记忆中的陈景润
1.陈景润“参军”
少时在科学院长大,有不少面对一些传奇人物的机会,现在想想,他们在生活中其实也多显得平凡。华罗庚,我印象中是个柱着拐棍在楼群里散步的胖老头儿,旁若无人而大家都自觉给他让道——汽车和马就不让了。杨乐,像个温和的中学老师。萨1987年参加世界和平年知识竞赛,有一道题是杨乐的成就,就是利用萨爹在大街上抓到他问出了答案,对了,他是走路上班的。
不过,陈景润可算比较另类。
第一次见他很有印象。那时萨年幼,数学所的诸位仁“叔”带一帮孩童到机关看电视。
那年头老百姓家没有电视,数学所楼里12寸昆仑很牛气。“带你去单位看电视”是相当级别的奖励。萨们看得正入神,黑沉沉中后边飘忽忽进来一位,穿着棉袄(大夏天的),无声地到了萨爹身边,停了片刻,才慢悠悠开腔:“老×,你出来一下,我找你有点事。”就这么一句话,孩子们都不出声了,萨也说不清全身上下怎么个不得劲法,后来看了《405谋杀案》,一阵阵的后背发凉——一拍桌子,嘿,就是这个感觉呀。两个人在黑影里嘀咕几句,最后萨爹说:“行,就这样吧。”那人又没声地飘出去了。
萨爹回来,萨娘问他来的是谁,他说所里同事,叫陈景润。啊,萨就此记住了此人。
可巧萨娘也十分好奇,回家路上和萨爹聊了陈君一会儿。那个时候陈景润还没出名,但大家都知道他身体不好,是那种脉搏跳动过缓、体温过低的症状,体力不好,反应比较慢。所以他虽然性情极温和,还是没有对象——那年头知识不值钱,找对象重要条件就是得能扛越冬的大白菜,陈景润显然不具备这个水准。当年萨到奶站去取牛奶,看张广厚的飞车是一绝,这唐山大个为了省时间,把奶瓶挂脖子上,下车时“噌”的一下人进队,车子照样往前蹿,到代销店门口两棵大树中间自动夹住,从不出错,可见其娴熟的家务,他那时候也四十好几了吧。
反正就这么记住了陈景润这个人,后来听说他出名了,还挺吃惊,他呀?!
其实陈景润虽然比较呆,但到底是文化人,有时候也挺幽默。他后来出了名,人家帮他定了陈夫人,叫由昆,军人世家,非常利索的一个人。结果有一天碰上陈景润,他一身板绿,外加一件超长的军大衣,形象十分怪异,冲萨爹一笑,曰:“我参军了啊。”敢情,都是陈大嫂的行头。
还有一次萨和萨娘在北大附中门口碰上他在那儿看汽车,因为这地方出了科学院,他又没出门的习惯,萨娘便问他怎么回事,陈一脸苦笑说:“我搬过来跟猪做伴来了。”细问之下方知,原来科学院在这里有一套bbr>?房子,条件不错,分了给他。但北大附中附近有一个屠宰厂,屠宰的时候八戒们抢天号地,弄得这心慈手软的书呆子心烦意乱,只好出来躲噪音了。后来好像还真给他换了套房子。
陈景润成名后关于他的传闻五花八门,比如有说他房间地板下边藏金砖的,有说他通苏联的,那些萨没法证明,但有一个说法是陈以前曾经耍流氓,倒不全是空穴来风,萨知道此事的来龙去脉,说出来以正视听。
2.陈景润“耍流氓”
关于陈景润“耍流氓”,事实的真相令人啼笑皆非。
当然还是陈没有出名的时候,他虽没有出名,但身体确实不好,那时候张劲夫管科学院,为人刚正不阿,对陈这样的老九组织上还是关心的,分房子特意给他分了一间“补房”。所谓“补房”,就是利用旧建筑的剩余空间,比如地下室之类改造的住居,陈是单身,工龄年龄都不够,给他这样一间房,您觉得寒碜?那个时候对老九来说已经很照顾了!
话说陈的这一间,原来是四层上一个厕所,封死了马桶,但是没有拆,陈挺满意,正好做床架。而且这个地方清静,后来哥德巴赫猜想的证明,很大一段就是在这里进行的。不要以为萨夸张,1988年,萨的教授就是白寿彝先生的高足夏露先生在北师大住的也是厕所“补房”。
没想到问题来了,这个楼下有个公共浴室,当然比四楼低多了。
女浴室的窗户和老陈的新居正好斜对着,为了通风打开几扇,到浴室开放的时候老陈往下一看,只见白花花的人体好像妖精打架。说起来老陈这书呆子乍看此场面肯定是吓了一跳。如果换个人会怎么样呢?萨想不出。但是老陈觉得这不好,至少是影响研究工作的,他决心要改变这种有碍观瞻和伤风败俗的行为。怎么办呢?如果换了你我,大概会悄悄和管理员谈谈,或者在自己窗户上挡个帘子就得了。可是老陈不会和人打交道啊。
他的招真绝——他写了一张小字报,贴到了浴室的门上。他写的意思是,这里浴室斜对着我的窗户,开着天窗从上面一目了然,这可不好啊同志们,要是有坏人到楼上,那就什么都看见了。有碍观瞻,伤风败俗,建议大家以后洗澡关上天窗,云云。当然不是原词,原来的早就让大伙给撕了。末了,工工整整书上大名:陈景润。
那年头,大家可以想象第二天女工们去洗澡的时候会发生怎样的事情了,也不知道是谁挑的头,反正是恼羞成怒的娘子军一拥而上老陈的宝宅,骂的骂,砸的砸——好在也没什么可砸的,有人还亮出粉拳要揍这个“臭流氓”。幸好有人叫来了领导,领导当然明白老陈的为人——让他耍流氓他也没学过呀,当然是把娘子军们训斥了一番,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有趣的是虽然闹事后澡堂的天窗关了几天,后来还是照开不误,也不知道是不是大伙忘了上面有个“流氓”。
由此总结出经验,女将是招惹不得的,好斗而且团结。这件事在科学院的人基本都知道,但好像没人报道过,可能因为不像撞电线杆子那么容易说明白吧。
还有就是他到未婚妻娘家去,前一天人家给他带一盒蛋糕来,他便也带一盒蛋糕去;如果人家送来的是梨子,他也回赠同等数量的梨子。这后来成了对数学头脑的嘲笑了,其实是他学着人家送礼,不然他不会。
这样的人物科学院俯拾皆是,熊庆来十大弟子个个熠熠生辉,最著名的当然是华罗庚,其次就是严济慈。熊老驾鹤归西,严去探望时携小苹果一袋,虽然干而且皱,但正值食品危机的时候,师母非常感激,且一再称赞。严感动不已而呆气大发,以后每逢老师忌日,必携苹果一袋去看师母,必小,干而且皱。自云:“怕不合师母口味,特地晒过。”直到90年代初年年皆如此。当然,这种苹果现在小孩子也不入口,所以夫人干脆单放一盘,让其自己继续干燥,有人问之,则对以“严果”,遂成典故。此公平日也是潇洒人物,唯此事好像突然大脑失控不会拐弯了。
不过,数学所出了个陈景润,也不全是好事,至少有一段弄得大家鸡犬不宁。
3.“天才”原来是这样的
这件事就和陈景润无关也有关了。
他出名以后,一时天下大乱,因为中国的媒体太会宣传——记得韩国世界杯前吹嘘神奇教练的故事吗?陈景润简直一步登天(那些日子难得见到他,见到时萨的感觉只有一个——“惶惶如丧家之犬”,当时觉得这种感觉好奇特,后来才明白对陈来说,他的生活全错位了,萨的感觉也不算错)。一时多少英雄豪杰都不禁扪心自问:我就不是第二个陈景润?咱们国人起哄的本事天下第一。数学所就接二连三收到各种“天才”的来信,各省市也不断发现有人证明了各种在当时无法解决的科学难题,送到科学院来。
但这里头水分就大了去了,数学所开始十分重视,萨爹就参加过一个“天才”的发表会,他自称解决了费马大定理——这玩意儿困扰了数学界三个世纪,他好像一个星期就给证明了。开始时是他讲,科学院的学术空气是比较开放的,很快就有坐在下面的研究员提问题,顿时让“天才”张口结舌,但是下面另外有人就提出反面意见,两个数学家开始争论,转眼其他人纷纷加入,你一笔我一笔在黑板上交锋起来,这哥们根本插不上手,只能发呆。原来他连这个定理的内容都没有闹明白。带他来的好像是个地委书记,气得拂袖而去。剩下一帮呆子围着300年前的玩意儿大呼小叫,还有一个满脸是汗的兄弟在那发傻。
上当上得多了,数学所接待“天才”不免有所简慢,就有人在媒体上攻击科学院是“阎王殿”,水泼不进,压制人才。这样的文章多了总不好,领导们一研究,专门设一个接待处,只一个人(后来此人大名鼎鼎抑或臭名昭著),就是 539f." >原来在后勤的艾大爷,此公原是四野军官,生性暴烈,人称“艾大侠”。从东北打到海南岛,娶了海南的艾大妈,回北京调科学院。因文化不高,好打抱不平且老资格傲上,让领导头疼一直难得重用,这次算派上用场了。所里专.99lib?门找人教他十几道数学题打底子,老艾脑子也算好使,加上军人的认真劲,这十几道题里外参详得清楚透彻,就走马上任。
见到“天才”,两边算是眼睛都长在头顶上,首先气势不输给你,然后,管你研?究的是什么东西,老艾就从这十几道题里抽出一道来让你做,做不出来?艾大侠把眼珠子一瞪:“就这水平还来科学院?你回家抱孩子去吧!”
也真邪了,就没有一个过得了艾大侠这一关的。俗话说秀才碰上兵,有理讲不清。老艾的接待处,成了“天才”们的鬼门关。现在打假,还真挺怀念他。那个时候可不行,满街“打倒艾××”的大标语,上纲上线都快把他比成林秃子了。但是谁也不敢跟他当面顶牛,数学所里清静了许多。
那时,萨走在数学所前面的林荫道上,这里总是很热闹,经常可以看到有人做出种种奇怪的举动,比如举着一个横幅,上边写着自己解决了什么什么问题;或者在两棵树之间自顾自开讲,也不管有没有人听;或者在地上用粉笔写一大堆算式,看有没有识货的。好像这些都是艾大侠的受害者,这个局面持续了好长时间。
萨再没有见过国人比这时更痴迷科学的时代了。
皆拜陈景润所赐。
即便是今天这个比较浮躁的时代,中国科学界还是有一批人很顽强、也很坚定地为了事业和他们所热爱的国家而拼搏着,我是他们的子侄,所以他们给我的感动将永世难忘。
我一直想写文章来纪念他们中的一些人,知识分子的脊梁,他们的身上有些东西让人肃然起敬。
还有萨爹对我们讲过当年周总理在科学院的讲话,寒风刺骨,总理一袭灰衣,不要讲稿,不要扩音器,面对几千名科技人员,讲我们的国家需要现代化,讲为了子孙后代我们的国家必须强大而富足,讲每个科技工作者的责任和光荣,一讲就是三个小时,讲得人们热血沸腾,讲得人们几十年都不会忘记。萨爹讲这些时,30年后依然可以让听者热泪盈眶。
我不能写,因为我自知功力不够,写不下这些如山的题材,但是相信,将来会有人记得他们。
一个震惊中国农机化所的美国农民
北京西郊有一片难得的苍翠的地方,当年的农机化研究所就坐落在这里。1978年萨娘作为“邓大人”接回北京的五百“科学院夫人”之一,像皮球一样给踢来踢去几年以后,按照“专业对口和国家需要相结合”的原则,分配到这里工作。萨跟着饭票走,和萨娘在这里度过了一段短暂而有趣的生活。
农机化所是刚刚恢复的单位,其中不乏神气的人物,比如有个大腹便便的杨森教授,很受尊重的样子。同志们说,杨教授可是不得了的人物,一个月挣两百多块!具体说到杨教授怎样腐败,同志们用手指头一比:杨森教授吃早餐,馒头上都抹那么厚的黄油呢。
那时候觉得吃黄油肯定是非常腐化的象征,不敢想象自己什么时候能混到“馒头上抹那么厚的黄油”那一天,谁知道能有怕肥都不敢吃黄油的时候呢?
晚上沿着操场跑道散步是一种享受。因为废弃多年,农机化所的操场荒芜,长的狗尾巴草穗子大得惊人,晚上蝈蝈、蛐蛐叫得热闹非凡。
所谓百废待兴,正是那个时代的写照。
那一段时光里印象最深刻的,就是韩丁来演讲。
那年头要是来个外国人,是要围观的。农机化所有一个不大的礼堂,韩丁来的那天,整个礼堂座无虚席,连窗台都坐上了人,想听演讲大概是一个因素,把老韩当猴看的怕也不少。听说后来克林顿到北大访问,听演讲的还要政审,当时听韩丁的讲话肯定是没有这个程序,头几排是专家领导,后面大家就是随心所欲地坐,包括我这个小学生也跟着凑热闹——难道因为韩丁自己先通过政审了?
演讲一开始就比较好笑,韩丁在主席台上很突出,没办法,就他一个老外。他的形象就是那种标准的山姆大叔,衣着朴素,和农机化所的几位领导拍肩膀说笑话的挺亲热,演讲就开始了。小司仪比较紧张,说:“现在请美国农业部部长韩丁先生讲话……”一紧张,她把专家封成部长了。
台下一愣,然后哄堂大笑。
韩丁真正一个“大侃”, 4e00." >一开口就震惊四座:“朋友们好。”好嘛,中国话字正腔圆,我是看到韩丁先生逝世的消息时才知道,韩丁第一次到中国的时候,萨还没出世呢。当时只认为他是一个美国农场主,而且以为美国农场主都是韩丁这样的呢。
不过,一个美国人能够把中国话说到这个水平,今天到中国工作的美国人应该感到惭愧。
韩丁的讲话非常轻松,底下的中国农机工作人员不断发问,他也侃侃而谈。不是中国人不够礼貌,是韩先生讲的东西那藏书网时候中国人觉得太过离奇,忍不住发问。
韩丁说:“他自食其力,是无产阶级,所以,他拥护中国搞社会主义。”
就有人发问了:“韩丁(原话很自然随便的,没有“韩丁先生”这类尊称),你怎么是无产阶级呢?你不是有一百多公顷的农场吗?你是农业资本家啊。”
韩丁脑袋一晃,说道:“对啊,我有一百多公顷的农场,但都是我自己种的,我怎么能算资本家呢?”
台下大哗,问道:“一百多公顷的农场,你自己种吗?不用工人吗?中国传统上一个人种两亩地,一百多公顷,近乎天文数字了。”
韩丁洋洋自得地说了一段话,神态语气让我至今记忆犹新。他一手扶住麦克风,一手拳心向内翘起大拇指来,道:“在中国呢,这样的农场,肯定要有个场长,要有工人,还要有个妇女主任……我那里呢?场长是韩丁。工人,还是韩丁。妇女主任?还是韩丁。”
韩丁说:“我真的是无产阶级,一百公顷的农场,自己就种得了。帮手?老伴儿算是帮手吧。到收割的时候,儿子回来帮忙,付钱给他(这时候台下又有些波动,儿子给老子干活还要给钱???没来得及问,他后面的话更令人吃惊)。我靠的呢,就是机械化。比如播种,我开着播种机,两天的时间就把一百公顷的种子播完了,然后,我就来中国旅行了啊。”
听到这儿,一个专家同志站起来了,自信地揭穿韩丁的“谎话”:“韩丁啊,你这就不可能了吧,你用播种机下种子快那是可能的,但是你来中国旅行,农场里肯定要有工人照应吧?不然,种子不出芽怎么办?长草怎么办?啊?长虫子怎么办?啊?”
台下一片赞同之声,都觉得这几个问题问到点子上了。台下的专家在农业上的经验加一块儿怕比清王朝还长,你说机械化,一般人吃惊,专家还不觉得太过分;你说播完种子就出国,这可就不是机械化能解决的了。
韩丁一点儿也不紧张,慢慢等哄闹声静下来,油腔滑调(多少是外国人的口音问题,但是当时没想到)地说道:“我不担心。种子不发芽,我不担心,有种子公司负责呢。我来中国旅游了,种子公司不能到中国旅游,派人天天到我的地里看发芽没发芽,没达到规定的发芽率他要赔我。”
大伙儿的嘴都张开了,那时候中国好像还没有种子公司的概念呢。
我也不怕长虫子和长杂草,有农药公司负责呢。韩丁接着说:“我来中国之前,他们就开着飞机给我的地洒农药和除草剂了,要是还有虫子和杂草,他们要赔我。”
“真的赔过?”
“让我想想,唔,真的赔过的,可不是因为长杂草,是因为他们撒除草剂的时候风忽然大了,刮到了我的向日葵地里,结果向日葵全死了,当然他们赔。”
专家们的下巴快掉下来了——多好的农药公司啊。我不是专家,可是学到一个知识,向日葵虽然个儿大,居然也是草啊……
有的人就是容易画蛇添足,韩丁接着又说了一句:“当然,农活儿也不是没有,比如浇水,每天我太太就干了。”
一句话说完,一干专家本来快掉下来的下巴马上复位了,你太太?每天浇一百多公顷的地?开拖拉机也累趴了吧?你太太是……
“女兰博?”过了20年,萨才能帮专家把问话补全了。
“哦,不,我太太不是猴子,当然不是孙悟空,她只要每天按按电钮就行了。”韩丁放上一片幻灯片,给大伙儿解释:“我用喷灌。田里本来就有水管,只要一按电钮,就可以把整个一百多公顷玉米地都浇了哦……”
专家们面面相觑。
“喷灌”,今天在中国已经相当普及,这中间不能忘记韩丁的推广之功。同时,中国的专家也不是吃白饭的,他们发现,喷灌虽然壮观,却不甚适合中国的缺水状况,他们在喷灌的基础上,开发出了更适合中国国情的农业机械“滴灌”——水管中的水不再喷向空中,而是通过滴管直接渗到植物的根部,在北方农村极受欢迎,这就是“各村有各村的高招吧”。
韩丁继续描述他的农场生活:“我从中国回去,玉米大概就快要收割了。那时候,我回到农场,就开上联合收割机(中国叫做康拜因)开始收割。”
“那时候,我开着收割机在前面走,我的联合收割机很大,像火车一样分好几节。第一节是收割机,两排铧刀,把玉米割倒,连玉米带秸秆送到第二节;那里是分离机,把玉米棒子剥下来;然后送到第三节,那是烘干机,把玉米棒子烘干;然后送到第四节,脱粒机,玉米粒就出来了。”
这时候,韩丁蛮得意地说:“我的儿子就开着卡车跟着我走,玉米粒就‘哗哗’地落入了他的卡车车厢里,满了,他就直接送去粮食公司卖掉啦。”
“秸秆?我的联合收割机就地把秸秆粉碎,就撒在田里。你问我秸秆都撒到田里,我烧什么?我卖了玉米就有钱了,我买管道煤气啊。”
其实,韩丁介绍的农业机械化,在中国未必非常合适,除了东北新疆垦区,中国缺少大地块耕作的地区,包产到户更是造成了大量不适合大型机械的小田块,倒是日本式的小型精密农机比美国的更实用。然而,韩丁的那种悠闲自得、产业化的农民生活,带来的冲击远远比他介绍的机械更令当时的中国人吃惊。
这也是农民……等韩丁讲完,我听见两个邻近的专家欲言又止,意味深长地说了半句话,又摇了摇头。
余音绕梁。
现在想起来,韩丁是我第一个见到的美国佬呢。一个精力充沛、和蔼幽默的美国侃爷。突然看到韩丁逝世的消息,特连夜写成这篇回忆文章,悼念这位热爱中国的老人。
附:萨娘关于韩丁的来信
韩丁的文章,我看了,基本属实,但还有些误点和遗漏,也难为你,小时候的事情还能记住。
⒈韩丁说:“像我这样的农场,要是在中国,就要有很多人,就得建个食堂、幼儿园……那就需要厂长、工会主席、幼儿园长等。在我那里,厂长——韩丁,工程师——韩丁,机手——韩丁……”倒没有提妇女主任之类。
⒉他出来旅游,种子公司每天去他的地里,蹲在地边看种子出苗没有。讲到这里,他还做了个姿势,很生动的。
⒊韩丁的一个重大贡献是对喷灌机喷嘴的改革。他在山西太谷县看到农民使用的喷灌机的核心零件——喷嘴,买进口的不锈钢喷嘴,一个约几十元到一百元(70年代的一百元就像现在的一万元——天文数字),当时中国还没有开放经济,进口设备很困难,这个喷嘴不仅价格贵,而且不容易买。喷嘴的行情我不大清楚,另一些相似产品的情况可以说说。
我记得听研究所的老同志说,当时拖拉机发动机上的油泵和油嘴(这两个零件是发动机的心脏,体积很小,油泵像小手指大,油嘴直径5毫米,高度不到10毫米),自己开始不会制造,从国外进口,一个油泵或油嘴,需要给人家一口肥猪去换,后来自力更生建了丰台油泵油嘴厂(我往北京调动的时候还联系过这个工厂呢)。当然发动机上的油嘴要比喷灌机上的油嘴精密得多,我只是举例说明当年进口产品之艰难。韩丁说他和太谷农机厂一起研究使用陶瓷做喷嘴,中国有丰富的陶瓷原料和悠久的加工陶瓷的技术,经过努力他们生产出了陶瓷喷嘴,虽然不如不锈钢的耐久性高,但强度、耐磨性都已经达到了要求。他还拿给大家看,瓷的喷嘴五颜六色的,挺好看,但有的用肉眼就能看出来嘴歪,每个成本才九分钱。他表达他的观点:应当就地取材,不要迷信外国搞大、洋、全。现在喷灌机已经很普遍了,不过我不知道现在的喷嘴是什么材料的。
龙要走了
看到一篇谈张昀先生早逝的新闻,就想到要写这篇文章。因为医疗问题早逝的科学界人士可以列一个长长的名单。中科院数学所常务副所长龙瑞麟先生就是我所知道的一个例子。
称龙瑞麟“先生”不能体现他的真实风采,因为这“先生”两个字显得他有些老,实际上这是个非常典型的中年知识分子,他去世的时候应该才50出头。龙是湖南岳阳人,英俊儒雅,精力充沛,假如他活到现在,大概还会是女孩子们崇拜的偶像。人的一生大概也很难看到几个这样风雅而深沉的男子了。他是著名数学家——在国际上,而在中关村,该排队买大白菜的时候,他也一样要去拉板车的。
他回湖南老家,给萨爹带回来一段腊鱼,那鱼活着的时候一定极大,只一块肋排挂在墙上就有手风琴那样大。那一次以后,才知道鱼也可以腊。
数学所80年代的平房宿舍里,周末 6216." >或者傍晚经常可以看见他在门外摆个小桌做他的工作——两个儿子要考学,占了家里的两个办公桌,太太是中学老师,经常要有学生来补课,堂堂数学家体贴妻儿,只好到门外搞研究了。那时候人少讲究,如果是夏天,英俊而风度极佳的龙先生就是一件跨栏背心伏案工作了——大家都是这样,也没有人奇怪。
他能唱非常优美的外国歌,有的时候就和他的太太一起在房间里唱,我们在外面也能听见,很浪漫的感觉。
他是80年代后期才搬进楼房的吧,小三间一套,排队排上的,因为有两个子女,所以是三间;但因为是两个儿子,同性子女,只能是小三间;异性子女呢,就可以大三间了。一直住到去世。清廉自守是中国知识分子的本分,直到今天,也没听说科学院从知识分子中提拔的干部有哪个因为贪污给抓了。
以他的乐观、爱好锻炼和好人缘,应该是长寿的类型,可是那一代知识分子负担太重了,而给他们的关爱又太少了。钟家庆、张冬冰,哪个不是乐观、爱锻炼和好人缘?依然挡不住一个个“英年早逝”。
龙生病应该是90年代前期,肺癌。癌本身很难治愈,但是他的死却不完全是癌症的结果。他生病后本来应该住院,床位比较紧张,以他的地位,稍微推一下也就进去了,但是不给人添麻烦大概是那一代知识分子的秉性,所以他就没有做这一推。而既然你不推,中国的事情大家也知道,就表示你不着急没有需要,那你就等着吧。
他的肿瘤长在胸腔上部,一天忽然阻塞气管,无法呼吸。
当时龙太太已经学会急救,家中进行给氧无效,叫中关村医院的急救车,答:现在车都出去了,没有,你叫出租车吧。龙太太匆忙叫出租车,同时给萨爹等朋友打电话。
等赶到最近的××医院?99lib.,医院的大夫叫先办手续。这时龙的面孔已经变成紫色,呼吸停止,心脏停跳。
医生看了一下,听说是癌症,未采取任何措施,只是表示本院抢救不了,一个劲儿催促转院。这时候龙的心脏忽然恢复了跳动,但医生还是拒绝抢救,不肯接收,只是催着转院。
万般无奈,出租车只好赶向北医三院,路上,龙的心脏再次停跳,再次复苏,最后终于归于沉寂。
事后,医生认为龙的心脏机能非常好,且求生欲望强烈,因此能够两次恢复心跳,当时只要医生敢于承担责任,给气管下管,加压给氧,就可以挽救。但是,值班医生不敢承担责任,一味推托,耽误了抢救时间,终于回天乏术。
××医院当然没有责任了,因为他们根本就没有收治嘛!
家属起诉,但不了了之,因为值班医生的确是“按照规章办事”,我们医院的规章对于患者应该做什么,规定得非常清楚,基本是少一分钱、差一个手续也不行,而对于医院自己的职责,就几乎没有约束。
龙先生的身体素质,癌症未必能够夺命,而庸医却可以。
那一年正是发大水,萨爹回来,和萨娘相对良久,无奈,又悲愤,最后说:“这样大的雨,老天爷召他,龙要走了。”
科学院的职称
小时候在科学院,关于职称的各种事情听到的实在不少。
科学院属于众星云集的地方,您要是眼力好,走大街上就能看见比如数学家王元夹着个包闷头走过来,或者看见分支权威杨乐在排队买馒头……教授多是很正常的。
人家开玩笑,从中关村88楼扔十块板砖下去,能砸着十个教授,四个正的、四个副的——剩下两个挨砸的是卖光盘的。
科学院的职称自成体系,教授不叫教授,叫研究员;副教授不叫副教授,叫副研究员;工程师呢,叫做助理研究员,总的数量的确很多。
但是平心而论,科学院的研究员我感觉不是多了,是少了,因为它的晋升体制非常严格。萨爹1960年出北大,70年代是长城0520的生产组长。还有一位香港中文大学回来的王先生是研制组的组长,那都是总理亲自接见的级别哦——重要啊,中国第一台个人计算机嘛!生产完了出去作报告,人家看职称都发愣不信——这两位不过助理研究员,就是一普通工程师啊。
萨爹的副研究员,是80年代中期才评上的。没办法,僧多粥少。
对比外地很多院校医院教授满天飞的情况,科学院这方面有些屈人。而优点就是拿出去个顶个,确实厉害。您看80年代中关村公司遍地开花,信通、鹭岛等等,都是号称技术实力雄厚。其实当时科学院派出去“做买卖”的,都是手头没项目的副研和助研,真正的好手那才舍不得放呢。当然后来发现公司赚钱,很多骨干同志后悔,那是另外一回事了。萨娘在她那行里算是学术带头人,可她的专著怎么出来的我知道啊,那是有萨爹做“黑高参”也。就是现在,科学院放出去一个副研,别的地方出个教授来招架也未必抵挡得住。
这些人都是人尖子。
什么叫人尖子bbr>?萨爹当年在北大数学力学系那也是响当当的一号人物,进科学院,华老接见,就是个普通教室。华罗庚一身粉笔末,在黑板上现出题考,考得萨爹才20多分,那叫一寒碜。后来问问身边各位师兄,说每个进来的都这样考,华老手里能拿20多分,你够牛啊。
当时科学院是官本位,职称是行政干部决定。60年代你要在中关村最好的宿舍楼上往下扔十块砖头,能砸八个处长,四个正的、四个副的——还有两个是卖大白菜的。那时候分房等等都按级别,研究员是处长级别,副研究员是副处长级别。科学院的研究员屈指可数,还有死一个上来一个的怪招限制着。处长副处长可是没有名额限制,所以同一个级别,行政干部是科技人员的四五倍。因此,科学院当时最好的待遇都是行政干部拿,这就是权啊。
外行领导内行的结果,就是科研的停滞不前。不是人才不多,不是大家不干,是我们的体制不行,项目安排不合理,搞的研究不能变成实际的生产力,真的是人才积压啊。比如杨乐、张广厚在国际上大放异彩的时候,都不过是副研究员。多少人的青春就在灰色的楼房里悄然流逝呢?现在想来还令我为他们感到不平和痛切。我记得那些风流儒雅的叔叔阿姨们每年都有两次两眼发红,仿佛吃错了药的时候。一次是分房,一次是评职称。唉……
后来总理专门见郭沫若,说,你个科学院比我的国务院还复杂。
让总理一批,好了一点儿,但是不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郭沫若也没办法,因为当时全国就是那样,“知识越多越反动越危险嘛”,谁是领导阶级的原则问题嘛。所以科学院的职称问题一直到1974年小平同志上来才有了转机。老邓敢下手,在科学院搞“五子登科”:妻子问题——解决科研人员两地分居;房子问题——优先分配给科技人员;车子问题——为科研人员开班车;孩子问题——扩大科学院幼儿园;帽子问题——增大了每年提职称的比例。压力挺大,但是老邓肩膀绝对够硬。
具体负责的两个人,科学院的人至今缅怀——胡耀邦和张劲夫。
萨娘就是那个时候从河北调回北京来的。萨也是8岁开始,才有了和自己母亲亲密接近的机会。
不过职称这个问题好像很长时间都没能完全解决,因为科学院为中央直属,不像地方上那样对职称问题能够“搞活”。2001年我回去,还听说有一位因为职称问题得癌症去世了。我知道她的水平,国家烟草局在全国的管理系统,就出自她的手笔,然而,评研究员,她的年头还没熬够——至死都没熬够。
其实,现在的职称已经没有过去所附加的那样多物质好处,但是知识分子“好名”的习惯是没办法的。
因为科学院人对职称的珍重,也不免引起一些笑话。当年我们家买来一台电脑,人家公司负责送货安装。来了个二十来岁的小伙子搞安装,萨爹又是敬茶,又是上点心。等人家走了还一个劲儿地对我们兄弟感慨,让我们向人家学习。莫名其妙之中看到萨爹递过来小伙子的名片,上面赫然印着“安装工程师”的字样,萨爹感慨:“我30多才评上工程师,看看人家……”
唉,真是食古不化啊,这事儿直到萨弟暑假打工,那皮包公司也给他印了一个“系统工程师”的名片,萨爹才恍然大悟。
蓝天逸事
引子
十年过去了,当年萨不过是北京飞机场的一个小小地勤,可是直到今天,见了机场的一切还是那样亲切。
机场有意思的事情真多,比如有一种运-5,双翼机,一直用到20世纪90年代。我们基地门口,东边就是停机坪,那儿就有一对儿运-5。带着一个朋友到机场玩,他一看这个双翼的玩意儿当场就晕菜了,拉着我的手说他觉得好像回到西安事变了——没错,那个时候的运输机都比它先进。其实运-5这玩意儿“扛造”,低空低速性能特别好,土跑道也能应付,航拍照个相、做个支农什么的还挺忙。您说,用这玩意儿能干的活儿,何必要用喷气机呢?干出来可能还不如它,还贵。
再比如喷气机发动机的劲儿,您知道有多大?给您说个典故,飞机在停机坪上试车,都知道后边不能站人,那回远远地看见一个姐姐骑车顺了拐,刚想叫还没来得及,看上去就好像谁在她自行车屁股上猛踢了一脚一样,电光火石一般就从哥儿几个前面蹿过去了,那叫一个快。这姐姐还算有两下子,死抓着车把不放,顺着发动机的尾喷全速前进!敢情,只见白裙子从下面翻起来,把脑袋和马尾辫全包在里边了,可让我们看了个好的。这位姐的哥哥是我们中队长,看着我们怪声叫好,脸都变成茄子色了……
把这些写出来,尘封的回忆,依然如同醇酒,愈久,愈甘,题目,就叫做蓝天逸事吧。
机场闭塞,不免对很多事情陌生,文章中有了错误您多包涵,其实,这样睁眼犯错误的不只萨,机场也有别的兄弟干过。
北京基地老总傅宝鑫被弟兄们敬若神明,广州的荣大才老总在那边兄弟眼里也是一招牌。两个公司都是修飞机的,都是军队出身,难免有些竞争。双方碰面都不免有些眼睛不往眉毛底下长——往脑门上长!附件部的王股长托返航的班机带零件从上海回北京,临上飞机了人家说不行,为什么?人家说了,荣老板有一批重要的货。王股长是空三师砸轮毂出身的,用现在的话说有点儿兵痞劲,二话不说上去就把人家押货的拽下来了,点着人家鼻子一通数落:你认识我么?荣老板的人?荣老板算老几?我们还是傅老板的人呢!那架势横得不行,旁边人赶紧把他拉开,一说之下才明白,天下除了荣大才,还有一位“荣老板”呢,傅老板不过是一基地首长,“荣老板”可是国家副主席……
1.入门教育和打扫厕所
20世纪90年代初,萨大学毕业后无所事事,投笔从戎到了北京机场。为什么是投笔从戎呢?因为机场当年都是保密厂系列,军事编制,虽然90年代已经是一个大得过火的合资企业,但还保持着半军事化的许多传统。
新来的,不管你干什么工作,先下大队去锻炼三个月,说是“培养感情”,确切地说,就是做地勤勤务,专业上叫“外场”。您80年代或者90年代初坐过飞机没有?那时候飞机一落地,就能看到一帮穿大破棉袄、戴猪八戒式棉帽子的弟兄们围上去,等乘客下了飞机,就打扫卫生、检查仪表、更换轮胎等等。就是这个工作,那种两边带翅、像两个大耳朵呼扇呼扇的棉帽子是那时候我们的标准打扮,故此地勤兄弟们自嘲说自己是“我见犹怜的猪八戒”。
说起来,日常维护基本没什么技术含量,但是飞行无小事,就是一个螺丝也是责任——我们刚到总队,就有人给我们讲,50年代,咱们从朝鲜下来的两架战斗机在××地失事,就因为一个螺丝。
当时两架飞机穿云下降,整整齐齐地撞到地上,炸出一对儿大坑来。那个时候飞机像金子一样,飞行员也像金子一样,一个双料的一等事故,连军委都惊动了。飞机刚用了一年多,驾驶员打过仗,技术过硬,又没有阶级敌人破坏——就是破坏,也没有两架一块儿往下栽的啊。让人挠头。
后来一位胡某某,有经验的分析人员,发现了问题,那就是长机的驾驶杆的三个连接螺丝都断了,从断口看,明显不是摔的。一模拟,是愣让飞行员掰断的。以这个为线索,找出了毛病。原来在起飞前做维护的时候,飞机传动系统里掉进去了一个螺丝,刚好卡死了操纵尾翼的连杆。这样,无论你使多大的劲儿拉杆,飞机也不能往上升了,因为尾翼锁死了,尾翼不动,飞机就没法儿俯仰。
从技术上说,要是在高空,可以操纵襟翼代替尾翼工作,但当时是穿云下降,离地面相当近了,而且当时的米格15又没有低空跳伞设备。发生这样的事儿,飞行员只有等死——拉杆的螺丝都断了,可以想象长机的飞行员为了挽救自己的生命用了多大蛮劲儿——但是,他忙于拉杆解脱,也就没有来得及通知僚机拉起。那时候我军是铁的纪律,没有长机的命令,僚机就算有疑虑也不能自作主张。等他跟着长机出云看到地面,一切都晚了。
一切都因为一个螺丝。美军据说也有类似的悲剧,因为扣子掉进操纵系统出事,结果是现在美军飞行员服装全用尼龙搭扣,一个扣子也没有。老职工用这事儿告诉我们日常维护也不能掉以轻心。现在,我还时时想起那位拼命拉杆的绝望的飞行员,对这个故事可谓印象深刻。
外场这个工作很累,很枯燥,而且是三班倒,没有多少人愿意干。最惨的是夜班,有的时候飞机半夜飞来,就要整夜在机场的砖平房里头守着。
不过,现在记得更多的是弟兄们搂着破棉袄——干完活儿一身油泥,谁舍得穿新装?20世纪90年代后期老总傅宝鑫下了严令,大伙儿才开始穿米色制服。当然,那时候,新式的洗衣房也建起来了。喝两口儿,上下五千年地侃大山。都是年轻人,虽然辛苦,倒也其乐融融。萨那会儿孤身一人,干这个工作是高高兴兴。夜班补贴高,伙食真好,机场食堂的炖牛肉最棒,我估摸八成是50年代跟老毛子学的手艺,百吃不厌。现在想想,也不觉得怎样艰苦。
在外场学了不少知识,比如飞机上大家方便以后的“五谷轮回”,各位知道是怎样的结局么?——我原来以为是从半空中直飞下去,类似投弹,后来才明白那样机舱不能密封不说,方便的朋友大概也早被便盆吸到飞机外边去了。实际上都进了一个小型的集装箱,到了机场,把它卸下来,往绿地里一倾,就处理完了。您可能得瞪眼睛,这就算完了?完了。因为倒出来的都是乳白色,半固体类似酸奶的物质(您要是喝不下酸奶别怪我啊),毫无异味,转眼就渗入地下去了。集装箱里预先装有药物,和那些不洁之物混合后发生化学反应,将其充分分解,飞机的上升下降,正好起到搅拌和促进反应的作用。我曾经问老师傅,干嘛不用这个药物处理咱们宿舍的厕所哪?又干净,又省事。人家说:是不错啊,不过用三回的费用,就够咱们重建一次厕所的了……
这就是“菜鸟”的问题。我们这些菜鸟干不了别的,也就是帮人家搬个梯子、推个轮子什么的,这种活儿,人家认为有老人儿带着,再菜的鸟儿也出不了事儿。
可是,就是这么简单的活儿,我们就愣能给“整”出点儿事儿来,还真不是小事儿……
2.飞机耷拉翅膀
飞机耷拉翅膀?想什么呢?飞机又不是鸭子。
这是真事,机场什么古怪事儿都有,飞机变鸭子算什么,还有飞机吃肥猪的呢。
那是实习到一个多月的时候,又是值夜班。
我和小童、大高三个学生工,加上三个正牌的工人,都在第12组。当然,那么大的机场,值班的地勤是有很多班组的。班长毕业于北京有名的128中学,我们最初对他是深怀戒心。后来才发现此君实诚,非常照顾几个“白面书生”。干活儿的时候总比我们干得多,而且不要求我们遵守论资排辈的规矩,倒是对黄段子乐此不疲。机场这地方风气淳朴,是“都市里的乡村”,男人女人都刚直爽快,很少城里人的尔虞我诈,最初的担心纯属多余。
那天天津大雾,闹得整个民航系统都乱了套,于是飞机入场也就不太“规矩”。我们变成了救火队员,刚从一架飞机下来,就又被调度叫去“做”下一架,好像一直忙到夜里三点,才稍稍喘口气。大伙儿抓紧打个盹儿,突然铃声大作,原来沈阳飞来一架晚点的737货机,一个小时就要走,在场的三组人不够忙的,调度想起了我们,抓我们顶上去换轮子。
显然这调度是新手,糟就糟在刚才打了个盹儿。要知道人坚持一夜不睡第二天早上打牌是没有问题的,要是让他睡半个小时,再叫起来,那就非出乱子不可。我们在这个状态下被叫起来,两眼通红地往仓 5e93." >库跑。
飞机换轮子,您不要以为跟汽车换个备胎似的,飞机上什么玩意儿都大。刚到机场那天,迎头看见一辆敞车拉着个半圆形的大罩子过来,看着有点儿像放大了无数倍的卫星锅,看得直晕。人家告诉我们,那是747的鼻子盖,还告诉我们,747的尾翼,远看不起眼,实际呢,七层楼高!不用榫,没有连接件,硬是用47个大螺栓固定在机身上……帝国主义真敢想!干了30年民航的王股长如是说。这737的轮子,平时压在机翼下面谁也不会注意,实际上比我还高半截,要用平车拉着走。弟兄们匆匆找调度要签条,从库房领了就干活。我没有这方面的专门训练,只能帮着撑轮毂。天儿真冷,我记得手套破了个洞,从那个洞风就好像把手掌都穿透了似的。还好,弟兄们不含糊,三下五除二,一口气儿把该换的六个轮子全换了,这时候,下一架飞机又落上了跑道。
天正麻麻亮,小童回了一下头,冒出一句“梦”话来:“这飞机翅膀怎么有点儿耷拉?”
班长在后边给了他一个“勺”儿:“没睡醒啊?飞机又不是鸭子,还能耷拉翅膀?快干活去!”
第二天,当然大伙儿休息。
可是到bbr>.99lib?了下午……
总队长亲自开着车把我们从宿舍都“请”去了。
享受了如此待遇,大伙儿便有些忐忑。再进屋一看来人,脑袋顿时就大一号儿——是总局的黑老六,事故调查组的!我看看班长,他的脸色铁灰,看来也没经过这样的场面。昨天的机组人都来了,谁也不说话,面面相觑,还有一个满脸抽筋儿的调度。我猛然想起来小童那句话,难道是……
六爷站起身来,咳嗽一声开始讲话,前边都是什么“质量安全年”之类的废话,还带着点儿“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的味道,末了说:“昨天××航班的轮子是谁换的?”
一片寂静。天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我们的脑子都在迅速地转动。昨天太乱了,调度替大伙儿划的勾,应该是今天我们去补手续的,现在承认了,会是个什么责任?是着地的时候爆了轮子?还是轮毂没上紧?要是摔了飞机……我们换换眼色,都觉得脖子后头冒冷气。
沉寂了有一分钟,班长到底是条汉子(反正最后也要查清楚,还是主动点儿吧),把牙一咬说:“是我们12组换的,不过轮子可是仓库发的……”
你们领的是什么轮子啊99lib.?
波音737-300,前起落架左侧四个,右侧两个。
六爷绕着班长转了半圈,我们也都站了起来,班长挪动着脚步,保持立正的姿势面对着老黑。
737-300?啊?你的漏子捅大了!告诉你吧,换了四个737-300的,还有两个,你换的什么?啊?737-200的!直径差着10公分!那么大的轮子你都能换错?!
我看班长腰杆儿一挺,好像要休克。737-200和737-300的轮子虽然不一样,但是都放在一个库里。我们当时晕晕乎乎的,谁想到这么大的家伙还能推错?!
我居然还能暗想:这就一点儿也不奇怪了,波音737-300是自行车式的起落架,轮子在发动机舱内侧,那儿开始左右就差了10公分,到翼尖上……怪不得小童说飞机翅膀有点儿耷拉。
老六忽然露齿一笑,说出一句让人记忆终生的好话来:
“别紧张,飞机没摔。”
他乐了,我们班长可是摔到椅子里去了。
最后弄明白,昨天夜里,兄弟们忙中出错,推错了两个轮子,而调度、监察竟然一路绿灯放行!因为谁也没想到在这大家伙上会出如此愚蠢的错误,天又太黑。只有飞行员心里明白,他一起飞就觉得左右受力不平衡。中国的飞行员是飞苏联飞机练出来的,就是说靠技术不靠手册。而且苏联飞机经常有点儿小毛病,他也没太当回事儿,一口气飞到徐州。落了地,发现落下来也是不舒服,这才打报告。人家一检查,我们的人可就丢大发了。
还好是同型机,如果换上747的轮子,左右高度差得多了,飞机一滑跑就要翻车。不过,这只是设想,实际上不可能。因为不同型号的飞机,没有兼容性,轮毂上不去,就会发现问题。
基地有过去两航起义时代的老人儿,告诉我们当年他们有一架DC-3的机翼让日本飞机打烂了,曾经用DC-2的翅膀换过DC-3的,照样儿飞。看来90年代的飞行员还是保持了这个传统。
为这件事,我们班长挨了个大处分,三个工人挨了小处分。而对于我们几个外聘人员,却意外地什么也没处理,只是以后也再没有安排我们换轮子。我们一直觉得很歉疚,因为弄错的那几个轮子,多半是我们推的。而班长呢,他说没有摔飞机,就万幸了。
3.和黑匣子打交道的人
在机场工作的时候,感觉是除了财务,哪个部门都少不了体力活儿。飞机部得扛飞机轱辘,附件部事儿急了你得去跟着搬大管子,一声令下谁管你是秘书还是计算机工程师呢?那叫军令如山。
唯一没有这种体力工作的,是在厂区南角上小白楼里的译码站。
译码站这地方相当神秘,机场最早用指纹识别身份,就是在小白楼。里面出来进去的都是一些倍儿斯文的家伙,从来不穿工作服,春夏秋冬就是一件皮夹克,反正里面是恒温的——四季都是15度,计算机的理想温度,对人,就有点儿凉快。
这地方,就是中国民航事故处理的心脏部门。
大伙儿都知道飞机上有黑匣子吧?就是航空数据记录仪,记录飞行状况和机舱数据。飞机这东西要命,不出事故便罢,一旦有事故二三百人都难得有一两个生还,越靠前越少,特别是飞机鼻子上的机组成员,迫降的时候最大的可能就是铲进地里去。老实说,那种时候中国的飞行员还都是比较过硬的,一般都能够忘掉自己的性命,全心按照规程操作,争取挽救乘客。据说有一次的机舱录音记了这样一句,就是马上要迫降了,机长让机械师到后舱待命。这话好像很平常,实际上内行明白,里面藏着很多内容。这说明机长知道生还希望很小啦,让机械师到可能幸存的后舱,希望保留一个知道情况的机组人员;还有就是希望地面人员将来根据这句话能够判定机械师是执行命令,不是擅离职守。一旦事故发生,对事故原因的分析很大程度上就要靠黑匣子里面的数据了。当然,通过当时的地空通讯录音判别,也归他们管。
所以,小白楼平时人浮于事,一到有了事故,那就一片忙乱。后面有一个直升机停机坪,必要的时候发现了黑匣子就直接送过来。曾经有过沈图局长坐镇小白楼,两天两夜不吃不喝等报告的事情。当然各级领导来电、来人了解情况的就更多,那时候小白楼就有另一个代号了——“小白宫”。
说起来坐飞机丧命比坐汽车概率小得多,但是人们还是喜欢坐汽车,原因就是飞机一掉下来谁也没辙,真是总统与庶民一样价钱,你有再大的能耐也改变不了。黄志千厉害不厉害?中国最好的飞机设计师,死于空难。就像闹瘟疫闹到大夫头上一样,难怪大伙儿看着恐惧。都盼着飞机别掉下来,问题是老不掉下来也让人紧张,因为按照概率怎么也该掉一个下来了……
为什么搞得这样复杂?别看飞机上那黑匣子刀枪不入,实际上也扛不住从几千米高空往下扔,从事故现场取回来的黑匣子往往早就变形损坏,里面的磁芯磁带不是打卷就是粉碎,译码站就要从这些残缺的部分里找出有用的信息来。译码站的老吕就曾经一个礼拜没回宿舍,修复了一段四米多长的磁带,结果呢——这段上数据一切正常,毫无意义,老吕郁闷啊。
我们楼里包括老吕有几个是译码站的,和萨年龄相仿,整天捣鼓事故调查这摊事。一来二去混熟了,才发现有时候一不留神,这帮小子就会语出惊人。那就不单是他们的业务,也包括其他负责事故调查的内容了。
这类事情多了,就挑一些说了不犯法的说说罢。萨说的这几起事故,都是真事儿,查查当时报纸就知道我说的是哪次了。
有一次上海起飞的时候摔了一雅克,滑到跑道尽头都没起来,撞电线杆子以后跳河。大伙儿都议论事故原因,上边的结论就出来了,说是苏联发动机不好,上海太热,所以出事。吃饭的时候译码站老吕就听大伙儿议论,听到说所有雅克停飞检修,也不发言,拿了饭盒就走。我觉得他有情绪,追上去问一句,老吕说扯淡。
这样我就拦住他了:“大哥啊,这可是报纸上的结论!”
老吕开始不想理我,看我不依不饶的,横了我一眼,冒出一句来:“尾翼都没配平,飞什么飞?掉头就走了。”
我对这个事故所了解的“内幕”,到现在也只有这一句。不过,稍微懂得航空的都明白,起飞尾翼配平是基本常识,就像开车不能拉着手刹起步似的,这是一典型的责任事故。如果发动机不适应气候呢?那可就完全是不可预知的了……老吕怎么知道的?嗨,他是干什么的啊!
这个,据说后来民航纠正了说法,当初拿发动机说事也自有那么说事的道理,要不我也不敢写。
大家经常看灾难片,飞机轮子放不下来啦,或者没油啦,或者飞行员突然病啦,等等等等,无一例外的是地面塔台镇定指挥,专家目光炯炯帮机组想方设法。其实有的时候满不是那么回事。
有一次和他们一块儿吃饭,喝着喝着就有人说,做事故调查有的时候想杀人,说起西北航刚失事一架伊尔,好像是摔在甘肃了,就是这几个兄弟负责调查的。那是一架货机,死人不多。一来二去我这外行都闹明白了。那飞机掉下来以后,事故查清,老毛子的飞机设计得王八蛋,自动驾驶仪有个三向插口正着也能插进去,倒着也能插进去,碰上维护的一个荒子,反着就给攮进去了。飞机上天就变了蝴蝶,那驾驶员一面改成手动一面呼叫塔台。可气的事就在这儿,当时对话清清楚楚,塔台里面比天上还乱,能负责的不敢说话,敢说话的负不了责,最后请示北京,北京方面询问情况后。一个一个的指令下来,其中有一个就是接通自动驾驶仪(估计是对飞行员不信任)。
那驾驶员一接通,开始还没事,忽然就又开始蝴蝶飞,这时候就听见录音里边有人大吼:断开自动驾驶仪!——这是塔台里面负责技术的。一片混乱中又是一句:“没有命令不能断!”——这个是有权拍板的。这时候一声“轰”!飞机已经掉下来了……这是录音的最后记录。
这种事情不是头一回,据说“文革”前就有过一次飞机在天上着火,地面谁也不敢负责,在天上烧了半个钟头,幸好周总理的飞行员闻讯赶到塔台,当机立断命令放油迫降,才把飞机降下来。
想想这种空管简直是二百五,而我们还得坐飞机……好在这是改革开放初期的事情了,现在,当然不一样。
也有的时候做结论好像福尔摩斯探案。
重庆有一班机失事,刚检修好的飞机,为了安全双机组备份,按说不该出事。译码站分析数据发现两个疑点:第一,飞机的一个发动机空中脱落,但是从黑匣子的记录看,这发动机直到脱落前几秒钟,都是工作正常,功率稳定,怎么会掉了呢?第二,飞机的航向奇怪,发动机脱落后本来沿着直线飞行,中间航向变为向右,几秒钟后撞山坠毁。
根据这第一个疑点,排除了发动机故障和爆炸,顺藤摸瓜,找到了事故的真正原因——检修的时候安装技师把固定发动机的螺栓上反了,造成悬吊发动机的螺栓受力不平衡,飞行到事故现场时,螺栓过载出现裂纹,接着断裂,发动机坠落。
进行事故教育的时候黑老六告诉我们,那技师被抓起来的时候哭得很惨,结婚半年,孩子还在娘肚子里。
早干什么去了?一百多条人命啊。
而第二个航向问题,等大家看过航线图,就都感到无言。
该机出事时推力不足,迅速掉高度,进入一条谷地。谷地尽头的盆地,正是一个人烟稠密的大城市。调查组的推测就是,当看到坠毁已经无可避免的时候,机组冷静选择了进入山区,这样,他们必死无疑——也包括飞机上的一百多名乘客——但是,这可以避免飞机落入城市。要知道苏联伊尔库茨克也发生过一次类似事故,飞机撞进居民区,死亡两千人……
最后,根据调查结果,决定给遇难的飞行员记功。
这个话题未免沉重,说点儿轻松的吧。
话说译码站既然是调查事故的,便有人以为他们是专政机关。有一天有一个工人来译码站自首,闹得一帮文弱书生无所适从,后来把保卫人员叫来,才带走了犯罪分子,而此人的犯罪经历则令人大有耳目一新之感。
机场这地方人淳朴,连罪犯都缺少算计。
敢情此人是飞机部一位普通工人,没别的毛病,就是爱贪小便宜。偶然一天,听人说飞机探伤用的蓝油价值连城,这东西一克值100元人民币——那时候萨一个月的工资才450。这兄弟眼红。看到没人看守,居然被他巧妙地弄出去一桶,足有5公斤,也不知道层层卡子怎么混出去的。
基地里对这玩意儿的管理不太严格——没想到有人会偷这个。
这下子可发了横财了,一克值100块,一桶恐怕要50多万人民币啊!1992年的50多万。
问题是他到家才发现一个重要问题。
卖给谁呢?!
这玩意儿只有修飞机的才用得着,还不是哪个企业都能用。中国当时用到蓝油的,只有民航北京基地和民航广州基地两家——难道他把这玩意儿再卖给民航?!要卖给外国公司他要先出国,不说护照签证,这玩意儿带着能上飞机恐怕就是一奇迹。
这兄弟忽然就觉得自己坐了蜡。守着这50多万,干瞪眼就是换不成钱。
还不只如此,没几天他回家就发现家里养的猫死了。这才想起来,这蓝油剧毒啊!蒸气都能杀人!
家不敢回了。弄出来的时候千难万险,要送回去也重重关卡,悄悄送回去显然不现实。
不是没试着扔,没敢,因为基地里头有一次蓝油漏了几滴到附近的空地,当时就把那一大片草地都杀成沙滩了。
这逻辑课肯定不及格的兄弟左思右想,最后决定投案自首。
据说这兄弟看见保卫处主任的时候,眼泪当时就下来了。
那才真叫激动得热泪盈眶啊!
4.天上掉下的不只林妹妹
越剧 href='2210/im'>《红楼梦》里面贾宝玉有一个著名的唱段:天上掉下个林妹妹……可是,在萨这个修过飞机的机械脑子里,从天上掉下来的可就不只林妹妹了,它可以是飞机轮胎,是烤猪腿,甚至还可以是“飞龙在天”的局长大人。
有次新闻里看到国航一架飞机的部件掉进大连某学校的走廊,引发轩然大波,其实,从飞机上掉个什么玩意儿并不是太新鲜的事情,萨在机场的时候,就听过看过好几回呢。
刚到机场工作的时候,过了几天能上停机坪了,兴奋啊。别人怎么表现的我不知道,我自己是第二天就带着照相机满停机坪转悠。大伙可能不了解,维修基地规矩大,进门要牌,上停机坪又要单独的一个通行证,进四机位机库又是一个……还都不一般大,所以责任比较大的老总们,胸前挂的都跟小孩拍三角的烟盒似的一大叠。能上停机坪会让你有一种荣誉感。
一通乱照,冷不丁就看见一架飞机沿着跑道滑行而来,几十吨的大铁鸟腾空而起,震耳欲聋。我不是没见过嘛,一兴奋就迎着跑过去了,一直跑到跑道尽头——那是真壮观,有好多朋友可能一辈子也没见过那么大号的玩意儿从脑瓜顶上飞过去。太近了,从下往上,飞机起落架上的部件都看得一清二楚。那个感觉只有一个词——遮天蔽日!
还没等我体会一下兴奋呢,一把让人揪着脖领子就给抄回来了,回头一看吓一大跳,两位中国人民解放军的威武之师。一位拉了我就往回拖,一位手提着冲锋枪,枪尖上的刺刀直点我的胸前。不好意思,当时兄弟只觉得丹田一热。
我想说,想问,人家根本不理你。噪音也太大,你说什么也不管用啊。
就在这时候,我看见我们队长急吼吼地冲过来,冲人家连比划带喊:“别误会,是我们的人!新来的!”然后冲我嚷嚷:“你怎么上跑道来啦?!”
这怎么跟抓特务似的?
这时候抓我的那解放军同志看看我胸前的牌子,紧绷的脸缓下来了,说:“你找死啊!”
靠,有这么横的子弟兵么?——这是我现在敢说,当时看着寒光闪闪的刺刀,哪儿有半句话敢犟嘴啊,光剩下点头了。
我们队长说了不少好话,意思是我刚来,走错方向了,不是故意的,总的意思是让人家别难为我。最后总算把我领回来了。我们这队长脑子好使,对人也不错,看我一糊涂糨子,也没卖关子,直接把萨一通好训。告诉我:“昨天给你们讲过安全条例了啊!飞机起飞降落的时候,绝对不许上跑道!你上跑道警卫可以直接开枪不用请示的!”
我怎么知道警卫可以开枪啊!好悬。
后来才明白这个不是开玩笑的。现在好多地方的哨兵都是摆样子,挂个枪套就上岗,机场的兵可不是摆设,那是真正荷枪实弹。不但是停机坪的警卫如此,连维修厂大门的警卫都是上刺刀的。这“刺刀”还把我一个宿舍的小童拘留过,因为他开车出厂门的时候猛了些,差点儿把卫兵的命给要了,那又是另外一个故事。
之所以不让上,主要是因为怕有人在这个时候袭击飞机。飞机在起飞的阶段最脆弱,一旦受创连.迫降都来不及——可见中国对于反恐是早有经验的。
有过这样的事儿吗?
有,队长说,武斗年代有过抱着炸药包冲飞机跑道的事儿,被哨兵当场击毙。
有造成损失的事儿吗?
那倒没有,但是以前场内有人喜欢在飞机起飞降落的延长线上照相,还真有出事的。
照相还能出什么事儿呢?
你不打飞机,飞机上可能掉东西砸你啊。
这个也不是开玩笑,飞机上掉东西砸人是真有的。飞机机翼面积很大,维修完毕,工具规定严格,不会乱放,可就有过把机修手册忘在上边的,也就一本英汉字典那么大的硬皮书。飞机一起,手册掉下来,别看是本书,底下正好有人,给砸趴下了——重伤。
更有威胁的是有时候飞机轮子如果有质量问题,或者不知道什么原因就爆了,这种情况在降落时比较多。客机的轮子都是一只脚上好几个,有防爆设计,爆一个不会有危险,但是轮胎一爆就会甩下来,飞出来。别看它压在飞机底下不起眼,到眼前看可不一样,一人多高呢,就是你停一辆汽车在那儿,也给你打飞了。
这件事儿就算过去了,以后我也再没玩过这样的悬。
但是飞机上往下掉东西可是见着了。
一次,大韩送飞机来喷漆,那是北京机场合资以后第一次接外活啊。完了工往回飞,我们正干活呢,就听见有人怪声叫好。回头一看,那飞机一边往起拉,漆皮就跟天女散花似的“噼哩啪啦”往下掉,等飞机飞起来,跑道上跟下雨似的,还是五彩缤纷的。
那飞机呢?就跟红烧肉一样,五花三层的了。
喷漆车间的德方主任当时就抱着脑袋坐地下,谁拉也不起来了。
据后来调查是刚合资,质检和施工程序混乱……
当然,现在北京机场接国外的喷漆活儿已经驾轻就熟了。
没几天,一个早晨,外场值班的又在机场里发现一具尸体,半埋在跑道尽头的黄土层里。
我们去看的时候,人已经抬走了,留下一个几米长箭头形的大坑和一条彗星尾巴样的深色痕迹,箭头指向跑道。有人说,那是血迹。血迹倒是不多。
听说过早年反对火葬的村民偷偷在机场角落埋人土葬的,但这样入土为安未免夸张,这件事传得很悬,吃饭的时候大家都在议论,连外星人都侃出来了。晚饭的时候丁处长来吃饭了,说别乱说了,没那么悬,那个人昨天夜里从飞机上掉下来的。
大伙儿吓了一跳——飞机上掉下来人?谁还敢坐啊。
老丁说哪儿啊,这位是坐昨天夜航从上海来的,一副局长。堂堂副局长他可没坐客舱,坐哪儿呢?坐在起落架舱里,抱着起落架来的。事后查明这位副局长上下级关系微妙,自己能力又稍有不足,被上下挤压有精神失常状态已经半年多了,一直在休养。您看这高级官员是凡人能当的么?至于他怎么进机场上跑道至今无人知道,上海的虹桥机场在市里,溜溜达达的就去了,要是北京,哪个的哥搭这样一个两眼发直的局长肯定有点儿印象。
反正局长大人临终肯定是“风光”了一把——他应该是抱着起落架起飞的,那飞机一起,上下不着地,几百公里的“终极时速”,绝对是风驰电掣的刺激啊!——塞纳和舒马赫都没有体验过吧。
可惜,没人能采访局长大人当时怎样陶醉了。
反正局长大人还挺幸运。前几年有过多次贫困的民工试图搭飞机起落架舱逃票的事件,除了被机场发现制止的,绝大多数是悲剧收场。因为起落架舱大多非常狭窄,好几起事件的搭乘人在飞机收起落架的瞬间就被挤死了。而局长大人显然还很顺利地随着轮子被收回了起落架舱内,证据是这位老兄还用钢笔在舱壁上写下了一段诗词。这段诗词后来成了证明他不是被劫持上飞机,而是精神病发作的证据。
但是恐怕他的好时光也就到此为止。飞机升入高空,起落架舱里面可没有空调,在缺氧、高寒的状态下,可以肯定局长大人在一个极短的时间里就失去了知觉,也许,就此进入了极乐世界。
飞机经过两个多小时的飞翔到达北京上空,放起落架。
按说,这时候局长大人该掉下来,那他应该掉在沙河而不是机场里面。江苏就有过在麦地里发现全身粉碎性骨折的古怪尸体的报道,后来证明是飞机放起落架时候掉下来的搭乘者。但是,局长大人不肯下来——后来的推测是局长大人已经冻僵,被固定在起落架上了。这个时候人应该还没有死亡,因为后来落地的时候还有血迹。等到飞机进入低空,气温增高,冻僵的局长大人渐渐回暖,手一松……
遗憾啊,如果再坚持最后5分钟,这次旅程就不必以悲剧收尾了。
局长大人把地面砸出了一个5米多长、0.7米深的大坑,可以算是“入地”了。
阿门。
“入地”之外,还有升天的。
这个,不是我经历的,是外地机场来的朋友讲的,说陕西某机场新建的时候管理颇为混乱,特别是规划过大,实际根本用不了,西飞的朋友形容那里到处长满了绿油油的蒿草,一米多高,让人觉得可以打游击了。
比这条件还差的机场不也得飞?
问题是有一架双发喷气支线客机飞出去又回来了,起飞没有多久就要求紧急降落,报告左发动机温度骤然升高,塔台让它断开左发,用右发单腿降落。
要说咱中国飞行员绝对是世界一流的,关闭左边的发动机,单发一条腿,满载乘客,愣把飞机降下来了,降得还很平稳,乘客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呢。每次坐美联航的飞机跟俯冲似的找跑道,我就特怀念咱们自己的飞行员。
下来了就要找原因啊。
其实还没下来,地勤已经基本判断出来了——肯定是撞鸟啦,虽然驱鸟的手段用了不少,可这儿的条件实在太差,还是出事儿啦。
飞机撞鸟,看起来是鸡蛋碰石头,实际上飞机很危险。因为它是高速亚音速飞行,和鸟的相对速度很大。因此,一只麻雀也和一枚炮弹一样!世界上因为鸟撞掉下来的飞机不比恐怖分子鼓捣下来的少。
但是……但是……等地勤从发动机第二级转子上摘下一条烤猪腿来,所有的人都傻了。
飞机飞在天上,撞什么它也不该撞上猪啊?
理由呢?
第一,猪没翅膀,自己不会飞上天去;第二,苏联有过鹰叼一条大鱼扔下来砸掉直升机的事情,但什么鸟也没本事叼一头猪上天啊。
百思不得其解。
幸好,有人给送答案来了。
有一个调度从保卫处过,听见里边吵闹,一听之下就给上边打电话——那猪腿的事儿有眉目了。
来保卫处闹事的是附近一位农民,他的猪不见了——猪不见了你到机场闹什么事儿啊?原来,这位农民兄弟本来是喜欢来机场旁边看飞机,一来二去发现外场有一个泔水窖,每天中午炊事员来倒泔水,平时没人。这位就动了占小便宜的念头,把机场的铁栅栏掰一个缺口,把自己的一窝小猪放进去偷吃,之后栅栏还复原,到时候他再来,一声呼哨,猪们就回来,成了习惯。
但是今天叫猪回来的时候少了一头,他琢磨一定是机场里的人给偷了,因此上门吵架。
他本来只说看见自己的猪跑进机场了,等一看三四个事故调查组的“黑老包”加上一队警察都奔自己而来,不用审,那兄弟吓得连小时候偷白薯都招了。
这样一来,才算终于解答了这个千古之谜。
下面是大致的经过还原:
原来,这一天猪们吃了泔水以后,有一头不知怎的忽然发了雅兴,决定到跑道这边来看看飞机——也挺老远呢。于是此猪穿过一人高的蒿草,一直往跑道方向而来,因为草很高,警卫人员居然没有发现。
就在这时,飞机滑行而来,发出震耳欲聋的声音。
看热闹的猪被吓坏了,从草丛中奔出逃跑,恰好和飞机跑顺了道。飞机的喷气式发动机进气口需要大量吸气,可怜的猪顿时被吸了进去。此处有一个含糊不清的情节——普惠公司说这种事发生的概率极小,除非那头猪一蹦三尺高,否则发动机吸力虽大,毕竟离地面一米多呢,怎么能吸进去一头猪呢?!
猪有没有一蹦三尺我们不知道,不过它肯定是进了发动机,而且一定是很不情愿地进去的。
剩下的事儿就简单了。发动机里面的叶片如同刀山剑林,旋转起来不要说一头猪,就是一头大象也休想活命。台湾曾有过一个地勤,被.99lib.战斗机发动机吸进去了,飞行员一经发现,马上停机,只一秒钟,这位的脑袋就被削去了半个……那头猪可能前生犯了什么要上刀山的帮规,所以这次报应来了,硬生生被发动机切成一块一块从后面吹了出去。
假如所有的肉都被吹出去也就罢了,不幸的是一条猪腿的腿骨被发动机二级转子卡住了,吹不出去,发动机工作异常,急剧升温——成猪腿烤箱了。
幸好飞行员发现得早,及时停飞返航。
也幸好飞机是在地面低速状态撞上这头猪的,如果是空中……
这是发梦了,如果是空中,怎么会有一头猪迎面飞来呢?
那条猪腿如何处理不得而知,这座机场的环境问题算是因此而得到了上头的重视。
题外话。想起来机场德方雇员的一件趣事。都说德国人严谨,道德水平高,其实,是人都难免有私心。汉莎航空公司对它的雇员很好,来中国工作和回德国,搬家都是免费,此外还额外允许老德们回国的时候免费带一件规定高度一米以内、直径50公分以内的中国纪念品,重量不限。开始,老外们带什么的都有,甚至有比较“变态”的,专门打一个铝合金垃圾桶带回去。等到我去机场的时候,这礼物已经很统一了。德国人临走,都跑到工美,可着尺寸订一样东西作礼物,什么呢?您都想不到。
中国的石头狮子!
老天,飞机上掉什么,也别掉这个玩意儿啊。
卖肉夹馍的大刀小妞儿
肉夹馍,源出西北,早期以天水>..肉夹馍为佳,现在则是西安最为著名,做法是用白面烙的称为“馍”的发面饼,用刀片成两片,但不完全断开,中间夹上剁得烂烂的浓汁厚味的腊汁烧肉,肉糜中还可夹生尖椒和生菜。价格低廉而食之不厌,典型的民间小吃,传入北京后被称为“东方的汉堡包”。
第一次吃肉夹馍,其实不是在北京,到沈阳出差看新厂房,那边的孙老板是典型的关东女侠,豪爽不让须眉。在没完工的楼里讨论怎么走线路,转眼就到中午吃饭了,孙大侠说萨你别乱跑啊,这儿是工地,没食堂饭馆。
那怎么办?还好我带着方便面呢。
人家说到我这儿吃这个?寒碜我哪!等等,我让人弄吃的去了,这么多人呢,都得吃。
转眼间,一个小伙子搬着一箱啤酒就上来了。啤酒箱上是十几条碧绿的大黄瓜,后面一条大汉(第二天才知道这彪形大汉是西肯塔基大学回来的博士)拎两只铁桶,白色马口铁的那种。上面盖着雪白的毛巾,掀开毛巾,一桶里满满的是酱红色的沟帮子熏鸡架子,散发着熏烤食品独特的诱人味道;一桶是几十个白面饼子,还在热气腾腾,中间一刀劈开,尖椒香菜底子上夹着打鼻儿香的大块红烧肉。
孙大姐吩咐,一人一个熏鸡架子,一根黄瓜,一瓶啤酒,“肉夹馍”——就是那第二个铁桶里头的白面饼子——可劲儿地造,管够!
用锯末把手一搓,大伙儿木工台就是桌子,啃一口熏鸡架子,灌一口啤酒,咬一段黄瓜,再往嘴里塞一口肉夹馍,一边吃还不耽误侃山谈事。那一顿饭吃得打嗝,事后算一算干掉了六个肉夹馍,回来再有人说关东民风的犷悍,便时常想起这一餐来。
回到北京,朋友笑我太孤陋寡闻,这肉夹馍本是老陕的美食,那种叫做“馍”的面饼,正是关中土风,你老兄跑到关东去尝这长安小吃,岂不冤枉?要吃,北京就有。
于是在公司旁边的小吃摊上,便吃到了肉夹馍,一样醇厚半透明的汤汁,一样一咬香喷喷的肋条肉。旁边一位西安老兄说,这算甚,北京肉夹馍地道的,也就隆福寺……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在萨看来这肉夹馍吃到此处,已是滋味尽出,还有何出奇的呢?
那天正好过隆福寺,就想起这一口了。
问卖报纸的大妈肉夹馍哪儿卖,老太太手一指:“丰年灌肠旁边那个排队的就是。”
吃肉夹馍还要排队?
可不是,排着十六七个呢,再看那店铺,恍然似有所悟,这才叫正宗!
那铺面简陋之极,一个驼背掌柜,烙馍,炖肉,就在你眼前干。手极稳,目光极锐利,两眼只看定熊熊炉火,对周围的一切视而不见。排进队里,看的是大块肉在老汤浓汁里起伏翻滚,闻的是酥烂肉香阵阵扑鼻而来,听的是雪白的面馍“吱”的一声烙上了虎斑纹。更绝的是没有柜台,就在店前放一个大树墩子在上面剁肉现卖,让你看着就想骂:奶奶的,怎么还排不到洒家?
这还不是最绝的,最绝的是那卖肉夹馍的小妞儿。这女子十四五岁年纪,长得十分俊俏,除了说价找钱绝无半句废话。小妞儿卖馍的时候如大军出征,面沉似水目光如刀,手持一柄刃宽背厚的西秦大菜刀,动作极大地上下挥舞,在你眼花缭乱中早把炖好的肉剁成碎块,合着生菜叶子辣尖椒夹在刚出锅的热馍里,然后是一个标准的亮相动作——“当!”一抬手把那大刀剁在肉墩子上,再把馍递给您。要是胡屠户露这一手也不新鲜,偏偏是个冷面美貌的小妞儿,那“新龙门客栈”的质感就非常强了。
后来才知道好多人就为了看这小妞儿大刀一挥的风采,专门去买她的肉夹馍。
那馍外焦里软,烫嘴烫心,咬一口,由不得你不赞一声:“好!”
真好啊,于是,自从吃了这隆福寺的肉夹馍,兄弟就成了小妞儿肉夹馍的活广告。
有一天聚会,我把这事告诉我一个做导游的朋友,他一笑说:“那小妞儿的肉夹馍,我也吃过,还吃出了一段交情呢。”
我问他:“怎样的交情?那是个冷面女煞星啊,好像不容易……”
他说:“要不是她,我还做不了一辈子最痛快的那件事呢。”
我说:“你说说。”
下面就是我这个导游朋友的话了。
我也是人家介绍,才去的隆福寺吃肉夹馍,吃了,就爱上了——不是爱上人了啊,是爱上那馍了。再有国外的朋友来,兄藏书网弟招待的节目上,就少不了吃馍这一项。带了无论老板还是老外,跟着人流排队买馍,竟是人人着迷,赞叹称奇。有一位台湾的老师看过之后,转回头来还和我发了一番风马牛不相及的感慨,说中西文化的碰撞十分地不平等,鸦片战争的时候我们东方文化已经久患沉疴,若是我老秦大风之时两强相逢,那鹿死谁手实未可知。
这和肉夹馍搭界吗?莫名其妙!
无论你带来的人是白的,黑的,还是花的,小妞儿毫无惊奇之意,一律是面沉似水,大刀一挥,送上馍来,然后金嗓铜音地来一句报价:“一个馍一块五,两个馍三块,三个馍四块五……”
久而久之,这小妞儿好像认识我这个给她拉买卖的了,认识的标志就是——以后看见我用不着开口,只劈三个馍递过来,把手一伸,等着我把四块五毛钱交过去。
有时候本来想多买一个的,也只有苦笑着接过来。我现在一排队就准备好四块五攥手里,习惯了。
忽然有一天,小妞儿主动叫我。
那天正排队,忽然前边不动了,再看,那小妞儿出柜台了,提着菜刀冲我来了——
一愣,正觉得身上不大对劲,小妞儿开口道:“大哥……”
嗯?今天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不等我回话,人家接着问道:“你会外国话不?帮个忙。”——敢情小妞儿也会观察,看我老带着白的、黑的、花的客人过来,琢磨着这胖子可能会两句鸟语。
我点点头,晕晕乎乎地就跟着小妞儿走到柜台前面了。
一看,那儿有个老头,笑呵呵的,拿着钱,等着拿馍呢。胸前带个太阳旗的徽章。
小妞儿一指,冲我说:“大哥,帮我跟他说,我的馍,不卖日本人吃。”
这句话出口,周围人愣住,我也不禁愣住,我是做欧美团的,不懂日语,这小妞儿显然以为别管哪国人,外国话都是一样的……
老头儿看着我们,有点儿莫名其妙,嘴里问了一句,我想,应该是日语。
为什么不卖日本人?我想问问小妞儿。不等我问,就看见铺子里头那个驼背老掌柜的,破了例,放下活计站到外边来了,还是不说话,手揣在破袄袖子里,只眼睛里两道光阴冷阴冷的。
不用问了。
看这眼神,我就忽然想起来了方军那本《我认识的鬼子兵》,那里边,有一个山西老者的话——瓶(拼)了吧!
当导游时间长了,有时候我都忘了自己是中国人。
我不知道这小妞儿和驼背掌柜的跟日本人有没有仇,有什么仇?
我也不想问。
我的感觉就是方军那本书,几>十年前的那句话——
瓶了吧!
瓶了吧!
拼了吧!
我喜欢看历史书。1944年5月日军攻陷洛阳,直叩潼关,我军民奋起抵抗,背水一战,我数万关中将士如血肉长城伏尸关下,换得日寇再无力西窥我关中大好河山。抗战中日军未能踏入陕关一步。
不用问了,我想我已经读懂,那种几十年之后依然势不两立的悲情。
“此恨绵绵无绝期”。
最后,我找了一张纸,在上面写下“日本人”,然后在后面画了个大大的叉,递给那老头。
那老头肯定是看明白了,面色大变,抬起脸来看周围的人,所有的人都无言地看着他。老头儿哆哆嗦嗦地把纸条折叠了,夹起来,微微鞠了一躬,不说话就走了。
后来我翻翻报纸,那段时间,正有一个日本老兵的民间团体,到北京卢沟桥谢罪来,据说都是很亲华的友好人士……
我不是冲着他,我冲着整个日本。
那一天,我们都喝醉了。不久,就出了国,没机会去吃肉夹馍了。
美国佬出洋相
醪糟,南方小吃,采用糯米发酵而成,冷食热食皆可,吃时稍加桂花,更添美味。本为酿糯米酒的副产物,因色白汁清,甜浓鲜香而为百姓喜爱,食之清热解暑,中医说法有补气、生血、活络、通经、润肺之功。唯含有少量酒精,且易于吸收,因此如果大量食用,有“出门倒”的说法。
兄弟曾有在四川吃醪糟汤圆吃到推着转门多走好几圈的事儿,所以如果外国人出点儿类似的洋相,似乎也不新鲜。
公司里经常有鬼佬或者港澳同胞光临,这种人去吃饭是什么藏书网洋相都敢出。
吃饭出洋相不算新鲜事,据说韩复榘韩大帅就有这么一回。韩当了军长,去某缙绅家做客,饭后,人家送上香蕉招待,老韩丘八出身没见过,看着黄澄澄的蛮好看,拿过来就是一口。那缙绅吃了一惊,连忙取了一根,剥皮奉上说:“军长,这东西不是这个吃法。”却忘了众目睽睽之下,军长大人的面子往哪儿搁。
韩复榘微微一笑,照着香蕉皮又是一口,从容答道:老韩自有癖,吃此物从不剥皮……
看到此处,不禁想起当年在公司里,也碰到过一次类似的事情。
那次是到金山城吃重庆火锅,火锅还没上来,正等着,一位美国老大叫安德鲁(Andrew)·老罗的,已经有滋有味地舀起一大勺火锅调料,张嘴吞下去了——敢情这位?99lib?t>老兄把调料当成西洋式的开胃汤了。在场的中国人想拦没来得及,瞠目结舌中却见这老兄泰然自若,对着众多诧异的目光耸了耸肩,意思是有什么大惊小怪的?大概还想说——有什么新鲜的,兄弟我吃火锅从来都是先喝调料的。
但是,这兄弟的从容也就是一瞬间,转眼间就脸上变色,由白转青,由青转红。一秒钟之后,老罗老兄“嗷”的一声就蹦起来了——后来兄弟才想明白,四川火锅的调料上面一层香油,下边全是红辣子和花椒啊。这么一大口下去,开始有香油裹着,虽然味道古怪,毕竟还不猛烈,转眼间红辣子和花椒就发挥作用了,不要说美国人,就是四川的老哥也不敢这样干啊。
只见这位兄弟开始像磕头虫一样快速地俯仰脖子,嘴里发出怪声,然后抓起一杯茶,猛喝一口,又喷出来——中国餐馆的茶是热的,喝了更辣。
这时候有的朋友已经明白过来,大喊着叫服务员拿冰水来。
来不及了,那位老罗老大张着嘴,手捏喉咙,渐渐窒息。
还好,我们公司是做医疗器械的,几位销售原来都是大夫出身。赶紧把老大按倒在椅子上,解开领口,松开领带,脑袋向后拉——后来才明白那是保持气管畅通。其中一位天坛医院脑外科的大拿紧张地问:“要不要气管切开啊?”这问话够紧张,夸张的是此兄当时手中正拿着一把餐刀,后来想起来弟兄们无有不笑的。
总算把老罗弄缓过来了,连喝了七八杯冰水,脸色才从美国火鸡变回来。
事后明白美国人绝大多数吃东西都是很小心的,像这位一样拿过来看都不看就往嗓子里倒的极为罕见。
后来老罗老大自己解释说当时脑子里头想别的呢,一走神就着了道。
这以后,老罗吃东西就小心多了,基本是一慢二看三通过,但是,鲁迅先生不是说过吗?“运交华盖欲何求”,该出问题,命里注定的事情,你躲都没地儿躲。后来出的洋相比这个还大。
几个月以后一天晚上,加班加得晚,几个兄弟正吃饭呢,酒酣耳热之际有人打电话来找我们中间的一位,一接电话,好嘛,人民警察。
接电话这位兄弟是做销售的,难免有点儿擦边球的干活。听到警察同志一报字号,当时来一立正,酒也醒了,却听那边不是找他交待问题——“喂,我们在盐店大院捡着一老外,兜里有你的名片,长的头发如此色,鼻子如此样……”
“哦,这是老罗啊,是我们的人。”这位马上反应过来了,问:“怎么回事,被人抢了吗?”
“没有,私闯民宅,进人家还要跳窗户,街道大妈一看不对就叫了警察。接到报警同志们就都很惊讶,又不是解放前了,还有这样嚣张的老美啊。”
“看来是喝醉了。”警察同志说。
我们觉得不会吧,老罗这人平时喝酒挺小心的,知道中国人能喝也敢喝,一杯啤酒过后把杯子一按,那是神仙难下手,今天怎么会喝醉?
不管怎么样,打的过去救人吧。
等到了盐店大院,大伙儿都觉得晕。这说是一个大院,实际是一条盘曲在隆福寺和东四南大街之间的神秘小巷,曲曲弯弯,岔道纵横,形如《地道战》的电影布景,不要说老外啊,就是我这在北京住了快三十年的,到里面也转向,听说现在有的歌厅舞厅老板把包间弄得跟八卦阵似的,让他们到盐店大院参观参观,或许能大长见识。
到了地方,看见人家给老罗找了个躺椅,一帮小孩儿围着看新鲜,这位老大闭目不语,间或打一个酒嗝,看来真是喝醉了。
弟兄们又好气,又好笑,一问,人家说这个老外在大院里头转悠了俩钟头,也不知道他要找谁,冷不丁地就进了人家的屋门——大夏天的人家乘凉呢,没关门。这老美进屋,还挺有礼貌地点头示意,然后开了窗户就往外跳,把孩子吓得“哇哇”叫。
这件事到老罗缓醒过来才弄明白。
原来,闯祸的是醪糟。
醪糟这东西,甜甜的,软软的,正对美国人口味。老罗跟着中国同事吃了两回,觉得很好吃,但是不过瘾,就自己跑隆福寺吃个痛快去了。他吃过这玩意儿,觉得没什么问题,不应该吃出毛病来。中国同事告诉过他这东西里面有酒,可是老罗感觉这东西纯粹是软饮料——他还觉得要茅台是这个味儿才好呢。
结果,碰上个满街找老外说英文的学生,一边吃,一边聊,聊得开心,老罗就忘了自己吃了多少碗醪糟。那学生后来走了,老罗就一个人接着吃——我琢磨这时候已经不正常了。醪糟这玩意儿有后劲,估计老罗这时候已经丧失思考能力了,还往下吃,一个是好吃,一个也是惯性了。吃了多少?反正是吃得口滑,一直吃到人家关门——服务员怎么不管?隆福寺小吃店是国营的,估计服务员也是国家干部,哪有那闲心管你喝多少碗醪糟呢?
这一出门,老罗就有点儿晕——上当了,醪糟这玩意儿刚喝时口味绵软,其实后劲很大的。隆福寺是东西向的街,出口才能打车,他出了门却往南走,一头就扎进了盐店大院,结果,一个多钟头,光听着那边汽车喇叭响,自己就是走不过去。转了半天一看前边又是“此路不通行”,一着急酒劲上撞,美国牛仔那种二杆子劲儿上来了,冲进人家家里就要跳窗户……
后来盐店大院的住家问清楚是这么档子事,一边乐一边也没难为他,再后来老罗自己去那家赔礼道歉,人家还请他吃茶鸡蛋。
老罗把鸡蛋揣回办公室,一直也没敢吃,估计是连着两次出事吓怕了。
老罗醉闯盐店大院这件事发生在20世纪90年代前期,好像当时《北京晚报》还有报道,只不过没有这样详细,而且把我们公司的名字隐去了。
中国厨子
1.“孙悟空大闹天宫”会做吗?
萨早年上学的时候,曾有一次难得的机会去开会,上人民大会堂逛悠了几天,不幸的是生来对政治缺乏热情,开会开得如坠五里雾中,只顾看新鲜,反倒是对大会堂的厨房兴趣十足。
结果是会开得浑浑噩噩,和厨房的大师傅倒是交了朋友。
人民大会堂自然有专门的厨师了,但是碰到开大会,还是要从外面请,和我后来成为忘年交的是一位北京饭店贵宾楼的陆师傅。
陆师傅为人谦和——其实人民大会堂的厨子对来开会的都很和蔼,谁知道你是干什么的啊?更好的是关于烹饪有问必答,大概的原因是相信你拼了老命也赶不上人家,随便露几手就够你在家笑傲江湖的。我家聚餐有一个保留节目——国宴版的香酥鸡,就是陆师傅的传授。
其实,又不能真让你上灶比划,陆师傅对我的传授基本都是指点,比如怎么爆锅、怎么切连刀等等,真是人家一句话,顶你自己摸一年,至今我还挺感激老师傅的。
记忆更深刻的是陆师傅说过五六十年代几个给老外做菜的段子。
当时,北京的外国人基本和动物园的猩猩数儿差不多,很稀罕,您还记得当年有一条规定吗?不许围观外国人。这规定现在想想都邪性,可当时就是这个社会状况。
所以,陆师傅他们接受涉外餐饮任务,也很认真,当作一种体现国格国艺的政治任务呢。毛公说过,一个中国药,一个中国饭,将来必将大行于世。
但是,那时候来北京的外国人,也绝少省油的灯,对中国的历史文化多半颇为了解,有的还是祖辈在中国待过,有的对中国熟悉得跟老北京旗人似的,一嘴京片子告诉你——红烧鱼不能做得这样咸……
那涉外的大师傅可都是如临大敌,如果让人家笑话,那不光是丢自己手艺,也是丢中国厨子的脸啊。
还真就有来叫板的。有一天,就有一位来访的老外在贵宾楼问服务员:“不能点菜谱以外的菜啊?”服务员也够豪横:“您点,就能做得出来。”
可不是,背后都是国宴师傅撑着呢。
那位就说了,听说你们中国有一道菜很有名,叫“孙悟空大闹天宫”,能做吗?
2.上哪找几百只猴子?
服务员根本没当回事——他还没见着国宴厨子有拿不下的菜呢,顺口问道:“您是现在要点吗?”老外说不是,明天宴请他们使馆的工作人员,他要用这道菜讲讲中国文化。
等服务员回来一说,厨师们都炸了。孙悟空大闹天宫?还猪八戒娶王熙凤呢?没听说过,川鲁湘粤都没有这道菜啊。
有个广东来的名厨沉吟说:“细(是)不细外宾要吃猴脑呃?界(这)道菜因为太残忍,现在已经不做了……”
厨师长说不能,他和老外打交道多,知道欧洲人没有这样古怪的胃口,你上个猪耳朵都能大惊小怪的,真弄个活猴上来取脑,吓疯几个算谁的啊?
思虑片刻,派了个伶俐的服务员出去套套外宾的口风。
人家已经吃完要走了,服务员一边伺候人家穿衣服,一边套问:“‘大闹天宫’这道菜,已经好久没人点啦,您在哪儿吃过呢?”
外宾告诉他:“哦,解放前我在上海点过,印象很深。”
“哦,这用猴子做菜可很少见啊。”
“嗯,几百只猴子……”外宾忽然狐疑地看看服务员说:“是你们厨师不会做吗?”
服务员赶紧掩饰:“哪里哪里,我是自己问问啊……”
“几百只猴子?!”听完这句话,厨师长差点儿没疯过去,就算把北京动物园的猴子都弄来,也没有几百只啊,再说,几百只猴子弄到这儿来,往哪儿放啊?怎么处理?红烧?清炖?还是爆炒?用哪个部位?别看师傅们经验丰富,也给弄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就打算把这活儿推了。
人家接待组的组长不干了,说你们这答应了人家怎么能不做呢?言而无信,外事无小事,传到外边去有损国格。
话说到这份儿上,那可就没辙了,几个师傅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按照当时的标准做法,发动群众,开诸葛亮会吧。
这大伙的意见可就五花八门了,综合起来,有几点:
第一,吃几百只猴子,这个可能性是很小的。这个国家不大,外宾加使馆工作人员,总共不过十几个,无论清蒸还是红烧,就算一人抱一个猴子啃,也没这么大胃口。
第二,甚至这菜用猴子来做也不大可能,因为这老外看着不像很有钱的样子——当时贵宾楼除了国家招待,对外宾还是收费的,虽然便宜,可几百只猴子……这道菜成本不应该太高。
第三,这道菜既然叫“孙悟空大闹天宫”,突出的是一个“闹”字,一定是很热闹的一道菜。有人说,会不会是一边吃饭一边让猴子表演?厨师长说,这怎么可能,猴子腥臊味的,上来表演不影响食欲吗?再说,我们这儿又不是马戏团。
第四,确认厨师们所知所有的菜谱传承之中,没有这道菜,但是老外吃过,所以不能蒙他,做的不对人家要笑话我贵宾楼无人啊。
最后还是党委书记学过辩证法,脑子灵有办法——他不是在上海吃的吗?马上打电话给上海市公安局,查有名的厨子的电话住址,你们也找师兄师父,只要有上海厨师关系的,遍访高手。淮海战役“广西猴子”我也打过,我就不信拿不下这孙悟空!——党委书记是部队下来的,参加过淮海战役,“广西猴子”指的是国民党黄伯韬中将手下的二十五军。
没等上海公安局回电,有一位师傅就来了,说:“首长,我联系上了,我的师叔会做这道菜。”
“啊,你师叔?在哪儿呢?在上海吗?”
“没有,他解放前在上海干过,现在在咱们这儿干采购呢。”
3.豆芽菜是金箍棒
说着那位采购师傅就回来了,他是为了办货的事儿和“家里”联系,才听师侄说起来,他说:“我知道这道菜,我能做。”
上上下下都把他围上了,这位师傅本来也是红案高手,但因为头脑机敏,善于交际,已经做采买离开一线好几年了,没想到他居然知道这道古怪的菜。
几位师傅都摩拳擦掌,说咱们今天晚上先试做一回怎么样?那意思想学点儿手艺,说您要什么猴吧?哪怕是猩猩呢(中国还真有一道名菜叫“猩唇”,大伙儿感觉如何?萨反正听了这个名儿感觉就是做了也有点儿吃不下),宰猴的事儿我们包了。
猴?这位师傅一乐说,听我指挥……
弄一大平盘作家伙,大海蟹壳一个,上面堆炸酥的粉丝,撒些青丝红丝,这是花果山,前面萝卜雕花,刻成演武场、铁索桥、桌椅凉亭。
别看我说得热闹,这在国宴师傅手里不是小意思吗?根本不用你动手啊,问题是——你那猴呢?上动物园取吗?
“不用,你上后头取活的青河虾一斤,挑细长的豆芽菜一斤。”
嗯?大伙儿都有些傻眼。
这位师傅让徒弟把豆芽掐头去尾,只要笔直的中段,烧两大锅滚油——
“呼啦”,把虾和豆芽一块儿扔到第一锅里去了。
然后,马上捞。
因为是滚油,虾一下去马上就炸熟了,而豆芽颜色还没有变。
再扔到第二锅里,然后再次迅速捞起来——熟悉厨房的朋友们大概明白,这个是定型。
基本做完了。师傅说。
完了?
大伙儿涌上来看。
只见活虾被炸熟的时候蹿蹦挣扎,千姿百态,其中不少虾稀里糊涂就抓住或者抱上了豆芽。师傅吩咐,把没抱上豆芽的、抱上两三根豆芽的虾统统择出去,剩下的,按照姿态,随心所欲地在水帘洞、铁索桥、凉亭各处挂的挂,放的放,转眼间就形成了一个绝妙的场景——红红的炸虾姿态各异,手中的豆芽或抱或抡,有的仿佛在演武,有的仿佛在对练,活脱脱上百只举着金箍棒的猴子在花果山大闹!
陆师傅说,看见这个场面就想起小说里孙悟空一把毫毛变出千百只小猴儿来的情节。
众人纷纷鼓掌。那位师傅笑道:“这个菜并无特别,河虾就是孙悟空,豆芽菜则是金箍棒,确实各菜系都没有传承,但当年算是一道名菜,还上过外文报纸呢。”
据说这个菜的创立和马歇尔元帅有关,这位五星上将到中国调停国共内战,一天工作很晚突发奇想,叫勤务兵去附近的一个饭馆叫几个菜来,要尝尝地道的中国饭菜。
这时已经很晚,多数饭馆打烊。勤务兵看到还有一家开着门,便闯了进去。老板本来也要上板了,见到来了一个老外,外加陪同的国民党官员,吓得够戗。无奈厨间只有三个菜能对美国人口味,按照中国习惯,无论如何要凑够四个才好。厨子看到正好有一盆河虾、一盆豆芽,便想用豆芽做底做一盘炸河虾,慌乱中把河虾和豆芽一起丢进了炸锅,急忙起锅却是色香味俱全。这时马歇尔的勤务兵已经等急,不由分说就把这一盘也作为一个菜带去了。
马歇尔本是一时兴起,及到吃起来,见到这一盘炸虾姿态各异,很多炸虾舞动豆芽,活像古代军队在交锋,作为将军不禁饶有兴趣,便问陪同的国民党官员此菜何名。
那国民党官员也没见过此菜,看着此菜形态,信口道“孙悟空大闹天宫”,并把孙猴子的事迹讲了一番。一边的美国记者觉得有趣,便把这菜拍照下来,发到上海的外文报纸上。以后,在上海的外国人,有一段时间吃饭经常点这道菜,也逐渐增加了海蟹壳和萝卜雕刻的布局,不过基本是局限在外滩的几个饭馆,而且不过几年上海就换了天下,所以,大多数的中国厨子对它一无所知。
大家钦佩有余,第二天,这道菜果然成为宴席上最引人注目的部分。
不过这次的确够险的,以后,贵宾楼就要求服务员听到顾客要求不能随意答应了,必须和厨师先做交流。
饶是如此,依然会出意外,猴子已经够折腾人了,来了个属兔子的印度外宾,又差点儿把党委书记搞中风……
4.属兔子的印度外宾
实际上印度人惹事是要比“孙悟空大闹天宫”早些的事情,那时候中印关系还是“巴伊巴伊”好朋友,尼赫鲁经常派代表团来,来了,当然要管饭。
要说印度的朋友,饮食上应该是最省事的,为什么呢?人家有米饭和咖喱好像就行了,有的连勺都不用。饮料?50年代的自来水,拧开就喝,吃嘛嘛香。这样不挑剔的客人会在饮食上惹出麻烦简直不可思议。
原因是领导说不行,接待外国朋友怎么能这样简单呢?要让他们见识我们中国璀璨的烹饪文化。
这算“沙文主义”吗?恐怕不能算,50年代中国的上上下下对外国朋友特别热情,是真心的。
这是比较低级别领导人的指示,低级别可也比贵宾楼高啊。当时中国接待方面有两个矛盾的看法,一个是主随客便,一个是入乡随俗。相对来说感情上第二个看法比较占上风,因为当时的中国人单纯热情,爱国主义情绪高涨,觉得外国人在“吃”上半生不熟的实在可怜,好容易来个外宾,用自家最好的东西待客是中国人的传统。但贵宾楼的党委书记原来是跟周总理的,有外事经验,他很清楚内外有别的问题,更支持第一个看法,也就是客人怎样习惯怎样来。
现在中国人出国的也多了,看来,显然主随客便对于来访者是更为尊重与方便的做法。
可当时有些高层的领导人不这样想啊。
于是就给自己找麻烦了,印度朋友的特点是虽然对口味不算讲究,可宗教问题特别复杂,忌口的特别多,一个代表团里有不能吃牛肉的,有不能吃猪肉的,还有不能吃羊肉的,而在中国人看起来印度人长的都是一个样,你根本就区分不明白。中国方面在外交上有一条原则,就是绝对尊重客人的宗教信仰,这是不能出错的。
看看招待印度客人的复杂性,真没办法,厨子们一琢磨,咱就天天吃鸡好了。
好在中国菜博大精深,一只鸡翻来覆去,几百个菜式不成问题,您慢慢啃吧。
这也不行,就有一位什么什么沙先生来找厨师了,说他不吃鸡。
还有不吃鸡的宗教?那么,要不要给他弄条鱼来?
不行,沙先生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一样,通过翻译说明,才搞明白这位沙先生的习惯十分特殊,他是完全吃素,无论鸡鸭鱼肉,一概不沾。
沙先生说,能够变成生命的东西,他一概不吃。
怎么办?上边不是说了吗?要让客人充分享受中国的菜肴,总不能跟喂兔子一样光让他吃菠菜吧。
5.用招待和尚的法儿对付
那该用怎样的口味呢?书记正琢磨如何招待沙先生,有位厨师在旁笑道这不是来个印度和尚咧?
书记一听,对啊,就照着招待和尚的法儿对付不就行了?北京有名的素菜馆——全素斋、功德林,也不用灶上下手,一个电话就把菜送来了。
这时候,沙先生正盯着陆师傅呢。陆师傅当时是小徒弟,上不了案子,也就是给拌个沙拉什么的。沙先生就看着他拌沙拉,一边通过翻译反复地强调,不要放火腿,也不要放沙拉酱,加一点盐和醋就可以。
陆师傅好奇,就问翻译:“咦,沙拉酱也不吃吗?”
沙先生认真地回答:“不吃,那沙拉酱里面有鸡蛋黄的,鸡蛋也可以变成鸡……”
这时候,全素斋的菜就送到了。
要说中国菜,那的确是独步天下、笑傲江湖的。一盘素什锦就把印度人沙先生吃得语无伦次,大为倾倒——那是,全素斋何许人也,老掌柜的刘海泉先生那是御厨,慈禧太后什么没吃过?就专好这一口,放倒一个洋人算什么?
其他印度兄弟也被惊动了,忍不住过来看,啊,这个菜真是新鲜,有黑的(木耳),有白的(银耳),有黄的(栗子),有褐的(豆制品),色彩斑斓,尤其是豆制品的美味,尝过之后那种形容就只有连舌头一起吞下去才能比喻了。
于是印度代表团集体要求,全都要吃素!
客人高兴,党委书记当然更高兴了,就叫全素斋索性送来全套的素菜。可是等全套的素菜上来,外宾又差点儿拒吃了。
看看全素斋的菜谱:大香肠、糖醋黄雀、香绍火腿、浇汁小排骨、炒鳝鱼丝、烧鱼翅、素八宝全鸡、鲫鱼冬笋、炒蟹粉、挂卤肥鹅、焦溜肥肠、糖醋松鼠鱼……
这哪儿是素菜啊?
其实,没一样荤的。就拿浇汁小排骨来说吧,兄弟也曾自己做过,当然没有人家那样精致,大体可以看出中国素菜的格局来——土豆蒸熟拍成土豆泥,豆干切碎加入拌匀,加上盐、糖等调料,码成长方条,上下各覆盖一张豆皮,用雪糕用的扁棒串上炸好,那土豆泥就如同排骨肉,雪糕棒是排骨,豆腐皮则是排骨上的筋膜,炸的时候在棒与棒之间的豆皮上用刀压一压,露出的土豆泥沾上粉面,那视觉效果就不是一般地像排骨了。
外宾弄明白了这都是素的,那还有什么说的?两个字——吃吧。那真是风卷残云。要知道印度也不富裕,可平时极受欢迎的Buffet那天愣是没人动——都变“和尚”了。直到半夜,印度客人还不断地叫客房服务呢,没吃够。
陆师傅和另外两个大厨在一边儿聊天,说起来那位沙先生因为不吃鸡蛋连沙拉酱都不让放的趣事,两位厨师开始抬杠了。一位说,这印度人半点荤腥不沾,全吃菜和豆子,身体肯定不能好。另一位说未必,这沙先生出访带着俩孩子,据说家里还有六个,那是身体不好的主儿吗?第一位说那他肯定得偷着吃些动物性的食品,否则没法有这精力。另一位说未必,少林寺和尚不也壮实得很?第一位说你不知道,少林寺和尚也吃荤,唐太宗特批的。第二位说不会吧,咱可以打赌,那沙先生是真自觉,断不会偷吃。
就有人从后边走过来了,一拍第二位厨师的肩膀,笑道:“那你肯定输了。”三个人回头一看,原来是党委书记一直在后边听着——他还不知道自己晚上要急中风呢,这会儿挺得意——笑眯眯地说:“光吃豆子青菜谁也不能这么结实,他也不是不吃动物性的东西,这个,我可以证明。”
奇了,他吃了什么东西让书记看见了?陆师傅好奇地想。
6.书记喉咙卡住了
两位厨师好奇地问书记:“不会是咱们故意给他偷着吃荤,他自己不知道吧?”
这种事中国的宴席上常可见到,比如给你搛红烧肉吃,也不说是什么肉,吃到酒酣耳热再问你,知道是什么肉吗?
这个时候往往情况就不大妙了,你就准备听到骆驼肉、狗肉等等匪夷所思的答案吧。
书记正色道:“那怎么能行?外交上这样要出大事的,1855年印度大起义就是因为英国人用牛油涂子弹闹出来的,我们对外可不能这样做。”
“那他自己吃?!吃什么呢?”
书记一笑,指指桌上的大瓶子:“牛奶啊。”
众人恍然大悟,的确,牛奶属于动物性食品嘛。
沙先生不忌讳喝牛奶,那也对,因为牛奶反正只能放坏,是变不成小牛的——资产阶级的伪善,就不想想他把牛奶都喝了小牛也会饿死的啊。
书记晃着脑袋,摇摇摆摆地走了。
这事情本来可以告一段落,谁知道当天晚上陆师傅正要吃饭呢,就听见书记嫂子歇斯底里地大叫,他以为进了贼,抄起菜刀直奔书记宿舍而去。他们的宿舍就是一个大院,三间房子,第一进是陆师傅他们的单身宿舍,第二进基本是大厨们的宿舍,第三进基本是干部宿舍,贵宾楼的干部也都有两手活儿,当然走这院儿外头闻见的菜香如何可想而知。书记自己有房子让给儿子结婚,也住这儿,他这个人挺朴素,不住干部宿舍,在单身宿舍里边挤了一间,老两口和小伙子们打得挺火热。
陆师傅动作快,踢开门一看,只见书记坐在椅子上,一手酒盅一手筷子,两眼发直满脸通红,喉咙里“嘎啦嘎啦”不知道发出什么声音,书记嫂子在旁边一边拼命给他捶背,一边吓得大叫。
正不知所措的时候别的师傅们都来了,一位老师傅有经验,一看就明白这是喉咙卡住了,上去一把推开书记嫂子,一手按住书记胃部,一手在后背猛击一掌,只听“咔”的一声,书记嘴里吐出一块深褐色的东西,整个人顿时委顿下来,但依然两眼发直,手里的筷子哆哆嗦嗦指着桌上的盘子,只是说不出话来。桌子上放着一盘素什锦,一盘素鸡,一盘素松肉,一小瓶二锅头,书记吐出来的,就是一块松肉。
大伙儿赶紧把书记扶到床上稳下,一边就有人问书记嫂子怎么回事。
书记嫂子就结结巴巴地把经过讲了。原来,书记拍脑瓜用全素斋搞定了印度外宾,心里得意,不免对老婆吹嘘几句。这书记是个工农干部,脑子虽然聪明,对做菜可是外行。而书记嫂子却是一位大厨的女儿,心疼老头子,也看他高兴,第二天晚饭就也弄了个全素的给老头子开心。老头子果然开心,还闹了瓶二锅头边吃边喝——可见那个时候干部虽然观念有点僵化,为人却比较廉洁的,要搁今天让全素斋送两桌来还不是一句话的事儿?当然一个大院里明目张胆的也太过分了。
书记喝着小酒,忍不住说点儿老婆的好话,这一吹,老婆的手艺就技压全素斋,气死功德林了。书记嫂子一高兴,就开始炫耀,书记忍不住问:“这个菜怎么做的啊?比如这个松肉,比全素斋的还香。”书记嫂子说:“松肉啊,把腐竹、松籽仁、黄花切碎,一起用油炸了,用昨天剩的肉汤煮一下,收汤的时候打些蛋清进去,再炸,然后用豆腐皮包了……咦,老头子,你?”
然后?然后书记就成这个样儿了。
正说着书记缓过来,双手用力砸床板,砸得“咚咚”直响,说:“哎呀,我犯了大错误啦,我要请求处分,我怎么能让印度外宾吃肉汤呢?外交无小事啊……”
陆师傅忍不住喉头一酸,心想可怜啊,谁叫全素斋手艺太高了,让人荤素难辨呢?
这还了得,慌乱之中,还是那位救命的老师傅说:“书记你别急,这素菜也分清素和半素两种呢,嫂子做的那种属于半素,就是说材料是素的,作料可以是荤的,还有一种是清素,那就一点儿荤的都没有了,全素斋……”
话没说完,书记叫起来了:“快,快给全素斋打电话,给我证实清楚。”
一个电话过去,人家已经下班了,值班的说不清楚。赶紧查经理的地址,那时候电话还不普遍,查到了,让人开车去问,这就半夜了。那位经理大人从梦中惊醒,坐在床沿上严肃紧张地听了半天,最后,慢条斯理地说:“你们不是给印度人吃的吗?不是不能吃荤吗?我们哪儿能上半素的呢……”
得,虚惊一场。第二天外宾照样兴高采烈地大嚼,就是书记落下个毛病,再看见松肉就哆嗦。
那位师傅救了书记算立功,不过他高兴之余吹了句牛:“我这一手可是绝活,当年,胡宗南在北京吃饭,也闹过这样一回,给卡住了,就是我这么一按一拍给救过来的。”他忘了胡宗南是国民党战犯,后来“文革”的时候就怕人家提这个,吓得够戗。
这个段子说的是宗教信仰,没办法的要求,但也有故意挑事的。
7.五两黄金一盘菜
故意挑事的不算外宾,是一个香港小伙儿,跟着老爹来北京公干,意思是长点见识。他老爷子谦逊得很,也深知在大陆要想赚钱就要夹尾巴的道理。问题是小伙子没这种修养啊,这是属于那种拿钞票点烟耍酷的公子哥。
到贵宾楼吃饭,一看账,小伙子脸上挂不住了,让把管事的叫来。
经理赶紧就来了,心想这个季节不会菜里飞进虫子吧。
不是。人家是嫌花钱太少了,说我吃了这样一大桌怎么才不到一百块钱呢?在南洋我点一个菜就多少多少美金呢。
经理就解释,我们这里是为人民服务,不是为了赚钱,所以呢,菜价都是根据成本加一点,很实在。
小伙子不高兴了,说你们是“劳动人民”,只能做大众菜,名贵的菜,你们就做不了啊。
这下经理脸上挂不住了,心想我们这儿什么厨子没有啊,挺尊敬地告诉他:“我们这儿虽然实惠,名贵的菜也能做。”
小伙子和几个朋友一起来的,朋友面前拔份,说:“好吧,我点个名贵的菜,你给我做做行吗?”
经理说:“您点吧。”
小伙子说就这个五寸盘,你给我上一盘菜吧,我说不上来菜名,我就要这个“名贵”,这样吧,我付一条五两的黄金,你要都给我用光。
五两黄金一盘菜?
吃什么啊?那年头买老山参都够百八十斤的了……
经理可就有点儿额头见汗了。
当时回来和师傅们一商量,师傅们告诉他这样的菜做得,但是需要一天的准备时间。小伙子嫌时间长不高兴,旁边的狐朋狗友劝他:“吃个熊掌还得等三天呢,一天不算长。”
就这样,第二天小伙子再来,就看见五寸盘里蜷曲着炸好的无数细细的、浅红色的小须须,尝一尝,味道有点鲜,还有点儿鱼腥,挺脆,可就是弄不明白这是什么。人家不干了,啊,我五两黄金就吃这个?把你们管事的叫来。
经理来了。人家说我五两黄金就吃这个吗?经理不卑不亢,说没错啊,您那五两黄金都在这儿了,货真价实。
这是什么?小伙子捡起一根来问经理。
经理微微一笑说,鲤鱼须啊。
经理还带着他到后边看,只见大池子里无数大鲤鱼翻滚,捞上来一条给他看——你看,没有须子了,须子在你盘子里呢。
真的是鲤鱼须子啊,这一盘菜不得用几千条大鲤鱼?要说五两黄金,也不算过分吧。
他的狐朋狗友还问呢,那么,这些鲤鱼也是我们的么?
经理微笑,说不是啊,这是下脚料,下脚料怎么能给客人呢?
小伙子傻了。这么玩票不是要让老爹出丑吗?
事后,陆师傅说,那其实哪儿都是鲤鱼须子啊,一时半会儿谁能弄来这样多的鲤鱼?那时候是计划经济,不是东西卖不出去而是买不着啊。那有真有假(或许是……鲶鱼须?泥鳅须?),就是给他一个教训,别看不起咱们,贵宾楼不是没见过阔的。后来那五两黄金还是通过领导还给了老爷子,恐怕为这事那小伙子要吃些家法苦头,不过玉不琢不成器,他现在可也算是港商中的扛鼎人物了。
8.基辛格随员宴盗九龙杯
鲤鱼须的段子曾经被附会到了尼克松头上,70年代好不容易来一帮老美,那谣言多了去了。其实呢,现在看老美的回忆,尼克松一行可谓“谨言慎行”,对这个红色国度充满了神秘感,多半是没有那样多戏剧性的故事出来。
再加一个当时同样满天飞的谣言吧——“基辛格随员宴盗九龙杯”。基辛格博士看了这个题目要摇头苦笑了,他再怎么也是堂堂的国务卿,身边的随员不是将军就是议员,不至于混到做贼吧,可当时北京的老百姓就是这么传的。
说的是基辛格访华,大宴于人民大会堂,猪肉炖粉条子可劲儿地造,这国宴上用的酒具可不一般,据说是中国国宝九龙杯。
这九龙杯一共九个,通体玉白,唯注酒之后里面会有一条龙在飞舞的影相,因此称为国宝。宴请基辛格拿出国宝来也不算过分吧。谁知等到散席的时候一清点,嘿,就剩下八个了。
中国方面不动声色,就当什么也没发生过。
其实呢?服务员都是特工出身,看得清楚,这玩意儿就被基辛格先生的一位随员塞起来了,甚至连藏在哪儿都清楚——就在他随身的小皮包里。
怎么办呢?当时有两种意见,一种是揭穿他,给美帝国主义一个耳光,一种是派员暗暗地偷回来了事。
上边说了,都不行,第一国宝要拿回来,第二要堂堂正正拿回来,第三要给美国人留面子。
于是……
美国人临走那天,就请来了一位魔术大师给表演。
这位先生手舞足蹈,手中的扇子忽然就不见了,一转眼从警卫员的脖子后头找出来……忽然双手一翻,变出来一个九龙杯。
大家正在鼓掌,大师把九龙杯往天上一扔,没了!然后,笑着对大家说,我把九龙杯变到那位先生的皮箱里了……
于是……
其实,这个传说属于张冠李戴,是当时一种民族自尊心的体现,并非真实的历史。
然而,中外交流中的确存在斗智斗勇的传奇,贵宾楼也帮助过公安机关解决国际性的案件。
上个世纪70年代就有一次,领导把最好的服务员叫去,让他一天之内教出一个徒弟来。
那徒弟,是从监狱里出来的一个老贼。
别篇 王老虎斗智贵宾楼
⒈神秘客人
这档子事陆师傅算是亲历者,因为到70年代他已经是相当不错的厨子了,本案“受害者”吃的水晶大虾就是他的作品,而负责培训老贼做第三产业的头牌服务员,则是陆师傅的亲家。可是这个亲历者当时却是蒙在五里雾中,整个案子是在十几年以后才真相大白的。据说,这个案子的主角在某个学校还讲过这个案例,所以披露一下就不算过分了。
当时是尼克松访华以后,一位美国著名海军将领秘密访问中国。此人深居简出,在中国的新闻上似乎没有露面,而他带来的那个代表团则没有那样秘密,被中国政府热情地给予了各种招待。其中主要的,还是对东方文化的体验和对“社会主义建设成就”的展示。
陆师傅当时知道的情况并不多,只是提前得到通知,准备招待一批美国客人晚宴,菜式都是安排好的,也不算新奇。
然而,就在这天中午,几个神情机警的汉子忽然进了贵宾楼,然后就把一层楼封闭了。按照陆师傅的经验,这些人都是公安系统的王牌人物,干什么的?这么说吧,那年头您要想行刺某位要人,或者想在天安门广场挖个地洞搞点儿情报什么的,就归他们管。没听说中央首长要来啊,陆师傅就琢磨,这可能是有案子,闹不好和要来吃饭的这帮美国人还有关系。奇怪的是在这些人中间,有两个小伙子夹着一个低眉顺眼的半老头,此人点头哈腰,十分客气,而且客气得有些过头,对着把门的师傅都叫首长,显然和公安干警不是一伙。此人有一张非常奇特的面孔,令陆师傅越琢磨越有趣。怎么呢?他这张脸吧,你一看就觉得面熟,想想呢,到底是像你二大爷还是六表叔还真有点儿吃不准,可就是眼熟;但等回过脸来吧,让你把他长什么样形容一下,你还愣描述不出来。你说奇怪不奇怪?
后来陆师傅才想明白,哦,穆铁柱长两米二那是天生打篮球的,这位长这样一张脸,那是天生做贼当骗子的啊!
他真没说错,这正是一位老贼,家传的三只手,据说小的时候贼爹让他从油锅里用手指头往外夹肥皂,这样练出来的手艺;而且曾经用一本自行车执照冒充公安人员,面不改色坑蒙拐骗华北七省,好几年愣没人能抓着他,那心理素质,今天要是他踢足球,国脚们得上吊。
他们一来,就把陆师傅的亲家找去了,让他立马教会这老贼当服务员。
于是这位亲家,贵宾楼的头牌服务员,就表演起来了,上茶,倒水,端菜,走单。那老贼就蹲在一个椅子上看——他说在牢里惯了,不习惯坐椅子,习惯蹲着。
有个老公安人员很有幽默感,说你们注意点儿啊,别让他把贵宾楼的什么弄走了。
陆师傅的亲家当时是一乐,后来他才知道,这位颇为幽默的老公安,实际是让台湾特务闻风丧胆的一位公安高手,海峡两岸人送一号,叫做“王老虎”。
王老虎上贵宾楼来干什么呢?
⒉“特殊待遇”
老虎进宅,无事不来。
王老虎当然是外号。其实这外号是台湾军情局在神斧部队覆灭后叫开来的,那时王老虎是东南某省公安厅的厅长,在这个案件中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此后王老虎就上调了。
从外表看,这个外号并不够名副其实。王老虎其人面相并不凶狠,恰恰相反,是个胖胖的、和气的“老虎”,他的长处在于斗智而不是斗狠。在“神斧”一案中他展示了出色的情报分析能力,并巧妙地和部队拟定方案,让经过地狱周特训的国军特种精英在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一个鬼地方吃了大亏。
这个故事可以留到以后再说,因为和现在这个案子没有什么关系。
其实王老虎在战争时代就是以狡猾著称的。他当某部侦察科长的时候曾被叛徒出卖,让人搜出抓住。抓住时他藏在堡垒户家里,病得要死,稀粥都喝不下,人家怕他死了没口供,一个军官专门开带斗的摩托送他回城里治疗然后审问。那军官是美国人训练出来的大学生,在缅甸打过仗,很有经验也很警惕,虽然王老虎病得要死,还是用粗麻绳捆上手脚,扔在车斗里,他单手开车,另一只手拿汤姆枪指着王老虎。
一路上怕他死了开得飞快。王老虎蜷缩一团,眼睛半睁半闭,哈喇子流了一地。那军官后来起义了,解放后见到王老虎,说当时是“不虑尔逃,唯虑尔死”啊。
眼看到城门口了,过一个土坎车身一震,王老虎往前一颠,脑袋朝下就要栽下去。
那军官眼明手快,把枪一放,抓住王老虎后腰赶紧往上提。
王老虎忽然暴起,一拳将那军官打落车下,夺枪驾车绝尘而去……
原来这从生病到往下颠全是演戏,他蜷在车里是收拾那麻绳呢,松开后双手抓着绳子头活动筋骨。等到城门口再动手是麻痹对方——另外就是还想缴对方那支好枪。
王老虎的脑子好使可见一斑。歼灭“神斧”突击队之后,王老虎的足智多谋在本系统就出了名,调到中枢,接受了很多敏感的,特别是涉外的任务。
那时候来中国的美国人和大猩猩一样少,来了,自然要有“特殊待遇”,这就是公安系统的全程监控——一来是怕里面有情报人员,二来也是为了他们安全。大多数美国人还是安分守己、热情友好的,当然老布什后来友好过分了,在北京骑自行车穿街过巷让侦察员们叫苦不迭。
既不能太接近了,引起人家怀疑,又不能太放开了,失去对对象的控制。好在侦察员们都是精英,做的还是潇洒自然令人满意。这不奇怪,当时中国全境基本和平,除了空军的战斗机,能有机会动武的就剩下公安抓特务了,这两拨人都是当时的尖子,都不好惹,何况王老虎手下还都是精英中的精英呢。
不过有的时候姜还要老的辣。
这次来的美国代表团,每个人的身份看来没有什么特殊背景,但王老虎丝毫不敢大意,调集精锐全程跟踪。预定到贵宾楼吃宴席的那天早晨,外交部组织这些客人参观农展馆,那里,正有一个全国各省农业丰收的大会展。
解说员带着客人从一个省的展厅走到另一个省的展厅,流利地讲解。侦察员们暗中布哨,局面似乎非常平静。
王老虎背着双手在农展馆的二楼上像个普通的参观者踱来踱去,两眼似有似无地看着,就看出有不对劲的地方了。
在黑龙江省的展厅里,外宾们对硕大的麦穗惊讶不已,一个白头发老外从展出的麻袋里抓了一把小麦,闻了闻,满意地放回去,挑起拇指表示称赞。
走到辽宁省的展厅里,同样有精彩的解说,还是这位老外,又从展出的麻袋里抓了一把小麦,在阳光下细看,点点头,放了回去。
吉林厅,也是……
王老虎叫一个侦察员过来,告诉他,给我盯上那个老白毛。
⒊王老虎直奔贵宾楼
侦察员跟了一阵子,来报告:那老白毛又抓了四五个麻袋里的种子,依经验而论,他可能是抓一把撒回去的时候留一两粒种子在手心里,然后藏在身上什么地方。目的是什么,不明白。
据说当年旗人穷了,有这么偷芝麻的,可这美国人料子西服料子裤的,看着也不像穷成这样的啊。
王老虎问:“他还动过别的种子吗?”
“没有,就是小麦和水稻的种子。”
王老虎一声冷笑:“哼哼,老小子,不是个好鸟……”
转了两圈,果断下令:第一,让人去把那老贼提出来——那是王老虎的秘密武器,送到贵宾楼,建立一个临时指挥部,最后恐怕要在那里解决问题。第二,派一个伶俐的侦察员全程跟踪这老白毛,不能让他的东西出手。
说完,王老虎上车,奔贵宾楼。
路上,身边的侦察员有点儿不解了,因为这麻袋里的种子并不是什么稀有品种,都是各省送来表示本地丰收的象征,也就是饱满些、好看些罢了。不要说他抓,就让他扛,他能扛走多少?干脆送他一大麻袋。压趴下他老小子。
王老虎说你还嫩啊。你知道咱们全国一年小麦总产多少?水稻总产多少?侦察员摇摇头。你不知道?我也不知道。可这小子回去就能知道。
“啊?”
“啊什么?”王老虎给他耐心解释:“你看他把咱们主要产粮省的种子都弄一两颗,这可都是实际播种的种子,不是装门面的,回去一培植,就能推断出各省的实际亩产。如果他通过别的渠道知道了我们各省的小麦水稻播种面积综合气候灾害情况,一算就是我们的总产量!别忘了美国人根本去不了咱们底下的各个省市,这一次是给他送上门来的。粮食,可是战略物资,而且,我们还有从美国进口小麦的谈判,我们手里有多少粮,够不够度荒的,这是我们的底牌啊。”
这小子绝非等闲之辈,真会抓机会,招儿也够高!
侦察员问,干嘛不当场抓住他呢?说完,就知道自己在犯糊涂——你凭什么抓人啊?就人家拿了几个麦粒子?中国人穷疯啦?不至于这样小气吧。再说,在中美外交乃至国际外交上,那是什么影响?
真是明着看他偷,还没法下手抓啊。
这侦察员不是吃素的,马上就明白了,王老虎这是要让老贼出手,暗渡陈仓,你让我吃哑巴亏,我也要让你吃哑巴亏。明白过来侦察员赶紧提醒王老虎:“虎处,那么几个小麦粒子,怎么知道他藏在哪儿呢?总不能全身上下地搜吧?”
王老虎说对对,给我看看他们的行程。
一看,中午中央某首长接见宴请,下午两点,参观唐花坞。唐花坞?看看外边滴水成冰的天气,王老虎就有主意了。停车!他吩咐一个侦察员,你,去通知唐花坞,把参观地点的暖气给我烧得足足的。
暖气?足到什么程度?
足到美国人当“八一队(扒衣队)”的水平吧。
⒋绝对不是救心丸
公安部门的话谁敢不听啊,据说美国人到唐花坞参观的时候差不多都提前过感恩节了——变烤火鸡啦。
人家倒也没觉得异常,因为唐花坞里面有不少热带花木,这个温度也有它的道理不是?
有服务员就热情地过来给外宾们拿外套和帽子,个顶个的有眼力——那是,都是侦察员里的人精扮的啊。
轮到那个老外的时候,脱下外套时,一转手又从胸兜里取出一个化学药瓶来,揣在了衬衫兜里。陪同的一位中国官员不失时机地通过翻译笑问道:“什么宝贝啊,要随身带着?”那白毛老外微笑解释道、自己有心脏病,那是速效救心丸,时时离不开的。说着还拿出药瓶来,对着嘴巴比划了两下。
过后,侦察员检查了脱下来的衣服——没有种子。
毫无疑问,种子,就在那个化学药瓶里。
这边,那位老贼已经穿上工作服准备伺候了,上来一比划,真是站有站样走有走样,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当过20年服务员呢。
学得真快啊。陆师傅的亲家说那是不能不佩服。
这就是人才,要不怎么让王老虎弄来了?后来这位还给大伙表演过,说学侯宝林就是侯宝林,说学基辛格就是基辛格啊,神形毕肖。说起来,那年头谁家里有二斤粮票都当宝贝存着,当贼当骗子也得有点天赋才行,也许,也许这门坎比现在的演员条件还要高呢。
这边那位唐花坞出来的侦察员火速就赶回来了,中间去了趟药局,带回来一瓶同样的硝酸甘油。
王老虎没问,是这样瓶子的吗?看一眼就记死在脑子里是侦察员的基本功,何况一个瓶子看了半天呢?
他把瓶子往老贼手里一塞说:“去,给我换回来。”
说着,那边的车就到了。
下车以后,客人进宴会厅,刚把衣服脱下来,一帮小朋友就献花来了。王老虎嘱咐过:“小朋友帮帮忙,热情点儿啊。”白毛老外刚脱下大衣来,对面已经有一大束花举过来,他只好迎上来接,说声“谢谢”,大衣就让服务员拿了一下。放下手,他还是把药瓶子掏出来,放衬衫兜里,一边儿说话,一边儿就坐,服务员上餐巾……
王老虎问:“得手了吗?”
去帮着拿大衣的那位慈祥热情的老贼服务员马上换了规规矩矩的面孔,抬手交出来一个化学药瓶。就是那接花的一秒钟……
你要是给我弄反了!王老虎瞪了老贼一眼,拧开药瓶。
几粒麦种迫不及待地掉了出来。
没弄反,侦察员们都舒了一口气,老贼脸上也松弛了肌肉,现出一副谄笑。
“你小子笑什么?”王老虎把脸一板,“待会儿你还得给他放回去。”
“啊,首长,我来的时候光说让我偷,没说让我放啊。”
“少说废话,给我琢磨琢磨去,20分钟以后下手。”
“这……”
有人把两眼发直的老贼带出去了。
有个侦察员问王老虎:“咱们已经换好了,干吗还要给他换回去呢?”
王老虎一笑说:“你要是调个瓶子他一看就明白你就这两下子,明天还不定给我出什么难题呢。你把他瓶子里头的种子神不知鬼不觉地换了,连瓶子盖儿都原封不动似的,那他就得从心里怵我,再摸不清我的底牌了。你别替老贼担心,过五分钟他就有招。来,看看这里边还有什么。”
王老虎把瓶子里的东西都倒出来,种子果然都在,还有十几粒亮晶晶的胶丸,这可不是速效救心丸的样子。他拿起一粒来看看,对大伙说:“这么大,好像不是救心丸啊,你们都过来,看看这是什么?”
有一个侦察员是专门负责化验的,他拿起来看看,用指甲小心地掐破一丸,闻了闻,然后沾了一点,轻轻地舔了舔(艺高人胆大啊,这要是氰化物……),很有把握地说:“不是救心丸,含有浓缩的人参汁,还有鸦片精,这是高营养提神丸,我们的情报上有,据说吃一粒可以连续48小时不睡。”
好东西啊。王老虎拿起一丸点点头,好东西还给他我们不就赔了?他转过头问:“你们药柜里有没有形状大小类似的玩意儿?最好,让他吃了能出点儿毛病的……”
⒌聂帅一挥笔:还我王老虎
听了王老虎的话,就有侦察员去医务室找相似的药丸。
说到此处,有兄弟问:“你哪儿得来的料呢?这样详细,其中有无夸张的成分呢?”
夸张肯定是有的,事情也不都发生在贵宾楼,但是大多材料有其真实的背景,比如这个利用贵宾楼对付美国谍报人员的故事,之所以材料这样翔实,是因为陆师傅后来和这老贼交了极好的朋友,而萨又给陆师傅的儿子做辅导老师。萨从这个关系里得了一点好处——学会做贼了,呵呵。
老贼在70年代前期就“保外就医”了,实则是与国有功,不能不赏。此后,就和陆师傅处成了朋友。
这两位成为朋友,有一点投机,也有一点儿互利。原因是那老贼无论怎么困难的时候,总能弄到些紧俏的好东西——别想歪了,这可是正路子来的啊。他带着就奔了陆师傅家,假如陆师母在,便毕恭毕敬地轻轻一鞠躬,斯斯文文地来一句“弟妹好”,说一会儿子话就走;假如陆师母不在家,便把带来的料子、工业券什么的往床上一撂,解开领口把帽子往桌上“啪”的一摔说:“嘿,赶快给炒俩菜,哎哟,馋死我喽。”
陆师傅就下厨给他炒俩,有时候下午两点吃完,四点又来了,还是解开领口把帽子往桌上“啪”的一摔说:“嘿,赶快给炒俩菜,哎哟,馋死我喽。”
反正每次都不空手。
一来二去才知道这老小子当年做贼就是因为嘴馋,本来他们家解放后已经不准备做贼了。他因为困难时期嘴馋,又把手艺捡起来,偷人家东西倒是厉害。可那时候还没学会销赃呢,偷吃的不过瘾,偷了人家自行车上委托商行卖赃,当时就让派出所专政了。偷自行车能多大事啊,也就专政半个月,等出来可好,炮局子大学毕业了,坑蒙拐骗全会,比积年的老贼还精,这就是天才。
他说过自己当年一本自行车执照走遍华北的经历。我开始还不信,后来陆师傅说那不是吹牛,是真的。
他怎么那么厉害呢?敢情那自行车执照的下方有一行字——“北京市公安局”。这老贼要行骗的时候就用手捏着执照上半截,对人家一比划,他就成公安局的了。那时候人实诚,看见金字盖章的证件,不敢不信。
老赋诈骗是一方面,还溜门撬锁,前后偷了好几百家——当时住房那样紧张,就算被偷的家里没人,那周围好几家都是白痴吗?就没有发现他的蛛丝马迹的?怎么没有呢?!好几回他都让邻居给堵在院里。这老贼面不改色不慌不忙,把自行车执照往外一比划说:“我是北京来的公安人员,在执行任务。”
得,谁还敢言语啊。有的还帮着他做监视和搜查呢。
当然这个概率是很小的,老贼撬锁手段高超,随身决无可疑的犯罪工具,一般的挂锁一秒钟就打开,弹簧锁根本不用工具,所以很难被发觉。
最后老贼吃亏吃在做贼做腻了想打抱不平。在保定碰上几个小流氓欺负外地人,一位老先生上去讲理给打得满脸是血,他就冲上去了,说:“住手!我是北京市公安局的……”
小流氓吓跑了,那老先生把他拉住了:“你是北京市公安局的警察同志?”
“哈哈,为人民服务。”
“不对吧,你跟我去派出所一趟……”
“为……为什么?”
“我就是发自行车执照的……”
老贼运气差,就这么着给送进去了,这案子越审越大,越审越多,就判了。
这时候出了“四一七”专案,给CIA服务的国民党特务差点把马兰基地的气象情报给寄出去。当时王老虎正因为涉嫌林彪党羽被隔离审查,理由是林彪视察的时候夸过他是人才。聂荣臻元帅看报告沉默良久,挥笔给专案组写信——“还我王老虎”——这种口气,除了聂帅,只有毛泽东用过,是反对像章越做越大,把空军军用的铝合金都占用了,毛主席说——“还我飞机”。毛主席只是要原材料,聂帅可是要大活人,这样批示可见聂帅当时是真急了。
王老虎出山,主持侦破“四一七”专案,果然出手不凡,四天破案。其中为了鉴别台湾特务人员的一个诈骗手段,王老虎在监狱里找到了这个老贼“请教”,十分欣赏。以后,老贼就成了王老虎的“御用”宝贝。
王老虎这次要把美国人的药丸扣下,不是他小气,是因为他早就知道有这个药丸,可就是没见过。而这个信息,还是他审问台湾神斧突击队队员的时候知道的。
⒍不是“救命药”
神斧部队,是当时台湾地区一支被专门训练用于对大陆进行袭扰的精兵,1964年被大陆设伏全歼,部分人员被俘。王老虎就是歼灭神斧部队的功臣之一。审俘结果证明,当时台湾窜犯大陆的人员大部分接受美国军方训练,其中多有独到之处。王老虎在审问之中除了坚持原则以外,也有一种同行之间的彼此敬重,这让对方颇为感动,双方在对抗中也建立了奇特的友谊。改革开放以后,神斧幸存的队员还曾经登门拜访王老虎,感谢他当时对自己人格的尊重。
审问结果表明,台湾的特种部队训练十分严格,最为令人畏惧的便是“天堂路”与“地狱周”。
天堂路,指的是在一条200米长的甬道上洒满玻璃瓶碎片和三角铁钉,然后让队员赤身滚过去。地狱周呢?则是突然把队员从床上拉起来,然后一个星期不准睡觉。
没有通过这两项考试的,不能成为神斧的正式成员。
相对来说,神斧队员对地狱周的惧怕更甚于天堂路,毕竟后者凭一股子勇气也是可以拼过去的,而前者是对人类极限的考验。
毕业典礼上,美国教官说漏了嘴,讲到训练神斧部队对提高他们的特种部队训练理论有很大帮助。神斧的队员何等精明,怀疑中加以探寻,终于明白美国人的特种部队并无这两项内容。之所以让台湾的特种部队进行这两项训练,是为了探索它们是否超越人类极限,以便决定未来美军新型特种部队的训练纲目。同样的项目在韩国也有实施。
神斧的队员当然就很气愤——我们成了实验豚鼠了!但是没办法,只能忍,因为台湾当时政治经济都要靠美国人撑腰,惹不起。台湾朋友告诉我,那个时候蒋经国先生也惹不起美国人,不过他是个民族自尊心很强的人。有一次实在忍不了,干脆让手下化装砸了美国人的在台机构,然后再出面赔款了事,总要出这一口恶气。
有队员就问美国教官,说当初我们进行地狱周训练的时候说明是为了解决长时间作战的耐力问题,那么美国特种兵不经过这样的训练,在需要长时间作战的时候怎么办呢?
美国教官就拿出了这样的药丸来看,说这是通过朝鲜战争,美国为特工和情报人员配备的特殊药物。朝鲜战争中美军发现,韩国军队负伤人员虽然身体素质不佳,却往往能够坚持较长时间等待救援,这是因为韩国士兵往往携带传统的以人参为主要成分的“救命药”。韩国方面曾经也为美军提供类似药品,大大降低了美军伤员的死亡率。但是,傲慢的美军对此进行研究后,表示对其成分不信任而没有装备部队。尽管如此,美国情报部门还是对这一特殊药物进行了更为深入的研究,尤其观察到伤员在合并使用鸦片类镇痛药物与韩国“救命药”的时候,会产生强烈的亢奋作用。美国情报部门以此为基础为特种部队和间谍人员开发了一种以鸦片提取物和人参皂甙为主要成分的特殊药物,必要时服一粒,可保证人员48小时处于清醒状态;如果续服一粒,可继续保证36小时清醒,效力递减以此类推,而过后只要沉睡一场就全无副作用。
可见,这美国白毛在他们的情报机关绝非等闲人物,恐怕还是一位经常出手的行动特工呢。
到此时为止,王老虎只知道有这种药物,但没有见过它的真容,此时见到,如何能够放过?
寻找代用药丸的侦察员费了一些周折,因为这种特殊的胶丸尺寸太大,在中国常用药物中没有类似的东西。但是,他们最终还是解决了问题。
怎样解决的呢?有好几种说法,最简单的一种说法是一位侦察员找到一瓶解放前生产的药物,尺寸正好。然而,也有一些更有趣的说法,我就挑一种未必可信,但是那老贼信誓旦旦的说法吧。
侦察员去药房,五分钟后打回电话,说没有这样的胶丸。王老虎一摇头——怎么,还能把这玩意儿送回去给他?
另一个侦察员看看胶丸,忽然想起什么,说:“处长,我想起来了,上个月破的那个诬陷案子,就是农科院发生的诬陷某干部为台湾特务案,为了取证,有一瓶做对比测试的药,不正好和这玩意儿一模一样吗?正在咱们车的后备箱里……”
王老虎什么脑子,略一凝思:“对,不过,用那个有点过分吧?那不是给人用的药啊。”
陆师傅问老贼:“不是给人用的,难道是给牲口用的?”
老贼道:“正是,那个诬陷的案子里头有人用它陷害干部。这玩意儿,这玩意儿是兽医兽药研究所的,这个,这个,畜用催情素……”
⒎畜用催情素→“轰炸东京”
畜用催情素是干什么的呢?在畜牧世界,“性”问题上呈现一种极为不平等的畸形现象。一头好的种牛可以卖到上十万美元。为了追求更好的品种,人类对牲畜的私生活进行“粗暴”的干涉,著名的哈默博士就曾经依靠一头名叫“埃里克王子”的种牛赚得百万身家。当然这种牛的任务就是不停地进行交配了,与此同时,其他的公牛只能欲火中烧,甚至更惨——变成阉牛了。
这样妻妾成群的生活未必会好受,成年累月的齐人之福,那种牛几乎无一不成阳萎。畜用催情素就是种牛的“伟哥”,用了这东西,种牛就可以完成一天和数十头母牛交配的任务,从而为畜牧事业继续做出贡献。
我国采用的这类药品是苏联配方,劲头极大,当然副作用也大,老牛虽然是畜牲经折腾,也吃不消这种刺激,所以种牛的寿命大多不会长。当然一头种牛的命有多长,也不会有多少人关心。
我想王老虎一定心里很明白这玩意儿会造成什么后果,不过,假如老白毛在这次访问期间,为了进行某种特殊活动而需要提提神,能够检验一下这东西的药劲,恐怕会大大简化中方的反间谍工作,这可是王老虎求之不得的。
于是,20分钟以后,那老贼就再次披挂上阵,这一次,他手里托着一个大托盘,成了上菜的服务员。
这就是“八珍锅巴”,相当有名的一道菜。
“八珍锅巴”之所以有名,在于它曾经有一个响亮的名字——“轰炸东京”。因为此菜是采用炸得酥脆的锅巴做底,上面浇上由各种材料组成的芡汁制成。锅巴极热,浇上去时会发出“刺啦啦”的声音。抗战时期,白崇禧将军用此菜为空军轰炸机名将徐焕升东征日本送行,形象地将其改名为“轰炸东京”,一时风靡大后方。中国的军政将领往往通过饮食传神地表达自己的感情,白崇禧的“轰炸东京”体现了中国人的幽默和决心,周恩来则用点燃的茅台表示中国人的热情和好客,这不能不说是东方文化的一种体现。
老贼上菜的时候就选择了老白毛的身边,把锅巴盘子在桌上一放,翻译就开始介绍这道菜的妙处,那位老白毛也忍不住专注地听起来,等听到最后一句“请数一、二、三,然后这盘菜会给你看到一个神奇变化”,他已经专注到快倾身到盘子上了。
看来西方的情报人员的确有詹姆斯·邦德享受生活的遗风。
一、二、三……
“哗……”老贼服务员把一大碗香气浓郁的浇汁倒在了锅巴上,一团蒸汽升起,锅巴顿时发出“卡巴卡巴、刺啦刺啦”的奇妙声音。
在外宾的掌声中,浇汁激越地向四边飞溅开来。
⒏老白毛专业素质的N个版本
在浓郁的香气中享受一下锅巴的酥脆和八珍的芬芳,显然是一种非常惬意的感觉,老白毛使用筷子的动作十分优雅,估计八成在驻日美军里面干过。在他搛起第一块锅巴的时候,他听见服务员在他耳边很客气地说了一声什么,然后用手上搭的毛巾帮他擦了擦从领口垂挂到胸前的餐巾。翻译解释:“很抱歉,这浇汁溅到您的身上了。”
老白毛搛回锅巴,看看胸前,果然有一点星星点点的痕迹,他不在意地耸耸肩,那看着长得又像他二大爷又像他六表叔的服务员笑容可掬地鞠个躬,抖抖白毛巾,就退下去了——一擦之间,换瓶子的活儿已经干完了。
老白毛吃了一口锅巴,忽然有点儿担心——毕竟是训练出来的,脑子里有根弦反应很快,取出衬衣兜里的化学药瓶,装模作样地揉揉胸口,打开瓶盖看看。
大概看到麦种还安然无恙地躺在那儿(的确还在,只不过已经被王老虎高温消毒了,要能发芽肯定直接结馒头),老白毛放心地点点头。这时候,那位陪同的官员多嘴地问:“怎么,心脏不舒服?服药要不要开水?”
陆师傅说他当时在后头不知道,不过后来听到老贼说到这里,感觉自己的心脏病都快犯了。
为什么?
这小子要是假戏真做,当场吃上一粒,待会儿发起疯来人家肯定不会说他自己吃错了药,而要说是这锅巴有问题,这道菜就是他做的!然后呢,众口传扬,贵宾楼“八珍锅巴”响当当的牌子可就砸啦。
还好,老白毛只是装个样子,他当然不知道掉包的事儿,但兴奋药真吃下去一粒,弄得48小时不睡也不是玩的。当时中国根本没有夜生活,还不把老小子闷死?
所以老白毛只是摇摇手,表示没事了,又把药放了回去,接着吃他的锅巴。
宴会安然结束。
三天以后,将军一行顺利返回,王老虎在首都机场送走了这一班人,长长舒一口气,就着手让人给老贼办保外就医。我想他对这三天平平静静是既感到欣慰又感到有些失望。
那药后来效果怎样?
反正老白毛在中国期间没有闹出问题,估计是没有熬夜的任务,一直没有需要用药的机会吧。
回到美国以后怎样?大概会有这样几个版本。
版本一:
坐在飞机上,老白毛得意地看着麦种,心里琢磨着几十年后怎样写本书记述自己的传奇,这时候将军走过来,用疲惫的眼睛看看白毛,问道:“在看什么?”老白毛和将军不是一个系统,当然不好多说,敷衍几句,忍不住道:“将军,很疲劳吧?”
“哎,是啊,不过没有办法,回去马上还要准备一个备忘录……”
老白毛得意地从瓶子里倒出一粒胶丸来说:“那么也许我可以帮您一个小忙。”将军疑惑地看看胶囊,老白毛笑道:“将军,这可是我们局里的高科技尖端了,您吃一颗,保证您48小时都会体会到它的妙处。”
将军半信半疑地瞟了老白毛一眼,把药丸放入口中,用一杯矿泉水送了下去……
结果——美国海军和××局结下死仇,直到今天还彼此无法信任。
版本二:
老白毛下了飞机回到家中,受到太太的热烈欢迎,一阵……之后,太太披上睡衣,问老白毛:“好好睡一觉?”敬业的老白毛和蔼地说:“我还有个报告要写。”
他目送太太有点儿不快地走回到卧室,半关了门,拿出打字机,开始写报告。一个小时以后他觉得有点儿精力不足了,毕竟上了岁数……但是,工作就是工作嘛,上边催得太紧。老白毛无奈地倒出一粒胶丸加水吞了下去,希望它能够帮助自己支撑到写完报告。
结果——老白毛的太太半夜在大街上裸奔……
版本三:
老白毛离开中国,忽然又接到一个新的任务,潜伏进入某国某地,长时间“待机”,监视一件重要事情。
老白毛虽然岁数不小,身手却十分矫健,巧妙地骗过警卫进入了潜伏位置,然后按照计划,拿出一粒胶丸吞下去,准备熬过漫漫长夜。
渐渐地,老白毛觉得身体有些异样,难道是最近太清教徒了?意识朦胧中他依然用顽强的意志做出了判断——丸药未能发挥清醒作用,这样下去自己很难坚持长时间清醒。
为了保证潜伏成功,他克制住身体不适,又取出一粒胶丸,吞了下去……
结果——第二天报纸头条:美国疯男试图非礼广告牌上所画美女被警卫捕获,疑为某天体运动组织成员……
……
这些都是想象而已,也许,老白毛火力壮,对药物的抵抗力比公牛还强也难说。
当然,更合理的推测是人家回去还是发现了不对的地方,那药,如果没有被扔掉就是送到美洲的某个牧场为资本主义畜牧事业做贡献去了。
王老虎说,不能低估美国同行的专业水平啊。
(别篇完)
9.苏联厨子
说到这里,贵宾楼的较量中,中国厨子始终占着上风,那么,有没有较量不过人家的时候呢?
陆师傅说,有。
中国厨子会输给外国人?还是贵宾楼的?陆师傅说,可不是咋的,他记忆里至少有两次这样的事情,都是和给外国培训厨师有关的。
第一起算是我们把人家逼急了,对方是苏联来的厨师。
苏联厨师是随着赫鲁晓夫来的。赫鲁晓夫刚上台的时候,和中国的关系比斯大林时代还好。评价赫鲁晓夫这个人不易,但是有一段时间他的确比较支持中苏友好,这个我想大家都能接受。
当时中国领导人的特点是坚决反对大国沙文主义,所以在和第三世界国家交往的时候总能比较好地尊重他人。唯独对赫鲁晓夫,几次访问北京,虽然官方上礼遇有加,个人友谊上就……这大概是因为苏联强大中国弱小,加上中国领导人那种不服软的性格特点,因而有意无意地对赫鲁晓夫不客气些。这个不是对赫鲁晓夫,而是对苏联这个社会主义阵营的“老子党”有意见吧?接待过赫鲁晓夫的厨师回忆说,赫这个人其实涵养还不错,一般的事情涉及到中方面子的总能照顾,比如让吃中餐就吃中餐,虽然不一定真爱吃,表面上总是不住口地称赞,还专门留下厨师学中餐。
赫鲁晓夫留下两个一级厨师和一个特级厨师在贵宾楼学艺。那两个一级厨师比较谦虚,学得也认真,而那个特级厨师马林诺夫就比较傲慢自大,于是中国厨师对他也有点儿“敬而远之”。因为他傲,有时候不免故意挑剔他的刀工火候什么的。东方的厨刀炒锅和西方大不相同,马特厨在莫斯科人人敬仰,到贵宾楼可就有些像落魄的凤凰,多少有点儿玩不转了,他又不愿意虚心请教。中国厨子给徒弟打分,那两个一级厨师总是优,老马不是良就是中,有时候气得脸色发紫,可就是找不着报复的办法。
还别说,就在快回国的时候,让他逮住一个机会。
那天他们学做广东菜,跟下来的外方翻译伊柳平兴致很高,中苏厨师就通过他侃侃而谈。开始气氛颇为友好,说着说着有位苏联厨师说中国比较落后,需要发展学习的地方很多。这本来也算句实话,但中国厨师就变了脸色,大家都是粗人,别的不懂,就开始说苏联厨艺怎样需要学习了。有的说苏联西餐的烹调手段简单,还不知道煎炒烹炸的区别;有的说苏联把天鹅整个烤了来吃,与其说是名菜,不如说是暴殄天物,中国的厨师是连鹅肠都能做成佳肴的;有的说苏联人不会做菜,用的材料单调乏味……
翻译伊柳平就有些不忿,把中国厨师的话翻译给马大厨他们听,意思是让他们反击一下。无奈中国厨子说的并非假话,苏联大厨们干咽唾沫无法反驳,但是听到最后一句话,马大厨忽然来了精神,微微一笑插话了。
伊柳平翻译:“我们苏联菜用的材料可不单调,据我所知,有些我们苏联厨师用来做菜的材料,你们不但以前没有做过,将来也做不了……”
中国厨师们都一愣,有一位就问了:“你说的这是什么菜?”
“炸肉饼。”
中国厨子们互相看了看——就一个炸肉饼?要说我们以前没做过,也还罢了,这种可能性不是没有;要说你们能做我们将来还做不了,这个可就过分了。我们中国人,四条腿的除了桌子板凳,两条腿的除了大活人,什么材料不能做菜啊?
陆师傅当时血气方刚,就说了:“你说吧,什么菜?要是我们做不出来,我把这一瓶子酱油都喝下去。”
马林诺夫笑得不出声,拿笔在餐巾纸上写了一个字,转身走了。
大家围拢来,可惜都不懂俄文,伊柳平也要看看字典,然后在后面写下了两个中文字,大伙儿看了,不禁都有些傻眼。
伊柳平写的是——“猛犸”。
10.中苏厨子大对决
猛犸?陆师傅他们愣了半天也想不出八大菜..系里有用这玩意儿做的菜。实际上陆师傅当时连猛犸是什么都不知道。他琢磨的是猛犸,猛犸——马,对,马肉吧?
做马肉他可不紧张,就和别的师傅说了:“不就是马肉么?明天看我调理他。”
他已经想好了,这马肉饼我是没做过,可咱不会触类旁通么?他是准备按照山东驴肉烧饼的做法,来一道“马肉烧饼”,弄一块新鲜马肉,上老崔家驴肉铺子要一锅焖子汤头炖上,再买二十个芝麻小烧饼烤得嘎吱焦脆,加辣椒葱丝一夹……陆师傅已经琢磨明天怎么上场了。还别说,让他这一形容,这道菜要端上来,闹不好满堂彩。我至今还留着自己在山东出差,吃完驴肉火烧,满口流溢浓郁的肉汤香味,手上油光光发亮的印象呢。当然我光记得味道,要让我下手做,咱这种光知道吃的大萝卜就该坐蜡了。
不过,这玩意儿和“犸”算联系上了,“猛”呢?陆师傅琢磨那也就是一个“鲜”的意思,广东人不是管鲜活的海鲜叫“生猛”吗?
这时书记听说了,怕和苏联厨师闹矛盾赶过来,一问原来双方在开玩笑,说:“哦,这么复杂?我们当初反扫荡的时候吃过马肉,一匹马剁八块,大锅一煮就得了,哪儿这么麻烦?哎呀不对吧,猛犸好像不是马啊,你等我查查。”
早说了书记是工农干部,文化不高,但此人天生聪明好学上进,特别是做了这个外事口的头头,自己知道责任大,所以很重视学习。书记大头兵出身,把大练兵精神带到贵宾楼来了,连上厕所都扛本书在里边看,几年下来除马恩列斯以外还灌了一肚子的杂学,听到这“猛犸”两个字觉得有点儿耳熟又吃不准。
一会儿,书记来了,手里拿着一本老版本的《十万个为什么》,打开一页,说哎呀呀,我说不对吧,你们看看。
大伙儿赶紧凑过来一看,上面一幅长毛卷鼻子大象的素描,底下写着——“猛犸”!
啊,猛犸不是马,是长毛大象啊。
陆师傅傻眼了,没做过,这大象肉饼我可是没做过……
另一个厨子不服,不就是大象吗?没做过也差不离,就不信他们整个地吃,要是一块一块地来,我琢磨也就是肉糙皮厚点,照新疆烤骆驼来,多加点儿孜然准没错。
书记脑袋晃得跟拨浪鼓似的,说不对不对,你们再看,这儿还有一句话呢——猛犸,史前哺乳动物,第四纪冰川期晚期绝灭。这东西跟恐龙一样早死绝了,它死光的时候我们还是猴呢。
陆师傅说,现在明白书记也是蒙人,猛犸一万多年前灭绝的,那时候人是不会打铁织布呢,可也不是猴子啊。
不过当时大伙可佩服了,说书记你真行,敢情这老毛子拿古代的动物唬咱们!这本书留下,咱们明天跟他理论,要这样我还拿龙王凤凰说事呢。书记说没事,明天我也来,大伙别太激动了,赢了就赢了,给他个教训,也别逼人家喝酱油,毕竟人家是老大哥嘛。
第二天,马林诺夫和伊柳平吊着膀子吹着口哨就进来了。
中国厨师马上把这二位请到桌子旁边坐下,把书摊开了给伊柳平说:“伊翻译,您给翻译翻译这段……”
俩老外一看这架势就明白了,但是一点也不紧张,伊柳平就“哇啦哇啦”地给念出来了。
马林诺夫不说话,在那儿阴乐。
念完,中国厨子就发问了:“问问他,你们苏联现在还有猛犸这种东西活着吗?”
“涅特(俄语:没有,不)。”
“世界上还有养这种东西的吗?”
“涅特。”
“不说现在,这猛犸满地跑的时候,你们苏联人会做菜了吗?”
“涅特。”
“那你说你们做过猛犸肉饼?这不是蒙我们么?你们是不是认输?”
“涅——涅——涅特。”
听完最后一句,大伙儿都不干了——哎,有这么不讲理的吗?让我们用大毛象做菜,这东西一万多年前就死绝了你们还不认输?
伊柳平诡异地一乐,慢条斯理地翻译:“这东西的确一万多年前就死绝了,可是我们苏联厨师的确用猛犸做过肉饼。”
啊?大伙儿都傻眼了。
这时候马大厨就把屁股后边的一卷东西拿出来给大伙儿看,原来是苏联的一本杂志,上面有几个一脸长毛的俄罗斯猎人,后边是一座肉山一样的一个东西。
伊柳平就给大伙儿一个字一个字地翻译。
1924年的时候,有几个俄罗斯猎人在西伯利亚叶尼塞河下游打猎,看到永久冻土的河岸有一处崩塌,他们在想着绕过这处崩塌的地方时,忽然看见一个恐怖的情景——在崩塌的河岸里面,有一双眼睛死死地盯着他们。吓坏了的猎人定睛细看,原来是一大块冰砣,里面裹着一头巨大的长毛象!
猎人们称奇一番以后,因为无法接近,只好离开了。
等到春暖花开,猎人们第二次来到这个地方,发现那个大冰块已经化掉了一部分。那大毛象的背部露出冰外,被乌鸦和狐狸啄食去了一些,但其他部分还都保存得很好,猎人们就把其他部分的象肉砍了下来,运回村子给大家打牙祭。
砍下来的象肉红褐色,看来和从冰箱里拿出的肉并无区别。他们做成肉饼,煎了一部分,还炸了一部分来吃,但是味道并不好,大家都不爱吃。吃了的还发了一场大病。因为有人生病才向远处的政府机构求救,要他们派医生来,上边这才知道此事。消息传到莫斯科,科学家无不顿足叹息,原来这些村民吃掉的,是一头早已绝灭的猛犸,它是活着时被突然而至的寒流冰冻在那块大冰块里面的,在被村民做成肉饼以前,保存在西伯利亚的自然冰库里已经两万多年啦!
这东西如果保存下来其价值无法估量,村民们居然把国宝给做成肉饼吃掉了!
所以,苏联的厨师确实烹调过猛犸,哈哈,你们中国厨师再有技术,恐怕也没处找这个材料啦。伊柳平最后总结的时候得意地说。
原来苏联人真吃过猛犸肉!
中国厨子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大眼瞪小眼。
陆师傅抓过酱油瓶子,艰难地说:“好吧,我喝。”
伊柳平和马林诺夫像两头狗熊一样抱在了一起,大叫——“乌拉!乌拉!!!”
“您喝了吗?”我问陆师傅。
“没有,我没喝。”陆师傅一笑,俩小子还算讲义气,马林诺夫说算了,开个玩笑当不得真的。我们书记人好,给了他们一瓶茅台,算是我们输给他们的。
“哎呀,我们亏了。”
陆师傅继续诡秘地笑:“我们没亏,这瓶茅台可把两个小子整了。”
“为什么呢?”
苏联当时也不富裕,这两个小子虽然对苏联的酒啊、菜啊挺熟悉的,对茅台可就是听说过没见过了,还以为跟葡萄酒一个水平的东西呢。哪儿知道这可是一点就着的东西啊!苏联伏特加虽然度数高,毕竟没有高到茅台那个度数,他们没概念。
当天马林诺夫和伊柳平两个小子回到住处,打开茅台一闻,哎呀,真香啊!两个人这叫高兴,来吧!苏联人豪饮,也没准备下酒菜,大概琢磨着瓶儿不大,喝完了再吃晚饭吧,俩人就摆开架势了。
问题是没家伙啊——其实稍等一会儿去餐厅不就有杯子了?中国人看见也会告诉他们,这茅台不是这个喝法。可苏联人见着酒他忍不住啊,何况还是喷香的茅台呢。
事后警察同志分析,这马林诺夫灵机一动就把窗台上的大号漱口杯拿过来了,和伊柳平一人一杯,把茅台往里一倒,嘿,正好一人一杯。
合着把茅台当啤酒了。
“咣”,俩小子一碰大瓷缸子,一仰脖,半斤茅台就顺下去了。
11.外专宿舍“谋杀案”
马林诺夫和伊柳平住的是外国专家宿舍二楼,虽然他们是学员,但苏联专家当时的待遇比较高,所以是一人一个单间,两个人喝酒的地方是马林诺夫的房间。
马林诺夫楼下住的是一对罗马尼亚夫妇,两口子都是搞文艺工作的,先生工作还没回来,太太推了个车要出去买东西。北京的冬天风大,太太怕玻璃刮碎了正在检查窗户的插销,忽然就看见有人从楼上马林诺夫的阳台扔下来一个漱口杯,“乒”的一声砸在地上摔得粉碎,接着有人“呜噜呜噜”地说话,还怪声怪气地笑了一声,又扔下一个漱口杯来,然后又是“乒”的一声,仿佛什么东西倒了。
这太太知道老马是俄罗斯人,不拘小节,有的时候半夜不睡唱 href='/article/10504.htm'>《喀秋莎》,弄得周围邻居失眠。她也不是善茬,心想大白天的折腾什么呢?这么扔东西要砸到人头上怎么办?眉毛一立就要发作,抬头一看不禁吓了一跳,原来那雕花阳台上居然垂下一条人的手臂来,像演出道具一样随风摆动。
这位太太大概刚看过《多瑙河三角洲的警报》这类恐怖小说,见了这个情景扔下小车就跑,一边跑一边用罗马尼亚味的北京话狂叫:“救命啊!杀人啦!杀人啦!”
专家们就纷纷跑出来,外国专家宿舍外都有警察站岗,不过平时还挺平静的,站岗的小警察听到这样歇斯底里的喊声吓了一跳,抄起枪就往院子里跑。那罗马尼亚太太一把拉住,对着他“哇哇”大叫,情急之下哪里说得明白?其实不需要多说,小警察顺着她指的方向一看,也发现了那条在风里摇晃的手臂。小警察脑子里马上出现了无数可怕的杀人案件,心说出问题了!假如罪犯还在屋里呢?怎么办?要不要先向上级汇报?
他正犹豫,只听一声牛吼,住在楼下的苏联专家安德烈已经抄起把火钳子冲上楼去了——安德烈是钢铁专家,性格暴烈,担心自己人吃亏,所以没多想就往二楼上猛扑过去。小警察一看拦不住,也只好举着枪跟着上吧。
一推,门关着呢,安德烈大吼着一脚把门踹开,小警察赶紧把他一拦自己往里冲。这要是里面有罪犯,总不能让人家专家冒险吧?
门厅、卧室、盥洗室,没人!通阳台的门大开着,过去一看,马林诺夫和伊柳平,趴在地上像死人一样,伊柳平在下面,马林诺夫趴在他身上,两人倒成了十字花。
安德烈一推,马林诺夫翻了个身,仰面朝天,依然是人事不省,但见他脸色煞白,二目微闭,半张着嘴,口中白沫涌出,已经是有出气没进气了!小警察吓了一跳,看他身上并无伤痕,连忙伸手上来探鼻息,忽然……闻见了一股浓烈的酒香……
五分钟之后,一辆急救车飞驰而来,载着两个昏迷不醒的老外直奔急救室,跟车来的大夫耸耸肩膀,直截了当地告诉保卫处的人:“什么凶杀啊?扯淡!这是典型的急性酒精中毒。”
三天后马林诺夫和伊柳平彻底醒过来才弄明白事情。原来两个人“咣”的一声碰杯以后,一仰脖就把半斤茅台灌下去了。茅台是多烈性的东西?尼克松和周总理开玩笑,说有人喝多了茅台想抽根烟,结果把肚里的茅台点着了,当场爆炸!玩笑归玩笑,周总理确实用火柴点着了杯中的茅台给美国客人看过,那不是吹牛的。一仰脖半斤下去?那怎么能吃得消?哈,您当是啤酒啊?两个小子茅台什么味儿没品出来,只觉脑袋里头打旋儿,身子就不是自己的了。但俄罗斯人以豪饮自居,虽然两个家伙都觉得不对劲,谁也不肯显出自己不灵来。伊柳平心里知道自己不行了,一挥手,说句“大赛打你呀(俄语:再见)”,抬腿就走,意思我倒也得回自己屋里倒去。出去应该去走廊啊,他可好,抬手就把阳台门打开了,不知道为什么还端着喝干了的大漱口杯,迈步就往外走。
人家说幸好阳台栏杆高,不然伊翻译一骗腿就跳楼啦!
伊柳平在阳台上左转右转,就是找不着挺宽的走廊,让人给搬哪儿去了?风大,茅台酒“呼”的一下涌上来,伊翻译脑袋里“嘎巴”一下,就此失去知觉。手一松,漱口杯扔下楼,自己就栽在地上了。
马林诺夫哈哈大笑,一边嘟囔一边心想:还有出门找不到路的?就也踉跄着出来,意思是扶他一把。扶人,手上拿着漱口杯就碍事了,老马一抬手,“咣”,给扔下去了。他低下头去扶伊柳平,同样冷风一吹,再加上突然弯腰,脑袋里“嘣”的一家伙,就也跟麻袋似的扔那儿了。
马林诺夫的一条胳膊正好穿过栏杆耷拉下来,被罗马尼亚太太看成了谋杀案。
“抢救过来以后,马特厨安生多了,最终顺利毕业。他走的时候,我们又凑钱送了老马一瓶茅台,老马看着我们直翻白眼。”陆师傅坏坏地说。
这是第一个败仗。第二个败仗,陆师傅说败得心服口服。
那是上个世纪70年代早期,上级布置任务给陆师傅,让他和另一位王师傅带两个外国徒弟学习中餐,这样的活儿接得多了,陆师傅也没太在意,材料上说这徒弟来自非洲某国。他们那天就在二楼办公室等着和徒弟见面。两位师傅从窗口望出去,看见院子里来了一辆小轿车,接着下来一男一女两个黑人兄弟,都是显得特热情爽朗,一笑一口白牙的天真样子,好像看什么都新奇,由一个干部陪着,东张西望地朝办公楼走来。
两位师傅赶紧整理整理衣服,免得让徒弟看了邋遢。这当口,陆师傅忽然注意到一个奇特的现象。
院子里养着一条看家的大狼狗,来了生人就不免汪汪叫起来,那天真烂漫的女徒弟看见了大狗,就袅袅婷婷地走近一步,对着大狗一笑。
却见那大狗看了她一眼,忽然“嗷”的一声惨叫,如同脑门上挨了一砖头一样,夹了尾巴掉头就跑,一边跑一边还开始撒尿。
这是怎么回事?陆师傅不禁心里存了个疑惑。
12.教“御厨”厨艺
陆师傅虽然带过不少外国徒弟,包括非洲徒弟,但这之前非洲来的学员主要来自北非。
非洲称为黑非洲,其实并不都是黑人,甚至在马达加斯加还有黄种人,据说是郑和下西洋时候留下的后裔。北非的朋友,虽然皮肤的颜色深一些,但鹰鼻深目,和欧洲人或者阿拉伯人更接近。接待纯粹的“黑非洲”学员,倒真的是第一次。
一位翻译兼外事服务的干部把俩学生带进来。这次来的两个徒弟,肤色黑得亮闪闪的,像乌木一样,让陆师傅觉得颇有几分新鲜。那个男徒弟肌肉发达,细腰阔背,一笑露出一口白瓷一样的牙齿,穿一件雪白的衬衣;那个女徒弟两眼天真无邪,穿着一件花得过火的连衣裙。两个人都不到20岁,五官除了嘴唇厚一点儿都十分端正,睫毛很长,显然在当地属于俊男美女。他们每人腰间挂一把修铅笔刀大小的小刀,鞘儿闪闪发光,居然是纯金的好东西。
翻译介绍,那个男徒弟叫做“沙达瓦”,女徒弟叫做“沙伊达”,都是该国总统的专门厨师。总统大人访问北京,对中国空军和中国菜着了迷,因此留下他们学艺,好回非洲去将中华美食发扬光大。他们已经突击学了一阵子中文。
不知道是翻译自己也不知道还是故意没说,他没告诉陆师傅这两位还有第二职业,这个遗漏或者疏忽后来造成了不小的麻99lib.烦。陆师傅和王师傅更没想到这两个淳朴的徒弟后来能够在中国厨艺上有“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造诣。
陆师傅和王师傅听完介绍,热情地伸出手去,准备和徒弟握握手。
谁知两位徒弟立刻恭敬地弯下腰去,双手抱在腰间走上来,高高地把师傅的手捧到头顶,按了一下以后,又恭恭敬敬地捧到嘴边连续地亲吻。陆师傅被那非洲大美女沙伊达一亲吓了一跳——不是怕艾滋病,还没那概念呢,而是毕竟有男女授受不亲的传统束缚,又是涉外问题,那时候要是惹上男女关系问题,尤其是涉外的男女关系问题,可要吃不了兜着走。陆师傅要往回撤,翻译连连示意,让他不要动。
这吻手礼行了足有五分钟,然后,两位徒弟退后一步,一人捧着一口皮箱,顶在了头上。
两位师傅莫名其妙,翻译示意他们收下那两口皮箱。
两位师傅就只好收下了,两个徒弟欣喜地退了下去,热切而又羡慕地看着他们。陆师傅觉得那女孩子的眼神清澈纯净,挺正常的,没琢磨过来大狗见了她为何抱头鼠窜——那狗可是从部队的军犬淘汰下来的,挺凶的呢。当时就分配停当,由陆师傅带女徒弟沙伊达,王师傅带男徒弟沙达瓦。
等带两位徒弟看了宿舍安排下来,翻译抓个空给两位师傅解释一番,才明白了。这个非洲国家刚刚推翻了殖民统治,总统自己小的时候被一个传教士带到法国留学。当年法国那地方是好去的吗?可不是现在的浪漫之都,而是革命的启蒙学校啊,光咱们中国在法国镀过金的职业革命家就可以列出周恩来、朱德、邓小平、李立三、陈毅……总之这位总统从法国回来就领导了反对欧洲殖民者的斗争,最后把外国人赶了出去。独立以后总统先生坚决不用那些受过殖民教育的人士,而特别喜欢用自己家乡本部落的人才。结果就是他周围的官员中当地传统势力特别强大,而普遍没有接受过正规教育,保留了大量原始习惯。总统先生则以此为荣,认为这真正体现了“非洲是非洲人的非洲”。沙伊达和沙达瓦都和总统有点儿八杆子打不着的亲戚关系,因此才做到“御厨”。
他们都是从部落里出来就到了总统身边,没有其他经历,所以保留了很多传统习俗,比如拜师。当地部落基本是猎人和农人,只有巫师才掌握知识和一些手工艺,也只有他们才收徒。出于纯朴的感情和对巫术的畏惧,当地人对师傅的崇拜远远超过“天地君亲师”的水平,甚至师傅让他死也不会眨眼,因为他相信师傅的巫术会让他永生或者复活。当地的拜师仪式十分隆重,这样摩顶吻手已经是非常简化的情况了。这些国家的朋友都非常敏感,如果不尊重他们的礼节,可能会伤害到他们的“骄傲”,那麻烦就大了,以后类似的问题还要两位师傅多配合。
他们一起打开那两口皮箱——这个显然是拜师礼了。沙达瓦的是四十二个非洲野猪的獠牙,用金丝穿在一起;沙伊达的,则是一张美丽的豹皮!
陆师傅当时的想法是:哎呀,两个孩子买这样贵重的工艺品做礼物怎么承担得起?莫非是总统先生的礼物?按照当时的规定,礼物上缴。值得一提的是沙达瓦的野猪牙工艺品后来一直在贵宾楼陈列,1999年我到那里看望陆师傅,依然见到,今天是否还在,那就不得而知了。
陆师傅因此自以为是地得出了一个结论:哦,看来是沙伊达身上带了豹皮,这味道把狗吓着了。
陆师傅想得太简单了,在直觉和敏感性上,大狗比陆师傅强多了!
好久以后,一次沙伊达问起师傅那豹皮可好,陆师傅早已上缴,说不出什么来,只好漫应几句。沙伊达误会了,以为师傅不满意,就非常歉意地说用这样的东西拜师自己非常失礼,那虽然是自己打的,毕竟是自己13岁那年打的了,已经五六年了,皮毛已老,应该……应该当场打点儿什么献给老师才对……
陆师傅惊讶之下,一下就想起那头抱头鼠窜的大狗来了。
几天的工夫,两位徒弟就和师傅建立了深厚的友谊。您想啊,陆师傅能把萨这样的大萝卜都教会做香酥鸡,那传道授业解惑的功夫何等深湛,为人又何等地坦诚热情呢?两个非洲孩子对老师佩服得不得了,更是钦仰得不得了。
我说:“陆师傅您和徒弟说不了话无法交流,怎么传授呢?”陆师傅说那有什么,厨师是一个操作的手艺,看一遍,跟一遍,自己再做一遍,学得快着呢。
陆师傅和王师傅几乎同时注意到了一个现象,那就是沙达瓦和沙伊达对中国师傅表演的削萝卜花同时表现出了强烈的兴趣,简直是跃跃欲试。但是,这种手艺毕竟属于比较高深的范畴,两位师傅还不敢贸然教给他们。
结果,有一天王师傅提着一条猪肘子就来找陆师傅了,一脸不可思议的表情。
13.肘子上的一头牛
王师傅说,你看看,沙达瓦干的好事。
当了20年厨子,王师傅什么样猪肘子没见过,至于提着满楼道走吗?陆师傅一看之下也吓了一跳,只见那肘子倒很平常,但肘子的皮上赫然刻着星星、月亮、美妙的花纹,还有一个猎人弯弓搭箭,夸张地在射一头野牛!
说到教沙达瓦做猪肘子,很多朋友质疑非洲是否有养猪的习惯,因为印象中那里伊斯兰教盛行。实际上非洲很多地方的宗教都是自成一体的,“沙达瓦”本身据说就是他的保护神的名字,据说这种神无所不在,神通广大,但是,并不忌食。这大概也和当地的环境有关,据说当地畜牧业很难发展,有一种叫做“索索”的昆虫,只要咬牛一口,就可以让一头硕大的水牛慢慢委顿死去,倒是猪傻吃闷睡,对这种可怕的东西并不在乎。从沙伊达送来的花豹是自己射杀来看,沙达瓦送来的野猪獠牙恐怕也是记录了他自己的战绩。一头猪一对獠牙,42只獠牙,至少有20多头野猪丧命在沙达瓦的刀下,这小子正是猪族的克星呢。
艺术品怎么弄到猪肘子上了?王师傅解释,今天教沙达瓦八珍炖肘子,他的意思是自己做一步,沙达瓦做一步。王师傅很喜欢沙达瓦,因为这个小家伙不但殷勤伶俐,而且语言上突飞猛进,一般的话别人听来已经颇地道了。大家可能不知道,别看电视上加拿大那老外大山耀武扬威,实际上学习汉语最出色的老外是非洲的朋友。我有个哥们儿的女朋友是肯尼亚的,不但能说一口几乎乱真的京片子,还能写颇为漂亮的方块字,其实她在北京也就学了一年多,要是换了欧美的朋友,恐怕这时候四声还分不清楚呢。好像这也要有一种灵感,据说非洲的朋友认为带象形性质的汉字比曲曲弯弯的英语法语容易。反正,到北京不过两三个月,沙达瓦“的地得”已经区分得挺溜。师徒二人一人各拿了一个肘子上案,洗干净,燎去飞毛。中国厨艺非常讲究刀工,那一斤羊肉能切成500片纸样薄的肉片,至今是震惊世界的东来顺绝技。为了让调味品进味,肘子炖之前皮上要切口,这也有讲究,既要进味,还不能把肘子弄散了,王师傅比划了一下,然后解释。王师傅说有的时候沙达瓦可能没有完全听懂,但是他从来不犟嘴,而是忽闪着大眼睛仔细观察,真操作起来照猫画虎往往八九不离十。这次王师傅一刀切在肘子上,然后翻开刀口给徒弟看——喏,逆着肉丝进刀,刀刀要见骨,刀口要小,进刀要深,你,明白?明白,明白。沙达瓦接过肘子欣赏一下,点头如捣蒜,两眼闪出一股欣喜的光芒。
王师傅点点头,就指指厨刀,让沙达瓦下手。
只见沙达瓦看了看那口刀,提起来,没有马上下刀,而是绕着猪肘子转了三圈,好像在琢磨什么,然后洋洋得意地一手提起肘子,口中念念有词,另一只手舞动菜刀,只见刀花翻飞,王师傅还来不及阻止,那猪肘子已经成工艺美术品了……
这下子麻烦了,怎么办?构图流畅,还有点粗犷的非洲岩画风格,这么精美的东西,还能下锅吗?
王师傅只好提着肘子来和陆师傅商量了。
陆师傅让他先拿另一个肘子去继续教,这个肘子怎么处理恐怕要问书记了。不过,他想起来一件事情,和王师傅说,我注意到那沙伊达也是特别喜欢玩刀,每次轮到学切菜切肉的时候总是两眼放光,而且干得又快又好……
陆师傅和王师傅决定对这个问题继续加强观察,看这两个徒弟的悟性,恐怕萝卜花一类的课程可以提前进行了。
那肘子怎样处理的无从得知,还没等到陆师傅把修改课程的批准拿下来,沙伊达已经给了他一个新的刺激。
说刺激好像不太好,但实际上沙伊达经常给陆师傅古怪的刺激,比如学会了一个菜就会在楼道里欢蹦乱跳,鼓起双颐吐出舌头,发出古怪的欢呼声;比如崇尚中国姑娘的美丽直发,用半斤左右的雪花膏把一头卷毛固定成细长的大辫子……不过,总的来说,陆师傅觉得沙伊达还是一个天真可爱的小姑娘,干脆就给她起了个外号,叫“丫头”。后来陆师傅只要一叫“丫头”,沙伊达就屁颠屁颠地跑过来。
这天,不是上课时间,沙伊达却不肯走,看陆师傅做菜。陆师傅心眼好,炒了一盘花生米,让这小徒弟边吃边看。沙伊达忽闪着大眼睛,看得挺起劲。
陆师傅要做的菜是“丹凤朝阳”,用一只整鸡烹好后装盘的宫廷菜。沙伊达看着那只鸡神情颇为困惑,因为这鸡全身上下毫无伤口。
陆师傅看她不明白,便掰开鸡啄,给沙伊达看,说你看,这鸡要造型,所以杀鸡用的是一种特殊的刀,从鸡口中刺入杀掉的。为了怕她不明白,陆师傅还把鸡爪子吊在炉架子上倒挂起来,比划了一下刺杀和放血的过程。
沙伊达恍然大悟,指指鸡,做了个疑问的表示,意思是这鸡是谁杀的?
陆师傅对自己的鼻子指了指。
沙伊达挑起大拇指表示钦佩,接着用她那颠三倒四的中文问了个问题。
陆师傅没有听懂,以为她问这鸡是哪里来的,便指指家禽房——贵宾楼的鸡都是由专门的农场送来,在这里继续养着,随用随杀的。
沙伊达怀疑地问了一句,好像不大相信。
陆师傅便示意她自己去看。
沙伊达吃惊地指了指自己,意思是——真的?我?
陆师傅很奇怪,这丫头平时从来没有腼腆的时候,上次在一个小师傅脸上猛亲一大口,那位师傅现在见了沙伊达就跑,她却毫不在乎,还有点儿洋洋得意的意思呢。他又指了指家禽房,示意她自己正忙着,你自己去。
沙伊达“嘿嘿”一笑,两手一搓就走去了。
陆师傅回过身来接着干活,忽然觉得那丫头今天的眼神好像有点儿不对啊,一个娇滴滴的小姑娘,眼神怎么有点儿野呢?
就在这时候,家禽房忽然传来一阵骚动,鸡们疯狂地叫了起来,叫声激越走音。
陆师傅一愣,赶紧把活儿放下,洗洗手,奔家禽房走去。
等他走到家禽房门口,却见沙伊达已经扭扭搭搭地从里面走出来了,一只手捏着一根鸡毛,另一只手捋着,动作温柔,但是,陆师傅一看她的眼神,心里“咯噔”一下,忽然觉得可能找到那大狗为什么一见沙伊达就抱头鼠窜的原因了——这丫头的眼神,怎么有点儿像……有点儿像荒野中的恶狼啊?!
14.5分钟杀掉了12只鸡
陆师傅看了一眼沙伊达,这时候感觉家禽房里没动静了,嗯?刚才感觉那鸡叫得都快岔气了,怎么忽然安静下来了?刚才的热闹是我耳鸣了?
仔细听,还有些“滴滴答答”的流水声,好像谁没把水龙头关紧。
陆师傅疑惑地走进房门,抬眼就看见屋角笼子里两只大鹅抱在一块儿哆嗦,咦?这鹅和普通家禽可不一样,它非常警惕好斗的,可以说和狗一样,能看门呢,怎么成这样儿了?
猛一抬头,陆师傅差点没坐地下。
只见水槽上方赫然吊着一排肥鸡,每只鸡都是大头朝下,已经没一只在挣扎了,只有血滴顺着鸡的嘴巴淌下来,打在金属的水槽板上“嗒嗒”直响。
陆师傅数了数,1、2、3、4、5……12。
从沙伊达进门,到陆师傅听见鸡叫,擦手,走过来,总共不超过五分钟的工夫,家禽房的12只鸡无一幸免,全部丧命。
陆师傅走近拉过鸡来细看,那鸡身上一点儿伤痕没有,是从鸡嘴里进刀的,正如陆师傅所介绍的“丹凤朝阳”!这鸡杀得非常利落,都是在鸡舌头后边一点儿下刀,一刀下去三管齐断同时切断延髓,让鸡在最短的时间内死亡,更厉害的是每只鸡的宰法一模一样,如同用机器做的一样。可是……陆师傅忽然琢磨过来了:那种特殊的宰鸡刀贵宾楼只有一把,就在自己抽屉里。也没见沙伊达向自己要啊!
他狐疑地回头看沙伊达,发现沙伊达也正看他呢。沙伊达的身上连个血星儿也没有,好像一个学生考试结束了,等着老师宣布分数,又期待,又紧张,又不安,还带点儿腼腆。
陆师傅茫然地比划了一下——你杀的?
沙伊达点头不迭——我杀的……
陆师傅指指外间的厨刀柜子——用那里的刀杀的?
沙伊达摇头,从腰间摘下那口小刀来,连鞘递给陆师傅。
陆师傅抽出刀来细看,寒光闪闪。
兄弟后来才知道,我们中国人以干将莫邪的冶金技术骄傲,非洲的传统冶金技术也是相当发达的,撒哈拉以南的黑人在我们的西周时代就用钢铁兵器了。沙伊达这把刀弯弯的只有20公分长,不但锋利,而且装饰非常精美,刀背上有七点金星,特别引人注目。
就用这样一把刀,5分钟杀掉了12只鸡,还吊起来?!陆师傅看看沙伊达,对这个丫头忽然感到有些莫测高深了。他把刀还给沙伊达,鬼使神差地说了句“谢谢”。
沙伊达就乐颠颠地跑掉了。
陆师傅头昏脑胀地走回厨间,到晚上沙伊达杀鸡的事迹就传开了,大伙儿都不再叫她沙伊达,而改叫“杀一打”了——12只鸡不是正好一打?好在发音相同,沙伊达全无察觉。
这时候沙达瓦就不干了,找到陆师傅王师傅来,热情百倍地一定也要杀鸡。
陆师傅说你等等,我问你点事儿。
沙达瓦大眼睛一翻,很认真地看着陆师傅。
陆师傅说,你要是不能说就算了啊,你们……你和沙伊达,除了做厨师,还做别的工作吗?
沙达瓦点点头,哦,当然了,我们在村子里打猎的,我们的牛不像你们这样的,这样养会被索索咬死的,要吃肉,就要到草原上去打……
陆师傅说,是是是,这个我知道,我要问的是,你们现在除了做厨师,还干别的吗?
沙达瓦点点头,说当然啦,我们还是××总统的贴身保镖啊!你没听说过“莫根赫”(黑色的幼狮)吗?
15.“黑色的幼狮”
陆师傅和王师傅大眼瞪小眼,摇摇头。沙达瓦一愣,他很自然地以为一提这个名字就解释了一切,这两位“安迦瓦”(当地语言,巫师、师傅的意思)连“黑色的幼狮”都不知道,也太奇怪了!
其实一点也不奇怪,各个民族或者国家都有自己的英雄,要是您和非洲的朋友说狼牙山五壮士、黄继光,人家也会一脑袋糊涂糨子的。
这下可就费劲了。沙达瓦做了一番解释,无奈毕竟在中国时间还短,说不明白,一着急,“刷”,把他那把刀也抽出来了,站起来,腰一塌,就在当地比划起来。只见这小伙子两脚疾进疾退,一口刀舞动得如同闪电缭绕,同时双唇鼓动,左顾右盼,两眼放出凶光,牙齿磨得“咯咯”作响,忽作狮吼,忽作豹啸,整个人仿佛变成了一头精力充沛的猛兽!陆师傅恍然大悟,哦,敢情非洲也有武术啊!
不过,对什么是“黑色的幼狮”还是不明白。
他们把沙达瓦的刀借过来看,只见形制和沙伊达的没有两样,唯一不同的是刀背上嵌着五点金星,而不是七点。
事后,陆师傅和王师傅向领导做了汇报,说这两个学生不仅是厨师,而且是××总统的保镖。上级说这个我们早就知道的,你们不要担心,做好本职工作就好。为了这件事,特别派了一个外事保卫干部和他们谈话,说明原委,消除思想顾虑,同时提醒工作的保密问题。以后,又看了一些资料,两位师傅才明白了何谓“黑色的幼狮”。
原来,“黑色的幼狮”是××总统在独立战争中建立的一支奇特武装力量,他们全部由雨林维隆加部落的少男少女组成,凶残好斗,骁勇异常,在当地闻名遐迩。最大的特点是所有成员都不用枪炮,而只用一口部落传统的小刀作为武器。这支部队的由来颇有意思,××总统发动独立战争的时候,殖民政府采取了相当严酷的镇压措施,包括禁止当地人拥有火器,对成年人进行管制,以及悬赏对该总统进行人身暗杀。这位非洲传奇人物面临着极大的困难,但是他并不屈服,没有火枪,没有士兵,都不要紧,为了继续斗争,他回到家乡维隆加部落,召集组建了“黑色的幼狮”这样一支武装部队,继续反抗殖民势力,其成员都是12~15岁的部落少年男女。这支武装部队不断对殖民军进行神出鬼没的袭击,同时保卫总统的安全。
这支力量取得了超乎任何一支殖民地雇佣军的战果。
今天,也许人们要谴责这是一种使用未成年人参加战争的行为,然而,在维隆加部落里,这种现象很正常。维隆加部落是一个生存条件异常恶劣的民族,他们生活在雨林深处,没有农耕和畜牧的概念,靠从狮豹等猛兽口中夺取猎物为生,医疗条件极差,每四个婴儿中只有一个能够成活,而人的平均寿命不到25岁,如果能够活到30岁,往往就可以做祖父了!在这种严酷的条件下,十二三岁的少年已经是部落家庭中的顶梁柱了,他们是一种特殊的“成年人”。
同时,由于经济文化落后,维隆加人的铁器极少,传统武器仅仅是一口20厘米长的短刀,因此沙达瓦和沙伊达们对自己的武器极为爱护。据说,维隆加猎人以这样的短刀单身与猛兽搏斗并不稀奇,更高的要求是杀死猛兽的时候刀不能碰到猛兽的利齿硬骨而损坏。这样的搏斗对维隆加人来说是家常便饭,因此他们组成的“黑色的幼狮”很快就赢得了作战凶狠、嗜杀成性、忠诚不二、视死如归的盛名。
直到19世纪末,西方人对他们的描述依然十分离谱,说维隆加人是长尾巴的人,会隐身术,孔武而且有能够咬死人的利齿,是吃人的野人,而且经常猎杀大象。
其实,这些都有一点儿影子,但是又都差之千里。长尾巴,维隆加人的典型传统服装是整张剥制的豹皮,往往留下豹子的尾巴作为装饰,因此远远看到他们在林中奔跑,很难分辨他们是不是长了尾巴;隐身术,在维隆加人眼里黑暗神秘的森林犹如自家的后院,拉住藤条在林间移动如飞,迅捷异常,被雨林弄得晕头转向的西方人当然怀疑他们有隐身术;能够咬死人的利齿,这是一个误会,其实西方人看到的骨骼是大猩猩的,因为维隆加人崇拜大猩猩,有为死去的大猩猩下葬的习惯。
这些传说使“黑色的幼狮”显得更加可畏,他们也的确经常在丛林中消灭整支敢于进入的殖民军,或者在黑夜潜入殖民城镇袭杀敌人。殖民军队中的当地士兵素来畏惧维隆加部落的骁勇,因此面对他们几乎没有还手之力。“黑色的幼狮”作为保镖更是极为成功,他们用识别猎物的直觉识别靠近总统的暗杀者,其成功率超过最现代化的测谎仪,而在丛林中做保镖,对手更多的时候是杀人蜂、倒下的空心大树,甚至是暴怒的河马。第一次世界大战非洲丛林中的战斗,非战斗减员和战斗减员的比例是32:1!看看这个比例,就可以理解丛林之子“黑色的幼狮”具有怎样的价值了。
“黑色的幼狮”基本都和总统有血缘亲属关系,人数不超过一百名,在残酷的战争中又损失一些,在××总统建立了政权以后,剩余的就成为总统身边的工作人员了,他们有的当了医生,有的做了司机,当然,也有的做了厨师……××总统赠送给他们每人一口特制的小刀,形状和部落的传统武器一样,材料却是特种钢材了。沙达瓦和沙伊达就是这样的出身。
维隆加人的武器无法用来猎杀大象,但是,剥个兽皮之类的纯属牛刀小试,甚至可能超过庖丁解牛的技巧了。维隆加人从幼年开始就有对刀的酷爱,善于雕刻各种艺术品,他们得到的成年礼就是一口小钢刀。维隆加人的文字简单,也不是书写的,而是用刀刻在树皮上的,可以说,每一个维隆加人都有被称为用刀的大师和动物解剖学专家的资格。
王师傅观察仔细,问了一个问题,说为什么沙伊达的刀上嵌有七颗金星,而沙达瓦嵌有五颗呢?
外事保卫干部回答说这个我还真的问过,他们说那上面的星星表示刀的主人在战争中杀死敌人的数量……
陆师傅倒吸一口冷气,不会吧,沙伊达这个小丫头,已经杀了七个人?
人家说,这可不是瞎说的,沙达瓦说过,沙伊达在独立战争时期是他的队长呢,最拿手的是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此处因内容过于暴力,删去147字)。
不信?人家看看目瞪口呆的陆师傅,说,我们知道他们属于“黑色的幼狮”、总统保镖,也是偶然的机会,也就因为这个机会,我们还真的验证了一下他们的本事。
原来,××总统访华,留下的不仅仅是厨师,还留下了几个学生学习航空工业技术。这几个学生也都属于“黑色的幼狮”。他们学习的地点在哈尔滨,那里有我国一座出色的军工学府。
有一天,一位姓田的老师带几个学生去工厂参观,回来的时候坐公共汽车,其中有一个学生就是该国来的。这学生平时挺文静,维隆加部落的成员虽然骁勇强悍,但是不善于和人打交道,所以给中国人留下了腼腆羞怯的印象。于是另几个学生就逗着他说中国话,车厢里的人都很好奇地看着他们。
田老师没跟着他们起哄,在一边闭 76ee." >目养神,无意中手往兜里一插,忽然发现钱包不翼而飞了!
小偷!这时汽车刚刚离站起步,田老师警觉过来,抬头往车下一看,刚才下车的一个小伙子下到站台上,正往车上看,和田老师目光一对,眼神发慌,掉头就跑。
田老师急了,马上把身子伸出窗外,指着那小伙子喊起来:“抓小偷!抓小偷!”
按说当时的社会,穷是穷点儿,但社会秩序比较好,见义勇为不说是习惯吧,也是人们心中很正常的一件事,尤其是东北地方,关东红脸汉子多,万人抓特务没见过,百人追小偷可不新鲜。
但是今天真是邪了,田老师大喊了半天“抓小偷,抓小偷……”,大家只是看着他发愣,就是没人帮忙。
怎么回事?
原来,田老师是南方人,说话口音比较重,他大喊了半天,可是东北老百姓听的是什么呢?
后来派出所警察讯问旁观老百姓的笔录是这样记录的:星期天下午四点左右吧,我和我爱人顺着大该(街)正走,就听见2路公共汽车上有人指着一个人喊“猪下头,猪下头”……
你喊“猪下头”,谁知道你是怎么个意思啊?
有人明白了,就在大伙发愣的时候,只见一道黑色的闪电,忽然飞出了电车的车窗,直奔那个正在逃跑的小偷而去……
16.是你的学生把小偷的耳朵割掉了?
不用问,这就是那位“黑色的幼狮”了。
中国人听不懂怎么外国人反而听懂了?
一点儿也不奇怪,那黑人学生整天听田老师讲课,对他的话听得比东北的老百姓明白多了。另外,他也是凭借直觉感到那是个小偷!
维隆加部落处在原始社会和现代社会分界的时期,已经开始有了私有财产,但是依然残存公有制的习惯,那就是,如果你需要别人的某件东西,比如兽皮、食物,只要说一声就可以拿走,主人不会阻止,可是不能私下拿,否则会被视为盗窃。而维隆加人对盗窃的行为极为不齿,假如田老师知道他们怎样惩罚小偷,估计会一把拉住自己这学生,宁可丢钱包了。
这时候其他几个学生也反应过来,大喊“抓小偷”,街上的人明白了,开始跟着追过去。等田老师他们的汽车停下,大家下来追过街角,那小偷早已倒在地上,那非洲学生手持一口小刀,骑跨在小偷身上,口里牙齿磨得“咯咯”作响,两个警察正死死地拉住他的手。
原来,这两个警察是休假的交通警,正在逛街,迎面就看到一个小伙子狂奔过来,后面一群人喊“抓小偷”。小偷见前面有警察慌了手脚,回头朝追在前头的“黑色的幼狮”一头撞过去。
只见白光一闪,两位警察眼前一花,那小偷惨叫一声已经倒在地上。那非洲学生手中凭空多了一口快刀,两个警察吓了一大跳,仗着眼明手快,总算把他拉住了,不然只怕那小偷性命难保。
田老师赶紧喝住自己的学生。那学生倒也听话,乖乖地放开小偷,到老师身边来——他们部落的规矩,老师比父亲还有威信。警察把小偷提溜起来,小偷一个劲儿地告饶,看起来倒是没有伤,就是吓得够戗。大家把小偷送派出所,田老师和那学生给警察看了证件。因为他们属于军事单位,需要按时返校,警察就做了个简单的记录,商量好第二天再请假来派出所做详细的笔录。
晚上,田老师正要休息呢,就有保卫处的人找来了,说田老师,是不是你的学生抓了个小偷啊?
田老师说:“是啊”。
“那,是你的学生把小偷的耳朵割掉啦?”
耳朵?!田老师着实吓了一跳,可是怎么也想不起来那小偷有耳朵还是没耳朵了。
奇怪啊,如果当时那个小偷没了耳朵,怎么大家都没发现呢?
原来,到了派出所,提审那小偷的时候,警察看他满脸肮脏,给他一条热毛巾擦脸,一擦,小偷就喊疼,可是一时还没明白自己哪儿受了伤,再擦,就有了血迹,这才发现自己的一只左耳朵不见了……
据分析,这种古怪事情的发生,原因可能有二:第一,哈尔滨的冬天实在太冷了,小偷的耳朵被割掉的同时伤口立刻冻住,不见出血,且麻木而没有痛觉。第二,那“黑色的幼狮”割耳朵动作太准确迅速了,超过了外科手术的水平,而小偷又神经太紧张,竟然没有注意到!
无论如何,这都带上了不可思议的神秘色彩。
在打斗现场附近人们找到了那只耳朵,送到医院,医生说已经没法再植,不过这个耳朵可是割得太整齐,可以作为标本展示了……
就这件事询问“幼狮”,那个学生倒有些吃惊,原来按他们部落的习惯,抓住小偷都是三刀,第一刀一只耳朵,第二刀一只手,第三刀喉咙,假如不是警察抓住他……
田老师出了一身汗。
再问,就知道了“黑色的幼狮”的传奇。
毕业典礼上,沙伊达和沙达瓦的萝卜花雕得美仑美奂,精彩绝伦,但是提到那一次教学生,陆师傅和王师傅都感到颇有些紧张。陆师傅说,徒弟比师傅厉害,一学就会,举一反三啊,我们这儿厨子的刀工,包括我自己,没有一个能和他们两个相比。
在刀工这道厨艺上,陆师傅输得心服口服,虽然输给的是自己的徒弟。
原来就是这样地两次输给外国人。
我忍不住问陆师傅,“这样的事情虽然咱们算输,但是感觉还挺有意思的,有没有外国人弄出让您不愉快的难题来?”
陆师傅想了想说,“一般来说,外国客人都挺客气的,没有过特别不愉快的事情。又想了一下说,嘿,真的有一件事,我可忘不了啊,不过,应该说和外国人关系还不是很大。”
谁带来的难题呢?
“越南客人。”陆师傅犹豫了一下说。
17.越南人出的难题与周恩来有关
越南客人当时是贵宾楼的常客,上个世纪整个60年代、70年代,中国都是越南的大后方,他们的领导人到北京常来常往。中国当时给予越南慷慨的援助。
然而,凡事都有个度,当时越南对中国的索取也实在过分,简直是吃的用的无所不包,至今,涉及这一工作的中方人员提起当时和越南方面的谈判,无不大摇其头——援越,对那个时代的中国来说,是一个相当沉重的负担。
越南人给陆师傅出难题就是这个时候。越南人出的难题和周恩来总理有关。
对北京饭店来说,周恩来是一个相当熟悉的面孔。从北京饭店还叫六国饭店的时候,周恩来就颇为偏爱这个地方,很多不是非常正规的谈判、会见等等,往往就在这里进行,有的时候因为连着几天事情都要在这里处理,周恩来还会在饭店里找个房间睡上一觉。所以北京饭店的老服务员对周恩来都比较熟悉,几乎每个人都能说出一两个关于总理的段子来。
陆师傅第一次见到周恩来有点儿意外。那是三年困难时期刚过,快过年的一天,餐厅来了一批冻猪肉,上边让能空出手的都去帮忙卸车,于是大家便都去扛冻肉。卸车的地方在后院,陆师傅正走到后楼门边,有一个人推门走了出来,看见他扛着半爿冻猪而来,便向旁边一让。陆师傅走进去,向那个人点点头致谢,冷不丁发现这个人是——
周恩来!
陆师傅说当时脑子里一片空白,简直不知道该做什么,扛着半爿子猪,也不能撂下找总理握手吧?要不说点儿什么?可说什么呢?这时候总理已经继续往外走了。当时周恩来身边居然既没有秘书也没有警卫。这显然是一件不正常的事情,怎么会放那么大的中国总理一个人“自由行动”,陆师傅至今不得而知……
以后见面就多了,他发现周恩来在北京饭店十分随便,和厨子甚至服务员都很熟悉,有时候工作忙了就在饭店叫个菜吃。他吃饭都是自己付钱,但点菜的水平相当不错,味道好,有特色,还经济。可是周恩来事情忙,身边总是有人找他汇报办事,络绎不绝,在公共场合见到他一个人“自由行动”的场面可谓绝无仅有。
和越南人谈判期间,陆师傅多次赶上值班,有的时候周恩来的秘书或者医生就会通知他“给总理搞点吃的”。北京饭店的厨子们掌握周恩来吃饭的规律,他们发现总理虽然平易近人,但在吃饭上性子相当急,再好的东西如果做着复杂他也不愿意吃,最好是一说吃马上就能入口才合他的心意。陆师傅说总理爱吃炒的青菜,而且,喜欢有一点稀的。
陆师傅掌握了这个规律,每逢开会,总是给他准备好一点儿挂面之类的东西,同时弄好一个菜准备着炒,从来没有误过事。对于总理这个“性急”,他有自己的解释,因为周恩来的时间太宝贵了,他等不起。
和越南人的谈判十分艰苦,而且对方来的都是级别相当高的人物,副主席、副委员长之类的亲自上阵,可能是觉得这样表示自己的重视吧。中国这个级别的官员并不少,但能做事的当时几乎无一不倒,王洪文这样的火箭干部,说大话气冲霄汉,干正经事就百无一用,连陆师傅都说他们属于“鹰嘴鸭子爪,能吃不能拿”。中国不搞大国沙文主义,周恩来总是尽可能地亲自来谈,也确实很多事情只有他才有办法。
这样一来,周恩来吃饭就完全没规律了。
有一天,下午六点钟周恩来从别的地方赶来,越南人已经在恭候了,马拉松谈判就此开始。
陆师傅本来给总理准备了点汤面,因为越南人已经在等着,总理没有吃就进会场了。陆师傅当时倒也不太着急,心想等着休会的时候再说吧。他准备了一个蒜苔炒肉片,随时准备往上送,这个菜有荤有素的,总理喜欢吃蒜苔。
但是这一“会”就会到了半夜12点,陆师傅有些着急,不断抱怨这越南人给出难题,有开会长的,哪有一开六个钟头的?怎么也该休息一下吧。他知道周恩来的习惯,周恩来一般下午一两点钟吃“早餐”,到这时候已经十个钟头没吃东西了。
一看会议休止,陆师傅马上去问是不是可以给总理送点儿东西吃。
秘书回来说不行啊,有首长的电话找总理。他问总理要不要吃点儿东西,总理摆摆手,就拿了两块大椰子糖剥了吃。
这时候越南人就在餐厅吃饭,很热闹,对口味也很喜欢,还让人感谢陆师傅他们。等他们吃完,周恩来那里的电话也刚放下。会谈继续进行。
秘书也着急,但的确插不进去,陆师傅也真急了,当然他明白总理这时候不可能把越南人甩了自己出来吃饭,想了想,只好又准备了一个菜,他想总理开完会,多吃一点儿吧。
还好,这个会到三点来钟总算结束了。
秘书就去问总理要不要吃饭。这次的马拉松会议尽管长,看来效果还是好的,总理心情不错,说哎呀真的饿了,叫小陆给弄个菜来吧。
秘书已经和陆师傅说好了,马上说总理今天后面没有活动了,加个菜怎么样?说着把菜单递过去。陆师傅说这是普通客人用的菜单,周恩来点菜都是用和普通客人一样的菜单。总理不接菜单,说唔唔,好啊,不要来复杂的,就来个……
“我猜总理点的是焦熘头尾!”萨听到这里插了一句。
陆师傅当时大吃一惊,说对啊,你怎么知道?
总理说:“就来个焦熘头尾吧。”
陆师傅准备的也正是一道焦熘头尾,他估摸着总理该点这道菜,八九不离十,果然!
但是萨能够预先点破,着实让陆师傅吃了一惊,所以他问你怎么知道?
其实,我没有多大的把握,只是灵机一动,总理爱吃焦熘头尾,是萨爹告诉我的。
18.周恩来爱吃的菜
焦熘头尾,算不上一道名贵的菜,大概朋友们都有品尝的经历。比较讲究的用鲤鱼的头尾,家常的就用胖头鱼,陆师傅做的焦熘头尾的确好吃,炸酥的鱼头鱼尾浇上红橙色的芡汁,酸甜适口。不过我个人还是更欣赏他做的松鼠鱼,毕竟鱼头鱼尾巴没有太多可吃的东西嘛。
然而,萨家每次请客,这道菜总是少不了。那就不是陆师傅的手艺了,而是科学院数学所食堂的大锅菜。萨爹不大做菜,我们家就在数学所的后面,到中午饭点如果客人还没有走,萨爹就会到数学所食堂买两个菜来。他的朋友多半是搞研究的,不讲究不挑剔,有肉丝炒洋白菜就可以对付,而只要食堂有,萨爹就会买一个焦熘头尾回来,还会很殷勤地补上一句:这个是总理爱吃的菜啊。萨爹怎么知道总理爱吃焦熘头尾呢?
原来。60年代前期周总理曾到科学院数学所视察,讲话完了,就在数学所食堂吃饭。周恩来吃饭从来不讲排场,有回忆录写到总理和飞行员们同桌吃饭,在数学所总理更随便,拿个饭盆就跟着排队打饭!
陆师傅说你爸爸说得没错,周恩来喜欢和大家一起吃饭,你说他平易近人可以,我看还有一个理由,总理喜欢热闹。
现在公司过年,老总也有下来和大伙儿一桌吃饭的,我的看法是,这时候大伙儿往往更觉得别扭,想与“民”同乐的,往往是自己也乐不了,“民”更乐不起来。可萨爹回忆总理和科技人员一起排队打饭,大家只觉得高兴快乐,气氛热烈,却没有拘束的感觉,这可能就是个人魅力的不同了。世界上有多少个老总?周恩来,可只有一个。
说不激动是假的,最激动的就是总理身后排的那个白面书生——那就是萨爹!
总理对这种场面好像挺习惯,他一边数着排队的人,一边和周围的人聊天,还问萨爹哪个菜好吃。哪个菜好吃?!萨爹的脑袋背圆周率到一百位流利得很,对这个问题愣是反应不过来了。他答非所问地说:“总理,1960年您接见过我。”
总理好奇地看看萨爹,科学院像他这样戴个眼镜的太多了。总理忽然若有所悟:记起来了,你,是北大的,手特别长能打篮球的那个?
这样一说周围的人都好奇起来:“总理,你怎么知道他会打篮球啊?”——萨爹当年是北大的篮球队长,但个子不高,他会打篮球好多同事都不知道。总理笑了,说我记得他,1960年我和陈老总接见过他们,他的姓比较怪,所以我就记住了。小伙子干得怎么样?
周围的人都点头,说不坏不坏。萨爹的脸就红得一塌糊涂了——那是幸福的。60年代北大清华每次学生毕业,周恩来都亲自接见,萨爹当时因为姓比较怪,弄得总理好奇,多问了他几句,居然过了好几年还记得!
这时候就排到了,总理眯细眼睛看菜谱,问萨爹:焦熘头尾怎么样,做得好吃吗?萨爹说好吃,就是骨头多,没肉。总理大笑说,我爱吃这个,就来一个焦熘头尾吧。你,也来一个?
萨爹就也要了一个焦熘头尾。
这是萨爹一生不可磨灭的记忆。其实数学所的焦熘头尾很一般,没法和陆师傅的手艺相比,在萨爹告诉我总理喜欢吃这个菜之前,我还以为他是因为困难时期吃过这个,有“珍珠翡翠白玉汤”的记忆呢。
这件事情萨爹说了好几次,于是我曾问他:“我说爸,你是不是对周总理有点儿个人崇拜啊?”
萨爹当时表情比较尴尬,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我赶紧补上一句:“其实,我也有一点的。”
所以,我听到陆师傅说到这里,就说总理可能点的是焦熘头尾。
陆师傅知道周恩来的习惯,他除了爱吃青菜,还爱吃鱼,但是他又最反对浪费,所以点第二个菜,很可能就会点味道好而用料不多的焦熘头尾了。他早准备下的也正是这道菜。
于是,陆师傅就把蒜苔炒好,让秘书端了去,自己忙着做焦熘头尾,材料准备得好,所以做起来很快,五六分钟就做得了。
这时候已经是后半夜,值班的人少,陆师傅自己端着菜,直奔总理的休息室。
贵宾楼进门左边有个小厅,用屏风隔开,外面有一部电话,里面有一个半圆形的沙发,就是总理的休息室。陆师傅进去,就看见总理了。
只见周恩来坐在沙发上,面前的茶几上摆着菜盘,一碟肉片炒蒜苔已经吃没了,总理一手按着份文件在看(我说,是拿着吗?陆师傅说不是,他把文件平放在茶几上,用手指按着,一行一行地看),另一只手拿一块掰下来的馒头,在蘸着盘子里头残剩的蒜苔汤汁吃。
我问:“这么快就吃完了?陆师傅,您的手艺真好啊。”
陆师傅说:“你真是孩子。那不是我手艺好,我当了这么多年的厨子我还不知道,总理那是……那是饿的啊。”
忽然想起,那时候的周恩来总理已经是70多岁的老人了。
总理看见陆师傅,手没有离开文件,点点头示意他把那盘焦熘头尾放在茶几上。陆师傅放下菜,就快步地走开了。
陆师傅擦擦眼睛说:“我这个人不容易动感情,那一次可真是不行了,我躲到灶间没人的地方,大哭一场。总理多帅的人,五分钟都等不及,拿馒头蘸菜汤吃,饿坏了。那么大的中国,怎么就总理一个人扛着呢?看着他那样我真想帮他一把,可我能帮他什么呢?我一个厨子……”
写到这里,《中国厨子》这篇文章,也该收尾了。
人家说,你这篇文章写的不是外国人给中国厨子的难题吗?怎么最后写到总理了,虽然说这可以算是越南人给我们厨师的难题,但是实在勉强。跑题了吧?
跑题了?也许,这实际上是我和陆师傅交往时谈的第一个话题,萨那时年少轻狂,正在计划写一篇关于周总理的文章,很想请陆师傅说一点关于总理的事情。结果他马上就讲了这个总理吃饭的事,而我听了便难以自控,自此,和陆师傅交了朋友。
我把这个故事放在本文的最后,因为它也许不是这些故事中最传奇的,却是最真实和让我心中最难以割舍的部分。
跑题与否,那已经不重要了。
侯宝林的礼物
萨幼年的时候,住在北京东四的一条胡同里。
东四胡同的房子都很老,很讲究的,院子都是高门楼,门口有雕刻狮子或者葵花的门墩,一个院子都是好几进。可惜既是文物,又要住人,加上知识青年返城,大搞搭小平房运动,每个古色古香的四合院都给搞得不伦不类。往往一个滴着灰油的烟筒嘴边,就是一幅前清时候的花鸟画,精巧的砖雕让洋灰抹了半截。
这个地方的人也是一样,参差不齐,藏龙卧虎,不起眼的地方就有些颇起眼的人物。满清贝勒爷的后裔自不必说——我有个同学就是那样的家庭。去他家那规矩可多了,举个例子来说,您要是想走人,可不能拍屁股就走,要面对主人,一边寒暄着,一边退着出去,要是让人家看见后背,就要笑话您没教养。他家的院子里地震以后堆了好多木料,他就在木料里头养兔子。老太太信佛,只让喂不让杀,兔子们便把木头当森林,在林间空地大修防空洞,到最后他家自己都不知道院里边藏了多少兔儿爷。贝勒世家的老爷子往椅子上一坐大马金刀,那个派头可不是端的,后来看清宫戏,就老bbr>..想起这位爷来,那时候他前额头发掉光了——好像是因为工作和放射线的关系——可是亮得冒油,目光锐利,就好像头上顶着一个太阳一样让人不能仰视。萨的观察,其实旗人多相貌俊秀,文质彬彬,修养很好的样子,不知道是不是多年提笼架鸟养出来的。他们的脑子都很好使,脑门正中有一条凸起的棱线,也许就是特征?
胡同里头都是国槐,到了初夏满胡同都画满了绿色。我们的民族大刃无锋,槐树最能够体现这种民族精神。潇洒飘逸,又不那么剑拔弩张,从容端庄,又和市井很亲近,且随处都可生长,就如世界各地到处可以看到中国人一样。槐树能活很多年,比松树不差,潭柘寺甚至有唐槐。胡同里的槐树活不了那么久,但也都饱经沧桑,像下棋的老头儿一样傲视众生。不过胡同里下棋的老头儿,就是图个清闲,消磨时间,论水平都比较臭棋篓子。
这些槐树底下,是一座座灰色的院落。当年,这可都是名人的府第,从我们家前面数,第一家墙外面有一排汉白玉的拴马桩。萨小的时候喜欢去拉里面拴马的铁环,有次被一只阴险的蝎子狠狠地打了伏击。那是抗战前热河督军汤玉麟的办事处兼私宅,后来住过日本兵,解放军进城一下子就占了它,改了个好听的名字叫做“八一大院”。胡同里的小孩有个规矩,不跟八一大院的孩子打架,因为他们遗传了父辈的军人秉性,打起架来玩命,而且非常团结,不像其他的孩子如乌合之众一触即溃。第二家呢,是军统大特务马汉三的宅院,依稀可以看到当年精巧的花园痕迹。现在住了有七八家人家,变成一个大马蜂窝,连门房都住了一户。据说马选中这里是因为此宅风水很好,而他刺杀戴笠巨案发作,落得个枪毙的下场,其眼力十..分可疑。加上东城区人民政府正好在他门前修了一座老式的公共厕所,夏天的时候恐怕可以把一切神灵从院子里熏跑,无论是善的,还是恶的。
转过来向后街走,拐弯的地方有一座也很漂亮的四合院,它的风水大概也不错。我的姑姑们经常到那院里找一个巧手的“小姐姐”学做活儿(北京土话,缝纫的意思),我的姑姑们出嫁时都有一手好手艺,一半来自萨的祖母,一半大概也来自“小姐姐”的指点。姑姑们出嫁了,“小姐姐”呢,自然也要嫁人。她嫁给谁萨不太清楚,倒是她的儿子经常上报纸,还去了德国。在那儿,大伙儿叫他“中国杨”。萨的祖母是个十分现实的老太太,她看到杨晨的报道,对我们说,他家的孩子不愁找对象了。
不过,街坊里记得最清楚的,还是侯珍女士。侯珍女士是侯宝林先生的女儿,有和她父亲相似的眉毛和嘴巴,为人热情而厚道。侯耀文兄弟现在誉满神州,可是大概没有多少人知道侯珍女士。她那个时候也是这样,不显山,不露水。如果没有侯先生来看女儿,我们无论如何想象不到她有这样有名的父亲。在侯珍女士的院子里,萨曾经见过几次侯先生,记得他的形象是褐色的鸭舌帽盖住头顶,穿着格子的比较长的大衣,因为见到他都是在院子里,没有看到他脱了外套是什么样。他的脸比较长,眉毛也很长。不过侯先生在生活中并不是爱说笑的人,从不记得他给大家讲过笑话。他来,家里就像没有人一样,连收音机的声音都很小,因为院里有一家工人上夜班的,怕吵了人家。他是很慈祥,很有文化的那种类型,简单地概括,是一个典型的忠厚长者形象。
侯珍女士说,她父亲做艺和做人一样认真,不是那种天生的笑星。他并不希望自己的后代从事文艺工作,而希望他们能够从事科技方面的行当。侯珍女士擅长医学和绘画,但是更令她父亲满意的是大儿子侯耀华,他是个成绩很好的化学工程师。至于他后来忽然走火打进艺术圈,一变比他弟弟还火,老爷子大概根本没有思想准备。
1966年“文革”开始了,这股野火把东四胡同里的门墩、狮子破得面目全非,今天走在那些幽深的胡同里,您可以看到几乎没有一个狮子是完整的,红卫兵留下的斑驳的斧劈刀痕,诉说着一个荒唐的时代。
石头狮子不能幸免,肉身的人又怎么能够逃脱呢?萨的祖父也被批斗了,理由是来抄家的红卫兵搜出了几匹上好的布料,如获至宝地审问老人剥削的历史和变天的阴谋。我的祖父浑身颤抖,两行清泪。红卫兵在院子中点火把几匹布付之一炬。我的祖父是15岁坐在火车顶上闯关东的硬汉子,大概这是他成年..后唯一的一次流泪。祖母讲这件事的时候也是浑身颤抖。当初公私合营时,弟弟到法院告他,劳改到老爷山,在人家看管之下管果木,我的祖父都不曾想不开。可是对这几匹布他要流泪。因为家道完了,而我有三个姑姑,这是我的祖父想方设法给女儿留下的嫁妆。飞腾的火焰可能在告诉我可怜的老祖父,用什么送女儿们出嫁呢?写到这里,就想到网上时不时看到“文革”红卫兵们的回顾,他们津津乐道当时的派别,让我们知道有新红卫兵、老红卫兵,还有当时的纯洁与冲动。而在萨这个普通中国人的眼里,无论是新的还是老的,一个也不想原谅。
侯先生知道了。
有一天就来了个小伙子,说是侯先生的徒弟,侯先生让他给我的祖父送来一棵树。祖父看看,是一棵小树苗。还有一封信。大概的意思是:您院子里还有地儿吧,送您棵树吧,桃三杏四李五年,我的这棵是桃杏,您试着种种,看看是三年能结果呢,还是四年?字里行间,没有一个安慰的字儿。我小的时候对这个很不理解,长大了才明白这树苗代表的含义。无论三年还是四年,它代表的意思都是一样。
那就是——希望。
有了希望,不论三年还是四年,都过得很快。我的祖父把它种在了跨院里。不知道是三年还是四年,我小的时候,就是吃着这甜甜的杏子长大的。萨的眼里,没有比春天杏花盛开时更美的季节了。侯先生没有骗人,这真的是一棵桃杏,果子特别大,特别蜜。我的祖父活到86岁,他去世的那年,侯先生已经走了好几年了。
侯先生走得很安静。那时候我的祖母去探望侯珍女士。侯珍女士告诉她,老爷子临终的时候,拉着侯珍的手不松开,好像有心事。末了儿,等没人的时候,说,我求你个事儿。爸爸对女儿这样说,显然是非常罕见的了。等侯珍女士答应了,老爷子才说,菜市口东街原来有个饭馆,我当年说相声的时候穷,家里人口多,就借了人家两袋面。这么多年了,你去看看,那家人家还住在那儿么?或者访访人家的后人,替我还给人家。侯珍女士说着就流泪,说,那年头,什么借啊,其实就是拿啊。老爷子脸皮儿薄,就一辈子背着这个债。老爷子说,生前不好意思说,死后,要还了这个债,他在那边儿才心里安生。
后来萨走南闯北,碰上过好多次不知道该怎么办的时候,想起侯先生这句“心里安生”,就有了答案。
某天和北京的祖母通电话,说起来侯珍女士,就想起了侯老先生的故事,也想起了东四的胡同……
胡同纪事兼忆隆福寺
到北京,好多人都记得有个隆福大厦,到那儿买东西,还能吃小吃。在老北京人口里,那地方叫隆福寺,周围都是胡同,是老北京京味保留比较浓厚的地方。隆福寺当初真的是座庙,庙会越来越热闹,这儿就成了小吃有名的地方。萨小的时候生活在它的附近,那是个颇有意思的地方,要是能顺着这街走走,就能体会老北京的风情了。
当然,隆福寺街上,小吃是最诱人的。白魁老号的爆肚儿打鼻儿香,颤颤悠悠的凉粉儿像玉做的鱼儿,卖肉夹馍的小妞儿把大菜刀往菜墩子上“当”地一剁……
最诱人的还是灌肠了,又焦,又脆,又黄,更讲究的是那一碗蒜汁儿,配上羊杂碎汤拌着香菜末,让您吃得鼻尖冒汗,齿颊留香。嘿,龙头大茶壶的隆福寺哦。
20世纪70年代,到隆福寺逛街吃小吃还是过年时候的“特典”,一般的时候,北京胡同的孩子们只能在家里盼着推小车卖冰棍儿的老太太,小车的轮子是用轴承做的,推起来离老远都能听见。老太太推着那种没有胶皮的车轱辘,“吱吱呀呀”的,红果的是三分,小豆和巧克力、牛奶的是五分,要是能吃上一毛钱的雪糕,就近乎享受了。
隆福寺也不全是小吃店,那里有bbr>个出租车站,旁边是个灰色的坊门,坊门里边是土道,两侧是鳞次栉比的灰色民房,看到坊门您可能以为这是一个大院,进去才明白这是一个巷子,住着好几百户人家呢。当然,汽车是进不去的。历史上说古代长安分成多少个坊,这坊是什么概念,看看那儿就明白了。旁边是卖卤煮火烧的和宏仁堂药店——它收风干的橘子皮,还有土鳖、蝉蜕。有一家“两义铺”,卖杂货,粉笔一分钱四根,白的,要是彩色的就一分钱一根。
转过来呢,就是一条一条胡同了。北京的胡同据说都是好风水,人家说“东城贵,西城富”,就是说大官等等也都看重东城的地气,到这里来造屋。所以房子质量也修得好。
北京东城一带名人故居众多,四条往南,外交部后边的高墙大院,是李莲英的宅子,小的时候我们老上它那大砖墙缝里挖蛹。据说有个富商赚了钱,想到京城来享福,修的大宅子,没想到李莲英看上了,想买。那商人在地方上也是一霸,眼睛一翻,没理。小李子有办法,看看院里,回过头来刑部就把那商人抓起来了——你一个白丁,居然敢在家里种龙爪槐,想篡位?——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呢?
宅子确实漂亮,像王府藏书网一样。
钱粮胡同那边,隆福寺西口有两个宅子,规格差不多。
一个是老百姓住的,原来是大清的户部所在,掌管的是大清国的钱粮国运。五套院的大型四合院,一个很大的前院,东西各有一个两进深的四合院,两个后院都是高墙,正房厢房都是青砖大瓦房,东西两院的正房都是高台阶。院子大门有一个高门坎儿,自行车都得抬进抬出,后来嫌它碍事就给拆下来立在一边,两扇朱漆大门,门口两边各有一个石狮子,各配着一个上马石。
另一户呢,白墙红门永远闭着,又住着哪路神仙?独眼大帅刘伯承!
老百姓和大元帅就隔壁住着,井水不犯河水。那一带多有如此的人物。东四到和平里地安门一带都是,这是解放初期留下的传统,比如海军司令肖劲光大将也住在这里。当时东城房子好,主人基本都逃走了,就被“号”下来给高级军官住。他们一般都喜欢住平房四合院,图一个宽敞,有地气。 540e." >后来大约是.99lib?90年代初就都搬走了。原因是那时开始盖高层住宅,或者医院等等楼房,这些大人物再不能过闹市隐者的生活,很不自在。
说起来,这种“号”房子的方法颇有争议,但是当时解放军本身却颇为文明。萨娘家在天津,进驻的是一位拄双拐的将军——钟赤彬。因为萨娘家属于民族资产阶级,当时是团结的对象,还给留了一部分。结果小孩子们无心事,就缠着解放军玩。钟将军的警卫班吴班长人很好,用三轮车带着孩子们玩,一个急转弯摔了萨娘,当时“哇哇”大哭,吓得吴班长脸色发白——伤了老百姓的孩子在当时的部队是大事。结果连续几天他用自己的津贴买糖果给萨娘安抚,生怕她到首长那里告状。实际呢?当兵的对孩子毫无经验,孩子嘛,哭过了就完,哪有不依不饶的呢?
胡同里什么人都有,“文革”的时候不免挨整,但是应对就各不相同。我们邻居有个修钢笔的小业主被抄家,都说他家有钱,可是什么也抄不出来。“文革”后才知道,这位先生十分机智,他买进了大批金笔的笔尖,削去后边钢的部分,把金尖藏在了自行车的大梁里。批斗的时候中午有时人家休息一会儿,下午接着斗,他家老太太给他送饭,他一吃就是两大碗,很心宽。我祖父的朋友郭大爷就不行,“文革”一起来,他就吓得够戗,家里有一些老山参,怕人家抄家,又不敢扔——那时候红卫兵经常检查垃圾,有的“反革命诗词”就是从垃圾里抄出来的。干脆水煮了一家人吃下去。那东西是吊命的,凡人吃了如何得了,顿时一家人都上火发烧,嘴角起大泡。医生不给治,因为他不敢说实话。幸好胡同里有个退休的老中医龙振怀心善,让他吃泻药,泻得死去活来的才挺过来藏书网——不等人家动手,差点自己把自己折腾死。
不过,这个地方的人心都比较宽,改朝换代也见得多了,只要有可能,大多数的时候还是安安生生地过日子,斗争精神不浓。所以,我和朋友聊起胡同的记忆呢,都想不起“文革”这类激烈的事情。记得什么呢?早年家里用的水缸。等自来水供应稳定了——大概是邓小平时代吧,就不用了,都放在院子里。里边儿养上水草,放上鱼,后来还有荷叶,放在院子里葡萄架底下,我们常常干的勾当就是把葡萄上一指头长的大青虫抓来,淹死在水缸里。大人常常阻止我们这样做,因为他们还得把死虫子捞出来,但要是被淹的是蚂蚁,就没有人管。还有就是每家每户的房子都挺高,木头椽子特别粗。家里买的点心和吃剩下的东西都习惯用篮子挂在椽子上,为的是怕老鼠偷吃,结果小孩儿想吃也得求大人或哥哥姐姐帮忙。
胡同里的生活平平淡淡,您要是想金戈铁马呢,这儿肯定是找不着战场,可您要是想寻找一方清凉安生的所在呢,您就来北京的胡同吧。
我的北师大
到北京师范大学报到的第一天,班里一位蒙古族兄弟差点儿成了名人。
要说名人,那就有好有坏,做好的名人需要很辛勤的努力,还不见得有人记得,而做坏的名人就容易得多,烧洛阳的董卓就一举成名,修洛阳的呢,大概没人记得了——这属于废话,我这蒙古族同学显然不是坏人,正相反,他险些成名的时候正在干好事,用平板车卖力地帮女同学拉行李呢。问题是他的板车技术是在伊克昭草原上练出来的,北京师范大学林荫里的柏油马路对他来说显然太窄,而轻捷的三轮车对他过剩的精力来说又太不够分量,于是1988年初秋凉爽的空气里,一位斯文的老先生刚刚从五四纪念亭的紫藤萝下面走出来,就看见一辆疯狂老鼠式的板车迎面扑来。
这先生虽然老,反应还是很快,见势不妙,腰一拧,闪到了一棵大树的后面,而我们那位蒙古族同学来不及刹车,一头撞在了大树上,顿时车仰人翻,老先生也吓得坐到了地 4e0a." >上。
这位同学迷迷糊糊爬起来,就看到一个奇怪的景象,只见路边的、路上的老师们纷纷跑了过来,却没人搭理他,而“呼啦啦”把那毫发无伤的老先生围在中间,问长问短,恭敬异常。还好,老先生并无异样,冲着蒙古族兄弟笑笑,自己站起来,摇摇摆摆地走了。
有一位教授模样的走过来说:“小伙子,你再加一把劲儿,今天就一举成名了啊……”
这教授说得一点儿都不过分,那位老者就是中国民间文学的泰斗,1927年与顾颉刚、董作宾共同创办民俗学会的文豪钟敬文先生,钟先生在30年代曾经因为和鲁迅的纠葛名噪一时。这一年先生85岁,如果我们那同学真的加一把劲,给钟先生弄出个好歹,只怕想不出名都不容易。
钟先生比较幸运,前一年,北师大门口的22路公共汽车撞倒一位晨练的老先生,一打听是北师大教政治经济学的教授,赶紧通知学校,结果连中央办公厅都紧急来人了。此人是谁?中共第一次全国代表大会在世的最后一位代表——刘仁静。刘先生在这一撞之下与世长辞。
开头写出这样一段,不是说北师大里到处都可以撞到钟先生这样的名人。北京师范大学里当时在世的国家二级教授,也只有钟先生一位,但北师大的确是一个名人比较多的地方,而这些名人都带有一种朴素的风格。在北师大里看见启功先生带着几个学生说笑走来,那也是很平常的事情。可惜,现在看不到钱媛先生了,这位风度翩翩的外语系教授最能让人体会到什么叫做平凡中的亮丽。当然,谁也想不到这位令人尊敬的先生,还会施展艺术手段,画她父亲钱钟书如厕,并顽皮地题藏书网为“室内音乐”。
北京的大学多,盛产名士的大学也多,而北师大的名人,带有独特的淡泊和出世味道。翻开北大的学报和北师大的学报,可以看到鲜明的不同,北大的学报充满锋锐和探索,如同清晨激越的号角,而北师大的考据与文化则显出一种对现实的疏远,仿佛黄昏中的古筝。据说早期的北师大并非这种风格,它的前身之一是学生运动十分激烈的北京女子师范大学。鲁迅那篇著名的《纪念刘和珍君》就是为了纪念死难于“三一八惨案”的北京女师学生而作,对了,鲁迅也是北京师范大学当年的教授之一。教授里比他激烈而又理智的也有,比如李大钊先生。北京师范大学的正式宣传中,总是强调自己“光荣的革命传统”,然而事实上真的是这样吗?我的感觉,正式成立北师大以后,它的校风一直就比较恬淡——当然这是指的教授们,学生则特别激烈,其原因后面还要讲到。北师大教授中名人固然不少,但多远离军政两界,民国期间勉强出了一届组阁的翁文灏,办个“好人政府”,还因为外行,没多久就倒了台,这个与能够产生一流名将孙立人的清华大学等校无法相比。究其原因,这些教授们要么是食古不化的清流,像诸葛亮说的“皓首穷经”,要么是官员落魄,像 href='2619/im'>《围城》里面的汪先生,总之,一班致力于办教育的知识分子,肯定会缺少政治色彩。这其中,1952年和辅仁大学的合并,以及北师大著名的老校长陈垣大概起到了相当大的影响。辅仁大学是教会学校,对军政都不敏感,而陈垣先生是著名的“鸳鸯蝴蝶派”成员,校风因此而更加绵醇是可想而知的。
绵醇的校风并不代表北师大的教授们骨头不够硬。卢沟桥事变以后,北京师范大学举校西迁,千里跋涉,师生退入西安和汉中,在日寇炸弹爆炸声中再开讲义。中文系主任钱玄同因病留在北平,拒绝汉奸劝诱,直至贫病而死;曾因为执行反动教育政策为鲁迅唾骂的女师校长杨荫榆在苏州抗议日军暴行,被杀害于盘门外吴门桥。
北师大的教授和学生有着不同于其他院校的朴素,也自有它独特的原因。曾经有一个阶段,谈起教育部所属高校,最为出色的便是“北人清师”,北京师范大学能够和其他三所院校并列,是一个莫大的光荣,也多少有些令人不可思议,因为其他三所院校都有不同寻常的背景。清华和北大是中国教育界的泰山北斗。人大是“党的亲儿子”,陕北公学出身的“红色最高学府”。北师大依靠什么能够跻身其间呢?它有一个难得的优势,就是作为“师范”学校,北师大是不收费的学校,而且为学生提供食宿。这对于20世纪贫寒的中国学子来说具有莫大的吸引力,北师大也因此成为寒门学子的梦想之邦,因此北师大的学生质量一度非常出色。一旦获得了机会,“寒门出武穆”,这些“短衣帮”学生们所爆发出的学习热情是惊人的。
这一点,直到我入校的1988年,依然没有很大的改变。北师大的录取分在一些地区相当地高,到今天我还在想,如果马加爵考进了北京师范大学,他大概不会烦恼到这样的程度,因为“穷且益坚”、“穷开心”、“穷疯”、“穷闹”在北师大学生都是很正常的思维。和我同宿舍的一位河北同学,从每月20元的饭补中还可以省出10元来寄回家去,剩下的钱只能天天吃“炒素”,为了保持体质,此人每天在操场狂锻炼,结果是一米七五的个子,体重只有不到80斤。今天这么多的减肥方法,还没有一个比他这种厉害的。每年迎接同学入校时,可以看到师大同学的行李普遍比较简陋,标志着学生清贫的来源,当然也有例外,我曾见到一位秀气的南方女生,用她的行李压趴下三个北方大汉,直到第四个人上来帮忙,才把一个沉重的被褥卷抬进四楼的女生宿舍。大家普遍推测人不可貌相,这小女生莫不是武林世家出身?里面藏的是流星锤还是大铁锥?结论要到打开被卷儿才能知道。
答案是:几百册书,从《微积分讲义》到《大众菜谱》!
也就是因为这种学生来源,在历届学生运动中,北师大的学生们都远远比先生们活跃,因为他们大多出身于追求变革的下层阶级,且对社会的黑暗面看得比较清晰。
大概因为这四所院校的规模相近,于是各种顺口溜也就应运而生,有些相当刻薄,比如:“玩在北大,吃在人大,学在清华,找对象到师大”,“清华的设备,人大的嘴,师大的小姑娘满天飞”……从这些顺口溜也可以看出师大学生的另一个特色,那就是女生众多,令清华、北航等“和尚庙”大为眼红。每年来拉友好班级的不计其数,虽然一度本校男生提出“肥水不流外人田”,试图封校赶走外校男生,无奈此举既遭到“外校恶狼”的猛烈反击,又遭到本校女生的坚决反对,弄得师大男生如同照镜子的猪八戒,进退失据,无可奈何——真是攻不能攘外,守不能安内,只好听其自然。不过,也有人说中国教师队伍男女比例失调,造成国民素质阴盛阳衰,北京师范大学等教育院校要承担一定责任。
先生们淡泊明志,学生们闭门读书,不免显得后台弱些,到现在的北京师范大学的校园走走,能够体会到这种感觉。
北京师范大学的位置和校园,都是很有特色的。
现在的北京师范大学主校在北京繁华的三环路内,步行到天安门也不过半个小时,其地理位置远远比僻居西北一角的其他院校优越,因此外地院校的同学都喜欢有师大的老乡,因为来这里借宿游北京实在太方便了。我的老师贾先生和他的红颜知己谈 href='2210/im'>《红楼梦》,动不动就在校园和天安门之间往返走一个通宵,如此逍遥自在,显然也是得益于地处京城中心的优良治安条件——周围不是中央政府就是各部委,不知道有多少警察给贾先生站岗呢。
有熟悉早期建校情况的老先生说起来,却说这其实是一个误打误撞,因为当时各校都在市区里面,发展不便,教育部要求大家迁校,北师大最没有后台,所以最先搬出来,北大清华势力强劲,顶着不搬,等顶不住了,也只好到比较远的郊区了……
迁校以前的北师大,地点在护国寺,现在称为北校,花园一样的校舍,教学大楼融会东西方特色,设计精巧美观且不失威严,北师大不是常春藤大学,但北校满园的常春藤是非常优美而恬静的。北师大艺术系(现在应该是艺术与传媒学院)还在这里,遗憾的是周围的确没有发展空间。
关于北师大本校的布局当初也有过相当大的争议。
有很多北师大的学生遗憾自己的校园不如北大清华漂亮,至少没有人家的荷塘和未名湖,以至于邵逸夫先生捐赠图书馆的时候,有人建议在图书馆周围挖地三尺,建成一座人工湖,而同时解决新馆的防火问题,这个新时代的“天一阁”设计因为费用太高没有得到实现。但是老教授说当初规划上北师大是有一座湖的,那就是积水潭,之所以后来没了,“罪魁祸首”是决定最初布局的校领导。
据说北京师范大学刚刚迁址的时候,资金非常有限,但是规划不小,北到三环路边、南到积水潭都是它的范围。于是领导的意见就分成了两派,一派认为资金应该尽量用到教学和宿舍建设上,以后步步为营求发展,这一派可能是敢死队出身,喜欢打仗的时候中心开花,向外蔓延;一派比较豪放,主张不管资金多少,哪怕里面长荒草,先把围墙修起来,然后再考虑教学设施,这一派大概是白起的后代,喜欢长平之战那样的大包围。结果“敢死队”占了上风,决定首先建一座“四合院”。
“四合院”并非北京传统的院落,而是四座围成正方形的筒子楼,这也是北师大至今的中心地带,不过,由于新楼早已鳞次栉.99lib?比,这里现在已经变成了单身或者新婚教师的宿舍。说起来,依然是一个充满活力的地方。
以四合院为中心,北师大的校园向四面八方呈放射状发展,所以师大面积虽大,找到四合院就找到了它的中心,至今如此。东部建起了教学区、图书馆和办公楼,南部有阶梯教室和女生宿舍,西部是男生宿舍和商店,北部大修体育场馆和教师宿舍,当然还少不了食堂礼堂点缀其间……
等到基本建设搞得有点儿眉目的时候,校领导把头一抬,才发现原来属于北师大的地方,现在都让别的单位“跑马圈地”了,别说积水潭,紧靠着三环路的黄金商业地段都早已被各家企业抢占。用现在的话说,观念的失误,用价值好几个亿的土地交了学费。这大概是一个永远也没法弥补的遗感。
不过,如果当时只顾修围墙,教学无法保证的话,也许北师大今天已经不复存在了。
谁能知道答案呢?历史不能假设。
好在,当初校园的建设还是很认真的,留下了一些独具匠心的地方,从艺术角度看,最有魅力的大概有两处,一处在四合院的东面,外语系三座楼环绕的花园小径,中间一尊白色的鲁迅雕像,和“一二·九”纪念亭、“五四”纪念亭的紫藤萝连接起来,形成一道曲径通幽的风景,如果加上在这里静悄悄读书的学子,就带有一种印象派作品的味道了;另一处在四合院的西面,三座男生宿舍和食堂包围的方形空间,这里的中心是一座方尖形“三一八”烈士纪念碑,白色的碑身和茸茸绿草相配,安静而舒展,和大多数纪念碑追求庄严肃穆的感觉不同,这里纪念的刘和珍、杨德群显然更多青春鼎盛、君子好逑、容易亲近的风骨。纪念碑侧面的大棋盘,大到需要用人来做棋子,彩色瓷砖铺成的格线与纪念碑构成立体几何色彩的抽象造型,遗憾的是这个有魅力的场所往往被男生们用来晒被子。
我倒觉得花花绿绿的被子给棋盘增加了生命和活力的感觉——那种北师大朴素的生命和活力的感觉。
校园总是不断地变化,霍英东教育大楼和邵逸夫图书馆当然和半地下的老教室不可同日而语,然而没有变化的是北京师范大学的学生和先生们,以及他们淡泊不变的努力。那在黄昏走向自习教室的人流,揭示了北京师范大学的魂魄。
北师大的校徽是一口钟,我想,这些朴素而执著的敲钟人,会不变地把它敲响。
穷得叮当响的日子
1991年元旦即将来临的时候,萨在北京师范大学的男生宿舍里像周扒皮家的耗子一样转来转去,无所适从。
原因?太简单了,眼看过年,我兜里还剩下两毛六,可楼下小卖部的榨菜愣要三毛五一包呢。
按说我们家就在北京,老爹老娘都是喝墨水的,虽非富农地主,供个大学生也还不至于弄到连榨菜都吃不起吧?
这件事纯粹是自找。新年前一星期,我以大无畏的青春期反抗精神向家里发动了一次冷战。隔壁宿舍心理系的王疯子说,人在变成老年痴呆之前都有四次反抗期,第一次好像是幼儿摔洋娃娃强调自我意识,后边的记不清,但我这次肯定是青春反抗期大发作——都上大学了才反抗是不是晚了点儿?怀疑可能萨小时候太老实了,所以反抗推迟吧——提醒对老实孩子放心的家长留神吧,这种事或早或晚总是跑不了,属于一种拉登类型的不定时炸弹。引发冲突的理由记忆里已经荡然无存,但老爹老娘肯定风度不够,所以最后我抱着壮士一去不复还的劲头把大门一摔,回学校了。
按说这也不?算什么,师大的学生按月“发饷”,铁杆庄稼,你要真有本事还能兼点儿家教,放录像办个舞会什么的,怎么也不至于发生生活困难,要不北大的兄弟总笑话我们是“吃饭大学”呢?
可这都得功夫啊,等我发现离下个月关饷还有一个星期的时候,兜里还剩下两块五了。这个时候再想找挣钱的买卖或者借钱,那可就八月十五拜灶王爷——晚了三秋啦。要知道过年之前弟兄们个个银根吃紧,而用钱的地方贼多,又要忙着串老乡,又要给女朋友上供,连校园诗人阿黄拿钱包数毛票的时候眼神都碧油油的,活像荒野中的恶狼——我又不是开动物园的,能从老狼那儿拔下毛来?
死撑活挨地到了1990年的最后一天,楼道里用粮票换袜子的小贩只同意易货贸易,坚决拒绝出资购买我的粮票,当然,换袜子可以——可我是没钱买方便面,要袜子干什么?于是,我终于弹尽粮绝了。当时粮票政策马上就要废除,小贩的经济学敏感大大超过大学生。
下铺的浙江姜老二看看我,发出一声皮笑肉不笑的“嘿嘿”,让我明白水深火热的并不只我一个。七个人占据的这间十平米斗室,永远弥漫着臭球鞋和方便面的奇特味道,仿佛是上帝安排的,七个兄弟习相远而性相近,虽湖北老大酷爱生吃臭豆腐、东北老六喜倒立练气功,却都一样地死要面子活受罪,昨天广西猴子老五还在念叨剩下八块钱没法过年,今天来个同乡就讨去五块——没办法,这还是猴子中秋节欠人家的呢。年关年关,师大穷人多,除了河北老七依然每天马列主义地振振有词,其他人早已经倒翻着裤?99lib?兜骂娘了。
唯一的指望就是湖北老大了,这小子到朋友那里讨债,一下午没回来,也该有收获了吧?学生里的三角债问题,比国有企业的复杂得多。大胡子江苏张老三把烟盒里面最后几根黄金叶散给大伙儿,嘴里叨咕着:“老大可说好了回来过年的啊……”
说曹操曹操就到。正在这时,大门“咚”的一声被人踢开,湖北老大一声嚎叫:“弟兄们,穷人也得过年啊!”只见老大满面红光,一手提着一只大猪肘子,一手提着两条鱼,美滋滋地走了进来。
屋里的气氛顿时活跃起来,横七竖八的弟兄们精神倍增,鲤鱼打挺爬起来,一阵欢呼。浙江老二谄媚地接过老大手里的宝贝,问道:“怎么回事?赵光腚有钱了?”赵光腚是老大的老乡,看这个名字老大借钱给他是不是脑子有毛病?
老大左顾右盼地坐下来,晃晃开水瓶——当然是空的,无奈地接过老三递上的半支烟说:“他过年敢在宿舍待着?我这是碰上了带我实习的费胖子,他们老师分过年的东西,就让我给劫了。都起来,都起来,做饭过年。”
有了肉和鱼,凑出一桌子菜来对那个时代的大学生就纯粹看想象力了。老大沉吟片刻,吩咐大家:“这个,这个,老三老四,去实验室拆几个酒精炉来,我和老二去弄点儿调料,老五你在这儿宰鱼切肘子,老六老七你们去学四食堂弄点儿白菜来。”
看似公平,实际上老大够黑,他和老二最简单,连门都不用出。男生宿舍楼一层住的都是单身教师,其中李政经——因为教政治经济学而得名——门上就挂着一大串辣椒,平时我们也没少光顾。我和老三的活儿也还行,就是从窗户跳进实验室需要一点儿武工队的本事,毕竟实验室在二楼嘛。最困难的是老六老七,因为那点儿肘子也就是个念想儿,二十郎当岁的大小伙子,一人能下去俩,指着它可不行。宴会的主菜就是白菜,需求量大而且属于“盗窃国家财产”。学校的大白菜都堆放在学四食堂门口,北京囤积的大白菜一棵十来斤,一次弄走几棵既要智力又要体力,而且要求一次到位,一旦失手那就打草惊蛇。按说这个我算专家,白天的时候骑着自行车从菜垛旁边一过,左手伸出抓起一棵白菜——记住,要一把抓住像古代人发髻一样的菜根,如果扯菜帮子,那就“孔雀开屏”了——闪电般地扔进车筐里,蹬上就跑,食堂的师傅喊破了嗓子他也没辙啊。今天老大却指定老七去干这个,为什么呢?老大的说法是:老七一贯是我们寝室的政治标兵,思想纯洁得像《圣经》里的羔羊,让他干点儿鸡鸣狗盗的事情可以培养他尽快融入集体——显然这里集体主义和理想主义发生了冲突,老七的思想斗争一定十分激烈,不过,在鱼头鲜肉火锅的诱惑下,老七的思想天平不可避免地发生倾斜……
偷炉子这一路一切顺利,实验室居然没锁门,我们顺利地弄出了三个酒精炉外加一大瓶子工业酒精。老大一路有惊无险,正摘辣椒的时候李政经出来倒洗脸水,五秒钟的尴尬之后,李先生苦苦一笑,往门后一指说:“要不你们再拿点儿大葱?大葱没好意思拿他的,酱油料酒之类的可是全借来啦——还拐来了两瓶二锅头。”
就是偷白菜的厉害,等我们带着酒精炉回到宿舍,我们吃惊地发现,老六老七不单搞回来五棵梆梆硬的大白菜,还带回来——两个女生!其中那个头戴红色棉帽子,东瞧西看充满好奇的家伙,正是我们班的支书苦菜花!
苦菜花当然不是长得发绿,只因为这家伙一本正经,从来不笑,永远健康,才得了这样一个绰号。在新年将至的男生宿舍看到一棵苦菜花,不知道明年是吉是凶……
女生在男生宿舍永远是最受欢迎的对象,大家赶紧七手八脚地收拾东西,寒暄让座。我趁乱问老七怎么回事?老七期期艾艾半天才说明白。原来,食堂早已经灯火阑珊,他们看没有危险,便偷偷地接近白菜垛,正待下手之时,却听到菜垛里有动静,再细看时,只见两个女生已经捷足先登,正对着一垛白菜下手呢。女孩子干这个显然技术不够熟练,其中一位拉住一棵白菜,用力拉扯,脚下一滑,白菜没动地方,人却打夯一样摔了个结结实实,接着就是“叽叽嘎嘎”的笑声。
既然大家抱着同样的目的,那就没有必要彼此避讳了,老六和老七大模大样地上去帮忙,这才发现两个“女匪”居然是本班的,有一个还是支书苦菜花!
下面就简单了,弄清楚原来我们是要开“百鸡宴”,苦菜花大度地拿出了两张大团结,要求两个寝室合作办宴!我们的宿舍里发出了今天的第二次欢呼:还是女生厉害啊!看她们个个养得胖胖的(背后说),居然年底还能攒下这么多银子啊。
女生们来了,人家就是会当家,两张大团结换成了花生、豆腐、方便面和啤酒,还奢侈地来了一盒大重九。热腾腾的锅子烧开了,切成薄片的肘子下到水里拧成各种各样的花样儿。豆腐和白菜在滚开的水涡里翻花,将两条鱼放一点儿料酒在一只小盆子里煎煎,撒些酱油和碎辣椒就散发出浓郁的香味。
混乱中有个家伙居然“发现”自己还存着一个苹果!于是女生们七手八脚地用它熬出一锅“宾治”,这显然是比较有修养的女生带来的名字——直到工作以后见到饭店里真正的“宾治”,才恍然醒悟我们把这道菜的外延扩展到了多么荒诞的地步。
吃着偷来的白菜、抢来的猪肘子,东北老六开始鬼哭狼嚎地弹他的吉他,那曲子十分滑稽,竟是侯德健的《三十以后才明白》。那年我们才刚刚二十,我们,明白什么?
酒虽然不多,过年的时候却极容易醉,一本正经的苦菜花叼着一个鱼头开始人生啊、爱情啊地大发感慨起来……何止是苦菜花,我也觉得一种很久没有过的温情在热腾腾的锅子里弥漫。
老七忽然说我出去一下。
我问他:“去干什么?白菜够了啊。”
他说:“我去给家里打个电话。”老七的家在河北乡下,很偏僻的地方。
本来该抓住这小子好好教训一下——大伙儿都成这样儿了你还存着打电话的银子?鬼使神差地,我却没动手,看老七匆匆地下楼而去。回过头来,大家的脸上都不知不觉地多了些雾气。浙江老二拿下眼镜来擦擦镜片。
后来,他们说我去打电话也去了有半个钟头。
其实,半个钟头我都在排队。
等轮到了我,真正说的也就几句话。
我说:“妈,是我啊,过年好。”
妈说:“你怎么过年也不回来?”
我说:“明天我就回去。”
妈说:“好的好的,我们都在家。”
我放下电话赶紧上楼,看电话的老太太大呼小叫地让我回去拿钱,我才意识到自己把两毛六分的全部财产都捐给了老太太。
电话费该是一毛钱吧?我还应该剩下一毛六……不过我像没听见一样大步流星地往楼梯上跑,那模样从后边看一定极潇洒。
我不能回头啊。嗨,一帮小学弟小学妹的,抹眼泪让人家瞅见多难看?
这个时候楼上的钟声就响了,我意识到那是1991年的元旦来了。
新年来临的时候,我身无分文。
哦,看来我注定要过一个穷得叮当响的1991。
萨“大白话”出西域记
“大白话(音huo)”,是京字京韵,意思是能忽悠的主儿。早年,要说谁是“大白话”,有点儿贬义,一般都会遭到被命名对象的顽强反抗。
不过有一次萨连带着三个兄弟被人家称做“大白话”,却是心服口服,无话可说,这个体验,是大学的时候出西域游新疆留下的。
那年在大学里办社团,结交了教育系的西域大侠叶尔兰。这哈萨克兄弟极是实诚,一次活动完了大伙儿出去喝点儿啤酒解乏,谈得兴起,他老兄忽然豪兴大发,手指一画圈子说:“今年放了暑假,兄弟们都上新疆玩吧,我管吃管住!”
当时轰然叫好,也不太当真,没想到放假的时候叶尔兰就找到宿舍来,很认真地问我们能不能去。
那还有什么说的?天上掉馅饼啊!走!
一行人除了叶尔兰,还有我们四男一99lib?女,都是北京的,男生里的几个,平日里皆堪称大侃,要我说,叶尔兰兄弟就是让这几把大刀砍晕了,才一腔豪气发作,带我们闯了西域。
叶尔兰的名字,在哈萨克语里面是“骆驼峰”的意思。此人在北京沉默寡言,外人以为他还有点儿羞怯,等进了新疆,见着了戈壁滩,忽然就仿佛换了一个人。不知道这老兄打哪儿弄来一辆中吉普,那种可以敞篷、军绿色的老爷车,烟也叼上了,怀也敞开?.t>了,串着野路乱跑,吹着口哨,两眼如鹰似电,速度表上基本就没有下过80迈。他们哈萨克人有个特殊的面部特征,就是双眼下有两条从内眼角到嘴角上方的斜纹,平时看着有些阴郁,这时就显出一种豹子一样剽悍的狠劲儿来。兄弟们一边系紧了安全带,一边忍不住骂一声,靠,这他妈才像个男人!不出一天,跟我们一块儿出来的那女生“小疯子”就变成一女叶尔兰了,坐到司机副手座上,除了没敞怀,抽烟、口哨、眼放电,全学会了。
后来到叶尔兰的家,才知道这小子在北京肯定是憋坏了。叶尔兰家的房子只能用古代那种“堡”来形容,极尽豪华。打听之下,原来此人一家曾在哈萨克人的某一时代称豪,极有威望。此后开车出去玩,周围几百里的牧民,一听说是“叶尔兰家的客人”,都肃然起敬,争相招待,那可不是假装得来的。新疆搞了几十年社会主义,居然还有如此豪族,令人惊讶。
这小子要搁古代就是一戈壁的酋长,据说早年他这个地位的走在道上就敢抢亲。在北京当大学生?!那不是把老鹰绑上翅膀吗?也太不合脾胃了……
平心而论,叶尔兰真是太够意思了,带着我们顺天山达坂苏公塔一路走,全是自己开车,中间,你们北京人说不能喝酒,那就不喝酒,你们北京人说不敢骑骆驼,那就不骑骆驼,他的汉语不好,就笑眯眯地听我们一路上胡侃。
让我反省自己是一“大白话”的,是还没到叶尔兰家,去达坂城回来的路上。
达坂城比预料的要让人失望一些,眼睛黑又亮的姑娘一个也没见到,大辫子的见到一个,还不如叶尔兰的女朋友。据说达坂城姑娘美丽是清末的事情,因为左宗棠平新疆,驻军于此,与当地人通婚,生出漂亮的混血儿来,现在已经是历史了。达坂城令人难忘的是羊肉,达坂城的羊肉来自天山,那里的绵羊吃山上含碱的草,绝无膻味,极为肥美。民族朋友杀起羊来凶悍异常,把羊往树上一甩,手中尖刀飞出,正将羊头钉在树上,鲜血喷出,那羊儿只蹬动几下,一声未出就断气,民族朋友上来就剥羊皮,一只羊60元,羊皮归主人。
看到杀羊的一幕,哥儿几个都觉得胃里有些翻腾,以后再有杀羊场面是不看了,挑好了用手一指就跑开。过一会儿回来,只看见房子上面秃鹫(不清楚具体种类,反正是食腐肉的)盘旋,当地人说,无论哪里一杀羊,它们就能知道。那时候羊已经杀好了。
但是天山的羊肉烤起来香味如此诱人,最终,大脑向大胃投降。
香啊!我们六个人,其中还有两个从来不吃羊肉的,干净利落地干掉了一只两岁羊,倒把主人吓坏了,连忙送上成串的大蒜,免费,为了助消化。
回去路上,叶尔兰大概吃多了,不再说话,闷头开车。北京几位爷们儿姐们儿则顾盼神飞,满嘴跑舌头,吃羊的时候喝了点儿酒,说起来旧事,打群架、称霸王、威震四九城,每一个北京大白话好像都有过五关斩六将的神奇故事,听得小叶酋长直翻白眼,几次走神差点开进沟里去。
正在这时,路边的草场上出现了一片白云一般的羊群。
小疯子“哇”的一声叫起来,拍着车门让叶尔兰停车,抄出照相机要拍照。
几个人看着,一边的杜子忽然舔了舔嘴唇,说道:“咦,好像没有看羊的啊。”
军子看看叶尔兰,会意地点点头:“这新疆的羊,真好吃啊……”
叶尔兰一笑,满不在乎地一指后厢:“你们去抓一头呗,塞在后面,带回去吃……”
北京的几个哥们儿看看叶尔兰,叶尔兰按按方向盘,意思是你们去抓吧,我得开车啊。
也是,在人家家乡地方,人家点头就够给面子的了,总不能让小叶替我们去抓吧。
谁去呢?
小疯子发话了:“军子,你刚不是说在动物园一把链子锁打趴下二十多个嘛,抓个羊还用得着这么运气啊?”
军子咽了口唾沫,看看我们。剩下三个兄弟齐刷刷后退半步,一起拱手:“祝军子兄旗开得胜,马到成功……”
没辙了,军子“哼”了一声,挽起袖子,扎挲着两手奔羊群而去。
一只小羊羔走离了妈妈,在离羊群老远的地方吃草,被军子邪恶的目光捕捉到了。
我们看到军子恶狠狠地猛扑过去。
小羊羔有点儿莫名其妙,退后半步,意思是——你,你要干啥?
军子吼叫一声,一把抄住了小羊羔的前腿。
大功将成!我们正要欢呼……
哪知道小羊羔见势不妙,“咩咩”地叫着挣扎起来,又踢又咬,一蹄子招呼到军子脸上,军子一慌,扔下羊就逃。
这时候就听见小叶酋长“嘿嘿”一乐。
几个人回头看去,却见叶尔兰下了车,坐到一块大石头上,笑嘻嘻地抽起烟来,显然很想看几个北京人怎么抓羊。
远远看去,那小羊羔跑了几步,瞅瞅我们没动静,并没有逃走,反而好奇地又走近了几步。
挑衅啊!
罢了,士可杀不可辱!兄弟几个互相看了一眼,阿三发话:“一块儿上啊,不信咱四个人还对付不了一只羊!”
于是,四个人就分了工,我和阿三抓前腿,军子和杜子抓后腿,谁放手谁是兔子。上!
四个人分四个方向摸了上去。
风萧萧兮易水“汗”啊……
等那小羊羔发现不对,已经落入了我们的包围圈。跑?“嘿嘿”,来不及啦!
四个人一拥而上,按住了措手不及的小羊羔,一人一条腿,阿三还在那儿嚷:“谁也不许松啊!”
大功告成……
正在这时,一边的树棵子里忽然蹿出一头卷毛牧羊犬来,“汪汪”狂叫!
四条汉子顿时顾不得面子,扔了自己那条羊腿,撒丫子就跑,个顶个百米冠军的速度,萨第一个蹦上车,赶紧招呼叶尔兰:“小叶,小叶,快开啊,快开车!”
叶尔兰哈哈大笑,跳上车,一踩油门。那狗在后面狂追,却越来越远。
惊魂已定,杜子忽然冒出一句:“那狗肉更好吃哦。”
众人正要点头。
叶尔兰忽然踩了刹车。
吉普车四轮刹出一道青烟,那狗猛追了上来。
众人抡起拳头一起猛砸叶尔兰的后背,嗥叫起来:“小叶,快开车,快开……你小子敢停,我抽……快……”
一道黄尘飞驰,留下一道犬吠。
自那儿以后,我们几个就被小疯子称为“大白话”了……
还真没话可说。
卖了师兄卖师姐
北京严打那年萨在外边吃饭,旁边桌上有几位衣冠楚楚的人物,估计不是老总就是董事,唉声叹气的,看着龙虾光相面不动筷子。支起耳朵一听,敢情是产品没销路,愁啊。
有一位在那儿唠叨:“行情不好耶,再这么做我就能挣一装卸工的钱。”旁边一位安慰他:“兄弟,有得赚就知足吧,现在哪儿还有买卖能赚出暴利的呢?”跟龙虾相面那位忽然抬起头来了:“有啊。”几位颓唐的兄弟同时两眼放光,凑了过来,那位神秘地一比划:“卖人,那是暴利。”
于是哄堂大笑,这卖人的买卖肯定是暴利,不然怎么严打里边抓的有一半儿是人贩子呢?
萨在一边儿听了,心里暗暗跟着笑:兄弟们啊,这行可沾不得,沾了,跟大烟似的,它上瘾啊。
不过卖人也不见得是暴利,萨卖过师兄,卖过师姐,卖过女警察,可连暴利的影儿都没见着呢。
第一次卖人,是在大学一年级,被卖的是我大师兄。这是一笔萨回味起来异常怪异的买卖。
萨之所以做起卖人的生意,是因为有一天到师兄的宿舍里,看见我一向敬仰的大师兄祝冰在发呆,那时候我还没意识到这家伙可以作为一件货物来卖,只是好奇地打听。一问之下,不仅是祝大哥..,几乎所有的大师兄大师姐们都在犯着同一个季节病——毕业分配综合症。
当时大学还是国家包分配的制度,犯哪门子病呢?
其实,到了80年代后期,所谓“包分配”不过是“好梦一日游”罢了,当不得真。提醒大家千万不要相信美好世界在古代的说法,要相信人类总是在进步的,光明在前方哦。市场经济以后,国家单位编制渐少,大学分配的供需矛盾是一个“客观存在”,可国家又规定大学包分配政策不改,怎么办呢?学校也不能命令哪个部委今年必须接收多少学生啊。不知道哪个奸人出馊主意,让学生自己去联系单位,然后让人家来学校要人。您看厉害吧,你弄来单位要你呢,我们就“包分配”成功,你要是找不到单位要你,那“包分配”不成功怪你自己啊。
转型期嘛,总有这样“不是我不明白”的事情。说说轻松,大伙儿都习惯了依靠组织,突然听说要自己找单位,家里有路子的一家奔忙,没路子的呢?不犯病才怪呢。
要说祝大师哥在系里算是偶像级别,成绩出众,一表人才,特别是一张嘴,基本具备把死人说活、活人说死的水平。这样的人会没地儿要?兄弟诧异之下就劝师兄:“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呢?师兄这样才高八斗的人物,找个单位还不是容易得很?”
师兄摇头,一副看萨不当家不知柴米贵的样子:“萨啊,这可不是侃大山,我们 5bb6." >家反正是翻腾遍了,真没一条道走得通,你说我找单位容易,你说说怎么个容易法?”
我这儿脱口就来了一句:“招聘啊,我表哥到深圳,那边儿好像就全是招聘,北京也应该有吧。”
招聘?您看现在的报纸,找个保姆那都叫招聘,可在那时候这绝对属于一种新概念,至少在我们系,那还是属螃蟹的,没人尝过。祝大哥一龇牙:“深圳?那儿听说包子都一块钱一个,是咱哥们儿过日子的地方吗?这不能比。”
几位师兄听得好奇,纷纷走过来,说什么的都有,有的说那招聘跟中彩票一样,全是猫腻;有的说那招聘也未必不是机会,只是这玩意儿怎么玩,谁都不懂啊。
我就嘴大了一下:“这招聘有什么复杂的?做买卖一样,两厢情愿,师兄还是放不下架子哦。”
大师兄沉吟不语。
我也没当回事,两个月过去,这档子事早都忘了,一直到有一天晚上,祝哥寝室四个师兄请我吃饭,四个请一个?!兄弟就觉得有点儿肝儿颤,心想干嘛?教育我有一个还不够吗?酒过三巡,师兄们就叹气,说没想到现在毕业了工作这样难找,哥儿几个到现在还没着落呢,好像你跟祝冰说过你懂招聘,能不能助师兄们一臂之力呢?
什么叫病急乱投医.呀,等发现大师兄当了真,萨舌头都大了,我哪儿知道招聘是怎么回事呢?大师兄平时也是神明智澈之辈,这是真给逼急了。
赶紧推托。这祝师兄可就不干了,说萨你不是说我们放不下架子吗?现在谁还要架子啊,眼看着毕业分配快截止了,死马当活马医,你要真有路子,就给帮帮忙吧。堂堂祝大哥都自称死马了,可算凄惨。问题是萨哪儿有什么路子呢?转念一想,这师兄卖得成卖不成再说,卖得出去是积德,卖不出去将来卖自己的时候总有点儿经验不是?一咬牙,行,师兄,反正成不成的也少不了什么,是吧?祝冰点头:“对,你就把我当一车货吧,卖给谁都成。”
既然有这句话我就放心了。怎么下手呢?也就在这一瞬间,忽然灵光乍现,想起在白颐路上看见过一块招牌,写着“诚聘……”,当时还看了一眼,因为那个公司的牌子蛮大,好像叫“华夏”什么的,要知道我们炎黄子孙的老祖宗就是华夏族,一家伙把十几亿华人都包进去了,这样的公司能小吗?
壮着胆子把这件事儿托出来了,祝师兄算是细致,问我:“那招聘的要什么条件?”我说:“咱们去了看看不就知道啦?”
真要动手了,需要什么准备呢?兄弟思前想后,让师兄到团委开出一介绍信——有拿着介绍信应聘的吗?招聘又和团委有什么关系呢?这不怪我们出新鲜的,谁也没干过嘛。
于是师兄弟二人披挂整齐直奔白颐路,师兄们很够意思,居然给我们找来两辆锃光瓦亮的自行车来——后来听说那天系里虞老师两口子满院找他们的车,希望是和此事无关。祝大哥特意借了一条领带,跟相亲似的。
到得那家公司门口,广告还在,我们两个就像看文件一样研究起来。
正在看着,身边一辆面的停下,走出一个穿中山装的胖子来,那胖子到了写字楼门口,忽然回头看看我们,沉吟了一下,很和气地走过来,问:“你们两位同志是来应聘的吗?”
我回头看看冰兄,只见这位平时动不动就把死人侃得满街跑的师兄张了张嘴,脸色忽然转为潮红,咽口唾沫,又变得雪白,就是说不出一句话来。
事不关己,我还算比他稍好点儿,对这和气的胖子点点头,道:“是的,我们是××大学的。”
那胖子哈腰一搓手,变魔术般地拿出一张名片来,道:“重点大学啊,难得,难得,太好了,我们上去谈好吗?”
名片上写的是“华夏××公司驻京办事处主任王爱科”——这位先生的名字真是令人感动,那年头卖导弹的还挣不过卖茶叶蛋的,此人居然以“爱科”作名字,了不起啊,所以我至今还记得此公的名字,无法忘怀。
我把名片递给祝冰。还没进门,就和人..家主任撞上了!祝大哥脸色便有些发绿。我赶紧拉拉他,心说师兄你要变火鸡也不用现在就变啊,还没到圣诞节呢,转过头来对王主任道:“抱歉,我们没有名片。倒不是我比他强多少,主要是没有心理负担。”
王主任一点头,连声道:“我知道,我知道,你们大学的知识分子不讲究这个。说着就把我们往里面让。”
穿大堂,上电梯三楼,就是华夏公司的办事处了。平心而论,我曾经以为这公司敢称“华夏”,至少要占半个楼吧,结果呢,只不过是两三个写字间,门口居然还堆着大大小小的纸箱。王主任推开门,递过钱包,叫一个正打字的秘书上街买几瓶汽水来,就招呼我们坐下,笑嘻嘻地问:“请问两位都是来应聘的吗?”
祝冰扶一扶眼镜,神态优雅地答道(我后来问他,你怎么突然缓过来了?祝大哥说,我看见他掏钱包的时候兜里票的钥匙的一大堆,跟图书馆看门大爷似的,当时就不紧张了):“我是来应聘的,这位……他看看我,大概心里也琢磨怎么安排我的身份好,然后说,这位是我们系的萨老师。”
王主任看了我一眼,说:“噢,萨老师好。”
我点点头,没说什么——可怜兄弟我那年还不到二十啊,虽说晒得黑点儿……
也没有简历,王主任只看了看介绍信和师兄的毕业证,两个人就谈了起来。王主任问问师兄的情况,随后又介绍一下公司。原来,这公司是西北一个省区在北京的贸易公司(公司名字里面带了一个夏字,就有这个省区的名字隐在里面,倒是和炎黄华夏子孙的含义无关),在京经营的药材内销外销,土特产品生意极好,便想把北京的办事处升格为分公司,这样就需要招聘管理人才。渐渐地你一言我一语,师兄不紧张了,不觉间那一表人才的感觉又找了出来。
后来我才知道,1989年初那时候,真是招聘的黄金时代,和现在相反,那是个绝对的卖方市场。大多数大学生的眼睛都盯着国家机关和部委,对于公司有些敬而远之的感觉,而国家单位的人才,又都留恋“安定”,敢于下海的只有极少数“心狠手辣”之徒。招聘单位的问题是无论你怎样开价,就是招不上人来——是啊,给你招聘去了,丢了稳定的工作,将来分房、职称、孩子入托上学一大堆事我找谁去啊。中国人民稳定了几十年,要动起来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当然,现在大家都动起来了,又成了世界闻名的跳槽大国。
两人谈得投机,王主任说声“失陪”,打了个内线电话,说“我们董事长平时不在北京,昨天正好从银川来,见一见好不好?”
祝大哥正要脸色发青,另一个写字间已经走出了一个相貌粗豪的汉子。王主任连忙介绍:“这位就是我们白董事长。”白董事长热情得很,上来就和祝大哥双手紧握,连道:“幸会幸会。”我在一旁添油加醋,介绍说这祝冰同志是我们的优秀毕业生、模范团干部云云。白董便更热情地说:“真是人才啊,才子啊。”闹得祝师兄又要变脸作芙蓉色。乘着秘书送来汽水,我听见王主任悄声道:“您总要亲自谈一下吧……”
于是白董就带了祝师兄进他的办公室去,留下我和王主任在外面看报纸。在门外只听得白董爽朗的笑声,别无他事,萨便和王主任攀谈起来。王爱科主任十分爽快,说萨老师你不知道,看小祝有些紧张啊,其实我也紧张,还真不知道招聘这事情怎样做法呢。我问:“王主任不是一直在公司里做吗?”王主任仿佛有些辩解地说:“哪里,我是××省驻京办事处的正式干部,只是借来使用,最终不能干长。”说到此处,又好像怕我误会,连忙道:“我们老了,都图个安定,你们学生可不能像我们这样啊。”
正说话间,白董已经推门出来,红光满面地说:“老王啊,安排一下,晚上我请小祝吃饭。萨老师,没有事也一起去吧。”
我正好晚上有事,只好推了,走的时候祝冰送到楼下,我问:“师兄,怎么样?面试是怎么回事?”祝冰吐了一口气,慢慢讲来,原以为这白董会考考他的外语、看看他的证书什么的,谁知白董却拿出一本大相册来,给祝师兄看,都是他和中央领导同志的合影,接着就说形势如何大好、中央如何支持等等,主要是说在公司干并不会误了前程,如做报告般说了半晌,从头到尾没问过师兄半句。祝冰只有一边点头一边喝汽水的份儿,只觉得头有点儿晕,不知怎样回话。末了,白董说这样吧,你下个月就来上班,做我的高级秘书兼老王的副主任,行吗?
我上车走的时候,祝冰踌躇满志道:“萨,大哥在这儿干得好,你将来毕业了也来吧。”
好,他倒是角色进入得快啊。
不过,第二天我再见到祝冰,却发现他脸色发紫,一副犹犹豫豫的样子。问他端的,才知道本来满心欢喜的事情,昨天这顿饭,又让他对这个职位产生了动摇。作祸的还是那位白董,三个人喝得极好,酒到酣处,师兄不免拿出功夫来,称颂了一番董事长骨格清奇、雄才伟略,那白董得意忘形,道:“小祝说得好,我是想做一番大事业的,小祝你也要注意了,对员工要像自己的子弟一样,随便打人家、睡人家,那样是办不成大事的……”
当时师兄“哈哈”一笑,酒醒之后就琢磨了,“随便打人家、睡人家”,这是个什么概念?!虽然董事长的意思是他这方面非常注意,难道说一般公司里这种事情司空见惯?这不成了土匪了吗?祝冰是典型的知识分子家庭出身,酒色不沾的老实人,董事长这段话让他想起了《红色娘子军》里的南霸天,不由得浑身发寒,越想越怕。他犹豫再三,最终还是没有去当这个副主任。
其实公司里当然不是如此情状,那位白董显然也不是这个意思。但当时信息不灵,看到公司的大门便感到神秘,更主要的是,大家潜意识里对到公司工作毕竟抱着戒惧的心理,难免多想一些。可怜白董请人吃了一席酒,买的人却放了鹞子。
不过师兄们后来对此事的评价极高,说是看明白了自己的身价,只觉得前途豁然光明,原来除了国家单位,还有如此广阔天地也。直到几年以后,见到北图阅览部工作的祝师兄,他还戏称我作“萨老师”,这也是我第一次卖人唯一的收获了。
此后,只短短一两年工夫,招聘的勾当就像雨后春笋一样蓬勃发展起来,对于招聘的流程,无论是找的还是招的,都开始心里有了底数,比如得准备几份简历,应付完了人家人事部的筛选,还要和负责的头儿过招等等。我因为差点儿卖了祝老大,不免有师兄师姐的来咨询,俨然把“萨老师”当成这方面的专家了。
这里面引以为自豪的就是萨把一位叫旭的师姐卖到中图进出口总公司当美编去了。
旭师姐可不是等闲人物,她出身美术世家,本.99lib.人极具艺术天赋,寝室的蚊帐上挂着一溜从大到小的竹编草帽,晶莹剔透,便是旭师姐自己的作品。有一天我们在她那里聚会,萨的一位师兄说想送女朋友一件礼物。旭师姐微微一笑,转到后房只几分钟工夫就托出一个小壁挂来,问:“中意否?”抬眼看时,光润的鹅黄底子上两朵茸茸的蒲公英微微点头,顶上玻璃丝的挂绳斜搭一条红线穗子,不禁人人称妙,那师兄没口子地夸奖,直惊讶几分钟里怎么做得出来。旭师姐不慌不忙地解释道:“喏,那鹅黄的底子是用我家剩下的地板革剪了一块,包着一块鞋盒盖子的硬纸板就成了型,两个蒲公英的花球是我一个旧绒线帽子的两只绒绒球,压扁了粘上去,下面用深绿色笔画出茎子,浅绿色笔画出叶子,红线穗子嘛,是过节时候用过的一个灯笼穗……”
这样的一个才女,给哪家做美编不都造化了它?可惜的是旭师姐投了几家编辑部,都一无所获。有一天我听得中图进出口总公司招聘美编,便忙去告诉师姐,旭师姐便有些怯意,不大敢去试,生怕又让人家给毙了。
萨说过啊,贩卖人口这个行当不能干,干了就上瘾,听得师姐踌躇,情不自禁地就想上手出力,便打听师姐前几次应聘的情况。旭师姐叹口气,拿了简历给我看,说面试的机会太少,好容易有一两家,也是三言两语就打发了出来,好像根本没兴趣似的。
听到此处,萨心里暗暗想到了原因。看来第一个问题是我们的专业不是培养美编的,人家看简历未必容易感兴趣。第二个啊,唉,那就是上帝弄人了,据说上帝造人总不肯十全十美。旭师姐身材高挑,面目周正,虽算不得美女,去面试本来也没有大问题,无奈这些天着急上火,小痘痘便不拘一格地钻了出来,而且灿烂不褪,弄得师姐见人就低头,信心全无。我想这下子面试的时候恐怕大大影响她的发挥,也不容易给对方留下好印象。
于是萨就和师姐绕着操场转圈,琢磨应对之道,这可不容易,因为谁也没法给人换一张面孔不是?一圈一圈走下来,萨的女朋友看见大惊,道:“你怎么连师姐都不放过啊?!”
我冤枉哦,这都是卖人成瘾造的孽。
末了萨突然开了窍,告诉师姐附耳过来,如此如此,这般这般,死马当活马治,成不成就看你的实力了啊。
三天以后,旭师姐破门而入,把一寝室男生吓得抢着抓衣服——萨,走,乐群食堂吃浇汁锅巴去,我请客!
我问:“成啦?”
师姐道:“嗨,可不是?下个月就上班啦!”
一众男生都欢呼起来,少不得,锅巴也有他们的份儿。
这是个什么招呢?说穿了一文不值。萨当时就对旭师姐说:“师姐,你的画儿那么好,在简历的第一页上画一张漫画如何?人家看咱们不是专业的所以不面试,要是看了你的画,不就马上有兴趣了?”
师姐一听感到豁然开朗,回去就对着简历加工了一番,嘿,比我想得还绝,寥寥数笔,在第一页的角上画了个梳两把小刷子的小姑娘,一副天真无邪的期待样子跃然纸上。到得面试时候,那老编辑一看旭师姐,便忙抓起简历来细看。只见那简历上的小姑娘是两个豆豆眼,再看我旭师姐也是两个豆豆眼;瞧那小姑娘一脸小痘痘,再看我旭师姐也是一脸小痘痘,老头儿哈哈大笑,一口茶水呛下去差点儿要了老命,弄得周围的人都来看新鲜。旭师姐前脚到家,决定的电话后脚就跟进来,卖师姐的买卖,就此大功告成。
等到萨面试别人的时候,看见有美眉简历上附加艺术照,不禁暗暗感慨,觉得还是没有赶上我那旭师姐的水平呢。
有人说你把师兄师姐都卖了,还提到卖过女警察是怎么回事,人民警察也是可以卖的吗?其实警察也是人对吧?既然做人贩子,警察如何卖不得?何况这还是人家男朋友求着我卖的呢。
女警察——确切地说是女警官——的男朋友是我另一位师兄,1988年北京流行一部电视剧叫做《警花出更》,十分红火,也就在那一年我的师兄和女警官建立了恋爱关系。
他们的相识颇为传奇,萨所在的大学女多男少,来结友好班的络绎不绝,自然都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我家MM也,××警官大学的弟兄们也不例外,目标就看中了我师兄那班。师兄班的大小头目本来对这个友好班不太感兴趣,因为这警官大学在团河,离城里几十里,没事儿怎么来往呢?不过圣诞节前夕,《警花出更》放得正热闹,大家一高兴就决定请警官大学的友好班来我们学校开联欢会。
问题出在负责联络的兄弟身上,电话没有打通,想着快一点和对方联系上,就自作聪明地发了个快件给人家,哪儿想到这快件的快指的是飘洋过海的快,在北京市内?平信一天就到,快件要三天!没经验啊。等快件到达警官大学的收发室,已经到吃晚饭的时间了。
几十里呢,眼看晚会就要开始,未来的警官们差点儿炸了营。要不怎么说还是人民警察神通广大呢!那班长千钧一发之际搬动了教导员,借了两辆大轿子,带了警灯一路呼啸而来,冲进我们小礼堂的时候晚会正在报幕呢。齐刷刷的几十名全副披挂的中国预备警官一起进门敬礼,那场面,那威风,就俩字儿——震了!
不幸的是震了大伙儿的警官同志们,沙场上得意,情场上却多少有些失意,此后几次活动,最终没能弄走我们一个MM,反而一不留神,把带来的一朵警花让我们师兄摘了去。
那也不奇怪,因为那日子里走红的正是“警花”而不是“警兄”啊。摘花的师兄是位情圣,这位姓桑的师姐也是凡人,怎禁得我这师兄舍死忘生地狂追。几个回合下来,到周末就经常看见桑警官来我们师兄处煎炒烹炸,仿佛小两口过家家一般让人羡慕。女警官为人和气,更厉害的是我们很快发现桑师姐是一个罕见的电脑高手。我对这一门也极感兴趣,便常常请教,一来二去,得知桑师姐的本事半是家传,她老爷子是计算机界一位响当当的硬件专家,人称“江南桑一指”,意思是老爷子出手,再大的毛病一个指头也修好了。桑师姐家学渊源,手段高超,不过人无完人,一着急说话便会走板,经常把简单的事情讲复杂了。后来我观察发现有学问的人往往如此,爱因斯坦说话就经常走板,至少在这一点上桑警官可以比肩爱大爷了。
好景不长,到分配的时候,师兄一脑门子官司地给大伙儿散烟来了。怎么回事?原来警官同志的分配和普通大学生没有什么两样,也有供需见面,不过是内部的而已。桑师姐因为师兄的关系,很希望留在北京,然而出师不利,连着谈了几个北京的派出所,师姐说话走板的毛病犯了,越着急越词不达意,生生地让几位所长给听(四声)了回来。师兄着急,忙着散烟是求兄弟们有门路的多帮着想办法,帮他把老婆卖出去呢。
留京工作那是要户口指标的,谁有那么大的神通?只能眼巴巴地看着两位苦难鸳鸯东奔西跑,几天下来,师姐没卖出去,师兄的减肥倒是大有收获。
萨那些天对此事没多在意,谁毕业的时候不是跑得跟狗似的,司空见惯了。当时我在中关村一家计算机公司兼职打点儿零工,主要精力都在挣外快上。不料有一天,却让警察找上门儿来——别紧张,警察不是来抓人贩子的,是来修计算机的。来的是交通管理局的几位警察,当年在这公司买了几十台计算机,只装了五寸磁盘驱动器,现在技术发展了,希望我们帮助加装三寸驱动器。
这本来不是大事儿,但是装上去以后不管怎么按开关,那个机器是只作不知,全无动静,急得老板团团转。主板不认设备?可主板自己也没启动反应啊。百思不得其解。
第二天警察同志又来了,一班弟兄还是没辙,人家就问,你们到底能不能修啊?
萨说您等等,我打个电话——撑不住了,忽然想起来桑师姐,怎么把这大拿给忘了?人家有桑一指撑腰呢!一个电话过去,师姐正吃饭呢,噎了一口,沉吟片刻道:“不是大毛病,八成它那电源功率太小,加了设备带不动风扇,当然启动不起来了。”
真是桑一指的闺女!我和老板一说,就换了一个新电源试试,当时风扇“呼呼”飞转,系统跑了起来,警察同志鼓掌,老板答应给所有机器换电源,皆大欢喜。
我这里换着电源,警察同志就没话找话地问我:“刚才给谁打电话啊?”
“给警察。”
“嘿,小师傅拿我们开涮啊?”
“真的,我这手艺是跟你们一师姐学的。”
警察同志们交换了一下眼色,不信的样子。一边桌子旁坐着个司机模样的老头儿说话了:“警察里面有这样的人才?哪儿的警察啊?”
我就添油加醋地讲起来,把桑师姐的神通和桑一指的传奇大抵说了,最后感慨一声:“唉,这样好的鬼才,倒没个地方要呢……”
那老头儿听着听着,眉毛忽然立棱了两下,向我要了师姐的名字,回过头来走了。
回到学校,就把这件事讲给桑师姐听,她起初是笑,笑到一半听见那老头立棱眉毛,忽然不笑了,仔细问了前因后果,支支吾吾地连夜便赶回校去了。
过了没两天,师兄和桑警官就来找我吃饭,说是谢我把桑警官卖了,过几天她到交管局信息中心报到去。嗯?萨不禁诧异。桑警官便道:“你知道那老头儿是谁?你一说他那个动作我就明白了,北京警察里说,一怕苏头儿(后来的北京市公安局长苏仲翔)拍桌摔帽;二怕刘头儿立棱眉毛,你碰上的就是刘头儿,那就是咱们刘局长啊。”
对这些警界的编制兄弟实在搞不明白,询问之下才知道那被叫做“刘头儿”的老头在北京警界极有威望,刘局长当时在领导北京市交管的电子化工程,他那儿正缺懂计算机的人才呢。所以听到我无意中的介绍,马上一纸调函把桑警官拿了去,当场考了一回。还好桑师姐这次没有嘴大,干脆利落地应付了下来,老头儿很高兴,当场就拍板要人。警校的同学都很羡慕,不知道桑警官怎么如此神通广大,居然能搭上刘头儿的关系。
皆大欢喜的结局。虽然还是没弄明白刘头儿的身份,到底觉得自己做了件好事,心里满舒坦。几年以后,有一天我看电视,又是“讲述老百姓自己的故事”,只听得记者很傻地向一位白发老者发问:“您真的这几十年从来没有因为私事儿请过假吗?请问是什么原因让您这样做的呢?”
那老者淡然道:“那是因为周总理教我这样做的。”
众肃然。
老者接着道:“从1964年到1966年,我在中南海站了三年的警卫。那三年,我印象最深的就是总理,因为总理每次回来,他的车都是走我站岗的那个门。每天他回来的时候,都是凌晨三四点钟。”记者又很傻地插话:“是吗?每天都是吗?”老者很认真地答道:“是的,只要他在北京,每天都是这个时候。可是每次过我的岗楼的时候,我一敬礼,总理都不忘了对我招招手,哎,每次他都不忘的。”老者喘了口气,接着说道:“那时候我就想,我们怎么也得像总理那样做人啊,做不了总理那样的大事儿,我就这点儿水平,那我就做个好警察……”
老者讲完,站起身来,认真地敬了一个礼,那一刻,他身上的警服仿佛与他融为了一体,灿烂无比……
轻轻关了电视。我当然记得,这就是那位看起来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刘头儿。
忽然想给桑师姐打个电话,我想说,桑师姐,把你卖到这样的人家,你真应该多谢谢我呢。
不远万里骑象来
据说明朝时候到中国留学的马来学生多骑大象来,现在的留学生虽然不用骑大象了,不远万里还是变不了的。
上学的时候,师大校园里有不少留学生。99lib?最受兄弟们欢迎的是南欧,特别是巴尔干地区的MM,因为她们身材极好又有天体习惯——当然中国方面不会允许她们在校园里光着膀子民工似的晃来晃去,但人家那是民族习惯啊。上有政策,下就有对策,巴尔干MM们看中了图书馆旧馆后面的大草坪,经常穿着比基尼去晒太阳。这个消息传开以后,图书馆旧馆的窗口座位就成了抢手货,经常有青春期的家伙们带上一瓶汽水、一本杂志到窗口发呆半个钟头的——窗口所在的阅览室的旧杂志也人气顿生。
日本的留学生和中国人差不多,但是细看下来还有差别,比如眼白清晰,肩膀宽阔,罗圈腿。日本女孩子脾气很好,对上得厅堂下得厨房的优点比 56fd." >国内女生还看重,很容易让小伙子们飘飘然。可惜的是师大日本留学生一直水平有限,缺乏魅力,普遍的评价是“小眼睛、塌鼻梁、平胸、萝卜腿”,也就没有听说过有什么轶事。日本MM们无奈,只好天不亮上天安门,看武警GG(哥哥,网络用语,下同)出操过瘾。中国人性格含蓄,在国旗班上岗的一片欢呼声中,闹得最欢的说不准倒是这帮日本女孩。
我所在的北师大的非洲留学生不多,而且大多彬彬有礼。有位兄弟为了逗女朋友一乐,跟着人家黑GG在后头学大猩猩走路,女朋友乐了,但是女朋友身后还有一非洲兄弟呢,结果闹到教务处。学校要严肃处理,倒是那被模仿的黑GG说算了,说那小子是情有可原——我要有那样漂亮的女朋友,让我学犀牛撞树都行啊。其实黑人MM皮肤细腻,性情火热,也是别有风采,我们宿舍的浙江老二就险些让个几内亚MM给残了。老二在网球场边上练大力金刚爪——这玩意儿是他祖传,听着吓人,实际上简单得很。跟我学,双手向前伸藏书网出,掌心相对,想象中间抓住一大块红烧肘子而有个人在跟你抢,你用力往回夺,这就是基本练功姿势。老二就这个姿势能和红烧肘子僵持半个钟头,脸上肌肉抽搐,半夜要看见会觉得相当吓人。
老二正练功呢,被这个认识的黑MM看到了,大概想到了她们的山魈狒狒之流,大为倾倒,一面大呼“老二”的名字,一面从后面奔过去给老二来了个拥抱。正练功的老二如何受得了这样的刺激?情浪一激,气血倒流,当时就背过去了……他师叔来给正了半个月的气才好,那些天黑MM每天提着菠萝罐头来看他,老二虽然没胆子反串奥塞罗,宿舍的兄弟们倒是大饱口福。
当时东北亚某国的留学生人数最多,一律男性,服装都很整齐,兄弟主持放录像的时候人家每次都来捧场,除了不肯买票以外一切和本国的兄弟没啥区别。后来渐渐呼朋唤友,一来就几十口子,兄弟胆小不敢得罪国际朋友,同伙的浙江老二不干了,一张票一块钱,几十口子就够给卖票的兄弟们开支了,南方人有生意脑袋没政治脑袋那是有名的,周末便从管委会借了一个小脚大妈看门。这大妈最为负责,交待清楚了,别说是外国来的,就是侏罗纪公园来的也不会放进去。大多数来蹭票的国际朋友都很快能理解,一笑了之,但个别兄弟不干了,要找负责的,浙江老二便出去和该国的朋友们在门口台阶上开座谈会。老二有办法,二话不说就开始大谈该国的伟大领袖,直到散场——这时候哪个国际朋友还敢说咱们不侃我们领袖了,让我们看《野战排》吧……
从此以后,也就不来了。
过把瘾就死
萨上大学时已经是80年代后期,这个时候虽然改革开放东风渐来,但当初万人大搜捕、西坝河活捉苏联特务的故事还并不陌生。长期排外观念影响下,要说我的同学里面,对洋人畏如蛇蝎的,那也不是少数。有位河北老弟就是逢洋必反,熄灯以后常常抒发豪情,他的理想是把电线杆和麦当劳一起扒掉,即便同是左派,也要和人家辩论,试图证明马克思主义的根源不是马克思而是中国龚自珍思想的滥觞。
这种沙文主义的观点把所有人都推向了他的对立面,以至于舌战之余,隔壁一位心理系的神秘主义信徒推论他恐怕是某位义和团的大师兄不幸转世。
今天和远在伦敦的“大师兄”通电话,说起当年的趣事依然情趣盎然。
上世纪80年代后期学生的思想自由奔放,怎样极端的都不算珍禽异兽。
我的朋友老鬼同志(取“老想当鬼子”的缩写)是另一个极端,第一次碰到这兄弟的时候,他正在向墙上挂的那谁表决心呢,要求自己四年以内做到不说中国话,不穿中国衣,不吃中国饭,不谈中国姑娘……吓了我一大跳,后来才明白这小子倒不是不爱国,而是要为自己将来出国做好充 5206." >分的精神物质准备。
他也的确下了苦功夫,大学四年,这小子的英语在同学中是最好的——大学英语好的基本都是女生,他一个带把儿的独占鳌头不知要多付出几许汗水,英文打字熟练得惊人,据说是写简历练出来的——只女朋友找了个本国的,英雄难过美人关。
不过他没有在大学里就跳到常春藤去,那时候还不兴这个,兴的是找个好单位派出国。
这厮条件太好,又是北京的,没户口问题,英语又好得一塌糊涂,膀大腰圆敢闯敢干,毕业分配最好的一个单位就是他的,而且和他的理想极为接近,那就是——中国远洋航运总公司。
结果,毕业后两个月,萨当时在饭店给人拉门拉腻了找老同学喝酒,人家告诉我:“老鬼同志出国了。”
羡慕,好小子,有志者事竟成。
又过了两个月,坐公共汽车去远郊县,路上比较颠簸,有一个人就趴在窗口对着外边呕吐,吐得窗玻璃上一道一道的。冷眼一看,吓了一跳:“哎,这不是我们老鬼吗?”
老鬼不是出国了吗?心里犹豫着上前招呼,可不是他是谁?!但见此公面色枯黄,瞪着一双死鱼眼,在他女朋友的扶持下,颤巍巍地和我“Hi”了一声。
他女朋友说是到远郊区找一个老中医,给他治病去。
下了车,我也不办事了,先找个地方和老鬼叙旧吧——我有太多的问题要问了,这国怎么出成这样了?莫非这小子在外头花差花差给人家拿了?那年头中国还没有艾滋病的概念,只琢磨他会不会是让老外给打了。
时间还早,我们就找了个地方吃点东西,说话聊天,加上他女朋友插嘴,这才弄明白了来龙去脉。
敢情老鬼和我们大多数朋友一样,大学毕业都不屑把自己当螺丝钉,而是把自己当一棵葱的,到单位在中枢工作,敬业得很,三下两下就给上边写了十几条改进意见。老大看了笑眯眯没说什么,过几天对老鬼说:“想不想出国锻炼一下啊?我们这儿有押船任务出去,不过您这样的大学生押船有点儿杀鸡用牛刀啊……”
一听出国,老鬼那根神经马上被挑起来了,满口地答应,喜出望外外加感恩戴德啊。
这兄弟有点儿二百五的猛劲儿,就这么着,连目的地什么样儿也没打听..,老鬼套了几千美金就上了船,打听下来才知道这船是去南美的。
然后就出国啊,就像鱼入大海、鸭入平湖的感觉啊。
出——国——国——国——
还没出国门呢,我们老鬼就开始吐了,他这才发现自己是一晕船的鸭子。老鬼自己也纳闷:这也没浪啊,我怎么就吐呢?船往前开,过第一岛链正赶上个台风的尾巴,巨浪滔天!
要说初次出海难免吐一吐,人家水手告诉他不要紧,吐吐就好了。无奈这小子偏偏违反自然规律,只有越吐越厉害,没半点儿收敛。后来发现老鬼同志是有一种罕见的前庭器官综合症,那是怎么锻炼也没用的。大浪大吐大恶心,小浪小吐小恶心,没浪不吐从心里往外恶心……
于是,老鬼半道上就改做了虔诚的教徒,什么教?不知道,玉皇大帝观世音菩萨,真主上帝孙悟空大仙,帮帮忙,让这船快靠岸吧!!!
这没办法,上帝造太平洋的时候没考虑前庭综合症的人,愣是几千公里找不着一个停船的地界儿,而中远公司也根本不可能为了他让万吨轮换航向找个港口停两天。
海上什么也没有,好容易过波利尼西亚群岛碰上几个划独木舟的,拿椰子龟壳来换东西,老鬼挣出来给人一卷美元想买椰子,扁鼻子的老哥脑袋一晃说“No,No,这东西我们那儿没法用”——敢情当地土人还是以物易物时代,没有货币概念呢。老水手早有经验,都是带着香烟方便面换纪念品,老鬼是有钱也没法花啊。
晃啊晃,晃了二十多天,终于船长说了,第二天到达目的地,入港上岸。老鬼说听到这个消息差点儿哭出来啊。
不是没哭出来吗?老天大概想让他真正哭出来,免得憋着生病,第二天一早,船长忽然召集大家开会,严肃地宣布:“上岸取消。”
啊?
原来这个××国日前爆发了未遂的军事政变,政府军正在搜捕叛乱分子。
就有老海员表示:“那我们离出事的地方远点儿,港口周围逛逛不行吗?”
“不行。”船长说:“据说这次叛乱背后有亚洲某国的背景,现在政府军是全市戒严,看见黄面孔就开枪打!”
保命要紧啊,于是99lib.,老鬼眼巴巴地看着踏踏实实的美洲大地,看得比哥伦布还心酸,最后是连一步也没踏上去,就又晃悠着回来了……
返航的路上,他说:“倒也不是太痛苦,反正最后几天也半休克了。”
后来老鬼才知道,他们老大另有用意,当时正做干部考察调整,他的十几条意见给上边或者对立面看了,多少会是个不稳定因素,你不是爱出国吗?好,送你完成心愿吧。他回来的时候,老大的地位已经很巩固,可以虚心纳谏了。
但老鬼就惨了,在船上延误治疗,症状加重,回来怎么治都没有效果,医生嘱咐他不能坐船,不能坐飞机……
老鬼急了:“靠,不能坐飞机,不能坐船,我要出国呀!”大夫想想,对他说:“这也不妨碍出国,改个方向就成,您去苏联?要不,朝鲜也行……”
这不,这次他就和女朋友拜访名医,看看能不能治好呢。
是不是有那样一句歌词?“生为一只鸟,却有恐高症……”
前几天联系,这兄弟还在中远坐办公室呢,每天上班骑自行车20bbr>?分钟,也不会吐,也不会恶心,英语还是那样呱呱叫。
我就想起来美利坚合众国有一位伟大的黑人人权运动领袖,马丁·路德·金大师说过的那段话:
I have a dream……
我们办公室的“大销售”们
刚到外企工作的时候,有点儿紧张,不知道这里边都是哪路神仙,怎样地神通。观察了一番以后,慢慢就有了感觉,这些兄弟里面,端的不乏妙人。比如我们办公室的销售们。
在外企,销售永远是核心,因为他们直接为公司创造利益。而大家一般的看法,销售人员都是嘴尖皮厚、狡诈万端、见缝就能插针的家伙。以兄弟的观察,其实满不是那么回事。大多数销售都是心地宽厚、善于体贴别人的好同志。
兄弟曾写过一篇关于酒道的文章,里边有位醉眼矇眬的大销售当翻译,外商讲自己的,他翻译自有一套,把两边都抹得流光水滑,服服帖帖。这位是我们北京办公室最早的销售阿南,清华毕业,现在到加拿大去了。阿南的特点是幽默风趣,客户都忍不住被他感染,生活上也是这样。
比如,他生了个儿子,叫做南博文,中文说起来就挺好听。可巧兄弟对日本史感兴趣,就说:“南大哥这儿子到日本一定‘镇’,明摆着有日本首相伊藤博文啊!”
他一乐,说:“不是,你读读看。”
“南-博-文,Number One!”
好嘛,这孩子一个名字三国都吃得开哦。
公司早年业务少,就阿南一位销售,那时候很快乐,业务上有阿南和另一位赵老大罩着,两个人一清华、一北大,一活泼、一儒雅,上上下下都很放心。
阿南是销售中比较“正常”的那种,那个时候也不太讲究销售技巧。他熟悉技术,跑起来勤快,人又幽默有趣,业..务便做得不错。
但业务发展起来,人手就不够了,陆续来了几位,让我们见识了什么叫职业销售。几位老大威震八方,后来公司亚洲区都知道了我们北京办公室销售里有四大金刚。
这四位的性格特点完全不同,但是以兄弟看来,有一个共同点——都有一双鬼眼。
怎么叫鬼眼呢?让我一个一个分析。
第一位,黑洞眼谈判大帅Elsa。
这位Elsa小藏书网姐,大概从生下来就是职业销售,学的这一行,做的这一行,20多年早已成精,可以称为销售中的学院派大师。
Elsa相貌长得非常真诚,让人一看即生信任之感。但细看之下,便会发现此女长了一双“黑洞眼”。
黑洞啊,听说过吗?天文学上一切东西,太阳月亮哈雷彗星,连光都能让它给吸了,就是没东西能逃出来……黑洞眼说起来就是眼睛这心灵的窗户练到了只收不发的地步,无论开怀大笑还是真诚劝酒,看进她眼睛里就是一句歌词,一无所有……让你完全无法捉摸她的喜怒哀乐。仔细想想还有点儿毛骨悚然的感觉。
第二位,复眼全能大师老王。
王先生是复眼。他是退伍军人,在美国工作9年,进公司时55,可尝遍了人生百态。因此,他的眼睛和那位黑洞眼完全相反,你和他谈话,一眼看上去他眼睛里什么感触都有,欢快、陶醉、厌倦、愤怒、关心、淡泊……种种交织在一起,就是不知道该怎么理解。其实老王为人十分诚恳厚道,只是到商务谈判的时候就如同一把妖刀,成为对方十分捉摸不定的一个人物。
看老王的眼睛,总是觉得像看万花筒——晕。
第三位,月牙眼魅力大师吴润发。
吴润发——因为他长得像发哥周润发——英俊潇洒很精神的,我们到中国电信谈判,有MM专门从楼上跑下来看此人风采。但是此公是性情中人,不善掩饰,喜怒哀乐都可以从眼睛中看出,这个对于商务来说未必是好事。于是他就利用了和发哥相貌相近的特点……
发哥什么特点?
不让大伙儿费脑筋了,一边一块疙瘩肉,笑起来两眼像月牙啊。
于是,一谈判,这位就笑,一笑眼睛就眯起来如同弯弯月牙。
那么,里面有什么,想看也看不见了。
第四位,勾魂眼招商大师司徒躁狂。
司徒先生30多岁,是四大金刚里面最年轻的。此公虽然活泼,却并非真的躁狂。萨写文章说过从石家庄开车回北京,有位大销售讲笑话弄得司机跟打了兴奋剂似的,就是此人。和我们一块儿回来的有一位精神科大夫,给他一个诊断:轻度躁狂。从此落下这个名字。
他来得最晚,前面三位的眼睛已经够瞧了,我们想,这家伙眼睛上还能变什么花样呢?
结果,见面才发现这家伙是个金鱼眼,细看之下大吃一惊——这家伙的眼神居然是一勾一勾的。厉害啊!前面三位都是消极防御,这位老兄是主动进攻型的。后来一上场面发现,客户碰上他,常常是没看明白他想什么,自己已经全招了……
再后来发现,几个大销售里头,数他的太太最漂亮。
难怪!
说起来销售威风凛凛、每天饭局,实际上和他们谈谈,每人有一本难念的经。司徒躁狂就和我谈过:“销售过的是什么日子呢?就是每天里痛苦啊痛苦啊痛苦,直到客户签了单。嘿,轻松啊!轻松五分钟,然后再接着痛苦……”
想想也真是这么回事。
于是招收销售也就越发地严格,一定要心理素质极佳,胆大心细,杀人不眨眼之徒才可以跻身其间。
我当年那位大老板就是特别重视员工的自信心。
结果他就招上来一个特别自信的销售,还是个漂亮得出格的长腿MM——漂亮得出格大伙儿不是没见过,难得的是这位有良好的心理素质。据说当时我们老板给她看Q,就是每年的销售限额——这玩意儿连老王都嘬牙花。这MM连眼皮都没眨,静静地问:“我要是超一倍完成了,给什么奖励?”
哇,老板惊了啊——哦,写错了,好像老板是骡子或者马似的——这样的人不用我用谁啊?!
第一次见面回来,吴润发说:“这新来的姐们儿不寻常,那双眼,我就是看不明白。”
我有同感,怎么看,怎么和我们不一样,哪儿不一样,就没想明白。
第一次开销售会,最大的那一单,我们都觉得没戏了。
长腿MM脸色冷冷,一把拿过来,说:“我直接和他们主任谈,我们以前有交情。”
哇,大伙儿惊啊!——得,连我自己也绕进去了——老少销售们无不崇拜啊!
下个星期一,大家伙儿找一圈儿没见长腿MM,到老板那儿一看,只见这位老大坐在那儿,正发呆呢。
我们就想上去问问。
还没等问呢,就看见一个保安走过来,问老板:“安定医院的大夫问,现在可以把人带走了吗?”
哇——
面试阿拉伯王子
有一阵子,波斯湾那边儿火花儿不断,今天炸了公共汽车,明天围殴法塔赫,只要看国际新闻,总不免满眼阿拉伯大胡子,不由得也想凑个热闹,想起面试一位阿拉伯老兄的事儿来。
那还是在北京诺基亚公司当个小头目的时候,有一天部门秘书小范拿了一张简历,神秘兮兮地问我:“阿萨,你们部门招人啊?”等萨给了她个肯定的答复,她便递过来,问外国人你们要吗?
老外上我这个小庙儿来?那时候世面见得少,萨吓了一跳。
赶紧拿过那东西来细看,烫金的信笺像请柬,上面嵌张辉煌大照,一位络腮胡子的阿拉伯兄弟,瞪着纯真无邪的大眼睛定定地看着萨。上面还签着潇洒的中文毛笔字:赛义德。要说诺基亚的外国工程师不在少数,但基本都是从国外transfer过来的。本地招聘,也就是留学生打工当秘书的水准,要当工程师的,这是第一号,还是一位穿大袍的,狼群里蹦出个豹子来,真是新鲜事儿。
略一看此公经历,老实说,当时萨就觉得九成九不能要他,因为他的专业是语言文学,和IT毫无关系。不过,一来好奇心重,二来荐头的面子大——小范可是我们这儿数一数二的PLMM(漂亮妹妹),萨某还是恭恭敬敬地收下,顺便请小范中午吃饭,让她说说这位阿拉伯老兄的故事。
吃饭拉上了人事部的老李,他也对这件事颇有兴趣,国人爱瞎起哄的性格弱点暴露无遗。
这位赛义德来自中东某产油国,小范业余学法语,发现班上出了这么一位“萨拉丁”,此人白袍,包头,写起字来如鬼画符,与中文英文都格格不入。每次上课第一排正中傲然一bbr>..坐,旁若无人,老师提问,他总是派头十足把手一摆,也不知道他是明白呢,还是不明白,几次以后老师干脆不问他了。小范好奇,有意无意地帮他做点事,比如上课帮着翻译几句,一来二去,发现他其实挺随和,有时候还带来阿拉伯的画报,虽然看不懂,倒也新颖别致。有一天小范提公司招聘的事,他便问招不招外国人,偏偏小范狮子大张口,告诉他百无禁忌,第二天就收到这张烫金的宝贝。怎么样?无论如何给人家一个面试机会吧,当然,成不成的再说……
怎么办?我和老李一商量,先不和大老板说了,我们两个见他一次,算是满足好奇心,也算给小范一个安慰奖。人事部的胖秘书打了电话过去,通知面试的日期以后,一脑门子官司地来找老李:“你们最好自己再联系一下,没见过这样的……”
我们俩觉得新鲜,等电话一通,就明白了。那边的电话录音是中文的:赛义德王子殿下现在不在……
王子?!我们俩急吼吼地就把小范揪过来了,这傻丫头吞吞吐吐地说:“那哥们儿好像真的是个王子,他应聘IT就因为从小家庭教师一直教他电脑。当然,也许他是吹牛……”
My God!
后来我们.
才知道,这赛义德真的是个王子。
当然,覆水难收,不一会儿,一个操着奇特口音的电话打进来,对我们说王子殿下决定接受我们的面试,地点在……时间是……
啊,谁面试谁啊?
不过,好奇心驱使我们将此事进行到底,尤其是茶余饭后芬兰的大老板也听到了这件事,饶有兴趣地让我们面试以后给他个报告。骑虎难下了。我们决定破一次规矩,上门面试。这对诺基亚来说,实在是空前绝后。
面试很正规,我们甚至准备了模型,准备当场让他做局域网的方案。
不幸的是我们的预计和现实相差太大。
等我们按时沿着西三环到达那座地平线上的饭店,走进王子殿下金碧辉煌的套间的时候,老李和我都明白了,这小子雇我们还差不多!一位着白色红bbr>条格头巾、穿西装的中年男子请我们入内,用带着口音古怪但流利的中文告诉我们,他是王子殿下的秘书,王子殿下现在外出了,请在外间稍等。
这是个经过改造了的套间,波斯地毯厚得陷人脚背,墙上是漂亮的挂毯,房间里并没有想象中的牛羊肉味道。酒店的服务员给我们送上咖啡和小点心。这,这是面试?
云里雾里我便和秘书老爷聊了起来,原来他是埃及人,海湾国家的大部分高级职员都是埃及人,因为埃及人的教育素质高,但是国家穷。他在中国留学四年,回国找不到工作,就应聘了赛义德殿下的秘书,回到中国。现在日子过得称心如意。王子殿下何时回来?秘书老爷两手一摊:“因沙拉(真主知道)。”
聊了足有一个小时,殿下回来了,另有一位秘书给他开门,显然,这也是埃及的朋友了。坐在沙发上的秘书老爷蹦起来躬在门边。我和老李站起来面对这位王子加潜在的网络工程师,犹豫不决,一时不知道鞠躬好呢,还是敬礼。还好,赛义德殿下已经很友好地伸手来握手了。细看此人,只见此公面庞丰腴,两眼闪光,鼻梁很高,面庞的凸凹感十分强烈。头巾闪闪烁烁,显是掺了金丝的好东西。
赛义德殿下招呼我们坐下,然后通过秘书很有礼貌地问我们:“有何贵干呢?”
有何贵干?!
我们说明来意,王子殿下优雅地一挥手,秘书就撤下了点心和咖啡,换上来的是水果——葡萄。我咳嗽一下,按部就班,用英语请赛义德殿下介绍一下自己。
殿下听明白了,可他不自我介绍,而是对着秘书“哇哇”地说了一番,那秘书回手从里间拿出一盘录像带,就着电视讲解起来:××原来是一个荒凉的地方,只有贝都因人偶尔到这里来贩卖骆驼和羊奶……伟大的××埃米尔借真主之手取出地下的黑金,从此建立了现代化的国家……秘书不时停住画面,用中文给我们讲解带有空调的大清真寺、用人造蒸馏水浇灌的棕榈花园。啊?原来是对他祖国的介绍啊。
录像演了20分钟,王子殿下微笑着注视我们,意思是:满意吗?
那么您的计算机技术水平怎样呢?
秘书给王子殿下打开电脑,只见他两手左右开弓,输入一串不知所云的符号以后,出现了一个总算还带着微软标志的Windows,开窗口,关窗口,然后,完了。
您对网络了解多少?
点开IE,打开一页阿拉伯语的Yahoo。完了。
就是这些?
点开一个文件夹,里面出现一串游戏的图标……我和老李赶紧示意,不用演示了。
看我们脸色不太对,那个埃及秘书微微一笑,用语速非常快的中文说道:“王子殿下的课程都是自己决定的,只有他喜欢的才学,老师是没有资格安排课程的。”
我们决定问最后一个问题:“您要怎样的待遇呢?”
王子殿下没明白,说了几次,明白了。自己跑到里屋去,拿出一大堆录像带来,亲自放给我们看,让秘书翻译,这个是我在老家的宫殿,这个是我的法拉利跑车,这个是我的法国游艇……
没有哪家公司能养得起这样的工程师,这是养祖宗啊。为了尽快结束面试,老李用一个多余的问题打断了殿下的精彩解说:“假如您到我们这里工作,什么时候能开始呢?”
没回答我们已经猜出答案了,只见他两手向上,眼睛一翻:“因——沙拉。”
在回去的路上,我和老李都半天没说话,地下的黑金可以改变人的生活。可是能改变的又有几多呢?嘴上叼着银勺子落地的阿拉伯老兄哦,学了这多年的语言文学,怎么没有听见您讲一句非阿拉伯语呢?看来简历上那潇洒的“赛义德”,恐怕也出于埃及秘书之手吧。
和老李总结了一下,面试的结论是:以后有机会,会和您联系。
我们也不认为王子殿下会失望,大概这样的面试不过是他生活的一个调剂,一个老外在异国他乡也挺寂寞的……
野生动物园的故事
1.马鹿逃亡和狗熊吃大葱
马鹿,是一种性情活泼的动物,据说,还是个游泳好手,但是这种温顺的草食动物有的时候也会给人带来亏本五位数的麻烦。
萨一个朋友在华中一个大城市帮人家搞了个野生动物园,说起艰辛来一言难尽,艰辛以外还出了不少笑话。
先是狗熊扒车跑出去了,这兄弟上街以后左顾右盼,看准目标,闯进一家肉食铺子,一边把店老板吓得几乎疯掉,一边自顾自香肠火腿吃了个肚儿圆。抓回来,没几天第二头熊又爬车顶上跑出去了,还是去同一家地方暴撮一场——大概第一头狗熊记住了肉食铺子的门牌,和熊兄弟们通报过了。
接着就是表演狮子吃小牛,结果牛把狮子顶了,还要请外国兽医,花钱不少。换了豹子吧,三下两下把牛干掉,记者又不干了,写了文章登在报纸上,说他们搞残忍娱乐,差点儿把公园给封了。
马鹿的故事也是其中一个。
那年发大水,鹿苑里外成了个大水洼子。
邻近的老乡可高兴了,都猫在园子外边等着。
等谁呢?
等马鹿。
这园子里养了不少鹿,发大水都往坡上躲。只有马鹿例外,这家伙贪玩还会水,凫起水来如履平地,三下两下就游出围栏去了,看都看不住。
放心,对面老乡早就等着呢,大网子一撒,不费吹灰之力就把鹿鹿活捉过去。
鹿鹿呢,也绝少反抗,乖乖地让他们捉——它有经验了。
要是以为老乡是要抓鹿鹿去开荤就太小瞧老区人民了,确实有人偷吃过跑出去的蟒蛇,让动物园“串通”黑白两道抓过,以后就没人干这个傻事了。
这边刚刚发现丢了鹿,那边老乡就用手扶拖拉机给送回来了。
按照园子的规定,跑丢了的大动物送回来,要付五百块钱给人家,老乡是光明正大地发财。
开始动物园还挺感激,后来就发现不对了。
这边刚把鹿放回去,一转眼第二辆车又来了,络绎不绝啊。鹿,确实是自己跑出去的,人家送来也符合规定,不付钱都不行。
等“买鹿钱”交到五位数,动物园就坐不住了。
这件事问马鹿是审不出来的,它每次回来在手扶拖拉机上都坐得规规矩矩,大瞪着两只黑亮的大眼睛,做出一副纯真无邪的模样。当然,向它了解情况,结果都是一问三不知,金口难开——也是,这马鹿要是开口,园长得吓出个好歹来。
后来就派人到老乡那儿埋伏,终于发现了秘密。
敢情老乡们抓住马鹿,并不马上送回动物园,而是先把马鹿带到村里,美美地吃一顿芝麻饼,然后再送回去……
得了甜头的马鹿,就天天往外跑。
从那以后,直到大水退下去,园子里的马鹿统统失去了行动自由,有几头长得像马鹿的非洲花鹿也稀里糊涂被关了起来——没办法,它们自己说不清嘛!——真是城门失火,殃及池鹿。
不过人家说,大水不退之前,那村儿的大哥大嫂,老在水洼子对面探头探脑,偶尔过来个狍子都兴奋得很。
可惜,狍子凫水没有马鹿那么专业,而且显然马鹿和狍子还有语言障碍,没告诉过它关于芝麻饼子的事,所以这狍子只是看着人家发愣。
生生地断了老乡的财源啊。
除了马鹿有故事,这动物园的狗熊也挺传奇。那家伙智商高,最初前后两只扒车出去洗劫肉铺子,闹得旅游车外加设电网,算没有这种事了;可是,有一回熊园网子底下破了个口,狗熊就钻出来了,这回它没有外出,而是进了动物园餐厅的厨房……
狗熊进厨房,当然不会是自己做熊掌大餐。它堵了一个大师傅在里面。这狗熊是个雌的,有点儿害羞,所以就很文静地看着大师傅,欲语还休?。
大师傅让它看得发毛,战战兢兢从冰箱里拿了几块排骨出来,意思是算我孝敬熊姑奶奶的,你吃完赶紧走吧,咱餐厅晚上还得营业呢,你在这儿算怎么回事啊。
那狗熊美滋滋地吃完了,还在原地坐着。大师傅头更大了,他动,狗熊也动;他不动,狗熊却就地拉了一大泡熊粪,意思是——这地方是我的了。别的大师傅打电话求援,可是人和狗熊都在屋里,人家没法下手啊。过了一会儿狗熊又盯着他看,大师傅只好又找出一块圆火腿来。
最后什么都吃完了狗熊还盯着他,绝望中大师傅一着急就把一捆大葱递过去了。这可坏了,狗熊一吃口味不对,马上就忘了大师傅的好处,“嗷”一声站起来了。还好,这时候麻醉师隔着窗户开了枪……
2.跳舞的长颈鹿
前番说到野生动物园里马鹿和狗熊的故事,那么我那位朋友在园子里是干什么的呢?
他是大夫,北京农业大学兽医兽药专业毕业的,说白了,兽医——后来升成了副园长,或许是治病救兽的时候软硬兼施,民主选举升上来的?那也是,哪头动物敢不投他的票,怕难逃“自然死亡”的命运。据他说动物园里最经常自然死亡的动物就是野猪,尤其是那种肥美的猪崽子。兽医的权力有多大,大家能琢磨出点儿啥来了。
给动物治病可不容易,好多时候人家不配合啊。比如,他就讲过一个例子,“病人”是长颈鹿。
话说狗熊出去吃馆子那档事儿过后没几天,就有人报告来了,说长颈鹿在湖边上跳舞。
长颈鹿可是这动物园的拳头王牌,狮子狗熊说是野生放养,实际上地盘儿有限,和它们真正野生的环境还是不同,就是个扩大了的笼子,总是缺少些“野生”的感觉。而长颈鹿就不同,那是真正的放养。园子里头有个湖,周围是大片的绿地,一群长颈鹿,还有斑马在湖边草地上自由自在地奔驰,这种场面从旅游车里望出去,总是能让游客“哇”一声的。
但是,今天的事儿新鲜,园长本人干动物饲养十几年了,还从没听说长颈鹿会跳舞呢。大伙儿赶紧出去一看,可不是,一头长颈鹿在那儿摇头晃脑,抬腿晃臀,跳得正欢呢,还是迪斯科!
这要搁古代可不得了。长颈鹿是什么啊?按照日本人的考证,那玩意儿就是中国古代传说中的祥瑞之兽——“麒麟”。现在日本人管长颈鹿还叫麒麟呢。咱老祖宗讲究一个祥瑞兆头,武王伐纣的时候“商羊舞而石燕飞”,要是大清朝的时候麒麟跳舞,那是要报告皇上的……
估计园长当时未必没有给北京打个电报的想法。可惜,我这位朋友马上就把这种美好的感觉给搅了。
他说,不对,这长颈鹿不是跳舞,是耳朵发炎了啊。照他说,这虽然是第一次看到,但以前的医疗教学片里可见过。长颈鹿耳朵发炎多半是寄生虫,因为耳朵痛痒,它只能甩脑袋,蹦蹦跳跳,同时试图用前腿去拨弄——它又不会用耳挖勺——所以看上去活像跳舞。
一头长颈鹿从非洲运过来,加上各种支出,价值超过30万元。园长告诉兽医全力治好,不然,“嘿嘿”,咱们这儿可不是国家单位。
兽医朋友倒也不紧张,他们就开着饲养车去长颈鹿那边了。
所谓长颈鹿的饲养车,是带铁栅栏的卡车,顶上有长杆,长杆上吊篮子,里面放些树叶、嫩枝、水果之类的,给长颈鹿补充营养。没有这个,园子里的树用不了几天就都成李冬宝了,所以说所谓的野生动物园,只不过是让动物过得自在,动物园的饲养员,还得该干嘛干嘛。
这一次他们加了半篮子苹果和菠萝片。
那跳舞的长颈鹿也顾不得耳朵了,跑过来聚餐。
我这位朋友就用一个望远镜检查长颈鹿的耳朵。为什么用望远镜?这长颈鹿身高六米多,他们园子管理处有一座四层小楼,长颈鹿没事儿就把脑袋伸进三层的阳台往里看新鲜,不用望远镜怎么检查呢?他很快判断这长颈鹿左边耳朵发炎。
确诊了就有办法。他们用刷子给长颈鹿刷耳朵,用一个长管吸了消炎药粉,用泵往长颈鹿的耳朵上喷。
长颈鹿反抗吗?
不反抗。
这东西听话得很。我的兽医朋友说,哺乳动物,特别是大动物,比如大象、马都是有人情味的,而且智力很高。比如大象脚上扎了刺,你给它拔刺上药,乖得很,可以把药箱挂在象鼻子上,它就乖乖抬着大肥脚让你收拾,疼也绝不踢你。你一招手,伸鼻子就把药箱递过来,比园长的小秘还懂事呢。大象的喜怒哀乐都能看出来,长颈鹿的缺点是没表情——没办法,天生的史泰龙脸,但是它知道你在给它治病,乖乖地让你折腾,也是没有半点儿反抗。
但是接着他们就要做长颈鹿不能理解的事情了。
兽医朋友发现这长颈鹿的耳朵后面已经肿起了一个包——不好,化脓了。需要注射抗生素。
给动物打针可不轻松。
它不理解啊,我耳朵疼你打我屁股干嘛?
你说,怎么给它解释呢?
干脆就不解释。
兽医对付长颈鹿的注射器是进口特制的。它有三个特点:第一,穿透力强,装药量大,40厘米长的针头,要是给人打,瘦点儿的就扎透了,这是因为长颈鹿皮厚,体重大,药少了不管用。第二,一打上就会自动加压给药,这是因为长颈鹿和其他动物不一样,您要是用一般的注射器,不但药水压不进去,注射器还会被弹回来——长颈鹿正常血压300,是地地道道的高血压,奇怪的是它从来没有脑中风或者冠心病,这样高的血压,使肌肉注射也变得不容易。第三,注射完毕,很容易甩脱。这是为了防止动物乱碰乱撞,把针头折断在肌肉里。
给大象和河马用的也是这种注射器,要是犀牛——我那朋友好像没说过……
怎么打针呢?这位兽医当时扛起一台火箭炮一样的发射器,对着长颈鹿的屁股一扣扳机,药筒就打出去了……
干嘛这样“野蛮”呢?
没办法,长颈鹿的屁股在地面三米之上,伸手都够不着,只能发射来打针了。
另外,你趴到长颈鹿屁股上给它打针,那可是和阎王爷打麻将——赌命啊。长颈鹿在自然界武器有二:第一是脑袋,坚硬无比,像铁锤一样,是“内战”争风吃醋的家伙。第二是铁蹄,形容说像凿子,是“外战”自卫的兵器。看过非洲探险纪录片,里面有两次长颈鹿打败狮子的镜头,一次是一脚下去,狮子就瞎了一只眼;另一次是一脚“凿”在狮子肚皮上,那狮子绕着大树“滴溜溜”转三圈,趴下不动了,第二天就死亡——肠子给踢断了。要是兽医从后面给它打针,挨上一蹄子可不是玩的。
抓住它给它打针呢?也不行。这东西胆子小,一旦受惊过度,甚至会死亡的。
所以,要用弹射的发射器。
那长颈鹿挨了一针就蹦跳起来,向前直冲出去,他们就在后面开车跟着,干吗?捡注射器啊。
长颈鹿跑起来非常奇特,因为它是一顺边,北京人叫顺拐,王小波叫拉顺,还考证古代埃及人走路都是顺拐,会不会是学长颈鹿的……
过了几天,兽医朋友看到这长颈鹿恢复正常了,还有点儿担心和它结仇,就随着车去看看。
别说,这长颈鹿倒是性情蛮好,该吃吃,该喝喝,但也分明认得他,一看见这兄弟在车上,吃东西的时候就很警觉,一直把屁股藏在别的长颈鹿后面……
3.动物专家“兄弟我”的另类思维
野生动物园开办的时候,那位出资的也就是灵机一动,等办起来,才发现它有很多和普通动物园不一样的地方。这位老板有胆有识,不会就学,从北京请来专家给大家讲应该怎么办野生动物园。
专家们水平不一,但旁征博引,无一不让人大长见识。有的主意很好,比如开辟一部分温顺动物与游人亲密接触,单是动物饲料一个星期日就能进账三四万,老板高兴得管他叫大哥;可有的主意就……
有一天,从北京来了个留学英国的博士,不久被谐称为“兄弟我”,因为当时放电视剧 href='2619/im'>《围城》,里面一位督学总是强调“兄弟我在英国的时候”。这位博士的主张就颇为奇特。
他坚定地主张动物混养——野生环境下动物是分着住的么?只有动物混养,才能够让观众感到野生的气氛。
那位老板自己是高中毕业,所以对博士尊敬得不得了,但是要他把老虎和羚羊养到一块儿他绝对不能接受,一头羚羊七八万,这个代价他赔不起。—— 8fd9." >这就是博士先生的建议,他说这样羚羊才能机敏灵活,再现野性…….99lib.
可是博士说的又有道理,于是老板就和博士商量,咱们分阶段怎么样?
博士其实也是一赵括,没有实践经验,很热情地说“好啊好啊,咱们计划计划”。
第一步,在老虎的领地里放进飞禽。
挺成功,老虎看看半天里乱飞的鹦鹉鸽子,觉得和自己没多大关系——它不会上树,也没吃过这玩意儿吧——要是猫,那可就……
相安无事。
第二步,长颈鹿和斑马合养。
挺成功,都是草食动物,本来在非洲就是邻居,关系挺好的,斑马吃草,长颈鹿吃树叶,虽然双方不怎么交流吧,看着也挺和睦。
相安无事。
第三步就让老板挠头了。
博士说要在鹿苑里放狮子。
大伙儿开会谈起来都嘬牙花。
“把狮子和鹿关在一块儿,这非留过学的脑袋想不出来。”动物园的老板龇牙咧嘴地说。
英国博士“兄弟我”具体的建议是把一对儿狮子放进鹿苑里,也就是和梅花鹿、马鹿养在一起,还赌咒发誓说不会有危险,老板想了半天不敢动手实施。最后,“兄弟我”说这样吧,在鹿苑里隔离一个小区,先试验一下。
老板想了想,一咬牙,大不了大家吃三天鹿肉:“行,要光是试验,您就干吧。”
于是就隔出一块儿,也不敢太小了,八卦阵还有个生门呢,那鹿也得有个逃命的地方吧。大概三四百平方米吧,中间有一段小河。放进去两头梅花鹿,三头马鹿,一头狍子。最后,放进一对儿非洲狮。
谁说老板没文化就没心眼儿啊,这马鹿长着大犄角不好对付,那梅花鹿腿长机警,可狍子就不灵了,傻狍子傻狍子嘛,他的如意算盘精得很,万一博士的脑子有问题,那倒霉的肯定是狍子,狍子才多少钱一头啊?要死的赶集都能买着,要活的也不过三千五,把博士一个月的补助一扣,正好。当然,狮子也得配合,要是狮子挑肥拣瘦,老板就赔大发了。
把狮子放进去,表面上没什么动静,其实园子里如临大敌,麻醉师、兽医各就各位,就等着万一有事亡“鹿”补牢呢。
狮子会怎么表现呢?有民工在旁边开始打赌,看狮子先吃哪个了。
倒霉的是狍子还是梅花鹿?
谁也不是。
狮子进了苑,河边找个树荫的地方,舒舒服服地就卧下来了,母狮子枕在公狮子腰上,两口子静静地看着鹿鹿们,目光炯炯,眼神清澈而平静。
那鹿是挺紧张。按理说鹿和狮子八竿子打不着,谁也没见过谁,但梅花鹿一看就明白这张着大嘴尾巴上挂毛笔的东西来者不善,“噌”一下子躲到小河对面去了,离狮子越远越好。马鹿好像没什么反应,实际上,懂行的能看出来,马鹿的耳朵已经竖起来,鼻孔变大,呼吸加速,那是做好战斗准备了。只有狍子傻乎乎的,站在小河边喝水看新鲜,让大伙儿替它捏一把冷汗。
整整一天,狮子有的时候沿着小河遛遛,大多数的时候打哈欠趴着看鹿,跟牧羊狗似的。
相安无事!
以后,一连几天,连梅花鹿都敢凑近了,只有狮子开饭的时候,鹿们远远躲开,其他的时候大家和平相处,就像邻居一样。
显然,“兄弟我”又成功了。
于是,“兄弟我”就给大家上了一堂课,题目是《动物的性格》,说得挺有意思的,咱就把记得的转述写下来,让大家也看看。
照他的说法,狮子其实是一种性格相当温和的动物,威严但并不好斗。古代罗马的美第奇家族喜欢玩猛兽大战,其中狮子老虎搏斗的记录不少,里面狮子大多数败北。然而,“兄弟我”在英国的时候,查阅伦敦动物园的记录,发现动物园狮子老虎也有交手,那就胜负参半,全看双方谁的力气大了。这是怎么回事呢?“兄弟我”的看法是,狮子不好斗,所以罗马时代的记录里,所谓狮子败北,多半是狮子没兴趣打,“弃权”了,而罗马人看不懂罢了。
自然界的狮子,只有在饥饿的时候才会去猎食.99lib?,而且捕食后吃饱了就走——当然有的时候也抢别人的猎物。所以,它虽然肉食,却不残忍。只要不饿,很少主动去攻击其他动物,并不难和其他草食动物和平相处。而且,它的捕食采取追击,也比较光明正大。敢于把狮子和鹿养在一起,是有理论依据的。
老虎就不一样,老虎捕猎是“袭击”,善于埋伏,而且吃不了的猎物要埋起来以后吃,因此,老虎比狮子的性格要阴暗一些,而且凶狠。但是从袭击的技术上,老虎登峰造极,它的利爪一挥有几百公斤爆发力,可以把野牛的颅骨打碎,其凶猛可见一斑。
而豹子就走向极端了。一般人认为豹子是大型猛兽,其实豹子很少比人大的。但是此物生性残忍好杀,可以说只要进入它视野的猎物都是目标。豹子夜间活动,“为杀而杀”的冷血倾向严重,对于猎物都是先喝血,再吃肉,剩下的藏起来以后作干粮。非洲的探险家曾经发现豹子袭杀比它大五六倍的大猩猩!豹子和饲养员也难相处,不容易建立感情,说不准什么时候会出问题。
按照性格来说,“兄弟我”的看法,动物世界和人类世界并列,那狮子的性格是君王,老虎是职业军人,豹子呢,是华丽的忍者。当然,还有其他动物也可以列进来,比如大象是绅士,狗熊是腐败官员,鸵鸟是花痴,河马是黑社会老大,黑猩猩是流氓……
说到这儿,“兄弟我”还提醒大伙儿,就像人一样,这动物的外表和内心也往往是不一致的,比如大猩猩,看着凶猛,其实性格温顺,吃素,还挺聪明。有的动物,看着可爱,实际上相当危险。“兄弟我”说这里边最危险的莫过于三种——河马、黑猩猩和大熊猫。
河马,草食,长相憨厚身材肥胖,就像相信多数大胖子都是好脾气一样,我们不由自主地认为河马应该是一种可爱的动物。实际上正好相反,您看动物园的河马好像很喜欢打哈欠,上当啦,那不是打哈欠,是河马亮出獠牙显威风呢!在非洲,人们认为狮子猎豹还不算对人最有威胁的动物,对人最有威胁的,恰恰是这个短腿的大胖子。别忘了蒋门神也是大胖子,这河马在动物界就是蒋门神一类的土豪恶霸,黑社会老大。
为什么说它是黑社会老大呢?
“兄弟我”介绍,这河马性格暴烈,尤其对地盘看得极重,如果误入它的领地,即便是大象也会遭到它的疯狂进攻。加上那一口匕首般的长牙,刺上谁都是三刀六洞,倒真是活像黑帮的做法。非洲的大型河流基本被河马“分段占领”了,这有好处,就是河马在的地方把水草都吃光了,河水干净,没了河马,那河道不久就会淤塞;但是也有坏处,那就是河马拒绝一切外来势力,包括英国人的汽艇都有被它一口咬掉半边的。直到今天非洲人过河,还是宁愿选择夜间而不是白天,因为河马和黑社会老大一样,夜生活丰富,每天晚上上岸开Party,所以夜里过河安全得多。饲养员对河马要非常小心,一定不能被他认为是入侵者,否则,不用咬,想象一个两吨多的大胖子朝您狂奔而来……您最好祈祷不是在胡同里碰上它。
萨相信“兄弟我”说得没错,上网一查,河马伤人厉害的是2003年12月29日,咬死一个到非洲旅游的英国新娘辛普森女士。
至于黑猩猩,大多数人和它的交往是从马戏团开始的。表面上看这家伙的基因和人接近到98%,而且竟然能够制造和使用工具——它能够修整草棍当钓竿捉白蚁吃。这个手艺一直没被人当回事儿,后来有个科学家自己试验了一次,才发现做这玩意儿还真要巧手儿才行(要不您也试试?晚上回家一身蚂蚁可别怪我)。但是,这个动物王国的智者,却有着恶劣的品质,可以说,简直就是人类劣根性的体现。有报道,在非洲发现黑猩猩偷取婴儿吃掉的,原因是环境破坏、性格变异云云。实际上这是人们对黑猩猩缺少了解。美女科学家珍妮·古多尔和黑猩猩一起生活了40年,她的报告证明黑猩猩从来就有吃婴的恶习,不但袭击人类村庄偷吃婴儿,而且自己群里也袭击母黑猩猩以夺取其婴儿来食用。黑猩猩干这件事的时候会使用各种阴谋诡计,比如调开母猩猩的注意力而后下手,就像人类干坏事的时候一样。所以古多尔有了自己的孩子总是很小心把房子锁起来,以免被黑猩猩偷去吃了。假如就是这个,还可以说是一种动物本性,黑猩猩还有一个恶习,就是经常主动攻击人类,即便是成了它的朋友也一样。这是因为黑猩猩的社会里,都是通过主动攻击对方来确立自己地位的,黑猩猩攻击人,就是提醒你:我才是老大!
这样就让我想起了某些爱好暴力的家伙。而“兄弟我”讲过,相貌凶暴的大猩猩反而不会主动进攻,还从来没有大猩猩伤害人类的案例被证实过呢。
最后一个就是熊猫了。
其实熊猫是比较冤枉的。因为熊猫平时性情温和,动作笨拙,喜欢玩耍,对饲养员颇为依赖,加上相貌可爱,从来都是动物园里受人欢迎的家伙。补充几句,熊猫的性格妙不可言,“兄弟我”起家就是陪美国人在卧龙考察熊猫,那里有个养殖中心,给病弱的熊猫提供食宿(好像还不用刷卡)。但美国人对熊猫们住的单间非常不满,认为缺少娱乐设施,是“熊猫监狱”。这个在80年代初的中国颇不好理解,那时候人能吃饱都不容易呢,还考虑熊猫的精神健康?在美国人的建议下,他们把一头熊猫放出来了,结果这个小胖子高兴得很,跑到门口的草坡上,抱着脑袋就骨碌下去,然后再跑上来,再骨碌下去,玩得不亦乐乎。观者为之动容。考察人员为了获取熊猫的数据,设置陷阱,里面放上烤羊肉,当天就有收获。落入陷阱的熊猫双手抱头,十分凄惨的样子,令人同情。量取身高体重血压挂标志牌之类以后,便放它走路。第二天来陷阱这儿再看,啊,好高的效率,又一头啊,于是身高、体重……哎哟,怎么这个带牌儿了?原来还是昨天那个,小可怜儿不长记性。“兄弟我”他们感慨一番让它走路,这天的数据只好作废。第三天,哎,它又掉进去了!大家终于明白,这小子不是笨,是吃烤羊肉吃上瘾啦,摔一下算什么?反正有人救我出去。大家都挠头,总不能以后天天研究这一头吧?太VIP了。最后考察队只好换地方挖陷阱,这熊猫就天天找,双方捉迷藏的斗智进行了好长时间。
但是熊猫也相当危险,它的可爱让人全无防范,甚至可以抱着照相,所以一旦突然扑来令人致伤,伤者无不大呼冤枉而且莫名其妙。
后来有人证明,熊猫伤人,多是在一种迷惘状态下发生的,它自己甚至意识不到,这和太阳月亮还有些关系。
古龙小说里头有个熊姥姥,每到月圆就要杀人,因为月圆让她疯狂。动物在太阳黑子或者月亮潮汐作用下,情绪也要发生变化,反映到熊猫身上,就是有的时候会引发“返祖现象”。假如有人告诉我某人上网到半夜会仰天长号,那我不会怀疑,因为人有的时候也会有返祖现象的。而熊猫返祖就更可怕了。
因为熊猫的祖宗可是肉食兽!它是因为太笨拙了,抓不住猎物,才改了吃竹子的。尽管笨拙,猛兽那种野性总是有的,因此,在天象出现某种变化的时候,熊猫便会忽然意识朦胧(这种淳朴的家伙很容易意识朦胧的,可见教育的重要性),仿佛回到了远古猛犸祖先的“光荣时代”,突然给人来一家伙……
因此,建议您再去看熊猫的时候,先请教一下天文馆。
4.“齐天大圣”斗猛虎
言归正传,这狮子和鹿群共养的计划后来被实现了,但是进鹿苑要单收费,还要有很多警告,比如不许打闪光灯,不许大声喧哗——惊动狮子是非常危险的!——其实这都是老板的炒作,狮子就是那个性子,你就是放枪,它也不会找鹿鹿的麻烦,也许它在心里还当自己是鹿鹿的老大哥呢。结果好奇心起,观者如潮,草地上狮子在晒太阳,鹿鹿在喝水,长颈鹿在悠游,看的人都觉得感受很深。
当然,老板的钱袋子更鼓了,这也是他最高兴的。
让钱一烧,老板就不安分了。“兄弟我”回北京以后,老板继续和几个兄弟自己琢磨进一步的“科学试验”。他们一琢磨,咱们不懂专业,玩狮子风险大了些,但是只要是碰不着面的动物,大概都可以混养吧,比如山羊和海豹。
这老板是说干就干的人,大伙儿也觉得挺合理,哎,别说,这个挺成功的,海豹不吃山羊,山羊也不睬海豹。但是没多久山羊就得风湿病了,只能算半个成功。
老板说那咱们接着来,你们看猴子和老虎能不能养一块儿呢?
有哪个拍马屁的奸徒就夸啊:“高,实在是高!您看,老虎跟猫学本事,就差一门上树,这猴子躲在树上,双方应该互不干涉。而且‘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有这个典故,咱们要是试验成功了,肯定有看点。全国的动物园,还没有这么干的呢。”
那老板也是最近比较顺利——人比较顺利的时候对奸人就缺乏免疫力——好!巴掌一拍,咱们就当这个先驱!那个奸人则被任命为这项试验的负责人。
我那朋友当时也没觉得不妥,一切都挺符合逻辑的嘛,也没听说自然界有老虎吃猴子,当然更没有猴子吃老虎这种事了。当然一切还要按照顺序来,在猛兽苑里划出一块有树的地方,搭上双层笼网作为实验区,内部试养。
先是把猴子放进去,那里有几十棵粗壮的古树,为了避免猴子下地被老虎伤害,距离比较远的树之间还拉上了铁索桥或者绳梯。猴子用的是海南岛新运来的猕猴,一共十只,其中有一头特别强壮的,是这群猴子的王,外号“齐天大圣”。猴子们到了新地方,那场面只有 href='2202/im'>《西游记》能够形容。“一个个抢盆夺碗,占灶争床,搬过来,移过去,正是猴性顽劣,再无一个宁时,只搬得力倦神疲方止。”
等它们安顿下来,老板和奸人就开始实施“放虎计划”了。园子里原有的两头孟加拉虎颇为温顺,这时则被冠以“猛虎”的招牌,放了进去。一时间群猴哑声,众猿股觫,前两天闹闹嚷嚷的实验区变得安静异常。猴子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不敢喧哗,乖乖地待在树顶,偶尔探头看看,只要老虎转过脸来,立刻缩回去。
动物园的管理人员也如临大敌,同样是麻醉师、兽医枕戈待旦,小心观察。
老虎很平静,对猴子没有什么反应。
第二天,开会讨论,负责的奸人提出两点认识:第一,初步看,老虎和猴子互不侵犯,和平共处是成功了。第二,猴子可能因害怕不能正常进食,要在笼网上部开口,建立高空食物输送通道。这两点,得到了大家共同的赞成。会后,大家还一起去参观一下,看到猴子们已经不那样紧张了,在树上相互“叽叽咕咕”地交流体会,胆子大的还敢在树间悠来荡去了。而老虎则在树下吃拨发的澳大利亚牛肉,悠闲自得。老板让管工程的想想,高空通道喂猴子香蕉水果,能不能让游客来给喂食——他已经开始琢磨生财之道了。
第三天平静无事。
第四天,就有了点儿变化。下午我那朋友正给梅花鹿称体重呢,忽听实验区方向虎啸连连。
这老虎好久没这样叫了,他赶紧放下手中的活儿,跑过去一看,已经有好几个人在瞧热闹呢。敢情猴子和老虎打起来了。
但是这个打属于一边倒的战争。谁占优势呢?
猴子。
这些“弼马温”看了三天,觉得这穿条纹皮袄的大猫也没什么了不起,于是就从最初的害怕转为开始放松了。猴子是调皮捣蛋的大王,它放松了,也就是要捣乱了。中午吃饭,“齐天大圣”带头,猴子们开始把吃剩的果核、花生皮朝老虎的脑袋上乱扔——别说,还真挺准——两头老虎被闹得不得安宁,于是虎啸示威,情急之下雄虎朝树上扑去,可惜水平太差,抓挠了半天,只能在原地发威,却上不得半步。见到老虎“黔驴技穷”,猴子们更得意了,果核乱飞中还夹上了树枝树杈,老虎抵挡不住,夹着尾巴跑开,不敢在树下停留了。
老板也来看,有人说这个老虎受气也不好吧。老板说那怕什么,这两头老虎就是太懒,多叫几嗓子有利于吸引观众,再说,老虎让猴子给打趴了,天下还真少有这样的笑话。窝囊废啊,他摇摇头,回办公室数钱去了。
如是又过了两天,老虎吃食喝水都要看猴子的眼色,只好夹着尾巴做人,一副可怜巴巴又无可奈何的样子。“弼马温”们气焰嚣张,甚嚣尘上,有一棵大松树上面的松塔更成了它们的好武器。
有几个对动物有经验的就说,这样恐怕要出事。当然,主要是担心老虎的健康受损,所以想等老板兴致不那么浓厚了,再和他商量把这个实验停掉算了。
没等他们提,实验区就出了事。
那个星期的最后一天,我那朋友刚吃完中午饭,正要午睡,就听到一阵喧哗,几位饲养员蜂拥而来。惊讶中看时,却见其中一人怀里还抱着一个,正是“弼马温”里的老大——“齐天大圣”。
他赶紧上来检查,心里已经明白肯定是猴子和老虎的战争升级了,而且猴子吃了大亏。
听完众人七嘴八舌的解释,方知事情的经过原来是这样的:
经过一个星期的折腾,两头老虎已经威风尽失,不敢到大树下头溜达了,早晨起来就缩在实验区的一个角上、太阳地里晒着打瞌睡。
于是猴子们就没的玩了,扔松塔也打不着,双方气氛一时颇为平静。
但是到了中午,值班的管理员忽然发现一个奇特的现象——猴子下树了!
他开始还以为猴子是下地找食,等看到“齐天大圣”悄没声地摸过去,才明白这猴子是去逗弄老虎。
说时迟,那时快,那“齐天大圣”抄到雄虎的背后,捉起老虎的尾巴就拉。
天,猴子恐怕从没学过“老虎屁股摸不得”这句俗语,你欺负老虎是因为在树上,下了树老虎会怕你?
那老虎感到尾巴被揪,一声怒吼,翻身就扑,快如电闪。
“齐天大圣”本来已经转身逃开,但是没想到老虎这么个快法,不等它反应,已经被雄虎一掌??打飞。远远在后面跟着的群猴顿时作鸟兽散,“嗷嗷”惨叫着往树上爬。这“齐天大圣”一声惨叫,仗着身子骨结实爬起来手脚并用就往树上逃,一抬头,那雌虎已经截断了它的去路,狂啸一声猛扑过来。
“齐天大圣”这个时候可就惨了,当时吓得定在当地,屎尿齐流。
千钧一发之际,管理员大声叫喊,呼喝两头老虎的名字。两头老虎毕竟是从小养大的,服从性比较强,虽然占了上风,听到主人召唤,还是刹住了脚步。
乘这个机会,“齐天大圣”连滚带爬地蹿上了树,全身颤抖,叫的声音凄厉惨烈,令人心悸。
大伙儿也都听见了虎啸猿啼,但都以为又是猴子逗老虎玩,没当回事,哪想到打得这样激烈?
管理员一报告,老板等人就都跑去了,再看,那威风一时的“齐天大圣”此时已经气息奄奄,蜷缩在树上摇摇欲坠了。老板顿足,叫人赶紧去救,管理员用绳网从上面垂下来,才把“齐天大圣”吊出来抢救,猴子们都是眼睛瞪得溜圆看着这恐怖一幕,而老虎则在下面发出低沉的吼声示威。
“齐天大圣”最终没有抢救过来……
老板和奸人都蔫头耷拉脑的,这个实验以失败告终。但是老虎走了以后,一连几天,猴子们都不敢下地活动。
我那朋友说还有一件有意思的事情。那就是“齐天大圣”死了以后,检查身上无一伤口,浑不知它因何而死。老板下令解剖。切开胸部腹部,内脏都很完好,没有受伤的地方。
等打开颅骨才明白,脑干异常充血,一片鲜红。
这猴子死于过度紧张造成的脑溢血。
“生生给吓死的。”兽医朋友叹了口气说。
动物园的猩猩跑了之后
引子 一只懒猴引发的……
某次回北京,席上有一位动物园的老饲养员,于是忍不住和人家谈谈动物。
说到自己养的这帮刺儿头,这位老大一个劲儿地摇脑袋,说这些家伙啊,没有一个省油的灯。没事儿就跟你斗智斗勇。别以为人比动物智商高,这人呢,要上班,要提级,要政治学习,他分心啊。哪儿像动物,一天到晚没别的事儿,就专门儿琢磨怎么给饲养员找事儿,还持之以恒,连懒猴这种看着老实得不能再老实的主儿,都能给你找麻烦。
懒猴?萨一愣。
一打听,还真没听错。动物园开始饲养懒猴的那一年,大约因为这东西总是懒洋洋的样子让饲养员忽略了它是攀登能手,没几天就有一只懒猴顺着树干爬到笼顶,掏了个窟窿跑了。懒猴是国家一级保护的珍贵动物,它跑了,饲养员的责任就很大。而让饲养员更为恼火的是,居然栽在这种平常看着傻乎乎的家伙手里,哪怕是让狗熊给耍了呢……
这懒猴跑了以后就没回来,倒霉的饲养员食不甘味整整一个星期。好在一个星期以后终于有人发现了“逃犯”,将其锁拿归案。这时候大家才发现,原来的担心实在多余,完全是出于对这种动物习性的不了解——这懒猴跑了一个星期,总共跑出去的距离还不到一百米,按懒猴的习性,这个速度已经可以算拼老命了。
还真有点儿意思,萨想想忍不住问:“这样的事儿,怎么没在新闻里头见过呢?”
那位苦笑了一下还没答话,旁边一位记者说话了:人家动物园不支持报道这类事儿,说是老报道跑了这个跑了那个的,这动物园的形象难免有点儿那啥……
忽然想起来,我认识一民警就曾在紫竹院抓过非洲蟒。心说,看来咱门口这动物园一片祥和的,这么些年跑过的动物恐怕不会太少,肯定不只个把懒猴的,有没有跑过更大的动物呢?想着就问了出来。
“狗熊?!不,那玩意儿倒没跑出来过,它出来我们就该‘进去’了。”动物园的老大把脑袋晃得跟拨浪鼓似的。北京话“进去”有特殊的意思,属于“进炮局胡同看守所”的简称,想想人家这话有道理,真要有一狗熊顺着白颐路跑中关村来,抓个把动物园饲养员进看守所还算是轻的!
“不过”,可能觉得自己的语气有点儿生硬,这位又找补了一句:猩猩倒跑出来过一回……
哎,兄弟的兴趣,一下就给钩起来了。
1.把小梅叫来
应该说,一般情况下动物园的猩猩不具备跑出去的条件。动物园第一批安装摄像头的笼舍就有猩猩馆,且谁都知道这厮头脑灵活,动作敏捷,属于重点盯防对象。这有人注意和没人注意大不相同,您看足球场上再好的前锋,搁俩后卫盯着,他也难有作为。所以平时动物园的猩猩要想干点儿什么比马鹿、狗熊难度大多了。
其实,猩猩属于类人猿,智商和情商很高,住久了对饲养员和动物园都有感情,闹事儿也讲究个小错不断,大错不犯。这就是猿和猴不一样的地方了。咱动物园的非洲狒狒有一项传统集体体育项目,就是拆假山上的石头或者兽舍的砖头,然后几只狒狒叠罗汉举起来,砸展厅的玻璃。齐心协力,配合默契。每年总务科都得为这事儿准备预算。狒狒换了几代,只要还有它能拆的东西,这项目就屡教不改,怎么惩处都不行。相比起来,人家猩猩就从来不干这惹人嫌、招人恨的事情。猩猩馆的玻璃,理论上说,实际是禁不住它奋力一踹的,但人家猩猩从没砸过玻璃,最多照着饲养员扔个苹果核啥的“调戏”一下。它知道饲养员不能跟它一个畜生计较。同样,与饲养员斗智斗勇,猩猩和猴子的区别,就在它的智力足够掌握分寸。
这回猩猩出事儿,就发生在一个有点儿特殊的时候——串笼。
所谓串笼,是动物园的一个专用术语,指的是为了让动物搬家,给它换个临时的笼子住住。有时,一些珍贵的动物运到地方去巡展,就得串笼。串笼的方法也不复杂,把新旧两个笼子的门对起来卡死,打开笼门,然后或威逼,或利诱,让动物进去,再把门一关就算完工。如果是巡展,把新的笼子拉上火车就运走了。
这一次呢,也是要巡展,送一头猩猩去河北某地展出。动物园的饲养员就准备给它串笼。
问题是,猩猩和其他动物不太一样,与马克思所说人类进入阶级社会才产生私有制的理论相悖,它还没进化到人的水平就对私有财产意识明确了。我的就是我的,猩猩笼子里的毯子、笼箱除了饲养员谁都不让动,否则不用一个馒头也能引发出血案。
在它心里,这笼子也是它家的而不是动物园的。给它串笼,从来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而且,猩猩属于极为珍贵的保护动物,想让它进到新笼子里去,又不能动用暴力——也不单是因为它珍贵,这东西感情丰富记性好,不像犀牛、河马皮糙肉厚反应迟钝,你要打它一下,过一个星期了它都能眼泪汪汪地举着大毛胳膊跟队长、园长告状,不扣你奖金不罢休。所以,要赶它串笼,会大大影响猩猩和饲养员之间的感情。
至于吓唬,人家猩猩在森林里老虎、豹子什么没见过,你能吓住它?!
威逼不行,就只能利诱了。饲养员采用的方法是在要串的笼子里头放上它爱吃的香蕉、桔子,试图骗它进去。
我们暂且叫这猩猩“红毛”吧。
这一招要是对付猴子,估计不会有问题。但是猩猩的智商可比猴子高多了。红毛斜眼看看,就明白了:这帮两只脚的家伙又在挖坑让我跳。
得,你们挖吧,跳不跳的,可是我的事儿。
于是,红毛钻进串笼里去吃香蕉,却总是小心翼翼地留一支后“手”在外面,而且握住笼格上的铁丝,以免无意间出现大意失荆州的千古遗恨。这下麻烦了,猩猩比关云长警惕性还高,香蕉吃得津津有味,就是不肯全身进去。
怎么办?它不把那个爪子收回去,关不上笼门啊。总不能送一个三只手的猩猩去人家兄弟动物园吧,那还不让人家保卫科给赶出来?结果,一个多钟头了都不能把事儿办了,组长来了。这组长到底是有经验的,看这情景挠挠脑袋,明白不出绝招不行。便叫一个饲养员:去,把小梅(化名)叫来。
小梅,是动物园最漂亮的女饲养员之一,早年红毛刚来的时候,就是归她饲养的。
2.红毛“越狱”了
猩猩和美女放在一块儿,很容易让人产生某种联想。这倒不是平白产生的印象。在我国和非洲的古代传说中,猩猩的形象都有点儿好色。非洲人传说黑猩猩会到农庄掳掠妇女,并有绘画为证;我大学一个仡佬族同学说他们家乡女孩子都用青布盘头,因为猩猩喜欢袭击长发的女孩子,这样打扮可以让猩猩看不到女子的长发。
这可有点儿邪门儿,因为我国其实并不出产猩猩——金庸先生让华山上跑出猩猩来是怎么回事儿?这并不奇怪,他还能让甘肃人养大象( href='2181/im'>《神雕侠侣》之万兽山庄)呢!
上一次去北京动物园,也曾亲眼见到一头有名的“流氓猴”,此君是一头豚尾猴,因为一见到漂亮的女性就引吭高歌作满脸陶醉状而著称,其形象都上了中央电视台的节目。不过,实地考察的结果是此猴男女不分,只要是穿漂亮花衣裳的它都感兴趣。
这一次,红毛不肯串笼叫小梅来,难道是要饲养员“色诱”猩猩?这当然是无稽之谈了,猩猩好色实属传说,并无确凿的证据。新加坡动物园的饲养记录表明,相对于美女而言,猩猩还是对本族的异性更感兴趣。之所以叫小梅来,就是红毛从小是小梅带着长大的。灵长类动物恋旧,对饲养员有深厚的感情。
北京动物园的许艳梅老师带我们参观动物园的时候,就曾经展示过这样一个场景:当她走进一头长臂猿的笼子时,那头长臂猿猛地冲了上来,一下子蹦到她的背上,用力抓她的肩膀。这个动作之凶猛,几乎让我们这些没有经验的访客开始呼救了。而它接下来的动作却是一个转身,轻柔地坐在许老师的腿上,乖乖地等待许老师给捋毛了。整个过程中她都若无其事。她解释说,这长臂猿最初的动作,意思无非是,你怎么这么长时间都不来看我呀!
“那是它想我了。”许老师给长臂猿捋着毛说。所以,当动物不肯配合工作的时候,把它最早的饲养员找来,往往会产生特殊的效果。
果然,小梅一来,红毛立刻就顺从起来,和小梅“哼哼哑哑”地交流着,高高兴兴地串了笼。有人回忆:当时红毛还给了小梅一根香蕉。后来我想想应该是口误,小梅给了红毛一根香蕉才比较正常。
看看红毛进了笼子,小梅和其他几个饲养员聊了几句,就告辞了。
一切似乎都很顺利,但是,当工作人员开始把红毛的笼子推走的时候,却出事儿了。
原来,红毛看到小梅来了,久别重逢,满心欢喜。乖乖地换了笼子,是讨小梅的喜欢。小梅走了,它也没当回事,以为她好容易来一次,出去还会回来,总不会不要自己了。没想到,老半天小梅没回来不说,这几个两只脚的家伙还要把自己的笼子推走,很明显自己是上当了啊!
红毛上当了,红毛很生气!红毛生气了,后果很严重。
瞬间,几个工作人员忽然觉得笼子剧烈地晃动起来,停手一看不禁大吃一惊:红毛用力一拉,拇指粗的笼格竟被它轻易地掰了开来!接着,红毛把笼格向两边一拉,从笼子里钻了出来。出了笼子,四脚着地,顺着大门就出去了。
大家这才反应过来:啊!不好!红毛“越狱”了!有人翻腕一看手表,糟糕,现在可是营业时间啊。
3.猩猩逛街
红毛能够掰开铁笼越狱而逃,并不是奇怪的事情。
大型类人猿由于体重的原因在地面活动较多,离开了树栖生活,与虎豹等天敌交锋的机会大大增加。经过长期的生存竞争,生存至今的大型类人猿大多孔武有力,并懂得依靠集体的力量御敌,是丛林中的强者。试验发现,性情温和的大猩猩可以轻易拗弯一根直径16毫米的铁棍。
还有一部分类人猿有向肉食动物发展的趋.t>势。珍尼·古道尔在对黑猩猩的研究中发现,这些人类的近亲在饮食爱好上和老萨颇有相似之处,那就是无肉不欢。当然,古道尔也证实黑猩猩的生活习惯和老萨有很多不同的地方,例如黑猩猩没有饮酒的习惯,而老萨每天睡觉前都得喝点儿啥,黑猩猩已经具备在树上搭窝的能力,不会像老萨一样满地乱刨。为了满足口腹之欲,黑猩猩经常捕杀狒狒等小型兽类来开荤。而2003年在扎伊尔确证的黑猩猩大型地面亚种比利猿,更具备强大的攻击性,它们的犬齿和裂齿都很发达,甚至合伙袭击肉食猛兽。科学家目睹它们能吃掉豹子,而当地土人则干脆把它们叫做“吃狮子的猿”。
猩猩的体型介于大猩猩和黑猩猩之间,一般情况下性情温和,不过也是力大无穷之辈。平时它居住的笼舍比较牢固,虽然红毛冒死搞打砸抢或许也能跑出来,但可能性比较小。串笼时候给猩猩用的笼子比较轻便,就像马路上的人行横道一样,属于一种象征性的威慑。猩猩智商和情商高,通常不会冒犯这种双方默认的规则。想不到的是,一向理智的红毛这次因为见不到小梅,精神受了刺激,不守规矩了,居然打破了长期的默契。饲养员们一时还真有些反应不过来。
越狱的红毛四脚着地冲出门去。游览区的游人看见好好的路上忽然出来一个猩猩,表情可想而知。
根据饲养员们分析,这红毛越狱,目的性十分明确,就是去追赶小梅。有些饲养员还给这家伙找理由:这一出门巡展就不定几个月,暂时回不来,红毛手里那几支深发展和泰山实业的股票是抛是进,它得跟小梅作个交待。
要真有这个能耐,红毛就不用在动物园待着了,直接在建外SOHO找个办公室上班好喽。
反正,红毛是跑了。饲养员们愣了一下以后,立刻做出了正确的反应:快,追啊!
追是追,大家本来是给猩猩串笼的,手里没带什么武器,不敢追太近了,也就是一个跟踪追击,若即若离的架势,不然红毛要不讲理跟你比划比划,饲养员还真没冼东妹那两下子。
这时候队长也被惊动了,赶紧打电话叫兽医带麻醉枪来,然后也跟着跑了出来——这话形容得不太好,好像队长也跟猩猩似的。
出门一看,这架势可好看,整个一个一路纵队——最前头是猩猩红毛,一边走一边找地往前跑;紧跟着的是红毛的饲养员,一边跟一边温言劝慰,徒劳地试图唤起红毛的理智返回笼子(红毛没理他,是啊,换我我也不回去);再后面是组长带着几个闲杂人员,一边跟着一边劝阻游人不要靠近,最后才是队长。
游人?游人倒没有多少惊恐,看见这么多饲养员跟着,还以为跟人家遛狗似的,动物园在遛猩猩呢。许多游人驻足观看,倒是没有谁有胆子上去和红毛交流,但也想不到后面这一帮饲养员都是摆设,这时候如果红毛突然掉头冲回来,那乐儿可就大了。
红毛沿着大道跑了一段,跳到路旁边一块花圃里嗅了嗅,然后蹦到一个卖冰棍的推车前头。卖冰棍的一愣——爷,您不是圈禁着吗?怎么这就出来了?红毛没理他,又跑到长臂猿笼子前头冲里边瞅,弄得里边长臂猿也一愣——嘿,每天都是人来看我,今儿连猩猩也来了,这什么世道啊!
事后分析,红毛可能是根据气味决定路线的,因为它和小梅从猩猩馆出来后走的路基本是重合的。
从长臂猿笼子那儿掉头,红毛下一个动作让饲养员们的心差点儿从嘴里蹦出来——只见它三蹿两纵越过一条马路,略一犹豫,“噌”的一下就钻进了动物园东南角的女厕所!
4.猩猩进了女厕所
猩猩进了女厕所,跟随的饲养员们第一个反应就是:这下儿红毛的祸可闯大喽!
现在是营业时间,如果厕所里面有游客正在方便,突然看见进来个红毛这样儿的,就它那长相,不歇斯底里才怪。而猩猩和任何野生兽类一样,其实是十分敏感的动物,别看红毛是长期驯养的,平时人模狗样,一旦受了刺激,其反应和野兽没什么两样,那非出乱子不可。
可现在要进去救人,虽说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但给多少奖金,估计也没谁敢去跟发了狂的猩猩玩命。
饲养员又不是武松,武松也没打过猩猩不是?
还好,半天,里边也没什么声音。事后分析,红毛是在上午出逃的,这时候动物园刚开门,游人还不多。很幸运地,厕所里当时没有人在里面。
这厕所今天还在,装的是所谓的弹簧门,一推就开了。人进去,门就自动回位,所以里面的情况谁也看不清楚。大家估计红毛在方便。见没出大问题,队长看到便宜,一声招呼,饲养员一拥而上,抡着扫把墩布的就把这厕所的门儿给堵了。别小看这些简陋的家伙什儿,萨在民航的时候看过一个通报,飞广州的一个机组遇到劫机,就是用扫把墩布制服了三个持枪歹徒,终于顺利返航。这厕所是个封闭空间,把红毛堵在里面等兽医比让它出去乱晃和谐多了。
问题是红毛肯定不是这样想的,人家方便完 4e86." >了一看,咦,门儿堵了,这算怎么回事儿啊?红毛肯定不高兴——废话,搁您给关公共厕所里您能高兴吗?
于是,堵门的饲养员们感到红毛开始冲撞弹簧门,这家伙力气虽大,但外面一大帮人呢,喊着号子往上顶,一时却也僵持不下。里面的猩猩想出来,外面的人不想进去,此乃围城与围厕所之不同也。
周围的游人渐渐看出不对来了,纷纷离远了驻足观看。一帮大老爷们喊着号子堵女厕所,堵在里面的肯定不是什么善茬。
冲了两次,红毛不冲了。有的饲养员松口气,只有红毛的专职饲养员心说不对,这厮一向诡计多端,这肯定是琢磨什么新招数呢。不等外面的人想清楚,围观众人忽听“砰”的一声巨响,只见一个大毛拳头在厕所门上方墙上的窗户里一闪,窗户玻璃顿时粉身碎骨,碎玻璃“哗啦啦”向外面的饲养员们头上撒来。
实际上,后来饲养员说红毛还是很理智的。如果它从门口硬冲,就算大家的力量不亚于猩猩,夹在中间的那扇门肯定也撑不住,那样猩猩就要和饲养员发生正面冲突。红毛攀上窗棂,打碎玻璃,表明它心地不坏,并不想伤人,只是想把大家吓跑而已。是啊,人家本来不过想跟小梅探讨探讨股市的事儿,犯得着弄个防卫过当啥的罪名么?
在这强大的威慑下,深通兵法的饲养员们一声喊,立刻开始战略转移,作鸟兽散。红毛顺利地从厕所里出来了。这回,周围的观众可不再像刚才那样表情轻松,大伙儿都明白这不是动物园遛猩猩了,赶紧躲得远远的。但中国人喜欢看热闹的习惯又使他们绝不会就此听劝回家,大家都想看红毛下面要干什么。
从厕所出来的红毛,似乎也有点儿迷惘。可能是厕所里过于强烈的气味影响了它的嗅觉,此后的路线,变得不规则起来。
这家伙走走停停,饲养员们跟在后面停停走走,后面还跟着一帮看热闹的,不一会儿就走到了海兽馆旁边。那里有个场馆正在维修,两个工人正在筛沙子。这玩意儿猩猩可没见过,一下就吸引了红毛的注意力。
红毛走过去,坐在马路牙子上,把手指头搁进嘴里,饶有兴味地开始看工人筛沙子。
两个工人正在一边筛沙子一边讲荤笑话,说得兴高采烈,根本就没注意旁边过来一个猩猩。后来,其中一个工人余悸未消地说,当时也隐约意识到有个穿黄色皮大衣的过来了,坐一边看他们筛沙子。虽然有点儿觉得这人穿衣服不合季节,但北京这年头什么人没有啊,这也不算希奇的事情,俩人根本就没在意。
问题是筛着筛着,俩工人忽然觉得有点儿不对:平时旁边这条路上人来人往的,挺热闹,这怎么忽然静下来了,半天也没人过来呢?
两位神经大条的家伙这才转头张望。
这一转头,正好瞅见红毛的那张脸。
猩猩啊!谁把这姑奶奶给放出来了?!
这个刺激可太强烈了,俩人愣了一秒钟,然后嗷的一声扔了筛子就跑。
这下子可坏了。
5.彪悍的人生不需要解释
两个工人掉头就跑,还大声惊叫,违反了面对野兽的金科玉律。记得中学英语课本里面有一课,提到旅行者在野外碰上了狗熊,应该怎么办。好像当时的答案是躺下来装死,因为野生动物不吃死物。
事实证明这是很不靠谱的说法,写这个答案的主儿肯定没在野外碰上过狗熊。谁说野生动物不吃死物的?狮子就专门从鬣狗嘴里夺猎物尸体吃,老虎会深埋吃不完的肉食,豹子会把羚羊叼到树上风干储备,更不要说杂食类的狗熊了。
再说了,你装死也不能闭气吧?你装死也不能跟蟑螂似的没有体温吧?谁要是信狗熊那种连钻火圈都能学会的家伙分不清死人活人,那脑袋肯定是有问题。野生动物要判断手里的这个家伙是死是活的办法多了。我听说过用装死应付狗熊唯一生还的事例是东北一个农妇,这位的确是装得太像了,真的让狗熊分不清她是死是活,于是熊大爷用自己的方式进行了检验:一屁股坐上去。没动静?再一屁股。最后这位农妇全身一百多处骨折,仍然忍着没动,总算把狗熊的好奇心给消磨没了,带伤脱险。这可算是人生奇迹。那么,面对狗熊,什么才是最正确的对付方法呢?
萨曰:附耳过来——第一,撒腿就跑;第二,保证跑赢你的同类。二者缺一不可也。这是有点儿玩笑性质了,实际上面对野兽装死自然是胡闹,但保持镇静还是有道理的。许多有山林经验的人,都有与野兽对视而野兽退却的经历。
猝然的惊叫和仓皇逃跑,只会刺激动物,使它做出本能的激烈行为来。这次,两个工人的奔逃立刻引发了红毛的野性,俗语说就是“惊了”。受到刺激的红毛开始紧紧追赶两个工人。
那么,谁跑得快呢?
如果是长距离奔跑,猩猩肯定不是人的对手。可能令人难以置信,但非洲某些部族至今保留着人类最早的狩猎方式,就是在干旱的草原上追赶草食动物,直到其体力耗尽倒下。这是因为用两腿奔跑的人可以更有效地利用能量,而且腾出的双手可以随时帮助自己补充水分或营养。想想看,就算你给羚羊背上水壶,在奔跑中它能拧开瓶盖喝水么?更重要的是,猩猩没有跟腱,所以根本不可能长距离奔跑。也许正是因为这个原因,猩猩一生基本不到地面上来,因为在树丛中依靠神奇的“臂行法”它们灵活异常,但到了地面它将因为行动不便面对极大的危险。这个情况近年来有所改变,科学家们发现加里曼丹的猩猩最近有时也下到地面了,其原因说来让人哭笑不得:由于人类滥捕滥杀,这一地区的爪哇虎和巴厘虎已经绝灭,苏门答腊虎也濒临绝种,没有了老虎这个最大的天敌,猩猩的胆子变得越来越大。
无奈双方距离太近,这时候要比的不是速度而是爆发力和灵活性,这个时候,手足并用的红毛比惊惶失措的工人动作快多了。
混乱中一名工人准确地做到了“第一,撒腿就跑,第二,跑过自己同类”,安然脱险;而另一位老哥则光荣地被红毛抓住了!
猩猩的力气到底有多大?原来咱是没有感性概念的,但饲养员下面的描述就……
红毛追上那个工人,一把抄住了他的脚腕子。猩猩在地面,如果不是表演马戏,是四脚着地奔跑的,所以它攻击人总是往下三路去。
抄住了这个工人的脚腕子,红毛抬腰就把这个一百多斤的大活人抡了起来,接着撒手一丢,那工人就在众人的惊呼中头前脚后地飞了出去。
6.要不要放老虎?
像红毛这种抓住人当风车耍的动作,按照记载,有些爆发力特别好或者有武术功底的人类也能做到。比如曲波的《桥隆飙》里头桥老爷摔死五少爷;《武林志》里头洋人大力士狂甩东方旭都是例子。哪怕是大学舞会中,也有个别男生把女生悠起来转着圈儿抡的,倒也没人觉得太怪异。
但是这种动作,要人来做的话主要得靠腰劲儿,讲究的是一叫丹田气如何如何。而这位饲养员形容红毛的动作,活脱脱就是某人买个柚子装网兜里乱抡的样子,全靠臂力。
结果,那工人腾云驾雾之后,在众人的惊呼中一头就扎进刚筛好的沙子堆里去了。
从把工人扔进沙子堆来看,红毛虽然发狂,仍然是一头很有理智的猩猩。在饲养员多年的教育积威之下,它还是有一条底线的,那就是两只脚的动物惹不起,不能给弄死或弄伤了。现在这工人只是一脑门沙子惊魂未定,若是它随便找个地方一丢,这位估计脑袋上就能开染坊。
也幸好红毛有分寸,不然还真不知道以后会怎么处理它。
这种观念,可能比较聪明的动物都有。许艳梅老师有一次和一只猴玩耍,猴子一高兴就在许老师手上抓了一把,顿时鲜血迸流。伤好了以后,许老师给猴子们看伤疤说委屈,只见一个个猴子或惋惜,或好奇,或惊讶,或愤懑,咬牙切齿叽叽喳喳,那反应真是千奇百怪,匪夷所思。唯有一个猴子在旁边高卧不起,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样子——实际上,它就是罪魁祸首!
问题是现在怎么办,兽医迟迟不到,好像还真没有谁能降得住红毛。
扔了一个工人,红毛开始追另一个。就在这时,忽听一声清脆的叫声:“红毛!”
正如临大敌准备上去抢人的饲养员们都松了一口气——好了,小梅来了。
小梅怎么来了?
原来队长叫兽医的同时就给她打了电话。解铃还需系铃人,红毛既然是因为小梅越狱的,她自然是解决这个问题的最佳人选。
兽医还在手忙脚乱地找麻醉药和麻醉枪(动物麻醉枪射程只有三四米,这样近距离和猩猩交锋足以让人心神不宁),小梅已经急急地追过来,正看到红毛发狂扔人,赶紧大声呼唤它的名字。
真是神奇,一声呼喊之后,红毛立刻恢复了理智,蹦蹦跳跳地朝小梅奔过来,嘴里“啾啾”有声,举着大毛胳膊要小梅抱。
大家都松了一口气。
在小梅的安抚下,红毛不一会儿就安定下来。一人一猩交流了一阵感情以后,小梅和红毛一起回猩猩馆。换了笼子以后红毛出发去巡展(和兄弟动物园有合约,没法现在惩罚它),饲养员写检查,组长扣奖金;组长写检查,队长扣奖金;队长开会,园长开会,园林局开会。
这件事,总算有惊无险。
值得一提的是,回猩猩馆的时候,红毛耍赖,一定要小梅抱它回去。
抱它回去?!
红毛已经成年,体重虽然不过分也有将近二百斤,娇怯怯的小梅如何抱得动?
其他饲养员要代劳,红毛无论如何不肯。
最后小梅一咬牙,和红毛说:“抱你是不行的,我背你回去吧。”
红毛同意了。
于是小梅就背上了二百斤的红毛,开始一步一趔趄地往猩猩馆走。
红毛太大了,小梅属于那种比较娇小玲珑的女孩子,还没有它高。别的饲养员看到,这猩猩的两只脚都拖在地上,就是揽住小梅的脖子不撒手。
队长和组长赶紧上来,一人托着红毛一只脚,算是分了小梅些负担,这样一个奇怪的组合,画着不规则的曲线,总算是熬到了猩猩馆。
这老饲养员回忆,到猩猩馆的时候,小梅的脸上又是汗水,又是泪水,一塌糊涂,红毛趴在她背上,舒服得直哼哼。
汗水可以理解,泪水呢?
是辛苦得难过,还是说不清的感动?
或许有孩子的人们,都知道。
戏弄山魈
戏弄山魈?
瞧见这题目估计有人要一哆嗦:山魈?!这主儿绝对不是一个好招惹的。
还真说对了,您要查“山魈”,能查出如下记载来:“山魈,乃是山中怪物一种,身长体黑,力大无穷。传说中,它可以跑得比豹子还快;可徒99lib?手撕裂虎豹,乃是山中霸王,且寿命非常长,被人视为妖怪。”《神异经》里曾言及燃爆竹惊山魈之举,民间传说山魈能吃人,会七十二变。
不过,我们今儿说的山魈,和精灵妖怪之属没有关系,咱说的是动物园,确切说,是中国某动物园的山魈。
动物园的山魈,当然不会七十二变,但也不是好戏弄的。
它具备三个特点,戏弄它类似于死亡游戏。
第一,山魈攻击力很强,性情凶暴。豹子它都敢打。公山魈体重60公斤,动作如电。在野外的时候,虽然它也是猴,却经常抓别的猴子来当早餐!我有个朋友当兽医的,敢跟狗熊掰腕子,但每次面对山魈都极为小心,他说灵长类要进化出肉食猛兽来,第一个估计就是山魈。
这可不是开玩笑的,袋鼠、袋熊那个有袋类里面,也进化出过食肉袋鼠一类的怪物呢。
第二,山魈这东西智力不低,而且术业有专攻,被称作动物园的“拆房专家”,经常把所住的地方拆成烂尾楼似的。别的地方不敢说,北京动物园,好好的山魈馆,它住进去没两天愣把墙上贴的所有瓷砖都揭了下来,其破坏力和智力可见一斑。
第三,动物园管理人员深知山魈的凶猛,所以山魈和游人之间的笼格很小,游人就是想戏弄一下山魈,也根本无从下手。
问题是,愣有那吃螃蟹的主儿出来了,专门拿山魈涮着玩。
谁呢?
列位看官定睛看了,没错,这位敢拿山魈开涮的就是大名鼎鼎的马戏明星——黑猩猩,让美女科学家古道尔伴随一生的那种动物。今天,在世界上的野生黑猩猩已经不多了。
珍妮·古道尔,英国动物学家,这位金发碧眼的女郎20岁时到非洲,为了研究和保护黑猩猩,在那里度过了38年的野外生涯。之后她又奔走于世界各地,呼吁人们保护野生动物,保护地球的环境。我始终认为珍妮·古道尔是和特蕾莎修女、南丁格尔一样伟大的女性。
再说黑猩猩体重比山魈略大,也有一定攻击性,不过暴力水平没有山魈那么高。黑猩猩能用草棍钓蚂蚁,会用手语,在动物界属于斗智不斗力的类型。在野外,虽然两者都生活在非洲,但没听说黑猩猩和山魈之间有过什么瓜葛。大概是,彼此都为生活忙碌,顾不上吃饱了撑得找茬吧。
都是智力发达的动物,你也吃99lib?不了我,我也吃不了你,那种为了什么普世真理发生战争的事情是干不出来的。
问题是到了动物园事情就发生了变化。比如我们说的这头猩猩,大号明明,它的生活可说是豪奢。比如,在园子里有豪华的宅子——就是带着花园的宅子,吃的喝的,住的用的,哪样都堪称精挑细选。猩猩们不用费心思讨生活,那种没事儿?找事儿的性格就开始发酵了。真是“不在放荡中变态,就在无聊中变坏”啊。
比如,这明明就经常和游人开玩笑。它擅长的把戏是拿了一个篮球在地上团团乱转,引得游人纷纷驻足围观。等到聚集的人足够多了,这家伙会突然变出一副穷凶极恶的样子,恶狠狠地把球砸向游人面前的玻璃隔板。
尽管人类号称万物之灵,这时候照样会因为没反应过来被吓得尖声叫喊,四处乱窜。那球根本砸不过来,明明早已懒洋洋地躺下了,似乎为戏弄了一下比他聪明的人感到十分满意。
结果一来二去,它就看上隔壁的山魈了。这东西长得神头鬼脸的,要耍弄起来,比脸上没毛的那种动物一定有趣得多。
那个年代,因为条件限制,猩猩和山魈的笼舍之间只隔一张铁丝网。照一些饲养动物的老人说法,现在动物园设备是越来越好了,大多数动物都住了单间,舒服是舒服了,可估摸着它们的乐趣也减了不少。因为,动物们没有邻居了。
想当年,简陋是简陋了点儿,可小白眉长臂猿和小蜘蛛猴隔着笼网手拉手的样子,怎么看,怎么让人觉得温馨。
现在是不可能看到这样的场景了。有位洋插队的女“知青”描述德国慕尼黑动物园里面山魈的样子:“它们不像别的猴子一群一群,再不抵也是一家人在一起。它们就是单人一间。我当时推着才不到一岁的菜花儿看它们,结果它们就选在特远离游人的地方,背对着玻璃,望着房子上巴掌大小的一块窗户里的蓝天发呆。那背影,看得我鼻子都酸了。”
别鼻子酸了MM,闹不好这帮家伙也拆过慕尼黑动物园的房子,把院长惹毛了,才混到这个份儿上。
这就跟把老北京人从大杂院搬到单元房一样,没法在院子里和老邻居八卦,闻不着街坊炒菜的香味儿,那老头老太太怎么都找不着感觉。
不说北京老头老太太了,接着说山魈。
本来,黑猩猩和山魈在园子里也是井水不犯河水,黑猩猩是势利眼的动物,不会主动去和山魈交朋友。山魈,一群呢,又好斗,黑猩猩也犯不着去招惹它,双方的生活根本没有交集。
然而,黑猩猩比山魈珍稀,所以,伙食上享有特殊待遇,每次开饭,都比山魈的好。
比如,一到喂食儿的时候,明明的伙食经常看得隔壁几头山魈口水直流,抓耳挠腮。
山魈的馋样,就让明明看在眼里了,于是,明明每顿饭,都故.意吃得很慢很慢。而且,它还专门把食物摆在靠近山魈的网子边儿上,不紧不慢地大吃大嚼。
黑猩猩戏弄山魈的事儿,饲养员开始并没太注意,是忽然听到猩猩馆发出震耳欲聋的“砰砰”声才匆忙赶来的。
只见几头眼都绿了的山魈口中“呵呵”怪叫,正在疯狂地撞击黑猩猩与山魈笼子之间的隔网!
的确是气疯了。山魈本来就脾气暴躁,再加上头脑有点儿简单,被黑猩猩看得见吃不着的这一挑逗,没弄出点儿割手指一类的自残举动就算是好的。
可明明呢,此时却泰然自若,坐在那儿若无其事地大吃大嚼。它好像早就明白动物园不敢拿不合格的笼子糊弄人!
山魈撞网子的结果是让自己鼻青脸肿,完全于事无补。
山魈虽然脑筋比猩猩简单,毕竟也是灵长类。这么冲了几次,吃不着东西还把自己撞得生疼总不是好买卖。山魈们再衰三竭,最终决定认栽,看着黑猩猩吃!虽然有时候也咽咽口水,反应却不再那样激烈了。
这时候,看着山魈转身走去,黑猩猩会爬到网子上,嘴里发出“吧唧吧唧”的声音,把山魈吸引回来。然后,依然是自己坐在地上慢慢地吃。
虽然恼恨却无可奈何,山魈几次上当以后悻悻而去,干脆不往这边儿来了。
人知道眼不见心不烦的道理,看来山魈也懂得。
过了几天,饲养员们惊奇地发现明明又出了新花样儿。它会爬到笼子高处,用爪子抓起食物,从网子的洞眼中塞过去。这山魈忽然发现食物进了自己的笼子,大喜过望,纷纷从树架上荡向网子处来抓吃。这时候技高一筹的明明把手一缩,正好在山魈抓到之前把吃的收回来。失去了目标的山魈,多半会因为扑空一头栽下去。
而黑猩猩明明就会因为这个游戏乐不可支。
此后,每天明明都会拿这个招儿戏弄山魈。
不过,人有句话叫乐极生悲,对猩猩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这天,明明拿了香蕉又在笼子那儿伸伸缩缩。不过,可怜的山魈大概是被捉弄苦了,冲了两次,就对这个游戏不再感兴趣,连看都不看一眼。明明逗着逗着,自己大概也觉得没了意思,于是就有点儿心不在焉。
没想到这是山魈给明明设的套,等其它山魈都做出没反应的样子,诱使猩猩放松警惕时,一头早就隐藏在不起眼地方的大山魈突然一跃而起,飞快地冲上来,一把将香蕉夺了过去,坐在地上大吃起来。
再看明明,先是一愣,似乎有点儿不相信,等看看自己空空如也的手,终于明白过味儿来。只见它挥动双臂不断地拍打地板,用力地摇晃脑袋,嘴里发出一种含糊不清,沉闷滞涩的声音,神情极是郁闷。提供这段描述的饲养员形容这种表情为:“顿足捶胸”。
从此以后,这明明就很少玩戏弄山魈的游戏了。
这段事情发生在沈阳动物园,当时《与老虎做邻居》的作者,北京动物园的动物保育专家刘志刚恰巧借调到那里,亲眼目睹了这段古怪的“猩猩山魈大斗法”。
由此可见,山魈也是很聪明的动物,和猩猩的差别,也就是一线之隔。
不过,也有人认为,并不能说山魈比猩猩笨,只能说它们各走一经。这山魈虽然在生活上斗智比猩猩略逊一筹,但堪称天生的艺术家,对颜色的把握上极有特色。山魈喜欢鲜艳的颜色,只看那张脸吧,是不是很有艺术感觉?公山魈的鼻子越到发情期越红,红艳欲滴。母山魈的臀部亦然。
山魈对于颜色的运用,真的不局限于天生,这是有实证的。
某日,动物园的一位饲养员洗了自己的一条红色短裤,随手晾在了山魈馆的笼子上,取的是笼子四面透风,干得快。不料晾出去没一会儿,忽听外面游人大哗。跑出去一看,笼子上的短裤已经不翼而飞。
却听山魈馆假山上群猿聚啸,抬头一看,只见一群山魈正围在那里,神情振奋。当中一头大山魈,正举着他那条红短裤如同旗帜一样地挥舞着。
拿短裤做大旗,这种悟性堪与先锋派艺术家相比!
这饲养员小伙子恼羞成怒地一声大吼,拉开笼门就冲了过去,那群山魈顿时丢下了短裤作鸟兽散。
拿着短裤出来,饲养员才后怕得出一身冷汗——山魈是猛兽,性情凶暴,平时都是要保护齐全才敢接近它们,自己刚才就这么不管不顾地冲进去,也太莽撞了。
不过,他的同伴们并不这样认为,有位老大慢条斯理地总结道:山魈啊,主要看你的眼神儿能不能镇得住它,你刚才眼睛瞪得跟包子似的,不把山魈吓出毛病来就算是好的了。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