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 《十月之交》 序章 大河,出于昆玉南麓,怒于千仞之涧、尔后挟千钧之势,九曲回环,奔涌数千里,缓于平野,终汇入海。 大河之畔,有水发于単山,故名単水。単水之阴,有城为単阴。立城不过百年,初只为三家渔村,因当今圣人最为圣明,与北肃尼慈王盟于云内,以屏山为界,寝兵放马。继而开边贸,且轻赋徭以助。 如今単阴,导水势之利,接四方列国之货,引得商贾豪客纷纷前来,又有无数百姓蚁附求食,竟已有十数万人聚此。每日里,江面往来舟船,连江蔽日,日夜不歇,已为祝其王朝北地第一大府城,繁茂富贵竟不下神京。 其地富足,民众自然趋雅。城建之初,府城上下,无论官员民众,多着素衣布冠;而今却非帛锦不穿,小子更是不识葛麻;若有先生、公人,素袍玄履、步行于市,皆呼“失却体面”;连走卒贩夫,都要缩减几月的食用,求一两件称心的绸衫,出门才不至以手遮额。 其时,众人又好雅号,或求人或自命,言语间必称那“镇山”“巡海”“小太保”,反倒原姓甚名什无人知了。又有那别出心裁的,将身子上绣了各种物色,敞怀露胯,招摇过市,求人瞩目。 近十来年间,又添新趣,便是捧角,因此城中又多了四五闹热去处,约俗称为围棚。每处围棚终日四面人群络绎不绝,接踵擦肩。内里各个演起舞拍、投壶,蹴鞠、走线、弄水、拨盆等等,伴有呼喝,招徕看客。亦有货药、卜卦、吃食、剃剪、书画、探博,不可指数,耳目不暇给。 而其间紧要的是那彩围,以竹木为杖,彩布为墙,围地为界,内可驻百数千人,又使人值守,费上三五厘银,方得入内。一个围子内,少则数个,多则十数,各有称头,专与名角大家使。 角儿有大有小,亦有名号,有呼“大珠帘”、有呼“满堂红”、有呼“玉莲生”、有呼‘七圣仙’,不一而足,又各有团众,每每登台,呼喝雷动,如癫似狂。若那大珠帘作“春香肌瘦几分”,便不知几多人垂泪“缕带宽三寸”。再若玉莲生“醉卧兰春酒”,明儿早起,不知几家芍药丛下便有醉死不醒的人。 倘若谁家儿女稍有些秀色,四周人便都言,他日定为“小珠帘”“小七圣”类,父母亦有此心,决不与儿女早作定聘,反而简衣缩食富贵养着,指望一日成角,受享说不尽的好处。便是不成,亦可送人为妾为仆。倘有人劝“不舍”,便觉其妒羡。此算平常,若得侏儒异怪之相,更是奇货可居,竟作货数家竞买,价高者得。 而城内诸公,各个怠政,只好飨客游猎,今日某君召朋客高坐,以越女吴姬、珍酿异果待客,明日便有某将骑追风架海青,浩荡百数人,呼啸出城。 其间风俗,不过几年,便风行祝其上下。朝中有识明士,屡屡上书,直指其弊。后世书中记载:御史大夫颜轸曾对上直言:“未有小民奢侈而不困窘者,亦未有居官奢侈而能清介者。迩来繁华僭越,风气大坏,则去奢崇简,诚救时急务。”然圣人崇黄老,最奉无为,闻之嘻然而已。其后颜轸又数次上言,圣人言:“庶民以衣食为天,人情使然。况我民殷国富,真珠锦钏无算,岂可徒自湮没。”由是左右臣下多争奉奇宝,衣食行驻无不益精。 常言“人无远虑必有近忧”,今上自十三登基,今已十又九年,一向河清海晏,然自泰始迩来,四六月旱,八九月鸿,尔后瘟疫,间或雪害,如此至泰始七年,赈灾钱粮拨下无数,圣人又减免徭赋,竟还有一撮刁愚顽民杀官抢粮。 单说祝其南境,为泽南路,其间有舒、寿、光三州,岭高林密,壑深水急,其间百姓竭力耕作,丰年仍常求望江南、京西两路运粮接济。圣人悯其不易,特辟两途,专为粮栈,一为山道,一为水路。只此地民众,仍多有终一生,未得饱食一餐之人。 幸而三州山多,杉檀亦多,斫而外贩,得以获利。只此处木材出山,多借深涧激流,联木为桴,过滩入河。又因一路滩险水激,木材常损毁,由此便有一类人,呼为桴师,专与人踩送桴木。 寿州去南五十里有坨盘寨,一寨多为桴师。内有一郭姓,由郭老爹领了大儿驴儿、二儿狗儿踩桴过活。以郭驴儿踩桴技艺最为精妙,无论桴木翻翘起腾,皆如履平地。又因这郭驴儿面黑而手脚长瘦,众人便予他个雅号,唤作“黑蛟”。 郭驴儿虽一介少年,却是决断过人,又豪气非常,勿论生熟,皆好交接。因此便有了一帮水上兄弟,尊他为兄,最爱与他来往。 泰始七年四月,圣人欲缮长信殿,寿州供千根黄檀。由是寿州府君传下号令,大征桴师。那坨盘寨众人也在其例。然四月应征,六月归家,家人已多成殍,余一二残喘。坨盘寨顿时户户哀哭,家家缟素。 六月乙亥,驴儿、狗儿郭氏兄弟,聚寨中交好兄弟四人,领了众桴师,冲杀官衙,开仓放粮。郭驴儿慨然道:“兄弟众人,我等应差,一篙一步何等艰险,仍从不回退半步,也止为乞命。然兄弟谁家无有饿毙之人!去岁儿女,今次爹娘,孰知明日不是我等?如今坐地必死、开仓尚有一线活路。”一言即出,应者云集,多至数万,皆言“开仓活命”,且多拖带家小,唯求一口吃食。 那官兵们却是望风而靡,竟叫众势越大。圣人闻之,降旨寿州各处备御,又着三州巡检就地调兵剿贼。中有寿州巡检汤胜,最具将才,剿贼众多,不过十余日,驴、狗等六贼首便被擒,余附之众四散溃逃。寿州之乱遂得以平。圣人得报,大悦,立擢汤胜为寿州团练,解六贼入京正法。其余众人皆得重赏。 孰料六贼还未上路,便逢七月雨滥。那连日暴雨,竟将县狱后墙浸塌,这六贼便若龙归大海,虎入深山,顿匿无踪。汤胜闻之,自知难承圣怒,连夜弃职,不知所踪,圣人闻之大怒,罪免数十人,然饥民已然四散,犹如星火入枯薪。一时,泽南、江南、荆楚几路相继反乱。 至十月之交,时值辛卯,日有食,天地黑;而河东地动,三川之内,山崩水溢,其民惶惶,皆道大难将临。事犹未歇,北地又来急报,言道北肃八部,南下侵扰。一时,朝堂哗然,祝其上下风云顿起。 一崔五郎误行催命事“翻江鼍”遭逢翻江险 只说这単阴城外、単水之畔,有一渔子,也不知姓名,人只唤他梭子。每日里江上往来,求继三餐。也曾寻了一两件绸衫,到底因他水里来去,绸衫又不经水,故只得上岸卖鱼时才穿,也成全个意思。又请北门外的神算铁口卜了个雅号,那神算因他身干微驼,水性又好,就号了“翻江鼍(tuo)”,又与他讲演一番。渔子十分自得,自此只称“翻江鼍”,别人若不唤,他一概不答。唯他老母仍唤他的乳名,他又不敢不应,未免有几分不足。 这日,“翻江鼍”正院前理网,外间走来一半大小子,头上系了幞巾,身着圆领窄袖短衫,绦带束腰,下穿阔腿长裤,好一副齐整的样子。远远就叫道:“梭子哥哥可在?”这“翻江鼍”便啐了一口,也不抬头,也不应话。 倒是屋内王婆子听了声响,忙走出来。见“翻江鼍”在院内,正要唾骂,那小子已攀了疏篱,笑道:“老娘,你也在家?”王婆子细瞧,见这齐头正脸的小子竟是邻家崔五郎,去岁进城作仆,已多些日子没见,今日倒是气派起来。忙迭口应道:“在!在!你家去了来?” 翻江鼍早已瞧见,又才想起,自己这名号,五郎也不知晓,便端着气道:“五郎,如今哥哥也是有了名号,唤作‘翻江鼍’,若是你还照旧,莫怪哥哥见面不识!”王婆子立时啐道:“翻江,翻江!听着就是不甚吉,还讨了三个铜角去。终要砸了那贼毛老道的找饭家什,才称心!”那五郎笑道:“老娘好扑头威风!便是得如此!”王婆子立时眉开眼笑,又招呼了几句,才进屋去。 那五郎见“翻江鼍”面色不虞,便道:“哥哥,你也莫在意,这名号再亮嗓,也不过是来趁人……”屋内王婆子听见,便截了话去,道:“好五郎,好话!来见你这油脂蒙心的哥哥,也给他通透通透!” 那“翻江鼍”立时便要反脸,五郎劝道:“哥哥,我这有一桩好事,与你计较。”见“翻江鼍”欲理不理,忙扒开柴门,来把住“翻江鼍”的臂,那王婆子屋内又响动起来,两人打了个响声,便走出门来。 这村中人家,便没有不相熟的,又见五郎衣着光鲜,俱上前来招呼。“翻江鼍”见五郎今时不同往日,便有心拿他,笑道:“你如今不比哥哥自在,这年来也不曾得见你。今儿还去那边草店,饮上一两杯?”五郎点头道:“哥哥随意。” 两人一径走来草店。与那店主亦是旧识,招呼了几句,捡了个临窗座儿。“翻江鼍”叫了两镟子酒,五郎却只拿那小盅,道:“哥哥见谅,一晚回去还要当差,醉了不美。”“翻江鼍”道:“指顶大的盅儿,你也好拿!好没意思!”那店主在旁亦笑道:“五郎,去岁还偷拿了鱼干,与我换酒喝。今儿倒是稀奇,拿这盅儿,当我家沽的是龙尿?” 五郎赫然道:“那背时事,说它作甚?这杯中物,少则发性,多则乱性,我这年来都不曾饮过了。”“翻江鼍”听五郎一句落一句,叫人半懂不懂,就只听见他已不饮酒,越发不自在,口中却是直管催逼,五郎只得又多饮了一盅,道:“哥哥,莫饮急酒,一会上头,也听不得事,叫我与谁计较去?” “翻江鼍”原当是一时托词,见他又提起,便道:“好也,何事五郎只管说来,哥哥自管助你!”五郎便凑近前来说了。 原这五郎进城作仆,进的却是一户好人家,便是那继家桥继家。且十分运道,竟得那继家三郎的青眼,选在身边做了跑腿的厮儿。 要说这继家,便是単阴殷富一二等中的头等。他家原是外族万里而来,就地生养,已历经了几代。如今那言色举止,几与汉家无异。至继太公为上代家主时,举家落地単阴。而继太公极擅货殖,当家不过十数载,便富类王侯,此后便作了北地首豪。 到先帝在位时,继太公助先帝得了草头鹘,由此得赐巩昌侯,先帝又亲口允他家子孙入仕。这一来,祝其富豪其数无计,唯继家富贵双全,既芬且华。 如今继家家主是太公的长子继迁,圣人念先帝本意,封了他明威将军的衔。其妻姜氏,也是豪门之女,育了二子一女。又有继迁同母胞弟,单名唤作个逢,现任康定军都统。其妻曹氏,也是与河西路华家有些渊源。 单说这继家三郎,便是那继迁次子,自小聪敏慧捷,待年长些更是身姿风流,书画皆工。去岁他入京应试,九日三场下来,就被圣人点作探花。愈发坐实了他北地才俊之首的名号。 五郎便是作了继探花的厮儿。水涨船高,五郎随在探花郎身边,自是长了见识,也长了些心气,知晓终日跑腿,不是长法,便渐有了些不守宁静的念头。 , 恰逢下月既望,值继太公喜寿,继迁事亲极孝,欲大宴宾客,又有神京贵人使人来贺。这一来,便要寻些玉蔬珍饮来备着。这五郎得了消息,也想借此踏脚上进。只他一无银钱,二无门道,思来想去,便来托“翻江鼍”。 “翻江鼍”听说是那继家,顿时将那捏拿五郎的念头抛到云外去,连道:“好兄弟!果真不忘提携哥哥!”又为难道:“只哥哥我这终日江面来往,所得无非是鱼虾鳖蟹,那里来有奇物!”五郎笑道:“哥哥留意便是。无有便罢,若有,该哥哥得那一大注!多的小弟不敢应承,十数两花银总是有的。”“翻江鼍”愈加意动,亦笑道:“这倒也是。不是哥哥自夸,若是说起行船打鱼,这江面上,便没见能越过我去的。”五郎道:“那哥哥得了,递消息到继府来便是。只说找那三郎身边的俞儿。今小弟已是改名。”两人又说笑一番,见日头偏西,两人才各自散去。 “翻江鼍”心内存了这事,自此出船,便常常将网下得沉些。倒也是得了些大鱼,却只是少见,并不十分殊异。 待到这日一早,“翻江鼍”依旧出船,下了几网,只得些寸虾尺鱼,便有心去得远些,就朝江心划楫。 偏此时天色如墨,北风渐烈,搅得江面浊浪翻涌。江上积年的渔家些见此,哪敢下水,只把船避在岸边求庇。 也有相熟的渔家见那翻江鼍那般举动,只当他年少不知轻重,忙大声喝他,却不知他一来仗着艺精胆壮,二来又有那继家在前吊着,此时一心要求得异货,怎会听得人劝。 岂料那江心巨浪若怒马奔腾,下有那潜流,如狂蛟翻身。 “翻江鼍”才勉强下网,那船却再稳不住,倾簸横流。且这忙乱中,又忘将网脱去,网绳越发缠绕得紧,只拖得船团团乱转。一时如疾风卷秋叶,真真险状万般。 “翻江鼍”这才晓得怕惧,再不复来时镇定,只手忙脚乱,发狂胡乱划桨。 周遭也有那零星大船,忙忙去靠渡头。偶有人见江面这扁舟只身,如风中之叶,上下无依,都惊吒起来。一时,那来往船只,都知有个渔子在江心挣命。 亦有那船身稳大的船家,试着靠上前去,要救他一救,不料船身上下,以浪涌浪,才近前些,“翻江鼍”那丁点蚱蜢舟就要倾覆到江底去,这般险象,谁敢往前?此时江上风浪愈恶,各个船只也无暇顾他,唯求自保去了。 再多半晌,岸边人些俱都知晓了,人人拥近前来,一齐纠紧心肝儿,抻长脖颈,也不敢出一声,只往江面看。亦有那善信男女们,见不得生此惨事,合什胸前,将漫天神佛皆祈去一遍。 正焦灼间,又听有人儿一声,肝一声的渐渐近前,却是那王婆子,连滚带爬的哭来了,老眼昏花的,也看不见江心如何,只坐地上哭嚎。众人便道:“你这婆子,你儿尚未落水,此时就上哭,也不嫌早!我等这些窄脚小船,去不得江心!还不快些去渡头,求那来往的楼船才是!”王婆子无法,只得去那渡头,四向磕头的求人。直磕得额角滴血,也犹若不知。众人虽是动容,却也无法。 正是生死关头,岸边众人却欢呼起来,见有一架五层楼船,顺水劈浪而来。有那常年行水老舟子高声道:“此是二十二驾楼船,行巨浪如走泥丸,不料今日竟得见了!有救了!” 待渐渐近来,那船上旌牌也无一面,也不知是谁家楼船,就只见那楼廊上立了几人,皆围了猩红大氅,簇拥一披玄色大氅的人,于疾风巨浪之中,四下指点风景。 再近前来,那几人显是已瞧见江中危急,却不出手。只见那披玄之人回首不知与人道了句甚,那几人竟轰然大笑。笑声传来,叫众人相觑失言。 见楼船将过,众人义愤不已,却也只能束手相望,皆道休也,那渔子今日定要去侍奉江主。王婆子听闻,更是哀嚎一声,便翻眼厥了过去! 眼见两船相错,那楼船上一披红之人,忽跃至栏上,随船上下涌浮,竟这般立住,而他手里,早掷出一物。听那人又喝一声 “住!”,声如雷霆,盖过风浪,传至岸边,众人皆吃了一吓,再细看时,那渔船竟是被拽随船而走,这下直把众人慑住,都咂舌道:“这人两臂神力,何止千斤!”再见渔舟一径被那人拖着,掠着浪尖,直至离了江心,这才松手,扬长而去。 一时江上岸边,皆欢喝雷动。众人又见楼船竟是朝渡头去,便齐齐涌到那边,要瞧个真仙。 “翻江鼍”原只当此劫难逃,不料死中得生。待船离了江心,后怕犹劲,只把着船舷哆嗦,半晌撑不起来。待想起得了人活命之恩,忙又挣扎爬起,四下张望,然人早已远去,到底不得见恩人真容,只得跪在船头遥拜了四拜!后又记挂起鱼获,忙起身收网。 这次却是得了数尾大鱼,中有一条虽不甚大,然浑身赤鳞又有歧须,最奇的是,那鱼头微微突起,似有化龙之相,真真是异种。“翻江鼍”忙抑心喜,划桨返家。 那王婆子随后脚也回家来。老妇人原算着进了家门,见着儿子,就要做哭一场,好将心头之气发放出来,也叫他日后莫再作此类摧肝事。却猛见了那鱼,也不记得哭,只惊道:“哀哉,莫不是连江主都网了来!”又连连促道:“莫使失了水,失水便不值了。”教养在那缸里。 “翻江鼍”见自家老母额角包了巾子,透出血迹来,亦有八分悔愧,却又抑不住十分的得意,将五郎所嘱之事说了,道:“若得了银钱,去谢了恩人,也领你去城里围棚子逛逛,给你添几件花钿。” 王婆子原还欢喜,如今听儿这般一说,细一思量,不由扶额道:“真个无算计的儿!”凑近前来低声:“你道今日,那救你的人是谁?” “翻江鼍”笑道:“凭他是谁,厚厚备礼谢去总不错。只眼前银钱半枚也无。”王婆子便骂道:“怪道你长天老日就吃力气饭。也不曾多个心眼!眼前不正有个现成的大礼!也只有这般大礼才进得那般人家眼里去!” “翻江鼍”不悦道:“老母好说笑,哪里来的大礼,便是小礼也无!莫总打些麻话儿迷,又来糊我!” 王婆子见话惹了儿子,笑道:“疾风火燎,也不把话听完。你来瞧!”竟自怀中掏摸出两锭拇指大小的宝银,掂到儿子眼前,“翻江鼍”一把来抓,大喜:“这礼便有着落了!”王婆子只握了不放手:“好没脸!这是才刚我去拜谢你那救命恩人,人赏与我的!反手便拿去备礼,又谢回去,你也有脸来!” “翻江鼍”被她骂伏,讪讪缩手,又生几分恼怒:“你只道恩人是谁家!又夹七夹八说这些!”王婆子道:“啧啧,那般人家!” 二城门吏见利起心崔五郎感义表迹 “翻江鼍”见他那老母一番啰嗦话说来,却是一句着地的也无,那五分火气也升腾起八分,王婆子却是灵醒,瞥见儿子这般,知自己又啰唣,忙笑道:“就是那继家的大郎哩!除了他,也无人有那般本事,从那齐天高的浪里救出人来!” “翻江鼍”却是愣了一愣,便有些心忧,道:“这倒不好,那种门户人家,谢礼再厚几分,怕也入不得他眼里去。”把个王婆子气得仰倒,口中不住道:“如何得了这般不通透的痴儿!”又拉了“翻江鼍”,细细道:“你也说是再几日便是那继家太公的寿辰,倒不若借了这救命的恩情,将这鱼去奉与他家,得些赏也未可知,若是入了那些贵人的眼,异日提携你几分,岂不比你在五郎那边过手的好?这两全的好事,竟也全不在你心里!” “翻江鼍”却道:“我怎会不知?只之前已是应了五郎的。”王婆子扶额叹道:“五郎!五郎!命里的魔星——你后一日再捕些送去与他不是更好!”“翻江鼍”自来便佞,道:“若那日没应五郎,我岂会捕得这鱼?今日我也得了几条大鱼,送与继家大郎作谢也可。待往后得了好的,再去重重谢他。” 王婆子心尖剜了一般,气得肋疼,一面去看那鱼,一面号道:“原是指望你与我儿谋个好出头,娶来个新妇,也好早些叫我抱孙儿。” 一时几转,便连孙儿的名字都取好。如此絮叨,这“翻江鼍”再稳不住,也不托人递信,即立便要送进城去。 至邻家借了一驾牛车,那邻家听说,也来观奇,见了一惊:“怕真是江主!你还不快些请牠回府。这般不敬,也不怕牠降下罪来!”“翻江鼍”知他素来性情,只作未闻,道:“晚间便可还你,到时自少不了你的银钱。”那邻家笑道:“这般外道!只近日来口疮又犯,若是便宜,带个三五两青盐,倒是用得。”那“翻江鼍”也不计较,连缸搬至车上,驾了牛就往外赶。还未上得官道,王婆子就随了来,道:“今日也去见识。” “翻江鼍”道:“也可,得了银钱,先抓一剂草药,与你将息身子。”又扶她歪坐车辕,这才上路。 行至晌午,得至北门。这“翻江鼍”日常卖鱼,皆是有人专至江边买卖。故而这城内也只稍来过几次,每次皆是单手空箩,竟是不晓那入城的机关。故他也不晓得遮掩,也不备过手银钱,就这般要入城去。 甫一近城,就有那门吏上前,卒儿们也来牵住牛缰。 待那门吏攀缸看了,便从腰间摸出几个银角,向左右道:“这几日我那浑家要渍些黄齑,正催我去买口大缸,这缸倒正当,也省得我下了值还要辛苦。”又向那娘母子道:“这缸我要了,与你买缸钱!”便将那钱扔到牛车上,又叫人来搬。 “翻江鼍”娘两个一时不备,叫卒子们挡了,也近不得前,就看着被人连缸带鱼搬下。眼见着好大一注银钱被叼,“翻江鼍”心急,一时都不知如何说道,只连连躬身央道“使不得!”王婆子却是墩坐在地,跌脚拍地,欲要口内放刁,又有些惧意,只得放声哭嚎起来。 那门吏见此,横过刀鞘,劈头盖脸就抽将了去,幸那“翻江鼍”看老母要受苦,忙伸手护住,倒多半落在他身上,一时两人唬住,竟不敢言语。 然人急生智,这“翻江鼍”眼见物财两空,心内实实不甘,到底想起句话来,只他惧门吏的刀鞘劈得肉疼,不敢再上前来,只远远叫道:“公人老爷!公人老爷拿那缸子去也无妨,只内里那鱼是奉与继家老侯爷的贺!” 这门吏听住了:“继家?谁个继家?东门外继家桥继家?”“翻江鼍”见他回身来问,就知还有些望头,福至心灵,口条愈发顺畅:“便是那个继家,我有个兄弟在他家做差,说是老侯爷近日喜寿,让备些好货送去。今日早些已递信去了,只说让送了去。” 那门吏听了,和颜笑道:“如此怎不早言语,也不怕误了老侯爷喜事。也不知你这兄弟是何姓名?在哪处当差?待我知晓,也免得异日见面不识,生了间隙。” “翻江鼍”只得道:“我兄弟俞儿,如今也不知作何差事,只听他说是跟在继家三郎的身边。”门吏拊掌笑道:“果是!我与你那俞儿兄弟,却也有几面之缘!前几日还与他同桌共酒,说是有个哥哥,在江边作生活。怕便是你罢!只那时酒酣,忘了他说的这个哥哥是何姓名。” “翻江鼍”听到此处,心下暗笑,竟去了几分惶急。又见那门吏只用劲盯着自己,只得胡乱说了个姓名。那门吏愈加爽朗,抚了“翻江鼍”肩,笑道:“如今哥哥你的事为先,也不敢再耽搁。只确实心喜这缸别致,回时必要与小弟我说个出处。小弟姓尤名梧祖,行二,周围人都唤我尤二,哥哥一问便知,千万莫忘!”又亲去扶了王婆子,又叫众卒与他原样搬回。“翻江鼍”连道“不敢”,待他老母上车,直行出半里才停下。 待再不见尤二,娘俩才松下那口气来,四眼对望,皆心有余悸。又行了几条街,人见了那鱼,皆是啧啧称奇,也有那自恃钱势的几人,截路问价。“翻江鼍”有了前样,皆道是送至继家,这般一路畅行来,再无人阻。。 如此,一路走停,打听着至继家桥,已是日头偏西。 这两人展眼望去,见一条数丈宽的水渠,蜿蜒远去;两岸边上,每隔数步,便有株合抱垂柳;柳后沿着那渠,延绵着一墙一马道,墙是白墙,三丈来高;马道丈宽,青石铺就,因着每日冲洗,光尘不染。又加上那清波鳞鳞,丝柳袅袅,一眼望去,无不清润可爱,让人心朗神清。 又见那墙上,开了三重的门脸,油了一色朱漆,上面纵横七数的浮沤金钉,顶头偌大的门匾,书了两个大字,衬以两边人多高石狮,愈加煌煌。门前停有数十辆车马,皆是雕金饰华。旁站了几个华贵非常之人,正互作揖问。便是那四围侍立的厮儿,亦衣着光鲜、意气轩昂。 却是继迁娱亲,广撒了寿柬。一时祝其整个皆知了此事。除了那往来世交亲友,更有众多附骥攀鸿之人,若乞儿向火,蝇子见血,都来趋奉。 门前渠上,架了一座拱桥,总有三丈许宽,以白玉作面,映衬水面,便似那白环银瓮。人行其上,竟有若月宫遨游。又见桥头插碑,阴刻了四个淋漓大字,“翻江鼍”也不识得,心底只道:“这怕便是那继家桥了罢。” 这娘母子张口咂舌,待想到竟要踏过这桥去,更不敢近前,只远远探头相看。有心返回,又些不甘,只得桥头团团打转。 倒是桥那边有人瞧见,便远远质喝,“翻江鼍”见问,硬了头皮,忙上前去应话。 不多时,“翻江鼍”喜颜折返,身后便随着那五郎,并几个厮儿跟着。 众人却不过那桥,只赶着牛车,沿渠又行了近半里,才看到一座青石拱桥,对面一扇黑漆小门,已有几个仆妇等着了。几个厮儿上前,一齐扶缸,搬去过桥。那五郎上前,领着厮儿些就将缸抬了进门。 见此,王婆子又怕人匿她大鱼,立逼着儿子进门去,且道:“你勿要趿拉,你将来新妇小子就指着牠呢,也是许了花钿与我。”那旁几个仆妇听个正着,嘻嘻嗤笑。五郎笑道:“老娘,你也莫急,只快受享几日,待我哥哥取来嫂嫂,生了侄儿,你便是现成娘娘。到时你每日里侍弄他,抓粪投食的,怕是又要叫苦!” 众人一发哄笑起来,“翻江鼍”便红涨了脸,口里只说“才却说不要花钿”,却怎么也不进门。正拉扯间,却有个厮儿出来,道“好运道!继爷爷要见你们哩。”两人顿时又惊又恍,忙忙整饬,又将鞋底蹭了几蹭,这才进门。 进门是个不大的院子,依旧青石铺地,靠墙几株芭蕉,旁边几间青砖青瓦屋子,内里隐约见有仆妇忙碌,全不似“翻江鼍”所想那般的雕龙画凤、辉煌耀眼。旁那墙上开了道门,不时有衣着端整的仆使来去,神态庄肃,却脚下轻捷。再偷眼望进那门,只见内里花木扶疏,掩着廊阁,隐隐有女子娇笑声传来,忙收心随了那厮儿脚跟走,不敢再多看。 待听见厮儿道:“人带来了。”才又抬眼偷瞧,却不见了五郎,只见一衣冠华丽之人,被几个厮儿簇拥着,正围着看鱼。这娘俩猜度是那“继爷爷”,忙上前行礼。 那人也不回头,只道:“这鱼甚少见。”王婆子犹自发昏,“翻江鼍”抢上前奉承道:“爷爷不愧见多识广,我自十来岁上江打鱼,今次也才得见这一次。”旁边厮儿便斥道:“问你话了么,你就那里多嘴献浅。” 这人却是继家管家,姓继名春,几世人皆与继家作宰,又得赐了主姓,故今家仆尊他为“爷爷”。 这继管家见“翻江鼍”说话前后不搭,口沫子也喷到前来,知他不甚通礼,直言道:“异日有了这般好货,直管送来”。就叫人换了口云萝纹斜腹海缸来,要亲将鱼送进去。 不一时,五郎前来,见“翻江鼍”与他老母还在院中立着,便带到墙角下说话。 五郎递与王婆子两锭宝银,笑道:“老娘,这二十两,还只是我家三郎赏的,够我哥哥取几个新妇?”王婆子眼见那金花宝银,早是笑逐颜开。五郎又道:“我也已听得哥哥江上故事。哥哥也忒不惜身子,若有如何,叫老娘哪有命在?叫小弟日后下去,那再有脸见你?”王婆子听了,只道这话说到心底去:“便是!便是!五郎不知,那风浪几多高!骇得我魂都抛到天外去!若不是你主家大郎伸手,这会就该我娘儿两个水底相聚了!” “翻江鼍”走开两步,恼道:“又来说这话!谁会料得那般?” 五郎见王婆子又去看那宝银,便凑前来,低声道:“也不瞒哥哥,我本想要借哥哥的好货,在我家三郎面前露个尖。只不曾想到,哥哥信义至此!如今借着哥哥送来的这鱼,已叫我心想事成。哥哥为我这般……”说着便躬下身来,作揖相谢。 见五郎如此,“翻江鼍”心下舒爽,拉起五郎,慨然道:“哥哥何等样人,五郎不知?即是应了五郎,便不会回推半点!”五郎道:“哥哥待我这般,五郎存在心底。” 岂料王婆子眼昏,耳却还灵便,他两个这边话音略提,她便听见,忙凑上前来:“五郎,你也不知,你这哥哥,那心里就只记得你!我也与他说了,既有人家救了他,那便是大过天的恩情,倾家去谢都是应该!只我们这破落人家,哪里有好礼?恰有这鱼来,是再不能的好!他硬是不肯,一口只说先应了你!” “翻江鼍”听老母开口,便知她要说甚,连连喝她,不料王婆子气足,一口不歇的说来。五郎听了,愈加颜动:“哥哥今日恩义,叫我如何来报。”低头略思片刻,又低声道:“不若哥哥也来这罢,咱兄弟二人,也有照应。” 王婆子听此,已是喜不自胜,“翻江鼍”却摇头道:“莫来,莫来,我每日江上,想来便来,想去就去。要我如你这般,却是做不来。”五郎见他说得真诚,便道:“也是,哥哥自在惯了。”又见王婆子一旁,如摘了心肝样,又道:“只哥哥恩义,定是要报,异日哥哥有事,若我不应,便教我头至脚底。。。” “翻江鼍”听他如此,忙打断道:“莫咒自家。” 五郎仍道:“恶疮临身,横。。。”正说到此,那边就有厮儿近前来,笑道:“俞儿,三郎寻你。”五郎只得以口作了个“死。。。”的样,依依的去了。 这娘俩看天色沉沉,怕是不时就要雨来,只盼着自家缸子送来,便要回去。不一时果有人来,却又说出一番话来。 三漫说人间不足事城中风起雨渐来 说那“翻江鼍”娘母两人见天暮雨将至,正等得着急。就有人来,却是个二八年华的丫鬟,衣着装扮又与众仆妇不同,俏生生立在门边,脆声问道:“哪个是送鱼来的?”“翻江鼍”忙上前行礼,那丫鬟道:“大夫人赏你五十两花银,另予你家母亲一只镶七宝赤金双鹊登枝双股钗,两个翻花缎子。大夫人还说了,天色已晚,怕是出不得城去,便在此住一晚,明日再回去罢。”一番话伶俐说来,喜得娘儿俩直打躬,那王婆子更是好话不住口:“大夫人心善,漫天神佛都知晓!定佑大夫人儿孙昌盛,福寿延绵!” 那丫鬟知自家大夫人心事,回去便将这话说来与大夫人醒笑,不料却惹得她落下泪来。 常说世间万事并无十全十美,多为瓜甘蒂苦。就若这大夫人姜氏,本为北地豪门女,嫁入继家二十余年来,夫唱妇随,养下了两儿一女。她又慈仁和善,得与妯娌交睦情怡。如此的安闲富贵,该说是百事如意。 实则不然,自太公卸了家主,便辟一院落,自寝自食,身边止留了一名唤继喜的老仆。一色昏定晨省,只叫在院外。如此十余年,不出院门一步。继迁至孝,时常长吁短叹,姜氏与继迁恩爱,心下自是疼惜。 而那姜氏膝下二男一女,长女早嫁为世家妇,数年不得见。次子继相自幼聪慧,却是心高无定,他去岁及第,被点为探花,却自报了个身弱体虚,圣人允他在家休养三年,如今就只在家逗鸟莳花。近日又搜罗起些异国书籍,整日里奇腔怪调诵读。 更有长子大郎,才最叫姜氏眼穿肠挂。 当初大郎还未降生,太公便与他取了个“梁”字为名。自五岁起,请了名师与他开蒙,便离了姜氏的怀。待到十三岁上,太公见他厌文胜武,也不待他及冠,为他选“显光”为字,就使他随叔父去河西路驻疆。这一去经年,哪有几次面见?如今也二十有四,与他言及婚娶,只道:“虽远不及骠骑,愿肖之”。 这日,姜氏本是与妯娌曹氏去往家庙,为太公祈福。刚至城外,便遇大郎领一队兵士,押了几箱重货,来给太公贺寿。若非大郎车前跪下,口称“阿娘”,她都未识得眼前这粗高男子,竟是曾依在自己怀中、撒娇弄痴的孩儿,怎叫人忍得住悲恸?当即便泪下如雨,紧随了大郎一道回府。 先前听丫鬟学说王婆子,说那婆子指望货卖了鱼,与子取新妇,怎不触她的心?可见这天下为娘的,都是一般的——姜氏生了自怜之意,继而又怜这对母子,起了相助之心。今又得了王婆子这“子孙满堂”的话,又落下泪来,只望这次大郎回来能让自己如意。 这姜氏感怀流泪,到底还记挂大郎,旁边丫鬟们又都来相劝,便自抽了巾子拭干泪,到厨下煮了他喜食的羹汤,将盒装了,提往太公处来。 却是大郎归来,继喜便来与继迁道: “家宴请于太公院内安置”。故而此时,家人皆聚在太公院内。 待姜氏赶到太公院内,却是寂然无声。进到屋内,见继迁、孩儿们已在。而西面席上,端坐了一老者,面颊清癯,颌下长须扭辫,头上并未绾髻,亦在脑后扭了长辫。身着本色羊肠葛袍,正垂目养神。似知姜氏在打量于他,此老抬眼望来,只觉和曦如春。 姜氏认出是太公,急急拜下告罪。太公微颔示意,那继喜便上前虚扶道:“大夫人请起。” 一时宴毕,太公依旧只留了大郎。继迁几次欲言,太公只当不见,无奈,只得领众人告退。 不说继迁如何郁郁不乐,姜氏如何软语劝慰。只说这继家三郎继相,宴毕后便欲出门,才到前庭,就见继春引了两人前来。一长一壮,长者身形瘦小,佝偻如弓,满面霜色,颌下几绺花白胡须;壮者身高九尺,肩宽背广,神色悍然。然颌下虽有茸须,面目却尤稚憨,竟是个少年人。两人皆身着锦袍,头上戴了貂帽,作了北地走商常见装扮。 继春早已瞧见继相,忙上前行礼。那两人也近前来,不住上下扫量。继相微微颔首,便要离去。那少年却伸手阻了他,笑道:“你,便是北地才俊之首,去岁的探花郎,继相?” 继相听少年语调奇怪,言语无礼,心下道:“果是北地化外!”却碍于主客之份,只拱手回道:“虚名而已,在下确是继相。”少年一面回头对那老者道:“先生,他果真俊俏。”一面伸手来扶,继相心底生恚,侧身让过。少年扶空,又道:“虽是初见,却与继兄一见如故,这便是有缘,继兄不若随我归去。。。”话音未落,那老者开口阻道:“三郎!莫要胡说!”而继相已恼极而怒。 原这继相身姿纤长,眉眼秀丽,偏他又喜穿轻淡袍衫,竟七八分似那清雅仕女,因此便常有人以此戏他。今听得少年此话,道是不尊,抑怒讥道:“常说犬吠非主,今儿果真得见。只听这狺狺数声,便吓得我喉喘汗下,果是厉害。”少年止听了个“厉害”,便喜不自胜。 那老者本一直往瞧继相面上瞟,此时见他变颜变色,愈加看住,不觉上前问道:“你确是继家三郎?你——不太肖似你母亲罢?”继春在旁见那两人如此来往,本已惊出一身汗。这再听见这话,几乎想一头撞死。忙上前道:“尊客还请这边走,我家家主已是久候”。那老者神色一厉,目光竟似有棱。 继相已是怒极,怎会惧他,当下便要发作,那老者见他情形,又笑道:“你母亲幼时,我也曾见过她。”继相犹自恨恨,有心刺他几句,又怕他真是不知哪来的长辈。又见那少年是个痴傻的,再嘲他也无甚意思,便甩袖自去。 出得门来,继相却又伫立,无意再出门去,只返身去寻继春,打听来者。继春却是始、终不知。问那两人在何处,继春道是已被引致斋房,阿郎自待。 继相无奈,只得回房。路过四郎继栒、五郎继梃院前,瞧见院门四开,屋内灯火犹明,丫鬟们不知何处去了,便走了进去。到窗下一瞧,只见他二人披被,对坐于床,正窃窃私语。 这两从弟,自来与他亲密。继相起兴要唬吓二人,便蹑步弓腰,悄悄入内。 还未转过屏前,就听五郎笑道:“四哥~。” 四郎扭头一瞧,立时叫道:“好一头千年狗精,端是厉害,待我取了法器,收服这妖。”便跳起身来,抓起床头一件物事,作势要扔。继相听见,不觉哑然,道是一还一报,天网不疏,才刚在前嘲人犬吠,即刻便成“狗精”。又见两小笑成一团,也作色上前,双手挠弄,笑道:“哪里来的两好肉菜,正与大王我打了牙祭”。 如此笑闹一番,四郎道:“好三哥,今夜围棚新来一班杂技,唤“三圣班”,他家马戏最好。”继相笑道:“莫使唤我,我自有事。教你俩个巧宗,稍会寻大哥去,他定愿带你们去瞧上一瞧。”又说笑几句,方回房去了。 不知到了几多时辰,继相听得外间有人唤他,忙起身开门。见门外一人,却见是今日刚拨上来的随侍,名唤俞儿的。 此时俞儿满面急色,见继相开门,忙道:“三郎,刚大夫人使人来说,四郎、五郎不见,寻遍了府内,也不见他。”继相吃了一惊,这才听见院外隐有仆役走动,杂以他母亲姜氏声音。 又想起四郎、五郎说甚“三圣班”,才要说或与大哥出门,就见继梁也匆匆赶来。便知两人定是偷摸出门去了,只不知两人何时出门,又带了几个厮儿相随。 姜氏见俩儿相偕而来,连连拭泪,道:“这两小猴子!哪里耍玩去!竟是一处也寻不见。今儿是央了你们叔母,才将他俩带了回来,要有何不好,怎的与她交待。” 原来这四郎、五郎今日应随曹氏去家庙,路上见了继梁,便歪缠着也要回府。他们母亲曹氏本不允,是姜氏心软,替二人央告,才带了他们回来。如今两小不见,姜氏如何不急。 然继梁向来粗豪,从不知软语为何,纵见母亲落泪,也只谨身而立。继相便上前扶了姜氏,轻声道:“怕是二人去了围棚。”如此将前情叙了,又说“怪我托懒”一类的话,让姜氏反倒来替他开脱。 见姜氏不再啼哭,继梁方道:“阿娘先歇息罢,三哥在家照看阿娘,我带些军士去瓦子里寻。”继相道:“也好,我带人四下找寻找寻。只是,大哥若要带军士满城大索,怕是换了衣装才好。” 此时斋房内,继迁两手交握,面沉如水。与其对峙的却是之前来访的那一长一少。 老者身形依旧佝偻,其势却甚是迫人。而少年更是侧身微跼,蓄那虎扑之势。 静默片刻,老者起身,拱手道:“原当继公,为北地首豪,定是有异人之处,孰料竟是如此……即是如此,也不能强求。今日别过,只望来日继公不悔。”继迁见两人就要离去,忍不住讥道:“大相以此要事告我,岂不知‘机事不密,反害其身’?”老者边往外行,边笑道:“无妨。”少年见此,亦悻悻而去。 继春却是早候院门前,一见家主,急急上前禀告。继迁听说栒、梃不见,不及多思,怒声止住那两人,质道:“小儿不过三尺,大相竟以此为挟,不嫌太过?!”少年听得此话,霍然回身,怒喝道:“竟敢恁地污人!”老者冷道:“继公果有些不同常人,皂白颠倒,竟也如此颐气!今日看来,贾果是贾!” 继迁亦不退缩,道:“大相也知皂白青红?稚子无辜,竟裹之来挟,不知大相看来是青是白?!”老者嗤道:“若是家事不宁,劝继公还是早早寻去,莫在此费心。” 众仆役见家主生怒,各个提刀携棍,忙来拢聚两翼。那少年见此,愈加蓄势。眼见弩张剑拔,一触即发。便听得有人叫道:“阿爹!”却是继相得讯,亦赶来相助。 那少年见继相来,已先卸了劲,听见众人唤他 “三郎”,笑道:“你是三郎?我亦是三郎。你我果是有缘。我便也不与你打。” 听得旁那众人相视哑然。继相却青筋暴起,喝道:“我倒要与你决个生死出来!”便夺过仆从手中长刀,要与他相斗。 继迁听那小子胡吣,心下已极是恼怒,见继相夺刀,却怕他伤了自己,忙喝:“住手!”那老者自继相来,便在他父子两人面上打量,此时笑道:“此是令郎罢?令郎姿仪出众,与继公并立,犹若松竹。怕是令郎更肖似令正罢?”听得此话,别人尤可,继相却是面肌抽动,不由前跨一步,钉视老者,还未说话,就听继迁淡然道:“我儿自是肖我,你怕是年老眼昏,看不清罢!”。 那老者笑道:“随口之言,望继公勿放心上,今日就此别去,只怕不多时,还再相逢。”见两人离去,众仆役皆觑继迁,只继迁脸色变幻,也不放言去阻。老者见此,哂然一笑,出门而去。 继相眼见那两人离去,犹自不忿,上前道:“阿爹!如何便放了他们去?!”继迁见眼前继相,只见他面目虽异,却与己依稀相似。温言道:“你不是寻四哥与五哥么?”继相只得依言去了。继迁却是伫立片刻,径去见太公。 然不多时,竟是跌撞着出来。那姜氏恰好寻来,见良人脚下飘忽,两眼呆愣,仿若夜游出行,顿时吃了一吓。急将人扶进屋内,到了灯下一瞧,只见他迟眉钝眼,失魂一般。吓得手腿颤颤,失声哭了起来。 幸得继春有事来报,见此情形,虽急却不乱,一面面布置下去,才将各人稳了下来。 半晌,继迁醒来,见只姜氏在身旁拭泪,温言道:“无事,只是有些着累”。姜氏见继迁不多言语,也不肯逼问于他,只胡乱倒了些茶水,奉与继迁。 不多时继相又来回话,说前后又寻了,只是没见那二人。继迁道:“让继春再带人去寻,再寻不到,就由天罢。” 外间有仆回道:“继管家已带人去了。” 一时屋内两人,竟是对坐无话,只呆捱着等讯。 岂料到了半夜,人未寻回,却生了件滔天祸事来。 四屋漏遇雨连遭厄临危救急单撑局 只说继迁、姜氏两人对坐苦等,直到了半夜,忽听外边金鼓连天,夹以无数人嚎喊哭叫,便是继家深宅里也听得清晰。两人脸色大变,继迁一面安抚姜氏,一面使人外出打探。 不料人还未出门,就听前院喧哗,却是继梁领了众军士返回。甫一进门,继梁便吩咐左右将家门关了,家下众人愈发心惊,只是见来人各个神色凝重,不敢相问,只自去紧闭门户。 继相亦听见动静,忙赶来父亲处。远远便听继梁道:“……这会城内已是沸反盈天,情势不妙之极。”便几步急进了屋,见父母相顾失色。忙道:“大哥,究竟怎的回事?”继梁道:“是北肃来袭。只怕不止単阴,”说罢不敢细思,却又忍不住说道:“此地离北境数十里,又有単水相隔,北肃一路奔袭,竟是不漏半分消息。。。”到此已是惊疑不定,无法再猜度。 继相急的咬舌,道:“大哥,莫说那些不相干的!只问这会还出得城去不得?”继梁未答,姜氏低声道:“怕是不及了。” 继相听母亲语气无望,又见她面若死灰,摇摇欲倒,只怕今夜之事将她唬坏了,忙上前抚慰。继梁犹自不觉,道:“四门被围,出城万不能的了,唯今先将家门闭了,让人紧守”。 继迁自听讯便是面色铁青,此时才唤入众仆,吩咐前后加巡,又叫人去打探。又道:“三哥在此伴你阿娘,大哥便随我去接你大爹爹。” 两人刚至月洞门处,猛地一婆子扑将出来,哭求“救命”。后面几个厮儿急忙上前,抹脖压臂的要将那婆子拖回去。只那婆子悍气非常,十指紧扣门边石鼓,两腿乱蹬,口里也是“入娘”“短命撮鸟”叫骂,唬得厮儿们抓起花丛中的土,就塞了她个满口。 继迁心中烦乱,喝问:“怎的回事?”厮儿们正要上前分说,那边又奔来个人,亦是扑到在地,哭道:“太公去了!”忙举了灯笼一看,果是老仆继喜,此时他已是涕泪粘须。继梁怒呵道:“你不在太公处服侍,怎的出来胡乱打转?”继迁却是连跌带撞奔向后院,继梁见此,任继喜在那里伏地大哭,只紧随往太公住处赶去。 待几人进到房里,见太公斜躺塌上,须发皆散,面色如常。继迁颤声轻唤,又伸手推搡,见太公不应不动,再握了太公的手,已是枯硬冰凉,不由得失声痛哭。 继梁早瞧出太公已逝,却压下心中哀恸,只细看太公周身。 实不耐他如此,夜饭时分,太公尚是无病痛,这才几个时辰?要说无因无由,怎的他也不信!不多时果让他看出端倪,却是太公那被继迁握在手中的指尖,甲床发乌,正是受毒的模样。 继梁上前扯过父亲,又厉声叫人,去拿继喜来问。仆役们顿时涌了出去,那继喜却已不见。 待家人齐聚,继梁又叫人不许近前,才低声说了心中所疑,众人惊骇不已。半晌,继迁忍悲道:“待继喜来了,定问个明白。”继相道:“阿爹,现下大爹爹去了,怕要先撤了红。”继迁点头,叫人将门神蒙了,灯笼换下,又叫拿来一搭麻布披上。不多时,府内外便成了一片白。继梁却是坐立难安,只听外面消息。 众人正等得焦急,就有个厮儿来报,道是寻到荷塘那边,才见继喜已一头扎在塘泥里,捞上来已是不成了。 听得这话,继梁顿觉得胸中块垒翻堵,喉头阵阵发腥,只得紧咬槽牙生生压下,破声吼道:“去!去将那腌臜老畜生弄醒!我倒要看看他究竟托了谁的势,竟敢背主!” 那厮儿不由为难,面上就带了出来。 继相见他如此,才要训斥,就见继梁伸手便将案几上茶盏挥了过去,正中那厮儿肩头,顿时半身茶水淋漓,吓得他跪地上直叫“饶命。”继梁怒愈盛,倾身咬牙道:“若再推拖,我刨了你的肚肠,倒叫你先见血!” 那厮儿如何见过这般态势,只觉虎罴在前,下刻便要被生嚼活吞,跪地上瑟瑟作抖,哪里还说得出话,走动得起?继梁不耐,上前绷腿便是一蹬,竟是将人踹翻几跟头。 这继梁陡然豹变,似要择人而噬,也叫继相三人胆寒,竟只瞪眼看着,不敢上前。继梁又施了几记拳脚,让那厮儿头脸血溅,那厮儿也不知避让,只一味呀呀惨叫。 姜氏今日已遭几番波折,本就神惊气弱,此时见亲儿满面杀气,狰狞如鬼,全无昔年那如珠似玉的温润,心中痛骇交加,不由捂脸尖叫起来。顿时各人如噩梦初醒,恍然回神。 继梁亦惊觉自己失态,回头见母亲已软倒在地,便茫然立在地上。而继迁与继相也不敢唤他,只七手八脚将姜氏扶到里间,灌茶掐臂。 一番忙乱后,继迁偶一抬头,却见继梁垂手站在门旁,脸上虽杀气未敛,却也满面忧急。不由疚心,便唤道:“大哥!”只见继梁抬头,眼中闪过一丝惶急,霎时不见,只微微清嗓后问道:“阿爹,唤我何事?” 继迁道:“你来换三郎,扶住你阿娘,好让三郎再喂你阿娘些茶水。”继梁忙上前替手,继相去倒了半盏茶水,弟兄两个喂了姜氏,扶她躺好,才到外间坐下。 继相到底少年心性,虽吓了一回,此时却只觉大哥勇势非凡,羡道:“大哥,你才刚当真骇人,不知何日我才有那般气势!”继迁正怕继梁心内不自在,斥道:“三哥!胡吣些甚!?”继梁却道:“阿爹,无妨。”又对继相道:“在军营里,终日对着些兵油粗汉,争强斗狠,时日久了,便成了这般。我倒羡三郎有君子之风呢。只是让我如三郎一般,怕是不成了。”继相听了,想见大哥如自己一般,扑香撩扇,便有说不出的怪异。一时,弟兄两人却是相契,对视几瞬,若不是此时不对,怕就要笑出声来。继迁瞧着二子,面上神色虽缓,心底却对继梁愈发愧悔。 然城内那哭喊之声,寂夜中竟传出十数里去,更遑论继府内,真的是声声犹在耳边。那继府上下仆役皆是恨不得肋生双翅,飞离了此地,却也知此是妄念,只两眼巴巴瞧向继迁,指望得个万全。 继迁却也无法,倒是继梁,原本在河西路,便数次直面拒悍,自有前例。便上前将众仆一一安排下去。又对继相道:“我那带来的军士一半与你。家里诸事便由你来当。看顾好了阿爹、阿娘。我带人城头去。”继相此时只恨自己无缚鸡之力,不得与继梁一齐御敌,只用力点头:“我知晓得,大哥也小心些!” 姜氏已醒转,听了继梁话语,忙挣起身来,叫道:“大哥儿,你这是要抛了我去?!”继迁也道:“大哥,守城自有守城的去!”继梁摇头道:“阿爹!那城头守军,怕是都从未见过北肃兵士!北肃凶残,若是城破,怕是。。。”继迁叹道:“我自是知道,只你们数十人而已,如何抵事?”姜氏见良人似有意动,愈加惶恐,挣扎着扑出来,便一把抓住继梁手腕,嘶声道:“若是要出这门,待阿娘柱脚上一头撞死你再去!” 继梁涩然道:“阿娘!不必如此,若是城破,家也不保。若果真不敌,我必回来。”手下使了劲,便脱了去。不料那姜氏立时又紧攥了他袖角,尖尖十指竟也如钢铁锁扣。 继迁、继相上前把住姜氏臂膀,齐声来劝,继迁又对继梁道:“如情势崩坏,你定要回来。”姜氏已髻发散乱,状若癫狂,摔开那两人,口中恨恨大骂:“你们也来害我大哥儿!”只不放手继梁。 继梁见挣脱不去,腮边肉条抽动,竟自腰间抽出匕首,将袖角劈下,再不管身后姜氏如何,决然而去。 待点了军士赶到城楼,果见那北肃陈兵城下,乌乌压压直至江边。更有数人已攀上城头。而守城官军虽排列如织,却多遥遥呼喝,少有人敢上前死敌。 继梁见有官军要往城下遁走。忙上前呼道:“下城者,杀无赦!”那几个官军本是见北肃兵悍,早已心怯。趁着众人不查,便偷下城来,却叫继梁等人堵住去路。 眼看生路被阻,那几人如何能依,见继梁等人虽神形剽悍,却外穿锦衣,尤见继梁身披麻布,只当是城中豪儿。便压上前来,喝道:“谁家小子在这里放泼,待老爷两个耳刮赏你!”继梁见势,亦抽出肋下两把缳首长刀,直逼上去,厉喝道:“回去!有一个不去,引得我兴发,将把他作了柴劈!” 那几人见势不谐,以刀相指,强作色道:“我等皆是去掩救府君,谁敢多言!”继梁分毫不让,喝道:“府君在城内,何用你去救?!” 那几人见继梁等阻住去路,身后动静又愈近,杀心顿起,口中只道:“哪里来的贼逆!敢来这惑众!”便举刀来劈。 孰料,继梁亦觑见那北肃登城者踵至,心急欲狂。见对面刀来,也不封挡,只双刀交错斜劈,那为首官军未及出声,顿作几段。众人大哗,见继梁面上遍溅鲜血,如刹鬼攫食,发一声喊,急急后退。又才返身与北肃接交,顿时战作一团。 继梁等人亦是个个上前,奋勇杀敌,终是将城头北肃兵士逐尽。众人稍稍喘息,有一并肩的官军拱手道:“谢各位壮士相助!我乃北勋门守陴。” 继梁斥道:“多话!还不速放立牌!”旁那兵士些见他无礼,皆是愤然,欲上前理论,继梁已是侧头聆听城下动静,此官军见此,心有所动,忙阻了众兵士,长啸道:“御——”。 一时各队官军听令,忙去支放立牌。动作间,半空嗡响,却是那北肃兵士一齐发箭。瞬时,那矢石如雨。城上众人头顶立牌尚可,只城下军民中箭者无数,顿时惨嚎震天,不忍耳闻。而箭雨刚歇,又有数名北肃兵士登城,继梁等人用命拼杀,又才将其逐尽。 如此再三,那城头方寸地,竟一地尸首,血积成洼。 此时城下,北肃阵内,众将拱卫了一魁伟大汉,凝望城头。见城头喝杀声渐偃,那大汉似其味未尽,又扫视城头,片刻才收回眸光。灯火掩映下,只见此人头颅硕大,须发棘张,虽是面目不清,却见他两眼熠熠,竟若猫视。 见城头失利,众将中一人跪地请罪,那大汉却笑道:“黑鹰并不能潜水捕鱼,近日而飞却能攫得头羊。我们兀儿部的勇士应驰骋对阵,不应困在挥不开利爪的城头。”言罢传令不再强登城头,只在城下引弓以射。不待众将如何,又对一老者笑道:“捕鱼自是要鱼鹰。大相,雄鹰已回,大相所布鱼鹰,不知能否让我有意外之喜?”此老躬身回道:“必不负主所期。”听音观形,竟是夜访继家的那位老者。那跪地之人也道:“有大相出策,必让大王如意。” 若继梁在此,定会吃惊不小。原那北肃乃万里之外,西海部族远迁而来,风俗与中土之地相去甚远。其大部有八,便是炽烈八部,余者中部数百,小部无计。共推有一主二辅,虽皆称为王,然二辅称左右辅王,唯有共主才呼为“大王”。听此言语,那魁伟大汉竟是当今的北肃共主,上老王。而那残年老者便是北肃大相三牂! 众将呼上老王为“大王”,而大相呼上老王为“主”,其间却因一件君臣相得的逸事,至今北肃民间仍津津传道。 传言这大相,昔年贱为篾儿部牧奴,偶遇行猎路过的上老王。不知怎的,这原本相差万丈天地的二人,竟是一见之下,相谈甚欢,上老王便以三只牝羊相赎,又拜他为大相,主北肃外事。而大相亦是知恩,不仅一身才学智谋尽献,竟自名为三牂,呼上老王为“主”。 此时只见大相举手作势,旁那亲卫自箭囊中取出一箭,朝天而射,至半空中便有火光四散,呯然轰响。 只不知此一来,又要生出何事。 五城中风雨杀挑梁翘楚折 只说大相举手作势,便有一发鸣镝射到半空,一时城内多人都得见此情景,继梁等人更是心生不妙。果不其然,不过几息,几处围棚便走了水。围棚里向来常有象舞马戏,多蓄养有牲畜,那畜生些见火受惊,四下乱窜。 彼时,天上黑云翻滚,朔风劲吹,官兵民夫皆在城头御敌,城内民居又多为木质竹篱。几下里因由,四牵三连,竟将半城都勾进火里去。那梁折柱塌,焰烟轰然,直燎上半空,十数里开外看得分明。只烧得鬼烂神焦,哭声震天。 继而北肃又有人攀上城楼,继梁等正与之力战,忽有人奔上城头大呼:“范将军献了西长门”。继梁大怒,反手将长刀掷出,中了那人正胸,呼声戛然而止,不妨自己却空门大开,顿时便被劈中。幸得内里穿甲,只让那弯刀吃在肩骨上,然也是五脏翻涌,眼前发黑,七窍肩头鲜血齐齐喷出,顷刻间作了个血葫芦。那北肃将卒见继梁欲倒,蜂拥而上。眼看继梁于乱刀之下,将成肉齑,随行军士见状,拼死上前抢回。 然守城官军多是心存去意,此刻听到来讯,又见继梁身负重创,已被众军士拥下城头,竟也有官军且退且呼:“百姓上城,我等出城与敌肉搏。”一到城下,或道:“我等入内救援。” 或道:“安副将献了北勋门。”如此妄相鼓唱,甲戈弃道,一径逃去,只落了满地狼藉。 众人护了继梁,一路往东门而去。行出不过百步,继梁便已醒转,挣扎要回转城上,忽听得一声巨响,竟是城门已破。 继梁睁眼四望,见那白日里还叠肩压背、人声鼎沸的八街九陌软红香土,全成八热地狱。街内两边房屋,火势向天而汹,内里儿哭女号,不时有满身焰火的人窜出,惨嚎刺心入髓,只叫人欲癫欲狂,要劈开这灼眼灼心的眼前才好。 这般惨状,众人不忍再睹,只架了继梁双臂,一径前奔。 待逃出两街,继梁心息渐稳,追兵犹自不舍,见街边窄巷,便喝道:“那边有巷!”众人会意,一齐蹿进巷内。 那追兵些见此,不多思索,也随其而入。岂料,深巷曲折物杂且多门洞,入内不过十数步,便首尾不接。听有惨呼间起,却对面不见,余者心内思退,然却步已迟。 不几时巷内便归了平静,火光映衬下,隐隐见地上横七竖八伏了十数具尸首,又有数人倚墙而坐,胸内呼哧作喘。 片刻之后,听一人低声问道:“哥哥些都在?”却是继梁声音。 便听得一人音带哭腔道“**,**没了。”众人气息一滞,即刻有人笑道:“才刚杀得痛快,**,**他鸟球死得也痛快。哈!哈哈!” 前那一人哭了出来:“薛二哥,**他。。。”话未说完,那唤作“薛二哥”的人大怒:“直娘贼!还敢应口!快夹紧那屁~眼滚开!若再漏出点声响,看老子给你片下几片来!” 旁边几人见此,相劝拱火皆有,一时竟将危势齐抛到了脑后。 继梁亦是凑了两句,割了衣摆裹伤。心里就有了个想头,道:“各位哥哥,如今情势,活过今晚不知能有几人。若是回去缩在门内等着献死实在不甘,只不知众位哥哥如何作想?”话音刚落,便有一人淡淡道:“那便多杀他几个。总是不亏。”听得此话,众人道:“老擂子,又拨你那算盘珠子了?”这老擂子拍了拍腰间,果有一阵算珠响声,道:“这还用算,奋力杀贼,自是杀一个不赔,杀一双赚!” 众人听罢,一齐哄笑起来。 尔后众人又问:“继大哥可是有了计较?”继梁便道“众位哥哥,看此巷地形如何?我倒想再引他几个来此。。。”那薛二拍腿道:“这事干得,我就爱杀这贼军些。” 那老擂子道:“说得不错——多杀几个也算赚得利息。”众人听了,又是一阵大笑。 正说着,听巷口脚步橐橐,却是一队北肃将卒,听得巷内笑声,便蜂拥入内。众人皆道:“赚得大利!”各个擎刀上前,耍命般劈砍。只继梁等人接连数战,渐渐力竭,只得迂回巷道,且战且走。 然众追兵紧咬其后,危急间,继梁见墙檐头上火舌伸缩舔舐,是那火势已渐渐蔓延过来。不及思量,蹬腿跃上墙头,咬牙浴火数步,刀劈足挑,将那着火椽窗尽数倾向巷中,顿时那追兵些惨叫连连,满地乱窜。 那众人本已退出数步,听身后声响,回头见此情形,那薛二顿时狂笑起来:“好!烧得好!待老爷也来给你们添把柴!”说罢从怀中掏出一物,甩手抛出,长长链子便挂在火焰汹涌之处,却是根数丈长的五刺飞虎爪。薛二一扯那链子,见虎爪抓牢,忙背身前倾,大喝一声,竟将整个檐头拉榻。旁几人见了,大赞声“好!” 老擂子亦是跳上墙头,大声道:“来两个,随我到巷口去!” 一时众人会意,齐齐跃上墙头,分向巷道两端,来回掀削,才过几瞬,便将此巷烧成一条火龙。见那北肃众将士在龙腹翻滚奔突,哀叫惨嚎。众人意足,这才逸去。 然逃出此地,亦折损了数人,且余者各个须发尽燎,头面皮肉焦黧,竟是不知谁生谁丧命。 一人道:“莫在此停留,先回东城再说。”声音嘶哑,却还能辨知是那继梁,余者应是,避开了火盛之处,尽挑了墙边檐下,默然蚁行。 行得多时,才至城东,远远见继家桥那方一片焰光。几人道是继府内起了火,也顾不得皮肉疼痛,都咬牙快步赶去。再近前些,却见那桥头边马道上,密密匝匝围了些北肃兵士,多是举了火把,将桥头前后照得纤毫皆见。 众人大惊,再潜近些,却见桥上倒伏了数人,借着火光,辨出竟是继家仆役。 见此情景,继梁只道家门已破,家人无幸,心下愤戾顿起,竟拖刀冲出。众人一时不备,睁眼见他扑上桥去,便知今夜再难生还。内中一人道:“罢了!今日老爷就将命还与你便是!” 几人便紧随其后,挥刀纵横。 那北肃众兵士一时不备,竟叫他几人如杀神阎罗一般,直管收割人命,瞬时倒伏一片。众兵士见状,骇然后退。那将官些见势不妙,急喝众兵士搭弓引箭。 眼见这几人便是被攒射身死,听见墙头有人连呼:“住手!”却是继迁。尔后又听得姜氏厉声尖叫:“开门!开门!大哥!那是我儿!”。 继梁这才知家门未破,更知北肃凶残,若真开门接应,只怕一府老少倾刻丧命,此时只愿多撑得片刻。思及此,继梁厉喝:“万勿开门!”回头嘶吼道:“众位哥哥,今日是继某对大家不住,如有转生,若杀若剐,继某遂意!”众人长啸应和,即刻转杀向桥头。 不意刚至桥半,对面冲出大队人马,中间簇拥着骑马的一老一少,将桥头围了水泄不通。这真成前去无路,后退无门。 几人见状,更是状若疯虎,目不见,耳不闻,唯求力竭得死。 不知几时,继梁似听见父亲声声疾呼,只当生了变故,急回头凝望。这才发现敌众已退至桥外,作了围而不攻之势。身旁仅余薛二、老擂子二三人,皆是如同失心,兀自舞刀不休。 又见众家人皆跪伏在地。父亲大声作语,竟是北肃之韵,继梁虽不知其意,见其态势,亦知其在作讨饶。 果然,身后亦有应答之声,却是祝其官话,道:“继公无须如此,我已为你向我主呈功,今后你我便同为一殿之臣,当相互携持才是。”听此言语,继梁猛看向父亲,却见他五体贴地,亦以祝其官话嘶声道:“多谢大相相荐,还乞大相饶我家小性命。” 听闻这话,继梁虽不知前因,也度出父亲早投了北肃。不由茫然四顾,有父母兄弟贴伏在地,有北肃众獠张弛欲噬,更有袍泽竭命拼杀。 然只须臾间,继梁眼中便复了清明,竟调转身向,挥刀冲向薛二等人。几起落间,那老擂子便被踢翻落水,而薛二等人亦被砍翻倒地。 那北肃众将士欲要上前,继梁喝道:“继梁在此!谁敢上前!” 大相身旁那少年将军,原见继梁等人骁勇,心中亦有敬服。此时见继梁挥刀倒戈,竟气得哇哇大叫,抽了弯刀,便要拍马上前。大相却喝止道:“伊扎合!”又看向继梁。 只见继梁此时伫立桥上,浑身浴血,越发狰狞如鬼,立了几瞬,不去看那倒地的薛二等人,直向马前行来。才行数步,见将士纷纷抬弓引箭,竞相戒备,便不再近前,只将刀抛开,竟在马前跪伏求命。 继相见此,惊得就要起身,却让父亲死死按住,待要张口,却不知说何,只得黯然垂目。 那大相见此,眸光闪动,继而朗声笑道:“我北肃最喜如你这般勇士,只要你衷意归服,永坚忠节,勿说让你等得命,便是朝廷封赏,又有何惜。” 继梁又道:“我府中还有众属,还有”指地上薛二两人道:“大相才刚所言,我这属下些亦得如此?”将军道:“亦如此”。继梁道:“望大相重信守诺,言到行随。”大相见继梁言语郑重,沉色道:“只要你等归服,本相自是一言九鼎。”继梁又指向薛二道:“他人尚可,我这兄弟勇力远胜于我。只是性极憨直,若有不驯,望大相多予几分劝恕。” 见继梁如此,大相心中疑起,不由凝视他,欲看出几分端倪。只此时继梁头脸发肤皆被燎净,满面血水横流,只显得狰狞可怖,哪里看出神色? 一旁那少年将军,先是见继梁即刻反目,已是不忿,此时竟是锱铢较量,大为蔑烦,道:“我等说一是一。勿要啰唣多言。”继梁得了此话,犹盯着大相,见大相点头,才又回身跪拜继迁。 然继梁九拜后却未起身,只向继迁道:“阿爹,儿有一事不明,求阿爹指教!”继迁瞧着向来自雄的亲儿,一时竟不知作何言语。 继梁也不待继迁开口,便道:“自我十三岁上入军,大小不下百战,每每皆是奋勇在前,生死不计,所为者,家国耳。而今却见阿爹弃信别抱。人皆说‘胡儿无信,国不可倚’。难道胡儿命数定是如此?” 继迁已是大恸,喝道:“愚!愚不可及!‘胡儿!’‘胡儿!’你仔细听来!他何曾将你我视为可倚之人?况这祝其本就非我继姓源家之国!若何要将那些诋毁装进心去!”继梁惨笑道:“阿爹!那我继姓家国在何处?!在这北肃?” 继迁听此质言,端是一脸死灰,嗫嚅难言。 却听身后大相轻叹道:“继家大郎,良禽择木而栖,何必只执此念?” 继梁却是充耳不闻,低声喃喃:“呵呵,那何处才是倚我之国?何处才是我可倚之国?”俄而又昂声道:“我从军十余年,死伤袍泽已数千过万,皆是共约为此家国。今我易衷,异日黄泉之下,溟河之畔,有何面目与他们相见!” 那边大相听他所言,已觉不妙,才要抬手喝止,继梁已自袖中拔出匕首,猛刺入胸。 事发瞬息,众人不及惊呼,待要上前,那头顶斜划过臂粗一道闪电,将乌沉夜空一撕两半。耀眼白光,将各个面孔照得雪青。只看继梁侧身踞坐桥上,竟似要乘月归去。 那少年将军怒叱连连,挥鞭直取继梁,似要将其卷回人间。然那只鞭梢略一用劲,继梁便已侧身倒地,却见他双手交握抵柄,匕身竟至没柄。 一时风雨雷电,齐齐发作。却是这憋了一日一夜的雨终是下来。 继梁透过朦朦雨幕,见黑沉夜幕中,仿若见母亲奔向自己,如在久远模糊的记忆中那般,顷刻间便远离消逝。 一时众人皆默。 六曹夫人三惊坐病翟先生两断生死 不说単阴城内惨变,只说这城外去南十余里,尧山余脉上一处山峰,此时全笼在重重雨幕中。那闪电霹过,可见半山林木中,隐约露出檐角。若是近前,还可见内里灯火隐隐透出。这正是単阴继家供奉的寺庙。 这座寺庙,乃是继家太公初到単阴,便来此处圈地建了。因着山腰地窄,不是十分施展得开,便依山建了山门、宝殿两重,藏经一阁却是几乎嵌到山壁里去。后在殿前后两厢建了几间房,殿后安置僧众。殿前小院便作继家人来的歇脚地。 时已四更一点,寺中僧众些已在作早课。那佛眼低垂下,檀香烟团团,讽经声阵阵,端是一片祥宁。 忽那殿外一阵喧哗,师父些依旧诵经,便未见殿外侧院,几个劲装男子抓拿住一老丈,入了院去。 这小小院内,屋内檐下,竟有十数人在,各个垂手肃立,鸦悄雀默的。屋内唯只一人端坐,是个眉间凝竖,神色端肃的年青妇人。此时四更,这妇人身上袄裙,头上珠冠,竟是穿戴齐整,一丝不乱。 此女便是继家二房主母,继逢之妻曹氏。曹氏昨日到此,本为太公祈福。孰料未到三更,院外的护卫便来拍门,禀说単阴怕是走了水。一众人忙出门查看,果见単阴方向火光冲天。曹氏即刻使了人快马回城,查看究竟。 然一直候到沙弥们早课,也不见一人回禀。这曹氏御下向来极有章法,如此延时之事极为罕有,众人愈觉惶惑。 忽听得外间有人大声呵斥,众人一个激灵,虽仍伫立不动,却都侧耳去听。曹氏本已不耐,眉头掀处,就有女婢躬身而去。少时那女婢匆匆返回,颤声道:“二夫人,是外间的护卫,拿着了个窥探的老丈。只是那老丈怕是有些疯癫,在那里胡说呢。” 曹氏怎候得她在那里吞吐,立时道:“你这去究竟得了什么金话回来?竟含那半截不舍得吐出来!”那女婢越发不敢开口,曹氏只得道:“去,唤了苏护卫来。” 外间有人去了,几息便听帘外有人声道:“不知二夫人唤我何事?”借着烛火,只见此人八尺有余,年有三十四五,身形微佝,手垂处几近膝弯。左眼用青缎罩了,也没掩住眼延下的一条瘢痕。那瘢痕三寸来长,深陷肉里,竟将他左脸分了上下两截,尤显狞恶。然那右脸,长得眉浓目陷,眸光凛凛,却不让人生厌,正是护卫班头苏小山。 苏小山听娘子问话,便一一回禀。待说到昨夜北肃围城,众人直如晴天霹雳,抱了个惊雷一般,即刻便有几个女婢失声哭将起来。 曹氏也是惊愕,然转眼见女婢们如此,斥道:“不知哪来的个疯汉胡诌几句,也值你们唧唧的哭!”说罢又命女婢们各自回房,“都丧着个脸!还不知实不实,便做出来这样!” 待那女婢些饮泣吞声的回房,苏小山也行礼欲退,赵妈妈就掀帘出来,低声道:“苏护卫,去带那人来,二夫人问话。只悄声些。”苏小山闻言诧异,不由看了那屋一眼,只见屋内灯火摇弋,却是悄声无息。 这赵妈妈原是曹氏奶母,自来最爱曹氏。如今见群情不稳,她也是心忧。见苏小山去了,又站了片刻,定了定神,才进了屋。见曹氏正歪着身,伸手去探那茶盏,忙上前截了,嗔道:“多大的人,还是这般混沌。你是有身子的人,就行稳坐端的。又喝这茶水!”曹氏任由她抢了茶盏去,默了几息,才道:“妈妈,只怕単阴是真的被围了。” 赵妈妈一时愣住,原她见曹氏呵斥众人,只当真是个疯汉胡吣,这会又听曹氏这般说,竟不知作何反应。曹氏见她如此,强笑道:“待人来了,问问便知。” 说话间,听院内脚步声来,赵妈妈掀帘一看,果见苏护卫领了一老丈过来,只那老丈身着裋褐,脚下麻鞋,面如皱铁,那须发若雪霜尽白,以荆枝胡乱挽了拇指大小的发髻,竟是个山间野老。又见他浑身上下,尽湿透了,衣角淋漓的滴着水。便想阻他在廊下回话,曹氏却道:“妈妈,让他们进来罢。” 那老丈听见,也不推辞,径自的进了屋,苏护卫却仍垂手立在门边。 曹氏见来人总有七旬上下,是个长者,又见此老亦在打量自身,忙微微倾身,权当是行礼,这老丈却只颔首。曹氏当他乡野之人,不惯礼数,也不及计较,只将心中疑惑一一相询。 那老丈摇头道:“哪里是走水!是那北肃大军打来,乌乌漫漫,将単阴围得密不透风!” 虽已有几分猜测,到听得此言,这主仆二人还是倒吸一口凉气,曹氏咬牙咽唾,倒还稳住了,赵妈妈却是当下啜泣起来:“夫人,这可怎是好?当真是天塌下来!”。曹氏心内惶惶,怎有主意?只得反手握了赵妈妈,两女娘便抖索作一处。那老丈见了,叹了口气,也不再多说,便自掀帘去了。 那苏小山已听见屋内响声,想要出声慰言几句,心内转了几转,才知晓现下情形,哪句话说来也无用,又见老丈掀帘出来,只得延手相送,随他离去。 屋内曹氏也是一般,只觉着往日的千般手段,在眼前情形下,就只如纸糊虎头,全不抵半点用。只是见赵妈妈不住拭泪,胡乱慰道:“妈妈,莫急,咱家也不是那些蓬门草户,”话到此,又想起如今这兵戈交战,那门户又抵得何用?便忙又道:“再者还有太公呢。”越发不能听,只得闭了口。赵妈妈却是正惶恐之时,且她自来便唯曹氏是瞻,如今也不管曹氏说甚,只连连点头。曹氏只得又道:“家里也知晓咱们在这山上,他们若是无事,定会派人来。再不放心,一会让人再去打探打探。” 如此一番,赵妈妈到底收了泪,曹氏道:“妈妈,去叫人都进来罢。”赵妈妈道:“夫人,莫不是要将这事告知他们?不若等家中人来,再与他们说罢。也免得他们知道了多事,又让夫人烦心。”曹氏道:“我的妈妈,你去唤来,我自有我的道理。”赵妈妈知道曹氏向来胸有成算,听她如此说,便起身来掀帘,又听曹氏道:“妈妈,叫苏护卫他们与那老丈匀套衣服罢。”赵妈妈道:“这般时候,你还惦记这些个不相干的。” 众人得听了消息果然慌乱,苏小山道:“二夫人,不若我回去打探打探,知晓城中如何,也好做打算。”曹氏也是如此想,便指了几人与他一道,道“千万着意小心”。 此时已天泛青白,风雨渐歇,这几人行到山脚,便听前方怪声,忙各个找物遮了,尽目力四望,就见远远一处高台,立了个人,正一面手舞足蹈,一面嘶吼。几人顿时愣住,只张口瞧着。 不一时,那人脚下滑踏,一头栽下地来,立时又翻身爬起,竟一路甩头晃膀,嘻嘻唱唱走近前来。 只见此人满身泥水,脸面肘膝数处都有血迹。两鞋不知掉在何处,只脚上一边袜带依旧系着。再细看来,就吃了一惊,道:“这不是安平么!怎的这般模样?!” 原这人亦是继家护卫,昨夜下山打探的人中,便有他一个。如今只他回来,且已发狂。 众人不敢细思,七手八脚,要将他拉回山上。不意他见人来,撕咬踢踹,却是力大。苏小山见这般情形,便绕到他后背,抽冷一掌劈去,见他软倒在地。几人这才扯了腰带,将他缚紧。 此番一来,众人怎敢再去打探,都道要先送安平回山。那苏小山却道:“二夫人让我等来打探,也不可这般便回去。众位先回禀二夫人去,我往単阴走一遭再来。”言罢,便往単阴而去。众人无法,只得将人前后抬了,自回山寺。 回寺见了一众人,安平依旧癫狂不识。他手脚被缚,便犹蛆虫一般在地上拱动,且龇牙森森,血涎滴答,喉头涌动,发出阵阵低吼,全不似人。众人悚然,莫敢上前。一时惊动寺中僧众,连那寺中主持广澄也亲来问讯。 这广澄和尚也是懂得几分医理,上前才看了两眼,便吩咐小沙弥道:“快去请翟先生来。”见曹氏望过来,便道:“翟先生医术神妙,怕是能救他一救。” 众人听得寺内还有这么位神医,心内希翼起来,只望能救得人去,也算得几分慰藉。 不过片刻,那小沙弥便返回,身后跟了一位老丈。众人一见,皆是疑奇,女婢些只奇此人竟穿了府内护卫的衣物,曹氏一众却奇这“医术神妙”的翟先生,正是昨夜那位老丈。 这翟先生也不管众人如何窃语,瞧看了几眼,摇头道:“七情内伤,神逆魂失,且生脉断绝,至多活过明日!这会治醒了,怕是立时便要逼死自己。”停了停又道:“还不若疯着呢。”言罢不待众人再询,便拱手离去。 众人闻言,莫说安心,只愈加骇然,便又想道“这怕也是个欺名的,他自己医术崴稀,便作这般惊人之语”。 猛然间,那安平挣起身,厄翻了眼仁,龇咧着牙,嘿嘿呵呵笑道:“火哦。。。” 竟倒向曹氏这方来。如此情景,纵是青天白日,也教人后脊发寒。曹氏顿时吃了一吓,连连后退。怎料错脚之际,就觉着一股痛意随着后腰窜到肚腹下,忙伸手托了肚子,口中喝道:“还不叉了他出去!” 一声喝来,旁那护卫上前,依旧挥掌将安平劈倒,拖出院去。曹氏见了,才将提起的心放下,就觉着腹下疼痛阵阵,瞬时便不可忍,满头汗下,呼痛数声,就往地上倒去。赵妈妈忙伸手来搂,两人却连带翻倒在地。 赵妈妈顾不得自身,只去看曹氏。见曹氏已厥了过去,自己又挣不起来,急得破口大骂道:“小蹄子些,都是些算盘珠!不拨就不动不是?!等我起身,不撕来你们的皮!”。 却是家中主母突然发作倒地,旁那几个护卫不敢伸手,几个女婢却是年纪尚幼,哪曾见过这般阵仗?竟都直呆呆看着,听赵妈妈叱骂,这才回神,七手八脚,才将人抬进屋内。 如此折腾,曹氏却是动也不动,赵妈妈见此情形,哪里还忍得住?立时放声嚎啕,如此一来,引得众女婢也哭成一片。 广澄听见,又使小沙弥来询问,赵妈妈这才想起去寻医,只要去请广澄。旁边一个小女婢已提裙出门:“才刚那位神医,我去求来”。赵妈妈不及说甚,那女婢已是无踪,只得另叫人去请广澄。 原这曹氏本已有身孕,连次惊吓也自觉有些不妥,只她自恃身子强健,只一味忍着,至吃了安平那一闪,才一气发放了出来。不多时两个请人的女婢便都回来,却是那广澄师父道:“有翟先生在此,我便不去献丑了。”赵妈妈这才真心实意奉着翟先生来诊。 那翟先生见了,也不讲究赵妈妈前慢后恭,近前略略施救,便让曹氏缓缓醒来。 见此,赵妈妈喜得合手念佛,又想起该谢翟先生,忙向他连声道谢,福了又福。 翟先生却道:“莫先谢,你家夫人情形很是不妙。五月的胎本已是坐稳了的,现下却是有七八分滑胎迹象。若真如此,便是攸关性命。”又写了几味药,就要离去。那赵氏听他此言,已是吓慌了脚,怎会放了他去,只一味的苦求。 翟先生不胜求告,只得道:“莫说我不提醒你,早一分寻药去,便多一分可活。” 听得此话,赵妈妈越发无措,一面叫人去广澄处询问,一面却不放翟先生。不多时那广澄主持送来些药草,只到底还差了一两味紧要的。如此翟先生也是无奈,只得叫她将随身带的丸药取来,一一细看,却是皆不中用。 到了晚间,曹氏下起红来,赵妈妈知道厉害,使人去求那翟先生,又硬发落人山下寻药去,只此时众人神丧胆落,怎敢出门?曹氏听见,亦是连声不准。赵妈妈见了,拍腿骂道:“一众狼心狗行的东西!全忘了昔日夫人对你们的好!也好!也好!这回瞧你们真真的!你们不去,我自去!” 七话赶话嘱身后事雪上雪促咫尺命 只说曹氏到了晚间,越发病重,赵妈妈见支使不动众人,便急起来,也不去管曹氏,即刻便要下山。曹氏听见,微声道:“妈妈,莫要如此,先不论寻不寻得了药,若是万一……岂不白丢了性命。”赵妈妈冷笑道:“夫人说笑,怎会是白丢性命!我又不是那背槽来就抛粪的驴马些!自来得你多少好处,我记得真真!若是真死在了山下,也是我没有活到九十九的命!” 曹氏急得要起身来,却又支撑不住,只得伏在枕上,泣道:“你去!你去!倒先来勒了我命去!”赵妈妈无法,只得上前抱了曹氏哭道:“这不许去,那也不许去,你系念我这班奴婢,怎不怜惜怜惜肚中小郎!夫人,你恁地狠心!” 屋内外的一众奴仆见此情形,都恨不得缩到地里,那还敢再上前相劝,由着她主仆两个抱头大哭。恰在此时,外间女婢们连声道:“翟先生来了!”赵妈妈听见,如得了菩萨掌上净水瓶,不及拭泪,忙上前捧着,指望得一两滴甘露,救了曹氏。 翟先生一番诊治,道:“还是那番话,这药……”赵妈妈听到此,已是无法,掩面痛哭道:“菩萨也,只看眼我家夫人罢!”而众人垂头屏气,皆是不语。 却见那去请翟先生的小女婢拜倒在地,道:“二夫人,我愿到山下去寻药。”曹氏听见是四哥身旁常用,唤作武陵的女婢,而自己身边除去赵妈妈,却是个出头的人都未有,更是泪如泉涌,只摇头不语。 赵妈妈犹未回神,那小女婢又道:“二夫人,这病当真凶险得很,若是不早早医治,定会死的!”赵妈妈忙呸道:“寸高黄毛丫头,你懂得甚!?再来胡说,定撕烂你那嘴角!”那小女婢却梗着脖道:“我怎的不懂!”一话说来,眼里便含两泡泪:“我阿娘便是这般去了的!” 赵妈妈顿时哑口,这才想起武陵似说要到山下寻药,忙道:“好孩子!若你去寻得药来,夫人怎会有事?”那边曹氏还未开口,翟先生却对那武陵道:“你这小女娘,倒也讲义,难得。只你下山乱走,多是徒丢条命。这人事天命,可不是这般作为”。 赵妈妈原见武陵愿意下山,已是万分意动。又怕她心不坚,便说话来诓她,不料被这老丈横生枝节,心内实实恼火。在她心底,百千个自己也不及曹氏分毫,更旷论这小小女婢,怎的便不能为夫人去赴一赴死? 曹氏却也知凭武陵一个小小女娘,实难寻回药来。下山,是叫她枉送命去,便哽咽道:“先生所言极是,谁人都是一命,哪能眼睁睁看着人送死去。武陵,这会山下不知乱成甚样,你也莫提此事,只跟在赵妈妈身边罢。” 翟先生点头道:“谁人都是一命,曹夫人所言有理。”曹氏却再不说,自躺了回去。闭目歇了一歇,微声道:“妈妈。”赵妈妈听见,忙近前道:“妈妈在这。”泪随话落,忙伸指拭去,又道:“夫人有甚事吩咐?” “你使人去与广澄师父说,寺里各位师父快散了去罢。” 趁着那口气,又道:“先生,此处久留不宜,先生也……”话到此,便有些接不上气。 却是这曹氏辨时辨景,当自己命存不久,便要作那身后打算。然才安排了那两处,就觉着眼前发黑。 赵妈妈听曹氏这番话,已是老泪纵横,道:“夫人,你便歇一歇,待将养好了,有甚说不得?”曹氏却又道:“妈妈,去将人些都唤来,我有话讲。” 赵妈妈心下本已是酸痛不已,再听曹氏口出不祥,顿时只想放声嚎啕,又怕惹起曹氏来,才咬牙苦忍。待听曹氏说唤人近前,心中愈觉不妙,忙抬眼看向曹氏:“夫人?” 见曹氏微微点头,赵妈妈也只得掀帘唤人。然才背身,那泪又簌簌而下,忙抽了巾子掩着脸,快步走开。 不多时,那仆婢们皆来聚在外屋,却是少了两人,一个是那外出打探消息的苏小山,另一个便是那疯癫的安平,却是入夜来便已去了。 曹氏闻讯愕然,微微定神,道:“妈妈,你去与他们说,此地是不能再留的。”外间众仆已隐隐听见,便有数人抬眼望向内屋。又听曹氏道:“只我这样,实难起身。他们却不必全陷在此。若有投亲靠友的去处,便让他们先自离去。也莫要忧心身契,若是要走,出去这院门,便再非仆婢之身。” 赵妈妈怎也料不到,曹氏竟真这般打算,惊得脸色都变了,才要开口,曹氏便挣道:“妈妈!莫再多言,这事这样说了就便如此!” 赵妈妈无奈,出来将话又讲了一回,众人还要推托,曹氏却是立时要将行囊分了。众人这才知道曹氏竟是实言。一时大伙面目纷呈,愿走愿留,各个言说。 赵妈妈见只三四人肯留,当下就想发作,又慑曹氏。纵万般不愿,亦不得不听了曹氏吩咐行事。眼睁睁见众人分了些物件散去,又禁不住低泣。 曹氏也不去管她,看着留下那几人道:“你等几个既然留下,那咱们就是一道了。这合舟共济、性命交托定是要讲……。你们再去思量思量,可行便搬来院里,有个照应。自思作不了,明日回话,去了也可。” 那几个人皆恭声应是,便各自回房。曹氏已是身弱气虚,看赵妈妈仍的拭泪,口中咒骂不止。勉强慰道:“勿要难过了,如今情势,多留便成杀身仇人,趁早放走倒还好些。” 赵妈妈却也不抹泪了,恨道:“我自是知道道理,只是万一有个长短,连个支应的人都没有。平日里,要有何好处,各个只差来舔夫人的粪。。。”曹氏阻道:“妈妈!” 却是翟先生一直在旁,只看曹氏处事。赵妈妈也知自己失言,顿时又羞又恼,垂下头去。她不思自家话语荒唐,只怪这老丈不懂得眼色进退。却也不敢出言逐人,就在心底将他来来回回咒了几遍。却听他听道:“若是曹夫人信得过,老夫倒可上山与你寻些药草。” 赵妈妈只当听错,又听翟先生道:“只路程稍远,来回怕是需得二三日。” 当下,赵妈妈也顾不得羞恼,只拿两手合什在胸,先念了声菩萨,又道:“先生说甚话!怎的会信不过!多候一日半日也是无妨!先生只管去便是,待寻得药来,治得我家夫人病好,定当为先生立了长生牌位,求菩萨保佑先生福寿绵延,安泰长久!” 于曹氏,翟先生一番话,虽不似拨云见日,却也是柳暗花明。 人逢生死关头,但凡有几分活命机会,谁不想抓住?只有人有节可持,有人尚有义可守,故有取舍而已。 曹氏先几次不允人下山,一则知晓此刻此情,迫人却是无用,再则便如她所说“谁人都是一命”,却是心中实想。她如今虽贵为夫人,当初却也只是让养娘作法,替了人去求雨的孤女! 然每每阻人的话说出口来,心下却如刀绞一般,她成亲近十年,才怀上肚中这个,如今刚为人母,便要……唯有慰藉的,怕就是到时娘儿俩黄泉路上,相携相偎,倒也全了这世母子缘分。 如今母子犹有见面机会,曹氏怎不动心?一时泪又涌了出来,也不去擦它,只死命撑起身来,跪伏在枕上,道:“先生大恩,于我母子如同再造,曹氏没齿不忘。。。”旁那赵妈妈泣道:“先生大恩!先生大恩!” 却听窗外亦有人道:“谢先生大恩!”听声却是那小女婢武陵。 曹氏道:“妈妈,去唤她来。”赵妈妈忙掀帘招手,武陵进来,又跪那翟先生道:“多谢先生,肯救我家二夫人。” 翟先生摇头道:“你们也莫如此,老夫只说上山去寻,却也不敢作保定能寻到。” 曹氏道:“先生愿为我这不相干的人去寻药,已是十分恩情,怎还敢不知足?若是寻不来,也当是命。” 翟先生道:“如此,老夫便去了。只你在此,勿再起心动念,每日卧床将养,最迟后日便能返回。” 武陵却道:“二夫人,让我与先生去罢。我原先在家,也是常去山上,又有先生一道,我不怕的。” 翟先生见这小婢几次说话,皆出自真心,心下已有三分喜爱,此时见她一双眼睛乌溜如椒子,直直睇着曹氏,倒如深山不惧人的花雀。又将那欢喜添了一两分,不由道:“这样的小娘子,有甚用?去了倒误事。” 赵妈妈正心忧翟先生一去不回,急道:“这倒小瞧了武陵,她自小田庄长大,爬树下河是惯了的,到了府中,攀高蹬低也常有。”赵妈妈一厢说,那武陵便一厢点头,临了还道:“便是那檐子我也是上得去的。” 听得此言,翟先生颔首道:“那也可。”说罢率先出门,武陵亦拜别而去。 曹氏见两人离去,便侧身假寐。只她本不是心闲之人,这一闭目,百忧齐涌上心头,竟是如走马灯一般,连绵转来,就觉五内如焚,顿时身下涌出一股热流,唬得她只绷了身子,再不敢动思动念。 那赵妈妈在旁,不离左右的照看,却是面墙一般,对此全然不知。 不知过了几时,赵妈妈低声道:“夫人,那翟先生会回来罢?”见曹氏不应,又道:“那先生看着实心,却也甚是弯酸,先前却不肯为夫人去寻药……” 曹氏听赵妈妈越说不像,侧过身来,肃声道:“妈妈,翟先生但说出这话,便已是莫大的恩情。”见赵妈妈还要再说,曹氏不由提了嗓子道:“妈妈,我知你替我忧急,只是到底要厚道些,怎的这般背地里说人?!” 赵妈妈顿时老脸发热,讪讪住了口。曹氏到底不忍,又伸手抚住赵妈妈,叹道:“妈妈,你自来爱与人争竞,口里又饶不得人。”见赵妈妈两把眉毛都立了起来,曹氏低声道:“妈妈,你这般……若是我去了,谁容得你,你改改罢。”赵妈妈听得这话,顿时扭过头去,呛声道:“当初若不是我与人争,在凤川夫人早就丧了命!今日看我老朽无用,又拿这话来唬我!你只嫌我罢!”曹氏见她如此,也不好再说。 这一夜无话,到次日早起,曹氏自觉舒朗了些,见赵妈妈不时的进出走动,便笑道:“妈妈,你这会子发得哪股旋头风,怎的没个停歇时候?” 赵妈妈才刚要回话,便听得院外响动,忙迭步去开门。不一时又沉了脸回来,身后跟了主持广澄。 进屋后两人见了礼,曹氏还未开口,广澄便道:“曹夫人,我这是来求些恩典。”曹氏略思便知了何事,道:“广澄师父,可是为了寺中众人而来?我原让人寄话与你,只是事繁且乱,倒混忘了此事。”便将寺中僧众自行去留一事讲了。那广澄合什相谢,便垂头捻珠。 赵妈妈只觉奇怪,就听曹氏道:“妈妈,师父来了,也不奉杯茶水!也莫要我这成茶,只去沏盏新茶来!”赵妈妈忙应声去了。 然自昨日来,众人心慌意乱,又逢着曹氏打发人走,外间竟是连壶热汤也无,赵妈妈只得另生火来烧水。待端了茶水回来,却已不见了广澄。赵妈妈道:“夫人,广澄主持这是回去了?”曹氏垂目道:“广澄师父说是要去投他师兄,也走了呢。” 赵妈妈听得此话,也不在意,又念起翟先生与武陵。 曹氏自侧身躺了,心中却是骇涛迭起。只说当初太公选此建家庙,离城十数里,且前无涧、后无岗,亦非耸拔端特或情意婉顺之地,如何便选了此处?!今日倒叫广澄解了疑。 曹氏按了按袖袋,那里放了个的檀木盒,内里有封书札,又有一把细巧玲珑的五尖青色金刚杵,却是才刚广澄与她的。 那书札却为太公所书,内中所述所托,条条桩桩,搅在脑海,翻起滔天巨浪,直叫曹氏胆颤心惊,却又不住去想。 赵妈妈嘀咕了半天,见曹氏微微颤抖,当她身上又不自在,急急唤她。曹氏只得压了她手,道:“妈妈,我无事呢,就是觉着冷些,你再给我加床绵被吧。”赵妈妈给曹氏压了层被子,又掖了掖,道:“那翟老丈不会拐了武陵走了罢。” 曹氏听见,又想起她问翟先生究竟何人时,广澄满脸讶然:“夫人难道不知百求先生么?百求先生本姓翟。” 她自是知晓百求先生,当世有“数、兵、言、世”四位异人,百求先生与其胞弟百让先生占了“数”“兵”其二。百求先生擅观天数,却是个神龙般的人物,好云游,又喜采药修身。如今看来,皆应得上。只她想破天去,也料想不来,“百求先生”竟是这般模样。 翻来覆去,曹氏那心底,就着这事些火煎油滚,将那翟先生所言的怡宁静养,全然抛到脑后。也是如此的心荡神激,才至二日晚间,就叫那曹氏显了行,先是唇青面灰,身沉眸散,后是点滴汤水不进,竟有些大限归去的迹象。赵妈妈只如摘了心尖去,又不敢放声来哭,只握了曹氏的手啜泣。 这般景象,也不知能否熬过这一夜去。 八小女娘拒师徒份老先生偈前路事 只说曹氏病重,那几个仆婢见了,想起曹氏往日的好,都站在墙边候着,又念起翟先生与武陵来。谁知几人才搭攀几句,便听院门响动,外间有人唤道:“赵妈妈!”却是武陵的声音。 众人拥前开门,那赵妈妈还当是听差了,忙起身张望,见果是他二人回来,扶了门方哭骂道:“如何这会才回?!夫人都要叫你们害了命去!”又想起如今夫人的命是握在翟先生手里,也不敢十分得罪狠了,忙住了口,抽抽噎噎将人迎进屋内。 翟先生也不与她计较,上前去与曹氏诊治了一番,又重重说骂了几句,才吩咐武陵煎药熬汤,便自顾离去。 次日早起,那赵妈妈又来请,见面就笑道:“先生果是好圣手,今早我家夫人竟是能进些食了。还得烦请先生再去诊诊。”翟先生也不多言,便起身随赵妈妈出门来。 待进了屋,见曹氏半倚在榻上,虽双眼仍是失华,到底不见死气。翟先生诊罢,照常嘱了几句,又见武陵立在榻后伺候,便道:“曹夫人,我见武陵性情可喜,欲向夫人讨了她去,不知夫人可舍得?”又看向武陵道:“武陵,你可愿意随我去?” 那三人皆吃了一惊,武陵只不料翟先生竟要讨她,那曹氏赵妈妈两个妇人,所知得多,却也想得更多。相视数眼,曹氏迟疑,不知作何回话。赵妈妈却无不依的,怕遂了这老丈的意,他诊起来更尽心几分,就顾不得武陵了:“先生看中武陵,只怕武陵乐不得随了先生去。” 那边赵妈妈才开口,曹氏未觉放下,反倒哀怒涌起,凭那口气,叱道:“妈妈!你糊涂了么!”赵妈妈却是扭过头去不瞧她。 那边武陵伏身道:“二夫人!我不愿去,只想随了二夫人。”曹氏觑着翟先生并无不悦,忙笑道:“先生莫在意,这武陵也才将将七八年纪,孩子家家不知轻重,不若再过得几年?” 翟先生摇头道:“七八岁已是迟了些。不过四五才为最好。” 曹氏骇然,再不迟疑,道:“先生!”那翟先生却又和颜与武陵道:“那你说为何不愿?随我去了,便作我弟子,你想学甚,我都教与你。” 却只是收武陵为徒,曹氏舒口气来,更觉羞惭。见翟先生依旧等武陵回话,忙道:“武陵,这般造化,倒叫你得了去,还不赶快谢了先生!”武陵却强自持着,只不言语。 赵妈妈心底也不甚自在,附和道:“你这小娘,翟先生那手捉脉之术,也比得神仙!你若学得了,夫人与妈妈也多少沾你光!”那武陵依旧不松口,赵妈妈急得上手拍她:“真个是不知好歹!若是妈妈年小些,便自去求先生了!还用你这里推三阻四!” 翟先生却道:“无妨,我近日有事,要离了几日。武陵你也……”话正说着,就听女婢在院中锐声尖叫起来。 那翟先生几步凑到窗前,往外探看。曹氏几个已惊得手软脚麻,面上全无颜色。待见翟先生回头道:“无事。”几人才缓下劲来。赵妈妈更是上前一把掀了门帘,斥道:“鬼咋惊惊,扰着了夫人!”便见迎面一血淋漓的人走近,立时浓腻血腥味扑面而来,赵妈妈“哎哟”一声,险些摔倒。见这人直直入了屋内,也想不起阻他一阻,只愣愣看着。待回神来,那人已是双膝着地,口称“恕罪”。 听他开口,才知是那护卫班头苏小山。他外出打探消息,怎的这般模样回来?想起先前癫狂致死的安平,众人又渐惊惶起来。 不怪众人如此,此时这苏小山脸上青缎已不知那去了,以衫摆胡乱裹了半面头脸,血浸湿透。满身上下,尽是血污,前襟后背,有数个锋裂之处,血串滴答。说话间,地上便晕湿了几滩。 曹氏看他形状可怖,连声叫他先裹伤去,苏小山却不起身,跪在地上将这一去情形说来。 却是这苏小山那日离了寺院,便奔着単阴去了,一来打探消息,二来他相依过活的幼弟,此时却还在城中。苏小山一路急奔,一路煎熬,好容易回到単阴,却近不得城,倒叫十数骑北肃斥堠觅见,纵马追逼,如猫戏鼠。尔后一路奔逃躲闪,也不敢回寺,只借着地形来回腾挪,终是叫他求得了个搏命的机会,这才得脱身回来。 说话间,外间又闯进一人,口中连叫:“哥哥!”硬上前来扶。苏小山喝道:“放肆!”那人退了一步,不敢再上前,只乍了双手,虚围苏小山,又大睁牛眼,来瞪曹氏,眼中满是责意。苏小山似知那人作为,又伏下身道:“二夫人恕罪,这是我昔日兄弟,唤作耿万。他上月才来,只怕二夫人还不认得。”又唤耿万上前行礼。 曹氏果不记得家中有这人,便有些心疑,只眼前还跪着苏小山,便道:“活命回来已是先佛佑身。其他勿要讲,还先去包裹诊治罢。” 苏小山却又道:“二夫人不知,那北肃之人,即算瞠目小忿,也必要还报。我逃了回来,将那北肃骑士很是杀了几个,只怕那余的几个回营,会引军来索拿。”又将那耿万激得 “哇哇”大叫,挺刀便要去杀“那班鸟毛奴”,为哥哥报仇,苏小山只得连连呵斥。一时鸡飞狗走,叫曹氏几人目瞪口呆,翟先生却是兴味盎然,只在苏、耿两人间扫视。 末了,苏小山道:“如今闯了这祸,还请夫人速速避了去。” 众人听得,愈加慌乱,都惧那北肃兵士来追索搜拿。翟先生却笑道:“苏护卫过虑。北肃那方百姓,确多是狼性,睚眦必报。然今是两国交战,事涉国运,动辄数十万命,岂会因此微恚而来。” 曹氏听得这话,也道:“苏护卫莫要忧心,直管去裹伤休憩。只待一两日我们也要离了此地。——其他人已是先自去了,苏护卫若有去意,也可自便。” 苏小山听了,才知为何院中仆婢只那三两个。然即算如此,他也只重重磕头:“当日都统指我来単阴,已是救命之恩。又幸二夫人收留,免我与幼弟飘离之苦。我本身无长物,唯有以命报答。” 曹氏见那耿万又偷眼看来,只当不知,遂道:“既如此,且先勿论去留,去将息妥当才好。” 那耿万听闻,忙上前来扶,苏小山却自起了身,告了罪退去。 一时各个走开,曹氏难得得了空,叫人看着山下官道,自己喝了药汤,便也躺倒歇息。 正朦胧间,仿若听见床头有人啜泣,曹氏只当梦魇住了,拼力喝道:“谁?!”听见一声轻呼:“二夫人!醒来!”便猛睁了眼,细看,眼前正是那武陵,只见她红肿了双眼,腮边还有泪痕。才刚却是她真真在哭。 曹氏嗔道:“武陵,怎的好端端的就哭将起来?倒唬了我一回!”那边武陵已跪地泣道:“二夫人,莫将我送了人去!呼牛作马都可,只让我随你罢!” 倒叫曹氏哭笑不得,道:“如何叫将你送人?武陵,你道多少人求入翟先生门下都不得径?如今只四郎五郎不在此,若在此,我早就求先生去了,你倒是?也罢,你若不愿,便不去。只你要与我说白说白,抵何不去?” 武陵却是近前,低声道:“二夫人,翟先生行事有些颠倒,怕是中了邪祟的。”曹氏怔了一怔,皱眉道:“莫要胡说,你可知翟先生是谁?他是不世出的异人,怎会?” 武陵却噘嘴:“便是神仙,也有入了魔的时候呢。何况翟先生也只是个人。”见曹氏锐目以视,才讪讪住了口。 曹氏却是多思了几层,翟先生乃是当今异人,若从此一别两过,实实不愿。幸喜武陵有这机缘,这却不是两好之事?便道:“你只将先生如何说来,我与你辨辨,若是不妥,自然不会让你去。” 却是武陵与这翟先生,一路峰高壑深。那翟先生先还兴致颇高,一面引武陵识些花草藤木,一面道些倒三不着两的话儿,只说如今夫人落魄,便是为夫人寻得药去,也无甚赏赐。 再后不多时,那翟先生却又是拙了脚踝,又是呛咳了胸肺,只说一心要返来寺中,与先前那心热的样儿全是两样了。 说到此,武陵已是生怒:“那先生,原当他是个好的,只怕他也惦记得些好处!” 曹氏却是听出些意味,笑道:“就为着这些?若是如此,武陵,你只信我,这老先生必是好的。”武陵摇头:“二夫人,若只这些,与咱们也不相干。是后来我去刨药时,正与他说着话,只一转身,他就一头栽在地上,眼角鼻子都流了血,那两只眼睛也尽吓煞人!”似又想起当初情景,竟是寒颤了几下,忙贴近曹氏。曹氏也是听住,道:“那后来怎的?” 武陵嘟哝道:“后来?后来采药,便又回来了哩。夫人,他这岂不就是中了邪祟?” 半晌,曹氏才道:“武陵,你年小,见识也浅。你不知道,这世上有一种人,是有异能,便能生异事。那常人些不知,只当神鬼灵怪作祟。”抬眼见武陵已是泫然若泣,便转口道:“也罢,若你不愿,回头拒了翟先生便是。”武陵这才开颜,拜倒下去。曹氏道:“这可意足啦?还不快些打些水来,我也好洗漱。”武陵便行了一礼,嘻嘻去了。 至了次日,曹氏竟似平复如故,至日头正顶也无北肃来索,众人愈发活泛,言语间笑意也多了些。 午后日偏,那翟先生前来告辞,曹氏便将武陵所言半遮半掩告知,翟先生沉吟道:“此倒是老夫疏忽。只曹夫人放心,绝无此异。曹夫人可否将武陵唤来?我自与她说。”曹氏见武陵不在左右,便知武陵躲了出去,只得唤人去找,又劝:“如何此时下山?这会山下人慌马乱,先生独行,实是险极。” 翟先生却摇头道:“无事。你们后几日也该启程,武陵便先随夫人一段,待我事了,自会来寻你们。”曹氏沉吟片刻,道:“不瞒先生,我也有一事相求。”那翟先生笑道:“夫人莫不是问前路?”曹氏起身,拜一拜:“望先生能指点一二。” 翟先生道:“我倒略能辨数一二,夫人若是信我,便往西去罢。” 又指寺后山峰,道:“夫人可知此处?此便是尧山之尾,有野径可越尧山,过河北路,可再往西。” 曹氏已是沉吟:“先生,此行定要往西么?如今那方战乱……我本是谋画南下。” 翟先生道:“莫疑。疑便生了滞涩,难再推演。” 曹氏忙蹲身肃色道:“妾身唐突。先生莫怪,今他几个以性命交托与我,只我之前拘囿于二门之内,不知世道高厚深浅,实是惶恐得很。”见翟先生并无不悦,又道:“妾身厚颜再求先生,看看途中坎急。” 曹氏见翟先生微微摇头,已是失望,不料他却又道:“罢罢,在你此处得一缘,当还你一缘才是。你自取来一物,我与你说。” 这下,曹氏再不敢说甚,忙四下里看,见案几上横了几枝木樨。却是早起,武陵去殿后折来,还未养水插尊。便捡一枝,稍稍缓了一缓,却又再捡一枝。不料心急手颤,那花瓣便簌簌寥落,曹氏心中有些膈应,却不愿再换,只将那花枝奉与翟先生。 翟先生却是不接,凝视那木樨,道:“曹夫人,此去果是西向最吉。” 略停了停,又道:“若依夫人原意,一路南下,则卦为噬瞌,定是诸事被阻,纷争难免。而西向为兑,且此木刚硬,为阳木,阳木者,震也;上兑下震,得卦泽雷随。随者,元亨,利贞,无咎。得此卦者,凡事顺心,吉无不利。夫人再取双枝,双支不孤,木樨为贵,途中定有贵人相助,且与木林相关。” 听到此处,曹氏已是神情和缓,待要福身相谢,不料又听翟先生道:“只此木本金秋之物,又离枝而来,已是违时违势,况这繁花尽去,止余馨馥。”见他抬眼看来,曹氏已不觉前倾了身子,侧耳听去,那翟先生道:“夫人此去,往西多踏一步,天地便宽一分,却也与往昔背离一分,夫人自酌。” 曹氏听此话,已是愣住,翟先生却再扫量曹氏,终是道:“夫人日后于人于己,怕是与今时殊异,便多与你两句。”沉吟片刻,道:“凤栖桐山,”话才到此,那门帘却“呼”得掀开,就进来一人。 九主仆夜探藏书阁昆仲演说山下事 曹氏正听翟先生谶语,还未说完,那门帘却“呼”得掀开,却是赵妈妈领了武陵进来。 只见赵妈妈斜签了身子,半遮曹氏,道:“夫人!这半晌来,你也该歇息歇息!只管听些闲话,也不怕累着!”曹氏亦是赧然,却还是忍羞道:“妈妈!哪来这多呱噪的话!先生还请勿要在意。”翟先生却笑着摇头道:“怎会,怎会,只这缘分到此,那便告辞了。”说罢又道:“武陵,你去送我一送?”武陵就拿眼睛去看曹氏,见曹氏微微颔首,只得跟在翟先生身后,出了门去。 赵妈妈犹自愤然,道:“我当他是个实心的,不料却内里藏奸,与夫人来说些疯话!”曹氏低声道:“妈妈,不知者不罪。” 又过了两日,曹氏床下行移自如,而山下也无甚兵马来扰,众人欢欣鼓舞,只道再有一两日,便可离去。 曹氏却是心内存事,至这日夜半,人皆宁寂,便轻唤赵妈妈。那赵妈妈人老觉轻,才有些响动,就醒了来。见曹氏已起身坐起, 赵妈妈只当她是梦魇住了,忙问道:“夫人!可是作梦了?”又端了烛火凑近曹氏,往她脸上一照,却见她是两眼烁烁,哪里有魇着? 曹氏道:“妈妈,扶我去殿后一去。”赵妈妈如何肯,曹氏只是催逼,赵妈妈顶不过,只得捡了大氅给曹氏披上,自己也披了大衣裳,才笼了个烛台,在前引着曹氏出院门来。 当日正是几望,天上莹莹团月,辉映人间。寺中花树廊台,明暗斑驳,竟也一一可见。那曹氏大病新愈,行到殿前,便有些气弱。赵妈妈只得将烛台放了,两手搀了她,相偕着穿过大殿,眼前便是十数步的庭院,庭院对侧,紧贴山壁,便是那藏经阁。 那藏经阁本是依山而建,比大殿高出丈许,故此有十来级台阶,两侧各排了数个人身等高的天海。此时夜色下来看,便如怪兽蹲伏。曹氏自顾走至阶前,自言道:“这却怪了,不说就在这块地下么?” 原这寺中僧众早逃命去了,故这两人一路行来,见那远远近近黑影摇弋,又听轻轻忽忽的哨风响动,就是不闻半点人声。 赵妈妈此时见此景,听此语,只觉着颈后飕飕凉浸,心都要从腔子里跳出来。当曹氏真是梦魇着,又不敢说破,只上前死劲攥了曹氏,抖索着道:“夫人,你究竟要寻何物?你身子本就不妥当,不若明儿里再来罢。” 曹氏反手挎了赵妈妈臂弯,低声道:“妈妈,你混沌了么?白日里人多眼杂的,怎的过来?我自无事,你莫要忧心。” 赵妈妈见她言行无异,才微舒了口气。曹氏自料不到,自己被赵妈妈疑了个失心梦行,只再上下查看。心内想着信中所言,伸手在那阶壁上点数。选定了一块阶石,便按了下去,见毫无动静,又加了几分力气,亦无异样。赵妈妈见曹氏如此,也探手相助,两厢劲使,听得台阶内吱嘎作响,那石头竟自缩进一截,曹氏忍不住拍手道:“果真就是此处!” 赵妈妈也惊诧不已,两人凑上前去,见那孔洞森森,全然不见内里。曹氏便有些懊恼,道:“这如何是好,才刚又将烛火放在了殿前。”赵妈妈却央道:“夫人,这便回去罢。”曹氏只是不肯。赵妈妈只得留了曹氏,自到殿前取那烛台。 然才到殿前,猛见庭院中立了一人,赵妈妈惊得魂飞,却听那人莽声道:“你在此处作甚!”听音却是那护卫耿万,赵妈妈魂回,立时气足,怒骂道:“作甚!倒问你在此作甚?!你是作贼么?声息也不得一声!” 骂罢,见那耿万也不做声,只愣直钉人,赵妈妈渐觉着怕惧,忙端起烛台攥在手里,见耿万自回房去,才惊觉着后背凉意飕飕,心中又不忿起来,一面低声詈咒,一面往殿后去了。 待就着火光去看,见那孔洞里面也不过肘深,尽头有一兽头,头上长角,口露獠牙,眼球凹凸,直叫人生憎。赵妈妈瞧了一眼便缩回头,就听曹氏道:“妈妈,将火凑近些。”却见她手里拿了件小巧的物事,要去探那兽口。赵妈妈以为是头上发钗,便道:“夫人,这般细巧,怕是打不开。”曹氏笑道:“妈妈,莫急,这便是用来开牠的。” 果真,那物事探进兽口,却是与那狰狞牙间严丝合缝。曹氏不由大喜,手上用劲,便听得内里又是一阵作响。几隙后,听身后天海内似有水声流动,两人急回身查看,见不知何时,那天海已开了一隙,只容得人侧身而过。 曹氏见了,便凑上前去,赵妈妈哪容她如此,死死拉了手:“夫人,可去不得!这里面也不知有甚些东西。到底顾惜着身子些!”曹氏道:“妈妈,你还不知么?我这般挣着来,必要下去的。”赵妈妈见她又强起来,不由气苦:“你怎的就不听人言!才爬得起身,又来作践自己!你作践自己,我不敢管,也管不了!只是莫忘了,你有个小郎附在肚内!” 又道:“你实想知晓里面是何情景,就在此,我去瞧瞧,回来说与你听。” 只曹氏来此,本就受太公所托,且内里机关,赵妈妈怎得知晓?再念及赵妈妈待她之心,怎肯放赵妈妈独去,苦苦求道:“妈妈,我与你去,即立回来便是。”赵妈妈被求不过,捶胸顿足:“当真是前世的小冤家!”只得细细的嘱了又嘱,赵妈妈擎烛在前,曹氏紧随其后,就这般入内去了。 待海内烛光摇弋,渐渐隐去,有一条身影,几腾跃下,便至阶前,却见壁上孔洞,海上门隙,已闭合无迹,便上下探摸起来。不多时,那人影侧头不动,似在听声。几瞬之后忙闪身至天海后,却见天海壁上依旧滑开一隙,曹氏主仆相扶着跨了出来。 才见不知何时,天上明月,阶后虫鸣,皆已隐去;殿旁古树梢头,一头夜枭厉啼一声,腾翅而起,悄无声息掠往远处。止剩了四围殿廊,静默无声蹲伏在瑟瑟夜风中,俯视两人。 曹氏忍惧回头看去,见那隙即刻闭了,才要起步,就听见天海后一声轻响,静夜中听来,犹响在心上。 这二人原也只是内宅妇人,夜寂时分外出已是战兢不已,又是做的这般诡秘之事,自是杯蛇鬼车。这一下,双双“呀”的一声低喊,烛台也不要,相互拉扯,跌撞着逃走。 待回到房内,才觉着筋软骨酸,汗浸湿冷,忍不住作了几个寒颤。赵妈妈这才活了过来,一面去点烛火,一面啰唣曹氏。 曹氏却是歪歪撑了桌角,一手托了肚腹,语带泣声:“妈妈,这肚腹皮又有些发紧!”唬得赵妈妈忙将她扶上床,又在外间生火煎药,又翻箱倒筪与她找换洗衣裳。只忙到四更才了事。待两人都安置好,曹氏低声道:“妈妈,此事千万勿与人说。”赵妈妈道:“我知晓得,这般紧要之事,怎的会与人讲去。只——”曹氏道:“甚事?” 赵妈妈只得将遇见耿万之事说了,曹氏抚额道:“妈妈,你怎的不早说!”赵妈妈愧声道:“我只当就藏了个甚物什在阶内……哪知道却有”曹氏急扯了她一把,侧耳听了一回,这才低声道:“你道那耿万与你说了两句,便回房去了?” 赵妈妈忙点头道:“确是,我见他回房,才回去的!”曹氏沉吟半晌,道:“事到如今,若要与他反脸,却是不成。妈妈,你多个心与那耿万便是。再有,那事妈妈就沤心底,千万莫再提了!”赵妈妈自知行失,只连连点头。 言罢躺下,却是到了天明才迷糊睡去。 这一觉却是睡得实实的。到醒来时,曹氏自觉神气清爽,见屋内满晖,只当天气晴好,便算着早饭后便起身。又听见众人在院内说笑,不觉也轻快起来,扬声叫人来梳洗。 赵妈妈听得声响,掀帘进来,欢喜道:“夫人,那杜家兄弟两个又折了来,道是那北肃毛人些都撤走了哩。苏护卫听见,就到城内打探去了。”曹氏先还惊喜,待听句苏护卫走了,霎时就动了疑邻之症,忙问道:“苏护卫独自去的?那耿万?” 赵妈妈奇道:“自是他一人去。原本那耿万要与他一道,他却不许。”曹氏听得,若有所思,又听赵妈妈低声啐道:“呸!那两个!也有那面皮回来!” 却是那杜氏兄弟,本是那日自去的奴仆,如今去而复返,已叫赵妈妈生恶。 曹氏却对那兄弟二人不甚在意。听耿万无甚异处,心放下来,就觉着饿得心慌,抚腹笑道:“只怕肚子里这个也是个性急的,这才几时,就叫饿。”赵妈妈失笑道:“夫人,你道现在甚么时辰?申时了呢!小郎已是好性情,他阿娘将他饿了这一天,也不闹腾。” 曹氏大惊,顾不得赵妈妈正在与她通发,侧头道:“甚时!?怎的不叫醒我!”赵妈妈将她头扶正,道:“又是这般急性子。不过见你睡得香,便让你多睡了会。”曹氏急道:“那也来叫醒我!妈妈!后日莫再替我主张,可好?”赵妈妈脸面便有些不好,也不答话,只去拿那几个花簪比来比去,见曹氏只盯着她,道:“好,好!以后都依你,我再不拿主意!”曹氏却笑起来,就着赵妈妈手里抽了支簪子,替她别在髻上,道:“妈妈,你也别真撒手不管,以后有事,直管来提醒我。好妈妈,你一心为我,我是知道的。” 那赵妈妈虽是得了曹氏一管簪子遮羞,到底还是不自在。曹氏也不去劝她,只是抚腹,自言道:“我这一日,水米未见,这会心里发慌,眼前发眩。”赵妈妈果啐道:“数你是最是刁灵古怪,才刚数落了妈妈,这会又来讨食,哪有这般好事火。”话是如此,人却起身到门边,唤人送食。 到了饭后,曹氏召来众人,果不见苏小山,却多两个汉子,正是那杜氏兄弟。见曹氏望过来,都满面愧色,忙跪地:“求二夫人再收留。” 曹氏原本遣散众仆,内中也有一份私意,要将那心不齐的一众发放出去。此时便有犹疑,待要说话,杜二已道:“二夫人,春柳她几个,都在山下丧了!”说罢忍不住哭将起来。 原曹氏身边,日常倚重的除了赵妈妈,便是四春,以春为头,依次唤了柳、兰、梅、月。那日曹氏散仆,只春兰留下,春柳几人却是自去了的。 猛听得杜二说这话,众人都愣住,只直直瞧着杜二,见他又泣道:“那日我和大哥下山,只想着去単阴打听消息,半道上便与春柳她们散了。何曾想,今儿回来,就见她几个倒在路旁。衣裳花钿都让人扒尽了。” 众人听了不由失色,又唏嘘不已。赵妈妈先合什道:“菩萨吔!嗐,若是那日留在这里,哪里会遭此无妄!” 杜二又跪行了两步,泣道:“如今山下,且不说兵祸,那四起的强人便若蜂牤一般多,似我兄弟这般,在路上也只有让人害了命去的份!如今也不敢再求夫人如先前一般,只求到时随在大伙身后,便是遭了劫难,日后家里问起,也有人告知……”话到此,已是泣不成声,那杜大也是不住磕头。 众人见了,便有些恻然,耿万已道:“竟如此,便一道罢!若是真甚鸟强人来,我的那两把刀也不是吃斋食素的!”一时众人便只来瞧曹氏,曹氏无法,也只得训说了几句,便岔开话去。 到了夜间,苏小山返回,众人才知単阴已成阿鼻地狱,其间惨状,非口舌所能述,只后世书载得数句: 単阴之役,火举七天六夜,尽成焦土,得命者十无一二。 城围之际,有万千蚁附芥民奔逃蹈江,飘杀无数。月逾,江上犹有浮胔;数年间,人皆不食単水鱼鳖。 后有士潜入,见一庭一窖内,常有尸集,少则数人,多则百数,皆仅余焦骸。不得见处更不知其数。此后十数年间,每至春起,単阴疫肆起。 至此,単阴城匿。 十元良惊骇弃伏津三牂殚竭说上老 泰始七年十月,祝其北地,遍地狼烟。北肃先克単阴,后挟余势,兵分两路,一路战河西,一路沿単水,东入海宁路。 河西路直面西洲十二部,历来紧要,辖下两府一卫皆为重镇。便常设了东西两个都统制之职。如今东行营都统制为冼桂玉,而那西行营都统制便是秦虎臣,两帅分将了康定、燕捷、定难、彰信等十二军五十一将三十万馀军士在那方镇守。 因北肃南下,惹得那西洲十二部各个蠢动。待北肃二王子拓麻迭领军一入河西,便如火上浇油。一时河西路成了混战之地。 海宁路情势,却愈发糜烂。 其路都总管刘元良,本是开国四柱之一、镇国公之幼孙。 圣人幼时,曾潜居国公府,元良年长其二三岁,便与之为伴。那元良甚是顽劣,屁大滴滴人儿,终日嚷着要作大将军,诱那圣人与之上屋揭瓦、下房撵狗。这般的踢天弄井,常叫老国公执笞追击。 每每此时,圣人若逃之不及,元良多挺身回护。叫老国公拿住,问了主从,或挞五、或挞十,必叫两小泪眼汪汪,相互呵痛。故而他二人又以老国公为终身之敌,常思谋终有日报仇雪耻。 后圣人登极,先封元良为武翼将军,领职拱卫右军统领,然元良却不耐京内拘束,一心要往外去,自作主官,也才好惬意。 圣人无奈,只得授了他夏州巡检,放他出京。积年累功,到底擢他为云麾将军,兼庆州节度使,为海宁路都总管。 此次北肃来势如潮,众将皆道野地迎敌必不可挡,当闭城固守。元良一面与副都总管霍褒,紧闭伏津四门,一面快马递铺,传讯回京。 然翌日,其部将熊祖亮忽来禀道,副都总管霍褒阴聚亲卫,潜逃出城。 那元良自来妄行,待听那霍褒比他更甚,当下额角五六筋起,翻身上马,一抖辔头,烟也似的出城而去。唬得他那一众亲卫,紧随后追。又有那见此的官军些,只当他见贤思齐,不肯落后,亦是急急收捡些金珠宝器,便要离去。 府尹张羽得讯,气的跌足:“畜生!误了我伏津百姓!”急急赶到城门相阻。然那官军些怎会听他,数鞭下来,便是身边长随张手来护,又护得几下?当下张羽头面血流,倒在路旁。 眼见这一众官军扬长而去,张羽血泪横流,只泣这满城子女老幼竟这般被弃。俄而又想起那祸首刘元良,切齿道:“平日里让你内外跋扈也就罢,如今却是误国害民,若不叫圣人知晓内中原由,老夫与这城中父老,怎甘心去死!” 当下便叫长随躬身为案,铺衣为纸,蘸血为墨,竟将此事一气写就。写罢与那长随道:“当今御史大夫颜轸操行坚正,你怀了此书,到神京寻他!此事紧要,勿失勿忘,千万千万!”那长随泣求张羽出城,张羽喝道:“勿要啰嗦,你今之命,乃为车船,唯驼书回京而已;而我今之命,便是死战城头!还不快去!” 见家主意态决绝,那长随伏地叩首,洒泪而去。然出城才行得数里,远远见一队兵马行来。那长随满心慌乱,只当北肃大军已到,见道旁沟渠草木丛生,也顾不得甚,忙抱头滚下藏身。 孰料,来者却是刘元良,缚了霍褒,又浩浩汤汤返回。 这下两厢错过,不说那长随如何一路颠沛回京。只说刘元良返回伏津,见北肃兵临已城下,而众将士多已散去,愈加暴怒。只命人将那霍褒缚于城头,与之一同督战。 然待两军相接,刘元良才知北肃兵卒悍勇,不由得心下生怯。待到次日,又闻得那海宁路靖难、顺德、建雄三厢驻军,无一能阻敌一合,皆是触之即溃,越发五心六意。 至午后,北肃又来攻城,那张羽却是不幸,叫流矢贯穿胸腹,竟是如截木桩,立时栽倒在地,抽搐几下,便丧了命。一旁的刘元良猛眼看见,直如那见着杀鸡的猴,当下骇得木呆。再顾不得甚,率了护卫从属,弃城而逃。 众人一气逃至暮色沉沉,见身后并无追兵,这才脱盔横刀。待要坐地作歇,元良却心下悚然,霍然起身。众人见了,忙拔刀张望,又低声相询。刘元良道:“噤声”,又侧耳去听。然旷野荒郊,风声飒飒,虫声唧唧,偶有野物夜行声响,却无异样。 旁那霍褒愤懑不已,恨道:“都总管此时如伤弓之鸟,怎不见当初追我等时那般猛精勇进?”刘元良见四周无异,才稍缓心神,听霍褒所言,笑道:“咦?霍副都总管亦在此,我道你还在城头督战。”又问众人:“谁人这般行义,逃命之际,还记得援手霍副都总管?想来霍副都总管定会重谢此救命之恩。” 却是元良临行之际,听霍褒在城头叫骂不止,竟生了别用之心,叫护卫解了他一同随来。 当下护卫忍笑道:“便是都总管亲嘱。”霍褒叫道:“若你不将我追回,我怎会待你来救?!”刘元良又笑:“霍副都总管,你我同守伏津,你却不告而别,弃我而去,如此薄情。。。”话到此,又猛觉六神不宁,竟连打两个寒噤。 此次,刘元良不再看察,口里只叫:“莫在此留,快些走。”便翻身上马而去。众人见状,虽不知缘由,亦随着上马奔逃。果不多远,便听身后有北肃衔尾而来。 此后,众人渐觉,刘元良常能料敌于先,每每北肃将至,便先行逃逸。其部属甚异,刘元良道:“我此前亦不知。每每觉心胆颤颤,便知北胡将至。”其部属谄道:“都总管吉人天相,自是能趋吉避凶!”那霍褒亦道:“都总管有此异能,领军对战岂不百战百胜!”刘元良笑道:“他日我若为主将,直面北肃,定荐你为我副将,你我协力,必能大胜!” 霍褒悻悻不语。 此夜竟是七驻,七次被逐,七次皆脱。 迩后,北肃追兵渐近,见众人在前,便搭弓发矢。旋即数人纷纷落马,刘元良听得声响,回头偷眼,便大叫道:“各位!若是坠马!十死无生!”那霍褒亦是悍人,箭矢贯肩,本已有些昏沉。听此喝叫,硬提起那一口气。他一肩失力,便以缰挽臂,又以口衔鬃,狂鞭策马,这般疾驰百里。众人才逃出生天去。 后将士些作谐刘元良:“原来非云麾将军,乃云飞将军也”,后皆呼为“飞将军”。 却说神京四辐殿内,当今圣人,已是一夜未眠。眼下只见他面色苍悴,两眼红筋,却依旧不时面露狰狞之色。 自泰始三年上老王替位尼慈王来,圣人便数次夜惊。后一面以元嵩为使,与北肃再约盟誓;一面于临北三路陈兵十数万,这才佯得心宁。 昨夜讯来,道是単阴满城俱焚,巩昌侯已举家殉国,圣人恚愤之余,摩拳连连。召来三公议后,一面旨下,令刘元良为都统制,遣调北地三路那十数万将士。 只是不知,若圣人知元良灭其希冀,不知又要如何应对? 一夜难眠的却也不止祝其之主,那北肃营内,亦有一众人等通夜未眠。 原那上老王连克単阴、伏津,自觉祝其虽有幅员之阔,民众之广,却也不过耸耸雪堆,待见他这草原之日,不也得消融无迹?然待入城,却有数件平民暴起之事,惹得上老王怒起,竟放言各部:“三日之内,任其随意。” 三牂大相闻讯,急急上前,跪下道:“我主,三思!”上老王怒未歇,见大相如此,反倒笑道:“来得正好!大相只说,你有甚喜爱之物?人口金珠,尽由你来挑!” 大相虽知上老王不悦,仍伏地道:“乞我主收回成命!万乞!”上老王见大相相拗,知其眼中长远,有时亦非他能见。默思半晌,道:“你随我来!”便先自回帐。大相不敢迟疑,忙起身迭步在后,只留下众将面面相觑。 这大相出言相阻,却有事因:単阴城破那晚,到了四更,一场雨来,将那场火浇了个七七八八;岂料上老王却道:“不留片瓦。”又使兵士重浇火油,举城成炬。 待三牂大相闻讯赶来时,就见上老王领了一众将领,登高临城,指点激昂,左右随侍亦同声应奉,王越发睥睨自雄。而那単阴,已成不尽不休之势,便默然退去。 前次単阴,是他赶之不及,如今伏津,若真让大王此令出,那……心下急转间,便入帐内,也不及细思,便伏地请罪。 此一下,倒叫上老王诧异:“得大相相助,已连下两城。大相于我,只如阿弥勒佛赐予我的如意宝,何来有罪?你只说为何阻我?!” 大相道:“老奴出言劝阻我主,便与単阴相干。”深吸口气,又道:“老奴之罪,便是使计火烧了単阴,坏了我主南下大计。” 上老王失笑道:“単阴乃祝其北地第一城,大相计出便克,不说有功,倒还来请罪!?” 又道:“倒是如今与这南朝两次交战,已可窥祝其外强中瘠,南下入主已是指日可待。如今却说坏计。大相,谬实过也!” 大相道:“我主雄心,振我北肃上下,使三十万骑一眼皆觑我主鞭指之处,一耳皆聆于我主生杀之言。老奴幸得逢此盛世蓬茁之时,唯恐智计不得竭尽,怎还敢以谬言邀奇?” 上老王见他说得郑重,便道:“也罢,你说来!看你如何误我南下!”大相道:“不知我主可曾着意,今将士入城,战后检点,竟有百数十勇是在城内丧命?” 上老王狞色道:“若不是此,本大王怎会让孩儿们三日随意!” 大相伏地道:“老奴不敢自隐身过!我北肃将士勇悍,那単阴军民见之,便已胆丧魂落,只待围城相候,他自降来。皆因着老奴求成过急,以火焚了単阴。虽克下単阴,却失了人心,叫有了如今恶果!” 上老王大笑,铿锵道:“大相过虑!此是伏津民恶,与那単阴何关?又与甚人心何干?!如今三日血洗,倒可作骇猴之儆,待今后我北肃兵马临处,看有谁敢不伏!若是忧此地尽毁,大相实不必如此小意。常言道:行走于途,靴履无有不伤!这两军交战,城池损毁,也是难免。这还未曾到我眼里!” 言罢亲下来扶他,又道:“本王已道,这两城攻克,大相便是首功!”。 大相听上老王所言,知他虽极智睿明达,却仍陷于牧族根柢,向来只作暴掳虐掠,不知深耕庶民。又见上老王来扶,忙撑地起身,躬身道:“我主肚内四海,自是不会在意这一城一地。只此次南下,我主若是侵扰一番便自返北地,那再多城池被毁,也是无碍;然若我主不愿再局促一方,便绕不开‘天命去留,人心向背’。”说到此,大相抬眼,见上老王不语,又道:“祝其并不与我北肃同宗同源,且其民众十数倍于我北肃。若不能得心所向,即算一时入主,亦只是无本之木,无源之水。”顿了顿,重又跪地道:“今老奴作策,使単阴灭,已可料知祝其上下必多生拒心。此消彼长,竟是亲增了南下阻绊,如此大罪之下,老奴怎还敢认功!” 上老王听得此语,缄默良久,又见大相还跪伏在地,忙又上前将其搀起。大相怎敢叫他来扶,忙自起身,道:“若今逞三日之快,日后三年、三十年,民心皆是难附,那与得一焦土何异?不止如此,自来天下逐鹿,皆是君者之事,黎庶自耕自耘、自收自藏,哪管鹿死谁手?然若……” 话到此,上老王已是抚胸作礼,肃容道:“若非大相剖言,我已自误!” 大相忙道:“此老奴本份,怎敢当主人如此大礼。”又道:“老奴还有一事,求请我主三思。”上老王道:“说来。” 此事说来,却是上老王不悦继迁,故这继家封赏便有些轻慢。大相此时提起,却是想借继迁演一折“千金马骨”。大相细细说来,上老王到底胸有雄志,自不会如此微识短视,便也点头允了。 言罢又以时势问计大相,大相亦是殚竭以应,一时两人皆入港,隔案问答,一夜不眠,竟至日初。 十一见辱莽王护友不驯玉郎承训 却说大相与上老王一夜未眠,分说国计,内中便有一件是那“千金马骨”之策。上老王胸蕴雄志,听明其间利害关节,当下应允。 然那“马骨”继迁,不知自家身价已涨,犹自难眠。辗转间,即有“伴君如伴虎”之苦,亦有“父子情深苦亦深”之恸。 便在昨日,上老王终召见了继迁。 只是继迁跪地良久,那上老王才说出一番话,当下叫他心惊肉颤,冷汗泠泠,唯有额贴地面,口中应是。 “听大相所言,此次取了単阴,你也从中助力。前事如何,你自去处,只愿你从今,只做白翎雀,勿要学那鸿雁。” 白翎雀寒暑常在北方; 鸿雁却是遇寒则南飞就暖。 那上老王见他惊惧,冷哂道:“不想子是虎狼,父却是雀兔一般!”又道:“我北肃最敬勇武。惜继家大郎生在继家!生在祝其!” 继迁心下酸恸难忍,只咬牙回道:“大王,所言甚是!” 待到晚间,上老王诏下,恩授他畏义侯,食邑二千户,赐了府邸仆役;却是未提府仪。 听得此赏,继迁只觉满口苦涩。当下便欲复了本姓,将姜氏等人送至京都安置。 不料继相听得此事,当下冷笑道:“捧出这心,莫非人黑珠子里便照见你不成?”继迁见他不解自己苦心,怒道:“住口!若是此怀怨之言被洩,又是一桩过事,看到时谁来相救!” 继相却讥诮道:“阿爹不必忧怀!你助北肃,灭単阴十数万人,如此大功,也能抵得我一两次言语冒渎。再不济,那大相也说了,他与你同殿为臣,相交莫逆,此等微事,他自会为你开脱!”当下便摔帘而去。 自来人伦,长有舐犊之爱,幼有孺慕之情。而他这对父子,如今却是怨愤相对。 继迁颓然闭目。他一夜未眠,此时目眩神晕。然纵闭目,心内仍纷乱如麻。 当日确拒了大相所求,两人更是不欢而散,何以在大相口中,便有内合之功?然大相凿凿有据,莫不是真有人与北肃里勾外连?那又是何人? 再一细思,继迁只觉得额角突突跳动,眼前如堕暗夜。 帐外,继相立在帘边,自隙中木然看着父亲。他自是知道父亲所言在理,只是今时今事,如何让他意平!现下见父亲颓糜老态,心中竟有些莫明快意。 五更鼓擂,营中各帐渐次有人起身。继相回神,就听有人唤“三郎”。 来人身魁貌稚,正是那晚出入继府的少年,亦是上老王的幼子,伊扎合。这伊扎合见他回望,便以生硬的祝其官话道:“三郎,你在作甚?” 继相却是不愿以祝其官话与他对答,幸他之前,略学过些北肃官话:“三王子来此,不知有何事?”伊扎合并不在意,只殷殷道:“自今日起,父王允我独领一军,你可愿与我同行?” 继相自是不愿,然今主客颠倒,再不能拂袖而去,到底只笑道:“那今后小人若有礼数不到,言语冒犯,还先请三王子恕免。” 说话间,大王子乌巴领了几个亲卫,顾盼而来。恰巧听了个话尾,一面笑道:“继相,你这般模样,若随了本王子,勿论你如何冒犯,必无此忧。本王子便去与父王讨了你,如何?” 一面又去睃视他。身旁那几个亲卫亦是挤眉溜眼。 继相虽是初到营中,却已知这位大王子阴狠毒虐之名,当下脸色铁青,浑身战抖。那边伊扎合却道:“大哥!三郎已是应我。父王也是允了!”言语间便带出许骄矜来。 乌巴实已知此事,只是见继相怒不敢言,愈加得意,也不理伊扎合话,只与继相道:“你可莫自误了前程!别人可不似本王这般体贴小意,别到时受了委屈,无处诉去。”众亲卫见了,便也轰笑起来。 继相怒极生计,立时作慨肃声道:“继相虽是微下,但也胆敢一言!三王子秉持弟恭,大王子言行,却失兄友!敢问,大王子是将三王子置何地!?” 乌巴不意继相竟敢刺言,顿时怒勃,挥鞭抽来,口中喝道:“贱奴!竟也敢谤本王子!” 伊扎合见此,一把抓了鞭梢,道:“大哥!继相与我挚交,你当真欺我不成!”顺势一扯,那乌巴一个趄趔,近旁亲卫忙伸手扶了。乌巴却反手张指,一掌掌在那亲卫脸上,喝道:“却还站着,与我教那贱奴,如何作奴!”那亲卫踉跄两步,顿时口鼻血溅。 那亲卫些素知乌巴秉性,若是迟疑,立时吃刀都有可能。当下绕过伊扎合,径向继相探手。 伊扎合怎容得他几个如此,又急又怒,当下挥拳乱舞,众人猝不及防,只得狼狈躲闪。 乌巴见此,恨道:“伊扎合!我教训个贱奴,你也插手!?”伊扎合拳里偷闲,回道:“你先欺我,又欺继相!若父王知晓,看你怎的受罚!” 说罢,果觉有理,道:“我这就寻父王去!”抛了众人,径往王帐行去。 乌巴暗道不妙,忙几步上前,攀住伊扎合肩膀,道:“只有奶羔受了鞭子,才回母羊身旁乞慰。你一向自认勇士,怎的也如那奶羔一般?”伊扎合听得此话,便住了脚,道:“好!那便不寻父王。” 乌巴不由得意,岂料伊扎合一手捉他臂膀,口中道:“那便角力洗辱!”乌巴大惊,却挣不脱,反倒又被伊扎合拿住腰下软筋,顿时半身都软了去。竟被他举过头顶,就要往地上掷去。 众人骇叫,知已惹起伊扎合疯意来! 乌巴羞愤欲死。又想,若真被伊扎合投掷在地,那今后莫再想着扬头!忙连声叫道:“伊扎合!你敢!” 伊扎合不言,乌巴却觉身子后倾,便知伊扎合蓄力将掷,当下又急又恨,凶意顿起,自腰间拔出匕首,反手就扎向下方。 一时事端变换,众亲卫目瞪口呆,皆不及上前。也不知心下有无悔惧,只知那寸长短匕,已是各位的斩身刀! 此时,听得怒喝“住手!”随即“叮”的一声脆响,便见一道寒光闪过。再定睛看时,伊扎合腮边已白了一块,顷刻间便涌出血来。 众人回头看去,身后不远,上老王面如黑铁,左将军尼尔提手中弓弦犹颤不已。各个跪地拜见。 尼尔提跪地欲请罪,上老王已摆手道:“无罪!”又见伊扎合满面鲜血,犹自不肯放下乌巴,沉声道:“伊扎合,再不放下你大哥,我便让你一直举着——莫要扔!” 乌巴才一沾地,便顺势趴伏地上请罪。上老王冷眼片刻,道:“我北肃有谚‘二人若是亲睦,力坚如铜墙铁壁,百人若是反目,倒歪似颓垣断壁。’你自去知了此话,再来见我!”又唤伊扎合道:“还不随我回去裹伤!” 见上老王离开,几个亲卫齐齐吁气,忙上前来扶乌巴,乌巴却回头恨恨道:“贱奴!” 继相却是内衫尽湿,才刚上老王确有一瞬,注目于他。若大相目光如棱,那上老王瞩视,便若五岳威临,叫人只想贴伏在地! 然继相亦有不忿,那二人殴斗,虽话头是他,受辱却亦是他!堂堂男儿,叫人争来夺去,只当他如妓子一般! 继迁来迟,并不知前因。问道:“三郎,究竟生了何事?”继相也不答话,自顾入帐,侧躺榻上。继迁才要再问,上老王使人来召,只得嘱他几句,自出门去了。 片刻,继相却霍然起身,挥手就将案上摆物拂落地上,秀美脸庞戾毒如鬼,切齿道:“终有一日!” 不意门帘响处,却见那三牂大相自顾走了进来。也不知才刚那话是否让他听了去,惊惧之下,继相竟是僵住。 大相环视帐内,见地面狼藉,继相发冠歪斜,衣袍褶皱,面上犹有愤恨之色,不由斥道:“冠带不整,性行不修,成何体统?” 继相一时不知如何应对,只得垂首立了。大相却又打量了他两眼,冷哼:“枉你前十数年的受用尽够,竟是只养得了个腹内空乏的膏粱样。” 又是品头论足。继相愤恨道:“你知甚,凭地就这般贬踏我!也不过见人来践我,也来趁个东风罢!”大相面目越发阴沉,喝道:“即要驳斥,便理据铿锵,怎如妇人一般,只知哓情泄愤?”言到此,斜蔑继相,声气低了下来:“哼!我还道你性情虽有几分不足,也只是少年意气而已,却不料原你竟如此——愚妄!恐连妇人都及不上!”说罢掀帘,便欲离去。 自大相进来,句句鞭挞,临了,还道“不如妇人”。继相怒火之下,也不择言,冷笑道:“我如何,却与大相何干!?小子愚妄,却也想知,大相若今日还是奴身,可还能这般挥斥指点、舌锋无双!?” 大相似若未闻,脚下未有半步停顿,径自去了。 到了午间,伊扎合不请自来。见面笑道:“三郎,父王召你,却是好事!大相禀了父王,说你外祖家于他有恩,要收你作他随侍哩”。 继相愈加恼恨。 谁不知随侍,便是奴仆!甚报恩!?只是大相阴狭肚肠罢了!不合讽他曾为奴身,便要人来为他奴仆! 伊扎合见他面上不善,奇道:“三郎,你可是不愿?”继相切齿道:“那我父亲说甚?”伊扎合道:“畏义侯自也是应了——在我北地,谁不想侍奉大相?!大相最是厉害!便是我父王,也曾道过,若唇齿不伤,大相的计策便无竭尽之时!” 继相冷笑连连,道:“莫非你也想为大相随侍?”伊扎合笑道:“我也想是,只大相不肯……” 继相冷哼道:“你贵为王子,大相自是不肯!”伊扎合性再憨直,亦模糊知继相为何不悦,又不知如何劝他,只将那大相如何厉害再三说来。 伊扎合尊贵,继相不好拿他撒气,自苦道:“三王子也莫再说。此事不由我,再不愿却也无奈。”又低叹道:“为奴,再不料我有今日!”说着几乎滴下泪来。 伊扎合却是听见,急道:“为奴怎的?!大相曾为牧羊奴,左将军尼尔提,却是牧马奴!还有都检点朝鲁那多些人!” 想了想,又道:“若是有经纬之才,血汗之功,即便为奴,也是人上之奴!” 继相知他好意,心下稍暖,笑道:“此话是大王说的罢?” 伊扎合赧道:“我觉着父王说的很是有理。” 说话间,已到王帐。继相初次近前,不由偷眼打量,只见帐高丈许,四围怕有数十步去。 外间将士拱卫,入内退去三五步,竟还有一帐,依旧白色毛毡,却饰以纹迹。只那纹,不似外间金色狼纹,却是玄色七头怪相之物。继相从未见过,不由再看。伊扎合却已收了笑,自先进去。 不多时内里宣召,继相进了帐内,一番叩见。三两语下来,却是父亲得授左司户部侍郎,即日便要上京,而他,已为大相随侍。 继相见大相面目淡然,愈发不甘,上前道:“大相,我有一事不明,还请大相为我解惑。”大相抬眼道:“哦?你有何不解,尽管道来。” 继相道:“听大相所言,收我是为报昔年之恩。只我外祖家子孙众多,内中不乏俊才,若大相想要报恩,从中任选也不是不可。。。” 继迁已斥道:“放肆!”又与大相拱手道:“犬子狂妄无状,大相肯烦训导,下官感激不尽!”继相见父亲如此,叫道:“阿爹!” 大相却似笑非笑:“无妨。确然,若何非你不可,不说明来处,报恩之举,倒成怨怼之由,岂不违了初衷?”继迁已是色变,躬身作揖道:“若大相肯收继相,那——下官定有重酬!”继相听父亲言语中竟有哀求之意,越发急恼,待欲开口,却见父亲猛然回头,那眸光如剑,竟叫他不由得退了一步。 大相笑道:“畏义侯富可敌国,所说重酬,定是非同凡响。”又与上老王禀道:“我主且容老奴贪他这一回,以当束脩罢。”此话说来,继迁已是微微颤抖,而上老王道:“倒让我生奇……到时莫要自珍,也让我豁豁目。” 稍后回帐,继家父子对坐无言,直至天尽黑。 暗夜中,继迁听儿子似有啜泣,低叹道:“这十数年来,眼见你文敏舒雅,为父也常常自得。然近来波折,你竟将往日所养的性气都抛尽。仔细想来,竟是为父错了,只教你于人,却不曾教你正己。但愿现下再嘱你,为时未晚。” 继相涩声道:“阿爹,若是大哥在……”便哽住不语。继迁似未闻,自管道:“今时已不同昔日,你也当随机而变。需知变才能安,而所安者,不外乎个“位”。位安自然上不怨天,下不尤人。你先前通读故圣书著,自是知晓此意。再有一句与你:‘尺蠖之屈,以求伸也;龙蛇之蛰,以存身也’。今后你独身在此,再有不如意处,我亦是鞭长莫及,。。。”如此这般,殷殷嘱来,三郎虽仍不语,却倾身细听。这一夜细话,直至天明。 十二醉归阁中圣人数罪四辐殿内罪臣立誓 却说继迁父子一夜细话,到了二日,继迁先去面辞上老王,后再嘱了继相数句,便出营与姜氏等人会合,一路去往上京。 而继相,他本就是慧捷之人,否则也不会年未弱冠,便高中桂榜。昨夜听了继迁的教,不似原先那般愤嫉,且比继迁还进了三分。譬如继迁与他道:“在人檐下,不得不低头。”继相解的却是:“眼下这低头一事,非是不得不为,而是必要甘心为之。”故他也不待继迁离去,便早早候在大相帐外。自此,每日里朝起捧巾,暮至焚香,跟进随出,候大相随时唤用,便用心做起随侍的份事。 他自不知,只那“甘心”一念,却是已得了奸枭的根本。而他日后惹人的嘲颂嗟诮,便自此微时起。 此时彼处,有一人,却是万分不甘,便是那海宁路都总管刘元良。 原这刘元良自伏津逃出,也不敢留停,径往南行,绕过陇恩,又至北子关。他自来狂妄无边,虽知弃土乃是大罪,依旧不放心上,想着回京,哭求几句,再不去直面北胡那班凶煞。 孰料到北子关,迎头便与宣旨的天使撞上。那一行人内,便有数个认得他,当下备了香案,着刘元良跪地接旨。 原是圣人令他兼都统制,总领冀宁路、河北路、海宁路雄武等六军十五万将士,拒抗北肃。 这话听到耳里,直如雷轰在头顶,心下暗苦:“万苦才逃出命来,如今却要再送命回去!”待那宣旨官连催数次,他才接了旨。 然世间两截心意的人甚多,这刘元良也不例外。待接了圣旨,手握十数万军,又有旁那一众人皆来贺奉。刘元良气足,不免又意高起来。当下兴兴头头又往北地转回,只待在陇恩将那十五万大军聚齐,直面御悍,以洗前辱。 此时这一行人,再无丧家之犬、漏网之鱼的惶急,竟将那来时几日的路程,走足十数日去。 眼见将到陇恩时,身后又有一行人赶上,亦是传旨与那刘元良。 当下刘元良听旨,再遭雷轰。 却是圣人已知海宁路三州失陷,刘元良弃城而逃,当下暴怒如雷,一面急派邢州节度使、秦凤路都总管华错兼都统制,一面使一队拱卫军星夜兼程,拿刘元良回京问罪。 此一次,刘元良纵有万分不甘,亦不敢不接旨。 一时,那军士些左右上前,与刘元良卸了甲盔。待要解内里戎衣,刘元良自来惧寒,忙与那拱卫军将领道:“休要解了,休要解了!看我昔日与你些同袍,与我一两件御寒,也留一份面皮!” 那拱卫军将领名唤李从谦,自来就有几分热血,听闻得北地惨事,已恨不得亲身上阵,与北胡厮杀。此时听刘元良这番话,冷道:“劝都统制莫再提甚面皮!也莫提同袍二字!如今我拱卫军面皮,已先让都统制践踏尽了!” 当下让他止着了中衣,又叫人推过囚车,将他坐在内里,起解上路。 刘元良见此阵仗,只当是圣人意思,心下不免几分惶急。然这刘元良,自小便是越急要关头,越能盘谋,此便是人所说的急智了。 三两转念头,刘元良便定下计来。先是寻那霍褒,要行一计移祸江东。岂料,那霍褒早见势不谐,偷自溜走。刘元良不思自己先时杀人而后救人,救人又为杀人的假,倒怪人不肯作他挡箭的盾牌、替罪的羔羊,气得暴跳。幸喜他那随身侍卫,未在被解之列,便使他送讯入京,要他家老国公来救他一救。 过了大河,刘元良也不再嚷冷求衣物遮寒,存心要弄出凄惨模样,叫圣人、老国公生悯,免他一二分罪责。 待入神京,果有一伙人候在诏狱前,甫一现迹,那人些上前,与李从谦言语。不一时李从谦便领了他那一队军士离去。 刘元良见那人些皆着常服,不知祸福,越发火焦焦的心急。就见内中一人走近前,躬身道:“刘都统制,咱家乃是入内省副都知付大温,奉圣人口谕,前来接您哪。”刘元良见他言貌和曦,愈觉不妙,顿时伏地嚎啕道:“付都知,可候着你来!带我去见圣人罢,我冤哪!” 付大温道:“都统制莫要伤怀,咱家这不来了么?得罪!”说罢退了数步,点左右道:“绑了!” 那左右人听令,一把将他拉下车,抹肩压颈,道道绳索来绑缚,刘元良心下反倒稳了些,口中直叫:“轻些个,臂膊要折!”便有谁,将那汗气哄哄的巾子塞进口来,直将他缚得如个粽角才住手。又有人来拎了他头尾,扔进一辆马车,便扬长而去。 那车内刘元良,一面暗祈他这苦肉计,能撩动圣人一二;一面四下张望。然那车内被遮得光亮也投不进半丝,也只得罢。 如此行得半多时辰,那马车才停了下来,刘元良口中巾子被抽出,依旧被人揪了两端,拎出车来。猛觉眼前炽亮,忙闭了眼。又行了几步,待睁开眼时,已被人猛扔在地,痛的他几将闭过气去。 缓得几口气,刘元良悄悄睁眼,四下偷瞧。却见入目之处,件件眼熟,却是他少时常去的一个去处。 那时圣人回宫后,他便以侍读之身伴圣人左右,两人常偷出宫去,偶有饮酒,便会潜至此处,待酒醒后再回东宫。故而两人便与此处取了个 “醉归”之名。 醉归,罪归,眼下他不正是戴罪归来?心下不由连叫“苦也!休也!”忙又闭眼。不料已叫人瞧见,那面传来一声冷笑:“怎的?自知罪重,就这般装死?”刘元良只得睁眼,勉力朝声音来处望去。只见那边案后果露了半截锦袍,笼着一双金线龙纹的青履。不远处站了一人,垂手而立,正是圣人身边常侍阳穀。 刘元良只得咬牙低头,弓起身来,往那边拱去,口中号道:“陛下!想苦臣!想煞臣了!”那案后之人抬眼,剑眉入鬓,双目微挑,蓄了短髭,果是刘元良幼时亲伴,当今的圣人。 只他此时眉间积惫,眼中噙冷,听刘元良如此嚎叫,切齿道:“刘都总管,朕也想杀你了!” 刘元良听圣人这番戾气腾腾话语。拼命拱上前,一面去蹭圣人袍履,一面痛哭:“陛下,陛下!臣实实该死!不敢求陛下恕罪!只那北肃毛子实是凶悍,臣拼死也抵不住啊!” 圣人却是将他一脚踢开,冷笑道:“拼死?!我怎听得你一路南来,迅疾如飞,为此还得了个名号?”刘元良不意圣人也知这事,当下心怖,只得充愣。 圣人见他如此,冷哼道:“你也莫在我面前弄鬼!”又与旁阳榖:“你与他说!让他也知晓自家威风!”那阳榖看了刘元良一眼,惜言如金,吐出三字:“飞将军。” 圣人嗤道:“飞将军?好你个飞将军!”又道:“幼时曾与你同学过屏山先生的汉家飞将雄,你可还记得?”见刘元良点头,圣人道:“诵来!” 刘元良见圣人倚着案几,已微闭了眼,只得道:“汉家飞将雄,夜战芜战北。”却再开不了口,圣人道:“怎的不诵了?”睁眼见刘元良蜷伏在地,不声不言,道:“你不开口,我来替你!”便站起身:“双刀斫尽刓,月暗穿围出。”到此声颤不已,而刘元良已是仰面大哭,圣人却声渐尖亢:“低头拔胡箭,却向胡军射。”“舍生如弃唾!殲敌甚摧枯!” 激愤之下,竟是抓起那案几上鼎炉花尊物件便掷了过来。 顿时几物击中了元良头面,血流如注。元良不由痛呼,圣人却不歇手,口中吼道:“刘元良!你自幼要当的大将军!哈!却是这样的么!你怎敢如此!你竟敢!”一面将四周物件砸了过来。 刘元良不敢退避,只得闭目惨嚎,硬捱受着。良久,不再有物掷来,元良忙偷眼瞧去,却是那四周都扔净,圣人正四下寻摸物件。元良心内稍缓,转眼却见墙上竟还挂着一把饰剑,也顾不得呼痛,忙滚上前去,挡了圣人腿脚,大呼“饶命。”圣人已是泪流满面,口中咻咻喝道:“你算甚鸟的飞将军!?飞身逃命的飞将军么?!”又回身四下去看,果见那饰剑,挣身去拨,刘元良顿时惊得魂飞,一面牙咬圣人裤脚,口中含混叫道:“陛下!恕罪!求予罪臣再出战赎罪!赎罪!” 圣人猛踢数下,见他不开,骂道:“你是何成水,我如今已尽知!赎罪?!你只会弃民不顾!葳蕤不前!临阵脱逃!你心中何曾有这家国?!何曾有我!”那刘元良已嚎啕大哭起来,道:“陛下,罪臣真的固守了呀!臣是有罪,可那三厢将领都逃了,臣还守了三日,不!五日!真的是孤守呀!”圣人越发狂怒,怒喝道:“若不是此,你当今日还有命在此!”竟扑上前去张掌蹬腿,便是暴风急雨般的一顿拳脚。 那元良本已是头破血流,这番下来,发髻散乱,衫烂靴丢,愈加不能看。 旁那阳榖看着不像,上前扶了圣人:“陛下,歇歇手,哎哟,手这伤着了!”却听窗外有人叫道:“阳常侍!莫阻了阿爹,让阿爹教训他!”听着却是个女孩儿声气。圣人回头喝道:“晋宁!”就见窗外人影闪过,脆生生丢下一句“不是我!”便噼噼啪啪跑远。此一来,圣人也罢了手,待那阳榖上前与他前后理了理,丢了一句:“自到四辐殿去!”便愤愤摔门而去。 刘元良眼见圣人离去,也不见人来与他解缚,只得滚到门边,大声呼救,良久才有个小侍伸头来探看,见刘元良那边,惊得一溜去了,半晌才带人来。众人见刘元良那般模样,只得苦苦忍笑,又不敢再迟延,只得与他解了。 刘元良也不去管他们,扶墙慢慢瘸到了四辐殿。还未进殿,就听殿中有人高声。元良探头,见圣人端坐案后,而他家老镇国公竟也陪坐在旁,两人皆是垂目不语。面前却有两人吵成一团,一人在旁苦劝。细看正是御史大夫颜轸、太师元嵩及太尉崔庆甫这三公。 元良悄悄上前,跪伏在地。听那御史大夫颜轸道:“河西路何等紧要,崔太尉不会不知罢!若失屏山,北地势必不稳,到时那北肃扼我刑、相两州,河西道便孤悬在外!若河西道失,我祝其便是以腹肋示人,到时不止北肃,只怕西洲、南疆众部,亦会如蚊蝇逐血,狼拥而至!”说罢又向圣人拱手道:“陛下,还请使将再陈冀宁、河北两路,与华错呼应,以阻北肃于屏山之外!” 崔庆甫见颜轸归怨于他,自是不服,驳道:“颜大夫此言过甚!単水北岸,与屏山相挟,地狭且长,镇又多孤小,极不易陈兵;且俗近北肃,多年来只是羁縻,并不得制。如此情形下,那屏山纵然再险,又有何益?却是得之无利,失之无害。倒不若以此诱那北肃,暂以単水为界,北肃性钝且贪,” 话未说完,他头上已是重捱了一记,冠带歪斜。却是颜轸夺了小侍手中拂尘,倒柄痛击,口中怒骂道:“你也知他性贪!倒还将地与他!”一时众人皆若木鸡,只看颜大夫气势汹汹,将那拂尘舞得风起,追打崔太尉。崔太尉早前已中了数下,痛彻入骨,只得避其锋芒,四下逃退,口中只叫“斯文扫地”。 刘元良见崔太尉肚腹宽肥,而颜大夫却是枯瘦如枝,此时两人一追一逃,说不出滑稽,便忍不住扑哧笑来。圣人怒瞪他一眼,又去斥两人御前失仪。两人急忙跪地,皆称有罪。 元太师便上前道:“陛下,而今未战,却先割地示弱,那北肃向来狼贪虎视,怎会因此止步!然一味求战,又恐伤陛下爱民之心。” 刘元良听到此处,忍他不住,又“咭”笑出来。却是这元太师最擅两厢调和,故得了个“元瓦匠”的诨名。此言说来,却是名至实归。 圣人听元良连笑两次,内火又盛,冷冷道:“刘都总管何事如此怡悦?独乐不如众乐,不若说来,叫我几个心焦之人也得开怀一二!?”元良才笑出声,便知不妙,只此时已迟,伏地叩道:“罪臣突想起我四方六军百万之数,擒虎驱狼,自不在话下!不由心喜。”圣人挑眉讽道:“哦?我是有百万之师,然与你何干!刘都总管,纵你手握百万虎狼,你敢求战么?” 元良却道:“陛下,罪臣无能,不敢……”那老国公已抬眼看来,元良若陷火窟,忙伏身道:“不敢……不敢求恕,但求陛下恩准,许罪臣以戴罪之身,与北肃直面一战!”圣人哂笑:“你信么?我是不信。” 那边老镇国公道:“陛下,容臣一言,我祝其一土一木,皆是太祖领我等以命博来,怎能随意沦失?!北肃想要,亦以命来填,断无双手奉上之理!”又看向刘元良,冷然道:“你失了陇恩,本是死罪!你若要陛下舍你一丝活命机隙,便自去将伏津夺回!” “求陛下全老臣一片苦心。若他此去不能夺回伏津,陛下与他前罪并罚。若是忧心他又临阵脱逃,叫他起个誓来也可。” 众目睽睽,刘元良被逼不过,不由恶向胆边生,抢过小侍手中拂尘,一折两截,誓道:“黄天在上,厚土为证,若我刘元良此去不拼死上前,临阵脱逃,便叫我与我家太公同此拂尘!”众人听得目瞪口呆,那边老国公已是哈哈大笑:“好!好!这多儿孙,只你最随我!若你战死,我便将你灵位置在我之上!”元良翻眼道:“你那位置,留与你自己!谁个厌烦与你争去!” 圣人无法,道:“今暂且与你记下,以策后效!” 然话虽这般说,依旧记了脊杖四十,又令他以戴罪之身,为海宁路建雄军副将,归华错麾下,两日后便出京。 老国公道:“陛下,事即已定,也不待那一日,明日便叫他去罢。” 这回京不过一日,竟又再赴疆场,刘元良实实不愿,无奈那两人眈眈而视,也只得忍吞了这口气,跪伏领命。 次日,刘元良便领了老国公为他亲备的五十护卫,出京而去。 十三刘元良磨锋露角彭秀保使心用腹(上) 说话刘元良一路算计,却不知算计到头,反让圣人与老国公,合手又将他牵回北地去。若此去他成仁取义,倒应了那句“机关算尽太聪明,反算了卿卿性命”! 却是刘元良未到之时,圣人已与三公、三省省事议过此节。老国公亲上前卖脸,道:“原刘元良弃土大罪,罪无可赦,也当明正典刑,以彰国法;只是论其致罪之由,却有可言。乞陛下怜他有内衷,稍宽一线,便赦他这回,许他戴罪求功,以报国恩,以赎其罪!” 更在此之前,老国公求觐了圣人;圣人又召了三公。 如此来,便有了这刘元良的“入京一日当览游,唯恨去时无完肤”。 此后,刘元良策马,一路北上。 待至陇恩,华错已在此驻军,备战迎敌。刘元良当下入营,交了文书,验了印信,归在华错帐下。 那华错,字端直,本是河西路华家之人,虽年过六旬,性却犹烈,怎瞧得上他这等临阵怯战之人,昂昂数语,便将刘元良发落了去,只与他置了个闲座,就领了营中杂弁听用一众役兵。元良自知自事,也不争论,百事只瞻华错之意。 待得后二日,那冀宁路都总管孟庆云领四万兵马前来应令;然那河北路却未见一马一卒前来。 远者已到,近却未至。华错心下疑虑,即立发了铜令,着递兵快马接力,入河北路,令都总管谭齐歆,见讯五日内,领兵会合,共议抗敌之策。 岂料五日期到,谭齐歆未至,那北肃大军已临陇恩。华错只得派军迎战,数次交锋,皆是惨败。 华错自思北肃马骑奔腾之际有千钧之势,实非步卒可挡。再来祝其承平日久,各厢士卒久已懈怠,临战多畏怯,野地交锋实非上策。便令众将,收缩兵力,退守陇恩。 而任那北肃如何邀战或强攻,华错皆是固守不出,且将那守城手段用得神妙。一时陇恩被他把得如桶壁一般,北肃几次来攻,皆铩羽而返。 见此,北肃却也反行其道,转头便将陇恩围了个水泄不通,也不叫战,只日日纵马四出劫掠。华错怎忍他如此,派将四门杀出,每每不敌返城,倒损了不少将士。 此一来,华错即惊且怒,这北肃未免也狂妄,要知鱼死网破,他北肃也讨不得好去! 又过几日,城西瞭兵忽看远方烟土尘扬,忙来报华错。华错登城瞭看,知是有军来援,心下大喜,忙令孟庆云领军杀出。 那孟庆云道:“都统制,不趁此离了此地,更待何时!”华错摇头道:“一退再退,北胡焰愈嚣,而我气愈竭。但若成势,倾颓难挽!你但杀出围去,点领大军,再与我里外应和!”孟庆云听此,当下点了兵马,出城拼杀而去。 华错亦使将领兵在后掩杀,他自己城头远眺。遥见孟庆云匹马一麾、奋身向前,将一把长枪舞得花影簇簇,近身丈圆内全无立着之人,恰如猛虎下山、蛟龙出水,心下不由赞道:“真猛将也!” 再冲出去数十步,眼见与那援兵交接,却猛见他一头伏倒马背,华错心下一揪,知怕是中了暗箭。一面呼喝帐下出城接应,一面紧盯了那方不放。 却是应之不及,还未杀出,就见那孟庆云已被扑马下,不知生死。华错目眦欲裂,切齿见腥,却听身旁有人叹道:“惜哉!孟将军勇武!”华错回头看去,却是那刘元良,心底恶他,也不言语。自令人鸣金收兵。 然刘元良又道:“都统制,如今看来,那北肃却是想蚕食我等这数万大军。若非是立心突围,却再不能轻易出城!” 自来陇恩,这刘元良谨言慎行,今日怎的唐突起来?却是因着他在四辐殿内那一誓。时下人多信奉佛氏,最重那誓愿之说,皆深信冥冥中有神佛见证。 刘元良原不在那多数之内,故他即便来这陇恩,亦只应事而已。然今亲见孟庆云之陨,便活是他那誓中所说的“拼死上前”,又见今这陇恩便如昔那伏津,不免心悸,只怕那一日城破,是要拼还是不拼?倘若真有万一之存,神佛在天,要叫他与他家太公一断两截,实非他所愿。 为今之计,却是莫再损了兵力。 这番道理,华错怎会不知?只已成骑虎之势,便再恼悔,却也无补。 之后,亦有几军来援,却叫北肃一一阻袭。到此,众人怎还不知!那北肃战计,却不是在这城内,而是在那援军! 当下,华错再坐不住,只恨那来援之人痴愚;却也知,除河西那方,这中原腹地,已卅余年未见刀兵,早已将嬉兵驰。如今有将率众来援,已是难得! 思虑间,华错再记起河北路都总管谭齐歆。当日传令与他,至今未到。这谭齐歆,其人其事,华错也略有耳闻,却是个愚贪之人。想来目下此人当是驻在周近州县,畏战不前。 当即召了四将,道:“今再派你四人,各率一部出城,杀出围去,去讯谭齐歆,聚整兵力,以待时机!与我嘱他,以烟起为号,切勿妄自行事!” 当下四将率部杀出,华错依旧派兵在后掩杀。候得一时,众人心正惴惴,四门已先后来报,却是仅有西门数骑得脱。 虽如此,众人依旧欢欣不已,唯华错与刘元良面有不虞。一时众人告退,华错却留了刘元良。见屋内只余二人,华错问道:“刘副将,今日之事,你可是觉察有异?” 刘元良拱手道:“回都统制,末将未察有异。”然华错以目灼视,良久道:“西门得出,你反倒面色凝重,真当我年老眼晕不成!” 刘元良被逼不过,只得再道:“末将心中确有疑猜。”华错已道:“说!”刘元良心下恨恨,暗道:“你即已知有异,如何又来问我!”然华错依旧盯视,刘元良只得咬牙道:“此番只怕是中了北肃的计!” 就见华错倾了前身,咄咄道:“刘副将,若是信口说来,动我军心,不是几个脊杖便可免的!” 刘元良那狂妄性子,自来只有他翻脸于人,今不料华错反脸更甚,即刻沉色道:“都统制此言谬极!末将只作猜测,若都统制觉末将妄言,末将是万万不敢再说!况此处只你我二人,出得我口,入得你耳。即便有不妥,也唯有你知。以都统制之识,还会被末将几言就动了你的军心不成?!” 华错一军主帅,何时吃过这种言语?脸上顿起怒色。刘元良近来已知华错几分性情,待下甚严,若他要问自己个“多舌利齿”之罪,脊杖三二十,自己却也无处说理去。才刚一时性气,然确实不宜与他相犟,忙作忧色道:“自然,眼下情形,都统制万般谨慎皆不为过。只都统制细想,此次各门出兵皆是一部,北门且不说它,其他三门,止西门成事,且还是数骑逃出。纵那北肃四门陈兵各有轻重,也难有此等情形。” 华错面色越发凝重,半晌道:“怕确是中了计。那北肃定然还想诱军来援!”又看向刘元良赞道:“不料刘副都总管心思还这般谨细。”刘元良龇牙笑道:“倒出了都统制之意,末将之罪。”不料华错点头道:“你能有此见,确出人意料,原当你只擅奔逃——你也勿再镇日悠荡,明日便来助我协理事务。” 刘元良暗里腹诽,却躬身拱手道:“都统制,末将确是胡乱猜测,当不得真。还请都统制收回将令,免得到时误了军机,动了都统制的军心!”华错道:“胡乱猜测?我这帐下,众多将士,今日之事能有几人这般胡乱猜测?我也观你日久,确是有些才干,想来只要勿需你阵前杀敌,还是有些用处。” 此话说的刘元良欲怒不得,然华错已森声道:“至于贻误军机,动摇军心,到时自然有军法候你——莫非你想违抗军令?” 刘元良不由暗翻了个白眼,只怕这还是个喜扣罪名的老军汉!但若再争辩,便是自罗自缚,忙转了话头道:“都统制如何知那北肃使计?莫非都统制所想亦如我一般?” 见华错半晌无语,只当他不愿说,才要起身告退,却听华错道:“四门来报,时有先后,虽路上定有耽搁,然几厢测算来,那东南两门皆是未撑过两刻,更不说北门。如此情形,西门怎能独闯得过?且还是数骑!向来兵家诡道,尔虞我诈乃是常事,只草蛇灰线,总有迹可循!若两下应证,便能化虚为实,更确无疑。” 一时无话,这刘元良便拱手告退,霎时若有所思,待要再禀,却茫然不知言何,又见华错已入后堂,只得离去。到底心内忡忡,若失若挂,才回到住处,便叫人找来舆图,看了通夜,也无所获,便丢开了去。 又过得十数日,城内粮草渐见匮乏,军民人心惶惶。其间北肃数次攻城,华错又数次派兵突围,两边你来我往,皆不见输赢分晓。至此,未见哪一方起烟,众将心愈不宁,不知外间究竟是何情景,竟成如今局面。 十三刘元良磨锋露角彭秀保使心用腹(下) 这日,元良随华错上城,见城下又有一北肃将军邀战。只见他纵马之际引弓搭箭,连发三射,箭箭皆中城头,那北肃将士些便都呼悦起来;那将军愈加得意,又挥舞弯刀,呼喝来回;尔后竟是下马,拉开裤头,竟是当下便溺。 这般狂惫,叫城头众人面色铁青,刘元良暗恨道:“自来只我如此,如今却落了个虎落平阳。待哪日去了那马,就你那尺长弯刀,锅圈短腿,看你如何……”想到此,不由扶了垛口,扫视北肃阵内。 华错到底主帅心怀,片刻抑怒,偶一回头,见刘元良盯着城下,面色变幻。只当他被城下荒唐气急,便笑道:“此乃小计,不足道也!所虑唯有那北肃马阵,他若是平野奔腾,便有海倾之势,实难阻挡。”元良道:“都统制见笑。他那马阵,当初在伏津,末将也……呵呵,若那北肃马下步战呢?”华错摇头道:”北肃人生于马腹,长于马背。马之于北肃人,便犹双足,你可曾见与人争斗,却先自斫双足的?”旁有将官笑道:“若那北肃无马,嘿嘿!” 待几人下城,华错见刘元良神思恍惚,只当他近来连番操劳,定是乏累狠了,便道:“你先回去憩息,明日早些再来!”刘元良也不虚矫,便告礼退去。 回到住处,便有侍卫端来夜饭。刘元良见少了干菜,却多了半碟蒸豆,不由多看几眼,那侍卫见了,道:“郎君,莫再看了,城中缺食,将就着罢。”刘元良知这侍卫是太公特嘱的人,只听人唤他石二,便只笑了笑,搛起一粒蒸豆,扔到嘴里,才嚼了两下,便觉着一腔豆腥味,忙乍着舌头吐出,又叫水来。 那石二却不去倒水,只在旁笑道:“郎君怕是没吃过这东西,这往常只用来饲马,今日郎君倒得尝了。”刘元良道:“莫再啰唣,先倒盏茶来!”又去扒那麦饭,抻着脖子咽下,见那石二还在那边案几边立着,只得自起身,口中叹道:“待说,太公这是与我寻了几个大驾?日日不肯动、叫我吃汝等的闲气也就罢,这大军压阵,竟是也无一个抵用得上!” 那石二还未说话,门外却扑进来一人,抢了盏儿去,口中道:“啊哟,将军,怎的让你亲来上手!待小的来!”刘元良听这声音,顿时笑道:“倒是劳你。” 来人口中道:“怎敢称劳!”已将茶稳稳端了来,刘元良接过,就着沿嘬了口,叹道:“却还是秦监军不拿大。”两只眼睛却睃那石二。 刘元良口中这“秦监军”,乃是内押班秦让快。此前,这秦让快在入内省被挤逐得没地儿站,这才拔了圣人登极来的监军头筹。 初来时,这秦让快也有些不宁静,然华错黑面黑心,那黑珠子里哪里有这么个阉人!待后刘元良至,这秦让快便似捡着了狗头金,那还管甚事,只日日小意奉捧元良,只望将来回京能携他几句! 然他那小意,却用不在石二这等人处:“这个也是不知事的!你家郎君大量,”见那石二犹自抱手立在那边,心头懊恼起来,道是连个仆下也拿他瞧看不起,声音渐厉:“才容得你作颠作东!”语尾竟破出个妇人声调。 刘元良见他如此,有心捉弄那石二,促狭叹道:“秦监军,你也莫急他,便是我,又哪里作得他的主?不过凭着他是太公使来的罢!” 哪知这半真半假之言,倒打中秦让快的心头块垒,他那对头,却是自仁明宫来的。当下,只觉心内万千话涌来,到了口边,却化成唏嘘。此时回头再看刘元良,同病相怜,不由轻抚他肩背,摇头叹道:“这世间便是这般,多的鬼蜮魍魉。”却不知说的石二,还是他心中的哪位。 刘元良只觉着半身都要化成石木,不由后倾了去。口中道:“才刚夜饭,不若使人将监军例份送来,一块用些?” 秦让快这才想起,刘元良夜饭还未用,又缠杂了几句,才起身告辞,“橐橐”去了。 那边石二见了,忍笑不得,见刘元良盏内无茶汤,笑道:“刘将军,可要再倒盏茶来?”刘元良道:“倒难得!便是十盏也使得!”石二冷哼一声,却未再作弄,只将茶盏注满,回身便凌空推了过来,稳稳落在元良面前,竟是波纹不兴。 元良却摇头道:“瞧瞧,却又来!只在此耍弄些把戏!若敢在那北肃营中几个来回,才叫我心折口服!”石二笑道:“我要你心折口服作何?只要你命在便可!” 刘元良暗里咬牙,面上却笑道:“石二哥哥,若我往北肃营里去走一遭……”那石二截口道:“来时,老国公好似有说,得命回去便可。若只是缺些肢脚,想来也不违国公之约。” 原来这石二连着另几个,非为府中侍卫,乃是老国公将早年江湖上的余恩,一次用尽,才求来的能人。 这一路来,刘元良谨记了老国公训教,要与他几个打的火热。然那几人皆守着主客之份,叫他今日才出口试探,便被堵了回来。那点精细心思竟是半点不得施为。 到了次日,刘元良眼下一片青黑,摇摇晃晃去点卯。晚间回来,便与侍卫些道:“早些备饭,今儿我要早些歇息。”侍卫些当他前夜不曾歇好,也不在意。孰料才到三更,刘元良却顶盔束甲,腰挎长剑,翻身上马,这般便出了住处。待那几个侍卫知晓,追出门时,刘元良已不知踪迹。 那几人相视几眼,石二叫道:“这鸟泼,怕不是出城去了!”又将前夜之事述了,几人细听,四门果有喊杀声,皆笑道:“实如老国公所言,竟是个惫懒光棍!”因着不知他去往哪门,这几人只得约了城外聚头,往那四门,分头奔去。 此时城头,华错一面令将士箭矢助阵,一面侧耳细听。忽那身旁将士惊呼,一回头,便见两条人影越城而去。兵士们才要举弓攒射,华错忙喝止,炯炯望向两人去处,也不知想些甚么。 七年冬十一月辛酉朔,早起便有瞭兵来报,说是一夜之间,城下北肃军阵已撤,不知去向,止留了遍地马粪。华错亲登城查看,果见城外一片狼藉,不见北肃只兵匹马,便急派斥堠四出打探。 不多时,便见西北方向,浓烟滚滚。那方斥候亦有回报,道是北肃已西去,且极为异怪,竟有多半数北肃士兵并未骑马,只蹒跚而行。华错大喜,即刻点了万数兵马,循迹追去。 才行得不过十余里,就听前方兵戈相击,人马呼喝。华错不待细看,大喝一声,一手提缰,一手挟起他那数十斤重的牛头槊,扎进战团,一路劈盖撩挑,尽使出十二分大力,直杀得血肉横飞。 不多时战事已决,竟收割了敌首四千余,且俘得活首亦有千数。虽那上老王等早已逸去,华错却也不管,只觉得自领令来,数今日最是淋漓畅快。 一时那边过来两位将军,皆是浑身血浸,上前就拜:“黎州巡检彭秀保参见华都统制!”“庸州统领黄元参见都统制!”华错一愣,他原当是那谭齐歆。然眼前不及多想,道:“二位将军勿要多礼!” 只这黎州、庸州?莫不是二人所领皆是乡兵?华错不由道:“二位将军,所领是哪一军?”那两位道:“都统制说笑,无旨无令,小将自是领所辖军士。” 却果是乡兵!又听那二人道:“若非都统制遣兵士携信约战陇恩城外,小将怎有幸得逢此会?”又再拜谢,华错愣了一瞬,哈哈笑道:“正是!我等共襄此举,也不必多礼!” 寒暄语毕,将欲返城,那彭秀保上前两步,躬身道:“这一众俘虏,不知华都统制如何处置?” 华错见他腮上张了鱼嘴大小的伤,也不包扎,心下喜他勇悍,便和颜道:“自是有军律循持。” 彭秀保又再拜倒,道:“华都统制,这些北肃毛子,留着何用?还多费些米粮,不若就地斩了,还可慰众将士之心!” 黄元在旁皱眉道:“彭巡检,杀降不武且不祥!况让朝中人些知晓,倒惹攻讦。”彭秀保嗤道:“黄统制,这北肃毛子些却是被我等所俘,何曾是降?!若他各个顺服,倒有不杀之理。然你只看去,谁有驯色?!至于那些远踞庙堂之人,啧!” 黄元顿时脸颈涨红,欲辨却是无言,只得默然。 华错听到此,不由沉声道:“彭巡检,你可知擅自杀俘,可是重罪?!”彭秀保扬声道:“不待华都统制提说,我已在军中十数年,自是知晓!只前些日子,我那帐下将士些来援陇恩,倾数而出,得命返回的竟不足半数!此仇怎可不报?今日他们落在我等手中,此是天予!” 华错拒道:“此事断乎不可!彭巡检,此非你一家私仇,怎可尽你意来!怎样处置,我当按律上奏,自有圣裁!”黄元在旁见二人面色不对,到底心淳,也顾不得羞恼,忙劝道:“彭巡检,你我用命,才得此功。若是擅杀俘虏,弹劾之下,前功尽弃不说,怕是要加罪于身!”彭秀保“嗤”了一声,却未说话。 华错见此,也不再多言,翻身上马,才道:“此去陇恩不远,还请二位移步,随我回陇恩休整!”那黄元拱手道:“谢都统制。只我领兵出战,现州内空虚,还需尽快回防。”便点领士兵,自返回庸州。 那彭秀保却笑道:“我这比不得黄统制麾下,确需休整!倒要多扰都统制。”华错道:“好说。”便策马转身。却是不见那彭秀保上马之际,便使了眼色与身旁兵士,才策马随在华错身后。 行出数里,听得身后惨嚎震地。华错回头望去,只见身后队伍延绵极长,而远远后方,一众兵士正在围杀俘虏,不由得大惊,忙策马返回,又大声喝止。 那彭秀保亦叫“住手”。然此时只余数十俘虏瑟瑟蹲伏在地,华错回身怒道:“彭巡检!你好胆!”彭秀保叫道:“都统制何出此言!众眼所见,我何曾出过半令?!”又喝向众兵士道:“竟是怎的回事?” 那边已有一将跪禀道:“回巡检,才刚行走间,这些北肃毛子竟夺刀欲逃,还砍伤我几个兄弟,这才不得已斩杀他们,求巡检明鉴!” 华错认出那人,乃是彭秀保麾下之人,便喝道:“才刚是谁挺刀,自站出来!”便见稀稀落落排出一班人,细瞧竟全是彭秀保麾下。不由冷笑道:“彭巡检,你如何说?!” 彭秀保满面桀色,冷道:“华都统制好大的排头!我这手下言语,都统制全不肯信,倒来问我!罢!我却是与都统制一径同行,后方之事,我如何得知?倒不知要我说些甚话?!”言罢将头撇向一旁,竟是不再言语。 华错怒道:“秦正将,你说!”那秦正将却面色犹豫,见华错直眼逼视,只得上前,道:“回禀都统制,才刚我等在前,并未看到始起,听到喧哗时,那边已经。。。”华错愈发暴怒道:“难不成竟无一人看到!” 彭秀保骤然嗤道:“华都统制如此穷究,莫不成说我无故杀俘,才能合你心意?”便拱手道:“如此,也不敢再叨扰华都统制!告辞!”竟领军扬长而去。 十四暗室剖析暗昧事明奏构陷明德人 只说那彭秀保也是个桀骜人物,当众呲了华错,便领军扬长而去。华错怒实难遏,只问:“究竟怎的回事!还不实说!” 那众将见此,齐齐俯伏在地。而此事正落在那秦正将头上,此时已是汗如泉涌,颤声道:“才刚起步时,末将、、他那边便揽了、揽了那牵俘之事。” 华错已须发怒张,鼻息忽忽,半晌叱道:“你等回去,自去领罚!” 陇恩城中,得知胜讯。顿时,满城都沸腾起来。那知府洛铭领了属官绅老、监军秦让快及上下将领,早候在城门前。而城内百姓些,携了饼瓜鸡子,络绎不绝的赶来。 然待见了,这华错却无甚喜色,若不是兵士马匹上皆挂了敌首,后又牵了数十北肃俘虏,还当他战事不顺。 华错强颜与洛铭、乡老些寒暄几句,便领军回营。他心中有事,然展眼众属,竟难寻出共议之人,愈发躁郁。再见刘元良远远站在后面,便道:“刘副将,随我来。”径入后堂去,刘元良只得紧随其后,却见华错才走得两步,又回身道:“今日大胜,晚间庆功!”众将士这才欢欣起来。 那华错在前,越走越急,刘元良只得在后苦苦相跟。竟是一路进了华错斋房,刘元良已气喘不已,道:“都统制,竟生了何事?这般急促!” 华错叫亲卫守了门户,不让人来,才将彭秀保之事说了。刘元良讶道:“这彭秀保竟如此桀骜狂惫!将士乃国之公器,他怎敢将其视为禁脔!” 华错摇头道:“并非仅此,此人胆略兼备,行事间处处与他兵士买义;而他确无令下,其麾下却能意会而行,此类事怕已不是今日才有!这彭秀保,所谋甚大!” 刘元良惊道:“怎会!一介巡检,所将兵士营满也不过二千数,能求何事?”华错冷道:“何事!?这彭秀保亲口所说,前日来援,兵士已折损过半,然我今日查看,他所领的何止两千?!若不是他在我面前邀功,便必是他手中兵士非止此数!暗下蓄兵,你道他所求何事?!” 刘元良听得张口结舌,连连只道:“不能罢。” 华错自顾说道:“他亲口所说,他在军中已十余年!这般狡悍之徒,怎会十余年来只促踞于巡检!”刘元良喃喃道:“十余年固踞一职的并非无有。”华错道:“多年未有半分迁转,绝非他这等人!凭他今日手段,若想升职,并非难事!” 刘元良怔道:“那他前次为何来援?”华错道:“此事我亦百思不解。哼!怀贰之人!纵他如何谨细,只需留心查看,总有马迹蛛丝可循。” 一时两人皆寂,半晌,刘元良忽拊掌道:“那彭秀保之彭可是黎州骆人之彭?!”华错亦是恍然:“彭姓确为骆人首姓!骆人性虽爽直,然亦是量狭器小!这般说来,这彭秀保妄自杀俘,便说得过去。他为骆人,必是不错了。”刘元良脱口道:“难不成,这黎州骆人?!” 两人皆已想到那般可能,不由相顾失色。半晌,刘元良道:“都统制要将此上奏圣人?” 华错默然良久,摇头道:“此事说来,若是实,那便是谋逆,毁家灭族之事,当要谨慎。如今你我推测,并无实据,怎能奏呈与圣人?” 又道:“刘副将,此乃急重之事,可否烦你修书一封,寄与老国公,烦他暗里探黎州一探?我华家远在河西,且其部多在军中,力有难逮。若是真有此事,需急报与圣人。” 刘元良略思,摇头笑道:“何用那般麻烦!” 华错也是个有意思之人,他自来刚强,一来遇事不肯推诿别人,二来和软话从不出口,今日这两样一齐做下,面上就现出赧色。再听刘元良这话,真真羞刀难入鞘,当下黑面泛出紫来。 刘元良本就在这人心上有些着意,见华错强忍恼怒模样,哪有不知的。忙道:“都统制莫急,回转便与家中太公去信!另末将心中也有些计较!” 投桃报李,听刘元良允了,华错也和言问道:“刘副将有了甚计较?”刘元良却不又答,只笑问道:“都统制可曾想过,这彭秀保为何十几年来屈居黎州巡检?”华错脱口道:“自是不肯离了他立根之地。”言罢若有所思。 刘元良道:“此是其一,再有便是我朝定律,州府武职,巡检之上,必是三年一调。” 说道此,华错目光熠熠,击案道:“如此,只需将他调离黎州,便可斩断他的根脚——只这一来,轻饶了他!”刘元良笑道:“怎会?都统制将此捷上报,圣人定各有封赏,到时,这彭秀保少不了个正将、统领之职,自会离了黎州。若他真有反意,则这苦心经营十数年的心血,付诸东流,怕是他觉着一刀杀了还痛快些!” 说到此,华错已是满心悦意,猛地想起一事来:“不妥,这兔急蹬鹰,狗急跳墙,若是调他往别处去,保不及他立时便反!”刘元良笑道:“都统制知调虎离山,岂不闻釜底抽薪?”华错闻言一愣,随即大笑道:“妙极!此次追击,黎州军士骁勇,老夫自当为他众人重重表功!” 此事一了,华错心头畅极,又问华错究竟如何使得北肃退兵,刘元良见他兴高,便将他出城后所为,挑了能说的,一一述来。 果是倚了那几个侍卫之力。 那夜出城,刘元良便与他几个说了心头算计,却是要坏那北肃马匹。他几人倒有些本事,竟是连着数夜,在那北肃营中来回,将此事办妥。 这内中又有歪打正着之处。却是北肃行军,但缺粮时,多以马乳为食。他马既坏,其乳亦坏,不过几日,那北肃人马皆粪门难束,喷射如剑,如此,怎还能战? 尔后,这刘元良又与几人商议,分往黎州等几个附近州府邀兵。惜只黎州、庸州两处来聚。 华错听得心驰神往,刘元良却是“哑子漫尝黄柏味,自家有苦自家知”了,那夜他撒泼打滚,赌咒发誓,连命都寄在了几处,才让那几人松口! 末了,华错恼道:“若今日多赶些路,怕那胡酋已擒下!便是擒拿不来,也将孟都总管抢回!”刘元良道:“如今却是未晚,当再点兵追击!” 华错即立起身,才出门来。外间兵士急急来禀道:“报都统制,有天使到。”两人听闻,忙整理衣甲,出门相迎。 不料那使者开展黄卷,绷着面皮一通念来,竟是圣人以“贪求事功,陷军于没”为由,即刻要华错回京辩罪。又以平南大将军赵豹为都统制,擢刘元良为副都统制。 众人大惊之下,皆愤懑不已,倒是华错处事如常,道是换衣后,再行上路。 那使者见华错接了罪,便换了一副脸来,挥手让华错自去,只凑到刘元良跟前,笑道:“刘副都统制,可还认得小人?” 刘元良原见来使面生,心下焦灼,要寻秦让快来转圜转圜,不意回头却已不见他,便知这二人怕是有些龌龊。此时听使者这话,上下瞥他一眼,作态道:“认得又怎样?当日醉归阁内,也不见你出来支应一两句,哼!”那使者陪笑道:“刘副都统制,这可冤枉了小人,未见小人的干爹在旁也不敢多说一句么?” 哦?那日在旁之人便是那常侍阳穀。当下冷道:“道理确是这般。阳穀倒是收得个明事理的好儿!” 那使者本就有心卖好,现下见他面色不虞,忙道:“不敢当刘副都统制赞。倒是此次大胜,想来这海宁、河北皆稳当了!陛下听了,定是欢喜。” 刘元良才听“河北”二字,心下一震,便知那谭齐歆定脱不了干系去。忙抬眼扫视,见四围诸将皆瞩视他二人,面色各异。又见秦正将面露恚愤,欲要上前,忙以目示意入内,那秦正将却不知何意,只愣在当地。 倒是门旁一偏将,见之便侧身入内。刘元良长舒口气,见那使者已退后一步,笑道:“这阳穀倒真真有些识人眼光,今后有福!”那天使得了这话,亦是开怀,一时一双两好,各个意足。 不一时,华错整装出来,刘元良见那偏将微微点头,也上前拱手道别,却听华错低声道:“即刻点兵,追击那北肃,莫要误延!”略顿一顿,又道:“那疏我已写好,休再动一字!”刘元良只当不闻,见华错目露厉光,只得颔首低应。 待目送华错等人远去,众将纷纷上前恭贺,刘元良应对几句,只唤才刚那偏将:“你来!”便入内去。 待两人相对,刘元良问道:“你何姓名?怎往日并不常见你?”那偏将见问,忙躬身答道:“末将霍衷。副都统制事繁,末将怎敢上前烦扰。”刘元良笑道:“呵呵,想不到这营中还有你这般趣人儿。我之前有个同僚,唤作霍褒,与你这名倒似有些挂连。” 霍衷忙道:“回副都统制,若说海宁路副总管霍褒,他乃末将从兄。”刘元良点头,才问他传讯之事,霍衷道:“都统制只说,他与人素无私怨,此中定有误谬,待见了圣人,他自会辨明事由。”刘元良听得此话,实实无奈。 华错只说与人无怨。然这各生各怨,又不能刨他肚腔来看,谁能料谁那心是黑是红。 却是那日谭齐歆领军出了献州,见华错令来,他一个心腹正将,名唤司粲牢的,便阴与谭齐歆道:“华错向来气势熏灼,自傲恣肆,视我等犹如草芥。今北肃已至,总管可缓行,使其先挫华错之锐。” 那谭齐歆亦恨华错在其之上,欣然允之。两人共谋,要封回文。司粲牢道:“勿言日期,以免自设囹圄。”便在那纸上敷衍了八字 “事繁难理,需得数日。”仍使递兵带回。 那递兵眼看将近陇恩,却叫北肃游骑一箭射下马来,翻得那封回文,急急报与上老王。 上老王也不去看,将与大相,笑道:“这等事,自有大相烦劳。”大相笑而不语,只细看那信。便道:“只怕这祝其诸将内里已起龃龉。”便读它一遍,帐内众人不解。那上老王瞟见继相若有所思,便道:“伊葛相,你想到甚?说来。” 却是继迁已禀了上老王,复了旧姓伊葛,故而如今人都唤这继相为伊葛相,而那继相继三郎,便成落花,流水去也。 伊葛相见问,忙上前拱手道:“回大王。军机要事,最忌言辞不确。然这几字,事似已说,却是未明。推搪之意甚浓,怕是写信之人不满之极。” 那乌巴却冷哼道:“我北肃人自来开口便见胆,哪屑为这等弯转之事,倒唯有不露齿的野狗,”上老王已怒道:“乌巴!若无好头颅,便莫想事,若无好言语,便与我闭嘴!” 此后大相细思,竟将此事推敲了个七八。上老王不欲两军会合,一头派伊扎合与尼尔提领八千骑兵,前去阻击谭齐歆。一头与华错战于陇恩。 那两人领王令,即刻点了将士,星夜过歆州,奔往河北路去。 此时三日已过,谭、司二人缓行,竟是才出河北路。 这日扎营,司粲牢约饮谭齐歆。也是该是该着,那在外设障的将卒,却是趁机怠惰,也不插栊,也不设拒,直砍了几丛荆棘胡乱置在营门外了事。 到了晚间,谭、司二人听得外间杀声阵阵,忙掀帘看,四周营帐走水,火光映天。不知何处来的北肃骑士,纵马挥刀,四下劈砍,而帐下将士些,便如沸水泼穴的蝼蚁,抱头奔逃。他二人大乱方寸,仓皇间止带亲兵,望西逃去。 只怜那麾下数万儿郎,无将无领,竟叫八千骑兵来回砍杀,只落得七零八落,溃不成军。 这谭、司二人鼠窜豕突,也不敢回头。一路奔逃,见无追兵,这才返身检点。此时止剩亲兵百数,又因夜间出奔,甲戈不全。一时,二人进退狼狈,相顾惨然。 那司粲牢急生奸心,与谭齐歆道:“华错铜牌传信,催逼我等,星夜兼程,若非如此,你我怎会进退失据,中了北肃的伏!”言罢作疾首痛心状,谭齐歆惑道:“你我并未……”便见司粲牢以目示意,猛然大悟,亦作色叱咤,直道华错贪功急进,必上本直言。 如此,二人真就此上奏圣人,圣人亦是难决,因元嵩甚知北肃,便召了他相议。那元嵩却另有几分私心,见圣人相询,便加言了几句,由是就有了华错待罪进京一事。 只不知华错这一去,这北地无人执掌局面,又会生出何事来? 十五三牂相力挽败局端直公婉述胜绩 只说华错回京辩罪,赵豹替之,刘元良擢为副都统制。然此时赵豹未到,刘元良只得权代。 这日,刘元良巡视,走到那医药营处,见内里一溜两行,挤挤挨挨躺了一地军士,脚都难插进去,又添他便溺横流,臭气熏天,哀嚎凄吟,不绝于耳。这刘元良是膏粱的性气,见不得腌臜,在门外便有些踌躇。 那大夫已是瞧见,怎敢慢他,忙迎了上来。刘元良道:“今日事繁,停留不得,你便将这边首难之事说来,先解了。”那大夫正为此烦难,忙道:“承副都统制垂问,此处其他尚好,只是这伤药已是不足,还望副都统制再拨些来。” 那刘元良一面移步,一面笑道:“倒说些紧要的!此些微事,自去寻钱粮官便可”。行过来几步,那秦正将到底心直性憨,道:“副都统制,那医药营内人也忒多了些,屁都将挤出,如何不与他再设一处?” 说来惭愧,这刘元良却是今日才始见着医药营。当日他作都总管,诸事皆放手与属僚,何曾有这一出?当下不由奇道:“怎的?医药营不是这般?”瞟见身后众将面色有异,就知自己献蠢露乖,忙笑道:“倒说!还当与我昔日所见不同!如此,那便按着先前规矩行事,再设一处!”心下却暗自道:“需得快快去信与那老汉,紧寻几个谋僚来使!” 到午膳后,那霍衷早早便来候命,刘元良与他闲话两句,见他欲言又止,只当不见。然那霍衷却是个有心上进的人,只是不投华错的眼,反倒不若秦正将那莽货受看重。自见刘元良,便时时存了孤注一掷的心思。前次意会了刘元良,愈加上心。今日独与刘元良处,怎还耐得? 只他不知,刘元良与他那从兄之事,若是知了,怕是便要远远避开。现下他还在暗自咬牙:“却是再延不得,若不显出些才干来,怎叫他信服用我?今日必要起个头引出话来”。 却此时,那钱粮官入内来禀道:“如今辎重未到,军中药材已尽。”刘元良亦不在意,道:“如此也是无奈,只得待来了再补。” 旁那霍衷听得这话,正是来得巧,待那钱粮官唯唯退去。便上前鼓一气道:“副都统制,末将倒有一计,可解军中少药之困。现下城中不少生药店铺,内中定少不得止血合创的药材,副都统制可先借用,待日后有了,再还与他们便是。” 刘元良却不想多与他瓜葛,道:“止再待几日,辎重便到,勿需再多生枝节。” 霍衷怎肯这般便罢,当下摇鼓唇舌:“副都统制所言确是老道,只现下正要将士用命。昔日吴起亲为士卒吸吮病疽,而后便有魏武卒……”听到此,刘元良惊笑道:“莫不成亦要我如此?” 霍衷却肃色道:“倒非需如此!今只需让将士每日伤药、热汤不断便可。若作到此,将士些知晓副都统制爱惜之意,日后副都统制令所指处,顽石深壑,决不能阻。” 刘元良听了,连连点头:“此言是也,奈何我如今只是权代,那赵都统制后日便到,到时我必荐此计。”霍衷见刘元良只拿言语搪塞,怎不知他不愿行事?又自觉不堪,便怏怏告退。 二日后,赵豹果至陇恩。 这赵豹,乃是当今赵氏皇后从兄。 他此前十余年皆在南疆,镇那方七十二夷洞,圣人恤他忠心体国,数年不归,封了平南大将军衔。而他这十余年,因着每每交戈,未有败绩,便养出十二分桀骜自恃来。 如今他到陇恩,一意在拿住上老王,取那不世之功。便是刘元良将营中诸事与他交接,他也无心理会,道:“营中事但凭副都统制处置。”只将斥候些如水般泼洒出,要探知那北肃大军去向。 不过二日,黎州便有讯传来。却是这上老王一路逃入河北路,虽人马伤损,却也非一州一县乡兵能御,经得几县,竟又复了几分破竹气势。 直至入了黎州。一州之力,竟也能阻了他前路。 赵豹得讯,立时领了数万将卒,浩浩汤汤而去。 此时,黎州数里外,阿啰磨砦。王帐外,伊葛相垂首恭立。然衣袍下,双腿颤颤难止。 此非因久站,亦非因天寒。 这十几日来,他犹若梦中。 原这北肃的勇士,并非无敌,亦会急急作鼠兔窜、惶惶作犬豕突;便是那自号草原之日的大王,打马奔逃之际,也无甚英姿可言,与他并无二异。 但想起这,心下激荡,如沸如涌,若不掐了手心,咬了牙,莫说腿颤,怕不会立时仰天长啸。 帐内,上老王两颊微陷,正微闭了目。 “若此时北退,定成溃势,到时怎阻之挽之?险中行险,才能败中求胜。若是不下此战,我主怕是只能以千骑北归!便是日后南下,那方有五川十二脉,纵横交织,却是再不能借马之力,莫不成亦要退却!” 此一番话,三牂所说。上老王已知其意。 本就人马伤损,如今黎州官兵死不旋踵,他的孩儿们已生退意。 然若他败北,莫说那共主之位又需得换人,便是性命,还得不得保,亦是一说。 况他,胸怀本非在北地一隅?若是真因那山川之势,便阻于大河北岸,怎叫人心甘? 只是,无将士作他羽翼,便是有阿弥勒佛赐予他大相,也唯望南地而徒呼奈何! 三牂大相见上老王微微颔首,躬身行礼后,出帐而来。伊葛相见了,忙起脚相跟。 见大相召集将士:“汝等避战,无非因无马无骑!自来马驾,于我北肃勇士,便如虎生双翼!如今却是马如虎,人连马也不及!” 北肃上下,自来多奉血勇,争强逞胜。听得大相此话,已自积怒。大相又道:“若此战得胜,南地富贵繁华,自不必我说,如若败归,那上京允你几人回去,我却不知……” 此后,众将士再不提北撤,而上老王遍搜整营,聚齐六千骑,亦不再攻黎州,只日日角斗为戏。 七年冬十二月壬午,赵豹领两军五万兵马,与北肃战于黎州郊旷。 上老王亲领重骑,来回冲凿;而赵豹所领数万将士,却是连日行路,已成疲军。此消彼长。那赵豹争功之心,怎抵得过北肃上下求活之勇,自不必说,其局已定。 那北肃左将军尼尔提,有射鹰之能,前次陇恩城下,都总管孟庆云便是陨于他箭下。此次他阵中奔突,忽见对阵旌旗下,众将身后,晃晃悠悠一顶盔,竟插五彩尾羽,纵冬日天昏,也光华流转,便知那定是个殊异人物。 不及多想,即刻满弓微仰,眼只看那盔,指松弦响,见那盔蓦地不见,便知中了。这尼尔提诈他,口中连声大喝:“敌首已被我尼尔提射杀!”身边将士听见,亦欢喝起来,愈加用命。 而祝其官兵,闻北肃阵中欢喝如雷时,心知不妙,只赶忙去看自家旌旗,果见那边乱作一团。顿时失了胆,各个调转身撒腿就走。 却说那盔插五彩翎羽的,恰正是赵豹。此时他散发披肩,被亲卫抢起,眼见将士四散奔逃,便知,今日之战,乃是他平生未逢之败。只再慨再叹,便要作人的功劳了,当下领了众亲卫,只往山高林密处逃去。 北肃见此,怎不振奋?上老王仰天长笑:“阿弥勒佛果看顾我北肃!”迩后一骑在前,欲率军追赶赵豹。 三牂大相忙上前阻道:“我主,‘穷追一鹿,莫如为陷数兔’!敌首虽重,却未在手!眼下正是反戈之时,若误此机,待他重聚于陇恩,其事忧也!” 上老王正是兴高,听大相所言,犹不驻脚:“不拿下敌首,怎竞得全功!” 左将军尼尔提亦道:“大相!此时不擒得他,待雀回窠,鼠回穴,却再难拿住!” 大相挽缰,急道:“我主,万勿持大心,大心一持,事即隳败!眼前赵豹前车才覆,我主岂能不作后车之思?!” “我主可使一将追索敌首,然定要重回陇恩!一来可阻南朝兵士重聚,二来,陇恩若见我去而复返,其势不减,自是胆丧!也可慑他北地三路!三来,却是因着我北肃孩儿些,自陇恩失利,其志已颓。若要回生,克下陇恩,便为首策。此上三由,我主慎思。” 上老王听得此话,默然良久,竟也不再管那赵豹,道:“如此,再返陇恩!”这番话来,又领军追至陇恩城下,将昔日之事又重来了一回! 刘元良见城下密密匝匝北肃军士,城头上朝天大骂,心下恨毒了赵豹,已是盘算百十种死他之计,只待此围得解,便要一一施展出来。然眼前,亦只得领了城中军民苦苦支撑。 然此时神京,却是一片欢腾。 原华错入京,立时与谭齐歆御前对质,一番驳辨,又将司粲牢牵了进来。圣人大怒,当场着御前拱卫揭了谭、司二人冠带,夺其职衔,入了天牢。 此还未完,那刘元良、黄元、彭秀保三方捷报竟追尾而来,皆道大捷,得了不下五千敌首,还俘了数十北肃毛子。其中刘元良如道家常,只道已将敌首以灰渍干,只待兵部着人检点。圣人若觉新奇,他立时送来;若觉无趣,他便要以此在陇恩筑一尸塔,以慑北肃。又道为圣人选得一众良材,云云。 一时朝堂哗然,圣人惊喜交加,不由看向华错,还未开口,那颜轸已道:“陛下,臣有本参!这华错、刘元良、彭秀保、黄元皆有蔽君之嫌!”不待圣人相问,又痛斥道:“时华都统制困于陇恩,内无奇兵,外无强援,怎能使北肃自退去,且与黄元、彭秀保三厢相约追歼?!” 此言一出,御史陆朝建紧上前一步,道:“昔年,四柱国勇武过人,每胜北肃,斩首多也不过数十具。华都统制,这五千之数,不觉谬极?!” 后又有几人进言附之,且有诸多臆猜,如目所见,如耳亲听,铿锵道来,又与他加了几罪。 华错于事理洞达,于人情却极为浮掠。若事涉己而止,早作不闻。然还有那用命拼杀的将士些,又有黎州之事如鲠在喉,只得强起精神,以围城为始,至追歼为终,一一说来。 华错言语枯直,堂上众人却皆听得魂飞目断。圣人犹畅极,连声赞道:“好!好!朕这将士些勇谋无间,我祝其安也!”又问那刘元良若何使计,又问三将若何围歼那北胡。 华错口中答来,心下却想到刘元良一番笑言:“世间好物,当先敬圣人。”“如今朝堂上,多是些井蛙醯鸡!” 今日这捷报写得遮蔽,当是刘元良所操,诱众人来质,引圣人来揭,怕也是他着意之处。 此子这人心捏拿处,不敢与人道! 只如今,有二人定计在前,华错再违本意,亦只得故作愤恚:“若是陛下心有存疑,诏刘元良将那敌首俘虏送来,一看便知!”他自来不擅假色,当下说来,言色生硬,倒似真逢冤一般。 圣人听见,大笑道:“卿今日颜色,难得见也!”又见那颜大夫依旧昂立堂前,笑道:“颜卿,可还有话说?”那颜大夫道:“臣并无话说。”旁那崔太尉笑道:“颜大夫未曾先晓事由,便下凿凿之言。如今云散石出,大夫也无一言半字与华都统制言道言道?”颜大夫道:“风闻奏事,是我职司之本份。况事有不明,辨至清者清,明者明便可。崔太尉羁绊何其之多!” 圣人稳坐龙椅,笑道:“两位卿家莫再争论,此乃未有之胜,该当何赏,且议来。”又下旨告民,以奋民意。 然才过几日,圣人得知,那赵豹败于黎州,不知去向;刘元良苦守陇恩,已是独木难支;而原还观望的北地百万黎庶,纷纷南逃,愧悔无加,即刻下旨复华错原职,加三州节度,特授他龙头凤尾鞭,再领河北路镇戎、彰化两军,次日北上。 只他再次临危撑局,不知又要如何,才使得祝其不至倾侧? 十六华子德拨惊草蛇刘元良阻伤弓鸟 却说圣人知赵豹败逃,引得北地三路动荡,愧悔无地,即立复了华错之职,令他北上领军御敌。 次日一早,华错辞了朝,领了一队人马,星夜疾驰,不几日便至大河。 此时季冬将没,那大河水枯,不似七月,汹涌无边。华错立在渡口,遥见北岸,乌乌压压的皆是南逃百姓人群。而淼淼荡荡水面上,船家些支着篙儿,将一只只满载了人口的船渡来。 一时监渡官迎来,见华错望那边渡船,惧责,便叹道:“如今北面逃来的人茫茫多,若无这附近船只来助,还不知甚时候才渡的尽!” 这渡口之事,华错也略知。如今南下人多,定是哪家见利,扑买了此处渡口。只如今华错记挂北地,这事些哪还能入心去,当下也不理他,只候着艄公篙师备船。 一时又有一船北渡而来,那船头立了一人,二十出头年纪,身着毛衫,腰间挎剑。甫一上岸,便频频望向华错。华错亦有所觉,回头看去,两人相对,那人顿时喜动颜色,急急走来,叫道:“二哥!果真是你!” 华错见来人,亦喜道:“你怎的到了此处?” 来人却是华错庶弟,名唤华钦,字子德。这华钦见问,笑道:“我听了二哥的事,忧心你在京內无人照应,便急急来了。” 华错心下和缓,口中却道:“你去岁出来,还未家去罢!?大哥知不知你来?”那华钦道:“二哥,我自刑州出来时,你再料不到,我见着了谁!”不待华错问他,又道:“竟是见着了曹家阿姊!” 华错听此,惊道:“果真!”见华钦神色,点头道:“此事,想来你倒不会虚话。原当她在単阴没了,不意竟逃出命来!只她怎的去了刑州?” 上下打量华钦,又皱眉道:“只你怎的又到刑州!?”华钦笑道:“曹家阿姊自来命硬。”华错斥道:“四哥!口上积德!”华钦见他不再追问离家之事,心下缓了口气,亦不再说话,只去看人备船。 过得河去,连行数日,便到了北子关。此次却不再越关而过,而是要在此停留数日,待镇戎、彰化两军聚集,再行上路。 北子关守将李汉忠闻讯,忙出关相迎,却见一行人面色阴郁,也不敢相问,只恭谨相待。入得关内,各方坐下,华错道:“与我传令,即日起,北子、长子、宗子三关守军,各派军出关,追索逃兵——只要追回,勿论将卒,一律责打四十脊杖,编入‘求活军’!” 那李汉忠听来,暗暗咂舌,待要领令,便见随行中一人道:“且慢!且慢!”却正是华钦。 华钦道:“二哥,待朝中那班人知晓,怕是又要弹劾你。”华错恨道:“我行走天地,无愧于心,何惧区区口舌言语!倒是不知他们见了南下百姓,可有一丝羞愧?” “再有那临阵脱逃之人,你莫不知军律?!不就地斩杀便是予他们一命!” 华钦哂道:“若提军律,何来甚脊杖、求活军!按律杀他们便是!”之前华钦已招惹华错几次,现下,华错再忍他不住,猛然怒勃:“按!按你爷头!何处来恁多话!你也莫在此停留,自回河西去!”众人听得,欲笑不敢,却是这爷头之话,便将华老太公也牵了来。 华钦见自家二哥动了真怒,一面往外行去,一面笑道:“莫来骂!你不想,那兵士些,若羔羊蝼蚁,无个统领之人,便是一群乌众,散去自是难聚。你便许他们五日之期,于何地相聚,若是逾期,再行处置也好。” 华错怒未歇:“先行告知,莫不是叫他隐身匿踪!” 然到底派军士传令,沿途州府,聚拢四散的将卒,却只予了三日之期。 李汉忠久闻华错之苛,今日见了,正应了“闻名不如见面”那话,心下灵醒,生怕也失了他的趣,招下祸来。觑空便问那随行之人:“都统制若何发这般的令?”那人也是心有戚戚,便努嘴向关口那边撇了一撇,李汉忠回头看去,却是十数个待着入关的百姓。 却是华错一行人,渡河过来,见途中南逃百姓,先时涓流,渐至如潮。其来处不止河北、海宁兵灾之地,亦有河东地动之地,皆是肩挑背驮,拖老携幼。 尤那河东,当日地动,山川转侧,水倾如墙,屋房扑而复起,不过几息,便成废土。又因北肃侵扰,朝堂赈助不及,那方已是食药断绝,几成死地。然百姓即算逃出河东,也无人收管,多日来冻饿交加,那人些已褴褛浑噩,如行尸走骨一般。众人策马经过,也不知退避。 那华钦见此,只叹:“天灾人祸,我祝其百姓何其多难!”华错却连连加鞭。 如此,李汉忠却也无法,只得加倍谨肃。然次日,华错便招了他去,那华钦,正立在案几旁,笑看着他。李汉忠只觉灾祸临头,顿时面皮一紧,只深躬行礼。 果不其然,华错见他,指案上两封书道:“你使人将这两封信投至长子关杨告、宗子关王雏瑜处。”又道:“明日,你便停了兵士他务,专工守关诸事。” 李汉忠心知自家事,也不敢相问,忙领令退去。 却是这北子三关乃是前朝所建,虽也曾高伟雄壮,终不抵日月悠长,已是破败不堪。后每年虽有修缮专银,李汉忠却是半毫也不曾用在此处。此时听华错提起,李汉忠心内惴惴,一心指望华错快离了去,莫再看出甚来。 幸而渐续有将卒归来,至第三日,竟已有数千之人,华错面色稍缓,不再候那两军,即刻便要启程。 待出关那日,华钦又来,见着李汉忠,咧嘴一笑,近前低声道:“李将军,你那兵士些,倒爱与牲畜争食黑豆,让我一夜换数个地处,也尽是些矢气味。”李汉忠脸色骤变:“你——”又猛然想起,此人怎入得军营?若是私入军营……顿时面色便阴森起来,孰料华钦又咂嘴道:“岂料清晨醒来,却是迷蒙一梦。怪哉!我从未进过军营,眼耳六识竟如亲临,这般奇梦,倒望着哪日来此,再有一遭。” 李汉忠既惊且怒,不由回看华错,华钦亦回头去望,道:“我这兄长,严于律己,严于待人,是吧将军?”说罢提马前策,只留李汉忠满面铁青站在原处。 此后,华错一路聚万数将士,只往陇恩奔去。 未到陇恩,便有斥候回报,那北肃已迎了来。 华错立时列阵以待,岂料却是刘元良一行狐突鼠窜,狼狈先至,而那北肃马骑,紧咬而来。 当下,两军战到一处,那北胡愈战愈勇。眼看不敌,华错只得且战且退。出数十里才得脱。 此来,那陇恩却也失了。 华错见刘元良面上横穿一箭,血沿那箭杆滴答而下,而他身后,止有百数将士,且各个挂伤,心下愈忿赵豹。口中却道:“先去裹伤!”旁华钦奇道:“怎的这北肃扑来之际,竟有些异味!莫不成北肃化外,便是这般?” 秦正将几人听见,各个咧嘴。 此次被围,刘元良先是萧规曹随,循了华错守城手段,那北肃一时倒也奈何不得。后他竟行了一事,将那北肃激得癫狂。 说来却是市井无赖手段。那刘元良巡视之际,见黄白之物遍地,他自来爱洁,哪还容得此,即立沿墙根设了数十只大缸,逼人聚那处便溺。岂料这一来,那物渐增,便是每日金汁,也用不得那多。 刘元良便将一二架投石机上弹兜换成桶,将秽物些投出城去。后便是北肃来攻时,常会有此物从天而倾,纷纷洒洒。 但若刀砍箭贯,甚至于石弹加身,而肚穿肠烂、筋断骨折,想来便是哀嚎打滚,底气也足些;然若头脸淋漓,腾跳挥刀之际,屎溺横飞,怎还勇武得起? 北肃人粗狂骁勇,却更重誉,此番折辱,已叫他各个出离愤怒,待再攻城时,原还押在裤腰的命,这一下全抛至脑后。刘元良怎抵得住,只得领兵突围。若不是恰好华错领军来援,怕他也出不得城来。 一时众人相觑,再料不到竟是如此。然事已至此,华错只得领军退守北子关,兵陈于北子、长子、宗子三关,互为呼应。 那李汉忠见华错领军归来,华钦也随在其中,不由心下恨极,然华错不知,华钦却是不屑,只终日营中游荡。 只此次李汉忠也说不得他,却是华错已将他充为参谋。 这日,北子关前,依旧浓烟滚滚。城头上,伫立数人,便是华错等。这几人皆是面色凝重,看着脚下关卡处,那里众多士卒正在融土掘壕。 站了半日,刘元良瞥见华错伸手扶了城垛,便道:“都统制,这站了许久,也无甚事,不若下城歇息歇息?”话说来,却有些含糊不清。 华错扭头细瞧,见他两腮上那酒盅大的伤已结痂,便有些满意,口中却道:“这都几日?怎的还是这般?”又道:“歇息?如今六分社稷就托在这三关上,你既为副都统制,关上事务就应多担系些!事无大小,皆得上心!” 刘元良暗翻白眼,近来华错便是这般,但他开口,总有一番训斥劈盖而来。此等情景,那旁几将见惯不怪,听出华错斥得并不十分真意,纷纷缓言求情。华错重重“哼”了一声,便自下城去。 几将见了,忙要跟去,华错回头瞪目。众将只得齐齐住脚,拱手相送。 华错这一去,几人却是松快起来,说了几句,便都大笑起来。 刘元良也笑,只他两腮依旧不能大动,此时扯着嘴角,便显得有些怪异。 华错此次归来,不止须发又花白了几分,性子更是与之前不同。几次开口,都叫他大出意料,渐次体味出,这老军汉竟是在迫逼他! 若事为真,华错算计怕是便要落空!先时先帝、老国公谁不迫过刘元良几回,然哪一回如愿?这刘元良便是匹原上游荡惯了的野马,但见嗅见鞍辔的味儿,不是嘶咬踢踹,便是瞬息远去,总叫人近不得前。 刘元良心下也是郁燥,他又不是甚钉头,怎的是个人便都想来敲打他? 一忽儿关下骚动,片刻有军士奔上城楼,禀道:“报副都统制,前方有南来百姓,有些怪异,华文书道怕是劫掠余生,还请副都统制前去!” 众人听闻,吃了一惊,几步下城,便见一老者驾了辆骡车,已入关来。那车垂帘不见,内外血污褐迹。内里两妇人斜靠车壁,又一小童紧紧倚着她俩,一行人皆是满身满面的血污。 刘元良见状,便道:“先送去递铺,黄大夫在哪?快去请!”那老者却道:“不用!烦请将军排检过了,我们也好离开!” 他这般言色,却叫刘元良生了疑。此老言语利落,便是见官,亦不露卑相。此类人,刘元良却见得多,他家那四个须发皓白的掌家,说话间便是这般德行! 此一下,刘元良怎让他一行离去,笑道:“老丈体弱,又带着这小儿,怎行得远路?待将养几日,自会派一队兵士,护汝等南下。”旁那军士听刘元良这般说,皆围了近来。 那老者见走不脱,又软语求道:“将军,小老儿只是马惊了一回,并无甚事,还求将军让我家过了罢。” 刘元良命人牵了缰绳,道:“老者莫急!待让大夫与你们瞧瞧再走!”然这话说得狠急,那两腮创口崩裂,就流下两道血来。 那老者见元良狞恶模样,也不再求,竟是死命加力驾车,就这般要走。又有人喝道:“你这老儿好不识人敬!副都统制如此劝你,你还这般作态!惹起怒来,这车都与你拆成柴!”那老者也不答,只低头拉车。 正僵持间,华错已到,身后跟着个挎着药箱的老者,正是那黄大夫。刘元良上前拱手,还未说话,华错已摆手:“黄大夫先去看看。” 那老者见走不了,却又排手挡在车前,悲愤异常:“谁敢!?我家两代主母,皆被你这些军贼些害了命去!如今又来作何辱她!”听得此话,众人惊诧,华错怒喝道:“竟敢喷血污人!弄了他来!”立时便有几个兵卒上前,反转长矛,架住那老者。那老者挣扎不出,破口大骂,眼见着那黄大夫钻进车内。 几息,那黄大夫探出头来道:“这小郎并无大碍,只受了些惊吓,这位夫人还有口气剩,只那老太君,早就死啦!”其他人还未开口,刘元良与老者已同声道:“当真!?” 黄大夫又回头去看了几眼,道:“自是真的!只是再延些时候,也是要死了。” 刘元良骂道:“那不紧着诊治,还在这啰嗦!”那黄大夫翻了个足足的白眼,道:“刘副都统制,若再大声些,你那两颊怕是要透亮!” 几人涌进递铺,连番安抚下,这老者竟道一番骇人听闻的话, 十七老仆痛诉破家事小侍得听谋国计 却说那老者只当自家两代主母皆已罹难,岂料事有转机,当下再不拗执离开。一行皆到递铺歇下。 华错原不想再理,然那老者话语中“军贼”二字叫他耿怀,只要那老者说出个根本原由来,便也入了递铺,当中坐下,唤那老者近前,道:“虽你家遭难,叫人戚怀,然若因此便怀愤谤军,也莫怨本帅将你治罪!” 这老者伏地道:“如今北地遭难,赖得官军几次领军来护,若不是真,小人怎敢开口!”说罢,又用袖去抹泪。 华错却不听这,喝道:“你只将当日之事说来,本帅自会分辨!” 老者道:“那日行过歆州时,因着家中小郎君出恭,小人便引他至路旁树丛后。幸得听了首尾端细。” 华错听此,不由直了身子,听那老者细细说来。 “小人那时虽不得见那人些,然先是听人大呼‘北肃毛子’,后就听一行人呼啸驰来。小人来时,乡人抱团南下,也有数十之多,待事后却是……”话到此便哽得泪落如雨。 众人听得恻然,华错却叱道:“且住!你竟来欺诳本帅不成!你道他是‘北肃毛子’,怎的又诬是我军中之人!?” 那老者泣道:“小人喊出那话,非是胡吣!小人在树后听得真真,那贼首来时,众贼口口叫着‘大将军’!又道了些话,带出些人的字号,甚‘黑将军’‘白校尉’之类,皆用我祝其官话!” 此一下,众人相觑无言。良久,华钦道:“老者,如今盗贼蜂起,不论他大绺小股,皆爱呼些名号,莫说将军,便是称佛称圣的都有,你若见他呼声‘大将军’,便认是官军,却是偏颇。” 那老者当下愣住,半晌痛哭道:“如此说!小人却是连害了主母命去的贼人是谁都不知晓!”略顿一顿,哭得愈加恸惨:“哪里是贼人来害,却是我这无知老狗才害的主母,若不是撮撺着南下来探大郎,便到鹿竹山避他一避,那里会遇着这冤惨事!” 刘元良在旁,一直未开口,却是觉着这老者非是一般仆役可比,当下听得“鹿竹山”,心下一动,问道:“老者,莫哭来,你主家可是鹿竹贺家?” 众人听他这般问话,皆吃了一吓,刘元良却又自摇头道:“定不会是,那贺家乃是五代贺赖氏改姓而来。如今虽更朝换代,却仍为世家门方,若他家南下,定不会只这区区数人。” 再看那老者,果见那老者摇头,众人皆暗舒口气。却不料老者又道:“小人主家蔺姓,是洼儿岭的。” 这一声来,却是惊得众人倒吸了口冷气。 洼儿岭蔺家,唯三亩之地以足吃用、十尺之舍以供寝卧,出无华鞍骏骥,入则易简箪瓢,然这五字当前,那鹿竹贺家也得再退几步。便是“鹿竹”二字,贺家也要拱手让于这洼儿岭蔺家,只因蔺家的鹿竹先生! 鹿竹先生蔺芝,字德秀,传为“世”异人门下,与屏山先生齐名。屏山先生两为帝师,而鹿竹先生终生聚庶小而教,然屏山先生却以兄事之。 泰始三年,鹿竹山崩,先生遭逢此噩,星沉玉殒,其恶讯传来,儒坛崩坼。屏山先生柴车相送,且行且泣:“呜呼!兄去,教我独留耶?”尔后不足一月,果相随去。 半晌,刘元良道:“早该想到,若不是受鹿竹先生兰熏之养,一介仆下,哪有这般器宇。” 华钦却已怆然道:“若是鹿竹先生家,这陋车简行,却不足怪。”言语间眼眶便红了起来。 那老者听众人道鹿竹先生,知是称呼自家先生。然一来先生只在鹿竹山结庐讲学,他却数十年守主母于洼儿岭那僻隐之处;再来,便是有访者至洼儿岭,皆是褐麻徒步。他又哪知晓先生之重。 当下伏地乞道:“如今小人未见事明,便出口不逊,当受罚处。只主母、小郎,若换人来照看,小人实实放心不来。唯求将军允小人寄书与我家大郎,使人来接后,再来领罚。” 刘元良想起一事,奇道:“听闻鹿竹先生独身终老,怎的却有妻小?”那老者道:“将军所言不差,我家先生确是未娶,只将我家大郎养在膝下。” 华钦抚掌道:“确是!鹿竹先生当年曾养一孤在膝下,后却无讯,莫不是你家大郎?却不知你家大郎今在何处?姓甚名谁?” 那老者道:“怎的便无讯了!我家大郎虽远在神京,不能近身侍奉先生,却是留了夫人,小郎在洼儿岭!只他小时在家,听先生唤他伏丘儿,待大些,他每回至家中,我家主母呼他为大郎……” 众人惊道:“这般说来,竟是姓甚也不知!?”那老者道:“这小人倒知,姓元哩,元元本本之元。” 华钦沉吟道:“投在先生门下,如今在神京的,头一个当属鹿竹书院的山长元结,可说是得了先生真传衣钵;然论权高位重,却要数太师元嵩,此外还不知有谁。那你怎去讯与你家大郎?”那老者道:“我家主母自然知晓!”到此才恍然,急得又落下泪来,道:“如今主母伤重,这如何是好!” 刘元良慰道:“你如今在此安心照看你主家,待好些,我送你入京去,定寻得你家大郎。” 一时黄大夫入内来,摇头道:“那位夫人,亦有些不妙。到底怎的,竟将颌颈上扎得血糊?” 老者哭道:“我家夫人,怕是叫那贼人些逼得自戕。” 黄大夫点头道:“确是,那深孔洞,确似长簪所刺。” 刘元良忽道:“老者,你道是那人些来去皆是马骑?听音几骑还是十数骑?” 老者略思,道:“小人当时都吓得糊涂,只听着乡邻些惨呼,哪还听见他几人。” 华钦道:“是了!他不是数十人南下么?究竟几多人?”老者听到此,又哭将起来,道:“洼儿岭的乡亲些,随来的七十四个,一忽儿便被害死,倒是我引到死路上来!” 刘元良沉声道:“这般算来,怕亦有数十人,皆是马骑。那些人,怕不是一般匪贼强人!” 华错怒道:“莫不成真是官兵?!” 刘元良知华错已是怒极,道:“如今看来,只得派人往歆州那边打探,索得这伙贼人!” 华错默然,不再理论,只差几队斥堠往歆州去,望觅得那伙贼人踪脚。 岂料才不几日,便遇着那方百姓,探知果有一伙人,着将士装扮,驾烙印之马,于歆州官道上劫掠过往。华错大怒,派兵追索,刘元良却起了算计,要将那赵姓之人嵌在此事里头。旧日恨仇,一朝翻起,这刘元良即立起笔,去信与老国公,款说此事。 此后几日,贼人并未拿住,倒探知那上老王携了数万大军,以长驱之势驰来。华错再顾不得那边,将关外六十里内百姓,尽数内迁入关,又焚尽柴草,摧折屋墙,一众收缩至关内。 泰始八年上元,北肃临关。三王子伊扎合关前搦战,然华错并不出城,只令城头以弓矢攒射。三王子大怒,令阵前将士与之对射。祝其兵士虽不以弓矢见长,然以高迫低,竟也与之旗敌相当。 如此数日,皆是一般情形。上老王又令众军士伐木造那云梯冲车些,意欲强攻。华错本就极擅守城,早前虽只掘得数道壕沟,却备了不少叉杆礌石。如今正好用上,见北肃那将卒近前来,便尽力施为。一时,北肃被阻于关前,不得寸进。 到得春二月,当是柳含金粟,草吐绿芽之时,天却颠倒时令,连降起大雪来,从天至地,挦绵扯絮,不多时,天地便厚厚一层白。 那关下北肃众将渐心忧浮躁。却是自来北地寒甚南朝,若南朝风雪这般大,那北肃愈加不妙。上老王虽是言笑如常,却也渐在夜间召了大相,彻夜密谈。 只这一来,却苦了那伊葛相。那大相与上老王帐中酣谈,他却不得入内,只得北地寒冬的彻夜,待大相随时相召。 这才几宵,便熬得他面目青白,鼻塞脑胀,竟添了些风寒症状。 这日,上老王早早便召了大相,到得夜半也未出,如此他也只得守在帐外,心中默诵些圣贤书文,以消磨长夜饥寒困顿。只喉头作痒,便忍不住咳了几声,孰料这来,就一发的抑不住。 他这搜肺刮肠的响动,惊动起了内里的人。不多时侍卫出来道:“伊葛相,大王召你觐见!” 甫一进帐,伊葛相只觉暖风拂面,洋洋如三春,不觉微动肩背,舒缓酸僵。这一松缓来,鼻头便有些发痒,想作嚏两三个,唬得他忙抬袖掩了口鼻。 那边侍卫已回头招他,伊葛相只得苦忍,近前两步,入得内帐,那热浪就扑来,伊葛相立时不能忍,便豁出命去,竟是通通透透喷了三四声。 外间侍卫立时警觉:“大王!”上老王已哈哈大笑:“无事。” 却是这上老王本桀骜之主,自是趣那不拘之人。此时见伊葛相如此,倒叫他去了几分郁抑之气。 那大相已在旁道:“伊葛相,失仪至此,还不请罪!”那上老王摆手道:“罢了,此次不妨。”伊葛相涕泪连连,忙告罪出帐整容,便听身后大相道:“正要向主人讨恩。这伊葛相早晚随侍,倒是省了我不少事。只近来夜渐寒凉,他整夜守在帐外,又不比我北肃勇士壮健,还请主人在外帐赐他一脚之地。”上老王听得此话,思及夜风凌冽,滴水成冰,便道:“何难之事,我自无不允!”大相便谢。待伊葛相重入内帐,听大相言说一遍,他只作初听,作感激状拜谢。 不意这雪夜万籁俱寂,伊葛相在这外帐,竟也能听得大相与上老王交谈之声。 那大相所谈,将古今列国,国势民生,随手拈来,随意臧否,而上老王偶有一两句话,皆是见血之论。竟是伊葛相一时如饮甘酿,如痴如醉。虽知不该,然内里声音响起,总叫他不由侧耳。 这夜,伊葛相依旧凝神内帐,忽听见上老王高声大笑,道:“大相此计施得妙极!叫这虎离了山,鱼儿离了水,便不足为事。”大相道:“扬汤止沸,未若釜底抽薪,主人未尝想不到此节。”上老王道:“我自是想到,只无从入手——我有大相足矣。”说罢又大笑起来。大相道:“承得主人厚爱,只此事成败,还未可知。其中关窍在祝其太师元嵩,不知其是否入彀。” 听到此处,伊葛相吃了一惊,心下道:“莫非那向来名声极佳的元太师也暗中与北肃勾连不成?”却听上老王道:“元嵩?我知此人,四年之前,祝其与我北肃再结盟约,便是此人为主使。听说他因得此功,祝其皇帝加了他太师之衔。”大相笑道:“便是他,元嵩元维岳。主人不知,这元维岳出自寒门,故此人入仕之后,简练干达,不失为能臣,唯这名上,心执颇重。” 伊葛相听得此话,却又不解,这元嵩好名,却如何为北肃所用?又听大相道:“前次他出使我北肃,盟誓功成,归去祝其皇帝愈加倚重,得太师之衔,位列三公。风头一时无两。若此次有人说他,让其自以为祝其与我北肃或可议和,此事便有半数在握。”上老王道:“半数足矣!” 大相又笑道:“到时事成,再将此事播散出去,便是祝其皇帝不责,那元维岳也定是身废名裂,犹死也……如此,去祝其内外两柱,还愁他不倾颓!”上老王击掌道:“妙极!只派何人前去?他虽是好名,然对祝其也无贰心,欲要他从我北肃之言,难!” 此时,伊葛相心内一动,便想入内自荐,却听大相笑道:“主人所言甚是。元维岳确是忠贞,他人却是未必。天助我主,眼前便有这样一人。”伊葛相愈加心炽,竟忘了自家偷听之事,才欲起身,又听大相又道“主人莫忘了那……” 十八元嵩见簪知凶信晋宁娱亲得封衔 却说伊葛相因着在上老王内帐外驻脚避寒,竟得听了大相之策,一时心炽,便要入内自荐。 就听大相低声又说了句甚,上老王笑道:“大相,你自来先事虑事,总要求个万全。却不知智者千虑,或有一失。便是此次事有不谐,亦作平常罢。” 大相道:“老奴只怕误了我主的大事。”半晌,才听上老王道:“霍厄坦,我的兄弟,当初阿弥勒佛见证,我应了你,便不会食言。倒是你,日日披着这身奴衣,当真忘记你也曾是西漠的铁佛么?” 伊葛相听到此,心下悚然,只想立时掐了双耳去,然又不禁凝神,要再听他如何,却听得外间尖哨呼啸,穿营而过,引得旌旗猎猎,却是又起风来。 此时千里之外,祝其神京,夜漏未及三鼓,灯火犹明,行人尚有。小经纪些仍支着车担,扬声唱名,揽人来尝自家茶汤小食。 忽间四下簌簌细响,却是撒盐般下起雪珠,落地便融。才一时,那雪珠换作雪屑,再换作雪羽,竟漫天飞花一般急下起来。 小经纪些却无归家之意,倒支起棚来,加力的叫卖。这倒是买卖做老,才知晓的算盘经。果不多时,便多有僮仆出得门来,要备酒食,却是家内阿郎已叫铺了毡子,起了炭盆,便要围炉赏雪了。 路上行人些却是便给,寻着那生火的碗头店驻脚,带尝些食儿,赏雪隙间也可慰慰舌魂。 这一来,神京内外都翻沸起来,倒比前些日子那灯会更闹热几分。 此时路上匆匆走来一人,径往一家棚下。那小经纪偶一抬头,便觉眼前一黑,不由错步仰后,却是眼前驻个黑长汉子,衣衫脏污褴褛,倒似才捅过灶孔儿扫帚,又似墨池里才滚来笔头,上下只见黑,眼睁合间,两大白眼仁儿,忽忽左右的晃人,吓煞人也。 那黑汉似也知自家面目骇人,便咧齿歉然,道:“敢问阿这,元太师府上可是自这边去?”却是大泽那面的土音。 那经纪人见他不是买卖,又计较吃的那一吓,便作耳背不闻,那黑汉只当他未听见,便又重说来。那小经纪假作手忙,背身去只拿那巾子抹那些桌碟家什。 黑汉见此,怎还不知晓人不欲搭理,将胸内意气运了又运,才待再开口一回,倒是棚下歇脚的行人,见他眼不对,忙笑道:“却正是,兄台可是初次来此?”那黑汉忙拱手颔首,道声谢,便又匆匆离去。 行过两道街口,再不见人迹,只见两旁街道,皆是高墙。这黑汉一头行来,一头细看,行得几步,就见才见一道朱漆门脸,两侧张了斗大的赤锦灯笼,透那雪帘,氤氲出一团出红晕。黑汉上前,见那灯笼上书了二字,这黑汉却不认得,也不管他,近前上手便拍,不多时内里应声,却道是崔家。 途中又见几户,皆是赵钱孙李之类。黑汉只当受人戏耍,待要回身去寻人出气,就听前方有人声,忙几步上前,果见还有一户。却是那家人才将掩门入内。 黑汉忙道:“那边哥哥缓步。”那门公回身露出半面,嘟嘟哝哝道:“你是何人?怎的半夜来扰!”黑汉忙上前道:“敢问一声,此处是元太师府上么?我有急事拜见太师。” 门公却道:“可备了贴?待我递贴,明儿再来罢。”黑汉迟疑起来,门公见此,便要合门。那黑汉“哎”着忙伸手去隔。 那门公不妨,就叫那门磕在额角上,顿时“哎哟”了一声,口内叫道:“你这人!我与你有仇?有怨?却来害我!” 却听内里有个声音道:“甘草,大郎问你,门外大呼小叫作甚!”那门公恨恨,却还道:“你等着罢!”便拔腿往内走,黑汉急了,竟也推门入内,口中道:“老哥哥莫走,千万与我报一声。” 那仆下些见人闯入,连连呵斥。黑汉忙驻了脚,进退不得。只听有个清朗声音道:“不知兄台如何称呼?何事要见家父大人?”黑汉忙往声音来处望去,就见一十五六年纪的郎君,身着素袍,立在廊下,此子身量虽还不足,却也是如松如玉的人物。 此人正是元嵩长子,元奉嘉。黑汉不曾近身看过这般人物,心下自惭,口中喃喃道:“小人郭——郭寿。却非定要拜见太师。” 旁那仆下已嗤道:“这却是个混沌的!只当自家们府上是随他来去哩!”便喝人来将他出门去。 元奉嘉喝止道:“知山!”又看向那郭寿,拱手道:“原来是郭兄!那不知?”郭寿这才急急从怀里摸出一物,道:“烦将此物交与太师,千万千万!”说罢便要离去。 元奉嘉却想到:“放他走了,若一会阿爹有话要问,却哪里寻他去。”便道:“这天气寒凉,郭兄不若到厅内饮盏热茶再去。” 斋房内,元嵩静坐凝思,心下却不宁稳。便将今日君臣相对,又字句重思了一回。 圣人先问河西路之势、秦虎臣之能。那秦虎臣本为秦妃之兄,昔年与圣人也是极为捻熟,怎的倒问起他来? 然圣人双目眈眈,他又怎能迟疑,只得照实说来。尔后再问冼桂玉。待他道冼桂玉武艺壮猛,胸有韬略,不逊秦虎臣,那一时,圣人似有所动…… 此时再思来,元嵩已度得圣意。 思量间,外间响动,元嵩不悦,唤他那长随道:“甚事?”便有一仆躬身而入,口中道:“阿郎,有客来访,送来了这物”。 这仆正是元嵩长随,名唤一渠。抬眼见元嵩榻上端坐,忙近前奉上一物。 元嵩见是一封书,伸手来拈,孰料那封内有物,且未封口,这一过手,就听得“啪嗒”一声,信中掉出一物。 元嵩侧头看去,心中一紧,要起身来捡。那一渠手快,弯腰拾起,奉到眼前来。元嵩只盯着那物,已是止不住惊骇,一把夺过,只凑近前细瞧。 那却是半截素身长簪,簪头五福捧寿。烛火映照下,簪身莹润,上书“贺祖母喜寿,孙儿维岳敬上”,一行小字,个个宛然,此时在手中抖抖索索,迤出道道暗红流辉,似是血光。 此簪是他亲手雕成,贺前岁祖母喜寿。祖母自得了它,喜不释手,片刻不离身畔。如今簪得一截在此,祖母又在何处? 再想,元嵩腿软脚麻,已立身不住,跌坐在榻上,只将簪紧握,半晌才勉强定神,问道:“此物从何而来?” 一渠见阿郎神色有异,忙道:“外面有人求见,便是他送来的。” 元嵩忙立起身道:“速速请来!”一渠还未起步,又道:“请至前厅内!”便齐往前院。一渠还欲随行身后,元嵩已喝道:“还不速去!” 一渠忙不迭的去了。 孰料,雪急天黑,加之元嵩神思不属,才行出廊下,就脚下踏空,作了个葫芦滚下几阶去,顿时头破血流。 只一渠已去得远了,夜半时分,一时也无人得见。元嵩晕晕沉沉,叫雪掩了半身,寒浸入骨,这才醒转过来,慢慢挪坐台阶上。又想起另一名唤一镜的常随,夜间便在左近歇息,忙连声呼他。 一渠在前厅候了又候,不见人来,忙回转来寻。走到那廊下,见阶上躺倒一人,忙上前细看,不是阿郎却又是谁?只见他满面血冰,紧闭双眼,口中犹叫“一镜”。这一渠就唬得不轻,一面去拖,一面大声呼救起来。一时,整个府内都叫他惊醒。 众人将元嵩护进屋内,烛火下,见他人已是昏了过去。那元奉嘉,一面叫人拿了帖子去请大夫,一面让人烧了热汤来,他亲系了袖角,与父亲清洗。 待见那满脸伤痕,奉嘉悔懊不迭,父亲自来皆是从容自如,何时这般狼狈?若是亲在父亲身旁侍奉,如何也不至如此!且这一家之主直在雪地里躺了半夜,满府竟无一人得见!待听父亲口中犹喃喃 “一镜”,心中越发恼恨,问道:“一镜呢!怎不见他?” 旁便有个女婢道:“近晚时分,见他又在饮酒,这会怕是在哪里醒酒。”奉嘉骂道:“日日喝得烂醉的泼奴!都与我寻去,看他又醉死在哪里!” 一众人便满府的去寻,果是在廊下小屋里找见了一镜,正四仰八叉躺在床上,酒气熏天,鼾声如雷。众人无法,只得用水将他泼了,又扭手提襟,好容易才揪着去见了奉嘉。 那一镜糊里糊涂,被扭进了屋内,猛一见云雾蒸腾,还道是梦中,笑道:“咦!这莫不是到了仙家!”便要挣手去捞那云气。 那奉嘉正屏后舀热汤与元嵩驱寒,侧头见一镜这般不堪,愈加恨不得将他肉片片儿。当下自桶中舀汤泼去,喝道:“泼奴!父亲便在垂花门那里摔倒,一直唤你!你——你倒只闷头鼾睡!” 这一镜又被一泼,已醒了几分,听得此话,却将那剩的几分醉意化作胆气,将头扭至一旁,道:“今夜并不是我班直!”奉嘉听得此话,气的直指着他道:“你!你!”已是语无伦次,恶从心起,便将手中舀水的木瓢一把摔了过去,却是磕在一镜额角,裂了两半。那一镜顿时哎哟一声,捂头蹲下。奉嘉犹自喝道:“与他三十棍子,远远的卖了出去!” 众人一惊,要上前求劝,只一来大郎气怒头上,二来一镜向来只认酒,与众人也无十分情面,谁愿为他去领这汤头?那闯祸的一渠,愈加不敢上前。正犹豫间,有微声道:“大哥儿,制怒。”又听得身后水响,却是不知何时,元嵩已醒来,正要扶着桶沿起身。 奉嘉忙上前去扶,元嵩摆手道:“还不至此。一渠,去与客人道声恼,请他至客房歇下,余人自散去罢。”奉嘉听得此话,又见父亲颤颤攀桶,蓦地红了眼圈,伸手围了父亲,待父亲转过屏风后,才回头道:“先锁柴房里去,待阿爹好了再发作他!” 旁边便有仆从去拉扯一镜,却见他指缝间流出血来,也不敢声张,只将连拖带拽出门去。 那一渠本听了元嵩那话,急急出门,不一时返来,道:“阿郎,那人已自去了。” 然待找到那信,却是各个相觑结舌。 原元嵩那时神魂恍惚,只将信握在手中,便与一渠出门。尔后失足、昏厥,那信便落在雪地中,后仆役些皆近前相扶,更是将那地儿踩踏的一地狼藉。那信也是作了一团糊,勉强看出个纸模样,那信上内容,却是如何也再读不出。 次日,圣人早朝,见下方并无元嵩,心下纳罕,道:“怎的不见太师?”堂下众人面面相看,却是谁也不知。身边常侍阳榖忙俯身轻声道:“陛下,昨夜元太师发了重症。”圣人便不言语,只与众臣议事。 待圣人退朝,才入内宫,阳榖便跪地道:“老奴有罪。昨夜丑时初,外间便有讯来,道是太师昨夜接了一讯,当时便有不妥,招了大夫,都说是不十分好。陛下昨夜辛劳,子时才歇下,老奴便自作主张了一回,只将条字呈在案上。求陛下罚。” 圣人一面走,一面笑骂道:“你这老物!我还未说,你便唱作起来。叫我如何罚你?!起来罢。”阳榖只得谢恩起身。待入了四辐殿,圣人又道:“你亲带太医,到太师府上,与我瞧上一瞧,也替我抚慰太师。”见阳榖拜退,又道:“叫他好生将养,早些回来,我还等他。” 阳榖便退出殿去,见圣人犹自立在案几旁,便招了个小侍,道:“到飞鸿殿去,请晋宁贵主……”话还未说完,圣人已是听见,隔窗骂道:“阳榖,你这多事的老狗!如何这般可憎!还当朕是垂髫小儿,时时需得人陪?!再多言语,朕便使你去乐陵!”阳榖拜倒,连连请罪。圣人愈发破口大骂,又将那案几上茶盏花尊都掷出殿外。 一时殿内外,众宫女内侍,皆闭了六识,只当自己是那尊兽屏帘些。 却听得“嚯”一声,众人听见,无异得闻天音,虽仍不敢动弹,却松了口气。 殿内圣人已道:“是晋宁来了?进来罢!” 众人各个躬身屈膝:“见过晋宁贵主。”再抬眼看去,皆有些忍俊不住。却是来人头戴掐牙狮子盔,身着鱼鳞细甲,外罩绯色狭身窄袖武士袍衫,腰间紧紧束了五色虎口革带,足蹬斜片犀皮云纹靴。却哪是甚贵主,分明便是个小将模样。 然来人确是晋宁贵主。如今圣人膝下,帝姬数人,唯这晋宁最宠。 一来圣人爱屋及乌。晋宁之母秦妃出自武世门方,身量娇小,却不好脂粉,最好舞枪弄棒,排兵演阵。 昔年秦妃有孕,便笑言左右道:“若得生子,定授他兵家技艺,教他代母守疆。”圣人闻之而嘻,道是如此便封晋地,为“晋王”。 待到十月胎落,却是生了贵主,秦妃并无半分丧落之气。圣人见了,也不食言,依旧封在晋地,常戏言贵主为“晋王”,而这秦妃,得了此话,竟真真将贵主充作男儿来养。 二来却是晋宁自身。因着随秦妃,也养得她喜时欣然,怒时戚戚的娇憨情形。圣人每每与她相处,只觉喜怒纤毫,见之如镜,端是的身心如涤。况她又不凌下,每每圣人不宁,宫女内侍些便来求她,十有六七,便是她前来安抚。这般一来,圣人只觉着儿女数人,唯晋宁知疼知热。 如今她来,怎不叫众人齐齐舒气。 晋宁进得殿来,却不福身,只打了个躬,道:“儿晋宁拜见阿爹!”圣人见晋宁一身伶俐俐的装扮,已是满眼笑意:“你这身是去偏了你阿娘的罢?”晋宁嘻嘻笑着,也不回答,也不待圣人唤起,上前把住圣人手臂,道:“阿爹观我今日如何?可当得将军?” 圣人端详,见她样貌愈发肖己,神却肖秦妃,眉眼甚是飞扬,勃勃有英气。心下欢喜,口中却道:“你明年便可插簪,怎还是这般?”见晋宁欲驳,又道:“好,好,你当将军?只如何行军操练?是领些宫人内侍,去园里摘花扑蝶吧?”晋宁嗔道:“阿爹!你只说如何便可!”圣人笑道:“晋宁自是好的,你说该当如何便是如何。”话赶到此,忽念及自身,虽为四海之主,亦因为四海之主,竟是半点不能“该当如何便是如何”,一念生来,不禁黯然。 晋宁瞧见,铿锵道:“阿爹一味敷衍晋宁!今我已熟读兵册,练得拳脚,怎当不得将军!待我领军一二,也自能护卫家国,为阿爹分忧!”圣人轻拍晋宁,道:“晋宁有志,阿爹心中欢喜。若你为男儿,阿爹必为你立车骑大将军。” 晋宁却把圣人臂扔开,立直身道:“阿爹!只许些空言来哄我,实在太过!晋宁虽是女身,这思报之心,不曾逊男儿分毫!阿爹如此看我,晋宁却是伤心!”圣人见了,笑道:“罢了,这哪里是思报来的?只怕又是来讨债。你也莫伤心,只说要何物?阿爹予你便是。” 晋宁闻言转笑,道:“阿爹你怎知的?!那赐我一个将军便可。”瞥见圣人面色,忙又道:“若将军不可,可先授校尉。只待我以后立得军功,阿爹可勿忘了。”又是一番撒娇弄痴,圣人抵挡不过,只得道:“依你便是。依你便是。” 晋宁得此金言,欢呼一声,忙上前拜谢,又问何衔。圣人胡口应道:“授你‘簪花’一职。”晋宁拜谢后起身,傲然四顾,着侍者呼“簪花校尉”,众人亦凑前相趣,晋宁便随手指点,将伍、队都指定了来,一时殿中言笑晏晏。 晋宁又问帐下军士,圣人便笑言一句。 十九闲言语晋宁生计奉圣谕阳穀探病 却说晋宁讨封,那圣人戏言下,竟与了晋宁一校尉衔。晋宁犹不意足,又问麾下军士。这一来却大有不同:若赏一衔,不外是多食几户,多领些俸,倒也不伤雅去;但若作差领,却极是不妥。只是宫内太后娘娘那边,便难过得去。 当下圣人道:“如何又想这一出来?”晋宁听圣人这话,恐事不能为,忙笑道:“阿爹!只管赏我些会喘能动的便成。”又凑近低声道:“待两月后天圣节,定与阿爹意外之喜便是!” 圣人这才想起,两月后便是自己诞日,不由慨叹,又见晋宁殷殷切切相望,心下想到:“若只是两月,倒也无妨,再有这个名头,娘娘那里问话,也有话说。” 到底想出一法来,沉吟道:“你倒不挑!今倒是有一类人,你若是爱,那三五十、百来数任你拔选去,你若是不爱,阿爹却再不能与你寻出人来。” 见晋宁连连点头,又道:“如此,你寻何养正去,他那里未得转的宫人,你正能用上。” 却是宫人亦有三九等之分。这未得转的宫人,新入宫来,未得职司,便是最最脚下那一等。此类人,既无职司,便无月俸,又不能自寻门路谋生去,若心实些的,成了饿殍都曾有过。这般情状,圣人也隐有耳闻。 如今圣人将这话说来,心内也有两路:若晋宁听从,也算两全之事,到时补些俸钱与晋宁便是;若是晋宁不喜,便也熄了她心思。自家这小女娘歪缠起来,真有些拿她不住。 晋宁本当无望,不料圣人竟真应了她此事,喜得便要拜谢,就听外间有女声道:“圣上又许了晋宁何事?”晋宁听这声音,“啊呀”一声,忙避到圣人身后。 却见门外进来一位娘娘,身着大袖披帛,挽着懒梳髻,是个如扇坠儿娇小的人儿。却是晋宁生身之母,秦贤妃。 这秦贤妃自来心性豁敞,与圣人福礼后便道:“圣上!可是晋宁又来祈甚事?还请圣上三思四思再行。莫要轻与了她!” 又瞥着晋宁,点头道:“这般倒也有些样子。惊鹊、鸣蝉皆道你近来大有进益,就不知可是真的,待午后亲验你一验!”晋宁顿觉肩腹膝拐又隐隐作痛,忙伸指点点圣人后襟。 圣人晓她心急,故作不知,只点头道:“娘子所言极是。”就听晋宁在后轻轻跺脚,不由轻笑,又与晋宁道:“才刚不说事急么?这便去罢。” 晋宁听了,心下暗喜,忙转来道:“正是,孩儿这就去了。待办好事,再来承欢膝下”。秦贤妃似笑道:“仔细用心些,莫要出了甚纰漏,又来烦劳你阿爹。” 晋宁心内有事,怎敢接她阿娘这话,忙唯唯告退。 岂料那秦贤妃在后扬声道:“惊鹊与鸣蝉,才刚去了仁明殿。你夜饭也莫过量了!” 不说秦贤妃寻圣人究竟何事,只说晋宁贵主自四辐殿出来,一头欢喜鼓舞,到底圣人应了她的事,一头却是对那惊鹊、鸣蝉咬牙,这俩长舌婆子,却是又陷她一回!才刚阿娘说那话,至迟夜饭后,定会被宣进后殿!如此来,今夜却是逃不过那顿拳脚。 她这一头发恨,一头往寝宫走,口中道:“莫说你二人躲到仁明殿去,便是上了月宫,老娘也将你捉拿回来!”幸得身后只几个宫女相随,听她市井俚语,已是惯常,各个只作左右观瞻态。 这一路风闪,渐渐又飘起雪来。晋宁就连着几个寒噤。却是她早先顶盔带甲,又嫌披裘不威武,竟这般便面圣去。此时只觉手脚都木起来,搓手叫道:“好天冷!”一面急催宫女几个跟脚快走。 不一时上了廊桥。行到高处,风愈发凌冽,晋宁不由拱肩缩脖往前窜,就听有人轻笑。晋宁这一抬眼,面前却是一幅美人观雪图:她那皇姊启安领了个小宫女,披了大氅,一手搭了手炉御寒,一手捻了枝梅花,正倚在栏边赏雪。 晋宁便蹦上前去,一把将那手炉捞来,道:“正来得好!冻煞脚手!”手炉被她抢过,那启安也不见恼,只笑道:“扮成这伶俐小样儿,这会倒来叫苦!” 晋宁只顾捂了手炉,竟要凑上去贴脸,身后的几个小宫女见她如此,都惊得色变。启安也看到,忙用那梅花来敲她,道:“又来作怪,当心伤了面皮,到时叫人替你受过!”此却是有前例。晋宁听这话,讪讪放下手炉,口中乔张道:“这有甚好!待我作出好的,还用得上这物什!” 这般说着,她心内倒真想起一物来,不由拍手大笑道:“还真是有!害我白白蹧跶了这些年!” 启安见她忽笑得前仰后合,嗔道:“这小女娘,倒真作起癫来!”又唤宫女些扶着她些:“莫要拐脚滑踏,坐地上了。”晋宁摆手笑道:“哪用着那般小意!”又猴近启安,将五指伸出,道:“阿姊,你瞧着,若我与这五指亦穿了衣物,可就不会冻着!” 那启安见她郑重,亦细细思量了一回,笑道:“这鸡肋法子,却难为你想出来!”见晋宁噘嘴,轻抚道:“你如何不想,怎的昔年冬日便想不起这法子来?” 晋宁道:“有手炉、炭盆,自然用不上。只便是你我用不上,宫内执役洒扫的不见得用不上,那外间劳作的不见得用不上罢?” 启安听她这话,骇道:“莫不是又想起你那生意经来!?”晋宁肃色道:“一举两便之事,如何不做?” 启安听她这冠冕堂皇的话,一面点头,一面笑叹:“自家爱钞,却还能找出这般说辞!”却见晋宁低头盘算,知她已着意,忙劝道:“堂堂贵主,倒与人争利!况你上次作的那事,还不记训么?到时又让人来排揎你!” 晋宁嘻嘻笑道:“这天下财哪里赚得尽!况上回那事,也不看与了多少人活路?!此一次,‘先义后利,取之有道’,定叫那帮人寻不出话头来啰唣!”说罢,立起身来,唤身边的宫女:“你几个谁针线能见得人,一会与我做事去。” 启安却是知晓,晋宁身边的宫女些,但凡举枪弄棒,倒是伶俐,只说捏针串线,却跟举根棒槌一般,遂叹道:“罢!罢!让我来罢,也让我瞧瞧你要弄出甚物来!?” 此刻,那常侍阳榖,已到太医院,那内里三五个班直,见了阳榖,皆上前行礼。阳榖却见了个面熟太医,便道:“黄小太医,今次你便与我去走一遭罢。” 这黄小太医也不多言,只提了医箱,便两人相跟着出宫来。阳穀见黄小太医神色郁郁,道:“怎的?你祖父还未归来?”黄小太医便翻了眼皮,道:“他怎的舍得回来!?如今他每每寄书回来,只道心郁,不肯返来!上前两月,我还听人说,在大河渡口见他,定往北地去了!如今北地那般乱,他这却是自寻死去!” 阳穀哑然,这黄小太医,自在镇国公府起,他便相熟,可说是自小看大,最是寡言,今说出这一辘轳话来,可见是怨气喧天了。然那个老的……阳穀暗自摇头。为老的不贤,那便只有小的出来顶门立户。 待望见元府,果不见太师出迎,却是个年轻郎君,领了仆役,躬身府门外。 阳穀曾听闻太师祖母,不喜离故,这元太师便止留了长子在身边教导,妻幼则在祖母身边侍奉。便猜度此人定是元太师长子,见礼数句,果是那元奉嘉,便道:“奉圣口谕,来探慰太师,还请在前引路。” 元奉嘉跪谢起身,前行半步,引着阳榖往后院去。阳榖穿行元府前庭后院,见一应设摆物件,易简至极。又细瞧元奉嘉,只见他少年身条,头上并不戴冠,只系以素绫,身着细棉长袍。虽目中不时惶惶,却举止磊落,倒也有几分其父之风。 阳榖心下暗叹,一面行路,一面熙言与那元奉嘉搭话,引他言语。几句话下来,便知元嵩家下南下,如今似遭了意外。 待见着太师,阳榖不由骇然,失声道:“太师!你——”昨日见他,神采英拔,如今他双目紧闭,面上青紫肿胀,尽是擦痕。 再看去,又觉着何处似有不同。阳穀近前端详细看,便见太师那鬓边发根,竟是齐茬茬银白一截。这次阳穀却只是指着那鬓发,说不出话。 元奉嘉在旁已是泪流滚滚:“昨夜家父得讯,心内着急,脚下便磕绊了些,摔了一跤,昨夜醒来一次,便晕睡至今,今早来看,才见家父的头发……可恨一镜那刁奴……”说话间就接不上气,只憋红了脸言语不来。 旁那黄小太医道:“泣多伤五脏,再不敛着些,又倒一个。”说得四众旁人怒目相对,那黄小太医仿若不觉,自管上前去探元嵩的腕,阳榖道:“黄小太医,说话着意些。”那黄小太医不动不语,两指拈着元嵩手腕,待收回手,才道:“医者所见而已。” 又去换了一手,掰看眼口,才道:“无事,急火攻心,邪气入体,大厥……”见众人怔愣,只得道:“有些中风迹象。” 元奉嘉大急,躬身道:“黄太医!还请援手,救家父一救!” 黄小太医奇道:“说了无事,只是有些迹象,何以至此?!”奉嘉面上一僵,喃喃道:“事关家父……” 说话间,外间仆人进来,在门边禀事,元奉嘉听得几句便道:“快迎了进来。”又回头道:“两位稍待,我颜伯父过府来了,我到外间迎迎。” 黄小太医也不管他,只去叫人拿笔砚来。阳榖听见,却侧头对他低声道:“你道来者是谁?”黄小太医一面整理医箱,一面道:“不已说了,是他甚伯父。”阳榖道:“是也。也是那颜大夫。”黄小太医讶道:“可是那颜轸颜铁头!” 话音未落,便听外面有人说道:“正是老夫!只不知老夫何时有铁头这一名号?!”其音甚是宏亮,阳榖每隔几日便会听见,正是当朝御史大夫颜轸。 阳榖知此人与元嵩乃是同年,朝堂上时有针芒之对,私下却交情甚厚。今日来元府,本意料中事,只是未料来得如此之快,怕是还未回府,便先来此。 待人进来,果见他还穿了朝冠服。那颜轸扫视屋内,见阳榖在此,微微颔首,又去看那黄小太医,道:“才刚可是你说话?”。黄小太医早他进来之时,便狠看了他两眼,此时见问,却只撇过脸去,也不答话,只接了仆役奉来的纸张笔砚,自顾飞龙游凤书写药方。 说来好笑,这其间却还有黄小太医一段痴心。他自来听得颜大夫亢直之名,心中仰慕不已,还与他取了个诨名。早想谋见一面,只他初至太医署,一直不得遂愿。然今日一见之下,却是大失所望:来人却是个枯瘦老者,与他那不尊的祖父一般无二! 颜轸见他如此,也不再问,细细打量了太师一回,见黄小太医已在收拾,问道:“现下如何?”元奉嘉在旁回道:“说是有些中风迹象……”颜轸听到此处,便道:“就说这老物又做神做鬼唬弄人。你是谁家小子,倒也有趣。” 黄小太医却直低头划写,阳榖见此状况,笑道:“已知太师无碍,圣人在宫内等着,这般我也回去交差。”说罢走出几步,见元奉嘉依旧立在床前,欲招奉嘉近前。颜轸已道:“奉嘉,你送阳常侍出去罢!”奉嘉这才忙随在阳穀身后出门去。 到了府门,阳榖看元奉嘉依旧满面愁色, 道:“黄小太医也说,太师并无大碍,且放下心来。只如今如何迎回你家老太君等人?” 奉嘉自来倚父荫下。昨夜事来,见着父亲闭目不醒,凡事皆他一人自理,心下又惶又恸。此时听阳穀软语,顿时喉头发哽,摇头道:“家中唯我与家父,今只得先侍家父……” 阳榖叹道:“自古两难事,最是研人心。好在你父病势并不十分凶险,待他醒来,再向他讨个主意罢。” 此时,卧房内,颜轸自坐椅上,却有一声叹息道:“愈大来,愈不晓人心世事,真真只是个有脚的书橱……” 廿病元嵩敦言教子刁一渠暗锤打人 此时,卧房内,颜轸自坐椅上,却有一声喟叹:“愈加不知变通,真真如有脚的书橱……” 颜轸接口道:“性朴情真,我倒越觉欢喜。莫不是如你一般才好?!”回头去看,那元嵩不知何时已醒来。虽还有些不振,却依旧有力嗤道:“你若欢喜,搬去你家便是!” 颜轸不接此话,低声道:“那阳穀亲来,定是圣人有话,你怎的……”元嵩只用手拍床侧,道:“你来——”颜轸只得移步过去,也不坐下,道:“有何话你就说来。”元嵩叹道:“你与这御史大夫之位,倒是相得。也不知将此事告你……” 颜轸见他啰唣,嗤道:“自来就不惯你如此,三两语之事,必要作出起承转合来!”元嵩道:“那小太医果没叫错你,铁头铁头,可不是见谁便磕砸谁么?”颜轸见说起这诨号,倒笑了一声,道:“此号甚合我心意,若有甚奸事佞事,却不是正用它来破!” 又想起才刚之事,问道:“究竟怎的回事?这般待说不说的?只来村我!” 元嵩就低声将昨夜见圣之事略提了提,颜轸捻须沉吟:“只问了河西路,秦、冼二位都统制?”猛然间惊得出声:“莫不是?!圣人难道……”元嵩点头道:“我也是这般思量,华错……以守待攻,以稳求胜,本是上策,奈何圣人却候他不得。” 颜轸已是立起身,来回踱步,怒道:“临阵换将!求胜心切!圣人不知此皆是兵家大忌么?前次换那赵豹,已失了海宁、河北的六州二府之地,莫不是还不意足,如今又要作这一出!” 圣人用那赵豹替了华错,却也有元嵩的功劳。此时元嵩听颜轸说出这桩事,自家心内惭愧,满嘴发涩,又不能与颜轸说道。只得苦笑连连。 颜轸却又撩袍往外走,口中道:“此非小事,必要消了圣人这念头才可!”元嵩急道:“还不驻脚!”见颜轸侧身,又咬牙低声道:“真真莽性!如今此事止存在圣人心上,要我来提个话头。若你张扬开来,却不正合了圣人心意!如今你我只做不知罢!” 颜轸怎会想不到此些?只他想的却是另一路,当下冷笑道:“朝中只你一人不是?!今日你不成此事,明日圣人便可另寻人来说!”元嵩道:“若圣人问你,如何得知此事,你待不说,便是欺君,若说出我来,却不是来害我!?你只回转来,再计较罢。” 见颜轸依旧伫立不动,元嵩叹道:“原我只当躲不过这事去,岂料才回家来,便遇着这事……莫不是祖母冥冥中佑我……”话到此只觉眼涩,便用劲闭了下眼。 颜轸见他面戚,只得转身慰道:“如今并未得了实信,如何就作出这样子来!如今只快快打发人去寻。再一则,若是尊祖母归来,见着你这模样,却叫她老人怎生处?”元嵩摇头道:“你不知,我——,罢了,死生有命……” 就听门外元奉嘉道:“阿爹!” 两人齐齐回头,见元奉嘉满面惊喜:“可醒来了!”几步入内,又道:“阿爹,可要起身倚着?”见元嵩点头,一面托了元嵩后背,塞入倚枕,一面叫人去端参汤。那元嵩却是不惯参味,道:“熬些米油,喝两大盅便好。” 颜轸看得泛酸,一面起身,一面哂道:“穷酸子!”元嵩嗤道:“昔年是谁去穷酸子家讨食!” 颜轸不去理他,只对元奉嘉道:“你父亲到底有些年岁,今次这般,不是顽的。你只管与他熬参汤来,与他将养。便是他要喝米油,也兑点有些参味,复原快些。也莫让他下床来,他这样的,无个来月,必是不能出门了。” 颜轸一壁说,元奉嘉一壁点头,却拿眼去觑元嵩,元嵩知颜轸之意,只自闭了目养神,只做不闻。 颜轸又道:“这般,我便不留在此了。”便告辞离去。 才刚说那几句,元嵩却是力竭,双眼已似合非合。奉嘉只当父亲又睡去,便侧身坐在床前,却听元嵩道:“那阳穀来,与你说甚?”奉嘉猛然听问,忙起身肃立,将阳穀所言一字一句道来。 元嵩默了半晌,低声道:“自古两难事——最是研人心?”奉嘉道:“正是。这阳常侍倒不是颐气之人。” 元嵩心内暗叹了口气,只言语几句,就敢与人论断,莫不是果将大哥儿养娇了?这般想来,即立决心下来,道:“后日罢,后日你便出门。书院那边,我自会去讯与山长。”略歇一歇,又道:“明日便去你颜伯父家一趟,既要出门远行,自是需去道一声。再有这原定的日子,如今看来已是不成。你去见了,也安人的心。” 奉嘉听父亲提及颜家,先还脸热,待听到后面,已是黯然,良久道:“阿爹,只得见了簪子,弄错也是有的。”元嵩却道:“你曾祖母自得了这簪,便不离身……凡事,皆要先虑不如意,才有着力处添补。”奉嘉听父亲教导,忙起身肃立。元嵩叹道:“路上所需,你只去问一镜一渠。只一条,若是到北子关还未寻得,便回转来,抑或在关内候着也可,勿要出关。” 奉嘉却是动了一动,抬头看向元嵩,期期艾艾:“阿爹,那一镜……镇日只知饮酒……”元嵩却是闭了眼,道:“若昨夜是一镜当值,我可还会跌那一跤?”奉嘉细思,却不敢答,元嵩也不待他答,自顾道:“还是会。若何你却来责怪于他?” 奉嘉见父亲语气和曦,并无责备之意,愈加胆壮,道:“虽非班直,然他却在左近,若他不滥饮误事,怎会让阿爹——”这才想起在父亲面前,忙住了口,讪讪朝父亲望去。 元嵩道:“非他当值,自是随他去。大哥儿,你可知,这一镜但凡当值,从未误事?”奉嘉只觉不对,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元嵩已道:“我也知你意,便是一镜为我长随,便要听我随时相召——这般说来,错却在我,我先前却是与他二人排直,便说自管一日。”话说到此,奉嘉已目瞪口呆。 元嵩又道:“倘若非说一镜有过,怕便是不知变通罢,只此却是他为奴之本;先事虑事,作规作矩,才是你我为主之份。” 良久,奉嘉道:“这般说来,一渠也有错?”见父亲看来,奉嘉忙辩道:“孩儿这般想的,昨夜既是一渠班直,那他在厅中久候……”元嵩点头道:“一镜便不会这般。” 听父亲这般说,奉嘉顿觉无措,道:“阿爹……”元嵩道:“古圣有云‘不迁怒,不贰过’,你也好好思量,回来再与我说。” 奉嘉思及前事,只觉得讪然,垂手回是。见父亲欲寝,便替他掖了被角,这才退去。 见儿子掩门而去,元嵩却无睡意,睁眼瞧着帐顶,喃喃低语:“入了圣贤书,却不肯出来,也只是蠰蠧罢了。” 待到后日一早,奉嘉打点行李,也不叫一镜,也不叫一渠,只领了两个常外出的仆役,带两个背拿物什的健仆,往北子关去了。 元嵩这两日来,叫儿子束在床头屋内,早已不耐,见天气晴好,便要到廊下去坐。待到廊下,元嵩又道:“到园中走走罢。”一渠便双手相扶,一齐出房门来。 不料进到园中,元嵩便有些着力不住,又不舍得这艳阳,便有些踌躇。一渠道:“阿郎,到那边歇歇?”却是那边假山下当阳处有几张桌凳。两人便慢慢的近前去,还未坐下,就听得假山后有人说话。 听一个道:“……可去打听打听,那北来路上,岂止一家二家遭这难!……金珠细器抢夺走,活口都不肯留一个!如今这话都传遍……”另一个阻道:“哎哟哎哟!噤声!这没脚厚的雪等着铲扫,怎不把你做死算!直把外面那野话些带进府来,你自害死也就算了,莫连累了人!”先前那人道:“啧啧,这才是真心!你怕甚?你打听去!那北来几多人瞧见,道我虚话诳你们?有那半句,便沤烂在这堆雪里!” 又有一人低声骂道:“倒说上劲了!你作死自去,到时。。。” 一渠本欲出声,却让元嵩紧紧掐住,便也只得听着。元嵩此时心底已沸汤一般,灼滚不停。直到那几个婆子淅淅索索扫雪,再不提这事,才回房来。 元嵩立时便道:“去叫管家来。” 不一时,那管家果随一渠匆匆来了,见面就跪地请罪。元嵩瞥了眼一渠,道:“那几个婆子,该当如何,你自去处置,但内中若有外人,便送上前来!” 管家耳面赤红,才要出门,又听元嵩道:“你再让人到街面上打探,看如今街上有何事?”那管家不知究竟打探何事,也不敢问,就抿了嘴角,元嵩见了,知一渠并未将话说全,也不管他。 一渠见管家出来,也相送了几步。管家正盼一渠来提点,见面只再三的央。一渠却不过,果将事说了。管家一面心底将那几个婆子鞭挞了几遍,一面说些话来诉苦。 一渠点头道:“确确,如今家中这般忙乱,怎的有闲人出外打探?”管家道:“便是,各个有事,哪里再寻出个闲人来。”见管家面苦,一渠忽想起甚,抚掌笑道:“怎的无有?”抬起下颌往园子那边点了一点。 管家往那方看去,想起一人来,便笑道:“果是。”又道:“待你下值,再来邀你吃酒”。一渠笑道:“莫来,只两句话,也值得这样!再我如今不得闲,莫喝了误事!” 管家也不管真心假意,说了便自去园子中寻人。两圈下来,才见人在亭子内,长条条的躺着晒冬日,便走上前去道:“一镜,你镇日无事,不若到街上去打探些新奇,也好来与阿郎开解开解?” 那一镜侧身睡着,管家又说了一次,一镜便回头过来,厄斜着眼道:“谁说我无事?就该剜口割舌去!怎的无事?我这每日里不作马圈里的事?”管家怒道:“你作甚马圈的事?如今圈中连根马毛也无,有马与你喂?有草与你垫?” 却是家中本有一马几骡,恰今日元奉嘉出门,便用了,故而这圈中空空。管家这般想来,愈加气壮:“如今府中,唯有你最得闲!岂不是你去!” 一镜道:“我自闲我,与你何干?大郎既指了我在马圈,我自作这活!这圈中无马,难不成要我变出马来?我却无那等神通!若要去作他事,先去阿郎那里领话来!” 说罢又自背身去睡。 剩管家气得浑身抖筛,竟是哑口站了一旁,一时便咻咻的去了。 倒也不怪管家这般,自来元嵩崇简重矩,故而家中人口不多,且各个守份。管家不知省了多少心力,常在心底自得,这满京城来,有几家管事如自己这般。 孰料今日,却在一镜这撞着个顽石。要拿他作伐,只怕他吵嚷起来,扰了阿郎;要寻阿郎说他,又好似自己连个仆下都辖制不来,也不得脸面。到底只心内记他极浓一笔,放他任去。自家便走到门前来散气。 这出门来,就见门公背在门后,探头去看路上,管家上前呵斥道:“尽作些鼠狗行径,没得堕了府里名声!”门公做笑道:“今日那家又多来一辆车,便瞧个稀奇罢!”又道:“啧啧,莫不是又新纳了新娘来。” 管家便道:“胡乱说甚!直如个长舌头老婆!让阿郎知晓,看不拔了你皮筋!”言罢到底有些不尽意,又道:“再者谁家那般无个规矩,镇日里让那后院妇人些出来晃荡!” 那门房便嘻嘻笑起来,谁家不讲规矩,旁那家最是。神京内外,上至圣人两宫,下至贩夫走卒,谁不知那家上下最是无规矩。后院的那大小娘子些日日呷醋拱火,每月也要出那三五件事,以飨神京百姓。 更有一众心思刁刻的人,猜度着当初,圣人将这两家置在一条街上,便是有那不可告人的恶趣。 管家抬眼望去,那家的马车已去得远了,便想起前几日听来的一件事,若真多了辆车,看来那事亦有七分准。这一想来,只怕那老丈愿他后院再多出十七八件阴私,也不愿生了这事。 只自管自家,管家便也不多思,到底支两个小厮儿,到街头站站,打探消息去了。只不知这一去,能探出个甚来? 廿一颜大夫闻歌北前街赵皇后泣诉凤仪宫 只说那元府管家使人街头打探,果真得了个惊天消息,事关南逃百姓遇劫之事。元嵩做老的人精,听这言语来的不明不白,要作不理会,却又关着自家最亲最近之人,只得着几仆再去探听,另一头却使一镜领了几个仆从北去追元奉嘉。 又过得两日,颜轸下朝,便来探看元嵩。到元府前,见有十数雕金饰华的车停在门前,又有数十人门前吵嚷。那门公已头面浸汗,四下拱手:“我家太师自来便有话说下来,我这仆下辈,怎敢违了?各位请回,若真有事,待我家太师体康再来!”说罢便要回身去关门。 那人些却不散去,只纷纷说道:“太师为国事操劳,如今卧病,我等也只尽些微末孝心。”“我家家主亲奉来百年山参,太师将养,最是合用不过了!” 颜轸听着不像,下车来道:“怎的回事?” 元嵩自来门户上着紧,来往的除去官中,便是亲朋之属。那门公哪见过今日这般场面?他已再四作躬苦劝,这人些却若金马桥下翟药师的膏贴,粘来竟是甩掉不去。 如今见着颜轸,知他与自家阿郎相交莫逆,又是自家未来主母之父,越发汗如浆下,不敢怠慢,忙上前来迎,口内迭声告罪,又回头去唤人开门。 待见了元嵩,颜轸便道:“昔日驺子来说威王,使得威王设上下三赏,引得群臣吏民进谏,门庭若市。”元嵩笑道:“怎的?莫不是你已与城北徐公作比孰美,这便要去说圣人?” 颜轸冷哼道:“与驺子作比,我自问不及,只不知你家哪位仆下这般大才,早已与徐公比过,替你开了言路哩!如今你家门前真真是门庭如市!” 这番话说来,元嵩怒道:“成方,慎言!我何等人,怎敢与那君王作比!”再一转眼,却见立在一旁的一渠,面色有异,嗫嚅待言。心下还有甚不知的?立时便道:“你去一遭,将事处好了再来。”那一渠如逢大赦,躬身应了一声,急急去了。 颜轸亦见一渠神色,冷笑道:“堂堂一国太师,却叫个小下之人播糠迷眼,倒也少见。” 元嵩反倒不再气怒,只摇头叹道:“我只道自来治家谨肃,门方严正,岂料今日竟叫人生生剥了面皮下来?!明日圣人案前,怕不是又来一叠弹劾奏本。” 颜轸哂道:“凭你一贯的摇唇鼓舌,会惧了他们不成?” 这般调侃,元嵩却是欣然受之,拱手笑道:“知我者,成方兄也。只我那摇唇鼓舌,怎的也比不过成方兄的铁齿铜牙!” 颜轸却不再说此,叹道:“一屋之内,若有恶迹,多不过那老狗欺仆、老仆欺主之类。而一国之内,万里之疆,若有恶迹,却非三五家的微事!” 元嵩听颜轸作此慨叹,似有感而发,便道:“可是朝中又生了何事?” 颜轸道:“并非朝中,而是南来百姓之事!”元嵩惊道:“莫不是流民生乱?”颜轸怒道:“维岳!老民绝多良懦,何来生乱之说?!反倒是那南来路上,鸷鸟恶兽结群,缀尾攫夺!” 老民良懦,不至生乱?那泽南三路至今未平!只是眼前老友怒生,元嵩也不与他辩驳,道:“此事我亦有耳闻,有道是北肃游骑所为,亦有道是败军游勇所为。只我想来,皆不大像。” 颜轸已截口冷笑道:“勿论是谁,受戕总是万千黎庶!再有那河东之地,早已将赈救钱粮拨下,今犹有大批流民自那方来!北地牧官,素尸至此,当我御史口舌,当不得刀不成!” 元嵩叹道:“如今北肃压境,……” 颜轸怒道:“便是此危急之时,才见匡君爱民之心!” 如此,两人竟相对无言。良久,颜轸告辞,不欢而去。 岂料才至北前街,路上拥堵。颜轸知是南下百姓涌入城来,心下暗叹,那富足之家,才得以入得城来,而衣衫褴褛,悲声骨削之民,怎会得踏神京四县一步! 见人涌近来,颜轸只得命那驾车的仆夫喝路缓行。才挪行出几步,听得前方嘈杂,却是停驻了,那车夫回头来道:“阿郎,前面那车脱了辐,一时怕是走不得哩。” 颜轸见车停驻,就闭了目,便听道旁有小儿拍歌,稚声朗朗。颜轸侧耳,却听得那词里唱“羊回圈,……豹即豺狼辈,围羊舐血髓。” 颜轸心下起疑,怎的小儿歌调,却是述这般血腥之事。忙唤那车夫:“你去!唤那拍歌小儿来。”车夫躬身而去。片刻听外间哭叫,颜轸生怒,掀帘待喝,便见那车夫已扯了两个小儿近前来,那家父母不知生了何事,亦慌忙追了出来。 颜轸急喝道:“还不松手!”车夫一惊,手上失劲,那两小儿扭挣奔回父母怀里。颜轸温言问道:“才刚这两小的唱词,不知何处得来?” 那父母见来者威严,也不敢质骂,又听只问此事,暗吁了口气,忙推搡两孩儿。那年幼的只顾埋头母亲裙内,年长的哭道:“昨日来的一家,在我家门前歇脚的,他家哥哥在檐下唱,我便记住了。” 颜轸心内本存南下百姓之事,此时闻此谣儿,再思骇然。当下只叫车夫转往北面,一头往宫内去了。 此时正逢着崔太尉求觐圣人,听颜轸诉来,那崔庆甫便道:“陛下,这谣谶之言,向来为市井之事,多是好奇求瞩,并不足信。”又对颜轸笑道:“颜大夫,若这般小调传唱,我家一日可有六五件。有何怪奇?” 圣人原还面色阴沉,然听崔庆甫这话说来,遥想崔府后院百花争艳,相互刺扎情景,亦是忍俊不住。 颜轸见崔庆甫拿后院阴私之事作谄,愈发怒勃。到底还记得在圣人面前,只得忍怒道:“崔太尉!纵为市井传言,亦有无风作浪,定有因由之说。且事涉万姓,并无大小,岂可如蠢夫愚妇一般,把此当作街头醒笑、内帷卖奇之事!” 然崔庆甫尚未如何,圣人倒先暗恼,却是颜轸一番话说来,连他也挟了去。道:“颜大夫,直将话说来便可,勿需咄咄。” 崔庆甫亦作笑道:“只多一句,颜大夫便候不得人——我日前得了一张好熟皮,怕是颜大夫正好用上。” 这却是将颜轸来比魏时西门。那魏西门因性急燥而常误事,故腰佩软韧牛皮带自醒。见颜轸面黑,崔庆甫心下舒爽,也不容他回话,转身躬礼圣人:“陛下,臣下才刚作谐语,也只在说流言止于智者。然南来途中之事,确非小事,是要昏镜磨明,以还纤毫、正民听才是。” 颜轸面色微缓,亦是躬身道:“里巷谣传,止为事表;若要知内里如何,还需使使至北地,亲查实勘才是”。 崔庆甫听此言语,笑道:“此却是易事,华都统制今扼守北子关,百姓皆从此越关南下,此事他定有耳闻,只怕如今他奏报已过河而来,不过数日便至御前。” 颜轸心中大怒,暗骂:“作陷的小人!”待欲言语,岂料圣人已道:“卿此言是也。只待华错奏来。”又另传旨,着神京四省府尹彻查此谣谶之事。 事已至此,颜轸只得悻悻告退。那崔庆甫却不同退,只待颜轸出殿,故作愁态,道:“如今此事传遍京内上下,可想那来路上何等无法!只望华都统制早日逐尽北胡,早还我百姓居业安乐。” 此语又正暗合圣人心意,当下圣人喟叹道:“卿所言,谓尽朕心!朕为万民父母,多见子民受兵戈荼毒一日,心痛甚一日!奈何那华错一味固守不出,哪如卿知朕之苦处。” 崔庆甫摇头道:“不唯臣知,这满朝文武上下,谁不知陛下惜爱百姓,而百姓亦如赤子嗷嗷,仰赖陛下拯救……” 圣人听了,不期想起元嵩,冷笑道:“知朕爱民,确多;体朕苦心,却唯有卿一人!”崔庆甫见此,心下暗喜,忙道:“陛下信重,臣便是披肝沥胆,亦不能报万一!” 又作疾首痛心模样:“今见陛下忧急,臣心如焚,只恨臣愚昧,不知如何与陛下排解忧难!陛下,但有差遣,臣鞍前马后,敢不竭力尽忠,死而后已!” 圣人闻这般言语,直如要锁门,便有人落栓;要瞌睡,便有人递枕。当下两人一拍即合,竟这般议定以秦换华之事。 一时崔庆甫告退,那阳穀却跪地道:“陛下恕罪!”圣人伸手抚案,笑道:“说罢,你这老狗,又有何事瞒我!”阳穀道:“老奴不敢有瞒……”圣人已抄起案头砚台,扔了过来,口中骂道:“还不敢瞒?!” 那砚台中了阳穀肩头,圣人却是满手半肩皆着了黑墨。阳穀忍痛,叫道:“陛下!”要起身来看,见圣人怒目相对,只得急言道:“陛下,昨日街头市井,并无谣谶之事。老奴亦是才刚得报。只此事怕是与平南大将军有些关联,老奴怎敢就这般呈与陛下?”言罢便膝行上前来查看圣人手肘。圣人只由着他,半晌道:“事可一二,若再三,朕定诛你,九族不留!”阳穀忙叩头道:“谢陛下恕,老奴再不敢有!”圣人却又摇头道:“不妥,你这刁顽老贼,就一个孤老囊子,何来有九族与我诛——还是逐你到乐陵,再不许回来!” 次日一早,那阳穀又捧了一札呈来,圣人看了几页,面色铁青,骂道:“狗贼!贵为国戚,竟怀狼贪之心,作虎饿之行!安敢如此欺我!”然歇了一歇,再翻几页,却又道是北胡劫掠,便有些疑惑,道:“阳穀,此事,你怎的来看?” 阳穀道:“陛下,一事两样说法,其中必定有一说混淆。”圣人骂道:“老物,果真滑手。”便丢下此事,上朝去了。 待至朝堂,说起此事,户部右曹侍郎周应图便出列道:“华错为一军主帅,其麾下军士逞凶为恶却无力约束,是为无能;百姓受戕而其袖手旁观,是为无义;见胡而退,至今固踞北子关而高垒不出,是为无勇!”当下一言激起千浪,朝堂上即刻吵作一团。 终了,圣人到底拟出一旨,发与华错,促他出战。 晚间,凤仪宫内,赵氏皇后与大皇子亘正说着话,忽听得圣人驾临,忙来相迎。那大皇子六七年纪,见父亲前来,有几分雀跃,道:“阿爹!”便要近前来行礼。 圣人而立之年,膝下唯有这大皇子,为长为嫡,自然看重十分。此时见他还在皇后殿内,便道:“今日与你的功课,可作得了?” 那大皇子听得此话,却是驻了脚,躬身道:“回阿爹的话!”顿了顿又道:“还未作得!阿爹,牢儿这就写去!”见圣人点头,便要出殿去。 圣人又道:“你以后,这‘牢儿’莫再用了!”赵氏道:“圣上!”圣人回头道:“他也渐大了。”大皇子一愣,忙躬身应是。 圣人见他匆忙离去,笑道:“这去时如箭离弦,怕是今日侍讲所留功课不少!”赵氏嗔道:“圣上,怎的这般说自家孩儿!” 一时,两人入坐。圣人道:“近几日街头传闻,你可知晓?”赵氏笑道:“圣上说笑,妾在这内院深宫,怎会知晓那街头之事?”圣人点头道:“也是。”便将那事说了,也将那歌谣说来。 赵氏已是呆住,旋即又落下泪来:“这哪里是谣儿!竟是真真的杀身利刃!我哥哥如今在外,已是生死不知,谁人还这般诋毁与他!?” 见圣人不言,赵氏忙跪下,泣道:“圣上!我哥哥自来冰清玉洁,怎会作那种禽兽之事?!定是有那刁顽之人嫉妒,今见他落难,便来攀咬!” 圣人皱眉道:“近日打探得讯,眉眼皆有……便是问你,你可有他讯息?”话一出口,圣人便觉失言。 果那赵氏立时哭道:“陛下,这是疑了臣妾!?莫说我自来规行矩步,绝不会私交外男!再有外间那人些胡吣,陛下只管去拿来问清原由,怎反倒来质怪我!?” 圣人见赵氏刚硬,气犹上涌,道:“你只说有也未有,说着些无意思的话作甚?” 赵氏摇头道:“这会我哥哥也不知倒在那个路旁沟边,哪里有讯来!”言罢又哀哀哭道:“我如今仅剩得一个哥哥,这十年来,有家不回,为陛下分了多少忧?!一专的为国之心,陛下不知么!?如今倒先来背这天大的罪!” 圣人顿时成怒,不择言道:“为我分忧?你道他十年不回,当真一心为国么?” 赵氏听得此言,只觉摘了心的疼,恨道:“我哥哥作了甚事?叫陛下这般来说他!?陛下是主,他便是陛下脚边的犬,他若不得圣上的意,圣上只管打杀便是,何来用这话呕妾!” 这般说来,恰中圣人心病,顿时面色铁青,骂道:“巧辩刁妇!”便抬脚要走。赵氏见了,哭倒在地。 却听外间有人喝一声:“好一个一**仪!” 廿二凤仪宫赵皇后禁足北行途元大郎遇旧 且说赵皇后不意圣人竟道出一番挖心言语,顿觉心肝催裂,哭倒在地。而圣人见赵氏如此不依不饶,全无母仪,呵斥几句,便欲离去。赵氏见此,哀痛中夹了羞怒,哭得愈恸。 正闹得不可开交,便听外间喝道:“好个一**仪!”又喝左右道:“还不扶她起来!”便进来两人,却是当今言太后与那言淑妃。 太后言氏已是天命之年,头生华发,却依旧有勃勃之气,此时瞪眼看来,愈添威仪。 圣人忙上前去扶:“娘娘,怎惊动你来!”又去看旁的言淑妃,那言淑妃却微微吐舌,本是艳若桃李的面上,顿有几分俏色,又张口作形道:“不相干——” 言太后却不答圣人,只喝左右宫女道:“你些也无个眼色,还不出去!”那宫女些便都躬身出去。 那边赵皇后已被扶起,见太后来,泣道:“娘娘!圣上他——娘娘!”太后见她玉冠歪斜,脂粉糊涂,披帛也扯落地上,模样极为不堪,皱眉道:“你既承皇后之位,便应时时束行敛步,作出**仪色,如何作这街妇村妪破落相来?” 赵氏双膝跪地,口中哭道:“娘娘,若是街妇村妪倒还好些,受屈了,也能抓头拍地,哭嚎泄……”太后听皇后这番言语,竟是一毫不肯退步,当下怒斥道:“住口!这话你也能出口来!他既是国主,亦是你的良人,怎的这点委屈你便不能受?反倒是你,愈发来的高大,他说得你几句,你便作出这样子来!竟还有这般怨望!你道那村妇能抓头拍地?好!你也莫羡!自去作便可! 太后不意赵皇后温婉全无,敢出言顶撞于她;赵皇后何尝不是?太后一向慈和,何曾与人说过这种重话?当下双双愣怔,圣人忙使眼与那言淑妃。 那言淑妃却是自小便养在宫中,这民间之事,从未得见。此时在旁,眸光流转,轻声道:“阿娘,那民间村妇争吵又是怎一番情景?”言太后回头看去,见言淑妃如幼兽懵懂,不由温言道:“那腌臜事,问来作甚?没得污了耳去——” 然展眼见赵皇后,内火又起,冷哼道:“今儿不就得见了!还说羡人村妇,你只看你这般模样便可!言语纵恣,全无敬慎之心!罢!自今日起,你便在这殿内,将那《女则》细细做足一月功课,只管修性!若还这般,莫要出来见人的好!这一月内,后宫之事,便叫淑妃暂领!” 这后几句却是对赵皇后所说。一国之后,禁足一月,且还再学《女则》,赵皇后当下面色如土,摇摇欲坠;便是圣人,亦觉不忍,将欲言语,太后已瞥眼向他,冷声道:“陛下!老身这般处置,可合后宫规矩?”圣人当下哑口,太后冷哼道:“陛下,朝堂之事,今后还是莫带入内来的好!前辙未远,犹可为鉴!” 此话却是有些来头,当下不止赵皇后,圣人亦急跪伏在地,沉声道:“听娘娘训,孩儿谨刻在心,绝不敢忘!”太后也不再说,扶了言妃的手,回身便往外行去,然走出殿外,却驻了脚。 不知何时,大皇子已去而复返,跪在地上! 圣人在后已见,喝道:“亘儿!你在此作甚!?”那大皇子听问,俯伏哭道:“祖母,阿爹,饶我阿娘这一遭罢!” 赵氏此时那还顾得怨艾,忧急之下,截言斥道:“牢儿!胡说个甚!不快回寝宫去!”又去怒质旁那宫女些:“谁唤了大皇子来?!” 那大皇子跪伏不起,一味泣求,太后见这番情形,心下暗叹,与大皇子招手道:“牢儿,你来!”却见大皇子竟膝行上前,此一来,太后心怒腾起,喝道:“起身来!你乃是我祝其皇子,何处学得这一身小家子龌龊气来!” 当今这太后言氏,虽是女流,却有不逊男儿辈的刚决。当年先帝年老昏聩,将一新晋美人宠得恣妄任行,至伸手前庭之事,到底惹出一场宫变。如今的言太后,当初的言妃,在那时份,已不得先帝欢喜,却于宫变之时,手持利锋,亲率宫人,护了皇子峘,后又求得老镇国公援手,才使得祝其皇家血脉,不至断绝。 如今太后虽老,其性弥辣,见祝其日后继宝之人竟作这小巧之态,怎不生怒?心下煞戾顿起,口中斥大皇子,目光却如刀锋刮过赵皇后。 怎料赵皇后见此,比太后更甚,当下悲怒交加,几步奔上前来,将大皇子扯拽起身,嘶声道:“牢儿!谁人教你这般?!阿娘平日里怎的教你!?”连声问了几遍,便厥在地。 大皇子到底孩童,见赵皇后这般,早惊得面目青白,口中只哭叫“阿娘”。 一时间,这凤仪宫内外慌闹起来,太后见这情形,手脚发颤,呼气不止。那言妃贴身相扶,知太后不妥,急道:“阿娘,莫为难了自家!牢儿他小小年纪,也只秉着一片孝母的赤诚之心,那经得住这般惊吓,这才失了仪!”太后回还那口气来,怒道:“他倒母慈子孝!”说罢,自震袖而出,言妃也不敢回首去看,忙相跟了去。 到得次日,后宫除赵皇后不出凤仪宫外,事似如常。而前庭圣人却接了十数封奏疏,皆是弹劾太师自贬其身,借便与商,从中渔利之类言语。 圣人见之大怒,当即令人彻查。翌日晚间,便有回讯,却是元嵩身边一名为一渠的长随所为。那一渠已出逃数日,不知所踪。圣人冷哼道:“治家驭下,无方无道!”令舍人拟出一旨,即刻着人传至元府,申饬元嵩。 这一日,元嵩见旨,知圣人已蓄怒怨,然此事再辩不能,只得拖了病体,跪听圣训。 而他长子元奉嘉,此时正是生死关头。 却是元奉嘉自那日出门,昼行夜宿,饥餐渴饮,遇着北来人口聚脚的地儿,几人还四散了打听,如此,依旧不过十日便渡了大河。岂料大河南北,宛若天壤。愈往北行,流民愈多,这元奉嘉一行,竟遇着几回流民截路讨食,亦遇着几次路倒。 这般险恶,叫人心骇。元奉嘉愈加忧心,有时亦会暗思,怕是父亲也不曾料到情势如此糜坏,否则怎会让曾祖一众妇孺自行南下,怎的也要使得力的人去接。 说到得力之人,元奉嘉已数次叹气,若是依着父亲之言,带一镜一渠同来,应不至此罢? 原当那知山、近水,惯常在外行走,想来也当得事。岂料途中,行坐起宿,常出错漏,某些事,竟连那两健仆也不如。那二人瞧着遮掩不过,又受元奉嘉逼问,这才与他透了实话。他这才知晓,这二人当初旦旦所言,实也不实,实处确实是常在外行走,不实之处,却是那“常走”的去处,不过是那“三餐而返,腹犹果然”的城郊!当下元奉嘉恨不得立时逐了他二人去。 那二人也是一时心窍迷了,只想着要在大郎面前露尖,打量着此去北子关,一径的官道,带的银钱又足,这朝起行路,暮至寻宿,有何难事?故将那糊弄的话说得气足,只叫人觉着他二人老辣,不逊一镜一渠分毫,终如意随了大郎出门。 如今见这一遭,不是上进的捷径,倒是求死的门路。二人怎肯再往前,日日时时撮撺元奉嘉返家,只元奉嘉一来寻亲心切,不愿半途而返,二来性淳,也道不出逐人的话语,三来,却是还有两个健仆,虽少言语,却也能顶得些事。却不知,若此时,但他露出个回头意思,那几人虽不敢弃他而去,然将他绑缚在马背上,一径南归,却是敢的。 这一日,几人拖拖扯扯,眼见天暗,将要错过宿头,这知山、近水又喃喃呐呐返家之事,那元奉嘉这几日来听得熟,亦知怎的应他,便一面松散挺了一日的腰背,一面道:“知山,你领了田六往前探探,看何处有歇脚地?”瞟眼近水,又道:“休要如昨日那般,半夜时分又得另寻住处!” 却是这元奉嘉见二人难束,便将父亲管束一渠一镜的法子拿来,亦将二人作了轮值,至于这褒挞话语,却是他活用之处。 果那知山,听大郎言语,又见近水撇过脸去,自觉高过近水一头,连声道:“哪里会,大郎瞧好,今日定不会如此,待我与大郎寻个舒朗去处。”便喝唤一声田六,双腿一夹,往前路奔去。 田六正是那健仆之一,胯下却不是甚青骡,而是头温顺的牡驴,乃是寻车马行赁借来的。田六亦不多言,听大郎吩咐,回首告声退,连连挥鞭,径追那知山跑远。 元奉嘉再瞥眼近水,见近水依旧侧头不语,心下难免不悦,亦不再言语,此一下,近水反煎熬不住,将欲开口,却晃眼见路旁不远,一棵枝叶茎皮都被捋剥干净的树下,似倒着个人,不由叫道:“大郎!那边又有个路倒!” 数日连来,他几个已见过数具路倒,老**女皆有,一样的触目惊心。想到此,几人不由硬着头皮,急急就要行过。谁料近前,却听着微些**之声。 几人行过一段,元奉嘉到底忍心不下,道:“近水,你返回去,与他些吃食罢。”近水劝道:“大郎,这一路来,如这般的哪数得过来?再者,若是如前日那般,又惹出一群饿痨死鬼,怕再无那般好运走得脱身!”那留下的健仆,名唤索荣的,亦连声附劝道:“大郎,不是小人些见死不救,却是如今,不能再轻易露出吃食来,若让人见去,”说到此却是连忙四下看去,似见四野中隐有不少绿油莹莹的眼睛,瞪着他这一行,见隙便要扑涌上来,忙策骡紧赶几步,才道:“定是活不成了!” 元奉嘉听他二人相劝,倒坚了那救人的心,一面策马回身,一面与他二人道:“若是都这般想,此人定是再活不成!你二人足力不够,也莫跟了!” 话虽这般说,近水与索荣哪敢让他自去,各个加鞭,紧跟在后。 不一时,返回树下,元奉嘉叫两仆上前,将那人扶倚了树,却听近水叫道:“喝!却还是个熟脸的!”元奉嘉上前细瞧,见那人腰挎长刀,前臂也透出血来,再看那黝黑面皮,虽是奄奄,仍撑着一双大眼,猛惊道:“是你!”那人亦认出元奉嘉,道声:“元家郎君。”却两只大白眼仁一翻,反倒厥了去。 此人却是先前送簪至元家的郭寿,当下几人面面相觑,元奉嘉叹道:“将个蒸饼喂与他罢。”索荣从包裹中掏出个饼,吞吞缩缩道:“大郎,若干巴喂他,怕是咽不下哩。”近水只顾着四下张望,听他这言语,不耐道:“怎的?莫不成还与他熬些羹汤?将饼放这,这就走罢!大郎,这天渐黑,还是快些赶路的好!” 元奉嘉斥道:“近水!”却想起甚,击掌叫道:“这倒好!”将他二人惊起一跳,却听元奉嘉道:“接些水来,将那饼泡了,不正好?!”索荣连连点头,笑道:“大郎想这法子甚好,定能用!”近水听了,竟也上前,递过水囊,道:“确确,紧得喂了他,也好赶路!哎哟,却哪里寻碗盏去!” 却不知这元奉嘉,自四岁开蒙,这十数年来,只行书山一径,虽途中可见甚多瑰丽奇景,然无一有他;再有父亲及师长元结珠玉在前,他纵拼尽全力,亦难得亲长会意点头一回,反倒多训导申斥。如今这二人衷意一声赞,却叫他起了兴,当下脑中越发清明,道:“将饼凑在那囊口,濡湿了也是可的。” 当下索荣果将饼承那水,濡湿成糊,点点扣下,塞到那郭寿口中,幸得那郭寿晕迷中,也能慢慢下咽,眼见那饼将将食尽,却听身后远远有人连呼带叫,一路奔来,却是那知山。 众人见只他一人,皆觉不妙,元奉嘉已喝道:“知山!怎只你一人!田六呢!?”知山涕泪横流,大声哭叫道:“大郎!大郎!快快逃!田六他,叫人拖下驴去,再活不成了!那些不是人,他们竟……”到此却再说不下去,只嗷嗷痛哭起来。 近水道:“还不快些走!”索荣却颤颤道了一句。 廿三遇背主遭难逢异人脱险 且说元奉嘉一行救了郭寿,正欢欣间,就见知山丧魂般逃回,田六却不见了踪迹。众人听知山言语,那群饥民些,竟已成心不再为人,田六这一被掳,怕已是凶多吉少。听到此,几人心下悚然,惶里忙慌,各个奔到马骡前,便要避往他处。 索荣眼利,攀骡之际,晃眼见远远道上火光摇弋,有人些沿官道急奔而来,又听隐隐咤喊,不由颤颤:“甚?那是些甚?!”当下手软脚麻,几次抬腿都不成。 近水却是利落,几步翻身上骡,回头去看,见元奉嘉两手攀了马鞍,却不再动作,倒似呆性又发作起来,不由又恼又急,连声催道:“大郎!还不上马!缓些就要叫人害死去!” 元奉嘉回头欲说甚,那知山却发了一声惊喊,连连加鞭,也不走官道,朝野地窜去,片刻隐入夜中。 却是那火光些已近前来,明暗下,一群衣衫褴褛的饥民渐渐聚拢,能闻得兽息一般的哧哧急喘。这一下近水再顾不得,手中抖缰,朝元奉嘉叫了一声:“大郎,我去寻人!”话音落间,人已去出几丈远,几隙便失了身影。即刻,便有几个人影默不着声追了上去。 而余下的众饥民,神色木然,只盯着元奉嘉与那索荣。这二人发竖胆寒,上下两排牙捉对儿磕打,又用命抑住,只怕有个动静,这饥民些便要扑上前来,将他二人撕扯个干净。 才一刻,那饥民些两下分开,一个长大汉子,扯了一人后颈,走了出来。元奉嘉见汉子手中那人,惊道:“田六!”那田六却不应他,只回首与那汉子谄笑道:“大王,小的并未说错罢?真真的是几块好肉菜!” 元奉嘉听他这话,又惊又怒,索荣早破口大骂。那汉子却不恼,瞪那一双红筋眼,咧嘴露出几颗歪倒獠牙,笑道:“倒是鲜活!”只这一句,叫元奉嘉二人面上皆失了血色,退了几步,再不敢开口。 那汉子又四下看了几眼,回手一掌掌在那田六脸上,田六顿作了个**转,听那汉子喝道:“你好胆!说甚四个?怎的只这两个?”又狞笑道:“如此,拿你填数也可!” 那田六原捂了半脸,这一下,哪顾得脸,“扑通”跪在土里,嗵嗵磕头,连声叫“大王饶命!”元奉嘉强鼓气道:“这位……大王,包裹中有些蒸饼,还可果腹,若是不够,这马匹、青骡尽可牵了去,何苦要作豺狼事?” 那汉子咧开大嘴,笑道:“这位郎君说得有理。”几人听得这话,只当他将话听入心去,不由大喜。田六暗自恼悔:“这群土贼,果没见过甚世面,倘我先前告知我家郎君贵重,怕他不恭送我等离去?哪轮着我作出那腌臜事?”忙道:“大王!我家大郎乃是当朝的太师嫡嫡亲儿,大王若是放了我等,我家太师定有金珠重宝相酬!” 众饥民听这话,果有些疑色,然那汉子听这话,忽枭声大笑,笑得四众人等面色皆变。良久,那汉子歇了笑,上下打量元奉嘉几眼,竟探手来捏他臂膊,与四众道:“原先不曾见过贵人,你些也上前来,今日尽看!”尔后又作势作态的拱手,道:“贵人说的有理,我等哪能作那豺狼之事?那豺狼些只知生喇喇的撕啃,哪知似这白嫩些的,虽费些柴火,蒸来定是肉汁肥厚。”说罢,不管元奉嘉骇然面色,抹把嘴角,喝道:“都带了回去!今晚尽可敞开来吃!” 又听后面有人叫道:“这里还有一个!却是个丧了命的!”又来问:“可要搬弄回去?”这汉子骂道:“竟是个傻呆屌!半点不晓事!如今有这几块肉菜,当是要尝鲜!还要那坨死肉作甚?还不紧回洗净做好!这半夜来,老爷我也饿得心惶!” 顿时十数人拥来,元奉嘉口哆不能言,腿颤不能动,倒省得人来绑缚他,与索荣、田六两个被人拖驾着,这般仓皇往前行去。 待出几里,就见着一个所在,四下一片荒郊,间些恶林,中间突兀兀一座坍塌破庙,只余半扇破门,一截不知哪位神仙的法身,倒在庙前阶上。 那庙内亦有数人,听得声响,迎了出来,顿时内外一片嚷闹。 这三人直如入了妖精巢窠,惊骇欲绝。一面长呼救命,一面支手扎脚,抵死不入那破庙去,哪里却拼得过那人多力重,不一回合,便脱手了去。 元奉嘉眼见那汉子吩咐众人,某些去捡拾乱柴,某些打水净锅,又有些来,要剥他几个衣衫。这却比活吞了他更容不得,当下左支右挡,扯西遮东,惹得那人些怒起,劈头盖脸一顿拳脚,只叫他日沉月隐,只见漫天星摇,哪还遮挡得起? 不一时,几人皆被剥得赤条条,如褪了皮毛的猪羊。那田六索荣早已不住口的哭求,元奉嘉却只口内喃喃,若是细听,还能听清一两句“心以静为贵”、“月冷照青天”之类言语。 眼看着几人将要作食,一须发尽皓,头上荆枝挽髻的老丈道:“祝老爷,这小郎君瞧着倒好样貌,性情也好。不若留与我罢?”那汉子似有几分忌这老丈,笑道:“呔!如今他便是个花紫瓜,哪看出个好样貌来?”口里说着,又意嚣起来:“莫不是瞧他那一身,便道是贵人家?岂不知剥了那身皮去,还不如我!你若要为你孙女儿寻个倚靠,倒跟我罢!”又拿眼去挖他身后那小女娘。 田六、索荣听他二人言语,只当有望脱身,忙哭叫道:“老爷,救我等一救,我等是元太师家小!若我家大郎作了你的孙婿,我等也尽心服侍你,老爷后半生不是有了着落!”那汉子听得怒起,伸手各与他二人几掌,骂道:“才刚道只那郎君,这会你些也成家小!也想成贵人?再多求几句!老爷我最爱看你些贵人讨饶!都与老爷我下了汤锅去!” 便有人上来拖他几个,正这要命时刻,就听那汉子又道:“慢来!”颌指元奉嘉道:“这个细嫩些的,留他明日再用!” 那人些扯出些乱藤,将田六、索荣层层缚紧。那二人骇得魂飞魄散,口里嘶叫“大郎救命!”元奉嘉眼见他二人被人半拖半拽,往死路上行,奋起心内惧怒,竟也作出垂死之挣,左搡右推,撒开夹他的几人,便扑上前去。 然才两步,又叫人赶上,一脚踩在后心。那汉子见了,嗤笑道:“倒有些情义!竟这般赶死!便成全你!”又道:“莫蒸了!与那两口煮作一锅!先将他下锅去!” 只片刻,元奉嘉也被缚紧。被几人抓髻拖行,眼见那口滚汤越发的近,元奉嘉骇得肝胆欲裂,呜哇乱叫起来。 生死刻间,那半扇庙门,“轰”得一声倒地,庙内众人齐齐惊住,回头看去,就见一黑瘦汉子踏在那半截法身上,擎刀在手,口中喝道:“一窝的害人贼,不快散去!莫当某这刀不会饮血!” 元、索二人认得是那郭寿,此时见他威风凛凛,全无才刚那垂死之相,不由大喜过望,口中只叫“郭先生救命!” 众饥民哗然,皆拿眼去瞧那汉子。那汉子却嗤道:“又来一道好菜!”众饥民听此,哄然起来,各寻了木棍刀叉,齐齐围拢上去。这郭寿见了,反进几步,将刀挺起,喝道:“某自来杀人,便若房头揭瓦,路头捻蚁,若有谁不要命的,尽可上前一试!” 却是这郭寿,也知自家体弱,杀不过这多人,只能虚言来吓。却不知,眼前的这人些,行些豺狼之事,却已不比那豺狼:豺狼之类,也能知势,若见势不谐,亦会自退;然这人些,却已命不当命,只看他是那一口食,见势反又近前几步。 那汉子随手抽了根木叉,森笑道:“老爷我倒有些日子未动手脚!你些都退开去!今日便让这入娘的见我手段,亲下了这大好头颅!” 那老丈见此,似有赞意,回头与他身后那小女娘点头笑道:“看看!时辰已到!” 随着这话,只听“扑通”连响,那饥民些三四接五的倒地,腾起阵阵尘土,各个挣扎不起,口眼倒还能动,一时詈骂哀求顿起。 那汉子却只觉筋软,并未倒地,挣扎着转头,瞧清只那老丈与小女娘站着,那小女娘见汉子不倒,嗔道:“师父,叫你与他多添些,还不舍得!”老丈道:“你不知师父有了年纪,也糊涂了么?” 此刻这汉子哪有不明的,当下怒喝一声,扬那木叉,朝那老少掷来,元奉嘉惊得叫声“当心!”郭寿却是扑身挥刀,劈向那汉子后背。 而那小女娘见叉带风声来,旋身跃起飞脚,足尖恰恰点中叉身,那叉便滴溜打转,却正击在元奉嘉顶上。顿时,元奉嘉只觉头壳一震,眼前却黑了去。 不知过得几时,元奉嘉悠悠醒来,已是躺在屋内。缓得片刻,听外间似有人声,忽地想起之前那骇人魂灵之事,忙撑身坐起,急唤索荣、田六。 却见门推动,就见一小女娘探头来看。元奉嘉见她红扑脸颊,一双黑如椒子的眸子直直睇来,不知怎的,蓦想起自家曾在这小女娘面前赤身露体,顿时头面作烧,即立缩回床上。 那小女娘在外已唤:“师父,那位郎君醒来了哩!” 元奉嘉面色越发焦红,两眼惶忽难定,还不知怎的应对,却见两人抢进屋来,齐齐哭笑道:“大郎,你可醒来了!” 元奉嘉见是索、田二人,亦有感慨。那田六已跪地磕头,呜咽哭道:“大郎,饶了小的这一遭罢,小的是油糊了心窍,鬼迷了眼,才作下这糊涂事!今后小的定忠心诚意,再不敢了!” 元奉嘉愣了一愣,半晌道:“你自去罢!” 当下索、田皆吃了一惊,却是依着元奉嘉原来性情,田六作下这罪,定要重罚才算。 然田六见元奉嘉放他,却又舍不得去了,愈哭得恸,元奉嘉叹道:“我与索荣险因你作了釜中食,知山也生死不知,若将你扭送官府,问你引灾祸主之罪,你不冤罢?”田六听这话,知再留不能,就地磕几个头,便抹泪去。 那老丈与那小女娘恰入门来,听了此事,老丈道:“小郎君性情倒是宽厚,这等背主之人,竟也饶了去!”元奉嘉道:“小子谢过贵师徒救命之恩!”说着便跪了下来。那老丈伸手来扶,笑道:“却不敢受,你不过恰逢其会罢了!” 元奉嘉怎肯依他,依旧“咚咚”磕了几下,这才起身,道:“未知老先生尊姓?”那老丈笑道:“一个游履的老者,有甚尊不尊姓!郎君休唤甚老先生,老夫姓翟,就唤一声翟老丈罢。”那小女娘听他这般说,便在后吐舌作了个怪相。 元奉嘉突见她娇憨模样,一时愣住,口中只喃喃道:“不敢,不敢。”那翟老丈笑道:“这是我徒儿,郎君唤她武陵便可。” 不一时,那郭寿亦来,又是一番见礼。待知晓田六之事,那郭寿道:“郎君却是心善!”翟老丈亦道:“确确。” 元奉嘉叹道:“二位先生不知,若当初我不冒失出门,先做个万全之备,也无今日这般局面。”便将这事端末说来。 当下那二人面色皆是怪奇,郭寿道:“郎君!此事确是你那两个长随误了事!当初出行,携张太师名帖也省多少事;再不济,寻家镖行一道北上,也有些太平路可行!” 翟老丈暗道:“那元嵩真真不会教子!自是个奸滑老狐,却养出个如鹿的儿来!”口中却附言:“这般随意闯了出来,如今郎君遗得命在,怕是命运两济才得如此罢?” 连个武陵也在旁道:“莫怪元家哥哥,倒是那元太师,怎的也不多使些人随元家哥哥出门?” 几人轮番说来,羞得元奉嘉面红过耳,索荣在旁看不过,道:“我家大郎自来性子好,那些昧心刁奴自然要来欺哄。”此一番话,急得元奉嘉道:“索荣!胡吣个甚!” 翟老丈知他少年心性,重那面皮,慰道:“任谁也不是生而知之,郎君初出远门,自是如此。今后多些游历,途中之事,便尽知的了。” 郭寿却道:“郎君,这一路上不太平,待某送你一程罢。只是某还需得一两日,将那人些安置妥当。” 却不知元奉嘉怎的回话。 廿四福源镇郎君起病幞头山壮士立寨 却说郭寿欲送元奉嘉北上,那元奉嘉记得已受他救命之恩,怎肯再劳烦他,便道:“郭先生好意,奉嘉本不该辞……”郭寿不待他说完,已翻眼道:“郎君莫要推辞,当初若不是郎君投食,某倒在路旁,早叫豺狼入腹,哪还有今日!——某虽草莽野人,却也知晓守义讲恩四字!” 元奉嘉本不擅抦驳,昨夜头上又中那一下,心中要寻言语阻他,倒惹头作痛起来,勉强皱眉道:“郭先生这般说,却是羞煞我!先生不也曾出手救我?!”郭寿摇头道:“翟先生与他那贤徒早作了布当,便是某不至,郎君应也无甚事!郎君将此恩送某,某却是不敢认!” 翟先生在旁笑道:“此却是郭壮士谦了,若无郭壮士援手,郎君却难存命。”又道:“有道是‘救人者,人恒救之’,郎君先前生悯,才有郭壮士后来援手。你二人如今却也算是过命之交了。” 那武陵自来爱听些英雄侠夫故事,得她师父这话,拍手笑道一句:“如此,结拜作个兄弟却不正好!” 郭寿因着出身,性情本就卑亢难定,此时见元奉嘉皱眉,当他不愿,也就摇头道:“某似萍梗,乃随风浪迹之人,只念着报了郎君救命重恩,其他却不敢攀扯过多。倒辜负了武陵小娘子好意!” 翟先生却见着元奉嘉面色有异,已先一把扯他坐下。元奉嘉犹自含混道:“却是奉嘉之幸!我——”作个干呕模样,手就要去捶额。 翟先生仍未放手,只吩咐武陵道:“取我包裹来!” 郭寿已听着元奉嘉那话,又见翟先生有些急意,倒是自家将他错怪了,心下已悔愧起来。待要上前相帮,又不知哪里上手,只得地下乱转。 索荣转眼就见大郎这般,也是惊吓住,口里哭道:“大郎,这如何是好!不是有说,大难不死,必有后幸么?怎就三灾不断的?让小的回京,怎与阿郎交待?” 武陵拎了包裹返回,见师父将元奉嘉半倚枕上,手起落间,银针根根刺入元奉嘉头上硬皮,不一时便满头乱晃闪闪的。她知是自家那一脚惹出的灾祸,又听索荣一旁泣诉,愈发难安,已是待泪不泪。 半晌,元奉嘉渐得舒缓,众人齐齐舒气,武陵泣道:“武陵对不住元家哥哥得很!都是我惹出这事来!将元家哥哥也带累得伤了!” 元奉嘉勉强笑道:“哪里能怪到你头上?却又不是你持棍伤我,你也无心不是?” 那边翟先生已自言道:“就说,老夫怎会错了诊!也无甚事,眼下只寻些药来煎汤服了,静卧两日便好。” 话说他几个屋内忙乱,门外却有个伙家装扮的人探头来道:“诸位老爷,外间里正老爷请诸位相见哩。” 却说此处乃是一处三二百户的市镇,距汶州亦不过三十里地,名唤福源镇,取福泽绵延流长之意。原先世道清平,民安物阜,倒也名符。至后起了兵祸,北肃毛子未到,流匪倒轮流来探了几回,生了些事,叫此处镇民惶然不得安居。这镇上刘里正,便聚了青壮,立了寨门,日夜巡防护卫起来。 昨半夜上,巡防的青壮突见数里外的火光映天,一时人人抬头来看,纷纷猜说那处。一个道:“那畜生些做多恶事,此下定是遭了天遣!”又有人驳道:“这天朗朗,也未曾听甚雷劈电闪,定是那伙流贼烧了告粮庙子,另走他处了。”又有愤恨的道:“若是走到他处,又不知要祸害几多人!这天不长眼来!怎不下雷劈死那祝家害民贼!” 纷说不断。到天色启亮,便见着一行人到了镇外。内中男女老幼、士人武夫皆有,牵着骡马,倒不似终日游荡镇外的饥民。正是元奉嘉一行。 然那镇民些虽听他几个述了原由,又亲见火头烧了半夜,依旧不敢放入镇内,那刘里正在内拱手道:“几位见谅,这内里老少千数,全在老朽口上这句话,老朽却不敢有丝毫疏忽大意。” 索荣见元奉嘉伏在马背上,依旧不醒,急上前叱道:“我家郎君乃是当今太师的亲儿,若是在你处有甚闪失,看你些谁赔得起!”刘里正听这话,也有些为难;守门的青壮却都叫嚷起来,道:“你只说是太师家的郎君,又拿不出甚凭证来!这空口白话,莫说只是太师家的郎君,便说是太师、太子,谁又知是不是甚处来的细作探子?” 待镇上几个青壮不知从哪门潜出,至那神庙处查看,又拿回具焦黑尸骸。众镇民上前,见那头骸上一口歪倒獠牙,即立有十数人哭嚎上前,脚踢石锄,将那尸骸砸得烂碎,扫到路旁茅厕里去。 元奉嘉一行这才得入镇去。先前未有人来扰,却是镇上又使一队人去庙里查看。此时怕是已知晓事确为实,这才来再问端细。 那刘里正听元奉嘉果有不妥,也怕太师府上寻来,身上连了干系,忙使人寻药去,又诉苦道:“诸位不知,我这镇上,近来让那庙中一伙流贼祸害,真真是残惨,口不忍言。说起来,也是我这镇上的垢辱,你道那贼首是谁?却是我这镇上祝屠家的大郎!当初就喜食些生肝鲜血,如今逢着这乱世,倒如了他的意,连夜杀了几个与他不合的邻里,竟纠了一群流民,投在庙中栖身。” 郭寿道:“如何不到县中求援,就任他在此地猖獗?”那刘里正几乎落下泪来:“壮士不知,那祝家大郎豺狼心性,也有虎豹的一把子力,后又添了作伥的,他又熟这周边。一两次使人出去,都只送了血淋漓的衣帽回来!你道是我些围了这寨门,是护得自家?倒似那祝家大郎圈养的猪羊!” 又叹道:“原那处庙子,是前几朝,本处有位陈姓义士,因着本地赋重,上州府求告,那府失了良知的主官,竟道他能挑多少,便与本镇减免多少粮草。那义士挣命挑起十七担,终叫本镇得了延续。只到底伤了内腑,当即吐血,回转家来,不过两日,便去了。后我处人众皆感念他,为他起那处庙子,月初月中的供奉,他也护佑这一方兴旺平安。” 翟先生道:“原是那陈家告粮祖公的受香火处。”刘里正道:“正是。孰料如今这世道荒唐,那处却成了魔怪穴窟。”翟先生叹道:“惜哉!”刘里正道:“怎会不惜!那处污了,另建却是难了。” 武陵道:“怎的会难?那位义士也是因这方百姓丧命,怎的与他建座庙子都不肯?” 那刘里正哪敢回她,两眼闪避开去,武陵愈加不悦,还待再问,翟先生道:“武陵,莫为难人。”郭寿却道:“武陵小娘子仔细想想便知,那庙子便是义士之义的寄托之处,如今却那般破败!”见武陵犹不明了,不由冷笑起来:“如今有哪任官希望自家治下,有陈义士那般的刺头?!” 刘里正苦笑连连,道:“壮士慎言!慎言!” 到了次日,连元奉嘉也知晓了此事,叹道:“先圣有言‘人有鸡犬放,则知求之;有放心,而不知求。’如今义有失,因私利私心亦不知求寻,实是舍本逐末。”见武陵与郭寿瞪眼相看,知晓自家又犯迂,忙道:“待回京后,我可问问家父大人,看能否助一助他。” 如此歇得一日,刘里正忽然找来,面带难色道:“这两日皆见着镇外有流民游走,探问几句,便说是随郭壮士而来。”却是那晚,郭寿并未将那庙子中众饥民杀尽;余得数个,四五个与翟先生师徒一般,初初才到,二三个却是那伙人的备粮!郭寿见他些饥色浓重,不似那几个膘壮,又有翟先生言语,也就歇了刀。 然郭寿将手中蒸饼与他些分食,待起身时,那几人便远远缀后,不愿离去。 郭寿也有心将他些安置妥当,待近镇之前,便吩咐他些避在镇外林中相候,如今听这话,急道:“可是他些惹了甚事!?” 他这般急躁,倒把刘里正吓一着,忙道:“倒没甚事!只是他些守在镇外林子里,时时窥探,叫人不安。”郭寿突然怒道:“他些又不伤你,又不碍你,有甚不安!” 刘里正连连告罪,然告罪之后,仍道:“壮士虽与我镇上有恩,然老朽也不敢因此再将镇上老少置于险中。若壮士使他些离去,我镇百姓愿凑百两白银,奉与壮士。”郭寿已是怒不可遏,翟先生道:“郭壮士莫要急恼,此处才遭流祸,如今他惊弓惧网也是常情。老夫却有一计,若可将那白银换作吃食……” 刘里正听他这般说,手摇得风车一般:“使不得,万使不得!若是散吃食与那流民些,不过两日,这福源镇便不存了!” 郭寿却想到甚,拍手道:“翟先生好计较!”又与刘里正道:“你将许我那银两尽换了吃食,我便与你将那人些引到他处。” 刘里正却似不信,翟先生与他道:“若你心忧叫人知晓,可先把人带离了去,你再支粮也可。”郭寿亦道:“如你不愿,我却是再无法。”刘里正无奈,只得拱手道:“望壮士言出行随,老朽定当尽力筹措!”翟先生笑道:“莫要精细的,粗疏的便可。日后,刘里正因此扬名也是不定。” 刘里正当翟先生随口奉承,哪里听得进,便自去筹粮。 到得午后,郭寿径出寨门而去,镇上青壮远远缀尾而行,果见林中流民尽随他去,竟在距此地二十里地一处山上驻了下来。那山四壁险峻,又有些怪石错置,然山顶有上下两处大平缓处,便似个软脚幞头,故而周边人皆唤它幞头山。 日后这汶州陷于北肃之手,境内一支名唤陈公后的流民军,与北肃周旋十数年,至新朝时,自成了一军,便自幞头山上起事。 然眼前,郭寿见原先数人竟成了百数人,才知自己揽了多大包袱。只事已至此,且行步看步了。 再仰望眼前这山,只见上下路狭逼仄,便有人不愿上山,郭寿冷哼道:“如今世道颠倒,与其坐等人来相救,不如自救;然若连点力都不舍,却怎救得?”那人些道:“我些愿舍力,却非是舍力上山候死。” 郭寿道:“谁与你说上山便是候死!?”见那几人依旧桀骜,便道:“如此,你些便自去罢!只一条,不许再回福源镇!” 那几个怎肯服他,吵嚷道:“怎的不去?你在那处吃得肚满肠肥,便不许我些也去吃一回?”便往回走。郭寿怒起,竟抽刀上前劈砍了两个,见几个跑远,一面急追,一面喝道:“莫使他走了!福源镇应了我些,若不使人去扰他,便与我些吃食!” 然跑出数步,却未听身后有人跟来,不由气妥,继而怒生,几步急赶,连连挥刀,又劈倒一个,眼见另两个去远,就听身后有人叫道:“壮士小心!” 郭寿听得身后嗖嗖风响,忙侧身让过,却是两块拳头大的石头,前后擦己耳畔而过,顿时惊出一身汗来。听前方“嗵嗵”“哎哟”声响,已分别砸中前面那两人肩背,那两人即刻倒地。郭寿挺刀上前,将其了结。 再回头看去,一群人脚下踉跄的追来。郭寿心下振奋,喝道:“才刚是谁掷石?又是谁在后惊喝?!” 那来人中便有一人仓皇上前,跪伏道:“壮士息怒!才刚小的并非朝向你去!若是壮士不侧那身,定不会伤着壮士!”另一人亦上前跪地道:“才刚小的情急,才喝出了声,求壮士老爷饶命!” 郭寿朗声笑道:“不用跪我,我是那般是非不明之人么!?你二人皆是好汉子!各报上姓名来!” 却是掷石那个唤作关老乞,喝声的那个,唤作盛如师,却是个识字人。 当下返回山下,郭寿在前,以刀劈砍,去掉野径上丛生的荆棘,直至山顶,竟见那山顶竟是一片平坦土地,笑道:“建些屋舍,开出些土,正好与你些存身!”又道:“盛兄弟领了众老小在此相候,再来些人,与关兄弟随我去福源镇,乘夜将他许我些的粮食运回!” 众人听这话,皆踊跃上前。盛如师忙道:“莫要人人上前,才刚追出去的,还有些脚力的,便随着去。”又与郭寿道:“壮士,你看如何?” 待众人连夜到福源镇,那元奉嘉等人听郭寿言语,翟先生笑道:“郭壮士此举,承陈义士之义也!”元奉嘉在旁亦道出一番话来。 廿五数言见血终破幻众人一心齐讨粮 却说众人知晓郭寿领了众流民,寻了一去处,安顿下来。翟先生道:“郭壮士此举,承义士之义也!”元奉嘉亦是心潮激涌,昂声道:“陈义士不孤也!如此一来,再将刘里正所筹吃食送去,他几个也不至再受流离苦楚。” 郭寿涩然道:“不敢当二位赞,此只是急就之计。如今山上已聚了百数人,眼前的粮草也不过度得数日而已。那人些本就因食而聚,食尽自然散去。到时,又不知要流落何处去了。” 元奉嘉听得圆瞪口呆,翟先生道:“听郭壮士语带憾意,莫不是真有心要将这人些聚在一处?”郭寿苦笑道:“不瞒先生,某在那山顶时,确有此意,只想让他些饥耕寒织,从此有片瓦居身。如今再细想,却是某狂妄。”到此,似想起甚,语带哽声,竟道:“将他些带入绝路。” 元奉嘉只觉郭寿情真,未细想他话语,只喃喃道:“郭先生大悯。”翟先生双目灼灼,知晓这郭寿触景情发,心伤处怕是在别处。道:“壮士可是有悔?”郭寿脱口道:“某九死犹未悔!只恨——”才惊觉住口,不由瞪视翟先生。翟先生笑道:“不悔便可。” 一时几人面色变幻,各有异思。 半晌,郭寿起身,强笑道:“如今,且行着罢。山上众人肚饥,正引颈望我些运粮返回,某便去了。”元奉嘉却蓦地起身,道:“郭先生!奉嘉虽是单薄,亦愿竭力尽气,望能助一二分事。” 郭寿脱口道:“郎君有着紫袍玉带的前程,何苦染这腌臜事。”抬眼见元奉嘉面沉目凝,知自家言失,冷他热心,忙又道:“再者郎君并未复原,哪能再劳神动筋?若郎君有甚法子,只管道来,某来去便可。” 元奉嘉却欲言又止。郭寿见此,道:“某先去了!”便拱手告辞。 元奉嘉见郭寿离去,面色黯然。翟先生道:“郎君,你心中已有谋画,怎的不与郭壮士道明?”见元奉嘉目中露奇,又道:“郎君口中难语,面上含屈,定是郎君此计,有难言处罢?” 元奉嘉道:“先生心思谨细。奉嘉确已有计较,只是此事未必能成,故而不与郭先生说。”翟先生道:“郎君莫不是想去求赈?若真如此,此事难成。”元奉嘉惊道:“先生洞见!小子确是有意去汶州一遭。”再想起翟先生的断言,急道:“先生!济民苦难本就是朝廷之责,小子此去也不过央本土知州赈助一二,怎的便不能成?” 翟先生哑然,又见元奉嘉急切,叹道:“郭壮士私聚流民,郎君再请赈助。郎君莫不知市恩贾义之说?”元奉嘉道:“若那知州应了,便是公行之事,怎会是我等市恩贾义?” 翟先生惜他热肠,亦有替元嵩教子的心思,哂道:“郎君可知,那汶州知州闭了城,勿许流民入城?”元奉嘉愤道:“此事小子已有耳闻,想来那知州不外是不肯多担斤两罢!”翟先生摇头道:“郎君应也熟读圣贤之书,不知‘不在其位,不谋其政’?” “那刘里正,前不许我等入镇,后以重金祈郭壮士,驱离他镇周流民,你知此是为何罢?” 翟先生见元奉嘉愈加躁郁,又冷道:“若你为刘里正,可会怎样行事?若你为这一州主官,又将若何处事?” “莫说那知州职在牧州,保这一州安稳,已是恪尽职守。便是他动了悯恤之心,糊涂应你,你可知那时会生何事?” 元奉嘉喃喃道:“会生何事?”“海宁数万流民,即刻蜂拥而至,那时,汶州百姓又该当如何?!郎君!但入世为人,上下处事间,当常思有以及人。” 几句话来,催尽元奉嘉怨愤之气,只得勉强辩道:“先生,为这一地之稳,便要冷眼任万千百姓生死自灭么?此事莫真任郭先生一肩担之?” 翟先生道:“北肃来扰,于祝其便如树遭斧斫雷击,枝叶纷纷枯衰落地,然只要他本根不摇,枝叶便有茂荣的时日。如今北地根脚已坏,若再让腐蠹南延,怕到时不是连根撅起,枯败遍地,便是余一二断枝,苟延残喘。”言罢,又不忍将元奉嘉心火灭尽,道:“如今朝廷定会在大河南岸设地安置百姓——郎君有此心肠,已远非那吟吟靡靡之人可比。” 元奉嘉却已怆极无力,悲道:“那又有甚用?途中依旧日日时时惨事迭生,小子便再多几挂心肠,又有甚用?!”说到话尾,又有了几分愤意。翟先生道:“随事而制罢。”元奉嘉听这言语,一时出神。翟先生见他这般,也自去了。 不多时,索荣慌慌张张进来,元奉嘉回神见了,道:“你去了哪里?才刚翟先生在这,你也不奉杯茶来?怎的这般神色?”索荣道:“正要禀与大郎:外间郭先生那一班人与这镇内的吵闹起来。那镇内的都说,给粮了去,若是他些自散去还好,若是就在幞头山上住下,过三五日无有吃食,再来围镇,岂不是又要受累?将郭先生气得暴跳,将要杀人模样。” 元奉嘉听这话,先前在翟先生处憋住那口气,又腾腾而起,两眼都红透:“恁的可恶!”心中竟生起他前十数年未有的戾气:“将那幞头山的流民些来围了这福源镇,看他给是不给!” 这般想着,元奉嘉疾行而出,果见寨门那边火光映天,闹闹哄哄。镇内一群青壮道:“那群恶痨本就是你引来,如今你引了去不也应该?!”又夹些入娘倒爹的诅詈。 寨门外,稀稀拉拉立了二十余个褴褛仓皇的人,而郭寿立在前面,满面煞气,冷声道:“刘里正,你怎么说?” 那刘里正连连作揖:“壮士,老朽这也无奈,只是一来,粮草本是百姓筹聚,他些不与,老朽也不能强夺啊;再来,老朽也是心忧,若壮士些去而复返,老朽却能怎办?!” 当下众人怎不知他心下甚盘算?当下郭寿腮肉棱出,大白眼珠竟透出些血光,右手把在腰间刀把上,几步上前,那身后众人见此,亦紧随他上前,内中一汉子,竟俯身捡拾起两块石头握在手中。 元奉嘉亦是狠极,脑中急转,竟全是血肉淋漓念头。见刘里正还在那里作假作色,猛想起“随事而制”四字,心下顿有个计较,假作个大色惊道:“却有这等事!”那刘里正忽听这言语,见是元奉嘉,面色愈加难看,道:“郎君!此事与你并无干系,还请入内歇息。稍晚老朽再与郎君赔罪。” 元奉嘉惶道:“刘里正此言差矣!在下在贵镇处,得里正厚情款待,倒是要多承里正收留之恩。只如今在下性命已在旦夕之间,怎还安睡得下?”又回头连声唤索荣,去收拾行李骡马,竟是即刻要走。 那刘里正见他这番态势,心下犹疑,哪能让他走脱,一头扯了他衣袖,一头急急道:“郎君,如今天晚,再有郎君伤病未愈,哪里去得!”元奉嘉还未言语,见翟先生、武陵、索荣,竟全行来。 刘里正与众镇民愈发惊疑不定。元奉嘉乘隙俯身贴耳,与那刘里正道:“承里正收留之恩,在下有句忠言告知里正:乘夜快快离了去罢。”那里正一愣,面色变幻,翟先生眼中闪过几分顽意,上前拱手叹道:“多承里正收留之恩!如今还要烦请里正放我些离去。老哥哥,保重罢!” 里正原那混浊老眼此时竟聚起神来,扫视这几人。翟先生又作揖打拱道:“若此门不通,别门也可。” 外间郭寿透过寨门,隐约见内里翟先生几人携了包裹等物,面带央色,当是他几个被人为难,遂大声喝道:“关乞老!掷他火柱!”那关老乞一愣,随即左右扬手,顿听“嗵嗵”两声,半空碎火四落,惊得下方的众人尖叫四逃。 却是那寨门两旁,皆有两丈高柱,上束桐油火把,彻夜燃烧。那汉子掷去的两石,一块擦焰头而过,另一块却正中火把,将其击成几段,顿时熄灭。 镇内众人面皮已是八月老瓜一般,青不青,黄不黄。元奉嘉见此,又想起几句话,长声冷笑道:“这下倒好!想要食言肥身,还得看能不能吞下!也不想那庙子里一窝禽兽是被谁宰杀尽的!当日那祝家大郎豺狼一般,你些便作出待宰牛羊模样,好不可怜!待有个侠士与你些除了灾祸,与你些讲些信义,你些倒不把自己当作人!难怪你处告粮庙子破败如斯,原却是人心先败坏了!” 这一番话说来,别人还未怎的,元奉嘉自己倒先觉着酣畅淋漓。那索荣呶嘴道:“大郎,倒说风凉话。小的想起那晚郭先生劈了那红眼獠牙的长条汉子,咱腿还颤哩。还是先避避罢!”便牵马骡要往内走。 他几个不意索荣竟说出这一番好言语,武陵忙作出几个寒颤,道:“师父,咱些也回去罢。莫要等他些惹怒郭先生。”翟先生也叹口气,道:“回去哪里?还不快离了此处!刘里正,还烦请从他门送我等出镇去罢。你些,也好自为之罢。” 镇民些竟鼓噪起来,道:“他几个一伙,自然说这番话来唬人!莫要让他些走了!”翟先生冷笑一声,“忘恩负义之人老夫见的甚多,然这蠢无药救的却是今才得见!”刘里正已是满头虚汗,连声喝止,一把攥了翟先生,颤声道:“先生说的甚话,他还敢来攻我这镇子不成?只有一事,那祝家大郎不是被先生药翻么?怎的又成是那……壮士砍杀?” 翟先生肃色道:“郭壮士要来攻你福源镇?谁说的混账话来!?只他若在附近觅食,你却也管他不着;再有,谁道那祝家大郎是老夫药翻?要是药翻,这太师家的郎君便认老夫是恩人了!”武陵见师父又半真半假唬人,心下好笑,亦作惧色道:“里正老爷,你未见当日郭先生飞身劈那獠牙凶神的模样,那凶神拎了一把钢叉,道要下了郭先生大好头颅,结果怎样?不消郭先生几个回合,便劈倒在地!” 镇内众人皆面觑相视,一个个悄声道:“确是,那狠毒贼徒好使个钢叉!”“也常在口边道下人头颅,吓煞人!” 元奉嘉道:“刘里正,你也与郭先生交道过,他确是个守信讲义的好汉,若不是你些作这些昧心事,他肯这样?如今你些也莫欺他只用口来讲理。若将他惹怒,用他那口钢刀与你些说话,却悔之晚矣!” 刘里正面色变幻,瞥眼偷瞧外面,见那郭壮士双目通红,果是满面凶煞气,终是叹道:“诸位能否与那郭壮士言语几声,再缓我一两日。”元奉嘉心下大喜,待欲应他,就听翟先生摇头道:“里正道我些与那郭先生熟识?我几个也是风吹萍聚,偶遇那告粮庙子中哩。” 刘里正再听告粮庙子四字,面皮抽了一抽,终叫镇内众人搬出一袋袋瓜粮来。 镇外众人皆一阵欢呼,各个上前搬弄;孰料却是人少且孱弱,怎搬动那粮些。 元奉嘉道:“索荣,牵马骡上前,与他驼粮罢。”又见内中粮草众多,却无甚锅碗,又叫索荣掏出锭小银,换了两口大锅,还再换碗盏,郭寿阻道:“郎君,不若换些旧料衣物罢,那山巅风大,寒甚狠。” 又上前与刘里正拱手道:“里正及福源镇大恩,郭寿必报!”一群镇民听他说甚“必报”,惊得土色,连退了几步,而那刘里正头手齐摇道:“不用!不敢!” 翟先生在旁,心下又叹又笑,与刘里正道:“老哥哥!莫疼这几袋瓜粮!如今倒是你与这镇上百姓得了好处!” 那刘里正真是心疼,正欲寻处找补,听翟先生这话,道:“先生说甚糊涂话!怎的我给出这多吃食,倒还得了好处?”翟先生笑道:“你也见了,那郭壮士连无甚挂连的流民都肯倾身相助,就是那陈义士一般的人物。如今你些经这一回,已是熟识,若今后有甚事,也不过几车瓜果粗粮,便有个相互守望的强力,此还不算好事?” 旁边众人听讲,各个低头盘算;元奉嘉也是目光熠熠,若有所思。 一行人返回,元奉嘉竟也想去瞧看那幞头山流民。翟先生笑道:“你些去罢。老夫腿脚不便,却不能行这远路了。” 如此,一众人背扛着走走停停,竟行了半夜,才到幞头山下。那山脚盛如师早领人候着,听着声响,一个个踮脚探头,果见郭寿一众人带了大袋小包的返回,立时爆出欢呼阵阵。 待近前来,见袋中瓜粮,当下有人便抓把黍米塞进口里,嚼也未嚼便噎下肚去,噎得两口,竟跪地嚎啕起来。 郭寿见众人乱生,连声喝止。那盛如师见此,忙跪地连声大叫道:“谢壮士活命之恩!”竟磕起头来,那边流民些见了,亦跪地磕头,乱腾腾道:“谢壮士活命之恩!”盛如师听了,又叫出一声话来。 廿六寻水偶见怪洞换名得认兄弟 却说郭寿见众人乱生,连声喝止。那盛如师见此,忙跪地大叫道:“谢壮士活命之恩!”竟磕起头来。那边流民些见了,似水沿沟,亦跪地磕头,闹闹哄哄道:“谢壮士活命之恩!”至后竟齐整起来,数十个人竟也生出气势来,叫元奉嘉瞧得心潮难已。 郭寿却急此事落在人眼里,扯拽众人,喝骂道:“磕个鸟头!不快些上山,糊涂了么?叫人瞧见,看你些舍命能得几粒黍麦!” 此倒戳中了众人所惧,各个挣爬起身,扯扛拉驼的,急往山上行去。 那元奉嘉行了一夜,脚下怕是已生了燎泡,火辣生疼,精神却还旺盛。他见众人齐齐动手,亦扯一袋黍米,索荣忙伸手来接,道:“大郎初愈,又行这一夜,怕已是困乏,小的就在旁,怎还敢劳动大郎!”元奉嘉让过,道:“我听郭先生道那山径狭隘,马骡难上,你山下候着,也不是个法,你自回福源镇去罢。”又试了两试,却是不成,他也不妥,转身瞧见地上一只老番瓜,自个抱起,不管索荣,随在众人身后,鱼行而上。 行至山腰,已见东面日升,西面残月犹在。借着天光,见山腰百丈周的平地,正有一群人奄奄歇在那处,见人些上来,皆挣扎起来,泪笑来迎。却是留在山顶众人,见郭寿一行久久不归,山巅又风劲得狠,便移至了半山。 郭寿吩咐众人几声,自寻块高石立着,临高展眼,除西面仍有十数丈峭壁,其余三面开阔;又见众人搂柴起火,刷锅造饭,真个是人人喜色,个个欣然,不由贪看住了。 他立在石上,以手搭了刀把,虽是面黑色恶,却双目含慈,俯视众人。又有晨风吹过,曦光渐起,见他衣袂飘起,形貌祥辉,竟恍然生光。他这边看众人,众人又何尝不在偷眼瞧他?见这番情景,都有暗思,这位壮士,莫不是天上哪位神仙,悯这人间苦难,下凡来救罢? 更那有了年纪的丈妪,经了多少寒号饥啼、夜哭对泣,愈盼真有仙人来救。那庙子里的木胎泥塑都不知拜了多少,更况如今真有救苦难的在眼前? 当下已有几个忍不住心中激荡,落下泪来,纷纷伏地磕头,不知谁起头叫道:“救我等出死的金刚菩萨!”一时勿管老幼,皆呼:“金刚菩萨”。惊得郭寿跳起,来回相阻,却哪有人听他,倒只怕自家心不虔诚,叫菩萨恶了。郭寿无奈,作出猛恶凶色,道:“菩萨是甚?!你们只管胡乱叫出口,倒不怕折了你些寿数!也不怕天来遣我!”如此一来,众人却又不知怎的唤他,倒是盛如师道:“不若便唤大寨主罢!” 一时众人改口,又忙事去了。郭寿与元奉嘉立着道些闲话,就有个老丈捧了木碗,内里汪半满水,躬身上前来,小意道:“大寨主老爷!请喝盏水罢。”郭寿心下一动,忙道:“老丈哪处取得了水!?”却是郭寿正心忧此地取水不易,如今见这水来,怎不着意? 那老丈回身指那西面山壁,待说甚,郭寿已扯了他道:“快带了某去!” 果是那山壁树藤掩蔽处,石缝中有指粗涓流,正汩汩而出,聚在一新掏出的小坑中。郭寿见这,喜狂难抑,长声笑道:“天助!此是天不绝我等!” 众人听见这边动静,早已围过来。盛如师道:“大寨主,不止这处,转过那边壁脚,还有一处哩,也是夜间寂静,才听见水声。”说着,领郭寿转过壁去,果见一股拳头大小水流,沿山后流去。 郭寿愈加开怀,他兴来便捶肩抗背,当下大笑道:“好!好!好极!”一掌拍在盛如师肩头。那盛如师踉跄两步,郭寿一把扯住他,仍觉兴高,转而捶在那石壁上。 却听“咚咚”声两下,郭寿觉手下松动,自吃了一吓,当是自己两拳就叫山摇;忙细看处,却是手掌击处,泥石脱落,露出几块砌石来,不由心下动荡,忙扒扯那处藤根浮土。 众人已瞧见了,个个心奇,不待郭寿言语,上前七脚八手相助。不一时,众人张口怔看,却是眼前露出一道人高的门洞,以石砌封。门洞下方,正是那眼水流。 郭寿也不迟疑,上手便推,那砌石渐有些松动,依旧不倒。众人亦上前相助,直至气喘力虚,仍是无用。元奉嘉道:“不如待肚子里有食,有些力了再来!”众人听见,皆拿眼来看郭寿。 郭寿道:“也好!你些先去罢!”众人哄然散去,郭寿又道:“盛如师,关乞老,你两个去看着,莫让他些乱了,也莫让他些多食,撑坏了腹皮。”那盛如师躬身领命,关老乞却有些扭捏,道:“大寨主,小的名唤关老乞哩。”那盛如师忙扯他一下,啐道:“你这莽汉子!大寨主与你赐了好名哩,不谢了大寨主,倒来呱噪!” 郭寿一怔,歉然道:“却不是那般,某只觉乞老口顺,竟是叫混了。”便作揖来赔不是。那关老乞忙摆手道:“不敢不敢!大寨主与了小的这名,小的也觉着好得很!”盛如师悄哂道:“莽货,倒还觉‘好得很’!不知自家多大的排面!” 郭寿将要再说,元奉嘉笑道:“老乞,年老犹号乞;乞老,乞老,未放归仙去,何如乞老翁!一字颠倒,意却大有不同。郭先生好彩。” 那关老乞听元奉嘉口中朗朗,虽不明了甚意思,倒听进“好彩”二字,知自家换得好名,又来跪地磕谢。盛如师见郭寿无奈,忙扯了关老乞去。 郭寿嘘了口气,见元奉嘉立在身旁,微微笑看。想起那晚错怪了元奉嘉,有心趁此再提结义之事,只他已存愧,又怕元奉嘉来拒,伤了彼此面皮,只得道:“郎君也莫再唤某甚先生!某家中排行为首,郎君唤某一声‘大郎’亦可。” 哪知元奉嘉道:“唤甚大郎?若是先生不弃,奉嘉厚颜唤先生‘哥哥’!先生只叫奉嘉一声弟罢!” 郭寿喜道:“贤弟此说,乃是愚兄心中大愿!”元奉嘉大喜,道:“如此,郭大哥还请受小弟一拜!”郭寿忙躬身回礼。 这一拜,虽未设香案、立誓言,也无饮血酒、换信物,然终他二人一生,得后世人称道:“同心而共济,始终如一”,真真乃是君子之交。 恰那盛如师、关乞老各端碗粥菜,来请他二人用。见此情形,盛如师道:“大寨主与二寨主相惜,何不如在此借山为案,插草为香,结金兰之契,岂不是一桩美事?”郭寿与那元奉嘉却同摇头道:“已不必了。”一时二人皆是意足,不由相视而笑。 半晌众人肚中有食,再来聚在此处,听郭寿调动,三四再推,仍是不倒。郭寿沉吟道:“这往内不能,不若往外撬起,试他一试?” 元奉嘉上下细看,见顶处有几块石楔,也不甚大,道:“郭大哥,你看这些。怕这是后来填塞缝隙所用,不如先起它罢?” 郭寿道:“贤弟所说有理。先把缝中碎石积土去尽罢。”众人听讲,四下寻些树枝石片,涌前来拨弄。 不一晌,听众人叫道:“取出了一块!”却是那关乞老,指力强劲,竟将那石楔生生拨出。见众人围他欢呼,已是羞窘两眼乱晃,手足无措。郭寿赞道:“好劲!”凑近前去,只觉疾风吹面,隐有秽气,不由有些迟疑“也不知内里有甚?” 众人却无甚多想,用劲拨扒。此一次,用不得多时,就现了出入洞口,却骇得惊叫连连,各退了几步。 只见石墙后,横七竖八、叠叠重重,竟堆了累累白骨,个个张口舞爪,皆是狰狞猛恶模样,山风一扫,秽气四散,叫人作呕。 郭寿见众人后退,叫道:“有甚可惧?如今山下还见得少么?来几个壮的,与我进去,与他些理了,一把火烧了便是!” 盛如师虽的面色青白,亦道:“大寨主所言极是!山下无有活路,倒毙道旁,豺拖狗啃的,才是真骇人!” 元奉嘉在后,未见内里情景,却也闻到那熏疼头脑的气味,要上前来,郭寿已注目他道:“贤弟,你莫过来,盛如师,你也到那边去罢。”元奉嘉点头,又叫道:“郭大哥,待那气味散尽了再入内去。”郭寿道:“贤弟放心,愚兄知晓得。”果站了几息,才领关乞老几个入洞去了。 元奉嘉却是不肯走回,盛如师低声道:“郎君,那边众人心惶,还请郎君安抚他些罢。”元奉嘉道:“里面究竟有甚?可是凶险?”盛如师摇头道:“小人也不知,待大寨主回来,与郎君细说。”又再请元奉嘉与众人言语几句。 若是之前,元奉嘉见面前众人瞩视,又各个侧头附耳,低声言语,怕也会慌乱几分。只他经了近来几桩事,心性起落间,他自己不晓,却已是添了好些计气豪气。当下便立在众人面前,昂声道:“诸位,可知你等如今口中食,身上衣,是从何处得来?” 众人道:“此有何说?是大寨主怜惜我等,到福源镇讨来。” 元奉嘉冷笑道:“那你等可知,原先那福源镇里正却是许了郭大哥重金,要将你们驱离?” 众人听这话,哄然起来,连带盛如师都来问:“二寨主,究竟怎的回事?” 元奉嘉便将福源镇之事大声说将起来。 岂料,说那福源镇上之事,却又不得不说告粮庙子,说待告粮庙子,又提起那告粮的陈义士。那几个告粮庙子里得生的也四下补说,众人这才知晓,内中还有这多事,对那郭寿愈加敬服,有几个上前来问道:“二寨主,那边洞中可是有甚怖事,大寨主不会有甚事罢?” 元奉嘉见他些操心郭寿,温言笑道:“便有甚怖事,郭大哥岂是一般人!”盛如师叹道:“我等本与大寨主有甚牵系?是大寨主有仁义大心,不忍看我等饿毙,才将这一包揽起。比那陈义士也丝毫不逊。” 元奉嘉点头道:“确是。”又想起告粮庙子,起了个念头,道:“如今福源镇那边,人心不古,任那告粮庙子破败,叫陈义士无处受享香火。倒不若我等在此处也建个庙祠,请来陈义士,也不需高檐画壁、香蜡火烛,只需尺长之地、应节花薷。一来让义士有些供养,二来义士在此,也护佑我等;再三一来,也叫人知晓我这幞头山上众人,虽是零落苦人,却也是心底存义的好汉,岂不几全?” 众人听到,皆是道好。正说着就见山洞那边,冒出阵阵黑烟。众人都住了口,睁眼来看。 不多时,郭寿几人返回。却是各个手里拎了些断枪锈刀。郭寿召了众人道:“那边山洞,有些骸骨,如今已是烧尽,只留这些物什,寻些砾石磨开,看能否再用。只那山洞内里腌臜,某已是将它堵了。” 盛如师见众人议论,忙上前道建庙祠之事。郭寿听了,亦是赞许,又有山洞之事,遂点头道:“此事甚好!再将陈义士庙祠建在那边山洞外,借陈义士刚罡之气,驱散那边不净。也叫大伙儿心安。”当下寻块大石,振了双臂,搬到洞前:“便建在此处罢。” 一时事了,元奉嘉终想起北上之事,只怪自家贪玩,竟已误了数日,便要告辞。郭寿道:“贤弟北上,愚兄已有前言,定是要相陪。”当下招盛如师、关乞老近前:“……如今便令盛如师作三寨主,关乞老作四寨主,你二人相契,智勇双全,便无甚忧。若是少粮,可往福源镇再借些,某去多则两旬,少则半月,定返回来。到时自会还与他。” 那关乞老已跪地道:“大寨主放心,小的尽守得山上众人,定叫他些一个也少不得,死也死在这山上。” 旁众人骇然,郭寿摇头笑道:“此却不必,山上粮少,若有去的,任他行去,若有来的,却莫任他来。” 元奉嘉见提起此事,却早有一计在心头,忙道:“大哥,愚弟却还有想头。” 廿七幞头山兄弟定策福源镇郎舅求计 却说元奉嘉将欲北上,郭寿便招盛如师、关乞老二人交待事宜。几人都心忧粮乏之事。元奉嘉见提起此事,早有一计在心头,忙道:“大哥,愚弟却还有想头,也不知能不能解这困局。” 却是那日,他听翟先生与那刘里正的一番言语,道:“若今后有甚事,也不过几车瓜果粗粮,便有个相互守望的强力。”便已有此念头。 当下与他几个道:“如今匪祸连连,如福源镇那般结寨自保的定不在少数,强寨自不需外力来助,然非是寨寨如此。若如福源镇那般,不是还有作为余地?” “如今访得这周边市镇端细,挑那远近大小相宜的,与他些护卫外围,只需他给些粗疏吃食,便是其他物什也可。”说完这话,元奉嘉便巴巴瞧他几人。而听得这话,郭寿是皱眉来回走动,盛如师是咂嘴沉吟,关乞老却两手张合,已跃跃欲试。 良久,盛如师道:“二寨主此计,确是可用。”见郭寿面色无异,又才道:“不若我也随大、二寨主到福源镇一趟,与那刘里正道明我等的宗旨,叫他放一放心,也好问周边市镇情形。怕比我些自去打探来得快些。” 郭寿点头道:“也可。总比坐地饿死的好,亦可取些名声。”又与盛、关二人道:“只我许了这事,你二人也要约束众人,莫要做枉背良心之事,污了我这寨名声,也与南来的百姓些留条生路。”盛如师忙道:“大寨主放心,我等借此地生根,自然尽力与四邻交好。再者如今我等供奉陈义士,自要替他扬名,岂会倒行逆施。” 元奉嘉想起来时途中之事,道:“若说如今南下百姓的生路,确叫一撮迷性失心的绝了大半,只此事也是责无可责。若要叫人知晓我等义名,却是可的。如今官道上南下北上旅人虽少,却也不是无有,你些可护他些上下一程,一来宣讲幞头山之义,二来,也可从中得些物什。” 关乞老道:“便是抽水头罢。”见几人皆来看他,又道:“山匪强人都是如此罢!”众人相视苦笑,郭寿叹道:“如今已是三月,某去了,你等莫忘了掘土,也栽种些瓜菜,救得一两口饥罢。” 当下几人又细说了末节,又招众人来交待。待得后晌,几人便下山,见索荣还在山下相候,招呼起他,一径往福源镇去了。 却说翟先生师徒二人,在这福源镇滞留起来。武陵小儿女心性,已觉着不耐,催翟先生动身南下。这翟先生却是稳如磐石,只与那刘里正闲谈,谈到相契处,竟乾三连坤六断,与那刘里正打了一卦,惹得刘里正将他惊作神仙,愈加小意的来奉他。真的是悠游悠哉,哪里是武陵小娘子几句话便能撬动得? 至后晌,武陵又来歪缠翟先生,翟先生道:“武陵,不若咱爷俩也到北面去耍一耍?” 武陵扭开脸去,啐道:“你老人家那丢丢儿心思,我早就知晓!咱们才自北面来,又回去作甚?不说你在神京有间大屋,带我去瞧瞧么?怎的又不去了?”说着便有些疑心,道:“师父,莫不是你老人家又来哄我?当初我便觉着你不似好人!” 翟先生知晓自家徒儿脾性,不道明白,怕是几日都要吃些苦头,忙肃容道:“师父何时哄你?那屋就在旧积山,”武陵便接了话去,也无甚好声气,怏怏道:“离那神京也不过数里地,待得上元,可带我去瞧瞧花灯?是这般不是?神京便只有花灯可看?师父定是没进过神京,翻来覆去皆是这几句。” 翟先生不答她那话,只呵呵笑道:“若是你应了,今日便让你起卦一回!”武陵愤然道:“师父!你果然认了!” 却听外间有人疾行走近,武陵拍手道:“师父卦打得准!”,翟先生道:“却又来?”武陵吐舌作个怪相,便立在翟先生身后去。 说话间刘里正进来,身后跟着一人,身着锦袍,外披直领对襟褙子,头戴乌角巾,道是刘里正内弟,姓何名进美。两厢厮见毕,各自归座。那何进美便郑重言语起来,却果是来求一卦。 翟先生摇头道:“何员外有急乱事,不去早些打算,却来寻这可趣事、却不能主事游戏话,不是缘木求鱼?早些去罢,莫倒误了事。” 那何进美听翟先生这番话,果有些迟疑起来,倒不是听进了劝,却是觉着,翟先生与他那生意经一般的念,说出这番贯口来,是以退为进,欲擒故纵,要引人上赶来,好做买卖;再看旁姐夫苦苦哀求,愈加确信,便道:“先生老成之语,醍醐灌顶。”当下扭了刘里正出门。 武陵见说了两句,人便走了,也是急起来,在后就狠抓了翟先生一把,又用劲捻他皮肉,怒道:“师父好没道理,刚许了话,转眼就将人气走!分明存心糊弄我!”翟先生“嘶嘶”呼痛,武陵到底心疼,松了手,又不甘,恨道:“莫想我再理你!”便腾腾出门去。 才出门来,就见刘里正扯着那何员外在回廊处嘀咕,想要上前去,又记着师父交待,内中便有一条“流星赶月”,就有些踌躇。 哪知那刘里正已瞧见了她,忙几步过来,躬身道:“武陵小娘子,烦你助言,求先生指点几句罢。”武陵道:“师父今日不起卦哩。倒是我,倒能起一次。”那何员外哪里肯信,上前道:“哪敢劳动小娘子。”武陵也就歇了心,只是还有些不忿,道:“罢罢!倒似你应了,便要与你起卦一般。”便自去了。 待天色将晚,郭寿几人到了,翟先生见元奉嘉眼目璀璨,笑道:“真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今日又见郎君,倒似明珠去尘,晕晕有光华。” 郭寿听翟先生赞元奉嘉,倒比赞他自己兴高,作趣道:“我这贤弟本就是龙凤一般的人物。翟先生这话说的却无甚新意。”翟先生亦凝视他,见他那原来如渊如壑的命宫里竟生了着落,不由吃了一惊。忙袖中掐指,却是落在元奉嘉身上,不由暗道“果是天作之合!” 又想起那日竟是武陵先提这话,这般性起而断,却是他数家万中无一的种,便是自家也不及。心下得意,长笑道:“我那小徒儿也是极好的!” 当下几人失笑:“先生此赞确有新意了。” 到次日过了早,几边拜别。盛如师与几个伴留在镇上,讨教那刘里正。那翟先生师徒,果打点起行装,随郭寿一行,往北去了。 不说他几人北上,却说这何进美员外,本是汶州内一家酒行的大掌柜,如今果遇了天大的事,若是不谐,怕三九族都要填进去。而刘里正不合做了他妻族,也惹得惶怖起来。待盛如师来拜见,那刘里正也是言语无心,神魂不宁。 盛如师见了,便道:“刘里正可是有甚烦恼?俗话道‘一人计短,二人计长’,刘里正虽是物智大有,也保不齐正缺某这他山之石,来为里正砺玉。” 只刘里正心内之事,哪敢这般大喇喇说讲出来?只得敷衍道:“哪有甚事,只是与翟先生这几日相交甚得。此一去,倒不知哪日能见。故心内有些感慨罢。” 盛如师有心要引刘里正到他的路上来,便打蛇随棍上,道:“里正所言极是,如今世道不宁,今日哪知明日事?再有来聚,却是难了。也唯多留几条路,保起命在,以待后日罢。” 哪知这一番话,戳中刘里正肺管,连看盛如师几眼。见他面上恳切,暗道:“这穷厮定是无心的言语,倒叫我吓一跳。”又想到:“不过也有几分道理,多留得几条后路,谁知那一条能逃出生天去?”面目就和缓起来,不止与那盛如师细细说道周边之事,又道:“此去七八里,亦还有一处集镇,唤作牛家集,那里牛里正也是老夫交好的朋友,这里与壮士写封端细书札,壮士带了去,也能省些事。” 盛如师虽不知刘里正如何忽换了面皮,却是个意外之喜,忙笑道:“刘里正热肠之人,我幞头山却是承了大恩情。日后若有能助得上的,里正尽管言语便是。”刘里正正要他这话,口中却道:“壮士见外,你我两处作邻,乃是真真的千里之缘,应当守望相助才是。” 一头唤人送来笔砚,竟铺纸舔墨,当下书写起来。盛如师在旁,见他游走笔头,几下书来,竟也有几分神韵,又有心捧他,故“啧啧”做声,大赞道:“疏中间秀,曲而无媚。刘里正这一手楷书却叫盛某豁目了。”那刘里正奇道:“壮士也识得字?”又知自家唐突,忙要缓颊几句。 盛如师已作出愧色,道:“盛某昔年也进过学,只是枉负了先人遗德,不曾得中。到如今一事无成,倒作游脚粗人,怎还敢称‘识字’!”刘里正也小意起来,问道:“敢问先生是哪一科?”盛如师嗤道:“哪一科?自然是进士科,却每每折戟省试,真真叫先人蒙羞。”话虽如此,却露出许傲气。 却是本朝科举,分有六科,以进士科为主为重,设了解、省、殿三试,每试又有诗赋、论、策、帖经四场,以分场来定去留。说来也是这盛如师命乖,他识能体用,也是个有才之人;只他连举七次,皆是那诗赋,总有不得人意的地方。偏那四场,却是诗赋在前,未等他展了才学,便被黜落。此便为他的恨事了。 刘里正却佩敬起来,若是到了省试,已非是一般的人物了。当下道:“不料先生却是科场遗珠。” 岂料那何进美员外正在内屋端坐啜茶,侧耳听他二人在外说话。俗话说“旁听者明”,原先他听盛如师言语,有诱他那姐夫的意思,待听到后几句,不由哂然:他那主家三郎,风采绝艳,还是泰始七年的探花哩,一个久之不第的酸黄齑,也敢来放这大话。然再听几句,又起了揽才的想头。思索片刻,便悄声从侧门走出,绕进门来,假作初进,一面厮见,一面上下打量盛如师,只见他面上虽有菜色,却也是个魁伟丈夫,神情朗朗落落,确不似那日日眼前的常人。 当下落座,几人言语起来。这何进美听他词锋苛利或柔婉,皆为他意所用,而内中又有见血之论,愈加热心,便正了身子,学着官人们的模样,道:“先生大才!目下在下有一难事,不知先生能否指点一二?” 廿八盛如师驱利移性秦贤妃舔犊显真 却说何员外欲要招徕盛如师,只他自来多心算计,不试他一试,怎肯放心,便想起眼下一事,正好拿来一用,当下道:“先生大才!目下在下有一难事,不知先生能否指点一二?” 那边盛如师先前却是隐约听得内里人声走动,便知有异:若是仆婢之类,一来服侍人惯了,脚下定是轻巧;二来主家在外,哪有反倒仆婢在内屋的?再听脚步声去,几息何员外便入内来,立时有了猜度,说话就着意起来。这般有心算那无心,到底惹出了何员外这句话。当下道:“羞煞在下,一粗疏之人,哪当得起员外赞!”却见刘里正当下就歪了茶盏,茶汤淋漓的流下来,将他灼得摔手不已,心下顿时警醒。 那何员外原听盛如师另称“在下”,当他动念,心下暗喜。岂料他这姐夫竟这般轻浮,半句话都遮掩不住,眼中阴冷,微嗤道:“姐夫倒是着心些!端个茶也会手滑!”又回头与盛如师道:“先生,不若备一间静室,一席酒食,我与先生饮谈?” 刘里正哪顾得手疼,急叫声:“伯扬!”何员外棱他一眼,又与盛如师作揖道:“还请先生莫要推搪。如今在下的主家派下这差来,真真为难。还望先生金言一二,拨明暗灯,引在下出了眼前困囿。” 盛如师见何员外对他那姐夫也无甚敬意,便推知他几分性情。一面却又恭颜来央自家。礼下于人必有所求,心下愈加戒他。 然若这人些有了挂扯,便如马配了辔头,船牵了纤,从此不得自然。若今这盛如师,因着那幞头山,便是知此事别有内情,也不能再将他那尚气恃才的性儿拿出,只捱着与那何员外周旋。 不多时,刘里正果置来一席。盛如师见他依依难去,又知他远不及那何员外心思厚重;有他在,引出些意外也不一定,便道:“员外,盛某才刚与刘里正所说,‘一人计短,二人计长’后却还有一句,‘三人计妥当’。不若也请刘里正一道,相互间也有拾遗之人。” 何员外若要拒了,再不止伤刘里正面皮,只得笑道:“先生言语,在下哪有不从?” 当下三人入席,何员外与盛如师对坐,刘里正打横相陪。劝酒几杯,几人松散下来,何员外便道:“下月二十五,便是天圣节。在下家主也听天召,入京恭贺。” 盛如师当他抬显自家,抑了性子,微拱手道:“不意贵主家如此显要,失敬失敬。” 那何员外本就吃那脸色的饭,听盛如师语间冷淡,苦笑道:“怪在下气短,未将话说全。烦请先生再听在下言来。家主本在河西御抗诸蛮,经年不得返家。故而他此次上京,亦招了各家商行掌事,一来备些好物,候家主到时选了,充作贡上的寿礼。再一来,此去,家主却是有意要将几处商行发卖。” 盛如师才饮了盅酒,正搛菜压味;听他言语,也不答话,只将那菜送入口中,细咀咽下,才道:“想来,贵主家可是对这酒行已生了弃意?员外想阻了此事?” 他连问来,何员外涩道:“本来家主吩咐,我这小下之人,唯有听命而行,怎敢生出这悖念?只先生不知,在下主家,才遭了劫难,如今正要望家主振奋,怎的却反倒要拆家散业,将他败落下去?”到此又叹得口气,道:“也不瞒先生,自在下祖父起,皆在这酒行内掌事,如今为着这事,家父已是急火焚内,卧病在床。” 何员外只掐头去尾一番话,盛如师已是明了,眼前这人,却是个生了异心的逆仆。心下冷笑,面上沉吟道:“员外这番话却说得奇。贵主家总归不能无甚缘由,便作此事罢?” 那刘里正已自斟了几杯,此时微有熏意,摇头道:“贵人们的心思,哪里猜得出,按说他那主家,如今承了圣人隆恩,满门的赐封,却反倒要将家中产业发卖!猜不透,实在猜不出!” 盛如师心下一动,不由问道:“敢问,贵主家是?” 那何员外将手中银箸放回桌上,叹道:“単阴继家。”盛如师惊道:“可是那単阴罹难的继家!?”见何员外点头,心下恍然,拱手肃容道:“失敬!原来员外却是继家贵属!追念继将军城头浴血,杀敌忘身,继老侯爷等以火葬身,举赴国难。真真是可歌可泣!” 那何员外黯然,咳起两声,清了嗓子,道:“不止主家,当初随太公落在単阴的继姓族人还有百单三户,也算人口繁茂,哪知一朝便尽亡了,只如成了真的噩梦一般!幸而圣人悯恤,施浩荡皇恩。我等这些仆下,自然希冀家主日后也领继家走得昌荣大道,自是要尽力筹画。” 盛如师叹道:“贵主家满门忠义,员外也得其精珍。” 然那何员外却似未听出他言语深意,只道:“烦请先生指点,勿论事成与否,在下定不叫先生失望。” 俗语有说,人逢利处难逃,况那盛如师本就奔利而来,当下仰头将盅中酒液一饮而尽,才道:“员外说甚话,在下却听不来!但凭员外这一番苦心,在下怎的也要助一臂力!只这振奋家业,并非唯有守成一途。”当下与那何员外贴耳言语起来。 此时神京,皇宫飞鸿殿内,秦闲妃母女亦在私语。 却是今日,晋宁又惹出事来。 先前晋宁见圣人因着皇后之事郁烦,便在圣人面前卖巧,道是要请圣人校验她演武。此举却合了圣人心意。原先晋宁献那“手衣”与宫中贵人些。贵人些冬日惯用手炉,若戴这物什,倒觉不甚矜贵,故而才过几日,便弃而不用; 圣人却觉用那手衣,虽初时不适,然用惯后确是方便。再后,晋宁借圣人之手,赐了朝中几位老忠节。便于这萍末之处,渐起涟漪来。先是那中书侍郎牧行道,上奏言道:“圣人之世,当是拙衣朴食,如何使此奇技、淫巧之物,大行于市,坏我本业荒疏。”此倒罢了,那牧行道竟朝堂上论道:“有机械者必有机事,有机事者必有机心。” 此话传至宫内,将晋宁气的暴跳,摔出一本《通俗文》,嚣然道:“貌冠霜雪犹不知,亦不必羞惭。知其不知,已得殊获也!”尔后便献十万对手衣,作镇边将士御寒之物。听闻圣人当下大喜,将那六十四个未得转的宫人直赏了她。 次日,那牧行道便告病不朝。 如今已有十数日,圣人亦想知晓晋宁将那宫人些究竟作了何用,便点头允了。 待得今日晚间,圣人于桂华殿内聚宴,招晋宁近前,笑道:“你演来便是,只若演成穿花扑蝶,却是要罚。” 众人听晋宁竟要演武,知她每每有求奇之举,常叫人耳目一新。当下各个面色各异,眼角却瞟那殿外,皆想看晋宁此次演武,可有甚不同。 唯太后觉晋宁年岁渐长,再作此类事,实失贵主之仪。然圣人开口,便不宜再说,心下不由责那秦贤妃,将个好好女娘教养成这般模样,又见秦贤妃自斟自饮,宛若不闻,心下愈加恼闷。 那言妃在旁,伸手抚了太后,笑道:“阿娘,昔孙子三令五申,半日便使宫娥脂粉队,为可赴水火之旅,叫人心向往之。今日晋宁操练宫人,数日便成,不定便是个女孙子呢。” 太后斥道:“胡说!甚的‘女孙子’?好好的小女娘,都叫你们宠坏来!”言妃掩口笑道:“阿娘推得好撇脱。莫道您无赞过晋宁,赏过晋宁?”太后一时哑口,只指点言妃额角:“你呀——” 皇后见此,忙端杯来敬:“娘娘,莫管那猴儿,只看你这多乖巧孙男娣女罢”。 旁那言妃所生的隋荣贵主亦捧杯上前,笑道:“娘娘此是关心则乱,晋宁年岁尚幼,故才烂漫了些,待过些时日,知了些事,定再不如此。还请娘娘满饮此杯,将心送回腹中去罢。” 太后见隋荣端仪无暇,声如玉磬,缭有余音,才欲赞她,就听耳边尖利声响,吃了一吓,忙抬眼望去。只见晋宁着胡服,昂首踏步,领了四列宫人,“橐、橐”行进殿来。 那队列入殿,却折成八列,每列八数。左四皆着玄裳,右四却着赤裳。晋宁口中衔管,鼓腮作吹,发出一声声急促短音,而那列中众人,足随音起落,应和其节。太后只觉着心也随之跳得急促,不由按了胸口。 待众人立定,晋宁上前单膝跪地,喝道:“簪花校尉韩晋宁,领令演兵,请陛下阅!” 圣人只当是秦贤妃家传之术,笑道:“允。”晋宁立起身来,呼气鼓吹。随着声声长哨,那几列宫人,竟也之左右前后走转跪起。其举步进退间,飒飒生风,竟有茂腾腾的蓬发之意。 一时演毕,圣人召晋宁近前,才道得个“赏”。那言妃已拉过晋宁,不住口夸赞,又与众人笑道:“先前这宫人些,何曾有这般气势?一个个绵软,走路都怕踩着蝼蚁,只让我恨得牙痒!倒不料晋宁这小小人儿,竟也这般本事,实殊不易”。 太后却淡淡道:“确有长异之处,只这般以蝉翼为重之事,实是不当。” 一句话说来,圣人也不能驳了去,连带秦贤妃也只得出席请罪,又揪了晋宁回了飞鸿殿。 秦贤妃已训了晋宁好一时,见她怏怏模样,揽她榻边坐下,与她细细解来: “太后娘娘道你‘以蝉翼为重’,便是责你以女身行男儿事,便有十分出色,也是舍本逐末。” 只差没直说晋宁忘了女儿家的立身之本!秦贤妃愈加恼怒起来,一掌又拍晋宁,晋宁挺腰侧身,依旧叫那掌沿扫着,“哎哟”一声,滚身另一侧去。秦贤妃却嗔道:“此事本就是你亲送上把柄,也不怪言氏立时便要与你个“女孙子”的号。先不说你一介小小女娘,如何敢比武神孙子。只说那孙子如何收服众宫人?是斩杀了君王的两位爱姬!” “此举于男儿来说,自是刚决果敢,然于你这小女娘,一旦传扬出去,一个残虐成性名声定是少不了!太后娘娘怕也是想到此处,才喝止那言氏。” “再者那言氏如何说的?原先宫人些探脚都怕伤了蝼蚁,那才是佛氏云的“扫地恐伤蝼蚁命,爱惜飞蛾纱罩灯”的念念慈心。宫内各个贵人些从来无有此心,却是万万不愿宫人们也是如此!” “如今倒好,莫说只练出些盎扬气势,纵算练出真仙来,太后娘娘心中,也皆是罪过!” 晋宁听秦贤妃这一番话,抱头倒在榻上,口中哀叹道:“青竹蛇儿口,黄蜂尾上针!两般皆未毒,最毒妇人心!”话音刚落,秦贤妃斥道:“又这般无遮拦!”心中却又将这几句话默念了一遍,点头道:“来说那言氏,倒也贴切,却还尽是些牢骚话!” 话音落间,已舞着双掌扑身上前。此一次晋宁虽有防备,却避她不开,当下便被别在榻角,秦贤妃低声道:“你糊弄你阿爹也就算,莫与阿娘道甚为你阿爹贺寿之类的鬼话!只说罢,你怎的想着要教这六十四个宫人演武,且还是用这前未见过的阵法!?” 那晋宁一怔,忽地眼角一红,滚下热腾腾泪来,喃喃道:“阿娘,晋宁害怕。” 秦贤妃不意一句逼问,便引得晋宁这般模样,愣在当地。那晋宁却已“哈哈”笑着,滚身避开。不意滚空,口中才叫出声“阿娘”,便作了个馄饨滚,掉下榻来。 外间宫女些听见声响,忙出声问道:“娘娘!”秦贤妃笑道:“无甚事,你家贵主眼眩,跌下榻来了!”又叫人打水来与晋宁梳洗,再不提此话。 也不用再提,虽还有数月,晋宁才至金簪之年,秦贤妃却知自己这女儿,不能以寻常女娘来度。 世人皆道,是她将晋宁教成如今模样,谁又会料到,这内中才有几件是她作为? 便若晋宁才刚唤的这声“阿娘”。若按着宫内惯习,应要唤她声“姐姐”,然自晋宁开口,便只唤她“阿娘”。太后只当是她教唆,将晋宁带至仁明宫,年余不令与她相见,然也不见晋宁改口,这才将晋宁送回。 后幸圣上开口,隋荣也随着唤那言氏“阿娘”,这才让太后慢慢松口。否则,她不知还有多少饥荒与太后打。 只如此一来,再也不得太后的欢心,晋宁倒也洒脱,只说:“天都难作四月天,况我这小小女儿家?” 晋宁见秦贤妃不言语,当下凑来道:“阿娘,不知阿爹可会赏我甚物。” 廿九晋宁临渴才掘井赵氏未雨便绸缪 却说晋宁受秦贤妃逼问,瞬间心底之事一发涌到口边。然才道出“害怕”二字,晋宁便醒了神,忙用顽笑将此事掩过。 虽秦贤妃不再追问,晋宁却哪敢大意。她这阿娘向来如此,最喜杀那回马枪,若不当心着意,不知哪一时,便要被挑下马来。再有一着,今日这场演武,现下无人生疑,却非日后也是如此。需得与那阵法寻个来处,应对过去。 心念瞬息百转,晋宁到底将念头转到她那九焕表兄的头上,恰年前他游到南疆,寻得几片残简,拓了篆文来,正能用上。 只是自己那一句,却难圆说。若阿娘来问:“有甚可怕?”叫她怎的来回这话? 莫不成道她自来此处,日日惶惑不安,故而前有敛财之举,如今生了握兵之心?若想让阿娘一掌将她轰回来处,倒也可一吐为快。 近来失了谨慎,已接连出了纰漏。真叫人探知了底细,怕是要当作鬼邪来辟除,那便大怖了,还是收敛些罢。 晋宁暗吁口气,抑住心底躁郁,不由再看秦贤妃,此女便是晋宁在此处的生身母亲。此时她娇娇柔柔倚在案几边,微侧臻首,蹙眉沉思,任谁初见,也要生出怜惜之心。殊不知,她却是个悍猛之人,刚烈如火不算,还具了一身怪力。 晋宁幼时,曾到南留郡王府游玩过一次。九焕表兄就将她带至演武厅,指那遮雨廊柱上一孔洞道:“昔日姑母在此演武,使得一杆凤嘴梨花枪,那起手似银蛟探爪,回身如玉蟒甩尾,起动伴有风雷声起,兴起时,扭身回掷,竟一枪将那边扎了对穿。” 晋宁忙上前细看,见那孔洞凿凿,便知她阿娘那一下犹有余力,当下目瞪口吃。九焕见果将晋宁镇住,愈加兴高,又道出秦贤妃的另些猛事,直激得晋宁浑身作颤。九焕只当她是小儿女心思,知晓自家阿娘厉害,心生崇敬。哪知她却是因得自家又多一份保身名符而欢雀。 后晋宁又问五贞表兄。五贞表兄道:“九焕可是与你道,贤妃娘娘使一杆凤嘴梨花枪,又擅使一把九凤朝阳刀?”见晋宁点头,失笑道:“他那是听先儿说书迷了,贵主却听他满口胡吣。贤妃娘娘自来并不使刀,也不使甚梨花枪。”这一番话来,晋宁如九九天咽了好大一口寒冰:“这般说来,甚神力,甚武功,甚将一杆枪使得枪影簇簇,人身都不见,也是九焕表兄拿话哄我了?!” 谁知那五贞表兄又道:“此些却是不虚。”见晋宁面上立时去了恓惶,又现出喜色,不由笑道:“贤妃娘娘擅使的乃是一杆二十一斤沉、五尺长的一字镔铁锥,否则怎能一掷便能洞穿那柱?今日你在演武厅内,也当得见那锥。” 此一下,晋宁却是郁郁,那杆镔铁锥,在一众丈二、丈四寒光嗖嗖的矛枪槊戟中,愈发显得娇小玲珑,果适合她阿娘来用。秦五贞似知晋宁所想,道:“贤妃娘娘武功,在秦家排三。” 想到此,晋宁不由寒颤,若阿娘知晓,自己竟是不知哪来的游魂,不知会否亦赏自己一锥。 确,她,祝其王朝的贵主,却非是本处之人。若再细想,便是异类也有几分可能。 数十年前,她忽醒来,便飘荡于天地,随风而起,随雨而落;往往倏忽之间,便跨海越洲,游遍这一世间。见其风情百态,隐隐知晓此处已非来处。然若说来处何处,她全然已忘,只是见当世物事,常有异思蓦然而生,自道:“不当如此”或“应是那般”,如前次那“手衣”,今次这演武阵法,皆似在某处曾见过。 犹还记得,那一日,她游至这祝其,见东南方向,云呈五彩,霞瑞万条,如若华盖,遮蔽千里,奇心顿起,欲探个究竟。孰料才到近前,便如胶投漆中,那云中似有千只手来扯拽,她百般挣扎嘶吼,仍无济于事,终被吸入一处暗黑之处。 待能见四周光亮,她已成了祝其王朝三贵主,封号为晋宁,食晋地万户邑。圣人还亲至旧积山请来百求先生,为她测数取名,封于金匮,只待簪钗那一日来用。也因得如此,叫她幼时倒吃了隋荣的不少苦头。 后大了些,她也曾问阿娘,诞她那一日,可有甚异相。却叫阿娘狠狠训斥一顿,再赏了一掌,叫她臂膊青肿了好几日。 眼下晋宁想起,犹觉臂膊生疼,立时决意莫让阿娘得隙来问,当下攀了秦贤妃双肩,笑道:“阿娘,不知阿爹可会赏我甚物?” 秦贤妃回转神,嗤道:“倒还梦哩!此一次,你阿爹不罚你,倒算你运来!”晋宁亦觉自家该得收敛些,便点头道:“若阿爹罚我,也是应该。”倒引得秦贤妃直来上下审量她,晋宁抵不过,跳起来道:“莫不是阿娘不信我?” 秦贤妃笑道:“罚你?却还不简单?”便要扬声唤人。晋宁急得扯了秦贤妃披帛,跺脚道:“阿娘!有你这般作人家娘的么?”那惊鹊已入内来,晋宁惊骇道:“惊鹊姐姐有他心通么?阿娘才欲唤你,你便入内来!” 秦贤妃似笑非笑道:“倒不知我怎的生得这么个痴儿!还他心通!这个时候,自是你阿爹唤你!” 果见惊鹊身后转出一内侍黄门,躬身行礼,笑道:“贤妃娘娘明睿,确确,圣上使奴婢来请贵主哩。”却是那阳穀的义子,名唤宝柱的。秦贤妃点头道:“惊鹊、鸣蝉,你两个便与你家贵主去一趟罢。” 当下也不耽搁,几人急急赶至四辐殿,却见圣人批阅奏章。晋宁忙嘘声让众人退去,自个悄悄入殿去,候在案侧。不多时,见圣人手下停顿,忙将那茶盏递上前。 圣人这才惊觉,失笑道:“又来作怪。”又道:“今日演武,”晋宁忙笑道:“不知可入得阿爹的眼来?”圣人瞥眼见晋宁面上得意,巴巴儿瞧着自己,点头道:“瞧着倒也齐整。” 晋宁叹道:“罢罢,不怪阿爹不识得他!此是失传的兵阵,今世间,怕是除了我,便只有九焕表兄知其一二了罢。如今得阿爹金言玉口,赞一声‘齐整’,也不枉他再现世来。阿爹只待着到天圣节罢,定叫阿爹赞叹不绝。” 圣人笑道:“天圣节,倒是喜闹些好。”又道:“怎的又牵扯进秦九焕来?” 晋宁点头笑道:“年前九焕表兄不是有书信来?道是侍奉八桶真人到了南疆,寻得几片残简,九焕表兄字也不舍得多识得几个,只好拓来问我。” 圣人摇头道:“秦九焕哪有你道的那般不堪,他中了武举的那篇策略,也是言之有物!”晋宁撇嘴道:“便是中了武状元,也是那样。若不是我,怕他要将那几片简作了柴烧!我已是去信,叫他与我寄来,也省得他不知轻重,暴殄了天物。” 圣人道:“倒自说起大话来!不是还有八桶真人在么?” 晋宁骇笑道:“阿爹!如今八桶真人一心修道,他那法门便是返璞归真,说是要赤条条来,赤条条去!九焕表哥几次讯来,都叫苦不迭,道真人待他,却是连路人也不如,他也只是远远缀在后边!哪里管他?便是肯管,怕那简上篆文认得真人,真人却不认得它罢!” 此些事,圣人倒也知晓,只是晋宁直白说来,叫人啼笑不得,连连摇头,道:“若八桶真人知晓你这番话,便白疼你了。”晋宁道:“八桶真人还怕我扰了他修仙的道心哩。只此些话,虽是实情,阿爹也不必与人说。”见圣人看来,晋宁面露苦色:“八桶真人倒不计较,就是阿娘的掌锋确是难挡。阿爹,不若你劝劝阿娘罢,哪有谁家阿娘拿儿女来练拳脚的?” 圣人摇头道:“让你口中无甚遮拦,吃些苦头也是应该。”便令晋宁退下。 晋宁只得告退。圣人听她训着那惊鹊鸣蝉,渐渐远去,便唤了阳穀:“你亲到仁明宫,与娘娘道一声,晋宁知晓轻重,不必挂心。” 此时,凤仪宫外,大皇子只领了个小侍,匆匆跨入殿去。今日晋宁作了错事,那秦贤妃母女见机得快,太后娘娘才说几句,便望风而逃。倒是赵皇后,走又走不得,只得咬牙勉力,在旁侍奉太后娘娘,又吃了太后娘娘好几句鞭挞。 大皇子心疼母亲才得解禁,又受这委屈。便领了小侍,乘夜赶来。果瞧见母亲孤身孑影,独坐抚猫。 旁边寿带与玉簪皆喜呼道:“大皇子!圣人,大皇子来了!”赵氏回头去看,果见儿子,止带了个小侍,正踏进殿来,不由叱那二人道:“还不住口!要嚷的人尽皆知不是?” 又忙来牵起大皇子,温声道:“牢儿怎的来了?叫你阿爹知晓,定是要责罚的。”大皇子道:“晋宁阿姊作了错事,却又叫娘娘与她背过!孩儿实在放心不下,便过来瞧瞧娘娘。” 赵氏听说,几乎垂下泪来,却又扬笑道:“我儿却是痴了,今日太后娘娘说得却是正理!身为这六宫之主,教导儿女自是分内事。如今晋宁举止失仪,我自然责无旁贷。再一则,太后娘娘训斥几句,也是作儿女的福分,哪里却要你担心来瞧了?” 大皇子犹自忿忿。赵氏见他这般,便牵他入内殿去, 才道:“你若要人敬我,日后只管在圣上、太后娘娘面前尽孝罢。这一来,圣上看你万般样好,我这里,便也有千般样的好。” 大皇子道:“娘娘!你……”赵氏却道:“我儿莫说,只听娘的罢。圣上说得不错,你如今也渐大,断不能再混混沌沌过日。”又回头道:“寿带,玉簪,你两个到门口去,与我看着些。” 见那宫女些默声退去,大皇子不觉惶恐。 赵氏见他小小个头,心头发酸,却还道:“牢儿,才刚娘娘与你说的话,都是从心底捧出来的。娘娘自不会来哄你。” “咱这一家,为天下千万家之首,便也与那千万家不同。别家父母亲长,喜谁爱谁,自是心至情发,无遮无掩。” 见大皇子不觉听住,赵氏又凑近些,轻声道:“然在这家里,却非如此。便如你晋宁阿姊,陛下疼她入心入髓,然若她阿娘不是秦弗过,她阿舅不是秦虎臣,她外祖秦干木不弃家修道,陛下又还能疼她几分?再看你启安阿姊,你也说了,她最是温柔可亲。那般的一个琉璃心肝玉人儿,陛下又何曾正眼来瞧她!” 大皇子已是怔住,赵氏将他搂入怀里,道:“只是,牢儿也莫怪你阿爹,他为祝其之主,稍有动弹,便牵动四方,他怎敢随性?你日后做了……也是要这般。”那大皇子已有些骇住,挣扎着道:“娘娘,牢儿不做可好?牢儿不喜晋宁阿姊,只喜欢启安阿姊!” 赵氏紧捏他两手,咬牙低斥道:“你为祝其皇室嫡长,今后那位置定是你的!只要在那位上,便必得如此!” 见大皇子满面惧色,狠道:“牢儿,若你不做,怕是你活不了,阿娘也活不成。便若……”大皇子已是愣住,问道:“便若甚?”心下又想起另一事:“娘娘,你也活不成么?” 赵氏暗舒口气,点头道:“若是不做,那娘定是活不成。牢儿,不止于此。你非但要做,且需得做好坐稳。你记得,日后,定有那一起子小人,想要你做笼中的花雀、悬丝的傀垒,想要他提一提,你才得动一动,便是不要阿娘活了,你也得照着去作。”大皇子已哭出声,反手搂住赵氏:“娘娘,牢儿不要!”赵氏却不慰他,只道:“那你只管孝敬圣上,莫再让人知你近你,叫人知晓你的线在哪。” 大皇子却是茫然,赵氏暗叹,轻轻摩他肩背,道:“前些日子,娘听见说你奉一幅长春白头与你阿爹,你阿爹并不欢喜罢?” 却是赵氏禁足,大皇子接连求请两次宽赦,圣人都未理睬。待后一次,大皇子请侍讲徐安国作了一幅长春白头,转身便献与圣人。圣人这才允了大皇子来探赵氏。 大皇子忙道:“牢儿是见娘娘被禁……”抬眼见母亲面色,忙道:“然阿爹也让我来探娘娘。”又想起当时圣人目凝冰霜,语便低了去。 赵氏面带厉色,却轻声语道:“你有孝心,你阿爹他喜欢都来不及。只你三番的逆他的意,莫不成你的孝心便只与我一人?!更因另一着,你阿爹只怕更恼火,便是你又是求恳,又是奉画,是要叫人人皆知娘娘便是你的线么?” 见大皇子不解,赵氏又道:“若今后有人对我好,你便也喜他罢?”见大皇子点头,赵氏深吸了口气,又道:“那这般说:今后有人若要你喜,便来谄我!”大皇子顿时愣住,赵氏话语却如骤雨疾风,劈面而来:“若要你怒,便来谤我,若要你孤,便来杀我!”话到此却一惊,而大皇子已怔愣住,喃喃道:“那怎办才好!便是要对你不闻不问么?!” 赵氏听大皇子这话,知他已知晓自家意思,压下心悸,将他紧搂入怀,道:“傻牢儿,你想娘娘,直放在心底便可,娘娘也是知晓。”大皇子笑道:“那便好!娘娘,以后我悄悄对你好。” 赵氏点头道:“牢儿最是聪敏,便是这般。你亦要记得,日后,喜甚怨甚,恨甚憎甚,都莫再让人瞧出。” 见大皇子点头,赵氏却又问出一句话来。 卅文朝建草诏显大才元太师销魂生去意 却说赵氏见大皇子犹自懵懂,只得将一番道理,掰开揉碎,细细讲来。见大皇子点头,赵氏却又问道:“牢儿,你可知长春白头甚意?怎的便想起请那徐舍人作画?你一一与娘娘说来。” 大皇子将要道是自家想起,见母亲面色沉肃,不由将那话咽回肚里,细思起来。此一下,却真起了蹊跷,当下就要嚷开。赵氏那容大皇子如此,一手迅掩了他口,另一手却狠掐他腰上一把。那大皇子“哎哟”一声,伸手捂了痛处,“娘娘”叫着,两眼泪汪的望向赵氏。 赵氏只将大皇子拉近前来,口中斥道:“前才与你道了,甚事放在心底便可——如今可记住了?” 那大皇子见赵氏不来慰他,反倒声色皆厉,泪都吓得回去,只连连点头。见赵氏犹盯着自己,忍着哭道:“娘娘,牢儿记住了!”赵氏这才缓下来,与大皇子细细解说那画的寓意,又唤人去取药油。 此一下,大皇子却是泪颗儿簌簌往下落;赵氏见那肋下细肉青紫一块,暗悔手下得重了,却也不敢露出疼惜,只低了头,亲与他按揉,口中讥诮道:“如今大将军生死不知,倒叫你阿爹愈发重你,也惹起一班儿牛面儿小鬼禁不住蹦跶出来!” 日月疾驰,又是数日。其间,而河西西路秦虎臣、北子关华错皆使人催粮。户部尚书刘瑜却来告苦,道是北地数年贮粮将已告罄。 而大泽四围又增几处大股盗贼。那面山必险峻,岭必盘回,山山岭岭又以深涧激流相隔,内中围一个方圆百里的大泽。寿州的郭驴儿、郭狗儿聚众再起,汀州陈恩贵,灏州曲三命,板藤峡薛鹊儿等,皆借此盘踞。每每官军欲举大攻,又不得长驱;欲要诱之,又匿踪不出,待要归去,又尾后而来。如此几次,官军些已是四面火起,无个抓拿,自家倒伤损了不少人马,再顾及不来。圣人无法,欲要发一诏书,自民间征民夫,吊钱粮。 圣人决出此策,心下也是不悦,神怠身懒的,便令黄门召那知制诰文朝建入殿来。叫人窗下与他设了一案,铺了纸墨。圣人将此事三两语说来,那文朝建也不忖量,笔随心动,纸上龙蛇行来,不到两刻便拟出一道诏。 圣人先是见他行笔毫无硌噔,已去了几分郁气;待阳穀将那书托上前来,圣人见他内中有:“衣食于王土,自有奉圣之责”,不由心怡,赞道:“卿才思泉涌,果不负这‘文’字。”又唤人取来黄麻诏纸,依旧叫文朝建誊了,令个黄门发往外去。也不叫文朝建退下,只与他说话。 岂料不一时,那黄门便回转来道:“徐安国徐舍人道如今民力疲敝,不肯书行。”圣人一愣,才想起本朝律例,这诏行天下,却还有“制词”、“书行”、“书读”三关。若内中有一不过,便是圣人以天子至尊,也难行此诏。先帝在时,亦曾遭过数次。而自圣人登极以来,每每行诏,皆是一呼而四海应。故而圣人也尝自得:“当是朕德在民心,才得如此。这般功绩,未必便比不得先帝罢?” 如今却叫人挡了回来,圣人顿是羞上添恼,蓦想起此人为大皇子所作那幅画,愈加面淡,冷诮道:“徐安国,昭昭恤爱百姓之心,真叫朕汗颜。”转眼瞥见那文朝建幞头硬翅微晃,疑道:“卿可是有异议?!”那文朝建躬身道:“陛下,微臣确有议!乞陛下恕微臣妄言之罪,允微臣畅言!”圣人注目他道:“卿只管道来!朕赦你无罪!” 文朝建道:“微臣敢问,陛下作何汗颜?莫不是道己恤民之心不及徐舍人!?”圣人听他此话,面目顿赤,拍案起身,直指其额,喝道:“文朝建!出此诛心之言!你好胆!” 文朝建“扑通”跪地,叩地有声,然口中仍疾道:“陛下若无此意,何出此言!自来金龙巡于九天之上,掌风雷起止;鸴鸠伏于三尺蒿棘,知蜩雀行径。有谁见金龙降尊与那鸴鸠作比?!” 这一番言语,已是僭越。然圣人听来,却觉有些个意思。文朝建听圣人气息渐稳,又道:“陛下胁下护有万民,于掌上观彻天下。目之所及,心之所谋,岂只在一局一地?今陛下聚万民之力,驱除北胡,引民生息,乃是真真恤民之举!陛下若何倒自诽起来?”说罢便叩在金砖上,再不起身。 此话虽是言到圣人心底,却哪能叫圣怒就这般消了。久之,金砖沁寒,引得文朝建额角一阵阵晕疼时,才听圣人冷道:“怪道卿要先请恕罪,果是一番妄言呓语。朕已有言在先,此一次便罢。起身罢!” 待文朝建告退之时,圣人却道:“卿其心忠良,其行方正,可为朕教引大皇子。你明日起,便与大皇子讲书经罢。” 二日,徐安国正写辞表,便接得一旨。却是圣人令其为“巡察舍人”,出巡北地三路。那徐安国一愣,本朝有那“巡察御史”、“观察使”职司,却不曾听有甚“巡察舍人。”转念再想,定是昨日不肯书行,封还了诏书,惹圣人生恚,故而予了他这不伦不类之职,作那责罚。且怕也有辱人的意思。 果不其然,那传旨的黄门道:“陛下有言‘徐舍人拔于寒门,最解小民私意,徐舍人此去,行遍三路,当为朕体察民情。’” 然若借此能使得民生民声,上达天听,便是折辱,又有甚可在意?当下徐安国也不啰唣,跪地接旨。再后一日,收捡出个包裹,别了妻小,握起根包铁木杖,领了个小厮儿,这般便往北地而去。 待得朝中知晓此事,一众御史齐来进谏,那颜轸更是当廷谏道:“从古圣帝明王,未曾见因臣下尊法守度而降罪。”圣人驳道:“朕并未降罪。” 然此次,众臣皆是不依不休。圣人只得另拟一旨,令徐安国为观察使,巡北地三路,调一队拱卫军随尾去追徐安国。又将昨日行旨的宣词、书行的舍人、书读的给事中皆罚了一遍,便是昨日班直的左仆射也被罚俸。这般来,才将群情洩去。 朝后,圣人四辐殿中阅奏审事。不一时翻出本奏章来,却是御史梁余墨弹劾那元嵩。道他避害,如今国事繁难,正是齐心聚力之时,却借家事,龟缩内院,恇怯不出;又道他悖伦,幼承恩师收在膝下教养,然明知北地战乱,仍任恩师耄耋老母自行南下,至其惨丧途中,其举类如禽兽。 两事圣人皆知,可谓为前因后果。只这梁余墨将其颠倒添拆来说,却是用心极恶。当下一把将那奏章拂落在地,怒道:“奸险小人,我若不知此事,都要叫你欺了去!如此叵测居心,朝中怎得太平!”起身便唤阳穀,亲自领了拱卫军去拿那梁余墨问罪。 阳穀劝道:“圣上,梁余墨乃是御史。”却是祝其御史,自来便不因言获罪。圣人也知此例,心下恼怒之极,喝道:“此獠颠倒皂白,混淆君听,也要叫我容他不成?!”见阳穀默然,圣人当下震袖而去。阳穀瞥见圣人眼红筋胀,气得口唇都哆嗦起来,亦是焦心,一面唤人先入内宫,知会各殿贵人,熬些宁神静心的羹汤候着,一面紧随其后去了。 孰料次日五更,阳穀正服侍圣人,将待早朝。那宝柱仓皇而来,阳穀顿觉不妙,才出殿来,那宝柱便近前贴耳,道:“昨日四辐殿中班直的一个小黄门不见了踪影。”阳穀听得此话,惊出魂来,一面令人四下再寻那小黄门,一面入殿禀了此事。 此一刻,阳穀心下已有些猜测,待他亲到那留中不发的一堆奏折中翻检一遍,不见那本奏折时,已是遍体生寒,哪还敢再迟疑,返身便扑伏地上,叩首请罪。 此时神京取水巷内,一处花木掩映的院落,灯火通明;院侧一间小小的厨房内,厨娘犹自修治着好大一条水蛇,只见着她也不用甚具器,手腕翻转间,扯皮抠胆,顺手便将那枚墨绿的蛇胆扔入口中。就听身后一女声道:“乌娘子,又吞那物什!今日莫与我来说话!” 那乌娘子忙回身来赔笑道:“宣娘莫恼,这夜熬得深,虚火升腾,用这凉丹压压正好。”说话间一股腥气便冲面扑来。那宣娘十三四的年纪,早已渴睡,听乌娘子这番话,侧头掩了口鼻,憎道:“也真是!你快些整治罢,那边等着配酒哩!”乌娘子奇道:“郎君与那客人就这般好?倒比与娘子还有话些。” 宣娘叫她说得恼怒,叱道:“话恁多!当心哪天便成了哑子!”心内却也恼恨那个恶客。娘子日盼月盼,好容易盼得郎君来一次,谁料却带着这么个遮头避脸的,倒把娘子撇到一旁。 一刻,乌娘子将那蛇羹烀好,装了两盅,宣娘低声啐道:“倒喝不死那贼厮!”却还是小心端了,望屋内行去,口中道:“娘子,蛇羹好了。”连说了两遍,也不见娘子来接。心下犹疑,待欲入内,却听娘子在内隐隐**。 宣娘已知人事,当下面色红透,又想:“莫不是那恶客终识趣,自去了?”回头望外去看,果见院门虚掩。啐了一口,嗅那蛇羹清甜,端回厨下,与乌娘子一人一盅用了,自去歇息。 再睁眼来,宣娘听乌娘子在外压声唤她,恼道:“叫甚叫,扰得人不得好眠。”那乌娘子在外道:“宣娘子,莫再贪睡哩。我这边那洗面汤都烧了七八沸,怎的还不起身?” 这一话,扎得宣娘哪还躺得住,急燎火烧的穿衣捋发,赶往正屋上来。连唤了数声,内里却无甚声响。眼见着日过檐头,宣娘与那乌娘子终觉不妙,忙叫上那守门的苍头,一齐推门入屋来。 泰始八年季春乙酉,神京御花园内一小黄门失足掉入斜飞亭下池里,捞起来时,早已丧命;外廷御史梁余墨与其外室,一同饮鸠殉情。然比起当日朝堂上所生的一件事,此些皆是末事。那一件事,不到晚间,便传遍了神京上下。 当日大朝,门下省司官会同礼部,覆本御史梁余墨弹劾祝其太师、右仆射判中书省事元嵩的奏折。却是前一日,门下侍郎陆建南,见那一叠待覆的奏折,有此一本,暗自揣测:“圣人虽未作批复,却也未留中,显见是要将此事化大了。”又因内中情涉人伦五常,便纠了礼部酌议。 圣人怒勃却难发,然此事差错生在宫闱,哪能将原委说开?只得冷道:“此事朕已知,当宣太师入朝自辩。”即立指殿中班直的个小黄门,走这一趟差。 那小黄门初作此事,不知内里关窍,到元府便将此事一二的说来。元嵩自来爱惜羽毛,心思又沉,病体又未痊愈,听闻这话,当下如重锤捶胸,又如身堕深潭,“哇”的一下,就呕出一口血来,面如金纸,双目紧闭,就软倒地去。 惊得一旁众仆扑上前来救,当下又有的哭、又有的嚷。那小黄门哪见过如此阵势,只当元嵩气绝,惊得一路奔回朝堂,急急报讯:“那元太师听闻要上殿来,便吓死了!” 待元嵩醒转,已近日暮。常侍阳穀、御史大夫颜轸皆守在屋外,听内里声响,前后入屋来。阳穀上下打量一眼,喜道:“太师醒来,陛下也放得点心了。太师好生养着,陛下还在等着消息哩。”便告辞而去。 颜轸见人去远,才斥道:“年纪越有,气性倒越发的大。此一次,你定是受了人的笼拢。还是先寻回你那逃奴罢!”元嵩挣扎道:“他说的却是不错。”再说,见元嵩终不言语。喟叹着出去,交待管家数句,便自离去。 然才回府不久,便听仆役来报,太师往宫内去了。颜轸听闻,忙驾车随后而去。然到宫门,那边羽林侍卫道太师已出宫去,颜轸只得再赶往元府。 才到元府那一巷口,便见元嵩恰要下车。 颜轸远远便喝道:“维岳!”元嵩见是颜轸,伸手道:“成方兄,扶愚弟一把。”颜轸几步上前,忙伸手撑了,又见他越发僝僽,急道:“圣人怎的说道?”元嵩顿了顿,道:“成方兄,回去再说此事。”颜轸急道:“此地有甚不可说?”见元嵩不言,自顾往府内行去,忙掐住他臂膊,叱道:“元维岳!” 元嵩见他模样,反倒笑起:“莫急,莫急,待回去,自会与你说道。” 颜轸叱道:“莫耍你那老脾气,又来三转四停!”恰听“呀——”的一声厉叫。众人皆吃了一吓,抬头四看。却见前庭檐外,一株数丈高老黄桷树,那横生枝头上,停驻一只老鸹,亦正侧头来看众人。那管家在旁瞧见,才要上前驱他,那老鸹便振了双翅,飞往远处。 当下众人哑然。良久,元嵩低吟道:“帷幄干戈皆抛去,枝头暮鸦劝我归。”。 卅一无心插柳贵主借荫穷鼠啮狸将军设陷 却说颜轸正质问元嵩,就听一声鸦啼,却是院中黄桷树上停了一只老鸹,见众人看来,便展翅飞远。 良久,元嵩低吟道:“帷幄干戈皆抛去,枝头暮鸦劝我归。”颜轸闻元嵩这话,竟有去职的意思,惊疑下才要再问,就被元嵩压了手,勉强笑道:“成方兄,先入内罢。” 颜轸这才注意,巷口早围了不少人,指点着这边窃语。又见那巷口,来一行人,当先骑着黄彪高马的,便是那崔太尉。那崔太尉似知他二人窘色,勒缰驻马,侧头与随行仆役说话。颜轸当下夹起元嵩臂膊,便往内行去。 待暮色渐浓,京中各个耍闹去处依次亮起灯火,贩夫贩妇、官贾兵客些,走动游看,也渐渐闹热起来。却见着本是早起才见的报贩,皆扬着小报叫卖。几句言语下来,才知竟是《神京朝报》,加出一刊,专道梁余墨弹劾元嵩之事,只需一个铜角,便可购得。 当下,便络绎有人掏钱买来,就着灯火,细细来看。只见其上先述事端,连元嵩口占的那两句诗亦录在内;后撰评意,皆是对此事看法见解。又见那报贩子些,胸前挂一布袋,袋上钉一字条,上书道:“若有高见,可撰录投于敝报,我等肃手恭候!” 当夜京中,无分贵贱贫富,人人有言,上下皆沸。未过半个时辰,便有人往那袋中投放字条。至后,竟有活络的经纪,当街铺开纸墨,与人方便,也得些活用钱。 次日一早,元嵩上表自请去职。圣人哪里肯这般松手,当即便将那奏表投于笔洗中,与阳穀道:“我看太师被气得糊涂,这无道理的事也做出来!此事断无可能!”阳穀却默然将那奏表捡出,置于留中的匣中。圣人瞟见,再不言语。 哪知当日朝报,这元嵩上表之事便被述了出来,仍是后缀评议,其半摘录前晚人所回评议,另半却议今日之事。内中有一议道:“若太师去职,试看今日,谁举臂欢腾称庆?谁坐获渔人之利?”此问一出,群情愈发汹涌。不过个多时辰,那报贩些胸前布袋,便鼓鼓囊囊塞满书札字条。 而昨日所回字条,还多是当街之人信口而言,今日却有不少士子官员,本就此事心有疑虑,也生了趣味,细细思量起来。 内中更有一个破落户,诨名唤作“长嘴火鸹”。这人本是个秀才,也有些捷才敏思,却是个但开口与人言语,便要撕皮露肉、揭人波罗盖的,故而惹得人人厌他,又因他父祖擅作火鸦,便与他这诨名,取个打开便喷火,不注意便伤人的意思。 今这“长嘴火鸦”也见这几问,即立铺纸舔墨,洒洒洋洋,三五百字,笔不停辍,文不加点,一挥而就。封成书札,投在了报贩颈上布袋中去。 至暮色四合,夜市开张,人人翘首,却不见那报贩些来。人些涌到朝报馆外打探,见馆门紧闭,不见一人进出,皆惊得张口结舌,只当朝报馆犯了哪路真仙忌讳,已被戴上了“金箍咒”,被收了去。哪还敢在此停留,各个暗悄默声,潜返退去。只此一来,愈叫人生疑:这内中不能见处,定有傀异。 确是,此一时,朝报馆的主人,晋宁贵主,被禁在四辐殿内,听着圣人训斥,偶尔听她一两声辩解,换得圣人高声呵斥。那新来的一批宫人,齐齐扑伏在地,早骇得抖索成一团——前日换去的那近百个宫人侍卫,怕是性急些的都轮回去了,叫人如何不惊不惧? 不一会,那晋宁贵主道:“你些都外面候着去!”那宫人些急急自地上爬起,强撑着出殿来。阳穀却立在殿门旁,并未走远。这般情形哪有甚凶险,圣人心内怕是欢喜更多罢。如今作怒色,也不过是晋宁贵主此次作的太过,圣人要叫她生惕心罢了。 果不其然,圣人斥声刚歇,晋宁贵主便扒拉圣人衣袖,踮脚凑近圣人耳边,咕咕唧唧。阳穀隐约听得只言片词:“喉舌听用……此事关节……”而圣人微侧了头,叫晋宁贵主不那么费力踮脚。 不多时,圣人微微颔首,晋宁贵主便欢呼一声,却又即刻收住,端肃行了一礼,清声道:“如此,晋宁便告退了。待此事了,晋宁与阿爹个交待,定让阿爹满意。”说罢,也不等圣人回话,几步跨出殿来,朝阳穀胡乱点点头,招呼起她那惊鹊、鸣蝉哼哈二将:“快!快!再慢些便要迟了!”便疾步离去。 阳穀再瞥那宫人些畏缩模样,暗叹口气,这一批宫人,规矩果未教好。又再想起前日那一着,便是他,也折进宝珠、宝林两个义子,罚了一年的俸钱。想到此,阳穀不由嘴角一抖,某些人,料不到竟被圣人斩断那伸得过长的手腕,只怕更加肉痛罢? 正胡乱想间,听得圣人唤道:“阳穀,与我沏盏茶来。”阳穀忙应声入内,见圣人案后坐下,看手中那一张小报。便是晋宁贵主才刚奉与圣人那一张。这晋宁贵主,实是能招惹事端! 今日一早,他接到朝报一份。见那上面竟有元太师上奏一事时,前日那亡魂大冒的感觉一瞬回身:若此事再是四辐殿所洩,今日他与这四辐殿新换的百数宫人,便可以死续生,超脱凡尘去了。 待再字句揣摩,见那刊内并无一字一意涉关圣人,这才放下心来,报与圣人知晓。 圣人见那朝报,哪还不知此是晋宁手脚。当初便是晋宁与他建言,邸报之外,当再设小报,收录时新趣异之事,“喜新而好奇,乃是人之常情。教引得当,也可有宣化功用。”当时圣人只当此是晋宁琢磨出的生钱之道,未曾多想,便叫她自作此事去。那曾料得,有了今日? 阳穀端茶近身,见圣人手中捏得一张小报,却未在看,而是作愣。忙上前低声唤道:“陛下。”眼角微光瞥过朝报,已见那上面一行朱字“亲痛仇快……孰知内中无有北胡机心所在?”心中一颤,忙咽口唾沫,自圣人面上一掠而过,微提了声音,再唤道:“陛下!”圣人回神,扬那小报,似笑非笑道:“你说,这薄薄一页纸,怎的便能拨弄人心?” 不说阳穀心潮如何翻涌,只说此时,那北子关守将李汉忠,已是觉着,自己快作下心病来。自华错一行驻守北子关,那华钦又随之回来,每每见他,不是似笑非笑,便是若有所思,搅得他心劳意攘,几次手扶在那刀把上,皆是硬挪开来。到得今日,却是再忍那灾星不住。 这李汉忠军中多年,自有一班心腹人,这夜招聚道:“这华钦定是知晓了我军中之事,多日来却是不问不提,只叫我煎熬着。这事三关皆有,单拿我一个,恁地可恶!今日招众位兄弟,便是想个谋策来,好将这桩悬心事了结,也叫大伙儿有些安生日子过!” 内中便有个名唤左恭儿的副将,道:“如何叫将军这般烦忧?那华钦便是个酸丁,待着哪一日,他出营去,使两个兄弟,便结果了他。岂不百事大安?”李汉忠怒道:“这华钦终日不得出营,便是出营,也是军士随行,怎的了结他?!待他掀了我等的底,拔了我等根脚,都候不到那一日!” 当下众人纷纷咬舌,屏气苦思。半晌,还是那左恭儿道:“将军所言有理。不若诱他出营,便是杀他不成,也可告他妄自出营之罪。那华错不是自诩军纪晏明么?如此倒要看他是否真的名副其实!”另一准备将觑着左恭儿道:“那华钦刁滑似鬼,倒不知左副将如何诱他?”左恭儿笑道:“近来关下不是来了个甚元太师家的大衙内,倒与这华钦相熟,数次使人来营前,皆是来寻这华钦。却是正好用元大衙内的名来用用?” 帐内正言语,就听外间有卒儿禀道:“将军,那华钦自个儿出营去了!”这一声,引得李汉忠几个,大喜过望,将那卒儿揪入帐内细问。那卒儿道:“华文书确是在马厩顺了匹马,去了。”李汉忠大喜之下,当下便要领人出营拿他。 那左恭儿忙上前阻道:“将军,他这般情形出门,定有包藏之事。若将军此时出营,却不能杀他,至多不过将他带回营来;不若使人随他去,看他作何事,再作打算。”见李汉忠面色犹豫,又道:“左不过那华钦私自出营,总免不了那二十脊杖去,若他再有甚阴私,握在将军手里,却不更妙!”李汉忠闻之,狞道:“甚妙!叫我知晓他的阴私,拿不死他!” 果使了两人,跟在后面,却又见华钦返了回来。李汉忠心中恼怒,那左恭儿又道:“华钦私自出营,怕是不知这军中律例?不若我等与他提醒?”李汉忠顿悟,道:“你果醒事!”左恭儿笑道:“不敢当将军赞,实是那华钦可恶,惹人心恨罢了。” 李汉忠便径去寻那华钦,假作出个痛惜,道:“华文书!你自来做事那般谨慎,怎的今日却糊涂起来,你莫不知,这私自出营,轻则责二十脊杖,重则斩首?”华钦道:“此在下入营多日,早已熟知,却不敢再劳将军指点。”如此缠七杂八说得几个来回,那李汉忠作色道:“莫要再遮三瞒四!华钦,你才刚作甚好事,还不说来!” 华钦异道:“李将军何出此言?无根无由,倒叫人不知说甚!”李汉忠终忍不住,拍案道:“莫道我不知你!你才刚私出了营去!”华钦笑道:“将军莫要胡言,若我出营,凭将军公心,怎不去出首告我?”李汉忠即怒且急,恨道:“好!好你个奸猾人!”华钦笑道:“这句赞好,我自当收下。” 李汉忠心虽狠辣,然也知晓,若两下撕开面皮,却是自家要亏,无奈之下,只得又来软语道:“华文书初至这关上,也不知这守关的苦楚。酷暑三伏,严冬九九,皆在这关上驻着。每年来的钱粮衣物,都经了三盘六剥,腾剩来的,便是我,虽作一关主将,一年中亦有几月吞糠咽菜……”他这边一径说,那华钦便一径作惋痛之色,口中啧赞不停,却连句落地话都无有。又将李汉忠火气拱起,怒道:“好个铁心肝的石人儿!莫道某整治不得你!” 左恭儿随后听他两人言语,孰料几个照面下来,自家将军便无话可对,忙在旁道:“华文书莫要见怪,李将军自来豪直……”华钦奇道:“你又是何人?”那左恭儿一噎,面上作笑,待要再说,那李汉忠已是气急,怒道:“左副将!莫要再说,我今日便去都统制面前出首他,这私自出营,便是他为都统制亲弟,却也避不开那二十脊杖去!” 左恭儿急道:“将军莫急,真出事来,不是好耍,华文书最是知情达理,未必不体谅我等的苦楚。”华钦笑道:“左副将所说极是。我自不是那般不近情理之人。只你们究竟何事,竟让我这般摸不着的头脑?”左恭儿只得道:“便是争食之事。” 怎的左恭儿却是松口?却是这左恭儿见华钦几句回话,却有了些想头,一是猜这华钦怕不是也想来分羹罢?如若不然,他怎的不告知华错?二来却是,那华钦既能死不承认,怎的他与李汉忠二人在此,怎的便不能有样学样? 当下,再不惧他,只与李汉忠连连使眼色,听华钦又道:“甚事?”愈加确定这华钦便是要将此事坐实,才好来说后话,便道:“便是那兵士与骡马争食之事!” 华钦讶道:“竟实真有此事?”李汉忠见他如此作态,挣扎要上前,左恭儿忙横身来拦,回头与华钦道:“实有!实有!” 华钦笑道:“真是个趣人儿。”又笑着说出一句话来。 卅二华四郎逞计生祸元奉嘉积郁成疾 却说左恭儿暗下思量,当华钦也欲来分羹,又自觉当下只他几个在内,若要反口,那华钦怎能辩驳得过他几人,便与李汉忠连连作眼色,回头与华钦道:“实有!实有!” 华钦轻笑道:“真是个趣人儿。”这话真真轻狂,将个李汉忠激得戾起,此时他两眼只锁住那华钦,凶光烁烁:这厮擅使笑里刀、绵里针,实是个招杀的厌人!左恭儿这呆傻屌,哪里还用与他言语,一攮两洞才是他归宿!这般计较着,即立“呛”的一声,拔那雪亮缳首刀,直指华钦,冷道:“华钦!你个小小文书,不过借华错之势,便三番来与老爷我为难!真道老爷身后无人,只凭你拿捏么?却是拨错你那算盘珠!” 左恭儿不意李汉忠突然发难,吃了一吓,只他原先就有心将华钦除去,当下见李汉忠这般,即刻作了决断,闪身便站到帐门口,侧耳去听外间动静。 华钦似也吃了一吓,往后仰了仰,厉声道:“将军,这是要杀在下灭口?!”李汉忠挺刀缓步上前,冷笑道:“是又怎样?”华钦不由再退两步,道:“将军如此着紧,不止是贪墨军饷,克扣粮草罢?”李汉忠见他后退,当他生惧,愈加畅意,起了戏弄心思,砸唇道:“是又怎样?” 岂料华钦却又漫然道:“莫不是将军,”便盯了李汉忠叱道:“盗卖了平曜仓?!”李汉忠听这话,那面上嬉色顿成森然,狞道:“是又怎样!”话间手中刀已挥起,带起风声,便劈了过去。 哪知华钦闪身让过,也拔出腰间双峰剑,冲外间叫道:“我说如何?都统制你只不信罢!” 李汉忠听这话,当下窒了口气,腔子那颗心,“隆隆”响如鼓擂。勉强回身,却见帐帘已被扯下,那华错与监军武大屏,不知何时,已立在帐门。而旁左恭儿,跪伏在地,正瑟瑟作抖。 然这李汉忠也算急智,失态不过一瞬,便跪伏在地,道:“都统制做主!华钦欺人太过,末将激愤之下,才逞这失心的口舌!” 华错才要言语,华钦已冷笑道:“失不失心,待霍将军掀了你那营帐便知!”见华错冷眼看来,才讪讪住口。然这李汉忠却果有些见不得人的物什留在帐内。当下心中道:“今日休也!”他又不肯束手就擒,便奋那求命之勇,作起狗急之跳,飞身便往华错扑去。 眼见将要拿住华错,李汉忠不由心下狂喜:但这老贼在手,便有五成活命机会!孰料人在半空,听帐篷“嗤嗤”声响,就有几杆长矛透帐刺来。再往前数寸,便是穿体而过的下场。 霎时之间,李汉忠大喝一声,半空硬生拧腰挥刀,横劈那几只矛尖,人才落地,便脚下借力,一蹬倒身,被逼入帐深处。此时他强抑起伏的胸腔,只死死瞪着帐门。那里长矛丛丛,华错身着亮甲,背光而立,若柄寒刀,截断他的生路。 李汉忠再四酌量,终暗恨道:“若被拿住,便是死路一条。只若舍了华钦,却再不能!勿论九泉还是地府,皆要他与老爷同归!”当下便往华钦那方腾起,双手握刀,压顶劈去。 华钦见他汹汹而来,忙提剑来迎。却听华错含怒喝叱,华钦不及细思,那剑已磕在李汉忠刀上,只觉有千钧之力,当下踉跄后退,手中长剑已“呛啷”脆响,断为两截。眼见刀锋逼近,亦能见李汉忠那黝黑眼瞳,内蕴将华钦一劈两段癫狂。 华钦终觉恐慌,却再避不及。这生死关头,只见那李汉忠张口惨嚎,一股血箭便喷到华钦头肩,华钦侧身滚开,而那李汉忠已狠狠掼落,破帐而出。 却是华错见李汉忠扑向华钦,脚尖一勾,已将一只矛尖颠在手里,当下侧身聚力,将其掷出,正中那李汉忠后心。 众将士再围聚拢来,灯火映照下,见李汉忠七窍血涌,抽搐数下,便丧了命去。 而那左恭儿已是面色如土,俯伏在地,口中只说“不干我事,皆是李汉忠所为!”华钦地上爬起,正自理冠带,听此,冷道:“成者称王,败者为寇,这李汉忠也算得个干脆人!只左恭儿,你敢说你半点不知么?!”那左恭儿左右瞥来,见华钦面带嘲色,而华错脸色愈加阴沉,忙伏地磕头:“都统制!末将有罪!只末将皆是听令于李汉忠!不敢不听呀!” 华钦嗤道:“这倒也是有的。”左恭儿连连道:“华文书果真明理!便是如此,便是如此!” 华错已冷冷看向他二人,极是不耐,喝令左右:“将他俩绑了!” 不说左恭儿,却是华钦当自家听错,见军士上前来倒剪他双手,才知华错所言非虚,才要说话,华错已喝道:“将他口塞上!”立时身边军士将一截木棍,横在华钦口前,华钦也恼起来,开口叫:“二哥!”那军士已将木棍横在他口中,叫他衔了个满口,“唔唔呀呀”再说不出话来。 却说今日这事,乃是华钦谋画。只他向来自负智高,竟是临事才传讯与华错。华错当下怒生,自来营中之事,一着不慎,便酿大祸的还少了么!然事已临头,也只能尽力补救。当下传令各帐:“凡擅自出帐者,斩杀无赦!”又令营内大举灯火,追索李汉忠的那心腹人些。 然那边帐中事起,早有军士瞧见,忙去告知李汉忠的心腹人。内中有一准备将,名唤钟友宝的,翻身躲进马厩,藏在一堆草料内。这钟友宝侧耳听外间声响,想道:再多一刻,这马厩也藏身不住。需得用点心思,逃出营去;但得出营,如今天下大乱,何处去不得?到时便是鱼海鸟天,任自遨游了。 这钟友宝再看左右,心下生出一计,却是在马厩中放起火来。牲畜本就惧火,当下全都惊起来,窜出马厩,“哕哕”嘶叫,满营乱窜。而马厩中,那火借风势,风凭火威,不多时便烈烈熊熊,焰头腾上半空。 霎时营中军士便如受惊的蝼蚁,哪还顾得甚军令,一齐抢出帐来,如决河了一般,瞬间淹没了军营。这一番混乱,果叫钟友宝寻得机隙,偷出营去。待他一气逃至关下,却不知往那方去。思量片刻,选定了一方,便奔去了。 俗语有道“风起于萍末,浪起于微澜”,所说便是今日这钟友宝所作之事罢,谁料得他这一烧一去,要引出日后那番变故来。 关下。元奉嘉柱杖,立在一处院中,凝望关上,那方腾起烟火,又有喧啸传来,也不知生了何事。想起翟先生与武陵还在关上,而这院中,除去自己与一镜,余皆为病弱,若是北肃来袭,却逃也逃不得去,叫人实在难安。 忽身后屋内传来一阵呼噜鼻哨,出而悠扬,收则宛转,元奉嘉不由哑然;不用说,此定是一镜,正在酣眠。 数日前,元奉嘉几个到了此处,一镜早候了几日,且已寻得曾祖母一行。待他知晓,那檐下棺木里,敛放着他曾祖母;而他阿娘,生死未定,幼弟也变得痴傻。哪还说得出甚话?只觉脑内“轰轰”作响,胸内叫甚搅了几搅,痛得也叫不出声来,只抱着那棺木“咚咚”磕撞。 幸那一镜当下扯了他喝道:“大郎,莫再磕哩!若你磕坏了,带不得你些回京,叫小的怎与阿郎交待!” 元奉嘉脑中昏沉,哪里听得进话,只是一镜绞住他领口,挣脱不开罢。一镜又咬牙急道:“大郎磕坏了,小的单枪匹马,却照料不得这多人家去!”众人听得哑然,才知这一镜竟是个只一根心弦的卤货,怕是只记得来时家主交待。 也不知是那句话触动了元奉嘉心思,这才叫他嚎啕出来。事后,武陵偷与元奉嘉道:“那会师父都捏出了两根银针,就怕你那口气发放不出,疯癫了去!” 想到此,元奉嘉长声轻叹,就听屋门吱呀打开,曾祖母的老仆甘棠道:“大郎,早些歇息罢。”而屋内鼾声一顿,元奉嘉知一镜已醒来。便道:“棠伯,你先自歇息去罢。我再站一刻。” 次日一早,黄大夫来诊,见元奉嘉面上青中透黑,口唇焦干,眼中红筋交织,道:“大郎!昨晚又未歇息?” 元奉嘉微微点头,又道:“烦请世伯,先探家母病症罢。”这黄大夫,便是那黄小御医的祖父,与元嵩相识。元奉嘉初见他时,只觉着此人松形鹤姿,如谪尘仙家。孰料他瞧见翟先生,就发起颠来,又哭又笑,又拜又祷,尔后扯了翟先生不放,喳喳呶呶的诉个不停。 黄大夫这猛恶来势,叫众人瞧得怔愣。而翟先生也不意在此竟遇着黄大夫,再避已迟。无奈,只得捏破袖中一个胆儿瓶,迷他昏睡,这才得脱身。 黄大夫再瞥他两眼,也未多言,只随元奉嘉入内,先诊了元奉嘉的阿娘荀娘子,再诊元奉嘉的幼弟元献嘉。 老仆甘棠在外候着,见黄大夫诊毕出来,两眼巴巴,望着他二人。黄大夫道:“已有些起色,好好将养着罢。”甘棠将起袖角擦泪,道:“咱家夫人刚强,多少大男八汉都比不得她。怎的这多天来,就不肯醒来?”黄医士道:“要醒,也就这一两日罢。” 元奉嘉心神稍缓,才要问幼弟元奉嘉的情形,就觉眼前一眩,忙伸手扶了案几。黄大夫已道:“棠老哥!端半盏温茶来!”又与元奉嘉道:“大郎,你先倚那榻上罢。” 元奉嘉知晓是才刚自己模样,落在他眼内,强笑道:“也不过一夜未歇,哪到如此地步。”黄大夫再瞥他一眼,道:“倚着罢!不若我唤那一镜来?” 元奉嘉讪讪道:“不用如此。”果自去了靴,坐在榻上。又见黄大夫自袖中摸出拇指大小的薄胎瓶儿,忙道:“世伯,有甚事你只管说罢,你这般摆布,叫小子心慌!” 甘棠已端了茶入内来,那黄大夫就着甘棠手里,翘起小指,小心挑出一指甲儿药粉,抖落茶内,再将那茶端与元奉嘉,嘻嘻笑道:“有甚慌的?喝了罢,此是得了先生指点,改制得的好药。有个好名儿哩,名曰‘解忧’。” 甘棠也早见着元奉嘉憔悴模样,此时听黄大夫的话,哪有不愿,忙道:“大郎,你听黄大夫这回罢,若你再倒了,却要留夫人小郎在此叫天不应叫地不灵的么?”到此,已声哽色黯。元奉嘉苦笑道:“棠伯不必着紧,也不过是一晚没歇罢了。”便端起茶盏,饮了一口。 黄大夫忙道:“棠老哥,你扶着盏些。”又与元奉嘉道:“都尽了罢。”说话间元奉嘉再饮了口,见甘棠伸手来,才要道:“哪用得着。”就觉浑身酥软,顿时拿不住那盏儿,当下便将余剩的药汁都洒在衣襟,盏儿也骨碌滚下地。再看人,也“咚”的一声,倒在榻上。 这突来情形,骇得甘棠老脸青白,支着那两只要扶盏儿的手,不晓得作甚说甚。倒是黄医士啧啧道:“这还是使多了么?这般厉害,怪道先生能平了昨夜那乱!” 又与甘棠道:“你家大郎郁结难解,怕已成疾。如今莫吵着他,先让他睡至明日再说罢!” 甘棠听得这话,又惊又怕,忙又去看元奉嘉,果见他面上并不祥宁,吸吐细弱,手脚微挛,才要再问黄大夫。就听有人入院来,朗声道:“黄大夫,都统制有令,请速归营。” 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