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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门脸·六十年代的一幅都市风俗画》
第一章
“你这双鞋三十七号,我穿着屈脚。”桃儿招呼她姐。瓜儿把裤儿袄儿早拾掇全可了,见桃儿还躲在黢黑的暗楼儿上磨蹭,就一边拿个短齿儿的拢子梳头,一边嚷嚷她:“哎呀,你个烧包丫头子,怎么神头鬼脸地猫到暗楼儿上去了?”桃儿努努三瓣嘴儿,嘀咕一句:“人家不是怕姐夫瞧见嘛!”
“嗨,五个趾头的脚丫子有什么看头。”
——你一个寻了人家的过季黄瓜,当然不怕人看了,我还是没出门子的黄花闺女呢,散了德行,三片嘴,两片舌,传出去,谁还娶我?桃儿想,却没敢说出口,瓜儿好歹是她姐,伤了她,谁给自个儿熬黄花鱼去?况且她姐又那么疼她,小时候出疹子,要不是她姐背她上医院,她非得烧出毛病来不可,所以,跟谁犯三青子,也不能跟她姐犯。
“得,姑奶奶,我这还有一双偏带儿,没上过脚的。”
“嘿,不肥不瘦,正好。”
桃儿把自个儿那双鞋掖铺底下了,那鞋,早该打掌儿了,一直忙忙叨叨没顾上。不过,她姐的这双新鞋更配她身上的这件小马甲。二十岁的她,正是打扮的好时候,腰身苗条、皮肤光滑,一笑起来,脆沙瓤儿,杀口甜。
出门,桃儿才发现,她的自行车叫人把气撒了。
赶紧叫姐夫拿气管子搋几下。
“麻利点儿,二姨顶爱挑眼儿啦。”瓜儿一个劲催。
“你说,二姨干吗非叫咱们娘仨去给他们孩子洗三?”桃儿骗腿儿上车,蹬两下,才驮上她姐。
“二姨跟咱家不见外呗,尤其是跟我,亲不够。”
我那傻啦呱唧的姐姐,桃儿想——姐几个,都请到了,就没请你,要不是我起哄架秧子,你就只能站马路边儿晒太阳了。
人家怕瓜儿矬老婆高声儿,吓着月科儿孩子。
幸亏桃儿家有四个闺女,今个才够支派,俩跟爸爸去给六爷圆坟儿,六爷是在过六十大寿时死的,说是预备席面累着了。桃儿姐俩跟她妈妈去二姨家给小三儿洗三。
桃儿她爸爸总说:“我们老秦家上辈子准是积了德、行了善,老天才赏了我这么可心的四千金。”
“你也不怕闪了舌头。”桃儿妈妈说,她总惦记生小子。
这话伤众,几个闺女俩多月没招呼她。
还是她上赶着给几个闺女一人缝一件小褂,才消停。
过竹竿巷时,瓜儿赶紧从后倚架上跳下来,这一箍节是石板路,颠蹬屁股。姐俩推着车,随便叨咕着闲白儿,好在再有半个路口,就终点了。
“四舅母早先不是给人接过生吗,为嘛吉祥姥姥不叫她当,偏叫咱妈?”桃儿问。
“还不是二姨眼气人家的小子多,闺女少,四舅母也不是善茬儿,老在二姨跟前吹她的仨儿子怎么怎么乖,俩闺女怎么怎么巧,这回,二姨成心给她上眼药,就不招呼她,让她吃吃味儿。”
其实,二姨跟他们也不过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99lib. 二姨的娘家跟桃儿妈妈的娘家都在枣强县,离着有九里地。
“我问你,夜个你三姐是不是又跟把势溜马路去了?有人在仓门口瞧见他们了,回来跟我学舌。”突然瓜儿深沉起来。
“哎呀,你瞅我这条裤子,才过两水就潲色儿了。”桃儿净意不掸她的话茬儿。
“你就包庇她吧,早晚生出事来,你后悔都来不及了。”
“生什么事,人家是单位有封信,三姐捎带脚转交他。”
“前个下班呢,是谁拿自行车把她驮回家的?”
“三姐崴脚了,车间主任给把势派的活儿。”
“这是苦肉计,我年轻那会儿也使过,骗谁呢!”瓜儿气不忿地说,“我再问你,大前个三姐是不是一早就出去了,跟把势在板桥胡同口一块儿吃老豆腐?”
“那是碰巧。”桃儿说。三姐梨儿是个闷嘴葫芦,三脚踹不出个响屁来,在家里,就只跟桃儿上得来,凡事不藏着掖着,桃儿对三姐也实诚,脚底下从没给她使过绊子。
“三姐跟把势相好,我看挺合适的,你们干吗总使手彩儿,要拆散人家?”一提这段儿,桃儿就冲瓜儿甩脸子。
“把势他爸是个右派。”
桃儿实在琢磨不透这个理——他爸右,他左,不就完了吗!
“你要是懂这个,你就更爱活着啦。直系亲属里要有这么个右派,你入党入团,都打水漂儿了。”
“凭什么呀?”说出大天来,桃儿也不服帖。
“傻妹子,说啦归齐,你还是嫩。”
“那是,谁叫咱小脸天生跟水葱儿似的……”
“说着说着,你就没正文儿了。”
一道上,姐俩儿丝儿熘片儿炒地说话答理着,蘸糖墩儿的工夫,就到了。姐俩儿直奔二姨做月子的里间屋。
二姨正一脚门里,一脚门外,给人家吩咐差使。
“都什么日子口儿了,你还死了膛儿地戳着,快忙活去呀!”
听她吩咐的那人,四方大脸,眨巴眨巴眼儿,一脑门子问号:“我不知道我该忙活什么呀?”
“用胭脂把桂圆、大仁果都给我涂红了——老规矩了,还用得着我费唾沫星子!”月子里的二姨脑袋上箍块儿毛巾,怕受风。
“你们家的戚都在当院坐着了,干吗非把差使拍我脑袋上?”四方大脸纳闷。
“你是哪儿部分的,跑这贪热闹来了?”二姨一嘴抬杠的口气。
“我是敛房钱儿的,头两回.99lib.t>来,你家都锁头儿恭候着……”四方大脸说。
二姨指指门口轰人家:“趁早——明儿见,今个忒忙。”
桃儿和瓜儿进屋,见二姨下地了,赶紧把她推炕上去。“我的个亲娘祖奶奶,你怎么月子里就跑趟趟了,要是贪了凉可怎么好啊。”二姨愤愤地说:“眼瞅着太阳压山了,黄菜还没摊啦,真叫人淘神!”桃儿当下把二姨夫叫来,听喝儿,二姨弹着二姨夫的脑崩儿,传了旨,这才刺溜进被筒子里去,躺下。
姐俩儿逗了会子才落生的那个套着环儿的表弟,二姨又提上鞋,踢里趿拉地往外走,连裤腰带都没扎上。姐俩儿不知她又出什么故事儿,二姨说:“今个是你妈妈的吉祥姥姥,我怕她忘了,嘱咐她熬好槐条子蒲艾水。”
第二章
吉祥姥姥是办洗三的大拿儿,偏摊到桃儿她妈头上,叫她来挑这个大梁,她还真有点儿嘀咕——这活儿,看似给脸上贴金,其实,顶招人挑饬了,小有闪失,就得落包涵,愿意不愿意都得听拉拉蛄叫唤,娘们儿的嘴,哪个不是嚼铁蚕豆嚼出来的?
“挤挤插插一屋子,凭什么你二姨就把崴泥的营生派给我?我又凭什么万般无奈地接下?”私底下桃儿她妈一个劲跟俩闺女嘬牙花子。俩闺女紧着给她抹搭胸脯说:“还不是因为您啦福大命大造化大.99lib.!”这时候,二姨夫把桃儿她妈叫进里屋去,桃儿咬着瓜儿的耳朵说:“咱妈最爱吃甜咬脆儿,夜个通宿儿都偷着摸着预备小米儿、锁头、秤砣和香烛捂的……”桃儿她妈出来,一脸投缘对劲的表情,手上多了个小包袱。姐俩儿叽咕叽咕眼儿,问包袱里头是什么,桃儿她妈哼了一声:“以为用这些个红糖、茶叶末子就能买通我,透着他们家大方,我难道是仨瓜俩枣就能拨拉动的人吗?我起大早儿,屁颠儿屁颠儿跑来,就图这点子小恩小惠,嘁!”桃儿成心说:“要不您啦就及早褪套儿,找地界儿躲心静儿去,跟着受这份累,何必。”桃儿她妈歪歪着身子,寻思了一下。“不过,话又说回来,亲戚里道,不能不留个退身步,人家高看咱一眼,上赶着咱,咱也不兴给人家一个大窝脖不是?得,给他们个面子吧。”姐俩儿跟老太太小离戏道:“一个打铁的,非揽瓦木三匠的活儿,您有准吗?”桃儿她妈把洼心脸儿撇了撇:“别小瞧了你妈,你妈样样宗宗没有拿不起来放不下的。就说洗三,过去都是该接生婆子操持,现而今都在产院生,就不再招惹接生婆子了,找个通情达理讲外面儿的老人来稳场——像你妈妈我这样的。”姐俩儿都笑了,笑又不敢敞开了笑,还得捂着嘴笑,怕人道闲话。桃儿她妈又说:“新社会了,老例儿稀里糊涂简便多了,生小子备个棒槌,生闺女备个绣花针.99lib.,也能就合了,早先,得拜催生娘娘、送子娘娘和豆疹子娘娘哩哩啦啦一大溜,现在省了,拜拜毛主席他老人家就都有了。”桃儿吐吐舌头。“这么老多蹊跷古怪的玩意儿,烦死了。”桃儿她妈说:“你们俩别看个稀松二五眼,多留神,将来你们生孩子,也有这么一出。”桃儿瘪咕瘪咕嘴儿:“您别冲我说,嘱咐您大闺女吧。”瓜儿故意挠桃儿的痒痒筋儿:“你还是少髭毛滚蛋儿,一个炕上糗糗这么些年,谁还不知谁哪长痦子哪长癣?夜里不睡觉,光给人家写情书……”桃儿跳起来叫:“你,你瞎话流舌!”瓜儿说:“妈,你看,现原形了吧——要不要我给你背几句情书里的甜言蜜语?”桃儿赶紧一把捂住瓜儿的嘴巴。“你敢,瞧我不撕烂你的嘴!”
瓜儿不知道,她这么一多嘴儿,给她妈惹了多大的麻烦——端蒲艾水盆差一点折炕上。来戚过来添盆,舀一勺清水倒盆里,还要意思意思,一毛两毛不嫌少,两块三块不嫌多。这时候,当是吉祥姥姥斜楞眼儿的时候,谁多谁少,心里得有数,完事跟主家要有个交代。她可倒好,心不在肝上,光顾走神儿了,等轮到都该响盆了,她才醒过味儿来,赶紧压住台,给孩子洗澡。
老规矩,吉祥姥姥一边洗,一边念叨:“先洗头,尊王侯;后洗腰,八抬轿;洗狗蛋,当知县;洗屁股沟,拜知州……”桃儿她妈腮帮子都念叨酸了,孩子还不领情,哇哇地哭起来,小腿儿蹬打,好几下都踹在她眼犄角儿上,生疼。桃儿就跟谁胳肢她痒痒肉似的,扑哧就笑了,小声说:“人家孩子知道,咱妈都是在骗人,眼下哪还有这些个官儿……”
好歹,桃儿她妈总算是支棱着腰眼儿,咬牙把场面给撑下来了,赶围桌子吃洗三面的时候,她才逮个空儿,倚老卖老地问桃儿:“你蔫溜儿搞了个对象,怎么也不吱一声?”几个闺女当中,数桃儿俏,细高挑儿、瓜子脸儿,指望她择一个有名儿有姓儿的姑爷,光宗耀祖呢,没承想她躲犄角旮旯使阴招儿,自个儿由着性子找个野小子预方便儿了——难怪这么叫她分心,差一点儿给人家砸锅!桃儿跟那小伙子八字还没一撇呢,当然不能认账。“您别听我姐胡诌,她是净心糟践我。”桃儿她妈一个劲跟她凿死卯子,唬她也不易,末了,桃儿诅咒发誓不算,还叫瓜儿辟了一阵子谣,桃儿这才把自个儿择干净。突然,瓜儿问她妈:“你怎么吃起光棍面了,卤也不撂?”桃儿她妈再盛卤子,再搁菜码儿,碗里只剩小半碗了。“都是桃儿这个丫头子闹的,我是丢三落四。”桃儿赶紧一推六二五:“要怪也该怪我大姐无中生有。”瓜儿想声辩,让桃儿一脚踩在脚面骨上,疼得她辗转腾挪,顾不上跟桃儿掰扯了。趁乱,桃儿猫一边去,心里泛酸,想起那个没良心的,你白跟他招猫儿递狗儿,他就是跟你装.99lib.扮张三木头六,不掸茬儿,叫你折跟头撂肺,受煎熬……
怕老头子回家,家里没吃的,又得饿得折饼,这程子总找她茬儿,桃儿她妈只好早早告退。二姨夫还跟她客气半天,送出去老远。桃儿她妈拎着小包袱前头走,后边俩闺女压阵,桃儿叫她把小包袱撂车上,她偏不,好不容易挣来的!
走半截儿,她又改主意了,让俩闺女先行一步,她再串串门,叨咕点儿要紧事,至于老头子嘛,顶不济她说两句软话,再给他捶捶腿,也就蹲儿安了。俩闺女推着车照直走,她拐弯了。一边溜达,一边猫抓心,按说,事不大,却挠头。瓦块儿娶媳妇,理当随一份礼,老街旧邻都住这么多年了。孙娘因为跟瓦块儿他妈有点儿过节儿,非要随一毛钱,还撺掇桃儿她妈也如是;李婶呢,就跟瓦块儿他妈走得近,谁家熬个鱼,谁家包一个肉丸饺子,都你给我拨两条,我给你夹半碗,所以李婶就找桃儿她妈合计每家出五毛,这下子,可让桃儿她妈作了难。
想当初,斜街一个小子抢了她们家瓜儿的一个菜团子,那是孩子的早点,老头子找到斜街,那小子耍赖,死活不认账,正没辙,幸好孙娘站出来作证,那小子耷拉脑袋了,就此,欠了孙娘的一份人情。李婶她也不敢得罪,上次,老闺女丢了,找不着家了,撒出半条街的人去寻,到了,还是人家李婶在鸟市把桃儿给找回来的,这是多大的恩德啊,不能不回报!嘬了一阵子瘪子,要不价翻钢镚儿?当年,她爹给她选了俩婆家,一个是大夫,一个是皮货局子的二掌柜,任她挑,她把不准弦,就靠翻钢镚儿,跟了现在这个老头子……进了胡同,灵光一闪,她有主意了,干脆,这样——和稀泥,不偏不向,就随它两毛五,比孙娘的多一点儿,又比李婶的少一点儿,她站中间,跟谁都不走劈叉了。你说,周遭街坊都是亲枝近派,一碗水要端平了,容易吗?还不是逮谁跟谁作半截子揖。就这,老头子还说她一天到晚,就会吧嗒嘴儿,简直就是个八音盒子,他懂个屁,一个吃凉不管酸的主儿!就知道钻头觅缝儿,从故纸堆里头琢磨老方子,几个闺女都老大不小了,还有一半坐家,没寻上人家,老头子也不愁得慌,净(贝青)着伴姑伴嫂自个找上门来呢。
甭看桃儿她妈背地里戳老头子的脊梁骨,当众人面儿还是守规矩讲礼数的,不管怎么着,老头子也是个坐堂大夫,穿着中山服,中山服兜里插钢笔,多绸缎眼儿的人,见他也礼让三分。远了不说,就说孙娘和李婶吧,哪个有了头疼脑热的,不得求着老头子给抓药?
毛病就在老头子一到闺女们跟前,就面瓜了,对哪个都疼得要命,说星星不给月亮,一个个惯得不成样子,瓜儿行大,就该起个模范带头作用,可倒好,亲娘老子给她物色了一个水阁医院的内科大夫,她不要,嫌人家一身来苏水味儿,非自由恋爱,嫁个钢厂开天车的傻小子。老头子愣默许了。
她打算在孙娘家和李婶家各耽误一刻钟,回来兴许闺女早把饭做好了,她(贝青)等吃现成的。可惜她想得倒美——瓜儿和桃儿进胡同,一看,铁将军把门,大门紧锁,二姐跟三姐还没回来,钥匙都在她们腰上挂着呢。瓜儿和桃儿只好坐高台阶上,托个腮帮子,耗着,一耗就是一个钟头。瓜儿说:“咱俩简直就是傻老婆。”桃儿顺坡下驴:“那二姐、三姐就是傻汉子啦。”瓜儿笑了:“你倒会分包赶角儿。”
好不容易把她们等回来,没等瓜儿跟桃儿讨伐她们,她们却先下手为强,鼻子不是鼻子、脸子不是脸子地卷起来:“真是倒霉催的!”
第三章
原来,六爷家门口有个戏园子,戏园子门口有个存车处,果儿跟梨儿把车就停那了。
取车时,正赶上散戏,人流跟赶庙会一样地蜂拥,果儿跟梨儿的车搁得靠里,挪出来,费了牛劲啦,想在这边腾出个空儿来,那边的车哗啦倒了一大片,赶紧挨个儿给人扶起来,推车这么会工夫,她们姐俩儿跟七个人吵了八伙。桃儿喜欢刨根问底:“怎么会吵八伙呢?”果儿解释说:“有个挨千刀的,车倒了两回。”听着几个闺女唧唧喳喳,桃儿她爸秦惠廷端个盖盅儿,跟听银达子的戏似的有滋有味,时不时地抿两口茶,滋润。儿女满堂,乃根本人家之根本,夫复何求?再有个压炕脚子的贤妻,那更是造化中的造化了。可是他老婆子总是不够本儿,跟这家比前三后二五的排场,跟那家比脊高门楼的派头,他不,他识举。他一辈子记着他爹的一句话,在天津卫混事由儿,不能攀比,人比人,就得死,货比货,就得扔——你要比官儿大,咱对门住得是知县,往前溜达两步,住得是知府,要嫌官儿还小,一拐弯,是王府,再一拐弯,是总统府,坐三轮走几个路口,还有溥仪皇上的行宫,你比得了吗?你要比趁钱儿、财势大,是卞家,东韩西穆也数他;振德黄,益德王,益照临家长源杨;高台阶,华家门,冰窖胡同李善人。比他们,你能比得起吗?这还不说高渤海,人家的楼,在天津卫最高……秦惠廷把这话原封不动地都告诉过几个闺女,并嘱咐她们:我对你们只有一个要求,没病没灾,健健康康地给我活着,别的,挨挨儿再说吧。瓜儿顶撞过他,说有理想、有抱负最要紧,光有好体格,没有追求,也是白搭,等同于行尸走肉一般,还说解放都十好几年了,她爸爸还这么落后。他老伴儿不干了,扬手给瓜儿一个大耳切子,秦惠廷赶紧拉架,对瓜儿说:我要求你健康,你也可以藏书网要求我进步,咱们谁也碍不着谁……秦惠廷就是这么个蔼和和儿的人,几个闺女从小到大,他就没捅过她们一手指头,也没说过一句重话。
这工夫,果儿正跟桃儿商量,要把自个儿一条新裁的条绒裤子给桃儿,给也不是白给,她要桃儿那件的确良的碎花小褂。桃儿问她:前个,我跟你要时,你怎么不给?果儿说:那晚还没上身,一上身才知道,胯骨轴绷得慌。一旁的梨儿一个劲儿冲桃儿挤眉弄眼儿,果儿一把将她搡打开:边儿去,别碍事扒拉脚的挡道。桃儿也确实稀罕这条裤子,姐俩最终还是成交了。事后,桃儿问梨儿这条裤子到底有什么故事儿,梨儿告诉她,二姐处处要强,有点新鲜东西总想显摆显摆,今个穿这条新裤子出去,满以为把一街筒子的大闺女小媳妇都给震了,结果还没出南门外,就遇见有人也穿着跟她这式样一模一样的裤子,而且一气遇见仨,把她气坏了,这不,处理给你了吗。
瓜儿和果儿给老爹鼓捣好吃喝,安位入了席,就要走,家里还有一口子候着呢。一拉门,瞧见她妈扭搭扭搭才回来,又把闺女们都留下,说是有事要合计。秦惠廷问她怎么磨蹭到这么晚。“嗨,我打孙娘、李婶屋里出来,又碰见钱姑奶奶,非拉我坐一会子,从钱姑奶奶家出来,又瞅见赵师母了……”
瓜儿问她妈:“您啦这小包袱,怎么光剩下包袱皮了?”桃儿她妈怕挨几个闺女的呲儿,吧嗒嘴儿不想说,架不住姐儿几个的追问,就只好实话实说了,她是个好脸好面儿的娘们儿,进谁屋,不得给谁家孩子个见面礼?这么着,红糖捂的这个舀一勺,那个舀一勺,就盆干碗净了。她的脾气、禀性,大伙儿都知道,不信,你挨个儿问问。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说也白说,所以,干脆大伙儿就不说了。
桃儿她妈拉着几个闺女一挑门帘儿,进了里屋,把老头子一个人撂外头。“你们知道下礼拜一是什么日子吗?”老婆子每个人挨排儿问个遍。瓜儿头一个应声:“是我爸五十五岁寿日!”桃儿她妈说:“对,咱们家要挺起腰杆子大办一场,办得越体面越好,叫街坊瞅瞅,老秦家虽然没小子,照样不比谁矮半截儿。”这话没错,正对在场所有人的心气,自然是一呼百应。桃儿她妈又说了,“光叫好,拿唾沫粘家雀儿不行,得拿出实际行动来。说说,大闺女,你打算给你爸送点儿嘛礼?”瓜儿说:“我爸最爱吃甜食,这样吧,我给我爸买一盒子稻香村的大八件。”桃儿抢话说:“我爱吃核桃酥,不爱吃大八件。”瓜儿把嘴撇得跟八万似的:“你爱吃不吃,又不是孝敬你的。”桃儿接着跟她掰字眼儿:“哦,不是孝敬我了,我差一点儿闹误会了。”她妈黑唬桃儿一句:“你别贫嘴呱嗒舌,小心我掴打你。”果儿说:“我给我爸到馆子里叫一份水爆肚、一份白杂碎,让我爸就酒。”
“桃儿,你呢?平时你爸可是最疼你不过了。”她妈白她一眼,问了一句。“我呀”桃儿忽闪着她的薄片子嘴说,“暂时保密。”
“敢情你想白吃猴啊,门儿也没有。”俩姐姐头一个不答应。桃儿不跟她们较劲,又掉头问梨儿:“三姐预备了什么?”梨儿低着头用脚尖搓着地,“我还没拿定主意呢……”果儿抱着肩说:“你问她的主意,那不是瞎子点灯白费蜡吗,她什么时候有过主意呀!”论斗心眼儿,桃儿未必是果儿的个儿,要论逗嘴儿,十个果儿也白给。“我给咱爸的礼物,咱爸一准喜欢。”她这么一说,就更吊人胃口了。“你就别白话舌了,究竟是什么你快说吧。”瓜儿急出一身的白毛汗。“我准备给爸爸一个拥抱,怎么样,出人意料不?”姐几个差一点儿叫她气成半身不遂,瓜儿和果儿摆忙十出地拎包,走了,不陪她玩扳不倒儿了。桃儿她妈狠狠地戳她脑门子一指头。“你呀,老大不小,还那么半半流流。”桃儿褪褪脖子,又吐了吐舌头尖儿。秦惠廷见她们娘几个嘀咕起来没完,瓜儿跟果儿都撤了,这老几位还跟那拌嘴,就半急半恼地问一声:“你们吵吵什么呢?”桃儿她妈赶紧说:“我们娘几个摆闲盘儿呢。”又冲两个闺女使使眼色,“你爸爸又吃醋了。”桃儿站起来往外走。“我给爸爸熬绿豆汤,让他败败火。”桃儿她妈对梨儿说:“还是我老闺女有眼力见儿,我说梨儿啊,你那半死不活的脾气也该扳扳了。”
梨儿早先也不总这样绷着个脸,只是这二年变了,变得一天到晚在背灯影儿猫着,显见是受了什么磕碰……这时候,桃儿跟二老闹着要吃炸酱面,秦惠廷应承她明个就做给她吃。“三闺女,你打算吃什么?”老头转过脸来又征求梨儿的意见。梨儿慢声细语地说:“我吃什么都行。”突然,隔壁邻居梆打起来,只听有人嚷嚷,“把那瓶敌敌畏递我,看我把它都给喝了,一滴答不剩!”一家人谁都没当真,照旧有说有笑。隔壁折腾得更欢了。“甭拦着,谁都甭拦着,谁拦着甭怪我翻脸不认人。”桃儿说:“备不住姜奶奶又三天没动荤腥了,馋坏了。”桃儿她妈哼了一声:“就欠度荒,天天叫她啃糠饽饽!”秦惠廷给老伴儿递个眼神儿,叫她少跟着掺和。姜奶奶是南门脸儿的老住户了,以前开铺子、卖洋火烟卷,刘亚楼带兵打天津的时候,陈长捷的队伍溃不成军,四散逃命,临走,把姜奶奶的铺子抢个精光,就此,铺子黄摊子了。现在,她跟儿子、儿媳妇一块儿过,蹦蹦达达干点儿什么,给街道编个草篮子捂的,大半时间就靠着被褥垛闭目养神。姜奶奶一生最大的嗜好,就是吃,见海货没命,皮皮虾下来了,她得吃头一水的,黄花鱼肥了,她也得尝头一口,吃顺口了,吃不上,就闹,就抹脖子上吊,要不就是喝敌敌畏,你想,她儿子、儿媳妇都在摆渡口做事,能挣多少?还有仨孩子!桃儿扑棱扑棱脑袋,“我要是摊上这么个婆婆,就镚子儿不给她花,瞅她馋死馋不死。”梨儿蔫蔫嘎嘎地说:“这样的人家干脆嫁都不嫁,不是更省心嘛。”秦惠廷实在听不下去了,起身要拉门出去,桃儿她妈一把薅住老伴儿的袄袖子问:“黑灯瞎火的,你干什么去?”秦惠廷说:“过去劝劝。”桃儿她99lib?妈说:“你劝就能管用,除非你提溜二斤海螃蟹去。”秦惠廷憋憋囚囚又坐下了——别管怎么说,好歹是近邻,关系跟冰镇的一样总归皱巴得慌。
姜奶奶心气顺的时候,也挺随和。夏景天,在边道铺个凉席子,桃儿跟她仰巴跤躺着看星星,她告诉桃儿哪个是牛郎,哪个是织女。“姜奶奶,那个到处跑的是什么星星?”桃儿突然问。“那是贼星,在天上偷完东西赶快找地界儿躲起?99lib?来。”秦惠廷过来说:“那不是贼星,是飞机。”桃儿说:“我要坐飞机。”秦惠廷说:“等着吧,等你长大了,坐上刘子厚的那个省长位子,就能坐了。”
桃儿自小就知道,这条街上有三大怪,一怪就是馋嘴儿姜奶奶。二怪呢,二怪是病秧子拨鱼儿,拨鱼儿打二十岁就要死要活的,成天抱个药罐子,是老秦家的常客,一晃儿四十多年过去了,他把那些五大三粗的爷们儿都熬没了,他呢,还泰山顶上一青松,拿个板凳坐门口看热闹,隔五分钟给自个号一下脉。三怪是簸箕两口子,没一天不打,没一天不闹,把这条街弄得鸡飞狗跳,从结婚那天起,就不对付,嚷嚷着打离婚,可是打归打、闹归闹,却又什么都不耽误,眼下都仨孩子了,还不消停,开头秦惠廷还去拉架,末了,他也灰心了,怕是得打到他们踹腿才算到头……眼不见为净,天一擦黑儿,秦惠廷就赶紧闭门,任他们把房梁子挑了盖,也随他们便。想是这么想,秦惠廷却做不到,他生来热心肠,跟街坊邻居猜仨赚俩,藏奸耍猾,他下不了手,更不会去踩咕谁,他老伴儿就说他爱管闲事,管闲事连后脑勺都乐。
梨儿见爹妈还抻着耳朵听隔壁的动静,不想再陪他们玩藏蒙哥了,她困了,夜里都三更了,桃儿还不睡,说她失眠了,然后就折腾,一会儿翻抽屉,要找书看;一会儿又把闹钟掖柜橱里,嫌吵,结果,把她也鼓捣醒了,她只好起来给桃儿沏一缸子红糖水,红糖水安神,等她坐开水,沏好,见桃儿钻进她焐热乎的被窝里睡着了,还一个劲儿吧嗒嘴儿,气得她反倒半宿没睡。“我回去睡了,你们接着瞅蹭儿戏吧。”梨儿打着哈欠回屋了,屋里齁冷,想当年,她们姐四个在一块堆儿,挤挤插插一屋子,乱哄哄,却三九天也不觉冷。她真怀念那个时候……
明明知道她跟那个姓冯的已经岔了,可是枕头底下还仍然放着他送给她的手绢,那是他们的定情物。她只有枕着它,才睡得踏实。他给她的手绢上,绣的是一匹马,因为她属马,作为回礼,她送了他一只小白兔,因为他属兔,没承想他打小就怕兔子,拒绝吧,担心梨儿不高兴,只好勉强接受了,却吓得再不敢回单身宿舍了,四处借宿去……那咱儿,他还在给苏联专家当翻译,能哩哩噜噜说一嘴的老毛子话。
姓冯的轻易不敢跟她挑刺儿,他一跟她充能耐梗,她就拿兔子吓唬他,他立马草鸡了。他们曾经那么好,赶上下雨,他总是蹅泥泡水地送她回家,一件雨披他硬是给她披上,自个淋成个落汤鸡。有一回,他淋病了,躺宿舍里盖两床被还哆嗦,她没白带黑地伺候了他三天。
事情就是那时候发生的——他们谁都不知道俩礼拜以后,苏联专家就都回国了,而他也调到大三线去了。两个人抱头大哭了一场,她说她已经把身子给了他,就是他的人了。他叫她别傻了,把他调走是一种惩罚,往后怎么样,还难说呢。
“三姐,你怎么还没睡呀?”桃儿进屋来,问她。
梨儿随便拉个借口:“你们忒吵了。”
“都是车轱辘话,咱爸咱妈嘚啵起来就没完,什么陈谷子烂芝麻,都倒腾出来了。”
“嗯。”
“你明个上早班,闹钟上好了?”
“嗯。”
“我也得歇着了,歇个礼拜天比上一天班还累。”
桃儿躺下就着了,梨儿天亮才合眼,眯瞪一小会儿。
第四章
瓜儿开始没打算把什么都告诉桃儿,没告诉桃儿的事儿就更不能告诉她爷们儿了,夜天晚上她爷们儿往她跟前凑合,她躲开了,他还挺不乐意的……不过,一个人守着秘密过日子,怪难受的,这么着,今个儿一下班,她就坐两站无轨,到桃儿她们轮胎厂门口来候着桃儿。桃儿原本想看厂篮球队练球来着,三天后她们厂篮球队就该跟拖拉机厂比赛了,她怎么也得跟着站脚助威。车间的姐妹都以为她是个球迷,其实,她还不是为了他?瓜儿冷不丁来找她,打乱了她的原计划,好在桃儿有这本事,即便是吃糠咽菜,也能装成刚打全聚德吃完宫爆鸡丁出来,保管人家看不出痕迹来。桃儿在传达室门口,一见瓜儿抽皱摆囊的模样,就知道,出事了,赶紧拉她到僻静地界儿,问她:“怎么了,跟我姐夫掐起来啦?”瓜儿摇摇头。桃儿又问:“手头不宽裕,家里揭不开锅了?”瓜儿还是摇摇头。桃儿急了,开始尥蹶子了:“有话就说,总放出溜屁算怎么回事!”
瓜儿咬了咬桃儿的耳朵,桃儿又惊又喜,吹气冒烟儿地问:“我姐夫知道了吗?”瓜儿眨巴眨巴眼儿:“没呢,我怕万一开个谎花,丢人。”桃儿说:“你有小医院的病历本儿,还憷什么窝子,怯什么阵!”她拽着瓜儿就走,这可是她姐给她怀的头一个外甥,她怎么能不上心?她把瓜儿直接驮回家,叫她躺着。“告诉我姐夫,打今个起,对你重点保护。”瓜儿起身来要备晚饭。“瞧你说的,我有那么娇气吗?”桃儿怕她崴了脚摔着。“躺下,我给你剁馅儿,包葱白儿饺子吃。”
瓜儿舍不得。“一顿饺子,合六张烙饼,怪祸祸的。”瓜儿就是一个过日子的人,凡事都拿烙饼来做计算单位,交电费她不说交电费,她会说“一份大饼炒鸡蛋没了”;马路上摔个跟头,把饭盒压瘪了,她不说饭盒毁了,偏要说“连饼带锅铛子都糟践了”。没办法,天生的烙饼脑袋。
至于一个跟头栽那,把磕膝盖跌破了,她却不往心里去,甭看又抹紫药水又打破伤风针,医药费是国家的,自个儿破不了财。他们两口子逗闲嗑儿时,她爷们儿说她财迷,她俩礼拜没答理他,怄气。她爷们儿叫四合,就一个特点:憨厚,憨厚到家了。他们谈了小半年儿恋爱,头回来认门,他东摘西借,把家里布置得酸文假醋,瓜儿一看就中意了,临别,他突然说:“我骗你了,你上了我的当啦。”
现在,瓜儿还老拿这事辖制他。那天,他粗脖子红筋地坦白说:“电扇是借的,条案也是借的,墙上挂着的写着奖励给谁谁谁的镜子就更是借的了,我把人家的名字拿汽油擦了,换成我的了。”瓜儿问他:“还有什么是借的?”他说:“我穿得这件海魂杉,我骑得这辆驮你来的自行车,也都是借的,说好明天还。”瓜儿又问:“那么,你对我的那片心,是不是也是借来的?”他搓搓手心。“就那份心意是我自个儿的。”瓜儿脆枣似的说:“那就行了——没钱,咱攒。”还好,秦家头回聘闺女,出奇地大方,那梧桐柜、那联二桌子都是陪送来的。成亲的前两天,他蹬高蹲了腿,就因为他要把镶着瓜儿相片的镜框子挂在迎面墙显眼地界儿,桃儿说:“就没见过这么傻实在的人。”果儿、梨儿和桃儿都怪她不搭把儿手,瓜儿委屈地说:“天地良心,一点儿力气活儿他也不让我沾手,我一干,他就跟我打咕。”
瓜儿的几个妹子总背地笑话姐夫,一辈子没见过媳妇,好不容易有个媳妇,所以就赶紧当王母娘娘供起来。果儿说,她倒宁愿伺候爷们儿,绝不叫爷们儿围着她打滴溜,爷们儿就该像个爷们儿,顶着天,杵着地。后来,她真找了这么一个姑爷,叫苜蓿。而梨儿跟桃儿却对大姐羡慕不已。瓜儿两口子也怪,成天打连恋都不腻,一晚上见不着,就打蔫儿。听说,结婚没几天,新媳妇回四,到娘家走亲,瓜儿早早把晌午饭备好,才叫四合送她走,四合妈怕儿子送完新娘子回来没吃的,饿着,就过来帮儿子给灶里添把柴禾,四合拿起一个贴饼子,尝了尝,一个劲儿说不是味儿,这饼子贴得不如他媳妇地道,把老太太气坏了,扬手给他个嘴巴,告诉他:“你个没心没肺的玩意儿,饼子就是你媳妇贴的,我只不过就是帮着揭揭锅,就不是味儿了?你小子,我算是白养活了!”这码事,一时传为笑谈。
奇怪的是,两口子好得穿一条裤子都嫌肥,差不多是夜夜不空,可就是没个孩子。私下里她妈劝她,小夫妻忒腻乎了不好,凡事,有时有会儿。瓜儿应承下来,回去,就分开睡了,炕中间儿隔上个枕头,可是醒来一看,两人仍然一如既往,抱成一个团,至于说,怎么滚到一块儿去的,也咬扯不清。最后,两人一合计,既然管也管不住自个儿,干脆拉倒算了,就又大马金刀地睡,顶不济就是当个绝户,有嘛了不起!
大姐跟大姐夫倒牙的事儿,在姐几个中间流传着好多版本,但是梨儿跟桃儿都没婆家,不便直接找大姐核实,果儿就不在乎,总跟瓜儿扫听这扫听那,瓜儿笑她:“你跟你对象是不是已经尝过鲜儿了?”果儿把脸一沉,正色地说:“你把我们当成什么人了?我们在一块儿规矩着呢。”瓜儿悄悄地说:“你知道吗,你姐夫的肚皮上有块儿胎记,头一么我见着,还寻思他长两个肚脐眼儿呢。”两姐妹偷偷笑了一阵子,果儿大眼嘟噜儿地闪了闪说:“那算什么,我对象的胎记长在屁股蛋子上,呼啦一片,怎么看怎么像一幅山水画儿。”瓜儿说:“哈哈,你露馅了吧?”果儿抡拳头打她姐:“好啊,你耍心眼,跟我抖搂大尾巴蛆。”
瓜儿住的是个大杂院,六户,四合回家,总是带手儿把邻居的报纸、来信从邮递员手里接过来,挨家送,所以,他一进院,瓜儿就能知道。“你姐夫回来了。”她告诉桃儿。桃儿赶紧迎出去,她心里搁不住事,第一时间就把姐姐有喜的消息透露给了姐夫。
“真的假的,不许跟你姐夫逗闷子!”四合腿一堆,差一点儿来个倒栽葱。其实,问都不用问,他一跟瓜儿打照面,瓜儿一脸的幸福单摆浮搁挂在那,他上去就抱住瓜儿,也顾不得桃儿碍眼不碍眼,吭哧就亲了一口。“我往后更得给你好吃好喝好待承啦!”
“走,边去。”瓜儿磨不开,搡打了四合一把,眼泪却跟蛋青儿似的沉嘟噜儿地掉下来,她当不当、正不正地这么一哭,把四合和桃儿也感染了,眼圈儿也藏书网都红了。
“姐夫,甭光黏我姐了,赶快来擀剂子。”桃儿说。
“喝水不?”四合擀一个剂儿,问瓜儿一句。
“你的剂子也忒厚了,赶上蒸饼了。”桃儿嫌他一心二用。
“你躺一会儿,直腰戳着多累呀。”四合的心思压根儿就没在包饺子上头。
“得了,你跟我姐姐献勤儿去吧,我自己.99lib?动手,丰衣足食。”
“那就有劳了。”四合给桃儿道个辛苦,真的不管了。
“四合,你看你还有个姐夫样吗?”瓜儿发话了。
要不说一物降一物,四合见瓜儿倒背脸儿去不乐意了,赶紧归位,咯噔咯噔地赶起剂子来。桃儿对他使个鬼脸儿。“老实了吧?活该,欠!”
“桃儿,我没想到你是这道号的——幸灾乐祸!”
你一句,我一句,嘚啵着,饺子很快就下锅了,两个开儿以后,捞出来,蘸着腊八醋,几个人开始进餐,四合还把瓜儿安排在上手,她不动筷儿,谁都不能动。
“干吗非得我夹头一筷子,我又没包饺子、没擀皮儿。”
“你是家里的大功臣。”
“你们让来让去,就没我什么事,合着我是吃瞪眼儿食的了!”桃儿说。
两口子又着忙麻慌地哄桃儿,桃儿白了他们一眼:“往后,你们少在我跟前滴拉嘟噜,我看不惯。”两口子提溜着心说:“是,我们记住了。”桃儿见他们唯唯诺诺的架势,绷不住劲儿,扑哧一声笑了。
“大姐,你说我要把这喜事告诉咱妈,她得乐成什么样儿?”桃儿问。
“我猜,咱家最美的可能是咱爸。”瓜儿说,“依我,咱们还是先不告诉他们,再慎慎。”四合跟桃儿都不理解,瞅着她纳闷,不知道她打的是什么主意。“为什么?”瓜儿说,“我惦记着在咱爸过生日那天再说。”
桃儿一拍巴掌,叫起好来:“对对对,这主意绝,到时候来个喜上加喜。”
“想不到我媳妇还挺能掉腰子的。”四合也觉得瓜儿有见识。瓜儿让他们一夸,倒不好意思起来,“瞧你们俩倒霉样儿形!”
饺子吃完了,桃儿抹搭抹搭肚子,告辞了。“姐,我走了,我外甥要紧,别再动荤腥了。”
“呸。”
第五章
这两天,桃儿她妈忙活坏了,齐眉穗她妈偏偏赶这时候来串门儿,桃儿她妈就挺烦,轰又轰不走,她拉门就往外迈步,“你先在这坐会儿——”
“孩子们呢?”齐眉穗她妈问。
“上工去了。”
“你们当家的呢?”齐眉穗她妈又问。
“上班去了。”
“那么你呢?”
“我?我准备上茅房去。”
晚不晌,老两口商量做寿的事,要依桃儿妈,就在当院搭个暖棚,隆重一回。这么些年,秦惠廷就从来没过过生日,因为桃儿她爷爷在世,轮不上他。
“还是简便点好。”秦惠廷说。
他想,办两桌就可以了,就在家里,不上馆子。一桌是闺女姑爷、一桌是街坊邻居,一起乐和乐和,满好,豁腾忒大,把包袱底藏书网
儿都抖搂了,下半年就得系脖颈儿了。
“那,还发不发帖子?”
“叫闺女过去请,就行了,还发什么帖子呀,怪麻烦的。”
“再置办一身新衣裳吧,这件袄袖子都磨破了,还得拿套袖遮羞脸,显得寒酸。”桃儿她妈说。
“算了,都这个岁数了,还穷讲究什么呀。”
“我刚见你时,绸裤子绸袄,端着个肩,一把折扇插在后脖颈上,手里提溜着洋伞,头发抹得倍儿亮,透着帅!”桃儿她妈说,“再看看你现在……”
“那会子是旧社会,时兴那副打扮。”
“搁过去,做寿怎么也得挂八扇屏、拉红幛子。”
秦惠廷跟她逗了一句闷子:“你那都是老皇历了,要那么说还得设寿堂、请神码呢。”
“真来这么一手,街道代表就该找我们谈话了。”
“谈什么谈,直接就批你一顿啦。”
桃儿她妈显见不打算跟他斗牙钳子,似乎心里有话。
“别嘟噜着脸儿,有什么话尽管说。”秦惠廷也不瞎,早看出来了。
“我的意思是,别家有个红白事都请公家人,就咱家蝎子拉屎独一份,不请不好吧?”
“有什么不好,这个气我还就跟他们赌上了!”都胡子一大把了,秦惠廷还是这么犊子脾气。
桃儿她妈知道,老伴仍为那本子秘方堵心……
“你的肚囊子就不能宽绰点儿,都是过去的陈年老账了。”
“我半辈子的心血,端锅儿给他们了,他们,他们竟然给我擦屁股啦!”秦惠廷说。
“那是他们短礼,你也不能记恨他一辈子不是?”
“两辈子我也忘不了!”
桃儿她99lib?
妈见老头子真动气了,赶紧想法化解,从菜篮子里拿出一个苹果,一切两开:“对半儿分,祛祛火。”
“你忒小瞧人了,拿半拉苹果就把我对付了——我有这么不值钱吗?”秦惠廷态度也缓和下来。
“你迷糊一觉,我先去银行取俩钱儿,不摆燕翅席,长寿面还是要有的。”桃儿她妈打开柜门拿存折。
“别一下子都取光了,留个百八十块钱,天总有不测风云。”这时候,病秧子拨鱼儿进屋来,拿根烟对火儿,秦惠廷忙着应酬他,趁机桃儿她妈出门了,省得跟老头子费口舌。
拨鱼儿爱聊天,打酱油时跟售货员聊,结果忘打酱油了,坐电车跟卖票的聊,又常常坐过了站,这些人人都知道。他实在闲得难受,就找马路把角儿补带打气的瘸子聊,耽误人家生意,他也不觉知。后来,瘸子给他起个外号,叫白话蛋。
“梨儿、桃儿都上班去了?”他问。
“年轻轻,不上班不做营生,还不废了?”秦惠廷说。不见他,秦惠廷还不来气,上回,他说给老三介绍对象,结果他跟男方聊起来没完,把梨儿晾一边,淡着。
“往后你们少给我介绍对象,介绍我也不见。”梨儿说。
是啊,搁谁家闺女也挂不住这个脸儿。
桃儿她妈也怪他:“你瞅瞅你结交的这些个人!”
秦惠廷来个里外不是人,就把一肚子怨气,都归到拨鱼儿头上,懒得再答刺他。
“我听耳报神说,你家里要摆桌?”拨鱼儿问。
身子骨不济,耳朵倒好使,秦惠廷想。“这是哪个二百五多嘴多舌?”他翻翻白眼儿。
“算了,只当我没问。”拨鱼儿使劲嘬两口烟儿,抬腿就往走。
秦惠廷见他泛味,又二乎了。
“不想告诉你,怕你破费。”他在拨鱼儿屁股后边追了一句。
“都房脊挨房脊,谁给谁花俩钱儿还不是应该的。”
“我后天的生日,孩子们非要叫我过……”
“你也五十好99lib?几了,热闹热闹不为过。”
“那么,后天就劳动你啦。”秦惠廷嘴上这么说,心里却琢磨怎么对付他老婆子,本来说好不招呼拨鱼儿的。
拨鱼儿告退了,他劝自个儿:像他这么风中灯似的,招呼就招呼着吧,不定多咱想见还见不着了呢。
既叫了拨鱼儿,就不能不叫姜奶奶,他们一个左邻,一个右舍,慢怠谁都不合适。
桃儿她妈回来,见秦惠廷揉自个儿两边的太阳穴。
“怎么着,又犯头疼了?”她问。
“嗯。”
“赶紧抹上点儿凉油。”
“嗯。”
秦惠廷本来就怕麻烦,偏偏麻烦就总围着他转,躲也躲不开。
第六章
“果儿,我明天一早要开会。”果儿的爷们儿苜蓿撂下筷子,要先行一步。人们的兴致正高,左一杯、右一杯,两瓶直沽高粱都快见底儿了。
“要走,你就走,我再帮着收拾收拾。”
“那好,你替我跟咱爸打个招呼,我先告个便儿。”
老头儿的寿日赶上了嘎嘎天,晌午挺暖和,一早一晚却齁冷。果儿明明见苜蓿的围脖儿拉下了,她也懒得提醒他。
“二姐夫怎么蔫溜了?”桃儿问果儿。
“他公务在身。”果儿遮掩道。
“瞧你们俩假模假式的德行。”桃儿看不惯他们。
“不许没大没小的,你二姐夫好歹也是糖烟酒公司的科长,管着一摊子事,能不忙吗?”
“幸亏只是个科长,要是当了局长,这屋里还招不下他了。”
“你哪来的这么多废话,找个凉快地界儿待着去!”
“你干痨气臌噎去吧,有泪也得往肚子里咽。”桃儿成心气她,果儿知道,桃儿对这个二姐夫一直有偏见,也没跟她再较真儿。
“果儿,人家走了,你也坐不住了?”
瓜儿瞅不出个眉眼高低,还拿果儿开涮。
“我出去溜溜风。”果儿拉门出去了。
夜空满天星,各抱一角儿,眨巴着眼睛。
果儿跟苜蓿闹硌扭儿,不是三天两后晌了,打地根起,就挺皱巴。果儿的脾气是给个棒槌就纫针,而苜蓿呢,心眼忒多,一个口袋掖一个,两口子跟进跟出,总迈不在一个点儿上。怨谁,谁都不怨,就怨自个儿,茫茫人海,怎么就挑了这么一个艮萝卜辣葱?果儿沿着马路牙子溜达着,漫无目的,猛抬头,见电线杆子下头戳着一个人,梗梗着脖子,瞅她,定睛一瞧,巧上加巧,正是她以前的相好。她咯噔一下子站住,咕努咕努嘴儿,不知说什么才好。两个人都弓箭步站着,脸对脸。过去,两人手儿也拉过,嘴儿也亲过,多够交情啊,现而今,孤零零的跟陌生人一样。“挺好的?”他问。“挺好了。”她答。“回娘家来看看?”他又问。“是,回娘家来看看。”果儿见他仍旧剃着光葫芦,顿时感到亲得不行,真想扑他怀里哭一抱儿,可惜,不能,他已经是人家的爷们儿,而她也是人家的媳妇了,过景儿了。就这么,两人含而忽之的擦身而过,都想回个头,又都没敢。这一见,倒是勾了心思……
果儿的泪珠顺着脸儿噼里啪啦地往下掉,要不是她嫌人家是开电车的,好不当儿的也不会变心,这会子,早就一个锅里喝粥了,想起人家对她的千般好,她心里更刀剜似的难受。他们也算是青梅竹马,打小就认识,只是没怎么说过话,头一回约会,约在中心公园,滑梯旁边第一把长椅,这个傻瓜太紧张,见着一个拿报纸遮着脸儿的女孩,就一屁股攮边上,低个头,合辙押韵地倾诉起爱情来,等他抬起脑袋来,一看,身边除了一个女孩,还多俩警察……要不是果儿给他解围,他非给拘留了不可。事后,果儿怪他,你倾诉爱情也得认准人头再倾诉啊,他说他光看见脑袋上梳着的两把小刷子,就以为是她。他是真疼她,可是,她却把他给蹬了。跟了一个猴拉吧唧的白眼狼,躺在她炕上,身上总有一股子从别的娘们儿那蹭来的雪花膏味儿。世上没有后悔药儿卖,如今她只好忍着挨着就合着。
老实说,果儿跟苜蓿的关系,就像虎皮冻儿,天凉,粘连着,天一暖和,就化了。她心苦,不跟家里念叨,不是她护短,而是顾脸,怕人笑话。她一辈子倒霉就倒霉在虚荣上了。就在今个早上,她去给老爹到饭馆?99lib? 子叫俩菜,临出门,嘱咐苜蓿,把半口袋小米拿当院晾晾去,屋里潮,小米都招虫子打了。等她回来,小米不见了,光剩下铺地下的凉席子了,她问他:小米晾了?苜蓿说:晾了。她又问:还有虫子吗?苜蓿说:不光虫子没了,连小米也都没了。她逼问他:小米呢?我还打算熬粥呢!苜蓿说:噼里扑鲁来一群鸽子,三下五除二就都吃干净了。她一跺脚:你是干什么吃的?苜蓿却晃着膀子说:我是个科长,不是给你看场的!气得果儿豁嘴子,一句话说不出来。要是搁在她老相好的身上,这么活阎王的话,绝说不出口。
她最犯恶的是,苜蓿张嘴闭嘴就说:你拿镜子照照,老眉喀嚓眼的,我没休了你,就是你上辈子修来的福了!果儿不是没照过,老照,虽说虚岁她二十六岁了,可是还有一双滴溜转的水灵大眼,头是头,脚是脚,在马路溜上一圈儿,哪个爷们儿不多看两眼?她问过一个解放前跳大神的,那人说,你爷们儿要是成天在你身上鸡蛋里挑骨头,保准是外头有人儿了,你得留心。从此,闲来无事,她就总掰手指头算,算算苜蓿身边的娘们儿哪个最妖、哪个最扯、哪个最浪,她在粮店卖米卖面,好几回因为走神儿,叫秤砣砸脚面上了,肿得老高,至于缺斤短两或是多给人家二斤,都是常事,为这个,她没少写检查。不过,写也是白写,毛病还是改不了——所有这些还算浮皮蹭痒痒,真叫两人急赤白脸的是因为一张照片。
那天,她给他洗衣裳,在褂子口袋里翻出一张女人照片,就问苜蓿,这是谁。苜蓿激溜蹦跳地上来就把照片夺走,叽里呱啦解释一堆,可是,果儿听来,句句是瞎话。在这之前,果儿看中了一条纱巾,上海货,闹着要买,苜蓿就是不答应,发现照片的当天,他就把那条纱巾买回来给她了,果儿死活不要,现在还在炕脚子那撂着。
苜蓿生怕果儿把九九藏书
事情捅到她娘家去,闹个鸡吵鹅斗,尤其是最小的那个小姨子,一身的蒺藜狗子,非折腾个天翻地覆不可,他央求果儿,果儿说:“放心吧,你不嫌寒碜,我还怕丢人现眼呢!”
即便是这样,桃儿她们要是派二姐夫的不是,她还是不愿意,替苜蓿评功摆好,桃儿烦了,就骂她记吃不记打,再不跟她念叨家长里短了。要说苜蓿真算得上是本事的,就一样,调浆调得好,谁家刷浆,都叫他去给调浆,他调的浆刷上墙,不觉得怎么样,一晾干了,嚯,倍白!开始,果儿以为这是一门手艺,苜蓿调浆时,也确实不让人看着,后来,她实在好奇,有一回,他调浆,她就躲在窗户外头窥视,结果,就见他拿起墨水瓶子,咕咚咕咚倒上多半瓶,一搅和,就完事了。不过,她从没把这个秘密透露给外人,更没当面戳穿苜蓿,自己一个人知道就行了。
果儿在街上溜达够了,回来,见一家子还没消停,桃儿直问他爸爸,为什么把寿面给姜奶奶端家去,而不是把她请来。桃儿她妈往嘴里搛一个果仁,说:“嗨,你爸爸心细,早先,姜奶奶也有个闺女,出门子没两年,婆家说她做人不规矩,一气,就吞洋火头儿寻死了,你爸爸怕姜奶奶来,见你们几个闺女都到齐了,勾她心思……”桃儿抱着她爸爸的肩膀头子晃悠着说:“我爸爸真是个善人。”秦惠廷谦虚地说:“善不善,咱不敢自夸,没缺过德倒是真的。”老伴儿说他:“看看,说他呼哧,他喘上了。”几个闺女都向着她爸爸:“该喘就得喘。”桃儿她妈点着她们的鼻子说:“你们几个小没良心的,都跟我隔着心,我算是白养活你们了。”
第七章
“桃儿,姐跟你商量个事儿。”梨儿叫住赶着要出门的桃儿,问了一句,“你要去大姐家呀?”
桃儿点头称是。
“是去送东西吗?”梨儿又问。
秦惠廷老两口听说瓜儿有了喜,跟捡了洋落儿一样得意,赶紧熬了一锅乌鸡汤,还添了两味补剂,让桃儿趁热送去。
“三姐,有话你就剪断截说吧,我忙着呢。”桃儿跟着梨儿进了里屋,她受不了三姐磨裤裆的性子。
“我替你送去,行不?”梨儿的声音小得不能再小了,不见棱儿也不见角儿。
“可以呀,但是你要告诉我,你打的是什么主意。99lib?”
“帮你忙还不好?”
“谢绝巴结。”桃儿抹头就走。
“我要见个人——顺便。”
“我一猜就是,那好,明天一碗老豆腐、二两果子,你请,另外……”
“一碗老豆腐、二两果子,就不少了。”
“也行,见好就收。”
两人就这么成交了。
“见着把势,别忘了代我向他顺致革命的敬礼。”桃儿嬉皮笑脸地说。
“少给我造谣,我可没说是去见他。”
“你呀,也忒矫情了,我懒得跟你嚼扯,反正我对人家把势的印象不赖。”桃儿说。
“你印象不赖有什么用,你又不是我。除了搅局,你给我一点儿忙都帮不上。”梨儿心话说。
“想脚踏两只船,当心掉河里头,我的三姐。”
“我叫你跟我贫气!”梨儿追上去教训桃儿。
桃儿早溜号了,只听得见她的脚后跟呱嗒地响。
梨儿推着车子藏书网,出了家门。
街面上一股旱萝卜包子的香味,准是谁家正揭锅。
打家出来,直奔东马路,一拐弯,就是瓜儿家,她把鸡汤撂下,再去多伦道——他们定规的地界儿,掐头去尾,少说也得半个钟头。她跟把势哩哩啦啦拖着,还真不是心里惦记那个翻译,总归是隔年的皇历了,惦记也白惦记。问题是,架不住她比,一到节骨眼儿,翻译就从记忆里蹦出来,跟眼不前的把势叫劲。翻译稳当,老成持重,把势呢,就有点儿爱诈唬,心里搁不住事儿,长个痔疮也脸上挂相。举个例子,夏景天藏书网,大小伙子都蹲在路灯底下打牌,把势只要抓着大毛儿,就精气命脉神儿大不一样了,习惯性地哼哼“社员都是向阳花”,他自个不觉知,牌友早就明白个九成九了,嘁里喀喳合伙把他办了,回回打牌他都输个精光,至今也不知道究根儿。这么缺心眼儿怎能居家过日子?叫她跟他就伴儿,她真不认头,这就是她为什么总倔打他的直接原因。至于,家里开化不开化,她倒不怎么搁眼儿里,顶不济卷铺盖走人,这号绝户活儿她做得出来,别瞅她长得林黛玉似的,开通着呢。
瓜儿趁歇班,给梨儿和桃儿一人缝一件坎肩儿。
瓜儿家没缝纫机,针脚儿照样细密,绝对看得过去。大姐虽说出门子了,还总扛着娘家的一摊子事儿,叫梨儿怪不落忍的。虽说没谁怪她赖在家里不动窝,可是,靠火的心焦,她自个总觉着连累了大家,唯恐街坊拿她闲磕打牙,叫爹妈听了嫌寒碜。可惜了儿的梨儿,现在赶上有婶子大娘问她岁数,她都吭哧瘪肚,往下矮个三四岁99lib? ,这恰恰跟桃儿倒个儿,桃儿生怕人家说她是毛丫头,一跟人报岁数,总报虚岁,一虚还就虚上个好几岁。桃儿总劝她,干脆嫁把势算了,管他爸是不是右派呢。听口风儿,就像过这村就没这店儿似的。其实,梨儿倒没把右派当一回事,一个邮局送信的,不就是冲他们班组长发几句牢骚嘛,有什么了不起的。怪当头儿的拉抽屉儿,当初还不是他们让人家畅所欲言的。老人的那些个顾虑,多余,她觉得。
在老门口子,跟她眉来眼去的几个老家贼当中,把势算是最有耐心烦儿的一个了,随着时间的流逝,在别人眼里,她已经是老麻猴儿了,唯独在把势看来,仍是一枝花骨朵儿,一起出去,碰都不敢碰她一下,其实,只有自个儿知道,她早就老手旧胳膊了——这回,他要想拉她手就让他拉,难为他这么些年痴心不改,即使是热脸贴冷屁股,也不灰心,一99lib.直跟她哩勾儿拉勾儿的……
不易。
第八章
桃儿她妈嘱咐桃儿晚上猫家里,别出去,要是闲得难受,就收拾收拾自个儿的门脸儿,拢拢头。
又不知老太太搞什么鬼,晚饭也不预备。饿得慌,桃儿就四下里踅摸东西吃,柜门里有槽子糕,她咧咧嘴儿撂一边去了——小时候来戚,拎了盒槽子糕。转天,桃儿躺一天,她妈叫她吃菜团子,她说不饿,她妈赶紧叫她爸给她号脉,一个劲儿说:正是长身体的时候,饿肚子可不是闹着玩的。他爸却摇摇头说:她不像是饿,倒像是吃饱了撑的。她妈追问她吃什么了,她说吃槽子糕了,再问她吃了多少,她说一盒子都吃了,她妈撂着蹦儿地说:那可是二斤哪!桃儿还狡辩说:我还喂大花猫半块呢。那天,她妈把一个笤帚疙瘩都打飞了,疼得她两天没下来炕。
打那时候起,她再也不吃槽子糕了,吃顶了。也给她爸她妈留下了话把儿,时不时拿出来当笑话说,遛食儿。桃儿干气猴急,也拿他们没办法。
“也不谁这么缺德,把炉灰砟子倒马路上了……”齐眉穗她妈一边叨咕着,一边拉门进来。
“瞅你驴脸呱嗒的,谁得罪您了,又?”
“有人就是不觉闷儿。”
“喝口水儿,您啦消消气。”
齐眉穗她妈磕打着鞋:“弄我一鞋磕子炉灰砟子。”
“您的鞋要不露脚趾头,也不至于,要不,我给您补补?”桃儿跟老太太打着镲。
“那敢情好了。”
“嘿嘿嘿——您要不嫌,我就给你缝缝。”
“算了吧,你们年轻人做活都马虎眼。”
“你不让,就不怪我得便宜卖乖了。”
就在一老一少念山音儿的时候,桃儿她妈回来了,瞅见齐眉穗她妈在场,就像瞅见绿豆蝇一样,堵心——这个老娘们儿就爱满嘴跑舌头,祸头一个。
要慢待她,又不大合适,就忙忙叨叨地把齐眉穗她妈叫到一边,嘱咐她:一会儿有人来跟桃儿相亲,你帮着给掌掌眼,不过有个条件,该说的说,不该说的千万别说。齐眉穗她妈满口应承。这时候,介绍人带着一个冒儿咕咚的愣小子进来,桃儿一点儿思想准备都没有,吱溜,钻里屋躲起来了。她没承想她妈会给她来个突然袭击,一肚子气。外边的人先是没话儿搭拉话儿,寒暄一阵子,接着桃儿她妈就变着法儿地夸了老闺女一番,什么光惦记着工作,置个人问题而不顾,还得由老的替她操心,这时候,没眼眉的齐眉穗她妈接茬儿说:“是啊,给她介绍一个不行,介绍一个又不行,且挑啦……”桃儿她妈赶紧搡她一下。
本来,桃儿她妈还想说她老闺女冰清玉洁来着,压根儿就没跟男人打过头碰过脸,不是他们门槛子高,而是自家门风好。叫齐眉穗她妈中间插一杠子,她就不便再唱这些个吹腔了。只得在聪明伶俐上大做文章,可是没说两句,齐眉穗她妈又迷离马虎地说:“甭看我们桃儿横针不知竖线,烧火做饭也差点儿,可是擀个剂子、搋个面儿还是没问题的。”把桃儿她妈气得七窍出烟,这不明摆着出我的洋相吗?甭磨蹭了,把她轰出去算了。
躲在里屋的桃儿也叫齐眉穗她妈弄得上不来,下不去,抹咕丢的,一撩门帘子,出来,冲着她妈妈说:“我年纪轻轻的,功不成,名不就,急着搞什么对象啊,反正我不同意!”没等人们呐摸出滋味来,她掉头又回去了,弄得一屋子人大眼瞪小眼儿,齉鼻儿了。
人.99lib.走了,她妈斥打她,“你刚头那是甩打谁呀?”桃儿不理她,顺着墙拿大顶。
她妈又数落她半天,她把老太太推出门去,“哎呀,您就别啰唆了,快纳鞋底子去吧。”剩下她自个儿,她赌气攮掖地坐炕沿儿上,眼泪噼里啪啦地往下滴答。都怪他们厂那个叫炝锅的小子,他要是早早跟她明确关系,何至于她妈四处撒网给她找对象,给她添腌臜?她是轮胎厂幼儿园的阿姨,而炝锅则在保全车间,体格棒,成天爬梯上高也不累得慌,连桃儿自个儿都不知为什么偏偏就相上他了。桃儿好歹也是个女孩家,有那心,也不能满世界嚷嚷,只有给他暗示,可是暗示一个溜够,炝锅还是麻木不仁,没什么反应,这叫桃儿恼羞成怒。
炝锅最早引起桃儿注意的是有一回,工会主席给炝锅算命,工会主席说从面相上看,将来炝锅顿顿吃白面,要房有房,要车有车,仨饱一倒尽他享福,没想到炝锅竟然翻脸了,差一点儿闹到厂部去,车间的其他人也怪工会主席骂人不吐核,这不是咒人家炝锅是资产阶级少爷羔子吗!末了,工会主席只得赔礼道歉,才算完事——桃儿觉得这个家伙有点儿意思。可是,一个幼儿园阿姨跟一个保全工打头碰脸的机会太少了,唯一的一次对话,就是上次篮球比赛,桃儿吆喝得最欢,嗓子都喊劈了。比赛结束以后,炝锅问她是哪个车间的,她说:你管得着吗。炝锅再问她自个儿的球打得怎么样,她说:马马虎虎。炝锅皮松肉紧地问:打得马虎,你还拼命叫好?她撇岔拉嘴地说:我愿意。
打那以后,两个人就再也没言来语去过。她后悔,当初不跟炝锅贫啦呱唧就好了,那样的话,也许炝锅还会高看自个一眼。可是,转念又一想,你炝锅难道是个笸箩浅子?我一天到晚在你跟前晃悠,你还瞧不出个蹊跷古怪来?简直是个雀么眼!那天,她妈新买一把笤帚,要把墙犄角的那个笤帚疙瘩扔了,她不让,她说:您给我留着。她妈纳闷:你留着这行子做嘛用?她说:有自有用处。她妈起急了:有什么用处告诉我,不介我就扔了去。她说:将来我拿它来对付你的姑爷,要是黑晌儿出去喝酒,回来晚了,我就拿它梆打他一顿。她妈扑哧一声乐了:你起什么妖蛾子,姑爷还没有呢,就惦记着怎么拿姑爷出气。她心话说:走着瞧,我早晚要把这个笤帚疙瘩使在炝锅身上。现在,那个笤帚疙瘩就在她铺底下搁着。这时候,她妈在外面敲门:“老闺女,别气了,再气累脖儿了。”她拉开门儿,掐着腰儿撒着娇儿说:“我警告您,谁再满世界给我搜罗些神头鬼脸的小子来咱家,我就跟谁戗毛儿!”她妈欠着情儿似的说:“妈不是替你愁吗?”桃儿翘棱的眼皮说:“我都不愁,您愁个什么劲儿呀,您是打门缝里瞧人,把我瞧扁了。”她妈说:“跟你般般大,咱门口儿长得没你俏式的都有对对象了……”桃儿摆出一副切糕藏书网架子来:“追我的没一个连,也够俩排,等我轻便单身腻了,随便给你划拉一个,行不?”
娘俩儿最后达成一个协议:再让桃儿清门静户一年,明年这个时候,她情愿叫她妈给拿主意,选谁当姑爷她都不兴穷吵恶斗。接下来,娘俩儿又一致枪口对外,把齐眉穗她妈这一通褒贬——要没她跟着裹乱,也不至于把这回相亲弄得这么窝火,瞧齐眉穗她妈那穷嫌富不爱的德行,往后再敢迈老秦家门槛,拿她糗豆馅儿!反正是怎么败火怎么说,要不是七嫂子藏书网抱着孩子来串门,还不定骂到什么时候呢。七嫂子的孩子才五岁,皮得要命,进屋逮嘛祸祸嘛,七嫂子抬腿要踢孩子的屁股,桃儿赶紧拦着,一个劲儿说:小子越淘越爱人,说明他聪明。
桃儿她妈跟七嫂子盘腿儿拉家常,桃儿把孩子抱到一边去,跟他过家家。
那孩子没个拾闲,光是招灾惹祸,不一会儿桃儿就烦了。
恨不得跟他妈一样,也上去踢他两脚。
可惜,她不能,那是人家的孩子。
假如是她自个儿的,她就可以想怎么着就怎么着了,为这个,她也得结婚,结婚才能生孩子。
怕的是轮到自个儿的亲生骨肉,就舍不得了。
她推断,将来她肯定是个护犊子的妈妈。
第九章
“后天是清明,你们看看能不能倒个班、请个假,给你们爷爷上北仓扫墓去。”秦惠廷嘱咐几个闺女,他特别看重这个日子,别的能含糊,这个节下不能含糊,就是闪腰岔气,伤筋动骨,他也照去不误。
不过,对瓜儿他还是特殊照顾。“你要是身子不合适,就歇吧。”他说。“我能去,不就是预产期拾不起个儿来了。”瓜儿说。秦惠廷自然高兴,掉过头来对老伴说:“赶紧把你藏在被阁子里的大红枣拿出来,捂着不见天,都搁熟腾了。”桃儿跳起脚来。“好啊,敢情你们偏心眼儿,有枣不给我吃。”桃儿她妈还紧着给她解释:“怕你吃东西没个节制,甩开腮帮子,再把肚子吃坏了。”几个姐姐还在一边给娘俩儿拴扣儿:“是啊,听妈说,你打小就没出息。”秦惠廷生怕桃儿撕破脸儿,就过来打圆盘:“你们可别这么说,桃儿度荒时正是抽枝发芽的时候,没少受磕绊……”桃儿本来就是个顺毛驴儿,她爸爸这么一安抚,也不再撕掳了。
转天,桃儿早起,刚出门,就有俩小子上赶着跟她打招呼,跑过来套近乎,扯了几句四五不靠六的闲白,桃儿突然说:“我想求你们帮个忙,行不?”
俩小子一拍胸脯子,塌着腰儿说:“尽管说,我们听着。”
桃儿嫣然一笑,甜着嗓儿说:“求你们别挡道,让我过去。”一句甜甘话,把俩小子说得四脖子汗流,赶紧忙慌地往边上挪挪,桃儿便扬长而去。
北仓远在郊区,去一趟,要倒两回车,到坟地,都快晌午头了。秦惠廷带一家老小拜了拜,然后把坟头上的杂草拾掇干净,才拿出包袱来,瓜儿把包袱点着了,小火苗摇曳着燃起,冒出一缕缕的青烟。老年间,包袱里头装得都是纸钱啊、冥币啊什么的,现在不兴迷信了,秦惠廷就把老爹平时下的象棋、闺女们给爷爷织得毛线手套和毛围脖放包袱里头,烧了算啦?99lib.,意思意思。
包袱一点着,瓜儿就哇呀号天地哭起来,哭得叫人头发根儿直奓撒。她行大,好歹也跟爷爷待过些日子,投缘对劲儿,情分摆在那了,而果儿她们几个却说什么也哭不出来,一个是对爷爷记忆不深,再一个眼窝也没那么浅。这就叫她们陷入两难境地,哭吧,没泪,不哭吧,显得不孝顺。因此,她们都拿白眼球儿对瓜儿。
果儿记得,以前晚半晌儿爷爷带她去路灯下边逮过蚂蚱,用线绑上,让她像放风筝一样地放蚂蚱飞。果儿还记得,爷爷到三岔河口去钓鱼,她要跟着,她妈不让,爷爷叹气说,你要是个小子就好了。这话一直叫果儿记到现在,她觉得爷爷就是男尊女卑……爸爸将她们几个揽在怀里,使劲搂了搂,说了句:“我们走吧。”走出去没多远,他忽地站住,而后慢慢地蹲下去,呜呜地哭起来。要是有姑爷在场,也许他还能忍,可是现在周遭都是自家人,他用不着这么文墨了,不哭出来,憋屈得慌——他老爹一辈子当游方郎中,串胡同儿,受过多少窝囊气,乌七八黑也没混出个名堂来,于是,他的全部心气就是培养他了……几个闺女还从来没见爸爸哭过,而且哭得五迷三道,都吓坏了,也跟着吸溜着鼻子哭起来——一年的委屈只有清明这天可以宣泄,宣泄完,周围人还冲着你挑大拇哥。
哭累了,一家子打道回府,坐车的时候,桃儿趴在她爸的耳朵边上说:“爸,您知道您什么时候最爱人儿吗?”秦惠廷问她:“你说什么时候?”桃儿说:“就是你哭的时候。”秦惠廷满脸的喜容儿,却扬手掴打了她后脑勺一下:“净瞎掰。”其他姐妹也都跟着凑戏码儿:“爸,桃儿说得是真的,我们也是这么觉着。”
到家,草草就合一顿,就下晚儿了,瓜儿不想再闲磕打牙,赶着回去。桃儿她妈又把她叫住,咸不咸淡不淡地说:“你眼看就要显怀了,告诉四合多在意一点儿,别像支嘴儿他老婆似的……”支嘴儿两口子想起一出儿是一出儿,.99lib.俩孩子都叫他们鼓捣掉了,伤身子不说,还惹人家笑话。瓜儿经她妈这么一说,脸腾地一下子红了。“瞧您说的,我们成一对浑球了?”瓜儿跟果儿都走,她妈单单把瓜儿送出去老远,千叮咛,万嘱咐,桃儿冲梨儿使个眼儿:大姐一怀孩子,就成了这一家子的香饽饽啦。
“三姐,我想吃豆瓣儿糖了。”等该走的都走了,桃儿跟小嘀咕神儿似的叽咕叽咕眼儿。
梨儿的心里不顺序,也就不在这小节不严的地界儿使脑子,一龇小芝麻?99lib.
牙说:“想吃,自个出去买呀,跟我说有什么用。”桃儿顺口袋掏出一封信来,笑模丝儿地抖了抖。“我在咱家门缝儿拣到一封信,写得是秦梨儿同志亲启……”梨儿伸手就要抢,桃儿手疾眼快,转身冲她斜楞眼儿:“惦记拿走,没那么容易,我这人从来就是无利不早起。”
梨儿不知是谁来的信,悬着心,只好鸦默雀静儿地接受了桃儿的讹诈条件。“无赖。”她骂了一句。
桃儿还紧着找补:“欠我一毛钱的豆瓣儿糖,别忘了。”
梨儿接过信,看看信皮儿,鸭蛋圆的脸儿立马通红,团成一个团,往纸篓里一拽,从牙床子迸出几个字:“还有脸给我写信。”
桃儿自然不知她的心思,更闹不清盐打哪儿咸,醋打哪儿酸,她也不想闹清楚,反正豆瓣儿糖讹到手了,赶紧洗洗睡,明个上早班。
桃儿端着脸盆一出去,梨儿跟头骨碌地爬起来,跑到纸篓那翻半天,把那封信找出来,压枕头下边。
梨儿很早就睡下了,装打呼噜,却一直拿眼犄角儿瞄着桃儿,慎着。
等桃儿眼皮子打架,熬不住,梦见羊上树了,她才翻身爬起来,拉开台灯,把信拿出来。拿出来是拿出来,却又不掏出信瓤子读,跟得了摇头风一样地僵持着,脑袋里进行激烈的思想斗争——这信是打开读好,还是原封不动地退回去好……
“先瞅瞅他狗嘴里能吐出什么象牙来。”她想。于是,她咬着后槽牙,把信撕开。信是翻译写来的,别的不说,人家那两笔抹绝对一百一,横平竖直,一个萝卜一个坑儿——规矩。她写字就不行,像螃蟹爬,又缺胳膊又少腿儿。
“你好,我的梨儿——”
开头第一句,就叫梨儿的眼泪由着性儿地滴答下来。
他头一回亲她脑门儿时,就开始这么称呼她了。
当时,她被他叫得晕得忽儿,跟喝了一海碗白干儿一样。
她咂咂嘴儿,好像现在还有那么一点儿感觉。
他在信里说,他到了中国一个最偏远的地区,他们厂又坐落在那个地区最偏远的一个角落,吃喝都是问题,不到半年体重就减了十几斤,幸好遇到当地一个姑娘,虽然年龄比他大几岁,但是十分善良,总照顾他。
梨儿心里咯噔一下子,本来这么些日子都没联系,冷不丁突然来封信,就让她起疑,再听她一个劲儿夸这个姑娘,她就预感了什么——她跟那个翻译别的没学会,就学会了一样:咬文咂字。
来信又说,一来二去,他跟当地那个姑娘有了感情,并准备下个礼拜结婚,起码姑娘在政治上没毛病,也可以给他做一把保护伞。既然前途再没指望了,就只求后半生平安无事了。他叫她原谅他,要恨就恨我们生不逢时,偏偏赶上了中苏关系破裂……同时他也劝梨儿找好人家快些嫁了。
“凉的热的,你都能吃,倒是不忌口。”梨儿心说。
一个乡下土丫头,还比他大几岁,就指望人家能给你仗腰子,你就娶了她!梨儿越寻思越委屈,既觉得委屈了自个儿,也觉得委屈了他。平时吃面包蘸黄油的主儿,到那个褶子百挠儿的地界儿,水土能服吗?!
“三姐,你三更半夜哭什么呀?”桃儿这晚儿突然醒了。
“我做了个噩梦……”梨儿赶紧把信藏起来,抹抹泪。
桃儿撩开她的被,钻进她的被窝里,替她擦擦眼眶子。“你呀,真是的,林黛玉一个。”妹子的一句体己话,倒勾得梨儿正经八百地哭起来,桃儿也不言声,就直勾勾地瞅着她。哭过一抱之后,她觉得轻松了,仿佛心上的一个包袱落了地。
“我哭这么一场,真不值当的,咱们睡吧。”梨儿把脑袋缩在被子里,很快地就睡着了。转天早起,梨儿一照镜子,她肿眼囊泡,一看,就是头天哭过。
“哎呀,我这样怎么出门呀!”她冲桃儿喊,好像她的眼不是她自个儿哭肿的,而是桃儿拿竹劈子给捅肿的。
“用凉水敷敷,再抹点儿凡士林。”
“你怎么这么在行?哦,我知道了,你一定也是总偷着哭,所以才总结出这样的经验来,对不对?”梨儿说。
“太脏心烂肺了,你!”桃儿真想不再答理她,不过,闹不清她夜个为什么哭,桃儿不死心,她太想知道了——即便她不想知道,她的好奇心也总在她心里转磨磨儿。“昨天晚上的事儿你不想告诉我吗?”她问。梨儿说:“我就是腻歪得慌。”她又上赶着问:“有什么可腻歪的?”梨儿说:“腻歪自个儿没什么可以告诉你的新鲜事儿,来满足你的好奇。”见梨儿跟自个装蒜,她生气了,这一阵子,她添了个毛病,一生气,就坠肚,得赶紧往茅房跑。望着桃儿的背影,梨儿窃喜:跟我髭毛儿,你还小点儿,我都不尿炕了,你才哇哇落地,嘁!梨儿空着肚子走出家门,走在街上,她意外地发现自个儿并没有像想象的那么难受,反而仿佛是捆在她身上的绳子叫她挣断了,松了绑的她,脚步轻盈。
桃儿打茅房回来,见梨儿早没影儿了,后悔得什么似的。“我怎么能叫她溜了呢,她还欠着我豆瓣儿糖哪,好啊,想跟我赖账!”她前后脚儿地追出去。
到单位,差一点儿晚了,却见她的几个拔香头子的姐们儿,还在厂门口转悠,“嘿,你们不上班,在这磨蹭什么,惦记着憋宝呢?”
姐几个瞧她才来,就像三姑六婆瞧见大户人家的小姐一样,呼啦就围过来。
“都齐了,就差你一位了,都以为你忙着裹脚呢,反正我们都是大脚片子。”老几位鸡一嘴,鸭一嘴,差一点儿把她箝死,令她难以抵挡。
“你们是我的东家,我是你们的店小二行了吧?一个一个地来,有什么吩咐,就尽管招呼吧。”桃儿说。正这时候,上班铃响了。
她们一边往里走,一边说要组织个女声小合唱,参加市里的职工文艺会演,这里头就数桃儿嗓子豁亮,没谁也不能没她。桃儿问:“谁叫咱们去的?”她们说:“是工会主席。”桃儿一听,就拨拉脑袋,说:“他组织的——不去!”
第十章
秦惠廷摔了个盖碗儿,他气坏了。药房的伙计给人家抓的夏草,竟是霉了的,这哪是国营大药房的做派,简直是竿挑儿摊子的小伎俩,他开的方子,要是疗效不济,不是砸他姓秦的牌子吗?他回到家,跟老婆子大发脾气,而且越念叨越来气,差一点儿把桌子给了。
“你就总拿家当杠房,在药房怎么不跟他们掰扯,怕嘛,好歹你也是个官身子。”桃儿妈劝他。
“我总寻思在一个柜上混事儿,关着面子,拉不开这个脸儿。”秦惠廷凡事都不想跟外人闹个脸红脖子粗。
桃儿藏书网她妈甭看是个家庭妇女,整天跟炕笤帚打交道,见识却一点儿也不比秦惠廷少。
“咱不欺负人,人也别欺负咱,得理就不能饶人,能说开的就说开了,说不开的就往上头反映,该经官的就得经官,该动府的就得动府,记住了,该硬气的一定得硬气。”她说。
一番话,说得秦惠廷心服口服,频频点头。“那好,你去把我过去的那个鸟笼子找出来,我想再养一只八哥儿。”秦惠廷说。桃儿她妈把刚沏的茶坐在炕桌儿上。“不是跟你说过吗,新社会,提着笼架着鸟,叫人笑话。”秦惠廷说:“你说得对,该硬气的一定得硬气起来,养个八哥儿我惦记不是一天半天了,提笼架鸟不光许阔老阔少,也许咱劳动人民。”桃儿妈说:“你这是拉官盐,贩私骆驼。”秦惠廷站起来,拉着老伴儿的胳膊。“你答应不答应吧,不答应就让街道代表给评评这个理。”桃儿她妈没辙了。“我算是倒霉透了,嫁到你们老秦家就成了你们老秦家的小力巴儿了。”秦惠廷见自个儿的阴谋得了逞,偷偷笑了——看来,不光在单位,在家里也得硬气起来,做陪房丫头在哪儿都不吃香。
“哎呀,都六点一刻了,怎么几个闺女还不回来,又跑哪儿疯去了?”秦惠廷瞅瞅座钟,问老伴儿。
“兴许车挤呗。”桃儿她妈一边给他擦那个她藏起来好些年的鸟笼子,一边说,“俩闺女都这么大年纪了,连个对象都找不着,你也不愁得慌。”
“愁什么愁,嫁不出去才好呢。”秦惠廷说。瓜儿和果儿出嫁的时候,他都背地里哭过一抱,他真的盼着闺女们围在他跟前,热闹,在他眼里,这世上就没有一个小子配做他们家的姑爷。
不过,他最怕闺女哭,闺女一撇嘴儿,他就赶紧踮着脚尖儿溜号,眼不见,心不烦。
桃儿小时候很少哭,所以他最宠她。他下棋,就让桃儿在一边写作业,走一步棋子儿,跟桃儿搭讪两句。桃儿她妈就看不惯他这样,总跟他吵,他也就收敛了许多,可是,桃儿叫他惯出毛病来了,他不在旁边下棋,她就写不了作业。
“这是心有灵犀……”秦惠廷说。
到十岁上,桃儿也会下棋了,他走子,她就跟着支嘴儿,看他爸爸实在太笨了,就推开他,亲自跟人家跳马拱卒,竟然赢的多,输的少,棋友们都问他:你这个臭棋篓子,怎么养活了这么一个好棋手?秦惠廷就蹬在上马石上,得意地说:她的棋自然是我教的了,平时我跟你们下,都手下留情,她年纪小,不懂事,跟你们下棋也不知道让你们三分。
老伴儿极不情愿地把鸟笼子拾掇好,拎给他。“养吧,怎么养也是个脏口。”她说。以前,秦惠廷养过两只不错的八哥儿,出去遛,谁见了谁待见,起名叫“挑帘儿红”。不出仨月,这鸟就要不得了,张嘴儿就是“我要喝敌敌畏”,不用说这是跟姜奶奶学舌学来的,没办法,小东西模样再俊,也不能留了,脏口的鸟拿出去丢人,只好忍痛割爱。老伴儿见他把鸟放飞以后,又唉声,又叹气,老也打不起精气神儿来,于是,就把鸟笼子藏起来,不叫他养了,省得惹气。
梨儿和桃儿差不多是前后脚儿回来的,秦惠廷想跟她们商量商量,再养,养个什么鸟,要不要养个黄雀儿,听它哨?可是俩闺女都没什么心气,吃饱了,一推碗就奔里屋了,桃儿还声明:“谁也别搅和我,我有要紧公事要办。”秦惠廷不免有点儿扫兴:“一个小丫头片子,有什么要紧公事,无非是躲着我……”桃儿她妈瞧老头子掉脸了,赶紧进闺女屋替他跑合,撒泡尿的工夫又回来了。“人家真的有事儿,说是参加什么汇演,准备歌词。”她跟秦惠廷解释说。“桃儿准备歌词,那梨儿呢?”秦惠廷问道。“写写画画,没梨儿跟着搭把手,就桃儿那两笔抹,能行吗?”桃儿她妈说。这下子,秦惠廷闷口儿了,叫老伴儿沏一壶香片儿,一杯接一杯,光饮场了。他老伴儿心话:这一晚上,就等着他尿吧,甭惦记睡踏实了。
“桃儿,你怎么突然对集体活动这么热心了?你不是爱清静吗?”梨儿问桃儿。
“要求上进,有什么不对的!”桃儿翻翻眼皮儿,绕着弯儿地避重就轻。
梨儿不信她,桃儿也知道梨儿不信她,但是也不想给她解释。她跟她几个姐姐最惯常的做法是坐地泡,她们拿她也没辙。本来,桃儿对参加汇演是反对来着。可是工会主席的一句话,却叫她改变了主意,他说:既然你们都不参加,那么就把女声小合唱改成男生小合唱吧,炝锅他们愿意去,条件是发他们一身新工作服。炝锅真行,哪都有他掺和!桃儿的犟劲上来了,绝不能叫炝锅的阴谋得逞,这么着,她才答应参加这次文艺汇演。
不过,工会给她们选的这首歌,要改,还要加上工业学大庆的内容。
这差使有点儿难为桃儿,可是对梨儿来说,就不在话下了,她上初中时总到一个月子里坐了病的语文老师家去串门,语文老师没少辅导她,所以她的作文一直得优上。梨儿问桃儿,大庆油田究竟在哪儿?桃儿不知道,捽了半天头发才说:“我猜,也就在天津的四郊五县吧?”梨儿脑子一转,便加上一句:“海河两岸大庆花。”桃儿连声叫好:“明天我把改过的歌词,往工会主席脸上一拽,保证叫他直眼儿。”
“三姐,你要喜欢上一个人会不会总想跟他呲刺儿?”
“不,我觉得不会是那样。”
“那么应该是哪样儿呢?”桃儿问。
“应该是他高兴你也跟着高兴,他淹心你也跟着淹心才对。”
“那是旧式妇女的做法,反正我就这样,愿意跟我,就跟,不愿意跟我,大腿贴邮票——走人!”
“这一点,你是比我强梁。”梨儿真心佩服她。而桃儿其实从来就是口不对心,为这个炝锅,她就跟撒癔症一样,没抓没挠的,费尽心思琢磨着怎么把他拿下。有时候,她也劝自个儿:你就不能不要他?三条腿儿的蛤蟆没有,两条腿儿的人不是有的是吗!可是,她就是做不到。
“你跟把势怎么样了,他还没央求你嫁他?”桃儿问梨儿。梨儿跟她不一样,一天到晚,下班回来就捂在家里,都快捂得发霉了。把势这么追,也不答应人家,为嘛许的!
“我跟把势截至到目前,也没怎么样。”
“我要是你,就激励他赶快怎么样了,我看着把势都怪心疼得慌的。”
梨儿何尝不是如此,尤其是在她看到把势她爸她妈对她的那种爱怜的眼神儿,好几次差一点儿答应做九九藏书他们家的儿媳妇。把势的爸爸自打被打成右派以后,无冬论夏都闷坐他家的小厨房里,不愿出头露面,里里外外都是把势他妈颠簸。
“桃儿,我发现了你一个秘密。”梨儿不想再说把势的事,叫她心乱,所以赶紧转移话题。
“我能有什么秘密呀,”桃儿有点儿慌,生怕三姐瞧出她的什么蛛丝马迹,“哎呀,我的手都皴了,我去褪褪儿。”
“想溜,门儿都没有,要走也行,先跟我吐口儿。”
“你又诈我,以为我还是嗍罗嗍罗蜜的小丫头了吧?”桃儿说。这是老把戏了,几个姐姐小时候总蒙着她玩。
“铺底下的鞋盒子里装得钱,你是准备干嘛使的?”
“哦,我是惦记着买个话匣子。”
“你那仨瓜俩枣的得多晚凑够了?”
“愚公移山呗。”桃儿说。她放心了,只要不提炝锅,她什么都不怕,炝锅是她心里的一个疮嘎巴。
“我也给你凑上一点儿,反正你买了,我也可以听。”
梨儿有这话,桃儿就已经识举了。但是要完成她的所有心愿,她恐怕帮不了什么忙,她的想法忒多了——买个话匣子、买个缝纫机、买个带飞带涨闸的新“飞鸽”,还想置一块儿上海表,这些个就足以够她挣歪个十年八年的了,这还是少说,也许十年八年都不准有戏。
“你去找爸爸,他这么盛着你。”梨儿出主意说。
“就是咱爸同意,咱妈也不会让,咱妈那么死性的一个人……”桃儿把梨儿的提议一下子就否了。
“我还有一个主意,就是出门时,叫咱妈陪送你一台,要不就不出秦家门。”梨儿说。
桃儿摇摇头。“除了噻,在咱妈眼里,别的都是闲白,她宁愿陪送全套的锅碗瓢盆。”
“那你就勒紧裤腰带过日子吧,别添新衣裳,别喝‘山海关’,别吃冰棍儿。”梨儿说。
“你知道我们车间有个姐姐,为买一双‘双钱’白回力,怎么凑来的钱吗?”桃儿问,她见梨儿的眼球儿转了好几遭,赶紧声明,“你千万别瞎想——她就是到医院去,叫人家抽走两管血。”
“哎呀,我的傻妹子,你可不许学这个!”梨儿吓得立马制止她,传出去丢人不说,伤身子是要紧的,叫她爹妈知道还不砸折她的腿!
桃儿赶紧说:“我才不会去呢,我怕打针。”
这话倒是真的,桃儿晕针,她宁可穿铺扯,也不敢跑医院,叫人家举着针管往她身上扎——梨儿这么一想,就放心了,松了一口气。
第十一章
果儿这两天也松了一口气,苜蓿按点来,按点走,礼拜天也糗在家里,没跑外边野去。这还不是让她最高兴的一件事,她最高兴的是他居然抢着替她打了一回青酱!瓜儿对她说:“这未必是好兆。”她知道她大姐心思重,爱多想,她拍着胸脯说:“这一回,他是真变了,变好了。”瓜儿还想再说什么,她捂住了瓜儿的嘴,她不想叫谁给她添堵——她宁可相信太阳打西边出来。晚不晌儿搂在一块儿睡觉的时候,摸着他光滑的后脊梁,果儿想,搁别人,三十多岁,早一身囊膪了,而他没有。早上起来,她一边收拾屋子,一边舒适地转磨磨,她妈派桃儿来了,给她送两条带鱼,是她妈夜个挨个儿挨来的。桃儿问:“苜蓿呢?”果儿瞪她一眼。“没大没小,苜蓿也是你叫的?别忘了,他是你姐夫!”接着又说,“剃头去了。”桃儿说,“我刚打剃头挑子那过,没见他呀?”果儿说:“你姐夫怎么会去那剃头?他得去理发店,躺在能转的椅子上,围个雪白的围裙……”桃儿说:“真烧包,那得两毛五呢,挑子上剃才一毛钱。”果儿努努嘴儿:“他不是个干部嘛……”
桃儿把嘴撇成八万:苜蓿长得跟老马猴一样,怎么拾掇也还是那德行。
“桃儿,他毛病是多,可也不能都怪他,比如上公共茅房吧,的确是不大方便,又味,又得排队。”今个果儿处处给苜蓿评功摆好。
“人家不都是这样吗,怎么偏他就特殊!”桃儿白了她二姐一眼。
果儿知道桃儿不待见苜蓿,这些年她对苜蓿一片好心,而苜蓿却总把她撂在旱地上,桃儿都看了个满眼儿。她哄着桃儿说,上一回,赶上苜蓿跑肚拉稀,一群倒霉孩子成心捣蛋,故意占着茅坑,不让地界儿,差一点儿让他拉一裤兜子,从此他就再不去公共茅房了,拉屎撒尿都在单位。
见果儿这么偏向苜蓿,桃儿也懒得再跟她废话了。
“趁鲜灵,你收拾鱼吧,我走了。”
叫妹子就这么走,果儿似乎不落忍,赶紧从口袋里掏出五毛钱来。
“去买一碗红果酪,我知道你好吃酸。”果儿紧着往桃儿的手里塞,不要桃儿怎么躲。
“哎呀,我又不是孩子啦。”桃儿高低不接。
“在姐姐眼里,你还是小时候那么二?99lib?乎。”果儿说。
“你再这么说,我就不理你了。”桃儿不好意思再跟果儿打腻了,把钱揣兜里。
“别满世界打游飞了,直接家去呀。”桃儿嘱咐她一句。
“这两条带鱼还怪宽的。”她挽挽袖子,把鱼放案板上。
屋里暗,只好拿当院里去,一边跟街坊搭咯,一边熬鱼。
就在她转身进屋拿油瓶子的工夫,再出来,两条鱼少了一条,搁在平时,果儿早就跳脚骂起来了,不是吹大梨,论骂街果儿可以半个钟头不拾闲,也不重样儿。
周围人都叫她刺儿头。
不过,今个她没骂,只是前后左右瞅瞅,瞅瞅是街坊偷了,还是叫猫叼走了,估计,后者的可能性比较大。苜蓿剃头回来,她早把那条鱼熬得,摆桌子上。
“不错,咸淡正好。”苜蓿尝了一口,正经八百地评价说。果儿赶紧又夹了两块儿最宽的,搁他碗里。“哎,你怎么不吃?”苜蓿问她。到底是抓髻夫妻,他总算还惦记着她。
果儿心话,我要吃,就没你的份儿了。果儿吃鱼,比嗑转莲子儿还麻利,论争嘴儿,苜蓿绝不是个儿。她却说:“我后脊梁长了个疖子,吃鱼我怕发性。”
“那倒是,长疖子,鱼虾蟹都不能碰,还有羊楔子。”苜蓿说,他新剃的头,.99lib.油光锃亮,一看就知道抹了不少油,一闻就知道那油是桂花味的。
吃饱了,喝足了,苜蓿剔着牙对她说,“果儿:我想跟你说点儿正文儿。”他说这话的口气,就跟他在办公室里对同事说“同志们,我们集中开个会”的口气一样,叫果儿觉得挺哏儿的。
“你脑袋又转什么轴了?”她问。
“我想……有这么个事……”苜蓿紧着抓挠后脑勺,仿佛浑身都皱巴。他这人,就这样,一遇见转腰子的麻烦就连句整话都说不出来了。
“是不是又给你们家哪个穷亲戚汇五块钱?”果儿说,“把住脚儿给我,我一会儿上邮局去。”
苜蓿站起来,在屋里一跩一跩溜达了两圈儿,还是没言语,果儿等不及了,她赶着收拾桌子刷锅洗碗呢——这主儿,褪褪耨耨。苜蓿却拉住她的手,她一个劲儿挣歪,大白天的,叫街坊瞧见,不定怎么嚼舌头根子呢,又没挂帘子……
“果儿,我求你,你跟我离婚吧。”苜蓿着急百怪地说,看模样,不像两口子逗闷子。
“你是找斜碴儿,还是吃饱了撑的?别好日子不好好过。”果儿说,她不愿意他拿这个事来找乐儿。
“果儿,我不想跟你争竞。”苜蓿不想惹果儿翻呲儿,她要是折腾起来,他拿她还真没辙。“我实话跟你说吧,我外边又有了人啦。”苜蓿硬着头皮说。
“多咱,这是多咱的事?”晴天霹雳把果儿炸迷糊了,本打算拿搌布擦桌子,结果错拿了枕巾。
“小半年了,就小半年。”苜蓿一边说,一边帮果儿拾掇。
“我快完活儿了,你就别占手啦。”果儿想跟他喊两嗓子,可是喊不出口,她觉得她快虚脱了,“那个女的是谁?”
“你就甭问了,问我也不告诉你。”苜蓿(忄刍)起来比谁都(忄刍),果儿了解这点儿,也就不问了,她两条腿直哆嗦,但还是拿个劲儿,不让自个软下来。“果儿,你也知道,人一沾上花案儿,想抖搂干净就难了。”
“知道你还沾?”再(忄刍)实的娘们儿,在这个节骨眼儿上,也散架了,她一屁股瘫坐在炕梢儿上。
“不是嘴馋吗……”
“你还有脸说!”
这个浑蛋还一个劲儿给自个儿辩护:“我哪知道她是个大闺女,睡完了,就又哭又闹,寻死上吊,不娶她怕是……”
“怕是她找寻你,怕她给你告到领导那去,怕她叫她娘家哥哥来跟你算账,怕她诈唬得绕世界都知道?难道你就不怕我来这一手——因为我是软柿子,好捏咕?”
“我没那意思,你别凿死铆子好不好!”苜蓿见她奓起毛子来,有点儿麻爪儿。
“滚一边去,别找不自在!”她把苜蓿搭在她肩膀子的手拨拉开,躺下,拿被子蒙上脑袋,她不愿意苜蓿碰她,仿佛他得了肺结核,她怕沾上她。难怪他这些日子总也不着家呢,原来是跟小妖精鬼混去了,她越寻思越别扭,恨不得掴打他一顿才解气,可是她的胳膊不给她作劲儿,沉得抬都抬不起来。
“你就甭跟我置气了,我也是一时晕斗儿,栽她手里了。”苜蓿使劲儿抠搜着指盖子,眼神儿没处搁,只好四下里乱踅摸。
果儿没想到他会跟自己闹离婚,做梦都没想到,一时没了主张——找人念叨念叨,叫人给支支嘴儿?她丢不起那人!让人家支棱着耳朵听她的笑话?她受不了。他们门口有个小媳妇,挺俊巴,对爷们儿也知冷着热,嘴一份手一份,爷们儿不作脸,在外边搞破鞋,叫警察薅起来,判了刑,那个小媳妇听到信儿的当天,就上吊了。叫果儿也这么做,够戗,她觉得太窝囊。听说汊沽港还有个小媳妇,在炕头上逮着她爷们儿的现行,二话没说,眼睛都没眨巴一下,上去就是两刀,溅了一身的血。后来,梳梳头,挑几件换洗衣裳,就奔派出所自首去了,警察到现场,见血流成河,直嘬牙花子。这么着,倒是解恨了,可是犯法,果儿下不去手……就这样果儿溜溜躺着一天,光走脑子了,最后她得出的结论是,绝不离婚,不能叫你苜蓿拿我糟改着玩,我不幸福,也让你遂不了愿!苜蓿也不敢忒逼她,只是躲一边贼着她。她想,我要是个小寡妇走道儿,行,不寒碜;要是叫爷们儿给休了,那可就现世报儿啦。
“你起来找补两口,老饿着,别再糟践了身子。”苜蓿赔着小心哄她。
“这前儿,面子都没了,还要身子有屁用!”果儿起来,从铺底下拉出木盆来,把没投干净的衣裳,又拿清水投了两遍,不管苜蓿怎么想,她的日子还是要过。苜蓿问她:“你就不能念咱们夫妻一场,成全我一回?”果儿没言声儿,叫苜蓿侧歪一会儿,还替他脱掉鞋,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你回藏书网去跟那个不要脸的小妖精砸瓷实了,你们不在我眼皮儿底下,爱怎么搞怎么搞,要惦记着叫我给她挪窝,做梦!”她说。临睡前,她还给他撂边上俩蒸饼儿,预方便儿,怕他夜里饿了。这才将两把椅子对齐,铺上一条褥子,躺在上边,苜蓿死活想拉她上炕睡,她偏不,拼命地挣歪。“打今个起,你睡你的,我睡我的。”苜蓿说,“可是,我们现在总还是两口子呀。”果儿的眼眉一下子网起来了:“废话少说,别给你脸不会运动!”苜蓿才知道,事情已就这样,再说多少痒痒话,也无可挽回了……
“咱俩的家务事,你最好先别告诉你们娘家。”
“你倒想叫我告诉,可我有脸告诉他们吗?叫娘家人替我淹心,还不如我自个扎大河死了去啦——反正大河没盖盖儿。”果儿说着说着,眼泪就漫上了眼眶子,她赶紧拉一下灯绳。
黢黑里,苜蓿感慨万分,原本多秀密的一个小媳妇儿,平日总是变着法儿地让他熨帖,怎么说翻脸就翻脸了?他就琢.99lib.磨不透这个理,仰巴脚子瞅房顶子想,往后该怎么跟果儿处,他没底……足足折腾了多半宿儿,他才睡着,中间还一惊一乍地从噩梦中醒过两回。
果儿也没睡着,平时光吹自个儿有眼力价儿,末了竟寻了这么个下三烂爷们儿,还满世界扬气呢,到处说嘴儿去,得,这下子要命了,说嘴打嘴儿了吧?果儿后悔得真恨不得扇自个儿俩耳光子。
半夜,果儿爬起来,又给苜蓿上了一回闹钟,怕他睡过头了。
“唉,跟他一天,就做一天地道媳妇儿,叫旁人说不出什么闲话来,群众的眼睛是亮的,又都不是燕巴虎。”她想。
这时候,外面有动静。
下雨了。
这场雨下得铺天盖地,连夜猫子都不敢叫了,一连气儿下到天亮,压根就没停的意思,果儿家还好,顶子刚刚铺的油毡,不会漏,可是她娘家就悬了,多少年没顾上拾掇房了……果儿侧棱着耳朵听着外边撒着欢儿的水声,瓢泼似的,稀里哗啦的响得人心忙。
第十二章
果儿确实没猜错,后半夜,梨儿跟桃儿就嚷嚷起来了:“救命啊,我们屋发大水了!”
“老头子,赶紧端脸盆儿接着去。”
这个关键时刻,都是桃儿她妈挺身而出,秦惠廷只有听喝儿,俩闺女也知道,瞧病找她爸,而家务全仗着她妈。“妈,我们怎么办呢?”
“这时候,都找上我了——我挡戗可以,可有一节,你们都得服从命令听指挥。”桃儿她妈说。
“您指哪儿,我们就打哪儿。”桃儿说。
“你们俩先进屋把衣裳给我穿上,大闺女家家的露着肩膀头子,算是怎么回事!”桃儿她妈一阵两火的有点儿领导才能,挺讲究雷厉风行。桃儿跟她妈稀不溜丢惯了,犟了一句嘴:“你瞅您,还露着大腿呢,就穿个大花裤衩子。”她妈恼了,回头踅摸笤帚疙瘩,要梆打她,梨儿赶紧拉着桃儿跑里屋去了,好汉不吃眼前亏。住平房,渗个水、漏个雨,常事儿,秦惠廷把所有的盆都用上了,哪儿滴答水,在哪儿接着,梨儿和桃儿搭东西、挪地界儿,桃儿她妈则负责把棉被、靴头跟棉衣裳晾起来,雨过天晴,拿门口再晒去。这么一通忙活,直忙活到天明,不知不觉窗户都透亮了,可是谁都没眯会儿。累巴巴,什么都不惦记,就惦记着再睡个回笼觉。梨儿跟桃儿毕竟年轻,脑袋一沾枕头,又梦小年儿去了,而老两口子却说什么都睡不着了,盹儿早跑了,秦惠廷见老婆子一手泥,倒点儿开水,拽过来就给她打胰子,桃儿她妈显然99lib.是不大习惯,一边往回退,一边说:“你怎么使闺女的香胰子?”秦惠廷瞪了她一眼,这些年,她明显老了,闺女越长越水灵,她却越长越抽抽,不禁心酸。“你比她们更有资格使好东西。”桃儿她妈一个劲儿嘀咕,心话:姓秦的,别再是做了什么对不起我的事儿了吧?秦惠廷跟她不是一个心气儿,他给她洗着手,许多往事都打心底里翻腾出来——她刚进他秦家门来,是个多鲜活的姑娘,一晃多少年,她脸上除了鼻子除了眼儿,又多了一大堆闲白儿,皱纹到处都是。
“来,再歇一会儿,离天亮还早着呢。”秦惠廷笑模笑样地把她按在炕上,又给她盖上被,“再者说,闺女们也都睡了……”桃儿她妈有年头没见他冲她这么小眼子巴结地笑了。
“你瞎目合眼地瞧瞧,这会儿上亮子就白了。”桃儿她妈见他也往她的被窝儿里钻,忙着搡打他。
“长能耐了,敢跟我动手动脚啦。”他把她搂得喘不上气来——老东西,早都卸顶了,还这么大劲头儿。桃儿她妈又羞又恼,却又搪不开他。
“都这么大岁数了,你怎么还不消停?”
“离偎窝子的时候还早着呢。”他咬着她的耳朵根子说。
邪门儿了,年轻时候的那种感觉似乎又回来了,她很快就不再歪词儿了,任老东西折腾。出门子的头天晚上,她娘家妈就嘱咐她,好媳妇在炕上不能忒贪了,因此,秦惠廷要跟她起腻,十之八九都吃窝脖儿,饶这么着,她还是给他生了四个丫头,他说她土地肥沃,随便下个种,就有收成——呸!当下她就拿鞋趿拉掴打他一顿,打得他跟蝎拉虎子似的满处爬。
“你还是那么细甜。”秦惠廷的手顺她腰身上游走,所到之处,让她觉得下火一样,烫得慌。
“起一边去,血不要脸的!”她往他怀里偎了偎。
世上还有什么事儿比炖肉、熬鱼和搂着老婆睡觉更四哼的?没有了。秦惠廷虽是过了撒欢儿的岁数,但是偶而来这么一回,却也舒筋活血,当然,不比年轻了,年轻那会儿不折腾个两三把下不来。算了,别不识举了,有的人还不如你活得舒坦呢。你像马褂儿,不就是跟药房经理拍一回桌子吗?结果扒下白大褂,拿瓦刀砌墙头去了,甭听他自个儿说什么“我愿意在火热斗争的第一线锻炼自己,改造自己”,那都是瞎话白舌,整天累个贼死,别说睡娘们儿了,就是她娘们儿睡他,他都尿阵,还得四下里剜呲壮阳方子去。其实,他比秦惠廷还小半轮呢。幸亏自己身边有个贤内助,要没她,他也早崴了,叫人家当鸡子儿卧锅里,见俩开儿。他们系统那个头隔窝儿,窝抠眼儿,乌菱嘴儿,医术上二把刀,可是能说会道,大跃进的头二年,大鸣大放,秦惠廷脑瓜儿一热,五迷三道,也想给隔窝儿弹个脑奔儿。解放前,你扛99lib.个幡儿无德游儿,行,解放了,你是个头目人儿了,再滥开方子,就不行了,你丢的不是你的人,你是给党丢人!
桃儿她妈差一点儿吓堆乎了,拦着——你拖家带口的,不能再捅马蜂窝了,惹了祸,不光是你一个人挨蛰,一家子都跟着起包,就差给他下跪了。他说:“隔窝儿好几回开错方子,都是我给改过来的,要不非出九九藏书人命不可。”桃儿她妈说:“改过来就改过了,现在不都兴学雷锋,你就只当接过雷锋的枪……”叫她这么一统战,他窝囊了。“看你的面子,我饶了这个秃蛋一回。”没几个月,挑头儿给隔窝儿大鸣大放的老几位,都挨了批,还降了十好几块钱的工资——十几块呀,够一个孩子的挑费了!这次运动,她没让他给隔窝儿踢灯罐儿,却也逃过了一劫。打那起,给公家挑眼儿的勾当,他再也没干过——他长记性了。后来,他养成个毛病,凡事先跟老伴儿念叨念叨,老伴儿总不急着给他出主意,烙两张糖饼,先垫补垫补肚子,饱了再说。大跃进那阵子,药房里好多人跟着搬砖砌炼钢炉,有个叫糖皮儿的老小子,就是出一身汗,在当院铺个凉席,一躺,躺弹弦子,你想,一冷一热一不对付,能不中病吗?他不想给人添乱,又惦记着积极着点儿,就跟老伴儿商量,把多年收集的方子贡献给国家,交给隔窝儿的时候,隔窝儿还为他开了个庆祝会,招来三老四少,摆了一桌瓜子儿果仁,看着挺上心的,让他露一鼻子。抬色是抬色了,没过多少日子,遇见一件事儿,给他一了个透心凉儿,叫他病了一场,闹了小半年的头疼脑热,到眼下,他心里的伤口还套着脓呢。
那是冬天,他老是早班儿就到药房去,药房里有个大洋炉子,烧大砟,旺,把带来的饼子搁支架上烤,揭嘎儿吃,也怨他,财迷,总惦记着没本儿套白狼!推门一看,隔窝儿来的比他还早,正引火呢,引火的东西正是他捐献给公家的那一大沓子方子。当下他都傻了,跟鳎蟆一样,站那,光对眼儿了,半天说不出话来……回家,跟老伴儿一学舌,老伴儿比他甩脆。“嗨,烧就烧了吧,反正现在中医也不吃香了,有个病,到小医院打一针,多爽神儿。”那回,他是真急了,上去就踹了老伴儿几脚,一边踹,一边骂:“我叫你顺竿爬,我叫你顺竿爬!”
等他耍巴够了,老伴儿过来给他抹搭胸脯,愣没哭。
秦惠廷却哭了,跟老伴儿又说道说道,顺便赔了个不是:“我是个损鸟,瘦小枯干,在外头没本事,回家来长精。”
“别神经八道的了,像你这样的好爷们儿,打着灯笼未必能找得着。”桃儿她妈把他的脑袋抱在怀里,划拉着。
“踹疼你了吧?”他问道。
“嗨,我身大力不亏,掴打两下就掴打两下,没事儿。”
“要不你也踹我几脚,再饶上一个嘴巴。”
“你就别勺叨了。”
“嗯。”
晚后晌儿,两口子在炕上说了半天掏心窝子的话,捎带脚儿又亲热了一把,桃儿她妈来劲儿了,又是鼻涕,又是眼泪,诉说自打嫁进秦家门怎么受夹板儿气了,又怎么当山药豆子了……转天起来,秦惠廷的腿掖子青一块紫一块的。
豁腾了一个溜够,秦惠廷浑身燥得慌,两条腿伸到被子外头,凉快凉快,桃儿她妈赶紧给他盖上。“盖严实点儿,回来再闪着。”秦惠廷拿了棵“大婴孩”,掖口袋掖得都空半截了,他墩了墩,点上。“我说,咱们会不会再鼓捣出个儿子来呀——今个?”桃儿她妈塞打他一句:“你个老不正经的,净说中着不着的话,我早焦尾巴梢子了,哪还来得了孩子!”他四腿哈天地躺着,嘬了两口烟。“我们药房的老任,他老婆比你还大三岁,不是又怀上了?”桃儿她妈用手忽打忽打烟,怪呛得慌的。“你是不是嫌我没给你们家生个儿子?”说着,就开始抽搭,秦惠廷忙里慌张,赶紧挠她的痒痒肉,生怕她哭出音来,他知道,在她心里这是最大的愧疚,一拾翻起来,就酸不溜丢。这时候,里屋的桃儿发话了:“妈,你们不睡,戗戗什么呢?”桃儿她妈顺嘴儿答一句:“你爸逮了个三尾巴腔子。”秦惠廷指了老伴儿一指头,老两口子都捂着嘴笑了。
梨儿和桃儿都没睡饱,早晨起来眼泡子肿了,像三道眉儿。梨儿对着镜子犯愁,这怎么出去呀?99lib.桃儿却一反常态,照样精神,在炕脚子接着做她的俯卧撑,她给自个儿规定,每天最少做二十个,不能光仨饱俩倒伸懒腰了。瞧人家炝锅,甭看长得死眉塌拉眼儿,体形确实不赖,那都是做俯卧撑做的。梨儿瞅着她不顺眼,说她:“你还不嫌你胸脯子滴拉当啷的,谁家闺女不死气白赖地拿兜肚勒着?就你,还一个劲儿挺着。”桃儿委屈地说:“那能怪我吗,它是自个儿长出来的,又不是我拿皮搋子搋起来的?”梨儿不愿意再看她,说:“寒碜死了。”桃儿顾不上跟她打口舌官司,她的俯卧撑还没做够数呢。
姐俩出屋,见一贯勤俭的爹妈还睡着呢——这倒是稀罕事儿。
她们只好在夜个剩下的米饭里倒一点儿青酱,就合吃了。
第十三章
“我下班回来晚一点儿,你帮我打个掩护。”临出门,梨儿对桃儿说。
“你就甭绕古了,直接跟咱妈摊牌算了,要不,整天跟做贼似的,烦不烦呀?你就威胁她,要么我嫁给把势,要么我赖家里一辈子,盘腿儿坐炕头子上(贝青)吃(贝青)喝,看她说什么!”桃儿翘话梨儿。这话,桃儿说可以,梨儿绝对说不出口,桃儿在家气势惯了。
每一回梨儿见把势,都得掐着钟点儿,要不,她妈掰手指头跟她抠,几点打厂子出来,路上花多长时间,到家又几点,只要钟点对不上,她妈就刺破头了,跟她闹。所以,照车间姐妹的说法:既然老的有一套捉奸须知,那么小的儿就得备一套防捉奸须知,不过,有时候得桃儿予以协助,没有桃儿这棵青苗蒜儿,梨儿也没法摊鸡蛋。好在,截止到现在,她妈也没逮着过她的把柄,这取决于她的谨慎。她跟把势从不在家门口转悠,那要叫七大姑八大姨堵着,没一刻钟就能传她妈的耳朵里去——她们的嘴多快,赶得上火箭。
其实,在单位,梨儿跟把势也很少说话,更不会眉来眼去,都是擦肩而过时,他往她手里塞上一张纸条,或是她把约会的时间、地点写在材料库的黑板上,当然,得掐头去尾,除了他们,旁人根本看不懂。这么秘密接头,都是梨儿的主意,把势倒什么都不怕,他甚至还恨不得叫人家都知道呢,那样,就不会再有哪个小子约她看电影、逛马路了……这两回见面,都是在金钢桥口的一座楼的平台上,隐蔽是够隐蔽,可是旁边有一家菜店,有一股子欺鼻子的青麻叶味儿——这不过是梨儿的借口而已,真实原因是地点靠望海楼太近,她打小就听说,望海楼里的洋教士总出来拍花,把孩子骗进去,拿眼珠儿和心肝肺做药,真的假的不知道,反正她有点儿怯。
他们去的那座楼,三起,还是八国联军进天津以后奥地利人盖的,老了,要拆,所以住户都搬走了。他们爬到平台上去,也没人管。把势总是给她带点儿好吃的,糖墩、米花糖捂的,一边吃,一边贫嘴儿。不知为什么,梨儿只要单独跟把势在一块儿,就有一点慌,一慌,就咬手指甲,把势逮着话把儿了,问她:“你打什么时候开始喜欢咬指甲的?”梨儿说:“打小。”她掉头问把势式:“你打什么时候开始喜欢上我的?”把势说:“打看见你咬指甲开始。”
“你闭上眼,我给变个戏法。”把势突然说。梨儿照他说的办了,半天,都不让她睁开,且磨蹭了。梨儿问:“行了吗?”把势说:“行了,睁开吧。”梨儿瞅见把势手里捏个明晃晃的玩意儿,细一看,那玩意儿她认识——耳钳子,而且是金的。他要给她带上,梨儿纳闷地问:“你从哪淘换来的这个,不会是醭面他们家的吧?”
醭面他们家最趁,公私合营以前开了一家棉靴厂,有钱,大小饭馆子平蹚,后来叫人家查出来,偷工减料,鞋底子使的不是棉布,而是棉纸。结果,罚了他一头子,罚得他盆干碗净,闹胃口时,想喝一碗片儿汤都喝不起了。打那开始,醭面就隔三差五跑委托行,靠当当过日子。南门脸儿这一片,数醭面家蹊跷东西多……把势却告诉梨儿说:“这是我奶奶留下来的东西,她临死跟我说,要是你找到了对象,就把它给她,算是我给没见面的孙子媳妇的一点念想。”这叫梨儿心头一热,一下子跟把势的关系拉近了,她磨磨唧唧地说:“难为你对我这么实诚。”把势仿佛没听清,问她说的是什么,她只好又说一遍:“我说我要谢谢你。”把势还是没听见,紧着问她说的是什么,叫她再重复重复,梨儿知道他是成心,生气了,干脆给他一撇子:“我说我明个到南市给你买个耳挖勺去。”把势说:“买那玩意儿干吗?”梨儿说,“叫你把耳朵掏干净了,听话能听真着了。”把势笑了,梨儿也笑了。“贫嘴呱舌的,讨厌。”把势胖胖达达,看上去挺厚道的,要是叫梨儿鸡蛋里挑骨头,未必挑得出来。
把势对她说:“你把脑袋侧过来一下,我把这个给你戴上。”
梨儿往他那边挪挪窝,嘴上却呢喃地说:“挺贵的东西,给了我,怪不合适的。”
“给旁人不合适,给你还不合适吗?”把势这小子故意跟她念山音儿。
“我说正经的,你别跟我蔫拱。”
“我说得就是正经的,别扭扭搭搭的,大方点儿。”把势看去五大三粗,给她戴耳钳子的时候,柔着呢,一点儿也没弄疼了她。
可惜没带镜子,她瞅不见她戴着顺眼不顺眼。
一些小感觉就像腻虫一样,在她心里咕弄,仿佛点炉子,劈柴太湿,不冒火,光沤烟。她不得不靠在把势身上,歇歇。她能感觉到把势的呼吸,而且那呼吸越来越接近她。她不想阻止他,尤其是现在,她似乎已经蒙了。当他的嘴唇热乎乎地贴在她腮帮子上的时候,她猛不丁从迷迷瞪瞪中醒来,让她直毛咕。“不!”她叫了一嗓子。
一切都似曾相识,那麻酥酥的摸电门一样的触觉,那呼噜噜的水沸了一样的呼吸,还有那火柿子一样通红的眼睛,她都经过见过——那是跟翻译在一起的时候。她赶紧站九九藏书 起来,铺拉铺拉起皱的褂子,说了一句:“时候不早了,我们走吧。”
再不走,她恐怕就把握不住自个儿了,没准稿子了,不是念损,她一直是那种陷进去就拔不出腿来的主儿,只会越陷越深——眼下她还不想叫把势黏上她。两人蔫蔫嘎嘎地下了楼,梨儿把耳钳子摘下来,叫把势先替她攒着,要是把它戴回家,她妈那一通审,能把她腻歪死。他们一个走东,一个走西,分手了,把势还想临别的时候,跟她腻烦腻烦,她也爱答不理的。
“混蛋翻译,既然你都娶媳妇了,还来跟我捣乱干吗?”她把车骑得飞快,心里一个劲儿地骂翻译,拐了一个弯,她又骂开了自个儿:“真不挨边儿,骂得着人家吗,毛病其实就在你自个儿身上。”她整个咂摸了一道,也不知道把势怎么想,弄不好,还以为我成心拿一把儿呢!要不惦记嫁人家,就该明确,别耽误了人家,老这么猫盖屎也不是办法。快到家门口了,她想:“也不知道桃儿怎么给我编的瞎话,到时候,老太太一问,得磨砖对缝儿,别叫她看出我满嘴跑火车来。”其实,梨儿多余嘀咕,桃儿到现在还没回家呢,正在厂里练歌。
桃儿她们在小礼堂练歌。小礼堂虽然小,窗户却不少,总有下班没走,赖在厂里踢球打蛋的小子,往里头扒头儿,看得桃儿她们磨磨答答,直磨不开面子,更过分的是,还有人冲她们使鬼脸,桃儿急了,跟那帮小子翻脸了:“瞧你们一个个倒霉德行,不家去,跟这磨裤裆干吗!”有招欠的还问她:“你怎么随便99lib?骂人呢?”桃儿说:“谁骂人了?我那不是骂人,是在骂街。”工会主席也废物,出去赶了几次,也没见效,桃儿实在没耐心烦儿了,换上衣裳,朝姐儿几个说:“我们不练,叫他们看吧。”姐儿几个跟她一块儿向外走,工会主席还拦着。“你们接着练你们的,我找保卫科的人捋他们一顿。”
走到礼堂门口,她抹头又回来了,姐儿几个不知她尥什么蹶子,桃儿说:“再练练,这个点儿回去,太阳晒着怪鲁的。”姐几个叫她着三不着两的话说得迷糊了。“妹子,现在才四月天,凌才刚化不久,晒什么晒!”桃儿脸一红。“你们哪来的这么多零碎儿,人家工会主席叫咱们练,咱们给人家晾台合适吗?”话说得冠冕堂皇,其实只有她自个儿心里明白,都是因为炝锅,他肩膀头子上搭个褂子,也扒着窗户往里瞅呢,背心上有俩窟窿儿,还穿着,跟邋遢三一样,桃儿用心何在先两说着,姐儿几个驳不倒她是真的,她们问:“男工都堵外边看,哄也哄不走。”桃儿说:“看就看吧,叫他们看.99lib.眼里拨不出来,看心里是块儿病!”
练完歌,呼哧带喘,临出厂门时,炝锅对她说:“你这身子骨太怜薄了,往后多跟我们打打球,锻炼锻炼。”他一笑,怎么看怎么像个嘎杂琉璃球儿,桃儿张嘴就回了一句:“跟你们打打球?你也不撒泡尿照照。”没等炝锅反应过来,她骗腿儿上车溜号儿了。这时候,她才想起她三姐给她派的任务,坏了,我把这茬儿给忘了,当时撂地砸坑儿明明应了梨儿,她非趔我耳朵在屋里转两圈儿不可,我要不跟炝锅置气就好了……要这么跟梨儿实话实说,她不就逮着我的老虎尾巴了吗?再到处胡咧咧去,我的一世英明就毁了——跟梨儿说实话也好,说瞎话也好,反正都不上算,里外里一样,随她处置好了,所以,她一进门就跟愣头青似的咋呼道:“我紧赶慢赶,蹬了一身汗,归其回家还是这么老晚啦。”一家人落座了,就等她了。她妈说:“快着吧,早吃早睡,明儿我带你二姐到娘娘宫拴娃娃大哥去。”
第十四章
果儿真不想来拴娃娃大哥,尤其是跟咕棒槌一起来,她那张破嘴,一道上絮絮叨叨,吵得你闹耳朵底子。娘娘宫又那么多人,有的是几个小媳妇做伴来的,也有的是跟婆婆或娘家妈来的,老半天凑不到跟前,得排着。可是,她又不能撅她妈妈,她妈妈把她们一伙子拉扯大,容易吗?娘娘宫里的人分两溜儿,一溜儿是求子的,个个急赤白脸,恨不得来年肚子就大了,省得叫婆婆和小姑子给白眼儿;另一溜儿是还愿的,挺个肚子,乐乐和和——搁从前,果儿管保眼红她们,现在,不了,给苜蓿传宗接代,她不情愿,他在她心口戳得伤疤还没结藏书网痂儿呢。咕棒槌还没到五黄六月,就穿上烤纱了,透着俏皮劲儿,其实,小媳妇来这里,都穿得讲究,即便日子再紧巴,也得挑鲜活衣裳上身,到这里来显摆。咕棒槌一个劲儿在果儿耳朵边上勺叨:“看这个了吗,这个她妈妈是唱戏的,我去年来时跟她搭咯半天,那个是烙烧饼的,为结婚拉了一屁股饥荒,我前年和大前年都在这见着她了,她老来……”果儿心思不整,说话也口冷:“你倒是来几回了?”咕棒槌说:“我结婚五年,年年来。”果儿说:“你都拴五回娃娃大哥了,再自个儿生,就得排行老六了吧?”咕棒槌听不出果儿是拿她开涮,“可不。”果儿说,“看来,这个娘娘也不那么管用。”桃儿她妈吓坏了,赶紧捂住她的嘴,在这个裉节儿上说这种亵渎的话,不是竟心吗!
咕棒槌也磕磕巴巴地说:“完了,完了,你要是叫娘娘听了去就崴了,指定不给你孩子了。”这话,桃儿她妈不爱听了,倔了咕棒槌一顿:“一个看着挺局气的闺女,怎么说话这么没轻没重?这不是念损吗!”突然果儿胃口一阵阵拘挛儿,直翻心,她赶紧找个僻静地界儿,蹲下,咕棒槌也跟来了,问她:“怎么了,是不是娘娘显灵了?”果儿说:“我想吐,又吐不出来。”她妈问:“打多咱这样了?”果儿说:“俩礼拜,闹好几回了。”
她妈一拉她的手,说:“走,咱不在这拴娃娃了,咱上医院去。”果儿赶紧说:“没什么要紧的,上医院干吗去?”她妈叽咕叽咕眼儿:“她们都来娘娘宫求子,咱们上医院保胎!”这下子,不光是咕棒槌,就是果儿也见傻:“难道说,我是有了……”她妈一拍大腿:“傻闺女,自个儿有了还不觉知。”果儿懒得上医院,她闻不了那股子来苏水味儿,她妈说:“不上医院就不上医院,咱叫你爸给你号号,他要得了信,指不定多美了,你瞧,不来是不来,一来就是俩——你大姐跟你脚跟脚地见喜!”果儿心里不禁暗暗叫苦,孩子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在他们两口子闹离婚时来,这不挤对人吗!往回走的时候,也不谁那么缺德,把药渣子倒在当街了,脚下一刺溜,差一点儿给果儿来个老头钻被窝,把她妈吓得快犯鸡爪子疯了,紧紧抱着她。“我的小姑奶奶,你可当心点儿呀。”果儿嫌她大惊小怪:“妈,不至于的。”她妈说:“咱们坐电车,电车稳当,妈到家给你煎鸡蛋角儿。”
她妈一下子成了话痨儿了,打从娘娘宫到家,嘴就没拾闲儿,千叮咛,万嘱咐,给果儿立了一堆胡鲁倒账的规章制度。
“少吃咸,咸了,孩子长得像燕巴虎。”她说。
“也少吃辣,辣了,孩子大了生痔疮。”她又说。
本来囫囵个儿的果儿,叫她摆弄成豁拉缝儿,不知说什么好了。
“您就别叨唠了,我又不是胡不拉。”果儿说。
“横是你烦我了?”她妈拉下脸来。
“哪敢呀,您是革命的老妈妈。”果儿划拉着她妈的后脊梁。
“我还不是为你好!”她妈说着说着有点儿屈,抹起泪来。
“瞧您,好么眼儿的哭什么呀?”
“我高兴。”
“合着不高兴哭,高兴也哭,”果儿逗她妈,“那么你什么时候不哭?”
进屋,她妈叫她歇着,告诉她:害孩子就起头这些日子,工夫长了,就好了。“这些天,少给我往外头逛去!”她妈说。
果儿拉她妈坐下。“您甭这么大嗓门,外人还以为咱娘俩儿吵起来了呢。”
她见她妈的头发,给风吹得跟鸡窝一样,就拿个拢子,帮她妈梳梳。她妈的头发差不多都白了,叫她染,她不干,怕街坊笑话,说急眼儿了,她就喊:你管嘞,我愿意。
“妈,听我一句,您要是把头发染了,保准少兴十岁。”果儿以为她妈又得翻脸,没想老太太倒挺随和。“行,等我有了白眼儿,就去染。”
头二年,她妈还没老得这么挂相,就这两年,忙着家里外头,累的。那年还过闹一回悬儿,差一点儿过去,高烧不退,还肺感染,总干噎,几个闺女白天黑晌儿围着她转,她都一概不知,连她爸都摇脑袋了:怕是够戗了。结果,竟奇迹般的挺过来了。后来,听她说,昏迷的时候,一个小鬼模样的人来接她,叫她跟他走,她说:“我现在还不能跟你走。”小鬼问她为什么,她说:“敢情你一个人吃饱了,全家都不饿了,我不行,孩子还小,老四正出疹子,藏书网 我抖抖手走了,一大家子人怎么办?”小鬼为难了,他说:“阎王爷叫我带你走,末了我没完差,他又得骂我办事二乎了。”她就哭起来,她要不在跟前儿,那几个闺女还不得闹翻浆,老伴儿也管不了,就只会宠她们……小鬼看她怪可怜的,说:“这么着吧,你给我一撮子头发,我去跟阎王爷多美言两句,再给你几年的寿命。”她问:“你要头发干吗?”小鬼说:“我好证明我到你这来过,省得阎王爷跟我犯肝气,又寻思我到哪儿逗闷子去了——阎王爷这人,你不知道,有点儿个拉蹦子。”她就赶紧给小鬼一撮子头发,掉头就跑回来了,生怕小鬼半截腰改主意。她醒过来头一句就是:“桃儿退烧了吗?”桃儿她妈把这些个经历,怎么来怎么去,这么一说,几个闺女哭声一片,她一边哄她们,一边嗔着老伴儿看她往奈何桥上走,都不拦着。秦惠廷见她起死回生,又是抽搭,又是笑。“瞧你说的,我有这么不够揍儿吗?”
病了一场之后,桃儿她妈像是想开了,该吃的吃,该喝的喝,下挂面时甚至舍得搁俩鸡蛋了,她说:“人一蹬腿儿,再想享福也没机会了,到阴间,能解馋的就光剩狗尿苔了。”秦惠廷还紧着给她上顶药:“这就对了,即便是难受,你也要吃饱了撑着,别饿着。”大手大脚没几天,她又变了。“这么大吃二喝,不像过的,像二百五,到哪儿哪儿咯应。”结果,几个闺女就开了几天斋,她又抠搜起来,做疙瘩汤都不放油了。至今她妈的脑袋上还少一撮子头发……
果儿本来打算把她跟苜蓿岔头告诉她妈,那个狗藏书网食玩意儿连着好几天不家来了,准是跟小妖精下巴去啦——可是瞅她妈这么辛苦,就不忍再给她添堵了,况且果儿又是个要脸要面儿的人,给人家添腌臜不说,也勾自个的腮帮子。她妈真的给她煎了鸡蛋角儿,浮头撒了葱末儿,她一边看着她吃,一边说:“要是身子不得劲儿,就歇两天,别上班去了。”果儿这会子在单位出奇地积极,早来晚走,在家待着,老走心思,不是摔个盆,就是把醋瓶子墩打碎了,上班一赶喽,还可以分分心,她自然不耳会她妈的话了。现在,他们粮店的头儿也不穷嘟嘟她了,一开会就说:“整个粮店一个顶戗的没有,就果儿刨外。”同事跟果儿逗,问她怎么改邪归正的,她就威胁他们:“再说,盯我点儿的,小心我吃了你。”有一天,经理跟她说:“我瞅你干活叮当五四,麻利,是块材料,等我退休,你就替我这个角儿!”
她态度和蔼了,买粮食的人也跟她近乎了,张家长、李家短、七个碟儿、八个碗儿都告诉她。有个老太太总闺女长闺女短地招呼她,硬把自个炸的锅蓖儿给她一个,叫她尝尝,还有个踮脚儿的小媳妇惦记跟她做拜把子姐妹,叫她特别感动,她想:苜蓿要非跟我离婚,那就离吧,再不济我还有这么多顾客跟我亲呢,也不至于淡得慌。
等秦惠廷和梨儿、桃儿回来,少不得一阵乱哄,秦惠廷嘱咐老伴儿掂配俩菜,犒劳犒劳二丫头,梨儿跟桃儿则把果儿拽里屋去,说一会子体己话儿,桃儿出妖蛾子,非要摸摸她的肚子究竟多大了,不让摸,还刺拉各叽,摸完却又拨楞脑袋。“没多大呀,跟我的差不多。”果儿说:“过几个月你再看,我肚子上就扣个锅了。”梨儿问:“这下子,我二姐夫高兴了吧?”果儿不但没把苜蓿扒得一文不值,反而说:“他当然高兴了,巴不能够儿呢。”趁她们打咕,桃儿她妈抓做饭这么个空儿,早把二闺女的喜讯报出去了,这一片八竿子打不着的舅爷、表婶没有不知道的,姜奶奶还送果儿几块拔龙糖,果儿跟梨儿、桃儿分着吃了。梨儿问桃儿准备给外甥什么见面礼,桃儿说:“扯几尺布,做巴巴褯子。”果儿说:“都说咱妈是把家虎儿,我看,将来你比咱妈更抠!”桃儿说:“别总说我,苜蓿当年追你时,给过你什么,还不是几个发面饽饽!”梨儿说:“二姐夫家在乡下,也不富裕。”果儿小脸一耷拉:“你们再提他,我驳头就走。”俩妹妹赶紧央告她,叫她靠着被阁子,一个接一个地给她作揖,果儿才笑出声来。秦惠廷美得两手都不分绺儿了,想跟人分享,可是老伴儿忙着做饭,几个闺女又躲里屋瞎出出儿,把他晾了,他只能背个手转磨磨……
桃儿她妈摆了一桌子,招呼大伙儿各就各位,桃儿头一个跑出来,挨盘儿拿鼻子闻了闻。“妈,这么丰盛啊,您不打算过了?”她妈一边盛饭,一边说:“不过了,为我家二闺女我豁出去了。”
“妈,咱说好了,我要也怀了孩子,您也得这么大方地款待我。”桃儿说。
梨儿做铲子匠:“到你那时候,撑死做个凉拌西红柿。”
“呸,”她妈说,“要争嘴儿,都先给我出了门子!”
第十五章
桃儿下班的路上,碰见好几个孩子手里拿着蒲棒儿,她突然想起已经到五月节了,在家门口,她也从郊县的老乡手里买了几个隔年的蒲棒儿,一吹,满天飞。推着个车,正摆弄蒲棒儿,姜奶奶冲她说:“桃儿,这一阵子老没见你了。”她赶紧把蒲棒儿藏背后,怕姜奶奶笑她长不大。
她一边应着,“单位忙,总加班”,一边把车立门口,进屋去,见她妈正包粽子,想出溜儿,偏叫她妈逮了个正着。“老闺女,来得正好,帮妈一把。”桃儿憷头的就是这个,她每回包粽子总叫粽子叶拉破手,她妈还说她笨。
“妈,咱今年别包那么多行吗?”她跟她妈穷对付。年年她妈都包一大堆,给瓜儿一盆子,给果儿一盆子,人家少要了,她还不干,硬踹。
“这么好的小枣粽子,除了你妈,谁也包不出来。”
她妈老这么说,桃儿笑她吹大梨,她妈就跟她掉脸。
更叫桃儿瞧不惯的是,给瓜儿、果儿她们粽子,还搭白糖,叫她们拿粽子蘸着。梨儿跟桃儿都觉着她妈偏心眼儿,她们在家要冲一碗白糖水,她妈都冲她们耷拉眼角儿……
“我一包粽子,就想起你爷爷,他病的时候,正赶上五月节,惦记着吃俩粽子,别忘了,那是度荒年头,连吃糠咽菜都打不了包票,哪里给他找粽子去……”桃儿她妈嘚啵起往事来,桃儿怕她又一把鼻涕一把泪,叨叨起来打不住,就一边打八杈,一边逗闲咳嗽。
“妈,你这粽子叶挺鲜,是当年的吧?我记得咱家窗台还晾着去年的呢。”桃儿赶紧跟她打镲儿。
“这是齐眉穗她妈送来的,她家在大港有亲戚。”她妈说。桃儿一听齐眉穗她妈,就想起她上次相亲时的老账来,说了句“您还跟她腻乎,瞧她那个德行”。她妈反倒说:“齐眉穗她妈怎么啦?你一个小辈儿别这么出口歹毒。”桃儿见她妈气色不对,小声叨咕着:“您怎么是属耗子的,撂爪儿就忘啊,上一回她白数落我了?”她妈对她爱答不理地说:“看不出来,你小小年纪还挺记仇。”
“得,算我什么都没说,行了吧?”桃儿不想跟她妈妈抬杠,赶紧打住。“哎,这就对了,”她妈说,“都是街坊邻居,低头不见抬头见,谁嘟嘟谁两句,还不是家常便饭,再说了,她嘟嘟过你,我也嘟嘟过她闺女。”桃儿听她这么一说,一下子明白了——敢情是我是吃了您的挂落啦。
“往后,您不会不翻翻人家,人家不也就不翻翻我了吗?”桃儿说。她妈瞪她一眼,仿佛心话:你说得倒轻巧,我不翻翻人家,一群老娘们儿九九藏书凑一块儿,不翻翻人家,还能鼓捣什么?这时候,外边起风了,吹得门帘子哗啦哗啦响,八成是要下雨,桃儿说:“得亏我早回来了,要不非得挨淋不可。”没想这话又招她妈不待见了,说她:“你这倒霉孩子怎么总得便宜卖乖呀?”
桃儿委屈得要命:“我又怎么不得人了?”她妈说:“你光琢磨你一个人,待会儿你大姐、你二姐要来怎么办?”她妈撩开门帘子,看看天。“这场雨也不长眼睛,早不来,晚不来,赶这个刀口它来了。”桃儿见她光惦记瓜儿跟果儿,不禁有点儿气肚子,成心说:“谁叫您没提前跟老天爷打招呼呢,告诉他你大闺女和二闺女要回娘家,不许他阴天。”她妈举起板凳子吓唬她,要楔她。
“你快给我收拾收拾去,一会儿你姐夫他们也来,瞅你这么邋遢……”她妈说。“他们来他们的,赶碌我干吗,我算是倒了血霉了。”桃儿扭搭扭搭进里屋了。正好,她可以偷懒儿了,她想。没想她妈不依不饶,又追着她说:“别磨蹭起来没完,收拾利索了给我出去迎你姐夫他们去,你看,梨儿多不叫人省心,到这时候还不着家。”
归齐,桃儿穿个雨披子出去迎了好几趟,也没迎着,她回家对她妈说:“咱吃咱的吧,别等他们了。”她妈说:“那哪儿行啊,我当面锣对面鼓地告诉你吧,这些粽子就是给你大姐和二姐包的,她们不来,谁也甭惦记着吃一个。”说话的当腰儿,梨儿回来了,她妈刚要张嘴,桃儿赶紧把梨儿提溜儿出去。“走,跟我迎大姐、二姐去。”梨儿还滴拉嘟噜的不想去,桃儿说:“你不去,是准备等着叫咱妈提审你呀,这么老晚才回来?”这么一说,梨儿也不再言语了,像个地排子一样跟在桃儿屁股后边,到车站溜达去了。怎这么巧,桃儿她妈的粽子刚出锅,雨也哩哩啦啦地停了,瓜儿两口子和果儿就到了,俩姐姐手里还提着点心,桃儿赶紧把点心接过来,往家里让。“你们快点儿吧,我都饿得前心贴后心啦。”瓜儿问她:“你怎么不先垫补垫补呀?”桃儿说:“咱妈可得让啊,我跟她顶对半天,她说你们不来,谁也不许掀锅盖。”梨儿也跟着说:“现在,在咱妈眼里,就你们俩是香饽饽,怎么看怎么对眼……”果儿说:“谁叫你们不赶紧嫁人的。”桃儿抢着说:“倒是想嫁,可是谁要我们呀。”一道说说叨叨:很快就到家了,老两口子早在门口候着,桃儿她妈把大姑爷当上宾,赶紧让坐,大姑爷嘴也甜,爸爸妈妈叫得比大姐还亲。秦惠廷问果儿:“苜蓿怎么没跟你一块儿来?”果儿笑着说:“他忙,忙得脚跟儿都朝前了。这不,他让我给您二老带点儿酱驴肉来。”
桃儿说:“咱妈说不让吃驴肉,驴肉勾老病。”她妈赶紧说:“谁这么说来着——告诉苜蓿,以后别花这个闲钱。”
桃儿拿白眼球瞪她妈妈一眼,明明你说的,又不认账了。
“厂子里忙不忙?”秦惠廷问姑爷。
“忙,忙着技术改造。”
“忙也得有时有会儿,别忒吃累了。”桃儿她妈说。
“知道了,妈。”
桃儿抻了抻她妈的袄袖子,咬着她耳朵说:“您要是这么疼姑爷,赶明我给你招个倒插门女婿来。”她妈笑了,对她说:“滚一边去,少跟我贫嘴呱嗒舌,没看我这忙着了吗,你也不知道伸一把手。”
“谁叫你做这么一大桌子的……”桃儿说。
“五月节,还能不能喝两杯雄黄?”秦惠廷插了一句。
“不能光你们老爷们儿喝。”桃儿说。
“怎么,你也惦记着来两口?”秦惠廷问道。
“男女平等,男同志能做的事,女同志也能做。”
“我可做不了主,你得问你妈去。”
她妈却说:“反了你啦,小孩子家喝什么酒!”
桃儿饿了,正狼吞虎咽,占着嘴,就没跟她妈再矫情。
吃个半饱,她肚子有底了,就又跟她妈妈罡罡:“我小,那么我姐姐们呢?凭什么就光我爸跟姐夫特殊!”
桃儿她妈想,桃儿敢跟家大人犟嘴,都是打得少的过处。“你大姐和二姐都有喜了,喝什么喝,喝酒对肚里的孩子不好。”
“那么我三姐呢?”桃儿像逮着理似的,她是逮理就不饶人。她妈嘿唬她一句:“没寻主儿的闺女,就永远不算是成人!”显然她是火了,到躺柜那翻腾半天,翻腾出两双蒲鞋。“这是头几年过五月节时穿的,避邪。”桃儿跟梨儿赶紧抢过来看,拿蒲草编的,又小巧又玲珑。
“这么好玩,”瓜儿也拿过去,摆弄着,“妈,我跟果儿的还有吗,也叫我们瞅瞅。”
“你们都出门子了,留那个干吗……”
在座的人们当中,果儿跟梨儿是最消停的两位,躲犄角旮旯不吱声,果儿还有个理由,拿害口浑身不得劲儿来搪塞,而梨儿好么眼儿这么沉寂,就显得有点儿可疑了。其实,梨儿一直暗自瞅着大姐瓜儿,瓜儿打坐那就笑,笑得叫人心痒痒,从她瞅丈夫的眼神儿里你能明显地感觉到她的幸福。梨儿想:将来,我的日子能赶大姐的一半,我就知足了,宁愿天天烧高香。这一程子,把势逼她逼得很紧,原因是他老娘得了肺痨,生怕活不长久,盼着能趁着还有一口气,亲眼见着儿子接新媳妇进门,她也就能闭眼,没什么可惦记的了。这叫梨儿挺为难,夜个她寻思了半宿,狠下一条心,干脆,嫁他算了!
可是,今儿又遇见一档子罗罗缸的事儿,风向变了,让她又改变了主意……
“三姐,你直什么眼儿啊,叫枣核儿卡嗓子眼儿了?”桃儿见梨儿打不起精神来,就跟她磨嘴皮子。
“又找寻我,江米小枣还堵不住你的嘴。”梨儿说。
“是不是跟把势闹别扭了?”桃儿小声问道。
“你看你,又满嘴食火了吧。”梨儿挪挪地界儿,离桃儿远点儿。“准没跑,回来我见了把势,跟他算账。”桃儿说。
“你小点儿音,叫咱妈听见。”梨儿没好气地掐了桃儿一把。
桃儿这主儿毛包儿,心里搁不住事儿。“到底怎么了,你倒是说呀,别叫我着急好不好。”
梨儿知道,要是不把事儿告诉她,她老得跟她熬鳔,且勺叨了,就抻抻桃儿的褂子底摆,带她往里屋去。她妈冲她们囔囔:“吃半截儿,你们又捏咕什么去?”桃儿搪塞一句:“我们饱了。”她妈不干。“饱了也得给我回来坐着,懂点儿规矩。”秦惠廷打着圆盘,“管这么多干吗,叫她们去吧。”
原来叫梨儿挠头的是这么回事:她单位有一个姐们儿,一块跟她进厂的,去年在厂里跟一个统计员搞上了,当时家里不同意,非让她嫁国民饭店的一个会计,那姐们儿跟爬头钉一样,就认定统计员了,结果跟家里闹掰了,离家出走,背着铺盖卷搬女工宿舍住着去了。按说,这么不容易才走到一块儿,关系应该铁吧?也未必。夜个,在下班道上,她遇见那个统计员跟别的女的手拉着手遛马路,有人过来时才撒手,这叫梨儿颇为震撼,也把她愁得要命,该不该将这事儿知会她的姐们儿呢?不知会吧,不够意思,好几年的交情了,知会吧,她不定多伤心呢,不是明摆着给人家添堵吗!今儿吃晌午饭时,那姐们儿买了份肉片炒韭菜,还拨给她半份,她都没脸要,末了,她到门口的小铺里买了一兜老乌菱,还回去了……
桃儿平时能不够吧?这事儿真摊在她脑袋上,她也没辙,一个劲儿划拉着后脑勺说:“叫我寻思寻思再说。”
“要不装傻?”
“见死不救,那就太缺了。”桃儿对梨儿的这一提议表示反对。
“要不就直来直去?”
“直来直去——万一你姐们儿想不开,有个三长两短,你担得起责任吗,嘁!”
“唉,人心隔肚皮。”梨儿感叹了一句。她不禁将问题引申开来,当初,那个统计员追她姐们儿,不也跟把势追自个儿一样卖力气吗?山盟海誓,死气白赖,到了儿,说三花脸就三花脸,掉头又拉别的女人的手指头去了——自个儿要是现在答应跟把势过,没二年,他要变心,自个儿就一点儿退路也没有,只有死路一条了。这时候,桃儿突然对她说,“三姐,我有主意了。”
第十六章
瓜儿开始显怀了,毛腰都得费劲了,偏偏她又是闲不住的主儿,摸索摸索这,拾掇拾掇那,眼里总有活儿。这个大礼拜,晴天,她要把箱子柜儿里的穿的、戴的都倒腾出来,晾晾,怕捂了。她妈不放心她,就派遣梨儿和桃儿来帮大姐的忙,别叫瓜儿闪了腰。
“大姐,人家都六月六才晾东西,你倒早班儿。”
瓜儿见桃儿还没动手儿就喊冤,便说:“你要寻思给姐姐干点儿活屈得慌,趁早,向后转,齐步走。”
“我可没说屈得慌,三姐可以作证,是你给我乱扣帽子。”桃儿说,“先寻口水喝,渴。”
“懒驴上磨屎尿多,真是。”梨儿笑她。桃儿使劲儿掐她一把,嫌她胳膊肘子往外拐——咱们都是未婚女青年,一脉子的,大姐她们都是孩儿他妈妈了。瓜儿对她们俩说:“你二位就别逗闷子了,怎么这么晚才来?快晌午头了都。”这么一问,两人大眼儿瞪小眼儿,瘪瘪嘴儿了。
“我们遛百货大楼去了,看看有没有合适小外甥穿的衣裳。”梨儿说。
“是啊,是啊,楼上楼下我们转悠了好几圈儿。”桃儿也给梨儿帮腔。
瓜儿说:“别瞎掰了,孩子是男是女还不摸门呢,买什么买?”桃儿说,“将来,我要发明一个机器,是男是女,在肚子上一照,就知道了。”
梨儿赶紧拍呱说:“这主意不赖,我来帮你设计图纸。”瓜儿啐她们一口:“呸,别不知愁了,连搓板都使不利索,还发明呢——去,给我干活儿去!”
俩妹子吐了吐舌头:“咱大姐一怀孩子就仗腰子了,说话的口气也跟地主婆差不多了。”
其实,在她们奔瓜儿家之前,两人先去砸了一回明火,给梨儿她们单位那个姐们儿拔撞去了。
事先,她们早把那位统计员的住处摸个底掉,贼他有些日子了——他家就在北大关,光棍儿一个人。
事到临头,梨儿又怯了,万一叫人家识破了,告到单位去,这儿,德行就散大了。桃儿就腻歪她这退退怄怄的窝囊劲儿,怕嘛的,咱们一不打他,二不骂他,就警告警告他。
“咱们一个普通工人,有这个权利吗?”梨儿还是胆小怕事。桃儿差一点儿叫她气得背过气去。
“得,你躲背旮旯儿去,那小子认识你,我就装着查户口,问他姓什么,叫什么,再问他对象姓什么,叫什么,点到而已,叫他寻思去吧……”桃儿绷着脸说。
“你可别露了馅!”梨儿呼扇着鼻翅儿嘱咐她。
“咱们隔三差五就查一回户口,那套词儿我早背熟了。”
桃儿不想再跟梨儿废话,搡打开她,就敲门去了。统计员一打照面儿,桃儿就例行公事地盘问他一遍,见他老拿疑惑的眼神儿瞄着她,她就一把将他的近视眼睛薅下来,扔一边,又加了两句:“你脚踩两只船的行为,我们都了解得一清楚,没及时找你,是给你个觉悟的机会。”统计员站得笔管条直地问:“您这位同志是……”桃99lib.儿的脸冷得跟冰镇了似的。“你问我,我就是管你们这道号儿的,吃着碟儿,看着碗儿,你要再不改邪归正,你们厂保卫科就该找你谈谈了。”桃儿吓唬他。
“我知道,我知道。”那个统计员真叫她给镇唬住了,也不敢转腰子。桃儿觉得不够本儿,临走,又垫补了一句:“我最后警告你,再不悬崖勒马,你就西监狱见了,还惦记着拐俩大闺女跟你走,门儿也没有,别做梦娶媳妇——净想美事儿了。”
桃儿掉头就走,再不走,她非笑场不可。“您到底是哪个部门的?”桃儿走出去老远,那小子才敢问。“保密。”桃儿把手指头竖在唇边儿,晃了晃。
这么做,能不能管用,梨儿说不准,桃儿也说不准,反正咱好歹替朋友两肋插刀,尽心尽力了,问心无愧就行了,别到时候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她们在给瓜儿帮忙的时候,还一个劲儿嘀咕这事儿。转天上班,梨儿的姐们儿就兴冲冲地来找梨儿,告诉她,她那个统计员跟她求婚了,梨儿心里怦怦直跳,问她姐们儿:“你们打算多咱结婚?”她姐们儿说:“男方没提,就说越快越好。”九九藏书梨儿赶紧给她添把柴禾。“那就这两天吧,济早不济晚儿。”她姐们儿属于拨拨转转的主儿,没主意。“怕来不及呀,什么还没准备呢。”梨儿说:“我们姐几个帮你准备,缺什么,短什么,大伙儿凑一凑不就完了吗!”她姐们儿结婚的那天,梨儿多喝了两杯,醉了,人家喝酒是解馋,她喝酒是压惊。桃儿早把这档子事儿忘脖子后头去了,在脑子里扫巴扫巴,拿土簸箕撮走了,不承望,节外又生枝,屁股还没擦净……
“桃儿,明天下班你先别回来行吗,到二姐家躲躲。”梨儿跟她商量。桃儿歪脖子横狼似的问:“凭嘛呢?”梨儿怪不好意思地说:“明天我单位的那个姐们儿跟那个统计员要来串门,看看咱家老人儿,谢贺谢贺。”
这事儿闹的,别人都落个整脸儿,就我一个受累不讨好,她冤。梨儿紧着给她作揖,央告她,她这人偏偏就吃顺不吃戗,两句好话就找不着大门了,人家怎么拨弄,她就怎么转了。梨儿这人才鬼呢,总给她插圈儿弄套儿。
“哎哟,四小姐怎么大驾光临了?”她一到果儿家,果儿还拿她打镲儿玩。桃儿就气哼哼地把怎么来怎么去跟二姐学了一遍。
“看不透,你们俩小姑奶奶还挺水浒的。”果儿说。
“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这可是我的一贯作风。”桃儿梗着脖子说。
“光知道帮衬外人,自家人闪腰岔气你们就不管了。”果儿说。桃儿一甩辫子的长梢儿问:“谁欺负你了,我抻练抻练他去。”果儿说,“少在我跟前唱洋梆子,动真格儿的就抖搂手了。”桃儿当真了,“是我二姐夫又跟你奓刺儿了吗?”果儿又怕桃儿吵吵到娘家去,赶紧息事宁人。“他敢,我是哄着你玩呢。”其实,她还真有一肚子车轱辘话要说,苜蓿连着好些天没露面了,夜里冷不丁回来了,进门就问她,跟没跟他们领导反映过他们家的情况,果儿啐他一口:“你不嫌寒碜,我还要脸呢!”苜蓿说,他们领导突然找他,别的没说,就说了一句——往后你要多检点一点儿,干部嘛,要起模范带头作用。就这么句话,叫苜蓿琢磨半天,领导肯定不是空穴来风,不定是谁在他耳朵里吹什么风了。
归齐,一晚上他也没合眼儿,熬灯费油,把他得罪过的人都排了排队,这些全是他的怀疑对象。张三上回因为他主动给局长拉车门,损他,他就借他工作时间扯闲篇儿为由,开了个批评会,打那,两人结了仇;李四显他们家有钱,天天带大饼摊鸡蛋到单位来吃,叫他年终总结时上了一回眼药儿,不知谁串老婆舌头告诉他了,从此,一见面他就跟苜蓿高扛着脸……苜蓿溜溜儿一夜,就摆弄这些个陈谷子烂芝麻。果儿嫌他糟蹋电,就说:“你要不睡,趁早到单位去,那的电费不要钱。”苜蓿非说她跟单位那些人成群打伙琢磨他,她也说他脏心烂肺没好心眼子,两个人大吵了一通,话赶话,果儿说了一句:“你就作吧,早晚儿吃不了兜着走。”这话,更激火了,苜蓿站起来说:“你越这么说,我就越作,我这个人就是吃葱吃蒜不吃将(姜)!”一甩门,走了。苜蓿走了,她又后悔,在他遭虫子打了的时候,就该给他浇浇水,正好可以收收他的心,鼓励他重打锣鼓另开张……
她也半宿没睡,早晨起来,头晕眼花,两条腿走道就像踩在棉花套子上一样,可是她还是充能耐,上班去了,幸亏晌午头儿她冲了个盹儿。桃儿见果儿刚织到一半的毛活儿,撂一边,就拿起来说:“这是给谁织得毛坎肩呀,是我二姐夫的吗?”果儿撇撇嘴:“给他,美得他——我是给我们粮店门口的七婶织的。”桃儿撅嘴了,“你毛活织得这么好,可从来没给我织过,哪怕是一双毛袜子呢!”
果儿戳了桃儿一手指头。“别净瞎挑眼,人家七婶是个孤寡老人,没儿没女,特别疼我,做点儿差样儿的,还惦记着我,我也不能没心没肺,能帮她就帮她一点儿……”桃儿嘿嘿一笑:“叫你这么一说,你不成雷锋啦?”果儿也借坡下驴说:“多少跟雷锋还是有点儿差距。”
“你倒爬得快,蹬鼻子就上脸。”桃儿笑话果儿.99lib.吹气儿冒烟儿。
“行了,我把窗户根儿底下的小白菜择了,你呢,也别闲着,帮着我织两针,礼拜三我就给七婶。”果儿自个忙活着,顺手又抓了桃儿的官差。
第十七章
瓜儿怀孩子的消息,尽管她没跟街坊们念叨,却还是这个婶子告诉了那个大娘,那个大娘又告诉了对门奶奶,很快就都知道了,一院子人走马灯似的过来跟她搭咯,打个酱油买个醋的,全有人捎带脚儿替她干了,洗洗涮涮动凉水的活儿从不让她沾手,留着等梨儿、桃儿来了再说。一天三顿饭,四合都做好了,拿盖帘儿盖着,就差亲手喂她了,这叫瓜儿要多不自在有多不自在,她在家行大,勤俭惯了。她站起来,街坊嘱咐她别抻了腰,她要蹲下,街坊又嘱咐她别墩了腿,瓜儿说:“老这么闲待着,非存食不可。”街坊就说:“月子里坐了病,那可不是小事,你又是头一胎……”接着就给她讲,谁谁谁放屁寸劲儿,把孩子掉了,谁谁谁一脚踩西瓜皮上,错了骨缝儿,孩子糟践了不说,到现在还卧床呢,吓得瓜儿顺脊梁沟子冒凉气。这时候,瓜儿才知道,(贝青)吃(贝青)喝,也好受不到哪儿去,她就盼着四合早回来,搭呱搭呱话儿,要不腻歪死了。四合一推院门,瓜儿还没反应,他们家养的那只老猫就先蹿出去,喵喵叫着,去蹭四合的裤脚子。瓜儿说:“这只猫,真没良心,我整天跟它做伴儿,喂它吃、喂它喝,它偏就见了你亲。”四合说:“它是我打一群倒霉孩子手里救下来的,当时它都快叫孩子拿砖头99lib.瓦块儿楔死了,救命之恩,不跟我亲跟谁亲?”四合进屋,屁股还没坐热乎,街坊们就前来跟他汇报了,你媳妇又不听话,做了什么什么了;你媳妇晌午儿除了吃了一个馒头,单另喝了半碗鸡蛋汤……瓜儿想,四合肯定是买通了人家,来做他耳报神的。
“你要是再不听话,我就把你送渣滓洞关起来。”四合给人家道了辛苦,掉过头来就威胁她。
“知道了。”瓜儿也不敢还嘴儿,没辙,刀把子攥在人家手里,她短理儿。
“我们那台水压机的焊接任务快完成了,完成以后就能老陪着你了。”四合一边给她做饭,一边说。
瓜儿给他打下手,听他嘚啵单位的新鲜事儿,她爱听,只要他讲的,她都觉得得劲儿,顺耳。
饭菜摆上桌,四合把油菜里的肉片都夹到瓜儿碗里,乐呵呵地说:“哪辈子咱家里要安个电话就好了,我忙活完,就可以跟你说说话,省得老为你提溜着心。”
“就是人家求我安电话我也不安,就你那张碎嘴子,唠叨起来没完,咱家灯油火耗都花不起。”瓜儿说。
这时候,四合的妈来了,扛来一袋子当年儿的小米。
“熬粥喝,营养着呢,老家刚背来的。”
“妈,您啦大老远的,还亲自送一趟,怪累的。”瓜儿跟婆婆客气着。
“我也是不放心,过来瞅瞅——要是四合照顾不了你,我明个就搬过来。”四合的妈说。
“别,离坐月子还早着呢,到时候招呼您。”四合说。
等四合的妈走了,瓜儿问四合:“你怎么这么不愿意你妈来呀,来了,我们娘俩儿不也好说话解闷儿吗?”
四合说:“你不知道,我妈这人马大哈,好几回把壶坐炉子上就串门去了,结果把壶都熬干了。”
“老太太也是惦记我们……”瓜儿说。
四合说:“她随时可以来呀,坐电车,三站,又不是住吊脚儿。”瓜儿很早就发现,四合跟他妈不亲,她心话:嗨,娘俩儿一堆过日子,碟儿大碗儿小都保不齐,别老记心上。
“她是我后妈,小时候没少叫我挨饿。”四合不想再瞒瓜儿了。
“那不都是过去的事情了吗?”
“可是,我一时半会儿忘不了。”
瓜儿也不钉坑儿问,吃饱饭,收拾了桌子,四合就哄着瓜儿睡觉,他叫瓜儿枕着他的肩膀头子,轻轻掴打着她,等瓜儿睡着了,他才敢动窝儿,悄悄欠起身儿,下地,再把瓜儿明天的伙食预备停当,就在一边搭一块铺板,躺下,他怕跟瓜儿一炕睡,半夜一翻身,压着瓜儿。忙乎一天,也累得够戗了,脑袋一沾枕头,就眯瞪过去了。这时候,钟表正好打点儿,响了八下。
就在瓜儿两口子都打上呼噜的时候,桃儿还在厂子里,没回家,后天就要参加文艺汇演了,她们的小合唱还得叫厂领导过过目,工会主席生怕露怯,让厂长说出二话来,跑前跑后,比桃儿她们显得还费劲八拉,一脑门子汗。桃儿冷眼瞧着,他也叫人怪心疼的,所以就没犯嘎。
“和声部分得搂着点儿,”工会主席在她们临上台以前一再强调,“千千万万别扯脖子喊。”
桃儿留心注意了一下,这个工会主席长得挺精神,嘴也好使,而且是热心肠,谁家婚丧嫁娶他都跟着张罗……
可是,不知为什么,他就是不招人待见,谁家有事儿都不告诉他,竟心瞒着他,除了申请补助。
他就纳闷:我不想脱离群众,群众干吗总脱离我呀?
桃儿也替他纳闷过,但很快就找出原因来,知道了问题所在——他这人,不识路子!
人家娶媳妇,他去帮忙,拾掇得却比新郎子还扎眼,显鼻子显眼儿,新娘的娘家人还寻思他是主角呢。
在葬礼上,他又比主家的儿女哭得还凶,显得人家的儿女多不孝顺似的……
所以,遇事儿,都不招呼他。
这不,到了台上,他又对桃儿她们指手画脚,叫厂长看着都不顺眼了。
“我们是看你,还是看节目啊,你怎么这么多废话?”
旁边站脚助威的人都哄笑起来。
“您看节目,您看节目,我管住我的嘴。”工会主席说。
桃儿她们唱得也很卖力气——不卖力气不行,节目通不过,她们就回不了家,肚子饿得直叫唤。
“挺不错,我看不在歌舞团以下。”厂长挺满意,拍着呱儿走上台,迈着弓箭步,挨个儿跟桃儿她们几个握手,到桃儿跟前,他站住了。
骨碌个眼珠儿上下瞅桃儿一个溜够,把桃儿瞅得浑身都刺挠,又问她姓什么、叫什么、多大年纪,工会主席抢着都替她答了,厂长呱嗒个脸儿,翻他一眼。“我又没问你!”厂长说,“你们出去唱歌,代表着我们厂的精神风貌,就穿着劳动布工作服,怪素的,这么着,给她们每人做一身鲜活衣裳,怎么漂亮怎么打扮,管保能在市里得个奖。”桃儿她们一听说,还给她们置一身新装束,都美得屁颠儿屁颠儿的,一下台,就忙活着量尺寸,尽量掐腰点儿,忒肥了,跟邋遢仨儿似的,也拿不出手去。那帮小子看厂子里给她们做新衣裳,直眼气,就讽刺她们说:“扯一身的确良,归里包堆才十块钱,至于乐成这样吗?”
“至于,你一个月工资要扯一身的确良,后半拉月恐怕就得系脖梗儿了吧?”桃儿说。
“女的就是眼皮子浅。”炝锅也跟着甩闲话。
桃儿想还嘴儿吧,他走了,这小子,气死人不偿命!她刚想追上去,给她们拉手风琴的向凯拦住。“一个粗人,你跟他叫什么劲儿呀。”
“你没见他跟我奓毛儿?”桃儿说。
“就他,不过就一个保全工,摆弄管钳子的!”向凯打着哈哈儿,很是不以为然,“你要跟他置气,真算是高抬他了。”这话,桃儿爱听,她奇怪自个儿怎么会看上他?谁听了都会说她是害眼了,算了,寒拉八碜的,少答呲他。向凯说:“走吧,我送送你。”
两人前后脚儿蹬着车出了厂,向凯问她好多话,她都含而糊之,还是不熟悉的过儿。不过,他这人挺文静的,也白皙,就一样不好,脖子长得像蒿子秆——细。
“哪天咱们去看京剧《首战平型关》吧?”
无怪文质彬彬,张嘴闭嘴就是唱戏跳舞,桃儿说:“好啊,在哪家院子演?”
“渤海剧场,到时候我给你送票来。”向凯显得出奇地大方。
“你是不是也会唱两口,要不怎么会在工会混事儿呢?”桃儿好奇地问道。
“唱也唱不好,只会瞎哼哼。”向凯还挺谦虚。
“你回吧,我就到了。”刚过南市口,桃儿就轰向凯走,她现在还不想叫他认她家门,再说了,这一片儿路灯挺亮,住家也多,街上还有一队一队的孩子肩扛着红缨枪在打仗,壮着桃儿的胆儿。
“遇见黑灯瞎火的地方下来,推着走啊。”向凯说。
“你这么一说,就像我是糊涂庙里的糊涂神儿似的。”
告别了向凯,紧蹬两步,穿胡同抄近道,她已经饿得跟煳家雀儿一样了。以前,她最怕走黑胡同,总怕遇见套白狼的,趁你不注意,拿个破麻袋往你脑袋上一蒙,背起来就走,然后把你扔小黑屋里关起来,叫家里拿钱赎你——解放前,天津卫这类花里胡哨坑人的传说多了,好在现在是解放后了。
“遇到劫道儿的,你就跟他提盒子炮,他们准尿。”果儿曾对她说过。
“盒子炮是谁呀?”桃儿问。
“盒子炮一身好武艺儿,连大混混儿袁文会都憷他三分——你当然不知道,那时候你还玩哗啷棒儿呢。”
“盒子炮住哪儿啊?”
“就住你们班同学话痨儿他们后院,这么多年从不出头露面,据说成立天津民兵师,请他当教官,他不干。”
后来,桃儿每回路过话痨儿他们院,都多往里头看两眼。
桃儿到家,草草扑拉两口饭,就打着哈欠钻被窝了,她怕她妈打开话匣子,没完没了,那就坏醋了。睡下没多一会儿,她就做了个梦,梦见炝锅跟向凯撕巴起来,她去劝架,结果,两人都冲她来劲儿了:“都是因为你,你装什么和事佬!”把桃儿弄了个灰头土脸儿。一觉醒来,急齁齁地奔厂子,工会主席见她,又给了她一句豁嘴子话儿:“行啊桃儿,往后你就不必饥饱劳碌了。”她整个一丈二和尚,还激溜蹦跳地问人家怎么回事,工会主席挤眉弄眼儿,说道:“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嘿嘿,天机不可泄露。”叫桃儿别扭得要命,像吃鲫瓜子拿刺儿卡着了一样。
转眼儿就到汇演那天了,临上台,向凯突然跑肚拉稀,半个钟头就去了三回茅房,工会主席跟桃儿她们都着急上火,没向凯,谁给她们伴奏啊!她们都冲向凯尖声辣气地嚷嚷:“你怎么一上阵就尿裤了?”向凯说:“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儿,哎哟,不行了,我还得去——”西郊参赛的对口词都说最后一句了:“不靠龙王,不靠天,就靠自己的大铁锨”。炝锅突然从天而降,“要是没人给你们伴奏,我来试试。”桃儿表示怀疑:“你会拉手风琴吗?”炝锅说:“将就将就吧。”眼看时间来不及了,工会主席的脸色都成酱色的了,只好死马当活马医了,让大伙儿赶赶罗罗地上台,说什么也不能把台晾了呀!
台上的桃儿她们都提心吊胆,可是炝锅的调门一起,她们惊奇地发现,炝锅不但会拉琴,而且拉得比向凯还好、还溜儿,桃儿她们这才把一颗心搁肚子里,唱起歌来也流畅多了,节目结束,掌声还挺热烈的。
工会主席乐了:“咱们的小合唱得不了第一第二,也能得个第三第四。”人家电子仪表厂和天拖的节目更出色,毕竟是大单位,人才济济。
“想不到,你还真有两下子。”桃儿对炝锅说,这是由衷的,要不是炝锅救场,非出洋相不可。
“我可不行,比人家向凯差远了。”炝锅说,桃儿听得出来,他的话里带着钩。
“真不知好歹……”桃儿不理他了。
向凯还不依不饶,闹着要究根儿。“我本来好好的,怎么突然间就蹲起肚来,我看,九成九是有阶级敌人捣乱破坏。”说着,还瞟了炝锅一眼。
他这么一提醒,桃儿也觉摸着有点儿蹊跷。炝锅一点儿不憷他,向凯敢开锣,他就敢打鼓:“你敲打谁呢?是你怯阵,见大市面就腿肚子转筋,我救场倒救出毛病来了!”工会主席紧着给他们和稀泥,反正是任务完成了,他心里的一块儿石头落地了。
“把节目演好要紧,其他的都在其次。”他说。
“那也不能阴毒损坏,达到个人不可告人的目的呀。”向凯把问题往纲上线上拉。
“明明你是那号人,还给别人栽赃!”炝锅说。
桃儿站一边,眍瞅着眼儿,这个场面,越瞧越跟她在梦里梦见的一样,不论口锋,还是表情。
想劝,桃儿又无从下嘴,只有干着急。幸好厂子里派一辆“解放”来接他们,工会主席把向凯掖车楼子里,把炝锅推车后斗儿上,将两人隔开了。
“向凯跟炝锅原来就有过节儿,他们是老冤家了,你不知道?”到托儿所来接孩子的孩儿妈妈,后来对桃儿说。
桃儿真的不知道。人家告诉她,当初,炝锅惦记着学习天钢一炼的周禄祥,也成立一支青年突击队,向凯嫌他吊儿郎当的不够格儿,背地里给他出出坏,结果炝锅的青年突击队泡汤了,没弄成。
难怪炝锅整天掉着个脸儿,就仿佛谁都欠他八百吊钱似的呢……
打那,两人就结了仇,见面,连胯骨轴子都皱巴,较着劲儿。向凯要是趁一台直流电匣子,炝锅就一定要置个半导体,什么都得比一比。过去,炝锅会钳工,不会拉琴,而向凯会拉琴,不会钳工,两人就私下里憋宝,偷着学,半年下来,这二位,你也会钳工了,我也会拉琴了……有人说,这回文艺汇演,是临上台,炝锅在向凯的茶缸子里搁了巴豆,才导致向凯蹲肚儿,炝锅趁机取而代之。单纯的桃儿不敢相信这是真的。难道向凯跟自个套近乎,也是别有用心,是跟炝锅示威?不可能!她希望所有这些都是厂里人拉舌头、扯簸箕,厂子里别的动静不大,就拉拉蛄叫唤的动静大——嘁,真有闲工夫,去越南前线好不好,击落几架美国喷气式,那才叫本事呢。这些日子,桃儿正在看《阮文追》的小人书……
“三姐,你说假如向凯约我看戏,我倒是去还是不去?”桃儿拿不定主意,一个劲儿拉抽屉,只好找梨儿商量。梨儿斥打她:“跟谁好,就专心跟谁来往,别来不来跟谁都眉来眼去的。”桃儿说:“你把我说成什么了,就差拿个花手绢站窑子门口,逮谁跟谁打招呼了。”梨儿扑哧笑了,咯吱着桃儿的胳肢窝儿。“我叫你胡沁,我叫你胡沁。”桃儿就满炕打滚儿。过一会儿,梨儿正儿巴经地问桃儿:“说真的,你倒是喜欢他们俩当中的哪一个呀?”桃儿愣头磕脑地说:“哪个都不喜欢,没一个是省油的灯。”其实,她骨子里还是倾向于炝锅,虽然两人总是小离戏儿,可是她总还是惦记着他,挂念着他。
她不想把什么心里的话都一锅端给梨儿,还是脸皮儿薄,再说了,她跟炝锅的那层窗户纸也没捅开。
万幸的是,这一阵子,向凯也不知在忙什么,听说是要组织单位小青年去野营拉练,顶风冒雨急行军,再叫老游击队员给做报告,这才让桃儿松了一口气,不再那么紧张了。她妈一见她精神了,立马就给她派了一堆活儿,叫她往瓜儿家和果儿家两边跑——这个老太太眼里就招不下闲人。
“凭什么就支使我一个人呀,我临死也得拉个垫背的。”桃儿气不忿,出来进去都拽着梨儿做伴儿,梨儿知道她是成心,却也说不出什么。
“哎,三姐,你听说过盒子炮这个名字吗?”
“听说过呀,过去班上的男生一欺负我,我就说盒子炮跟我是亲戚,你猜怎么着?他们就真的不敢支歪了,都罗锅儿啦。”梨儿说。
“盒子炮就住这个院,我们班话痨儿也住这个院。”桃儿指着一个高门楼说。
“盒子炮住得离咱们家这么近呀!”梨儿踮起脚儿往院子里边瞅了瞅,一脸的惊奇。
“敢情你不知道他住哪儿呀?不用说,你指定也没见过他了。”桃儿说。
“我是没见过他,倒是听说了他的不少故事,”梨儿抖抖马尾辫儿,“过去在北大关,他一个人跟三个老毛子摔跤,老毛子多壮,个个五大三粗,照样叫他给摔得鼻青脸肿,从此才知道马王爷三只眼,打那以后,所有的老毛子再也不敢到南门脸儿这一片来了。”
“我真想拜他为师,跟他学两手,将来打遍天下无敌手。”桃儿冒冷子来这么一句。
“就你,蚂蚱胳膊苍蝇腿儿?别猫儿打镲儿了,快哪儿凉快儿哪儿待一会儿吧。”梨儿满脸跑舌头,一副鄙夷表情,劈头盖脸地损桃儿一顿。
“我有了功夫,对你也有好处,将来把势敢欺负你,我叫他漫荒野地去找牙。”桃儿说得跟真事儿似的。
“你少跟我提他,我正烦他呢。”梨儿没好气地说,吓得桃儿不敢跟她没话儿搭咯话儿了……
第十八章
梨儿还真没瞎掰,她确实烦着呢——有时候,她很想见把势,约个钟点儿,梳洗打扮完了,迷离马虎,突然又变卦了,不愿赴约,宁可闷在罐里待着。偏偏把势看不出个眉眼高低,总想跟她糖耳朵儿蜜麻花儿,多近乎近乎。
而梨儿一脸的矛盾论,他愣是看不出来,那天,他堵她门口儿,见面就问她怎么老不露面了,梨儿说她们车间活儿忙,又搞社教,腾不出工夫,这不明摆着找借口吗,再忙,下班一块儿走,晌午一块儿吃,总没问题吧?把势偏不这么想,梨儿说什么他就信什么,不懂得一分为二。
把势说:“工作要紧,先紧着工作,不过,我想求你个事儿。”梨儿问他什么事儿,还值得一求,把势说:“你能不能给我一张你的相片?”梨儿警惕起来。“你要照片做什么?”把势说:“我见不着你,实在想得慌了,就拿出来瞅瞅相片上的你。”梨儿心动了一下,末了还是说:“手头没有合适的相片。”把势傻实在。“把上回东风照相馆服务到生产第一线,在车间给你照得那张给我,就行。”梨儿说:“那张一脸油泥,拿不出手。”见把势一脸的失望,她心里又不落忍,赶紧找补一句:“等我照一张合适的给你,行不?”把势笑了,也就不再闹哄了。一个大闺女哪能随便给人家相片?除非黏糊到一定程度,私定终身了,那还差不多。背后再写上“与某某某共勉”或是“为第三个五年计划共同努力”就等同于海誓山盟了。把势呆呆看不出门道来。本来,她有一张把势的相片,是老早她布置.99lib.生产标兵表扬栏时留下来的,后来叫她妈搜走,没收了,还把她一通骂——这些个她都没告诉把势,也不是什么露脸的事儿……
这天是七月七,她妈早早就做好饭,让梨儿和桃儿吃饱了,当街坐着看星星去。过去,都是她们姐儿四个围成一遭,一人拿一根线,纫针,看谁麻利快,她妈给她们做裁判,得第一的有奖赏,或是一个苹果,或是一串葡萄,不过,奖品总也没有梨儿和桃儿的份儿,都是瓜儿跟果儿平分了……现在,瞅着牛郎织女泡蘑菇的就只剩下她们俩了,人家都有捧哏儿的了,就显得她二位有那么点儿恓惶。
“你瞧咱妈多抠,大姐和二姐出门子以后,过七月七连个苹果都不舍得给咱了。”梨儿小声说。桃儿嘻嘻笑着说:“给咱也是白给,落个赔本赚吆喝,至今也嫁不出去。”梨儿说:“嫁人哪有这么容易,总要赶上个寸劲儿。”桃儿说:“像你,好不容易碰上个对眼儿的,咱妈又披头疯子似的反对。”梨儿说:“你少拿我打比方……”
屋里的秦惠廷老公母俩儿,接着窗户瞅着他们的俩闺女,桃儿她妈叹了一口气:“唉,这两人也不知道愁,还有说有笑的耍二皮脸。”秦惠廷说:“不度荒了,有吃有喝,凭什么她们不喜兴?”桃儿她妈说:“老大不小的了,总该有个主儿啦。”秦惠廷嫌老伴儿思想落后:“现而今不比以往了,过去是什么?过去是嫁汉嫁汉,穿衣吃饭,现在呢?人家自个儿都有事由儿,能养活自个儿,就开始追求进步了。”桃儿她妈说:“你少跟我贫拉呱唧,大道理我也懂,在街里都学过,也知道什么叫突出政治,什么叫加强思想领导和政策领导。”秦惠廷说:“着啊,既懂得这些个,就不能再拿老年间的规矩来管制孩子们。”桃儿她妈说:“关键是周围人家,跟她们般般大的闺女都扑棱着翅膀飞了,就咱家的闺女还趴在架儿上……”秦惠廷说:“我跟你说了有一百遍了,咱过咱的,不跟人家叫劲儿。”桃儿她妈依旧是七个不依,八个不饶。“反正我家闺女不能掉队伍后边,又不缺胳膊又不短腿儿的……”秦惠廷知道他一时半会儿也说服不了老伴儿,起乱槌也是白搭,干脆省省唾沫星子吧。
街筒子上人来人往,还有半大小子起哄架秧子,梨儿嫌乱。“走吧,屋里清静。”桃儿说:“等等,卖切糕的就过来了,我喜欢听他唱。”梨儿掐腰站起来。“你耗着吧,我先躺一会儿去。”桃儿说:“过去属你好热闹,哪儿有掐架拌嘴的你都领着我去看,现在怎么逮什么烦什么?”梨儿自个儿也不清楚为什么变得这么戗毛了,这么独了,她就愿意一个人在一个杳无人烟的地界儿悄默声儿地待着,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说,清锅冷灶最好。桃儿说她越来越蹊跷了,她也不还嘴儿反驳,懒得费那个劲儿。
“怎么回来了?”秦惠廷问她们,把一个大茶缸子递过去,“喝两口,不凉不热。”
“不喝,沏得这么酽,齁苦的。”梨儿拨浪拨浪脑袋。再给桃儿,桃儿也不赏这个脸。“喝这个,还不如对嘴儿喝水管子里的自来水呢。”
“呸,说话不怕闪了舌头,”桃儿她妈说,“这是正经的香片,好几块钱呢!”
秦惠廷赶紧打圆场:“这是对口不对口的问题,跟多少钱没关系。”
“就是嘛,什么都要跟钱扯上关系,我说妈是财迷脑袋,她还不爱听。”桃儿说。
“哼!”桃儿她妈知道,只要闺女跟老伴儿成了群结了队,她就孤立了,“我要是真的爱钱,就不会嫁给你爸这么个穷郎中了。”
梨儿和桃儿赶紧躲里屋去了,这话她妈说了有八百遍了,她们早就听腻了。
“三姐,我听说你上回站在金汤桥上,往下瞅,一瞅就是俩钟头,你倒是瞅什么呢。”桃儿问道。
“瞅河里的水,”梨儿曲溜儿着身子,侧躺着,喃喃地说,“有时候,我真想像河里的水一样,流啊,流啊,一直流向大海,流向一个谁也找不到我的地方。”
“多咱你也开始写诗了?”
“随便你怎么说吧,我确实是这么想的,想了有些日子了。”梨儿说。
“三姐,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啊?说出来,别在心里绕着扣儿。”
梨儿脱下裤子褂子,一一叠好,又蜷乎着腿儿瘫炕上。“我是不是有心事,连自个儿都说不清楚,要说得清楚,我早就告诉你了,叫你这个人精儿帮我拿拿主意。”
梨儿心烦意乱不是三天两后晌儿了,自打跟把势来往的那天起,就开始了,而且随着把势的步步紧逼,她的焦躁就愈演愈烈。为什么这样,她想了很久,终于有一天,她明白过来了——归根结底,她是怕,怕把势嫌她不再是个黄花闺女,即使是不嫌,她也总是臊不搭的,在把势跟前抬不起头来,如果她嫁了他,有短儿在人家手里攥着,那么国光苹果也就成了沙果儿梨,值不得仨大油俩大醋了。他们单位就有一位,结婚之前,男方口口声声说不在乎女方以前如何如何,只要眼下能齐心合力过日子就行,结果,结婚后,两口子一吵架拌嘴,男方就跟她算陈年老账,女方挂不住脸儿,喝了半瓶子敌敌畏,末了,命是保住了,但是人傻了……与其如此,倒还不如一辈子永远不嫁,那样,起码在把势看来,她仍旧杀口儿甜,仍旧喷鼻儿香。偶尔有一次,她们单位去武清县支农,帮助公社春耕,晚后晌儿,上灯的时候,她借着星光,爬到屋顶上,眺望着静谧的村庄和辽阔的田野,仿佛一幅潲了色的水墨画,觉乎着特别地亲切,好像她多年以前来过这里,又熟悉,又陌生,她突然冲动地想——我不走了,干脆在这里扎根算了。支农时,他们还赶上村里一家人给孩子做满月,实心诚意地邀请他们去凑热闹,孩子特别招人喜欢,识逗,不哭,爷爷给孩子戴上长命锁,姥姥给孩子穿上虎头鞋,孩子竟咯咯地笑出声来,梨儿爱这个孩子爱不够,抱了半天,她觉得跟乡下人在一起舒坦、爽神。早上起来,填一捆秫秸搁灶膛里,火苗子一窜老高,秫秸秆儿的清香弥漫开,一点儿也不呛得慌。乡间小道上,两排树巷子密密麻麻,滴答雨点子都落不到脑袋上,树叶子接着呢。梨儿简直迷上了这个地方,她对同事说:“我真想在这盖个清堂瓦舍,过几年神仙日子,天天到井台上担两挑甜水,喝了顺气儿。”同事谁都不拿她的话当真,当白玩儿。“在这可吃不上粳米白面,连看一场电影都难。”这时候,老乡插了一句:“谁说看不上电影,每个月根底下都放,就在麦场上,拉一块儿白布搁当间儿,两头都能看……”回到城里,梨儿总是忘不了乡下景致,好几次做梦,她都梦见它,醒来不禁怅然。九九藏书
“梨儿你们姐俩儿洗巴完,别忘了把火擞了,要不就得着一宿,壶也得烧干了。”她妈挑帘儿嘱咐她俩。
桃儿说:“封上炉子多好,明个就可以不点了,省多大的事儿啊。”
她妈说:“那得糟践多少煤呀,不当家不知柴米贵,真是个四六不成才。”
第十九章
夏景天,赶上歇班儿,不少人家都开始打臭虫,把铺板、小桌和板凳挪在太阳底下,把调成浆的六六六抹上,熏得臭虫满世界爬,一群孩子围在旁边用脚踩。往年,秦家的这差使全归瓜儿和果儿,今年不了,她们俩大肚子了,桃儿她妈就把活儿派给了她老伴儿了,老伴儿嫌味儿,桃儿她妈碎嘴子唠叨说:“谁叫你们秦家这么素净的,你要是孙男弟女一大帮,还用得着你亲自出马吗?”秦惠廷没话说了,进屋戴上个口罩,塌着腰调他的六六六,桃儿她妈笑话他出洋相。“你是打臭虫,不是出诊瞧病去,戴个口罩子干吗?”
抬两句杠,桃儿她妈抬腿往外走,秦惠廷问她:“敢情给我派了活儿,你倒临阵脱逃了?”桃儿她妈捋了捋抬头纹。“还有更光荣、更艰巨的任务等待着我去完成呢。”说着,就挎着个篮子扭搭扭搭走了。秦惠廷觉得他摊上了个很有领导才能的老伴儿,礼拜天一早,就给家里的每个成员都布置了一天的工作,三闺女去大闺女家帮着洗洗涮涮去,老丫头奔二闺女家给她买煤球去,派自个打臭虫,一个萝卜顶一个坑儿,谁都甭想躲心静儿。她呢?鼓捣什么营生,就没人知道了,反正她是个烫面馒头。秦惠廷计划好了,忙活完,就赶紧去澡堂子,泡一会儿,去去身上的味儿,再要上一壶茶、一个青萝卜,舒坦舒坦,要是碰见个对手,就再杀两盘儿……
其实,秦惠廷真是屈枉他老伴儿了。桃儿她妈要比他们所有人都赶罗,起码要跑上五六家,踢破人家门槛子。瓜儿跟果儿都怀好几个月了,不赶紧预备催生喜蛋怎么行?可是,一家一户供应的那点子鸡蛋不够使,她就得到街坊邻居家寻去,当然了,寻也不能白寻,该给粮票的给粮票,人家缺钱的就给钱,只要两个闺女能平平安安地把孩子生下来,把她老99lib?命搭出去都值。她的头一个目标是七嫂子家,七嫂子的爷们儿老七是个瘸子,这小子打小就尥,早年人家娶媳妇,他钻洞房里听床,叫新人发现了,赶他,他慌了神儿,从窗户跳出去,结果把腿给摔折了,又找了个二把刀大夫,接骨没接好,从此走道儿就铁拐李了。现在遇到阴天下雨,腿还疼,桃儿她妈找他家寻鸡蛋,不光给钱,还带来两包药,是她老伴儿开的,治他的腿,这么周到,谁也挑不出她的饬来,再舍不得匀几个鸡蛋,未免就忒不厚道了。
打七嫂子家出来,下一家就是齐眉穗她妈家了。她家人口多,挑费大,俩老的都从蓟县来,没户口,也就没定量,粮食都靠旁人接济,桃儿她妈随身带着粮票呢,不能亏了人家,她要比黑市多给一两票。齐眉穗她妈家房子潮,他们也有办法,一晴天,就把所有的镜子都拿出来,将太阳光折射在受潮的墙上,拔拔干。桃儿她妈好话说了一箩筐,紧着往人家脸上贴金,言来语去,工夫不大,又奔下一家,到晚饭前才得胜回朝,把满满一篮子的鸡蛋挎回家。这还不算完,还99lib?得挨个儿涂上红颜色,添点儿喜兴。
赶明儿,桃儿她妈就给俩闺女送去,顺便嘱咐嘱咐她们,瓜儿还好,有人照顾着,她不怎么费心,麻烦的是果儿,苜蓿那小子跟果儿不大投缘对劲儿,也不懂得疼人,果儿自个儿又不知道在意,还在粮店成立个学赶田桂珍小组,为人民服务做好人。进步桃儿她妈不反对,别玩命儿,累个好歹就行。果儿这孩子打小就要强,不到万不得已,轻易不服软,跟梨儿不一样,梨儿看一出《白毛女》,就哭得跟个泪人儿似的。她老伴儿总是跟她说:“你净走没用的心思,孩子都大了,就别老叫她们偎窝子了。”他说得倒轻巧,三岁看老,从果儿穿开裆裤那会儿,桃儿她妈就看出她不是个省油的灯,现在怎么样?果不其然……
这一天唯一一件开心解闷儿的事儿,就是秦惠廷养得那只八哥,桃儿她妈从外边一回来,八哥就给她来个卧鱼,冲她叫唤:“生一对双儿子儿,生一对双儿子儿。”她的心一下子跟五月鲜桃儿一样,开花咧嘴儿了。“是你教这只活畜类儿说得吧?”她问老头子。秦惠廷也稀里糊涂,“没有啊。”桃儿她妈又叫八哥吆喝两嗓子,八哥真听话,一边吸溜着气,一边又把喜歌唱了一遍。秦惠廷一拍脑瓜顶。“哦,我明白了,准是你平时总念叨——要是瓜儿跟果儿都生一对双儿子儿就好了,叫八哥听去了,它就学会了。”桃儿她妈说:“想不到这个小玩意儿还挺仁义。”秦惠廷得理不饶人:“当初你还不让我养呢。”
桃儿她妈瘪了,又不甘认输,就歪词儿说:“你瞅你衣衫不整,就穿个大裤衩子遛来遛去,叫闺女碰上,你老脸往哪儿搁呀?”秦惠廷的眉头皱得跟虾米皮一样。“生闺女就这样不好,天多热,都得拾掇得人模狗样儿的,不能随意。”不光如此,说话都得加十二分的小心,下嘴轻了重了全不合适,一次,他数落了瓜儿几句,瓜儿嫌现世,跑了,在东站蹲了一宿,险些就被人拐走了,可把他吓尿了。打那,再不敢闲磕打牙,想起一出儿是一出儿了。秦惠廷穿戴齐截儿,跟他老伴儿逗了一句:“我还用戴上一顶相公帽吗?”桃儿她妈替他抻抻中山装的底摆:“你要戴那个,就成猴儿顶灯了。”老公母俩正小打小闹,桃儿小跑着回来了,累得呼哧带喘的。桃儿她妈说她:“你慌什么呀,早跟你说过,一个闺女家仰脸看房檐,低头看脚尖,得稳当。”桃儿却斜楞她妈一眼,说:“大事不好了。”
秦惠廷叫闺女别心急,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坐下,慢慢道来。桃儿说:“我听见对门曹家屋里有孩子哭,里边黑灯瞎火,门还锁着。”桃儿她妈心里咯噔一下子,那两口子都是双职工,整天忙得脚丫子朝天,孩子才两岁大。“走,咱们去瞅瞅。”她拉起桃儿的手。秦惠廷也要跟着,桃儿她妈说:“你给我看家,用得你,我就叫桃儿招呼你。”孩子锁屋里,哭得人心忙,万一他要是玩个火摸个电门,那就悬得忽儿了,桃儿她妈叫桃儿赶紧把门打开,将孩子抱出来,桃儿嘬嘬牙花子说:“我没钥匙啊。”桃儿她妈指指门上亮子,“就在那搁着啦。”桃儿踮脚儿一摸,真有,娘俩儿进去,把孩子抱出来,又锁上门,往回走。桃儿问她妈:“你怎么能知道他们家钥匙放什么地界儿?”桃儿她妈说:“你寻思街坊邻居就光是鸡一嘴,鸭一嘴,嚼烂了舌头,跑断了腿?要紧时候还得相互帮衬,搭上一把手。”又告诉桃儿,谁家的钥匙放台阶下边,谁家的钥匙掖在煤球池子里……
桃儿惊奇地问:“你怎么都知道,难道你当过特务?”她妈拿眼犄角儿瞅瞅她说:“当然是主家亲口告诉我的了。”孩子哭也哭累了,嘴里含着桃儿给的豆瓣儿糖就又睡着了,怕吵醒他,一家人说话都小得咬耳朵。不一会儿工夫,街上就传来野腔无调的招呼声:“谁把我孩子偷走了,再不送回来,我报派出所了!”这是曹家媳妇。桃儿赶紧出去,把事情的原委一包堆地说给她听。桃儿她妈斥打她:“你还有脸闹轰,真要是孩子出个一差二错,你得后悔一辈子。”曹家媳妇一个揖作到底儿,千恩万谢,说她娘家妈摔个跟头,把迎面骨摔裂了,她兄弟来送信,赶上爷们儿加班,趁孩子睡了,她就去了趟娘家,谁想到孩子一眨眼就醒了……曹家媳妇急着抱孩子走,桃儿她妈不让,倚老卖老地把人家硬打软熟和一顿,才放行。秦惠廷真佩服老伴儿这两下子,打一巴掌,给一个甜枣,又有板儿,又有眼儿,让对方跟吃了杂合面儿似的,管饱不解馋,光剩下打嗝儿的份了。他就不行,所以在单位就当不上积极分子,发奖状总没他的。
梨儿又回来晚了,其实她从瓜儿家出来得并不晚,晚的原因是她在回来的时候,发现把势正在她们家门口溜达,她就赶紧绕了个弯儿,估计把势走了,她才往回返。总这么跟把势藏猫猫也不是个办法,早该想个万全之计,再说,老跟人家这么玩扎猛子,也耽误人家。梨儿咬咬牙,给自个儿做出了一个重要决定,尽管做出这么个决定比给孩子摘奶还难!到家,她简单地敷衍了她妈几句,就进屋,铺开纸写下了第一行字:申请书。桃儿一进来,她就仄歪着身子,挡住了桃儿的视线,桃儿撇撇嘴儿,还以为她是在写情书,就阴阳怪气地说:“搞对象,该当是男追女,女?99lib?被追,这跟男不拜月,女不祭灶是一个道理,都是在论的。”梨儿没言声,心里却说:“谁跟你一样啊,脏心烂肺。”
也许是她沾事则迷,这个申请书费她好大的劲儿,也没写上几行,再加上桃儿在她旁边辗转腾挪,更叫她乱了章程。桃儿是孙猴子讨生的,一会儿都闲不住,老跟她招猫儿递狗儿,见梨儿不理她,她恼了:“嗬,出去一趟,长行市了!”梨儿把她强按在炕上说:“快睡,别找不自在。”桃儿还真乖,折两个饼,就着了。梨儿站在屋子当央,环顾四周,突然对这里的摆设、这里的气味和这里的砖墁地,都产生了无限的依恋,她揉揉眼,竟发现眼眶子湿了——真是眼眶子浅,值当的吗?她想。
那时候,她们姐几个当中有一个受了欺负,就一齐拿火筷子去找人家玩命,虽说不见得都能赢,至不济也能打个平手,久而久之,周遭都知道老秦家有几朵带刺儿的四季花,也就不敢跟她们奓刺儿了。可是,就梨儿的个性而言,姐几个拉帮结伙的时候,她是虎,只剩下她自个儿的时候,她就成兔子了,踩她一脚,绊她个跟头,她都不敢吱声,要多窝囊有多窝囊……现在,一晃儿,都大了,都扑棱扑棱翅膀各奔了东西,不赶上个年节,难得碰在一起。
她收拾收拾小桌上的书啊本啊和雪花膏什么的,趴在上边,头二年,就在这张小桌上,她没少给姓冯的那个翻译写情书,甜哥哥,蜜姐姐,现在回想起来都浑身起冷痱子——肉麻。你看你看,说是不再想他,跟他恩断义绝,一刀两断,怎么又钻起牛角尖儿来了?梨儿啊梨儿,你纵有千般好,就没改性儿这一条也叫你出息不了。
这个小桌一共有四个抽屉,她们姐四个一.99lib.人一个,都拿锁头锁着,瓜儿跟果儿出门子以后,梨儿和桃儿就把她们的抽屉给瓜分了,扩大了自个儿的势力范围。
梨儿打开她的抽屉。
翻译给她写的情书都在里头。
她一封一封地捋好。
不敢再拿出来读那些嘴不跟腿的话,心寒。
用猴皮筋儿把所有的信绑上,掖书包里,明个带单位锅炉房去,往炉膛里一扔,一把火燎了,她就只当坐根儿没跟姓冯的染过那么一水,清账了。这年头是没有庵了,要是有的话,她真想去当姑子去,清灯黄卷,单是单了点儿,起码落个清静。
这么一想,她的眼泪终于止不住了。
哭就哭吧,反正是最后一次了。
往后再轻易掉眼泪,就自个扇自个儿的嘴巴。
第二十章
桃儿本来是不喝茶的,只是自来水太咸,齁得慌,她才抓一把茶叶遮遮味。到三伏天最好,有清凉饮料,她可以尽情地喝了,不过就是多跑两趟茅房而已,还去火呢。同事都说她势利,她冬天跟烧锅炉的近,夏天跟送饮料的亲。
桃儿不怕他们说。
姑奶奶就这样。
但是她也有怕的——
“都晌午了,你还没奔饭去,去食堂晚了,就盆干碗净了。”向凯迎面走来,一脸的喜容儿。
桃儿想躲已是来不及了,只好硬着头皮过去,脚下直拌蒜,跟踩着高跷儿一样,但愿炝锅别瞅见,“你去吧,我带着饽饽和熬茄子呢,正在锅炉房热着,待会儿取饭盒的人都拿完,我再去拿。”
向凯往她跟前凑了凑,小声说:“今个能腾出空儿来不,咱不是定规好了,一块儿看戏去吗?”怕什么来什么,偏偏这时候,炝锅端着饭盆打食堂出来,桃儿赶紧说:“我就怕晚上哪个车间加班,接不了孩子,我就脱不开身。”说完,跟逃兵一样开小差了。向凯还追在她屁股后面,扯脖子喊:“晚上我等你,我买前排的票。”桃儿心里骂:“嚷什么嚷,你前生是打更的?”她猜,用不了一袋烟的工夫,整个厂子就都知道她跟向凯晚上要一起看戏去,她敢打包票。回到托儿所,趴窗户往外看,坏了,就见炝锅大模大样地朝她这边走过来了,看,他上了台阶,看,他又推开门,桃儿已经没有了退身步……
“秦桃儿,出来一下,跟你商量个事。”
“我不出去,有话就在这儿说。”
“成,在这儿说也行。”
托儿所里无论阿姨还是孩儿妈妈,都竖起耳朵听着。炝锅说:“工人剧场演《烈火中永生》,能跟我一块儿去看吗?”桃儿说:“那个电影我看过了。”炝锅又说:“要不城厢礼堂看《夏伯阳》?”桃儿心里的火直顶脑门子,她知道,向凯跟炝锅都不是真心实意地想请她看戏看电影,他们俩对掐,都拿桃儿当三八大盖,这让她觉乎着自个儿特别可怜,也特别可气。
“愿意跟姓向的去,还是愿意跟我去,你琢磨琢磨。”
“我既不跟他去,也不跟你去。”
“这是为什么?”炝锅问。
“姑奶奶没那闲工夫!”
炝锅跟供佛似的戳在那儿,傻了。
“赶紧走人,该干吗干吗去,这儿好多孩儿妈妈要给孩子喂奶。”
“走就走,有什么了不起,下班我等你。”炝锅那叫一个狼狈,跟一首骂帝国主义的歌里唱得一样——夹着尾巴逃跑了。桃儿也塌了秧似的耷拉着脑袋,她想哭,她真想哭,可是不能当着这么多双眼珠子哭,她只好忍着。过一会儿,托儿所又恢复了平静,像往日一样,聊起各自的爷们儿怎么来怎么去,桃儿终于找到一个爆发的机会:“你们少说这些行不行,还寻思露脸呢!”
一屋子的人都吓得不敢吱声了,就像账房的见了老掌柜——怯了。桃儿发誓,她一定要找一个好男人,叫向凯跟炝锅瞧瞧,臊臊他们。至于什九九藏书么男人好,她一下子又说不上来,但是起码不像大姐夫,大姐刚怀孕没几个月,他就不让大姐上班了,(贝青)等着给他生孩子,忒自私……
“我带章姐的孩子打卡介苗去啦。”她对托儿所所长说。
“去吧,”所长说,“要是晚了,就直接把孩子送章姐婆婆那儿去,你也直接回家。”她大概其看出桃儿心里不顺序,就特别照顾她一下。
“谢所长了。”桃儿感激地瞅了所长一眼。
“路上小心。”
“哎,知道了。”桃儿抱着孩子奔了医院,半道儿上,想象着向凯跟炝锅下班等她也白等的败兴模样儿,她又不禁有点儿幸灾乐祸。
“你们以为我是捻捻转儿呢,做梦去吧。”她心说。
人人都以为她皮实,其实很脆弱。
矛盾论用在她身上,最合适。
上学时,男生给她写纸条,她气得啐人家。
等人家爱上别人了,她又偷着哭。
她曾跟几个姐姐说:“只要有爱情,我可以什么都不要。”
几个姐姐问她:“丑的你要吗?穷的你要吗?矬的你要吗?”
她又说:“当然不要了。”
几个姐姐就说她:“口是心非。”
背地里,桃儿无数次地设想过亲嘴儿的滋味,她的几个姐姐倒是过来人,她又不敢求教,怕姐姐笑话她没皮没脸,不过,从苏联电影里看,够恶心的——那儿的男人都留胡子。
幸好炝锅没留胡子。说实在的,她也老设想假如有那么一天,她真跟炝锅好上了,换了龙凤帖,他要亲她,她会怎么样,她准会笑场,你想——俩大人跟斗鸡一样,你啄我一口,我啄你一口,多洋相啊。
送了孩子,桃儿没急着往家赶,而是在马路上闲溜达一会儿,突然来了一场雷阵雨,行人都找地界儿背雨,桃儿不想,桃儿就想淋淋雨,浇个落汤鸡,让自个脑瓜子冷静冷静。看来,炝锅心里压根儿就没她,都是她剃头挑子一头热……街边有个水铺,卖水的老头见她浑身精湿,拉她进屋烤烤,她摆摆手,老头小声嘀咕了一句:“这闺女没准是撞客了。”桃儿置若罔闻,雨水顺着拖在她后腰的辫梢,稀里哗啦地往下滴答,到家,已经像刚打水缸里捞出来的一样了。
“哎哟,我的活祖宗!”桃儿她妈吓一跳。
“老闺女,赶紧拿热毛巾擦一把,要不中病。”秦惠廷也说。
秦惠廷说得没错,当天晚上桃儿就发起烧来。
一宿,桃儿都在说胡话,小脸通红。她妈说她:“闹天你就不懂得避避?”秦惠廷拦住她:“叫她喝药睡一觉,挨挨儿再说吧。”
连三天,没退烧,桃儿她妈遣梨儿给桃儿告了假。桃儿在家里一直是盛宝儿,瓜儿跟果儿听说她病了,也都挺着个肚子跑来,梨儿更是熬鹰似的守着,生怕她烧成嘴歪眼斜。直到桃儿明白过来,脑门儿也凉渗了,一家人才吃了安神丸儿,长出一口气。桃儿睁开眼睛,头一句话就是:“妈,我饿了,要吃糖三角儿。”说着,她还一个劲儿吧嗒嘴儿。
桃儿她妈扑哧笑了:“瞧你那点子出息。”
秦惠廷催老伴儿快去。“知道饿,就是好事,五谷杂粮比拔罐子、扎针灸都管用。”
几个姐姐也不是白吃猴儿,都百忙十出地给她拿出一大堆零嘴儿。难怪桃儿小时候特别喜欢闹个病捂的,一得病,她就可以撒泼打滚,借机要条件,不过,装病不行,装病她爸能看出来。
瓜儿带给她的东西最多,还得说是大姐,知道疼人,这几个梨是你姐夫叫你熬汤喝的,败火;这两条拐子是你姐夫叫你红烧吃的,补补身子……桃儿把脸撂下来了。“大姐,合着这些个都是大姐夫给我的,那么你呢,你就镚子儿都舍不得给我花?”她这么一问,倒把瓜儿问住了,幸好她妈过来帮腔:“你这不是跟你大姐扳杠吗,瓜儿少理她,她半疯儿。”
梨儿也跟着说合:“桃儿也是叫病拿的,她没怪谁的意思。”桃儿也觉得人家都是好心好意来瞧她,她鼻子不是鼻子、脸子不是脸子地对待人家,有点儿岔道儿,又觍个脸子变着法儿哄瓜儿,瓜儿骂了句“德行”表示不跟她一般见识,家里的气氛又开始其乐融融,秦惠廷还趁机喝了两杯,搁平时,晌午头儿桃儿她妈不让他喝酒,免得上班有味,叫同事闻着,影响不好。
今个破例了。
到底是年轻,憋囚好几天,闷坏了,桃儿恨不得出去遛遛。梨儿陪着她,在马路对面买了几根糖墩儿,回来,见她们家窗台上放着个点心匣子。
“咦,这是谁搁这儿的?”桃儿图稀罕,赶紧打开,发现里边并没有点心。
一个扳不倒儿、一个拨浪鼓儿,还有一副玻璃球跳棋,里边夹了个纸条,上面写着:秦桃儿同学,好好学习,天天向上。这不是拿桃儿糟改吗?把她当三岁孩子哄弄。她四下里瞅了瞅,并没见着有什么可疑的人。梨儿问她:“这是谁送的?”桃儿嘴上说“知不道”心里早已经猜出个八九不离十了,她敢说,不是向凯,就是炝锅,他们招她大病一场,不过意,又来摇花轱辘棒逗她乐。也许,他们就躲在周遭一个什么地方,正瞅着她呢。桃儿喊了一声:“有胆子你给我出来,当缩头乌龟算什么好汉!”没人应,横是他们真的把东西撂这儿就麻利溜了。
“这么说,你知道是谁送的对不对?”梨儿问她。她赶紧拨浪脑袋说:“我真的不知道,就是咋呼咋呼,走,进屋去吧,我腿软。”姐俩儿把点心匣子搁在不起眼的地界儿,搀扶着进屋,让桃儿又躺下了。
“这个扳不倒儿还挺有意思,跟南霸天长得差不离儿。”桃儿也真是没心没肺,眨眼的工夫就玩起人家送来的玩意儿,把烦心事儿岔和过去了。这是梨儿最羡慕桃儿的地方,桃儿好像心里很少担沉重儿。不像自个儿那么小肚鸡肠。
“就是送你玩意儿的人,害你病这么一场吧?”她问。
“谁敢害我呀,我是叫雨淋病的。”桃儿说。
“你就别蒙老百姓了。”
“爱信不信,反正不像你猜的那样。”桃儿说。
“既然你有事瞒我,那好,我将来有事也瞒着你。”
“你瞒我的还少啊,别跟我扯喝了。”桃儿拿眼珠儿瞄她一下,那眼珠儿的成色是白的多,黑的少。
“你别满嘴跑火车,我瞒过你什么啦?”梨儿的脑门都快顶到桃儿的下巴嗑了,从桃儿的角度看,就像城门楼子。她说:“三姐,你当别人的眼睛都被眵目糊盖住了。我早看出来了,你不待见把势,另有外心……”
“你再胡说八道,我叫你吃不了兜着走!”梨儿威胁她。
“行,我不说了,我不说还不行吗?”桃儿举起双手投降,“不说,并不代表我不想。”
“你又缓过劲儿了是不是!”
“你吃枪药了,张嘴就是硝烟味?你看我,总是这么和颜悦色……”桃儿嘻嘻笑,气得梨儿扬起胳膊要打她,巴掌还在半空,没落下来,桃儿就抱着脑袋大声呼救:“快来人呢,要出人命啦!”
“我一眼没瞅见,你们俩又作什么妖了?”
她妈举着擀面杖,跌跌撞撞地跑进屋,她正在跟瓜儿和果儿一块儿包饺子,韭菜馅儿的。
桃儿骗她妈说:“我见一个黄鼠狼子从窗台跳过去了。”
“我看你是抽风,大白天哪来的黄鼠狼子,再者说,咱们家又没养鸡!”
“我明明亲眼见着了,谁骗您谁是丑八怪——不信,您问我三姐。”桃儿把球踢到梨儿脚底下,梨儿也只好接着,冲她妈点头说是。桃儿偷着乐了,暗自臭美。
“你这个丑八怪!”等她妈一出去,梨儿指着桃儿的鼻子尖儿说。
桃儿冲她吐了吐舌头。
“好了,你别.99lib.闹槽子了,听外屋她们娘几个说什么说得这么热闹。”梨儿说。
“你又多心了吧,人家没背地出出儿你呀!”
“除了腰酸,你没别的不合适吧?”这是她妈问瓜儿。
“再有就是腿有点儿胖肿。”瓜儿说。
“叫四合拿热毛巾给你敷敷,按摩按摩,没什么大不了的。”她妈说,“我怀梨儿的时候,腿肿得一按一个坑,穿堂风一过去就没事儿了。”
“他倒给我按摩了……”瓜儿说完,脸一阵阵发烫。
这时,果儿似乎看出点儿什么,问:“姐,你脸怎么红了?”
“我是串皮,过敏反应。”瓜儿赶紧说。
果儿也没打算捅破窗户纸,就不再往下追了。
四合确实给瓜儿按摩来着,可是他按着按着就下道儿了,照不是地界儿的地界儿吹鼻子捏眼儿,逗得瓜儿心里直长草,起春……
“下饺子了,早吃,你们也早回去,要不天黑了,道儿不好走。”她妈端着一盖帘饺子出去,夏天,炉子就搁在门口,天冷,才挪进来。
“待会儿,我送大姐,桃儿你送二姐。”梨儿说。
“不用送,我今儿就睡这儿了。”果儿说,夜个她做了个梦,她想印证一下这个梦是不是真的。
“那敢情好,我跟二姐睡一个被窝去。”桃儿说。
“怪热的,谁跟你在一块儿糗啊。”果儿说。
“妈,您看二姐拿我的好心当驴肝肺。”桃儿跑去跟她妈告状。
她妈逗她说:“驴肝肺我倒是瞧见了,可是你的好心在哪儿啦?”
一家人都笑翻了,笑得桃儿浑身刺痒儿。
果儿凑凑合合吃下半盘饺子,粗粗拉拉地帮着收拾一下,就说出去凉快凉快,溜达出门。夜个,她梦见了她的头一个对象,跟过去一样,搓弄着她的辫梢说,他还总想着她,她对他说,我已经有主儿了,你也娶了别人,现在说什么都晚了,除非从头开始。他却说,只要能搭帮着走完后半截人生,上刀山,下火海,怎么着都行。一句话,戳了果儿的肺管子,她的眼泪就跟打冰出溜儿一样地流出来,他没打磕绊儿,上来一把就将她搂在怀里……醒了,她靠着被褥垛,回味了好半天,许多往事都大撒巴掌儿地涌上心头,一直折腾到大天亮儿。来娘家的道上,她就想,一定到他们过去经常见面的“老地界儿”溜达溜达,待一会儿,只是待藏书网上一会儿。她没惦记真的跟他重温旧梦,那种当不当、正不正的事儿,让她做,她也做不出来。再说了,她也怕人家倔她,给她个倒背脸儿,毕竟当年是她对不起人家。“既是这样,你还挺个大肚子,跑这儿来干吗?”她问自个儿。她答不上来。
果儿靠在他们曾经亲过嘴的那根儿电线杆子下边,寻找着当年他们用铅笔刀刻下的海誓山盟,可是,找了半天,也没找到,看来,时过境迁,一切都已成了过眼烟云,了无踪迹了——她死心了,没什么可惦记得了。等她拖着沉重的步子走到家门口的时候,见梨儿和桃儿正跳着脚地找她,见她,那姐俩儿差一点儿拿她当吊炉烧饼,吞了她。
“你钻哪个耗子洞里去了,我们都快把大街小巷都找遍了,就差挖地道了!”梨儿跟桃儿一人架她一只胳膊,跟绑票一样,“家去再跟你算账!”
第二十一章
桃儿本来不是一个显山露水的角色,这一病,倒成了新闻人物了,上班头一天,就总有人扒窗户往里边瞧,赶走一个又来一个,顶针儿续麻儿。都传舌说向凯跟炝锅为争桃儿打成一个热窑儿,把桃儿也给吓病了。
“瞧,她就是桃儿。”
“要不都说人嘴两扇皮呢,上下一碰,能把一个说成一嘟噜。”桃儿臊得都不敢出去了,唧唧缩缩地猫在托儿所里,跟小鸡子似的……
向凯有种,照样找她逗闷子,又嘘寒又问暖。
“你病了,也没去看望,可别怪我呀。”
“凭什么要怪你呀,我跟你半生不熟的。”桃儿赌着一口气说。
“不怪就好,不怪就好,还是桃儿宽宏大量。”向凯打着哈哈说。桃儿心说:“短命鬼儿样性!”
淡走了向凯,桃儿松了一口气,托儿所的阿姨们不干了。“人家向凯文文静静,又有势力,哪儿一点配不上你?”
桃儿嫌她们多嘴多舌。“谁瞅着他好,谁就去嫁他。”阿姨们看她二二乎乎,都不吭声了。桃儿一天都凡人不理,炝锅偏偏赶上不是时候的时候来了,光穿个跨栏背心,褂子搭在肩上,没待他开口,桃儿就先犯起葛来——
“告诉你,你们要斗心眼儿少在我这儿斗,别以为我好欺负!”桃儿没鼻子带脸地说一通,把炝锅弄得上不来,下不去,那点子匪气也被吓跑了,小脸一会儿刷白、一会儿又粉得噜儿,幸好阿姨们给他个台阶下,好言好语地把他劝走了。桃儿这人就是风声儿大雨点儿小,等她见炝锅这么狼狈,又不忍了,一个劲儿骂自个是母老虎。过去,她生谁的气,嚷嚷一通,对方一认栽,她就痛快了,可是跟炝锅就不是这样,而且相反,仿佛刚刚打了胰子洗了头,梳的时候,竟又发现了肤皮儿,特别的窝火。
临下班,托儿所所长把桃儿留下谈话,嘱咐她,一个女孩子要有度量、有心眼儿,不能都挂在浮皮表面上,不价,光图嘎巴溜丢脆,非得罪人不可,比如对向凯跟炝锅……托儿所所长才三十几,就梳了个疙瘩鬏儿,仿佛老了好几岁。桃儿跟她犯嘎古:“得罪他们,怕什么?该,他们自找的!”托儿所所长干咽两口唾沫:“唉,你这个干巴呲咧的脾性得改改了。”咋呼归咋呼,回家的道儿上,她寻思一路,别以为桃儿是吃干饭的,其实她有她的心路。既然,托儿所所长叫她改,她就改呗,别叫所长误以为桃儿成心给她干撂台。转天,桃儿就变了,见着向凯和炝锅就傻笑,笑得那二位都肝颤,世上的99lib?事儿就是这样,一赶三不卖,她一上赶着跟人家扯淡,人家倒怕了,见她,高扛着脸儿没话说了,你想,一天三花脸儿,夜个还秋风扫落叶呢,今个就春天般温暖,谁受得了?连托儿所所长都觉得这孩子各色,说什么都白废,正赶上厂里培训安全员,就把她打发了。桃儿也愿意背个手到各车间班组溜达,两乐意。
眼看到八月十五了,桃儿没等她妈再废话,又赶上刚发了工资,她就跑到大德祥买了些冰糖、核桃仁儿和青丝玫瑰,回去叫她妈给她们做月饼。桃儿从小到大就没吃过铺子里的月饼,都是她妈做,做的时候,她也不闲着,别的不会,却会扣模子,模子的图案有两种,一种是桂殿蟾宫,一种是玉兔捣药。她妈对这么个平时吃凉不管酸的主儿,突然懂得居家过日子了,挺惊奇。“哎哟喂,别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吧?”桃儿把脸儿一呱嗒。“好意没好报,得,我把东西再给人退回去。”她妈赶紧哄她,“我这不是夸你了吗,怎么好赖话都听不出来了,来,咱娘俩儿先调好月饼馅儿。”怀柔政策对桃儿最管用,两句好话她脸上就挂釉子,好看多了,忙着到街坊邻居家借模子去,本来秦惠廷叫老伴儿置办一套模子,省得老是手心朝上,可是桃儿她妈总寻思这玩意儿一年才使一回,花钱不值。再者说,你跟我家借搓板,我找你家借水筲,也方便,何必再糟蹋银子呢。八月十五,对老秦家来说,是个要紧的日子,姑爷闺女都来,一大早,一家子就光梳头净洗脸儿,等着贵客上门。大姐夫少不得也灶上露一手,他的锅炮鱼不错,二姐夫手艺稍微差一点儿,就会凉拌海蜇皮。
这一天,下了班,桃儿她们都往家赶,晚了,老两口子的嘴儿就骨朵起来了。难得是今个人头齐,大团圆,连苜蓿都哈巴着腿儿来了,单位叫他带队下乡支农,到文安间了一天的苗,累呲了,不过,精气神儿不错,起码说明领导器重他——要是果儿真要揭发了他的作风问题,怕是也没今天了,为此,他很感激果儿,所以,跟果儿来了。秦惠廷劝他:“够吃够喝就得,别忒贪,贪多嚼不烂,凡事见好就收。”苜蓿憨着脸一个劲儿点头。秦惠廷又说:“越有钱越想有更多的钱,越当官越惦记当更大的官,那是土财主的做派,咱地道的天津人不这样。”苜蓿虽然答应得含糊其辞,心里倒不硌应,老头儿对他不赖,有一个旱甜瓜,老头舍不得独吞,都给他和果儿留半拉。大姐夫在街上称了一斤蒿子秆儿,要炒着吃,桃儿她妈斥打他:“细菜,怪贵的,好么影儿的买这行子干吗,你们花钱的日子在后边呢——你当养活个孩子那么容易啦?”秦惠廷还给瓜儿跟果儿号号脉,除了瓜儿有点儿嘿儿喽,没大碍,瓜儿也只是闹嗓子,熬荷叶粥时加点儿胖大海就行了。见一大家子都嘻嘻哈哈,本来心里有点儿疙瘩的桃儿,也装出一副喝了蜜的模样,她得合上大伙儿的辙,单位那点儿事,到单位再说,桌面上干脆黑不提、白不提了!她见果儿穿一身皂,就叫她黑里翠儿;她又拿瓜儿糟改,说她身高五尺,横宽倒有五尺半,叫一家人都要给她猴儿踢牙。
其实,前脸儿嘿嘿笑,后身儿背着苦包袱的何止是桃儿一个人,梨儿也一样,她葫芦倒茄子的扯上一大堆理由,把那个申请书总算是写好了,到底该不该交,她又犯矫情了,现在把势在厂里见她,变客气了,他似乎已经知道她在跟他糊弄局儿,便不再抱有幻想,顶多话到是礼,这反叫她怪难受的,她倒希望他跟她藏书网翻脸,骂她一肚子坏水儿——换个个儿想想,搁她,也会有受骗的感觉,荒荒一年来着,到秋后,开了一树的谎花儿……她甚至愿意,豁出去把身子给他一回,也不愿意让他灰不溜丢。他是个好人,好人就得有好报。可是,这话怎么说得出口,甭说她一个蔫拱,就是个浑浊闷愣的扯丫头,豁牙露齿地说出这么不要脸的营生来,也够戗。另外,她这么甩手一走,祸害的还不只把势一个,她爸呢、她妈呢,她的桃儿呢?想起这些个,就叫她浑身一激灵,为难得她胃口总叽里咕噜的响,跟闹肚子一样。她想,她再这么愁下去,非得把头发愁白了不可,成喜儿了。
桃儿她妈出奇地高兴,好像饥饱劳碌一整天,就为着这么一会儿,她一边给大伙儿布菜,一边说:“明年这时候,我们家就更热闹了。”声音里透着急茬儿,仿佛等不及似的。“你爸打头几个月就开始攒钱,等你们生了白眼儿……”秦惠廷冲她挤鼻子弄眼儿,不让说,桃儿她妈说:“你瞧瞧,我这人记吃不记打,说好要对你们保密来着。”瓜儿说:“儿孙自有儿孙福,您二老就甭老顾碌着我们了。”秦惠廷说:“咱们虽不是家大业大,送子娘娘把孩子送咱们家门口了,就不能叫他们受一点儿屈。”这番掏心窝子的话,叫几个闺女都欷歔不已。
苜蓿显然是喝高了,果儿搀扶他一过夹道儿就倒了,一道上,他都夸果儿给他面子,没叫他下不来台,果儿怎么听怎么觉得他假模三道,其实他说得是真心话,要不是他上了那个小妮子的贼船,他还真舍不得撒手果儿,你想想,一个乡下小子能娶上果儿这样的媳妇,那还不跟捡了洋落儿一样?
进家门,果儿把苜蓿安置躺下,又给他倒了一茶缸子凉白开,苜蓿咕咚咕咚灌下去,像饮驴。
“果儿。”苜蓿把果儿也拉上炕,将她抱了个瓷实,果儿身子僵硬得跟冻上了一样,直到他解开她的衣扣,她才一骨碌爬起来,冷冰冰地说:“够了,见好就收吧。”苜蓿热切地叫着她的名字,还要抱她,她的犟劲儿上来了,一把推开他。“我不是贱骨头,你还是缠磨白骨精去吧。”截止到现在,他都不知道她怀了孩子,一晚上,人们念叨这么半天,他愣不拾碴儿,明摆着是跟她隔着心呢!果儿越寻思越来气,对苜蓿的那一点点留恋,也荡然无存了,只觉得心里噤噤得慌,跟井拔得一样凉。
“你既然不要我,干吗不同意离婚?”苜蓿问她。离婚不离婚,对果儿来说,已经不重要了,早九练九熟了,懒得再提。苜蓿仗着酒劲儿问:“你还不是舍不得,舍不得这个家,舍不得我这个科长?”果儿跟锯了嘴儿的葫芦一样,一声不吭。苜蓿说:“要不你就是怕卷铺盖走人,叫人笑话?”果儿倔打了他一句:“你真想知道我为什么不同意离婚?”苜蓿说:“我真想知道。”果儿说:“我告诉你,这个家,这个狗屁科长,这些桌椅板凳,这些被服褥子,我都不在乎,舍了也就舍了。”苜蓿叫她彻底说蒙了,“那么,你到了是舍不得什么呢?”果儿说:“我舍不得这张脸!我瞎了眼,跟了你这个白眼狼,归齐你还要把我轰走,门儿没有,要走也得我提出来,不能让你占了先儿!”苜蓿脑子转不过轴来,猜不透,谁先提出来,谁后提出来,两者之间有什么区别,就像火烧和烧饼,不就是个叫法不同吗?而果儿却觉得这里边的区别大了,简直是一天一地,人活着,不就是活在一个拉得开脸、一个拉不开脸上吗?
“果儿,你真的不跟我睡啦?”
“你睡你的,我睡我的。”
“这可是你说的,将来别后悔。”
“我后悔也是现在后悔,将来绝不会。”
“你有种。”
“老秦家的闺女没有别的,就是有种。”
这一晚上,两人是打通腿儿睡的。果儿抚着肚子,感觉着孩子的蠕动,跟吃了酸梨一样,倒牙。她背过身去,捂着嘴儿,啼哭了多半宿。
果儿迷糊了一觉,醒来,苜蓿已经走了,吵归吵,果儿的心里还是空了半截儿。可是,到了粮店,她立马换了一套精气命脉神儿,乐不丝儿的一脸笑纹,看不出一点儿落架儿的痕迹。只有全身心做活儿的时候,她才能暂时将苜蓿忘掉。不过,这两天,她总肋叉子疼,显然是吃累了,她还暗自嘱咐自个儿:你是双身子的人,别总跟愣头青儿一样,量力吧。往称盘子跟前一站,她的尥蹶子劲头儿就上来了,既然学赶田桂珍,就得拿出个学赶的架式来。
“明个就是借粮的日子,这一回,咱不叫顾客排队了,咱给人家送粮上门——果儿,我看你不方便,就留守吧。”粮店经理说。果儿不是个紧要关头溜边儿的人,叫她留守,那不是看不起人吗?这个,果儿不能答应。
“推个车,扛袋面,小菜一碟儿,只当遛弯儿了。”
“事先声明,你要累个好歹,我可负不起这个责任!”
不至于的——果儿乐了,一排子车的棒子面,拢共也就三四百斤,都不够她一个人抡打的,更别说仨人了。
“我怎么眼皮子直跳啊,别再要出什么罗罗缸吧。”与此同时,桃儿她妈一个劲儿跟她老伴儿叨咕,秦惠廷懒得理会她,都什么年头了,还讲迷信那一套。桃儿她妈在眼皮子上摩挲摩挲,贴上一块儿纸,镇镇。秦惠廷看她那模样别扭,就损她:“你是净给我出洋相,贴上纸管用吗?”桃儿她妈赌气说:“反正总比不贴强。”要不是街道代表来,他们老公母俩且斗麦茬子呢。街道代表告诉他们,街里请棉二的比学赶帮的优秀集体吕龙喜小组来作报告,一家出一个代表去听,老两口子满应满许,街道代表临走,他们还紧着说“慢待慢待”,等人家一走,就矫情起来了,桃儿她妈说:“我忙忙叨叨的一大堆活儿,哪有闲工夫啊,要去你去。”秦惠廷说:“都是老娘们儿,我去算怎么档子事儿,又不是洪常青。”桃儿她妈拾掇拾掇,换了件干净衣裳。“你呀,就会吹气冒泡儿,真用你了,你又退了。”一边叨叨,一边出门往外走,秦惠廷追出去。“把你眼皮子上的纸拨拉下来,你还嫌自个儿不够寒碜?”桃儿她妈说:“现在嫌我寒碜啦?晚了。”
“怎么还没做饭呀,我都饿得前心贴后心了?”等桃儿和梨儿下班回来,一看饭没得,就没好脸儿了。
正念叨着,她妈回来了,眼圈儿通红,进门就说:“唉,人家的报告做得太感动人了,二十几个女工团结互助铆着劲儿,多能干,感动得我哭了好几抱,你们几个真该也去听听,受受教育。”
“我们在单位早都被教育过了。”桃儿说。
秦惠廷没正形儿地说:“欠受教育的,咱家就你一位。”
第二十二章
四合加班加点,赶着要在十一之前把万吨水压机造出来,向国庆献礼,一时顾不上瓜儿,就把她暂时寄存在娘家,也好有人照顾。桃儿她妈对姑爷说:“你进步你的去吧,尽管放心,瓜儿在我这儿,我好吃好喝好待承。”四合趁着桃儿跟梨儿不在,又跟瓜儿在里屋蘑菇半天,千叮咛,万嘱咐,才一步三回头地走了。桃儿她妈想:一个大老爷们儿,也不懂得拿着个劲儿,多疼媳妇,也不该叫旁人看出来呀。
桃儿下班回来,把自个儿往炕上一扔,骨头架子都快散了,原本以为当个安全员就是闲溜达,挺轻松,谁知干两天才发现这是个叫忙得脑浆子疼的差使,马虎一点儿,就可能出事儿,又赶上年根底下,安全检查,过不了关就赖在你的头上——真不济当个托儿所阿姨省心。瓜儿睡在一边,桃儿愣没瞅见,等她歇够了,起来想寻口东西吃,才注意到旁边躺着个人。“哎哟喂,这儿哪来的一个大肚蝈蝈啊!”瓜儿正眯瞪着,见了老妹妹,乐了。桃儿问她:“你们家四合怎么舍得给你放风了?”瓜儿说,“他打连班儿。”梨儿再一回来,小屋就热闹了,有捧的、有逗的,唧唧嘎嘎,外屋的老两口子倒成配搭了。梨儿说:“我说呢,一进门就闻咱妈炒菜味儿喷鼻儿香呢,敢情是大姐来了,要不,咱妈舍不得放那么多油。”瓜儿赶紧捂住她的嘴,怕她妈听见。
姐几个贫拉呱叽一个溜够,瓜儿突然一拍脑瓜子。“哎呀,差一点儿忘了。”她在造革皮包里掏半天,掏出个半导体来,“这是你姐夫叫我捎来的,搁家里也顾不上听。”桃儿惊喜地问:“什么牌子的?”瓜儿说:“什么牌子都不是,是你姐夫自个攒的。”梨儿说:“大姐夫的手真巧。”这时候,她妈招呼她们吃饭,姐几个光顾摆弄半导体,没理她,她急了,扯脖子喊起来:“我乒乓五四地给你们做好了饭,你们(贝青)现成的不说,还得紧着请了又请,不吃就给我饿着!”姐仨儿扑哧偷着乐了,排着队来到外屋……
瓜儿在娘家刚住一个礼拜,她妈就带她把周遭铺面房的街坊都串过来了,谁逮谁问“多咱的月子,爱吃甜爱吃酸啊”。瓜儿答了有一百遍了,早烦了,她妈不烦,告诉人家瓜儿怎么怎么能干,一个家就靠瓜儿一个人支撑着,肚子都这么大了,瓜儿还手脚不拾闲,她实在看不过去,就生把闺女接回来,养养,婆家不干,离开瓜儿玩不转,管它呢,谁的闺女谁心疼!秦惠廷嘟噜着脸子对桃儿她妈说:“瓜儿好不容易回家住些天,你就别牵着她游街了。”桃儿她妈说:“我就是叫她们瞅瞅我们老秦家闺女——在家做闺女勤俭,出了门子当媳妇也强梁,比谁都不差。”秦惠廷对瓜儿说:“将来千万别学你妈——炝面饽饽。”桃儿她妈翘棱着眉毛说:“本来嘛,谁叫她们老在我跟前吹她们闺女来着!”晚上,姜奶奶过来串门儿,顺便说起西头老何家闺女,从打怀了孩子就躺着,(贝青)吃(贝青)喝,嫩黄瓜、生茄子不离嘴儿,哪如瓜儿……桃儿她妈逮着理似的,冲着秦惠廷说:“你听听,你听听,是光我一个人这么说吗?”
“瓜儿姐姐,你能出来一下吗,我跟你打听个事儿。”从打瓜儿回娘家那天起,咕棒槌就惦记着找她,可一直不好意思,这天,也是硬着头皮才来的。桃儿她妈小声咬着瓜儿的耳朵说:“这闺女缺心眼儿,你少答呲她。”瓜儿让咕棒槌进屋坐,她不,非要拉着瓜儿绕弯儿不可。瓜儿瞅咕棒槌小半年没见,瘦了,快成人灯了,她只好跟咕棒槌出去,她妈在腚后头追着叮她一句:“早点儿回来。”瓜儿应了一声“知道了,放心吧”。两人走出去没多远,刚到马路拐角,咕棒槌哇地一声就哭起来,把瓜儿吓一跳。
人心都是肉长的,瓜儿赶紧哄她:“有什么挠头的事儿,跟姐姐说,姐姐帮你想办法。”咕棒槌嫁的这个婆家,是个大户,原想人前显贵,几年下来,她却总也不开怀,公公婆婆倒没说什么,可是两个小姑子老拿话磕打她,人有脸,树有皮,她急,年年都到娘娘宫求子,炕头上也没少使劲儿,就是没效果,渐渐地,她认了死扣儿,天天走心思,茶饭不想……“瓜儿姐姐,你能告诉我怀孩子有什么窍门吗?”她问。这个问题可把瓜儿难住了,鼓鼓腮帮子,答不上来。咕棒槌又问:“你平时都吃什么?”瓜儿说:“不就是萝卜白菜吗,馋了,买俩三白(甜瓜)。”咕棒槌犹豫了一下,问:“姐夫跟你怎么睡的……我是指那个的时候?”瓜儿的脸腾地红了,她真没法跟她实话实说,四合跟她好得蜜里调油,什么时候想了,什么时候就来,这些话说出去臊人,就说:“人家两口子怎么睡,我们就怎么睡呗。”不过,瓜儿还是想帮她一把,建议她去医院瞧瞧,万一大夫有办法呢,对不对?咕棒槌说:“我也想过去检查检查,可是我妈不让去,她说现在没孩子是两个人的责任,一旦查出你有毛病,那就留下话把儿了,人家休了你,你都没处说理去。”
“这样吧,”瓜儿说,“改天我跟你一块儿去,咱们谁也不告诉,神不知鬼不觉,怎么样?”咕棒槌傻不棱登地问:“你真陪我去?我一个人害怕。”瓜儿划拉划拉她的脑袋说:“就这样,咱们一言为定。”
“我真不知道该怎么谢你。”
“叫我一声姐就行了。”
“姐……”
伏天是女人伤财的时令,穿个红,挂个绿,都在这时候,等上了冻,就省了,有件棉猴儿足以对付一冬了。这天,梨儿撒呓症,不惜血本给姐几个一人扯一件的确良料子,叫她们做百褶裙,倒把自个儿漏了。姐几个都偷着使眼色,不知梨儿怎么突然变得这么大方了。只有梨儿自个儿清楚,这是她给姐妹的临别礼物,也许,将来再见面就没这么近便了。四姐妹当中,属梨儿苗条,杨柳细腰,省布,而属瓜儿最胖,裁衣服费料子,她一身肉,还挺怕冷,桃儿特别喜欢冬天追在瓜儿脚后跟儿走道,西北风一点儿吹不着她,都让瓜儿给遮住了。这并不意味着桃儿就没毛病了,桃儿的毛病就是胸大,平时都用束胸束着,一洗澡,就露馅儿了,老娘们都拿她找乐,臊得她再不敢在人多的时候去澡堂子了。应该说,就是果儿在她们几个里顶标准,不胖不瘦,站在那,竖直溜儿。可惜,她没在。
“大姐,这几条裙子你给我们裁吧,你比咱妈裁得式样时兴。”桃儿说。
瓜儿的裁剪手艺确实不差,但是扎衣服一般,她踩缝纫机手脚不跟溜儿,手动的时候,脚就不能动,脚动的时候,手又不能动,就因为这个,小时候打快板,她学了半年,也没学会。
“三姐,你来给我们扎。”
“扎没问题,关键是拿褶儿不容易,最好我扎的时候叫二姐给拿褶儿。”梨儿说。
“那就当二姐拿褶儿。”
桃儿给每个人都派了活儿,拍拍手,没事儿了。那姐几个问她:“我们都有活儿干,你呢?”桃儿说:“我就(贝青)等着穿现成的了。”
姐几个一边骂桃儿懒蛋,一边又不得不佩服桃儿真会穿,知道什么裤子配什么袄,不顺色,怎么瞅怎么四称。不过,这一程子桃儿不怎么拾掇了,向凯跟炝锅都让她吓跑了,尤其是炝锅,见她总是死鱼不张嘴儿,她穿给谁看呀!她就一身劳动布,再戴一顶安全帽,迈着个四六步转悠……他们厂里有个三十来米的烟囱,够年头了,都离溜歪斜的了,要毁它,核计着用竹杉篙搭脚手架,一层一层地拆。本来,炝锅跟大伙儿正研究方案呢,见桃儿来了,酸不唧唧地冲她咧咧嘴儿,就走了,瞅着他的背影,桃儿的心都被碾成了碎末末儿,想叫住他,把话说开了,当着一伙子人,又拉不下这个脸儿。无论多咱,只要她一想起这段儿,她的情绪就一落千丈,再也打不起精神来,比如现在,刚才还笑得甜丝丝的呢,眨眼工夫,就跟新买的尼龙袜子突然发现跳丝了,要多别扭有多别扭。
“桃儿,你怎么净走神儿啊,是不是背着我们在外头偷油了?”瓜儿问她。在瓜儿的眼里,桃儿是她们姐几个里最该走桃花运的一个,可是,都二十大几了,愣没把自个嫁出去,她一直纳闷——难道是眼儿忒高了?
“我要真想怎么着,还用偷?我敢折着跟头儿,打着把势去。”桃儿缓过劲儿来,又唇枪舌剑起来,斜楞着眉毛,整个一稀松二五眼。
“你就嘴把势。”瓜儿撇撇嘴儿。
“谁说的,我历来嘴一份,手一份。”
“有本事,你带个对象家来。”瓜儿激将。
“我怕咱家屋子小,招不开。”桃儿嬉皮笑脸地说。
姐俩儿逗够了,又换了戏码儿,冲着梨儿下手了,瓜儿问:“你给我们一人扯一件裙子,怎么就没扯你自个儿的?”
“要是钱不够,从我这取,别的咱不趁,就趁钱。”什么话一打桃儿嘴里出来,就有了化学反应啦。
“钱,我有,”梨儿浅浅地一笑,咸不咸、淡不淡地说道,“我的腿有点儿罗圈,穿裙子不好看。”桃儿想起一出儿是一出儿的劲头来了,非得要挽起梨儿的裤腿儿瞧瞧,梨儿不让,就四下里躲,瓜儿不但不拦着,还跷着个二郎腿儿,站一边看热闹。
“你们就光懈拉咣当地闹哄吧,裙子哪儿辈子才能裁完呢。”她妈嫌她们折腾得心忙,藏书网就催她们。她们这才吐吐舌头,赶紧拿皮尺拿剪子,做活儿。桃儿霸道,非得先给她裁不可,偏偏就她的痒痒肉多,量个尺寸,她虚乎得要命,些微碰一下就乐起来没完,耽误了半天工夫。瓜儿吓唬她说:“你再乐,我就不给你裁了。”归齐,还是梨儿按住桃儿,才好歹量个大概其。瓜儿说:“我告诉你,要是给你裁得不合适,你可别怪我。”
瓜儿裁裙子这么会儿工夫,她妈最少进来八趟,一会儿说从下往上下剪子,能省出俩贴边来,一会儿又说百褶裙是样子货,糟蹋材料。桃儿问她妈:“是给您裁,还是给我们裁呀?”她妈说:“自然是给你们裁啦。”桃儿说:“既然是给我们裁,我们喜欢什么式样就裁什么式样,您就甭一眼瞧高,一眼瞧低了。”她妈说:“看你们祸害东西,我心疼,要是我这么过日子,咱家早一屁股两肋账了。”秦惠廷招呼老伴儿,说他手指头上扎个刺儿,叫她拿针给挑挑,应名儿是挑刺儿,其实就是不让她再跟闺女搅合了。桃儿她妈一边给他挑刺儿,一边嘴还不闲着:“你们这么大手大脚,人家不说你们由着性来,得说我这当妈的少管教——咦,老头子,你的刺儿在哪儿啦?”秦惠廷说:“没了,挑没了。”
“我还没挑,怎么就没了?”桃儿她妈还纳闷呢。
桃儿撩开门帘子,露出半拉脸,嘻嘻笑着说:“我爸那是成心骗你呢,愣看不出来。”
“好啊,你跟她们合伙来气我。”
“桃儿,你个叛徒!”秦惠廷说。
“这丫头长得就像甫志高。”桃儿她妈跟着老伴儿说。
“你们还好意思说,我要真的长得像甫志高,你们说怨谁?”
“哈哈。”里屋的姐俩儿偷着拾乐。这叫桃儿她妈更气不忿儿了。“我算是白生你们几个了,到头来,都跟我不一心。”桃儿说:“别人的孩子都是娘生了,咱家的孩子,您不是说都是打土箱子里头捡的吗?”她妈真炸了,抡起笤帚疙瘩。“我叫你跟我贫,看我不掴打死你的!”正打咕成一锅粥的时候,窗户外头姜奶奶喊,“桃儿她妈,派出所警察找你们家。”一屋子人咯噔一下子安静了,顺玻璃一瞅,果然门外头站俩大壳帽儿,秦惠廷抢先一步迎出来,问道:“您二位同志找我们有事儿?”
“不是我们,是这位同志找。”警察说。
“您是秦果儿同志的父亲吧?”
这是一个比桃儿大不了几岁的小子,桃儿觉得他长得像个攒钱罐儿,圆鼓鼓的。
“伯父,我是秦果儿的同事,能不能单独跟您谈谈?”“攒钱罐儿”咂着嘴儿说。
“那好,里边请,里边请。”秦惠廷把他让进里屋。
“我们还有差使,就先走了。”俩警察倒挺客气。
等警察走了,外屋这娘几个你瞅瞅我,我瞧瞧你,可就嘀咕开了。
“别再是出什么事儿了吧,打夜个我的眼皮子就跳。”桃儿她妈说。“妈,您就甭念损了,天高地远,能出什么事儿啊。”瓜儿安慰着她妈,同时也安慰着自个儿。桃儿说,“我猜,准是我二姐申请入团,人家组织上搞政审。”梨儿也赞成这个判断,当年她入团时,团支部书记来她家家访过两次呢。这么一说,娘几个的心才踏实下来,不再跟炸庙似的那么慌乱了。都挤在里屋门口,仄歪着耳朵听动静。
“你二姐也不知道不知道她们单位的人来,”桃儿她妈拿块儿搌布,擦着板凳腿儿,“我还真怕你爸那张破嘴,没把门儿的,跟人家张三木头六,逮什么说什么。”
“妈,您就别瞎操心了,我爸有章程。”瓜儿说。
“他有什么章程,我看是越老越糊涂,上回街里号召节煤竞赛,他就没少说怪话,惹得街道代表老大不高兴……”
“街道代表叫大伙儿拿煤干石代替煤球,本来说的就是梦话。”桃儿说。
“那也别当着领导的面儿说呀。”桃儿她妈说。
“您就是跟我们能耐大,出了门,掉个树叶子您都怕砸脑袋。”
“我呸!”
这时候,秦惠廷陪着“攒钱罐儿”出来了。秦惠廷沉着脸说:“客人来这么半天,你们也不知道沏壶茶。”桃儿她妈说:“你看,一忙,就忘了。”“攒钱罐儿”赶紧说:“不渴,不渴。”秦惠廷说:“我跟这位同志出去一趟,有什么事儿回来再说。”桃儿她妈说:“你换件衣裳吧,这一身褶子百挠的。”秦惠廷一摆手说:“用不着,用不着。”就跟“攒钱罐儿”前后脚儿出了家门。
“崴泥了,你爸脸色不对。”桃儿她妈说。
“谁说的,我看我爸的表情挺泰然的呀,大姐,你看呢?”桃儿说。瓜儿也直劝她妈妈:“您老就别疑心生暗鬼啦,我没瞧见我爸有什么不对劲儿的地界儿。”桃儿她妈就是拨拉脑袋,认她的死理。
“你们不知道,你们是不知道啊。”
“我们不知道什么呀,您老甭老是一惊一乍的,让人提溜儿着心。”姐几个都埋怨她妈妈。
“你爸越是遇事儿,就越装相,那是为遮羞脸儿。”
“不会吧,我二姐老实巴交的,她能惹什么祸呀——我们都是一块儿打小长起来的,知根儿知底儿。”到这晚了,姐几个谁99lib.心里都没底了。
“她这孩子爱竞争,是不是跟买粮食的打起来了,动手了?”桃儿她妈紧着瞎琢磨。
“不可能,二姐最多也就给人家整个脸子,动手不至于,再说,她还挺个大肚子……”
“我担心的就是这个,万一她肚里的孩子有个三长两短——”
这么一说,一屋子人都直眼儿了,跟热锅上的蚂蚁一样,转磨磨,一个劲儿地看座钟,秦惠廷跟“攒钱罐儿”出去有一会子了,怎么还不回来?
第二十三章
果儿还真是出事儿了。
她给人家往三楼扛一袋棒子面,绊楼梯上,摔了个跟头。
那个主户也是个重身子,本来人家说,叫果儿先把面袋搁楼下,让住一楼的大婶给看着,她自个拿个盆,分几次,往三楼端,果儿说:“那得哪儿辈子完事儿啊,还是我来吧。”说着,扛起一袋面就悠悠地奔楼上跑,那个主户还嘱咐她“小心小心”,话没落地,她就栽倒了。她虽然没觉出疼来,可是一看顺裤腿流出的血,知道坏菜了,八成孩子掉了……到医院一查,果不其然,跟她一块儿送粮的俩姐们儿立马就吓哭了,一再说,“早知道出这么大的事儿,我们就不让你扛了”。果儿说:“现在说什么都晚了,好在我年纪不大,要孩子的机会还多着呢。”消息传到粮店,经理麻爪儿了,不知道怎么跟果儿家里交代,去找果儿她爷们儿,她爷们儿出外了,只好又去找她娘家。秦惠廷连跑带颠地跑到医院,经理道歉话说了一车,就差给他跪下了,不过,秦惠廷眼下顾不上答理他,见亲闺女要紧,没想果儿看爹来了,没哭没闹,更没怨粮店,一个劲儿怪自个儿不经心,秦惠廷瞅闺女无大碍,就放了一半心,跟经理也没太计较,只叫经理找个三轮儿,先将果儿拉娘家将息两天,等恢复恢复再上班——人家老的少的都这么仁义,把经理感动得热泪盈眶。
回到家,果儿才哭。
瓜儿、梨儿和桃儿也陪着她哭。
桃儿她妈倒没哭,只是吓得腿肚子转筋,一下子昏过去了,老伴儿掐了半天的人中,才醒。
秦惠廷捂住她的嘴,不让她哭出来,省得又勾果儿心思。
苜蓿得了信儿,到老丈杆子家来看果儿,已经是一个礼拜以后的事儿了。“你怀了孩子,怎么也不知会我一声?”他问果儿。“知会你又能怎样,你自个连自个儿都管不好,还能管我!”果儿悄声说。“唉。”苜蓿在屋里直走溜儿,皱着个眉头子,后悔得什么似的。
“行了,有什么话,等我好利索了,咱家里说去。”果儿担心他们俩打离婚的事儿,叫老人知道,跟着走心。
苜蓿也不想在老丈杆子家跟果儿嘴儿来嘴儿去,在这儿,他占不了便宜,只拍拍自个儿的脑门子,说了句“罪过呀罪过”,就出去买了不少吃的喝的,嘱咐果儿精心调养身子,哪天想回家,他来接她。桃儿她妈上赶着说:“她二姐夫,你要是不嫌,就在这儿挤挤,回去也没人给你鼓捣吃的。”苜蓿怪不好意思地说:“我好对付,就是又给您二老添麻烦,跟着受累。”秦惠廷说:“嗨,你说什么呢,都是自个亲的厚的,什么麻烦不麻烦!”许是二老觉得好不容易怀了苜蓿的孩子,没给人家保住,挺对不起苜蓿的,一直把他送到当街,说了一堆的客套话儿。
“你怎么也不把苜蓿给留下,吃了饭走也行呀。”桃儿她妈回屋里,责怪果儿。
“他挺忙的,还有一大摊子事儿呢。”果儿随便跟她妈妈扯个瞎话。
“苜蓿也怪可怜的。”秦惠廷叹息一声。
“他活该,这是老天爷给他的报应。”果儿心话。
往后,果儿在娘家住的这一个礼拜里,苜蓿来了两三趟,一个劲儿献殷勤,桃儿她妈见苜蓿非但没因为孩子掉了怪果儿,还净赔笑脸,感动得不行,心说:总归是个干部,就是懂道理。那天,吹糖人儿的来,苜蓿给梨儿和桃儿买了个猪、买了个猴儿,哄得俩小姨子乐和半天,对他的态度也改变了许多,好歹是有笑模样了。果儿也打定主意了,他们俩这么打打咕咕,过着也没多大意思,干脆就离了算啦,他愿意娶谁就娶谁,拖下去总不是个办法。于是,她对苜蓿说:“你别太急了,等我身体好些了,就跟你把离婚手续办了。”苜蓿赶紧摆手说:“我没那个意思,你把这个先撂一边,以后离不离的再核计。”果儿说:“还不是早晚的事儿……”
孩子糟蹋了,家里最难受的是桃儿她妈,比丢了当票儿还揪心,想起来就哭一抱,想起来就哭一抱,这倒叫果儿怪过意不去的,仿佛饭庄子叫人家贴封条不让下板儿了一样,赔着小心劝她:“您要白眼儿,将来再给您生呗。”
“将来是将来,现在这个可惜了儿的。”
“妈,不是还有我姐吗,等上俩仨月您就可以抱上隔辈人了——也真怪,您抱了一辈子孩子也没个腻。”
桃儿她妈不够本儿似的说:“本来可以抱俩的,叫你一哈虎,少了一个。”
“妈,你老这么说,不是叫我跟着伤心吗?”果儿果然眼圈儿红了,抽泣起来,她妈慌了,赶紧替她二闺女抹泪儿,哄她说:“不哭,咱娘俩儿都不哭,反正留着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是吧!”
谁想,这话倒实实在在地戳到了果儿的疼处。
她要真跟苜蓿离了婚,就不会再走道儿了,一个人单过,到那时候,她想有个孩子就伴儿,到哪儿找去呀……越想越难过,眼泪劈里啪啦地掉下来,忍都忍不住。
这下子,桃儿她妈算是惹了天大的麻烦,她老伴儿要是知道了,非得跟她打一伙儿不可,哪个闺女哭,都跟剜他心头肉一样,护犊子一个。她围着果儿哄了又藏书网
哄,小姑奶奶长,小姑奶奶短,还好,果儿哭一会儿,哭累了,也就歇工了,不打连班儿。
“赶紧的,把泪儿都擦了,别叫你爸看出来。”
秦惠廷回来拎着大包儿小包儿的,没进门,就喊:“果儿,看爸99lib.爸给你捎什么来了。”
果儿打开包儿,一看,吓一跳。“哎呀,您怎么买这么多果子面包,这得花多少钱呀?”桃儿她妈也说:“你买一个俩的还不够,叫果儿解解馋就行了,买这么多干吗,不打算过了?”秦惠廷嘿嘿乐了,“就光给果儿一个人买,瓜儿呢?梨儿呢?还有桃儿呢?她们还不又得说我偏心眼儿啊?真是的。”
“这些日子,梨儿跟桃儿不都住她大姐那吗?”
“吃饭不得来呀!”
“你哪儿来这么多闲钱?”
“我发的全勤奖。”
“你是越来胆儿越大了,花钱也不提前打个招呼。”
“我是给我闺女花,又不是给别人。”
老两口子言来语去的,果儿听着浑身不自在,她敢说,她爸爸这辈子也没吃上过两三回面包,她头一回上班发工资,给她爸爸买过一个,她爸爸咬了一口说:“这可是斯大林常吃的东西,多喧腾。”说着,眼窝儿就湿了……
老俩儿舍不得吃,舍不得穿,都贴补她们几个了。
果儿想,将来她得好好孝顺他们老两口儿,凡是他们没吃过的,都叫他们吃上,凡是他们没穿过的,也都叫他们穿上。
第二十四章
梨儿跟桃儿这几天搬到瓜儿家睡去了,一个是给两个姐姐腾地方,一个是替瓜儿看房子。她们都是下班回家,吃饱了,才来瓜儿这儿,拿这儿当鸡毛小店了。本来,梨儿这几天要把申请书交到厂部去,可是一见二姐出了故障,就改主意了,只好等服侍二姐养好身子,伺候大姐做完月子再说了。
桃儿能帮的忙有限,光他们厂拆烟囱的活儿就够她折腾的了,这么大的一个工程,没个安全员在场,怕是不行。可是,那些个工人还不大看得起她,总觉得一个黄毛丫头子,沏个茶倒个水凑合,扛大个儿还得说是老爷们儿。爬到顶层上去的工人,连跟保险绳都不拴,这绝对不符合安全规则,三十多米高,人掉下来,还不摔成个柿饼子?她怎么说、怎么劝,都不管用,桃儿实在没辙了,只好去找厂长,她不是喜欢打小报告的人,不被逼到万不得已,她是绝不会出此下策的。
“你不是那个唱歌的小秦吗,怎么又负责安全生产来了?”厂长认出她来,奇怪地问道。
“我是新调换的工种,不过,是经过培训过的……”桃儿一副公事公办的架势。
“那好,我看这样吧,我们几个同志研究一下,再答复你。”厂长说。
“可别耽搁了,明天就开始施工了,出点事儿,就是人命关天的大事儿。”桃儿怕他们研究个十天半拉月的,那就晚三春了。“我知道,我知道,你放心吧。”厂长倒是蛮客气,没架子。“我明天踩着上班铃来听你的回话。”桃儿临走,又找补了又找补。
不知怎么的,厂长虽说答应她了,她的心里还是没底,悬着。骑车回家的这一道上,她掉了三回链子,弄了一手的油,她觉着这都不是好兆。进家门吧,又叫她妈把她给推出来了,她纳闷,这个家不要我了?她妈说:“嘘,你大姐夫来了。”桃儿就更纳闷了:“我大姐夫又不是皇上,他来旁人都得回避。”她妈说:“是我叫你回避回避的,人家两口子好多天没见了,抽个空子来一趟,待会儿还得回单位呢。”哦,桃儿明白了,就踮着脚尖儿从窗台往里瞅,她妈拦也拦不住。桃儿故意惊叫一嗓子:“哎呀。”她妈赶紧捂住桃儿的眼儿,以为屋里有什么西洋景叫桃儿瞧见了。“你个九九藏书疯闺女,要脸不要脸呀,怎么该看不该看的都看啊,不怕长针眼儿?”桃儿憋住笑,“玻璃该擦了,在这儿什么都看不见。”她妈心上的一块儿石头落了地。“小挨千刀的,看不见你哎呀什么?”桃儿说:“遗憾呗。”恰好这时候,四合打屋里出来,把这儿娘俩儿都弄得怪不好意思的,还是桃儿会来事儿。“大姐夫怎么一见我来,就走了,是不是腻歪我呀?”四合说:“我哪有那胆子呀,实在是工作忙,苦干十天突击任务,都仗着你和妈照顾瓜儿了。”桃儿说:“狗掀门帘子,全凭你一张嘴儿了。”桃儿她妈掴了桃儿一巴掌,“怎么跟你姐夫说话呢,没大没小。”四合说了句“等回头请你去燕春楼”,就匆匆离去。桃儿挑帘进屋,背个手对瓜儿说:“姐,刚才你们俩在屋里做什么来着,说。”瓜儿说:“没……没做什么呀。”桃儿说:“还敢抵赖,我在窗户外头看了满眼儿!”瓜儿说:“就是,就是……”桃儿她妈赶忙插一杠子:“瓜儿,别听她瞎掰,她什么都没看见,她是诈你呢。”桃儿不乐意了:“妈,你净坏我的好事儿。”桃儿她妈说:“你就不学好吧,小姐的路你不走,专门往使唤丫头的道上奔。”瓜儿赶紧和稀泥。“桃儿给你块儿酸末儿糕,妈,您也来一块儿。”她妈说:“我可不敢吃那行子,再把牙倒了。”堵住了桃儿的嘴儿,她也就老实多了,四仰八叉子往炕上一躺,伸了个懒腰。“这一天,可活活把我给累死了。”工夫不大,她就呼呼地睡着了,她妈说:“老闺女看来是真累坏了,叫她先迷糊一觉吧。”
桃儿她妈又忙活去了,瓜儿坐在炕沿儿上,俯身藏书网注视着桃儿,替她撩了撩耷拉下来的头发,仿佛就在不久前,自个儿还跟桃儿一样,是个无忧无虑的大闺女,一晃眼,就成人家的媳妇了,就成孩儿他妈,简直不可思议。这时候,她觉得刚才四合亲过她的腮,又滚烫起来,烧得慌……
转天,桃儿起得比平时都早,早点都没吃,就奔厂子了。到那一看,职工们一点儿紧张气氛都没有,还围成一圈儿打扑克呢。找了厂长,厂长说:“你的建议很好,采取安全措施也是必要的。”桃儿这才长出一口气。上班铃响了,桃儿到施工地点一瞧,他们预备的保险绳就是一般的双股,磨两下还不就两截儿了?找工地指挥吧,工地指挥直往后退,桃儿急眼了,叫他写个保证书,保证有个一差二错都由工地指挥顶着,他不写,桃儿说:“不写就再在职工腰上加一根钢丝绳。”工地指挥骂骂咧咧,威胁她“要是误了卯,你负责”。桃儿不理他,“我负责就我负责”。工地指挥只好到仓库去找钢丝绳去了。等都筹备的差不多了,已经比计划晚了俩钟头,职工说什么牢骚话的都有,桃儿只当是没听见,雨过地皮儿湿,反正你不按着她的章程办,她就不干。
第一拨登高的职工,桃儿挨个儿都把保险绳检查一遍,看看结实不结实,轮到炝锅,她一直没抬头,只替他又勒勒绳子。炝锅说,“你多余,我都拴好了。”桃儿说,“我信不过你。”检查一个溜够,桃儿才放行,几个大小伙子三下五除二就爬上了脚手架,炝锅抢在最头里,桃儿心话说:就不兴稳当点儿,充什么能耐梗,万一脚下一出溜怎么办?底下站脚助威的人不少,都手搭着凉篷,替上边的人提溜着心,掉下一块砖头来,就引起一阵大呼小叫。烟囱拆到第二起儿,桃儿担心的问题就发生了,甚至比她担心的还严重,脚手架因为不是用铁丝,而是拿麻绳子绑的,突然塌了,双股绳承受力有限,都被崩断了,幸好还有钢丝绳吊着他们,在半空打转儿,人们重新支好脚手架,把炝锅他们替换下来。桃儿跟大伙儿一样,真想跳到工地指挥跟前,薅住他的脖领子,质问他:这能怪我驼打吗,差一点儿出人命。可是,她又不想给人留下得理不让人的印象,等炝锅他们下来,她迎上去,炝锅脸色刷白——吓的。桃儿说:“赶紧喝点儿清凉饮料,看你们这一头的汗。”几个职工都夸桃儿,说要不是她坚持,他们老几位非到阎王爷那里去报到不可,炝锅也想谢桃儿两句,可就是掰不开面子,吐不出口儿。桃儿见他手磨破了,直滴答血,真想拿出手绢给他包包,又怕炝锅多想,闹不好,叫他觉得她是剃头挑子一头热……一个姓秦的安全员救了好几条人命,这件事儿很快就在全厂嚷嚷动了,向凯四下里打听,写了一份表扬稿,要递报社去。桃儿回家,把她的光荣事迹添油加醋地讲了一遍,一家子半信半疑,桃儿说:“你们就等着看《天津日报》吧。”结果,她是狗咬尿泡——空高兴一场,天天她都往传达室跑,报纸也没见登那个稿子,一扫听,原来是厂长把那个稿子扣下了,不让发。
原因是工地指挥挂不住脸儿,报纸一登,他人就丢大了,往后怎么混?于是,求厂长帮助做做工作,表扬稿就别发了,厂长也顾虑到单位的名声,就把稿子扣了,却发给桃儿二十块钱奖金。
桃儿一分钱没舍得花,拿回家跟大伙儿显摆,这么一来,全家人都信了,不再说她吹牛了。不过,果儿对她拿奖金提出异议,安全员是你的工作,避免出事故应该应分的,格外再拿奖金就不合适了。桃儿撅着嘴说:“不愧是干部家属,觉悟就是高。”她又征求其他人的意见,她爸说:“我们不管,看你自个的心气了。”这一晚上,她都没睡踏实,光寻思这二十块钱了,末了,还是退回去了。领导问她为什么不收,她就原封不动地把果儿的话学了一遍,领导一个劲儿冲她挑大拇哥——这孩子,将来错不了,有前途!钱退回去是退回去了,总还是觉得怪心疼的,回家,也懒得说话,跟大伙儿置气。一家人都是看着她长大的,知道是怎么回事儿,相互叽咕叽咕眼儿,不招惹她。她拉出大木盆来,把一个礼拜的脏衣服都扔里边,桃儿有这么个毛病,一生气,就跟搓板较劲,非洗衣服洗得通身是汗,才败火,正常情况下,她都让她妈给洗,不洗,就耍赖,所以,对她妈来说,桃儿要是隔三差五生生气,她倒省不少力气。桃儿刚把一个小褂拧干了,就有人敲门,她喊了一嗓子:“谁呀,进来!”门外没人应答,站起来,拉门一瞧,没人,只有一个纸卷,撕开,里边竟然是一面锦旗,他们家里除了早年她爸走街串户行医时得到过“华佗再世”的锦旗之外,就再没谁有过这样的殊荣,一家人都新鲜,凑过来看,上面写着:安全标兵——轮胎厂全体职工。她妈问:“这是谁拿来的?”桃儿说:“不知道。”果儿说:“发锦旗,总该开个会,郑重其事的呀。”
桃儿明白,这样的锦旗,向凯不会送,那么,只有一个可能,就是炝锅打着“全体职工”的旗号,自个掏腰包给她定制的——这比开全厂大会奖励她还让她高兴。桃儿禁不住得意起来,情绪也扶摇直上,出来进去都哼着歌,衣服洗一半,好歹投了投,就收摊儿了。一家子却都叫她这张六月脸儿闹糊涂了,说打雷就打雷,就下雨就下雨,没个准儿,你想贼都贼不住她。
“这孩子一阵两伙儿,别理她。”桃儿她妈说。
“未必,这丫头人小鬼大,一肚子花花肠子。”果儿说。
上班的时候,桃儿在厂区炝锅常常出没的地方蹲堵多半天,也没遇见他,实在憋不住了,就假公济私,随便找个理由到保全转悠一圈儿,走到炝锅跟前,仿佛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夜个的那个锦旗是你送的吧?”炝锅想狡辩,桃儿说:“我们家里人都挺喜欢的。”炝锅追了一句:“那么你呢,你喜欢吗?”就这句,叫他露馅了,再想把话咽回去,已不可能了。桃儿乘胜追击:“你怎么知道我家住脚儿的?”炝锅涨红着脸说:“在团员调查表上查来的……”桃儿说了句“猾头”,掉头就走,炝锅在后边叫了一声:“哎”。桃儿就等他叫她呢,立马就站住了,却背对着他,没转身,看他跟她说什么。炝锅却说:“谢谢你呀,救了我。”桃儿这个气,等半天就等来这么清汤寡水的一句,她太失望了。“你还会不会说点儿别的?”她一跺脚,问道。炝锅吞吞吐吐地说:“我听说向凯已经跟你好上了,他这人不错,也有前途……”桃儿恼了。“谁这么下三烂,到处造谣!”炝锅说:“全厂人都知道了,我能不知道吗?”桃儿喜欢的那个炝锅总是趾高气扬的炝锅,看面前的这个窝窝囊囊的炝锅,她突然觉得特别的心疼。“是不是向凯跟你这么说的?”她问道。炝锅拿脚尖儿抠唆着地面,没有吱声,似乎是默认了。藏书网
桃儿本想直接去找向凯问个明白,问他凭什么瞎诌白咧,走几步,又犹豫了,万一要不是他造的谣呢,自个儿该多下不来台呀。还是先抓个舌头,侧面了解了解比较稳妥。单位里的姐妹听她问向凯的底细,都很惊讶。“跟他搞了半天对象,连他的情况都不摸门,真有你的。”
“你哪儿来的这么多废话,问你什么你就答什么呗。”
“向凯的舅舅就是咱们厂的厂长,厂长没孩子,就拿他当心肝宝贝了。”
“我说厂长看我,总拿那种眼神儿呢。”
“听说,咱们厂长又高升了,升到局里当副局长了。”
“那么,炝锅家又是做什么的呢?”
那姐们儿羞羞她:“行了,你就别这山望着那山高了,跟向凯反正比跟炝锅强,何必再犹豫呢,得了,听我的吧,赶紧拿主意,别慎着了。”
第二十五章
桃儿一肚子心事,想找个人吐露吐露,可是愣找不着,平时还可以跟梨儿念叨念叨,这两天梨儿在单位连轴转,连人影都见不到,现在,瓜儿家就她一个人唱独角,倒好,洗洗涮涮方便多了,就怕外边有溜窗户根儿的,总得顺窗帘儿撩个缝儿,瞅瞅。她发现,要是在这个世界上,没个伴儿,她恐怕一天都活不下去,添件衣服都没人帮你褒贬——她老掰着手指头算,梨儿多咱才能回来呀。
梨儿确实忙,忙得几天都没合眼了,厂里跟塘沽机帆船队协作,替他们生产一批仓板,各车间都加班儿,她们材料库也陪着,随时为生产第一线服务,小姐儿几个甭说洗个澡,就连替个鞋样子的闲空儿都没有了。真是越忙越打岔,偏偏这时候她又来了月事,小肚子坠得疼,姜糖水没地界儿找,她就一缸子一缸子地喝开水。她的姐们儿说:“我给你叫把势去,让他到食堂偷块儿姜。”梨儿说:“你敢!”她姐们儿咬着她耳朵说:“看你来月经,我都眼热。”梨儿问她:“怎么,这个月你没来?”她姐们儿拉着哭腔说:“是啊,你说万一我要肚子大了怎么办呀,我妈非跳海河不可。”梨儿说:“我劝你多少回了,你就不听,赶紧把婚结了算啦。”她姐们儿说:“没房子,结了婚住哪儿,住当街?”梨儿说:“跟单位申请啊。”她姐们儿说:“申请有屁用,现在分房,刚轮到三十五岁以上到四十五岁以下的老光棍儿。”
饶是替她分忧,末了小姐们儿还是把梨儿出卖了,傍晚,梨儿刚给人家发完一批铆钉,一回头,见把势站她跟前,把一块姜和一把红糖放她手里,不用说,这是他偷来的。梨儿臊得说不话来,把势似乎比她还害臊,一声没吭,抹头就走。“等等。”梨儿叫住他,见他一嘴的燎泡,显然是着急上火,“别忒累了。”把势说:“你也在意着点儿。”他怕旁边的小姐们儿翘话他们,起哄架秧子,梨儿脸上挂不住,就赶紧起开了。望着他的背影,见他的背心上有好几个窟窿,真想叫他脱下来,替他缝两针,可惜,时候不对,大伙儿都赶罗得脚丫子朝前了,哪儿还顾得上这些个鸡毛蒜皮。她要不是有蘸儿,跟人睡过,也许她会跟他是天生的一对,他劳动、我生产,他帮助我、我帮助他,做一对模范夫妻立业成家……算了,再想这个只能暗憋暗气,叫自个熬心。厂里的广播喇叭,十分钟报一次生产进度情况,人们也跟着掐指头算计,再坚持七个钟头,就胜利在望了。据说,可以歇两天,这两天梨儿都想好了,什么都不干,就睡觉,睡它个昏天黑地,再饱饱地吃两碗面条,犒劳犒劳自个儿。九九藏书要是有可能,她还想请把势吃上一碗老豆腐,多搁辣油,多搁韭菜花,她跟他见一回少一回了。这么一想,她就更珍惜跟把势在一起的分分秒秒了。
梨儿一辈子满盘儿就喜欢过俩男人,竟一个有结果的都没有——这是命。
在生产任务即将完成的最后一刻钟,梨儿鬼使神差地跑到把势的车间转了一圈儿,连她自个都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做,那一瞬间,她有一种见不到把势就没抓没挠的感觉。把势抡着大锤,根本顾不上看她一眼,倒是把势车间的主任过来跟她握手,欢迎后勤部分到生产第一线来助威。梨儿跟他拉拉手,却说什么都想不起他的名字来,觉得怪不合适的,车间主任却大度。“记不住我名字很正常,有时候连我自个都记不住。”这话,把不爱笑的.99lib?梨儿也逗笑了。车间主任说:“别急,很快任务就要完成了,那时候,我马上就放把势跟你走。”当着这么多人,车间主任的话叫梨儿磨磨答答,说了句“我不是来找他的”,就赶紧溜之大吉了,心话:这不是自找寒碜吗?
大喇叭里一宣布:我们圆满地完成任务了!全厂一阵欢呼,有的找地界儿睡觉去,有的奔食堂垫补肚子去,梨儿却忙着洗个澡,都是汗,浑身鲁得慌,家去洗澡又不方便,温乎水往身上一浇,乏得难受,几天来的疲劳凝聚在一起,眼皮就像挂了俩秤砣,沉得抬不起来,在长椅上一仄歪,就睡着了。再醒,已是天大亮了,穿戴整齐,想约把势一块儿吃老豆腐去,摸摸兜,钱够,再搭上四个火烧也富余,可着厂区找了一个溜够,也没见他人,她骂了句:把势越长越捩咕了,临走,也不打个招呼!一赌气,她也不吃什么了,骗腿儿上车,家去。蹬出没几步,就见两辆救护车往他们厂的方向开去。她打小听见救护车、救火车和警车的铃声就腻头,浑身起鸡皮疙瘩,就紧蹬两下。
到大姐家,简单地跟桃儿打个招呼,没等桃儿跟她离嬉,她已经着了。梨儿是个心思重的闺女,爱琢磨事儿,睡觉前总要数半天的数儿,才能入梦,这下子好了,见了枕头,她的瞌睡虫就来了,里外里省了不老少的麻烦。桃儿赶着去上班,没时间搅合她,擦把脸就走了,只嘱咐她一句:“销好门,小心别叫老马猴儿把你拐跑了。”恍惚着她梦见把势给她梳辫子,梳着梳着,他的手就顺着她的领口出溜下去,奇怪的是,她也不拦着,任他为所欲为,他居然还觍着脸问她:“你喜欢我这样吗?”她更是走脊儿了,愣点头说:“喜欢。”接下来……就在裉节儿上,她被惊醒了,睁眼一瞅,她妈站在她跟前,她以为仍然是在梦里,“妈,你来干什么?”她妈说:“快醒醒,你的同事找你来了,说是有急事儿。”梨儿揉揉眼,果然见她的几个小姐们儿在她妈身后排一溜儿,“嘿,你们怎么来了?”她翻身下地,给大伙儿让坐。
姐几个都瞅着她妈不言语,桃儿她妈知道,这是嫌她碍眼,心说:这几个小妖精,不定又捣什么鬼了。最终还是疑神疑鬼地离开了。
桃儿她妈一走,几个姐们儿就哭起来,一个劲儿跟梨儿说:“大事不好了。”桃儿她妈不放心,不知道她们几个找自个儿还有三闺女要作什么妖去,惦记着听听窗户根儿,可是这是大杂院,眼观鼻子,鼻观眼,叫街坊看见准得拿她老太太开涮,只好走开。
今个果儿要上班,她得送,捎带着跟果儿领导托付托付。
果儿说:“我老大不小的了,还用得着您上班送下班接?”桃儿她妈倔她一顿:“不让我送,你就别去,再养上几天。”果儿说:“我假条到日子了。”桃儿她妈说:“不怕,你爸妇产科有人,再给你续几天假。”果儿没辙了。“好,您愿意跟着就跟着吧。”娘俩儿前后脚儿出了家门,坐上电车,见一拨人呼啦啦地蹬三轮儿过嫁妆,三轮车上有一架缝纫机和四个红包袱,外带着痰桶、脸盆捂的,桃儿她妈说:“就这么点子东西,娘家也拿得出手。”果儿欠着屁股望着渐渐远去的过嫁妆的人群说:“这还少啊,够气势得了。”桃儿她妈说:“连一对樟木箱子都不趁,嘁。”果儿说:“当时我也没有陪送过樟木箱子呀。”桃儿她妈说:“你没有樟木箱子,可是有梳妆台和胆瓶、烛台呀。”果儿撇撇嘴:“胆瓶跟烛台都旧了。”桃儿她妈说:“别不知足了,现在往哪儿找新的去,那还是我娘家给我的陪送呢,樟木箱子给了瓜儿,梳妆台给了你,剩下的条案、八仙桌子打算给梨儿跟桃儿。”果儿问:“我姥爷家这么有钱,为什么我们的出身一栏填得都是职员啊?”桃儿她妈说:“那会子小门小户也得讲究个金皮柜、银皮箱、虎皮椅子赛牙床……”这时候,果儿见车上的人都拿白眼球瞅她们娘俩儿,赶紧捅捅?99lib.
她妈的后腰眼儿,她妈才醒过味儿来,也觉得说错话了,立马找补一句:“现在新社会,那些个封建糟粕都不时兴了。”
到粮店,一个意外的消息在等待着果儿,经理说:“你的动人事迹,在咱们这一片都传开了,瞧瞧,多少人给你写表扬信呀。”果然,经理拿出一沓用猴皮筋儿绑着的来信,有几十封呢。桃儿她妈骄傲得两个腮帮子都打颤,心话说,你们也不看看果儿是谁的闺女!但是同时她也嘱咐自个儿,别把高兴挂在脸上,谦虚着点儿,省得叫人说小家子气。接着,经理又告诉她们一个更惊人的消息,“我们把果儿的事迹整理成一个材料,上报到公司,公司很重视,要把她树为粮油系统的标兵,往后你就不要再到粮店来上班了,直接去公司报到。”桃儿她妈简直蒙了——他们老秦家居然也出了个坐办公室的干部,这是天大的造化。果儿却一再推辞,假模假式地说:“我的水平差得远,不适合去公司,再说,我也舍不得你们呀。”而果儿心里其实盘算的是,到公司能给她个科长干吗,那样就跟苜蓿平起平坐了,看他往后还敢不敢跟我洋气!
这一天,对老秦家来说,无疑是个盛大的节日。桃儿她妈说:“咱们包一个肉丸的饺子吃,男的擀剂儿,女的包。”秦惠廷说:“全家就我一个男的,我一个人供你们几个的剂子,供得过来吗?”桃儿她妈说:“供不过来,你就甭吃,一边瞧着。”秦惠廷说:“要不,咱们把苜蓿招呼来?”桃儿她妈没意见,但是果儿不干。“谁要是招呼他,谁就是我不共戴天的敌人。”一家子见她把事情说得这么严重,就都不再吭气了。桃儿她妈问桃儿:“怎么你三姐还不回来?”桃儿说:“她恐怕一半天回不来了,又加班了。”桃儿她妈纳闷怎么总加班啊?桃儿说:“我哪儿知道呀,我又不是她们厂厂长。”桃儿没说瞎话,她确实是不知道,梨儿只给她留个条儿,说她有事儿,她妈要问起来,就叫桃儿替她打个掩护。桃儿她妈问果儿:“你要去的办公室里,夏天是不是有吊扇,一按电门就转,不用摇蒲扇了?”桃儿说:“不光有吊扇,还有衣裳架子,棉袄、棉帽子都可以挂上边,褶不了。”秦惠廷说:“比我们药房强,我们的衣裳都搭椅子背儿上。”果儿说:“瞧你们那点子成色,还有没有大一点儿的志向?”秦惠廷拿扇子背敲敲脑袋:“是啊,我们爷俩儿觉悟低了点儿……”桃儿她妈催促他们:“要是你们光这么斗嘴儿,咱等到半夜怕也吃不上这顿饺子啦。”众人拾柴火焰高,大伙儿真要动起手来,和馅儿的和馅儿、搋面的搋面,没多大的工夫,饺子就下锅了,正准备动筷的时候,门外边“嘭”地一声响,震得窗户都摇晃,一家子赶紧都跑出去,一看,原来是一辆“嘎斯”挂斗爆胎放炮了,司机摘下手套,挨个儿跟人打听,哪里有公用电话,他要叫单位派个车拖他,果儿告诉他:“我们这一片都没公用电话,你要急,马路把角儿有家鞋铺,你跟人家好好说说,兴许能借你使使。”那个司机脑袋大概其叫油泥糊住了,转得慢,说了半天,也稀里马虎,最后还是果儿亲自带他去,他才找着鞋铺。瓜儿说:“就凭咱们果儿这么有耐心烦儿,就是个当干部的材料。”她妈接过话茬儿来说,“要不说三岁看老呢——”秦惠廷拦住她。“你给我打住,把你那个‘三岁看老’先一边放放,赶快煮饺子,我去拿醋碟儿。”
二姐进步了不要紧,桃儿可倒了血霉了,一家人都拿她开刀,她妈说:“你看你二姐多露脸,再看看你,你就老老实实地跟你二姐学好吧。”桃儿争辩说:“我怎么了,我好歹也是个模范安全员啊。”她妈一边往果儿碗里夹饺子,一边对桃儿说:“模范不模范,我不知道,反正知道你到现在还穿着油包劳动布,在车间里混呢。”瓜儿也跟着添油加醋:“桃儿,咱们家除了你二姐,就是你机灵了,争口气,给人家瞧瞧,我和你三姐算是没什么出息了。”把桃儿噎得艮喽艮喽的,直翻白眼儿。
第二十六章
“向凯,我有话要跟你说。”
桃儿要跟向凯谈谈,一直没逮着机会,这天他们青年团员到发电一厂参观学习,桃儿见向凯嘎糗在最末一个,就过去跟他搭咯两句。
向凯总是笑眯眯的,就像咯吱他胳肢窝一样。“听说你这一阵子挺忙,也就没找你聊聊。”桃儿说,“我听说你比我还忙,一天到晚地开会。”两人就这么你有来言、我有去语地浮皮蹭痒痒。
“向凯,你听到厂里有关咱们俩的传言了吗?”桃儿突然问一句。
“什么传言,说来听听。”向凯反攻为守。
“就说我跟你怎么怎么地了,”桃儿悄声说,“这不是无中生有吗——讨厌。”
“哦,你就是为这个犯肝气呀,嗨,人嘴两张皮,他们想说什么就什么呗,不过,”向凯咬着她的耳朵说,“这一切要是真的,我看也不错。”
“我才多大呀,就开始琢磨这个事儿。”桃儿说。
“要说也是,这么早就忙于谈情说爱,确实不像话。”
两人都是精豆子,一对牙岔子,就知道对方有多大的力道。桃儿揣摩,那些个闲言碎语,十有八九是从向凯的亲朋好友的嘴里流出来的;而向凯也明白,桃儿不怎么待见他,一颗心还留恋在炝锅身上。不过,两人都不说开了,紧着斗心眼儿。桃儿想,我宁愿嫁不出去,也不嫁你,免得人家说我势利眼;而向凯则想,我即使娶不到你,99lib.也不能叫你便宜了炝锅,临死找个垫背的……
“炝锅告诉你,他爸爸的事儿了吗?”向凯问桃儿。
“炝锅他爸爸怎么了?”
“大搞形式主义,被局里捋下来了。”
“什么叫形式主义呀?”桃儿真的不懂。
“他爸爸被市里抓了个会议多、会议空、会议长的典型。”
“开会也犯法呀?”桃儿直后悔最近没读报。
“市委正抓这个,不办事,光开会,有事没事,半天完事。”
桃儿问向凯:“说了半天,炝锅他爸爸到底是干什么的呀?”
“这你都不知道?咱们局的副局长呗!”
“哦,你舅舅就是顶了炝锅他爸爸的坑儿?”
“嗯。”
完了,完了,还以为就向凯是个少爷羔子呢,敢情炝锅也是!
看来,这个势利眼的膏药贴身上是揭不下来了。
要不,干脆叫他们都滚,滚得远远的。
她又舍不得……这恐怕是桃儿从小到大碰到的最挠头的一件事儿了,怎么办,怎么办,谁能告我怎么办呀?
她盼着梨儿快回来,将一切都讲给她听,不藏着掖着,叫她开动脑筋,给自个儿好好地参谋参谋。
得亏转天,梨儿就滴拉甩挂地回来了。
满打满算,也就三天没见,梨儿变得面黄肌瘦,乍一看,跟个刀螂一样。
桃儿原本准备升堂来着,审审她这些日子跑哪儿打游飞去了,可是一瞅她那倒霉德行,就心疼了,问她:“怎么打蔫儿了?”梨儿进屋灌了一缸子凉白开,抹抹嘴儿,有气无力地说:“这一回我可崴泥了。”桃儿问道:“出事了?”梨儿点点头,两手蒙住眼睛,哞哞地哭起来。桃儿心里咯噔一下子,莫非是遇到了大麻烦,不然梨儿不会哭天抹泪的。
“把势中风,半身不遂了。”梨儿说。
“他一个小毛孩子能得这种病?”
梨儿告诉她,把势连赶罗了好几天,一身的汗,半夜在阳台上一躺,就睡了,叫风一拍,就嘴歪眼斜了。桃儿搂着梨儿的肩膀,挨着她坐下,喃喃地说:“他这么一翻白,就把你给撂旱地儿上了——你怎么办呀?”梨儿拨棱拨棱脑袋。“我也不知道我该怎么办了。”在桃儿的印象里,把势的人性不坏,除了脖子黑点儿,没包涵——他每回洗脸都是抹巴抹巴就得,梨儿说他是黑老婆,洗脸不洗脖儿。“你这些天一直在他哪儿扑腾?”桃儿问她三姐。“是啊,他爸爸妈妈都快六十了,也蹦达不过来。”梨儿说。
“我歇两天,跟你倒班儿摆弄他吧?”
“就怕你忙来忙去,累得慌。”梨儿说。
“嗨,咱们是谁跟谁呀。”桃儿替她捋了捋额前的齐眉穗儿。梨儿跟她叨咕说,那天,梨儿到把势家,见老两口子正犯愁,瞧见梨儿来,一个劲儿说对不起她九九藏书,梨儿说,先别想这些个了,把病人伺候好了是真的,这些日子,梨儿光在把势跟前逛悠了,除了崴屎崴尿,差不多的活儿她都包圆了,她一点儿都不觉得硌应。把势不认人,就会流哈喇子,却把他的爸爸妈妈感动得什么似的,天天念叨梨儿这闺女怎么怎么仁义……
“走,你带我去看把势。”桃儿拉着梨儿的手说。
“这会儿,他睡了。”
“你领我认认门儿,就回来歇着。”
“那就走吧。”
半道儿上,桃儿转悠到一边,把兜里的钱都翻出来,数了数,够买两瓶罐头的,自个儿揣起来一毛钱,留着吃早点,别的都买成了奶粉。显得大方点儿,别叫三姐说我涩不达儿的——桃儿想。
“来就来吧,还花什么钱呀。”把势他妈在观察室里正给把势擦胸脯子,见她们姐俩儿,赶紧给把势拿被单字盖严实了,在闺女家面前光着,看着不雅。
“你是桃儿吧?”把势突然张嘴说话了。
“这可神啦,我伺候他好几天,他都不言语一声。”梨儿说。
“这也是巧劲儿,梨儿姑娘你可别过意!”还是把势他妈老繃,顾及周全,生怕梨儿挑眼儿。
“没事儿,我三姐大气着呢,”桃儿见缝插针,赶紧夸梨儿两句,“她度量宽敞得邪乎,小时候就总让着我。”
“你就少说两句吧,又没人把你当哑巴卖了。”梨儿叫她夸得不好意思了。
把势伸手拉住梨儿的胳膊,半天,光嘴唇哆嗦,说不出话来。
把势他妈见儿子有救了,高兴得直掉泪。
“我还以为你再也不理我呢。”把势说,说话还是不顺溜儿。
把势他妈拉着桃儿的手,到走廊上去,给把势和梨儿腾空儿,免得碍眼不拉的。“你是秦家四丫头吧?”老太太问。桃儿点点头。“哎呀,真是一个赛一个,都这么俊,小脸红不叽儿的,招人喜欢。”把势他妈说。
“大娘,连着好几天,您老也没睡个好觉吧,瞧您眼睛通红的,快回去歇着,我跟我姐在这盯着。”桃儿说。
“我们把势真是好命,摊上你们这么通情达理的一家子。”把势他妈说。
“您就甭客气啦。”
把势他妈提溜着菜篮子,甜丝丝儿地家去了,家去还得做晚上饭。“你们小姐俩儿等着,等着大娘给你们大饼摊鸡蛋。”送走把势他妈,桃儿才开始注意把势,虽说他能说一两句话,神志也还清醒,可是眼睛有点儿凝,不灵便,就偷偷地对梨儿说:“我怎么觉得他愣拉各叽的呀!”梨儿一把将她拨拉开,顺手掐她一把。
“他才从阎王小鬼那逃生,还迷糊着呢,哪儿能跟你一样八面见线的精不够儿。”梨儿塞打她一句。桃儿撇撇嘴儿说:“干吗,干吗,干吗,你们俩还八竿子打不着呢,就这么护着他呀。”
“你甭瞧他口齿不伶俐,心里什么都明白。”梨儿说。
“嗯,我都明白,你要欺负我,梨儿就给我拔撞。”把势里里啰啰地说。这么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突然变得跟缺心眼儿一样,再加上他身上穿的那件屎色的背心,叫桃儿看着倍儿淹心,酸得慌。
“他要是总也好不了怎么办,你就这么巴巴儿地伺候他呀?”待把势又迷糊过去,桃儿问梨儿。
“现在还顾不了这么多,先把人救过来再说。”梨儿说,一晃几天的工夫,她仿佛噌的就长大了,做事有主心骨了。她一边跟桃儿说话,一边揉她的脖力盖儿,她是站得太久了,腿肚子转筋了。
“这里忒热,又没个电扇,得换个正式的病房。”桃儿说。
“病人多,只好等,等人腾地界儿。”
“哪来的这么多重病号啊,还非得给咱塞到观察室来?”
“就是小病,人家也愿意住个宽绰的地界儿呀,反正是公费,国家掏钱呗。”梨儿说。桃儿不服气,就捋捋袖子,找大夫去了,还好,大夫见这么一个扯闺女,明摆着就是找别扭来的,也不跟她费劲,答应明天就把病人挪病房去。
桃儿哼了一声,“这还差不多。”回到观察室,见把势他妈给她们送饭来了,看来够赶罗的,把势他妈手上的醭面都没顾得洗。饼还烫嘴,鸡蛋也没少搁油,咬一口往下滴答。桃儿把明天挪病房的事儿跟把势他妈说了,把势他妈连说“这就好了,这就太好了”。
“你们回吧,别叫家大人惦记着,晚上你大爷过来守夜。”把势他妈直轰她们俩。
“要不,叫我三姐回去眯一觉,我跟大爷在这倒班儿。”桃儿总想替梨儿多分担一点儿。
“闺女家家的,在这守夜,怕你家里不放心。”
“那行,我明儿事先跟我妈请好假。”桃儿说。
“把势今个强多了,你要是前两天见了,非吓出一身白九九藏书
毛汗不可,眼看就不行了似的。”姐俩儿往回返的道儿上,梨儿说,仿佛还有点儿后怕。
天儿好的时候,马路边都拴起绳子,晾衣裳,风一刮,就像万吨油轮上的万国旗,迎风飘扬,到晚上,住户才往回收,有时候忘了,就一直挂一宿,也没见谁家丢。不过,月科孩子的东西,晾外头万万不能忘,赶紧收回去,据迷信的说法,夜里不干净,所以不能隔夜。其实,孩子的尿片子不收回去又有谁偷啊,白给也不要——当然,不是怕偷,就是个风俗例儿。姐俩儿推着车,溜达着,便道上不少白话蛋在扯淡,张家长,李家短,七个蛤蟆八只眼,每个人手里都摇个大蒲扇,一半是扇风,一半是轰蚊子。桃儿怕梨儿心里起急,就想宽慰她,说些败火的话:“三姐,别愁,备不住他十天半拉月就好人一个啦。”梨儿说,“我现在寻思的不是这个。”桃儿追问了一句:“你寻思的是什么呢?”这时候,过去一辆拖拉机,暴腾得尘土飞扬,呛鼻子。桃儿捏着鼻子说:“马路上也不知道洒点儿水。”梨儿说:“想得倒美,一到夏天,咱们喝水都紧张,还舍得往路上洒,哪年一到这时候,咱们不提倡节水呀。”说着,嘭的一声炸响,姐俩儿吓一激灵,仔细瞧,原来是爆米花的,一个孩子手里端着一碗米,排队等着,轮到给谁爆的时候,谁就嘱咐一句:“你多给我多放点儿糖精。”爆米花的拿搭在肩99lib.膀头子上的手巾擦擦汗,答应一嗓子:“好嘞,你说多放糖精咱就多放糖精。”快到家了,梨儿叮咛桃儿:“你张嘴就来的毛病可得给我扳一扳,别逮什么都跟咱妈说。”桃儿不乐意听了:“叫你这么一说,我成什么了——我有这么半啦各叽的吗?”梨儿又赶紧哄她:“我就是这么一说,你就这么一听,要不这样,我是傻笨儿笨儿,这下总行了吧。”桃儿拿梆子头顶了梨儿一下,说了句“德行”,笑了。
大姐瓜儿在门口,正跟咕棒槌说话,咕棒槌骑个车,一脚踩着脚蹬子,一脚搁在马路牙子,桃儿跟她不熟,只蹦蹦达达见过两回。
“你们好几天都没着家,哪疯跑去了?”瓜儿问。
“单位忙,你怎么不让这位姐姐家里坐?”梨儿问。
“不啦,我这就走。”咕棒槌谦让着,她跟梨儿和桃儿在一个学校毕业,却比她们大一年级。桃儿支车的时候,对梨儿说:“这位姐姐上学时老旷课,每回的理由都不一样,老师总说她编巴造魔儿会来故事儿。”
“你俩妹子多俊啊,长得。”见梨儿跟桃儿进屋了,咕棒槌说。瓜儿代她妹妹谦虚道:“嗨,一个病病殃殃,一个疯疯扯扯不着调。”
那天,瓜儿陪着咕棒槌去了医院,做了妇科检查,夜个结果出来了,她一切正常。
她把化验单子往小姑子跟前一拍,叫她们瞧瞧,还敢那么不觉闷闲言碎语吗!
“小姑子立马就傻眼了。”咕棒槌对瓜儿说。
“这下,你就可以挺直腰杆子了。”瓜儿说。
“可是,我爷们儿跟我来劲儿了,他不低三下四不说,还跟我怄气,一天没答理我。”咕棒槌说。
“怎么还有这么不挨盘儿的男人?”
“他嫌我给他栽面儿了,我想跟他说理吧,他还骂街,骂我不够揍。回娘家,跟我妈一说,她也斥打我,说我刺儿皮。”咕棒槌一脸的水深火热,“现在,我爷们儿也不跟我一炕睡了,你说怎么办呀?”真是清官难断家务事,瓜儿心说:你问我,我问谁去。咕棒槌眼下是捞面没了,光剩下菜码儿了,正找不着人交心,揪住瓜儿就不撒手,磨磨唧唧一晚上,结果,瓜儿光戳在一边听她扯臊,连给孩子织的毛衣袖都没上好,耽误了。
第二十七章
“桃儿,你把胸脯束得那么瓷实,还喘得上气来吗?”在单位洗澡的时候,她的一个姐们儿问她。“这么挺着,看着太臊了,怕人家对我印象不好,你没看电影里,胸脯子大的差不多都是女特务。”桃儿拿宽布条子一边往胸上缠,一边说。她的姐们儿说她:“你少在我跟前吃甜咬脆,我爷们儿老嫌我个个儿小,骂我是吃货,营养都跑腰上去了。”桃儿吃味了,啐她一口:“呸,你还有脸说!”她姐们儿赶紧跟她赔礼道歉:“哎呀,哎呀,我忘了,我们的桃儿还是黄花大闺女呢,脸皮薄儿。”
穿戴好,她姐们儿问她:“你跟向凯到底怎么样了?差不多就嫁了吧。”桃儿一本正经地说:“我告诉你,你别醋瓶子打酒——差壶了,我跟向凯压根儿就没那层意思。”她姐们儿说:“那就是看上炝锅了?”桃儿用鼻子哼了哼:“就他?”她姐们儿瘪瘪嘴儿,“别装了,备不住你跟人家嘴儿也亲了,奶也摸了……”桃儿一把薅住她姐们儿的脖领子:“你再满嘴儿跑火车,我大嘴巴抽你!”
炝锅自打他爸爸下马藏书网 ,一下子变得抽抽囊囊的了。
桃儿嗔着他没囊没气。
她又心疼他——
下来就下来,撑死了就不坐局长那辆破吉普了呗,有什么了不起,真是的!
再说了,你爸是你爸,你是你。
桃儿一直惦记着背地里跟炝锅串换两句。
可是,炝锅一见她,就出溜儿了,躲着。
桃儿想:没出息,算什么汉子,我还没憷头,你倒先憷头了,嘁!
今个桃儿穿得比平时鲜活儿,碎花裙子腰上还有个褡巴,透着洋气,别人问她这是打哪儿淘换来的式样,她不说,其实是拿她妈早年的老衣服改的。
桃儿原本是打算气气炝锅的,故意打扮得花枝招展,当着炝锅的面儿,跟向凯亲亲热热,她就不信,炝锅见了,不恨得牙痒痒。可是,她一走过保全车间,跟炝锅打个照面儿,又不落忍了,觉得自个儿是在投石下井,不地道。再说了,炝锅还给自个送过那么多玩意儿,现在每天打呼噜之前,她还都玩上一会儿。所以,在食堂打饭的时候,向凯过来跟她套近乎,她也只是打一晃儿,就走人了。她偷着想,万一有一天,她真跟炝锅百年好合,向凯就成她的大伯子了,因为他比炝锅大仨月,再见她,恐怕他连招呼一声都不好意思的了,担心人家戳他脊梁骨……桃儿又不想真跟向凯掰,总得大面儿上过得去。现在的问题是 ,怎么才能叫炝锅知道自个的心气儿。叫小姐们儿们传话?不行,那些丫头片子,得便宜卖乖,非嚷嚷得连西贡都知道不可;要不,就亲自出马,更不行了,到时候,炝锅对她爱答不理儿不领情怎么办,她的脸就没处搁啦,除了抹脖子上吊,没第二种选择……
平时,她的那些姐们儿跟她又说又笑,赶在刀口上,一个管用的没有,她这天看谁都不顺眼——白收拾这么漂亮了。她到茅房,把鲜活衣裳脱下来,又换上了劳动布。挖空心思,到了儿她也没想出个好办法。按说,都得男方主动才对,她一个闺女家倒炝锅,那算怎么回事儿,得,别自个跟自个逗闷子了。她这些日子,也确实没工夫逗闲咳嗽,下班就往把势那跑,替梨儿的班儿。梨儿单位也知道梨儿天天来照顾把势,干脆就给她报了公假,算厂子里指派的。这么一来,梨儿跟把势的关系就公开了,桃儿想,梨儿这个嘀咕神这么做,显见是豁出去了。她豁得出去,桃儿可豁不出去,把势要是缓过劲来,踮个脚或者是单条虎,桃儿还能将就,要是傻拉吧唧不识数了,她绝不让梨儿跟他,梨儿要是胆敢不听她劝,梨儿就盯着点儿的,她饶不了她——她不能接受一个傻子当她姐夫。
她妈最近有点儿起疑,一天到晚追在她们屁股后边穷嘟嘟,因为果儿上班工作忙,拿个公司给她起的讲演稿到处去讲演,轻易不着家,她妈又得闲了,腾出精神来对付她们俩。“你们俩像有什么事儿瞒着我?”桃儿和梨儿都跟她耍二皮脸:“没有,绝对没有,向党中央、毛主席保证。”她妈可一点儿不二乎,对她们的话始终半信半疑,她妈现在还不是问题的关键,问题的关键是她们俩之间的内讧,桃儿的观点简单明了,把势好了,就跟他,要是变成废物鸡了,说破大天也不跟他,各走各的路。梨儿一会儿说:“听你的,他的病要是好不了,我就不跟他”,一会儿又说:“我要不跟他,谁还跟他,他这辈子不就交代了吗”。夜里,桃儿睡了,梨儿就在炕上折饼儿,把势身上有病,自个心里有病,不是正好配一对吗?谁都不亏谁,拔兑。不过,这话她只能在心里说,绝对不能吐露给桃儿。想着想着,就躁得慌了,她打开窗户,骑在窗台上过过风,反正三更半夜,没人看得见——人啊,就得认命。她想:凡事,都是该着罡着,蹚着流儿走吧,走到哪儿算哪儿……梨儿小时候有个习惯,遇到烦恼,就把它写下来,然后将写满烦恼的纸叠成飞机,爬到高处,一扔,所有的烦恼仿佛也都被纸飞机带走了,带到随便一个什么地方去,现在,她大了,这一招不灵了。她有个中学时代的朋友,还教给她另外一招逃避烦恼的方法,就是死,她的那个朋友,因为跟她妈妈说要买一个乳罩,她妈骂她不学好,还撤了她一个嘴巴,她就打狮子林桥上跳下河里去,一天一宿以后才漂出来,叫海河缉查用铁钩子钩上来,搁在岸边晾了好几天,等着亲属来认领尸体,这给了她强烈的震撼,她不能死,不是她怕死,而是怕死得难看。不管她一晚上怎么折腾,怎么胡思乱想,早晨都准时起来,奔医院,她知道把势在等着她。
一个礼拜以后,把势什么都能说了,就是说得含糊不清,有点儿大舌头,又一个礼拜,把势叫梨儿搀着能下地了,但是走不远,一条腿还总是在原地画圈儿,哈巴。即便是这样,把势的爸爸妈妈跟梨儿已经很知足了,特意吃了一碗面条表示庆祝,还搁了花菜、木耳、香干和红粉皮儿。那天,桃儿嘴上的门神不经心,将把势的事儿透露出来,叫瓜儿听去了,就要去告诉她妈。桃儿急了,威胁瓜儿说:“你要豁拉嘴子说出去,我就不认你这个姐姐。”迟疑了一下,又补充一句:“光认你肚子里的我外甥!”瓜儿还没见桃儿跟她这么急赤白脸过,吓一跳,就没敢再多嘴。桃儿整个一后晌都没理她姐,最后还是瓜儿顸着脸跟她讲和,她才说了句“三姐已经够可怜的了,我们就疼疼她吧”。话一出口,眼泪也跟着流下来,见妹子哭得伤心,瓜儿又是个菩萨心肠,也止不住泪流满面,姐俩儿抱着哭了一抱。瓜儿说:“姐姐我可不是成心挤对她,还不是为她好?”桃儿说:“要是为她好,就该她觉着怎么好,就怎么好才是,假如,你非叫她嫁一个她不可心的人,她能好吗?”瓜儿琢磨琢磨,确实是这么个理儿,没言语,算是默许了梨儿跟把势的事。
但是,作为这一条街的幸福典范,瓜儿实在是不能理解梨儿的所作所为,放着那么多强梁的爷们儿不嫁,偏要跟把势这样的狡皮赖相好,这不是贱骨肉吗?许多事,比如偷着跟男生抽烟,再比如一边走道一边啃窝头,都跟她林黛玉一模一样的形象不太搭调,相去甚远。有一回,几个男孩在马路上踢球,把她们家窗户玻璃给打破了,梨儿把球没收了不算,等人家长来要,她拿锥子给扎了几个窟窿才还人家,她妈就说:“这丫头,后脑勺长了一块儿反骨。”瓜儿跟果儿和桃儿都还就乎,常能在一块儿说说体己话,跟梨儿就不行,梨儿总仿佛在云山雾罩中,你走不到她跟前儿去,永远保持着一段距离。这么些年,瓜儿都想来改善姐俩儿的关系,却总像隔着凡尔丁裤子挠痒痒,有隔膜,见效不大。也许——瓜儿想,这个节骨眼儿是个机会,她该去医院跑一趟,看看把势,看看把势他妈,如果能帮忙就帮一下,也算是拽梨儿一把……
转天,瓜儿好言好语劝桃儿带她到把势住的医院去,开头,桃儿还调猴,但总归架不住糖衣炮弹的腐蚀拉拢,终于带她去了,不过,桃儿给她立个约法三章,不许提右派不右派,不许提亲事不亲事……瓜儿都应承了。把势他妈见秦家大姐来了,远接高迎,贵宾待遇。“你看这个乱七八糟的,别嫌弃。”把势他妈一个劲儿说。瓜儿当然也没空手去,二斤苹果总是少不了的,瞧把势他妈这么周到,心里挺熨帖,可是见把势嘴又歪眼又斜,还是愣了愣。梨儿对大姐的突然光临,也觉得意外,更意外的是大姐那种亲戚里道的态度。她知道,大姐对她跟把势的关系,一直持反对意见,曾多少回撂地砸坑儿表示,不许她再跟把势来往,怎么突然就变了?没准是桃儿说了什么,她猜。“大爷没在呀?”瓜儿问把势他妈。“他来盯夜班儿。”把势他妈说。其实,把势他爸因为戴着右派的帽子,不爱出头露面,也不愿跟梨儿她们家人打头碰脸儿,自卑。临走,梨儿送大姐,到门口,瓜儿摸了摸梨儿日渐消瘦的脸,说了句“妹子你受苦了”,掉头就走了,再不走,她非哭出来不可。梨儿问桃儿:“是你告诉大姐的?”桃儿说:“她逼我说的……”梨儿说:“我不怪你,唉,一家人都受我连累了。”
第二十八章
斜对门娶媳妇,在门口搭起了喜棚,头天晚上就人来人往,秦家人都没睡好。天刚麻麻亮,梨儿和桃儿就溜号儿了,她们家也派上了用场,招待新娘子的娘家人,所以桃儿她妈比平时早起了一个钟头,把零七八碎收拾起来,掖铺底下,起码得驴粪球子外面光吧。瓜儿身子越来越沉,也只能帮着打下手,桃儿她妈一边忙活,一边骂:“梨儿跟桃儿这俩奸臣,早早跑了,躲心静去了。”待一会儿,主家就过来在门口贴喜字,她们得叫人看得过眼儿。借房招待客人算是好的,姜奶奶家借来摆桌,席面上万一有俩贪杯的闹酒,摔个什么揍个什么,你能叫主家赔吗?不能吧,也只得胳膊折了褪袖子里头,认倒霉了。
桃儿起得早,到厂子也早,虽说亏点儿觉,但是领静啊,要是叫主家逮着她,让她跟着接新娘子怎么办?
“我自个儿还单着呢,净给他们跑龙套,凭什么呀!”她想。说穿了,就是心里觉着不太平衡。
“听说了吗桃儿,夜个咱们跟油印机厂篮球比赛输了。”
“输多少?”桃儿问她的姐们儿,以前,只要是篮球比赛,桃儿一场不落,从打跟炝锅闹别扭,就没再去。她姐们告诉她,一下子输了二十二分,她们厂还从来没这么惨过。
桃儿抹搭着眼皮说:“真丢人,炝锅是干什么吃的?”她的姐们儿说:“不提他还好,一提他就怒从心头起,恨自胆边生,整厂比赛他就没带脑袋,稀里马虎,光看他丢球了。他们都说……”桃儿问道:“他们说什么?”她姐们儿压低声音告诉她:“他们都说,这都是你跟炝锅那点子猫儿腻闹的!”桃儿说:“呸,嘛玩意儿,他们不怕大风闪了舌头,难道你也不怕?”
“就为这个,我都跟他们吵起来了,把他们骂了一顿……”
她姐们儿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反正桃儿不信,她知道,她的这些小姐们儿也没少在背后磨她的嘴皮子。这时候,她突然心生一计,干脆来个将计就计,于是,就磨磨答答地故作神秘地咬着她姐们儿的耳朵说:“我这些日子烦死了,好多人都追我,包括向凯,我对他们说了,我现在还小,不想过早地考虑个人问题,把他们都倔了。再说,我心里已经有了人,时机成熟,我会跟他摊牌的——对了,你可不许没倒没正地给我传出去。”她姐们儿赶紧说:“我的嘴比闸门还紧,你就尽管放心吧,传不出去。”桃儿说:“不行,你得发誓,发誓替我保守秘密,别为毛儿八七的小恩小惠所收买。”她姐们儿只好说:“我发誓,我发誓还不行吗?”桃儿这才说:“我再提醒你一句,这是我最大的秘密了。”其实,桃儿比谁都清楚,你不说秘密还好,你越说是秘密,它传得就越快,用不了多大工夫,不敢说全厂人家喻户晓,起码得让三分之二的人都知道了,而且每个人传的时候,都还嘱咐对方一句,“千万别传出去呀”。桃儿果然没猜错,到晌午,她去食堂打饭的时候,所有人都拿异样的眼神儿瞅她,瞅得她浑身上下不自在,犯刺挠。
就连炝锅看她的眼神儿也不对了,像带钩,又像有点儿拿捏,温存多了。
在他们俩擦肩而过的一刹那,桃儿说了句“往后打球卖一膀子力气,别给我丢人”,就过去了,炝锅站住99lib?
,对着她的后脊梁说:“哎,你就(贝青)好吧。”桃儿故意连头都不回,心里却一块石头落了地,她心说:炝锅呀炝锅,既然你已经知道了我的心意,就看你的表现了,要是不给我作脸,腰板还挺不起来,我家里早就给你预备了笤帚疙瘩,咱就走着瞧。
这还不算完,她还得找她的小姐们儿算账。
“你给我过来,我把我的事儿就只对你一个人讲了,怎么全厂都知道了,是不是你小99lib.广播了?”
“我冤枉啊,我没有!”
“还敢狡辩?我算是看错人了,这么相信你,到了你把我出卖了,你这个王连举!”桃儿成心捏窝窝儿,吓唬她。那姐们儿真的招架不住了,差一点儿就哭出来,桃儿又怀柔怀柔,这一招叫打一巴掌揉三揉。“这样吧,我饶了你这一回——去,请我一份油菜。”
“行,行。”那姐们儿如释重负,满口答应,走两步,又回来,问她,“要肉不要肉?”
“当然要了,你什么时候见我吃过素?”桃儿见她姐们儿张99lib.皇失措的架势,背过身去,蔫蔫嘎嘎地笑了,她又找补两句,“快一点儿,我都饿得前心贴后背了。”
“就去就去!”她姐们儿跑着颠着奔食堂了。
“跟我斗心眼儿,门儿也没有,在我跟前,你也就是个屁屁。”桃儿想。
晚上回家,她要把这个笑话讲给梨儿听,非把她乐死不可,但是不能告诉她大姐,她大姐忒正经了,准得嘟噜个脸子骂她贫嘴呱嗒舌。
其实,桃儿就是告诉她大姐,她大姐也顾不得骂她了。
婚宴上的娘家人都挤在她们家外屋,唧唧喳喳吵得慌。
偏偏就在这时候,里屋的瓜儿“觉病”了。
她就觉得孩子在她肚子里翻跟头,大闹天宫一样,疼得她直出虚汗。想招呼她妈,她妈正跟人家娘家妈呛呛,呛呛根治海河第一期工程到底动用了五十万人,还是六十万人,不可开交。瓜儿只好先忍着,忍到人们都去坐席,她妈就能腾出空来,管她了。她都能想象得出她妈妈在跟人矫情的时候,顺牙缝所发出的吁吁声,跟蛐蛐儿叫一样,因为她掉了一个门牙,漏风。多穷势的人家,结婚时对娘家人也得大方一些,新郎家平时抽“绿叶”,为款待娘家人,今个愣拿出“恒大”来。喜烟不能不抽,不抽白不抽,于是,屋子里就烟雾腾腾起来,瓜儿觉得特别欺鼻子,喘不出气来。她弓着身子,将脸埋在枕头里,忍受着双重痛苦,刀剜似的疼除外,还呛得难受。等她妈把新娘子的娘家人都打发走,来看瓜儿的时候,瓜儿已经通身是汗,忍不住直哼哼了。她妈吓坏了,赶紧拾翻着招呼人,借三轮,往妇产科送,失里慌张地赶到医院,直接抬到急诊,大夫叫闲人都刹后儿,光把瓜儿一个人推屏风后边去,瓜儿拉着哭腔说:“妈,我怕。”她妈拿着手巾把,不管大夫拦不拦着,就过去给瓜儿擦擦脑门子上的汗。“别怕别怕,妈就在边儿上盯着。”大夫最后还是把老太太轰到外头,她妈一边探头往急诊室瞅,一边给几个街坊派活,你去把她爸爸喊来,你家去捎床被褥来,你在这儿随时待命……看老太太那麻利快的派头,不比一个连指导员差。
“请问,哪位是秦瓜儿的家属啊?”
不大工夫,大夫打急诊室出来,摘下口罩,冲着走廊喊了一嗓子,看样子,他的年纪比秦惠廷都大。
“我是,我是。”桃儿她妈跌跌撞撞地跑过来,拉着大夫的手问,“大人孩子都平安吧?”
“唉。”大夫苦笑了一下,摇摇脑袋说道,“最好,还是你自个进去瞧瞧吧。”
“哎呀,我的瓜儿呀!”桃儿她妈扔下毛巾,就豁了命地往急诊室里闯,大夫叫她冷静,她也冷静不下来。
进去,却见瓜儿坐在病99lib.床上滴答眼泪,她妈扑过去,问她:“丫头,大夫说你什么了?”瓜儿怪难为情地说:“我真是讨没脸。”她妈急急渴渴地问:“到底是怎么回事,我的小姑奶奶,你给我说个清楚啊。”瓜儿撅着嘴说:“大夫说,我还没开骨缝儿呢,离生还早着呐。”她妈问她:“你肚子还疼吗?”瓜儿说:“也怪,我往病床上一躺,就不疼了。”她妈说:“不疼了好,不疼了好,我们先回去吧。”瓜儿窝窝囊囊地说:“我折腾一个溜够,也没生,要是在家门口传出去,多叫人笑话。”她妈说:“管那些干吗,听拉拉蛄叫唤还不种庄稼啦。”
“哎,我的那条毛巾呢?”扶着瓜儿出门口,桃儿她妈问街坊。街坊一指,“那不是,你刚才扔地下了,叫人家踩了好几脚,都使不得了。”
“投投不就干净了吗,你这个败家子!”桃儿她妈毛腰捡起来,抖了抖。
“瓜儿姐生个闺女,生个小子?”街坊问。
“少废话,把三轮儿给我蹬过来去!”桃儿她妈赶紧把街坊支走,省得他稀不溜丢地多嘴多舌。
“咱们走胡同,胡同清静。”坐上三轮儿,瓜儿跟蹬车的街坊商量。
“行,走胡同还抄近呢。”街坊说,他知道瓜儿是怕遇见邻居问这问那,满嘴胡咧咧,让她下不来台。这一道上,瓜儿就一直耷拉着脑袋,不敢抬头,桃儿她妈不住地劝她,谁谁谁家请产婆子,连请一个礼拜,都没生,就嚷嚷得邪乎……
“都怪该死的四合,整天除了加班就是加班。”瓜儿咬牙切齿地说。
“怪得着人家吗,四合难道不是做正经营生?”桃儿她妈抚慰着瓜儿。
“四合要是在,我一觉病,他拿个自行车就把我送医院去了,还用惊动这么多街坊邻居……这下子倒好,现世报!”瓜儿说。她妈说:“快别闲白一大堆了,谁都备不住的事儿,有什么大不了的——也就你嫌丢人现眼儿!”
她们到家,秦惠廷端着大盆小碗地往外走,正巧碰上,瞧见瓜儿,他倒没怎么大惊小怪,把娘俩儿拽进屋,小声说:“看你们没回来,我就要给你们送饭去——人家办婚事,我又没法儿动火,只好求工农食堂给熬一锅鸡汤。”桃儿她妈说:“他们家早不结婚,晚不结婚,偏赶上我们闺女觉病,他们结婚,这不是成心吗!”
“这不都是赶巧了吗,小点音儿,别叫人听见。”秦惠廷尽量往她老伴儿的火头子上浇水。
“瓜儿,戳在那干吗,麻利地躺下。”安置好瓜儿,桃儿她妈到了外屋,一肚子火没处撒——她其实跟瓜儿一样,也怕街坊拿没开骨缝就往医院生孩子这档子事儿当话把儿,叫人耻笑。
“你看看,你看看,都这晚儿了,梨儿跟桃儿还不着家,还不都是你惯的。”桃儿她妈终于找到个出气筒子。
秦惠廷端出两碗捞面,告诉桃儿她妈,这是人家送的喜面,本来惦记着叫她去坐席来着,可惜,找不着她了……桃儿她妈说:“我不吃,我不吃,给我端一边去。”秦惠廷得想尽办法安抚好她,要不,她逮谁跟谁来劲,属夜猫子的。还好,她总算吃他甜哥哥蜜姐姐那一套,等梨儿跟桃儿回来,桃儿她妈已经风平浪静了,没再跟她们奓毛子,不过,也没跟她们说瓜儿虚惊一场的事儿,瓜儿也没跟她们学舌,娘俩儿就把事情掩盖了,只当没发生。桃儿也没个眼力见儿,光照顾自个儿心气,还跟瓜儿斗了半天嘴,也不管人家烦不烦,瓜儿没辙,还得勉强支应她,真是哑巴吃黄连。幸好梨儿善解人意,瞅出大姐脸色不正,就对桃儿说。“你这孩子,撅嘴骡子当驴卖,倒霉就倒霉在一张嘴上了,还不早吃早睡,明个还得上班。”一边说,一边冲桃儿叽咕叽咕眼儿。
桃儿还算识路子,转轴转得快,接茬儿说:“你不说还好,你这么一说,我还真饿了。”
“妈,新娘子怎么样,漂亮吗?”吃饭时,桃儿问。
“一般人,比一般人还一般。”桃儿她妈说。
“办得红火吗,有几桌?”桃儿又问。瓜儿想:还是桃儿闲心大,仨鼻眼儿出气,就因为没拖家带口。
秦惠廷替他老伴儿答道:“办几桌不知道,红火可是够红火的,半截腰跑来个小子,说是新娘子的老相好,威胁新娘子要是不跟他走,他就喝敌敌畏,后来,几个大小伙子把他扛河边,扔河里了,新郎子他妈那个堵心……”
桃儿她妈白天就忙活瓜儿了,这么一出好戏,没赶上看,挺遗憾,不过,一想,出丑的不光是她家,别人也一样,她的气顺多了,心里不再那么拉抽屉了。就两碗喜面,一碗给了瓜儿,另一碗你让我,我让你,谁都不下筷儿,末了,还是秦惠廷做主,一人夹一箸,平分了。这时候,门外边有人喊:“他秦娘。”桃儿她妈打开门,见是姜奶奶。“是不是坐席的占了你的屋,你没处歇啦,这样吧,你在我家靠一会儿。”桃儿她妈说。姜奶奶指指马路对面说:“那个我瞅着眼熟,怎么看怎么像你们家二姑爷。”桃儿她妈虚乎虚乎眼儿说:“可不是嘛。”姜奶奶说:“在你们家门口转悠半天了。”桃儿她妈支使桃儿:“快着,把你二姐夫叫进来,在马路上逛悠什么,神经!”桃儿连拉带拽地将苜蓿押进屋,苜蓿说:“我刚才把钥匙锁屋里,进不去了,惦记着找果儿要她那把钥匙。”秦惠廷说:“要钥匙,怎么不直接进屋?”苜蓿笑着说:“正赶上饭口,我一看,就没好意思进来。”桃儿她妈说:“你这么见外,让街坊见了,又得嚼舌头根子。”苜蓿在屋里找了一圈儿,问:“果儿呢?”桃儿抢着说:“我姐到北大港作报告去了,最少得三天。”苜蓿的脸跟土豆一个色。“哦,那我就先住单位去。”秦惠廷问他:“还没吃了吧?没吃坐下吃。”桃儿她妈也跟着说:“桃儿快着给你二姐夫拿碗盛饭。”苜蓿显见是有什么心事,拿个筷子拨拉来拨拉去,就是不往嘴里拨拉,桃儿笑话他:“你怎么光抖搂水袖,不吃啊,是不是大席面吃惯了,粗茶淡饭咽不下去呀?”桃儿她妈斥打她一句:“别贫气,没大没小少家教。”
苜蓿实在是有难言之隐,不知谁嘴那么快,欠窝脖儿,把他那点子花花事儿张扬开了,闹得人人耳根子都痒痒,很快,就传到党委去了,书记倒是没正式找他谈,只是下班时拍拍他的肩膀,唉了一声,苜蓿又不是个榆木疙瘩脑袋,一点就透,他越寻思越后怕,他要不当这个科长,靠边站了,他连个屁都不是,见谁都得矮半截,心一横,把所有厉害冲突都跟那个小娘们儿摊开了,要么他给她俩钱,从此一刀两断,要么就静心等等,等他躲过了风头,熬出来了,再重归于好。那个小娘们儿本来也是看他是个穿中山服的,假如他是个套坎肩的,她答理他干吗?现在,眼见苜蓿不吃香,巴高枝也巴不上了,落俩钱也是个实惠,把钱攒起来,将来办嫁妆。这么着,苜蓿就颠颠跑来,想跟果儿商量商量,筹俩钱,把那个小娘们儿打发了……他以为,他把这个消息告诉果儿,再做个深刻的检查,也许一切都会过去,他也用不着熬心了。没想,果儿不在,这多少叫他有点儿扫兴,同时也让他预感到求果儿原谅他,恐怕不会像吧嗒嘴儿那么容易,因为她现在也是个干部,已经跟他平起平坐了。他想起他小时候,他们家当院有一棵槐树,他总惦记跳起来够最低的那枝槐花吃,越够不着越想够,后来他大了,伸手就能够了,他却对最低的那个枝子上的槐花突然不感兴趣了,因为上边有腻虫,又想够更高处的槐花了……他真怕果儿变成这样,那样,他苜蓿可就业障了。不过,从他老丈杆子和老丈母娘脸上,没看出什么异常,依然对他客客气气,当个门前贵客,至于桃儿对他冷笑热哈哈,他早已习惯了,她什么时候见他,都把嘴撇成八万似的,属于正常现象。
苜蓿走了以后,桃儿她妈就犯起了嘀咕,总觉得苜蓿什么地界儿有点儿不对劲儿,秦惠廷说:“你得拔拔罐子了,疑心太重。”桃儿她妈说:“以前苜蓿来咱家多气势,嘴儿也不拾闲,白话舌一个,现在,牙叉子都掰不开镊子,连句整话都说不出来了。”桃儿说:“过去,他觉着他是个科长,傻不错,总摆个谱儿,而今我二姐也是个科级干部了,跟他般般大,他就端不起来了呗。”桃儿她妈说:“那也不至于从老虎一下子变成板凳狗啊。”秦惠廷点上棵烟说:“哼,他们这些半瓶子醋的干部,难说。”一家子就这个话题儿,拌了半天的嘴,就梨儿始终没褒贬,一直抱着肩背灯影儿坐一边儿,保持沉默,瓜儿问她:“你怎么不夹菜?”梨儿说:“八成是上火了。”
秦惠廷赶紧给梨儿沏了一缸子绿茶,递给她。
“喝了,这个去火。”梨儿嫌苦,不接,秦惠廷硬往她手里塞。
这时候,门外头又吵吵起来,以为是闹房,拉门一瞧,原来是七婶家打猫,桃儿她妈问问是怎么回事,七婶说不知打哪来一只野猫,在他们家煤池子做月子,下了一窝小猫,没等桃儿她妈说话,梨儿就先张嘴了:“你们真是作孽呀,把这只母猫打死了,它的那一窝小猫怎么办?”七婶不乐意听了。“你这儿孩子怎么说话呢,谁作孽呀?”梨儿说:“猫可有七条命,小心别叫它找寻上你——难怪你整天南受北受的呢。”
“我告诉你,梨儿,你还别出这个锛儿拉头!”七婶差点儿没叫梨儿气背过气去,不依不饶,桃儿她妈赶紧拉着,一头劝七婶,一头骂梨儿,折腾出一身汗。这么一闹哄,倒把打猫的事儿差乎过去了,那一窝猫算是逃过了一劫。
第二十九章
就在梨儿跟七婶为一窝猫嚷嚷的时候,果儿则在不远的地方,正跟另外一个人面面相觑,不知说什么才好——那个人就是她的老相好,小名叫扣痂儿。此时此刻,果儿最想做的事儿,就是什么都不想,默默地让岁月倒转,回到她做闺女的时代。自始至终,他们俩就说了一句话。“哎呀,真巧。”“是啊,谁说不是。”然后就没词儿了。也许,扣痂儿是碰巧,而果儿却不是,她这些日子,总是在他们过去约会的“老地方”溜达,似乎是缅怀什么,如果跟她无忧无虑的青春时光相比,她觉得现在所有的一切都镚子儿不值。她听说,扣痂儿后来娶的媳妇长得有点儿像她,特别是要哭的时候,鼻翅一呼扇一呼扇的,酷似,果儿就难受得不行。为他,也为自个儿。夜个晚上,在北大港,她不知为什么就是睡不着了,一大早,对演讲团的带队说:“我不想花模掉嘴地白话了,我想回去,回去干点儿实打实的事儿。”她寻思带队可能因为她突然变卦而憋气,谁料到带队满口答应,还冲她挑大姆哥:“我没看错你,你确实是个干将,不光是嘴把势。”回来,她并没直接奔家去,而是鬼使神差地跑到这儿来转一圈儿,又鬼使神差地遇到了扣痂儿,表面皮儿上,两人都很平静,心里其实都跟开锅一样。
“改天,我得空去你那串串门,看看嫂子。”临别,果儿故意这么说。扣痂儿立马慌了,变颜变色地说:“她刚做完月子,再说,小门小户人家出来的,99lib?t>也拿不出手,最好别价。”果儿好像憋着坏似的说:“看看,好歹是个礼儿。”扣痂儿瘪咕瘪咕嘴儿,不吭气了。
其实,真要叫果儿去人家串门,她未必敢,人家和和睦睦的小日子过着,又生了个心肝宝贝,她亲眼所见了,别扭也能把她别扭死——她这么要强的一个人。
“今个天晚了,你不是还要给孩子买橘子汁吗,明个得空咱们再聊。”果儿话一出口,跟手就后悔了,人家扣痂儿要是一打驳回,她就太下不来台了。
“哎,也行。”幸好扣痂儿答应了,而且答应得还挺痛快,才不至于让她自个儿扇自个儿嘴巴子。
“这么做,是不是有点儿不太地道啊?”往回家走的道上,果儿总觉得什么地界儿不对劲儿。小时候抓周,瓜儿抓的是算盘,梨儿抓的是三字经,桃儿抓的是水果糖,偏偏她果儿抓的是戳子,于是,街坊邻居就都给她拍呱,说她将来准能当官儿,有大出息。现在,要是叫她重新抓,她更愿意抓住一个爱自个的爷们儿,不管三七二十一,爱他个死去活来。这一阵子,连着好几天,她都梦见扣痂儿,他亲她、抱她、作裹她,她都不哼不哈儿,坦然接受,许是她现今忒脆弱也忒空虚了,不禁招惹……醒过来,她又不落忍,人家扣痂儿过得太平日子,你凭什么惦记人家,像话吗?奇怪的是,她却一回都没梦见过苜蓿,她对他一点儿都不理会了。
“梨儿,你哪来的邪火,冲人家七婶撒?”刚到家门口,她就听见她妈在斥打梨儿。
“七婶该骂,这么狠心……”桃儿替梨儿帮腔。
“就你们是良民?你想过没有,你救了一只猫,可把七婶得罪了!”她妈气哼哼地说。
果儿掉头就走了,她不想跟着裹乱,只想清静清静。怎么梨儿会为一只猫跟七婶吵起来呢?她想象不出缘由来,也懒得去想。转天,她下班以后,才从她妈的嘴里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还听说,梨儿救下的那只猫,见这么多人围着它下的小猫转,慌了神儿,挨个儿把小猫崽子都咬死了。桃儿她妈说:“猫下猫,就怕人看,养过猫的人都知道。”果儿说:“真可怜。”桃儿她妈说:“可不是怎么着,我看梨儿骂七婶骂得好,她就欠骂。”骂得差不离儿了,她妈才问起她讲演的事儿,问得很细,连针头线脑儿都问到了,她知道,她告诉她妈,她妈很快就传得满世界都沸沸扬扬,勾人家馋虫去,不过,转念又一想,她妈在她这如果连这么点虚荣都得不到,那就算白养活她一场了,于是,她妈问什么,她就答什么,娘俩儿说说道道的,同时把饭也做得了,梨儿跟桃儿进门就吃现成的,自然高兴,得便宜卖乖地说:“二姐,你走这么两天,我们可想你了,盼着你回来,盼得都快成长脖子老等了,是不是三姐?”梨儿也跟着凑热闹:“是是是。”桃儿又说:“夜个二姐夫还来找过你,你知道吗?”果儿眼皮都没抬一下,一边盛饭,一边问了句:“是吗,他来干什么?”桃儿说:“说是忘带钥匙了,我猜准是瞎说白咧,八成是想你了。”果儿说:“哦,我知道了。”桃儿她妈说:“你回来没跟苜蓿打照面?那怎么行,待会儿吃了饭,赶紧回去。”果儿说:“待会儿我还有事儿,要出去。”桃儿她妈说:“两口子?99lib?t>哪能老不在一块儿!”果儿怕她妈妈担心,又开始说车轱辘话,忙说:“苜蓿晚上不在,他加班。”
果儿在临出门想起来,忘了关心一下大姐了,就又返回来,问瓜儿:“这两天怎么样,快生了吧?”瓜儿从虚晃那一枪以后,小心多了,孩子再在肚子折腾,她也不敢言声儿,眯缝着眼儿忍着,忍一忍就过去了。
“离生还早着呢,你就别惦记着了,快忙你的去吧。”瓜儿说。果儿走了以后,瓜儿躺在炕上,对着房顶子相面,她突然.99lib.特别想四合,特别想把所有的委屈都告诉他,扎在他怀里耍赖——女人一生似乎都离不开撒娇,前半生跟爸爸妈妈撒娇,后半生则是跟爷们儿,没有地方撒娇的女人,就跟闪了腰岔了气一样,想竖直溜儿站着,难。桃儿显然心情挺不错,出来进去都吹着口哨,瓜儿嫌吵,就说:“趁早快别吹了,小心叫咱妈听见。”桃儿没眼眉,看不出个成色,还问:“听见又怎么了?”瓜儿说:“良家妇女谁吹口哨啊,除非是流氓二流子。”桃儿也越说越来劲儿了:“流氓二流子撑死了也只是人民内部矛盾。”这话,差一点噎得瓜儿一溜跟头。“你这孩子怎么跟吃了枪药一样?”还是梨儿有尺寸,劝了一句:“大姐不让你吹,你就别吹了呗,犟什么嘴呀。”
“哎呀,你们这是怎么了,都跟虫打了赛的?”桃儿这才有点儿知觉,瞅瞅瓜儿,又瞅瞅梨儿。
“得啦,就别问了,问到心里是块儿病。”梨儿拉个被单子盖上脸,假装冲盹儿。她今个气儿不顺,不知九九藏书道冲谁去好,血稠得糊儿的直往脑门上撞。本来,这一阵子把势见好,大夫建议他们回家去,因为要恢复,不是十天半个月的事儿,最好找个僻静地界儿养着,一家人一商量,决定明个把势就出院,可是,在梨儿打医院出来的时候,把势他妈叫住她:“闺女,你往后就别这么辛苦,两头跑了。”梨儿问:“为什么?”把势他妈说:“咱丑话说头里,要是把势一时半会儿好不起来,就只剩下拖累你了。这样,我和把势他爸都怪过意不去的。”梨儿说:“我可没想那么多……”把势他妈说:“你可以不想那么多,我们做老的不能不想,把势现在是个废物,他爸又臭名儿在外,你再老往我们家跑,准有人瞎出出儿。”梨儿揣着明白装糊涂:“大爷怎么啦,我看大爷挺好的呀?”把势他妈就哭了:“别说了,一句话——我们把势没福。”梨儿打医院出来,脚后跟沉得抬不起来,只得坐台阶上喘喘气儿,她有一种奇怪的感觉,感觉是把势一家子将她一脚踹开,不再要她了。她明明知道她是多想了,可是,还就钻这个牛角尖儿……
第二天起来,梨儿在屋里一个劲儿走溜儿,耷拉着眼皮琢磨是去单位上班好,还是到把势家报到好。
“哎呀,你就别磨蹭了,打上等车的时间,没几分钟富余了。”桃儿催她。
她假装对镜子打扮儿,一会儿拢拢头,一会儿别个卡子。
“你真能耗,立冬就起床了,耗到打春都没出门儿。”
这时候,瓜儿在外屋吃了早点,抹抹嘴儿进来,冲桃儿她们说:“夜个你二姐怎么没回来呀?”梨儿瞅瞅,还真是,就说:“是不是回来一看,我跟桃儿把她的炕占了,就回她自个儿家睡去了?”瓜儿说:“咱妈给她留了一宿的门,一直没敢睡,迷糊着,压根儿就没见她的影子。”
桃儿觉得她大姐越来越随她妈妈,简直就是她妈妈的接班人,整天价打里打外,就没她不操心的事儿,看吧,她得早早长出白头发来。“大姐,二姐都是大人了,又顶门立户单过了,你就甭惦记着啦。有那工夫,赶紧洗洗你的头去,都打绺儿了。”桃儿说。瓜儿说:“你以为我不想洗?是咱妈不让,怕着凉。”难怪在几个姐妹当中她妈最信服瓜儿呢,因为瓜儿最听话,从不跟她妈打咕噜坠儿。
桃儿连拉带拽,把梨儿请出家门。“麻利点儿吧,你个小脚老太太。”桃儿扯着大喇叭嗓子说。情急之下,梨儿拿定主意,把势家照去,一如既往,要是把势他爸他妈不待见她,她也不怕,就说“我是单位派来的,即便你们不愿意,也得叫单位做决定——我是走,还是不走”。对,就这么办,至于往后怎么着,再另说。她这才紧蹬两步,姐俩儿并着肩骑。大清早晨的,正是上班的点儿,街上人多车挤,图清静,桃儿就带梨儿走胡同儿。
骑到话痨儿她们家门口,有个人拿镜子照她们,晃得她们俩睁不开眼睛,差一点儿撞墙上。“倒霉孩子,你欠揍是不是!”桃儿骂了一句。这时候,打院子里跑出个七老八十的老太太,直跟她们道歉:“对不住了,闺女,我们掌柜的是老年痴呆。”桃儿这才注意到,围个毯子,坐在躺椅上的不是个孩子,而是个比老太太还老的老头儿。
“我夜个就用这个镜子,把一窝蚂蚁都照死了,你们怕不怕?”老头儿说话大舌头,脑袋也像个大头鱼。
“快走吧,你就别跟人搭咯了,急的是你,闲扯淡的也是你。”梨儿说。桃儿还是多瞅了老头儿两眼,他头大、身子小,还总拿着个刀枪架儿,哏儿。
到大马路,她们姐俩儿一个往左走,一个奔右去,梨儿近,蹬三站地就到了,桃儿就麻烦了,绕道儿,要是坐无轨,起码得过终点站,再拐个弯儿,难怪桃儿上下班都爱唱“红军不怕远征难”呢。
第三十章
果儿夜个很早就到了跟扣痂儿定规的地界儿,急切得像个头回搞对象的闺女家。扣痂儿比他晚到了一刻钟,他得给孩子熬藕粉,他媳妇只有半口奶,不够孩子吃的。照例,两人半天扯些咸的淡的,总归是好久不见了,生分多了。最后还是果儿提提底气说:“咱们去河边遛遛吧。”扣痂儿说:“嗯。”果儿发现他们俩的关系突然掉个个儿了,过去都是扣痂儿上赶着她,她呢,总拿个劲……出了胡同口,两人一前一后过了马路,没敢挨肩儿走,一直到了河边树荫底下,他们才会合。扣痂儿问她:“你是不是过得不顺心?”果儿装傻充愣地说:“谁说的,我过得挺幸福的啊。”扣痂儿盯着她说:“你瞒得了别人,瞒不了我,看你的眼睛我就什么都知道了。”
“骗你干吗,我确实……很幸福。”
果儿想挤出个笑模样出来,结果,挤出来的却是眼泪,这下子露馅儿,等于兜了底。她很奇怪,她跟苜蓿朝夕相处毛两年了,愣没当着他的面哭过一回,撑着,怎么一到扣痂儿跟前,她就变娇气了?
“你们那口子总欺负你,是不是?”扣痂儿攥个拳头,气不忿儿地问她。
“他没有……”果儿说。
扣痂儿天不怕,地不怕,就怕果儿哭天抹泪,一这样,他就不知道怎么对付了。一看便知,他今天经心拾掇过,白褂子、蓝裤子,裤子还拿熨铁熨过,没褶儿。胡子也刮过,刮得黢青。按说,他就比果儿大四个月,但长得老相,乍一看像大个七八岁,刮了胡子以后,多少还少性一点儿。“有话说话,你哭个什么劲儿啊。”扣痂儿抖搂着手说。果儿抹去眼泪,恶眉瞪眼地说:“谁哭了,谁哭了?”扣痂儿赶紧说:“没哭就好,没哭就好。”
没办法,这就叫一物降一物,对方多二百五,他也能接受,还就吃这儿套。果儿哭舒服了,擤擤鼻子。“我刚才是发疟子,过去就好了。”
“没事儿,有脾气就发出来,不中病。”
“你的嘴比以前甜了,你媳妇教得吧?”
她犯浑的时候,他不往心里去,光是咧着嘴儿笑。
两人又回忆了一些往事,扣痂儿刚上班头一回发工资,请果儿到一家小饭铺吃饭,一人四个包子、一碗鸡蛋汤,觉得比山珍海味还香;还有一年,三十儿晚上两人见面,扣痂儿说要送她礼物,她以为是花啊朵啊,顶不济也是个手绢、红头绳捂的,结果,他打怀里掏出一个肥嘟噜的酱猪蹄儿,还热乎着……回忆得正带劲儿,果儿突然说:“时候不早了,该回去啦。”扣痂儿愣半天,才“嗯”了一声。果儿得赶紧把他赶走,不然她就管不住自个儿了,非扑到他怀里不可,到现在她才发现,这么些年来,只有扣痂儿最疼她、爱她、宠着她,捧在手里怕掉了,含在嘴里怕化了……扣痂儿问她:“我走了,你在这儿干吗?”果儿说:“我随后再走。”扣痂儿这才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果儿找了把椅子坐下来,觉得冷,也觉得怪孤单的,她心里怨扣痂儿:叫你走,你就忙不迭地走了,生怕家里那口子急得慌,哼!
“我不开心,高低也不能让人家扣痂儿跟着我不开心,再像一贴膏药似的黏着人家,不成了勾引鬼了吗?”果儿嘱咐自个,胳膊折了,折袖子里头,跟苜蓿置气,往后再也不要告诉扣痂儿了,别搁不住隔夜的屁!胡思乱想,溜溜一晚上,等她直起腰儿,甩打甩打胳膊,要走,天都已经麻麻亮了,她想,苜蓿现在要是再跟她提离婚,二话不废,她马上就应他,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什么儿女情长,算了吧,都这么大岁数了,能把工作干好,不让人戳后脊梁骨就可以了……走出河沿儿,蓦一回头,她突然瞅见对过的马路牙子上坐个人,托着腮帮子,眼珠子一眨不眨地盯着她——九九藏书是扣痂儿!他没走,陪她蹲了一宿。果儿的脸上一下子挂了色,他是怕她想不开,有个三长两短。果儿咯噔站住了,犹豫了犹豫,还是一狠心颠儿颠儿地跑开了,扣痂儿提醒她“小心车”,见她没反应,又找补一句“回家迷糊一觉儿,再上班去”。果儿头也没回,答道,“你也是”。果儿一气跑到南门外,都快跑岔气了,才停下来……过后,每回想起这段儿,脸上都露出孩里孩气的笑纹,引得跟她一个办公室的人都看她。“嗨,梦见吃旱甜瓜了?”有人拿她打镲儿。她含而糊之地说:“没有,没有。”她的办公室就三个人,挺领静,既没号丧的,也没起哄架秧子的,跟粮店大不一样。这地方的人相互都客气,跟她说话,都是小秦同志长,小秦同志短,她自然对人家也是不笑不说话,都跟一块儿混事由儿,就得一好儿换一好儿。
“二姐,那天我在南门外见一个人,跟你长得一模一样,她可能是赶点儿,一个劲儿跑,没来得及细端详。”隔两天,梨儿对她说。
“你准是看走眼了。”果儿赶紧说,见梨儿还要往下说,她干脆反守为攻,“你好么影儿跑南门外干吗去?”这么一问,轮到梨儿哼啦哈的,说不出囫囵话来:“我就是闲得难受,随便遛遛。”话题到此就打住了,没再往下说,果儿松了一口气,梨儿也不后找补了——说白了,肚里都有鬼,那天,梨儿是去把势家,一道上,心里打小鼓,不知把势一家对她会采取什么态度,是轰出去,还是不冷不热地把她淡出去,吃不准。其实,她挺委屈的,这么上赶着,就像倒贴似的。
“哎呀闺女,你还真来了,刚头我跟你大爷还说,也许人家梨儿真生我老婆子的气,从此不露面了。”
谁想把势的爸爸妈妈对她的大驾光临大喜过望,见她,就像见了七仙女下凡一样,远接高迎。梨儿一直悬着的心咕咚落地了,嘴上却说:“瞧您说的,我知道您是心疼我。”把势他爸亲自给她洗俩西红柿:“吃吧吃。”梨儿问了一句:“他呢?”把势他妈冲着里屋努努嘴说:“那不,自个练走道呢。”梨儿支棱耳朵听了听,果然能听到踢里趿拉的脚步声,看来,还是不太利索。
梨儿一进去,把势见她,踮着脚儿一蹦,滑不刺溜地躺炕上,拿个炕单子把脑袋蒙上了。
“接着练呀,怎么不练啦?”梨儿把里屋门掩上,怕家大人起疑,她特意留了个门缝儿。“你只要在这儿,我就不练。”话里话外的意思,是赶她走。梨儿纳闷:“为什么呀,我招你惹你了?”把势气哼哼地说:“我不想叫你看见我离溜歪斜走道的样子,你走吧。”这话,未免口冷了一点儿,叫梨儿听了伤心。她威胁他说:“我要是走了,就再也不回来了。”把势梗着脖子说:“正好,省得我赶你了。”把梨儿说得灰头土脸的。“好,我走,我马上就走,不过,在我走之前要问你一句话——”把势撂开脑袋上的炕单子,“你问吧。”梨儿说:“你以前跟我表白的那些话,都作废了?”把势豁牙露齿地说:“我都这样了,不作废又能怎么样,我欢蹦乱跳的时候,你都不想跟我,更何况现在呢!”梨儿坐下,不知是她坐的那个板凳腿儿活动了,还是她浑身在哆嗦,反正坐得极不稳当,直晃。“你真是这么想。”把势像活腻了,破罐子破摔。“我真是这么想——不光人家觉着我配不上你,我自个儿也这么觉着。”
这时候,外屋说话了,说话的是把势他爸爸:“你个活阎王,你喊什么喊,就不能跟人家梨儿平声静气地说个话?”把势他爸一般不到火烧眉毛不说话,寡言少语。
梨儿见把势不吱声了,就问道:“我要刺溜走了,将来你打算怎么办?”
“要么就打一辈子光棍儿,要么就找个瘸子、瞎子,凑合着叽里咕噜地过,还能有什么别的办法!”把势蜷缩着身子,窝囚在炕犄角旮旯儿说。把势的话,就像咽下了一肚子蒺藜狗子似的,扎着梨儿的心肝肺,她实在听不下去了,掉头往.99lib?外走。把势他妈赶紧拉住她。“闺女,甭急着走,大娘给你摊虾酱饼吃。”见留不住她,就冲里屋的把势喊:“把势,我的小祖宗,你还不叫梨儿吃了饭再走?”把势一时撂不下架子花的做工,死活不吐口儿。
梨儿也是个见棱儿见角儿的性子,她攥了攥把势他妈满是趼子的手,说了句“下次吧”,就甩打着大辫子,一溜烟儿颠儿了,颠儿得那个快,脚不着地一样。
瞧见个水管子,她嘴对嘴喝了几口,又敞开褂子上边的扣子,做了个深呼吸,总算解解心宽。甭看把势跟她尥蹶子,她却恨不起来他,要恨也得恨自个儿,整天跟人家磕打牙,又不跟人家来真格的,不是拿人开涮吗!说实话,从打把势中风那一天起,她就没嫌弃过他,更不觉得他可惜了,反而觉得跟他近了一步,终于两人搁一个秤盘子里头,谁都不比谁沉多少了,半斤对八两……
“哎,你怎么打一晃儿就回来了?”她一进屋,瓜儿问。
梨儿一屁股坐在大姐身边,轻声问道:“姐,我跟把势的事儿,你告诉咱妈了吗?”
“想告诉,还没来得及呢。”
“你要得空就告诉她吧。”
“你就不怕咱妈跟你闹?”
梨儿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窗户外头,没言语,心里却酸甜苦辣咸五味杂陈,搅在一块儿。
“闹归闹,我也正想听听她怎么说……”
瓜儿心话?99lib.:她还能有什么说法,说法就一个,你要跟把势搞,就把你梨儿拉到荒郊野外去喂狗。
第三十一章
桃儿跟炝锅的那一笔账,有了模糊儿,桃儿的心情也明朗多了,又开始早来晚走,累着了,都不觉知。但是,两人见面仍然不说话,愣里八怔,依旧是仇人相见,分外眼红的架式,可是走远了,又都拿眼神儿拉勾儿。就眼下这态势,二位就差有谁伸一指头,捅开这层窗户纸了,奇怪的是,谁都不主动去捅。
“我是个姑娘家,总该讲个礼路纲常吧,不能忒贱了。”桃儿这么想。
那么炝锅是怎么想的呢?他不说,桃儿也不知道,她只能旁敲侧击,从炝锅的哥们儿那里寻找答案。有人告诉她,炝锅他爸爸被捋下来以后,总觉得抬不起头来。本来嘛,平日里立眉立眼惯了,现在得看着人家立眉立眼,当然受不了,于是就老喝酒,劝也不听,醉了就撒酒疯,把炝锅揪心得够戗。心思不是心思,过去挺恋群的一个人,而今总躲着大伙儿,独往独来。桃儿很想帮他一把,又无从下手,只能干瞪眼儿。她请他们冰棍儿吃,求他们多陪陪炝锅,打打球、下下棋,来几把派司牌,那几个哥们儿都说小意思,没问题,可是桃儿还有个附加条件,跟炝锅玩只许输,不许赢,那几个哥们儿不干了,要干也行,就再给一人一棵冰棍儿——三分的不算,得是五分钱奶油的,平时桃儿的钱都拴在肋叉子上,这会儿大方了。“不就是奶油的吗,给,买去!”有时候,赶巧了,桃儿和炝锅狭路相逢,周围又没人,炝锅会告诉桃儿:“你左边的头绳松了。”桃儿也趁机鼓励他:“精神点儿,别叫人看笑话。”.99lib.炝锅说:“看我笑话的也就是向凯他们。”桃儿赶紧声明:“人家这些日子可是从来没跟我说你一句坏话。”炝锅哼了一声:“他说,我也不在乎。”偏巧,这时候有人过来了,两人立马分开,各就各位。凭心说,她不待见向凯,却也不腻歪他,她真不愿意眼看着炝锅跟他成为冤家对头,和平共处就不行吗?为什么桃儿不急于把她跟炝锅眉来眼去的关系公开,很大的一个原因,就是考虑到向凯,向凯对自个儿也有那么一点儿意思,万一知道她跟炝锅搞上了,一醋,拿炝锅撒火怎么办?她就等于是火上浇油了。
现在,桃儿体会到,搞对象太动脑子了。当初,她要拿眼下搞对象所走的心思,搁在学习上,她而今早成工程师了,顶不济也能在西站客运段当个段长什么的。最让桃儿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她看她周围的小姐们儿搞对象都没那么费劲儿,连糊涂倒账的看自行车的小孙,都轻轻松松地把自个儿给嫁出去了,怎么到她这儿,就打折扣了呢?也许是她们的属相不合吧,她妈不就总给她念叨“白马犯青牛,鸡狗不到头,蛇虎如刀错,鼠羊两相愁,猪克猴,猴妨猪,龙兔泪双流”吗?听说过去批八字,讲究多着呢,幸亏是解放了,要不成一门婚事,麻烦也能把你麻烦死。他们厂有个嘎小子,又干脆又省事,直接把女方引到家里,就地正法了,然后再跟女方摊牌,要么你就告我,要么你就嫁我,两条路你任选。告?丢人不丢人!把他关个三年五载,他又溜达出来了,而她呢,一个叫人溜过门儿撬过锁儿的女人,谁还要?只得顺坡下,嫁给男方了,当然,总得哭上一抱,总得闹着要抹脖子上吊——炝锅要有这么两下子,下得去手,倒好了,省得她走不完的心思,就仿佛是拿纳鞋底子的针,刻萝卜花,且磨了,哪辈子才是个头啊。桃儿现在比炝锅还关心炝锅他爸爸的一举一动,他做了几次检查,他调到哪个厂当副书记,他带队到消费者的家去搞调查研究,等等,她甚至跟炝锅了解她家的情况一样,也跑到团委翻炝锅的家庭调查表,炝锅上有妈妈、奶奶,下有俩弟弟,妈妈在合成纤维厂保健站……当然,这一切既要瞒着炝锅,也得瞒着向凯,秘密进行。没承想,纸里包不住火,炝锅还是听到了一些风声,一天,她到车间例行安全检查,炝锅突然对她说:“往后你别再背后动手脚了,那样多不好。”桃儿的脸腾地一下子红了:“我在你背后动什么手脚了?”炝锅说:“你叫那些同事处处事事都让着我,就仿佛我是个麻秸秆儿,一碰就折,其实,我没那么脆弱。”桃儿觉得倍儿臊得慌,一口否定:“我什么都?99lib.没跟他们说,你别听他们造谣。”炝锅说:“不过,我还得说一声——谢谢你。”
炝锅这么一句谢谢,叫桃儿琢磨了好几天,比唱评戏的小花玉兰上台听了满堂好心里还舒坦。在家刷着刷着碗,想起来炝锅当时的表情和语气,就会停下手,寻思老半天,她妈就说她:“你是刷碗吗,饭嘎巴还在上边,猫盖屎!”她又得返工,她妈还是没完:“你稳当点儿就不行吗,这么忙忙叨叨的。”要不是姜奶奶的儿子来报丧,她妈不定怎么铆劲儿骂她了。
姜奶奶是晌午头死的,说是吃了一种什么鱼,毒死的。鱼是姜奶奶在鱼市买的,再去找,没人认账。姜奶奶的儿子过来磕个头,知会一声,就又奔别家去了。桃儿她妈冒冷子听了这个信,当下眼圈儿就红了,秦惠廷也一再说:“唉,人有旦夕祸福啊。”感慨一阵子,一家子穿戴整齐,往姜奶奶家赶,瓜儿看家。桃儿她妈对桃儿说:“人不能忒馋了,你瞅瞅姜奶奶,这就是嘴馋的好处,才六十几就没了。”秦惠廷对桃儿她妈说:“人都没了,你就甭说三道四了。”桃儿她妈这才住嘴。到姜奶奶家,向遗体行个礼儿,桃儿她妈还拉着姜奶奶儿媳妇的手哭了几声,才说:“姜奶奶这一辈子省吃俭用,不易,好在你们两口子还挺孝顺,足以对得起她了。”桃儿真佩服她妈这一点儿,嘴好使,正反都是她的理儿,刚才还说人家嘴馋呢,一转脸,就又省吃俭用了。姜奶奶就停在堂屋里,秦惠廷言明转天再来,就带着梨儿跟桃儿先撤了,留桃儿她妈帮着姜奶奶穿装裹衣裳,往太平板上搭,灵要停三天,还有不少的活儿了。
进家,掩上门,桃儿说:“我看姜奶奶的脸跟橘子皮一样,爸,人死了,是不是都那样?”秦惠廷一屁股坐下,捶捶自个儿的腿儿,嗯了一声:“差不多吧。”
桃儿照照镜子,眯缝着眼儿说:“我恐怕将来不那样,我多漂亮啊。”瓜儿跟梨儿都偷着撇撇嘴,心话:臭美!秦惠廷说:“可别这么说,姜奶奶年轻时比你还漂亮,大户人家出来的闺女,又摩登,又雍容华贵,四十岁时还面嫩得跟二十岁的一样。”梨儿插了一句:“怎么她一下子就变得蔫皮耷拉了?”秦惠廷长叹一口气,絮叨叨地说:“岁月呀,无情啊,人无百年好,花无百日红,好时候就那么几年,一旦出溜过去,再想找回来,永远都不可能了。”
桃儿无法想象雍容华贵的姜奶奶究竟是什么样子,所以,干脆她也不再去想。她发现镜子里的自己唇边有一根根闪亮的汗毛,“真讨厌脸上长这东西,大姐,你能不能帮我绞了,就拿两根细线绳上下一拉,我看你就绞过,绞完特光滑。”瓜儿说:“傻妹子,那叫开脸儿,不是随便可以开的。”桃儿说:“摆什么谱儿啊,你就受受累。”瓜儿说:“不是我攀大,那得出门子时才能开。”桃儿一屁股坐在瓜儿的旁半拉,赌气说:“不就是找个大老爷们儿吗,有什么了不起?”瓜儿故意逗她:“那就找来一个叫我瞧瞧啊。”桃儿说:“不找是不找,要找就找他十个八个的!”瓜儿说:“呸,说大话,你也不怕跑肚……”这时候,秦惠廷说话了:“快别嚼舌头根子了,早睡,明个早起,你们都出去玩儿。”桃儿问:“为什么,好不容易歇个班儿,还不让睡个懒觉?”秦惠廷说,“明个奔丧的人准多,乱。”瓜儿说:“这么多年,没见她有什么亲的厚的来往呀。”秦惠廷说:“她们家是落魄了,亲戚都断道了,活着可以不见,死了再不照面就说不过去了——我不告诉你们了吗,她们家原来是个大户人家。”桃儿撅着嘴嗯了一声,一挑帘进里屋了。自打二姐果儿搬回去住了以后,梨儿就跟桃儿挤一炕睡了,打通腿儿。天越来越凉了,晚巴晌儿跑来跑去的,冻得慌。
第二天,姐妹几个还在打呼噜,她妈就把她们掴打起来,却对瓜儿网开一面,让她再迷糊一会儿。梨儿跟桃儿刚想牢骚两句,可是闻到一股股的喷鼻儿香,揉揉眼睛,一看,桌子上摆着蒸饼儿和炸糕,两人都叫了一声碰头好儿,惊奇地问一句:“妈,不过了?”她妈说:“不吃白不吃,死了,想吃也吃不上了。”她们的屁股刚挨到板凳儿,她妈就走了,接茬儿去姜奶奶家帮忙。她们有充裕的时间,想去哪儿逛就去哪儿逛,姐俩商量的结果是,上劝业场。两人兜里的钱都加一块儿,有八毛零七分,她们仍然还是从劝业场一楼溜达到四楼,光够眼瘾,镚子儿没花,大概觉得这么不够本儿,后来在天宫电影院看了场电影《不忘阶级苦,永记血海仇》,一人破费五分,也算对得起劝业场了,没白逛它。一路上,就见桃儿起秧子了,梨儿一点儿气脉没有,半死不拉活儿,连话都懒得说。桃儿问:“你是怎么了,撒气啦?”梨儿说:“跟你说也没用,你办不了,所以不如不说。.99lib.”这是故意激桃儿,桃儿说:“你总得告诉我什么事儿吧,我好知道我办得了,办不了。”梨儿努努嘴儿,说:“算了,你办得了,也不会去办。”桃儿的耐心烦儿是有一定限度的,她终于被戗毛了:“你到底说是不说,不说我可胳肢你啦。”梨儿万般无奈,只好对桃儿说:“你能不能去一趟把势家?”桃儿开始警惕了。“你不去,让我去,你想耍什么花枪!”梨儿把桃儿带到康乐食品店,用口袋里仅有的钱买了仨冰激凌,她吃一个,给桃儿俩。“你到把势他们家就说要找我……”接下来,如此这般这般,整个是一套完整的作战方案,把桃儿都说傻了——梨儿这脑子,管材料库真是屈了她了,她得去国防部当参谋去,一根肠子八道弯儿!桃儿说:“走,要去现在就去,要不待会儿我就把你教我说的话忘了。”
两人坐电车,到了把势家门口,这回是桃儿掏的钱。梨儿离着还八丈远,就站住了。“你去吧,我在这等你。”桃儿壮着胆子,进去了。把势和把势爸爸妈妈见桃儿来了,都挺纳闷,连声问:“老妹妹怎么来了?”桃儿说:“我妈叫我来找我二姐,有急事。”把势他妈说:“梨儿这一阵子没来我们家呀。”桃儿说:“怎么会呢,她天天早早来,黑晌儿回。”把势他爸爸也过来问:“这是梨儿这么跟你说的?”桃儿说:“是啊,夜个干脆一宿就没回家。”把势爸.99lib.爸妈妈大眼儿瞪小眼儿,直抖搂手,把势拄个棍子就往外挪蹭,他妈拦住他问:“你要干吗去?”把势说:“我去找她。”把势他妈急了,“小活祖宗,你上哪儿找去呀?”把势青筋暴流。“万一梨儿要是出点儿什么事儿……”把势他爸嘿唬他一句:“少说不吉利的话,解放十几年了,国家欣欣向荣,还能出什么事儿?”把势他妈也说:“是啊,没准是走亲戚串门子去了——我说她老妹子,你再辛苦辛苦,多扫听扫听,有了信儿麻烦你来告诉我们一声。”桃儿见大功告成,眨眨清亮的眼睛,爽快地说:“行,我再捋着清堂瓦舍找找。”说完,就走,把势他妈追在她屁股后边说:“记着,捎个话儿来。”“哎。”桃儿应承着,顺曲里拐弯儿的胡同,找她三姐去了。
一见面,桃儿就冲梨儿打个敬礼:“报告,胜利完成任务!”梨儿只哦了一声,两手揣兜里,掉头就走,一个谢字都没说,桃儿只好尾随其后。
“喂,你怎么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后啊?”
梨儿也不答呲她,跟赶火车一样,一个劲儿往前走。
“好,从今个起,我长记性了,要是再管你的事儿……”
梨儿咯噔站住了。“再管我的事儿,你要怎么样?”桃儿说:“我就天打五雷轰!”梨儿说:“算了吧你,你以为你是王母娘娘呢,老天爷会听你的?”把桃儿气得脸儿煞白。见桃儿要翻脸了,梨儿扑哧乐了,上前搂住桃儿的脖子。“别上火,我是跟你闹着玩呢。”桃儿甩开她的胳膊。“去去去,甭99lib?碰我,你一碰我,我觉得硌得慌。”梨儿一边拾着笑,一边伸手去勾桃儿的手指头。“我妹子还真生气了,至于吗?德行,这么不识逗!”这回轮到桃儿使筢子了,仰着脸儿,凡人不理,腾腾地往前走。
“嘿,你今个只是万里长征走完了第一步,还有第二步呢。”梨儿说。
桃儿腾地站住了。“你还打算往我身上披虱子袄儿?”
“明个你再跑一趟,就一趟!”
“我的妈唉,还有完没完?”
梨儿见桃儿的表情,跟霜打了一样,咯咯地笑起来。
第三十二章
“姜奶奶过世,你们怎么也不知会我一声?”果儿冲梨儿跟桃儿嚷嚷起来,谁都不知道她跟姜奶奶有这么深的感情,别人都跟主家道声辛苦,水过地皮湿,就得了,而她在灵前愣是哭了好大一抱。
“我要陪姜奶奶一宿儿。”
梨儿和桃儿问她是怎么回事,果儿说:“前几年,度荒,家里人都出去了,就剩下我一个人在家,翻箱倒柜也没找到一口吃的,饿得我恨不得把水舀子给嚼了,末了,幸亏姜奶奶端来一碗红萝卜粥……那碗粥,叫99lib?我记一辈子。”梨儿跟桃儿这才明白,难怪呢,这么一个死个膛儿的老太太蹬腿,怎么会有这些人来送行,富裕的时候,一定没少行善,只不过因为老太太的成分高,跟她走得太近了,碍眼。她们俩本想也陪二姐守灵,可是又都明个有安排,只挨到半夜,就都回去睡了。早起,梨儿硬逼着桃儿请了半天的假,再去把势家一趟,桃儿对她一点儿脾气也没有,谁叫她摊上这么个姐姐呢,只好听喝儿。这一回倒好,梨儿连陪她都不陪了,就叫她单枪匹马,好在这条道儿她都走了一百回了,轻车熟路,敲开把势家的门,桃儿就连呼哧带喘地说:“我来告个信儿,二姐找着了。”把势他爸正套炉子,两手的泥。“在哪儿找着的?”桃儿说:“在河边,我叫她回家,她就是不动地界儿。”把势一家子一时乱了营,都闹着去叫梨儿,还是把势他妈冷静。“把势你在家等着,我跟你爸去,叫回来,我们老公母俩就交差,有什么体己话儿你们俩关上门说。”把势就是等不及,他爸急了,一拍大腿说:“找抽你就说话,跟着起什么哄啊!”把势老实了。
“我带路。”桃儿骑个车在头里,把势他爸驮着老伴儿在后影儿,隔老远,桃儿就说:“您二老瞅瞅,那个穿条纹裤子的不就是她吗?”
“可不,确实是她。”
“您二老过去吧,我得躲开,要不她知道是我给您二老报的信,饶不了我。”桃儿说。
“你忙活你的去吧,我们老俩儿去劝劝她——放心,我们绝不说是你报的信儿。”把势他妈说。
桃儿一挑把,掉头奔厂子了,至于梨儿跟把势一家怎么交涉,就没她的事儿了,由他们去了。桃儿觉得梨儿叫她所做的一切,都像过家家儿,她笑了一道儿,可是,一踏进厂门儿,她就笑不出来了。人家告诉她,单位里要派二十位技工九九藏书到石家庄帮着建厂,其中就包括炝锅。“去多少日子?”她问。人家说:“半年。”她心里的小九九一通拨拉:一年是三百六十五天,减去一半,就是一百八十二零半天——这么长时间,天哪,她的头发根儿一下子奓煞起来,她不敢想象这么久见不到炝锅,她会怎么熬。她本想一头钻保全车间里,从炝锅那掌握第一手资料,脑子弯弯转儿一下,觉得太露骨了,还是晌午吃饭时候装着顺口问问比较好,未见准就是真的,说瞎话跟吹牛皮一样,都不上税。
“小秦,今个食堂卖西湖丸子汤,我请客。”晌午头,向凯见桃儿端个盆儿在食堂门口转悠,就是不进去,便热情地招呼她。
“月底了,钱包快瘪了,还是省着点儿过吧。”桃儿也跟他耍贫嘴。
“看不出来,小秦还是个过日子人呀。”向凯见她心情不错,又多说了一句。
“你才知道啊,说明调查研究工作不到家。”
桃儿嘴上稀松二五眼地逗闷子,心里甭提多无奈心烦啦。
这时候,老远有个小子跟她打手势,她见了,装作没瞧见,又跟向凯哈哈几声,才冲给她打手势的那个小子走去。她认得这位,这位是炝锅的一个哥们儿,爱吸溜鼻子。
他飞快地将一个纸条儿塞到她手心里,一句话没说,就走开了,那架势跟地下工作者接头交换情报差不多。
桃儿也没急着看纸条儿,而是悠闲自在地溜达到锅炉房后身,打开纸条儿一看,上面写着一行字:下班以后,三楼平台见。
“主任,咱们墙上的这个表坏了,还是停电了,表针怎么老也不动地界儿啊?”从打接到这个纸条儿开始,她的眼神儿就没离开过表针,总怀疑它有毛病,要不怎么会这么慢?
“没错,跟我手表的钟点儿一模一样。”他们主任说。
“会不会您的手表也出差错了……”桃儿问道。
“瞎掰,上个礼拜才买的,上海全钢,为攒这块表钱,我老婆把她准备扯一身华达呢的私房都贡献出来了。”
“你老婆真好。”桃儿言不由衷地褒奖一句。
他们主任就爱听这个,刚想借这个话茬儿表扬他老婆一顿,扭头一瞧,桃儿早就不在了。
下班以后,桃儿撒腿就往平台跑,跑到半道上,又回来了——着什么急呀,一个闺女家这么上赶着人家干吗,就像一辈子没搞过对象似的!等,等炝锅上去,我再上。
“哎呀,我来晚了,好多事儿堆着,抽不开身……”
一刻钟之后,桃儿才扭搭扭搭上了平台。
扯了一卡车咸不咸、淡不淡的闲篇儿,桃儿才问:“你把我招呼来,有什么事儿吗?”炝锅反问她一句:“你没听说?”桃儿一脸懵懂的表情,冲着炝锅忽闪忽闪眨眼睛,好像她被什么蒙在鼓里一样,这种小聪明,桃儿使起来得心应手,她要太献勤儿、太主动了,将来真的嫁给他,他会且苛她一辈子。
“我要借调到外地工作去了。”
“那好啊,说明上级领导重视你,要是个懒蛋二百五,他想去,人家还不让呢。”桃儿说。
“我不想去,生产科找了我两趟,看来我是不去不行了。”炝锅嘟噜个脸子说。
“这么好的机会,怎么不愿意去呀?”桃儿一边说,一边咬着嘴唇,她怕她笑场。
“不想去,就是不想去,没有那么多为什么。”炝锅像跟谁赌气似的说,他本来以为桃儿会难过呢。
真不会说话,桃儿心想,说一句是因为舍不得我才不想去的,你就矮半截儿了,嘁?
“要去过久?”桃儿问。
“半年呢。”炝锅说。一听说真的要去半年,桃儿就没心思跟他斗心眼儿了,脸上生锈了。
“干活儿经心着点儿,别磕着碰着。”她嘱咐他。
“我的那两下子,你还不知道?出不了问题。”
“在外头不比家里,多吃荤腥,别舍不得。”
“知道。”
她觉得有好多的话,要叮嘱他,要告诫他,就像她每次要去做什么之前她妈妈常常唠叨她一样,样样儿宗宗儿都跟着操心——她突然意识到,这原来就是关怀,就是爱。她叹息一声说:“我要是会车铣刨磨就好了,也可以跟领导请战,同你一块儿去。”
“你可不能去,听说都是一大片野地,苦着呢。”
“把我家的地址捎上,我知道你那有。”桃儿说。
知道又有什么用,炝锅想,远水也解不了近渴。
“缺个什么,短个什么,就给我打封信来,我寄去。”
“那就不必了,到艰苦的地方就是要锻炼自己的,能克服的困难尽量克服,不过……”炝锅说。
“不过什么,哎呀,你倒是说啊!”桃儿催促他。
炝锅本来想管她要一张照片,夹笔记本里,想她的时候,就拿出来看看,却又怕碰一鼻子灰,他好歹也是个汉子,真叫人家倔一顿,非脑袋扎痰桶里憋死去。而这时候的桃儿想的也是这个,两人一来二去这么久了,连个定情物都没交换过,当然,炝锅送过她拨浪鼓捂的,但是那些不算,都是哄孩子的玩意儿……人家不主动给,伸手管人家要,显得太掉价了。二位脸皮薄得一个赛一个,就只有干坐着,抠索着.99lib.手指头玩。磨唧半天,炝锅才说了一句:“不过,你这个安全员也要注意安全,尤其是蹬梯爬高的时候。”一句软话,要是打一个硬棒的人嘴里说出来,效果就是不同,炝锅这么一说,叫桃儿心头一热,她真盼着这个节骨眼上,下一场雷阵雨,她就可以装着怕打雷,捂着耳朵扎在他怀里,他呢,则温存地抚摸着她的头、抚摸她的肩膀和抚摸她的后背。要是炝锅又有贼心又有贼胆的话,她还允许他亲她一下,但是,只能一下,亲多了,他就不稀罕她了。她看他光是眺望着一个接一个的烟囱,在冒着烟,她记得向凯曾写过一首歌颂烟囱的诗,在广播站念过:啊,烟囱里的烟,连接的世界的风云……后边的她就记不住了。
“你能给我看看你的钱包吗?”憋了一阵子,炝锅问了桃儿一句。
“看钱包干吗,我也不是趁钱的主儿。”桃儿说。
“我不看钱,我只看钱包。”
“我的钱包一点儿都不讲究,是在没骑自行车车之前,搁月票的。”桃儿慢吞吞地把钱包掏出来。
“哎,你这张相片不错呀。”炝锅貌似有嘴无心,其实都是精心设计,琢磨一个溜够才琢磨出来的主意。
“这张照虚乎了,一点儿都不好。”桃儿说。
“既然你觉着不好,就给我吧,”炝锅把相片端详了又端详,“表情挺自然的,哪虚乎了?”
“还我,凭什么我的相片白给你呀,你也没给过我。”
“给你给你,这是我的,去年开运动会时拍的,你真财迷。”炝锅好像很不情愿地把自己钱包里夹的相片给了桃儿,就这样,一个庄严的仪式,在嬉皮笑脸当中完成了。这是他们打认识,头一回不打不闹,稳稳当当地坐着在一块儿一递一句说话,可是也将是他们这半年里的最后一回,不知怎的,桃儿不禁悲从中来,眼窝有点儿湿了,她怕炝锅瞧见,就背过身去。“走吧,你还得收拾收拾呢。”炝锅磨磨蹭蹭地迈着步,到楼梯口,回头说:“半年以后再见。”桃儿脱口说了一句:“我等着你。”炝锅听了,一下子就醉了,跟喝了多半瓶老白干儿一样,走起来踩着棉花套子。桃儿也纳闷,怎么张嘴就跟他海誓山盟了?改嘴都来不及了。她想,真倒霉,只好认头,这辈子算是交代了,交代在这个贼眉鼠眼的家伙手里。
“厂长,我要求到石家庄去,战斗在生产第一线。”转天,一上班,桃儿就到厂部,主动请战。她昨天一宿没睡,一直寻思这个事儿。“请领导给我一个锻炼自己的机会!”
“你去,又能干什么?”
“新厂更需要安全员,去宣传安全的重要性!”桃儿说。
接替向凯他舅舅的新厂长揪了揪桃儿的辫子。“你的积极态度值得表扬,这样吧,我们有时间研究研究,结果另行通知你。”新厂长客客气气地说。
“等你们研究完了,也晚了,人家大队人马就走了。”桃儿乍着胆子说。新厂长说:“这一批走了,那就等下一批吗。”桃儿惊喜地问:“真的还有第二批?”新厂长点头说:“当然还有,你就把心搁肚子里吧。”
奔赴石家庄的队伍,敲着锣打着鼓出发了。
桃儿没去东站送,她怕.99lib?管不住自己,到时候眼泪汪汪,招人家笑儿。
“桃儿,这些日子你怎么总丢三落四的呀?”
她再怎么遮羞脸儿,也瞒不过她妈警惕的眼睛,一天,她妈关上门,背个手,审问她。
这阵仗,桃儿见多了,打小,她妈就这样吓唬她,她不怕,随便编些个故事就能蒙混过关。难对付的是梨儿,梨儿多滑头,拔下根眉毛就能当哨儿吹。
“桃儿,你是不是失恋了?”梨儿问她。
桃儿哼了一声,撇了撇薄片子嘴,心话说:什么眼神儿呀,不是失恋,而恰恰是相反!
第三十三章
果儿忙活了几天,累得够戗,送了三,烧了烧纸,她才回家,钻被窝睡了一大觉儿。
这期间,苜蓿来找过她,两人到马路对面匆匆地聊了两句,苜蓿把他跟那个小妖精驴蹄子——两瓣的消息告诉了果儿,果儿听了,脸上仍旧是一层冰碴儿,没一点儿解冻的意思,只说了一句“我知道了”。苜蓿想趁热打铁,不歇台儿地表示:从此改邪归正,重打锣鼓另开张,一门心思跟果儿好好过日子……果儿只是不言声儿,等苜蓿说累了,她指了指那些堆在姜奶奶家门口长号儿短溜儿的人们。“现在不是说话的时候,改天,都消停了,咱们再说。”苜蓿也只得答应一声,蔫溜儿地回去了。其实,果儿表面泰然自若,心里也一个劲儿打滴溜,只是她不知道她该高兴,还是该醋嘟噜儿的,但是有一点她知道,就是越瞅苜蓿越不顺眼,瘦脸大眼儿灯,走道倒栽葱,谁要指望他顶门立户,谁就是瞎目合眼了。睡醒一觉儿,她偎着被窝子,又寻思半天,也没寻思出个结果来,倒把肚子寻思饿了,见一家子都呼噜连天,就忍着。忍到天都蒙蒙亮了,才轻手轻脚地出门,到马路把角儿的那家豆腐房去垫补垫补。刚打一碗浆子,就见扣痂儿端着饭浅儿在买烤饼,她刚想摆手叫他,犹豫了一下,又把手撂下了,眼睁睁地看着他买了烤饼,从人缝儿中间挤出去,眨眼工夫,就消失在人来人往的街头,她顿时若有所失,浆子、果子都吃光了,也不知道是什.99lib.么味儿。临走,她给家里人顺手捎回去。
半道上,正碰见梨儿和桃儿一起出门,两人一人抓了个火烧,一边走,一边啃,果儿说她们:“看你们那吃相,哪有个样子啊。”梨儿和桃儿都冲她做个鬼脸,就骗腿儿上车了。“桃儿到底谁把你甩了?”梨儿又老调重弹。桃儿说:“你恩典恩典我吧,就是甩,也不会是谁谁谁把我甩了,而是我把谁谁谁甩了。”梨儿跟手就问:“你把谁甩了?”桃儿见一时半会儿跟梨儿说不清楚,赶紧换个题目,倒打一耙,问梨儿:“那天把势的爸爸妈妈找到你都说什么了?”梨儿说:“劝我呗,劝我别误会,他们一家子都怎么怎么喜欢我,所以生怕委屈了我。”桃儿问:“我问你,你真的打算嫁给把势吗?”梨儿嘬嘬牙花子:“你问我,我问谁去?先这么抻着吧。”桃儿问:“把势见好吗?”梨儿说:“能说话,能扶着墙走两步,大夫说,这已经算恢复得很不错了。”到个拐弯,姐俩儿兵分两路,各奔前程。梨儿最近的变化很大,家里人都忙忙叨叨,没注意,不过她自个儿有明显的感觉。过去她弱巴巴的像个风中灯儿,哪个月都得闹个感冒咳嗽,自打把势一病不起以后,她突然强梁起来,缝连补绽,洗洗涮涮,不光没害病,还能独当一面。难怪把势他妈总说:“真是我们上辈子积了大德啦。”病中的把势嘎咕是嘎咕,心里确实有她,冷不丁蹦出一句话来,能感动梨儿半天,那天,他爸爸妈妈将梨儿硬从河边拉家来,他说:“你最好活得介在点儿,要是你有个三长两短,我也就不活着了。”说得梨儿99lib? 直想掉泪儿。如果说在这个世界上真有一个豁了命爱她梨儿的人的话,那么就是把势了,她在他眼里,永远是个下凡的仙女。其实她自个儿很清楚自个儿吃几碗干饭,关于她跟那个翻译的事儿,厂里传什么的都有,她听了直干呕,而他从来没问过她一句,也许是他不相信,也许是他不在乎……怕她梨儿不乐意,邻居来串门,一问她是谁,把势一概回答是同事,还强调说是单位领导派来的同事。梨儿就笑他:“你瞎话倒快,张嘴就来。”把势问她:“不说同事,说什么?”梨儿答不上来了。把势嘴歪得厉害,梨儿她爸爸精通歧黄,尤善针灸,她想叫她爸爸来扎几个疗程,兴许会见好,不过,她也就是想想,真要付诸行动,她不敢,她爸也不会让她嫁给一个右派的儿子,她送上前去拱她爸爸的火,不是找倒霉吗!这两天,把势的骨关节疼,梨儿就没逼他走路,允许他躺着,但是要不断地踢打腿儿,梨儿给他数数儿,突然把势对她说:“我想出去走一走,很快回来。”梨儿问:“你干吗去?”把势不说,梨儿站起来说:“你别出去,还是我到外边走一走吧。”梨儿太了解他,他一定是想撒尿,这有什么了,她又不是没见过——上次在病房,他妈给他换病号服,她就见过一次——要多难看有多难看,跟个腌水萝卜似的……
就在梨儿羞答答地寻思这些隐秘的时候,与此同时,她的隐秘早已被捅咕到她妈妈那去了,告密者不是别人,正是拨鱼儿。拨鱼儿也是吃饱撑的,见桃儿她妈迎面走来,就没话搭咯话:“老嫂子,你们家三姑爷怎么了,走道一瘸一拐的?”桃儿她妈手里的菜篮子咕咚墩地下。“别胡说,小心闪了舌头,我们梨儿连个对象还没有呢,打哪儿又跑出个姑爷来?”拨鱼儿是成心出故故典儿,一拍大腿说:“哎哟喂,敢情你还不知道呢。”他抹头就走。“你看我这儿不是多嘴了吗。”桃儿她妈怎么可能轻易放他走,一把薅住他。“先别走,把话给我说清楚了。”拨鱼儿呱嗒着脸说:“我还以为你都知道呢,你们三闺女跟人家双出双进都传开了。”桃儿她妈问:“谁家的小子?”拨鱼儿说:“还不就是水铺旁边那家,听说那小子他爸最近表现不错,右派要摘帽儿了……”桃儿她妈怒火三千丈,却在脸上不挂幌子。“哦,这个我知道,他家老头儿虽是个右派,可是那小子争气,在单位是个技术能手。”这话一出口,反倒叫拨鱼儿腮帮子挂色了,连声说:“本人有出息就行,什么出身确实不打紧。”悻悻地走了。桃儿她妈瞅着他新剃的光葫芦瓢,气不打一处来:老棺材瓤子,惦记跑老娘这来瞧热闹,你还得再晃荡几年!桃儿她妈菜也不买了,就往回返——对梨儿跟个右派儿子裹合的事儿,早有耳闻,真的得到证实,她还是受不了,汗毛眼儿都奓起来了,但是她不会叫旁人看出来,照样提个菜篮子跟街坊哼啊哈儿的,人家问她买的什么菜,她说什么都没买,又说今天卖的韭菜如何如何老,净梃子,又说青椒怎么怎么辣,子忒多,看上去挺乐和。可是一进屋,脸色啪嗒一下子掉下来,把菜篮子往墙角一扔,咕咚坐板凳上,喘了几口大气,冲着里间屋大喊一声:“瓜儿,你给我出来!”瓜儿真听话,赶紧撩门帘子出来。
桃儿她妈运运气,“妈有事儿要问你,你得说实话,不兴糊弄我。”她说。瓜儿不是个花里胡哨的人,以憨厚著称。“瞧您老说的,有什么事儿啊?”她妈问她。“你知道不知道梨儿偷着搞对象的事儿?”瓜儿知道坏醋了,东窗事发了。“谁又在您老耳朵边瞎出出儿了?”她妈说:“这个你甭管,你就告诉我你知道不知道。”瓜儿有点儿慌神儿,说知道吧,她明明跟梨儿和桃儿发过誓,发誓不出卖她们,说不知道吧,她没骗人的习惯,更别说骗她妈妈了,于是,就说:“听说了一星半点儿,详细的就不清楚了。”“这么说,拨鱼儿告诉我的是实事儿了。”说着,她妈腾地站起来,奔里屋,在梨儿的抽屉里一通豁腾,连铺盖都抖搂开了,瓜儿一个劲儿问:“妈,你翻什么呀?”她妈说:“我找证据!”瓜儿问:“搞个对象,能找出什么证据呀?”她妈说:“别以为我没自由过,就不懂得自由恋爱的那点子猫腻,不就是递个相片、写个情书吗!”瓜儿清楚她妈的火爆性子,也不敢忒拦着,等到老太太激溜蹦跳累了,她才掰开揉碎了使劲劝,她妈叽咕几句,躺在炕上,歇歇儿。瓜儿又给她讲梨儿以前搞个对象,是个苏联翻译,两国一翻脸,那个翻译就被调走了;至于跟那个右派的儿子,是真是假还说不定,也许就是个挤眉弄眼,一传起来,就没边儿……桃儿她妈说:“你早都知道这些,怎么一句没告诉过我,连你都开始跟我留心眼儿了。?99lib?”瓜儿说:“您又多心了不是,我也是才听桃儿说的。”她妈说:“她跟那小子不是真的就好,要是真的,我就跟她玩命儿!”这时候,外屋门嘭地一响,娘俩儿赶紧住嘴,不言声儿了,娘俩儿都知道,家丑不可外扬。
出来一看,是秦惠廷下班了,桃儿她妈二话没说,就把梨儿的事儿一五一十地告诉了老头子,还添点儿油加点儿醋,末了,又加了一句:“你看看你的闺女,多有蔫主意,假装着工作积极,背后里夹带藏掖!”
“你呀,”秦惠廷打着哈哈,“闺女露脸的时候,你就一口一个‘我闺女’,稍微不合你的意,就成‘你的闺女’了。”
“出这么大的事儿,你还笑得出来,真有心胸。”桃儿她妈说道。
“不就是个儿女情长吗,又不是反修斗争,算得上什么大是大非呀。”秦惠廷安抚他老伴。
瓜儿见她爸爸进入了前沿阵地,她也就便退到预备队,随时待命。按说,秦惠廷不算是个能口吐莲花的99lib?人,但是将将可以用来对付桃儿她妈,经过一番讨价还价,老两口子终于达成一个协议,两人分工,待梨儿回来,桃儿她妈去白脸儿,秦惠廷扮红脸儿,这叫软硬兼施,三堂会审。见嚼扯出个结果来,桃儿她妈总算气顺儿了,这才去忙活晚饭。瓜儿也一颗心落了地,偷偷冲她爸爸伸出大拇哥,她爸爸也冲她挤咕挤咕眼睛,咬着瓜儿的耳朵说:“小菜一碟,不在话下。”瓜儿却说:“先别得意,更艰巨的考验还在后边呢。”秦惠廷听她这么一说,怂了。
他想想,待会儿梨儿回来,又是一场鸡吵鹅斗,他就头疼,浑身噤噤得慌。“瓜儿,你告诉我,右派真有那么坏吗?”他悄悄问了一句。瓜儿回答说:“右派要是不坏,世上还有坏人吗!”秦惠廷揪心地想:傻闺女,要是你爸当时多两句嘴,恐怕也早就打成右派了。
本来,秦惠廷的原则很简单,只要她闺女高兴,叫他做什么,他都愿意,他老伴儿偏偏不这么想,凡事都要插上一腿,她总惦记着当个救命星儿。她就是用这套办法,把他拘住了,现在又用来对付他闺女……这时候,桃儿她妈招呼他:“老头子,你过来给我搭把儿手,叫瓜儿也躺一会儿,别再跟她嘀嘀咕咕的了。”
这一晚上,秦惠廷一直都跟磕头虫似的,一会儿看看老伴儿的脸子,一会儿又殷勤地给梨儿夹菜,客串了一把瞧人看菜碟的角儿——这一回他算是知道受夹板气的滋味了。吃了饭,老伴儿把几个闺女都轰里屋去,就让梨儿一个留下,秦惠廷想:大戏开锣了。桃儿她妈吭哧了一下,刚要张嘴,梨儿倒先说话了:“爸,妈,我知道你们要跟我谈什么。”秦惠廷快嘴子:“你说,我们要跟谈什么?”梨儿说:“不就是我跟把势的事儿吗?”她妈拉长了脸儿问:“是啊,你说说,你跟把势到底是怎么档子事儿。”梨儿干脆地说:“眼巴前儿,我们俩就只是普通的同事关系。”她妈不信。“就只是普通的同事关系?不可能!”梨儿说:“等我们有了进一步的关系,我会头一个告诉你们,好不好?”说完,她没再废话,就回里屋了。剩下老两口子,你看看我,我瞅瞅你,就跟喝了腊八醋一样,酸一.99lib.
阵,辣一阵……
桃儿趴在门缝儿正瞧风景,梨儿猛不丁进屋,把她撞了个跟头,她爬起来说:“行啊三姐,有两下子,他们有来言,你老有去语。”
“劳驾,少说两句吧。”瓜儿把桃儿拉到一边儿。
第三十四章
果儿一来,瓜儿就把梨儿的事儿告诉了她,果儿觉乎着挺新鲜。“想不到这个痨病腔子,还这么厉害呢。”瓜儿说:“你还没见咱妈气得那模样呢,差一点儿把老人斑给气出来。”九九藏书果儿说:“要不,我跟梨儿谈谈?”瓜儿摇摇脑袋:“谈也白谈,我看她是死心塌地了,谈了也只能落一身的不是。”果儿突然问了一句:“你脖子怎么了,我看你老是揉它。”瓜儿说:“皱巴,可能是睡落枕了。”
果儿这些日子已经搬回去住了,每天只过来打个晃儿,有时在这吃饭,有时不在这吃。临走,她问瓜儿:“你快生了吧?”瓜儿说:“大夫说,就这两天了。”果儿嘱咐她:“预备一身干净衣裳,搁边儿上,一觉病就捎上。”瓜儿乐不丝儿地说:“还用你唠叨,我又不傻。”果儿出了门,见压道车轧来轧去,自从南门脸儿这一片没了石子路,时兴了柏油马路以来,三天两头开膛破肚。今个要在地下铺一条下水管儿,明个要在地下铺一条自来水管儿,挖开,填上;填上,再挖开,所以对压道车轧来轧去,也就见怪不怪了,而果儿在二十岁以前,连压道车见都没见过。她横过马路时,两眼一直瞧着,踅摸来,踅摸去,仿佛盼着什么人冷不丁蹿出来,跳到她跟前,可惜没有,只见嘈杂纷扰,挤挤插插得就像一个蚂蚁窝。
苜蓿现在规矩了,按时里出外进,倒是果儿开始神出鬼没了,里外里两口子还是不能同步,苜蓿要跟她生个孩子,踏实过日子。只希望果儿既往不咎,果儿说:“算了,我想了一百遍啦,还是离了吧。”这回,苜蓿不干了,果儿说:“甭管你干不干,我决心已定。”她一不跟他谈判,二不跟他吵架,三更不跟他摔桌子打板凳……一句话,她就是对他没感觉了——两口子靠什么来维系情感,靠得就是感觉!感觉没了,两个人也便成了两姓旁人,形同陌路。苜蓿的大老爷们儿的尊严受到了挑战,仿佛是她伤害了他,嘴唇直哆嗦,果儿防着他,防着他连踢带打——大老爷们儿要是急了,什么混账事儿做不出来?她们单位的妇联主任前两天就叫爷们儿打了,就在办公室打的,打了个乌眼青,妇联主任说是为她跟小姑子拌嘴,而人们传说则是因为她跟一个咬文嚼字儿的小学体育老师睡觉——然而,苜蓿只是虚晃一枪,接着拿好话溜哄她。不知为什么,她反倒更看不起他,她心话:也许自个天生就是个贱骨肉,他要真打了她,她恐怕跟他离婚还要寻思寻思,他没打她,她反而坚定了信念。夜里,他往她被窝里钻,都被她一次又一次推出去,越是这样就越让苜蓿深感卑微,矮她一头。在这场消耗战中,果儿也觉得情感越来越干涸,她需要滋润,她太需要滋润了,很多时候,她老走神儿,脸上露出极度虚弱和寂寞难熬的痛苦表情,这时候,扣痂儿就会打她记忆中跳出来,双手搭在她的肩膀上,要抱她……明知道她跟扣痂儿已经不可能,可是她愿意想,想一想心里舒坦点儿。她时常趁扣痂儿不在家,偷偷照镜子,发现她老藏书网多了,往日那丰盈的脸蛋上的一对酒窝,都不见了。老秦家的闺女当中,就她跟梨儿有酒窝,梨儿而今正是水灵的时候,抽空儿她一定要找梨儿谈谈,告诉她什么样儿的爷们儿值得一嫁,别萝卜快了不洗泥……
在果儿预备要跟梨儿谈谈的当天,秦惠廷早抢先一步,跟梨儿谈上了。梨儿长了一张鹅蛋脸,秦惠廷最喜欢捏她,打小她又弱,秦惠廷不免照顾她多些,梨儿跟他爸也就走得近些。入秋了,凉风习习,爷俩儿溜达到广场,在检阅台下边坐下。梨儿抹搭着眼皮儿把她跟把势怎么来怎么去,麻麻茬茬地都抖搂给他爸,却只口没提那个翻译。梨儿讲得时候,秦惠廷从不插嘴,光是埋下紫红的脸膛,吧嗒吧嗒抽着烟,一棵接一棵,等梨儿一曲终了,秦惠廷问了一句:“把势的症状,你再给我详细说说。”梨儿最佩服她爸爸的一点,就是永远温文,极少咋咋呼呼,她又讲了讲,他爸总嫌她讲得含糊,突然站起来说:“走,干脆你带我去一趟。”梨儿简直不相信她的耳朵,她几乎是没费一枪一弹,就攻下她爸爸这座城池。梨儿前面带路,过了桥,穿一条马路,拐两道弯儿,把势家就到了。这一片也都是平房,没楼,找楼得到南市那边去。把势他妈拉开门,一见梨儿爷俩儿一块来了,惊得半天说不出话来,歇一歇,才叫道:“他爸,你看谁来了。”梨儿赶紧给双方介绍:“我爸说要来给把势瞧瞧病。”把势他爸说:“老哥,快进屋,还劳乏你走动,怪不得劲儿的。”秦惠廷说,“我干的就是这行子,哪有病人就去哪儿。”现沏茶,是来不及了,把势他妈立马奔水铺儿提溜来一壶开水,冲一壶茉莉花。秦惠廷本来对坊间的应酬就不大擅长,所以,寒暄两句就给把势把脉去了。“嘿,别哆嗦呀,你一哆嗦,我就把不准了。”秦惠廷对把势说。梨儿在她爸背后捅了她爸一手指头。“他是头一么见您,紧张。”秦惠廷一看,果然,把势的脸盘子上都是汗,就笑了:“放心,我不给你打针,我也不会打针,就会开药——家里有锅子吗?”把势他妈连声说:“有有有。”“我看先治他的腿,有腿,才能做营生。”秦惠廷一边说,一边掏出钢笔在一张废报纸的空白地方开了几味药。“去配吧,都是常见药,哪家铺子保管都有。”把势他妈接过去,就要出去抓,梨儿却抢先一步,奔药房去了。把势他爸早把晾温乎的茶递到秦惠廷手里,看上去,把势他爸也就是常言所说的知天命的年纪,跟自个儿差不多,不同的是他总是一脸的庄重,举止言谈更是庄重,倒显得秦惠廷毛包多了。秦惠廷瞧了病就想走,见把势一家十分热情,出于好奇,也就顺便跟把势他爸铆两句,这么一铆,两个人对脾气,就铆上劲儿了,原来,把势他爸的这个右派,也是领导给做工作做出来的,开始大鸣大放,他也不肯表态,领导说他落后,态度消极,为了表示进步,就只好鸣放几条,到最后,一收网,他们办公室一共四位,一个鸣放了一条,一个鸣放了两条,另一个鸣放了三条,属他多,四条,结果右派就是他了。秦惠廷说:“我也差一点儿,要不是我老婆嘱咐我出去少说话,我非得鸣放个十条八条的。”把势他妈说:“我们家他掌柜,凡事他说了算,我的话他都当耳旁风,瞧,倒霉了吧!”把势他爸无言以对,唯有苦笑。
梨儿抓了药回来,秦惠廷也要告辞了,把势他爸带他转一圈,看看他家的青砖瓦房,虽已破败,却气势还在,把势他妈追着要付他出诊费,秦惠廷一个劲儿摆手,“99lib?你这不是骂我吗?”把势他爸非要待他用过饭再回去,秦惠廷百般推却,把势他爸他妈也只好作罢,但是把势他爸他妈还是叫儿子谢过秦大夫之后,才放他走。半道儿上,梨儿问他:“爸,你看把势怎么样——这人?”秦惠廷叹息一声:“人家倒是个好人家,要我看。”梨儿说:“妈妈再跟我闹的时候,你可得替我说话呀。”秦惠廷耸耸眉毛,脸上毫无表情:“难就难在我没法替你说话。”梨儿仿佛听了一个没头没尾的故事,问道:“为什么呀?”秦惠廷说:“把势他爸要光是右派也还能蒙蒙你妈,现在的问题是,把势又是个残废……”梨儿没待他说完,就拧着身子,独自走了,她细溜溜的背影就像被秋风刮起来的一片树叶。
“三丫头,你等等我。”秦惠廷追上去。
“不等,我就不等。”梨儿仍旧腾腾地朝前走。
“爸爸都老胳膊老腿,赶不上你了。”
梨儿撅着嘴儿,双手揣在裤兜里,到拐角,才咯噔一下子站住了,秦惠廷总算追上来,爷俩儿并着排走。秦惠廷劝梨儿别急着跟她妈摊牌,好饭不怕等,梨儿的嘴巴虽然仍紧闭得跟一扇上了锁大门一样,但是心平气和多了。走到一个合作社门口,秦惠廷不走了,非要叫梨儿请他吃一根冰棍儿不可。“跟轴承似的转悠半天了,也该膏点儿油了吧?”他说。梨儿见他都这么大岁数了,还跟馋猫一样,也给逗笑了。
无论是秦惠廷,还是梨儿,家去谁都没跟桃儿她妈提到把势家的事儿,谁跟她提谁是没罪找枷扛,勾她烦。再者说,桃儿她妈也一时顾不上他们,瓜儿又觉病了,而且觉了有会子了,催她上医院,瓜儿总说再慎慎,万一还是骨缝儿没开怎么办?可是阵痛疼得她不住地吸溜凉气,最后是实在撑不住了,终于失声叫起来:“哎哟,我的妈耶——”她妈一边忙着给她收拾东西,一边斥打她:“斯文点儿,你看你妈,多咱都保持着斯文。”瓜儿也就是疼得说不出话就是了,要是说得出话来,早就驳她了。前四五年,她妈在门口晾一盖帘儿山芋干儿,一转身,盖帘儿跟山芋干儿就都不见了,她妈带领着她们姐儿四个,在家门口儿跳着脚骂了两个钟头,把亲娘祖奶奶都骂遍了,才气咻咻地进屋来。也怪,不一会儿,丢了的山芋干儿又悄悄地给送了回来,不过,还是少了一半。瓜儿从那时才发现她妈骂街的艺术,两个钟头里,她妈竟然骂得没一句重样儿的……秦惠廷到家,娘俩儿还在磨蹭呢,他将瓜儿抱到自行车的后座架上,梨儿扶着,推起来就跑,桃儿她妈抱着被服褥子、脸盆、茶缸子在后头撵,而在桃儿她妈背后,还有一男二女跟着她屁股后边——这一回,倒没费什么事儿,瓜儿进产房不到半个小时,孩子就呱呱落地了,孩子的哭声哇哇地在走廊里回响,秦惠廷还有几分矜持,只是点烟的时候,手一个劲儿哆嗦,而桃儿她妈则当下就哭了,魔怔了似的说:“我们家有隔辈人了……”
“大娘,大爷,祝贺你们呀,祝贺你们又有了革命接班人了。”刚头追在桃儿她妈屁股后边的那一男二女也跟着磨烦。
这时候,秦惠廷跟桃儿她妈才注意到他们,上下打量他们,不知道他们是干什么的。
“我们是四合同志的同事,特地赶来看望他爱人的,正巧,赶上了。”一男二女当中的那个男的说。
“四合不在,倒把你们派来了,也真是——”
那个男的磕绊儿了,不知该怎么回答才好了,那两个女的赶紧说:“哎呀,咱们光顾着闲磕打牙了,到现在,连是闺女是小子都没来得及问呢。”这句话,提醒了大家,这么要紧的事儿怎么能忽略了呢!
大家一齐拥到产房门口,往里边探头探脑,逮个穿白大褂的就问,可是都拨拉脑袋,幸好这时候过来了一个留前刘海的护士,问谁是秦瓜儿的家属。
“告诉你们,生了个带把儿的。”她对着一群人说,因为她闹不清这一群人的具体身份。
“哈,四合同志有后了!”四合单位那个男的双手合十,感慨万分。
秦惠廷悄悄嘱咐梨儿去买些糖块回来,四合单位那两个女的非要陪她一块儿去,拦又拦不住,结果是她们抢着掏钱,买了一大包各式各样的糖,有水果的,也有“大白兔”。回来的时候,梨儿什么话都没说,嘟噜着一张脸,却让秦惠廷两口子很是过意不去:“怎么好意思叫你们破费呢。”那男的说:“都是自己人,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桃儿她妈拿着糖分发给大夫、护士,没留意那一男二女什么时候走的,也没留意听他们说他们的来意,总之,就是因为太高兴了,以至于大夫允许桃儿她妈进病房的时候,她一句话没说,就先激动地哭起来,还得叫大闺女来安慰她。孩子抱出来,不白,也不胖,倒是很结实,小胳膊小腿儿都挺有劲儿,梨儿抢着要抱抱,她妈不让,怕她磕了碰了。“要抱,也得你爸爸先抱,他一直惦记着早抱上孙子。”梨儿白了她妈一眼说:“妇科病房男的不能随便进,再说了,我也一直惦记着早抱上外甥啊。”瓜儿只笑,不言声儿,她是累了。
桃儿她妈急着回去做饭,秦惠廷在这儿,也发挥不了作用,就先走了,留下梨儿陪着大姐。
从打四合单位的那几个人走后,梨儿的整张脸就开始僵硬起来,像在冰窟窿冻了三天四夜刚拿出来一样。可惜,瓜儿完全沉浸在做孩他妈的喜悦之中,压根儿就没注意,她只注意哪一点儿随她,哪一点儿随四合。
“你听这孩子哭起来是不是齁鼻儿啊?”瓜儿问。
“别是感冒了吧。”梨儿说。
“你多咱见过胎儿在娘肚子里着凉感冒的?”
这时候,果儿跟桃儿像一阵旋风似的冲进病房,马上病房里就热闹起来。“快让我看看我的乖宝贝。”果儿声音里都带着颤抖,刚要去抱,手脚麻利的桃儿早捷足先登,把孩子抢在怀里,通常在这种重要的场合,桃儿总是要扮演重要的角色,不甘落后,孩子显然对她不了解,被她的强盗行径吓哭了,一屋人的眼睛都瞅着她,她傻了,想放下孩子,舍不得,想哄孩子,又不会。两难之际,还是大姐救了她的驾,将孩子抱回去。“大姐,你给孩子喂个奶,让我们看看。”桃儿说。瓜儿说:“你们这么大眼瞪小眼地盯着我,谁好意思啊。”桃儿说:“我就好意思——要是我生的话。”姐几个一齐冲她啐了一口:“呸,你的脸比城墙还厚。”桃儿故意摸摸嘴巴子,问:“我的脸真有城墙这么厚吗?”不一会儿,她妈送饭来了,把姐几个都轰出来,叫产妇清静清静。姐几个站在产院的台阶上,眺望着这座笼罩着雾霭跟夜色的城市,第一个大发感慨的居然是二十岁的桃儿,“唉,我都已经有外甥了——说明我老了。”
第三十五章
桃儿说她老了,那是逗着玩儿,而果儿却实实在在地感觉到自个是真的老了,什么事都烦、都挠头,又没地界儿诉说,这天,她顶着门到豆腐房,以异乎寻常的细心关注着每一位进来吃早点的顾客。
扣痂儿比平时来得晚,见面时,果儿问他:“你脑袋瓜子上怎么打补丁了?”扣痂儿划拉划拉脑门儿上贴的膏药,解释说:“嗨,倒霉催的,这不上房顶上去铺油毡吗——磕的。”果儿又问:“不碍事儿吧?”扣痂儿说:“不碍事儿。”果儿迟疑了一下,说一句:“晚上要是得闲儿,咱们遛遛弯?”扣痂儿说:“成。”果儿目送着扣痂儿走,两只手轻轻揉着太阳穴,她脑浆子疼。从打早晨起来她就腻腻歪歪,而且比平日腻歪时还腻歪,她就想跟谁念叨念叨,念叨的最佳对象当然就是扣痂儿,所以她才早早地来这儿跟扣痂儿接头。她自个儿还一个劲儿地对自个儿说:我找扣痂儿什么意思都没有,就是念叨念叨,仅此而已。
道上,她还遇到过去她们班上的一个女生,两人在学校就不对付,那个女生问她现在在哪儿工作,她没说在公司,而说是在粮店扛麻包,因为对方在交通旅店,自以为混得不赖,凭果儿的经验,在老熟人跟前,最好把自个儿说得比对方凄凉一点儿比较好,假如你不想找不自在的话。你要是添油加醋地吹自个儿两句,那么对方起码有两百句蔫坏损的话在等着你,严阵以待。果然,她一摆出垂头丧气的架式,对方不但不攻击他,反而同情起她来。“如果你当时嫁给扣痂儿……”她说:“问题是当时我没嫁给扣痂儿。”对方说:“现在,恐怕后悔也晚了。”这话,极大地刺激了她,她真想说:“一点儿不晚,我什么时候想要扣痂儿,我一准能得到他。”不过,置这个气有屁用。她使劲儿劝自个儿。到家门口,她被梨儿拦住了,说是有要紧的事跟她商量。果儿掐个腰:“说吧,我听着呢。”梨儿说:“再等等桃儿吧。”果儿问:“桃儿干什么去啦?”梨儿说:“上茅房了。”果儿一抬头,正跟梨儿的眼神儿相撞,梨儿的眼神儿里满是忧伤,果儿小心翼翼地问:“出什么事了?”
桃儿今个好像出奇地高兴,因为她接到了炝锅打石家庄寄来的信,截止到现在,她也没打开,她宁愿去猜想,炝锅究竟写了些什么……但是,梨儿告诉她的噩耗,把她所有的好心情一扫而光。原来,四合出工伤了99lib?,抢救无效,死了,跟他一起死的,还有俩工友。咽气之前的最后一分钟,他还托付领导,要好好照顾瓜儿和他的骨血——他死在他儿子诞生的前一天!姐几个找了个僻静地方大哭一场,一是哭大姐夫命薄,二是哭大姐命苦。梨儿提出想最后见一下姐夫,厂子似乎很为难,百般推托,末了告诉她,遗体实在看不得了。“我们真不忍心把实情一五一十都跟小秦同志说,况且她又在月子里,你父母岁数又大了,想来想去,还是想麻烦你,在时机成熟的时候,再转告他们……”当时代表厂方的那一男二女就是这么跟梨儿说的。姐几个都觉得厂领导考虑得很周到,现在确实不能马上告诉大姐,就是告诉也得等她做完月子,要不月子里坐下病,是一辈子的事儿,她一着急,奶再没了,不是把孩子也给连累了吗!爹妈也暂时不能让他们知道,知道了非疯了不可。
果儿说:“看来,只好由我们姐几个把担子挑起来了。”这个,谁都没异议,三个人各自分工,果儿跟四合单位交涉四合的后事,梨儿照看瓜儿娘俩儿,而桃儿的责任则是伺候爸爸妈妈。给孩子洗三的那天,按规矩,要拿一根大葱在孩子身上抽三下,念叨“一打聪明,二打灵,三打赶考上京城”,就在那一刹那,果儿、梨儿和桃儿都哭了。瓜儿牵着果儿的手说:“别急,明年就轮到你了,到时候你给我儿子生个小妹妹,叫他们俩就个伴儿。”桃儿她妈也说:“还有你们俩小的,都别晃悠了,赶紧找个好人家——”这么一说,姐几个哭得更凶了。本来哭闹的孩子,见几个姨都模仿他,反而不哭了,眨巴着滴溜溜转的大眼睛,冲她们相面。瓜儿盘腿坐在炕沿儿上说:“我儿子都笑话你们几个了,老大不小了还总哭天抹泪的。”桃儿她妈说:“大喜的日子,哭什么哭,没个大人样儿。”果儿再次把孩子抱起来,凝视着孩子浑圆的小嘴巴,那唇、那鼻槽、那下巴颏,活脱脱一个小号四合,遗憾的是,小号四合再也见不到大号的四合了。
忙忙叨叨间,果儿把跟扣痂儿的定规给忘了,直到一个礼拜之后,他们偶然相遇,果儿才想起来,一个劲儿道歉,两人远远地溜达到户部街,这里没人认识他们。果儿把家里所发生的事儿都告诉了扣痂儿,包括她跟苜蓿目前的僵持状态,她不瞒他,她要连他都瞒着,在这个世界上她就一个能说知心话的人都没有了。
“直说吧,我能帮你做点儿什么?”扣痂儿问道,他就是用胸口堵枪眼也蔫不出溜儿,不会捋胳膊挽袖子。
果儿耷拉着脑袋,没言声儿,她怕她给他留下一个黏黏糊糊的印象,不会别的,就会念苦穷儿。
“我能有地界儿说说这些,又能有人听,就已经谢天谢地了。”果儿小声地说。
“你是拿我当外人。”扣痂儿说。
“你本来就是外人,别人的爷们儿,别人的爹……”
“能怨我吗?是你一脚把我踹了!”扣痂儿有点儿上脸。
果儿就像被人掐住了脖子,说不出话来,接着,掉过头去,脸冲着墙,低声啜泣起来,不争气的眼泪顺着脸蛋啪嗒藏书网啪嗒地落下来,止也止不住。
扣痂儿慌了,赶紧赔不是:“别跟我一般见识,刚头我那是满嘴喷粪。”他将她的身子转过来,仿佛是寸劲儿,她的头正好枕在他的肩膀上。扣痂儿一动也不敢动,他对自个儿说:我们现在只是朋情儿,没什么私情,自个儿千万别误会了。果儿闻到了从扣痂儿身上散发出来的特有气味,让她着迷,另外,他的胡子碴儿摩擦着她的脸,麻酥酥的痒,也叫她浑身轻飘起来。这时候,扣痂儿把手搭在她的腰上,搂了搂她,她也顺势贴得他更紧一点儿,现在,她只要一抬头,就能够着他的嘴,但是,她不能……要不是有人路过,咳嗽一声,也许他们会永远地这么站下去。果儿急忙忙倒退两步,用手扑拉着脑袋说:“你看你看,都怪你,把我弄得披头散发,跟个疯子似的。”
扣痂儿皮实,也不跟她嚼理儿,只是笑,笑得有点儿痞。果儿说:“你也学坏了。”两个人从曲里拐弯的户部街出来,果儿想:是他搂我的,不是我叫他搂的,就是平地起孤丁,也不能怪在我头上。
“要是你有事儿找我,就在老地方墙上画个三角,晚上八点钟我准到。”扣痂儿说。
“不到万不得已,我不会找你的。”
两个人,一个左边拐,一个从右边拐,路过邮局,赶巧碰见桃儿打里边出来。“你给谁寄信呀?”她问。桃儿眨眨眼儿。“给谁也没寄信,就是进里边转转,看看报。”邮局里为配合市政府掀起的读报运动,特意在邮局里设了读报栏,所以桃儿才这么说。果儿的眼睛里露出怀疑的神色。“读个报,跑这么老远的来?”桃儿说:“是啊,怎么啦,犯法吗?”果儿使劲戳她的手指头,“你个倒霉孩子,气人没够。”就懒得再理她。桃儿见她不再追究,也轻松起来,挎着果儿的胳膊往家走。
“明天大姐夫单位开追悼会,你也得去,寄托我们的哀思。”果儿嘱咐桃儿,怕她马虎了。
桃儿怎么可能会忘?她就是把炝锅忘了,也忘不了大姐的事,小时候,大姐经常背着她去马路上看弹糖棉花的,她还都记得。她是夜个才记起炝锅的信,从兜里掏出来,都搓弄得褶子百囊了。炝锅在信里汇报了他的所有工作情况,一天不落,像一笔精细的流水账。
桃儿仿佛有一肚子话要说,真拿起笔来,又没词儿了,用牙咬了半天笔帽儿,才写了一行:我对你没什么太多的要求,只有一条,到回来的时候保证你全须全尾儿。最后,核对时发现错了一个字,涂了,显得不好看,她又换了张干净的纸,重抄了一遍。
“二姐,我正等着你呢,我这条给小外甥织的毛衣都织得了,就差一个袖了,总也上不好,你帮帮我……”果儿跟桃儿进了屋,梨儿赶紧迎过来,对果儿说。
桃儿自告奋勇,闹着“我来我来”,却叫她一边儿去,桃儿做活儿东翘棱西翘棱,拿不出手去。桃儿的脸立马变茄皮儿紫。果儿的手果然巧,三下五除二就把袖子织上了。其实,不光是梨儿,果儿跟桃儿也给孩子预备了一大堆穿的戴的,她们都想,要叫这个一落生就没了爹的孩子,比有爹的孩子过得还幸福快乐。瓜儿常常被她们对孩子的那种无微不至感动,桃儿她妈却说:“许是因为这孩子咱家的头一个,她们稀罕,就怕孩子多了,她们也没长性了。”
桃儿她妈显然是判断错误,她无法想象,这个孩子的到来,对果儿、梨儿,特别是桃儿,有多么大的震撼。桃儿仿佛觉得她一下子长大了,她有了责任感,不再是轻便单身儿,过去,最喜欢吃零嘴儿的她,买一把瓜子儿都开始掂量掂量,省着点儿吧,再凑凑,到下月底给孩子买双小皮鞋,而且自打有了这个孩子,她就再也没有撒过娇耍过嗲儿。姐几个最大的忌讳,就是提起四合,瓜儿一说,“孩子都能翻身儿了,这个没良心的四合,也不抽空儿来瞧瞧他,心真狠。”那姐几个马上集体替四合辩护,说他忙,说他在单位是骨干,离开他,突击任务就要受影响,等等。瓜儿没话说了:“只要他们的万吨水压机能成功,他就是一年不回来,我也情心愿意。”姐几个说:“就知道你是个通情达理的人。”一家人,老老少少都围着瓜儿和瓜儿的孩子转,伺候好她,成了全家的中心任务,再说,还有个小心肝宝贝给她就伴儿,所以她一点儿也不寂寞。而在一边儿,有一个人虚忽着眼儿,对果儿她们几个一直横眉冷对,疑心越来越大,这个人就是桃儿她妈。
“说说吧,到底是怎么回事儿,你们甭惦记着瞒我,我就觉乎着你们不对劲儿了!”她头一个提审的是果儿。果儿不认账:“您老又疑心生暗鬼了吧。”桃儿她妈说:“你们几个从小到大就是打打咕咕,从来就没尿不到一个壶里去,这些日子好么眼儿地变了,变得心往一处想、劲儿往一处使,这正常吗?”
“妈,听您老这话的意思,我们非得闹个你死我活,您才看着顺眼?”
“你别以为我缺心眼儿,缺心眼儿的是你爸,不是我。”
“您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反正我们没瞒您什么。”
桃儿她妈嚷嚷起来:“行,好闺女,你就跟你妈妈铁嘴钢牙吧——你真有两下子。”
“瞧您说的……”
“你出去遛遛,别在我跟前打晃儿,我烦你!”
轮到梨儿过堂了,桃儿她妈改章程了,用好言好语绕带她,娘俩儿挨着坐,她一会儿给梨儿拢拢头发,一会儿替梨儿掸掸后背上的土,她一通绕,打八里台子转十来圈儿,才转到南门脸儿来,她问:“你姐夫是不是出事儿了?”梨儿故意装傻充愣:“出事儿,出什么事儿?”她妈说:“那天,你姐夫他们单位领导来,肯定不是平白无故的,你说,他们跟你说什么了?”梨儿说:“就是有事儿,他们也得跟您说呀——您是一家之主啊。”她妈说:“你在医院门口买糖的时候,我就瞅见那俩女的嘀嘀咕咕地跟你屁股后边一起走了。”梨儿说:“人家是觉得空手来不合适,所以买糖块儿的钱他们非要出不可。”梨儿跟她妈正相反,而是拼命地从南门脸儿往八里台子转,尽量远离主题,你想——闭着眼纫针,怎么可能把针纫上呢,纯粹是白费劲。
“哼,养了半天,我养了一群白眼儿狼,连句真心实话都问不出来。”桃儿她妈终于绝望,不再糟蹋唾沫星子,转身走了。
就差桃儿没问了,桃儿她妈却已经没那个耐心烦了,那丫头,更难对付,成天肉不唧儿,扔锅里,也是个肉烂嘴不烂,还是打住吧。
“老头子,过来。”她招呼秦惠廷。
“我哄白眼儿玩呢。”
“先撂下,有话跟你说。”
秦惠廷只好恋恋不舍地把孩子送回到瓜儿怀里,嘟嘟囔囔地过来。“又有什么仨大油俩大醋的事儿啊?”
“小点音儿,”桃儿她妈把秦惠廷拽到一边儿,“你三瓣嘴儿叨叨什么呀。”
“好好好,我不说了,听你说。”秦惠廷说着,就去拉灯绳儿,秋天过了,白天也越来越短了。
啪嗒,灯泡憋了,大概是灯丝烧了。秦惠廷准备出去买灯泡,被桃儿她妈拦下了,说他:“你这个就是大手大脚,什么都讲究买现成的。”
秦惠廷没办法,只得踩着凳子把灯泡拧下来。
“把烧断的灯丝再搭上,不就能省几毛钱嘛!”桃儿她妈说。
秦惠廷照她说的去做。
果然把灯丝搭上,再拧回去,一拉灯绳,灯又亮了。
“你也是一家之主了,不能跟个败家子一样。”藏书网
“知道了,你的谆谆教诲,我铭记在心——说正经的吧。”
桃儿她妈几乎是咬着老伴儿的耳朵说:“你说四合真这么忙吗,忙得连老婆孩子都不要了?”
“四合这小子靠得住,怎么,你怀疑他……”
“不是我怀疑他,而是怀疑他们厂那几个同事,还有咱们家那几个活宝。”
秦惠廷不得不承认,他脑子不如他老婆转得快,要不是桃儿她妈提醒他,他根本想不到这些个。经老婆子这么一点拨,秦惠廷也觉得有点儿纳闷了,一个三天两后晌见不着媳妇就五脊六兽的主儿,一猛子几个月不照面,是不大正常。再者说,既然他们单位的别人能来,他怎么就不能叫别人替他一会儿班儿,他过来打一晃儿?除非是……秦惠廷越琢磨越后怕,不敢往下想了。“你打算怎么着?”他问桃儿她妈。桃儿她妈说:“实在不行,你就费费腿儿,跑一趟儿。”秦惠廷问:“去哪儿?”桃儿她妈说:“带两张饼,去四合他们厂,就说给他送饭去。”
“这也是个主意,不过,两张饼未见得够他塞牙缝儿的。”
“那就再加两张,到底瞅瞅他忙成什么样儿,总比咱们傻啦呱唧坐家里,人家说什么,咱们信什么。”桃儿她妈说。秦惠廷点点头,表示赞成。在他心目里,如果家庭是一座装满了神秘的大仓库的话,那么他老伴儿就是管仓库门钥匙的人,随便拿钥匙往锁眼儿里一捅,仓库门就豁然打开了。
“就这么定了,”秦惠廷说,“明天我先到药店露个头,就直奔四合他们单位。”
第三十六章
梨儿几天没摸着机会去把势家,表面上善静,心里其实早长草了——也不知道把势这个山药蛋子天天是不是按时练走道。
“我寻思快上大冻了,你赶着在家拆褥子续被服呢,所以没来。”把势说。
梨儿知道他一直惦记着她。
“你眼怎么又红又肿?”把势的眼神儿在她的脸上搜索来搜索去,捕捉着蛛丝马迹。
梨儿不想告诉他,她夜个在追悼会上如何痛哭了一场,甚至都不想让他知道她大姐夫的不幸。
她说:“八成是上火了,这两天总觉得烧心。”把势不说话了,他怕她嫌他勺叨。
“过会儿叫我给你买个青萝卜,就一杯热茶……”他的眼神儿是滚烫的,梨儿唯恐避之不及。
“我爸开的药,你喝了吗?”她问,见他点点头。
“那么,每天按时溜达一个路口,你遛了吗?”梨儿又问道。他也点点头。
“我就怕,吃药也白吃,练腿儿也白练。”把势苦笑着,眼睛里闪烁着绝望的光。梨儿突然把手放在把势的肩膀上,就像一个体育老师对一个永远都跳不过鞍马去的学生说:“白吃也好,白练也好,所有这一切都不重要。”
把势没吱声儿,但是他的表情分明是在问:这不重要,那不重要,那么究竟什么才重要?梨儿把嘴凑到他的耳边:“活着,活着最重要——你,和我。”把势不禁打了个激灵,这几乎是他们俩相识以来,她所说的最富有感情色彩的一句话了,然而,他不相信,不是不相信梨儿,而是不相信自个儿的耳朵,他现在不光有个当右派的爹,还是十不全儿,幸福不可能光顾到他的头上。这时候,梨儿拿起他的手,放在她的脸上,轻轻蹭着,好像一只乖巧的小猫。把势浑身的肌肉都绷得紧紧的,有如一只蓄势待发的豹子,随时准备着扑向猎物,他的呼吸越来越急促,梨儿也随着他呼吸的急促而急促。明明他们能听到闹钟滴滴答答走针儿的声音,可是他们还是觉得时间已经停止了,或者干脆说时间就不曾存在过,存在的只是两颗扶摇直上的心,两颗心似乎长了翅膀,呼扇呼扇地向高处飞。
把势一把将她搂在怀里,亲她,要论激情,她跟把势比,就不是个儿了,瞬间就被把势所吞噬。现在的把势,看上去跟瘦刀螂一样,而此时的梨儿觉得他更像一只下山虎,她被他的气势吓坏了,从脚趾到手指头肚儿都酥软了,简直拾不起个儿来了。忽然,梨儿搡开把势。“坏了,门没关。”把势也赶紧撒手,让梨儿出去看看,还好,把势他爸他妈都不在,兴许是故意躲出去的,好给他们俩腾地界儿。梨儿销上门,又顶上一把椅子,才面带微笑地转过身,羞羞答答,可是当把势向她展开臂膀的时候,她就舒眉展眼儿地扑向把势,变被动为主动,有那么一秒钟,她脑子里闪过了一个念头:以前所有的一切从此一笔勾销,为了她,也为了他,她宁可叫那些个烂在肚子里,也不吐露出半句来。把势的手顺着她的领口滑下去,她立马就什么念头都没有了,只感觉到一阵滚烫,她仿佛被谁抛进了燃烧的火山口里,整个融化了。把势的手爬上梨儿的胸脯摸索时,他问了她一句,“你会不会后悔?”梨儿已经说不得道不得了,只是呢喃着摇摇头,她嫌他问得多余,这话说出来都烫嘴。把势做梦都没想到,羔羊一般温顺的梨儿,一旦疯狂起来,就像狼,将他的肩膀、他的胳膊和他的胸口咬得青一块紫一块,差不多是遍体鳞伤。
纠缠在他们中间的疙瘩,终于解开了。从这一天开始,只要他们俩在一起,就忍不住搂搂抱抱,有几次甚至叫把势的爸爸妈妈撞上,看个满眼儿,老俩赶紧扭过脸去,装作没瞧见。私下里,连老两口子都纳闷:这么水灵灵的一个大闺女,怎么就看中了他们那个四六不成器的儿子了呢?这个答案,除了梨儿,恐怕就是把势也说不清楚。这些日子,梨儿只要得空就往把势这跑,来了,两人就把门关上,在屋里叽叽咕咕,老两口子不放心,不免双眉紧蹙,忧虑之情溢于言表,把势他妈建议老伴儿找机会给儿子敲敲警钟,万一没过门儿,就鼓捣出什么叫人戳脊梁骨的事儿来,寒碜。把势他爸憷头,非叫他妈出头,就这样,推来推去,一直拖拉着,顶多听见把势他们在里屋有什么动静的时候,咳嗽一声,以示警告。梨儿变得开朗了,每一天在她眼里都美好起来,促使她改变的其实是她大姐夫,桃儿说大姐真可怜,这么早就守寡了,梨儿不这么认为,她觉得大姐跟大姐夫真挚地爱过,爱得如胶似漆,即便是死,也值了。她也想跟他们一样,轰轰烈烈地爱上一场,别人可能觉得把势嘴歪眼斜,跟她一点儿不般配,而她则觉得瘸驴配破磨,正合适。
“三姐,你怎么连抬头纹都不见了,越活越年轻啦!”第一个发现她异常的是桃儿,她两手捧着梨儿的脸,左瞧瞧,右看看,“你最近脸上抹什么了,这么光滑?”梨儿追着她打,“桃儿,你就胎里坏吧。”桃儿说,“我说真格的,不信,你自个对镜子照照去。”梨儿故意说,“都老眉咔嚓眼的了,还有什么可照的。”可是,等桃儿一走,她就跑到镜子跟前,端详一番,果然,她的脸蛋跟花一样艳,眉也清,目也秀,确实漂亮了许多。她扬扬得意地想:这么俏的一个大闺女,便宜给他把势了,他就偷着乐去吧,哼!.99lib.
自信再度回到梨儿的身上,她脸上的线条因此也柔软了许多,加上没有大姐夫的惨剧发生,她现在有绝对的信心跟她妈妈说:我准备嫁人了,嫁的就是把势,不论您怎么讨嫌,我都要这么做!不仅如此,她还有个更进一步的打算,估计,她把那个打算告诉她妈的话,那么嫁给把势的问题,就几乎不算个问题了。只是,现在时机还没成熟,不过,她有足够的耐心……在给大姐孩子办满月那天,她一直抱着孩子,谁要她都不给,孩子也会填和人,见她就乐,还冲她抓挠着小手,就在那一刹那,她特想哭,她合计着,跟这个小宝贝亲热的时间怕是越来越少了。
按桃儿她妈的意思,这个满月要大办,起码摆上两三桌,秦惠廷头一个反对,理由是这么办,传到单位去,领导又得说你铺张浪费,没鼻子没脸地斥打你一顿。当然,这是他遁词,而实际上则是因为他没那个心气,打四合他们单位回来,他只对桃儿她妈说了一句,“他们真是够忙的,连跟我聊天的工夫都没有……”从此,就再也没提过四合,甚至连在屋里待的时候都很少,常常倒背个手,罗锅个腰儿,从马路这头溜达到马路那头,缄口不语。
“听说您到大姐夫的厂里去了?”那天,桃儿问他。
“去了。”秦惠廷就像被烙铁烫了一下,一哆嗦。
“厂里领导都说什么了,”桃儿偷眼瞅瞅前后左右,“那么说,九九藏书您什么都知道了?”
秦惠廷摆摆手,拦住她,不想让她继续说下去。他觉得头沉得要命,今个,他多喝了两杯。
“桃儿,别腻烦咱爸了。”梨儿说,“让爸躺一会儿。”
“爸,你躺着吧,要不要我给您倒一杯水。”桃儿被她爸比雪莲纸还白的脸色和他挓挲起来的头发茬子吓着了。
“不用。”她爸一头囊在炕上。
梨儿把桃儿叫出门外,现在她们的闺房被瓜儿和瓜儿的孩子占领了,要说个悄悄话的,只能到马路边上。梨儿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桃儿也跟着吸了一口,她们都需要空气,她们家的生活突然变得压抑了。
“爸爸老了……”梨儿说。是啊,头年他脑袋上还没那么多白头发呢,现在再看,黑头发寥寥无几,都能数得出来。一个生命降临了,一个生命却又离去了,这样的变故,不仅仅体现在她爸爸一个人身上。
“我们也都长大了。”桃儿喃喃地说。
“爸爸妈妈往后就靠你照顾了。”梨儿伸手揽住桃儿的肩膀,搂搂她。
“我会的。”桃儿根本就听出梨儿的话里有什么弦外之音。
“哎,你们姐俩儿怎么在这儿猫着呢,小外甥呢?”七婶打这路过,跟她们打招呼。“小外甥睡了,我们怕说话吵醒他,所以就在这待一会儿。”桃儿的瞎话张嘴就来。
第三十七章
过满月的那天,桃儿她妈就说转天要抱孩子去照相馆照相,瓜儿说不如同时也照个全家福。
没人反对,可是要凑一块儿也不容易,主要是果儿忙,忙着参加农村商业工作队,到四郊五县去当新货郎。言明说今个回来,晚晌饭一吃完,桃儿她妈就催大伙儿拾掇,梳头洗脸,穿上最鲜活的衣裳,等着果儿。
果儿一进屋,大伙儿都围上去,又嘘寒又问暖,这个说她晒黑了,那个说她累瘦了,她妈就把大伙儿拨拉开,张罗着果儿快垫补两口吃的,准备出发,只有秦惠廷神色庄严地坐在那里,瞅瞅老大,再瞅瞅老二,不知他寻思什么,透着那么一股子一家之主的派头,顶多说上一句:“果儿别急,再喝口稀的,太赶罗了小心闹胃口。”
大队人马浩浩荡荡地走进照相馆里,冷冷清清的照相馆里立刻热闹起来,桃儿她妈显然对那个矮得跟地排子似的摄影师不太信任,一再嘱咐他:“照好点,要是照坏了,我可不给钱。”摄影师叫她放心:“我干了半辈子了,还没人说我照得不好呢。”桃儿她妈说:“那可备不住。”秦惠廷嫌她话忒多,使劲儿瞪她一眼,她才住声儿。
秦惠廷坐当间儿,抱着孩子,桃儿她妈挨着他。姐几个一字排开,站一溜儿。桃儿她妈说:“就差俩姑爷了。”秦惠廷拿膝盖顶她一下:“注意力集中点儿,瞧着镜头。”摄影师用花轱辘棒哄了半天孩子,孩子才不哭闹,总算把这张全家福给照完了,告诉他们三天以后来看样子,看样子要是没意见的话,才冲相。桃儿她妈还叫人家给着上色。
他们一家子走了,摄影师还寻思:这家人够怪的,个个嘟拉着脸,就像谁欠他们八百吊钱似的。
确实,只有瓜儿跟桃儿她妈总是乐呵呵的,像吃了喜鹊蛋,而家里的其他成员好像一夜之间笑容都消失了,脸上的红晕也都退去,对此,桃儿她妈不是没感觉,况且,更新鲜的事也不断涌现,比如梨儿现在居然提溜个菜篮子替她买菜,桃儿愣也试着熬起山芋黏粥来,这简直是奇迹——不过,她把这些都归结为是她们小外甥降临的缘故。
闺女们越来越懂事,就更让她高兴了,她甚至出来进去都哼着评戏,似乎与这个家庭的气氛很不和谐。但是,没两天,她就不再让梨儿和桃儿介入家庭事务了,原因是梨儿买菜不知道挑,比如说买茄子吧,她是哪个光滑买哪个,却不知道哪个老哪个嫩,而桃儿熬粥,不是太稀,就是太糨,还得她在一边光临指导,用她的话说,是脱裤子放屁,费二道手。“得了,你写你的材料去吧。”她把桃儿推开,亲自上阵。
桃儿写的其实不是什么材料,是信,是给炝锅写的信,两人都有说不完的话,可惜都是废话,谁都不提情啊爱的,桃儿她妈要是知道了,不定怎么心疼邮票呢。桃儿把这些信藏在褥子的最下边,免得被她妈妈发现。
夜个,向凯求她帮忙,帮他写黑板报。桃儿写文章一般,但写字不赖,尤其是粉笔字,她自个儿就说,她是块当小学老师的材料。向凯说得很客气:“要是你没什么急事儿的话,就帮帮我,要是忙,就算了。”桃儿本来就是个顺毛驴,你越凶,她就越不买你的账,你要来软的,她肯定就范。这次的黑板报是王杰事迹专版,桃儿写的是王杰日记摘抄。写完,旁观的人都叫好,向凯也拉住她的手,握了握,表示感谢。这是他跟她第一次的亲近,她觉得他的手特别柔软,他的手指也一定很修长,她想,但是她很快把手拿开,尽量想些别的,而不去想她的手与他的手接触时的感觉。
但是,这种感觉挥之不去,长这么大,还没有哪个男人跟她这么近乎过。她想赶紧洗洗手,打开水管子,又不想洗了。回家的道上,她一直琢磨这件事,越琢磨越觉得对不起炝锅,截止到目前,炝锅都没摸过她的手一下——这不公平,进了屋,她第一件事就是洗手,还打了胰子,总算心里平静了一些。
往后,桃儿再遇见向凯,总是躲着,不是嫌他,而是怕他。而他仿佛无时无刻不在,她打饭时,常常是他恰好排在她后头,她开会时,他也常常偏巧就坐她旁边,这让她心里好像打翻了五味瓶。直到有一天,向凯告诉她,石家庄有人要回来,取一些工具,回来的人很可能是炝锅,她才仿佛从一个什么圈套里退出来——她要告诉炝锅,他要愿意跟她好,她会答应他的。或者更婉转一点儿说,他要愿意跟她好,她可能会答应他。那样,她就死心塌地了。
炝锅要回来的那天晚上,桃儿躺在黑屋子里,眨巴着眼睛,就是睡不着,到天都麻麻亮了,才稍微迷糊了一会儿,然后,梳洗打扮,早早地奔厂里去了。这一天,用热锅上的蚂蚁来形容她最贴切不过了。可惜,盼星星,盼月亮,还是没把炝锅盼回来,一打听,原来回来的是他们保全车间那个长了一张娃娃脸儿的保管员,这简直是她有生以来最最失落的一天。
下班,桃儿在存车处又巧遇到向凯,他问她:“炝锅回来了吗?”桃儿摇摇头,不知道为什么,炝锅的名字打向凯的嘴里说出来,叫她心里一阵阵刺痛。向凯劝她:“别太失望,这次没回来,可能就下次回来。”桃儿说:“我说过我失望了吗?你从什么地方看出我失望来了?我凭什么要失望啊?”对她的挑衅,向凯并不接招。“好,不失望就好,正巧青年宫有个联欢会,咱们一起去吧。”桃儿说:“我没工夫。”骑车就走了。
一道上,她撞了两次车,还掉了一回链子,她突然感到寂寞和空虚。蹬出去不到三个楼口,她一拧车把,掉头又往回骑,快到车子门口,跟向凯打个对头,她问向凯:“你刚才的邀请还有效吗?”向凯说:“有啊。”桃儿说:“那么,咱俩一块儿去吧。”
他们到场的时候,联欢会已经开始,人们围成老大的一个圈子,席地而坐,原来这个联欢会是染料厂和染化三厂为庆祝他们的协作挂钩联合举办的,除了唱歌跳舞打快板之外,还特邀了驻军某部炮连给大伙儿示范轻机枪对空射击表演。这里有几个显然跟向凯是熟人,一再打听桃儿跟他的关系,他都一笑而过,桃儿因为两眼一抹黑,只得跟屁虫一样,向凯到哪儿她就跟到哪儿。
在人群中,桃儿的心情好了许多,很像雨过天晴。散场后,大伙儿各自推上自个儿的车,驮着各自的女伴,或是陪着各自的女伴,离去,却没有谁主动要求送她,因为他们都以为向凯是她的对象,理所应当由他来效劳。奇怪的是,她居然对人们将他们俩视为一对的眼神儿,并不反感,起码没有表示出反感。
只剩下他们俩的时候,桃儿才意识到有点儿不对劲儿,她坚持不让向凯送她,向凯非常突出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答应了,没勉强她,他知道,她不是可以勉强的闺女。桃儿一个人蹬车走了,他跟她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尾随着在后边,桃儿知道他在暗地保护她,又后悔自个儿的执拗,几次想下车,等他跟上来,两人并肩骑,还可以说说笑笑……她得使劲蹬车,把向凯甩掉,不然,她怕她改变主意,停下车等向凯跟上来——真要这样,她会对炝锅有愧疚感。
到家,她把车推进屋,这两天,总丢车,得小心点儿。她连招呼都顾不上打一个,就把门打开一条缝儿,偷偷往外瞅,还好,向凯并没有跟上来。她妈问她:“你遇见坏人了?”桃儿头也没抬,仍然盯着门外:“不是坏人,是我们单位同事。”她妈又问:“他在你们单位是干吗的?”桃儿说:“是工会的。”她妈来劲儿了,摆开架式,要准备刨根问底了,桃儿赶紧装着打哈欠。“困死我了,妈,有什么话,明天再说吧。”之后,就躲起来了。
“你又做了什么不可告人的事了?”梨儿仰躺着,枕着胳膊,问她。“没有没有,我这么一个冰清玉洁的姑娘。”桃儿说。梨儿呸了一声:“你再给我说一遍,你是一个什么样的姑娘?”桃儿没说,桃儿没有勇气说,一个跟两个男人一起遛马路的姑娘,当然跟冰清玉洁这个词儿差得太远了。
“其实,我也算不上什么冰清玉洁了……”梨儿含糊地说了一句。桃儿的眼睛跟探照灯似的在梨儿的脸上探照了一圈。“嘿嘿,看来真正有不可告人事情的人猫在这里呢!”梨儿忽地坐起来。“我也不是不可告人,你要想知道,我会告诉你。”桃儿的好奇心被挑逗起来了。“你说你说,我想知道。”梨儿赶紧捂住桃儿的嘴:“小声点儿,人家大姐娘俩都睡了。”桃儿从她三姐的脸上发现了一些个不同寻常的东西,而这种东西让她窒息。“快说呀!”她把声音压得低的不能再低了。梨儿说:“我跟把势好了。”桃儿几乎能听到心脏怦怦的跳动,.99lib.她想象不出“好”的细节来,却能猜个大概其。“把势身体恢复如初了?”她问。梨儿说:“如初是不可能了,一辈子恐怕都是嘴歪眼斜了。”桃儿问道:“你看他这样,心里不难受?”梨儿说:“不,我心里永远记着的是他以前的模样。”桃儿犹豫了一下,问道:“要是生下孩子,不会随他爸爸吧?”梨儿搡打她一下。“当然不会了,你想的倒挺遥远。”桃儿把腿蜷起来,将下巴搁在膝盖上。“你们是怎么‘好’的?”梨儿拿被子把脑袋蒙上。“你废话太多,我懒得理你了。”
那天夜里,桃儿做了一个说不出口的梦,在梦里,她跟一个男人“好”了,却不很具体,而且那个男人是谁,她也没看清,既不是炝锅,也不是向凯……醒过来,她臊得都不敢见人,草草地擦了一把脸,就跑了出去。她妈追在她屁股后边问:“你不吃早点了?”她也没应声。
到厂里,就遇到了一件麻烦事,他们单位打上海购置了一台大型机床,五吨重,今天到货,厂长已经派车去南站拉去了。桃儿心头一紧,他们厂的卡车载重才三吨!她赶紧去找厂长说:“厂长,三吨的车,拉五吨的货,这不是玩悬儿吗!”厂长说:“车开慢一点儿,问题不大,我已经嘱咐司机了。”桃儿胸中升腾起一股子始料不及的怒火。“万一出事,就是车毁人亡啊!”办公室主任赔着笑脸说:“小秦,问题没那么严重,放心吧。”桃儿说:“我能放心吗,这里存在着这么大的安全隐患!”厂长总是和蔼的脸已经开始不怎么和蔼了,但是桃儿顾不上看他的脸色了。“不行,我得把卡车追回来!”她跑出办公室,往车棚去的时候,听到厂长在说:“这个丫头,忒不像话了!”
桃儿蹬上自行车,直奔南站,她知道要从库房把机床吊上车,没那么容易,起码得耗上一两个钟头,要是排队的话,可能拖得还要久,她骑快一点儿,肯定能赶上。她蹬得飞快,能听到风声飕飕地打耳边掠过,可惜,她忘了在拐弯的时候减速,正好从右手开过来一辆挂斗车,她躲闪不及,一下子撞在了挂斗的车楼子上,只觉得身体腾空而起,接着又啪嗒摔在地下,幸好挂斗的踩刹车踩得快,吱地一声,车停了,这时候,桃儿已经什么都不知道,她晕过去了。
她一点儿都不疼,轻飘飘的仿佛腾云驾雾,在飞。苏醒过来,她也只觉得渴,嗓子眼儿直冒烟,她想招呼人,却说不出话来,侧脸一瞧,旁边有个人,跟她枕在一个枕头上,身子则坐在板凳上,呼呼大睡。她意识到自个是躺在医院里。
旁边的这个人是向凯。
她想翻身坐起来,却发现他紧紧抓着她的手,轻轻掰,掰不开,稍微使点劲儿,向凯惊醒了。“哎呀,你清醒过来了?”他高兴地说。桃儿嗯了一声,还是把自个儿的手从向凯的手中解放出来,问了一句:“我伤了哪了?”她活动活动胳膊,没事,又活.99lib.动活动腿儿,也没事,难道是破了相?她要起来照照镜子,可是两脚一着地,顿时天旋地转,向凯慌忙扶住她:“你怎么了,我去给你找大夫。”他一出去,她就又躺倒,合上双眼,沉浸到梦乡。向凯带着大夫进来的时候,她已小声地打起呼噜来。
再次苏醒过来,已是第二天的中午了,里怀躺的是她,而外怀躺的还是向凯,看来,他给她忙活了一宿。他比炝锅皮肤白净,还有跟女孩儿一样清秀的长睫毛,要不是单位同事来看望她,她也许仍旧继续端详着他,她从没仔细地瞧过他。嘈杂声唤醒了向凯,他跟大伙儿打个招呼,就出去洗脸了,而桃儿不得不跟同事们应酬应酬,她先问问单位的车最后把机床拉回来没有,同事告诉她,机床一吊上卡车,大轴就弯了,只好向兄弟单位求援,借一辆载重车,把机床给拉回厂。她的那些小姐妹不关心机床不机床,更关心她的伤。“你这张小脸不会留下伤疤吧?”桃儿这时候才发现,她的脑袋上缠满了绷带,不禁尖叫起来。
向凯回来告诉她,伤口在后脑勺上,恢复好不会留下伤疤,即便是留下一点儿伤疤,拿头发一遮,也轻易不会叫人瞧出来。桃儿这才放下心。小姐妹们冲她跟向凯起哄,说他们是休戚与共、生死相依,向凯微微一笑,倒没什么反应,桃儿却挂不住脸,威胁她们说:“再胡说八道。你们就给我滚出去。”
病房有四张床,都住着人,那三位全打着石膏,唯有她,蒙着脑袋。没同事来,向凯替她洗手擦脸,他的手碰在她的皮肤上,总令她起鸡皮疙瘩,不禁让她联想到她做过的那个顸皮赖脸的梦。她说:“你甭管我,一会儿我姐姐她们来再说。”向凯说:“已经通知她们了,估计很快就到。”
桃儿觉得这个样子面对向凯,很尴尬,尤其是他冲她笑一笑的时候,更叫她出汗,向凯竟然还一个劲儿问她:“你热吗,要不要给你投一条毛巾?”
桃儿说:“我不要,我什么都不要。”向凯一脑门子问号:“为什么?”她说:“你转过脸,不许看我——我的样子太寒碜。”向凯笑了。桃儿又说:“不许笑。”
向凯没说错,果然,桃儿的几个姐姐就全数到齐,一惊一乍,快把医院的房顶子都挑了。桃儿见了她们,鼻子一酸,就禁不住哭起来,见此情景,向凯很识趣,悄悄地溜出病房,果儿警觉地问桃儿:“这个人是谁?”桃儿慌忙说:“我的同事。”梨儿也跟着推波助澜:“他真的是你同事,我怎么看眼神儿不大像呀?”桃儿说:“我说是同事,就是同事。”大姐瓜儿却没有果儿跟梨儿那么敏感,见妹子脑袋上蒙着绑带,心疼地搂住她的脖子,一再问疼不疼,桃儿说:“没什么大不了的,你来干什么,孩子谁管?”瓜儿说:“孩子由妈带着。”果儿挤过来说:“还要多长时间出院?”桃儿说:“大夫说后天。”果儿说:“这两天我请假陪你。”梨儿说:“还有我。”桃儿很不想叫她们来:“你们还得请假,多麻烦。”果儿说:“伺候我老妹子,再麻烦也不算麻烦。”桃儿心里一下子失落了,她其实还是想一睁眼就能看见向凯那张皮肤白净的脸……
第三十八章
咕棒槌这是瓜儿生完孩子以来,头回露面,不用她说,瓜儿就看出,她的肚子大了,起码有了四个月的身孕。咕棒槌没等瓜儿张嘴,先就抱着瓜儿哭起来,瓜儿把孩子交给她妈,把咕棒槌让进里屋,两人嘀咕了大概有一个钟头,或者是一个多钟头,桃儿她妈不知她们嘀咕什么,几次到门口听听,却听不见,快到吃晌午饭了,咕棒槌才走,瓜儿挺客气地把她送出去,嘴角微微翘着,像在微笑。瓜儿进屋,她妈说:“是不是她怀上孩子,跑来跟你显摆?”瓜儿摇摇头。“要不就是跟你取经来了。”瓜儿还是摇摇头:“没什么事儿,她就是来串门。”说着,进屋换了一身干净衣服,又简单地上下收拾收拾,对她妈轻声说道:“您受一会儿累,代我哄哄孩子,我出去一趟。”
她妈怕孩子饿着,非得叫她奶完孩子再出去,瓜儿好像心里长了草,坐立不安,平时每次奶孩子的时候,她都哼着唱着,这次没有,临走,扣子都系错了,还是她妈提醒的她。“都当娘了,还没个稳当劲儿。”她妈说她,可是,她早走出去老远了。这时候,七婶给她送来俩鸡雏,黄绒球一样,说是让孩子摆弄着玩。桃儿她妈撒了一捏小米,叫小鸡啄,孩子显然对满地跑的东西很感兴趣,两个小眼珠滴溜溜地追着它们转,桃儿她妈说:“把它们养大了,给你下蛋蛋吃。”孩子就咯咯地笑。他使劲儿地挣歪,似乎是想下地,去逮那两只小鸡,或是跟它们一起玩。
“你要是现在就能满地跑,可就成精了。”桃儿她妈开心地说。果儿冒冒失失地进来,没当心,差一点儿一脚踩着小鸡,吓得小鸡扑腾扑腾乱跑,孩子又咯咯地笑起来,笑得很脆生。果儿问:“我大姐呢?”桃儿她妈说:“都是咕棒槌那个勾魂鬼勾走了。”接着就添油加醋地把咕棒槌怎么挺个大肚子来,又怎么跟瓜儿嘀咕半天,后来瓜儿又怎么失里慌张地跑出去学说了一遍。果儿觉得大事不好,随便跟她妈编个瞎话,就出门找咕棒槌去,问咕棒槌都跟她姐说什么了。咕棒槌告诉果儿,她听说瓜儿的爷们儿出工伤死了,怪难受的,就来慰问瓜儿,后来咕棒槌又说了什么,果儿都听不下去了,匆匆寒暄几句,便告辞。等几个妹子陆续下班了,她九九藏书说:“咱姐什么都知道了。”几个人再一听说瓜儿知道了信儿就出去了,至今下落不明,顿时慌了神儿,赶紧兵分几路,撒出去找。“都稳住神儿,别叫咱妈瞧出来。”果儿尽量冷静地嘱咐她的妹妹们。
转悠一大圈,每个人都空手而归,几个人急得直抖搂手,这时候,瓜儿安然回来了,她过于镇静的眼神儿,叫姐几个不忍看。“大姐,你可得想开喽,遇到难处还有我们呢。”她们劝她。而她只是淡淡一笑,笑得有些迷离。“大姐,你去哪儿了?”桃儿搂住她的胳膊,问她。瓜儿说:“我去你姐夫他们单位了。”姐几个你瞅瞅我、我瞅瞅你,不知说什么才好。瓜儿的唇边浮出浅浅的笑意:“他们领导叫我去他们单位上班,就在你姐夫待的那个班组里。”这时候,如果她是满脸泪水,或者干脆就是坐在地下撒泼打滚,姐几个会认为更正常,可是,她没有,她把她的悲戚隐藏起来,装作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这九九藏书叫她的那几位一奶同胞愈加难受,好像挨了一窝心脚。果儿说:“你为什么非要去姐夫他们单位,怪勾心思的?”瓜儿说:“在那里,我就能时时刻刻感觉到你姐夫在我身边。”她的语气一点儿都不伤感,似乎很向往。梨儿跟果儿和桃儿交换了一下目光,加着小心问:“那么,你打算多咱上班?”瓜儿说:“明天。”说着,她又笑了笑,这姐几个几乎被她的笑逼疯了,盼着她别再笑了,求求你了。桃儿问她:“孩子还没断奶,他怎么办呀?”瓜儿说:“放心吧,我都安排好了。”至于她是怎么安排的,她没说。她们姐四个回到家,她妈一见闺女们集体亮相,就乐了,她最高兴的事就是合家团圆,这样显得热闹。瓜儿却没跟她妈说什么,而是接过孩子,亲一下宝贝的脑门儿,然后对她爸爸说:“爸,您给孩子起个名字好吗?”秦惠廷一点儿都不觉得意外,似乎早就准备。“大号就叫他继合,小名你们起吧。”四合姓李,那么就叫李继合。一家子都觉得这个名字不错,全票通过。
瓜儿仿佛是漫不经心地说:“明天我上班去,孩子搁单位托.99lib.儿所里。”她妈对她要去上班,并没有表示异议,却反对带着孩子。“孩子这么小,人家要是欺负他怎么办?”为此,娘俩儿争持不下,还是秦惠廷出来打圆盘:“我看这样吧,孩子先由我跟你妈照看一阵子,等他再大一点儿,你再把他带到单位去,跟其他孩子一块儿玩。”大伙儿都觉得这个主意不赖,瓜儿也没什么理由拒绝——就这么定了。这个晚上,跟她们小时候一样,都没走,挤在她们小小的闺房里头,眯缝着眼儿躺着,谁都不言语,而谁也都睡不着,把胳膊搭在脑门儿上,各自琢磨着各自的心事——这注定是个不安宁的夜晚。
早晨起来,姐几个一起送瓜儿上班去,眼睛里汪着泪儿,千叮咛,万嘱咐,就跟当初她们送瓜儿出门子时的情景一模一样,只是她妈没像过去那样哭上一抱。“早点儿回来,别叫孩子惦记着。”她妈说。
之后,果儿就找咕棒槌去了,大概咕棒槌也知道自个儿多嘴了,反复强调说她没想到一家人都瞒着瓜儿,这么大的事儿瞒恐怕也瞒不住。果儿并不是跑来指责她的,她只想知道瓜儿都知道了什么,知道了多少,以及她知道以后所做出的反应。咕棒槌却说:“她没反应,没有任何反99lib?应。”果儿心话:没反应恐怕比最坏的反应还坏。果儿这时候才想起应该适当地关心一下咕棒槌:“你什么时候的预产期呀?”咕棒槌疲惫地笑了一笑,“得等明年见了。”果儿说:“我祝你生个大胖小子,你婆家人非高兴死不可。”咕棒槌却戏谑似的哼了一声:“那可不见得。”果儿的眉毛往上耸了耸,“他们一家子不是一直都盼着有个孙子吗?”咕棒槌迟疑了一下,咬着她的耳朵窃窃地说:“回头我再把一切都告诉你……”
第三十九章
冬至99lib?那天,轮着吃馄饨,果儿去粮店买面,做馄饨皮儿。她就是不明白,她妈为什么让她买面,总是吃多少买多少,从不一口气买上一袋面放家里,吃着方便。不过,比较起来,她们家算是好的,有的人家白面都舍不得吃,跟人口清静的人家换成粗粮,这样,还可以多换几斤。苜蓿这一程子去了宝坻,送货下乡,两人见面少,也就不怎么犯牛脖子,日子显得平静许多。这两天,她觉得她活得稀松二五眼,一个人住家里腻歪,就娘俩待两天,或拉着梨儿、桃儿在瓜儿家待两天,天天打游飞,不像过的。她开始意识到,在世上所有的烦恼之中,最大的烦恼就是心里空,没有你惦记的人,也没有惦记你的人。当然,夜深人静的时候,她时常会想到扣痂儿,但是她很快就告诫自个儿:惦记人家干吗,那是人家的爷们儿!可是她不想扣痂儿,就没有可以想的人了,心里就更空,空得像一个没底儿的大窟窿……果儿提溜着五斤白面回来的时候,见她爸爸正在写条幅。
年年秦惠廷都在冬至这天,写一个条幅:一九二九不出手,三九四九凌上走;五九六九阳坡看柳;七九河开,八九雁来;九九加一九,耕牛遍地走。写完,挂起来,一天描上一笔,都描完,天也就暖和了,用不着穿棉袄了。
果儿把小继合接过来,让她妈和馅儿,包馄饨她妈从不让人插手,怕她们姐几个糟蹋馅儿,一个皮儿包得太多,两毛钱的肉,不够吃一顿馄饨的。果儿跟她爸既然帮不上忙,就随便聊起天来,果儿问:“爸,我记得过去您总是忙得腿脚不拾99lib?闲,根本不着家,现在好像懒散多了。”秦惠廷抬抬眼皮儿说:“中医不吃香了,人们都嫌熬汤药费事,所以找我瞧病的人就少了。”果儿安慰他说:“正好,您岁数也大了,可以趁机歇歇儿。”秦惠廷苦笑道:“一个中医,到我这个岁数,正是有作为的时候,越是七老八十越值钱。”她妈说:“果儿你也真是,说点儿什么不好,非得勾你爸心思!”
果儿只好抱着小继合到一边玩去了,她教孩子练抓挠儿。在这个家里,能跟她沟通的人,几乎没有了。瓜儿就不用说了,她自个儿的闲是闲非就打点不清,梨儿和桃儿呢,也都心思不整,显而易见,她们也都有了各自的心上人,现在咸不咸淡不淡的就属自个儿了——不过,这些个除了她个人而外,再没有第二个人知道,甚至包括扣痂儿。即便是扣痂儿知道了,他又能怎么样?
想是一回事,做又是另外一回事,到后晌儿,她鬼使神九九藏书差地到了老地方,给扣痂儿留下个记号,然后就仓皇溜掉了,她无法遏制她心头油然升起的罪恶感,脸上也烧得慌。
“桃儿又给谁写信了?”傍晚,她迟迟拖着不出门,故意跟姐妹们搭咯,其实她明知最近桃儿写信已不那么勤了,就是写,也是写两行,就团了,扔炉膛里烧了。
“我写工作汇报呢,别搅和我。”桃儿趴在桌上,用身子把写半截儿的信盖住。
“德行,你求我看,我也不看。”
想跟梨儿说上两句,梨儿倒了半盆温乎水正刷碗,这个活一般都是梨儿跟桃儿轮流干,今个轮到梨儿了。可是,她招呼梨儿好几声,她也没听见,她似乎在琢磨什么,时不时甚至还会傻笑一下。
“又是一个落入情网难以自拔的小家伙。”果儿瞅了瞅梨儿,心说。
“别光晃荡,把这瓶子牛奶给热了。”她妈支使她。
瓜儿看似有说有笑,可是,一旦就她一个人的时候,她就把脸埋在枕头上,偷偷哭,她的奶也越来越少,现在只剩下半口奶,她妈总给她熬鱼汤,用处也不大。
果儿很想推心置腹地跟瓜儿通通心气,可是瓜儿不乐意麻烦人,即便是亲姐妹,她总是那么通情达理,叫你对着她只能大眼儿瞪小眼儿,说不出话来。瓜儿还这么年轻,她只比果儿大两岁,离三十而立还有老大一截子呢,难道她真的为四合守一辈子吗?不过,这个话题,现在说,确实为时过早,她那个心心相印的人才刚刚离开她,记忆还没有冷却——夜里,果儿听见过瓜儿在梦里的低语和呻吟,有时候,瓜儿会突然惊醒,忽地坐起来,脸上泛着红晕……果儿觉得瓜儿当务之急的是学会忘记,也许时间会消磨掉她的许多感受。藏书网她记不清谁说过,世上最无情的东西就是时间了。
果儿热好奶,用嘴吹了吹,倒进奶瓶里,从奶嘴里挤出来一点儿,试试烫不烫,她要喂小继合。
瓜儿不让,只要她下班回家,孩子她就不撒手,生怕谁把她孩子拐走了似的。她总是把小继合的小脚豆含在嘴里,小继合痒得难受,就不断地踢打。“你怎么不出去遛遛了?临睡之前换换空气也好啊。”瓜儿对果儿说。
“我懒得出去。”果儿看看表,离她跟扣痂儿定规的时间,还差半个钟头。
“把孩子的围嘴儿递过来。”瓜儿对果儿说,果儿把围嘴儿给她,她铺在小继合的下巴下边,省得喂奶时拉拉。
“那么,家里没什么活叫我干,我就出去走走。”果儿说。
“别太晚了,夜里凉。”瓜儿嘱咐她一句。
“我又不是小孩儿了。”
“我看是一辈子都长不大。”瓜儿逗弄一句。
“那是——革命者永远是年轻的。”
“你就别再糟蹋这些好字眼儿了。”
“我去也。”果儿拉门出去了。
出来以后,果儿才意识到,匆忙间她没梳梳头,也没擦一点儿雪花膏什么的,甚至刚才抱孩子把褂子搓弄的褶子,都没铺拉平。
“还怕人家看着不够邋遢吗?”她暗暗责怪自个儿。
这一回,她一点儿都不急于见到扣痂儿,其实,在她给扣痂儿留下记号的一刹那,她就后悔了。她现在就像一辆加了煤、开足马力的火车头,几乎濒临失控的边缘,一味横冲直撞,谁知会闯出什么祸来。
“去吧,既然已经约了人家……”她想。
“算了,现在回头还来得及……”她又想。
“快去吧,扣痂儿可能已经到了。”
“干脆向后转,趁着什么都没有发生。”
“是去?”
“还是不去?”
这时候,街上飘起欺鼻子的浓烟,是清洁队将归拢在一起的干树叶子点着了,果儿不禁咳嗽起来。
“真是懒人有懒办法,这样就不用打扫了。”
果儿干脆站住,望着燃烧着的干树叶子蹿出的一人高的火苗子,发愣。
第四十章
把势他爸这天来找秦惠廷,说是有要紧的事跟他商量,他怕桃儿她妈多想,直接找到秦惠廷所在的药房来。秦惠廷随便编排个理由,溜出来,俩半大老头骑车一直到了南市,找了一家小酒馆,坐下,一人要了半碗八分钱一两的白酒,加上一盘肉皮冻、一盘果仁,一边喝着,一边说起来。把势他爸先是把梨儿从头到脚夸个遍,夸得是天花乱坠,这个秦惠廷爱听。觉得把势他爸夸得不到位的地界儿,他还补充夸上两句,跟手,把势他爸又把儿子贬了一通,贬得一文不值,这个秦惠廷就不爱听了,将把势说得那么差劲儿,岂不是暗示他闺女没眼光吗?于是,秦惠廷也将把势夸了一番。把势他爸说:“两人走得很近,他妈问过他们有什么打算,他们说,两人准备结婚,我们老两口儿吓一跳,虽说现而今不讲究保媒啊、合婚啊,但是放定过礼还是应该的,所以来找你老哥打个商量。.99lib.”秦惠廷一点儿思想准备都没有,事先梨儿也没给他透透风,这叫他不免有些气不忿儿。“这个嘛,我还没跟梨儿她妈妈核计好,这样吧,甭急,我们核计好再给你个回信。”把势他爸说:“也好也好,我们也可以赶紧把房子给他们归置归置,那天他妈跟梨儿提起来这事儿,她直说用不着,他们自有打算。”秦惠廷把一仰脖儿,把半碗酒都灌下去,他想起把势嘴歪眼斜的样子,心里直替自家闺女屈得慌。
这顿酒喝得最过瘾的是把势他爸,凭空娶进门来一个如花似玉的大闺女,当然开心了,开心得忘了自个儿的右派身份,高谈阔论,指手画脚。秦惠廷大半时间喝得却是闷酒,把势那腿,走道都不给劲,将来成了亲,蹬高爬梯都得梨儿担当,他心疼,平时在家,她都没干过那些活儿……把势他爸越喝越精神,而秦惠廷却醉了。“我们梨儿要跟了你们把势,可是你们家的福气,你得给我当香饽饽一样供着,要不我跟你豁命……”仗着酒劲儿,秦惠廷把一肚子的窝囊都宣泄出来,就像受了天大的委屈一样。把势他爸倒不跟他计较,嘿嘿乐着:“我老伴儿也这么说。”等他们分手,各自蹬车回家,秦惠廷已经站不稳了,晃里晃荡。几个闺女见老爹敞着怀、唱唱咧咧地回来了,慌了手脚,搀扶他躺下,秦惠廷指着梨儿说:“我算白疼你了。”桃儿她妈紧着问:“梨儿,你怎么气着你爸了?”梨儿无辜地说:“我没有气他呀!”秦惠廷醒来之后,叫老伴儿给他倒了杯浓茶,咕咚咕咚灌下去,然后歉意地冲桃儿她妈说:“嘿嘿,我多喝了点儿,没说什么走板儿的话吧?”桃儿她妈说:“你一个劲儿说梨儿没心没肺,到底是怎么档子事儿?”秦惠廷眨巴眨巴眼睛问,“我说过这些个话吗?你别当真,都是酒话,都是酒话。”但是,他还是抽个空儿,冷冰冰地对梨儿说:“你出来一下,我有话对你说。”
秦惠廷将把势他爸对他说的话跟梨儿复述了一遍,一点儿都不掩饰他的醋意——他爸爸居然比你爸爸更早地知道你的心思!梨儿赶紧给他解释:“他们家总怕我伺候完把势,掉头走了,他们家把势受不了这个刺激,所以我干脆把底儿交给他们。”秦惠廷翻翻眼皮说:“那你怎么在此之前也没跟我交交底儿呢?”
老头简直像个孩子!梨儿想。“我只告诉他们,我愿意跟他们儿子结婚,并没有说什么时候结婚。”秦惠廷说:“把势他爸告诉我,他已经开始收拾你们的新房了。”梨儿说:“收拾也白收拾,我压根儿没打算结婚之后住在他们家。”秦惠廷永远不知道他三闺女的小脑袋瓜里究竟隐藏着多少秘密。“你结婚之后,不住他们家,要住哪儿去?”他问道。梨儿抿抿嘴儿,没答复他。
“你是没看见我爸当时的脸色——面沉似水。”梨儿把这些告诉把势的时候,把势一边抖蒙葫芦,一边咯咯地笑个不停,他因为腿不给劲儿,往前走的时候,不是迈,而是蹦,常常引得梨儿窃笑,她不敢笑得太张扬,那会伤他自尊。把势曾是个抖蒙葫芦的好手,最拿手的是扔到老高,还能接住,继续抖。“我们要是把谜底抖弄出来,恐怕我爸的脸色比你爸的更难看。”梨儿轻轻地说:“我们还年轻,我们得为我们自个儿活着,哪怕只是一回。”把势嗯了一声,自从他的形象改变以99lib? 后,他的脾气禀性似乎也随着改变了,他不愿再接触人,以前的那些哥们儿来找他,他都躲着,他只愿意跟梨儿在一起,让她抱着他。
每回分手,把势都拉着梨儿的手,舍不得撒开,梨儿将他揽在怀里,抚摸着他的头发,他说:“每天夜里,我呼吸的时候,好像都能闻到你的味道。”
“我也是,我也是。”梨儿把头枕在把势的肩上,闭着眼,深深地吸上一口气。夜个晚上,我曾经梦见过把势,把势的嘴没歪,眼也没斜,她扑上去紧紧地抱着他,奇怪的是,他却拼命地推开她,她再次扑上去,又再次被他推开——后来,她就醒了。
“嘿,你认错人了吧?”梨99lib?儿睁开眼,发现抱着的竟是桃儿,赶紧坐起来。桃儿一脸坏笑地说:“你准是做了个‘那样’梦,嘻嘻,瞧你那点子出息。”桃儿在脸上做了个羞她的动作。
“少胡说八道!”梨儿为刚才的梦而害臊,尽管那是潜意识里的情不自禁。
“你这叫做恼羞成怒,得了,我一定给你保密,绝不说出去。”桃儿说。“哼,说出去我也不怕。”梨儿说。桃儿眯缝起眼睛,仿佛不认识她似的。“哎呀,你怎么一下子变得脸皮这么厚了?”“我叫你跟我挑衅!”梨儿尖着嗓子说,一把将桃儿扑倒,挠她的痒痒,桃儿怕的就是这个,她打着滚连连求饶。“做‘那个’梦的是我,还不行吗?求求你,快饶了我吧。”梨儿这才饶了她。
梨儿不会把这些个告诉把势,太丢人了。五大三粗的把势,一直想当梨儿的保护神,病了以后,他却性情大变,在精神上越来越依赖梨儿。
“乖,好好地给我睡觉。”梨儿挣脱开把势的怀抱。
“明天你要早点儿过来呀。”把势说。
“一定早过来,你就放心吧。”梨儿把脸送到把势的嘴边,小声说,“来,锛儿一个。”
把势就使劲儿地锛儿她一个。
“天晚了,路上小心。”梨儿临出门,把势他妈嘱咐她一句。梨儿发现,外屋的老两口子都是心事重重的样子,她不知道他们在愁什么,想问,可是把势一再提醒她,时候不早了,她只好先走,有什么话回头再说。她刚走出去没几步,就听见把势他妈说:“把势,往后你屋里的门不许销上。”
把势他爸也说:“真要出点什么事儿,我没法跟梨儿她爸爸交代。”
把势狡辩道:“爸,妈,我们都不是小孩子了,你们担心什么?”把势他妈说:“就是因为你们不是小孩子,我们才担心。”把势他爸爸也跟着嘟囔了一句:“你们要是吃屎的孩子,我们何至于这么提心吊胆的……”
第四十一章
这天,下了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雪,桃儿没敢骑车,路上太滑,稍微不小心,就得摔个老头儿钻被窝,所以她倒了三趟车,还是迟到了,起个大早,赶了个晚集。
年根儿底下,单位照例要在礼堂举办新年晚会,向凯带着桃儿他们几个给礼堂刷浆,顺便布置一下。桃儿知道,向凯写写画画行,但是蹬梯爬高够戗,还不够他站在梯子上哆嗦的呢,所以,都是桃儿上梯子,而叫向凯在下边扶着。向凯脸上挂不住,坚持要跟她换过来,桃儿说,“算了吧,你笨得跟八戒一样,再磕了碰了,更麻烦了。”向凯嘿嘿笑了,也就不再争竞了,他们仿佛已经默契到具有某种特殊亲密的关系,起码外人看来是这样。
“你那个横幅标语有点儿歪,赶紧正过来,再有,大幕上边的那些尘土得抖搂掉了——”
向凯一手扶着梯子,一手指指这,指指那,给大伙儿派活。桃儿身段苗条,轻巧是够灵巧的,但是个头还是矮了一点儿,梯子又不够高,在挂彩带的时候,不得不踮起脚尖儿来,突然脚下一滑,梯子歪了,向凯.99lib.再想扶正它,已经来不及了,只好放弃梯子,张开双臂,接住跌下来的桃儿,也许是惯性的力量太大,也许是文弱的向凯力气太小,他一下子来了个仰巴跤,桃儿也砸在他身上,疼得向凯哎哟惨叫了一声,桃儿想赶紧从他身上爬起来,歪倒的梯子又咕咚砸在她后脊梁上,她也哎哟了一声,再次跌在向凯的身上,引起周围一片哄堂大笑。
有一瞬间,他们的脸紧紧贴在一起,桃儿清晰地闻到向凯身上散发出来的雪花膏的香味,向凯跟炝锅不一样,他擦得不是蛤蜊油,而是比较讲究的万紫千红牌雪花膏。桃儿第一次跟一个男人这么接近,她的很多个第一次似乎都是这个叫向凯给她的,第一次的夜里蹬车逛街,第一次手碰手,现在又脸儿对脸儿、眼儿对眼儿、脑门儿顶着脑门儿,相互感受着对方的呼吸……要不是同事们起哄,他们恐怕还会这么待上一会儿。
“你说你干点儿什么行,扶个梯子都扶不稳当。”桃儿爬起来,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先下手为强,指责对方,洗清自个儿。
向凯喘着粗气,一个劲儿跟她道歉,赔不是:“好了好了,我中午请你吃饭还不行吗?”桃儿抿着嘴儿,想笑,又忍住竭力不笑出来。“说吧,打算请我什么?”向凯慷慨地说:“带鱼、肉片和海带丝,你随便挑。”那些个同事听说向凯要请客,都围过来,也不拿自个儿当外人,有点花卷的,也有点米饭的,桃儿不高兴了,她嘟噜着脸子退到人群外边,心里话:明99lib.明向凯说好是请我的,你们跟着起什么哄呀!
大概向凯也看出桃儿的脸色不对了,呱唧呱唧手,叫大伙儿安静一下。“我主要请的是人家桃儿,谁叫我刚才不经意摔了她呢——你们吃挂落的,她说吃什么,你就跟着吃什么好了。”有人不满,小声嘟囔几句什么,桃儿一甩手说:“我什么都不吃,中午饿一顿。”向凯耍了个滑头,对旁边的人说:“她要是不吃,我就省了,谁也不请了。”几个同事赶紧去央求桃儿,好话说了一火车,桃儿的脸色才阴转晴,见了阳光,她说:“干脆,我们要一份带鱼、要一份肉片,再加上一份海带丝。”她的提议获得了满堂的好,都说托了她的福,哥儿几个才能解一回馋,桃儿表面上是平静的,没什么表情,心里的感觉却很不错,神气十足。向凯拍着胸脯说:“没问题,就这么着啦。”
午间铃声一响,他们大队人马浩浩荡荡地冲进食堂,桃儿怕向凯的饭票不够,就悄悄地把她的饭票塞到他的手里,向凯说:“你太小看人了,饭票我有。”桃儿哼了一声,嫌他不知好歹。桃儿被众星捧月似的请到了主位,她一下子就有了宋江的感觉,招呼众兄弟纷纷落座。向凯坐在她旁边,也就是军师吴用通常该坐的地方。饭菜一上来,人们就不再那么彬彬有礼了,简直是风卷残云。只有桃儿跟向凯拿着个劲儿,你给我夹一筷子,我给你夹一筷子,很有那么一点儿家庭气氛。“你总这么盯着我干吗?再不快一点儿吃,就盆干碗净了。”桃儿以一种羞羞答答的语调说。“我不饿。”向凯磕磕巴巴地说,好像自言自语。他又给她夹了一块鱼,这是碟子里的最后一块了。“怪不得你干活没劲儿呢,就是吃得太少。”桃儿说了一句充满了人情味的话。“我是挺笨的,有时候。”向凯说,仿佛在做批评与自我批评。“小心眼儿了不是。”桃儿瞅着他的嘴唇说。她想,在医院的时候,这个嘴唇是不是偷偷亲过我?有一次,她昏睡中,感觉到有个滚烫的东西落在她的腮帮子上,当她睁开眼睛时,他正俯视着她,她臊得慌,赶紧又把眼睛闭上,装睡。后来,她几次想问他,可是没问,因为实在是问不出口,人家要说“我没亲”,那该多狼狈,脸往哪搁?有人问向凯,吃饱喝足,是不是睡一觉以后再接着干活儿,没等向凯言语,桃儿就说了:“你们是猪啊,除了吃,就是睡,睡醒了,接着吃。”有的人不服气,对桃儿说:“你们俩到底谁是头儿,我们该听谁的?”桃儿被问住了,不知怎么回答才好,这时候,向凯发言了:“谁对,我们就听谁的,我觉得小秦同志的意见很对,所以就该虚心接受她的意见。”桃儿偷眼瞧了向凯一下,一种小小的得意充盈了她的心。她明明听见有人在骂他们“狼狈为奸”,她也假装没听见,大人不见小人怪,算了。这个下午,她跟向凯一直斗嘴,他们要声音很大才能听到对方在说什么,因为一台电匣子被调到最大音量,里边播放马泰的评戏《野火春风斗古城》。桃儿想:他现在要是邀她一起去看戏或是到天乐听玩意儿,她一定会答应。可是,千不该,万不该,向凯却问了一句他不该问的话,起码是现在不该问的话:“这几天,炝锅给你来信了吗?”桃儿脸上的笑纹刷地就不见了,跟变戏法一样。“你管得着吗!”向凯也知道错了,他一句话,把他们刚刚建立起来的和谐气氛粉碎了,再想收拾起来,恐怕没那么容易了。他见桃儿要走开,赶紧拦住她,说:“别误会,我一点儿恶意都没有,就是随便问问。”桃儿背对着他,不吭声,彼此沉默了好一会儿,向凯又说了一句:“对不起。”桃儿没听见,她突然想念起炝锅来。
第四十二章
“瓜儿再这么玩儿命下去,就真悬了。”瓜儿他们单位的书记对秦惠廷和果儿说,说了好几遍。
瓜儿调到四合他们厂来,本来是领导为照顾她和她的孩子,给她派了个轻松的活儿,在食堂帮厨,小继合过了一百天,也进了单位的托儿所。谁知,瓜儿来了,不光食堂大大小小的差事都包圆了,就是保健站、传达室和存车处的脏活累活也都归她了,更甭说托儿所了,每回,给她孩子喂完奶,就捎带手把尿褯子、炕单子和痰桶子都洗了刷了,在厂里,一提起四合他媳妇,都说是个干起活来不要命的主儿。劝她、拦她、嘿唬她,她都满口应承,一转身,又不是她,她有她的蔫主意。来这个厂才几个月,她就瘦下去一圈,单位几个领导为此还特意开过一个会,生怕她累个好歹,更对不住死去的四合了,最后,干脆把她鼓捣到图书室,当个管理员,寻思就几架子书,拾掇起来该轻松多了吧?她倒好,中午和傍黑借书还书以后,她还是到处忙活去。终于有一天,扛不住了,一头晕倒了,抬到保健站一查,贫血。单位几个负责人,嘬了半天牙花子,实在没辙了,就把秦惠廷跟果儿叫去,几个人坐一块儿,核计核计,究竟该怎么办——要不,叫瓜儿回家歇个一年半载,等身体合适了再回厂?歇班儿,单位都给担负,这个不用担心。秦惠廷也拿不定个准主意,光吧嗒吧嗒抽烟,末了他掉过头来问果儿:“这个事儿,二丫头,你看怎么好?”
果儿回想一下,打大姐夫去世以来,瓜儿就没真正撕心裂肺地哭过一抱,总是憋着,这种精神状态显然不正常。“我们得想办法叫大姐把所有的痛苦释放出来,才行。”回家以后,果儿跟梨儿和桃儿说。几藏书网个人托着下巴颏子琢磨了俩钟头,终于琢磨出一套方案来——从她们老妈下手,事到如今,再瞒着老太太也确实不大现实,干脆,把事情的来龙去脉通通都告诉她,她少不了要哭天抹泪,也许这样会感染瓜儿,勾起她埋藏在心底的痛楚,抱着她妈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场,她淤积的伤心和委屈可能就会有所缓解。这个坐蜡的差使,她们推给了秦惠廷,叫他来跟她妈妈谈,而她们几个潲得远远的。秦惠廷也挺憷头,可是没辙,谁叫他是她们的爹呢,只好硬着头皮,有条件要上,没有条件也要上,他备好一壶酽茶,以防老伴儿哭背过气去,灌她。秦惠廷尽量挑着不疼不痒的字眼儿,把四合的不幸说给她听,万万没有想到的是,桃儿她妈表现得十分坚强,只是眼圈儿红了。“你当我是瞎子,我早就看着可疑,猜也猜出个大概其……”秦惠廷问她,“你怎么问都不问我一声啊?”桃儿她妈说:“我怕问了,真问实了:我受不了。”秦惠廷说了一句:“我们这一家子是怎么了,你瞒着我,我瞒着你……”他突然说不下去了,眼泪扑拉拉地掉下来。现在桃儿她妈反过来劝他了:“老头子,难过有什么用,把几个闺女服侍好了,比什么都强,谁一辈子没有个七灾八难啊。”秦惠廷哽咽着说:“这些日子,我心里一直窝得慌,没处说、没处唠,整天还得装没事人……”99lib?桃儿她妈埋怨他:“你为嘛不跟我念叨念叨呀?”秦惠廷说:“我不是怕你知道了难受吗!”桃儿她妈拿袄袖子替老伴儿擦擦泪。“其实,我比你心里搁得住事,一起过了这么多年,谁还不知道谁?”
老两口子沉了一会儿,倾听着门外呼啸的西北风,窗户时不时被风刮得一呼扇一呼扇的。桃儿她妈说:“咱们还是先甭告诉瓜儿,再慎慎。”秦惠廷说:“别慎着了,她早就知道了。”桃儿她妈说:“合着你们老老少少就瞒着我一个人啊!”秦惠廷把咕棒槌怎么无意中跟瓜儿透露了消息,瓜儿又如何调到四合的单位去上班,以及现在瓜儿所面临的问题,一五一十地都跟老伴儿说了。桃儿她妈说:“你让我想想,想出主意来再告诉你。”秦惠廷点点头。桃儿她妈还特别嘱咐他:“告诉那几个闺女,家里的事儿就在家里说,不许到外边散德行去。”
“天灾人祸,有什么丢人的……”秦惠廷说。
“我说不许,就是不许。”桃儿她妈一再坚持。
“好好好,照你说的办。”
“胳膊折了,就得褪袖子里,不能当人们的话把儿。”
这个老婆子,为人就是艮,能咬牙忍着,谁也没秦惠廷了解她这一点。
“我怎么干,你们都不兴说三道四,我是为瓜儿着想。”桃儿她妈又跟秦惠廷找补两句。
“你倒是打算干什么呀?可别太过分了……”她这么一说,秦惠廷反而嘀咕了。
做晚上饭时,桃儿她妈一反常态地歇工了,说是脚脖子崴了,肿了,站着不得劲儿。“把孩子给我,你们几个帮我做做饭去。”她说。瓜儿没说什么,挽起袖子就干,桃儿却非得多嘴多舌:“您不怕我们用油用多了?”桃儿她妈对她说:“知道我不让你们多用油,你们不会少用?”桃儿说:“真抠门。”桃儿她妈吓唬她说:“再说一句,小心我撕烂你的嘴。”瓜儿就一句废话没有,光闷头干活,嘁里咔喳,要多麻利有多麻利,桃儿她妈看着她忙碌,心里仿佛插上了一把磨得飞快的攮子,一剜一剜的疼得慌,她赶紧把眼睛转到一边去,不看她。秦惠廷猫在背阴的地界儿,装作整理医案,也竭力不去看瓜儿。
突然,桃儿她妈怀里的小继合哇地哭起来,哭得那么尖锐、那么委屈,桃儿她妈使劲儿哄,也哄不好。“看我的。”果儿接过孩子,又唱又跳又摇晃,也没用,然后是梨儿,再然后是桃儿,都纷纷上场,又都纷纷败下阵来,无计可施。最后,还是瓜儿抱起孩子来,孩子的哭声由强变弱,再由弱变成呢喃。桃儿咂咂嘴儿说:“这个小东西,真精,一闻到他妈妈的味就乖了。”
“赶紧操持饭吧,都挺老晚的了。”桃儿她妈又把孩子打他妈怀里抱过来,催瓜儿继续忙活去,秦惠廷觉得老伴儿心太狠,明明告诉她大闺女贫血,还逼她做这做那,他瞪了老伴儿一眼,却没吭气。瓜儿擦擦手,刚坐上锅,小继合就又哇地哭起来,这一次,哭得更欢。
瓜儿再想把孩子抱过去,桃儿她妈不给她了,冲着孩子脸红脖子粗地吼起来:“哭,哭,就知道哭,别人哄你,你还不干。”屋里所有人都被她妈吓一跳,掉过头来瞅她,她意犹未尽地说:“就光黏着你妈,你妈要是没有了怎么办,你还不得哭死!”
“妈,谁招惹您了,你拿孩子撒气。”桃儿看不过去了,问她妈。她妈理也不理她,仍旧跟孩子没完没了。“你爸爸死了,都没来得及疼疼你,现而今你就妈妈一个亲人了,她整天干活不要命,要是活活累得爬不起来了,我看谁还那么疼你爱你?宝贝,那样你就业障了!”
“妈,您啦别说了行不行。”瓜儿求她妈。
“不行,我非得跟他说清楚了。”
“妈,您怎么变得这么不通情理了?”果儿、梨儿和桃儿都跟她妈翻脸了。
“你们少站着说话不腰疼,我跟你爸都老了,还能管孩子几年?你们呢,你们各有各的家,将来也各有各的儿女,能全力帮衬这个孩子吗?不能吧,他靠谁呢?”
“孩子!”瓜儿跟劫道似的把孩子夺在手里。
接着,就是惊天动地的号哭,这哭声压抑得太久了,一旦打开闸门,波涛汹涌,拦也拦不住,孩子却因为受了惊吓,突然不哭了,眨巴着眼睛望着她妈。
世上没有比哭声更具传染性的了,瓜儿的哭声很快就星火燎原起来,桃儿她妈和几个闺女抱成一团,哭得房顶子上的塌灰都哗啦啦地往下掉。秦惠廷实在受不了,就阴沉着脸,一声不坑地走出门去,老泪纵横,他穿得少,冷风吹得他一个劲儿打哆嗦,他也浑然不知。
“哭吧,闺女,哭出来心里就舒坦一点儿。”桃儿她妈搂着瓜儿,抽抽搭搭地说。
“是啊,我们干脆一次性哭够了。”果儿也说。
哭了一阵子,一家人渐渐安稳下来,才发现秦惠廷不见了,拉门一瞧,他躲在门外在抹泪,慌忙将他拽进屋来,秦惠廷说:“好了,往后我们再也甭哭了,日子还得过下去,不冲着大人,也得冲着孩子。”
“姐,不是我说你,你真不该成心糟蹋自个儿。”桃儿说。
“是,我光想没有了四合,我活着也没什么意思,就没想到孩子。”瓜儿说。
“要保重,姐。”几个妹子嘱咐九九藏书姐姐。
“嗯,我保重。”瓜儿点点头。
孩子乖乖地偎在他妈的怀里,静静地待着,像一只听话的小花猫。
“你看小继合多懂事,怎么你一抱,他就哭呢。”秦惠廷问老伴儿,老伴儿咬着他的耳朵说:“他是我掐哭的,哑巴孩子有嘴也说不出来……”
“小心他记你的仇。”
“他敢!”
第四十三章
头天夜里,街坊们都听见老秦家哭成一团,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早晨起来,老秦家的门一响,街坊们都趴着窗户往外瞅,却见几个闺女唧唧喳喳有说有笑地出来,一如往常,脖子上的围巾,冬天的风一吹,五颜六色的直抖,仿佛几朵战栗的花。街坊们揉揉眼睛,不禁自问:难道夜个哭的不是她们家,是我们听错了?在街坊们趴着窗户往这边看的同时,桃儿她妈也趴着窗户往街坊们那边看。
“想瞧我们老秦家的笑话,没门儿。”桃儿她妈心说。她特意叫瓜儿把孩子留下,让她照看着,夜个她掐了孩子,一晚上都没睡踏实,觉得对不起小继合,她在她掐过的地方亲了好几下。“宝贝,姥姥可不是心狠,是为你妈好,你可不兴怪我呀。”她说。
闺女们都走了,老伴儿也拎着装着饭盒子的网兜走了,就剩下她一个人的时候,她才觉得全身瘫软,四肢无力。
“我可怜的小心肝耶,一出世就没了爹——”
桃儿她妈叫孩子骑在她腿上,憋了一晚上的眼泪终于喷涌而出。
她的表情荒凉而凄怆,这种表情在闺女跟前她是不会流露出来的。
“别担心,姥姥只要活着,就不让你受委屈。”
她对孩子说。孩子仿佛听懂了她的话似的,用小手去摸她的九九藏书脸。
“桃儿她妈,在家吗?”这时候,有人敲门。
“就来了,就来了。”桃儿她妈慌忙把孩子搁一边,擦一把脸,稍微掩饰一番。
然后开开门。“哦,是七婶啊,快进来暖和暖和。”
“哄白眼儿玩呢?”
“可不,孩子这两天咳嗽,我没让她妈妈带单位去,怕道上着凉。”桃儿她妈说。
“我说呢,瓜儿怎么上班去没抱孩子!”
“你看,还劳你惦记着。”
“都街坊四邻住着,互相理当照应照应。”
“咱们这一片,属你关心我们家。”桃儿她妈话里话外多少有点刺儿。
“我也是才听说瓜儿她爷们儿出事儿了,要不是路北喽的大姑告诉我,我还蒙在鼓里呢。”七婶的话,显然刺激了桃儿她妈,敢情家里外头都比自个儿知道得早,自个儿反而晚三春了,这无疑叫她很不舒服,不过,她嘴上还是说:“唉,要革命就得有牺牲,我那姑爷也是赶上了,还不都是为社会主义建设吗。”七婶问:“单位没少给抚恤吧?”桃儿她妈一本正经地说:“这个,我连问都没问,我一门心思想怎么把革命的第二代养好,也就算对得起我姑爷了。”说着,鼻子又有点儿酸,脸颊止不住抽搐起来,七婶赶紧把孩子接过来,让桃儿她妈躺一会儿。“唉,孩子可遭罪了。”七婶说。“孩子有亲娘喂着,有姥姥姥爷疼着,有一大堆姨照顾着,能遭什么罪?”七婶的话让桃儿她妈不爱听了,虽然她脸色憔悴焦黄,可是说出话来还是铿锵有力。七婶被噎得表情僵硬了一阵,但很快恢复了正常,连声说:“倒也是,倒也是。”两个人沉默寡言地坐着,神情都很忧悒,长吁短叹了好一阵子,七婶问道:“大闺女上班去了。”桃儿她妈应了一句:“不上班上哪儿去,爷们儿死了,她要接过爷们儿的担子,接着干下去。”七婶说:“好样儿的,真是好样儿的。”
“也不知瓜儿在班上怎么样了?”桃儿她妈心里暗想。
“也不知道小继合在家里怎么样了?”在她妈想她的时候,瓜儿刚把书架整理好,准备着中午职工们来借书,闲下来也正在想儿子。
她冷静多了,仿佛突然意识到她生命的价值。
要是她没了,宝贝儿子就真的业障了,不光对不起四合,还拖累了老爹老妈和几个妹子。
“那罪过可就大了。”瓜儿心话说。
“还是立足本职工作吧。”她劝她自个儿。
从后勤科淘换点子油漆,把旧书架都油了一遍,窗户也擦得透亮,实在没事儿了,就坐下来找本童话书读——
“记住了,回头给我儿子讲。”她想。
踏实下来没两天,就有同事来找她了,有食堂的,也有存车处的,小心翼翼地问:“瓜儿,是不是我们那里谁得罪你了,你不到我们那去了?”
“领导叫我先把图书室搞好,找我谈了好几回。”瓜儿给他们做了简单的解释工作。
“谁信呢,一个图书室能有多少活,闭着眼儿都能操持,还用得着你成天地干?”同事们不信,怀疑这里边一定还隐藏着更复杂的原因。
“图书室没你想得那么简单。”
“换了我,一天就能把半年的活都忙活完。”
“光把这些书归档,建卡,包上书皮就得花些工夫。”
“算了吧,别哄我们了,我们又不是吃屎的孩子……”
越解释,就越解释不清,很多人,为此跟她结了死疙瘩,再也解不开了。托儿所的一位阿姨,因为小继合拉裤了,斥打过这孩子,她就想,准是谁串老婆舌头,背地把这个事过到瓜儿耳朵里去了,瓜儿嫉恨她,就不去托儿所了。另一位保健站的大夫,曾劝过瓜儿再往前走一步,这么年轻就守着,不是个事儿,结果让瓜儿白了一眼,瓜儿不去保健站,她觉得是缘于这个原因……现在,瓜儿再上班,遇见谁,谁也不像过去那么对她热情了。99lib?
“瓜儿姐,你听见人们在背后议论你什么吗?”有一天,跟她相好的一个小姐们儿问她。
瓜儿实在没心情去听这些个闲言碎语,她才刚刚静下来。“他们说你过去都是假积极,才来新单位总要表现表现,时候长了,狐狸尾巴终于露出来了。另外还说,算了,他们的话,你就只当是放屁好了……”这时候,她的好奇心已经跟干柴烈火一样地烧起来了,小姐们儿就是不想说,也不行了,瓜儿非得刨根问底不可。“另外,他们还说什?99lib?么?”她问。小姐们儿唧唧喳喳地说:“他们说,你以前跟四合师傅在一起的时候,油瓶子倒了都不扶,(贝青)等着吃现成的,懒得抽了筋,所以,现在这么勤快,都是做给领导看的。”瓜儿拼命地想表现得泰然自若,但是却装不出来,给书包书皮儿的时候,两只手都抖,眼睛里闪着泪花。她的小姐们儿害怕了。“我早知道你气成这样,就不告诉你了。”“我不生气,真的,我真的不生气。”瓜儿竭力以平和的语气对她说,仿佛她所说的那些个闲话,对她来说,不过是过眼烟云,她不在乎。打发走了小姐们儿,她一头扑倒在桌子上,哭了,她不知道她究竟为什么伤心,而她确实伤心。下班以后,她装作没事人一样,走出了厂,别人跟她打招呼,她也应承,可是她仍然觉得所有人都在用敌视的眼光盯着她。“你得坚强,别给四合丢脸。”她鼓励着自个儿。到了家,她就再也装不下去了。
家里人对她讲的事都不当一回事,仿佛每个人都被误解过,每个人都能讲出一两件比她还委屈的故事,包括最年轻的桃儿。桃儿上次阻止小卡车拉大机床,不经心被撞了,单位按工伤处理,厂里就有人说:“她说她是去南站,谁能作证,万一她要是办私事去呢?”她住院的时候,工会给她送了些水果和罐头,很多人都眼红,又说:“下一回,我要是崴了脚,闪了腰,我就说我是扶老携幼时绊倒了,兴许工会也给我送几罐罐头解解馋呢。”当时,也把桃儿气得手脚冰凉,小脸蜡黄……她妈给她举了更多的例子,谁都背后讲过人,自然也就允许人在背后讲你,你瓜儿拍胸脯子想想,你就从来没议论过别人吗?凡事都得倒过个来想,就容易想通了。秦惠廷搂住瓜儿的肩膀,轻轻地说:“你妈说得一半对,一半不对,也不是绝对没有不叫人议论你的办法。”瓜儿还没张嘴,果儿和桃儿就抢着问:“是什么办法?”秦惠廷目光凄楚地说:“活在世上的人无计其数,其实细琢磨一下,只有两种人,一种人活着靠的是逞强,另一种活着则是示弱。”秦惠廷这么多年来,还从没有如此推心置腹地跟闺女们说过话。“活着逞强的人,处处都要显功夫、露本事,走到哪里都招眼,就跟那些等车不排队的人一样,车还没停,他就头一个往上挤,不惜把老弱病残推车下边去,这种人风光是风光了,可是也遭恨,一旦有机会能把他踹下去,一车的人都会毫不含糊地伸出脚来,给他一家伙。至于示弱的人,在我们这儿并不多见,见了,也看不起他——”桃儿说:“您说的不就是那些窝囊废吗?”秦惠廷叫果儿给他拿根烟,点上,嘬了一口。“是啊,他们在你的眼是窝囊废,而在我的眼里则是聪明到家的人,你说你穷,他马上说他比你还穷,你说你身子骨不好,他肯定说自个病入膏肓,他处处不如人,永远都保持着低姿态,你想,这号人,谁还跟他较真儿,可怜他还可怜不过来呢。正因为他们没有对手,没人跟他攀比,反而无往而不胜,总能追求到自个儿要追求的目标。”
果儿她们几个还没咂摸出滋味来,瓜儿已经懂得他爸爸说的是什么了。“您是愿意我做一个示弱的人?”她紧紧盯着爸爸,眼珠一动也不动。
“是,为了孩子。”
“为了孩子,叫我做什么都行。”
“示弱也不那么容易做到。”秦惠廷说。
“我知道,看到您这些年怎么过的,我就什么都知道了。”
“这种活法,可能不露脸,也可能委屈自个儿,却可以保平安。”秦惠廷说。
“那我们几个呢?”果儿、梨儿跟桃儿几乎是异口同声地问道。
“你们随便,反正一个人吃饱了,全家都不饿了,怕什么?”秦惠廷笑着说。
桃儿她妈钦佩地说:“老头子,你可真有文化,说出话来一套一套的。”
桃儿从背后搂住她妈的脖子说:“您才看出来呀,我爸那叫深藏不露。”
第四十四章
果儿在合作社又遇见了咕棒槌,她正在买酸末糕,两个人搭咯了一道,咕棒槌竟告诉了她一个惊天的秘密,让果藏书网儿瞠目结舌。她说她怀的孩子不是她爷们儿的,而是她初恋相好的,她说现在她爷们儿跟她爷们儿的父母、姐妹都不知道实情,还以为是他们家的种儿呢,她还说一旦真相大白,她婆家非得跟她动刀子不可……尽管外边下着雪,她们宁愿站在当街叫雪花落在她们的头上和脖颈里,也不愿让合作社里出来进去的人听见她们的谈话。果儿问咕棒槌:“你这么做,是为报复你们那口子?”她热乎乎的哈气融化了她鼻尖上的雪花。咕棒槌说,“才不,我是为报偿我自个儿。”原来,跟果儿一样,咕棒槌跟初恋相好的一直情投意合,就是因为男方穷,结婚没房,咕棒槌她妈才逼着咕棒槌嫁给现在这个爷们儿。“我们俩一点感情都没有,我需要一间睡觉的屋子,我在娘家住的那屋,我哥结婚占了,而我那口子需要一个生孩子的机器,这么着,我们俩才就合在一块儿了。”咕棒槌说。
果儿在冷飕飕的风中战栗了一下,天凉,心也凉,她问咕棒槌:“你没打算过,跟你那口子掰了,嫁给你肚子里的孩子他爸爸?”咕棒槌跺了跺冻僵了的脚,萧瑟地说:“他早另娶媳妇了。”果儿看她的眼神儿显得特别遥远,她的视野除了她,还有的就是一种叫宿命的东西。“你们俩这不是偷吗?”咕棒槌说:“是偷。”果儿又问:“那偷到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这话虽然问的是咕棒槌,似乎也是问自个儿。咕棒槌说:“我跟我那口子在一起生不如死,而跟他——我肚子里孩子他爸爸,起码在一起是快乐的,虽然就那么一会儿……”果儿随口说了一句:“总比一点儿快乐都没有,要强。”两个人几乎是同时叹了一口气,叹气声沉重得要命,仿佛凝固住了一样,掉地下能把地砸个坑。
实在太冷了,果儿搀扶着咕棒槌往回走。咕棒槌说:“我知道你一时半会儿理解不了我。”
“你错了,我能理解,我都能理解。”果儿说。这倒叫咕棒槌惊愕不已了,她一脸的问号,很想问问为什么,但最终还是咽口唾沫,没再问。
两人分手以后,咕棒槌讲的话一直在果儿的脑子里转悠,特别是那句“起码在一起是快乐的”长时间萦绕着她。她自然而然地想到了扣痂儿——“咕棒槌比我胆大,再借我俩胆儿我也不敢……”这么一想,她的脸色不禁苍白如纸。
“上次,我约了扣痂儿,却又把他诓了,怕是他再也懒得理我了。”果儿觉得忒对不起人了。路上的雪越积越厚,很快铺满了一层,走起来踉踉跄跄,太滑。不管别人怎么看咕棒槌,反正果儿对她多了一些钦佩,起码比自个儿要有主意,也要有勇气。
“你怎么才来?”一进门,她妈就问她。
“您找我……”
“眼瞅着就到腊八了,腊八粥我们娘几个负责,可是腌腊八蒜是你的活儿。”她妈说。
“怎么年年都叫我来腌呀,我都腌七八年了,也该轮到梨儿和桃儿她们替替班儿了。”
“就因为你腌腊八蒜腌得地道,才叫你腌呢。”
“您不叫她们动手做,她们一辈子都不会做,就只能(贝青)现成的。”果儿小声嘟囔了一句。
桃儿她妈没再跟果儿啰唆,她忒忙了,顾不上,只要进了腊八,要想再躺炕上睡大觉,恐怕够戗了。没听马路上的小孩们在唱嘛——老奶奶,别心烦,过了腊八就是年,腊八粥,喝些天,哩哩啦啦二十三……一家子齐动手,也够赶罗的了,更别说他们家老头子只能算半拉人,头一个不愿意干,第二个干也干不好,她能调的兵遣的将就是四个闺女。往年,到这个时候,闺女们比她嚷嚷得厉害,吵着要吃的,吵着要穿的,吵得她脑仁儿疼,想起过年过节就打憷,现在倒好,闺女们都消停了,仿佛全忘了看月份牌了,没一个出来张罗,就只有她一个人忙前忙后的。她一点儿都不怪瓜儿跟果儿,人家都是出门子的人了,给她打个下手是情分,不帮忙也理当,她气恨的是梨儿跟桃儿,一个坐家女,眼瞅着她妈忙得跟捻捻转儿似的,就是不搭一把手,天都这晚儿了,还不回来,在外边野……
瓜儿跟果儿倒是在跟前转悠,却也不顶戗,一个奶孩子,孩子可能这两天着了点儿凉,有点儿蹲肚儿;另一个光在当屋里转磨磨,心里长草一样,新买了一辫子蒜,就搁边上,她还不紧着剥,到明天再不腌上,就晚三春了。
果儿早就看出她妈的脸色不对,可能一肚子的怨气正没地界儿撒呢,她不想招她妈,免得引火烧身。可是,要她做活儿,她又做不下去,心里惶惶不安。就在夜个晚上,她正式地跟苜蓿提出了离婚,苜蓿居然同意了,不过有个条件,他叫她跟他们商业局的局长提提,他要调到蔬菜公司去,据说那里的一个销售部缺个副处长,果儿说:“我又跟局长说不上话,你这不是无理取闹吗?”苜蓿说:“谁不知道你就要调到局里的妇联去了,不是别人,就是局长点的将。”果儿说:“我是当事人,我都不知道,你怎么知道?”苜蓿说:“你出去问问,这事半个月以前局里就嚷嚷动了,顶多再有一个礼拜就让你办手续了。”果儿说:“你想当处长,为什么不自个儿去争取,还到我这儿来做离婚条件……”苜蓿不言语了,老半天才说:“你考虑吧,你不答应,我就不离,咱就拖着,拖它一辈子。”
苜蓿睡了以后,果儿的目光久久地凝视着他蜷缩着的身子,她怎么看他怎么像个乡下无赖,她脑子里不断有个声音在告诫她:这么一个人不值得你留恋,你嫁给他已经是错了,如果再跟他继续过下去,那就是一错再错了。他是那种为了升官发财可以不要脸的人。从小,她妈就嘱咐她们,要交,就交好面子的人,甭看他们有时虚荣、虚假、虚伪,甚至他们为了面子会做很多错事、坏事、腌臜事,但是有一个最大的优点,就是要脸——面子是什么?就是脸!拿苜蓿跟扣痂儿比起来,简直是一天一地,扣痂儿是胳膊折了褪袖子里,能忍就忍,而苜蓿呢,天天抠唆手指头算小账,留不住仨瓜,给俩枣也能就合。她爸爸说过,这都是耪地人才有的坏毛病,天津人不这样,天津人是要就要一等一的,一等一的拿不到,我宁可什么都不要,甩袖子就走。
当下,她甚至都想,即使给扣痂儿当个二房,都比给苜蓿当正宫强。早晨起来,又变卦了,凭什么我就这么贱骨肉,不缺胳膊不短腿,我给人当什么二房啊。遇见咕棒槌,听她的一番话,把她本来糊得就不结实的窗户纸捅了个大窟窿,果儿的心眼儿又活动了……其实,她也不清楚她要跟扣痂儿做什么,也许只是想把脑袋靠在他的肩膀上,歇歇,寻求片刻的宁静。正走着心思,突然门一响,有人从背后蒙住她的眼睛,她闭着眼睛都能猜得出来是谁。“梨儿,撒手,咱妈叫我腌腊八蒜,你要跟着搅和,就让你干。”她说。背后的梨儿松开她。“你真神了,你怎么知道站在你身后的.99lib.是我而不是桃儿呢?”果儿咬着她的耳朵说:“你身上有男人味儿,桃儿身上就没有。”梨儿脸红了。“呸,瞎说八道小心烂嘴角子!”桃儿见她们咬耳朵,就问她们:“你们说什么悄悄话了?背人没好话,好话不背人。”果儿针锋相对说:“你嘀咕什么呀,没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她妈过来,责问她们为什么回来这么晚,桃儿赶紧献勤说:“妈,你看我三姐带什么回来了?”说着,把一个面口袋一逗弄,倒出一堆豆子,芸豆、豌豆、豇豆什么都有,她妈不但没乐,反而把脸沉下来了。“我告诉你们多少回了,发了工资不许乱花,都如数交柜,你怎么又忘了?”老秦家的规矩是,无论哪个闺女有了事由儿,发的工资都得交她妈,由她妈统一管理使用,等她们出门子,她妈拿这些钱做她们的嫁妆,不够,老两口子再搭上一点儿。出门子以后,自然一切用度就随便了,她妈不再管,因为她已经是人家的人了。梨儿见她妈翻脸了,赶紧把兜里的工资连带着工资条一起递给她妈,“我没动您的一分钱,不信,您数数。”她妈把眼珠子瞪得更大了。“没花钱,那这些东西打哪儿来的?”梨儿答不上来了。
关键时刻,桃儿挺身而出,替她姐挡枪眼。“这些都是我姐单位发的,我姐被评为标兵了。”她妈半信半疑,“是真的吗?”这会儿,果儿再袖手旁观就太不够意思了,也出来说话了,“我听说,有些先进单位确实年终发不少东西。”她妈这才不疑惑了,抓起一把豆子来,择了择,开心地说:“不错,你们单位真不错,都是当年的新豆子。”果儿偷着问桃儿:“豆子是梨儿打哪儿淘换来的?”桃儿叽咕叽咕眼儿,古怪地笑了:“还能打哪儿啊?把势家呗。”果儿说:“我一猜就是。”桃儿翻她一眼:“事后诸葛亮。”这时候,梨儿主动请战:“妈,还需要干什么,您尽管吩咐。”她妈的声音缓和了许多:“你把小枣都洗净了,晾一边,桃儿呢,也别闲着,你去剥了栗子,弄完,我熬粥。”桃儿撅着嘴说,“我二姐怎么就可以闲溜达,不给她派活儿?”果儿一见桃儿咬扯她,来气了,揪住桃儿的耳朵,转了一圈。“你耳朵聋了,我刚才不是说过,我要腌腊八蒜吗!”她妈故意吓唬她们:“怎么叫你们干这么一点儿活就叫屈,那好,今个谁不干,就饿谁一顿,不信就试试。”姐几个都不敢奓刺儿了。桃儿悄悄对梨儿说:“你怎么突然勤俭起来了?”梨儿说:“在二姐那儿没得着便宜,又来跟我找别扭了是不是!”桃儿说:“不是,我就是觉着新鲜。”梨儿唧唧喳喳地说:“我这些天在咱家多干一点儿,过几天就得替把势家忙活忙活.99lib.去了。”桃儿嘻嘻笑了:“原来是这么回事,该,谁叫你一脚踩着娘家的船,一脚又踩着未来婆家的船,受累的命,你看我,无债一身轻。”
第四十五章
桃儿是不是像她表白得那么轻松,暂且不说,梨儿年下受累却是真的。在娘家,把该做的都做完,按以往的习惯,剩下的就是光琢磨过年添什么新衣服了。现在没那个闲工夫了,她得一个劲儿往把势家跑,蹬高爬梯的差使,把势不挡戗,就是梨儿出马,充当个壮劳力。大年二十三,家家都扫房,扫掉塌灰,顺便也把晦气扫地出门,墙上去年贴的年画,也都撕掉,换新的,这些活,都是她梨儿的。
把势他妈从邻居家借来高凳,本来扫房顶子的活,把势他爸抢着要干,梨儿知道他血压高,没让,只叫把势他妈给扶着高凳。她上去扫。把势歉疚得要命,一个劲儿说:“我要是没毛病,哪能叫你受这个累呀。”梨儿充能耐梗说:“这点儿事儿,对我来说,小菜一碟。”扫完,打高凳上下来,她腿都软了,一屁股跌在把势身边,把头靠在他肩上,把势问她:“你累了吧?”梨儿摇摇头。把势又问:“闪腰了?”梨儿又摇摇头,把势接着问:“要不就是岔气了?”梨儿还是摇头,把势急了:“你到底是怎么了,快告诉我呀!”梨儿说:“我差一点儿就被吓死了。”把势问她:“谁吓你了?”梨儿说:“你不知道我这个人晕高吗,上个二楼都不敢往下看。”把势怪罪她:“你怎么早不99lib?说呀?”梨儿拿白眼球白他一下。“说有什么用,你腿脚不给使唤,你爸你妈又这么大岁数了,我不干谁干!”把势喃喃地说:“梨儿,真难为你了。”梨儿哼了一声:“就会拿嘴甜和人,没一点真格的。”
把势不知道什么是真格的,就问她:“你说,我该怎么办?”梨儿撒着娇说:“你不会好好地抱抱我呀。”把势搂住她,将她揽在怀里,梨儿跟浑身上下没骨头似的瘫在他胸口上。两人腻乎了一会儿,把势他妈说出去买几对吊钱儿,梨儿说:“外边滑出溜儿的,还是我去吧。”把势也非要跟着,梨儿说:“地下都是雪,你行吗?”把势拍拍胸脯子:“没问题。”梨儿奇怪的是,每一回把势跟她出去,都要拿一个大口罩,捂个严严实实,问他为什么,他说他怕人们嫌他模样丑,梨儿说:“我不嫌就行,还管人家嫌不嫌!”可是把势一再坚持,梨儿拿他也没辙。两人出门以前,把势他妈一会儿给梨儿戴上棉手套,一会儿又叫她围上围脖,仿佛她是个泥捏的,一碰就碎似的。梨儿知道,她在这个家之所以这么受宠,一个原因是把势有点儿缺陷,另一个原因是她还没嫁进门,婆媳关系历来有它庄严的一面,也有其荒谬的一面。没嫁之前,婆婆把你捧手心里,哄着,你说什么,她听什么;嫁了之后,婆婆就把你踩脚底下了,踹着,她说什么,你得听着,不听,就是不孝,她跟街坊邻居们一块儿纳鞋底子时就得败坏你,叫你臭名昭著,臭遍了街。
虽然刚过腊八,街上早已经有点儿过节的气氛了,卖鞭卖炮卖两响的、卖灯笼卖洋蜡的,以及卖画儿卖吊钱儿的,都出来了。梨儿想拉着把势的手一块走,把势不让,总跟她一前一后保持一臂距离,梨儿说:“你装什么假正经呀,在家里你怎么那么不老实啊,捅一把撩一把的?”把势说:“在家里是在家里,在外头则是在外头,不一样。”梨儿戳着他的鼻梁子说:“我算知道了,其实男人比女人更虚伪,更两面三刀。”
屋子里贴上画儿,窗户上糊上吊钱儿,马上就有了过节的气氛,多了几分喜兴。街坊们不断地上门来,借一碗醋或是聊几句闲篇儿,眼神儿却总是在梨儿脸上绕来绕去,嘴快一点儿的会问:哎呀,这么俊的闺女是谁呀?把势他妈这时候就吞吞吐吐起来,梨儿足够聪敏,她会主动跟街坊介绍自个:我是把势的那个,那个……街坊不待她说下去,也就明白了:是把势的对象吧,嘿嘿,把势真有福气。家里没外人的时候,把势他妈几次想问她什么,却又没好意思问。梨儿知道她要问什99lib.么,也知道该给把势家一个明确的答复了,拖着总不是个办法,但是,话不能从她嘴里直接说出来,要绕个弯儿才行,她告诉把势,把势再转告他父母。这天,吃完晚饭,梨儿对把势说:“我想我们过了年就登记,行吗?”其实,她问的多余,把势当然是越早登记越好了,可是,把势还是顾虑到梨儿她妈从中作梗。“你妈要是不同意怎么办?”梨儿挽紧他的胳膊,悄悄地说:“你甭管,我到时候自有办法。”把势疑惑地瞅瞅她,似乎不太相信。“你能有什么办法对付你妈?”梨儿给了把势一抹神乎其神的目光,说:“天机不可泄露,以后你就知道了。”
把势见她把握十足,也受到了鼓舞,一瘸一拐地就往外走。梨儿拦住他,问他干吗去,他说去告诉他爸妈,梨儿拽住他,轻轻地说:“要告诉,也得等我走了以后再告诉啊,我再这儿,多不好意思。”把势嘿嘿笑着又坐下来。梨儿还是比平时走得早些,大概是为了让把势快一点儿把他们即将登记结婚的消息通告给把势的爸妈,她猜不出把势的爸妈会说什么,但是有一点儿可以肯定,就是他们不会反对。与之相反,她要是把这一消息通告给她的爸妈,他们肯定不会赞成,甚至闹个天翻地覆也说不定。
梨儿是个蔫有准儿,一旦她拿定主意,十匹马也拉不回来。在这一点上她跟桃儿截然不同。桃儿是眼睛一转一个心眼儿,但是没有一个心眼儿能稳在一个地界儿,风一吹,草一动,她的心性就跟着变了。所以,梨儿碰见多坐蜡的事儿都不让桃儿给参谋,除非叫她打个下手什么的,还凑合。梨儿进家门,桃儿正替大姐看孩子,大姐则给他爸爸九九藏书当帮手,研磨,写对子。孩子都骨碌出去多远,桃儿也没发觉,人虽然在这儿,魂儿却不知道跑哪儿去了。“嘿,你琢磨什么了?你要是摔着继合,看大姐跟咱妈怎么掴打你的。”梨儿在桃儿身后突然来一句。桃儿吓一跳,这才把眼神儿从窗户外头收回来,把孩子抱起来。“缺德鬼,你没事儿神出鬼没地吓唬人玩。”她骂梨儿。梨儿搂住桃儿的肩膀,坐她旁边。“又走什么心思了?说出来,三姐给你解决。”“你把自个儿的屁股擦干净就不错了。”桃儿的语调有一点儿幸灾乐祸的情绪在里头,“今个怎么舍得回来得这么早,是不是跟把势戗戗起来了?”梨儿说:“你就盼着我们天天吵架拌嘴是不是?你心眼脏……”她一边说,一边把头发披散开,将发卡叼在嘴上,拢拢头,又将头发重新别上。“谁呀谁呀谁呀?”桃儿辩解道。这时候,梨儿才发现屋子里发生很大的变化,不光房扫干净了,炕跟桌子也都挪了地方,她知道这一定是她妈妈的主意,她妈妈喜欢隔三差五把家具换个摆式,说是看着新鲜。她问桃儿:“扫房的时候,咱妈问起过我没有。”桃儿说:“问了。”梨儿又问:“你怎么回答的,给我打掩护了没有?”桃儿不耐烦地说:“掩护了掩护了掩护了,说你单位加班儿。”梨儿这才松了一口气,不过,桃儿的态度有些问题——梨儿想:看来,桃儿真的心里有事,有不便公开的秘密事儿。
要说起来,桃儿的烦恼不怪别人,就怪她气肚子,她们单位的小孙在市图书馆起了个借书证,一到晌午头就去借书去,桃儿瞅着眼红,也惦记着起一个。跑工会找向凯,叫他帮忙。向凯满口答应,说到厂办公室开个证明,就万事大吉了。末了他问她:“你怎么想起读书来了?”桃儿狡猾地说:“多学习学习总没坏处吧?”向凯表示赞成。“倒也是,这样吧,我为了支持你,可以把我的图书都借给你——哪天你到我家去。”桃儿说:“你们家才能有多少书啊?”向凯说,“总有多半间屋子,放的都是书。”桃儿当时脑子一热,居然九九藏书就答应了,冷静下来一想,又产生了一种别样的感觉,一种隐隐的恐惧感——这么贸然到人家去,一个是容易引起误解,再一个是万一落入虎口怎么办?哎呀,都怪自个一时犯迷糊,明明知道向凯对自个有点儿意思,还不提防着点儿?现在,要想变卦,恐怕都来不及了……
第四十六章
这一程子,桃儿跟向凯走得太近了,连炝锅的那些哥们儿都看着不顺眼了,见她都带答不理的,就是理,也是哼啊哈的。估计,炝锅回来,这帮小子非得给她咕棒槌不可。他们看她的眼神儿,仿佛是在说:你个势利眼儿,哪个树枝高,就往哪个树枝上爬。这种眼神儿就像蒺藜狗子,扎着她的心,让她夜里躺在被窝里都睡不踏实,一而再,再而三地问自个儿,造成现在这个局面,怪谁呢?向凯也是成心,越是人多,他就越跟她套近乎,这不是故意叫桃儿左右为难吗?不答理他吧,不合适,她也不忍心;答理他吧,一百双敌视的眼睛瞪着她。
现在,晌午一桌吃饭,已经成了桃儿跟向凯的日常习惯了,今天要是向凯打一份炒肉,明个桃儿就得还他一份熬鱼,这么搭伙,都费,起码比一个人吃多花上一倍的钱,可是架不住两人愿意,你给我夹一筷子,我给舀一勺,这么吃着香。其实,菜是什么味道,对他们来说,一点儿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那个情调。在桃儿眼里,向凯再没有什么不顺眼的地界儿了,他已经成为她生活的一部分,而炝锅开始淡出了,收不到他的来信时,她甚至都快记不起他来。脸儿对脸儿,从打吃饭开始,向凯已经问过她三次了,问她今天去不去他家拿书,桃儿想回避也回避不了啦,只好说:“要不,明个再说。”能拖一天是一天,她想。向凯还不依不饶,黏糊起来没完。“为嘛非得明天呢?”桃儿的眼睛眨了眨,问:“人家没跟家里打招呼就晚回家,怕挨骂。”向凯没话说了,规矩人家的闺女就该是这样,老实巴交,只有那些缺家教的疯丫头,才会一天到晚不着家,这样的闺女要给他,他也不会要。
转过天来,向凯又提出去他家的要求,桃儿扭捏了半天,再次拒绝了他,理由是“大年根儿底下,谁家不拆拆洗洗,投投涮涮,光叫老爹老妈忙活,心里能落忍吗”?向凯又叫她来个噎脖儿,无法再坚持己见了,他在一旁看着她一副当家主事的小妇人架势,更觉得她迷人,叫人心里怪痒痒的。又过了一天,向凯再次提出邀请,桃儿说:“我也没个准备,连件拿得出手的衣服都没换,就穿工作服去你家,合适吗?”向凯的耐性似乎已经到头了,刘皇叔请诸葛亮也不过是三顾茅庐,他说:“一个工人阶级,要的就是艰苦朴素,哪有那么多的穷讲究啊——再说,你到我家就知道,我家的好书有多少了。”桃儿说:“好吧。”向凯发现她答应的时候,眼神儿里除了调皮、狡黠,似乎还有别的什么东西,可惜他读不懂。其实,桃儿想说的是:傻瓜,你以为我真的想去你家看书啊?我姐就在单位图书室,要读什么书,她不会给我捎回来?这时候,她怎么想向凯并不在意,在意的是她应承他藏书网今天就去他家,他的思维活跃起来,絮絮叨叨地给她介绍他家的这个那个,她身上散发出来的那股子香味,叫他陶醉,都找不到北了。整个一下午,他一会儿一看表,恨不得现在传达室老头就打铃下班……而桃儿却嫌表针走得太快,几次都想拿块吸铁石,把表针吸住,她好像怕去向凯家,其实她自个儿很清楚,在她内心深处的某个地方,有点儿期待、有点儿盼着去,甚至希望去了以后,会有一些她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只是她不乐意承认就是了。她几次偷着从书包掏出小镜子,照照,顺便把前刘海梳顺溜了,镜子里的那张脸像熟透了的水果一样,她以前那张脸的表情会是迟疑的、矛盾的、左右为难的,但现在不是,现在是喜气洋洋的,眯缝着眼儿,像个嘻嘻笑的洋娃娃,这让她不由得产生了某种负罪感——你真到他家,出点儿什么事,对得起炝锅吗?一个桃儿责问她。人家向凯又不是个粗鲁汉子,你怎么就肯定他会对我怎么怎么样?另一个桃儿为自个儿辩解道。
再说了,我也没卖给炝锅!截止到目前为止,他们不还就是一般的同志关系吗?不错,我是对炝锅说过,我等他,这并不意味着我是等着嫁给他,他跟我们家提亲了吗?“桃儿姐,下班以后给我绞绞头行吗?过年了,利索利索。”有个新来的小徒工求她。她说:“今天没工夫,明天吧。”小徒工还跟她逗闷子,凑她跟前问她:“今天你干什么去呀?”桃儿恶狠狠地瞪她一眼,“你哪来的这么多废话,明天我也没工夫,后天再给你绞头吧。”小徒工撅起嘴来:“我就随便问问嘛。”桃儿好不留情:“后天也不行了,改到大后天了。”小徒工赶紧举起双手。“好了好了,算我什么都没说,行了吧。”说完,撒丫子跑走了,转眼就没影儿了,桃儿捂着嘴偷偷笑了。
向凯差不多是踩着下班铃声来找桃儿的。“到点儿了,桃儿我们开路吧。”因为太兴奋了,他白净的脸上红扑扑的,好像被炉子里的火苗烤得时候久了。
“行——可是我的车带瘪了,得打打气。”桃儿穿上棉袄,失里慌张地说。
“你快点儿收拾,我去给你打气。”向凯说。
“你认识我的车吗?”桃儿问。
“认识,不就是车把上缠着红头绳的那辆吗!”向凯匆匆离开了。桃儿赶紧又照照镜子,镜子里的人表情僵硬,透着紧张。她追着向凯屁股后面出来,嘱咐他,打完气,他先走,到前边那个路口去等她,她还要洗一把脸。其实,她是怕跟向凯成双结对地出去,太招眼,要是碰见炝锅的那几个哥们儿,不定怎么嘚啵她啦。她定定神儿,耽误了一会儿,估计向凯已经走远了,才扭搭扭搭出厂门,刚推出自行车来,就听见有人叫她,一回头,一个人上气不接下气地站在她跟前,不用说,他是跑来的。“生怕你下班走了,我下了火车就紧赶慢赶,还好——”桃儿揉揉眼睛,终于看清,这个人竟然是炝锅。她脱口问了一句:“你怎么回来了?”炝99lib?锅说:“回来拿铣床的图纸,明早就得返回去。”桃儿立在那,僵了,走不是,不走也不是,她不知道她该扑过去,还是站在原地不动劲儿,突然,她感到一种从来没有过的惊慌。
“你是不是急着要走?”炝锅问她。
“没,没有……”桃儿拨拉拨拉脑袋,“你信里没说你要回来。”
“也是领导临时决定的。”
“我真没想到……”
“跟你一样,我也没想到。”
桃儿曾经设想过他们再次见面时的情景,但绝不是现在这个样子,应该是他风尘仆仆地向她走来,而她挓挲着胳膊叫着名字朝他跑去……
“要不,我们找个地方坐一坐?”炝锅说。
“还是算了吧,天这么冷,你又大老远地赶回来,钻被窝里睡一觉多好。”
“你要是另有约会的话……”炝锅一点都不掩饰他的失望。
“我不是另有约会,我是心疼你,看你浑身上下都是土,脸上也蒙着一层灰。”桃儿说,心里却骂自个儿:桃儿啊桃儿,你怎么突然变得瞎话连篇了?
“本来这是别人的差使,我就是为见你——”
“你该提前告诉我一声啊,我也好有个思想准备。”桃儿说,这时候,就像有谁拿个小榔头使劲敲打她的脑瓜子,让她觉得生疼,仿佛一边敲打还一边说:我叫你拿着不是当理说!我叫你拿着不是当理说!
“我也是夜个才得到的信儿。”
“要不这样吧,我先回家一趟,吃了饭,上你们家去找你,行吗?”桃儿说,她现在的当务之急就是先把炝锅支走,别让炝锅跟向凯撞上。
“我陪你回去吧,然后在门口等你。”
“你难道不饿吗?”桃儿问他。
“不饿,一点儿都不饿。”
“怎么能不饿呢,坐了多半天的火车……”桃儿不知再说什么好了,只觉得脑子里一片空白。
“我这些日子给你写了三封信,你都没回,我担心发生了什么事,光顾着急了。”炝锅说到一半,就不往下说了,其实,也用不着再说了,所有的话都在他脸上写着呢。
“我在路口等你半天,你怎么还在这磨蹭呢。”怕什么来什么,她正跟炝锅磨烦着,向凯又来了,他准是在路口等得心急,所以才调回头找她来了,当他的目光跟炝锅的目光相撞时,两个人似乎都很惊讶。
“原来跟你定约会的那个人是他?”炝锅指着向凯问桃儿,他的脸色苍白得可怕。
“是又怎么样,是犯法还是怎么着!”向凯踢上车架,走到炝锅跟前。他这不是火上浇油吗!桃儿想。
桃儿这一辈子还从来没有这么狼狈过,她真恨不得找个地缝儿钻进去,永远不再出来。天也太冷,新絮了棉花的棉袄居然也不挡寒,冻得她手脚冰凉,一个劲儿哆嗦。她跑到两人中间,愣是将他们拉开,万一两个小子为她搋起来,传出去,她还怎么有脸再在单位里待!炝锅跟向凯都把眼光落在她身上,仿佛是在说:我们俩你究竟选择谁,现在就讲清楚。桃儿心话,你们也够糊涂的,我要头脑清楚,还能演今天这么一出吗?她真希望这是一场梦,醒来才发现,原来一切都是假的,那该多好。她偷偷掐了自个儿屁股蛋子一把,疼,看来,都是真实的。以后,这两人肯定都会恨她,恨她脚踩两只船,做人不地道,可是——她又转念一想,我又没明确答应过他们什么,普通同事而已,别说是就跟他们两个走动,就是再走动个十个八个,谁也说不出什么来。可惜,这个理由,连她自个儿都说服不了。炝锅和向凯仍然像斗鸡一样,怒目相向,谁也不憷谁,这简直是挤对桃儿,逼着桃儿现在就拿出个态度来。桃儿想,我就是有了明确态度,这会儿也不能拿出来,不然,不是得罪这一方,就是得罪那一方,关键的问题是,桃儿谁都不想得罪,在她的心目里,他们二位的分量是半斤对八两。
不过,光在厂门口这么慎着,总不是个办法,得想个辙,把两人隔离开。桃儿只好硬着头皮过去面对他们,她爸爸说过,不怕你惹事,怕就怕你能惹不能搪。她见炝锅一身的尘土,帽檐上都是,先就动了恻隐之心,这么费劲地跑回来,以为那个口口声声说在等待着他的姑娘真的在等待着他,结果却发现,她已经跟别人打得火热,把他扔到了一边——这事儿要摊到她的头上,她早就号上了,况且,他那么长时间没见她了,况且,他的家里也那么不顺序,再况且,也许明个他又蔫溜儿走了……一瞬间,炝锅的砝码一下子加重了。她对向凯说:“你过来一下,我有话跟你说。”说着,将向凯拉到边道上,桃儿偷摸地瞅一眼炝锅,炝锅的脸色更难看了,难看得就跟使了好几年的屉布一样,抽褶百囊的。“你现在先回去,我想跟炝锅谈谈,他时间紧,只能在市里待一天,还得赶着走。”向凯发脾气了,向凯很少发脾气,起码桃儿从没见过向凯发脾气。“你的意思是说,你最终是选择了他?”桃儿倒吸一口冷气。“你怎么能这么想?我和你,我和他,都一直是朋友关系,我跟你们俩谁都没做过走板的事儿。”向凯哼了一声:“也许我会从你们当中选择一个做对象,99lib.也许我会从你们俩以外找一个人做对象,不过,那都是将来的事,而不是现在。”她偷眼瞟了瞟炝锅,炝锅显得越来越不耐烦了,不断地跺着脚,似乎是想把鞋上粘着的雪抖搂干净了。
桃儿真想给向凯作揖,求求他,大概向凯是看她太可怜了,惆怅地说了一句“好吧”,就垂头丧气地走了,桃儿又不落忍了,追上去两步,冲着他的背影说:“有什么话,我明天跟你说。”桃儿回过身来,一步一步走到炝锅跟前,发现他比相片上黑了些,也瘦了些,叫她的心有点儿揪得慌。“现在姓向的这小子更得意了吧?”炝锅好像是对自个儿而不是对桃儿说道:“局里又分他叔一套房子,他叔他婶都搬过去住了,这间大房子就由他独占了,而且我爸原来的那辆车,连司机一块儿也都归他叔了。”桃儿问:“那么你爸怎么上班?”炝锅说:“骑自行车呗。”桃儿真实地感觉到“落魄”的含义,这叫桃儿越加心疼炝锅。她爸打她小的时候就对她说过,什么是天津人?天津人讲究的是雪中送炭,谁倒霉了,就拉谁一把,不能锦上添花,看人家发迹了,就黏在人家屁股后边巴结人家,那是南蛮子干的事儿——势利眼,不是人揍的才那样呢!
“我现在该亲近的是炝锅,而不是向凯,炝锅也许什么都没有了,只有我了,向凯却不同,他还有大房子,还可以蹭他叔他婶的车坐……”桃儿想。
“你要真跟他好,我觉得也很正常,人往高处走嘛。”
“走,我请你吃包子、喝馄饨,去东站吧。”桃儿理都不理炝锅说的废话,拉起他就走。
“算了,我没心情,我想你也没有。”
“你就别啰唆了。”桃儿生拉硬拽,把炝锅拉上她的车,她驮着他,她算算,她兜里有八块钱,是准备买一条红绒裤的,她二姐就有这么一条,她特别喜欢,过年了,她妈给了她十块钱,叫她自由支配,她除了买头油和头绳,花了两块钱,余下的钱正好够买绒裤的——拿这个钱,给炝锅接风,估计有富余。
“桃儿,你听我说。我真的不想去。”炝锅跳下车座子来。
“你以为我真的是要请你?是我自个儿馋了,怕兜里的钱不够,就拉上你,要是会不上账伙计扣下人来,我就把你留下,自个儿溜号了。”不容分说,桃儿把炝锅薅到头里来,叫他骑着,驮着她。
白天晚上都开门的饭馆少得可怜,唯有东站,什么时候都能赶上饭,半夜扛烟刀的人,逼得没辙的时候,也得大老远的往东站跑,就这儿的商店是昼夜服务。桃儿给炝锅要了两个肉菜,她怕他在石家庄吃不上荤腥,补补。一碗馄饨下肚,炝锅的情绪缓和多了,他讲他在荒凉的工地怎么想她,怎么躲在被窝趁人都睡了拿电棒儿照着给她写信,又怎么编瞎话叫人替他捎到邮局给发出去……说藏书网的桃儿鼻子发酸,直想哭,这么一来,她就更觉得自个儿不是个东西,是个薄情寡义的人,当着炝锅的面,打自个儿俩嘴巴子都不多。“你怎么什么都不吃啊?”炝锅突然问她,看来,他是相信了她所说的她想解馋的说法。“你吃你的,我看着,我愿意看着你吃饭。”桃儿说完这话,连她自个儿不信这竟是她说得话——太肉麻了。
“那你总得垫补两口,光我一个人狼吞虎咽,多没劲。”
“行,我把这碗馄饨喝了吧。”桃儿把服务员叫来,在她的馄饨里又搁了一把芫荽,她喜欢闻那个味儿。
结账的时候,炝锅抢,桃儿说:“我还以为你是个饭桶呢,能吃七个碟子八个碗,结果就吃这么一点儿,这一点儿我请得起。”服务员目送着他们走出饭馆,觉得稀罕,这儿女人下馆子的不多,有的女人甚至一辈子都没吃过馆子,更别说是下馆子由女人请客啦。
第四十七章
早晨起来,桃儿又把夜个晚上跟炝锅在一块儿的场景,像过电影似的在脑子里过一遍,竟然吓了一藏书网跳。她不但让炝锅挎着她的胳膊遛马路,还叫他亲了她!沿河边遛的时候,不时地有一对对的男女打他们身边走过,都牵着手或挎着胳膊,显得那么自然,她以为她一辈子都做不到这样,她臊得慌,可是真溜达上十来分钟,她就没那么皱巴也那么紧张了。海河边一直是搞对象的一个圣地,天津卫起码有一半人都是在这儿搞的对象,不然,还能去哪儿?家家都是一间屋子半间炕,好几口子全囚一块儿,老的少的眼观鼻子、鼻观眼,说一句悄悄话都找不到个机会。
“炝锅这小子,占了我便宜。”桃儿想。可是在炝锅亲她的时候,她没这个感觉,只觉得他的胡子碴儿摩擦着她,怪痒痒的,他的嘴唇滚烫滚烫,按在她脸上的一刹那,灼得桃儿不禁轻轻叫出声来。
两个人的嘴唇脱离了接触的一瞬间,桃儿突然意识到,我已经跟男人亲过嘴儿了,不再是过去的那个桃儿了!炝锅一边叫着她的名字,一边使劲儿地箍着她的腰,当时,没觉得怎么样,睡一宿才感觉得腰疼。桃儿给亲嘴儿的评语是,挺舒服,而炝锅却显得特别快乐和幸福。所以,桃儿得出一个结论,无论是亲嘴儿,还是做男女间更叫人害臊的事儿,都是男人比女人高兴,也比女人享受,当然是男人占了女人的便宜,女人赔本了。“桃儿,你喜欢我亲你吗?”事后,炝锅还顸皮赖脸地问她,这话叫桃儿没法回答,说好不是,说不好也不是,桃儿只好把脸扎到炝锅的怀里,不看他,也不让他看。
出门的时候,桃儿尽量做得跟平时一样,跟几个姐姐说说笑笑,可是心里骤然产生了某种自豪感,她觉得她可以跟她们平起平坐了:有什么了不起的,你们做的事儿,我也做过的了。可惜,她不敢公开对她们说……
迈进厂门口。
她仿佛突然才意识到,还有一个很大的难题摆在她面前,而且是她必须要解答的难题,就是——她怎么面对向凯?
她想,在她不知道怎么跟向凯说清楚一切之前,她最好躲起来,叫自个儿好好琢磨琢磨,琢磨出办法来,再见向凯,省得按下葫芦起来瓢,让自个儿手忙脚乱。可是,她的如意算盘拨拉错了,厂里就这么一亩三分地,她还能往哪儿躲?不到晌午,她就跟向凯撞了个满怀。
“我正到处找你呢。”向凯说。“是吗,找我有什么事呀?”就这么一问一答,向凯就什么都明白了,“你最后还是选择了他。”向凯一屁股跌坐在椅子上,脸上一下子没有了任何表情。桃儿赶紧毛下腰去问他:“你还好吧?”桃儿知道其实他并不好,而他的不好恰恰是因为她的不好造成的,罪魁祸首结果还是她。
“对不起。”这是桃儿对向凯说的唯一的一句话,除此之外,她就再也找不着用来安慰他的办法了。“你用不着跟我道歉,选择谁,不选择谁,是你的权利。”向凯对她笑了笑,但是笑得太假太勉强,叫桃儿浑身都起鸡皮疙瘩。“我想自个儿静静地待一会儿,你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去吧。”他说。“不,我不走,你看你的脸色刷白刷白的——我不放心。”他的样子确实叫她担心,担心得她手心里都是汗,她只好不住地在裤子上擦擦。“好,你不走,我走!”向凯起身飞快地跑走了,他怕他再不赶紧走,他会在她跟前流出眼泪来,那就忒丢人了。本来厂子里的那些小子背地里就说他娘们儿娘气,他不能也给桃儿留下这么个印象。
桃儿整整一天都丢三落四,总出错,她的小姐们儿问她怎么了,她不藏书网说,却问对方:“要是你遇到烦心的事,怎么才能忘了。”她的小姐们儿说:“吃梨,吃了俩鸭梨就什么都忘了。”桃儿问她:“那要吃几个呀?”她的小姐们儿说:“有俩就足够了。”下班,她买了仨冻梨,一气都吃了,结果,发现她姐们儿骗她了,她什么都没忘,闭上眼,什么都历历在目。没办法,她的记性太好了,只有企盼向凯的记性没她那么好了。但是她很快就失望了,眼见着向凯一天比一天憔悴,脸色越来越苍白,眼圈越来越黑,这肯定是吃不好睡不安留下的痕迹。向凯真要有个三长两短,那么她桃儿就一辈子脱不掉这个干系了。渐渐地,这简直就成了桃儿心里的一块儿病,有事没事就在工会门口溜达,偷偷瞅瞅向凯的情绪是不是好了一点儿。偶尔,向凯撞见她,她刚想多跟他搭咯两句,他就冲她淡淡一笑,擦肩而过,似乎连过话的兴趣都没有了。单位的人惊奇地发现,喜欢上窜下跳的向凯突然变蔫了,三脚踹不出一个响屁来,而且,他所负责的黑板报也有一个礼拜没换了,过去都是两天一换的。
没人知道这是为什么,于是,就四处打听,惦记着闹清楚这究竟是为什么,还有人跑到桃儿这来说:“你跟向凯熟,你知道他怎么了吗,怎么几天工夫就瘦一圈了?”桃儿只好装傻说:“是吗,我倒没注意这个。”这么下去,早晚会真相大白。桃儿终于有一天憋不住了,跑去找向凯。“你今天下班有工夫吗?”她问。“有什么指示精神?说吧。”向凯趴在办公室上写字,连头都没抬。“我想请你看电影。”桃儿说。向凯把笔扔一边,望着窗户外面说:“我不愿意你可怜我,我也不会接受你的可怜。”桃儿有点儿来气:“谁可怜你了?我是可怜我自个儿!”
问题就出在看电影的时候。向凯始终是一言不发,仿佛把嘴巴落在办公室抽屉里了,反倒是桃儿唧唧喳喳地说起来没完,不过,说的都是些没用的,谁谁谁读报纸时总念错别字啦,谁谁谁裤子前门的扣子掉了,他竟然一点儿都不知道,就那么敞着啦,还有谁谁谁吃甘蔗把牙床子给捅破啦,等等,说得她口干舌燥,他仍旧是不吭声。桃儿急了:“至于吗,就为咱们俩的那点事儿,你就变得这么没精打采的了?”向凯突然说:“对于你来说,那是小事,可是对我来说,那就是一辈子的大事——一辈子!”
向凯的话,像敲锣一样,把桃儿的耳朵震得嗡嗡响,也震荡了她的心。她轻轻捏住他的手。“你怎么怪我都行,只要是别再折磨自个儿了。”她歉疚地说。
“你干吗总跟我道歉,我说过,你没错,错的是我——不能坦然地接受现实。”向凯觉得她的手特别烫,他想攥住它,却没敢,他怕烫着。
就这么,整场电影他们都没看进去,只看个大概其,他们手挨着手,相互感受着对方脉搏轻微的律动,只有在查票的人拿个电棒儿在他们身上照来照去的时候,他们才暂时把手分开。查票的最喜欢跟一男一女一块儿来看电影的人过不去。
打电影院出来,他才攥住了她的手。
攥住了,就再也没撒开。
“我们还是朋友,行吗?”桃儿说。向凯说行。“答应我,别再哭丧个脸子了。”向凯说:“我什么时候像你说得那样了?”桃儿说:“你看你看,还不认账!”
桃儿叫他笑一个。
他真笑了。
临别,他拥抱了她,她也并没有什么异样的感觉,一门心思只是想,他只要振作起来就好,整天滴拉甩挂,打不起精神来,年轻轻不就毁了吗?这下子好了,这下子可好了。为此,她反而松了一口气。“你比我想象得还要善良。”他俯在她耳朵边上说。“嘁,你就别给我灌迷糊药了。”她让他夸得羞羞答答,怪不好意思的。分手之后,她才突然意识到,她又犯了一个不该犯的错误,夜个她叫炝锅亲了她,今个她又叫向凯抱了她,一切又回到她当初脚踩两只船的尴尬境地当中。“桃儿啊桃儿,世上还有比你更笨的笨蛋吗?”一宿,她都没睡着,可劲儿谴责自个儿——万一炝锅知道了这事儿,他又该难受了!在炕上折饼折饿了,半夜三更爬起来找吃的,尽管她踮着个脚尖儿,尽量轻手轻脚,末了还是把她妈给惊动了,差一点儿喊警察,她以为是贼进来了呢。闹了一场误会,桃儿也没心思再吃夜宵了,便忍饥挨饿重新躺下了。迷糊到天亮,早早就溜出家门,她怕她妈审她,她妈的警惕性比警察还高呢。
到单位以后,她发现向凯比她来得还早,正在写新一期黑板报。她又稍微原谅了自个儿,不管怎么样,向凯又是原来的那个向凯了,又欢蹦乱跳的了,也算是她秦桃儿的大功一件。反正她是想尽各种办法来宽慰自个儿,一胡思乱想,她就用钢笔在胳膊腕子上画手表,画一块“上海全钢”,画一块“五一”,再画一块“大英格”,她的小姐们儿们说她是想戴表想疯了,她也不解释,她们懂个屁!
这天,单位一位退休老职工叫煤气熏死了,是个绝户老头,两天都没人发现,是街道跑来送信的,单位派工会主席给送了花圈,算是了事啦。据说,他年轻时,追一个唱戏的,没追上,就立誓终身不娶,最后单蹦儿一辈子。桃儿想:我要死了,起码有两个男人守我身边,替我抹泪,不至于走得那么孤单……
下班,桃儿也没急着回家,回家还得帮着做饭,做出饭来她妈也不念她的好,不是咸了,就是淡了,还不如逛逛街。街上这咱正是热闹的时候,她转转画棚儿,又瞅瞅杂拌儿摊,最后在卖绢花的地方站住了,各式各样,特别爱人,她惦记着买几朵回去,姐妹几个一人一朵,过年时戴头上,准好看。可是,一掏口袋,傻眼了,拢共就那几个钱,请炝锅吃顿饭,又请向凯看一场电影,已经盆干碗净了,就剩俩钢镚儿也只够存车的了。她叹了一口气,恋恋不舍地离开那,那个卖花的还一个劲儿撩拨她:“闺女,你如花似玉,正是戴花的好年纪,买几朵吧。”桃儿狠狠地瞪他两眼,心话说:如花似玉是姑奶奶长出来的,不是戴你的花戴出来的!
进门,刚脱了棉衣裳,她爸就脚跟她脚地进来了,然后手搁在背后,冲几个闺女眯眯笑。这么多年,几个闺女别的没学会,却早就学会了辨识她爸爸的脸色和神情,像现在这种表情,他准是给她们买了什么好东西,要叫她们猜,猜对了,他才拿出来,一一发给她们。当秦惠廷亮出他给闺女们买来的绢花时,引起一阵欢呼,桃儿抢过来一看,比她看中的绢花还要漂亮,花芯里居然有金点儿。这时候,她妈打里屋出来,一把将绢花夺过去,掖进柜门里。“嚷嚷什么,嚷嚷什么呀,都老大不小的了,”她又指着秦惠廷说,“她们不懂事该着,她们是孩子,你呢,胡子一大把的人,怎么也这么不懂事?”一屋子的人都直眼儿了,不知所措,桃儿她妈压低声音说:“大姑爷刚走,你们又是花又是草的,美不够,这不是叫瓜儿淹心吗!”她这么一说,秦惠廷点点头说:“也对,也对。”几个闺女也吐吐舌头,不做声了,一丝丝流动的疼痛在房间弥漫开来。她妈又挨个对果儿、梨儿和桃儿说:“你,你,还有你,过年时别拾掇得那么花红柳绿的,你大姐不顺序,也是你们姐几个的不顺序,走到哪儿都给我记住,你们是打一根肠子里爬出来的!”秦惠廷真佩服老伴儿,常能说出一些他心里有却说不出来的话,说得带劲儿,又通情达理,这是他所不能及的。“你妈说得在理。”他顺便在旁边敲敲边鼓。果儿说:“我们都这么大了,响鼓还用重捶?”她妈沉下脸来。“怎么的,你不爱听我说?”“爱听,爱听。”几个闺女赶紧各自找点儿活干,免得她妈把一肚子的火冲她们撒。她们知道她妈的脾气,看不得几个闺女当中有一个各色的,一个哭,就得都哭;一个富,就得都富,实在穷的那个富不了,她就杀富济贫,叫富的把钱拿出来,分给穷的,这样扯平了,她瞅着也顺眼了。藏书网
都干活,秦惠廷也不能闲着,冲里屋的瓜儿喊一嗓子:“瓜儿,把我的大孙子抱出来,让姥爷爱爱。”瓜儿应声出来,把儿子撂在秦惠廷的腿上。刚才外屋一家人说的话,她一句半句地也听见了,却没往脑子里入,眼下,她的心思不在这,她的心思都使在单位里了。以前,她一门心思居家过日子,上班也就是打马虎眼,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心血几乎都花在下班以后,忙活家里那一摊子。四合有时候笑话她,说她天生就是块做家庭妇女的材料,她也不反感,反而问他:“把你伺候得舒舒服服,难道你还不乐意?”四合将她举起来,转两圈说:“乐意,我太乐意了。”现在不同了,她为单位里的工作动的脑子越来越多,问题是不动不行,现实情况逼着你动。可是,果儿、梨儿和桃儿总过来搅和她,跟她说这说那,让她的脑子无法静下来。
小继合最近新添个毛病,糟蹋东西,每破坏一件玩意儿,他都发出咯咯的笑声,来庆祝他的胜利。桃儿保存的那一盒子玩意儿,已经叫他祸害得差不多了,现在开始撕报纸,开始瓜儿不让,秦惠廷却说:“撕吧,他愿意撕就让他撕,还能长力气呢。”瓜儿没话说了,她想,她要是有她爸的心胸那么豁亮,就好了,什么烦恼都没了。
第四十八章
招瓜儿烦心的是年终评奖,本来,她压根儿没在这方面走过心,偏偏就有人提她的名,还拿黑笔写在红纸上,贴在宣传栏,叫全厂职工从候选名单中选。这叫瓜儿坐蜡了,选上了,当然皆大欢喜了,要是没选上,叫人家踢灯罐了,那就太寒碜了。她真后悔,后悔当时没有坚决推掉,现在倒好,没病找病,明天就正式投票选举了,她嘀咕得夜里都睡不着觉——选不上她还在其次,关键是人家一提“四合的老婆落选了”四合的脸上也不好看,这是她最在乎的。“甭管选上选不上,在会上我都得保持冷静,选上了,一笑,人家说你得意忘形,没选上,一哭,人家说你经不住考验,一脑门子的名利思想……”临睡觉之前,她一再嘱咐自个儿,生怕到时候露怯。
一进厂,熟的不熟的同事都主动地跟她打招呼,这个说,“恭喜你啦”,那个说,“就看你的了”,把个瓜儿羞得上不来下不去的。
“还没出结果呢,你们恭喜我什么?”她说。
“你绝对没问题……”
“其他同志的表现都比我突出,再说,我又是才来。”
“你的工作成绩,大伙儿都看在眼里,记在心上,别忘了,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
她归后勤科管,一进后勤科,更热闹了,呼啦人们就都把她围当间儿了。
“拿了奖,得请客呀。”
“八字还没一撇呢。”
“你放心,咱后勤科的同志肯定都投你的票。”
“就是,胳膊肘子不能往外拐啊。”
“有你们这些话,就已经叫我挺感动的了。”瓜儿说。
“你要是这么说就见外了,咱们是谁跟谁呀,都是一抹子的。”
“我真不知道怎么谢你们才好了……”瓜儿说着说着动了感情,眼窝都湿了。
“那么多候选人都是战斗在生产第一线,比我的贡献大,我只做了一些力所能及的……”瓜儿一个劲儿说着谦虚的话,她们后勤科的那些人立刻驳斥她:“那帮子人,嘁,都是各车间办公室当头儿的,人家苦大力的时候,他们端着茶缸子喝茶水,都干过什么呀,比你差远了。”在场的一半人说出了一万条她一准会当选的理由,而另一半人则又说出一万条其他人当选不了的理由,渐渐地,瓜儿叫他们给.99lib.说服了,自信心增强了许多,本来脑子里盘旋着的那些删节号,逐步被一个个感叹号所取代——的确,在这些候选人当中,她是唯一的一个脚踏实地干活的普通职工,也许这恰恰是她的优势。但是,她还是说:“信天由命吧,有就有,没有就没有。”她的同事马上群起而攻之,鼓励她:“你这么消极可不行,要主动争取,你以为你当选是你一个人的荣誉?错,你代表着我们在场的所有人。”
一通煽风点火,把瓜儿鼓动得热血沸腾,真有了不夺锦旗誓不罢休的豪情壮志。鼓动她的不仅仅是他们所表的态,而是他们表态时的语气、表情和手势。那些比她大几岁的老大姐甚至跟她说:“翻砂车间没问题,肯定投你的票,原来你们四合就在那,不看佛面还得看僧面呢;锻造车间更没问题了,我们那口子在那当主任,他一举手,谁敢不跟着举?”她们这么一说,瓜儿掰手指头粗略地算算,几个部门一加,票数早就过半了,看来她当选是手拿把攥了,于是,热火罐就抱上了。她对同事说:“我要当了先进,我一定请老几位吃捞面。”同事们也跟着起哄架秧子:“一言为定,到时候不许赖账!”瓜儿说:“谁赖账谁是小狗。”
下午,选举开始了,所有候选人都坐台上,近千双眼睛瞅着,让瓜儿浑身不自在,早知道是这样,她就拾掇拾掇了,不这么邋里邋遢的了,尤其是袜子上还有俩窟窿眼儿,也没来得及补上,得拼命往下拽裤腿儿,好挡着点儿。别的候选人都当干部当惯了,大场面也见得多,在台上抽烟喝水,时不时还跟台下的人招招手,挤咕挤咕眼儿,挺自在。就瓜儿唧唧缩缩,跟做贼似的,躲犄角旮旯里,连眼皮子都不敢抬,简直怯勺了。头两轮投票,还好,瓜儿跟其他候选人不相上下,到第三轮,她就崴了,别人的票数扶摇直上,而她的票却直线下滑,最后唱票的时候,她的票数竟连一成都不到——她落选了。瓜儿百思不得其解,怎么可能?即便别的车间,一票都没投她,仅仅是后勤一个部门选她,她的票数也不止这些。看着当选者接过奖旗,乐呵呵地向台下招手致意,她突然有了一种被骗的感觉,先是酸楚,继而是伤感,最后演变成愤怒。她的那些同事,那些整天跟她姐们儿长姐们儿短的同事,把她耍了,她成了一个跳梁小丑,叫人家戳着脊梁骨找乐玩儿,几次,她都想跳下台去,直接跑出会场,不在台上假模假式地替当选者拍巴掌……
“别灰心,这次没选上,下回再争取。”领导对她说。
“没什么,我知道我还有很大的差距。”瓜儿嘴上说着场面上的话,心里比刀子剜还难受。
“瓜儿,我就投了你一票,别人没投。”有人跟她献勤。
“我也是,我可不像他们,那么势利眼。”还有人附和。
“有嘛了不起的,不投头儿的票又能把我怎么地,不就是给我小鞋穿吗,我不怕!”还有人在她跟前充大尾巴鹰子。
瓜儿没辙,还得感谢他们。
“劳你们费心了。”瓜儿说。
“这是我们应该99lib?做的。”
“客气嘛,一家人不说两家话。”
听他们这么慷慨激昂的话,瓜儿心说:你们亏心不亏心呀!不就是因为我一个寡妇失业的,对你们用处不大了,你们就这么作践我?
从选举结束到下班的这段时间里,瓜儿接受了一大堆人的安慰,他们个个声称,他们投了她的票,这就更强化了瓜儿的失落感,他们如果不到她这来买好,她还意识不到什么叫人心隔肚皮,打了你一个嘴巴,你还得再替他叫一声“打得好”,简直是欺负人到家了。她下了班,没急着回家,跑浴室冲了个淋浴,水不太热,弄不99lib?好就得感冒,可是她已经顾不上这个了,她把水流开到最大,水流像鞭子一样掴打着她的身体,她大哭了一抱,哭得精疲力竭,然后穿好衣裳,把头发晾干,乐呵呵地走出厂门。传达室大爷问她:“大冷的天,还在厂里洗澡?”瓜儿说:“回家哪还有工夫,抱孩子做饭,忙活完也累得拾不起个儿来了。”传达室大爷说:“谁说不是,都怪不易的。”这时候的瓜儿,仿佛换了一个人,从此她的喜怒哀乐再也不会挂在脸上了,她好像一瞬间成熟起来。她懂得了什么叫人际关系,没有了四合的瓜儿,不得不独自面对这个陌生的世界,这个知人知面不知心的世界。以前她都是记着别人对她的好,而不去计较别人对她的不好,现在,她不这样了,她得倒过来了,在记住她对别人好的同时,还得记住谁对她不好……进家门,果儿、梨儿和桃儿所看到的大姐,仿佛一如既往,没什么变化,殊不知,她已经脱胎换骨,这么一次年终评奖,给她的印象,简直是刻骨铭心。
“你怎么回来得这么晚,继合饿得直哭。”瓜儿赶紧把孩子抱在怀里,喂他奶,孩子的小嘴寻找她的奶头的时候,她感到,只有孩子的小嘴还是温暖的。
第四十九章
老秦家的三十儿晚上依然热闹,一大家子凑一块儿包饺子,有说有笑,可是人人都净心回避着一个敏感的话题,那就尽量不提四合,过年的时候本来就忌讳多,而老秦家又比别人家多了一条忌讳。
桃儿她爷爷在世的那晚儿,大年三十儿都要摆天地桌,烧香秉烛,供神码儿,老爷子去世以后,这道程序就省了,屋子里也显得宽绰多了。秦惠廷只在乎两件事。头一条是吃得要丰盛,他知道桃儿她妈是个财迷脑袋,过日子俭省,平时你怎么抠唆,都行,到除夕这天,凉的你得有肉皮冻儿,热的除了炖肉还得有四喜丸子,酒也得要整瓶的,拿散酒对付他不行;第二条是人口齐截儿,再忙也得打一晃儿来。今儿他突然什么讲究都没了,四合不在,连个陪他喝酒的都找不着了,明明他注意到果儿家,就果儿自个蹦达来了,苜蓿没跟着,他也没问,怕问了,又勾起瓜儿想念四合的心思。往年,这顿饭要吃到半夜,中间还要出去放鞭,放完鞭接着再吃,几个闺女可劲儿剥花生、磕瓜子,个个都上火,出了正月,嘴上的燎泡才下去。今晚的这顿饭,吃到十点来钟,就进入尾声了。桃儿要抱着孩子出去放炮,桃儿她妈不让,怕吓着孩子,孩子不去,桃儿也就没什么兴趣了,没滋没味地喝着拿橘子汁兑的水,听着话匣子里播放的节目。果儿见大伙儿没精打采的,很想调节一下气氛,就提议四人打扑克,桃儿打扑克最当真,每一回输了都眼泪汪汪的,所以,桃儿打扑克也最经心,总怀疑这个偷牌,那个使暗号,反正是一打牌,她就活泛了……打牌的时候,瓜儿说:“我明天就回去。”果儿问她:“回去干吗?”瓜儿说,“回去陪四合过个年,初二再回来。”果儿赶紧说:“我陪着你。”瓜儿说:“你挺忙的,初一还得挨家去拜年,我刚死了丈夫,就是去拜年,人家也不待见……”
“大姐,我也陪着你,我顶讨厌提着一盒点心出东家进西家,到处说一模一样的拜年话儿。”九九藏书桃儿说。
梨儿也愿意陪着瓜儿过年,既然心气不整,何必还要装模作样!她妈喜欢这样,就让她妈自个儿去好了。正念叨着,她妈招呼瓜儿去扫地,地下都是瓜子皮子。桃儿说:“我来吧,大姐在跟二姐、三姐说话呢。”她妈说:“不,不用你。”桃儿奇怪了。“扫个地有什么了不起,还用挑肥拣瘦的,非我大姐不行?”瓜儿过来,拿起笤帚,对她说:“过年扫地有规律,跟平时不一样,平时是往外扫,过年是往里扫,免得不小心把财扫走了。”
桃儿撇撇嘴,她才不信这一套呢。她再看她爸,还在桌边喝着,两眼都蒙眬了,桃儿坐到他对面,一把将酒杯拿开。“还喝,已经差不多了,真不自觉。”秦惠廷伸出一个手指头,央求她的老闺女:“再喝一杯,要不再喝半杯,行不?”
听说,几个闺女初一都不在家过,凑到瓜儿那去,桃儿妈急了:“明个大表舅、老婶家谁去拜年?”果儿笑嘻嘻地说:“您去呗。”她妈又问:“要是亲戚来咱家拜年,我出去,谁支应着呀?”秦惠廷摆摆手。“哎呀,大过年的,她们爱怎么就怎么着吧,随她们去,家里,我替你支应着。”桃儿她妈冲老.99lib?伴儿直运气:“你呀,就惯着她们吧。”秦惠廷捏起一个掉桌边的花生仁丢嘴里。“往后都出门子,想惯还惯不了啦呢,能惯几天就惯几天吧。”桃儿跟她爸爸撒娇说:“爸爸真好。”桃儿她妈心里不服气:“他那叫好?他那叫不负责任,你们呀,一点儿是非观念也没有。”秦惠廷咧咧嘴:“这一套大道理你跟街道小组长说去,别跟我们耍。”这时候,门外边鞭炮齐鸣,震得耳膜生疼,秦惠廷看看表。“十二点了,走,咱们全家放炮去,崩崩晦气,来年顺当。”一家子,除了睡着了的小继合,都上马路,用个竹竿挑着一挂鞭,梨儿哆哆嗦嗦地划根洋火,点着,然后跑出去老远,听着鞭炮噼里啪啦地爆响。放了鞭,秦惠廷冲几个闺女说:“新禧了,丫头们。”几个闺女也说:“爸爸,妈妈新禧。”桃儿她妈禁不住拿衣角擦起眼睛来——又一年,过去了,过去的一年多少磕绊呀,好歹也算过来了。
老秦家没有守岁的习惯,秦惠廷的原则是,有精神就吃就玩,困了,就钻被窝儿睡你的,没那么多穷讲究。
但是,几个闺女都没忘了给她爸她妈拜年,鞠个躬,然后就伸手要压岁钱。秦惠廷早就预备好了,可非要作出一副忘记搁哪儿的架势,翻翻柜门,掀掀炕单子,最后在铺底下找着了,一人一份,其实那是他事先藏在那的。几个闺女喜滋滋地把钱揣兜里了。
“一个个小没良心的,倒都不客气。”桃儿她妈说。
“我们要是跟您二老客气不就见外了吗!”桃儿说。
“老闺女说得好,这话我爱听,几个闺女当中,数我老闺女会说话。”秦惠廷说。果儿说:“干脆,您就叫她一辈子别嫁人,守着您。”秦惠廷一拍大腿。“那敢情好,我没意见。”桃儿不乐意了:“我有意见,凭什么就让我当坐家女啊!”
“因为咱爸咱妈舍不得你呗。”瓜儿也说。
“才不呢。”
“嗷——”姐几个一起冲着她起哄。
“你们欺负我,”桃儿的食指挨个儿点着她几个姐姐的鼻子,“小心我将来把你们以前丢人现眼的事儿,都告诉你们的孩子,叫他们认识你们的真实面目。”
“这一招,太损了吧?”果儿说。
秦惠廷就爱跟几个闺女一块玩,小时候她们过家家,秦惠廷总去老皮猴子,桃儿她妈不,她老是嘟噜个脸子,保持着她做妈的威严。“我告诉你们,明天就许你们野一天,初二都给我早早回来,还一大摊子活儿呢。”
桃儿不瞅她妈,却一本正经地对她爸爸说:“爸,我能问您老一个问题吗?”
“你问两个都可以。”秦惠廷笑眯眯地答应她。
“我们到底是不是我妈亲生的,怎么总对我们这么厉害?”
“你这倒霉孩子怎么说话呢,我看你是皮痒了,欠揍。”桃儿她妈冲桃儿捋胳膊挽袖子,却没一个人拦着,他们都知道,她是假装的。
桃儿躲到她爸爸背后,冲她妈妈使鬼脸。
“你问的问题,等你妈不在这的时候,我再如实告诉你。”秦惠廷接着逗闷子。
“你们老的少的就都气我吧,今个是大年三十儿,我不跟你们计较,等出了正月,看我怎么收拾你们。”桃儿她妈威胁他们说。
秦惠廷说:“恐怕你难以得逞,我们是多数,你是少数,少数服从多数。”
早晨起来,几个闺女骑自行车都奔瓜儿家去了,而瓜儿则抱着孩子坐电车。搁往年,她们都穿得花红柳绿,光一通掇拾就得半天,今个却个个素净。街上弥漫着鞭炮的硝烟味道,呛鼻子。这会儿,街上很静,夜个守岁,都熬到半夜,眼下都睡得正香。姐几个出了家门,就像脱缰的野马,她们自由了。果儿先行一步,进了瓜儿的家,点上炉子,把屋里烤暖和,然后四仰八叉地往炕上一躺,而梨儿跟桃儿在车站等瓜儿下车,倒换着手抱孩子回来。瓜儿走进熟悉的家,却有恍若隔世之感,几个妹子一个劲儿跟她打岔,生怕她触景生情,叫她一刻也不得安宁,她们甚至把她拉倒在炕上,一边胳肢她,一边讨论做点什么好吃的解解馋。
她们姐几个已经好多年没这样了,拿被子盖着腿,唧唧喳喳地说着悄悄话,事先规定,谁要泄密,谁就没有好下场。所以就可以信口开河,想说什么说什么。梨儿正好来月经,瓜儿坐壶开水,装满暖水袋,梨儿把它掖进怀里,不一会儿,就好受多了。这时候的气氛是肆无忌惮的,果儿第一次公开她的婚姻状况。“我觉得我跟苜蓿再拖下去,也没什么意思了,你们觉得呢?”她问了一个不是很容易回答的问题,瓜儿认为不妨再给苜蓿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万一他真的是改邪归正了呢?梨儿认为最好找好下一个目标再离婚,不然,单身一个人99lib.过活,凉锅冷灶,多腻歪呀。只有桃儿立场坚定,离,赶紧离,他都跟别的女人那样了,想想都恶心,再让他碰你,浑身都起鸡皮疙瘩!接着,果儿又问了一个更不容易回答的问题:“我要离婚,咱妈能答应吗?她这么好脸好面的一个人,还不得跟我闹翻天呀?”一时,姐几个都没词儿了,根据她们所了解的妈,何止是闹翻天呀,恐怕断绝跟果儿的母子关系都有可能。
离婚,比蹲两年大狱都丢人,再寻个合适的主儿就难上加难了。这个问题讨论的结果,以不了了之告终,只好留待将来慢慢商量。轮到梨儿,她提前声明:“你们可以不赞成,但是不能反对,就是反对也没用,反正我主意已定。”大伙儿都没吭声,一个原因是不知道她要说什么,另一个原因是对她说的事情是否就一定持反对意见的不确定。梨儿说她要在开春以后结婚。瓜儿问:“是跟把势吗?”梨儿说:“是。”瓜儿又问:“他身体恢复得怎么样了?”梨儿说:“除了嘴歪一点儿,眼斜一点儿,其他问题不大了。”桃儿心话:嘴歪眼斜就够戗了,还说问题不大……
梨儿这件婚事的难度,几乎可以跟果儿的离婚相媲美,暂且不说把势身体有毛病,光是他爸爸的那个右派问题,就能叫她妈一跳三丈高,唉,也是够挠头的事儿。而桃儿所遇到的难题貌似简单多了,起码跟她妈妈没什么矛盾,可是,细琢磨起来,一点儿都不简单。虽然是二选一,选谁,不选谁,一念之差,却很可能结果截然相反。果儿说:“我就是个典型的例子。”桃儿问她:“你琢磨了多久,最后选择了苜蓿?”果儿回答:“就一个上午。”桃儿觉得不可思议。“凭什么要选他,而没选扣痂儿?”果儿苦笑了一下:“我只想如果我选了苜蓿,咱妈准会高兴……”桃儿半天没说话,抿着嘴沉思,她抿嘴的时候,她的酒窝就特别鲜明,过一会儿,她说:“我才不会为叫咱妈高兴而委屈了自个儿,我选谁不选谁,要看自个儿高兴不高兴。”她的话,叫在场的各位倒吸一口冷气,她是老秦家的一个叛徒!
“我要是说我跟炝锅亲过嘴儿,又让向凯抱过,她们会怎么说?她们准会骂我不要脸。”桃儿想。
幸好,没人问她,她也不必自个往外吐露。
“大姐,你有什么打算,总不能一个人带着孩子这么过一辈子吧?”梨儿问,问过又有点儿后悔,这话问得似乎早了。但是,在她心目里,大姐是个最天真、最没主意的人,要叫她独自带个孩子生活,梨儿还真不放心。
“梨儿,你就别问了……”果儿也怕瓜儿怪罪,赶紧打岔,阻止梨儿继续问下去。
“没事儿,梨儿。”瓜儿说,表示她并不在意。
瓜儿其实很享受姐妹间的无拘无束,特别是在经历过年终评奖那一档子事之后。她知道,果儿、梨儿和桃儿一辈子都不会害她,至于四合,她仍然爱着他,天天做梦都能梦见他,九九藏书
心里还容不下别的什么人。
“光白话了,肚子都饿了。”桃儿说。
“那怎么办,我家可是一丁点儿吃的东西都没有啊,除非你们替我看着孩子,我出去买一点儿回来。”瓜儿说。
“你的孩子越来越捣蛋,难带,还是我去吧。”梨儿说。
桃儿说:“哎呀,你们真笨,买什么买呀,我蹬车到咱妈那去拿两饭盒饺子,不就行了吗!”
“你不怕咱妈又唠叨你——在外边疯够了,肚子饿了,才记着还有个家,拿我这儿当什么了,大车店?”果儿说。
“给她个耳朵呗,左耳朵进,右耳朵出。”桃儿说着,就套上棉袄跑走了。几个姐姐嘻嘻笑,果儿说:“将来,这丫头准是个底漏,把娘家东西都倒腾到她自个儿家去不可。”梨儿幸灾乐祸地说:“咱妈就欠这个。”瓜儿想:妈最不待见梨儿,梨儿也自然不待见妈,所以她才这么说。
桃儿一去,犹如石沉大海,把姐几个饿得前心贴后心了,瓜儿说:“我看桃儿也不着调,咱们还是自己动手丰衣足食吧。”下地捅炉子,准备煮两子儿挂面条儿,这时候,门一开,桃儿带着她爸爸来了,爷俩儿大锅小盆的,把两手都占上了。“哎呀,可累死我了。”桃儿直抱屈。瓜儿赶紧把她爸爸手里的东西接过去。“爸,大老远的您怎么也过来了?”秦惠廷嘿嘿笑着说:“我怕桃儿拿不了。”果儿也说:“不是说好,就带点儿饺子过来嘛?”桃儿说:.99lib.“咱爸不干,非说平时可以凑合一口,大过年的吃就吃个四哼。”几个闺女都有点儿感动,叫她爸爸坐,秦惠廷不坐,打怀里抽出一沓子红纸。“我先给你家贴上。”那是大福字,糨子他也带来了,最后还在门框子上贴个横批:苦尽甜来。
“爸爸,您这么周到,叫我说什么好啊。”瓜儿说,接下来是一阵短暂的酸酸的沉默。
“先别忙着谢咱爸,他是有交换条件的,你以为白给咱们好吃的?”桃儿撅着嘴说。
“我想把继合抱过去。”秦惠廷说。
瓜儿问:“您老不嫌累得慌啊?”
“这小子不在跟前,总是没着没落的。”
“我刚还跟咱爸说,这就是贱骨肉。”桃儿说。
第五十章
初二是回娘家的日子,姑爷们这天都往丈母娘家跑,闺女们更得守在家里,不能挪窝了。老秦家就一个姑爷,那就是苜蓿,来倒是来了,可是没待住,晃了晃就走了。桃儿她妈对邻居的解释是:“我那个二姑爷,越到年下越忙,谁叫他是个科长呢,都是工作需要。”她是不知道,她二闺女现在比她二姑爷更出息,已经调到局里上班去了,原来果儿以为是叫她去妇联,没想确实当局长办公室主任……
果儿之所以不敢告诉她妈,就是怕她到处嚷嚷,嚷嚷得满世界都知道,影响不好。假如再有几个老街坊托她走个后门捂的,就更麻烦了,她的前任就是在这方面出了差错,叫领导给抹下去的。
桃儿她妈虽然在街坊面前撑着,可是见对门三四个姑爷挤挤插插一屋子,都给老丈人提拉着酒上门来,她还是怪眼红的,就又勾起心思,冲梨儿和桃儿发了一通脾气,嫌她们笨蛋,到现在也没找着婆家。
“好了好了,别叨叨了,我们今年都一准把自个儿嫁出去还不行吗!”桃儿说。
“光嫁出去就行了?不对,重要的是嫁得合适、嫁得体面。”桃儿她妈的这话显然是冲着梨儿去的。
秦惠廷使劲给两个闺女递眼神儿,叫她们少搭茬儿。
能忍就忍,小不忍则乱大谋。
果儿这时候侧着耳朵听着隔壁传来的几个姑爷戗火闹酒的吵吵声,突然想:不知道扣痂儿这会子在做什么,是不是也正跟他老丈人献勤儿呢?她知道她走的是走不着的心思,纯粹是找别扭,赶紧拿指甲刀剪指甲,分分心。
“二姐,明个你到你们局长家拜年去吗?”桃儿偷着问果儿,她知道她二姐升迁的事。她知道,也就意味着他们家除了她99lib?妈以外的其他成员都知道了。
“不去,省得叫人说溜须拍马。”果儿说。
“要我说,就不去,做人不能低三下四,再说了,刚调去,又没什么交情。”秦惠廷也插了一嘴。
桃儿说:“你就不怕局长挑眼,将来给你小鞋穿呀?”
“正好,我还不想干呢,哪如在粮店自由自在呀。”
“你们爷几个嘀咕什么呢?好话不背人,背人没好话。”桃儿她妈瞪他们一眼,她们几个马上住嘴,跟没事人一样,各自散去,忙活各自的差使去了。桃儿她妈哼了一声,她知道闺女有事总瞒着她,却不对老伴儿保密,她心里挺吃味,骂她们没良心,有时候实在憋不住了,她也会大发牢骚:“费劲拔力地养你们,末后了倒养出一窝子冤家对头来,这不是好心不得好报吗!”
“你的好心没搁对了地方。”秦惠廷成心气她,桃儿她妈跟他斗嘴斗不过,就捶打他两下,他也就老实了。
大年初二总算平安度过了,夜里果儿又睡不着了,这一程子,她失眠的次数,比她搞对象时还多。她爬起来,趴在窗台上,借着照过来的路灯灯光,在布满哈气的玻璃上用手指头画个小人,画个小鸟,再画个月牙,别的她就不会画了,会画,她也不知道画的是什么。此时此刻,在她脑袋里转悠的都是扣痂儿的形象,他的鼻子、他的眼、他宽厚的胸脯子,她拼命地想把这些乱七八糟的念头赶走,明明知道那是有主儿的干粮,还惦记个什么劲儿?可是,就是赶不走,那念头黏糊上她了。转天,果儿找个理由出去,到了他们的“老地方”,在她曾经约会他的那个记号后边,她发现了一连串的问号,不知是扣痂儿质问她,还是哪个孩子淘气……她再次给他留下个记号,并在后头画了个粗粗的感叹号。他天天都打这路过,这是他打醋打酱油的必经之路。见了他,又能怎么样?她不清楚。但是她清楚她若不见他,就六神无主,就惶惶不可终日。夜晚到来得极为缓慢,好像刻意地跟焦急的她作对一样,等扣痂儿出现的时候,她已经快冻僵了。扣痂儿偷偷把她的手掖进怀里暖和着。“你多咱来的,冻成这样?”果儿委屈地说:“我一会儿来一趟,跟走马灯一样。”扣痂儿拍拍自个的脑门儿。“怪我怪我,我不知道你会来这么早。”果儿撅着嘴说:“本来就怪你嘛。”扣痂儿说:“上次你也把我给诳了,害得我傻等了你一晚上……”果儿上前一把捂住他的嘴说:“不许再提了,不许。”扣痂儿说:“好,不让藏书网提就不提。”她只在他跟前,才会这么耍赖,而且耍起赖来一点儿也不害臊,仿佛她一下子变小了,变得又清澈又透明。
“我想离婚,跟他。”两人并肩走的时候,果儿说。扣痂儿咯噔一下子站住,像一只被弹弓子击中的鸟,惊愕地眨巴着眼睛,盯着她。“别担心,跟你没关系。”果儿简单地将他们夫妻间的事告诉了他,简单,简单得仿佛在讲一个刚搬来不久的邻居的传闻。“我不是担心别的,我担心你离婚以后怎么过呀。”扣痂儿两道又粗又浓的眉毛皱在一起。果儿靠在墙上,眯缝着眼喃喃地说:“我也不知道将来怎么过……”她这样脆弱的表现,简直让扣痂儿心碎,在他的印象里,果儿始终是个骄傲的公主。“如果你不嫌弃我,要不我就——”他说。“不,你就好好地给我过日子,照顾好你的妻儿老小,别的,你甭管。”果儿好像很快从颓唐的泥泞中走出来,又自信起来,果儿还是过去那个强梁的果儿。“可是,我不能不管你呀。”扣痂儿说,说来奇怪,果儿似乎早就知道他会这么说,他会这么想。“如果你真的关心我,就隔三差五地跟我说说话,聊聊天。”果儿说,她现在是一条小船,而他是码头,可惜不是她的码头,她只希望能在阴天下雨的时候,这个码头让她靠一靠,停泊一下,就可以了。“行,你说怎么着就怎么着。”扣痂儿答应道,谁爱上了谁,谁就等于是欠了谁的,没辙,这不是理智所能掌控的,理智在某些时候简直是毫无意义的。“我现在只有你这么一个可以信得过的人了。”说这话的果儿,脸上的线条柔软了许多。扣痂儿突然跟猛虎下山一样,一下子将她拽过来,紧紧搂住,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是要吃了她,而事实是他想保护她,用他的身体替她遮风避雨。果儿先是惊慌地推了他一下,然后,就闭上眼,偎依在他怀里。
昏黄的街灯下,两个亲嘴儿的人暂时忘记了周围所有的一切——远处零零落落的鞭炮声,近处匆匆忙忙的脚步声,以及恶作剧似的咳嗽声。他们没有再说一句话,他们腾不出空来说话,以后说话的时候还多着呢。以后,谁主动亲的谁,就成了他们两人的一桩无头案,果儿说:“是你偷袭的我。”扣痂儿说:“明明是你。”果儿揪住他的耳朵问:“你说,究竟是谁亲的谁?”扣痂儿只好说:“是我,是我亲的你,行了吧!”
果儿回家时,已经很晚了,她妈不知道她还会回娘家来,所以没给她留门,她只好溜到窗户下边,惦记着把梨儿或桃儿敲醒,以便她打窗户爬进去。她意外地发现,梨儿还没睡,在鬼鬼祟祟地往她的人造革皮包里藏什么东西,果儿极力踮着脚尖儿想看清她藏的是什么,可惜,看不清。她只好敲敲窗,梨儿把她放进屋,她的脑袋一沾枕头,就把梨儿忘了,她还沉溺在她的快乐之中,拔出不腿来。
……他亲她的时候,浑身都在哆嗦,她问他:“你冷吗?”他说:“我不冷。”她又问他:“不冷,你怎么一个劲儿哆嗦呢?”他说:“你也在哆嗦。”是吗?她没哆嗦的感觉,她只感觉到她的心脏怦怦地跳。这时候,她才懂得,原来当你爱一个人的时候,你面对他,居然会哆嗦。她白结婚这么多年了。
“你要对你老婆孩子更好一点儿,别让我觉得我是个坏女人。”果儿亲着扣痂儿的脸的时候嘱咐扣痂儿,他用他的胳膊更用力地搂了搂她的腰,作为回答。
“咱们天天都想着对方,但不必天天都要见。”果儿又说。
“起码总得一个礼拜见一回吧。”扣痂儿跟她讨价还价。
果儿心说:我恨不得天天都在一起,可能吗?
“就用心惦记着吧,实在忍不住了,就再见面。”果儿的脑袋扎在他的胸前,他拿大棉猴儿裹着她。
……果儿在即将睡去的一刹那,还在嘱咐自个儿:下次再见扣痂儿的时候,不能擦雪花膏,要让他老婆闻到就麻烦了。
果儿都打呼噜了,梨儿还没躺下。
等果儿睡醒了,梨儿又早已不见了。
“这丫头一定有什么秘密瞒着我们。”果儿想。
“夜个你干什么去了,我都睡了也没见你回来。”桃儿问她。
“没干什么呀。”她说。
她也有瞒着她们的秘密。
茅房离他们家二百米开外,她在一百米就能闻到那种过期的抗生素味道,现在正是茅房的高峰期,排队,光尿桶子就摆了一溜儿。她一般都在天亮之前入厕,那时候茅房清静,今个起晚了。老娘们儿即便是在这里,也照例拜年,照例捎带脚问上一句:“二闺女,吃了吗?”这让她听着别扭,可是又不能不答理人家,只好说:“吃了吃了,您呢?”老娘们儿说:“这不是嘛,刚喝两碗浆子、两劈果子和一个烤饼。”嗓门大得惊天动地。
果儿几乎是逃跑一样地入厕回来,对她妈说:“往后我再也不去咱们门口的茅房了。”她妈问她:“茅房招你了?”果儿说:“又脏又挤,而且脸对脸地你瞅着我,我瞅着你——别扭死了。”果儿的话叫她妈听着不顺耳。“人人不都这样吗,怎么就你特殊?”果儿说:“什么时候每家都有自个儿的茅房就好了,再不受那个罪了。”她妈不以为然地说:“等着吧,等你当上刘子厚那爵位就行了。”果儿不敢言语了,当官哪那么容易呀,就是一脑门子的官司,也得逮谁跟谁笑,碰见个看大门的也得主动跟他打招呼,不然就说你是高高在上,脱离群众……他们局长就是这样,听说过去还是打过仗的,在张家口一带游击过,起码消灭过五六个鬼99lib?子,可是他怕潮虫子,见了潮虫子,就叫唤:“我的枪要是没上缴,我一枪一个,把它们都干掉。”果儿想象着自个儿当了局长拿腔捏调的架势,想想都浑身不自在,就别说真的当了。假如下属们再知道了她跟扣痂儿的事儿,不定得给上级写多少检举信呢。
算了,寻思那些没边没沿儿的玩意儿干吗?有那工夫,还是想想扣痂儿吧。一想扣痂儿她就高兴,高兴得找不着北,藏书网这种感觉是她做闺女的时候所没有的,她觉得她开始真正有恋爱的感觉了,可惜,开始得晚一点儿,并且她恋爱的对象还是人家的爷们儿,就这一点儿叫她扫兴……
第五十一章
梨儿到把势家正赶上停电。
家家都跑出来问是怎么回事。
停电本是家常便饭,在过年过节时停电却不多见。越到这个日子口,发电厂就越加班,生怕老百姓提意见,等年一过,再停电。梨儿学过电工,懂行,她说:“肯定是谁用电炉子了,把保险弄憋了。”街坊们赶紧都声明:“我们家没那行子。”梨儿叫把势他妈淘换了一箍截儿保险丝,踩着凳子换上,电匣子又响起来了。街坊们就跟把势他妈夸把势的对象手巧,把势他妈骄傲地说:“不光手巧,家务活也拿得起来放得下。”其实,梨儿也就在擀饺子皮儿的时候,比把势他妈擀得圆一点儿,别的,就不行了。梨儿听未来的婆婆这么替她吹,脸上烧得慌,赶紧跟猫一样吱溜钻进把势的屋里。把势已经收拾停当,正心急如焚地等着她。她发现,把势穿上中山服特别像个班组长,他再把脖领的扣子系上,就更显得庄严肃穆了。“你冲我笑什么?”把势问她。梨儿说:“没什么,没什么,我就是高兴。”她不敢把真实感受告诉他,他是个愣子,要是那么一说,这件中山服他准得脱一边,再也不穿了。“我比你还高兴。”他说,他笑的时候鼻子总跟着一耸一耸的,就像樟脑球过敏想打喷嚏却又打不出来似的。
把势他爸他妈不知道这两人打扮得人模狗样的要干什么去,问他们,他们也不说。听见他们的脚步声走远,把势他妈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心里七上八下的不踏实,把势他爸嘴上说:“随他们去吧,你少管”,却蹙着眉把指关节掰得吧吧作响,暴露出他的忧心忡忡。
梨儿跟把势头一回这么大大方方地拉着手走道,一路上都是兴冲冲的,特别是梨儿,脸上简直是流光溢彩。把势问她:“你妈妈同意我们俩好了?”梨儿说:“是啊。”把势略微怀疑地瞅瞅她:“真的?”梨儿掏出一个本本晃了晃。“不是真的,这个是打哪儿来的!”
那是她家的户口簿,里边还夹着她从单位开来的结婚介绍信。
现在他们是一起去街道。
去街道登记结婚。
两人谁都没告诉,跟鬼子进村一样,悄悄进行。
在小铺,梨儿叫把势称了半斤糖块儿,准备贿赂街道起结婚证的大妈,那个大妈是区里干部的家属,能说会道,登记前总要问上一大堆问题,只要没答对,就把新人打发回去,不给登。所以,她对来登记结婚的人,很有震慑力,在她跟前大气都不敢喘,谁要敢跟她犟嘴,她桌子一拍,抄起电话来就给派出所拨号,叫警察来对付你。好多年轻人私下里说,到大妈这来,简直就是过关,她要看着两人般配还好,她要看着不顺眼,非叫你折腾一趟一趟又一趟不可。梨儿比其他人还多了一份担心,就是这个大妈跟她妈认识,生怕她今个找个什么茬儿不给她登记,等哪天见了她妈,添油加醋地跟她妈一说,她就功亏一篑了……
把势对街道那间结婚登记的屋子倒没什么恐惧,却觉得很神奇。两人进去时还是两姓旁人,出来时就是两口子了,晚上就可以大模大样地点灯说话儿,吹灯做伴儿,早晨起来梳小辫儿。这么一寻思,他就想笑,从打他病倒了,梨儿就把镜子捂的收起来了,不让他照,不照他也知道自个儿嘴歪眼斜的样子,所以一直自卑,今个不了——
人得喜事精神爽,今个他准比平时精神多了。
临进门,梨儿嘱咐他:“登记时人家问什么,你就说什么,态度好着点儿。”
“我知道,她就是给我个嘴巴,再踹我两脚,我也笑脸相迎,拿到结婚证是真的,别的都是老谣。”把势笑嘻嘻地说。
“嗯,这才乖。”梨儿说。
没想到,登记却是出奇地顺利,三言两语就完事了,顶多那个大妈就问了一句瓜儿生的是男是女,别的没问,八成是今天登记结婚的人多,排着队呢,她忙不过来。
出来,两人你看着我,我瞅着你,光傻笑,他们简直不敢相信,他们就这么简单地结成了金玉良缘。他们找了个没人的地界儿,反复端详着各自手里的结婚证,一人一张,每张上头都有他们的合影,为拍着这张相片,把势起码跟照相馆打了三伙儿,总说人家相片拍得不像他。折腾几个来回,照相馆也不耐烦了,就冲他说:“你自己撒泡尿照照,你就长得那样,我们能给你照出花来吗?”这话叫梨儿不爱听了,她出去买了两瓶汽水,给把势。“喝下去,有尿就在这个摄影棚里尿,然后你跟这个照相的一起照照……”还是照相师傅怕了,碰见这么一对滚刀肉,没办法,认倒霉吧,只好又给他们补拍了一回。补拍的那张相片,就是他们贴在结婚证上的这张。梨儿主动将小手放进把势的大手里,眼睛却望着别处,仿佛是无意。把势就没她那么含蓄了,他直勾勾地盯着她。她细皮嫩肉,脖子白得跟抹了一层奶油一样,引得人恨不得上去咬一口,他左右瞅瞅,没人,突然一把将她抱起来,一边亲着一边叫她“我的小媳妇”,梨儿则一边用两腿缠着他的腰一边应承他。“叫人家干吗?”现在他们不怕了,就是警察来了,盘问他们,他们也不怕,把结婚证往他们眼前一亮:我们是两口子,受法律保护,你能把我们怎么着?
亲热够了,两人打僻静地界儿走出来,大摇大摆地并排走在街上,再用不着一前一后拉开距离,装不认识了,两个人都走不稳当,有那么一种失重似的飘忽感。许多路人都瞅他们,更过分的甚至蹬着自行车都蹬过去了,还回头盯着他们,仿佛都知道他们俩刚领了证似的。
终于两人叫他们看得不自在起来,悄悄打量自个什么地界儿不对劲儿。“哎呀,你褂子上边俩扣儿系错了。”把势发现了问题的症结。“哎呀,你怎么早不说。”梨儿赶紧背过身去,把扣子系好,脸上辉映着橘红的色彩。整理好内务,梨儿捏着小拳头追着把势打。“都怪你,净叫我丢人现眼。”把势无辜地说:“怎么能怪我,是你自个系的扣子。”梨儿说:“你要是不解开呢!”两人逗了半天闷子,把势突然一拍脑门儿,坏了,忘了一件要紧的事儿,他打口袋里摸出个小盒子来,递给梨儿:“这是我上班的第一个月,我爸给我买的,我一直没舍得戴。”梨儿把小盒子打开,里边是一块“五一表”。把势说:“还有这个。”他把上次他给她,她没要的那个耳钳子也一起递给她,她当下戴在耳朵上,滴拉当啷的挺好玩的,要不是在当街上,她非亲他一口不可。她妈妈打小就告诉她,一个闺女家不能随便要男人的东西,可跟前的这个男人不是别人,而是她的男人,她从此就是个有主儿的女人了!
梨儿没跟把势一块回他家,她还有至关重要的事儿,她要把她从家里偷出来的户口簿,再神不知鬼不觉地搁回去,趁她妈在没发觉以前。反正生米已经做成熟饭了。不过,她还是希望她妈妈跟所有的妈妈一样,站在家门口等她,离老远就迎过来99lib?,问她:“登上记了吗?”她告诉她妈登完了,她妈就抹着泪儿说:“闺女大了,要离开妈了。”她呢,就扑到她妈的怀里,抽抽搭搭地说:“妈,您别那么说,我天天都回来看您。”于是,娘俩儿就抱着哭上一抱……
可惜,这样感人的场面不会在她跟她妈中间发生,她就只能想想,安慰安慰自个儿虚空的心。
幸好,她妈什么都没发现,抽个冷子,她打开柜门,把户口簿又放回原处。她回到她住了二十多年的小屋,环顾四周,怀念着跟姐妹们在一起斗嘴的日子,禁不住眼泪扑簌簌地掉下来,掉在衣襟上,眼泪仿佛零星小雨落在身上,很快蒸发了,找也找不见了。她不知道现在是该难受,还是该高兴,或者是难受中充溢着高兴,高兴中点缀着难受。她妈还在外屋忙碌,待会儿还有人来拜年,反正没出正月就是年,一个年哩哩啦啦得过些日子了,没那么快结束。
“梨儿,你帮我搭一搭床铺。”她妈招呼她,她妈要把两个纸箱子掖铺底下,铺底下的东西越堆越多,床铺就得越搭越高。
“这么多破烂扔了算了。”梨儿说。
“破家值万贯,将来你居家过日子就知道了,少一样东西都锛手。”她妈说,在她妈的眼里,压根儿就没有破烂废物的概念,什么都有用,哪怕是一只趿拉板儿呢。
第五十二章
桃儿发现,果儿跟梨儿总是偷偷地笑,而且变得丢三落四,早晨起来,刚拿书包出门,又想起没把饭盒装进去,回来拿上饭盒,走出去没多远,又跑回来,忘拿书包了,拿上书包跟饭盒走了,十分钟以后再次跑回来,因为又忘骑上自行车了。
她们一准有一肚子的秘密没告诉她,她可以确定。不过,她已经顾及不了她们了,她自个儿光忙活自个儿就忙活不过来,她小心翼翼地跟炝锅和向凯保持着等距外交,既不太近乎,也不太疏远,挺累得慌。
炝锅又抽空找个理由跑回来一回,他们俩在一块的时候,依然不能尽兴,他知道她心里还惦记着向凯,她也知道他知道她还惦记着向凯,只是不说穿了就是了。而她跟向凯也从不提起炝锅,这简直成了他们俩之间的避讳,或者是一条不成文的规章制度。桃儿的姐们儿问她:“你夹在他们俩当中累不累呀?”桃儿老实地回答:“累。”她姐们儿说:“干脆从中挑一个算了。”桃儿问她:“你说挑谁?”她姐们儿说:“挑向凯。”桃儿说:“那炝锅怎么办?”她姐们儿说:“要是舍不得炝锅,那么就挑他。”桃儿又问:“向凯怎么办呢?”她的姐们儿终于不耐烦了。“活该你为难,随便你怎么着吧,懒得管你了!”桃儿瘦了,早晨起来对着镜子梳头的时候,她发现镜子里出现的脸已经跟瓜条子差不多了,一副营养不良的样子,她吓了一跳,心里说:唉,可怜的桃儿啊,你的命怎么这么苦啊。
炝锅跟她在一起,总想再亲她,既然亲过了,再亲就是自然而然的事了。就好像一个上了电车的人,想坐就坐,想站就站,反正他打藏书网票了,可是桃儿却认为,他的票早已过期了,过期就作废了。
她要让他亲她,她总觉得对不起向凯,同样,向凯要搂她,她也不让,又觉得对不起炝锅,向凯娇气,没炝锅皮实,一拒绝他,他就怄气似的半天不言语,幸亏桃儿机灵,向凯穿了一身涤卡衣裳,两人一碰,总有静电,把两人电一家伙,于是,桃儿就以此为理由,跟他拉开档子,也算是给了向凯一个台阶下。一天,向凯告诉她,后勤科的一个女工给他写个纸条,约他去二宫游园,桃儿说:“这不是挺好的吗,那个女工长得白白的,像个波斯猫。”向凯问她:“你真这么认为吗?”桃儿没说话,掉头就走,向凯追在她屁股后边。“怎么,生我的气了?”桃儿说:“没生你的气。”她其实是生自个儿的气,听说有人追他,她竟有一种从未有过的醋溜感觉,就像向凯是她的什么人似的。
见桃儿呆滞迟钝的架势,向凯倒是很开心,揪揪她的辫子说:“我没跟她去,把纸条退给她了,放心吧。”桃儿这才放心了,可是她还是跟他矫情半天。“谁不放心啦?”他对她说:“你呗。”桃儿说:“别臭美了,我巴不得你赶紧跟人家走呢。”向凯说:“既然你这么说,那么好,我去找她。”桃儿又一把拽住他,于是,他又趁机搂了她,她没怎么挣扎,就屈服了,就算对他痴情的奖赏吧,她想。那天,回家,她给炝锅写了一封信,比平时要长,比平时也多些温情,仿佛用这样的方法就算是给炝锅的补偿了,总算拉平了——她对炝锅跟向凯一如既往地保持着不偏不向。
这封信一直写到后半夜,转天,歇班儿,她就一觉睡到晌午头,她妈进来瞅她好几回,还摸摸她的脑门儿,看烫不烫。“闺女,哪儿不舒服?”她妈问。“哪哪都不舒服!”她说。她妈慌不迭地给她下了一碗挂面,端到她老闺女的炕头。“吃,不舒服也不能饿着肚子。”
后来,瓜儿偷偷告诉她妈:“桃儿恋爱了。”她妈一拍大腿。“你怎么不早说,早说我就在她挂面再卧个鸡子儿,点两滴答香油了。”瓜儿哼了一声:“真是偏心眼儿。”她妈更关心桃儿的恋爱对象,“那小子是干什么的?”瓜儿笑了。“你老闺女本事大,一恋不是恋了一个,而是俩。”她妈把脸绷起来了,显然是对瓜儿的嘲讽态度不满。“我们桃儿的模样长相,人品才学就是有仨有四个恋她,也不算多。”
瓜儿不想跟她妈对峙,赶紧陪着她点头称是,心里却说:护犊子。她妈当然不满足瓜儿仅仅给她提供线索,而没有详细资料,就拼命追问个没完,瓜儿说:“您问她自个儿去啊。”她妈说:“这闺女脾气不正,问也问不出来。”瓜儿说:“当初她告诉我这些的时候,我跟她发过誓,永远保守秘密,您想,我要透露出去,她以后还能信任我吗?”她妈说,“我又不是外人,我是你妈呀。”瓜儿嘴上说,那也不行,心里却想:桃儿不怕我告诉外人,怕的就是告诉您!
她妈没辙了,只好又去跟桃儿套近乎,桃儿只说追她的人是一个单位的,别的就守口如瓶了,她知道跟她妈坦白是危险的,她能把你逼疯了,问完姓名,就得问年龄,问完年龄又该问工种,问入团没入团入党没入党,住哪,他的父母是干什么的,他父母的父母还在不在,他有没有哥们弟兄,排行老几……你退一步,她老人家就进两步,所以,最 好的办法就是保持沉默。
尽管桃儿什么都瞒着她妈,她妈还是满心的欢喜,时不时地抚摸抚摸桃儿的头,眼睛里充满了爱意。桃儿的身价仿佛一下子提高了许多,她妈对她实行优待政策,好吃、好喝、好待承。桃儿心话:早知道这样,我两年前就该说我有对象了,我得多吃多少好东西呀。“桃儿她妈,遇见什么喜事了,笑成一朵花似的?”连街坊们都看出来桃儿她妈的喜兴来了,她妈故意说:“嗨,哪来的喜事啊,愁都快愁死我了。”
这是桃儿她妈的老把戏了,桃儿看都看会了,等人家一问,你不缺吃不缺喝,有什么可愁的?她妈才装腔作势地嘬嘬牙花子。“这不是嘛,老闺女单位有俩小子追老闺女,都长得不赖,家境也好,跟谁不跟谁,还不够愁得慌的?”街坊们说:“我们三闺女还没主儿,要不匀给我们一个。”
回屋,她妈冲着门口说:“匀你一个,你也配,我闺女就是挑剩下的,也未准看得上你们闺女!”桃儿赶紧说:“您先别满世界散去,我的对象八字还没一撇呢。”她要不嘱咐她妈,她妈非得闹得满城风雨不可,回来街坊们谁逮到她都问她,叫她多挂不住脸呀,甚至有颜面扫地的感觉。
她得马上摆脱掉她妈,套上棉袄棉裤出去,不然她妈无微不至的关怀烦也能把她烦死,叫她一刻也得不到安宁。“你去哪儿呀,待会儿就吃饭了。”她妈对她说。“随便遛一圈儿,透透风。”她说。“早回来呀。”她妈说。
走出门来,她才发现她实际上没什么地方可去,只好溜达溜达地到了把势家,找她三姐。
梨儿果然在这。
把势也在。
“把势,今天出去遛腿儿了没有?”桃儿小脸冻得跟红扑扑的苹果似的,用手搓着。
“往后,你得叫他三姐夫啦。”梨儿搬一把椅子叫她坐,那么自然,就像她早已在这安营扎寨多少年了一样。
“真的?多咱的事儿啊?”
“就是前天,我还没来得及告诉你……”
“说得好听,没来得及,恐怕你是压根儿就没想告诉我吧?”桃儿很生气,这么大的事情,她居然事先一点儿都不知道,假如她不是来这儿,也许梨儿还瞒着她呢。
“我一猜你就会挑眼,咱们家里数你刺儿头。”梨儿笑眯眯地说,竟毫无愧疚之情。
“梨儿你也真是的,怎么没跟桃儿打个招呼啊?”把势在旁边替桃儿说话,可是,桃儿一点儿也不领情。
“别装了,谁不知道你们俩合穿一条裤子!”桃儿连把势也一勺烩了,“我警告你,你要是欺负我三姐,我饶不了你,我可是跟盒子炮学了一身的功夫,稍微跟你露上一手,就叫你吃不了兜着走!”桃儿吹牛不打底稿。
“我还敢欺负她?她欺负我差不多了。”把势用一副委屈得要命的表情,来掩饰他的扬扬得意。
“欺负你是正常的,这是我们老秦家的家风。”桃儿说。
“你什么时候跟盒子炮学的功夫?”梨儿问他,挺较真儿。
“我什么时候学的,凭什么非得告诉你,你不是有事也瞒着我吗?”桃儿没完没了。
“你就提条件吧。”梨儿了解桃儿。
“一根糖墩儿,不,两根,外加一包豆瓣儿糖。”桃儿掰着手指头说,仿佛早有准备似的。
把势抢着要去兑现小姨子提出的交换条件,也是为了叫她们姐俩儿说说悄悄话,梨儿叮咛他半天,叫他小心这个小心那个,就仿佛他是头一回单独上马路一样,也不嫌啰唆。“你们领证了?”桃儿搂着梨儿的脖子问。梨儿抿着嘴儿点点头。“你是怎么说服咱妈那个老顽固的?”桃儿大概是想打梨儿这里取取经。“我没告诉咱妈,先斩了,将来再奏。”梨儿说,蔫人有蔫主意。“啊?”桃儿大吃一惊。“我偷了户口簿,领了证,再把户口簿放回去。”梨儿说。“你太勇敢了。”桃儿这回真的该对梨儿刮目相看了,敢公然跟她妈挑战的,她们姐儿几个当中,梨儿怕是头一个。她们在一个屋檐下长大,天天打头碰脸,而桃儿觉得自个儿对她的真正了解,简直等于零。“什么时候办婚事?”桃儿问。“等上级批下来。”梨儿说。“你是什么人物,结个婚还得上级批准?”桃儿纳闷。梨儿又不说了,开始跟桃儿打马虎眼,桃儿只好拐弯抹角地套她,结果,没用,梨儿可比桃儿狡猾多了,直到把势回来,桃儿也一无所获。梨儿对她说:“早晚我会告诉你的。”桃儿说:“早告诉跟晚告诉,有本质的不同,好吧,既然你跟我耍心眼,往后我也不跟你傻实在了,得留点儿心。”把势担心她们俩打起来,问她们:“你们姐俩儿说什么呢?”梨儿抢着说:“没事,我们逗闷子玩儿。”桃儿心说:好小子,你不光有事瞒着我,还瞒着把势,你就像一个柜门,不打开,就永远不知道里边都藏着什么。把势把买来的零嘴儿摊在炕上。“你们姐俩儿吃吧。”桃儿却把所有东西都揣口袋里,褂子口袋装不下,又往裤兜里放。“明明说好是给我买的,凭什么给她。”桃儿赌气地说。梨儿不跟她一般见识,只是笑笑,骂了一句,“财迷脑袋”。桃儿走出把势的家,就挤咕挤咕眼儿,笑了。
她在梨儿那获得了某种程度的安慰。
不光自个儿,原来梨儿也有不可告人的隐秘。
恐怕街上这些走来走去的人们,也一样。
她坦然多了,当向凯再次约她出去玩的时候,她出人意料地99lib.平静,回答他:“行啊,反正也闲得慌。”
“听说人民公园新来了好多只仙鹤,去看看吧。”
“你别忘带上照相机。”
桃儿知道他们单位的那台120相机就归向凯保管。
那天她玩得很开心,在人工湖边,在人工筑起的土山上,在长脖鹿的笼子跟前,照了好多相,为这个,桃儿还随身带了两件不同颜色的外套,尽管照片是黑白的,要是能照彩色的就更好了。中午,两人在草坪上野餐,桃儿带的饭,而向凯买的汽水。桃儿奉行一个原则,尽量不花男人的钱,那样,说破大天去也不能说她道德品质有问题,女人最难听的名声就是吃人了,她可不想叫人家这么戳她后脊梁骨。向凯说:“你还挺耿直的嘛。”桃儿说:“你要非得给我花钱,我往后就不跟你一起出来了。”向凯说:“一男一女出来,叫女的花钱,总觉得不得劲儿。”桃儿说:“那是封建思想作怪,现在是新社会了,男女平等了,再说,你关工资,我也关工资,凭什么就得叫你花钱?”向凯不得不高看她一眼,眼神里又多了些含情脉脉的成分,总悄悄地捏一捏她的手或手腕,但是桃儿依然保持着应有的警惕性,不肯跟他到僻静的地界儿去,她天性里还是有谨慎的含量,她倒不是担心管不住向凯,而是担心管不住自个儿,她越来越觉得向凯那张白净的脸顺眼多了,起初她还嫌他总是把胡子刮得太干净,过于秀气了,现在早已没有这种感觉了。
天近黄昏时,桃儿对向凯说:“我们快走吧,要不回家就赶不上晚上饭了。”
“赶不上就在外边吃呗。”
“敢情你晚回去没人骂你了,我可不行……”
向凯攥住她的手,想再待一会儿。
桃儿技巧地甩掉他的手。
她蹦蹦跳跳地朝门口走去,不管怎样,她跟向凯过了一个愉快的礼拜天,更重要的是,他们俩始终跟朋友一样,没有任何值得指摘的地方,就是炝锅知道了,也没什么了不起——他们连手都没怎么碰。
第五十三章
不能不佩服桃儿她妈,东打听,西打听,居然打听到跟桃儿对上象的是副局长的侄子,回来就跟秦惠廷报告了。秦惠廷却远没她想象得那么高兴,反而托着下巴颏子说:“嫁给门槛太高的人家未必是好事。”桃儿她妈说:“起码不受怜背,不受穷。”秦惠廷问了一句:“那孩子脾气怎么样?”桃儿她妈说:“听说挺文静的,像个大学生。”秦惠廷又问:“有手艺没有?”桃儿她妈说:“会拉琴、会唱歌、会朗诵诗歌,人家管工会。”秦惠廷不再问了,嗯了一声,显然是初审过关了。桃儿她妈说:“改天你再跟桃儿扫听一下,细着点儿。”秦惠廷说:“这都是当娘的差使,你怎么派给我了?”桃儿她妈气哼哼地说:“这闺女总是跟我别个劲儿。哼,恶人都叫我做了,你却落个好人缘。”
因为她妈觉得桃儿有了着落,桃儿的日子就好过多了,对她的管制也松了许多,晚上出去,也不怎么跟她嚷嚷了。倒霉的是梨儿,出来进去她妈都拿话敲打?99lib?她:“妹妹都有主儿了,姐姐还满世界打游飞,这算怎么回事。”梨儿只是徐庶进曹营,一低头过去了,可是架不住零敲碎打,天天都是这一段,谁受得了?突然有一天,桃儿她妈又跟梨儿唠叨的时候,梨儿说:“我下礼拜就结婚。”家里其他成员早都有思想准备,唯独桃儿她妈蒙在鼓里。“结婚,跟谁结婚?怎么这么快?”梨儿说:“不结,您嫌我慢,要结了,您又嫌太快。”她妈紧张地问道:“不会是跟那个右派的儿子结婚吧?”梨儿说:“就是他。”梨儿说完,便等待着一场急风暴雨袭来,其他人也在等待,这是早晚的事。桃儿她妈半天没说话,挨排儿瞅瞅所有在场的家庭成员,她奇怪他们怎么这么安静,没一个出来表示一下态度,最后,她的眼神儿落在老伴儿的身上。“你听见你三丫头说什么了没有?”秦惠廷点点头,“听见了。”桃儿她妈质问他:“那你怎么没吭声?”秦惠廷慢条斯理地说:“我不知道你们提的那个右派的儿子是谁,所以没有发言权,想再听听……”桃儿她妈说:“还能是谁,不就是那个叫把势的吗?”秦惠廷依然是慢条斯理地说:“人家把势他爸早就摘帽儿了,不再是右派了。”桃儿她妈说:“摘帽儿又怎么样?照样叫人看不起,一辈子他都擦不干净他的屁股!”秦惠廷小声嘟囔了一句:“叫你这么一说,犯了错误就永远都没有改正的机会了?”
“没有!”桃儿她妈终于爆发了。梨儿赶紧将她大姐推里屋去,怕吓着她怀里的小继合。桃儿她妈真的愤怒了,她愤怒不是冲着梨儿,梨儿从来就跟她不是一条心,蔫拱惯了,她愤怒的是家里其他人没一个人替她说话,站在她九九藏书这一头。
“我一年到头累累巴巴,都是为了谁呀,末了还不落好,你们合起伙儿来气我!”她说。
“她妈,有话你说话,别这么吵吵,叫街坊听见笑话。”秦惠廷说,他知道她把脸面看得比天大。
“怎么了,我连在家里说话的权利都没了?”
“有有有,你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我们听着。”秦惠廷息事宁人地说,等她闹够了,也许就消停了,他想。这时候,桃儿她妈已经鼻涕眼泪地哭起来,一边哭,一边挨个数落每一个人。
果儿给她妈拧了一把毛巾,递给她妈。她妈将毛巾夺过去。“你别装好人,你也够戗,还有桃儿,都是没良心的……”她把上辈子的事全倒腾出来,记下来,就是一本变天账。
“妈,你就别闹了,闹也没用,结婚证我们都起了。”梨儿把红封面的结婚证在她妈跟前亮了亮。
“你真有主意,这么大的事儿都可以擅自做主了。”桃儿她妈的手都气哆嗦了。
“是您逼的。”梨儿小声地嘟囔着。
“我不同意你嫁给右派儿子,就是逼你,于是,你就偷偷摸摸地把事办了,先斩后奏,再逼我!”桃儿她妈四处找笤帚疙瘩,要动武,几个闺女赶紧按住她,一齐央求她。她动不了劲儿,只能痛哭,哭得撕心裂肺、肝肠欲断,几个女儿也禁不住陪着她落起泪来,秦惠廷就势说:“梨儿,还不赶紧给你妈赔个不是,求她原谅你!”梨儿蹲到她妈跟前,摇撼着她妈的大腿说:“妈,对不起……”桃儿她妈一把推开她。“少来假惺惺的这一套,给我滚,我不认你了!”瓜儿奶完孩子,出来把梨儿劝走,叫她出去转一圈,避避风头。闺女们越哄她妈,她妈就越屈枉得慌,哭得也就越厉害,她哭得越厉害,闺女们心软,也跟着哭得欢。秦惠廷跟几个闺女示意,叫她们走开,他亲自出马,好好劝老伴儿。几个闺女都躲里屋去了,偷着议论:“梨儿也确实过分,把势要单是右派的儿子也就罢了,还腿脚不利索,要单是腿脚不利索也就罢了,还嘴歪眼斜,不知道梨儿到底是中什么邪了,非嫁他不可……”
外屋里,秦惠廷拉了一把椅子在老伴儿对面坐下,牵起她的手,叫着她的小名,这一手真管用,老伴儿立马不哭了,羞答答地瞅了一眼里屋门,像怕被人听见。“孩子大了,该放手的就得放手,再说,我们俩还都不太老,自个儿能顾了自个儿,你管那么多干吗?”老伴儿说:“我还不是为她们好……”秦惠廷说:“她们要懂得这个就好了,哪像我,知道你有多么重要性,她们要走,就叫她们走,就咱们老俩相依为命。”老伴儿破涕为笑。“你个老不正经的。”秦惠廷见她情绪有所好转,赶紧趁热打铁:“把势他们家就怕高攀不上咱们梨儿,几次找我,我都推了,告诉他们,这事得等我老伴儿拿主意,谁想,孩子们等不及了……”桃儿她妈说:“你怎么早不跟我说?”秦惠廷说:“嗨,正赶上大姑爷出事,我就没顾上。”桃儿她妈态度缓和多了。“那个叫把势的有几个兄弟?”她问。“就一个独生子。”秦惠廷说。“嗯。”桃儿她妈显然对这一点挺满意,“他爸他妈的身子骨怎么样?”她又问。秦惠廷说:“壮得跟牛一样,比你我都强。”见老伴儿渐渐情绪平稳下来,秦惠廷暗自松了一口气,趴在里屋门口偷听的几个闺女也都跟着松了一口气,谢天谢地,一场风波终于过去了。
“对了,我户口簿藏在柜门里,梨儿没户口簿怎么起的结婚证?”桃儿她妈突然问了一句。秦惠廷心说:坏了,节外生枝了。姐几个的心里也咯噔一下子,麻烦了,原以为风波已经过去了,没想到事情并没有结束,她妈妈的思路转悠一圈,又转回来了。桃儿最怕她妈哭,就从窗户跳出去,到马路上躲清静去了。
刚拐个弯,就见梨儿靠在墙边站着,所有的失落都写在她的脸上。桃儿也没做声,默默地陪她站着,望天,天是阴的。“我们溜达溜达吧,站这怪冷的。”梨儿拉着桃儿的手,将它揣进自个的棉袄兜里暖和着。桃儿挤出一丝笑意。“咱妈已经平静了,你别担心。”梨儿说:“我倒不担心咱妈,只怕咱妈担心我。”桃儿问:“你要下礼拜结婚,要我帮你做什么?”梨儿说:“什么都不要你做,你就做好我的妹妹就行了。”桃儿奇怪地瞅她一眼问:“怎么才算做好你的妹妹?”梨儿在衣兜里捏了捏桃儿的手。“我不在家的时候,你多替我照顾咱爸咱妈。”桃儿说:“难道你就不能跟大姐和二姐一样,勤往娘家跑跑?”梨儿苦笑了一声,摇头说:“恐怕没那么方便了。”桃儿不再吭声了,但是她依然无法接受这么事实,就在附近住,随便串个门似的便能溜回来一趟,有什么方便不方便的,哪那么多的穷讲究啊。梨儿问她:“你生我气了?”桃儿小声说:“没有。”梨儿故意逗弄她:“没生气,怎么把嘴撅得这么老高的,都可以拴一头叫驴了。”桃儿使劲儿掐了掐她的手,以示报复,梨儿夸张地叫唤了一声,引得马路上的人都看她俩,看得她俩都怪不自在的,赶紧撒开手,假装正经起来。
“你们的新房怎么布置?”桃儿问,没等梨儿回答,她就将她的设想说出来,哪里摆高低柜、哪里放镜台、哪里搭铺,对一个待字闺中的姑娘来说,这是令人着迷的构思。“怎么样,怎么样,我的想法?”桃儿问梨儿。梨儿微微一笑,扭头瞅着别处,似乎不想跟桃儿的视线相交。“我不想太铺张,越省事越好。”“凭什么呀,”桃儿一脸惊讶地问,“一辈子就这么一回,蔫溜地办,多屈得慌啊!”梨儿额前的一绺头发在冷风中摇曳。“一人一个想法呗。”她说。桃儿一肚子的抱怨,却还是故作平静地说:“一人一个想法不错,但你的想法总是跟人家不一样,怪。”
“要说怪,咱家还有一个怪人,只是你没注意到而已。”梨儿轻声说。桃儿最恨她这一点,天大的事摆在她跟前,她也是一副云淡风清的架势。
“你说是谁?”桃儿迫不及待地问。
“二姐。”梨儿明知道桃儿好奇,却还是回答得简单得不能再简单了。
“二姐不就是在打离婚吗,这事我知道,”桃儿撇撇嘴,她还以为是什么爆炸性新闻呢,原来就是这个呀,这个家里人已经尽人皆知了,除了她妈妈,“我也赞成二姐离了,早就觉得苜蓿不是个玩意儿,离了更好。”
“我指的不是她离婚的事,而是恋爱……”梨儿的声音仿佛絮絮呢喃,得竖起耳朵才能听得见。
“恋爱,跟谁,跟谁呀?”桃儿一下子跳起来。
“我也不知道对方是谁,我要知道就好了,省得瞎猜了。”显然梨儿也意欲揭开果儿隐藏在内心深处的秘密,并为此做过努力,结果却一无所获,所以这个问题才一直困扰着她。
“你都不知道底细,凭什么就随便说二姐在恋爱?”桃儿横眉立目地盯着梨儿问。
“直觉,我凭的是直觉。”梨儿说。
“那么也就是说,二姐爱上了别人,偏巧苜蓿搞破鞋的事儿又叫二姐知道了,所以提出离婚——”桃儿分析道。
梨儿的回答说:也许是这么回事,也许不是这么回事,这就得看果儿离婚以后会不会很快再婚了。桃儿照梨儿的思路琢磨了琢磨,似乎有理,谁见过一个打离婚的人,整天这么嘻嘻哈哈的?确实很可疑。至于对方是谁,姐俩猜测半天,也没猜出个大概其来。“算了,不想了,想也想不出来。”桃儿只好放弃了。梨儿换了个话题,问桃儿:“大姐什么时候才能把大姐夫忘掉,你估计。”桃儿说:“他们俩那么腻乎,要一下子忘掉,难。”说着,大姐夫在世时,他跟大姐相亲相爱的场面以极快的速度在脑海中一闪而过。“一辈子就这么单个过下去,总不是个事儿,该往前走一步,就得走一步。”梨儿说。桃儿说:“还是得有一个过程吧。”“那么你呢,你打算多咱把自个打发出去?”梨儿又问桃儿。桃儿困惑的脸夹杂着疑虑和猜忌的神情,她茫然地说:“你像挨个地要给我们姐儿几个编排命运,你究竟要干什么?”梨儿仿佛若无其事地说:“咱们不是话赶话嘛,你怎么这么多心!”桃儿注意地瞅瞅她,觉得她若无其事也是装出来的,而不是自然流露——梨儿一定有事瞒着她。桃儿突然被一种莫名的感伤所包围,心里酸酸的要落泪。她想象不出再过几年,她们姐儿几个会怎么样,还能在一起无忧无虑地打咕吗?还能心无芥蒂地说出各自藏在心底的悄悄话吗?还能钻在一个被窝里遥想当年调皮捣蛋的往事吗?可能不行了。她们都是丛林鸟,一大,就都呼打着翅膀飞走了,自个儿也不例外。梨儿转动着灵动的眼珠端详了一下桃儿,问:“你又打什么鬼主意呢?”桃儿说:“你们都走了,那屋里就剩我一个了,要是耗子出来吓唬我怎么办?”梨儿扑哧一声乐了,摸摸她的脑袋,轻言细语地说:“你就别多愁善感了,等你也了出门子,那间屋就成了我们的临时掩体,谁跟丈夫吵架了,就回来躲两天,什么时候丈夫低三下四地来请,什么时候再回去……”
两个人穿过一条马路,桃儿突然说:“要是那个丈夫不再来接呢,是不是就算退货了?”
“他敢,咱妈肯定叉个腰堵在门口,跟他翻呲——既已售出,概不退货!”梨儿说。
两人就这样你一句、我一句说说笑笑地走进她们同学话痨儿住的那条胡同,盒子炮也住这。偏巧又遇见那位围个毯子坐躺椅上的老头儿,手里拿个镜子乱照,他老伴儿依然陪着他。桃儿问:“大冷的天,也不嫌冻得慌,还在这待着,屋里多暖和?”老年痴呆的老伴儿说:“他待不住,就爱在冰天雪地里晃悠。”桃儿说,“挺大岁数,冻着可就麻烦了。”老年痴呆的老伴儿说:“甭看他痴呆,身子骨没问题,往年冬天他都光着个膀子。”桃儿乐了,“除非练过功夫的,没练过的早成冰棍儿了。”那个老太太说:“他就是年轻时练过,童子功……”桃儿一愣,嗫嚅着嘴唇问道:“他不会就是盒子炮吧?”老太太说:“不是他是谁?可不就是他!”桃儿瞅着这个顺着嘴角子流哈喇子的老头儿,半天说不出话来。“他怎么成这样了,早年不是个大英雄吗?”老太太说:“你没听说过岁月无情这句话吗?老了,就完蛋了,你看我,我年轻时还参加过选美呢,再看现在,还不如白菜帮子看着顺眼呢!”姐俩儿端详她半天,真的没看出这位老太太也曾像盛开的花朵一样漂亮。走出那条胡同,她们的心还是不能平静,梨儿想:既然知道所有人的归宿都是一样的,现在争强好胜又有什么意义呢?还不如安安静静度过一生,直到停止呼吸的那一天。而桃儿则想:人就那么几十年的活头,现在不努力,使生命多姿多彩,到老了,就只能坐在躺椅上后悔了。姐俩儿揣着截然不同的念头,走在街上。她们都在喧嚣声中琢磨着各自的未来,惦记着给灵魂找一个合适的去处……
就在20世纪60年代中期的一个冬天的黄昏,两个年轻姑娘牵着手慢悠悠地走着,见到卖糖棉花的,就跑过去,一人买一个,一边溜达一边吃,不时地还会相视一笑,只是笑容中含着些许的忧郁。
“也不知咱妈给咱做什么好吃的,要是葱油饼就好了。”桃儿舔着嘴唇说。
“做梦去吧,今个能喝上黏粥就不错了。”梨儿说。
“都怪你!”
“都怪你!”
一个在前头跑,一个在后头追,寒冷的风将她们的头发吹得飞扬起来。
(上卷完)
第一章
瓜儿开始单挑过日子以后,才知道为嘛老人们都说“寡妇门前是非多”了,她一举一动,都觉着身边有无数双警惕的眼睛不错珠地盯着她,赶上礼拜天想做一顿岔口儿的吃食,又怕街坊出出儿她:爷们儿死了,她还这么大吃八喝的,真是没心没肺……常常是人家还没怎么地她,她自己就先吃味儿先憷头了。
出门早了,街坊会问你:“怎么这老早就起来了?”回家晚了,街坊又要问你:“怎么这个钟点才回来呀?”好像这些个街坊成天除了监视她,就打八杈子,没别的事儿干。要是来个戚儿,再是男的,那就更要命了,一会儿进来借个葱,一会儿进来寻个火,两只眼踅摸来踅摸去,一个个跟大眼贼儿似的,叫瓜儿踹腿的心都有。她跟果儿说,她要搬家,要不非疯了不可,果儿还一个劲儿给她打圆盘,说她肯定多心了,你以为人家都跟你一样那么歹毒?瓜儿嘴拙,又驳不倒她,只好怪自己是个倒霉蛋儿。
今天晌午头,屋里闷,瓜儿想踩凳子打开上亮子,透透气,可是她太矬,踮着脚尖儿都够不着,斜对门住着的四哥过来,要帮她忙,这个四哥平时大大咧咧惯了,对她说:“往后有什么力气活儿,尽管言语,别老自己充大尾巴鹰子。”这时候,四哥的媳妇招呼他,说有急事,四哥只好对瓜儿说一句“稍等片刻,我就回来”。四哥刚回屋,就听他媳妇说:“我真没见过你这道号的爷们儿,怎么见了母的就挪不开步?”把瓜儿气坏了,又在凳子上头摞了个凳子,壮着胆子爬上去,把上亮子支好,下来的时候,蹾了腿,一走道,滴拉甩挂,钻心似的疼。晚上,挂上窗帘,瓜儿拿葱姜和当归熬成汤,一边烫脚,一边掉眼泪。本以为,回娘家会松快一点儿,没那么堵心了,谁知说话嗓门稍微大一些,或笑一笑,她妈就赶紧在唇边竖起一根手指头——嘘。等她妈妈掩上门,警报才解除。“好了,你想说就说,想笑就笑吧。”瓜儿实在是受够了,对她妈妈说:“我犯歹的话不说,犯歹的事儿不做,凭什么就跟做贼似的怕这怕那?”她妈妈跟她搞龇说:“谁叫咱是寡妇失业的呢。”瓜儿跟个野兽一样地咆哮起来:“寡妇就该死,就不兴活得领静点儿?”她妈妈服软了。“你愿意领静就领静吧,我抱孩子出去串个门。”她妈妈前脚出了门,她后脚就把碟子碗儿摔了一地,溅起来的碎碗碴儿在她脸上划了好几道口子,汪着血。末了,她冷静下来,又拉着果儿一起去百货店买碟子买碗儿,还得买跟她摔碎的那些碟子碗儿一模一样的,省得叫她妈妈看出蹊跷来,果儿埋怨她:“你也真是贱骨肉,冲咱妈撒什么狠呀。”瓜儿说:“我不是冲着任何人,我就是想发泄一下,要不,我非憋炸了不可。”.99lib?99lib?
果儿跟梨儿都怪瓜儿:“万一不经心,碎碗碴儿给你破了相怎么办?”桃儿却跟她站一头。“我看这几个碟子几个碗摔得过儿,只要心里痛快,不憋闷了,比什么都强。”二姐、三姐一人薅着桃儿的一只袄袖子,把她推门口外边去。“你别跟着瞎掺和,哪儿凉快哪儿待着去。”隔两天,瓜儿把她所有好看的衣裳都捎来,送给桃儿。“就你跟大姐一条心,偏向大姐,这些你拿去穿吧。”桃儿半信半疑,挤咕挤咕眼儿问:“你真舍得把你压箱底的家当给我?”瓜儿说:“有什么舍不得,反正我也穿不上了。”瓜儿想:我要是穿这么鲜活的衣裳上班去,单位的人还不定怎么激事拢对呢,准得问:“瓜儿姐,是不是又有主儿啦?”她要跟她们一掉脸,她们还狡皮赖说她不识逗,要想不跟她们置气,她就得一身工作服,再戴一副劳动布套袖,往侉处打扮。
果儿见瓜儿跟桃儿这么大方,就眼气。“你一个做大姐的,凭什么不能一碗水端平了,平等对待?”这么多好料子衣裳,都由桃儿独吞,她也不落忍,赶紧说:“这些足够咱们姐仨儿分的了。”梨儿马上声明:“我可不要,我还想把自己的衣裳让桃儿挑几件呢。”果儿纳闷了。“过去一个个都是老钱包,穷抠得要命,今个怎么又打土豪又分田地了?”梨儿耷拉下脑袋。“我怕那边地方小,带太多的东西招不下。”桃儿翻翻眼皮说:“哎呀,三姐你真笨,那边没地方,就先存在这里不就行了,用时随时来拿,这里总还是你的娘家嘛。”梨儿苦笑着说:“怕是没那么容易了……”姐几个都叫她说愣神儿了,几乎是异口同声地问:“为什么?”梨儿不答,又哩哩啦啦说起别的来,姐几个狠狠地咧她一眼,心话:德行,又有事瞒我们,嘁,不愿意告诉我们,拉倒!
“老头子,你发现没有,孩子的脸面骨越来越随他爸爸了。”桃儿她妈对秦惠廷说。秦惠廷却说:“我怎么瞅99lib?孩子的闷拉头子跟我相仿佛呢。”桃儿她妈说,“算了吧,你长得跟个麻蛤一样,寒碜死了。”现在,小继合成了他们老两口子的宝贝疙瘩了,瓜儿要抱一会儿,都不行。他们不说他们稀罕隔辈人,非说叫瓜儿腾出手来做好她的本职工作。他们哪知道,瓜儿早对她的本职工作腻头了,两脚一迈进厂门口,心里就直毛咕。单位有好几个毛包儿,整天跟她黏糊,不是鳏夫,就是老光棍儿,个个歪瓜裂枣儿,瓜儿一个都看不上,这帮人有事没事就往图书室跑,跟她满嘴食火。瓜儿生怕招来闲话,就淡着他们,他们也不觉闷儿。瓜儿就成心不生火,叫图书室冷着,待上一会儿就得冻感冒了,而她自己棉猴儿、棉靴头子捂着,还戴着口罩。原以为,这下子那些个毛包儿能咂摸出她的滋味来,知难而退了,结果,他们照样跟她熬鳔,把瓜儿愁得没抓没挠的。幸亏这个时候,跟她对桌的三道眉儿挺身而出,找各种理由,轰他们出去。三道眉儿是个瘸子,叫他管图书,也是照顾他。那些人从此恨上三道眉儿了,总在背后出出儿他99lib?:“看他瘸拉呱唧,蔫蔫嘎嘎,其实不是什么好饼!”为她,让三道眉儿得罪人,瓜儿挺过意不去,三道眉儿说:“我早就瞅他们不顺眼了,一群屁屁。”瓜儿那天给他买一份炸鱼,算是谢和他,三道眉儿不受,瓜儿一赌气,要把菜倒了去,三道眉儿才拨他饭盒一半,吃了。
“咱们在一起工作了这么些日子,我都不知你是属什么的。”瓜儿跟三道眉儿说。
“我属兔。”
“哎哟,你比我小五六岁呢。”
“小怎么啦,你没听说这么句话吗——有志不在年高?”
“想不到你还挺气势,有什么志气,说来听听。”
“不想说。”
瓜儿喜欢三道眉儿的强梁劲儿,总翘活他,惦记着套出他的话,问清楚他究竟有什么理想抱负,没想到三道眉儿比她还倔,就是不告诉她,末了,她实在没有耐心烦,不问了:去去吧,爱怎么地怎么地。
第二章
俩人就这么熟起来,瓜儿喊三道眉儿兄弟,三道眉儿管瓜儿叫秦姐。他们图书室忙就忙在午饭后和下班后那一箍节,借书也好,还书也好,都赶在这时候,三道眉儿总是叫她早晨晚来一会儿,下午再偷着走一会儿,去奶孩子,光吃奶粉谁吃得起,又不是资本家。开始,瓜儿怕人家说她无组织无纪律,老犯嘀咕,总是叫三道眉儿连推带搡才肯走。三道眉儿说,“你走,我就清静了,省得你在我跟前碎嘴子。”瓜儿笑骂他,“损鸟样儿。”时候长了,瓜儿也就实受了,顶不济回来多干一点儿活,把职工拾翻乱了的书都归置好,让三道眉儿多歇会儿,捎带脚儿读读书捂的。三道眉儿喜欢抄书,却不喜欢叫瓜儿知道他抄什么书,瓜儿一到他跟前,他就赶紧用手遮住。瓜儿说,“神经八道,我又不想知道你都看什么书,挡什么挡?”三道眉儿不管她甩什么闲话,反正就是不给她看。这小子跟谁都上不来,二十出头了,连个对象都没有,瓜儿惦记给他介绍一个,他说破大天也不见。瓜儿总觉得三道眉儿怪可怜的,模样本来不错,尤其是他的大眼双眼皮,看上去更是抬色,就是有点儿瘸,左脚脖子要比右脚脖子细一圈,问他什么原因,他光瞪眼不理她,倒弄得瓜儿讨没脸。厂子里的浑蛋小子净欺负他,这个过来弹他个脑崩子,那个过来一边学他踢里趿拉走道,一边还吆喝“你说地不平,我说地有坑……”,搁别人,早跟他们玩命了,可是他不,他装看不见,头一低就过去了。瓜儿气不忿:“你怎么不跟领导反映反映,就叫那群秃蛋这么欺负你?”三道眉儿说:“谁叫我天生就是个窝囊废呢。”他这么一说,瓜儿反倒不好意思驮打了。
可是,三道眉儿跟谁真要急起来,谁就算是捅马蜂窝了,那天,不知为嘛,他和锅炉房的一个小子翻脸了,抡起铁锨就是一顿拍,叫对方三天起不来炕,厂部差一点给他个处分。瓜儿问他:“窝里反,你也下这么黑的手。”三道眉儿歪词儿还挺多:“我腿脚不利索,我要不一着致胜,非吃亏不可。”瓜儿说,“你少跟我稀不溜丢,要是单位把你开除怎么办,你想过没有?”三道眉儿说,“我也是一时冲动。”瓜儿问他为什么跟人家动手动脚,他不说,跟她来个铁嘴钢牙,瓜儿说,“你就不学好吧,净学下三烂。”骂够了他,瓜儿又跑到办公室去给他说情,办公室的人却都拿卫生球眼睛瞅她,叫她觉得特邪门儿。“你知道他是为谁打架吗?”人家笑模丝儿地问她,她摇摇脑袋。人家说:“那你问清楚,再来求情。”她只好回去,威逼利诱三道眉儿,三道眉儿最后告诉她:“那小子在背后诬蔑你,说了好多闲白儿六大堆。”瓜儿说:“我一个大老娘们儿,他爱说嘛说嘛,反正已就已就了,值当的吗?”三道眉儿说了一句“值当的”,就再也不言声儿了,不知为什么,瓜儿只觉得浑身都痒痒,特别的不得劲儿。“往后你少为我跟人家打架,别怪我不领你的情。”三道眉儿说:“我又没叫你领情。”
三道眉儿末了没被处分,只写了个检查就过去了。瓜儿没想到会这么轻易就从轻发落了他,心里的一块石头也落了地。后来,同事告诉她,三道眉儿的爸爸是这个厂的老职工了,是开车的,谁家搬家他都帮忙,人缘不错,就因为看他爸爸的面子,才饶他一回。瓜儿问:“他爸爸现在做什么了?”人家眨巴眨巴眼儿。“你不知道?早死了!”瓜儿紧着问:“怎么死的?”人家说:“咱们厂派他爸爸到北京拉设备,三道眉儿他妈跟三道眉儿也想顺便看看天安门,结果在京津公路撞车了,一家三口都受了伤,三道眉儿命大福大造化大,给救过来了,他爸他妈都交代了。”瓜儿直直眼儿:“这么说,三道眉儿现在是个孤儿了?”人家说:“可不,要不然怎么能叫他一个瘸子来顶班儿呢!”打那以后,瓜儿跟三道眉儿亲近了许多,真跟个姐姐一样对他知冷着热的,做个枣卷或蒸饼儿捂的,都要给三道眉儿带俩,三道眉儿还不好意思,总要跟她挣歪半天,什么时候瓜儿掉脸儿了,什么时候他才老实地接过去。不光吃,瓜儿还四处给三道眉儿抓挠对象,惦记叫他成个家,三道眉儿却不知好九九藏书歹,说她南门脸儿当差的代管八里台子——管得忒宽了,气得瓜儿恨不得啐他一脸“雪花膏”,叫他长黑雀子去。
瓜儿自己一个人忙活还嫌不够,还动员一切可以动员的力量,给三道眉儿找媳妇,见谁跟谁念叨,同事的都烦了,对她说:“他自己不上心,你净跟着瞎使劲,不是剃头挑子一头热吗?干脆,我给你出个主意,你不是有俩妹子没出门子吗,介绍给他一个,不就省事儿了!”人家拿玩笑说,她倒当真了,回家就跟桃儿提了,桃儿的眼睛瞪得比尿泡还大。“你要我去嫁一个瘸子?”瓜儿不爱听了,黑着脸说:“瘸又怎么了,人家心眼儿好。”桃儿一肚子气说:“得了,现在追我的人就够叫我烦的了,你还要我再添一个?”幸亏果儿过来解围,要不,姐俩儿非得杠起来不可,都跟撅嘴驴一样。果儿说:“大姐,你要真把咱家这个小阎王爷嫁给人家,不是害了人家吗?”瓜儿寻思寻思说:“也是,一个天天敲木鱼的主儿,谁受得了她。”桃儿不干了。“二姐,别人劝架都是往一块儿锔,你怎么净挑呀。”99lib?果儿把桃儿扯到一边,对她说:“咱大姐气门芯的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她要看谁好,屎壳郎也是香的。”桃儿说:“她怎样我不管,起码你站在中间要讲原则呀。”果儿沉下脸来说:“你还有完没完了?告诉我,我现在一脑门子官司,你少往我枪口上撞。”桃儿问:“你又跟着打什么溺?”果儿说:“我今个跟苜蓿离了,上午去办的……”桃儿吓一跳。“怎么这么快,谁家闹离婚不拖个一年半载的?”果儿反问她:“这么拖下去,有意思吗?”桃儿悄声问:“你怎么跟咱妈交代呀?”果儿替桃儿拢拢头。“既然是早晚的事儿,那还不如赶早不赶晚,至于多咱告咱妈,那就得等机会了。”尽管离婚的是二姐,但桃儿仍旧有一种茫然若失的感觉,独自一个人闷头坐半天,特别想哭,特别想哇哇地哭出来。
“我离婚,跟你一点儿关系都没有。”当天晚上,果儿也把离婚的事儿对扣痂儿说了,她怕扣痂儿有思想负担,赶紧把话说开了。他们打算去北宁公园,坐一路红头汽车,扶着把手,果儿故意把头扭到一边,不让他瞧见她一脸的落寞。
“你往后怎么办,总不能就这么一个人过下去呀?”扣痂儿局促不安地问她,因为怕其他乘客听见,声音就压得很低很低。
“嗨,活一天,算一天呗。”果儿就像是跟谁赌气似的说。
“那不行,要不,我也离婚算了。”他说。
“别,别,千万别!”果儿赶紧拦他,其实,有他这句话就已经足够了。
“看你这么孤单,我心里不落忍。”他心存歉疚,仿佛他是他们破碎婚姻的罪魁祸首似的。
“谁孤单了,我还没那么惨。”果儿说。
“你要夜里做噩梦吓醒了,谁哄你呀?”
果儿憋了半天的眼泪,哗地流下来。车一到站,她头一个跳下去,头也不回,只顾一个劲儿往前冲。
“我把你惹哭了吧?”扣痂儿一路小跑地赶上来,“我是不是哪句话又招欠了?”他担着十二分的小心,果儿把脸埋在两手里,哭得更伤心了,他惊慌得不知怎么劝她才好,只会围着她转磨磨。“你就不会哄哄我呀!”果儿突然抬起头,用袄袖子擦擦泪,对他说。
“你让我怎么哄?”扣痂儿居然搓着两只手,这样问她。果儿扑哧,叫他逗笑了,她见过笨的爷们儿,却从没见过这么笨的爷们儿。
“你不会抱抱我呀!”她抱冤说。
“就在这,这么亮的路灯?”他有点儿怯阵。
打了票,进了公园里头,果儿在一片背灯影儿的海棠树中间站住了。
“这里总可以了吧。”果儿说。她的话还没落地,她的薄片子小嘴就已经被扣痂儿含住了。
果儿差一点儿背过气去。
她扎在他怀里,他的气息叫她着迷,而他,只会笨手拉脚地搂着她,搂得快叫她喘不上气来。她已经过了撒娇耍嗲的年龄,只有在他跟前,她才有这个特权,没害臊的感觉。他的手在她身上游走的时候,她差一点儿瘫倒,滚烫的暖流仿佛从陌生的地方奔涌而来,席卷了她。“你就不能老实一点儿?”她对他窃窃私语道。他真的老实下来,她又说:“你干吗像个木头橛子戳那呀。”扣痂儿叫她指使得手忙脚乱,当她把他的手按在她的乳房上头的时候,他透过皮肤感受到她脉搏的跳动,他踏实了,他知道面前的这个女人需要他,兴许还有那么一点儿依赖,这让他觉得自己高大起来。可是他的手企图越过某些边界时,却遭到了强烈的抵抗。他没辙了,只好瘪咕瘪咕嘴,退却了。果儿告诉他,离婚时,她什么都没要,房子跟家具都留给他了,扣痂儿问她:“你空手套白狼,指什么过日子呀?”果儿说她可以先住宿舍,往后再跟单位申请住房,不碍的。扣痂儿发现这个依偎在他怀里的女人,貌似软弱无力,其实比他更有主意,做起事来不管三七二十一。“等我要有了房子,你得给我刷浆。”果儿说。扣痂儿说:“没问题。”果儿又说:“你还得帮我打一套家具,一个立柜,一个梧桐柜,还有一个折叠桌子。”扣痂儿说:“床铺要不要?”果儿说:“当然要了,而且要一个宽绰的,我能在上边打滚儿。”扣痂儿也答应了她。他的木匠活儿确实不错。果儿接着说:“你每个礼拜都可以去我那,我为你做好吃的,给你解馋。”扣痂儿说:“要不要我替你打下手?”果儿说:“不用,你就跟大爷似的,翘个二郎腿在那歇着。”扣痂儿嘿嘿地笑了。“那样的话,我不就提前进入共产主义啦?”果儿把脑袋更紧地贴在他的胸口上,跟一只小猫似地蹭来蹭去。“难道这样不好吗?”扣痂儿说:“好。”
“咱们一个礼拜就只能见一回,不能多了。”果儿说。
“凭什么,赶上年节多见两回就不行了,定九九藏书这么多死规矩干吗?”扣痂儿说。
“你有家有业,我也有一大摊工作要做。”果儿嘴上是这么说,其实是怕上了瘾,自己离不开他。
“你总是这么霸道,不讲民主……”扣痂儿说。
“我就这样,你愿意不愿意吧,”果儿蛮横地说,她见扣痂儿不敢言语了,哼了一声,“还反了你啦。”
在扣痂儿的眼里,这时候的果儿才是他所认识的那个果儿,总喜欢掐个腰儿,指使你做这做那,你要稍微迟疑一下,她的眉毛马上就皱起来了,跟你发脾气……
第三章
即便是一个礼拜见一面,也不能敞开了腻乎,得有时有会儿,亲亲嘴儿,再说点子家常也就行了。可是,很快他们就发现,俩钟头一眨眼的工夫就过去了,果儿愿意把所有不愿意跟人说的零七八碎都跟.99lib.他说,扣痂儿也愿意听。分别时,俩人又都难舍难分,要说好多车轱辘话,黏糊半天才各自离去。他们见面的地点,大都是在东站后身——一个雨衣厂旁边的小胡同里,那里僻静,离家又远,跟熟人打头碰脸的概率几乎是零,偶尔他们也会到火花电影院里,一边看电影,一边拉拉手。不管多舍不得分手,果儿只要一到晚上九点就轰扣痂儿赶紧回家,撑死了不能拖到九点半。“再待最后的二十分钟,行不行?”有时候扣痂儿会耍赖,跟她讨价还价。“不行,说不行就不行!”果儿跟吃了枪药一样,一点儿也不退让。扣痂儿没辙,只好跟被虫子打了一样的一步三回头地走了。等他走远了,果儿蹲在马路牙子上,捂着脸抽搭起来,她委屈,委屈得要命。平静一下,她就找个水管子洗一把脸,拿手绢擦擦,当没事人似的回到单位宿舍去,钻被窝里接茬再流一会子眼泪。
回回见面,果儿都给扣痂儿家里买点儿东西捎着。
要么是半斤酱牛肉,要么半斤面筋。
果儿都说是单位发的,她自己又不开伙,所以搁着也是搁着,弄不好非糟践不可。
扣痂儿还真信。“你不会给你娘家妈拿去?”
果儿就在心里骂他“真是笨到姥姥家了”,说了归齐,这不过是果儿对扣痂儿家里所表达的一种歉意,她觉得自己是个贼,偷着人家的爷们儿,愧得慌。扣痂儿却根本理解不了她的这种感受,他脑筋转得总比她慢半拍。“干脆,我们就在一起算了。”他说。“想得倒简单,你的老婆孩子怎么办?”她说。真要这么做了,她就欠了人家的,一辈子都还不清。
她一直对扣痂儿有所保留,即使是俩人爱得要死要活的时候,她都会严肃地警告他——不要。她的潜意识告诉她,只要他没在她身上得了便宜,她跟他就不算出了大格。
不是她不想,而是她不敢。
她每回见过扣痂儿之后,都失眠。
果儿在跟同事吵架拌嘴,或是被领导斥打一顿的时候,就特想和扣痂儿打个照面,念叨念叨,宽宽心,可是,不到他们见面的日子,她就只好忍着,要不就自己跟自己打哈哈:值当的吗,这么屁大一点儿事都招不下,将来还能有什么出息?半夜,叫尿憋醒了,她从茅房回来,重新躺下,她也会因为突然想起扣痂儿,就再也睡不着了,扣痂儿的举止言谈跟打水漂儿一样,在她眼前跳来跳去,最终他覆盖了她,仿佛一列飞驰的火车从她身上碾过,总是折腾到天大亮,她才睡个回笼觉……扣痂儿开始无处不在,不仅仅是在他抱着她的时候。以前,在家里,她还会偶尔跟姐几个提提扣痂儿,现在,连提都不提了,避讳。那天,梨儿对她说:“我刚碰见扣痂儿哥了。”她吓得大气儿都不敢出了,梨儿说:“他在道边给孩子买山楂片儿。”果儿故意待答不理儿,装聋。梨儿说她:“二姐,你是不是做贼心虚呀?”果儿赶紧死气白赖地跟梨藏书网儿掰扯,她跟扣痂儿早就不来往了,千万别误会喽。梨儿说:“我知道你们不来往了,所以我也没误会。”可是,话里话外含着倒流刺儿,叫果儿觉得扎得慌。果儿马上掉转枪口,对梨儿说:“快别跟我逗闲咳嗽了,说说你的事儿吧。”梨儿眼睛瞪得滴溜圆儿。“我能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儿呀。”果儿说:“你们结婚之前,两边的老的儿总得见个面吧,坐一块儿堆商量商量喜事怎么办,一共摆几桌,请谁不请谁……”梨儿故意寻思了半天,才说:“把势他爸他妈说不定就快到了,定规的是晚不晌八点半。”果儿一看表,都八点了。“你怎么早不说,说话就到钟点了!”
外屋里,桃儿她妈早忙活半天了,收拾完屋子,就翻腾柜子,拿不准穿哪儿件衣裳合适,左一件不行,有补丁,右一件不行,潲色了。
“随便找一件穿上,就行了,这么大岁数了,讲究个什么劲儿呀。”秦惠廷说她。
“我跟把势他妈差不多的年纪,回来人家捯饰得利利索索,我赶罗得邋邋遢遢,寒碜,说什么我也不能叫他妈妈把我比下去。”桃儿她妈说。
秦惠廷拿她没辙,只好说:“你稳当住了,慢慢磨蹭吧,我不急。”桃儿她妈这二年发福,过去的衣裳一穿,就箍身上了,拾翻了横有半个钟头,才算完事,等人家把势他爸他妈都敲门了,桃儿她妈还没把头上的卡子别上,脖领子的扣子也没系,还是秦惠廷给她提了个醒儿,她才想起来。
秦惠廷公母俩儿事先都分好工了,一个唱红脸儿,一个唱白脸儿。秦惠廷热得烫手,亲戚里道地招呼着,而桃儿她妈犯牛脖子,脸上挂着霜,摆明了是不稀罕这门亲事。
好在把势他爸他妈一直上赶着,一副高攀的架势,叫你也说不出什么嘎嘎儿话来。
商量的结果是,两家都不想大办,蔫溜儿地操持操持就得了,理由是大伙儿都忙,为个人的事儿耽误了工作,不合适。其实,还不是因为把势他爸脑袋上的那顶帽子,真排场了,忒招眼。
“就咱们两家子人,喝上一杯,我看开一桌就足够了。”秦惠廷说。
“就是怕委屈了你们三闺女。”把势他妈说。
“嗨,新社会不兴铺张浪费了。”桃儿她妈总去街道开会,也会说些新鲜名词。
“瞧您二位这么开通,我们更不能亏待梨儿啦。”把势他爸顺势表个态,让亲家把心搁肚子里头。
“我们老公母俩就拿三闺女当自己的闺女待承,不,比闺女还要亲。”把势他妈知道,桃儿她妈更看重她这个婆婆的态度,赶紧也跟上一句。
“话都说到这份儿了,我们老秦家就一百个放心了。”秦惠廷说。
“闺女娇生惯养惯了,到你们家,做得有什么到不到的,二位就多包涵吧。”本来,桃儿她妈一个劲儿嘱咐自己,别当着亲家哭天抹泪,可就是管不住自己。
躲在里屋竖起耳朵偷听的梨儿,鼻子酸溜半天了,这时候,实在忍不住了,眼泪刷刷地往下流。
“都要当新娘子了,高兴还来不及呢,你哭个什么劲啊?”果儿骨朵个嘴儿,扛了梨儿一膀子,果儿出门子的时候,就没哭过,反正离娘家不远,想了,惦记了,抬腿就家去一趟不就行了呗。
“我就是想哭……”梨儿的眼泪还是吧嗒吧嗒一个劲儿掉。
“你是舍不得咱们这个家?”果儿逗她。
“有一点儿,也不全是。”梨儿摇摇脑袋。
“要不,你就是舍不得大姐,舍不得我,舍不得老妹妹?”果儿接着问她。
“也有一点儿,也不全是。”梨儿还是摇脑袋。
“老大不小,你怎么还害羞啊?”
“我也说不清为什么,你就甭追着问了。”
“不问就不问。”果儿含而糊之地过去,又探出头,把注意力转移到外屋去。
“我要走藏书网了,你们舍得我不?”梨儿抻抻果儿的袄袖子,轻声问她。
“有什么舍不得的?”果儿说。
“我们姐妹一场,你怎么心这么狠?”梨儿横了果儿一眼,闪开身,离她远远的。
“好歹是把你打发了,该放鞭放炮吃捞面才是。”果儿说话都带着后钩儿,成心气她。
梨儿扬手要打她,果儿赶紧支胳膊抵挡。
“梨儿,你婶和你叔要走了,你来送送。”这时候,她妈招呼她,她只好铺拉铺拉衣裳,出去。
“没两天,就该改口叫人家爸妈了。”果儿后找补一句。
梨儿顾不得理她,红着脸给把势他爸他妈见礼儿。
“见什么外呀——一家子人。”把势他爸说。
把势他妈从兜里掏出个红包,掖咕给梨儿。
“我不要,我不要。”梨儿直推却。
“别打咕了,去扯两件衣服,就算我跟你叔的一点儿意思。”把势他妈说。
梨儿瞅瞅她妈,等着她妈发话。
“还不谢谢你叔你婶。”她妈对梨儿说。
梨儿这才敢把红包接过来,趁人不留意,偷着揣她妈的兜里,她妈装着没瞅见,把亲家送出门去。
第四章
虽说是喜事不大办,同院的街坊一家一碗面不能不送,人嘴两扇皮,叫人挑眼还不怕,就怕谁冒坏水,胡出出儿去,所以,碗要大,卤要多,盛得冒尖儿。两家人花插坐着,该行礼的行礼,该改口的改口,清清静静地就把事儿办了。秦惠廷觉得挺好,挺圆满,起码不会有人喝个烂醉,倒酒还席的,他跟把势他爸爸也说得到一块儿去,俩人叽叽咕咕唠叨起来没完。桃儿她妈就没那么心宽了,她本来就是个能从鸡蛋里挑出骨头的主儿,三闺女的婚事办得这么鸡心小胆儿,她怎么出去跟街坊吹去呀,所以她明面假模三道地说着场面上的话,心里则十二分的不舒服——再看梨儿笑眯眯地跟捡了洋落一样,她就更来气,不住地骂她贱骨头,往后日子过得不好,别回娘家哭来,哭也不帮你,谁叫你自找的!几个闺女也是没心没肺,姐们儿嫁给这么拿不出手的人家,她们还笑得出来,光知道跟她们妈妈犟嘴,这会儿轮到她们说公道话了,倒好,都闷口了。再看这个新姑爷,.99lib. 走道脚后跟都抬不起来,地秃噜儿,叫声好听的都叫不清楚,跟大舌头似的,老秦家是揭不开锅了怎么的,招这么一位娇客,倒了八辈子霉啦。桃儿她妈想:你梨儿要是将来后悔了,找我来哭,我有一百句等着你,你是活该。怄着气,亲家母给她布菜,她也不吃,不给她这个脸,她把小继合抱过来,借哄孩子的因由,打马虎眼打过去了。
甭管怎么着,这场婚事总算是镜面儿平地办成了,不论是秦惠廷,还是把势他爸他妈,都松了一口气,不那么揪着心了。酒菜儿上得差不多了,新娘子站起来了,要说两句。桃儿她妈把手绢都攥手里了,怕梨儿说些个动感情的话,自己撑不住,又就手儿哭上一抱,她这人,眼皮子浅……没想,梨儿一张嘴就语惊四座,不光桃儿她妈,就是在场的所有人的心上都像拿锯齿儿锯了一下似的,一激灵。梨儿说,“我跟把势给组织打了申请报告,要求到农村生产第一线去,既要过劳动关,又要过思想关,好好向贫下中农学习,彻底改造自己,夜个组织上已经批准了我们的申请报告……”一屋子人一听,就开锅了,桃儿问:“你们俩打算去多久?”梨儿说,“就在那里落户了,公社已经早给我们号好了房,我可以养几头猪喂几只鸡。”桃儿她妈腾地跳起来,差一点儿把孩子摔地下。“你疯了!”把势他妈掉过脸来问把势:“这事儿你也知道?”把势说:“知道,是当初我们俩定规好的。”两家的掌柜的再怎么开通,也一时接受不了,秦惠廷吭哧半天,才问了一句:“打算多咱走?”梨儿说:“恐其明天单位就来车,接我们。”这下子,人们更沸了,桃儿快嘴子:“你怎么给我们突然袭击呀,也不早透个口风儿?”连大姐瓜儿都拉长了脸儿说:“就是,你们俩也忒有主意了。”
梨儿一点儿都不慌,她似乎早就预料到会这样,拉舌头扯簸箕指定少不了,她是嫁人了,要是没嫁人兴许她妈还得掴打她一顿呢。把势防着这一手,所以一直站梨儿身头里,要打,也打不着梨儿。桃儿她妈问道:“你们的眼里还有老的儿吗?”这话,问得老到,既表达了娘家爸妈的意见,也说出了婆家老两口子的心里话。
“大喜的日子,褒贬搁一边,要紧的是你们俩要白头偕老。”秦惠廷毕竟是老爷们儿,心胸宽广些。
把势他爸爸也赶紧跟着和稀泥,敬这个一杯,敬那个一杯,生怕把婚事办砸了,他的脸就更没处搁了。
最伤心的其实还不是桃儿她妈,而是把势他妈,本以为添丁进口儿,结果凉半截儿,还把儿子给搭出去了,急得她差一点儿当下就出一嘴燎泡。等婚宴结束,娘家人一撤桌,她撂着蹦儿地冲把势喊起来:“光溜你媳妇的沟子,你爸你妈都不认了?”把势把梨儿推进新房里去,先躲起来,他来对付他爸他妈,他给他们讲,现在的他在厂里就是个废物,干嘛,嘛不行,要是到乡下,也许还能有点儿作为——下乡是他的主意,跟梨儿没关系。往后您老俩儿得空儿,还可以去乡下换换空气——城里人,钩心斗角,骂人不吐核儿,总在脚底下伸绊子,我爸就是个最好的例子……最先被把势打动的是他爸爸,他寻思儿子说得在理,将来自己再有个风吹草动,顶不济还可以到儿子家养猪去。
老俩儿再毛包,也不能耽误了儿子的洞房花烛夜,就冲把势努努嘴儿,叫他进里屋,别叫新娘子等急了。把势就势溜了,一进门,梨儿就问:“怎么样,没骂你是白眼狼?”把势销上门,挤咕挤咕眼儿说:“好歹总算是蒙过去了。”梨儿特意为洞房花烛夜,给自己置办了一个乳罩,穿惯了贴身小褂,突然换个洋式儿的,她要多别扭有多别扭,幸好把势嫌它碍事,替她脱了。“外边下雨了。”梨儿摸着黑儿下地,撩开窗帘,瞅瞅。“一身的汗,看冻着你。”把势将光出溜儿的她抱进被窝里。俩人竖起耳朵聆听着淅淅沥沥的雨声,都不言声儿。“睡吧,明个还得早起,一下雨,道上恐怕也不好走了。”把势说。“你没听说过春雨贵如油吗?贫下中农就盼着这时候下雨呢,贫下中农高兴的事,我们就应该高兴,因为往后我们也是贫下中农的一员了。”梨儿叨叨絮叨叨地说。“你觉悟比我高多了。”把势用胳膊搂搂着她的脖子,说道。她就势偎在他怀里。“往后跟我学着点儿吧。”梨儿说。他们脸.99lib.对脸躺着,梨儿虽然看不清把势的表情,却能感受到他沉重的呼吸声。“你又来了。”梨儿在把势的怀里拧旋子,却又不敢扭搭得忒厉害了,怕外屋听了去。她的呢喃伴随着牛毛细雨,打破了夜的宁静。他们最后在昏沉困乏中安然睡去,梦中他们都梦见了对方,在悄无声地笑……要不是单位送他们下乡的车来,把势他妈拍打他们的门,他们很可能一觉睡到晌午头去,俩人失里慌张地穿着衣裳,外屋里,把势他妈正忙着给厂里的司机沏茶,说着客套话。“都怪你。”梨儿一个劲儿派把势的不是,把势也不还嘴儿,只是闷头乐。“叫你乐,叫你乐。”梨儿掐他一把。
跟司机一块儿来的,还有工会干部,送他们俩一套被褥和一面镜子。
“厂长还说要号召同志们向你们学习呢,你们带了个好头。”工会干部一边帮他们归置东西,往车上搬,一边旁插花的夸着他们。工会干部跑合跑惯了,嘴都甜。
梨儿早把东西打成了包袱,顺手搁车上就行。
“怎么说走就走啊。”把势他妈帮不上忙,只跟着跑趟趟儿,眼泪啪嗒啪嗒直往下掉。
“妈,那边一安排妥了,我就过来接您跟我爸过去,待上两天。”把势安慰着他妈。
把势他爸爸将早起买来的馃子饼掖到把势手里,叫他们道上吃,就一声不言语地闪到一边去,吧嗒吧嗒抽烟。藏书网嘎斯卡车刚开出胡同口儿,吱地停了,就见有人堵在当道上,不挪窝,梨儿探出头去一看,是桃儿。
“你一大早晨跑来干什么?”梨儿跳下车楼子,赶紧迎过去,接过她手里拎着的菜篮子,齁沉。桃儿撅个嘴儿,眼睛瞪得跟炮打灯儿似的,带着一肚子的怨气说:“你以为都像你似的,一个狠心二麻子!”
“谁让你来的?看你,小手冻得冰凉。”梨儿把她的手攥住,搓弄着。
“是我偷着跑出来的,要不,咱妈非得叫我给你捎这捎那,不定多咱才能完事呢。”桃儿说。
“好了,你早些回去吧,别叫咱妈惦记着。”
“我不,我要送你到地界儿。”桃儿说着,就往车斗儿上爬。梨儿问她:“大老远的,你怎么回来呀?”桃儿跟她耍赖皮,一屁股坐下,再也不起来了。“那还不简单,到时候我再跟这辆车一起回来呀。”
“也行,可以顺脚给你带回来。”工会干部说。
“你们姐俩儿都坐车楼子里头来,我到车斗儿上去。”把势心疼媳妇,跳出车楼子来,要跟梨儿她们换个位置。桃儿往楼子里瞄一眼,那么窄的地界儿,挤四个人,够戗,而且司机跟工会干部还都是男的,长得也不招人待见。
“我们俩在车斗儿上就行……”桃儿说。
梨儿知道桃儿的脾气,就不虚让了,对把势说:“你们先坐里头吧,等半道儿我们要觉得冻得慌,咱再换。”一边说,一边冲把势挤咕眼,把势说:“那这样,你们冷得受不了啦,就拍拍车楼子。”
司机也说:“靠着楼子坐,背风。”
卡车起程了,过了海河,直奔郊县公路。
“你怎么不言声儿了?”车开出去老远,梨儿问。
“你这么大的事儿都不言声儿,我还有什么可说的!”桃儿七个不99lib?依、八个不饶地说。
“你是挑我眼了?”
“不该挑是怎么着?”桃儿一欺身,鼻子都快挨着梨儿的囱脑门儿了,“成天价姐们儿长、姐们儿短地招呼着,像是多亲赛的,其实隔着心呢,你起小就这样,什么事儿都瞒着我,自己蔫有准……”桃儿不说还好,说起来气就不打一处来,脸色都成茄皮紫了。
“三姐什么时候亏待过你?”
“你亏待我的还少啊,打小学三年级那晚儿,你们跳猴皮筋儿就不带我玩。”桃儿青筋暴露,把陈谷子烂芝麻都倒腾出来了。
“解放前的事你都翻出来了,我怎么不记得?”
“小姑奶奶什么都不好,就记性好。”
“真想不到你这么鼠肚鸡肠……”
“你想不到的事儿多去了。”
“三姐疼你的那些事儿,你怎么不记着,小没良心的!”
姐俩儿把往事曲里拐弯儿地都想起来了。吵一会儿,闹一会儿,末了又抱头哭起来,心里头绕着的扣儿也解开了,谁都说舍不得离开谁……把势跟热锅上的蚂蚁一样,不住地顺小窗户往后看,不知姐俩儿又出什么幺蛾子了。
第五章
桃儿送了梨儿回来就囔鼻儿,再加上晕车,回家,一头攮在炕上,就起不来了。更倒霉的是例假这时候也跟着凑热闹,浑身软拉咕唧的拾不起个来。秦惠廷赶紧抓了两服药,给她煎好喝了。她妈听说她去了梨儿乡下的家,一个劲儿追问,问得又都是仨大油、俩大醋的事儿,叫桃儿答都懒得答,只好随便编,什么山清水秀啦,什么风景如画啦,就差说“楼上楼下,电灯电话”了。还是她爸秦惠廷心疼她,把她妈推走了。“别烦她了,叫我老闺女踏实睡一觉,怪老累的。”等她妈到外屋忙活饭去了,她爸又散逛似的溜进来,坐她跟前,划拉着桃儿的头,一会儿问梨儿那里有没有自来水,一会儿又问上茅房方便不方便,问得那个细呀,吃喝拉撒都顾及到了,一点儿不落落。桃儿眼皮都抬不起来了,就对她爸说:“你再对我三堂会审,我就发个烧给你看看。”秦惠廷赶紧说:“爸爸这就走,你歇着你的。”待桃儿睡了一觉醒来,见她爸攥着她的手,还坐在她炕头,瞅着她。“爸,你守在这干吗呀?”桃儿问。秦惠廷说:“给你冲了一缸子姜糖水,等你醒了喝。”桃儿接过茶缸子来,喝一口,吧嗒吧嗒嘴说:“杀口甜。”秦惠廷说:“快好起来,别病个好歹的,爸跟前就你这么一个闺女了。”说着.99lib.说着,他眼眶子就湿了,桃儿又赶紧撂下茶缸子,来哄她爸。
心气不整,这些日子桃儿她妈吃不像吃,喝不像喝,一天三顿儿都将就,自个儿,整天就是坐炕脚子恨梨儿,恨得她牙根儿直痒痒。
桃儿只好求援。
搬来瓜儿跟果儿当救兵,桃儿倒会安排,瓜儿负责劝她妈,果儿负责做饭,她则负责仰巴脚子躺着,养膘儿。瓜儿说她:“你就跟个老太爷似的,就差捋着山羊胡子了。”桃儿不是个善茬子,立马回击她:“这么跟一个病人说话,你也不怕闪了舌头。”秦惠廷也一个劲儿说:“是啊,桃儿不舒服,你们就别跟她上论了。”果儿笑了:“咱爸护犊子。”
桃儿她妈终于找到了一个给老伴上眼药的机会了,马上跟了一句:“要不是你爸总这么惯孩子,梨儿能变成现在这样儿吗?”
“都少说两句吧。”桃儿在当间儿拉架。
“你也别充好人了,”桃儿她妈掉转枪口,又冲桃儿搂了一梭子,“你比梨儿也好不到哪儿去!”
桃儿吐吐舌头,赶紧猫起来,生怕引火烧身。
向凯偏偏就在这时候串门来了,还提溜着一盒点心,进门就说:“我是秦桃儿的朋友,她在吗?”一家人都愣了,那会儿,就是对象头一回上门,还都自称是同事或同学呢,像向凯这么大方的主儿,确实不多见。头一个反应过来的是瓜儿,赶紧的往屋里让。“哦,是我们桃儿的朋友啊,快进来暖和暖和。”桃儿就是再识逗,也挂不住脸儿,立马纠正说:“爸,妈,这是我们单位的同事小向。”果儿捂着嘴,偷着拾笑儿,桃儿咬牙切齿地咬着她耳朵根子说:“你要给我使坏,别怪我翻脸不认人。”果儿装听不见,大声说:“都怪桃儿,事先也没告诉我们一声,说她的朋友要来。”
向凯倒挺开通:“我也是抽空儿过来的,没跟秦桃儿定规。”桃儿的脸则红得跟熟腾了的杏儿一样,手脚没处搁。桃儿她妈一直嘟噜着的脸,这咱舒眉展眼,推开瓜儿跟果儿,要她们少耍贫嘴,忙着捅开炉子,让向凯坐下烤烤火。接下来,桃儿最怕的一幕出现了。她妈拉一把椅子坐向凯跟前,像审臭贼似的,审个底掉儿:你跟桃儿多咱认识的?你们家住哪儿呀?你家里一共几口人啊?桃儿在旁边怎么给她甩脸子,她也视而不见,桃儿一点儿办法都没有,只能像霜打了一样,耷拉着脑袋,生闷气。还是她爸爸有眼力见儿,瞅出老闺女的脸色不对,用胳膊?99lib?肘子捅捅老伴,才算是叫她妈妈刹住车。“行了,你们俩说话,我买菜去,待会儿留这吃饭。”瓜儿跟果儿也跟着顺口答音儿:“不搅和你们的,我们都去里屋。”等屋里清静了,就剩下他们俩,桃儿埋怨向凯:“谁叫你冒冒失失跑来的,也不打个招呼?”向凯说:“你好几天没露面,人家不是惦记你嘛。”桃儿一把捂住他的嘴,她怀疑他们家人都在里屋伸长耳朵听着呢,低声说了一句:“说这话你也不嫌烫嘴。”心里却觉得很是享受。这小子,就嘴好使,死人都能给说活了,不像炝锅,死个膛儿的,白长一张四方大脸了。两人嘀咕了一会儿,桃儿轰向凯:“你先走吧,我明个就上班去,有话见面说。”
“大妈让我留这吃饭,我走了,合适吗?”向凯说。
“哎呀,你真是个四棱子,我妈那不是跟你客气客气嘛。”桃儿私下里掐他一把。
“我还有一肚子话要跟你说呢。”向凯屁股还没坐热乎,不想马上就走。
“说什么说,来日方长呢。”桃儿用手偷着指指里屋门,示意他隔墙有耳。
“我们小点儿声不行吗?”向凯紧就合。
“得了,别酸不唧的了。”桃儿说。
连推带搡,总算是把向凯哄弄走了。
“你这位朋友不赖,脸蛋上都是蒜瓣儿肉,一看就知道是个没挨过饿的。”果儿打里屋出来,对桃儿说。
“我瞅着也可以,文文静静,知书达理。”瓜儿跟着随帮唱诺。“爸,您说呢?”她问道。
秦惠廷笑了笑:“我说有什么用,还得征求本人意见。”
果儿问桃儿:“喂,你们明确关系了吗?”
“你管呢。”桃儿拧拧身子,给她个后脊梁。
“哎哟,怎么还掉脸儿了,我们不就是贪个热闹嘛,又没犯歹。”果儿说。
“当初你们朋友来串门儿,我跟人家掏过坏吗?”桃儿问道。
“早晚都是套着环儿的亲戚,谁会这么在意,也就是你。”果儿说。
桃儿背过身去,吸溜起鼻子来。
“有你们这么当姐姐的吗?不是我说你们!”秦惠廷见势头不对,冲着果儿使三花脸儿。
瓜儿跟果儿赶紧的给桃儿赔礼道歉,好话说了一箩筐,桃儿不但没消气,抽搭得好像更厉害了。姐俩儿都有点儿麻爪儿,以为捅娄子了。其实,桃儿现在心里不舒坦,并不是冲她的俩姐姐,而是冲着炝锅——人家向凯追我,不光停留在嘴头上,也落实在行动上,还知道颠颠儿大老远地跑一趟,而你呢,装傻充愣,连面儿都不露,敢情亲嘴儿时说的话都是蛐蛐儿叫,不能当事儿!
“老闺女,再躺一会儿,溜达时候长了累得慌。”秦惠廷拍打拍打桃儿的肩膀,瓜儿跟果儿一人过来搀着她一只胳膊,上赶着争取个好态度,立功赎罪。
桃儿倒没再褪套儿,乖乖地跟着俩姐姐进里屋,躺下,盖上被。瓜儿跟果儿这才稳住心。
桃儿合上眼,她还是真有点儿迷瞪。
临睡,她还想:炝锅,等着我的,起码我一个礼拜不答理你……
等她醒来,都点灯了,她来了个卧鱼儿,抻抻懒筋,就听外屋她妈说:“梨儿闹这么一水,真像是给我一窝心脚,想起来我就胸口疼。”
“梨儿就是那性子,想起一出儿是一出儿,你自己的骨肉你自己还不了解?”这是她爸在说。
接着,果儿说:“都大了,人各有志,挺正常,再说也是响应号召。”
她妈叹了一口气:“唉,刚头我一见桃儿的对象,心里头一下子豁亮了,心话,我又不只她梨儿一个闺女,犯不着跟她稀糊脑子烂的,我还仨99lib?闺女呢!你们几个也是,人家桃儿对象头一么来,你们怎么不把他留住,我白买来宽带鱼了。”
第六章
“你这口罩的戴法够港的呀。”谁见桃儿谁都这么说。其实,桃儿只是还有点儿咳嗽,就戴了一个口罩,她嫌摘上摘下的麻烦,顺手把口罩掖领口里头,白带却还挂在脖子上,单位里的人大概觉得这个做派很洋气,所以才招眼,好多人想跟着学。
炝锅也注意到了,问她:“你这是今年才时兴的吧?以前还没人这么戴口罩。”
炝锅简直是自找没味儿,偏往桃儿的枪口上撞,桃儿成心掸也不掸他,径直奔前走,炝锅追她后边说:“你闹耳朵底子了,我跟你说话,你怎么不言声儿?”
“噢,是你呀。”桃儿装着才瞅见他。
“打我从石家庄回来,咱俩就没正经地坐下来说道说道,你总不给我个机会。”炝锅说。
“我时下身体不大好,老犯时令病。”桃儿说。
“我听说了。”
听说了,不看看我去?桃儿心话说。她嘴上却满不在乎地说:“嗨,也没什么大毛病,都是小小不严的,就是身体弱,歇两天就好。”
“我光知道你病了,不知道你得的是什么病,急得起了一嘴的燎泡,你看,你看看。”炝锅豁拉着嘴,叫她瞧。
“要是真急,你不会瞅瞅我去,又不是不认识我们家门。”
“你忘了,你不是说过——没你发话,我要擅自去你家,你就把我赶出来……”炝锅说。
桃儿歪着个脖子想了想,似乎确实说过这话,只是不记得什么时候说的了,要这么说:她还冤枉人家炝锅了,桃儿不禁不好意思地笑了,她斜楞着眼儿说,“我没说过这话,你瞎编的。”炝锅还凿死铆子。“你明明说了。”桃儿说:“我现在没工夫跟你嚼扯,下班以后你等我,咱们再说。”炝锅痛快地点点头。“行。”桃儿待他走出去老远,又追上去找补一句:“中午吃饭你就别等我了。”中午她打算跟向凯一起吃饭,她妈让她给向凯捎来了熬带鱼。“好吃,你妈的手艺真不错。”向凯才吃了一口,就连声称赞。“那就多吃两块儿。”桃儿又给他夹了两块儿,还帮他摘了刺儿。但是,桃儿很快就发现,向凯心不在肝上,不是跟这个打招呼,就是冲那个使眼色,恨不得叫全厂所有的人都看见桃儿怎么给他夹鱼,怎么给他摘刺儿,他觉着露脸。老半天,他才回过头来问桃儿:“你怎么不动筷子呀?”桃儿虚乎一句:“我不爱吃鱼,腥气咕耐的。”向凯居然也信,这个人脑子一根筋,嘁里喀喳,他一个人把所有的鱼都干掉了,连根刺儿都没给桃儿剩,桃儿实在压不住火了,腾地站起来,说去刷饭盒,就再也没回食堂,坐在自己的办公桌跟前,生闷气:没见过这么不顾人的人,光会吃独食,人家炝锅就不这样,凡事都是济着我。她越寻思就越觉得向凯长了个烟袋锅子的脑袋,对他的那点子好印象一扫而光。向凯却还傻不错呢,带鱼吃美了,忘了盐打哪儿咸,醋打哪儿酸,出来进去哼唧着,路过桃儿的办公室,还敲敲窗户,冲桃儿吊眼犄角儿,桃儿气哼哼地假装没瞅见他。下班,向凯要跟她一道走,桃儿说有事儿,向凯央给她半天,她也没松口。好在向凯这人眼皮子浅,看不出个眉眼高低来,真以为桃儿脱不开身,就没再勉强。桃儿在办公室磨蹭了一会儿,又往脸上擦了点凡士林,才蔫溜儿出来。
炝锅在等着她,俩人拉开档子,一前一后朝海光寺那边走。炝锅告诉她,海光寺那边到晚上有个摊子,卖羊蝎子,味正,很多人闲得难受,就提溜着一瓶酒,到那去。摆摊儿的是老两口子,跟谁都爷们儿礼道的,所以很有人缘,回头客特多。桃儿早就想去,她觉得这是个野趣儿,当一把夜游子,挺好玩。摊子就设在便道边上,两张桌,几个条凳儿,人们都不使筷子,直接下手一把抓,弄得两手黏糊糊的,桃儿想擦擦,又舍不得用兜里的手绢,那是新买的,绣着孔雀开屏。炝锅把套袖摘下来,递她,桃儿犹豫了一下还是擦了。“你爸这一程子还好吧?”桃儿问炝锅。“还好还好。”炝锅说。他心里话:好个屁,甭管他爸怎么表现,天天下到生产第一线去摸爬滚打,一个心眼地想干出个样儿看看,可就是不落好,干出成绩来,你是应该的,有一点儿闪失,一大堆屎盆子就都扣你脑袋上——谁叫你犯过错误呢。他爸一灰心,又端起酒瓶子,躲阴山背后灌猫尿,家里一摊子就都得炝锅应当责份地担起来……炝锅不想把这些告诉桃儿,怕桃儿看不起他。其实,他不说,桃儿也从他一脸油烟子的表情中看出,他有事情瞒她,他是个能担沉重的人。桃儿很想把他的头抱在怀里,抚摸着他,给他一点儿慰藉,可是现在不行,这里这么老些人,都脸儿对脸儿坐着,大眼儿瞪着小眼儿,她只能从桌下偷脚踩踩炝锅,炝锅瞅她的时候,她又把视线挪开,假装不是她踩的。
炝锅不吃亏,也踩她一脚,她再还以颜色,你来我往,脸上却都不挂相。卖羊蝎子的老爷子问他们:“是不是你们觉得不够咸淡?”他们俩赶紧说:“正好,不咸不淡。”老爷子说:“既是正好,你们的羊蝎子怎么不见下?”俩人做了个鬼脸儿,都笑了。来这摊子的常客,大都是蹬三轮儿、拉板儿车的粗人,他们说:“老爷子,别怪他们,忙着搞对象的主顾,甭说吃你的羊蝎子,就是在燕春楼叫上一桌子,也未必能吃出味儿来,因为心思不在那!”本来这话是打圆场的,倒把桃儿他们俩说臊了,咂儿咂儿滋味,就掖给老爷子几毛钱,赶紧走人了。俩人简直就是连跑带颠地离开的那里,怕那些大老粗再说出什么叫他们更难堪的话来,牙碜。桃儿跑在最前面,还不时地回过头来招呼他,“快呀:拍花的在你背后追上来了。”她笑的时候,露出一口雪白的牙,炝锅想,她早起刷牙指定不是用便宜的牙粉,而是用牙膏。见他在她后边磨蹭,她又跑回来,拉起他的手,再跑,炝锅说:“别跑了,大晚上的,回来人家以为咱是偷煤球的了。”
“现在,家家都把煤球锁起来,哪儿那么容易偷啊,你跑不动就说跑不动的。”桃儿故意挤对他。
“你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反正咱们运动会上赛跑得冠军的总是我。”
“那是去年,去年你还年轻。”桃儿说。
“那么说,我现在已经老了?”炝锅问她。
“起码老了一岁,不过,你放心,我不嫌弃你。”桃儿眨着眼睛说,那个样子显得特俏皮。.99lib.
炝锅最喜欢她的这种表情,不过……他想,叫桃儿这么可爱的姑娘跟他一起担起自己家的重任,吃苦受累,他真不落忍。
“你怎么又把脸子嘟噜下来了,谁招你啦?”桃儿问。
也许,真能给桃儿带来幸福的是向凯,他们家那么富裕,也没什么糟心的事……炝锅又想。
“你又动什么蔫坏损的主意啦,跟你说话,你也不答理人家?”桃儿扽扽他的袄袖儿。
“坏了。”炝锅突然一拍脑门。
“怎么了,一惊一乍吓人呼啦!”桃儿冷不丁叫他吓了一激灵。
“我们的自行车还撂羊蝎子摊儿那了,忘骑啦,瞧这脑子叫炸酱面糊住了。”炝锅不住声地埋怨自己。
“回去取一趟不就行了嘛。”桃儿遇事儿不像炝锅那么喜欢钻死胡同儿。
取了车,蹬着,炝锅光顾得走心经,一直都没再言语,他觉乎着自己有点儿自私,他无法想象叫桃儿跟自己一起把醉倒在地板上爸爸搭起来,抬炕上去的样子——她不该过这样的日子。
“嘿,我说,”桃儿用车轮抹了他一下,差点儿把他抹个跟头,“谁给你嘴上套上笼头了?”
他咬咬牙,狠狠心:算了,还是放桃儿走吧,不能苦害了人家,稀罕她,就不能叫她坐蜡。
这么想着,他吱地一捏闸,停下,把车梯子一蹬。等桃儿走到他跟前,他一把将她搂在怀里,凿凿实实地亲起来。桃儿的车啪嗒撂倒了。“我的车,等我扶起来……”但很快她就把自行车忘到脖子后边去了。炝锅几乎把全身的力气都使上了,也许,这是他最后一次亲她了!
开头,桃儿还怕来往的行人瞧见,可是她腾不出嘴来提醒炝锅。
炝锅挨牌儿把她的脸亲了个遍,爱不够,一想到这张白里透红的小脸儿将不再属于他,他的心就揪得慌,熬糟得难受,更舍不得撒手了。
“你叫我喘口气行吗,我晕……”桃儿腿肚子发软,不扶着炝锅非堆乎了不可。
“对不起。”炝锅说。
“对不起就完了?”桃儿白他一眼,“事先也不知会一声,净搞突然袭击,把人家吓出一身白毛汗来。”
“我不是经意吓唬你,就是……就是没管住自己。”炝锅跟扳不倒似的,晃悠着肩膀子说。
“没出息样儿!”
“我送你回去吧。”炝锅替桃儿扶起车子,抬起后轮,踩一下脚蹬子,见车没摔坏。桃儿却说她走不动了,就拉他到一个背风的地界儿,半急半恼地瞧着他,嘴角含着笑。炝锅叫她瞧得怪不自在的,浑身刺挠得慌,半傻不嗫地问她:“你这么瞅着我干吗99lib.?”
“你是嘴歪了,还是眼斜了,怕人瞅?”
炝锅觉得她的手指头挠他手心的时候,特别痒。
他想把手抽回来,她不让,使劲攥着他,还一个劲把他往她怀里拽……
他们又亲起嘴来,他闻见她头发散发着一股子棒儿兰的香味。
这一回,她比他来劲儿。
把桃儿送到家以后,炝锅推着车,抱着个肩往回走,脚脖子很沉重,像坠了俩铅球。从现在起,她再也不是他的什么人了,他不愿意叫她跟他一样的奔命,她这么年轻,这么漂亮,需要人家陪她一起笑,而不是唉声叹气,吃苦受累——他觉得,他是真喜欢她。
他想哭,反正这99lib.没人认识他,哭一抱可以痛快痛快,尽管他知道哭天抹泪镚子儿不值。
第七章
车间里又搞劳动竞赛,后勤也得跟着动起来,瓜儿他们图书室要把图书送到生产第一线去,方便职工。三道眉儿说:“大忙忙的,谁在这个节骨眼儿有工夫看书啊。”瓜儿赶紧捂住他的嘴,叫他少胡说八道。“领导叫咱干什么,咱就干什么,听喝就是了。”瓜儿说。三道眉儿挑了些小薄本的故事书,给瓜儿码车上,让她推走,瓜儿不让他跟着,叫他看家,她怕他到车间去,那些玍古小子拿他的腿找乐儿。“你就在屋里拾掇拾掇,科长一来,你就说,你负责配书,我负责送书,分工合作。”科长老是不待见他,见他总鼻子不是鼻子,脸子不是脸子,恨不得把他挤对走,再换个手脚麻利的来。瓜儿不管嘱咐他什么,三道眉儿就是闭气不出,鼓着个腮帮子,跟闹扁桃腺一样。瓜儿一进车间,人们都围过来,其实瓜儿知道,他们不是真想借书,就是凑个热闹,趁机偷个懒儿。在车间,一闷就是三四天,身上都长醭了,变着法儿的想呼吸一下新鲜空气。还有人跟瓜儿打听别的班组的生产进度,瓜儿不管知道不知道,就说:“都在铆着劲儿干呢,你们也要加油啊。”科长下来检查,见只有瓜儿一个人推着一车子书,转来转去,就玍古着嘴问:“三道眉儿呢?”瓜儿替他打掩护说:“他正给我备货。”科长说:“我去瞅瞅,我就怕他不着调。”瓜儿想,幸亏跟三道眉儿串通好了,要不,非对不上牙岔子不可。回到图书室,她问科长来了吗?三道眉儿说来了,看我在码书,打了一晃儿就走了,瓜儿松了一口气。“下班你早走一会儿,换一件拿得出手的衣裳。”瓜儿说。“换衣裳干吗,我这身是刚洗干净的,不是挺好的吗?”三道眉儿说。“你忘了,今天跟对象见面,我夜个不是跟你定规好了嘛!”瓜儿说。三道眉儿哦了一声:“你要不说,我还真给忘了。”瓜儿斥打他:“你是什么记性,脑子都是茶汤。”三道眉儿跟她一个劲儿对付:“瓜儿姐,我不去行不?”瓜儿说:“不行,挺俊的一个闺女,过这村就没这店了。”接下来又找补了一句:“告诉你,你要是不乖乖地跟人家见面,我叫你吃不了,兜着走。”
三道眉儿不敢再吭声了,只得蔫溜儿地咬指盖子来解腻味,瓜儿把他手拨拉开。“老大不小,脏不脏啊。”三道眉儿嘟囔一句:“我拿胰子把手褪了。”瓜儿说:“你就缺个厉害媳妇管着你。”一直到下班铃响,三道眉儿都没抬头,光趴桌子上耷拉手待着,瓜儿心话:憷窝子,见个对象都打滴溜儿,就欠打一辈子光棍儿。她怕三道眉儿半截腰儿褪套儿,下班就跟他一块儿走,等他换了衣裳,又一块儿到了介绍人的家,万一他溜号儿了,当中间隔了好几道手,瓜儿没法儿跟人交代。瓜儿跟三道眉儿到了地界儿,人家闺女早来了,嘟噜着脸正摆弄衣裳角儿呢,瓜儿赶紧赔礼道歉——按理说,应该男方早到等女方的,可是单位加班,脱不开身,就晚来了一会儿,怪对不住各位的。三道眉儿却摆着刀枪架,一句软和话不说,幸好那个闺女溜他一眼,见他模样戳个儿还说得过去,气消了一大半,细声细气地说了句:“没事儿,我们也是才来不大会儿。”三道眉儿却始终都没瞅那闺女一眼,坐那,一个劲儿踢打着两条腿,瓜儿一边跟介绍人寒暄,一边按住三道眉儿的腿,叫他消停一会儿。“一点儿规矩都没有,真欠抽。”瓜儿咬着三道眉儿的耳朵说。
咸的淡的念叨了一会儿,瓜儿对三道眉儿说:“你们要是嫌屋里闷得慌,就出去遛遛,我们几个老没见了,得好好的说道说道。”瓜儿是怕一屋子人,三道眉儿抹不开脸儿,连推带搡把一对男女轰出去,叫他们单独处处。三道眉儿跟那闺女一前一后刚出门,瓜儿又追出去,嘱咐三道眉儿:“别待忒晚了,到点儿把人家送家去。”这一回,三道眉儿没支歪,挺脆生地应了。
转过天来,瓜儿就提溜着三道眉儿的耳朵动起火来。
“你小子真不是个玩意儿!”
三道眉儿梗着脖子说:“我怎么了,又没坑谁害谁!”瓜儿气坏了,抬手给他来个脖溜儿。“你是没坑害谁,可是你蔫坏损!”
三道眉儿没敢再递话儿。
“夜个,你气得人家闺女哞哞哭了半宿,今天早起,介绍人顶门儿就把我从被窝里薅起来了,把我这一通数落,都是难听的,我连嘴儿都没敢还,只能点头儿哈腰儿地听着……”瓜儿越说越来气。
三道眉儿怪不好意思地说:“我给你赔个不是总行了吧?”瓜儿不干,钉着坑儿地问:“行什么行,说,你夜个怎么着人家闺女了?”三道眉儿还跟她顶牛:“我没怎么她,就是叫她回家了。”瓜儿说:“你一出门,就把人家轰走了,还说没怎么她,叫人家的脸往哪儿搁?”三道眉儿狡辩说:“我不是直接把她轰走,还把她送到无轨车站呢。”瓜儿啐他一口。“呸,你还好意思说!”三道眉儿说:“谁叫她一身韭菜花味的,跟她在一起熏得慌……”瓜儿真叫他气疯了,杵着三道眉儿的脑门儿说:“算我瞎了眼,多管闲事,往后我再给你张罗对象,我就不姓秦!”三道眉儿跟她二皮脸,一个劲儿服软,她不搭茬儿,给她沏茶,她也不喝。三道眉儿见她软硬不吃,也没辙了,只好躲她远点儿,吃饭时,各吃各的,谁都凡人不理,图书室掉根针,都听得见响儿。这样的对峙持续了好几天,总呱嗒着个脸,都有那么一点儿咕丢丢的感觉,怪没味的。想打破僵局吧,又都拉不下脸来,又磨蹭了一天,瓜儿头一个撑不住了,她跟三道眉儿找碴儿:“地下的水是谁落落的,还不找墩布擦擦。”三道眉儿二话没废,颠颠儿就去了,擦完地,问了一句,“这样行了吗?”瓜儿说:“光顾明面儿。你看门后边都落一层土啦。”三道眉儿赶紧又哈巴着腿擦半天,“这回怎么样?”瓜儿含而糊之地说:“还算是过得去吧。”三道眉儿憨着个脸问道:“那你该不再生我气了吧?”瓜儿还是没好脸。“谁生你气了,谁生你气了?跟你生气——你也配!”她说完,倒扑哧先笑了,笑自己越来像个穿开裆裤的毛孩子。俩人谁都没后找补儿,一场相亲风波就这么过去了,一切又都恢复到以前,瓜儿叨叨这叨叨那,而三道眉儿给她耳朵,听着,半天才插一句嘴。她讲她回孩子姥姥家,她爸怎么变着法儿哄她高兴,教八哥一见她来,就招呼——我们家大闺女来了,赶紧上炕暖和暖和。而她妈又怎么忙着给她鼓捣点荤腥,叫她解馋:“你说我99lib.都是个有孩子的人,还这么见天价宠我,多不自在,我都憷得慌。”瓜儿说。三道眉儿会突然接一句茬儿:“识举吧姐,我倒想叫我爸我妈疼我爱我,可是上哪儿找他们去呀?”他这么一说,瓜儿吭哧半天,不知怎么安慰他才好。
晌午头,瓜儿跑外头去,给三道眉儿买了几块儿麻酱糖,叫他淡巴嘴儿。三道眉儿说:“你也拿我当孩子哄是不是?”瓜儿咯咯笑了:“你本来就是个孩子。”三道眉儿跟她并肩站成一排。“你还好意思说我小,我起码比你高上半头。”瓜儿踮着脚尖儿说:“吹吧你,顶多也就高一丁点儿。”这一瞬间,他们似乎没有任何的年龄差距,看上去,仿佛瓜儿显得更小,更喜欢争个强好个胜。三道眉儿跟她说:“说真的,你要不总打扮得这么老气,特别是穿的这件深色夹袄,肯定比我显得年轻。”瓜儿说:“你管呢,我爱穿什么就穿什么。”心里却有点儿后悔,当初不该把所有的鲜活衣裳都给了桃儿,要不,明天稍微拾掇一下,就把三道眉儿给震了。在学校,论长相,不敢说自己数一数二,但前三名总将就算得上。三道眉儿说:“我不是想管你,我只是给你个合理化建议,干吗年轻轻就拾掇得跟七老八十的一样啊……”瓜儿扬起胳膊,威胁道:“你再废话,别怪我拉下脸来。”三道眉儿拉稀了,拱拱手说:“我就这么一说,你就这么一听,不接受拉倒,犯不上来不来的就动拳头。”瓜儿叫他说得心里怪不是滋味的,出了一身冷痱子,趁三道眉儿出去打开水的空儿,她照了照镜子——瞅瞅自己究竟老成什么样儿了,让这小子这么撩儿敲儿地挤对我。三道眉儿一回来,她又赶紧坐到远处,拿一管圆珠笔,装着拢账。
转天,厂里的大卡车把瓜儿他们拉到文安洼,参加春耕劳动,帮当地农民耪地。人家都穿着工作服或补丁衣裳,瓜儿倒好,小马甲穿着,围着白纱巾,往那一站,叫人眼前一亮。到了田间地头,三道眉儿咬着她耳朵说:“今天你够精神的呀!”瓜儿搂头给他一杠子。“一边去。”生产队长简单地给大伙儿分分工,男的疏通灌溉渠,女的锄地。那群小子分组时都不要三道眉儿,嫌他瘸拉呱唧,只能当半个人用,三道眉儿驴脸呱嗒着,一阵红,一阵白,瓜儿一把将他拽过来,捋胳膊挽袖子说:“你跟我们除草,别跟他们一般见识。”那群小子掐着腰起哄,瓜儿真急了,把他们骂了个底儿掉,谁都没见过慢条斯理的她这么冒儿咕咚的,都傻眼了,闷在罐儿里啦。“他是你的什么人,你这么向着他?”有人问她。她毫不迟疑地说:“是我的亲人。”对方还刨根问底:“是你的什么亲人?”瓜儿脱口而出:“是我最亲最亲的亲人,怎么着?”说完,她见她旁边的大闺女、小媳妇都用惊奇的眼神儿瞅着她,她的脸腾地一下红了,她真想掴自己一个嘴巴:怎么迷离马虎的什么都张嘴就来呀,这不叫人家抓话把儿吗?跟手她又替自己开脱:明摆着事情不能全怪我,我也是话儿赶话儿,顺嘴秃噜出来的!她跟着生产队长领铁锨的时候,瞅瞅周围的同事,心说:这群人怎么没人出来替三道眉儿说句公道话,凭什么就因为人家有点儿残疾而歧视人家?在场的摸摸脑袋算一个,都关键时刻拾不起个儿来。一个姐们儿过来抹稀泥:“为一个瘸子值当动这么大的肝火吗?”瓜儿说:“瘸子怎么了,瘸子就不是革命同志啦?”那个姐们儿见这么难说话,就闪一边去,给她一句:“别不是姐姐你真惦记着叫三道眉儿成你最亲最亲的人吧?”这话,给瓜儿腻味坏了,翻脸吧,闹得人人皆知,影响不好;蔫溜儿认了吧,少不了听人家念山音,影响更不好。这蜡叫她坐的,说不清,道不明,从里到外的窝囊。
好在一干起活来人们就把刚才的茬口儿忘了,撇岔拉嘴地要搞劳动竞赛,俩人一拢.99lib?,看谁头一个交差。瓜儿还是放心不下三道眉儿,要跟他搭伙,没承想,三道眉儿还不领情,气哼哼地说:“我不,我个人干,不跟人搭伙。”瓜儿一下子起火冒油了:“你怎么也跟着起腻,我这不是好心不得好报,归齐闹个里外不是人了吗?”三道眉儿戗着茬儿说:“我还没惨到叫一个娘们儿来替我拔撞!”瓜儿就像叫枣切糕掐嗓子眼儿一样,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光觑乎着眼睛打愣儿了。三道眉儿也确实能干,别人刚锄完一垅,他已经锄了两垅多了,甭看他侧歪着身子,还拐搭着一条腿,一点儿都不耽误他出活,汗水顺着脖颈子哗哗地往下流,后背都溻了。这很出乎瓜儿的意料。她想:这小子要是撒起欢儿来,还是挺能折腾的,可惜不知道心疼自己,一身的汗也不擦擦,叫风一吹,非感冒了不可。有心递他个毛巾,可是又怕周围三片嘴,两片舌,好说不好听,只得一边干着,一边替三道眉儿留着心。两个钟头下来,不论男女,都累得散架了,一个个蹲在地头喘大气,脸色跟草纸差不多,就人家三道眉儿,越干越上劲儿,四脖子汗流,把那些傻老爷们儿都看直眼了。生产队长点上一锅子烟,吧嗒两口,对大伙儿说:“你们这些城里人呀,要靠种庄稼过活,非饿死不可,倒是这小子指工分活着,问题还不大。”瓜儿站一边,很替三道眉儿骄傲,腮帮子一鼓一瘪,帮他使劲。末了,还是生产队长把三道眉儿拽边上,叫他喝点水,歇口气。“小伙子,一顿吃不成个胖子,干活也得悠着点儿。”三道眉儿嘿嘿笑了,说:“您给验收一下,合格不合格。”生产队长问他:“过去你种过地吧?”三道眉儿说:“没有。”生产队长伸出大拇哥说:“那真不简单,你们城里来的这几拨学农小分队,数你能干。”趁人们不注意,瓜儿把毛巾偷着塞给三道眉儿,这一回,他没生事儿,乖乖地接住,脱了个光膀子,上下擦起来……没多久,就收工了,单位的车又把他们拉回市里,歇上两天,再上班。
第八章
瓜儿回到家,奶完孩子,就歪在炕头上起不来了,她妈叫她烫烫脚,解解乏,她都懒得动,桃儿还一个劲儿问她学农的事儿,她也有一搭没一搭地回两句,没兴致答。桃儿说,“大姐,我发现你这一程子不大对劲儿。”瓜儿说:“你别跟我没话搭咯话儿,我能有什么不对劲儿的。”桃儿耍贫嘴说:“你有日子没提你们单位的那个三道眉儿了,过去天天挂嘴头上。”瓜儿甩个脸子说:“我不想提他,又怎么啦?”桃儿带着水音儿说:“总提他,倒没什么,要是突然不提,恐怕就是有点儿什么了……”瓜儿吱溜儿坐起来,就要薅桃儿的脖领子,桃儿也觉得自己说溜了嘴儿,赶紧给瓜儿抹搭抹搭胸脯,帮她顺顺气。
瓜儿并不想真跟桃儿撕破脸儿,就对桃儿说:“你别总满嘴跑火车,该说的说,不该说就不能说。”桃儿说:“我又没跟旁人说,你值当的跟我死气白赖的吗!”要说也是,桃儿不过是说者无心,瓜儿却是听者有意——桃儿说得也不是完全没道理,我是不是对三道眉儿忒走心,已经远远超出一般同志的范围了?她想。她妈这时候招呼大伙儿上桌吃饭。“吃了,就睡,都别磨蹭,明个早起上坟去。”一边吃,她妈还一边碎嘴子唠叨:“你们看看,日子过得多快呀,一晃儿又撕完一本月份牌了。”?99lib.t>瓜儿想:也是,四合已经死了一年了。她的眉头不禁皱成个疙瘩,心情也忧郁起来。
后半夜,哩哩啦啦下起雨来,到早起,地特滑,一家子倒换抱着孩子,踢里秃噜往车站跑。赶上清明,最忙活的大概就是北仓了,半拉天津卫的人都奔那去。年年谁不上坟,街坊就替他老的儿挑眼了。车上人挤人,瓜儿新上脚的一双偏带鞋给踩得都是泥,再加上通宿儿没怎么睡,觉得头沉。桃儿更倒霉了,刚买的一双尼龙袜子,踩跳了丝,心疼也不敢言语,平时他爸爱说爱笑的,一到这个日子口,就变得严肃得要命,一脸瓦灰色。
按辈儿排,扫墓先济着爷爷,完事,才轮到四合,一家子都上去行了个礼儿,然后就远远地到歪脖儿树后边歇着去了,留瓜儿一个人再陪四合坐一会儿。以往,瓜儿遇到点儿堵心事儿,总是跑来跟四合念叨念叨,或是哭上一抱,就心里舒畅点儿。可是,今个面对着四合,烧了纸,说了一句“四合,我跟孩子都挺好的,你就甭惦记着了”,下边就不知说什么了,咽了咽唾沫,悄没声儿地冲着墓碑一个劲儿发愣,任凭时间偷偷地溜走,直到果儿过来招呼她。
果儿说:“我打单位借了个照相机,给你在这照一张吧。”瓜儿萎懒地摇摇头。“不啦,等我哪天梳了头净了脸再说。”果儿也没勉强她,又张罗着给小继合照去了。我这是怎么了,扮演个无奈心烦的未亡人的角色都扮演不好了?瓜儿问自己。雨藏书网停了,她心里却还是潮湿的。在返程的车上,果儿挨着她坐,咬着她的耳朵问:“我们那个后备姐夫长得什么样?”瓜儿叫她吓一跳。“你哪儿来后备姐夫呀,谁多嘴多舌告诉你的?”果儿说:“你脸上都写着呢。”瓜儿赶紧借车窗的玻璃照了照,她的眼神儿空泛而又沉郁,一点儿喜兴都没有。“少跟我闲事闲非的来诈我。”果儿咸不咸淡不淡地说。“姐,你瞒得了别人行,可瞒不了我,我也是过来人了。”瓜儿心里咯噔一下子,难道我真的对那个四棱子小子动心了?不是显鼻子显眼儿的,人家怎么瞧出来的?她有点儿后怕了,这事儿,要传出去,就忒现眼了,我该歇歇心才是!果儿说:“那天,咱爸还叫我劝你来着,四合也走了一年了。你年纪轻轻,该往前走一步就走一步。”瓜儿的面部肌肉抽抽了一下,“我想都没想过这些个,你们也真是,皇上不急,太监急。”她闭上眼,不想再说什么了,心却不净。她想:我都三十好几了,人家三道眉儿才多大,怎么可能有故事?嘁,周遭的人们都长了一双什么燕么虎的眼!果儿把一只手放在瓜儿的磕膝盖上,拍了拍。“凡是别较真儿,往开处想,反99lib?正人人都有一本难念的经。”瓜儿从果儿的锣鼓家伙里听出点弦外音儿来。“那么,你把你的经念来给我听听。”果儿没吭气,她够累得啦,实在没劲儿再在自己走过的泥浆里跑趟趟儿了。瓜儿碰了一鼻子灰,心话:滑头,总套我的话儿,自己却留个心眼儿。俩人都合上眼睛打起盹儿来,其实,是装的,直到孩子突然哭起来,桃儿哄半天也不好,只好跟瓜儿求援:“大姐,管管你们孩子,我实在摆弄不了他啦。”
桃儿她妈说:“孩子八成是饿了,喂他口奶就安生了。”瓜儿瞅瞅,前后左右都是人,怎么给孩子喂奶呀。桃儿说:“我跟二姐给你挡着点儿。”桃儿和果儿把瓜儿圈当间儿.99lib?,为她搭起个人墙来,瓜儿小心翼翼地撩起衣裳,小继合占上了嘴,果然就住声了,吧嗒起来。瓜儿说:“这孩子,记吃不记打。”桃儿她妈掉过头来说:“小时候,你们也一样,一个赛一个。”姐几个相互瞅了瞅,一块堆儿都笑了。桃儿突然张大双眼,凑到瓜儿的跟前,惊叹一声:“我的妈呀。”瓜儿不知她又瞅见什么西洋景了。“瞧见什么稀罕物了?”桃儿像是有重大发现似的说:“你的个个儿怎么这么老大呀?”瓜儿叫桃儿说得怪不得劲儿的,赶紧拿衣裳盖住,斜楞了桃儿一眼说:“你又脏什么心烂什么肺了?”
桃儿嘻嘻笑着,撒娇似的说:“人家就是新鲜,讨教讨教还不行啊。”
“那也用不着贼眉鼠眼的呀。”
“谁呀谁呀谁呀。”
这时候,到站了,她们相跟着下了车。
秦惠廷把孩子接过去,让他骑在自己的脖子上,驮着。
瓜儿腾出手来,系好扣子,拍了拍桃儿锃光瓦亮的脑门儿说:“等你生了孩子,可能比我的还要大。”
“就是生,一时半会儿也轮不上我呀……”桃儿说。
“轮不上你,轮上谁?”
“我二姐呀。”
瓜儿显然刚才没打果儿的牌,把她择出去了,没算在内,叫桃儿这么一提醒,怪不好意思的,赶紧找补一句:“你二姐三姐完事,不就轮到你了吗,还不是早晚的事儿!”
果儿有点儿吃心了。
“你们别照顾我,我还不知道再婚不再婚呢,谁赶上趟谁就先来,用不着按大小排头挨个儿。”果儿丢下这么一句,就噔噔噔地甩下瓜儿跟桃儿径直走了。
“这是怎么话说的,怪我,说话也不经个大脑。”瓜儿使劲拍拍脑袋,懊悔不已。
吃晌午饭时,瓜儿跟桃儿九九藏书争着给果儿夹菜,讨好她。其实,她们错了,果儿一点儿也不生她们的气,她是生自己的气。对她来说,她现在的日子过得支离破碎,简直就是一场梦,即便是这样,她也硬着头皮睁一眼闭一眼地做下去,往后会怎么样,她连想都不想,或者说是连想都不敢去想。在单位开会,她一本正经地发完言,总偷着对自己说:你还好意思在这讲大道理,纯粹装着玩儿!
“我要是有个孩子就好了。”
每天钻进冰凉的被窝筒子里,冻得唧唧缩缩的时候,她会突然这么想,娘俩儿抱在一起,相互温暖着,时不常地替孩子挠挠痒痒儿……听着孩子的呼噜睡觉,也许,睡得更踏实,她想。
瓜儿跟桃儿不知果儿的心思,只以为她还在为瓜儿说走嘴而熬糟,不知怎么哄她才好。
“你怎么也变得这么小性儿了?”瓜儿说果儿。
第九章
办公室的人这两天都在吧嗒嘴儿,说他们局里的许副书记跟打字员有一腿,叫人逮了个正着,说的人嘴撇得跟八万似的,一脸的瞧不起,这大概是每个正经人所做出的正常反应。果儿听了,赶紧躲开,走道时脚底下直绊蒜,仿佛那些个闲言碎语是经意说给她的。她就抱肩儿猫一个旮旯打哆嗦。
“听说,这一回许副书记要受处分了。”有人告诉她。
“该他走背字呗。”她敷衍一句。她讨厌人家提这段儿,也许,人家只是跟她说说而已,可是她总多心。
“弄不好,还得降职,下到基层改造一阵子。”人家又说。这些人一听说谁要倒霉了,就跟扎了吗啡一样来神儿。
“我还有事儿……”果儿绷着脸儿要起开。
“上边考虑要你当副书记,替姓许的。”
果儿笔管条直地站住了,变颜变色。
“别忘了到时候请客。”
这一整天,果儿的太阳穴都99lib?卜楞卜楞跳,手脚不分绺儿,不禁不由儿地想:万一她跟扣痂儿的事儿张扬开,会不会下场也跟许副书记一样?再说了,纸里包不住火,凡事只要做了,怎么藏掖儿,要想不洒汤,不露水,恐怕也难。她越这么寻思,心里就越不宣分。
所以书记和局长找她谈话,一提这事儿,她就一口回绝了。没想到局长比她更敞快,扯开嗓门说:“你以为我们现在是征求你意见?不,我们现在是正式通知你。告诉你,干也得干,不干也得干,而且还得干成气候!”书记、局长一走,果儿一屁股囊在那,跟抽了筋似的。“秦书记,你的新办公室给您腾出来了,您要不要看看。”秘书科的同志说。果耳赶紧摆手说:“你可别这么叫我,我听着不习惯。”秘书科的同志说:“听多了,就习惯了。”
那个礼拜,她没跟扣痂儿见面。刚接手一大摊子,不熟悉,又怕出乱子,所以忙得她什么都顾不上了。
许副书记主抓的“新货郎”下乡活动干了一半,现在果儿接过来,协同供销社、水产局等部门一同组织购销小分队,下到四郊和北大港,面对面地为农民服务,累得她喘不上气来,胸口都疼。领导隔三差五还要来督阵,稍微慢一点儿,就冲她吹胡子瞪眼。她的几个助手都说:“幸亏你身子骨硬棒,要不早赶罗趴架了。”
打炮戏好唱,攒底活最难,果儿还得给许副书记擦屁股,哪儿错环了,哪儿蹲腿了,都得胡噜平了。倒好,除了干活,她连搭拉话儿的工夫都没有了,上回,她妈包饺子,叫桃儿给她送过来,她都没时间跟桃儿打喳喳,随便往嘴里扑拉俩仨,就把桃儿打发走了,桃儿满肚子的不高兴,撅着个嘴,说她是官大脾气长。
“你爱怎么说,就怎么说,等我腾出手来再收拾你。”
“你敢,借你俩胆子!”桃儿肉烂嘴不烂,大咧咧地跟果儿犟嘴,她知道果儿在单位里不敢真跟她较劲儿。
“你看我敢不敢,还反了你啦。”
没等果儿挽上袖子,桃儿早跑了。
果儿乐了:“也就是个嘴把势。”
在果儿独挑一摊儿的那个月月底,下乡工作才对付过去。
刚想松松筋活活血,新差使又来了。
“小秦,你明天带队去黄骅、青县和吴桥走一趟,给五一节菜场备点儿货。”局长把一沓子采购合同往她跟前一撂,就走了,一句废话没有。
果儿二话没说,收拾收拾行李,就出发了。道上,同事还劝她说:“咱们局长就这么一个怪物,越是器重谁,就越给谁压担子。”果儿心说:他最好别器重我,我没那个命!
她嘴上却说:“就怕我能力有限,辜负了他。”
“你够能干的,现在人们在背后都叫你‘拼命三郎’。”
果儿上窜下跳一个多礼拜,总算是满载而归,时令菜基本上够市场卖一阵子的了。回来的那天,果儿刚端起茶缸子,就有人喊:“秦书记电话。”果儿心里咯噔一下子,坏了,又来事儿了,躲个心静都难。拿起话筒来,一个陌生的声音说:“我是扣痂儿。”因为电话里的声音吱吱啦啦,含糊,果儿核实了半天,才相信话筒那边的那99lib.个人果真是扣痂儿,她下意识地左顾右盼一下,才压低声音问:“你怎么想起给我打电话来了?”扣痂儿说:“我总去老地方,回回都扑空,实在没辙了……”果儿自责起来,这一程子,她跑扯得竟把扣痂儿忘脖子后边去了,她赶紧给他解释,她最近怎么怎么忙,不是净心蹲他。扣痂儿倒是没怪她,只是一个劲儿问:“哪天能见面?”这个,果儿还真拿不准,要是答应他礼拜天,万一礼拜六局长又下达新任务怎么办,还得诳他。她只能说:“我安排一下,才能跟你定规。”扣痂儿实在不理解她。“你现在倒是干什么活,赶罗成这样?”果儿不想跟他说,说了就像吹大梨一样,她只说:“一年到头,就忙活这么几天,偏偏叫你给赶上了。”两个人也没敢说上两句体己话,怕隔墙有耳,果儿知道扣痂儿打得是公用电话,得花钱,就叫他挂了,她得空就到老地方给他留个记号。撂下电话,她闭上眼,想记起扣痂儿的模样长相,奇怪的是,竟一下子记不起来了,记起来的那部分,也模糊,也只是个大概其。即便是她想记得他,人家也不给她这个机会,很快,又有任务派下来,叫她赶场,快到五一节了,影响了购销两旺的大好形势,谁担得起这个责任?没办法,只得亏待扣痂儿了。
晚不晌儿,躺在宿舍里,总算有时间想想扣痂儿了吧,她又困得睁不开眼睛了,严重的缺觉,让她的眼窝都眍眍了,脑袋一沾枕头,就打起呼噜来。她睡觉喜欢打呼噜,跟个爷们儿似的,可是她自己不知道,桃儿告诉她,她还不信。她一直想抽空回家拿几件换洗衣裳,可就是不得闲,只好临睡之前,把贴身的衣裳随便投两把,晾上,早晨起来再穿上。她睡觉很老实,总是蜷成一团,一宿都不翻一下身,看上去,就像个受气包。可是一走进办公室,她就得拿出派头来,手一份,嘴一份,不然,你的手下就不听你使唤。开始,叫她指手画脚的,她还不习惯,有一点儿磨不开面子,久了,她才发现,要是不调动其他人的积极性,就忙活自己一个人,即使是累死,也交不了差,大伙儿都是一根绳上的蚂蚱,要蹦达就得一起蹦达。
后来,又有人告诉她,光傻干还不行,还得告诉人家你是怎么干的。这么着,她又学会了写工作汇报,怎么遣词,怎么造句,怎么谦虚地自我表彰,她跟她的办公室越来越浑然一体,而离她的南门脸儿似乎越来越远,以至于很多人都说她天生就是个当官的材料。桃儿曾问她:“听说你冲几百个人讲话,从来不打底稿,张嘴就来,是真的吗?”她说:“是啊。”桃儿又问:“你哪来的这么多新名词呢?”她说:“开会听来的。”桃儿晃了晃她的苦瓜脸说:“完了完了,这辈子我算是当不了官啦。”她问:“为什么?”桃儿说:“我一开会就犯困,总想冲盹儿。”把她逗得笑了半天,桃儿跑过来胳肢她,说她幸灾乐祸。
“拿着,这是你的。”一天,局长扔给她一把钥匙。
“干吗使的?”她稀里糊涂地问了一句。
“局里分给你的房子,就在少年宫后身。”
果儿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单位司机拉她去看了房,二楼一层都归她,连三间,而且连浆都刷好了,桌椅板凳也都齐全。
把果儿愁坏了,这么多房,一个人怎么住啊,够在里边折跟头的了。再者说了,老秦家奔了一辈子,她爸爸、她爷爷以及她爷爷的爷爷都没住过楼房,她一个当小的儿就先享受上了,总觉得怪不落忍的。济着爸妈吧,又是公家的财产,自己做不了主。她头一天搬进去,旷得难受,老是没抓没挠的,没个街坊,没个邻居,也没月科儿孩子的哭声,太静了。她围个被卧待到半夜,实在待不下去了,就又蹬车跑回宿舍,看门大爷挺奇怪:“你不是分房了吗?”她说:“我有东西落这了。”躺在宿舍的铺板床上,直直腰,她还是觉得这里舒坦,把被卧往脑袋上一蒙,就睡着了。因为闹钟已经拿新房子那边去了,没叫,她睡到十点多才醒,慌里慌张地起来,脸都没洗,就去办公室了。办公室的人都以为她刚搬了家,择席,晚来挺正常。
“安个灯,修个水管子捂的,你就只管说话。”后勤科长见她,热情地说。
果儿想,这大概就是当官的好处吧,办个什么事,都方便,不用狗颠屁股似的递烟倒茶,赔着笑脸。
“谢谢你,往后少不了麻烦你。”她说。没想后勤科长倒不乐意了,脸子嘟噜下来,嫌她跟他见外。
第十章
五一节的前几天,果儿才真正得空儿,可以歇歇了。
书记说:“这几个礼拜,忙得够你一受的,给你三天假,松口气儿。”果儿还一个劲儿假积极,说能坚持,书记和气地说:“也该提溜盒点心看看老的儿去了,都这么些日子啦。”本来,想回家把她爸她妈接到新房子来住几天,也算是温居,可是到了家门口,她又变主意了,直接奔了她跟扣痂儿常见面的老地方,她没有留记号,而是流连于那些过去所留的记号中间,寻找着旧日的痕迹。这时候,扣痂儿的形象突然在她记忆中活起来了,他是个典型的红脸汉子,看着虎头虎脑,其实比谁都知道心疼人。往事就像一捆柴禾,叫心火一点,腾地就烧起来,她才发现,她原来是那么地想他,想他的一举一动,想他的一言一行,所以当扣痂儿端着碗去打面酱路过这里时,她一下子就扑上去,搂住了他的脖子,结果,碗揍了,酱也洒了。扣痂儿显然也被她的冲动闹蒙了,以往,她见到他,都不打招呼,总是跟在后边,没人时,才过去扽扽他的袄袖子……“这么些日子不露面,我以为你不想再见我了。”扣痂儿说。果儿没吭声,脑袋斜过来枕在他的肩膀上。那天,她把他带到了她家,门一关,就剩下他们俩人,他们似乎都不大习惯,半天都嘬着牙花子,你瞅瞅我,我瞅瞅你,荒荒着。“这么多间房子,都是你一个人的?”扣痂儿似乎有点儿不大相信。“是我一个人的,我骗你干吗?”果儿见他半信半疑的架势,很享受。只有在这一瞬间,她才有那么一点儿成就感。
果儿知道即将要发生什么,现在要回头还来得及,可惜,她已经管不住自己的,反而盼着快一点发生什么。当扣痂儿拉起她的手的时候,她扬了扬眉毛,给他一个会心的微笑,她的神经从来没有过的放松,他亲她时,他的胡子怪扎得慌的,可她觉得很舒服……亲热过以后,他们并排躺在那里,说了些家常话,果儿给扣痂儿点上一棵烟,叫他抽,她喜欢看他歪着嘴叼着烟卷儿的样子,像个坏嘎嘎儿。她好歹穿上一件贴身小衣服,懒懒地赖在他身边,听任一种甜甜蜜蜜的感觉在心里蔓延,也许这就是幸福,也许不是,反正她很迷恋。扣痂儿再次搂住她,用粗大的手抚摸她脸蛋时,她说:“你走吧,以后的日子长着呢。”扣痂儿说:“我就睡这一晚上不行吗?”果儿说:“不行,你家里还有老婆孩子呢。”扣痂儿真要走了,她又把头扎进他怀里,腻半天。“你要加倍对你老婆好,因为我们俩都对不起她。”扣痂儿走了,她靠着窗户框子上站好久,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孤独团团包围着她,她恨不得把扣痂儿叫回来,藏在自己的屋子里,随时可以见到他,随时可以拥有他——然而,她不会那么做,她不是个糊涂蛋子。正因为如此,在扣痂儿跟她说“要不我离婚算了”时,她才对他说:“千万别动这个脑子,那样,我们俩就缺德带冒烟儿了。”那晚,她是抱着枕头睡的,仿佛抱着的是扣痂儿,扣痂儿遗留下来的烟味,还在空气里弥漫着。那晚,她又梦见她跟扣痂儿在干那种说不出口的事儿……
早晨起来,她漱口的时候,对着镜头瞧瞧,她还不老,浑身都是劲儿,脸蛋也有红是白的。
走上马路,果儿才发现,两边的槐树叶子都绿了,也许过不了多些日子,小小的槐树花就会骨朵出来,散发着香味。
她回到娘家,告诉他们:单位分给她新房了,待会儿吃了饭,全家都去看看。桃儿急性子,“吃什么饭,先去看看房,回来再吃也不晚。”桃儿她妈也是这主意。于是,娘几个到秦惠廷坐堂的药房,叫他晌午头别回家了,直接奔二丫头家会合,秦惠廷让她们到别处等着,他编个瞎话,溜出来,跟她们一块儿走。桃儿她妈说:“你看你爸,纯粹是个落后分子。”桃儿说:“就是,净给我做坏榜样。”秦惠廷说:“你们要瞧我不顺眼,就撤了我这个爹。”几个闺女都笑了。
到了地界儿,桃儿她妈问:“苜蓿怎么没在?”果儿这才把她跟苜蓿散伙的事儿,一五一十地汇报了一番。没等她妈表态,那姐几个就先嚷嚷起来:“散得好,本事不大,花花肠子不少,我们早就看他来气。”她妈压低了声音说:“那这房子是谁的?”果儿说:“我的呀。”接着她把自己怎么当的副书记,又怎么夜以继日的工作经过说了一遍。显然,这大大出乎了她妈的想象。“你都当书记了,苜蓿还是个小科长,这就确实不相当了。”果儿赶紧解释:“妈,我跟他离婚不是因为这个。”她妈却表现出少有的宽容。“离就离吧,将来再找个般配的,你现在已经是个大干部了,道理比我知道的多得多。”秦惠廷在一边打哈哈:“早知道你这样,我也当干部去了,到那时,我说什么就是什么。”她妈撇撇嘴,一脸的看不起。“就你?你也有那个道行!”
一家子,都被果儿住的这么豁亮的房子震住了,最叫桃儿眼热的是,居然有自己的茅房,撒尿不用排队了。果儿没想到离婚的事儿这么容易地过关了,不禁松了一口气,这大概也是她当了官所得到的好处之一吧。她想,搁从前,她妈非得哭哭闹闹投井上吊不可,不弄你个灰头土脸不算完。“妈,你跟爸也搬过来住吧?”果儿一个劲儿跟她妈献勤儿,她妈没说什么,她爸倒先投票反对了:“我住不惯楼房,不接地气。”她妈也顺着老伴儿说:“是啊,在高处待工夫大了,头晕。”桃儿浑吃闷睡惯了,这时候抢话儿说:“你们住不住我不管,反正我要搬过来,对了,还有大姐——”瓜儿抱着孩子正满屋溜达,见桃儿这么说,顺口说:“行啊。”秦惠廷不干了,过去把小继合抱在怀里。“你们搬过来可以,但是这个小白眼子得跟我!”
姐几个都乐着说:“又没人跟您抢,看您急赤白脸的样儿。”桃儿她妈一脸不乐意地说:“从打有了这孩子,你爸就一门心思了,连我也不搁眼里了。”秦惠廷说:“我是小的儿也要,老的儿也要,反正背着抱着一边沉。”桃儿她妈搡他一把。“啊呸!”趁老俩斗嘴的当儿,桃儿跟瓜儿都去挑房了,谁住东屋,谁住西屋,争竞起来。她们都是在平房长大的,对楼房其实一点儿不摸门,争也是瞎争。果儿警告桃儿:“你挑好了房,就在你房里老实待着,别打个雷下个雨就往人家被窝里钻。”桃儿狡辩道:“那都是小时候的毛病,而今早改了。”瓜儿说:“就怕狗改不了吃屎。”桃儿她妈说:“你看看你这几个闺女,还没到哪啦,就打咕起来了。”秦惠廷说:“不过就是个新鲜劲儿,没两天,就住腻了。”
“我们先跟你凑个热闹,你有了主儿,我们就搬……”瓜儿说。
“就是,省得我们碍你们眼。”桃儿也跟着帮腔。
“干吗这么鸡一嘴、鸭一嘴的,看我好欺负是不是?”
依果儿的主意,晌午饭,就便就在门口的小馆吃了算啦,桃儿她妈急了:“家里都做得了,花那冤钱干吗?”既然当家的说话了,谁还敢反驳,也就在背后挤挤鼻子弄弄眼儿。可是到家,她妈并不急着忙活饭,而是忙活着跑人家串门去了,秦惠廷光叹气,没话说,他从不当着孩子们的面儿,跟老伴丁当五四。还是人家桃儿胆大,愣把她妈从人家拽回来。“您就喜欢说家长里短,就不怕把我们爷几个饿透膛了?”她妈说:“当初你二姐出门子的时候,你知道他们背地里说什么吗,说咱们老秦家贪图男方是个科长,我现在叫他们知道知道,我们二闺女已经是局长了……”桃儿说:“哎呀,生不着的闲气,您也生。”她妈振振有词地说:“人活着,为嘛?不就是为一口气吗?”桃儿论斗嘴,真斗不过她妈,干张嘴,说不出话来,她妈长吁了一声:“这下子,我痛快多了——这口气我憋了好几年啦。”
当天,果儿给后勤科打个电话,求他们帮着再搭俩床,反正单位库房里铺板有的是,她还一再说明,将来不用了还还回去。后勤科长没含糊,半个钟头就把问题解决了。晚上,姐仨儿一人住一间,都睡不着,只好又都挤一个床上聊大天。桃儿得便宜卖乖说:“幸亏有我和大姐来陪你,要不你一个人在这么大的房子里待着,多瘆得慌啊。”果儿踹了她一脚。“那样我更清静,起码没人搅和我。”桃儿摇摇脑袋说:“二姐,你变了,变得独了。”
瓜儿说:“趁着都在,我们赶紧立个规矩,轮流归置屋子,别光九九藏书祸祸儿。”桃儿反对:“这么多房子,一个人归置还不得归置一天呀。”果儿征求她的意见,谁叫她最小呢。“你说怎么着?”桃儿说:“要我说,就自己管好自己的房,保持清洁卫生。”瓜儿跟果儿都说可以,在她们姐几个当中,生活能力最差的就是桃儿,梨儿在的时候,给她总结过四条:又馋,又懒,又拙,又刺儿。
不过,这四条只有她们姐四个知道,属于家庭秘密,因为她妈当时嘱咐过她们:“你们少到外头散去,要是将来桃儿真嫁不出去,赖你们。”桃儿见俩姐姐拿她找乐儿,有点儿恼,拿被卧把脑袋一蒙,说了一句:“该说的都说完了吧,那好,我先睡了。”她还故意打了个哈欠,表示她没编瞎话。果儿却说:“对了,还有一条忘了说。”瓜儿和桃儿只好又竖起耳朵听着,听她还要嚼扯什么。果儿一本正经说:“礼拜一到礼拜六你们可以住这儿,礼拜天可要挪挪窝儿,住咱妈那去。”瓜儿跟桃儿相互对了对眼神,皱着眉头一块儿问果儿:“为什么?”果儿赶紧补充道:“怕咱爸咱妈惦记你们呗,所以叫你们多陪陪他们。”
“哼!”桃儿跟她较劲儿。
瓜儿也持怀疑态度。
桃儿跟瓜儿咬耳朵说:“咱警醒着点儿,等礼拜天咱假装走人,然后杀她个回马枪,来个捉奸在床。”瓜儿说:“人家就是约会,也是正当防卫。”桃儿说:“那何必骗咱们呀,背人没好事,好事不背人。”果儿不耐烦地说:“甭这么多咸的淡的,快睡吧,天晚了。”姐仨儿就蜷着个身子,挤在一张床上睡着了,翻个身都翻不了。
“咦?”后半夜醒来,果儿一看,床上就她一位了。
踮个脚,到那俩屋瞅瞅,那姐俩儿都在自己的床上打呼噜呢,果儿拿钢笔在一人脑门上画一个五角星,那姐俩儿愣是没醒,她偷偷笑了。“睡得简直跟八戒一样。”解个小手,她又悄悄回自己屋里,钻被窝里,接着睡她的回笼觉了。
“谁这么招欠呀!”早晨起来,桃儿跟瓜儿对镜子一瞧,立马炸锅了,过来找果儿,一看,就果儿脑门任嘛没有。
“你给我起来。”姐俩儿把果儿从被窝里薅起来。
“这么早,闹什么闹!”她早把夜里使坏的事儿给忘了。
“你交代,这是哪个阶级敌人捣乱破坏?”桃儿指着自己的脑门问她,“你要敢抵赖,非叫你坐老虎凳不可!”
果儿想起来了。“别再是我撒癔症,无意画的吧?”
“你还跟我们耍滑头。”瓜儿跟桃儿上下齐手,胳肢她。
果儿满床打滚,实在受刑不过,只好招了:“这能赖我吗,谁叫你们走,也不告诉我一声,叫我一宿都不敢翻身。”她认罪也不忘拉点儿客观。
“你还好意思说。”那姐俩儿气哼哼地说。
“我又怎么了,睡得好好的?”果儿一边下地穿衣裳,一边一脸无辜地问道。
“你个没出息的,睡觉也不老实,抱完了我,掉过头去,又去抱她。”瓜儿眯缝着眼儿说。
“瞎掰,这不可能。”果儿矢口否认。
“我可以证明,就是这么回事儿——不定错拿我们当成谁了呢。”桃儿跟着推波助澜。
“造谣,你们俩肯定是造谣!”
“谁造谣谁是小狗子。”桃儿说。
果儿脸红了。“你们就是小狗子!”
瓜儿见果儿有点儿挂脸儿,怕闹翻儿了,就赶紧推活络船:“行了,行了,别闲白六大堆了,肚子饿得都叫唤了。”果儿也借坡下驴。“噢,拐弯有个早点铺,你们等等我,我擦把脸。”她跑到水管子那,狠狠地给自己一个嘴巴。“真丢人,净叫人看笑话。”
从打跟扣痂儿钻过被窝以后,她对他就更痴心了。
甚至想:现在跟过去不一样了,现在我是他的人了。
她最担心的是,要是有一天,他不要她了,怎么办?
在她歇班的这三天里,她破例又跟扣痂儿见了一面,尽管只是短短地说上两三句话,她并没有把他带回家,但是口气全变了,娇滴滴的,就像刚结婚没两天的小媳妇。跟瓜儿、桃儿她们说着说着话,她都会突然想起他,偷偷地笑一笑。瓜儿、桃儿她们拿她开涮,她也不在乎。扣痂儿一照面,头一句话就是:“你长漂亮了。”果儿不信。“真的假的?”扣痂儿说:“真的,回头自己照照去。”果儿回去真照了,眼睛确实比过去有神了,至于鼻子眼儿捂的,也就是看得过去,凑合事儿。要不都说:搞对象的人脸上挂相呢。那天,扣痂儿要去她家,还磕磕巴巴地说:“就坐一会儿。”果儿说:“别,越勤就越馋,咱们还是抠缩着一点儿好。”扣痂儿哭丧着脸不言语了,果儿哄他半天:“急什么急,早晚都是你的……”扣痂儿趁人不留意,跟愣头青一样抱起她,抡了一圈,抡得她晕得忽儿的,差一点儿心软,又把他拉回家去。晚上吃饭的时候,她突然又回想起这些,把筷子头含在嘴里,瞎琢磨起来,她妈给她一巴掌。“不紧着吃饭,寻思什么了?看茄夹都叫桃儿一个人扒拉了。”桃儿说。“我二姐有心事了,你拉扯上我干吗。”果儿赶紧遮掩:“我哪来的什么心事?我是在考虑工作问题。”桃儿说:“别往自个脸上贴金了。”她妈站在果儿一边。“她一个当干部的,不考虑工作考虑什么?”桃儿叫她妈噎得上不来下不去,只好咽了一口唾沫说:“偏心眼儿。”果儿偷着笑半天。瓜儿小声劝桃儿:“她现在是咱家的香饽饽,谁叫你跟她较劲的。”桃儿说:“还讲不讲民主了,这家?”她妈说:“你要讲民主,往后都是你做饭,做好饭,你想怎么讲就怎么讲。”桃儿这才不敢接茬儿了。
三天的假,一眨巴眼儿的工夫就过去了,明个又得忙的手脚不拾闲儿了,回得了家回不了家还得两说着。
果儿把办公室电话留给瓜儿和桃儿。“有要紧的事儿,就打这个电话找我。”
“这个号码,除了给我们俩,是不是还给别的什么人了?”桃儿纯粹是没事找事,翻着白眼儿质问果儿。瓜儿看不下去了,搡打了桃儿一句:“你这倒霉孩子,怎么老跟你二姐过不去!”
“凭什么我们搞对象,就得告诉她,她有了对象却要瞒着我们,这公平吗?”桃儿驴脸耷拉着,一肚子的气不忿地说。这话不但叫果儿无言以对,就是瓜儿似乎也哑巴了,光是一个劲儿拢头发。桃儿偏得理不让人,接着往下说:“都是一个娘肠子里爬出来的亲姐妹,做什么都留一手,你说够意思吗?”
果儿屈得慌,她抹搭着眼皮,心话说:不是我不想跟你说,实在是我说不出口啊!
到这时候,果儿才发现,她跟扣痂儿的关系远比她想象的要复杂得多,也没溜儿得多。
赶上个刮风下雨,叫对象来接,想在姐们儿跟前卖派卖派都不能够。
果儿只好撂下架子,哄弄桃儿:“我这事儿八字还没一撇呢,等有一点儿模糊,我头一个告诉你,叫你给参谋参谋,总行了吧。”瓜儿也跟着敲边鼓:“行了,老妹子,二姐都把话说到这份儿了,差不多了。”果儿瞅瞅瓜儿,觉得她怪可疑的,明明她也想知道自己的秘密,可还一个劲儿帮自己遮羞脸,莫非她也有什么秘密?桃儿本来就是一根筋,吃顺不吃戗,给三两句好话,就没事儿了。“好,一言为定,有了一撇,你一准得告诉我。”桃儿说。果儿自然是满应满许,可是心里却嘀咕开了:要是桃儿知道我偷了人家的爷们儿,她会怎么看我呢?毕竟是没有不透风的墙……一个人,要把所有的心事都闷在罐儿里,不抖搂出来,实在不是一件舒坦的事儿,憋得慌,她干脆跑到水管子那,接半盆子凉水,再兑上一点热的,扎猛子,好叫自己清醒一点儿。瓜儿一再嘱咐她:“小心别着凉了。”果儿说:“不至于的,我没那么娇气。”瓜儿不放心,又给她做了一壶开水,还帮她在头上打胰子。她很感动,感动得差一点儿迷里马虎地把实话说出来……没心没肺的桃儿气肚子,见人家摸黑,她也抓瞎,非得叫大姐也给她洗洗头不可,瓜儿磨不开面子,只好又伺候小姑奶奶一回。磨烦了一个溜够,都到半夜了,姐仨儿明个都得上班,要起早,才赶紧钻被窝儿,桃儿还想再扯几句闲篇,瓜儿跟果儿都没理她,各自纳摸着各自的滋味,在床上折饼儿。桃儿见俩姐姐都淡着她,也不找没味,把脑袋瓜一蒙,没几分钟就不知天南地北了。
果儿到单位,一大摊子事都堆在那,黏糊得她没工夫走闲心,只能跟捻捻转儿似的赶罗,她这才心思静下来一点儿。传达室大爷告诉她,夜个她丈夫来找过她。果儿心里咯噔一下子,捏着鼻子问道:“他都说了些什么?”传达室大爷说:“他只说好长时间没见了,挺想你的。”果儿嘱咐了一句:“下次他再来,你就说我没在。”传达室大爷拍着老腔劝她:“小两口,闹归闹,值不当的记仇。”果儿说:“谁跟他是两口子?我们俩早就牛蹄子,两半儿了。”她怕她离婚的事儿说出来,在局里张扬开,反而不好,就含糊其辞了。传达室大爷见挺随和的她,突然间变成炮铳筒子了,也就不敢再多嘴多舌了。果儿有点儿堵心,不知道苜蓿找她又有什么勾当。很奇怪,自打他们离婚,她很少想到他,都说一日夫妻百日恩,她跟他就不这样。果儿是夹着个铺盖卷离开苜蓿的,没拿一样值钱的东西,就几件换洗的衣裳和一条手巾,苜蓿甚至问都没问她:你走了住哪去?也没七个碟子八个碗,吃饭使什么家伙?腰里带没带活泛钱?……想起这些个,叫人寒心。她想好了,苜蓿再来,她也不会给他好脸看。这时候,一会儿会计科来找她签字,一会儿销售科来找她报账,很快,她就把苜蓿忘后脑勺去了。
第十一章
梨儿仿佛从天而降,变戏法似的出现在她妈跟前,身后边还带着新姑爷。桃儿她妈明明眼前一亮,心花怒放,可是偏偏(贝青)着个劲儿,背过身去装没瞧见,一脸的秋凉儿。梨儿搂住她妈的脖子,曲里拐弯儿地叫一声:“妈,可想死我了。”桃儿她妈的眼泪刷地流下来,返身盯着闺女黢黑的小脸儿,怄着气说:“你反正也长大了,有这个妈,没这个妈,也不吃劲了。”梨儿撅着嘴儿说:“瞧您说的。”跟手,拉过把势给她妈鞠躬,把势倒傻实在,叫了声妈,一躬到地,桃儿她妈心里还绕着扣儿,原谅闺女容易,原谅姑爷难,也没猫猫腰,只是轻描淡写地对梨儿说一句:“别那么大的规矩,你赶紧把他扶起来。”
桃儿她妈发现,梨儿剪了头发,显得更洒利了,再偷眼瞅瞅把势,他比她以前看着要顺眼多了,也懂得人情份往,看着她的时候,脸上始终挂着乐纹儿。
梨儿攥着妈的手,说了好些思念的话。人心都是肉长的,她心里的疙瘩一下子解开了,不再认死扣了。她觉得就离开这么几个礼拜,梨儿变好多,变漂亮了——首先,再其次就是手变粗了,跟砂纸一样,但是很烫,她喜欢跟梨儿攥着,梨儿的手一松开,她马上又把自己的手塞进三闺女的手里,让她攥。过去,她从来就没注意,梨儿有这么漂亮,小脸蛋肉不唧唧儿,还有一层发光的氄毛。“那日子你过得惯吗?”她问。“妈,您去看看就知道了,如今晚儿的农村可不像从前了。”梨儿说。
“待会儿你爸爸就回来了,我先做饭去。”当着外人桃儿妈总爱把老伴儿搁前头,给他长脸,其实,凡事她未必真听老伴的,就是个门面而已。
“我接我爸去,把势你帮咱妈做饭。”梨儿说。
桃儿她妈说:“他笨手笨脚的帮不上忙,再给我添乱……”
“把势,你给咱妈露一手。”说着,梨儿飘然而去。
把势腿脚不跟劲,手却很巧,炒个菜,熬个汤,嘁里喀喳就得活了,也没糟蹋忒多的油。
“在家里,是你做饭,还是她做饭?”桃儿她妈问把势。
把势说:“我呗,她挺忙的。”
凭这一条,桃儿她妈对这个姑爷就高看了一眼。
饭菜刚摆桌上,秦惠廷跟梨儿就前后脚进门儿了,这真是赶早不如赶巧。
“我说我的八哥一早起就叫,来戚了,来戚了,原来它说的就是你们俩呀。”秦惠廷美得就像开门遇见了散财童子,嘴巴都快咧到耳根子后边去了。
把势在老秦家吃饭还是头一回,不免有点儿拘谨,不大敢动筷子。秦惠廷就端起碟子,往他碗里倒,一倒就是多半下,梨儿嗔怪道:“都给他,别人还吃不吃呀。”秦惠廷说:“把势是稀客嘛。”桃儿她妈只扫搭一眼,没言语,她关心的不是这个,她更关心梨儿他们回来,先奔的是谁家。梨儿说:“这不,刚下车就到咱家了。”桃儿她妈装模作样地问道:“怎么不先去你婆家呀,这多不合适?”梨儿说:“是把势说的,他怕您惦记我。”桃儿她妈听她这么说,跟吃了沙瓤西瓜一样,舒坦多了,嘴上却说:“吃了,就赶紧看你婆婆公公去。”梨儿撅着嘴说:“我不,我等一会儿桃儿她们,老不见了,特想得慌。”桃儿她妈杵她一指头,眼睛瞅着把势说:“你真不懂事,不知道的还以为咱缺家教呢。”秦惠廷在一边暗自发笑——真是大梨赚财迷,梨儿明明是哄她妈,她回来一趟,就拎这么个小包,可能么?不过,他也不说穿,谁叫他老伴儿就吃这套呢。
“老伴儿,你就甭多管闲事了,他们都成家立业是大人了,爱怎么着就怎么着吧。”秦惠廷大大咧咧地说。
“我不是怕亲家多想嘛,你说呢把势?”桃儿她妈这话是冲把势说的,有点儿上眼药的意思。
“没事,我们不告诉他们早来了就是了。”把势说。
“好了,别勺道了,赶紧吃饭吧。”秦惠廷说。
“桃儿她们多咱回来呀?”梨儿问。
“你们吃饱了喝足了,再迷糊一觉她们也就差不多了。”秦惠廷说。
撂下筷子,把势抢着去刷碗,拦也拦不住。
桃儿她妈叫把势到里间屋睡个晌午觉,把孩子也哄睡了,又把老伴儿打发走了,她有一肚子话要问梨儿呢。
梨儿告诉她,她在生产队当妇女主任,走街串户,把势负责财会,就在屋里,风吹不着,雨淋不着。
桃儿她妈倒不担心这个,城里人到乡下支援农村建设,又有点子文化,估计不会亏待他们。她最上心的是两口子过得顺序不顺序,还有的就是妇道人家总挂在嘴头子上的那点儿事,把个梨儿问得上不来,下不去,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最后,终于实在受不了啦,就干脆说:“您就甭跟我拾翻了,我们俩样样都挺好的,您啦放心吧。”她妈说:“你别怪妈,妈不是担心把势什不全儿嘛。”梨儿说:“实话告诉你吧,他呀,该全的都全,不该全的也都全。”桃儿她妈再是个是非由子,话说到这个份儿上了,也不好再追究下去了,只好又数唠起吃喝穿戴。娘俩儿嘀咕嘀咕整整一个下午,到瓜儿跟桃儿都下班回来了,她们还絮叨起来没完呢。把势醒来,见人家娘俩儿在说悄悄话,也不敢出来,就只能猫在里屋躲着,还憋了一泡尿。
“哎呀,三姐回来了。”桃儿见了梨儿,惊喜得不得了,再加上瓜儿,姐仨儿抱成了一团。
“咱二姐呢?”梨儿问桃儿。桃儿故意甩着脸子地说:“快别提她了,人家现在进步了,当上大干部了,早就不打算认咱们姐几个了。”
“别听桃儿瞎掰。”瓜儿说。
桃儿她妈说:“桃儿是看人家上进,她眼气。”
“二姐真当大干部了,究竟有多大?”梨儿问。
“差不多跟局长一边大,有个自己的办公室,有自己的电扇,还新分她一套楼房,好几间呢。”她妈说。
“赶明儿,我得上二姐家开开眼。”梨儿说。
姐几个虽然说的都是水词儿,但是兴致勃勃,越嘚啵越来劲儿,要不是把势拿脚踩梨儿几下,还不定得顺口搭音儿到多咱呢。“行了,今个就到这吧,我还得赶紧回那边去,要不又挑我眼儿了。”梨儿说。
“明天一早就来呀,我们歇班儿。”桃儿说。
“明天你得陪我上劝业场扯几尺布,是村里乡亲让我捎的。”梨儿说。
把势把他们带来的转莲、山芋和芝麻撂桌上。
“才立门户,正紧,你们还破费什么呀?”桃儿她妈说。
“都是乡亲们送的,叫您老尝个鲜儿。”把势说。
“我看我妈对你说话答理儿的,不像是不待见你的架势。”出了门,梨儿咬着耳朵说。
“我是个万人迷,只要跟我待上一天俩后晌,没个不喜欢上我的。”把势四五不靠六地说。
“谁家的万人迷,拐搭个腿走道?”梨儿损他一句。
他们把自行车搁在对面的胡同里了,梨儿驮着把势往家走,家里,把势妈都等急了,出来进去地迎了好几趟,见他们这晚儿才来,赶紧擞火捅炉子,要给他们热饭,俩人直说不饿,把势妈还是硬搋他们俩一人半拉馒头,一碗汆丸子汤。里屋,把势他爸将炕都给他们铺得了,俩人往里一钻,就抱在一块堆儿,说起酸不溜丢的醋溜话儿来,可是,把势要跟她来真的,她又不让了,把势问她:“为什么?”梨儿说:“一个是怕动静大了,叫老的儿笑话,再一个是忙道了一天,累得慌。”把势说了一车的好话,梨儿也不松口,把势只好背过身去,磨磨唧唧地睡了。梨儿却伸了半天的懒腰,腰都酸了,又想了会子心事,一直折腾到后半夜,实在困得上下眼皮打架了,才蒙眬睡去。
转天,把势在家陪老爹老娘,梨儿找瓜儿、桃儿她们逛街去,分头行动。把势一个劲儿嘱咐她:“早回来呀。”梨儿笑话他:“就没见过你这么没出息的老爷们儿。”到娘家,桃儿都等不及了,姐几个浩浩荡荡地就出发了。劝业场忒挤,存车不易,她们决定坐公共。梨儿问:“二姐礼拜天也不歇?”桃儿说:“歇,可不跟我们在一块儿,准是有什么猫腻背着我们。”梨儿很失望地说:“看来,我这一趟是见不着她了。”桃儿一拍大腿说:“一会儿我们逛回来,偷偷摸摸堵她去,看她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瓜儿不同意,说:“这合适吗?”桃儿对她说:“你要嫌不合适,就我跟三姐去,你回家奶孩子去。”
晃悠了俩钟头,梨儿把该买的都买了,瓜儿跟桃儿白玩,就试了人家一双鞋,还又给放回去了,嫌贵,舍不得。坐车,到少年宫站下,奔果儿家来了。本来瓜儿说不跟着的,可是又禁不住诱惑,也想知道果儿到底藏着什么秘密,非礼拜天赶他们走……到了地界儿,仨人商量了商量,是破门而入,还是神不知鬼不觉地摸摸情况?
最后还是采纳了瓜儿的意见,到马路对面先往窗户里头瞅瞅,正好又没拉帘。她们姐几个里头数梨儿高挑儿,而瓜儿跟桃儿则矮多了,踮着脚也才到梨儿后脑勺那,所以她们俩都把希望寄托在梨儿身上。“你仔细瞅瞅,屋里头有人没有?”俩人都问梨儿。
“好像有,”梨儿撑着桃儿的肩膀跟跳房子一样,一蹿一蹿,“是个短头发茬儿的老爷们儿。”
“怎么样,怎么样,我一猜就是。”桃儿说。
“老的?少的?长得精神吗?”瓜儿问。
“那怎么看得清,我又没望远镜。”梨儿说。仨儿人都撒腿跑了,怕被果儿发现。她们谁也不想去揭果儿秃疮疙碴儿,遭果儿的恨。瓜儿关键时刻掉链子,这时候开始推卸责任。“都是桃儿出的主意,非要监视果儿不可。”梨儿也给自己留下个退身步。“反正我是随大流,被你们逼来的。”她们俩这么一褪套,屎盆子整个扣桃儿头上了,把她给气坏了。“好好好,二姐要是来算账,都由我顶着。你们俩这德行,要搁日本侵略时,非当汉奸不可。”瓜儿跟梨儿见桃儿真翻脸了,小脸红得跟出麻疹一样,又赶紧劝慰她:“你不会也不认账,就装着我们不知道,只要你嘴严,果儿怎么能知道啊?”桃儿一寻思,也对,只要见了二姐不提这码事儿,不就万事大吉了吗!几个人串通一气,统一了口径,内战才算消停下来,恰好这时候来了一辆公共,她们仨儿紧捯两步,前后脚跳上去,还是桃儿眼尖腿快,先抢个座位,脸冲着窗户外边,一直坐到站——谁叫你们刚头想出卖我来着,我就不让座,叫你们罚站!
果儿露面的时候,已经是傍晚儿了。她见着梨儿自然高兴死了,问寒问暖,挺有个姐姐样儿的,末了解释说:“单位一大摊子闲白,礼拜天都不得安生,这不,才完事儿。”明知道她是扯淡,但是瓜儿装没听见,专心给孩子换尿褯子,梨儿则陪着她打哈哈,就桃儿沉不住气,围着果儿转一圈,拿鼻子闻了又闻,果儿起疑了,问她:“你干吗呢?”桃儿说:“你身上味巴拉唧的。”果儿抬胳膊闻闻。“哪来的味儿?”桃儿说:“一股子野男人味儿。”梨儿一看要露馅,赶紧打镲,跟瓜儿说起新买的料子来,果儿一听,非要看,梨儿就把料子在炕上摊开,顺便也叫她妈过来参谋参谋。瓜儿在桃儿背后踹她一脚,小声说:“小活祖宗,你是不遭点儿灾惹点儿祸,心里就不素净是不是?”桃儿还一脸的无辜。“我没说什么呀。”瓜儿说:“你还想说什么,非得抖搂个底掉?”果儿嫌梨儿买的料子有点侉,梨儿说:“现在乡下就时兴这个颜色。”桃儿她妈和稀泥说:“是啊,十里不同风,一个地界儿一个讲究。”
不管怎么样,接下来桃儿再也没跟果儿过不去,光把注意力搁在梨儿学当地人说话上了,梨儿说一句,她学一句,她惦记着明天上班时藐藐同事,看他们听得懂不。瓜儿、果儿也想跟着学,可是模仿能力差,学出来满不是那么回事,不如桃儿学的地道。
果儿邀请梨儿明个到她那去,她早点儿回来,捎带脚从单位食堂打好饭,就不用再忙活做了,跟梨儿好好白话白话——这么些日子没见了。
“别忘了,叫上我那个妹夫。”果儿提醒一句。
“他不行,他怵窝子。”梨儿说。
“他有本事把我妹子骗到手,就没胆量面对我们了?”果儿说。瓜儿也说:“就是,甭看外表他老实嘎嘎的,肯定是个蔫有准,我们家梨儿多刁啊,他都得手了……”梨儿假装掉下脸来说:“我跟把势又没得罪你们,干吗拿我闲磕打牙?有能耐你们冲着桃儿去呀,全家数她的头最难剃。”明显的,她是要转移斗争大方向,果儿不上当。“她就是爱耍点儿小聪明,其实,没你的主意正。”桃儿这时候站她们当间儿,警告她们两头:“我半天没说话了,你们没事儿可别招我,小心我跟你们翻龇。”
桃儿她妈怕姐几个真干起来,就想过来干涉,秦惠廷拦住她,笑模丝儿地说:“我就爱看她们打咕——热闹。”桃儿她妈说:“真要伤了和气怎么办?”秦惠廷磕打磕打鞋窠棱儿说:“打完再和好,才能加深感情嘛,就跟咱俩一样。”桃儿她妈偷着拧他一把,他咧咧嘴,他把板凳往后挪挪,叫老伴儿够不着。在他看来,只有这么热热闹闹,才像个家,才过得有滋味儿。
一家子吃饱,收拾了家伙,就要各奔东西了,瓜儿跟桃儿去果儿家睡去,梨儿要回她婆家,家里一下子冷清了,就剩下老两口子哄着个吃屎的孩子大眼儿瞪小眼儿,心里空落落的。桃儿她妈叹口气说:“你看,都走了。”秦惠廷安慰她:“现在走了,没两天还得回来。”
姐几个到了马路上,不舍得马上就分开,于是,又决定一块儿送梨儿几步,瓜儿要驮梨儿,梨儿却坐到桃儿的后倚架上,她知道瓜儿骑车二把刀。
一直送梨儿到胡同口,梨儿对桃儿说:“你送我进去,胡同太黑,吓人呼啦的。”桃儿心话:瞧你那点子出息,也算是出了门子的人啦,还跟个小毛孩子一样。
进胡同,梨儿咬着桃儿的耳朵说:“听我一句劝,赶紧嫁人吧,别慎着了。”桃儿说:“我才不急呢。”梨儿说:“你不急,是你不知道嫁人的好处。”
“嫁人有什么好,不就是从大闺女变成老娘们儿吗,一点儿自由都没有了。”桃儿故意这么说。
梨儿欲言又止。“嫁人的好处——唉,你一个闺女家家的,我也不好跟你说得太白了。”
“那就别跟我说,正好我也不想听。”桃儿总归是个大闺女,脸皮薄,即便是想听,也得说不想听。“你明天下午能不能请上半天假?”梨儿突然话锋一转,神神道道地问了桃儿这么一句。桃儿一愣。
“请假干吗?”桃儿警惕地问。梨儿说:“明天你陪我去办一件事儿,至关重要的一件事儿。”桃儿有点儿含糊了,别再是她要给自己介绍对象吧,她想。要不刚才干吗一个劲儿撺掇自己赶紧嫁人呢?
“是对你至关重要,还是对我至关重要?”桃儿找补问了一句。“当然是对我了。”梨九九藏书儿说。看她那架势,不像是糊弄自己。“行。”她答应了。可是,梨儿又嘱咐她道:“你跟我出去办事,千万别告诉任何人。”桃儿问:“也包括大姐、二姐吗?”梨儿说:“不光她们,咱爸咱妈,甚至你三姐夫都得瞒着,不透一点儿口风。”
桃儿不禁倒吸一口冷气。等她从胡同出来,瓜儿问她:“你们俩嘀咕什么呢,这么长时间?”
“没嘀咕什么呀!”桃儿赶紧矢口否认。
她们蹬着车奔果儿家去。
桃儿道上想:我们姐几个好像人人都有不可告人的秘密,连自己也不例外……
第十二章
梨儿真是个祸害,她明天要作什么妖啊,还瞒着这个瞒着那个?这下倒好,她踏实了,却害得桃儿走了半天的心思,光猜谜玩了。
实在睡不着,桃儿就跑厕所洗把脸,顺便照照镜子,自打炝锅亲过她之后,她就觉得她的嘴巴走样了,至于有什么不一样,她又一时半会儿瞅不出来。反正男人碰过的地界儿,都得挂相,据说。她这一程子,总喜欢托个腮帮子,尤其是在人多的地方,她就是不想叫人注意到她的嘴巴——她是个要脸要面儿的人。一个黄花大闺女没领证儿,就叫爷们儿随便啃,叫外人知道不定怎么笑话呢,光拉拉手就够戗了。可是她没出息,事到临头,老管不住自己。
八成是觉少,早晨,桃儿的眼泡子都肿了,拿凉水敷半天,也不见效。还好,两个姐姐都赶赶罗罗,顾不上她,才没引来她们闲话道歹。谁料到,一进厂门口,就惹了一肚子气,碰见了一个外号叫春妮的检验工,冲她说:“哎哟喂,今个你够水灵的,大眼儿溜精,一笑俩酒窝。”桃儿知道她说的是反话,懒得理她,听说春妮一直在追炝锅,总也不得手,所以怪罪到桃儿头上。桃儿心话:还春妮呢,一点儿都不像,说她长得跟女特务徐曼丽还差不多!
单位要建一条贯穿厂区的柏油路,正好停工待料,桃儿抢着去催,这样,黑眼圈就叫炝锅跟向凯都看不着了。桃儿说:“我要催完,就直接回家了,要不大掉角,蹬车还不把人活累死!”科长说:“只要催他们明天就把材料给运过来,你爱干吗就干吗去。”她看看表,来得及,反正到材料库,她就一哭二闹三上吊,不信他们不应许她。果然,一切顺利,她一番软硬兼施,材料库说晚上腾出两辆卡车,就给他们厂拉过去。桃儿心里痛快了,哼哼唧唧地骑车回家了,她怕三姐等及了。
梨儿确实有点儿急,急得手脚都没处放,出来进去转磨磨,她妈问她什么,她也是答得有一搭无一搭,可是见了桃儿回来,她又装得漫不经心,随便问了一句:“回来了。”桃儿本以为她见她会跟见了救星一样呢,不免失望。
早知道这样,她就不拼命往家赶了,赶了一身的臭汗。桃儿好歹吃了点东西,还没咽利索,梨儿就问她:“跟我一块堆儿给乡亲们买点儿东西去,你有工夫吗?”
德行,明明夜个都定规好了,还玩这套虚的,桃儿赌气说:“没工夫。”梨儿原形毕露了,揪着她脖领子说:“没工夫,你也得陪我去。”硬是把桃儿薅出去了。桃儿说:“你怎么不装大尾巴狼了?”梨儿说:“那不是装给咱妈看的吗?”桃儿说,“我顶腻味你们花里胡哨来这套啦!”
梨儿说,她现在遇到麻烦了,得去医院检查检查。桃儿心里咯噔一下子,紧张了,挽住梨儿的胳膊。“你觉着哪儿不舒服?”梨儿拨拉开她的手,仿佛跟谁置气似的说:“我哪儿都不舒服,快难受死了。”桃儿一边拖着走快一点儿,往医院奔,一边埋怨她:“你怎么早不说,万一把病耽误了怎么办?”梨儿知道她是误会了,赶紧给她解释:“你想哪儿去了,我说我是怀上了……”
哦,桃儿放心了。“三姐夫够厉害呀,当月就让你有了?”梨儿脸上一片飞红,臊得不行。“不止一个月了……”桃儿咯咯笑得更欢了。“哈哈,敢情你们是先上车,后打票,你胆子真大。”幸好医院清静,当天就能看结果,姐俩儿便在医院的走廊等着。梨儿垂着眼帘,眼神儿跟自己的脚尖儿较劲,桃儿跟她搭咯,她也不吱声。检查的结果一出来,桃儿高兴坏了,一个劲儿问大夫是男是女,大夫不告她,不告拉倒,她拿着化验单说:“我赶紧通知咱爸咱妈,叫他们给你做可口的吃。”梨儿没挪窝,站在那,99lib?吧嗒吧嗒地掉起眼泪来,把桃儿吓了一跳。
梨儿好像越寻思越委屈,干脆蹲在地下,哞哞地哭出声来。桃儿还以为她是高兴呢。“回家再哭吧,在这叫人瞅见多丢人啊。”梨儿自己也不清楚她为什么要哭,不过既然哭了,不妨就哭个痛快。等她哭够了,擦干了眼泪,却发现桃儿也在一边哭起来,她知道她是吓的。“桃儿,求你别告诉咱爸咱妈好不?”梨儿说。桃儿有个毛病,一哭,就浑身瘫软,两条腿跟面条一样了。梨儿扶她坐椅子上,掏出手绢,给她抹泪,不知道的还以为梨儿是陪桃儿来就诊的呢。桃儿问:“挺好的事儿,你干吗跟做贼似的欺上瞒下?”梨儿说:“我不想要这个孩子。”桃儿一听,一把捂住梨儿的嘴,像是她说了什么大逆不道的话一样,叫人家听见了就得挨批。“这么说……你怀的孩子不是把势的?”桃儿战战兢兢地问了一句。“呸!”梨儿啐她一口,“你拿我当什么人了?”桃儿转向了:“你们俩的孩子,你凭什么不要?”梨儿说:“你寻思寻思,我刚到农村参加劳动,没几天就回家做月子去,人家会怎么想?”桃儿应名儿是个小伶俐鬼,其实是个小傻巴。“那怎么办呀?”她显然是束手无策了。“我要赶紧把孩子做掉,要不越往后越舍不得了。”梨儿几乎是毫不犹豫地说,她由着性子惯了,有主意。桃儿一下子跳起来。“不行不行,太可惜。”梨儿就显得比她超脱多了,拍拍她的肩膀说:“那有什么可惜的,我跟把势都年轻,要个孩子过两年也不费事。”桃儿浑身直起鸡皮疙瘩。“你太狠了。”她说。梨儿说:“反正我不想叫单位里的那些人说我是假积极,我得做一个真正的庄稼人让他们看看。”桃儿说:“这样,你把单位同事的嘴倒是封住,可是你把你公公婆婆和咱爸咱妈都得罪了,你想过没有?”梨儿忽闪忽闪眼睫毛。“你傻呀,别告诉他们就是了。”桃儿一根筋。“他们万一要是知道了呢?”梨儿从容地说。“万一要是他们知道了,那就是你泄的密。”桃儿指指自己的鼻子,带着苦腔说:“我怎么这么冤大头啊。”她心话说:早知道,我就不跟你来了,现在倒好,上了贼船,还下不来了。
梨儿搂住她的肩膀,慢条斯理地说:“只要你一切都听我的,保证万无一失,你就放心吧。”哼,打一巴掌,揉三揉,这一套,桃儿懂,她问:“你又有什么蔫坏损的招数?”梨儿把计划一五一十地都讲给她听,果然,她设计得天衣无缝,桃儿不得不佩服她的老谋深算。可是,这么大的一出戏,就叫桃儿一个人来配合她演,桃儿怕,一旦演砸了,她担当不起呀。“要不,咱跟二姐一起商量商量,让她也出个道道。”她知道大姐是她妈的亲信,所以将她排除在外。梨儿还挺拧:“不,多一个人知道,就多一个不安全的因素,还是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比较好。”她这不是成心难为桃儿吗?她说:“你说做流产,就做流产,医院会给你做吗?”桃儿恨不得找到一个什么理由,叫梨儿知难而退,可是梨儿早有准备,她说:“我到单位开个介绍信,再带上结婚证就行了。”桃儿说:“你就不怕单位的人知道,给你传出去吗?”梨儿说:“那样更好,我就跟他们说,现在正是春耕的大忙季节,需要人手,我怎么能为个人的小事影响了公家的大事呢,个人的事再大,也是小事,公家的事再小,也是大事……”
桃儿算彻底服了,就是俩她绑一块儿,恐怕也斗不过梨儿——她太滑头了。她只好按照梨儿的吩咐,陪她做了流产,又跑到把势家去送信,说她们姐几个要好好谈谈心,九九藏书这两天都住二姐家,先不回来了,又对大姐二姐说,梨儿痛经,暂时在二姐家偷两天懒——要在婆家这么大模大样地(贝青)吃(贝青)喝,不合适。这几天就全靠桃儿伺候她了,桃儿又去单位请了两天假,顺便跟孩妈妈取取经。回来,桃儿说:“人家告诉我,做个小月子也得躺上一礼拜。”梨儿说:“我身体壮,有两天就缓上来了,我跟生产队只告了一个礼拜的假,得赶着回去。”这两天里,桃儿是提心吊胆。不过,梨儿真有两下子,大姐二姐不在的时候,她是龇牙咧嘴,嚷嚷疼,一会儿要喝水,一会儿要撒尿,可是大姐二姐一下班回来,她就有说有笑,辗转腾挪一点儿不耽误,知道的她是能忍,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是拿桃儿糟改呢。好在,大姐正琢磨着怎么给孩子摘奶,二姐又从单位一大摊子工作里择不出身子来,所以都没发现什么疑点。早晨起来,桃儿替梨儿梳头,这两头,梨儿掉头发掉得厉害,吓得她都不敢拿拢子了,怕拢秃了。桃儿也怕,万一三姐有个三长两短,她担不起这个责任,所以下手就小心翼翼,哆哆嗦嗦。梨儿说:“这次多亏你帮忙,将来我一定报答你。”桃儿问:“你打算怎么来报答我?”梨儿双臂抱住膝盖。“等你做月子的时候,我把你接乡下去,好好伺候你,把刚养的那只老母鸡也宰了,熬汤给你喝。”桃儿叫她说臊了,红着脸说:“谁告诉你我要生孩子了?”梨儿见她挂不住脸了,就故意气她:“不生更好,我还省事了呢,要是我生个仨俩的,你还可以帮着我来带。”桃儿努着嘴说:“你想得倒美。”梨儿捏了捏她的手。“我是逗你玩呢,我怎么舍得叫我们家的大小姐受累,是不是?”桃儿把嘴唇抿得紧紧的,偏过脸去,小声嘟囔了一句:“你叫我受的累还少啊。”
就这样,神不知鬼不觉,梨儿把小月子过了,第六天,两口子又回去了。桃儿就没那么轻松了,头两天,听说梨儿总流血,她腿都软了,差一点跑去向她爸爸求援,幸好隔一天,梨儿平安无事了,她才松了一口气。向凯那天约她去逛公园,她一口回绝了,她要像模像样地歇两天,她太累了,累的不是99lib?身子,累的是心。向凯想紧着问:“你这些日子,总走神儿,到底出了什么事了?”桃儿嘟噜着脸说:“你是不是盼着我出点儿什么事?”向凯解释说:“观赏一下好景致,心情会好些。”桃儿说:“少跟我宣扬资产阶级那一套。”她已经够烦的了,再夹在向凯和炝锅当间儿,就更烦上加烦了。如果在她妈面前,她仍然得装着招个猫递个狗的样子,免得她妈疑心,她妈鬼着呢,善于透过现象看本质,万一叫她察觉出个蛛丝马迹,她能想尽办法逼你招供。桃儿想:幸亏现在是新社会了,要是在解放前,叫她做地下工作者,她非得当叛徒不可,经不住考验!好在她记性从来就不是很好,才过三五天,她接到了梨儿的来信,说她一切正常,桃儿一下子便踏实了,所有的褶子百挠儿都扑拉平了,心理状态又恢复到正常值,重新开始上蹿下跳起来,人家有个老婆舌头传给她,用不了三分钟,她马上就传给别人,女声小合唱有活动,她也按时参加了。看见她这样的变化,最高兴的自然是向凯了,他又可以常常跟她打头碰脸啦。可是,桃儿却奇怪地发现,她很久都没见到炝锅了,去保全车间找他,他也不在……
第十三章
要是不为炝锅,桃儿才不去保全?99lib?呢,到处都是油腻腻的,一步一出溜,稍微不小心,就得来个老头钻被窝,另外,轰轰隆隆,也震耳朵。去,也不能叫人看出她是奔着炝锅来的,而是背个手,东瞅瞅,西望望,像是在检查什么地方有安全隐患,一副公事公办的派头。连着好几天,她都没瞧见炝锅,原来他摆弄的那台床子,现在是别人管了。想问问炝锅干吗去了,又不敢,怕人家怀疑。车间主任跑过来跟她套近乎:“秦安全员,到此有何贵干?”桃儿只好答一句:“随便转转”,就溜了。
“缺德玩意儿!”她骂炝锅。
本来,上回打海光寺回来,桃儿就盘算着怎么疏远向凯,甚至想过将自己跟炝锅的关系跟向凯摊牌。没想到,炝锅这些日子跟她玩失踪,不露面不说,连个口信也不给她,让桃儿别扭了好几天,有一天,她突然想开了:你爱找我不找我,拉倒,有的是人找我,眼前就有现成的向凯,我总不能在一棵树上吊死吧?
说是这么说,真叫她一下子把炝锅忘了,她也做不到,老是牵着肠挂着肚,悬着一份心。
她派了个知根知底儿的亲信,帮着去打听打听,炝锅究竟躲哪个老鼠窟窿里值更去了。打听的结果是,炝锅是主动要求调动,调大直沽那头的一家修配厂去了。桃儿差一点儿叫他给气.99lib.疯了,这么大的事儿,他炝锅事先也不知会她一声,太不仗义了。她的亲信见她的脸涨得跟猴屁股一样,怕她髭毛打蛋,赶紧问:“要不我给你问问,他现在单位的详细地址?”桃儿一拨拉脑袋,劲劲儿地说:“甭价,用不着,回来他还以为我上赶着他呢。”桃儿心里琢磨:一定是有什么意想不到的原因,使炝锅调动了工作,又一定是有什么意想不到的原因,使炝锅没来得及跟她打个招呼,也许,待他把一切都料理好了,会来找她的,怎么来怎么去把原因都告诉给她。现在,她最好的办法就是等着,耐心。可是,等来等去,也没等着炝锅,桃儿开始抓瞎了,她担心他是不是出什么事儿了,该不该自己上门去探望探望?后来,有人告诉她,在一个浆子铺见到炝锅了,可能他是赶时间,蘸个糖墩儿就走了,都来不及说上几句话……这么说,炝锅没什么七灾八难,起码他还有胃口喝浆子,桃儿先是松了口气,跟手又火冒三千丈——炝锅,你个没良心的,往后我桃儿再答理你,就不姓秦!那天,她揍了一个茶杯,撕了一个本儿,还把钢笔尖儿掰两半了。
向凯再约她出去,她也不怎么拒绝了,偶尔也跟着去,至少她可以涣散一下心情。
炝锅都快把她气成噎嗝了。
“我有个同学,刚跟他爸从柬埔寨回来,带来好多那边的唱片,我们听听去吗?”
“听就听,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桃儿懒洋洋地说。
“听说,中原公司新进了一批上海产的塑料花,要不要去看看?”
“我这个月罗锅上山。”桃儿说。
“这个你就甭操心了。”向凯大包大揽地说。
“别价,我还是跟我妈手背朝下要吧。”桃儿不想跟他太近乎了。
向凯恨不得让他的所有亲戚朋友都见她一见,见了又不说清俩人的关系,只介绍说:这位是秦桃儿。开头桃儿还跟上一句:我们是一个单位同事。末了,也懒得再费唾沫星子了,他爱怎么介绍就怎么介绍。桃儿估计,向凯的多一半朋友都以为他们俩是一对,绝对!
“我脸上长青春痘,不想见人。”
有时候,桃儿也以此为借口,拒绝跟向凯成双配对地出来进去,想找个地方犯肝气。
她会刷牙的时候,突然喊一嗓子:“男人你就不能给他个好脸,他会蹬鼻子上脸,”她把满嘴的泡沫吐出去,又说:“你一旦真把心给了他,他就来劲儿,想怎么伤你就怎么伤你。”说完,又接着刷她的牙。等俩姐姐听到动静,跑出来,见她已经是若无其事了。
“人得有个改性。”她想。再跟向凯出去,桃儿总是跟他保持一臂距离,他跟她咬耳朵,她都挪开一点儿,不忒近乎了,历史的经验值得注意。炝锅绊她一个大马趴,她不能再在向凯这翻船。集体游园,向凯经意留上几张胶卷,惦记着跟她拍合影,她没答应,向凯只好叫她站在湖边,单另给她拍。他举着相机,对着取景框,一瞄就是老半天,直到桃儿摆姿?99lib.势摆得不耐烦了,他才按快门。“你这么漂亮,肯定上相。”他说。她怕他洗出她的相片,到处显摆,到时候她有嘴也说不清了,就说:“冲出相片来,连底版一块儿给我。”向凯求她:“我一样留一张行不行?”桃儿一点儿也不通融,嘿唬道:“不行,除非有一天我想给你了,你才能接着。”幸亏向凯不跟她计较,嘿嘿一笑就过去了。
“你总是这么好脾气吗?”桃儿问。
“是,天生的……”向凯说。
“我看倒未必。”桃儿说。
“处长了,你就有亲身体会了。”
她没说话,再说话可能口就太冷了。
她听说,没成家以前脾气不好的爷们儿,成了家以后,反倒会变得心疼人了,而那些没成家以前总是赔笑脸的爷们儿,成家以后就现原形了,鸡吵鹅斗,急皮怪脸——要这么说,炝锅也许要比向凯牢靠。可惜,炝锅走了,连个招呼都没打就走了,跟桃儿相好的姐们儿问过桃儿:“你是不是什么地界儿得罪过炝锅?”桃儿想了又想,末了回答:“我没得罪他。”相反,她倒是回忆起他们最后一次见面是怎么抱着的,怎么亲着的,他又是怎么替她把额前的一绺头发捋到后边去的……不过,她会把所有这一切都藏在内心深处的某个地方,不跟人家分享,甚至包括炝锅。而且她的这几个姐们儿比她还小,把这些个秘密都告诉她们,不是等于腐蚀她们吗,出了问题,谁来担责任?
“我最近老累得慌,所以你就别叫我跟你出去了,我想养养,养好了再说。”那天,向凯叫她一起去给一个熟人温居,她对他说,说得很认真。
“你是不是对我有什么看法了?”向凯摆出一副受了天大委屈的架势,问桃儿。
桃儿摇摇脑袋说:“即便是有看法,也是我对自己有,而不是对你。”
“你是不是还在惦记着炝锅?”
“也许是?99lib?,也许不是,我自己也不知道。”
“落了魄的凤凰不如鸡,这个道理你都不懂吗?他爸已经被下放劳动了……”
桃儿不想听了,她听不下去,她跑走了。她心目中的炝锅应该是乐呵呵的一个小伙子,而不该是一个垂头丧气的倒霉蛋,她不允许他那样。
第十四章
桃儿在家里一点儿不挂相,反而比平时更爱说爱笑了,她不想叫一家子替她揪心,几个姐姐各自都有一堆乱七大八糟的崴泥事儿摊着,等着她们去收拾,她不能再给她们添乱,尽管家里数她小。
她觉得她马虎眼打得不错,没人瞧出什么破绽来。一天,一觉醒来,却见瓜儿跟果儿站她床头,就像两只老虎盯着一只掉进陷阱里的兔子一样,不知怎么下嘴才好,桃儿一骨碌爬起来,往床里头退了退,失里慌张地问:“你们要干什么,想吃了我呀?”果儿斜楞个眼儿瞅着她说:“吃不吃你,就看你跟我们说不说实话了。”
她的盹儿被她们吓跑了。“你叫说什么实话,我又没骗过你们。”瓜儿抢先一步问道:“谁是炝锅?”桃儿奇怪她们是怎么知道炝锅的。“他是我们单位的。”桃儿磕磕巴巴地说。瓜儿又逼问一句:“你跟他是什么关系?”桃儿嘟囔道:“就是一般同事关系。”果儿冷笑了一声:“恐怕没那么简单吧?”因为桃儿不知道她们手里有什么底牌,所以也不敢满嘴跑火车,只好舔舔嘴唇说:“他以前追过我……”果儿继续问:“那么现在呢?”
瓜儿和果儿鸡一嘴鸭一嘴,把她逼问到犄角旮旯,一丁点儿退路都没有了,差一点儿就把炝锅怎么亲她,她又怎么让他亲她,都连锅端出来。幸好桃儿多了个心眼,连蒙带唬,好歹是糊弄过去了。瓜儿和果儿对她的审讯总算结束了,转身要走,她又把她们叫住。“是谁在你们跟前嚼我的舌头,看我怎么跟她算账的!”俩姐姐对视一下,笑起来。“是你自己泄的密,别怪别人。”桃儿点点自己的鼻子,莫名其妙地说:“我跟你们泄的密?我会跟你们泄这种密?得啦,你们甭串通一气诈我了!”
“明明是你说梦话说出来的嘛。”她们说。“妈呀,我在梦里都说什么了?”桃儿只觉得脊梁沟冒凉气,不禁倒吸一口冷气。瓜儿嘴快,告诉她:“你左一声右一声光叫炝锅的名字呗。”果儿边羞她边说:“看来,我们桃儿是爱上人家了。”桃儿的脸腾地一下子红了,光着脚丫子跳下地。“你们都给我出去!”使劲儿把俩姐姐推出门去,看来,往后睡觉得把门插上了,要是没有插销,就拿两把椅子顶上,她们再来偷听她的窗户根儿,她就能知道了。
不行,光这么寻思,总不是个办法,她要行动起来,主动出击,找到他,当面锣对面鼓地掰扯清楚——我姓秦的哪一点儿对不起你了?为了你,我跟向凯都不说话了,你还要我怎么样?一天,桃儿得空儿,就奔炝锅他们单位去了。本来她想跟个相好的姐们就伴去,又怕她们嘴不严丝合缝儿,闹个满城风雨,于是,硬着头皮,单枪匹马地上阵了。她没敢直接往里闯,只躲在背静地方等着他下班。那地方最隐蔽,她能看见他,他却看不见她,千不该万不该,她不该那么沉不住气,炝锅刚一露头,她就跳出来,冲他使劲儿地招手,结果,炝锅瞧见她,咯噔一下站住了,犹豫半天,忽然掉头朝回走,桃儿越叫他,他走得就越快,眨眼工夫就消失得无影无踪。桃儿跳着脚喊,“炝锅,你给我回来!”白废,一点儿回音儿都没有。原来他是成心躲我——她想,她的这个想法就像一把刀,扎在她的心口窝上,滴答血……她磕磕绊绊地想离开,传达室大爷过来问她:“闺女,你找谁。”她顺嘴说道:“炝锅,刚调来的。”传达室大爷说:“早下班了,人都走得差不多了。”桃儿梗着个脖子,执拗地说:“我敢肯定,他没走,就在这个厂子里!”跟手,她又补充了一句:“他是个保全工。”
传达室大爷嘬了一下牙花子,显然是在迟疑,桃儿的犟劲儿突然上来了,她非要逮住他,叫他当面说清,你要是告诉我,你爱上别人了,我二话不说,扭头就走。“大爷,你指给我保全车间在哪儿,我自己找他去。”大爷说:“还是我带你去吧。”一老一少,绕着厂子跑一圈,也没见炝锅的影子,桃儿急出一脑瓜子汗。传达室大爷说:“你看,没有吧?”仿佛她跟他编瞎话似的。“我明明看见他了,我的眼睛不会骗我。”桃儿拼命表白,她找得更仔细了,现在找到他的意义又多了一层:在传达室大爷面前证明自己的清白。走半截儿,大爷突然站住了。“哦,我明白了。”桃儿问他:“您明白什么了?”大爷咧嘴笑了。“这小子,把我们给赚了。”桃儿被他没头没脑的话闹糊涂了,大爷冲她摆摆手。“跟我来。”他把又带回到刚才他们已经来过的保全车间的门口,指了指里边。“你看见那扇窗户了吗?”桃儿看见了,那扇窗户没关。大爷说:“他就是打那溜走的。”桃儿想:炝锅这么腻味自己,自己居然不知道,还憨皮赖脸地来找他!大爷见她一个劲儿直眼儿,问他:“这小子是不是占你便宜了?实在不行,就跟组织反映他去。”桃儿仿佛挨了当头一棒,扭头就跑,传达室大爷追在她屁股后边喊:“要下雨了,你避避再走。”果然,这时候雷声隆隆,很快,凉飕飕的鞭杆子雨就噼里啪啦地掉下来,她什么都不上,她要赶紧蹬车离开这,越快越好,她被从没体验过的屈辱折磨得直哆嗦,心跳得厉害。街上的人,纷纷躲起来,就她一个人把车骑得飞快,像脱了缰的牲口。
雨水打湿了她的衣裳,淋得她跟落汤鸡一样,她也不觉得,甚至完全意识不到现在正在下雨。直到她两条腿实在没劲儿,连打个弯都费事了,她才放慢了速度,呼噜一下脸上的雨水,一个好心的大婶冲她喊,“闺女,还不避避,你不要命了?”她这藏书网才踢上车梯子,蹲在一家副食店门口,身子蜷缩成一团,可是她不冷,一点儿都不,她血管里的血热辣辣地流淌着,烧灼着她的心。
她不知这场雨下了多久,也不知自己蹲了有多长时间,反正等雨停了,马路上已经趟水了,她把裤腿挽到膝盖以上,推着车,一瘸一拐地往前走,雨水都漫过她小腿肚子了。孩子们都出来打水仗,浑身精湿。“炝锅准是跟别人好了。”她坚定不移地认为,早就听说单位里有好几个闺女总冲他挤眉弄眼,她一直没往心里去——她太马虎了。她突然间自卑起来,女的甩男的,那是正常的,要是女的叫男的甩,传出去,那个女的脸往哪儿搁?怕是死的心都有。她们街坊就有一个二姐,对象把她蹬了,还踹了她一脚,二姐当天就跳了海河……幸好,桃儿跟她的情况略有不同,她跟男方没有确定关系,两边家长也没见面。
回到二姐家,瓜儿跟果儿都不在,她好歹擦一把,把湿衣服脱了,就钻被窝里,蒙上了脑袋。她警告自己:第一不许哭,第二打今天起,再也不跟男的罗罗缸了,把心思都搁在工作上。可是,她的眼眶还是湿了,炝锅在她心里所占的比重比她想象的要重,要重得多。反正也睡不着,静下来又总是胡思乱想,干脆,起来洗衣裳,她把她的和俩姐姐的衣裳都归拢在一块儿,打上胰子,使劲儿搓起来。她俩姐姐回来,都纳闷,围着她转了好几圈,好么眼儿地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她们想知道因为什么。“是不是你摔了什么揍了什么惹什么祸了?”瓜儿问她。“要不就是看上什么料子,兜里又没钱了?”果儿也问。桃儿气不打一处来:我桃儿是这么没觉悟的人吗,整天就仨瓜俩枣地算计?桃儿真想把她们俩按在木盆里,谁叫她们隔门缝儿看人,把人看扁了的!俩姐姐躲里屋,一通瞎猜,平时懒得揪筋的桃儿,怎么突然勤谨起来了?瓜儿的判断是,要不是她惹了什么祸,惦记着立功赎罪,就是失恋了。“上回,你失恋,不是俩月凡人不理,光是织毛活儿?”果儿的猜测是,要不是她想伸手借钱,就是有人跟她求婚了,她拿不定主意。“你结婚前的半个月,不就总是叠被晾褥子,一天倒腾好几回……”没等桃儿跟她们翻脸,她们俩就矫情开了,你兜我的老底儿,我揭你的疮嘎巴,直到桃儿嫌烦了,冲她们嚷嚷:“你们还有完没完,就不会帮忙投两遍?”俩姐姐才赶紧捋胳膊挽袖子,跟她一块儿忙活。桃儿说:“人家就是想多做点儿家务,叫你们轻省轻省,你们倒好,还这么脏心烂肺。”把俩姐姐说得直不好意思,一个劲儿跟她赔不是。桃儿哼了一声,顺手将已经洗完的衣裳又扔盆里,搓起来,俩姐姐相互挤咕挤咕眼儿,一把将她揪起来。“桃儿,你甭跟我们装蒜了,说,到底出什么事儿了。”桃儿不说,绝对不能说,说了就忒现眼了,一口咬定:“什么事儿也没出!”俩姐姐见硬得不行,就来软的,摽住她的肩膀,慢声细语地说:“桃儿,告姐,究竟怎么了,姐姐一准给你撑腰。”
桃儿软硬不吃,耷拉着脑袋,一声不吭。瓜儿问:“是不是跟那个厂长的外甥儿吵嘴了?”她说的是向凯。上次向凯来家里,瓜儿遇见过。桃儿使劲摇头否认,真是,这一程子,她脑子里光围着炝锅转磨磨,居然一点儿都没想起过向凯,不想也好,男的都是一个模子扣出来的,差不多,要不理就全不理,顶不济姑奶奶当一辈子坐家女,没什么了不起!于是,她对她们说:“往后少在我跟前提搞对象,我没兴趣。”虽然她守口如瓶,却还是犯了一个无法挽回的错误,俩姐姐吐吐舌头,什么都明白了。“好啦好啦,我们不再提了,叫你一个人柔肠寸断吧。”她们说。
“你们别替我走脑子了,先瞅瞅你们自己的屁股擦净没擦净!”桃儿刻薄地说。
这话居然把俩姐姐给说傻了,很是下不来台,老半天都没还嘴儿。
第十五章
对桃儿的话,最吃味的是瓜儿。瓜儿这两天正愁得慌呢,她以为她疏远三道眉儿是一件极为简单的事儿,其实不然,他跟她聊天,她不答理他,就会伤害他的感情,非得刨根儿问底儿,叫她告诉他,他做错了什么,一副低三下四的架势。假如她敷衍他一句——我现在不想说话,他又嘘寒又问暖,担心她是病了,甚至拿手摸摸她脑门儿烫不烫,逼得她只好实话实说——往后我们别走得太近了,最好保持在一个普通同事的关系上。他慢吞吞地说:“你是说要我们俩生分一点儿,就不招闲话了?”她觉得他的表情真可怜,可怜得让人心疼。可是她还是咬着牙说:“你要这么认为,也行。”他把他的椅子拖得离她远一点,拿粉笔在当间儿画一横道说:“这样总可以了吧?谁也不许过这道边境线。”一刹那,她有点儿心软,想用鞋把粉笔道涂了,只当什么都没发生过……要那样的话,就等于她前功尽弃了,她最后还是狠狠心,坚持不跟他过话。也许,慢慢习惯了就好了,她想。
过去,俩人有说有笑,一天一眨眼的工夫就过去了?99lib?,现在可倒好,挂在墙上的钟表,走得特别慢,就跟停了一样。让她想起他们小学老师叫她造过句的一个词儿:度日如年。瓜儿有时候故意躲出去,到保健站打个晃,去勤了,人家问她:“你最近够闲在的,总见你到处溜达。”吓得她再不敢散漫了,乖乖地回图书室坐着去。三道眉儿显然是在跟她赌气,一天到晚,都趴桌上写,也不知他写的是什么,反正是连头都不抬,到下班铃一响,他又把写的东西撕了,揣兜里,走人。以前晌午吃饭,俩人都是会餐性质,我的是我的,你的也是我的,随便夹,赶上年节,瓜儿还特意带点儿岔样儿,叫三道眉儿开开斋,现在,俩人都闷头各顾各,好东西也吃不出味儿来。明明是她要人家保持距离的,三道眉儿真那么做了,她又别扭,不过,在外边,她还是维护他的,比如有人问:“你们图书室的那个瘸子……”她马上就纠正对方:“别总瘸子、瘸子地叫人家,他也不是经心要瘸的。”对方就拿异样的眼神儿瞟她:“干吗这么护着他,是不是惦记着老牛吃嫩草啊?”这句话戳了她的肺管子,一下子蹦起来,浑身的血液都涌上了她的脸。“你再满嘴跑舌头,别怪我抽你!”对方显然给吓尿了,她没想到文文静静的瓜儿,恼起来会这么凶,像一头母老虎。“你急什么,我不过是跟你逗着玩。”她回到图书室,想了想,也是,人家只是跟你逗两句,你就急成这样,至于的吗?难道说……
难道说是做贼心虚?这个念头把她吓了一跳,叫她一哆嗦,她不敢往下再想了,偷眼瞧瞧三道眉儿的后脊梁,心话:他要知道我有这心思,不定多笑话我呢。幸好,他没回头,要是回过头来的话,一定会看见瓜儿害臊的样子。跟手,她又替自己解释,她发誓,她从来没往那方面想过,因为,她知道他们中间有一道永远无法逾越的鸿沟。
关饷那天,人家催她好几趟,瓜儿都没动劲儿,过去,她关工资都是顺手把三道眉儿的一块儿带回来,这一回,她要不带,人家准多想,要带吧,他要误以为她想跟他和好怎么办?可把瓜儿愁死了。结果,还是三道眉儿跑一趟,把钱给她代领回来,撂桌上,瓜儿闹个大红脸,低声说了句:“麻烦你了。”三道眉儿没掸她,只瞥她一眼,那是又冷淡又严峻的一眼,叫瓜儿从头凉到脚后跟。她惊奇地发现,才几天的工夫,她跟他的距离已经疏远到十万八千里了,陌生程度简直连个普通同事都不如。她开始怀疑,她为避嫌故意冷淡他是不是明智,冷淡来冷淡去,结果既闹得他不愉快,自己心里也不舒坦,以至于到家,都拿东忘西,干活都干不下去,她妈埋怨她:“你还没七老八十呢,怎么做点儿什么就拖泥带水的?”说得瓜儿心慌的要命,于是,做起事情更是毛手毛脚,她妈实在看不下去了,只好推开瓜儿,她来。
现在,瓜儿进图书室都有点儿憷头了,统共十几平米的小屋,一堆书,两个人,书不会说话,人再不言语,闷也能把人给闷死,而造成这副尴尬局面的竟然是她自己——这不没事找事吗?她注意到三道眉儿的褂子脏了,这一个多礼拜他就跟这一件衣裳熬鳔,压根儿就没换过,搁过去,瓜儿早就给他扒下来洗了,眼下,她就只能忍着,尽量装看不见。可是,她当大姐当惯了,见谁的衣服脏了,谁的袜子破了,不拾掇了,难受。
她开始烦自己了,整天前怕狼后怕虎,人家还没在背后嚼舌头呢,自己就嘀咕了——怕什么怕,又没干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都什么年代了,还这么封建!她虽然这么数落自己,却又没胆量主动跟三道眉儿开口说话,打破僵局。几次她成心把桌椅板凳磕打得噼啪乱响,想引起三道眉儿的注意,可是,这小子死皮,就是不掸这个茬儿,耷拉着脑袋装三孙子。瓜儿只能干瞪眼儿。
“我说,”终于有一天,瓜儿找到了个茬儿,“往后吃完饭,自觉点儿,把自己的饭盒刷干净,要不都招苍蝇了。”她虽然眼睛瞅着墙犄角,话却是说给三道眉儿听的。三道眉儿倒也没跟她掉猴儿,起身,到水管子那把饭盒刷干净了。瓜儿还不依不饶:“水管子也不拧紧,敢情水费不是你掏的。”看得出,三道眉儿是耐着性子,他转身又把水管子拧紧。本以为可以消停了,没想到她又挑出他另外的毛病:“水池子油腻腻的,也不知道擦擦,怎么一点儿眼力见儿也没有?”三道眉儿实在是忍不下去了,一拍桌子,问:“你到底要怎么样!”瓜儿要的就是这个效果,就是要他开口跟她说话,哪怕是吵一架,也比他们这么半死不活地对峙强。“我是叫你勤谨点儿,这不对吗?”三道眉儿咽了口唾沫,起身要出去,瓜儿堵在门口。“你干什么去?”三道眉儿说:“我跟领导说,我要调动工作。”这倒是瓜儿没有想到的。“你要调走,凭嘛?”三道眉儿说,“省得你总看我不顺眼,千方百计找我的茬儿。”一想到他走了,这个屋子里,就剩下她一个人,瓜儿禁不住打个激灵。“谁看你不顺眼了?我不是怕人家看咱们俩走得太近,他们觉得不顺眼吗?”瓜儿把实话说出来了。三道眉儿说:“你就是为叫他们看着顺眼,才天天跟我嘟噜着脸,才天天跟我打咕?”
即便是这么回事,她也不能承认,那显得她多没主见。于是,她红着脸坐回到椅子上,不看他。三道眉儿对她说:“我要是你呀,他们越看我们近乎不顺眼,我们俩就越近乎,气死他们。”瓜儿前言不搭后语地说了一句:“你可以那样,我可不行……”三道眉儿还一个劲儿跟她搞扯:“你为什么不行?”瓜儿说:“我比你大,有嘛事没人派在你头上,都得说我!”
“叫他们说去,有什么可怕的?”三道眉儿愣拉各叽地说。
“你不怕,是因为你不是我。”瓜儿说。
“你有什么特殊的?”
“我就是比别人特殊!”瓜儿说。
“是因为你比我大?”三道眉儿问道。
她摇摇头,她知道她就是跟他说,把嘴唇说拔裂儿了,他也不懂。
“那么,是因为你有孩子?”三道眉儿又问。
她还是摇头,嫌他掰扯起来没完。
他急了。“到底是因为什么,你说呀!”
她也急了。“因为我是个寡妇,懂了吧?”
说出来这个,她就后悔了,他一定会被吓住,再也不往她跟前凑合了,可是,不说出来更难受。在她看来,世上没有任何一个称呼比寡妇更难听更牙碜的了。不幸的是藏书网,她确实是,是个不折不扣的寡妇。
“寡妇怎么了?你告诉我,寡妇到底怎么了?”三道眉儿问她。
“寡妇一举一动都有人在背后戳脊梁骨。”
“我不这么认为。”
“你怎么认为?你一个小毛孩子,还是个白吃饱,除了吃饱了不饿,还能懂得什么?”她说。
“我懂,我当然懂了。”
“算了,我不想跟你费唾沫星子了……”
他气急败坏地说:“你知道不知道,在我眼里,你比所有的大闺女小媳妇都强,强一百倍,强一千倍,强一万倍!”他把她吓住了,吓她的不是他的大嗓门,而是他眼里喷射出来的那团火,谁碰上,谁就会被烫着。她突然有一种心惊肉跳的感觉,她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但这种感觉令她的眼睛湿润了,闪闪发亮起来。
“你别捧我了,我都是残花败柳了。”她说。
“你之所以这么说,那是因为你不了解自己——太不了解自己了!”
第十六章
虽然瓜儿一再对三道眉儿说:“往后少说这种笨儿笨儿话,再说,别怪我翻脸不认人。”但是,窗户纸毕竟捅开了,她心里一下子豁亮了——原来他心里也有她,而不是她自己傻不错,自作多情!尽管她明知这一切都只能是个念想,不可能会有什么真正结果,她仍然觉得这个世界变了,变得美好多了,不再叫人打蔫儿了。
不过,他们的关系仍旧没有恢复从前那样,那样的无拘无束。
知道了自己在三道眉儿心目中的地位,她反而更矜持了,把自己包裹得也更严了,尽量不让对方看出自己对他也有相同的好感,相反,她却想知道对方的一切,目前她所掌握的那些,她觉得远远不够。“你整天写呀写的,到底写些什么呀?一问你,还总跟我打马虎眼。”一天,她问他。三道眉儿犹豫了一下,才说:“我在写小说。”瓜儿差一点儿跳起来,她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就三道眉儿这道号的,竟然还能写小说,说破大天去她也不信,于是,她说:“拿来我看看。”起初,三道眉儿不愿给,他越不给瓜儿就越想看,最后三道眉儿没辙,只好把一沓子稿子递她,还嘱咐她:“要看回家去看吧,别叫同事的瞧见。”瓜儿嘴上应承了,手上却下意识地一篇一篇地翻着,看着,她好奇——这个二不愣子究竟能写出什么样的小说来,不会是编巴造魔地鼓捣个什么故事,来她勾腮帮子吧?
这一看,她就撂不下了,溜溜看了一天,剩下个尾巴,她是一边给孩子喂奶一边看完的,哭得稀里哗啦,她妈直问:“哪个模范标兵的事迹这么感人,把你感动成这样?”瓜儿一句半句也跟她说不清楚,干脆,装聋作哑,没言语。小说写的是一个孤儿,父母都在一场车祸中丧生,这个孤儿在屈辱和寂寞中长大,当然,赶上六一儿童节,他也能得到一床被或是一袋水果糖,而大多数时间里,他都是坐在窗台上吹口哨,直到有一天,他认识了一位比他大好几岁的女人,她给了他阳光,给他展示了一片新天地……不用说,瓜儿就知道,那个女99lib?人指的是谁。字里行间都是孤儿对那个女人的爱意,这一点,就是个傻子,也看得出来。孤儿的爱意是那么火热,那么滚烫,又那么直接,感动她的恰恰是这个,她觉得这本小说比他们图书室里所有的小说都精彩。
夜里,回到果儿那,钻进被窝里,瓜儿又把她折了角的部分重读了一遍,她几次都想把果.99lib.儿跟桃儿叫起来,让她们也读读,告诉她们——那个美丽的女人就是我!
她没敢,那姐俩睡得都跟死猪一样。转天上班,她一见三道眉儿,本来激动不已的她,突然紧张起来,她只阴沉着脸,随随便便地跟他打个招呼。三道眉儿似乎比她更紧张,他急于知道瓜儿的读后感。两个人一时都僵住了,都悄儿没声地坐下,寻思着怎么张嘴说第一句话,耽搁了一会儿,瓜儿把稿子从书包里掏出来,她拿报纸给他裹上了,说道:“写那么老厚的一摞子,又点灯又熬油的,多累得慌啊,早晚你得近视眼不可。”
“近视了我也不怕,我就是叫人们看看,在我的周围有这么一个平凡而伟大的女人,默默地生活,默默地工作。”
“除了我,你还给谁看了……”瓜儿有点儿酸,敢情我不是第一个读到稿子的人啊!这叫她小小的虚荣,大打了折扣。三道眉儿说:“我把它给了出版社,想叫编辑看看,够不够出版的水平。”
“你想把它出成书?”这未免野心忒大了吧——瓜儿不敢想象,他的这个小说也能印出来,搁在书店里卖,摆在图书室里让人借着看。“出版社怎么说?”她问道。
“他们说,这个小说感人是感人,但是……思想性不强,境界不高。”他使劲儿藏书网划拉划拉脑袋,深吸一口气,每当他觉得他犯了什么错的时候,总习惯这么做。
“这已经很不错了,别不知足了。”瓜儿安慰他,其实她心里也确实是这么想的,“夜个我把它全读了,读得我鼻子眼泪地哭了一大抱。”瓜儿本来还想说一句“我真为你骄傲”,可是话到嘴边溜达一圈,又让她咽了回去……
“不过,编辑说,书中有些片断很优美,可以摘选几段,投给报纸……”三道眉儿说,“我前天把我最喜欢的两章抄了一遍,寄出去了。”
“他们怎么说?”瓜儿就像个头一回看变戏法的孩子,恨不得马上知道谜底。
“哪有这么快,起码得一俩月才能有回信。”三道眉儿被她的急性子逗笑了。
“我知道没那么快,我不是替你着急嘛……”瓜儿说,她知道自己是外行,偏偏不愿意承认,尤其是在他面前。
“我还以为你会骂我……”三道眉儿小声嘟囔了一句,似乎心里的一块石头刚刚落了地。“我当然要骂你,写这个,你事先也不跟我打声招呼,问你吧,你还瞒我。”瓜儿搅着理说。“那时候,我怕我写不成,亏待了我小说中那个女主角。”三道眉儿说。“那个主角……有你写的那么好吗?”瓜儿经心这么问了一句。“比我写得好多了,我是笔力不够,没写到位。”三道眉儿也挺会顺坡爬,别看这小子蔫蔫嘎嘎,心眼儿比谁都不少。瓜儿显然是被他捧晕了,不知道怎么答谢他才好,中午,她特意在食堂打了一份四喜丸子,只打一份,吃两口,就嫌味儿不对,让给了三道眉儿来打扫,不然,扔了也怪可惜的——她要不耍这一套,三道眉儿准不吃。
“丸子挺香的,你怎么说难吃呢?”三道眉儿问她。她皱皱眉头,随便找了个借口:“准是放大料放多了,我打小就腻味大料味儿。”她看着他狼吞虎咽,很开心,他太缺嘴儿了,瓜条子脸都嘬腮了。
“你真该找个人管管你了,看你,瘦得跟秫秸秆一样。”她说。
三道眉儿翻她一眼,啪,把筷子撂下,瓜儿赶紧哄他:“算我没说,算我没说,行了吧?”
他如今不是个半大小子了,在她眼里,他已经是一个像模像样的文墨人了,甚至比文墨人都强,都能耐。
他把几个丸子都消灭了,用手背抹抹嘴儿,看来,是吃饱了,直打嗝儿。
瓜儿突然有一种冲动,想叫他枕着她的腿,安生地睡一觉,她呢,轻轻地抚摸着他的头,看着他睡……
“我是不是太没出息了,吃起来像一头猪?”他见她直着眼儿瞅他,心里有点儿发毛,不禁问了一句。
“吃得饱,睡得着,才能身体硬朗。”瓜儿言不由衷地说道,赶紧把视线掉转了个方向。
看上去,他们两个人的邦交是正常化了,其实是越来越不正常,俩人的眼神儿开始不对了,对视的时候,总是有那么一点儿意思,不再清澈了。三道眉儿还是没白天带黑夜地写,他写的主人公仿佛永远都有瓜儿的影子。写完,寄出去,很快就被报刊杂志给退回来,为此三道眉儿挺苦恼,瓜儿就拉着他的手,让他坐下,她蹲在他跟前说:“你写,我看,而且我也爱看,这不就挺好吗?”三道眉儿说:“我不,我一定叫更多的人了解什么样的女人是美的。”瓜儿说:“别再拧了。”她把手指头按在他的嘴唇上,不让再犟嘴,他却亲了她的手一下,瓜儿就跟被热煤球烫着了似的,赶紧把手闪到一边。“你这孩子变坏了,你再这样,我就不理你了。”三道眉儿慌忙把头低下,仿佛要哭了似的说:“原谅我,我不是想故意使坏,就是忍不住……”瓜儿摆摆手,一副大人不计小人过的架势说:“算了,不说这个啦。”事实上,她一点儿都不怪他,只是没思想准备,吓一跳。
“三道眉儿,党办叫你去一趟。”有人探头喊了一嗓子。
瓜儿问:“有什么要紧的事,还至于惊动了党办。”
来人说不知道,反正书记很严肃。瓜儿嘱咐三道眉儿:“甭管书记说你什么,你都别还嘴,起码闹个好态度。”三道眉儿应了一声,出去了。瓜儿一屁股攮在椅子上,不知道三道眉儿惹了什么祸,叫她一直揪着心,这样或那样的猜想充斥在她脑袋里,直到装不下了为止。后来,她还枉费心机地跑到党办门口遛了两圈,只见书记在跟三道眉儿说话,却不知道说的是什么,她干着急,手心里都是汗。这时候,正好从党办出来个叫天香的小闺女,她平时只管管会议记录和刻刻蜡版什么的,瓜儿就问她:“书记都跟三道眉儿谈什么了?”天香说:“没谈什么,好像就跟聊天似的问这问那,态度特和蔼。”瓜儿松了一口气:“哦,他没犯什么错误就好。”天香说:“听口气,不像是犯什么错误,只是叫他写个保证……”瓜儿问:“保证什么?”天香摇摇头。“没听清楚,他们在里屋谈话,我在外屋忙活,没大在意。”瓜儿放心了,转身要走,天香好奇地拽住她。“你怎么这么关心三道眉儿了?”瓜儿顺嘴说:“我不是关心他,而是关心我们图书室里的那些活谁来帮我干,我一个人赶罗不过来。”天香没再啰唆什么,走了。瓜儿也回到图书室,按说,她应该把心搁肚子里头,该干什么就干什么了,可是藏书网,不行,她仍然干不下去,心思不在这,都在三道眉儿那。她想,我过去对四合也没这么上心过,上心的都是他。图书室门口只要有脚步声,她就赶紧过去把门打开,一看,不是三道眉儿,再关上,再有脚步声,她仍然忍不住去开门……坏了,我八成是中病了,她问自己。她甚至不知道为此她是该高兴还是害臊,等三道眉儿回来,都站在她背后老半天了,她还在瞎走心思,没发觉他。三道眉儿静静地凝视着她的背影,他惊讶地发现,她的背影细细溜溜的就像个大闺女,线条轮廓根本不像个孩儿妈妈,假如她要扎起两条大辫子的话,保证谁都看不出她是个已婚妇女,做梦都想不到……就在三道眉儿没边没沿地胡思乱想时,瓜儿突然掉过脸来,跟他眼对上眼。
“哎呀,我的妈,”瓜儿抹搭着胸脯,喘了一口大气,骂他,“你个倒霉孩子,吓死我了,怎么进来一点儿动静没有呀?”
第十七章
一见面,扣痂儿就叫果儿闭上眼睛。“你要捣什么乱呀?”果儿说他,但还是乖乖地将眼睛闭上。扣痂儿把一条纱巾围在果儿的脖子上,打了个结。果儿睁开眼一看,这纱巾真是漂亮,粉颜色,还镶着金丝儿,她问:“这是哪来的?”扣痂儿说:“是托同事打上海带来的,好不好看?”果儿照照镜子,说:“好看。”扣痂儿又问:“这么好看的东西是谁给你的。”果儿亲亲他的嘴巴说:“是你。”扣痂儿还是问:“告诉我,我是谁?”果儿偎在他怀里说:“你是我男人。”扣痂儿满意了,让她骑在他腿上,轻轻颠着她。
“这么漂亮的纱巾,一定很贵吧?”
“不贵,才十二块。”
“天哪,十二块还不贵呀?”
“给你,就是一百二,也不算贵。”
果儿简单心算了一下,十二块起码够买六七袋奶粉的,六七袋奶粉又起码够孩子喝一个多月的,要是孩他妈妈有半口奶的话,可能就够喂孩子俩月的。“这东西能不能退回去?”她问扣痂儿。扣痂儿的眼珠子瞪得跟驴粪蛋子一边大。“你傻了,你知道多少人抢着要吗?我是好不容易夺过来的。”果儿柔情蜜意地对他说:“你把它还给人家吧,求求你了——你的这份情意我心领了。”扣痂儿显然是伤心了,他嘟噜着脸子问:“你是不是不乐意要我的东西?”果儿说:“我乐意,可是咱也不能当冤大头不是?你想,有这十二块钱,给你孩子买奶粉,那多实惠呀。”扣痂儿把她从腿上推下去,气哼哼地质问她:“你是不是看不起我?”
“我是怕亏待了人家娘俩儿,不落忍。”
扣痂儿哑巴了。
“你拢共就挣这么俩眼珠子,都花了,这个月你们吃嘛喝嘛?”
“我这是头一回给你花钱买礼物。”扣痂儿说。
“那也不能一家子喝西北风啊。”
扣痂儿的嘴唇嘟囔嘟囔,没出声。
“咱们都不是吃凉不管酸的主儿……”
扣痂儿只好把纱巾叠起来,答应还给人家。
突然,果儿似乎又变卦了,把那个纱巾要过来,扎在脖子上,叫扣痂儿陪她出去转一圈。扣痂儿不想去,果儿强拉硬拽,扣痂儿不知道她要作什么妖,只得勉强尾随在她屁股后面,像个跟包。她其实想得很简单,就想让人们看看,看看她戴这个纱巾漂不漂亮,趁机显摆显摆。果然,这一道上就有俩人跟她打听,纱巾是打哪买的。“要不,我把它留起来吧?”她对扣痂儿说。扣痂儿说:“好啊,本来就是给你买的。”果儿一本正经地说:“我不要你的,要买,我就自己掏钱,不然,就不要。”
“你的钱,我的钱,非得分的那么清楚干吗,凭你我的交情,用得着这样吗?”扣痂儿说。
果儿只好给他解释,他要没成家,他的钱确实是他的,他给她买多贵的礼物,她都要,而且越多越好,现在的问题是,他已经成家了,他的钱就不属于他一个人,而是一家子了,她不想沾他们家的便宜……扣痂儿想驳斥她,却嘴笨,没她那么能说会道,光张嘴,说不出话来。果儿冲他一笑,一挤咕眼儿,再把脑袋搭在他肩膀上,他就找不着北了。当她叫他把她抱到床上去,并主动地去亲他,去搂他,他就什么都忘了,包括那条纱巾。
转天,果儿就围着这条纱巾上班去了。这条纱巾在办公室所引起的轰动,是她没有想到的,不少大闺女都跑过来看,熟悉的就不用说,她们摆弄来摆弄去,问这问那,不熟悉的则从门缝探进头来,怕办公室的人发现,瞅一眼就走。果儿挺得意,她要的就是这个效果,不过,九九藏书叫这么多人盯着,多少还是有点儿不自在。更没有想到的是,这条纱巾把书记和局长也招来了,两个老头对娘们儿使的东西表现出异乎寻常的兴趣,这叫果儿开始觉得有点儿不对劲了,不禁嘀咕起来。下午,妇联主任就找她来了,要跟她谈谈,谈得正是这条纱巾。她说,这条纱巾太艳太洋气了,对一个机关干部来说,不大适合,机关干部还是要起个艰苦朴素的表率作用……“这不是我一个人的看法,是党委责成我来找你谈话的。”末了,妇联主任特意补充上一句。果儿涨红了脸,表示虚心接受意见。“我也是考虑得不周到,马虎了。”她不好意思地说。回到办公室,她想把纱巾拿剪子剪了,犹豫了一下,又团巴团巴塞进了书包里。打那以后,她再也不敢围着这条纱巾去办公室了。
起初,她曾打算把纱巾送给桃儿来着,可最终还是没舍得,就压在箱底儿,搁起来了。这时候,她才明白,为什么机关里的那些老同志都穿着补丁衣服,人家不是买不起新的,而是机关就时兴这个。从此,她也把洗得发白的衣服,从柜子里找出来,好歹熨熨,穿上。书记见了,直夸她:“有错就改,这很好嘛,这就叫吃一堑,长一智。”果儿也赶紧往嘴上抹蜜,谦虚地说:“您老几位还得多敲打着我,我忒年轻了。”书记用长辈的口气说:“慢慢你就会成熟起来的,别急。”等书记走了,果儿盯着他的后脑勺,心话:连一个纱巾都不能围,当个干部有什么意思,还不如回粮店去卖籼米呢!那天,她趴在窗口往外瞅半天,天热,燕子已经飞回来了,回到它们去年住过的老宅子。它们的住处总是建在不高也不低的地方,低了,孩子们会用弹弓子打它们,太高了,也危险,又常常会遭到老鹰的袭击。只要是个活物,都能找着生存下去的办法。她也能。
瓜儿跟桃儿见了她的干部打扮,都受不了。桃儿说:“你穿得这么侉,谁见了谁都得长针眼儿。”她小,果儿可以不跟她一般见识,瓜儿就不一样了,瓜儿大,可是瓜儿伤她最厉害,她竟然再也不跟果儿一起逛马路了,因为人们总把她们姐俩儿闹混,以为果儿是老大——还不就是怪她拾掇的太老性!果儿不跟她们解释她为什么打扮成现在这个奶奶样儿,解释她们也不懂,干脆,下了班,她就把自己关屋里,实在腻味了,就在床上拿大顶玩。即便是瓜儿跟桃儿来敲她门,她也不开。少了一个伴儿,最不习惯的就是桃儿了,她无聊得要命,就老是跟她大姐逗闷子,比如瓜儿刚要往椅子上坐,她就飞快地把椅子挪开,瓜儿坐空了,屁股蛋子着地,疼得直骂大街……果儿其实也想跟她们打咕,她们姐几个就是在打打咕咕中长大的。可惜,现在不同了,她当干部了,当干部就要做出必要的牺牲,不穿好看的衣服是一种牺牲,不跟姐妹们没正形也是一种牺牲。幸亏扣痂儿不嫌她侉,她穿什么他都不在乎,反正穿什么他最后都得给她脱下来……她在单位的地位却因此而有所转变,领导们都喜欢她这样,碰见哪个女同事搽胭脂抹粉,她的上属都会说:“你该以人家秦副书记为榜样,艰苦朴素,她就是我们身边的活雷锋啊,一件衣服,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他们以为是在夸她,而在果儿听来,比骂她八辈祖宗还刺耳。
慢慢地,果儿也朴素惯了,就破罐子破摔,越发地邋遢了,最后,鞋带开了,都懒得弯腰去系,走起道来踢里趿拉,单位同事干脆都不拿她当娘们儿看了。而且,她再瞧见收拾得花枝招展的女人,怎么看怎么不顺眼,真想过去把她们打卷的头发铺拉平了。赶上人家新婚,三天假期完事,上班时搽了一点儿粉,她闻了,直闹心,人家送她几块喜糖,她都不吃,直接扔抽屉里。这种变化,她自己却一点儿也不觉知,倒是桃儿看出个端倪来,对她说:“二姐,你怎么变得跟蔫土匪一样,连笑都不会笑了?”果儿不信,跑镜子跟前照半天,果然,皮松肉紧,想笑一下,她还得使劲儿把俩嘴角往上提拉。瓜儿说话更戳人肺管子了:“桃儿,少答理她,她那是职业病,哪个干部都那德行。”果儿在机关里绷一天脸了,也挺累的,进屋就往炕上一躺,懒得再跟她们矫情——她们不理解她,也不疼她。她只有在扣痂儿的怀里,才能彻底放松,像个泥鳅似的跟他耍赖皮,撅着嘴巴等他亲她,扣痂儿也宠她,她说什么是什么,满足她一切要求,可是,她一旦穿起她洗得发白的衣服,就立马变成另外一个人,一个叫扣痂儿觉得陌生的人,就再也不敢抱她,除非脱掉她的那件倒霉衣服。这件衣服仿佛被施了魔法,果儿穿上以后,所有的快乐都隐藏起来,马上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看上去,一脑门子官司。只有她妈觉得她的这一变化很正常,她说:“当干部就得有当干部的派头,一天到晚嬉皮笑脸,谁还听你招呼?”桃儿说:“那不是派头,是屁屁。”她妈对果儿说:“闺女,别听她们的,她们是吃不着葡萄,才说葡萄酸。”桃儿叫她爸爸评评理,她爸老好人,光是一个劲儿笑,不表态,桃儿知道他不想得罪人,就说:“老滑头。”99lib?
秦惠廷早就发现果儿变得有点儿绕麻儿,本来嘛,大闺女就得像个大闺女,小媳妇也得像个小媳妇,非得要出幺蛾子,总是看着不得劲儿。不过,他一个当爹的,又不能当面塞打她,只能装山药豆子。其实,果儿也不愿意这样,那天下大雨,大闺女小媳妇们都唧唧喳喳闹哄,说这么大的雨淋着了,非得感冒发烧不可,几个大老爷们儿赶紧打着伞,挨个儿把她们给送汽车站去,就没一个人来管她,把她晾了,她只能蹚着积水,连跑带颠地冒雨往车站奔,就仿佛她淋了雨不会得病似的……回家,躺床上,她哭了,觉得特别屈得慌,她冲动地想,干脆辞职算了。可是又怕书记问她为什么要辞职,她怕是答不上来了,总不能说“因为不让我穿鲜活衣裳”吧?她气不顺,就拿她的手下找齐,谁迟到了,谁早退了,她就没鼻子带脸地一通数落,不把对方说哭了不算完。饶是这样,不但没人骂她蝎拉虎子,反而对她敬了三分,觉得她越来越像个负责任的负责人了。聊闲篇儿的人,甭管聊得多热闹,一见她来,立马住嘴,当下办公室里鸦雀无声。五一节的前些天,机关里要开联欢会,各个科室都得出节目,搁在过去,玩心比谁都大的果儿指定跟着咋呼,现在,她躲得远远的,年轻人过来招呼她,她就说:“你们该唱的唱,该跳的跳,别打我的牌,我忒忙,恐怕脱不开身。”人家也只好不再勉强她。可是,当她在办公室听见从小礼堂传来的手风琴的琴声,心里也痒痒,禁不住跟着节奏一起哼哼起来,一有.99lib.人来,她就又赶紧托着个腮帮子,仿佛在沉思,眼皮连抬都不抬。“秦副书记,你嗓子不错,干吗不来一个女声独唱?”果儿一看,来的是团委书记,一个辫子上扎着红头绳的姑娘。
果儿咬了咬指盖子说:“不行,我老了。”那姑娘跨坐着椅子,把下巴颏子枕在椅子背上,说道:“别跟我装了,我查过你的履历,你才比我大三岁零俩月。”在这个楼上,敢跟果儿嬉皮笑脸的人不多,尤其是女人,她嘟噜着脸说:“我没你那么闲在,一大摊子事儿等我张罗呢。”那姑娘还是缠着她说:“团结紧张,严肃活泼,连毛主席的话你都不听了?”果儿腾地站起来,咄咄逼人地说:“你少给我扣帽子,如果你没什么事儿的话,可以走了。”那姑娘对她的逐客令置若罔闻,仍然嘻嘻哈哈地说:“谁说没什么事儿,找你唱歌就是我要办的事儿。”果儿真上脸了,十分郑重地对她说:“我说不去就不去!”
那姑娘也郑重起来,比她还轴,说:“不但你得去,书记、局长也都得去,不去就不行!”
第十八章
这场纠纷最后以果儿失败而告终。那姑娘在果儿这里碰钉子之后,直接就找书记去了。不知她是怎么把书记收买了,书记答应她,在联欢会上说一段山东快书,他本来就是一嘴的济南话,说山东快书自然是张嘴就来。接下来,她主攻的目标就是局长,局长比书记还好说话,三言两语就敲定,他唱一段保定老调,这么就显得果儿一九九藏书个人不好说话,喜欢端架子似的。单位里不错的老姐们儿批评她:“你怎么这么犟,看人家书记、局长多随和。”果儿说:“我就不愿意凑这个热闹。”老姐们儿说:“这个热闹该不该凑,不取决你愿意不愿意,而是看由谁豁腾起来的。”果儿撇撇嘴说:“不就是团委那个黄毛丫头豁腾的吗?”老姐们儿一拍大腿。“对呀,你该打听清楚那个黄毛丫头是谁,再表态呀。”果儿皱着个眉头子问:“那个黄毛丫头到底是干嘛地呀?”老姐们儿还拿一把儿,哼了一声,走了。果儿只好跟别人去扫听,别人大惊小怪地说:“你连她是谁都不知道?她是河北省委谁谁谁的闺女,在家行老,她爸最疼她了,要什么给什么,要星星不给月亮……”果儿明白了,为什么书记、局长也要买她的账。这件事给果儿的震撼不小,她意识到,要当一个合格的干部,光艰苦朴素是远远不够的,还得多长一个心眼儿,知道该给谁面子,不该给谁面子——这很像她在天华景看到那些杂耍演员走钢丝,要永远保持平衡,不管你往哪头侧歪,都得摔下来,摔个鼻青脸肿那算是轻的。明白了这个道理,团委的那个黄毛丫头再来找她,她后脑勺,答应在联欢会上来一段诗朗诵,只是一时想不出朗诵谁的诗,黄毛丫头提议,叫她朗诵朗诵闻捷的诗,她喜欢。果儿为难了。“我手里没有他的诗集呀。”黄毛丫头说:“别愁,我能给你找来。”果儿说:“我事先声明,砸锅了你可别怪我。”黄毛丫头说:“放心,你绝对没问题。”一场纠纷就这么化解了,风平了,浪也静了,可是这件事给果儿心里留下的阴影,却再也抹不去了。
果儿从此就更不会笑了。这一回,她不是装的了,而是确实笑不出来。再者说了,在机关里,大事小情脑袋都得转轴儿快,哪来的闲心去笑!
“不让你当这个干部就对了。”
有一天,桃儿一边磕着转莲子儿一边对她说。
“我又招你惹你了?”她问。
“自打你当了这个干部,就跟我不像以前那么亲了。”
“我一没汉子,二没孩子,不跟你亲,还能跟谁亲——你个刺头。”果儿白她一眼。
桃儿只是觉得果儿跟她疏远了,具体怎么个疏远法儿,她又说不上来,只是凭感觉。大概是为哄哄桃儿吧,果儿说:“咱们姐俩儿逛逛百货大楼吧,趁今个不忙。”桃儿当然乐意了,可是她故意耍了个滑头,撅着嘴说:“可是,我罗锅上山,钱紧……”果儿大方地说:“你喜欢什么,我给你买就是了。”桃儿兴奋不已,拍着呱儿说:“真的,二姐你太仗义啦!”果儿揪揪她的辫子。“少跟我装蒜,你不就是这意思吗?”桃儿做了个鬼脸,嘻嘻笑了,露出一嘴的小虎牙。
不过,她叫果儿换上一身衣服。
穿那身洗得发白的褂子,裤子膝盖上还一边打一个补丁,桃儿嫌她给她丢人,她说:“你是猪八戒嚼砂锅,光顾自己脆崩,不管人家听了牙碜不牙碜。”
果儿只得好歹拾掇一下,换了衣服,又梳梳头,她的长发特别顺滑,把拢子往上一放,自个就出溜下来了。果儿说:“赶明,我得把它剪了,这么老长,碍事。”桃儿说:“别,你浑身上下就这么一样看得过去的东西了,再剪了,你再没拿得出手的啦。”果儿说:“看你说的,我模样真有这么惨吗?”桃儿小声嘟囔了一句:“反正你原来那身打扮,换第二个人都不愿意承认跟你是一家子——也就是我,不嫌你。”
姐俩儿一前一后相跟着去了百货大楼,也许已经穿惯了上班穿的那身行套,再换装束,果儿觉得倍别扭。
“我穿得是不是太扎眼了?”她问桃儿。
桃儿又重新端详了她一遍。“没什么扎眼的呀,这衣裳裤子,都普通得不能再普通了,就是你这张脸,也一样普通,掉人堆里都找不着。”果儿想给她一脚,桃儿手疾眼快,早踢里趿拉地跑出去老远。
“我怎么觉得人家都看我呀。”果儿还是嘀咕。
“算了吧,你别自作多情了,他们看也不是看你,而是看我——呀,瞧人家这闺女长得多俊!”桃儿一个劲儿跟她贫嘴呱嗒舌,意在安抚她。
天开始热了,桃儿穿了一件白色的裙子,捏着褶,一步一忽闪,走到哪里都显鼻子显眼,她脚下像踩了风火轮,飞快,果儿得连跑带颠儿才能跟得上她。在百货大楼里上上下下逛了一大圈,果儿已经是一身的汗了,连着吃了两根冰棍儿,也不管用。桃儿提醒她:“二姐,不能再可劲吃了,再吃你非得跑肚拉稀不可。”她只好跟桃儿商量:“差不多了吧,该打道回府了。”直到太阳都落了,桃儿才恋恋不舍地往后走,嘴里还唠叨说有几个地方没来得及逛呢。果儿连蒙带唬地说:“下礼拜我再陪你来总可以了吧。”在马路边,她们又被一拨文艺演出小分队耽搁了一会子,那是些大学生,身着各种花花绿绿的少数民族的服装,在道边唱歌跳舞,号召大家学先进赶先进超先进,桃儿又站住了,非要看看热闹,果儿实在没耐心烦了,指指手腕子上的表说:“姑奶奶,你瞅瞅都几点了,赶紧着吧。”桃儿一边走一边勺道:“催催催,又不赶集,忙什么呀。”
等到家门口,天都快黑了。这时候,桃儿又不走了,招呼果儿:“你看你99lib.看。”果儿老大不乐意地问:“又叫我看什么呀?”桃儿指了指问:“你知道抱孩子的那个人是谁吗?”果儿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一个孩妈妈一手抱着孩子,一手拎着菜篮子,正迈着碎步过马路。“谁呀,我不认识啊。”桃儿嘿嘿一笑。“你还记得过去总在咱们家门口,吹口哨给你暗号的那个扣痂儿吧?”果儿立马出了一身的白毛汗。“你是说她是……”桃儿说,“她就是扣痂儿的老婆。”果儿呼吸急促起来,她偷眼端详了一下那个抱孩子的女人,看上去,无疑是个美人胚子,头是头,脚是脚,衣裳虽不讲究,却很干净,一看便知是个勤快人,起码模样不比自己差,甚至还可能比自己更俊俏些。只是脸色有点儿憔悴,可能是过于操劳了。桃儿在旁边说:“我就纳闷,这么水灵的一个人,怎么会嫁给了扣痂儿。”果儿没吱声,她压根儿就没听见桃儿在说什么,她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匆匆赶路的那娘俩儿身上了,好像她们的每一步都踩在她的心口窝上,踩得她喘不上气来。那女人许是忙着回家去做饭,以至于孩子跟她说什么,她也顾不上答,只草草地亲孩子嘴巴一下?99lib? ……孩子穿了一件偏大一点儿的海军衫,海军衫的肩膀子上还有个空眼儿,但是一脸的笑容,两只小手直抓挠,大概是管他妈妈要什么。果儿跟魔怔了一样,一动不能动。桃儿奇怪了,问:“二姐,你怎么了?”果儿两腿一软说:“你扶我一下,让我在马路牙子上坐一会儿。”桃儿以为她抽筋儿了,赶紧搀下坐下,并让果儿把腿伸直了,她给揉揉。很久很久,果儿都回不过神儿来,晚饭都没吃,就躺下了。桃儿摸摸她脑门儿,一点儿都不发烧,挺凉渗的了。
第十九章
梨儿到乡下,最不适应的不是睡不惯土炕,也不是水土不服,而是受不了藏书网 整天门板都得大敞四开着,不能关。
一开春,好多叫不上名字的鸟就飞来了,落了一树,总是天不亮,它们就唧唧喳喳地唱起来,蔚为壮观。这景致,让梨儿稀罕得要命,从打轰轰烈烈的除四害运动以后,城里就难得再看见那么多鸟了。把势想从邻居那借一把鸟枪,打下来几只,尝尝鲜,梨儿不让。又过些日子,燕子也回来了,它们倒不见外,大大方方地就把窝搭在他们屋里头,想轰吧,梨儿见家家的房梁上都有燕子窝,就没好意思搞特殊化,随它们去了。那些燕子,白天到处野去,晚晌儿方回来,非得等点上灯,它们才算安生。这样一来,梨儿就没法关门了,怕燕子进不了家,敞着吧,她睡晌午觉睡不踏实。她总归跟那些乡下娘们儿不一样,事多。
跟邻居大婶诉苦,邻居大婶说:“这算什么呀,再等俩月,小燕子落生了,你们家就更热闹了。”梨儿问她:“我要是非关门,燕子们会怎么样?”邻居大婶说:“它们就把你窗户纸给啄开,钻进去——除非你安上玻璃。”这下,梨儿有点儿犯嘀咕了,村里人都没安玻璃,就自己家安,未免太显鼻子显眼了,再说,就是安,也得等冬天。他们到乡下是来跟贫下中农打成一片的,不是来摆阔气的,要叫人家说“城里人就是娇气”,凭什么须的!
“人家能惯,咱们也指定能惯。”把势安慰她说。看来,她只能忍了。一天,在灶台正做饭,刚把菜择干净,房梁上就噼里啪啦地掉下些东西,梨儿仔细一瞧,竟是鸟屎,气得她把钢种盆往边上一踢,躺炕上,哞哞地哭起来。把势回来,以为谁欺负她了,吓了一跳,一问,才知道,原来是跟燕子一家怄气。把势搬着她的膀子哄弄她说,过几天,他一定叫燕子搬家。那顿饭是把势做的。没多少日子,小燕子真的出生了,俩大燕子更忙活了,穿梭似的给小燕子喂食,生怕孩子饿着。梨儿出来进去地总怕有什么东西掉脑袋上,所以把锅碗瓢盆都搁柜门里,自己走道也贴着墙根走。把势笑话她:“至于怕成这样吗?它们那么小,你这么老大,它们该怕你才对。”梨儿说:“要是万一呢?”把势就说她:“真是多余。”其实,梨儿一点儿也不多余,一天半夜,两口子刚迷糊着,啪嗒,就有什么东西从房梁九九藏书上掉下来,拉开灯一看,是小燕子睡觉不老实,一翻跟头打把势,结果打窝里摔下来,俩大燕子急坏了,光知道叫唤。梨儿叫把势起来,把势累一天了,睡得跟死猪一样,梨儿只好自己搬个梯子,爬上去,把小燕子搁了回去。小燕子拿在她手里,就觉得又毛茸茸又热乎乎,怪招人喜欢的。她小心地将它送到它的父母身边,只见两只大燕子的眼里闪着亮光,瞅着她,慢声细语地呢喃,仿佛是在冲她说些表示感谢的客气话,那一刹那,梨儿突然间心动了——原来,这么个小玩意儿也通着人性呢。打那以后,她对燕子一家的敌意减少了,燕子一家也不再那么咋咋呼呼的了,两家倒也相安无事。
忙活完春耕,社教也不那么紧了,梨儿将把势他爸他妈接来,住两天。老两口子到这么个空气新鲜的地界儿,心气跟在城里大不一样,很舒畅,又没人知道把势他爸当过右派,老两口子也用不着见人矮三分,可以扬着脸儿走道了。老俩儿来,忙活的第一件事,就是在当院开个小菜园子,松土,翻地,撒种,浇水,最后再用篱笆圈起来。
梨儿是个儿媳妇,也不能袖手旁观,就跟着一块打下手,有不懂的,她还得招呼邻居大婶来,虚心求教。只要老俩儿忙,她就不能翘个二郎腿闲着。
把势他妈还把他们俩的被卧褥子也都拆了,洗了,在院里拉根儿绳子,晾满了。邻居大婶说:“都寻思你们城里人懒得揪了筋呢,原来你们比我们还勤谨。”把势他妈说:“不勤谨,还不得喝西北风去啊?”要依着把势他爸,还惦记着再养几头猪、几只羊,梨儿慌神儿了,赶紧拦着。“求您老饶了我们吧,我们就四只手,实在是赶罗不过来了。”磨破了嘴皮子,总算是给老爷子迎头泼了一盆冷水,降降温,叫他脑瓜子不那么热了。
把势他爸没什么事,就在当院铺一张凉席子,歇着,歇够了,就去逮蚂蚱,逮着,喂燕子,他很快就跟燕子一家打得火热。有时候,好么眼的他非得让梨儿带把伞,捎带脚把院子晾的衣服收进来。梨儿跟把势都不听话,嫌他多事,想起一出是一出,明明是响晴白日的——
正废话的工夫,乌云上来了,一会儿又是风又是雨,铺天盖地,把势手搭着凉棚望着天,惊奇地瞅着他爸爸。“您老真是神了,赶上天气预报了。”把势他爸默不做声,只微微一笑。把势他妈揭发说:“他神什么,还不是燕子给他通风报信。”这么一说,把势跟梨儿就更好奇了。“燕子怎么能通风报信?”把势他妈说:“你们没见,一大早,燕子就在低处飞来飞去,老话说得好——燕飞低空,非雨即风。”梨儿赶紧找出个小本子来。“这都是用得着的农家知识,我得把它们都记下来。”
当院里栽了好几棵老树,树冠茂密,青枝绿叶,即便是再毒的日头,也有荫凉。把势他爸最喜欢搬个板凳,坐在下边,享受着世外桃源的安宁,他说这才是真正的大树底下好乘凉。梨儿撺掇他:“您老干脆提前退休算了,到我们这来养老,逍遥自在。”把势他爸苦笑了一下说:“别的人提前退可以,我们这道号儿的,哼,就是嘴歪眼斜了,也得抬着上班去。”把势说:“您不是摘了帽儿,回到人民群众当中来了吗?”把势他爸长叹一声,拿脚后跟在地下划拉半天,才说:“万一再有个风吹草动,我就到你们这来,养猪养羊,种花种菜,远离是非窝子。”梨儿说:“您老多咱来,我们都欢迎。”把势他妈也赞成来这里落户。“哪的黄土不埋人?我们跟上级打个报告,要求离开城市,来这.99lib.,这地界天高地远,空气也新鲜,城里活活能把人憋闷死。”把势他爸说:“你以为那么容易让咱们离开?”把势他妈说:“你试试呗,等他们小两口有了孩子,我们俩正好可以给他们看着……”梨儿一听他们谈到生孩子,赶紧找个理由,溜走了。道上,湿滑得很,得十分的小心才行。
把势他爸他妈临走那天,依依不舍。把势跟梨儿给他们带路,没走村里那条笔直的大道,而是走一条曲里拐弯的小径。小径长满了野草,从这走,可以抄近,直接通往长途车站。半道上,把势他爸一而再、再而三地嘱咐他们俩:“把菜园子给我看管好,过几个月我还回来,等着吃新鲜菜。”把势跟梨儿都叫他放心,错不了。送走老两口子,把势跟梨儿慢慢地往家走,梨儿说:“真该叫你爸搬我们这来住,这里人不知底细,起码不会受歧视。”把势说她:“你别天真了,人到哪儿,档案就跟到哪儿,瞒不了人。”小径两旁是高粱地,风一刮,哗啦哗啦响,又有板又有眼,像是唱戏,不过,把势跟梨儿此时此刻都无心顾及它们。一条狗打这路过,觉着他们俩脸生,就虚张声势地冲他们叫两嗓子,梨儿怕狗,赶紧躲把势身后,把势掰一棵秫秸秆,抡几下,那狗嗖地就钻垄沟里,跑没影了。梨儿又接着说:“你觉不觉得即便是乡下人知道你爸戴过右派帽子,也不像城里人那么斜楞着眼睛瞅你?”
那倒是,把势心想。这些年来,他还从没见过他爸像现在这么高兴过,而且变得这么年轻了,几乎跟过去老照片上的他一样年轻。把势真愿意他爸留下来,跟他们一起过……把势跟梨儿回到家,燕子一家似乎是发现家里的人口少了,就眨巴着小眼睛,唧唧喳喳地叫个不停,仿佛在问他们:那俩人呢?那俩人呢?把势突然觉得房梁上的那些小精灵,确实已经成为他们家庭中的一员了,它们要是走了,他一准会想它们的,估计梨儿也跟他一样。梨儿去扫地,把势则冲燕子打个招呼,然后就到当院逮蚂蚱去了,回来好喂它们,就像他爸爸那样。
把势他妈回去没两天,就给他们寄来几张年画,画的都是大胖小子,显然,她是盼着早点儿能抱上孙子。把势说:“我妈真可怜,一直跟着我爸爸提心吊胆,从没什么奢望,现在能抱个孙子可能是她最大的奢望了。”梨儿心里怦怦跳起来,用胳膊遮上脸,嘟囔了一句:“明年,明年我们一定满足他们这个心愿。”把势把搂在梨儿脖子上的手缩回来。“总是推到明年。”梨儿见他不乐意了,就欠起身来,托起把势胡子拉碴的下巴问:“怎么,生气了?”把势说:“我哪敢呀,反正什么事儿都是你说了算。”梨儿亲他一口。“我说明年,就是明年,绝对不跟你赖账。”把势嗯了一声,禁不住伸手抚摩起梨儿光出溜儿的脊背,梨儿使劲儿推他。“你起开,你起开,小心人家瞧见。”把势纳闷了。“我在自己家,又是黑灯瞎火的,谁能瞧见啊?”梨儿吭哧憋肚地说:“那个谁……那些个燕子呗。”把势翻身骑在她身上。“好啊,我叫你糊弄着我玩。”两人颠簸起来,而土炕,则像一艘平稳驶在大海中的船,载着他们走进梦乡。
早晨起来,梨儿洗脸的时候发现,她带来的香皂使完了,到柜门里去拿,竟然一块都没有了。她搡打醒还在酣睡着的把势,问他香皂搁哪了。把势吞吞吐吐地说:“没香皂,你就先使胰子呗。”梨儿疑心了,说:“你把我的香皂都鼓捣哪去了,你是不是填和哪个相好的了?”把势作着揖说:“冤枉,天大的冤枉。”梨儿从抽屉里抄起擀面棍儿来。“不吐口是不是?好,软的不行,咱就来硬的。”把势一骨碌爬起来,赶紧说:“我说我说,我是把香皂给女人了,但不是跟我相好的女人。”把势的会计室,除了他,还有俩小媳妇,每回把势跟梨儿一亲热,她们俩准能知道,把他损一个溜够,把势奇怪,问她们是不是天天听他家窗户根儿,她们说:“村里就你媳妇洋气,使香胰子,你们俩腻乎完,你身上就有你媳妇的味了……”把势这才恍然,干脆把梨儿的香皂都给了她们,往后,他再跟梨儿亲热,她们就闻不出味来了。梨儿听他这么一说,哭不得,笑不得。“咱们是两口子,本来就该腻乎,你怕什么呀?”梨儿质问把势。
把势憋了个大红脸。“你不知道,她们说话有多牙碜。”梨儿杵他脑门一指头。“你一个大老爷们儿,脸皮怎么这么薄?”把势一个劲儿劝她:“你看,这一村子人,就你使香皂,也确实个拉蹦子。”梨儿对使不使香皂并不太在意,使香皂也只是她上班以后才养成的毛病,关键是把势这么窝囊。“哼,白便宜那俩小妖精了。”为此,梨儿有点儿气不忿。把势甜哥哥蜜姐姐,软和话说了一箩筐,就差下跪了,梨儿也不忍叫把势太下不来台,警告他:“饶过你这一回,下次再随便把我的东西送人,我跟你没完!”把势说:“你借我俩胆子,我也不敢了。”梨儿扑哧一下笑了,捣了把势一撇子。“你就在我跟前装憨厚吧,其实一肚子蔫主意。”把势点头哈腰地说:“岂敢岂敢。”
打那以后,梨儿洗脸再也没使香皂。
第二十章
梨儿很快就发现,在这里不使香皂不使胰子,一点儿问题都没有,身上蹭的都是浮土,拿水一冲,就干净了,不像城里的灰尘那么黏糊,那么油腻,直往汗毛孔里钻。乡下人黑,是晒的,而不是脏。城里人以为,乡下除了空气新鲜之外,就没别的什么优点了,其实不然。远的不说,就说吃喝吧,城里要是菜市和粮店老也不开门,就得活活饿死,而在乡下,从土里刨刨,就可能刨出一块儿山芋,或是旱萝卜,填饱肚子不费劲……
她越来越喜欢乡下,现在的她,也跟乡下娘们儿一样,出门背个柳条筐子,筐子里放一把镰刀。她不知道,他们家里,最喜欢乡下的其实不是她,而是她的公公。打从乡下回来,见人他就跟人夸乡下怎么怎么好,尤其是见了秦惠廷。“亲家,我跟你说,那里简直就是天堂,一到那,你就跟飞出笼子的鸟一样自由自在。”他对秦惠廷这么说,把秦惠廷两口子说得坐立不安,恨不得马上就起程,打张票,去二闺女那溜达一趟。“你们真该看看去,遍地都是花草,再尝尝那一树树的瓜果梨桃,就连人家那里的大闺女小媳妇,都比咱这的水灵,个个有红是白的,咱这儿人的脸上都没血色!”把势他爸越吹越来劲儿,明知道秦惠廷请不下假来,他仍然添油加醋地说。
虽说秦惠廷两口子也都想去乡下,但是目的不同。秦惠廷去,是惦记着采点儿草药,而秦惠廷他老伴儿去,是想问问闺女打算多咱生孩子,人家把势家就一个独生子,急着抱孙子呢,早生早省心,免得人家说出闲话来。把势他爸跟秦惠廷见面总要喝两盅,桃儿她妈给他们俩炸了果仁,摊了鸡子儿,然后悄悄坐一边,听两个老爷们儿白话。把势他爸这么瘦,还真能喝,毛半斤酒下肚了,还跟没事人一样,脸不变色心不跳。秦惠廷就差多了,刚干了几杯就脸红脖子粗了,而且话见多,舌头也见长。
桃儿她妈替老伴儿着急,怕他输给把势他爸:真是个白吃饱,连个右派分子都灌不倒他,要是这么丢人,以后再也甭喝酒了,我把酒瓶子都给你藏起来,叫你找不着。还好,秦惠廷还算争气,终归是没醉,亲家走,他送出去,脚底下也没绊蒜。桃儿带小白眼玩够了,回来,秦惠廷还能哄一会儿孩子。孩子打摘奶以后,好摆弄多了,摘奶那阵子差一点儿没把他们老两口子累个贼死,孩子光哭,瓜儿倒是省心,往奶头上抹点辣子抹点红药水就完事了,孩子一宿一宿地闹觉,老两口子谁都睡不了,只得轮流抱着,在当屋里走绺儿,把会唱的歌都给孩子唱过来了。不过,这孩子也对得起他们,刚吧吧学话儿,说什么都哩哩啰啰,唯独叫姥姥、姥爷叫得脆生。
夜里,孩子睡了,老两口子开始合计怎么抽空儿去乡下,看看梨儿,当然,他们俩谁都没把自己的主要目的告九九藏书诉对方。说得正热闹,秦惠廷脑袋一耷拉,睡着了,手里还夹着烟。看来,他是实在撑不住了——桃儿她妈想。年轻那晚儿,越喝了酒他就越缠着她,叫她不得安生,她拗不过他,只好随他去,但是绝不许他亲她,她嫌味儿。现在,明显地他是老了,上了炕就打呼噜,让他再豁腾,他也有那心没那力了。她给他拉拉被子,背过身去,也睡了。
定规好礼拜天,老两口子搭头班车,去梨儿那,结果礼拜六,秦惠廷变卦了,说他们系统的小医院下工厂给职工体检,人手不够,所以把他抽调走了,帮着量血压。桃儿她妈满心的不乐意,可是也说不出什么来,人家那是公事,不能拦着,只好往后推推,本来她把预备给梨儿带的小站米和绿豆都装篮子里头了,还得倒出来,要不招虫子怎么办。“那就下礼拜再说吧。”她说。
“也只能这样了,好在不急,早一天晚一天都不碍的。”秦惠廷宽慰她说。
“我去把孩子接回来。”她说。
为去乡下,她夜个晚上就叫瓜儿把孩子抱走,带一天,替他们腾腾手。
“叫孩子跟他妈妈热乎两天,别急着接了。”秦惠廷说。
“不行,在家没孩子陪着我,我就没抓没挠的,任嘛都干不下去。”桃儿她妈说着,两条腿早已迈九九藏书出了门槛。
“你呀,也是个贱骨肉。”秦惠廷说她。
桃儿她妈挎个菜篮子往外走,站在车站等车,迎面见桃儿抱着孩子,打对面的来车上下来。娘俩儿见面,桃儿她妈问桃儿:“孩子怎么归你了,你大姐呢?”桃儿说:“我大姐有事儿,出去了。”桃儿她妈又问:“你二姐呢?”桃儿说:“她也有事儿,所以才叫我看着孩子。”桃儿她妈疑疑惑惑:“歇班的日子,怎么都有事儿啊?”桃儿倒挺通情达理:“都老大不小的了,谁不兴有个事儿呀。”桃儿她妈夹她一眼。“不该有事儿的都有事儿,你这个该有事儿,反倒没事儿了。”桃儿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凭什么就该我有事儿,她们没事儿?”桃儿她妈把菜篮子递她,将孩子接过去。“你瞧,这么好的天,你该跟对象出去遛遛花园,逛逛马路,相互多了解了解,也好把日子定下来,总这么悬半空总归不是个事儿。”桃儿更纳闷了。“定什么日子啊?”桃儿她妈说:“结婚的日子呀,你总不能一辈子赖在家里,叫我伺候你吧。”桃儿撇撇嘴说:“结什么婚呀,八字还没一撇呢。”桃儿她妈说:“你那是多大的一撇,到现在还没写完!”娘俩儿一边走,一边矫情,到了家也没矫情出个结果来。桃儿掏出钥匙打开门。“妈,有什么话咱家里说,别这么可劲儿嚷嚷,你不怕人家听了去,我还嫌丢人呢。”桃儿她妈说:“你要知道丢人就早出门子了,何至于二十好几还赖在家里。”
桃儿怕她妈絮叨起来没完,抢着去买菜,也好避避风头。买了菜回来,她的俩姐姐也到家了,桃儿她妈因为跟桃儿拌了两句嘴,气不顺,说她后脊梁疼,猫不了腰,姐仨偷偷吐吐舌头。“你在炕上歇着吧,我们姐几个做饭。”姐几个真做起饭来,她又不放心,在炕头指手画脚,不是嫌米饭水搁多了,做出来软,就是嫌小白菜淡了,还得再放盐……桃儿头一个没耐心烦了。“妈,您再这么挑眼,我可要罢工了!”桃儿她妈比桃儿还蛮横,根本就不吃她那套。“罢工就罢工,你以为我就你这么一个闺女!”桃儿说:“你是不只我一个闺女,可是别人都远走高飞了,在跟前的就我一个啦。”桃儿她妈说:“你寻思我稀罕你在我跟前呀?”她们娘俩儿这么吵,瓜儿跟果儿愣不劝,都耷拉着脑袋,闷头想心事,不跟着掺和,直到秦惠廷回来,她们娘俩儿的战事才告一段落。秦惠廷进门就往炕上一躺。“这一下午,差一点儿没把我累死,光量血压,我量了毛三百来号人。”瓜儿心疼地说:“您就不会偷空歇歇,到外头抽棵烟?”秦惠廷哼了一声。“还抽烟呢,撒尿都没工夫去,三百人有一半血压都不正常。”桃儿她妈说:“都是岁数大的老工人吧。”秦惠廷说:“谁说的,都是二十来岁的大小伙子!”果儿说:“那就是给残疾人办的福利工厂。”秦惠廷摇摇头。
桃儿的好奇心给勾起来了,见她爸迟迟不把谜底揭开,就爬到秦惠廷的腿上。“到底是什么原因呢?您说呀!”秦惠廷脸色发青。“说什么说,还不是整天加班加点,搞劳动竞赛搞的,俩月不回家,吃不好,睡不好,比学赶帮也不能不要命啊……”这时候,桃儿她妈一把捂住了他的嘴巴,示意瓜儿把门关紧了。“你呀你呀,我嘱咐你多少回了,阴阳怪气的话少说,可是你就管不住你的嘴。”秦惠廷还不服:“我说的是实话。”桃儿她妈说:“说实话倒霉的,你见的还少吗?这么大人了,也不长记性。”桃儿偏向她爸爸。“我爸没说错什么呀,就该劳逸结合。”桃儿她妈警告她说:“你少跟着添乱,要是把今天说的话给我传出去,我饶不了你。”眼看大战将临,秦惠廷赶紧和稀泥。“饭熟了没有,我都饿得前心贴后心了。”瓜儿跟果儿马上摆桌子,上饭,秦惠廷端起碗来刚夹一口菜,就龇牙咧嘴地说:“怎么这么齁得慌,打死卖盐的了?”桃儿她妈赶紧声明:“今天的饭可不是我做的,你问你闺女去。”瓜儿说:“本来搁了盐,我妈非得说太淡,结果咸了……”桃儿终于找到了报复的机会了,趁火打劫:“我可以作证,确实是我妈让多放盐的,要怪,您就去怪我妈。”桃儿她妈在家里说一不二惯了,老虎的屁股摸不得,现在居然几个闺女都起来跟她作对,她不禁暴跳如雷,将孩子搁一边,蹦到地下。“你们是想造反是不是?”秦惠廷拿筷子敲敲碗,赶紧说:“没事没事,这两天我正上火,嘴里没味儿,口重点儿正好。”
桃儿小声嘟囔了一句:“我爸就会当老好人,一点儿立场都没有。”秦惠廷拍拍她的脑袋,笑着说:“不能因为鸡毛蒜皮就影响团结嘛,二闺女你是干部,你的觉悟比我高,你说我说得对不对?”果儿说:“您说得对。”显然她是口不对心,脑子走私了。这时候,门外传来一阵阵嘈杂声,而且越来越嘈杂,桃儿她妈撂下碗,拉门出去瞧瞧,正巧遇见拨鱼儿歪着个膀子过来,就问:“怎么了,这么闹哄?”拨鱼儿说:“你还不知道呢?七婶的老小子掉施工队挖的沟里了,摔坏了腰。”桃儿她妈说:“赶紧送医院呀。”拨鱼儿说:“谁都不敢动,说非得叫施工队的领导来解决问题,嗨,就是成心怄气呗。”屋里的秦惠廷嚷嚷起来:“我说什么来着,今天挖个坑,明个打个洞,黑晌儿又不留个记号,早晚得出事,结果怎么样!”桃儿说:“前几天挖的那条沟不是刚填上吗?”拨鱼儿说:“前几天那条沟归自来水公司管,是铺自来水管道,挖这条沟的是另一个单位,走污水,不是一码事。”秦惠廷红头涨脸地说:“早该给晚报的‘葵花灯下’写个读者来信反映反映,全国一盘棋,他们做到了吗?”桃儿她妈见老头子又动肝火了,生怕把他气着,忙不迭地将秦惠廷搡屋去。“你吃你的饭,我去瞅瞅。”秦惠廷担心老伴儿腿脚不利索,也掉沟里去,叫桃儿跟着。“你扶着你妈一把,人那么老多的。”
出事的地界儿,里三层外三层的人,都等着施工队领导来,跟他说说理。
末了,施工队领导没来,倒把街道主任惊动来了。
“主任,你可得给我们做主啊。”七婶拉着主任的手说。
“你赶紧把孩子送医院,闲人都起来。”主任说。
“施工队的头头不来,我们就不走。”人们说。
主任背个手问:“施工队来了,你们能把他们怎么地?”
“不能随便再挖沟了。”有人说。
“挖沟也得事先跟街坊邻居打个招呼。”还有人补充。
主任说:“人家也是给公家办事。”
“办事也要讲个安全,谁家都有仨俩孩子,磕着碰着谁负责?”人们争竞着。
“磕着碰着有国家负责,你们谁家不是公费医疗,哪个瞧病是他自己掏的腰包,啊?”主任一句话把大伙儿问住了。
“主任,话不能这么说——”七婶还是不依不饶。
“有话,明天到你爷们儿单位说去,我不跟你个妇道人家较劲。”
听主任说,这事要闹到爷们儿单位去,七婶不敢吱声了,她爷们儿是个好面子的人,真叫单位领导批评一顿,脸都没处放。孩子拿三轮儿送医院去以后,主任把大伙儿都轰走了,末了还嘱咐一句,这事不能张扬出去,不然影响恶劣,还以为咱南门脸儿这一片居民没觉悟呢。桃儿觉得街道主任忒王道了,桃儿她妈也看不惯主任歪脖子横狼的德行,可是她不敢言语,也不叫桃儿言语。道上,桃儿她妈还嘱咐桃儿:“回去别跟你爸学舌。”桃儿问:“为什么呀?”桃儿她妈说:“你想啊,你爸那人眼里揉不得沙子,他真跟报纸反映了,要是叫主任知道,准给咱小鞋穿。”桃儿说:“主任不过屁大个官儿。”桃儿她妈说:“官儿越小,脾气越大,你是不知道……”
第二十一章
自从桃儿打定主意不再去找炝锅,也不再跟向凯来往以后,她反而倒活得舒坦了,晌午饭一吃完,就跟保全那帮小子打百分,谁输了谁拿大顶,下了班,又跟一群闺女凑到谁家去,替桌布花式的样子,比着钩,看谁快,一般来说,桃儿赢得多,输得少。奇怪的是,向凯这些日子,似乎也懒得再拿热脸来贴她的冷屁股了,态度对她凉半截,见面顶多就是点个头,连招呼都不打。有人传话说,他已经跟谁谁谁好上了,那个谁谁谁也确实爱打扮了,一天换一身……桃儿的姐们儿都以为,桃儿听了这个消息会不好受,所以都瞒着她,其实她早就知道了,心里并没起太大的波澜,相反,倒觉得轻松了很多——她终于没有亏欠谁的感觉了!当然,要炝锅和向凯都有这种感觉,那就更好了。她的姐们儿发现,她变得爱笑了,该笑的笑,不该笑的也笑,而且笑得嗓门儿还倍大,知道的她是装模作样,不知道的还寻思她捡着俩元宝了呢。只有赶上刮风下雨,她一个人蹬着车往家走的时候,才感到有几分落寞,偶尔哪个小伙子从她身边超过去,冲她按铃铛,她也不理,要是搁以前,早一大堆带胡椒面的话拽过去了。雨水打在她脸上,顺着鼻槽流淌,这时候,她的眼泪也随着掉下来,雨是凉的,泪是烫的。她不去擦,任凭眼泪滴滴答答地落在前襟上,反正没人会注意到。等她锁上车,把雨衣抖搂干净,挂门口,出现在瓜儿和果儿跟前时,早已是乐呵呵的了。“下雨天,咱们就别到妈那去吃了,自己汆丸子汤行不行,祛祛潮气。”她对两个姐姐说。
如果不是原则问题,俩姐姐都让着她,她说什么是什么,谁叫她行老呢。汆丸子简单,又是三个人一起动手,有半个钟头就完活了,吃饱喝足,瓜儿跟果儿收拾一下,就到一边抹搭肚子歇着去了,桃儿则把熨铁搁炉子上,把淋湿了的衣裳都熨干了,明儿还得穿。俩姐姐趁机占便宜,三两句好话甜和甜和桃儿,叫桃儿就手也把她们的衣服给熨出来。“这一程子越来越讲究了,别是要给什么人看吧?”俩姐姐得便宜卖乖,顺嘴还逗着桃儿。
桃儿懒得跟她们费唾沫星子,爱说嘛就说嘛,给她们个耳朵就是了。她们哪里知道,现在的桃儿对穿着打扮,一丁点儿兴趣都没有,可是,她又不能不在意穿着打扮,甚至比过去更要在意,她要叫人们看看——她秦桃儿一切正常,照旧还有臭美的心气。可是,这也让她付出了一定的代价,她的雪花膏和头油都比过去使得勤了,无形中又多了一笔开销。就因为她拾掇得这么洋气,有个脏活儿累活儿捂的,他们科长都不好意思支使她,怕给她添彩儿,每回还都得桃儿主动请战,科长才给她派活儿99lib?。她愿意有活儿干,手脚要忙活,脑子就闲,反过来,胳膊腿儿不动弹,脑瓜子就该胡思乱想了。实在闲得难受,她就到木工房学锛凿斧锯去,将来可以自己打个立柜,那样一来,她的衣裳就不用每天都叠起来,码在炕头上了,可以直接拿个衣裳架挂起来,再穿,不起皱。原来,向凯曾许给她,要教她洗相片来着,现在看来,是不可能了,就是向凯愿意教,她还不愿意学呢。不过,学木匠最大的问题是难免受伤,不是把膝盖磕青了,就是把脚面砸肿了,手上扎刺儿更是稀松平常,还得老到保健站叫大夫用针帮着挑出来,大夫说:“一个姑娘家学什么木匠呀,你真是没事儿找事儿。”桃儿心说:不为找事,我还学什么木匠啊,早躲犄角旮旯冲盹儿去了。木匠还没学会,她却已经许了一大堆愿出去了:“张姐,等你结婚,我给你打一个最新式的梳妆台。”“小吕,要是你婆家没给你预备折叠桌子,你就找我来,我随便鼓捣鼓捣就能鼓捣出一个来。”其实,截至目前,她连个小板凳都做不出来,就是做出来也是一边高一边矮,坐上硌屁股。木匠师傅说她:“别人学木匠五年,你得用八年,因为你两手不跟溜儿。”
“八年就八年,我这人别的没有,就是有恒心。”
“我再有六年就退休了。”
“你退休了,我到家去学去。”
“你说你,学什么不好,干吗非要学木匠?”
“我就是觉得学什么都不好,就是学木匠好,所以才学。”
“好了好了,你明知道我没上过学,说不过你,你才跑我这来找寻我……”木匠师傅只好认输了。
木工房里的木工,光八级工就有仨,可是大门离溜歪斜好几年了,随时都有倒下来的危险,愣没有一个人伸手修修,桃儿是安全员,瞧见了,就不能不管。“这门该修了,要不就换一扇。”她提议。可是,几个木匠都说:“有这扇门跟没这扇门还不是一样,反正没值钱东西,偷也不偷我们这。”桃儿据理力争:“万一倒了,砸着谁怎么办?”木匠师傅说:“那就活该了,谁叫他不长眼珠子的。”桃儿威胁他们:“限你们两天之内修好,否则我向上头反映去。”几个木匠犟不过她,只好把门修了,一边修一边说:“早知道不收你当学徒了,我们这不是引狼入室嘛!”桃儿又哄他们,看他们窗台养了几盆花,就满厂子去找茶叶根儿,给他们浇花使,木匠师傅说她:“你这是打一巴掌揉三揉,跟谁学来的?”桃儿嬉皮笑脸.99lib?地说:“你是我师傅,当然是跟你学的啦。”气得木匠师傅直翻白眼儿。
“哦,我正想通知你,下班举办个联欢会,希望你准时参加。”那天,桃儿正巧跟向凯打个照面,向凯对她说。
“哎呀,你要提前一天通知我们就好了,我们几个要看电影去,都买了票啦。”桃儿是故意这么说。
向凯张张嘴,想谴责她两句,又觉得不硬气,这个联欢会是工会临时决定了,为欢迎才到厂的一位大学生,确实太仓促了,像是突然袭击。
就为她搪塞他的这个理由,她得赶在下班之前,溜到附近的电影院,给她最相好的几个姐们儿,一人买一张票。看电影的时候,她在心里算了半天账,白白亏了一块多钱,再加上汽水……她又心疼了,既然是你主动跟人家断绝来往的,你又何必还跟人家赌气呢?她翻来覆去地谴责自己。好好的一场电影,她一点儿都没看进去,她的几个姐们儿哭得稀里哗啦,而她却不知道她们为什么要哭,其中一个还管她借手绢来擦眼泪——
“干吗这么讲究,拿袄袖子擦擦就得了。”桃儿不情愿地把手绢递给她。她的姐们儿显然是太投入了,看到最伤心的地方,竟把脑袋搭在她的肩上哭起来。她要是个男的,她可以摸着她的脑袋说:“别难过,这都是假的,是演员扮的。”可自己是个女的——在没搞过对象以前,桃儿一直以为只有女的才会撒娇耍嗲,因为女的娇气,其实,不然……一想到男的,她就想到了炝锅,一想到了炝锅,她又会想到他们俩无疾而终的爱情,一趟车,这是她不由自主的。她觉得有点儿憋气,只要一想起炝锅,她就这样。“我出去呼吸一下新鲜空气,你们看你们的。”她说。她的姐们儿们现在却顾不上答理她。
她站在电影院的高台阶上,掐着个腰,深深地吸上一口气,外边的空气确实比园子里新鲜多了,而且不花钱,你想吸多少就吸多少。
转天,她差一点儿迟到,从充满血丝的眼球上看,她又是半宿没睡。门口,有人等着她,等半天了。“我还以为你今天歇班了。”那个人说。桃儿跟那个人并不熟,只是听说她一直在追向凯。“找我有事吗?”她问那个人。“我想告诉你一个好消息,现在部队要招一批技术兵,我觉得你挺合适的。”那个人说。当兵一直是桃儿所向往的,红领章,红帽徽,几乎是所有青年人的理想,“我也觉得我的性格适合当兵。”桃儿说。
“我有个叔叔正好在武装部,你要不要我去找找他?”那个人要不是过于殷勤的话,桃儿真想给她作个揖。
“傻瓜,你连这么一个圈套都看不出来。”她的姐们儿劝阻她。
“不就是轰我走,少一个跟她抢向凯的竞争对手吗?”
“你既然都知道,还要上这个当!”
“我正想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呢,她恰好成全了我。”
“谁99lib?成全都行,就是不用她来成全——她的动机不纯。”桃儿的姐们儿愤愤不平。
“我真的想去当兵。”桃儿说。
“不许去,不许去,我们舍不得你走。”几个姐们儿都说。
已经打定主意要去的她,又犹豫了。
说好那个人三天以后来找她的,等桃儿的回话。
到三天头上,桃儿等她老半天,她却没来。
来的倒是两手插在裤兜里的向凯,嘟噜着一张脸。
“你别再等了,她不会来了。”向凯对桃儿说。
“为什么?”桃儿问。
“因为我不希望你去,更不希望以这种方式去。”向凯说。
“这种方式怎么了,我觉得我去当兵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我刚才跟她吵了一架,我认为她有点儿卑鄙。”
“也许她的居心没你想得那么复杂,”桃儿咬咬指甲,“她可能就是想得到你。”
“那也不能背后捏窝窝儿,下三烂才那样呢!”向凯说,“谁爱谁,谁对谁一见倾心,都是天注定的,强扭的瓜甜不了。”
向凯还举例说,他喜欢桃儿,但是桃儿只喜欢炝锅,而不喜欢他,所以她才总给他吃窝脖儿,他只好选择走开……桃儿听他又倒腾陈年老账,脑仁儿马上就疼起来,她想逃避,逃得越远越好。本来还犹豫的她,一下子便不犹豫了,说破大天去,她也要当兵走。向凯说:“你就死了这份心吧,我不会让她帮你。”桃儿说:“她不帮我,我再去找别人帮。”俩人顶上了牛,谁都不肯让步。
犟归犟,那个追向凯的人要是真不帮她,她都不知道到哪儿去报名,两眼一抹黑。现在的桃儿算是尝到了孤立无援的滋味了,向凯不帮她,也不让那个追他的人帮她,她的那些个小姐们儿更不帮她。“告诉你,你要是非这么钻牛角尖的话,别怪我们跟你一刀两断!”她们威胁她,而且是结起伙儿来。桃儿进退两难了。
“我们要是把这事儿告诉你妈,你妈还不打折你的腿,不信,咱就试试。”小姐们儿们是想把她逼进死胡同里。
“我妈才没那么目光短浅呢,她进步着呢。”桃儿说。到底她妈是不是她说的那样,她也拿不准。
“既然你这么爱认死理,那么,我也只好……”向凯大概是想说两句有分量的话,吓唬吓唬她,却没有说出来。
“你也只好怎么样?”桃儿问。
“我也只好得罪你了,到时候,你可别怪我,因为是你逼我这么干的。”向凯说。他坚定地认为,他对桃儿要去当兵这事儿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向凯在跟桃儿说话的时候,追向凯的那个人就在不远的地方等着他。
“我逼你什么了?你少给我扣大帽子。”桃儿本想掉头就走,她不习惯有人监视着她,可是欲罢不能。
“好了,我不再多说啦。”向凯倒驳头就走。
“你到底想干什么?”桃儿追他后边问。
“早晚你会知道的。”向凯才走出几步去,追他的那个人就迎上来,拉起他的手,甩甩搭搭地远去了。
“德行。”桃儿骂了一句。
不过,桃儿顾不上拈酸吃醋,她更多的心思是花在判断向凯话里话外的意思。
“这小子会不会在背后捣什么鬼呀?”她想。
随他去吧,她知道明枪容易躲,暗箭最难防,既然躲不开,又防不住,只好听天由命了。
她想起追向凯的那个人跟向凯手拉手远去的背影,不免还是有点儿淹心——
“向凯什么眼神儿啊,身长不过两匝的小憋肚儿,他也看得上。”
回家,她仍旧是谈笑风生,叫俩姐姐看不出蛛丝马迹来,她以为她做得天衣无缝,可是,早晨起来,俩姐姐却什么都知道了,一个劲儿问她:“谁要当兵去?”她明白准是自己半夜说梦话了,看来,她往后得戴口罩睡觉了,要不,一点儿背人的勾当都不能干了。她还得跟瓜儿和果儿编瞎话:“我的梦想一直就是当一个解放军战士,可能夜个做梦又梦见祖国让我守边卡了……”她们信也好,不信也好,桃儿反正咬死口,她们也没辙。
“一会儿有人找你,你就在办公室里待着,别乱跑。”上班不久,向凯就过来找她。“谁找我?”她问。“十点来钟,你打窗户那往外一看,就知道了。”向凯故弄玄虚地说。桃儿还真听话,第一,她果然没出去乱跑,第二,她一直就顺着窗户扒头看,等着那个神秘来客的到来。其实,她对向凯也是半信半疑,但是,现在正是桃儿没抓没挠的时候,她宁愿信其有,不愿信其无。
第二十二章
向凯没有骗她。十点,一分不多,一分也不少,就见炝锅蹬个车过来了,把车梯一踢,都没锁,只跟存车处的大娘打个招呼,就进去了。
她没有想到,向凯的援兵竟然是炝锅。
“我有点儿要紧的工作要处理,有人找我,就说我不在。”桃儿的第一反应就是溜号儿,不跟他照面。“要是科长找你呢?”同事问她。她说:“一样,也说不在,你怎么这么笨,拉个客观都不会?”
她一头钻进锅炉房里,锅炉房在半地下室里,是桃儿所知道的全厂最隐蔽的地方,这时候,她突然想:我凭什么要躲着他呀,我又没做亏心事儿。
转念她又一想:不是我躲他,而是我懒得见他,叫他在厂里到处瞎转悠去吧。
上次他诳过她一回,这次她要报复,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她从锅炉房那半扇满是灰尘的玻璃窗看着炝锅,看他上蹿下跳,不断地跟人扫听:“你瞧见秦桃儿了吗?”
“这会儿着急了,早干吗去了!”桃儿心说。
炝锅往这边走过来了,万一他进锅炉.99lib.房怎么办?桃儿的脑子里突然出现了一片空白。她一直想见他,现在真的见着了,她倒不敢出去见他了,尽管炝锅跟过去没什么两样,仍然是习惯敞着个怀,走道也仍然是吊儿郎当的,就是稍许的瘦了一点儿……
这时候,她觉得她的脉搏跳得比平时快,快了许多,尤其是当看清楚炝锅焦灼的面目表情时——原来她一直都没有忘了他,而他,也一样。“嗨,你怎么跑我们这来了,也不嫌暴腾?”烧锅炉的师傅发现了她,过来跟她打招呼。她赶紧调整了一下本来慌乱的神色。“哦,我随便来看看。”烧锅炉的师傅颠蹬个腿儿,幸灾乐祸地说:“来找安全隐患是吧?可惜你来晚了,上个礼拜局里刚年检过——顺利通过了。”桃儿走几步,离窗口远一点儿,顺嘴搭音儿地说:“我就是来向你表示祝贺的。”烧锅炉的师傅提拉提拉裤腰,咧着个大嘴笑了。桃儿跟他东拉西扯半天,等她估算时候不早了,就告别了烧锅炉的师傅,至于刚才说了些什么,她一句都没记住。
炝锅已经走了,桃儿判断——因为他刚才骑的自行车不在存车处了。
“显见是没有耐心烦,要是真想找我的话,怎么不去锅炉房转一圈呢?”桃儿想。
“你猫哪儿去了?”向凯正在她的座位上等她。
“我去锅炉房了。”桃儿一脸无辜地说。
“不是告诉过你,叫你别乱跑吗?”向凯有点儿恼。
办公室里的人都探头瞅着他们。
“有话咱出去说。”桃儿把向凯拽到门口。
“你当人家炝锅愿意来呀?是我死说活说,人家才答应来跟你谈谈,你倒好,躲起来把人家给晾了,你说你像话吗?”向凯抖搂着手,点着桃儿的鼻子尖儿说。然而,他不知道的是,这些个话给了桃儿多大的伤害。
“谁让你去求他的,谁?”
“你们不面对面把话说开了,就会永远误会下去。”向凯说。桃儿其实一点儿都没怀疑他的良好意图。
她怀疑的是,炝锅已经变心了,那样的话,向凯叫他来,他会以为是桃儿支使的……
桃儿不是那种没囊没气的人。
向凯注意到桃儿那双宛若清泉的眼睛,汪着水,可是,没等他弄清楚原因,桃儿已经转身跑走了。他望着她纤弱的背影,心里有一点儿绞痛。
那天,桃儿靠着墙,抱着个枕头坐了半宿儿,小时候,她生气了,也总这样,不过抱着的是布娃娃。她觉得自己怪可怜的,那么炝锅跟向凯是不是也这么想?她想,还没什么,要是他们俩这么想,她就不仅仅是可怜,而是比可怜更可怜了!她明天都不敢去上班了,怕有人在她背后说她:秦桃儿叫人家给踹了!她无法面对这个。人有脸,树有皮,与其叫人说三道四,还不如死了的好。当然,她不会真的去死,七岁时,她因为喝多了清凉饮料,夜里尿了炕,几个姐姐都笑话她,她99lib?就想到过死;小学三年级,她有一回算术得了五十二分,不及格,她妈拿鞋底子掴打了她几下,她也想到了死……她爸说得好,越是把死挂在嘴头上的人,越死不了,且活着呢。世上没什么了不起的事儿,顶不济,她一辈子不嫁人就是了。好歹自己也有个事由儿,吃喝不愁,还有什么可怕的……她似乎想开了,眉头子也舒展开了,然后,一撩被卧,吱溜一下钻进去,一觉睡到大天亮。转天醒来,所有的记忆她仿佛都忘了,对她来说,那都是些上辈子的事儿了,记不记得无所谓。
她又开始笑了,在几个小姐们儿当中,就数她的嗓门儿大,可是小姐们儿却都说她:“你别笑了行不行,你再笑,我们就得哭了。”她问她们:“我笑怎么了?”小姐们儿说:“你的笑比哭还难看。”桃儿有点儿生气了。“管天,管地,还要管我笑得难看不难看,你们管得也太宽了吧!”几个姐们儿被她吓住了,不知怎么办才好,她又说:“是不是我真的当兵走了,离你们远远的,你们才称心?”几个姐们儿慌了:“这么些天,你怎么还没死了那份心呀!”
如果说当初要去当兵,多少还有些犹豫的话,那么现在,她已经没什么可留恋的了,可以扛起钢枪就出发。于是,她找到了追向凯的那个人。“你能不能带我去找你叔叔,给我报个名,我实在想当兵去。”本来恨不得把桃儿挤对走的她,突然变得退退缩缩。“哎呀,我不知道现在报名是不是有点儿晚了,我得去问问。”她说。桃儿盯着她的眼睛说:“那就麻烦你了,我等你的信儿。”
信儿没等来,倒把气势汹汹的向.99lib.凯等来了,向凯以为拖一拖,桃儿当兵的心气也就凉了,没想到她这么拧,不达目的绝不收兵。“你非得要当兵去吗?”向凯问她。她说:“非得要去。”向凯又问她:“单位要是不放你去呢?”这个问题桃儿倒是没想过。“凭什么?”向凯撒狠似的跺了跺脚。“不凭什么,就是不放你去,你有脾气吗?”桃儿没脾气,桃儿知道他能说到,也能做到。在她的印象里,向凯一直是文文静静的,从没这么气急败坏过。
这回开眼了。
“我想问你,你是不是嫌弃人家炝锅了?”向凯想温和,可是温和不起来。“我错看你了!”他说。桃儿很奇怪,他打什么时候开始跟炝锅成一个战壕里的战友了?
“我嫌弃他也好,不嫌弃他也好,碍你什么啦?”桃儿受不了他责问她的口气。
“说明你这个人忒势利了。”向凯说。
骂一个人势利比骂一个人是傻笨儿笨儿或吹大梨还难听。桃儿见向凯掉头要走,紧走两步,奓撒着两只胳膊,拦住了他的去路。
“姓向的,你把话说在明处,我怎么势利了?”
“你不势利,为什么过去跟炝锅好,现在又不好了?”
“是他先冷淡我的,不是我冷淡他的,请你调查研究清楚再发表意见好不好?”桃儿跟个母老虎一样,掐着腰,咄咄逼人地说,“还说我势利,我要势利,我当初就不选择他了!”说罢,她的脸腾地一下红了,她怕向凯多想,尽管不多想向凯也能明白。
“他冷淡你,是为你好。你要是真心待他,就不该是现在这种态度。”向凯说。
“你怎么又处处事事偏向了,别忘了,你们当初可是冤家对头啊?”
“我过去把他看扁了。”
“那么说,你现在对他的印象转变了?”
“对,有了根本性的转变。”
桃儿脑子乱了,乱得她已经不知道在跟炝锅、向凯的关系中,自己被摆在了什么位置。
我怎么落了这么一个下场,只能站一边干瞪眼儿了?她想。
“我听不懂你的话,什么他冷淡我,还是为我好,这是哪家的混账逻辑?”桃儿说。
“你真的不知道炝锅家现在的处境吗?”向凯问她。
桃儿反问了一句:“他的处境怎么了?”
“难怪,你还蒙在鼓里呢。”
“到底怎么回事儿,快说,别叫我着急上火了!”桃儿说。
“炝锅他爸爸被撤职了。”向凯说。
“为什么呀,他又犯什么错误了?”
“喝醉了撒酒疯儿,把单位窗户玻璃给砸了。”
“这么屁大点儿事儿,也值得撤职?”
“上头说他是心怀不满,老问题还没解决,又出了新问题,简直不可救药了——撤职不算,还叫他做深刻检查,弄不好,很可能还要开除厂籍,他妈嫌丢人,一病不起……”向凯说,“炝锅也真够倒霉的,七灾八难都赶在一块儿了,搁一般人,早趴下了,他还算有骨气,一直撑着他们这个家。”
“他怎么不说呢,说出来大伙儿还能帮帮他呀,别的不行,洗洗涮涮,烧火做饭总可以吧?”桃儿说。
“你是太不了解炝锅了。”向凯说。
是啊,炝锅是个胳膊折了褪在袖子里的主儿,怎么可能把走麦城的事儿满世界嚷嚷呢?桃儿突然明白过这个理儿来。可是,“连我都不能告诉吗?”她问向凯,她觉得她应该享有某种特权。向凯却回答她说99lib?:“他最不想告诉的人就是你。”话听来有那么一点儿刺耳,不过,桃儿知道——这是事实。
“一个大老爷们儿这么做,太小肚子鸡肠了吧?”桃儿说。
“一个大老爷们儿只能这么做,要么就叫他稀罕的女人享福,要么就放开她,让她奔别的高枝儿。”向凯说。
“他们就不考虑女方的心气吗?”
向凯无言以对。
“要是女方不想享现成的福,而想跟他一起去创造幸福呢?”桃儿又问了一句。
这个问题,向凯没有想到,估计,炝锅也没有想到。他们是以男人的方式去爱桃儿,而桃儿并不领这个情,他们太小看桃儿了。
第二十三章
瓜儿也小看了三道眉儿,她没想到三道眉儿的小说真的在报纸上发表了。但是,发表之前,三道眉儿生了一肚子气,起因就是书记跟他的那次谈话。
原来,报社在发表每一篇文章之前,都要给作者单位发一份作者情况调查表,原因很简单,万一作者是个地主富农反革命怎么办,谁来负这个责?只有单位领导在调查表上盖上公章,再寄回报社……这似乎是个例行公事,只是三道眉儿不摸门儿而已。
书记掌握了他的生杀大权,就可以任意节制他,甚至威胁他说:“你要是表现好,我们就给你盖这个章,要是再自由散漫,无组织无纪律,还想发表文章,门儿也没有!”好像是你发表文章不是你努力的结果,而是他的功劳,因为他给了你这么个机会。这么一来,三道眉儿成功的喜悦就变成了扫兴,他恨不得叫报社把稿子撤下来,不赏书记这个面子。瓜儿劝他半天。“你跟他们置气干吗,给他个耳朵就得了,他说什么你就只当他放屁。”
打那天起,瓜儿就算是有事儿做了,天天跑传达室去等报纸,报纸来了,她把四版从头到尾找一遭,看看发没发三道眉儿的文章,她似乎比他还沉不住气。等啊,等啊,等到她都快没有时间概念了,突然她发现在报纸的第四版,三道眉儿的那篇文章发表了,而且还配了插图,可惜,插图上的那个女的,跟自己长得一点儿也不一样。她抓起报纸就跑,传达室大爷追在她屁股后边一个劲儿叮嘱她:“那是后勤科的报,看完了别忘了给还回去。”瓜儿连应承一声都顾不上,一口气跑回到图书室去。
到三道眉儿跟前,她早已喘得说不出话来了,光是抖搂着报纸。三道眉儿下意识地把报纸抢过去,只瞅了一眼标题,就又将报纸还给了她。
“你先看吧,本来就是写你的。”三99lib.道眉儿说。瓜儿也没客气,就先看起来,她的好奇心不允许她再客气了,她太迫切地要看看,写进文字里的她,究竟是什么样子。可是,没读到一半的时候,她的眼泪就模糊了她的视线,她显然是被感动了。三道眉儿急急渴渴地问她:“写得怎么样?”
“你把那个女的写得太好了,好得一点儿都不像我。”她抹着眼泪说。三道眉儿赶紧声明一句:“我写的就是你,是我心目中的那个你。”瓜儿说:“第一次有人给我用了那么多的褒义词,我不习惯……”三道眉儿提拉着心问道:“是不是你不喜欢?”瓜儿胸脯子剧烈起伏着,心中极其复杂的情感让她的嘴唇直哆嗦。“我喜欢,我倍儿喜欢。”听她这么说,马上,一种暖流流遍了三道眉儿的全身,他神气地说:“只要你喜欢,我就算没有白写。”两个人突然间都不说话了,你看着我,我看着你——这篇文章是个秘密,是个只有他们俩分享的秘密。他们谁都不会把秘密告诉他们俩以外的任何人。
瓜儿眼睛里的三道眉儿显得高大了许多,起码不再是个小毛孩子了。“我们得用个什么方式庆祝一下。”她说,现在眉飞色舞的她,倒是很像一个小毛孩子。“用个什么方式庆祝好呢?”三道眉儿征求她的意见。“还是你说吧。”三道眉儿是个有功之臣,他有权提条件,她也有义务尽量满足他的条件。“要叫我说……”他眨巴着一双眼睛,欲言又止。瓜儿等着他说下去,反正他说什么她都会答应,没想到他说的却是——“最好的庆祝方式,就是你亲我一下。”瓜儿非常吃惊,跟拿开水烫着了似的跳了起来。
“你个倒霉蛋儿,胡说八道什么呢!”
可是,她从三道眉儿的表情中看到,他不是跟她逗闷子,他是当真的,这对他来说很重要。
“在哪儿都满嘴跑火车,叫单位同事听见还以为咱俩怎么着了呢。”她把语气放得柔和了一些,把表情也调整得舒展了一些,为让他知道,她并没有真的生他的气。
“你不愿意就算了。”三道眉儿小声嘟囔了一句。
“你怎么总跟个长不大的孩子一样啊,”瓜儿把手搭在三道眉儿的肩膀上,哄着他,她不想扫他的兴,“怎么了,不乐意啦?”
“没什么。”三道眉儿满不在乎地说。
其实,他在乎,他很在乎,他一千遍地遐想过,他要成功了,她也许会让他亲一下。
就那么一下!他想。他没有更大的野心,仅此而已,现在看来,这只能是一场白日梦了。他不愿意叫她看透他的心思,就挤咕挤咕眼睛,做了个鬼脸,仿佛是对她说:你别往心里去,我是跟你逗着玩儿……
“下班去你家,我给你做一顿好吃的。”
“怪麻烦的。”
瓜儿扑哧一声乐了:“你真是懒得够了戗啦,连吃都嫌麻烦,就欠人家喂你了。”
“你想,做个饭要四十五分钟,而吃顿饭也不过用四五分钟就完事了,你说麻烦不麻烦?都不够本。”
“你这么想事儿的,少有。”
“本来就是这么个理儿,就是人们懒得去想。”
“你一脑瓜子想得都是没用的。”
“同样是懒,我懒得动手,而其他人都懒得动脑子。”
“快收拾收拾东西,下班铃一响咱就走,顺便还得去菜市儿转一圈。”瓜儿嘱咐三道眉儿说。
“看来,我说半天是白说了,你根本就没往耳朵里进。”
“你家里油盐酱醋缺不缺,缺的话,一气买了捎回去。”瓜儿不想跟他闲扯了,讲实际的。
“有是有,就不知道还能不能吃。”
“你多长时间没自己做饭了?”瓜儿问他。
“大概两三年了吧。”
“那怕都长醭了,都得买新的——你看你这日子过的,多二乎,不是我说你,什么都不搁心里,将来饿死都不知是怎么死的。”瓜儿杵了他一指头,三道眉儿缩了缩脖子,没敢还嘴儿。
趁瓜儿去菜市儿的工夫,三道眉儿提前回了一趟家,他得把屋子拾掇拾掇。
他家里,盆朝天,碗朝地,油瓶子倒了还都没扶。
瓜儿见了,又得斥打他。
瓜儿进屋,三下五除二就升起了炉子,坐上了锅,还找三道眉儿要围裙,免得把褂子油了。
“我从小到大都没见过那行子,更别说趁不趁了。”
既然没围裙,瓜儿只好把外套脱了。
家里外头她就这么一件拿得出手的衣裳了。
“我给你打下手吧。”三道眉儿说。
“一边待着?99lib? 去,你就别给我添乱了,(贝青)着吃吧。”瓜儿把他搡打开。
这顿饭,谈不上丰盛,却绝对可口,起码对三道眉儿来说——他已经很久没吃一顿热乎的了。
而且,有菜,有汤,有滋味。
“别怪我瞎就和,实在是你家里缺东少西,万不得已。”瓜儿说,其实她还可以做得更好些,可是三道眉儿这连味精、香油都没有。
“这已经就很不错了,都快赶上过节了。”
“你过节就吃这个?得了,快别跟我打镲了。”瓜儿笑他拍马屁拍得不是地方。
但是她很快就发现,三道眉儿并不是在拍她的马屁,他确实是这样就和地活着。瓜儿很心疼他,她真想把他的脑袋抱在怀里,抚摸着,叫他感觉到温暖,她能给他的东西实在不多,也许温暖是她唯一能给他的。
隔着一张桌子,三道眉儿坐她对面,望着她,因为有她陪着,他的脸上露出以往所没有过的微笑,他开心,他开心极了。在瓜儿收拾桌子的时候,他突然抓住了她的手。他没想过要这么做,也不敢这么做,仿佛这是下意识动作。她的手那么软,他像是在梦里一样,把她的手放在唇边,亲着;这一亲,却把她心底已经沉睡了很久的东西唤醒了,他攥住她手的一刹那,她本能地挣了挣,没挣脱,也就随他去了。他们俩都不想说话,就这样拉着手,却又不看着对方,瓜儿觉得她又回到她的少女时代,动不动就脸红。“你撒手,让我把碗刷干净了。”她说。三道眉儿没动劲儿,也许他压根儿就没听见,他将她的手贴在脸上。她觉得他的脸特烫,接着她觉得有更烫的东西落在她的手上,那是他的泪。她慌了,蹲下身,想将他的脸扭过来。“你怎么哭了?”她问道。三道眉儿就是不把他的脸扭过来,还一个劲儿说:“我没哭。”瓜儿不知道,自打他成了孤儿以后,他从来就没哭过,他的泪腺仿佛是出了毛病。
“让我看看——”瓜儿逼着他将脸扭过来,他已经把眼泪擦掉了,只剩下一点点泪痕。他们的脸离得那么近,近得双方都能感觉到对方眼睫毛的呼扇。说不清是谁主动,他们的脸就紧紧地挨在了一起,也许是俩人都紧张的缘故,嘴唇不住地哆嗦,然而,却都没有退缩。哆嗦得最厉害的倒是三道眉儿,这是他第一次跟女性有身体接触,而且是他一眼就看上的女性。在他心里,她就是他的女神,可惜,他不知该怎么亲她,他怕使劲儿太大,弄疼了她……从三道眉儿家出来,瓜儿99lib.腿有点儿飘,刚才缠绵的场面使她不禁产生了幻觉,仿佛时光又倒流了很多年,她初中刚毕业,碰见男生跟她挤咕眼,就要赶紧避开,心跳也会加快。然而,残酷的现实是,她已经不是初中刚毕业了,她现在不但有过丈夫,而且还有个孩子!
“我怎么做出这么愚蠢的事儿来呢,要是叫单位同事知道……”她自责起来。“他只是个孩子,比我小好几岁呢,我不过是哄着他玩,不想叫他失望……”过一会儿,她又替自己开脱。“这小子要是当真了呢?”她想。“我不会再这么做了,这是头一回,也是最后一回。”她这么一想,心里踏实了很多。那一晚上,她没失眠,甚至没有折饼儿,睡得很安稳,连个梦都没做。
第二十四章
自那之后的七天里,瓜儿跟三道眉儿见面都变客气了,谁也没再提那次亲嘴的事儿,仿佛一切都不曾发生过,以至于瓜儿都怀疑那次亲嘴是不是她的幻觉……结果,在第八天,他们又冲动地抱在了一起,把椅子碰倒了,都顾不上扶起来。她的眼睛不住地瞄着窗户外边,仓皇地说:“我们不该这样。”三道眉儿说:“我们不该现在才这样,我从见到你第一天就爱上你了。”瓜儿这时候才发现,他的嘴唇那么滑溜,她真想用手去摸摸他,可是,当她的手放在他唇边的时候,却变成了遮挡动作。“我们的年龄不相当,不能……”
三道眉儿把她捂住他嘴巴的手轻轻挪开,搁一边。“你户口本上是三十多岁,模样却是二十多的,我跟你正相反,户口本上写的是二十多岁,模样却长得像三十多。”瓜儿压抑着没来由的激动说:“别糊藏书网弄我了,我都是孩子他妈了,还能不老?”三道眉儿摇摇头说:“我怎么没看出来,还是你后来告诉我,我才知道。”
“你就唬我吧。”她刚说到一半,她的嘴就又被他的唇堵上了。看得出,他接吻还是个二把刀,总是透着某种庄严感,像是要去打仗,瓜儿迷恋他的恰恰就是这一点儿。她不习惯他总把她搁在一个神圣的位置上,敬着她,却又为此很开心。有时候,她想:“他不过就是亲亲我。”她愿意叫他高兴,却不高兴迷失了自己,她常常在他的激情下滋生出某种说不出所以然的渴望,这渴望让她眩晕,让她腿软得站不稳当。“你让我喘口气,我快憋死了。”她说。三道眉儿赶紧松开她,还给她倒了一杯水。她喝了水,又把被他划拉乱的头发拢了拢,他问她:“你好点儿了吗?”她说:“好多了。”她没有想到的是,他竟又热切地捧起了她的脸,瓜儿心说:他怎么像个贪嘴的孩子一样,没个够呢?不过,她总是心里不踏实,老盯着门口,怀疑那里随时会出现一双警惕的眼睛。“万一你对门邻居瞧见就麻烦了。”她说。三道眉儿倒有办法,找了个镜子钉在门口,“这下总行了吧?”他对她说。“那管什么用,镜子只能辟邪,又不能避人呀。”三道眉儿给她解释说:“我对门原来就住一个五保户,去年死了,她那屋一直空着。”她打了个激灵,赶紧捂住他的嘴。“快别说了,怪瘆人的。”三道眉儿顺势将她拉过来,抱着,“怕什么,有我呢。”他把她搂得那么紧,她从来不曾像现在这么深切地意识到他的存在,还有他的爱的存在,于是,她也不顾一切地投入了进去。
好在三道眉儿的爱抚,也仅仅局限在亲嘴儿上,这多少让瓜儿减轻了她的罪恶感——她不是老牛吃嫩草,她只是不想叫三道眉儿伤心。瓜儿俨然已经是这里的主妇了,时不常过来洗洗涮涮,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出来进去总是哼哼唧唧唱着。三道眉儿说她的嗓子不错,还管她叫马玉涛,她有时答应他,有时就不答应他。不答应他的时候,就说明她不高兴了。跟他在一起,她变得娇气了,动不动就不高兴,要他来哄。他很少去哄她,总是胳吱她,她痒痒肉多,胳吱两下就忍不住笑起来,在三道眉儿的那间返潮的小屋里,她的笑声显得特豁亮。屋里的窗玻璃碎了好几块儿,三道眉儿懒得换上,就拿破塑料布和扣钉给钉上了,一刮风,就呼达呼达响,瓜儿看不过眼儿去,到玻璃还来吗?”她没回答,她甚至仓促间听都没有听到他说了什么。一路上,她都在埋怨三道眉儿:为嘛这么小,哪怕再大上三岁或者四岁也好,她就豁出去了,谁愿意说什么就说什么去吧。可是,他比她小了六七岁,就实在说不过去了,等自己七老八十了,他还硬朗着呢,到那时,她就惨了。从此不再跟他来往了,干脆打退堂鼓?她又舍不得……瞎寻思半天,她也没寻思出个结果来,到家,桃儿端详了她一下,总觉得她什么地方不对劲儿,却又说不清楚,还是果儿直截了当,把她推墙角说:“跟谁亲嘴亲成了这样?”瓜儿一边否认一边去照镜子,只见腮上、下巴上和脖子上青一块紫一块的,伤痕累累。果儿判断说:“准是叫一个生瓜蛋子亲的。”瓜儿假装受委屈了,要跟果儿翻脸,桃儿缺心眼儿,过来解围说:“你别是吃了什么串皮的东西了吧,过敏了?”瓜儿赶紧借坡下驴:“我中午吃了几个皮皮虾。”桃儿说,“你怎么这么嘴馋,明知道你对海货有反应……”
果儿偷着笑起来。
瓜儿掐她一把。
“放心,我给你保密。”果儿说。
“用不着,没做亏心事,我不怕鬼叫门。”
“你就嘴硬吧。”
桃儿还真替她大姐担心,对瓜儿说:“你快叫咱爸给你开服药,要不再晚药铺就关门了。”
“不碍的……”瓜儿说。
“不用吃药,我这有个偏方,只要拿温乎水敷敷就行。”果儿咬着瓜儿的耳朵说。
瓜儿躺在炕上想,幸亏就亲亲摸摸,没干别的——其实,她很清楚,她跟三道眉儿的关系要超出亲亲摸摸的范围,只是早晚的问题。
第二十五章
果儿表面上在轻松地跟瓜儿逗闲咳嗽,其实,心里一点儿都不轻松。就在今天,果儿刚刚做出了一个决定,并且也将决定跟扣痂儿宣布了,即便是现在想收都恐怕收不回来了。“你犯什么病了,一天三变脸?”扣痂儿一头雾水不明所以。“我知道,现在我这么做,你和我都难以接受,可是从是非公断上说,这么做是对的。”果儿说。但她没告诉他,为做这个决定,她好几宿没睡着觉,两眼都长出了针眼,上了好几天的眼药膏。
“为什么你早不说,非得临走才说……”扣痂儿问她。
果儿无言以对,要是他一进门,就把自己的决定告诉他,他可能掉头就走了。
她不想这样,既然开头了,那么最好有个结尾,有个难以忘怀的结尾,所以她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把屋子布置得干干净净,他一进来,她就热情地扑到他的怀里,所有这些反常现象,如果扣痂儿敏感一点儿的话,其实足可以一目了然了。
可惜,扣痂儿太麻木了,麻木得毫无察觉。
“今个你漂亮得出奇。”扣痂儿将她横抱起来,像抱一个月科儿孩子。
“这么说,我平时就不漂亮了?”果儿撅着嘴问他。
“漂亮,漂亮,你多咱都漂亮。”扣痂儿赶紧恭维她。
果儿为营造一个完满的结局,可算是煞费了苦心,甚至她的撒娇都是她刻意做出来的,搁平时,她准拉不下脸来。
“我就是为你,才这么漂亮的。”她不惜用最肉麻的腔调说出那些男女间最肉麻的情话。
这些话就像拔火罐一样,将扣痂儿胸中的火焰,呼扇得熊熊燃烧,他把她抱得更紧了。
“我想要你。”扣痂儿嘶哑地说。
“把我拿走吧,她今天就是你的!”果儿说。
“你早就该是我的。”糊涂的扣痂儿居然没有听出果儿话里的潜台词,他早已深陷在激情中不能自拔。
瞬间,果儿也找不到自己了。
她只能在他和她自己的激情之中随波逐流。
“我觉得我很幸福,你呢?”扣痂儿不时地说些甜言蜜语,果儿嘴上说“我也很幸福”,心里却想的是“只可惜这幸福是我们偷来的”。
“真想永远地跟你在一起,真想……”俩人一番峰回路转之后,扣痂儿贴着果儿的耳朵炽热地低语道。
“我也这么想。”果儿悄声说。
这恰恰是果儿最担心的——火势越烧越大,越烧越蔓延,越烧越白热化,结果只能是毁灭,不是毁灭扣痂儿的家庭,就是毁灭她和扣痂儿俩人。
“我想,这该是我们的最后一次了。”这是果儿穿戴整齐以后说的第一句话。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而且尽量不表现得神伤不已,“我们不能再这么走下去了,应该刹车了。”她说,她说的时候甚至还想轻松地微笑一下,可惜没能笑出来,她也不敢跟他对视。
“你又要出什么幺蛾子?”还没有从男欢女爱的情境中走出来的扣痂儿,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没跟你逗,说得是正经话。”她话说得很决绝,但是表情上还是略显犹豫。
“你是早就打定了主意,还是脑瓜子一热——”他问。
“我早就打定了主意。”果儿一边铺拉着起皱的炕单子,一边说,她不想瞒他。可是又怕他生气,抬屁股就走,要是那样的话,这个礼拜天她真不知该怎么过才好,她已经习惯每个礼拜天都跟他一起过了。
扣痂儿果然生气了,他只要一生气,他脑门儿上的青筋就一条条凸起——果儿了解他。
“你这不是耍我吗?”扣痂儿刚刚还在沸点的躯体,突然掉进冰窖里,浑身冰凉。
“对不起。”果儿不想跟他矫情。
她本想给他留下一个美好99lib.的印象,她也一样,将所有这些隐藏在内心深处,到老了,再去回忆。遗憾的是,她没站在他的角度去想问题。他们大吵了一场,这是果儿跟扣痂儿头一回吵嘴,而且吵得那么凶,俩人都是脸红脖子粗,果儿虽然嘴上还强辩,其实,心里在说:搁谁遭到突然袭击,谁也不会痛快。等他们吵累了,双方又都有点儿后悔,扣痂儿头一个服软,他说:“我没想跟你发脾气,我只想知道你要跟我断绝关系究竟是为什么?”果儿的语气也缓和了许多。“我不想说,其实,不说你也知道。”扣痂儿说:“有什么不好说的,你判处人家死刑,又不列出人家的罪过……”果儿摇摇头。“你别那么说,你没什么罪过,有罪过的应该是我。”扣痂儿好话说了一三轮儿,果儿始终咬死口儿,就是不告诉他为什么,最后,他只好摔门而去。果儿靠在门框上,突然感到难以忍受的孤独,扣痂儿回去,还有老婆孩子陪他,而她呢?尽管如此,她也不想改变她的决定,人要连自己都管不住,怎么去管别人?
果儿累了,她一头栽在床上,床上还有他的汗渍和他的味道。她突然觉得特别饿,肚子咕咕直叫,但是她懒得动弹,就跟一只小猫一样,蜷缩着身子,呼呼地睡着了,一直睡到桃儿进门来才醒。
“我打咱妈那捎来几个菜团子,省得咱做饭了。”桃儿说。
“正好,我都饿得前心贴后心了,先来俩儿。”果儿拿起来就咬。
“你不等等大藏书网姐了?”桃儿提醒她。果儿一边嚼一边说她只是垫补垫补,等大姐来了,再正式吃……
“你简直成饭桶了,二两多的一个团子,你一气吃俩,还闹个垫补。”桃儿抹搭抹搭果儿的肚子,她挺奇怪,二姐屁活不干,怎么会这么饿得慌?
“睡觉最消耗体力。”果儿说。
桃儿瞪她一眼说:“没听说过这道理,你别跟我胡诌白咧啦。”
两个菜团子下肚,果儿真的只吃了半饱儿,估计,她再添补俩也没问题。现在感到奇怪的倒是果儿自己了,她从小到大还没有过这么大的饭量呢。
我这是怎么了?
果儿一个劲儿直嘀咕。
这还不算,半夜她刚躺下,肚子好像又瘪了。“桃儿,菜团子还有剩下的吗?”桃儿说:“没有了。”果儿只好喝两口凉白开,糊弄糊弄,她想:我别是得甲状腺了吧?她们单位有个人,就一天到晚总饿,谁剩了饭都给他,后来体检时查出他是有病。
“二姐,我觉得你今个不对劲儿。”桃儿说。
怕桃儿起疑,果儿不敢再闹饿了,忍着。
也许睡着了就不饿了。她想。
结果,因为饿,她一宿也没睡着,天刚麻麻亮,她就趿拉着鞋跑出去,吃了俩烤饼和一碗豆腐脑儿。
本来以为这是偶然现象,一半天就会好了,谁想她越到后来就越爱饿,撂下筷子没俩钟头,就又饥肠辘辘了,不吃,就头晕眼花。她担心身体出问题了,就到保健站去瞧,没查出毛病来,又去了第四医院,依然是没查出什么来,当然跟甲亢也毫无关联。“饿了,就勤吃一点儿。”大夫说。果儿只好在办公桌的抽屉里备了些糕干、水果糖和麻酱烧饼,多咱饿了,就趁人不注意,往嘴里掖一口,充充饥。没几天,办公室里就热闹了。
“秦书记,咱这最近到处都是耗子屎。”
“通知后勤,看看屋子里是不是有窟窿,叫他们堵堵。”果儿说。
后勤来人,四下里查了半天,直纳闷。“这儿没窟窿没洞,怎么能有耗子呢?”
果儿的手下也说:“就是啊,简直是奇了怪啦,就是有耗子也该在食堂闹呀,起码那里饿不着它们。”
果儿突然想起了她的抽屉。
不过,她没有说穿,只是把吃食都归置起来,存到食堂去了,又随便在兜里揣两块儿糕干,过一会儿扣一块,扔嘴里,嚼也不嚼,就咽了。
“爸,我一天到晚老饿,到底是怎么了?”
她跑去问她爸秦惠廷。
“你胃口查了吗?”她爸问她。她说查了。“你淋巴查了吗?”她说也查了。她爸似乎也没辙了。
秦惠廷去查了一会子书。
“你这一程子没跟谁吵架拌嘴生闷气吧?”她爸摘下他只有看书时才戴上的老花镜,突然问她。
她矢口否认:“我没吵架,也没拌嘴,心情挺不错的呀。”
秦惠廷挠头了,他又细细地给果儿号号脉,依旧没发现什么异常。给人看了一辈子病的他,对果儿的怪病却束手无策,直抖搂手。好在这个病不要命,既没叫她胖起来,也没让她瘦下去,难怪咕棒槌见她,一个劲儿夸她气色好。她们俩有些日子没见了,果儿问她孩子多高了,咕.99lib.棒槌说她不知道。果儿奇怪了。“你生的孩子你不知道?”咕棒槌说孩子叫人家认走了。后来,在果儿一再的追问下,咕棒槌才把事情的原委告诉她,并再三嘱咐果儿:“你可不兴给我传出去,你要漏个一句半句,别怪我跟你翻龇。”果儿点头答应了。咕棒槌才说她爷们儿没生育能力,又不去瞧病,婆家人还整天催他们,万般无奈,咕棒槌就跟一个关系不错的男同事睡了,结果,还真管用,没几么,她的肚子就大了,婆婆眼贼,生下来一看,就说孩子不是他们家的种……
“后来呢?”果儿问。后来瞒也瞒不住了,咕棒槌只好跟婆家坦白交代了,婆家当场就叫她抱着她的孩子滚蛋,咕棒槌只好走人,再赖在人家就更没脸了。她想,干脆下半辈子就跟孩子相依为命,稀里糊涂地过了,没想到,消息不知怎么传到孩子他亲生父亲那儿,正巧孩子他亲生父亲的哥哥蹬三轮儿叫卡车撞了,撞坏了命根子,不能再有孩子了,就跑咕棒槌家来闹,要把孩子抱走,过继给他哥哥。咕棒槌和咕棒槌她爸爸妈妈怕嚷嚷出去丢人,只好吃了这个哑巴亏。
“就这么叫人把孩子抢走了?”果儿替她亏得慌,毕竟她挺个大肚子,受了十个月的罪。她垂下眼皮来。“不这么着还能怎么着?闹个鸡飞蛋打。”说着说着,她就要哭。果儿还赶紧劝她。跟咕棒槌分手之后,她老半天老半天都无法让自己平静下来,她懵懵懂懂地意识到,跟扣痂儿驴蹄子分两瓣是分对了,不然也一定会以悲剧收场。
倒不如趁神不知鬼不觉时结束它,这么一想,她心里舒畅了许多。她自己跟自己说:要不叫人戳你的脊梁骨,要想有出息,你就得做出种种牺牲,男欢女爱也只不过是其中的一小部分而已……
第二十六章
果儿的饭量一直不见小,而且似乎有增无减,为这个,她都不敢跟同事一起吃饭了,她怕把他们吓着。一顿饭,她比扛大个儿、推板车儿的吃的还多。没辙,一到饭点儿,她就端着盆儿找个犄角旮旯,噼里扑噜往嘴里划拉一通,那吃相要多现眼有多现眼,然后,拿手背抹抹嘴儿,再回到办公室去,稳稳当当坐在那儿。
没了扣痂儿的那层关系,果儿也就什么闲心都没有了,一头扑在工作上,拼命忙活。她忙,也赶罗得手下跟捻捻转似的折跟头打把势。
背后,她的手下都怨声载道,说她像是个阎王爷,拿他们几个当小鬼使唤。
这些话,果儿当然听不到了,她还傻不错呢,动不动就加班加点,任务指标比哪个科室都完成得又快又好。那天书记把果儿叫去,她以为要夸夸她,就在肚子里准备了一大堆谦虚话。没想到,书记上来就问她:“离婚这么些日子还单着呢?”果儿红着脸点点头说:“一个人过,也挺好。”书记亲切地说:“我看,还是找个伴儿好。”书记的口气就像是她的叔伯大爷。果儿只好回答他说:“我再考虑考虑吧。”没两天,局长也突然找她谈她的婚姻问题,至少对她来说感到突然,同样劝她尽快结束单身状态。“总一个人出来进去不是个事儿,万一有个头疼脑热的都没人管。”局长说。果儿脸色刷白,嘴唇紧闭,走出局长办公室,她就犯起了嘀咕:是不是她跟扣痂儿的事透了出去,单位私下里有了风言风语,所以两位领导前后脚找她,给她些暗示?她郁闷了九九藏书两三天,前些日子,扣痂儿的确是通过电话找过她,要跟她重归于好,被她拒绝了,好马不吃回头草,她不想再续后账,难道是她接电话时有人窃听了?她想了又想,也没想出个结果,倒是因为用脑过度,有点儿晕糊。“也许只是巧合,是我疑心生暗鬼了。”她安慰自己,只有在这么安慰自己的时候,她才稍许的能静下心来。
扣痂儿又一次来电话,果儿把一肚子的怨气都撒在他身上,警告他说,往后再来搅和她,就别怪她不客气了。她还想把她见到他老婆孩子时的痛苦感受讲给他听,好让他理解她,可是在办公室里讲这个不方便。
从此,扣痂儿再也没来过电话,归齐他也不知道果儿突然跟他变卦的原因,闹个稀里糊涂。
“扣痂儿不定多恨我了。”果儿想。
但是她不能心软,不然又黏糊到一起,终有东窗事发的一天,到那时候,洋相就出大了,再做人都难啦。
一天,吃早点时,桃儿跟她逗着玩:“我和大姐俩人才吃一个枣饽饽,你一个人就吃了一个半,咱们家的口粮都叫你吃了,凭这条,也没哪藏书网个爷们儿敢要你。”
“你少废话!”果儿竟然跟她急了,横眉立目,把桃儿吓住了,她不知道这么一句平时总挂嘴头上的玩笑话,何至于叫二姐如此大动干戈。果儿说:“我自个儿挣钱养活自己,用得着你咸的淡的说一大堆?”
把桃儿噎得上不来下不去的,憋个大红脸,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差一点儿哭一抱。
“逗两句,你还真往心里去。”大姐瓜儿赶紧拉偏手,替桃儿打抱不平。
“我不爱听这个!”果儿驳头走了,弄得瓜儿跟桃儿大眼儿瞪小眼儿,迷里马虎。过一会儿,果儿又回来了,搂住桃儿说:“对不住你啦。”
桃儿忍住眼泪,对二姐说:“你心里有什么别扭,就念叨出来,别窝着。”果儿仿佛变戏法一样的从风雨中走过,身上却没淋上一滴答雨点。她笑着说:“我没什么别扭,就是想跟你斗斗气,看你能气成什么样儿。”
桃儿破涕为笑,给果儿一撇子。“你怎么这么坏呀。”果儿笑得更开朗了。而瓜儿对果儿戏剧性的情绪变化,持怀疑态度,一点儿都不相信她是玩笑,她越用心良苦地加以掩饰,越说明她心里有鬼。不过,瓜儿也知道果儿的脾气,天生的拧种,她要不情愿告诉你的事儿,你就是给她灌辣椒水、坐老虎凳也白废,所以她只好装傻,等果儿什么时候想倾诉的时候再说——果儿要告诉你,你不听,都不行,她得拧着你耳朵叫你听。就是这么个怪物,你拿她一点儿辙也没有。
这天果儿他们办公室下基层劳动了一天回来,书记慰问他们,给他们送来一笸箩香瓜,叫大伙儿尝尝鲜儿。顺便将果儿叫到一边,对她说:“看你整天没白天带黑夜地干,我们几个老同志都怪心疼的,中午坐在一块儿商量了一下,还是觉得你成个家很有必要。”
果儿很坚决地表示反对:“我现在还不想考虑这个问题。”书记似乎比她更坚决:“正因为你不考虑,我们才替你来考虑——这可不是我一个人的意见,是整个领导班子的决定。”果儿傻了,看来,推是推不掉了,她不出声了。书记拍拍她的肩膀说:“你难道连我们都不相信了?”书记的右手打仗时被鬼子的刺刀挑断了筋,废了,所以写字、拿筷子,做什么都用左手,他拍她的肩膀也用左手。没想到他的左手这么有劲,拍得她膀子生疼,她只好说:“我相信您,我要连您都不相信,我还能相信谁。”书记笑了,表现出明显的满意态度。“这就对了,我们都是为你好。”果儿点头说:“我知道。”书记走后,她愣了半天,显然,她如果再拼命推托,就显得不合乎情理了,只是她不知道他们会给她找一个什么样的对象,万一是个当官的老头子怎么办?
书记也好,局长也好,都有一大堆老战友,其中不乏老光棍儿,要是真有哪位白胡子老头看上她了,她就算倒了血霉啦。她对自己说:假如这样,哪怕是得罪了书记、局长,她也豁出去了,绝不妥协。她要找,也找个爷们儿,而不是找个老爷。这样的例子不是没有过,以前一个打字员,就叫一位德高望重的老同志看上了,做了填房,一猛子走了,从此再也不来上班了。
要是介绍一个跟她般配的男人,她也许会接受,起码给书记、局长一点儿面子,也可以堵住她妈的嘴——前几天,齐眉穗她妈来家串门儿,还问起过她妈:“我听说二闺女离了?”她妈当下就拉下脸来说:“这是谁串老婆舌头,没影儿的事儿,她们造这个谣也不怕烂嘴角子!”齐眉穗她妈也没敢再说什么,借了个笼屉就走了。果儿一回去,她妈就催她:“你年纪又不大,总不能单个过一辈子吧?”果儿说:“怎么就不能单个过一辈子,我觉得我现在过得挺自在。”她妈说:“要是拖久了,你离婚的事儿传出去怎么办?”果儿说:“传出去就传出去呗,又不是丢人的事儿!”她妈差一点跳起来:“离婚还不丢人?上个礼拜北大关有户人家,就因为她闺女离婚了,在街坊邻居跟前抬不起头来,半夜爬起来上吊了……”果儿怕再跟她争竞,娘俩儿非戗戗起来不可,干脆说:“您放心,我抓紧再找一个。”
她妈曾想替她物色,被她拒绝了。“我老大不小了,能自己拿主意了。”她妈没办法,又背后撺掇瓜儿跟桃儿去从旁协助,当时,果儿正跟扣痂儿走动,根本不答理她们,现在,八下子里都挤对她,她已经别无选择了,左左右右的压力绑一块儿,大过自己力量的无数倍,她只有束手就擒。她唯一的要求就是,书记介绍的这个人,岁数别太大,模样别太丑,肚子别太大,眼睛别太小,个头别太矮……她把这个标准跟桃儿一说,桃儿马上说:“这么全可,你干脆把王心刚鼓捣家来不就完了嘛!”
果儿叫桃儿这么一说,也笑了。转天,一进局里的楼道,书记就把她逮个正着。“下班你到我的办公室来一趟。”书记对她说。果儿谨慎地问一句:“有什么事儿吗?”书记故作神秘地咧咧嘴巴:“来了,你就知道了。”果儿心里七上八下,溜溜一天都不踏实。她对她手下一个外号叫“机灵鬼”的小闺女说:“你去书记办公室给我侦察一下,看看除了书记之外,还有谁在——把模样长相都瞅清楚了,回来跟我如实汇报。”“机灵鬼”问她:“我要是被书记发现了怎么办?”果儿沉着脸说:“你不会不被书记发现!”“机灵鬼”挤咕挤咕眼儿,乐了。“好嘞,得令。”“机灵鬼”去了工夫不大就回来了,“书记那屋没什么人。”果儿问:“那书记呢?”“机灵鬼”说:“书记也不在。”
果儿还不死心,嘱咐“机灵鬼”,“过一个钟头再去瞅瞅。”“机灵鬼”问她:“你是怕谁来,还是盼谁来。”果儿瞪她一眼。“小孩子家家,少跟着瞎掺和。”“机灵鬼”吐了吐舌头,躲一边去了。
不过,“机灵鬼”没有说错,她现在的心态,一半是怕,另一半则是期待。可惜,她的期待很快就跟肥皂泡一样的破灭了。“机灵鬼”告诉她:“书记那屋,来了个老头儿,白头发,扫帚眉,还端肩膀……”果儿一屁股栽在椅子上,心里凉半截。“机灵鬼”说:“过一个钟头我再去书记那屋看看。”果儿垂头丧气地摆摆手说:“算了。”“机灵鬼”被她失望的表情吓住了,她不知道那个老头儿跟她的顶头上司有什么关系,但她却留了个心眼儿,见果儿干事情丢三落四,她就跟在后边拾掇。她怀疑那个老头儿是果儿的爹,因为家务,跑单位找领导来告状,这码事,他们单位发生过好几沓,不是关了工资不交家里,就是背着家里出去搞对象,晚不晌也不回家……终于下班铃响了,果儿站起身来,大义凛然地走向书记的办公室,仿佛是要上法场。“机灵鬼”追出来叫道:“套袖,你的套袖还戴着呢。”果儿的套袖实在是太脏了,光是墨水印不说,还有洒上酱油所遗留下来的痕迹,那是上次去副食店参加劳动时的记号。果儿摘下来,扔给“机灵鬼”。在书记办公室的门口,她站了一会儿,让心情平静一下,然后,才小心翼翼地敲敲门,书记在屋里喊了一声“进来”。当他见来人是果儿的时候,就热情洋溢地迎上来,将果儿让进屋,果儿惊讶地发现,屋里并没有一个老头儿。
书记注意到果儿的眼神儿,跟她解释说,他们给她介绍的那个人在局长那里,一会儿他带她过去。“不要把婚姻看成是个人的问题,其实它也是革命工作的一个组成部分。”书记对果儿说。果儿不哼不哈,只点点头,果儿的态度竟这么冷漠,不禁让书记很惊讶。书记叫果儿把头发梳梳,别跟哪吒一样,都支棱着。“来,我们过去吧。”书记带着果儿直奔局长办公室,到门口,书记让到一边。“你自己进去吧,我保证那个人你认识。”果儿迟疑了一下,走进去,她在心里掂量着怎么说又礼貌又能拒绝对方的话,当她抬起头来的时候,她愣住了。面前的这个人她真的认识,他是苜蓿。她只觉得血液一下子涌上了胸口。“你来干什么?”她冷冰冰地问道。苜蓿耷拉着脑袋,像是被另一只公鸡啄败了的鸡。“是局长跟书记叫我来的。”她铁青着脸掉过身子就要走,懒得理他,拉开门一看,书记和局长都在门口站着,笑眯眯地瞧着她,苜蓿也在她身后可怜巴巴地说:“果儿,你就原谅我吧。”她为难了——夹在当间儿。
第二十七章
这个五月,雨水出奇地多,哩哩啦啦没完,到处都是湿漉漉的,出来进去走一趟,脚上蹭的都是泥。所以,桃儿去炝锅家,干脆穿了一双红色的雨鞋。开始,她想带俩小姐们儿给她壮胆儿,又怕炝锅犯棱子,对她带答不理,小姐们儿传出去,自己太栽面儿了,最后,还是咬咬牙,硬着头皮单枪匹马地去了。有什么了不起,只要憨脸皮厚就什么都有了——她去的目的就是一个,告诉他,她跟他好,不是图他什么,要是因为他爸走背字,就跟她桃儿驴蹄子两瓣儿,大可不必,你小瞧桃儿了,她桃儿没那么势99lib? 利眼!
桃儿不太确定向凯骗没骗她,假如炝锅不是因为担心跟她相好会委屈了她,而是因为另有相好的呢?桃儿敲开炝锅的家门,开门的是他妈妈。他妈妈告诉桃儿,炝锅去他大弟弟学校了,老师找。他妈妈的态度很冷淡,一脑门子的官司。桃儿跟蘸糖墩儿一样的在屋里转悠了一圈,就出来了,炝锅他妈妈也没挽留她。他爸爸还没回来,只有他的一个小弟弟趴在桌边,铺一块玻璃在刻剪纸。就这么空手而归,桃儿不甘心,她决定再在门口等炝锅一会儿。炝锅揪着他大弟弟的耳朵回来,见到桃儿,大惊失色。“你……什么时候来的?”桃儿叫他放开他大弟弟,炝锅对她说:“这小子又跟同学打架,气得老师找家长。”
桃儿跟炝锅站在便道上,双手揣在口袋里,看着马路上跑来跑去的公共汽车。炝锅想让桃儿进屋坐坐,桃儿说已经去过了,炝锅也没再坚持——他家忒乱了。
“你看看,我家里这个麻烦劲儿……”炝锅苦笑着说。桃儿知道向凯没糊弄她,炝锅确实有点儿崴泥。她问他,“你爸呢?”炝锅说:“没准儿又喝酒去了,不醉他才不会回来呢。”桃儿垂着眼帘问道:“所有这些,就是你要甩掉我的理由?”炝锅急赤白脸地解释说:“我不能害了你呀。”桃儿用鼻子哼了一声。“在你眼里,我就是个占便宜没够、吃亏难受的主儿?”炝锅说,“你别误会……”他拉住她的手。桃儿甩开他,想走,可是见他胡子拉碴的邋遢模样,心又软了。“不管你变心没变心,我都要帮你操持操持,等你家里顺序了,我再走。”炝锅被她感动了,很想把她抱在怀里,却又怕她给他一嘴巴,毕竟他曾经伤害过她,所以他胳膊抬到一半,又撂下去。桃儿等一辆公共汽车过来,她跳了上去,对炝锅说:“明天我过来,把衣服洗了,也把屋子收拾了。”
转天,桃儿准时到达,开始忙活起来。炝锅他妈从打炝锅他爸被撤了职,就犯了心脏病,大部分时间都躺在炕上,炝锅一天给她熬两回汤药,她对从天而降的桃儿一直抱着不冷不热的态度,桃儿要来就来,要走就走。突然有一天,她发现炝锅他爸没出去喝酒,而是在给她倒药渣子,她寒碜他一句:“怎么今个太阳打西边出来了,没去灌你的猫尿?”炝锅他爸说:“我答应桃儿了,打今天起戒酒。”炝锅他妈奇怪地问:“谁是桃儿?”炝锅他爸说:“就是咱们儿子的对象呀。”这时候,她才注意到,家里已经有了很大的变化,地板干净了,窗户透亮了,连犄角旮旯都归置得利利索索的。她意识到她是小瞧了那个梳着大辫子的闺女了。炝锅他爸说:“我不能再吊儿郎当的了,都这么大岁数了——儿子眼看都要娶媳妇了。”早已被他折磨得身心疲惫的炝锅他妈禁不住眼泪汪汪,炝锅他爸搂住她的肩膀。“我对不住你。”这句话,炝锅他妈等待太久了,好在他终于说出来了。
接连好些天,炝锅他爸当真滴酒未沾,炝锅他妈追问炝锅:“你对象跟你爸都谈什么了?”炝锅说:“我也不知道。”炝锅他妈说:“你怎么这么笨,就不会问问她?”炝锅挺听话,就去问了,回来告诉他妈:“桃儿说这是个秘密,她谁也不告诉。”炝锅又撺掇他妈去跟他爸打听,他妈问的结果也是“这是秘密”。娘俩儿一点儿办法也没有,只好瞎猜。值得庆幸的是,这个桃儿挽救了他们的家。炝锅他妈问炝锅:“这个闺女你是怎么呱嗒上的?”炝锅就把他跟桃儿的故事讲给她听……
戒酒,说起来简单,真做起来恐怕就不那么容易了,馋得慌时,炝锅他爸就转磨磨,呼吸也变得急促了,又没抓又没挠。见他这么难受,炝锅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桃儿则给他沏一壶酽茶,而后跑出去买两支糖墩儿,一包崩豆或别的磨牙的玩意儿,接着缠他讲这讲那,说他那些个当年风光的事儿,直到他讲累了,炝锅把他扶炕上去睡一觉,桃儿才松一口气。
“真是难为你了。”炝锅对她说。桃儿踢了他一脚,嫌他跟她见外了。炝锅他爸这时候做出了一个明智的决定——去一个更基层的单位上班。上级安排他当生产科长,他却主动要求去锅炉房,说是要好好改造自己,从零做起,这赢得了局领导的一致好评。开头,炝锅他妈还觉得老伴去烧锅炉丢人,脸上挂不住,炝锅也不乐意,只有桃儿表示赞成。“出力,长力,累了就光惦记着睡觉,顾不上胡思乱想去喝闷酒了。”炝锅嘟囔了一句:“敢情他不是你爸爸,你不疼得慌了。”桃儿生气了,一言不发就走了,炝锅意识到自己说秃噜嘴了,赶紧追上去,赔着笑脸跟她赔礼道歉,好说歹说才留住桃儿。
“天天半夜才回来,你干什么营生去了?”桃儿下了班就往炝锅家去,叫她妈直疑惑。桃儿顺嘴说:“搞对象去了。”这话真管用,她妈立马就不再多嘴儿了。
“是啊,岁数都不小了,该办就得办了。”桃儿她妈说。
炝锅他妈躺在床上的时候,连呼哧带喘,就是一个病秧子,随着她的身子骨一天天的恢复,她身上的官太太做派越来越显露出来,动不动就看不起这个看不起那个,桃儿挺腻味她这一点的。
桃儿这半个月在炝锅他们家所干的家务活儿,顶她一辈子做的家务还多。炝锅他妈夸她说:“这闺女别的长处没有,就是勤快。”她这话,招来炝锅和炝锅他爸的一致反对,嫌她说话难听,炝锅他妈却狡辩说:“你们冲我嚷嚷什么,我又没反对她跟你恋爱。”她确实没反对过炝锅跟桃儿的恋爱,而且还很支持,在她看来,一个勤快人最适合做炝锅的媳妇,因为炝锅在家里是老大,理应多担负家庭的重任。桃儿恰好是个合格的儿媳妇的人选。而桃儿并不愿意有这么一个婆婆,成天到晚不干活儿,总是喋喋不休地挑刺儿,瞅谁都不顺眼,上至九十九,下至刚会走,她都能给你找出毛病来。
不过,桃儿从不把对炝锅他妈的反感挂在脸上,每次她唠叨桃儿的时候,炝锅就悄悄地说:“你千万别往心里去。”桃儿总是微微一笑:“怎么会呢,不值当往心里去。”
可是,炝锅他妈对桃儿的指手画脚却在逐步升级,原因是她不能容忍炝锅跟炝锅他爸都拿桃儿当这个家的功臣看待——原本这个位置应该是属于她的。她瞅桃儿的眼神儿常常叫桃儿浑身起鸡皮疙瘩,一会儿她告诉桃儿拿筷子的姿势不规范,一会儿她又嘱咐桃儿翘腿坐椅子的架势不雅观,只要她想找碴儿,就没有找不着的时候,她所做的一切都旨在暗示桃儿她才是这个家里的户主。“你犯什么病啦?”炝锅他爸私下里责备他老伴儿。“我也是为她好,教她懂得点儿规矩。”炝锅他妈说。“人家桃儿本来就是个规矩孩子,用不着你啰唆来啰唆去。”炝锅他爸愤愤不平地说。炝锅他妈铁青着脸说:“你们爷俩儿真是没见过世面,把这么个桃儿弄家来,就跟占了天大的便宜似的……”炝锅他爸要不是捂住她的嘴,还指不定会说出什么牙碜的话来呢。
桃儿打定主意,不跟炝锅他妈一般见识,她的工作重点是帮着炝锅他爸戒酒。炝锅他爸一天没喝酒,她就在月份牌上打个“优”,凑够七页她就交给炝锅他爸,叫他保存起来,留作纪念,并口头表扬一次。炝锅他爸咧着嘴巴笑了,笑得很得意,炝锅已经很久没见他爸爸这么笑过了。“不能骄傲,要再接再厉。”桃儿又叮嘱了一句。“行,行,行。”炝锅他爸虚心接受了她的意见。
炝锅特想知道桃儿有什么灵丹妙药,一剂就治好了他爸爸的病,以前他怎么跟他爸藏书网吵跟他爸闹跟他爸苦口婆心,都不管用,他妈甚至还曾经以死相威胁,也白废,他爸照旧每天喝得醉醺醺的。而现在,他不但戒了酒,而且对桃儿言听计从。没多少日子,炝锅他爸又回到了厂长办公室,不过不是官复原职,而是代理副厂长,原因是下面的职工有议论,认为罚炝锅他爸去烧锅炉量刑过重,太过分了。炝锅他妈觉得扬眉吐气,从此又敢出去串门了,她不像炝锅,搜肠刮肚地寻求一个答案——桃儿到底是怎么叫他爸把酒戒了的?
炝锅他爸现在不光不再喝酒,就是闻到酒味都熬心。“我是彻底把酒戒了,”他对桃儿说,“我的诺言已经兑现了,下边就看你的了。”桃儿说:“你的问题当然好解决了,因为是你一个人能决定的,而我这是两个人的事儿……”炝锅他爸对此表示理解,他跟她交换了一下眼神儿,悄声说:“那我就祝福你心想事成。”
第二十八章
厂里的吉普车又每天早起来接炝锅他爸上班了,却被炝锅他爸拒绝了,他说:“我都习惯蹬自行车了,就手练练腿儿。”炝锅他妈骂他是贱骨肉,其实,她就是想叫街坊邻居看看,他们家老头子又风光了。在炝锅他爸落魄的时候,那些人没少在背后嚼他们家的舌头根子。炝锅他爸倒想得开:“理他们干吗,都是闲扯淡。”
炝锅也因为他爸的仕途一帆风顺而松了一口气,脸上露出了笑模样儿。“爸爸能戒酒,还多亏你了。”他对桃儿说。桃儿说:“那,往后你可得对我好着点儿。”炝锅十分干脆地应承道:“绝对错不了。”可惜,他对她好,只不过停留在口头上,而没有落实在行动上。俩礼拜以前,她就告诉他,她快过生日了,可是炝锅干打雷不下雨,还差一天就到桃儿她老人家的寿诞之日,他却还没什么表示。
按说,一个二十来岁的大闺女过生日,也无非就是一家子凑一块堆儿,吃上一碗捞面。讲究的,菜码就齐截一点儿,再拌点红粉皮,不讲究的,光来一碗光棍面,加一勺花椒油,也一样是个意思。依桃儿她妈的意思,就正经地过一过,万一转年她出门子了,娘家人想给她过,也过不了啦。可是,桃儿的心气不高,她更想叫炝锅他们家给她过,忙忙道道在这个家出来进去这么些日子了,炝锅家总该表个态——要是过门儿以前都不拿她当个什么,那将来做了他家媳妇,就更打入冷宫了。
转天,桃儿经心来得早一点儿,还梳洗打扮了一下。
“今天吃什么?我来做。”桃儿问。
“这得听我妈的。”
“你想吃什么……”
“我吃什么都行。”
“要不咱们吃捞面吧,我现在就去切面铺。”
炝锅拉住她。“既然我妈爱当家做主,就让她操心好了,我们跟着听喝就是了。”炝锅说。
看来,他早把她的生日忘脖子后边去了。
白告诉他了。
桃儿满目凄凉。
她得赶紧走,再不走,眼泪就会流下来了。
“你干什么去呀?”炝锅追着问。
“我回家去,家里有人过生日。”桃儿说,她是想给炝锅提个醒儿,唤起他的记性。其实,直截了当地跟他说效果也许更好,可是她的自尊心不允许。
“不去,不行吗?”炝锅求她。显然,他是真的没拿她的生日当一回事儿。
“我走了。”
“再待上一会儿不行吗?”
此时此刻,他只要过来搂住她的肩膀,偷偷亲她一下,或者捏捏她的鼻子尖儿,情形便可能会是另外一种样子了,然而,他没有,只是脸上带着询问的神色,瞧着她。
桃儿彻底绝望了。
回家的道上,她算了算,自打那次吃完羊蝎子他亲过她之后,他就再也没亲过她,尽管这些日子,他们俩天天大眼儿瞪小眼儿,跟糗虾酱一样地糗在一块堆儿。她在他家里,除了干活,就是干活,跟个小老妈子似的……这么一想,她脑子顿时充满了抱怨和责怪,她有点儿恨炝锅了。进门,她妈赶紧把给她预备好的切面下了锅,原先切面买来放盖帘儿上,怕驼了,一直没下锅,用个屉布盖着,屉布上还淋了水。桃儿拿自己家和炝锅家两相一比较,就更屈得慌了。虽然她妈给她打的卤里放了花菜木耳和肉片,可是她吃起来一点儿滋味都没有,面条只是顺着干涩的嗓子眼儿出溜下去。“咸吗?”她妈问。她说:“不咸。”她妈又问:“面条过火吗?”她说:“还行。”她妈见她带答不理,觉得纳闷,伸手摸摸她的脑门芯,她说:“我没事儿。”并想冲她妈笑一笑,可惜没笑出来。转天,她没去炝锅家,再转天,她也没去,她尽量躲着她的那些小姐们儿们,怕她们多嘴多舌。可是,她却躲不开炝锅,他隐藏在青年宫后门口,那是她回家的必经之路。他推着车,站在一棵树的后边,等桃儿骑到他跟前的时候,他才突然跳出来,伸手拦住了她的去路,冷不丁,把桃儿吓了一大跳。“我的妈呀,你怎么跟个特务似的藏在这呀。”桃儿捂着胸口窝儿说。
“你怎么这些日子不露面了?”炝锅问她,顺手儿捋捋支棱着的头发。
“家里又缺人手帮忙了?”桃儿刺拉各叽地说。
“是我爸我妈叫我来找你的……”炝锅说。
“我才不信呢。”桃儿说,她知道他妈嫌桃儿不是干部子弟,一直对她不冷不热。
“是我想你总信了吧?”
“别跟我花里胡哨了,你心里除了你自己,哪有地界儿搁别人呀!”
“你这像是话里有话呀。”炝锅说。
桃儿差一点把她过生日的事儿兜出来,犹豫犹豫,又觉得显着忒小气,就把半截子话咽下去了。
“走吧走吧,求你了。”
炝锅的态度还算诚恳。
桃儿叫他在头里走,她在后边跟着,炝锅想和她并着排骑,她没让。
“闺女,这两天忙什么呢?”
炝锅他爸一见桃儿进屋,就站起来招呼她,炝锅他妈则狠狠地瞪了她老伴儿一眼,怨他。
“你一个当公公的,跟儿媳妇这么热乎,不怕人家笑话?”私下里,炝锅他妈对炝锅他爸说。
“你拿她当儿媳妇,我却拿她当闺女。”
“……”
“她见我第一面所说的话,我一辈子都记着。”
“她究竟跟你说什么了?”炝锅他妈问。
炝锅他爸一声叹息。
“快说呀。”炝锅他妈催促道。
“我都没脸往外说。”
炝锅他爸告诉他老伴儿,桃儿跟他见第一面说她和炝锅相好一年多了,却一直都没敢公开,更不敢谈婚论嫁了,炝锅他爸问:“为嘛?”桃儿说:“原因就是炝锅一门心思担心家里,担心您,心思不在他成家立业上。”炝锅他爸当下脸就红了,因为自己不得志而贪杯,不光拖了儿子的后腿,就连孙伙计都给耽误了……他就冲着这个,决心戒酒。“闺女,你就(贝青)好吧——我要不改了喝闷酒的毛病,你就别认我这个公公!”他跟桃儿表态说。
“这话,我也跟你说过呀,可你不听。”炝锅他妈说。
“桃儿要真能嫁咱儿子,也是咱儿子的福气。”
炝锅他妈却不这么想。在她看来,桃儿也不过是个小家碧玉而已,俊谈不上,只是不丑。要是搁在从前,她指定不会同意,现在他们家正走背字,能就合也就就合了。炝锅他们爷俩儿愣把桃儿捧在手心里,供着,这很叫炝锅他妈心里不舒服。
好在,炝锅他妈是个见过世面的人,逢场作戏还是会的。她瞧见桃儿进来,就抢在老伴儿前头,拉住桃儿的手说:“这么些日子没见,可想死我了,我就跟炝锅说:去,赶紧把桃儿请家来——这不,他就……”桃儿明知道她说的都是水词儿,还是表白说:“要不是我家里有点儿事,我早就来了。”她绝对不会把真实情况告诉炝锅他妈,给他妈留下话把儿,说她桃儿穷势,为一碗面条就赌气好几天。桃儿很清楚,如果她进这家的门,最凶恶的敌人就是面前的这个老婆子,甭看她平时总是笑模丝丝儿的,关键时候她准能在鸡蛋里挑出骨头来,所以她必须加十二分的小心。万幸的是,炝锅他妈的某些方面跟桃儿她妈有许多的相似之处,这让桃儿对她那两下子不太陌生,提前有所准备,对付起来也就游刃有余多了。
这天桃儿来的时候,带来十斤粮票,亲自交给炝锅他妈。“这是我妈叫我给您捎来的。”
“你这不是给我们难看吗?”炝锅他妈说。
其实,桃儿知道,炝锅他们家的粮食紧张,她在炝锅家吃饭总是吃个半饱儿,怕炝锅他妈骂她饭桶。
“我妈说,我们家都是闺女,饭量小一点儿,你们家有炝锅他们三个大肚汉,肯定定量不够。”桃儿说。
炝锅他妈又虚让了几下,最后还是把粮票收下了——他们家粮食确实嘴顶嘴,没富余。“本来,我叫.99lib.炝锅给您拿来,可是他非说粮食够吃,不拿着,我只好直接交到您手里。”桃儿说。“他们大老爷们儿吃饱了不认大铁勺,哪知道居家过日子的难处啊。”借机,炝锅他妈又控诉了炝锅他们爷几个一顿,捎带脚儿还把自己歌颂了一番。不知怎么,炝锅爷俩儿知道她收了桃儿的粮票,都跟她吵吵起来,嫌她财迷,她一再声明,是桃儿主动要给她,不是她张嘴要的。炝锅他爸说:“即便你不要,她非给,你也得拒收啊。”炝锅干脆跟她赌上气了,几天不理她。她寻思,准是桃儿透露给他们的,不免对桃儿怀恨在心。桃儿却还蒙在鼓里,粮票的事儿确实她没告诉任何人,心不亏得慌,但是她还是能感觉到炝锅他妈的一些敌对迹象,要么不跟她说话,要么说话就带刺儿,桃儿把这些不愉快说给了单位的小姐们儿听,叫她们帮着给拿个主意。
“炝锅他妈现在正闹更年期,过个一年半载就好了。”出了门子的小姐们儿给她传授经验说。
“问题是这一年半载可怎么熬过去呀?”
“忍呗,忍够了,等你也当了婆婆,再在你的儿媳妇身上把委屈找补回来。”小姐们儿说。
“我可没这么大的耐心烦…九九藏书
…”
桃儿一想从现在起,要熬到满脸横丝肉才能翻身得解放,就不禁透心凉。
“你妈妈是不是对我有什么意见,见我总嘟噜个脸,就像我欠她八百吊钱似的?”有一天,桃儿实在忍不住了,就问炝锅。
炝锅的耳朵呼扇了两下,他一生气耳朵就呼扇。
“你净瞎寻思,我妈跟我爸一样地喜欢你,待见你,还有我的俩弟弟,你不来,他们总念叨你……”炝锅忿忿不平地说道。
桃儿本来想说:不管他们对我怎么样,只要你对我好,我都认了。
可是,过生日的那件倒霉事又漫上她的心头,她还是耿耿于怀,就耷拉着脑袋,跟霜打的茄子一样。
炝锅一而再、再而三地给她讲他妈怎么怎么不容易,生怕桃儿还没过门子就闹婆媳不和,将来他夹在当间儿受气。桃儿也不想这样,她就更加地表现自己,所有脏活累活都抢着干,炝锅愣是视而不见,一句软和话也没有,只有在炝锅实在看不过眼儿去了,也搭手一块儿跟着忙活的时99lib.
候,炝锅他妈才说:“歇会儿吧,这么些活儿哪能一天干完呀,留着明儿再说吧。”桃儿知道,她是心疼她儿子才这么说。桃儿真想掉头就走——姑奶奶不伺候你了。可是,这样一来,炝锅他妈的阴谋就得逞了,她就是想挤对走桃儿,她好一统天下。
“我偏不让你遂愿!”桃儿想。她跟这家的童养媳妇一样,做活更玩命了。不过,只要炝锅他爸在家,炝锅他妈就不让她干了,把桃儿推边上去,她来干,还说:“你是个客人,怎么好意思叫你忙活,再者说了,你干完了,我还得重干一遍……”
“你怎么这么说话?”炝锅他爸不爱听了。
“是,我打小就没干过家务活,缺乏锻炼。”桃儿说。
“桃儿你甭往心里去,你伯母不会说话。”炝锅他爸安抚桃儿一句。
“伯母说得有道理。”桃儿说。
这时候,桃儿跟炝锅他妈飞快地对视了一下,两个女人似乎都在研究对方,然后,又都悄然扭过头去,给对方一个后脑勺。
之后,这一老一少再也没公开地交过锋,尽量保持着温良恭俭让,家里的男人们还都以为天下太平了呢,殊不知,她们娘俩儿心里头都较着劲儿。
一个千方百计地想挑毛病,一个千方百计地不让对方挑出毛病。
家里安宁了,炝锅也温存多了,旁边没人时,他也开始对桃儿动手动脚了,桃儿虽然不吭声,却总是趁他不注意,予以回击。炝锅用手托起她的下巴,凑到她跟前说:“你看,我妈对你好多了吧?”桃儿还以为他要亲她呢,眯缝起眼睛准备迎接他,没想到他却说出了这么一句来,顿时,桃儿什么兴致都没有了,她一把推开炝锅。“别碍事,我还有好多的活要干呢。”炝锅攥住她的手说:“干什么干,等我妈回来再干也不晚,这会儿咱俩说说话。”桃儿狠狠心甩掉他的手。“我跟你有什么话好说!”炝锅没皮没脸,还紧往她跟前凑合。“我们多长时间没单独在一起了?”桃儿怦然心动了一下,但是她强装着镇定。“单独在一起怎么样,不单独在一起又怎么样?”炝锅在她背后搂住了她的腰,她想挣脱开,可是一丁点儿力气也没有了,她真恨自己没出息——他亲她的时候,她始终紧闭着嘴,不响应他,他忘记了她的生日成了她永远挥之不去的阴影,像是拿刀子刻在她脑子里一样。“你怎么了?”炝锅也觉出她不大对劲儿,就问她。“我不想那样,又没结婚,叫你家里瞧见,该看不起我了。”桃儿说。炝锅大大咧咧地说:“谁能看不起你呀,再说了,结婚还不是早晚的事。”他说得是那么肯定,仿佛手拿把攥似的。
“我看未必……”桃儿心里话说。
炝锅见她无语,还寻思把她说服了呢,更蹬鼻子上脸,在她身上摸来摸去,把桃儿摸得心烦意乱,急不得,恼不得,没了方寸。
幸亏炝锅的两个弟弟回来,才让炝锅老实下来。炝锅愤愤地说:“这俩小子,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在这个节骨眼儿回来!”桃儿忍着笑回了一句:“这就叫赶早不如赶巧。”炝锅拿她也没办法,他要是敢跟她奓刺儿,他那两个弟弟就不答应,非到他爸那里给他告状不可。他们都站在桃儿那一头,还不是让桃儿小恩小惠收买了?他低声骂道:“这两个小叛徒。”
“哼,连孩子都比你知道好歹。”桃儿说。
晚上吃饭,炝锅跟炝锅他爸都给桃儿的碗里夹菜,有时候,炝锅的俩弟弟也跟着起哄:“桃儿姐姐,这个好吃,你吃这个。”桃儿就偷眼瞅瞅炝锅他妈,只见她铁青着一张脸,两个腮帮子上的横肉都僵硬起来,桃儿心里就特别舒畅,仿佛扬了眉吐了气。
刷碗的时候,炝锅他妈提起要给炝锅他爸过生日的事。以前,他们家每年都过,来的客人也不少,唯独去年没过,那是因为炝锅他爸走背字儿,心气不整,今年炝锅他爸官复原职,理当大张旗鼓地庆祝庆祝。炝锅他爸反对,说现在正是个节骨眼儿,八百双眼睛盯着你,最好还是夹起尾巴做人,不给别人留下话把儿。
“哎哟,瞧我这脑子!”炝锅突然一拍脑瓜子,仿佛想起99lib?了什么,后悔不已。
离开了饭桌,炝锅急切地问桃儿:“你的生日是不是比我爸早半个月——我记得你说过。”
桃儿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我自己都忘了。”炝锅的脸上写满了自责。“你忘了可以,我却不能忘了啊。”桃儿感觉到他的愧疚是真诚的,不是假装疯魔,突然嗓子眼儿一哽咽,眼泪稀里哗啦地掉下来。炝锅把她抱在怀里,抱得紧紧的,抱得桃儿都快喘不上气来了。“桃儿,对不起。”炝锅喃喃地说。
第二十九章
最早抓住瓜儿跟三道眉儿把柄的是果儿,那是晚上要上床睡觉的时候。
瓜儿从脖颈子到胸口青一块紫一块,伤痕累累,瓜儿说,是不小心磕着碰着了,果儿说:“你别瞎掰了,骗谁呀,那明明是亲的。”把瓜儿说个大红脸。桃儿还跟着凑热闹,要看看,瓜儿赶紧把衣裳又穿上,拒绝参观。果儿把胳膊搭在她大姐的肩膀头子上。“你是不是又有人了?”瓜儿骂了一句“胡诌白咧”,就拿被子把脑袋一蒙,躺下了。果儿说:“你再往前走一步,也是理所应当的,即便不是为自己,也该为小继合想想,他总得有个爸爸,不让别人欺负他……”瓜儿撩开被子,对果儿说:“你姐夫去了还不到三年,我就走道儿,像话吗?”果儿握住瓜儿的手说:“你非得服丧三年,那都是老辈子的事了。”这时候,桃儿终于找到了插嘴儿的机会:“就是嘛,那都是封建迷信。”瓜儿心说:事情要真像你们所说的那样简单就好了,我要把三道眉儿带回家来,甭说是咱爸咱妈了,就是你们也不会答应,弄不好还得拿我要嫁给一个小女婿当话把儿……果儿说:“要不哪天你把他带来,让我先替你把把关?”桃儿也帮腔说:“对呀对呀,叫我也开开眼。”果儿却把她推开了。“走,小毛孩子一边去。”
等俩妹妹睡99lib?了以后,瓜儿光着脚丫子到茅房去,在镜子跟前照了照,脖颈子上和胸口上的青紫果然很扎眼——三道眉儿这小子真够狠的,她想。可是,是她让她使劲亲的。现在,只要三道眉儿碰她一下,她就会腾地燃烧起来,而且恨不得越烧越旺,直到把自己烧成灰烬为止。他亲她的时候,她总是叫他“使劲使劲”,事后,又怪三道眉儿“狠心二麻子,下嘴这么黑”,三道眉儿无辜地说:“是你让我使劲的呀?”瓜儿还赖账,“别满嘴跑火车了,我又不缺心眼儿。”最后,三道眉儿还得跟她赔礼道歉,才算了事。遗憾的是,俩人都没记性,所以这样的情景就一而再、再而三地重复出现。开始主动的都是他,这一程子主动的却是她了,她发觉她对他的欲望不断地膨胀,幸好他还不敢跟她太放肆,不然,干柴烈火,还不定会发生什么呢。她已经习惯了躺在他的怀里,听他给她讲故事,她觉得这样待着又温暖又舒服,让人留恋。“这些日子你都忙活什么了,总回来这么晚?”她妈沉着脸责问她。
“今个儿我得早点儿回去,要不我妈又得数落我了。”每回,瓜儿进三道眉儿家,都这么说。三道眉儿也都表示理解,点头答应。结果,磨蹭来磨蹭去,不到半夜,她就出不了门,她痒,痒得难受,只有他亲她时,才能止住这种痒。回家,躺在炕上,她总为此而脸红,骂自己没羞没臊,她会悄悄爬起来,到水管子那去,拿凉水往脑袋上浇一通,好让自己清醒清醒。“三道眉儿可以由着性子来,因为他还是个孩子,可是你瓜儿老大不小了,怎么也这么没个分寸?”她谴责自己,往后再也不许这样了!她想,可惜,她做不到,她一次又一次地食言。
三道眉儿开始留胡子了,是瓜儿逼他这么干的,她把他的刮胡刀片给藏起来了。她想,他要是留起胡子来,会显得老成一点儿,而她则尽可能地让自己年轻些。
她把肥大的衣裳都改成掐腰儿的,虽然穿起来勒得慌,隔一阵到厕所松一松,喘喘气,但是她愿意,愿意她在三道眉儿的眼里朝气蓬勃。
俩人在图书室并不亲密,甚至刻意地疏远,顶多只是偷偷对视一下,几乎不露什么痕迹。其实,瓜儿没告诉三道眉儿,她特别喜欢看他抽烟,看他把烟卷叼在嘴角儿,两道白烟顺着鼻子眼儿往外冒。“像个特务,要是再戴一顶黑礼帽的话。”她想。她也不让他把领口的扣子系上,总是敞开一两个,露出脖子来,这样显得洒利,不古板。“你怎么什么都管呀?”三道眉儿问她。她立马掉下脸来。“你要不让我管,拉倒,我还省心呢。”三道眉儿见她神色不对了,赶紧哄她:“你管我说明你看得起我,你要不管我,还有谁来管我?”她抿嘴儿笑了,笑得楚楚动人。“你别的没学会,就学会贫嘴呱嗒舌了。”她说。
他们从没有跟别的男女一样的遛过马路,或者到海河边转一转,都是一下班,就前后脚出厂,直奔三道眉儿家。销上门,屋里只有他们两个的时候,他们才把心搁在肚子里,长舒一口气。瓜儿假装要去做饭,其实,她知道三道眉儿不会轻易放过她,他要亲够了她,才撒手,而她也期待着他这样做。她跟三道眉儿一样的喜欢亲嘴儿,甚至比三道眉儿还喜欢,亲嘴儿的时候,她能感觉到血液在血管里急速地流淌,像一条奔涌的小河。
三道眉儿告诉她,以前他在家的时候,总是敞开窗户,坐在窗台上,看外边的行人——他没有伴儿,腻味得慌。瓜儿来了之后,怕邻居往里趴头儿,就把窗户关上,还拉上了帘儿。“你要是腻味,还可以把窗户打开,坐上去。”瓜儿曾对他说。三道眉儿摇摇头说:“有了你,就有了一切,我再也不会腻味了。”瓜儿想:不愧是个耍笔杆子的,说出话来就是叫人听着顺耳。
瓜儿不光改了他爱坐在窗台的毛病,还赶走了他以前的那些朝夕相处的老朋友,三道眉儿以往孤独时,老是拿饽饽渣子把耗子引出来,跟他玩,久而.99lib.久之,耗子们就不怕他了,在屋子里随便溜达。瓜儿来了以后,撒了好多的耗子药,把耗子吓跑了,搬到别处去了。
只有礼拜日,瓜儿跟三道眉儿才短暂地分别一天。
即便是一天,瓜儿还见面就问他:“夜个你想我了吗?”三道眉儿故意说:“太忙了,没来得及想。”瓜儿不信,又凿补了一句:“真没想?”三道眉儿说:“真没想!”瓜儿的脸色一下子就变了,变得一片荒凉,也一句话不再说,还得叫三道眉儿来哄她。“你别傻了,我不想你,还能想谁呀?”他好话说了整整一三轮儿,她才问他:“那你刚才说不想?”三道眉儿解释说:“我不是在跟你逗着玩吗?”瓜儿警告他说:“往后再不兴这么逗了。”三道眉儿连连点头称是。就这样,两个人和好了,又眉来眼去起来。可是到下一个礼拜一,类似的事情仍然再次发生,截至到目前,不知已经发生过多少次了。
三道眉儿都是在瓜儿晚上走了以后才写作。因为稿纸紧张,他的草稿都是写在废报纸的边边沿沿上,然后再誊一遍,转天瓜儿要检查作业,看他写了多少,她看的时候,总是很痴迷,还常常念出声来。
“写得不错,就这么写下去。”她说。在她眼里,他写的每个字都不错,起码是一笔一画,看着舒服。
三道眉儿因为瘸了一条腿,又怕人家瞧出来,自行车就成了他形影不离的双拐了,不骑车的时候,他也滑行着,这样,外人就发现不了他有生理缺陷了。瓜儿见他的车破旧不堪,闸也不灵,老担心他出事儿,就时不常给他换零件,一会儿换块闸皮,一会儿换个脚蹬子,换来换去,这辆车竟跟新车一样锃光瓦亮的了,骑起来悠悠的带着风。“这倒好,不用要车票就换了一辆新车。”三道眉儿说。瓜儿得意地说:“这么零敲碎打地花钱不显眼儿,要是叫咱们一口气拿出这么一笔存项来买车,可能还拿不出来呢。”
三道眉儿越来越佩服瓜儿,佩服她会过日子,她随便一句什么话,对他来说,都是圣旨。那天,瓜儿说:“你房顶子上都有塔灰了,该刷刷浆了。”三道眉儿赶紧就去买大白,还要招呼几个同事来帮忙,瓜儿说:“还麻烦人家干吗,咱们自己动手就得了。”三道眉儿找了两身劳动布工作服,又拿报纸叠了两顶帽子,戴上,趁礼拜天歇班就忙活起来,三道眉儿抢着要爬梯子,叫瓜儿给推一边去了,她来负责房顶子,而三道眉儿则管打下手。刷完浆,瓜儿累得连胳膊都抬不起来了,一个劲儿龇牙咧嘴,三道眉儿叫她靠着被褥垛歇着,他给她揉揉。
三道眉儿揉着揉着,两手开始往下出溜,瓜儿的呼吸越来越急促,她想把他的手挪开。“讨厌,把爪子拿开。”可是三道眉儿就是不听话。“我是为你好,给你解解乏。”鬼才相信他,她知道他脑子在打什么坏主意,她却懒得去阻止他,她很明白,她想阻止也阻止不了。“小心点儿,别把大白蹭藏书网
在我秋衣上。”瓜儿提醒三道眉儿。三道眉儿的手仿佛冰凉的长虫一样,沿着她的胸脯爬行,她该死的渴求随着他手指的蠕动冉冉升起,这种渴求让她害怕,此时此刻的她,更像是装满了火药的火药桶,只要随便划一根洋火,她就会呼地一下子燃烧起来。
“不能再进一步了。”她小声说。
“进一步该怎么做?”
“少跟我贫气。”瓜儿把衣裳往下拉了拉,遮挡住身体裸露的部分。
“我真的不懂。”三道眉儿又将她的衣裳撩起来。
“不懂更好。”
“你教教我好吗?”三道眉儿说。
瓜儿一把推开他,一骨碌爬起来。
她得脸比红绸子还红。
他的脸也跟她一样红。
那天,她好歹洗了一把脸,连饭都没吃就跑了,一道上,她都怪自己:瓜儿啊瓜儿,你心野了,这么下去,非得闹出笑话不可。她仿佛看见好多人在她背后戳她的脊梁骨:就是这个娘们儿,爷们儿刚死一年来着,就跟人家搞上了,搞的那小子还比她小好几岁……要想不惹这样的麻烦,最好的办法就是跟三道眉儿一刀两断,再不往来,可惜,她做不到,打死她,她也做不到!
不过,她尽可能地拖一拖,不跟三道眉儿睡,要睡,也得替四合守上三年,那样,她心里会好受些。转天,她去三道眉儿家,特意带了一副扑克牌,吃了饭,三道眉儿要亲她的时候,她说:“咱们打两把‘大跃进’吧。”三道眉儿见她兴致这么高,不得不陪她;再转天,她又带去一副飞行棋,三道眉儿说:“这都是小孩玩意儿。”她说:“我就喜欢小孩玩的玩意儿。”三道眉儿没辙,只好又跟她磨蹭了一晚上,不过没什么热情,只是敷衍。到了第三天,三道眉儿终于忍耐不住了,决计不再陪她做儿童游戏了。“我们都老大不小的了,再玩这个——没劲。”三道眉儿说。最后,他们又回到了过去,瓜儿也把种种顾虑抛到了脑后,激情再次燃烧起来。“你怎么这么喜欢亲嘴儿?”她问他。三道眉儿说:“不是我喜欢亲嘴儿,而是我喜欢亲你的嘴儿。”他将她的头发拢到耳后,定睛端详着她,她只觉得天旋地转,又一次迷失了。他柔情蜜意地问她:“难道你不喜欢吗?”她想也没想就回答道:“我喜欢,我当然喜欢。”他们俩就像久别重逢一样地紧紧拥抱在一起,舍不得撒手。
“我们要是能永远这样亲亲热热地待在一起就好了。”
三道眉儿像个迷路的孩子似的说。
“除非你娶了我。”她说。
这是他们俩人第一次涉及这么严肃的话题,之前,他们一直都在竭力回避,尤其是瓜儿。
“我娶你,我恨不得现在就娶你。”三道眉儿说。
“要娶我,也得再等两年,等继合他爸爸过去三年……”瓜儿说。
三道眉儿稍微迟疑了一下。
“也行。”
“你怎么就不能大几岁呢?”瓜儿提出个无理要求来。
“你不也同样不能小几岁嘛……得,就合吧。”
“我倒是能就合,就怕同事们多嘴儿。”瓜儿说,一想到这些,她就觉得他们俩的前途未卜,顺后脊梁沟儿冒凉气。三道眉儿却没那么悲观,他把瓜儿抱起来,拐搭着一条腿,将她抡起来,抡得她吱哇乱叫,一个劲儿叫救命。
“谁爱多嘴儿谁多嘴儿,管那个干吗,我们高兴就行了呗。”
“哪有这么简单呀,”瓜儿嘬着牙花子说,“你没听人说吗——舌头底下能压死人。”
“其实很简单,是你想复杂了。”三道眉儿说。
“远了不说,我爸我妈和我的几个妹子就不会轻易答应。”瓜儿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三道眉儿把她撂在炕沿儿上,把她的头抱在怀里,她能感觉到他心脏有力的跳动声。“你什么都别想了,到时候自有办法。”三道眉儿说。她紧紧依偎着他,点点头,他的胡子扎得她生疼。他越来越像个汉子了,她想。
第三十章
三道眉儿现在在图书室的时间越来越短,不是让他去帮着刻蜡版,就是让去写宣传稿。三道眉儿跟书记说:“我不会写宣传稿。”书记说:“那么老长的小说你都能写,这么短的一篇宣传稿你就写不了啦?”三道眉儿解释说:“这跟长短没关系,两样不是一路的东西。”谁想书记翻脸了,冲他拍起桌子来。“你要是不愿意给单位做工作,就明说,少跟我拉客观。”三道眉儿还想替自己辩解几句,书记听都不听就走了。
临走,还威胁他说:“别忘了,没有党办给你盖章,你一篇文章都发表不了。”气得三道眉儿脸红脖子粗,呼哧带喘地回到了图书室,一屁股攮在椅子上。瓜儿问他怎么回事,他一五一十地把事情经过讲了一遍,瓜儿说:“让你写,你就写呗。”三道眉儿说:“你不知道,我写完以后,他们百般挑剔,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不改上一百遍都不饶你。”瓜儿摸摸他的脑袋说:“在人家屋檐下,该低头总得低头。”
“这么活着,岂不是太窝囊了吗?”
“知足吧,比你活得窝囊的人有的是。”
三道眉儿觉得——也是,检验科的老吴,就因为喊错了一句口号,差一点打成了反革命,现在出来进去跟一条癞皮狗似的,单位发什么福利都没他的份儿,只能干瞪眼。
“去吧,跟书记赔个笑脸,别跟他们把关系弄僵了。”瓜儿说。
“你总逼我干我不愿意干的事。”三道眉儿撅着嘴说。
“我不管你愿意不愿意,叫你去,你就得给我去。”瓜儿命令他说。这年头,太任性了,不但对自己没好处,弄不好,还得连累一大家子人,这种倒霉蛋,瓜儿见多了。
“行行行,你别啰唆了,我去还不行吗?”三道眉儿只得妥协。
“这还差不多……”瓜儿说。
三道眉儿不情愿地找书记去了。
瓜儿笑了,笑容里满是得意。
“谅你也不99lib?敢跟我掉猴儿。”她心说。
她觉得三道眉儿挺有本事的,不然,书记才不会
瓜儿显见是跟三道眉儿看法不一样。
其实,瓜儿跟三道眉儿看法不一样的地方还不止这一点。三道眉儿孤独惯了,过个生日就是关起门来,吃个烤饼夹猪头肉就识举,所以他所向往的好日子只是三十亩地一头牛,老婆孩子热炕头,越清静越好;而瓜儿是个要脸要面儿的人,喜欢人人都冲自己爷们儿挑大拇哥,走到什么地界儿人家都高看一眼……有一回,她跟三道眉儿矫情起来,她问三道眉儿:“你没白天带黑夜地读书写字,到了是为了什么?”三道眉儿说:“我是要向自己证明,自己不是个废物。”瓜儿用温和而平静的口气对他说:“你记住,你跟自己证明什么都是白废,要证明就得证明给大家看,叫大家服气你。”就是为了叫更多人知道三道眉儿有本事,跟谁介绍起三道眉儿来都特意加上一句:“他是个作家,报纸上总能见到他写的文章。”三道眉儿觉得怪不好意思,就让她往后在人家跟前提起自己时少加那么多的零碎儿,瓜儿说:“凭什么不加上,这又不是丢人的事儿,这是你的能耐。”三道眉儿拿她没咒念,又不想跟她抬杠,也就只好听之任之,随她便。瓜儿每读完一篇他新完成的小说时,总会咬着他的耳朵说:“我真为你骄傲。”听她这么一说,三道眉儿立马就晕了,晕得找不着北。
敏感的果儿首先发现瓜儿说话越来越酸文假醋了,时不时还引用一两句唐诗宋词。“大姐怎么突然变得文绉绉的了?”果儿问瓜儿。瓜儿的脸刷地一下子红了,赶紧解释说:“许是我在图书室待得时间长了吧……”果儿半信半疑,滴溜溜的大眼睛围着她转了半天,瓜儿生怕露出破绽来,随便编了个瞎话,借机就溜走了。
“你身上多了些文静,少了些泼辣。”三道眉儿也这么说。
“你别糊弄我了。”她说。
“谁糊弄你谁是小狗子。”
瓜儿信了,穿着打扮上也开始追求端庄,恨不得自己的一举一动都能有宋庆龄的派头。
“你发现没有,我们俩都变了。”瓜儿对三道眉儿说。
“变在什么地方?”
“我变得文静了,你变得随和了,不再逮不逮就跟人家瞪眼珠子了。”她拉着他的手说道。
“还不是你老在我耳朵边上碎嘴子唠叨……”
“我也是为你好,假如你跟所有同事都处得融洽些,一旦咱们俩的事儿传出去,他们也会偏向咱们一点儿,起码不至于投井下石。”瓜儿充满深情地说。
“他们是什么态度,我才不在乎呢,我只在乎你的态度。”
“你不在乎,我还在乎呢!”瓜儿严肃地说。
“好了好了,以后我见谁就给谁磕头作揖,总行了吧?”
“德行,你就老是气我吧,哪天把我气跑了,你就称心了。”
这时候,有同事来找三道眉儿,叫他帮他们闺女写一篇作文,三道眉儿冲瓜儿吐吐舌头,就跟人家走了。
报社给三道眉儿寄来了三十八块钱,说是稿费。这事,很快就在厂子里轰动起来,写这么几行字,就能拿一个多月的工资,太便宜这小子了。不少人嚷嚷叫三道眉儿请客,三道眉儿不干,说他要把钱捐给最需要帮助的人,人们就骂他是假积极。瓜儿问他:“你要把钱捐给谁?”三道眉儿说:“捐给你。”瓜儿赶紧摆手说:“我可不要你的钱。”三道眉儿说:“我想给你买一身凡尔丁。”瓜儿死活不要,三道眉儿掉脸儿了。“你是不是看不起我?”瓜儿说:“这不是看得起谁看不起谁的事,有钱也不能随便乱花,得花在要紧的地界儿。”三道眉儿问她:“你告诉我眼下什么最要紧?”
最后,在瓜儿的坚持下,三道眉儿放弃了原计划,置了一套铁床架子,把原来垫床铺的半头砖扔了。瓜儿还买了一个塑料床单子铺上,屋里果然显得焕然一新,利索多了。三道眉儿躺床上打了个滚儿。“瓜儿姐,你上来试试,舒服极了。”他招呼她。瓜儿说:“我才不跟你一起躺着呢。”三道眉儿伸手一拽,瓜儿咕咚栽倒在床上,三道眉儿借势把她搂在怀里,两手不老实地上来下去,比从前还要不老实,瓜儿虽然两眼水汪汪地眨巴着,但是还是拼命挣扎,不让三道眉儿的阴谋得逞。最终,瓜儿还是抵御住了三道眉儿的进攻,跳下床来,拢了拢散乱的头发,骂他一句“坏蛋”。三道眉儿又企图用谄媚、央求和甜言蜜语来诱惑她,也未果。瓜儿很为自己的坚强意志而自豪,她划拉划拉一脸沮丧的三道眉儿的脑袋,笑了。
可惜,她得意的太早了,她没有想到一场瓢泼大雨改变了一切,让他们走得太远,没有了回头路,想撤都撤不回来了。之后,她的脑袋顶着他的胸口,指责他:“都怪你,都怪你。”三道眉儿也慌了,他知道他越过了瓜儿给他设定的界限,怕她从此恨上他,并再也不理他了。
他失里慌张地把衣裳给她披上,嘴里一个劲儿道歉:“对不起,我错了。”瓜儿只是皱着眉头,一声不吭,三道眉儿见他的忏悔没有达到预期的效果,也没咒念了,光会发誓说:“往后我再也不敢了,你说什么,我听什么。”他把生杀大权交到她的手里,由她发落。瓜儿见他实在太可怜,不由得心软了,眨了眨盈满泪水的眼睛笑了笑,温柔地说道:“你别这么责备自己,今天的事,不全怪你……”三道眉儿傻乎乎地问了一句:“不怪我,怪谁?”瓜儿小声地说:“都怪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雨。”
是啊,明明天气预报说晴转多云,风力二三级,所以都没带伞,没拿雨衣,结果倒好,下班钟点,正走到半道,瓢泼大雨从天而降,把俩人淋成了落汤鸡,怕感冒了,进屋他们就赶紧换衣裳,瓜儿光溜溜的身子让三道眉儿神情恍惚了半天,为此他的嘴唇都哆嗦了,他想不去看她,可是,他管不住自己的眼睛。
“我们没结婚就出这种事,传出去叫我怎么见人呀。”瓜儿抠着自己的手指头,悄声说。
“我只是脑子一热,没有控制住自己,现在我也特别后悔……”三道眉儿磕磕巴巴地说。
“现在,我的所有地方你都看去了,是不是嫌我老了?”瓜儿突然话题一转,问道。
三道眉儿赶紧予以否认。“不,恰恰相反。”他说。瓜儿虽然体态丰腴,却丝毫不像个生过孩子的娘们儿,皮肤跟黄花大闺女一样的滑溜儿。瓜儿似乎为此松了一口气,但是她还是有一点儿怀疑,“你不是糊弄我吧?”三道眉儿使劲摇摇头。“你要是不嫌我老,怎么连看我一眼都懒得看了。”瓜儿问他。他说:“我怕你还生我气。”瓜儿叹息一声说:“我生气是因为你太着急了,我早晚还不是你的,你何必……”三道眉儿说:“也怪你太漂亮了。”瓜儿扬起手来要打他,怪他得便宜卖乖,三道眉儿赶忙褪了褪脖子,像个受气包似的躲了躲。结果,她非但没给他一巴掌,而是伸出胳膊将他紧紧搂住,体贴地说:“你现在已经是个男子汉了,不能再猴拉吧唧的了,听见没?”三道眉儿郑重地点点头。在这个稀里哗啦的雨夜,他们俩相拥着躺在床上,脸对着脸,就像一对才从梦中醒来的两口子,含情脉脉,一切尽在不言中。她说他们俩要存钱,再置办一个立柜和一个五斗橱,当然,还需要配备一套锅碗瓢盆——一个家,要什么,没什么,叫人一看不像过的。三道眉儿满口答应,只要瓜儿不生他的气,她叫他做什么都行。“我都听你的。”他说。瓜儿对他的答复显然十分满意,她把头枕在他的胸口上,闭着眼,仿佛融化在柔情之中……
现在,在瓜儿的心目里,她已经是三道眉儿的人了——因为他们“睡”过了。她突然觉得充实起来,不再形单影只,而.99lib. 今她有三道眉儿跟她成双配对,只是她担心他这么年轻,万一不愿意当小继合的后爹呢?“我愿意,只要是你的,我都珍惜。”她从他的眼神儿中可以看出,他没骗她,说得都是实话,她对他们俩的未来有了更大的信心,如果她能豁得出去的话,她现在就能嫁他,不过,她怕她爸她妈豁不出去,还得慢慢地渗透,隔三差五给他们二老吹吹风,叫他们有点儿思想准备,别让他们觉得太突然了。“你要是真嫌我的岁数小,我到派出所找个熟人,把户口本改改。”三道眉儿说,他有个同学为了当兵,就改过岁数。瓜儿胆小。“别别别,要叫人家逮着怎么办?更添麻烦了。”她说。要不改,就这么到街道办事处结婚登记去,街道那些大老娘们准得拿白眼球爱她,那情景,瓜儿想都想得出来。
“瓜儿,做我的媳妇吧?求你了……”三道眉儿喃喃地在她耳边说。“你要保证往后不欺负我,我就答应你。”瓜儿的眼睛从来没有现在这么清澈,也从来没有现在这么黑白分明。“我保证,我保证疼你……”他用嘴唇轻轻亲着她眼角上浅浅的鱼尾纹,似乎是想抚平它。当他的手下滑的时候,她说:“轻点儿,我已经很久没有过了……”但是,很快她就被激情席卷而去,她的身体比太阳还烫得慌。闸门一旦打开,再想关,恐怕就难了,她已经变被动为主动,呼吸急促地将三道眉儿吞噬了。三道眉儿简直被吓傻了,他没想到一个低眉顺眼的小媳妇怎么突然间就变成一头咆哮的豹子,拖着他,在一座迷宫里奔跑,仿佛永无止境。所有的这些感觉,跟三道眉儿从书里所看到的,压根儿就不是一码事儿,不过,有一点相同,就是很美好。在短暂的时间里,他可以忘却了一切烦恼和畏惧——女人是一间安全的隐蔽室。
第三十一章
果儿在跟苜蓿见面的第一天,就叫他碰了一鼻子灰。她说:“要想跟我复婚,连门也没有!”
“我今往后,我都听你的还不行吗?家务也由我来干……”苜蓿锅着个腰,窝窝囊囊地说,“我说到做到,你可以看我的实际行动。”
最后,果儿还是把他给轰走了,尽管费了好大的劲儿。她顶看不上这么没骨气的爷们儿了。一个爷们儿,就该顶天立地,胳膊折了,褪袄袖子里头。过一会儿,局长跟书记来了,笑呵呵地说:“怎么,小两口儿谈崩了?”果儿说:“我们俩早离了,不是两口子了。”局长说:“离了,还可以再往一块儿凑合嘛。”她知道书记跟局长都愿意撮合她跟苜蓿复婚,这样省事。可是,要叫她重新接受苜蓿,确实困难,她梗着个脖子说:“好马不吃回头草——反正。”局长跟书记不急,拍着她的肩膀说:“先别把话说得这么绝对嘛。”她只好来一个缓兵之计。“让我再想一想吧。”她说。两个半大老头都笑99lib.了。“这就对了,好好想想去,我们等你的回话。”果儿知道他们都是好心好意,一口就回绝,似乎也太不给面子了,临走她还谢了他们半天。
走出局长办公室,果儿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两个半大老头唠叨得她脑仁疼。她想找个犄角旮旯,喝一茶缸子凉白开,清静清静,可是,屋里的那几个小兔崽子搅活她,一会儿过来一个问:“秦书记,听说你要跟姐夫复婚了?”一会儿又过来一个问:“秦书记,复婚也得请客,不能蔫溜儿办就算了。”果儿奇怪。“你们是听谁说的?”几个小子挤咕挤咕眼儿,不说。果儿烦得慌,她摆摆手说:“都是造谣,没影儿的事。”几个小子不信,还以为她是害臊,嘻嘻哈哈闹哄得更欢了:“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复婚就复婚呗。”果儿把一沓子文件卷成一个卷儿,挨个给他们一下子,呵斥他们说:“走,该干什么干什么,少在这跟我逗闷子!”
几个小子见她的脸色不对,一哄而散,都溜号儿了。果儿浑身跟散了架似的,瘫软在椅子上。她又觉得饿了,赶紧从抽屉里找出一块核桃酥,嚼都没嚼,就囫囵个地塞嘴里,咽了。要是扣痂儿在的话,她一定会倚靠在他怀里——她和他已经很久没见面了,以后也不会再见。但是这不意味着她不想,好几回,她都在睡觉的时候梦见过他,他浑身都是汗,脑门上也是……
灾难从此开始了,果儿一下班,就见苜蓿等在门口,他要送她,早起上班,一出门,苜蓿早举着一套煎饼果子,候着她,烦也能烦死她。“你别总像个跟屁虫似的跟着我行不行?”她冲他嚷嚷。苜蓿却理直气壮地说:“我得当好你的好后勤,是局长吩咐我的。”倒叫果儿无言以对了。果儿不想再叫苜蓿抱有幻想,就严正地警告他:“我告诉你,谁说什么都白废,我就是不跟你复婚!”苜蓿说:“有错,我改还不行吗,你何必这么记仇呢?”其实,苜蓿也是没办法,局长给他下了死命令,叫他在一个月之内拿下果儿这个“山头”,否则就回家种地去。眼下,苜蓿已经被逼上绝路,所以,无论果儿怎么发脾气,他都是赔着笑脸,反而让果儿说不出话来。她偷眼瞅瞅他,瓜条子脸加上溜肩膀,怎么看怎么不顺眼,想想,将来要跟这么一个人再躺在一张床上,她浑身就起鸡皮疙瘩。“你愿意跟着我,也行,但是得离我远着点儿。”果儿对苜蓿说。“那么好,我就跟你保持着一臂距离。”苜蓿说。果儿都快气疯了,她直想哭,当然含在她眼眶里的泪水要是流下来的话,也只是为她自己而流的,跟苜蓿没什么瓜葛。不过,她也清楚地知道,假如她没有跟扣痂儿相好过相亲过相爱过,她也不会像现在这样腻味苜蓿……
她本想一到单位,就直接奔局长办公室去,告诉他,我是吃了秤砣铁了心,不管你怎么逼我,我也不会动心!转念又一想,老头招谁惹谁了,凭什么跟人家犯浑呀,局长也是关心她爱护她,所以她没去找局长,而是等局长来找她。以静制动可能是她最好的选择。别跟个烧包似的,咋咋呼呼,显得没肚量。不过,甭管她怎么粉饰自己的表情,同事们还是看得出她的异常来,比如人家微笑都是俩嘴角朝上翘,她微笑则是俩嘴角往下耷拉;再比如,人家统计数字用加法时都是越加越多,她倒好,越加越少;另外更明显的是,一整天,她的嘴就没闲着,光嚼东西。
“秦书记,我在边上给你数着了,这一天,不算吃饭,您吃了俩蒸饼,一个饼子和一兜江米条。”她的同事说。
他把果儿说得有点儿下不来台,她嘟噜着个脸子说:“你管得着吗,狗拿耗子,去,给我哪儿凉快哪儿待着去!”
“我就奇怪了,你那个抽屉里怎么跟百宝箱似的,吃食总也吃不净呀?”对方生怕人们把他当哑巴卖了。
他这么一说,倒是提醒了果儿——是啊。
她的抽屉里的储备本来是有限的,怎么吃了这么老多,再拉开看,里边还有一兜饼干和两块糕干?她猜,准是苜蓿偷着给她放这的,用来讨好她。
苜蓿既然能进她的办公室来,起码说明办公室里有内奸,跟他里应外合。她偷眼观察她屋里的每一个成员,以便判断谁是苜蓿的同党,结果,她看谁都可疑,个个都有点儿鬼鬼祟祟的。她告诫自己,往后一言一行都谨慎一点儿,留个心眼儿是必要的。她又把桌子收拾了一遍,凡是不宜公开的私人物品都掖进书包里,捎回家去,免得给人留下什么话把儿——小心无大错,俗话说。
“小秦,最近跟苜蓿的关系缓和些没有啊?”隔两天,书记问她。
“书记,您就别再费心了……”果儿尽可能态度诚恳地对书记说,“要是硬把我们俩撮合在一块堆儿,就跟摔成两半的瓷盆一样,锯上,也有缝,稍微不注意,还得拔裂。”
“我看苜蓿这一程子表现得还不坏。”书记背个手,不再说什么,踢里趿拉地径直走了。
“书记,这件事领导就别操心了,由我个人来处理行不行?”果儿追在书记的屁股后边说。书记头也不回,就说了一句:“把个人跟集体比起来,孰轻孰重,你自己掂量掂量吧,我不想再糟蹋唾沫星子了。”
果儿就像被一个榔头敲在脑袋上,戳在那儿,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书记的意思很明显:你愿意复婚要复,不愿意复婚也得复!这不明明是干涉婚姻自由吗?果儿本来就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主儿,你要是好说好商量,她反而抹不开脸,要是跟她来硬的,她肯定会豁擂捣撇子。
既然书记不讲理,她就直接找局长,把自己的态度有来道去地说了一个溜够,并表明自己的立场,你们就是把我开除了,撤职了,扫地出门了,我也不跟苜蓿复婚,豁出去了。局长把他办公室里的人都轰出去,插上插销,回身走到她的跟前,一字一句地说:“你豁得出去,我们可豁不出去。”
“这究竟是为什么?”果儿问。
局长说:“我们认为你是个好苗子,不能叫这些个鸡毛蒜皮给毁了。”局长的坦白反倒叫果儿有些迷惑。“有这么严重吗?”她问。局长一边在办公室里走着绺儿,一边说:“叫你复婚,是党委研究决定的,不是一两个人擅自做的主。”果儿觉得未免有点儿小题大做了,不过是两口子居家过日子,还用得着这么大动干戈?局长猛然掉转过身,眼睛对着她眼睛说:“有多少有能耐的人都是在两口子的事情上栽了跟头,从此断送了前程!”果儿勉强笑了一笑说:“我还不至于……”局长啪地一拍桌子,这个总是笑眯眯的半大老头儿,突然不同寻常地翻起脸来,还真是怪吓人的。“怎么不至于,难道你真想让那个叫扣痂儿的小子毁了你?”果儿仿佛挨了天打五雷轰,她没想到她这么小心谨慎,秘密还是被戳穿了。她一屁股跌坐在椅子上,只觉得天旋地转。她想:现在这里要是有个地缝儿就好了。局长赶紧又把语气缓和下来,他大概怕果儿挂不住脸,去抹脖子上吊,所以说:“虽然眼下都只是闲言碎语,拿不出什么证据来,可是,你也知道,舌头底下能压死人呢。”果儿甚至都没想过要为自己辩解一下,她已经完全乱了方寸,局长又用劝慰的口吻说:“这些废话我绝对不信,可是你能保证单位里人人都不信吗?”果儿想:怕什么来什么,她所担心的灾难终于降落在她的头上,完了,自己这回丢人丢大发了。显然局长不这么看,他力图来拯救她,他说:“跟苜蓿复婚吧,这样起码能堵住外人的嘴。”换句话说,他们是想叫苜蓿来替她擦屁股。看来,除了接受苜蓿,她没有第二个选择,局长抚摸抚摸她的脑袋,就像抚摸自己闺女一样,然后走了,果儿却久久地瘫在那里,她不仅仅是茫然不知所措,更是腿软,站不起来。
她无话可说。本来,她手里攥着苜蓿一大把的小辫子,可以居高临下地指责他,褒贬他,骂他,转眼工夫,她稍微不小心,小辫子也落到别人手里,身价一下子跟苜蓿半斤八两了。她想:局长也好,书记也好,绝不会把自己的短儿告诉给苜蓿,可是,自己的心虚了,跟苜蓿再也硬不起来了。假如局长和书记再跟她谈复婚的事,她还敢理直气壮地一口回绝吗?恐怕不会了。她没有那个勇气了,只能别人怎么拨拉她,她就怎么转了……
“组织上让我跟苜蓿复婚。”
回家,她跟瓜儿和桃儿说,却省略掉了其他内容。
“这是多咱的事啊,怎么一直都没听你提起过?”姐俩儿一脸的问号,瞪大眼珠子盯着果儿。
“苜蓿找了我好几趟,我一直懒得掸他……”
“他是他,关键是你怎么个想法?”桃儿着急百怪地问道。
她还能有什么想法,她已经是蛐蛐儿罐里的蛐蛐儿,随着人家的芡儿拨拉来拨拉去,一点儿辙没有。在瓜儿跟桃儿正争竞该不该和苜蓿复婚的时候,果儿悄悄地回到自己屋里,四仰八叉地躺床上,挖空心思想:她跟扣痂儿的事情究竟是谁给透露出去的?想得她太阳穴一跳一跳的疼,也没想出个结果来。倒是瓜儿跟桃儿达成了一种共识,果儿要是跟苜蓿复婚,她们就赶紧搬家,给人家腾地方;要是不复婚,她们就接着在这住下去,再宽绰些日子。等她们来找果儿时,果儿已经睡着了,连衣裳都没顾上脱。她们在她眼角发现了泪痕。她们以为她是因为不情愿复婚,才伤心落泪,其实,是果儿做了一个梦,梦中扣痂儿他老婆找到她家,跟她妈妈告状,说果儿九九藏书 偷她的爷们儿,她妈妈听了,臊得慌,就要去跳河,多少人拦,都拦不住,果儿只好给她老人家跪下了,央求她……
秦惠廷老俩儿听说果儿要跟苜蓿复婚,都没提出什么异议,相反倒是松了一口气。不管怎么样,果儿总算是有着落了,要不,老是单身一人出来进去,总不是个事,显着各色!
主意拿定了,果儿心里也踏实了,就连面部的肌肉结构都显得松弛了好多,这一次她没等局长和书记来找她,而是主动地去找他们。“我想通了,复婚也有复婚的好处,我听您二位的。”局长跟书记都哈哈大笑起来,一个劲儿说:“这就对了,俗话说——听人劝,吃饱饭。”还说他们俩要送她一份像样的礼物。“办两桌酒,咱们领导班子成员都要去庆祝。”书记说。
瓜儿跟桃儿早早搬回娘家去了,好让人家重新把新房布置布置。苜蓿再去果儿他们单位,果儿也不再没鼻子带脸地斥打他了,不过,话得说明白:“我之所以同意复婚,不是我还对你有什么夫妻情分,而是组织要求我这么做的。”苜蓿连连点头说:“你放心,我会对你好的。”果儿说:“好也罢,歹也罢,我倒不在乎。”把苜蓿噎得上不来下不去的,直翻白眼儿。果儿继续说:“不过,我先把话说前头,复婚以后,你睡你的屋,我睡我的屋,谁也别干扰谁。”“行,按你意思办。”苜蓿说,他想,管他三七二十一呢,先答应下来再说。
那天晚上,他们在登瀛楼办了两桌,七个碟八个碗,参加婚礼的一半人都喝醉了。
桃儿死看不上她这个二姐夫,可是,在她妈的监视下,表现得还算良好,好歹喊了苜蓿一声“姐夫”。可是,她发现,在酒桌上,二姐很少言语,更没笑过,这不禁让桃儿产生了质疑。“爸,我看二姐嘟噜个脸子,一点儿也不高兴。”她咬着秦惠廷的耳朵说。秦惠廷缓缓地瞅了果儿一眼,嘀咕了一句:“我也有这种感觉。”桃儿纳闷地说:“那她何必还要和苜蓿复婚呢?”他们爷俩儿的窃窃私语,被前来敬酒的果儿他们单位的领导所打断。他们表现出来的快乐情绪,甚至比果儿还要高涨,一个劲儿闹着要“一醉方休”。几瓶汾酒,几乎一滴答都没剩下。本来,果儿也想喝几杯来着,可是叫她妈给拦下了。“点到而已,小心别醉了。”她妈提醒她。果儿心说,醉了才好呢。尽管果儿阴沉个脸,没一点儿笑模样,可是在桃儿看来,还是足够漂亮,该胖的地方胖,该瘦的地方瘦。“二姐嫁给苜蓿,真是一朵鲜花插在了牛粪上。”她把自己的感觉对瓜儿说了,瓜儿的结论是:“你二姐是没生孩子,一做孩他妈,身材马上就成水筲了,跟我现在一样。”桃儿搡打瓜儿一下,说:“你还没到那么惨的地步呢。”瓜儿自打跟三道眉儿好上之后,越来越专注自己的模样长相,生怕配不上他。这.99lib.场酒席拖到半夜才散,桃儿他们家除了秦惠廷脚底下有点儿绊蒜之外,都还清醒,而果儿单位的那老几位就栽了,说话舌头都短了不算,有两位醉得在马路边的树坑底下就尿开了。桃儿说:“瞧那点子出息。”
第三十二章
苜蓿留了个心眼儿,在酒桌上,他光劝别人喝酒,他自己只是端个杯抿两口,所以,散了席,出洋相的人里头没有他。他跟随着果儿回到果儿的住处,现在这里已经属于他们共同拥有了。进了屋,果儿一扫文静的态度,对他冷冰冰地说:“我累了,要早睡,你回你自己房里去吧。”所谓他的房,就是桃儿原先住的那屋。苜蓿也没废话,就乖乖地退出来,还顺手给果儿把门带上了,他知道,要想叫果儿接受他,总得有个过程,所以他对果儿的冷漠一直保持着隐忍不露,眼下他要坚持跟她睡,她肯定不干,非得掐起来不可。反正功夫不怕有心人,再忍忍,谁叫自己当初错走了一步棋呢,让她揪住了尾巴……
果儿伸了个懒腰,又活动活动手腕,这一天,把她忙活得够戗,不过,书记跟局长那头,她总算对付过去了,也给她爸她妈一个交代,好歹没白受累。
她到门口把插销插上以后,才躺下,她一点儿不觉得自己可笑,虽然跟苜蓿也算是老夫老妻,在一个被窝睡过好几年,可是那毕竟是在她跟扣痂儿相好之前,跟扣痂儿相好后她才知道什么是爷们儿,什么是爷们儿所给予的快乐。
突然,她特别特别地想念起扣痂儿来,她想象着扣痂儿抚摸她的感觉,尽管仅仅一门之隔有她法定的丈夫,也许她这么做,恰恰是对苜蓿的一种蔑视和挑衅……
苜蓿则脑袋一沾枕头,就睡过去了,反正木已成舟了,他单位里没人知道他多受果儿的气,而只知道他的老婆是局领导,就是部门的头头脑脑们,见他也要客气一点儿——这就不错了,你要指望处处圆满,哪有这么便宜的买卖?睡前,他把闹钟上好,到点儿得去给果儿买早点,局长曾给他下过指令:“你照顾好果儿,你就是做出了你应有的贡献。”他当时说:“局长,您就放心吧。”这要搁在老天津卫的那些蹬三轮儿、扛大个儿的大老爷们儿身上,早急了——嘛玩意儿,叫我整天伺候娘们儿,这不拿我糟改吗?就因为苜蓿不是那些老天津卫的大老爷们儿,他才能屈能伸,为人处世才不一根筋,所以,他才睡得这么踏实,甚至还打起了呼噜。他不知道他的老婆在睡梦里呼唤的却是另一个男人的名字,同时脸上还流露出他从来就没有见过的温柔表情,她鹅蛋型的脸庞倍儿光洁,仿佛是透明的。
果儿没歇两儿,转天早早就直接上班去了,单位的同事都跟她逗闷子:“怎么不多休息几天?怪累得慌的。”果儿从口袋里抓几块糖,拽过去。“少跟我耍贫嘴!”她嘿唬他们一句。她一天都耷拉脑袋,极力回避着大家伙的眼神儿,为了不扎眼,她穿的仍然是平时穿着的衣裳,还把袄.99lib?袖子挽到胳膊肘,她手腕上的青色血管清晰可见。这一天,她显得比平日更忙,她是故意的,甚至一口气把明后天的活儿都干了,省得人们闲下来跟她废话。直到傍黑儿,她才看看手表,对她的部下说:“该下班了,今个就忙到这。”办公室里的那些小青年就跟获释了一样,一哄而散,果儿目送着他们一个个离去,甩了甩酸痛的胳膊——好累。她下意识地拉开抽屉,准备找点儿什么吃食,这时候,她突然想起她一天水米没打牙,竟没觉出饿来,要在过去,她早就饿得前心贴后心了。这个怪毛病是悄然来的,现在又悄然地走了,真是奇了怪啦,她想。她出了单位大门口,正赶上天阴,要变天,她手心朝上伸出手去,一些零星的雨点滴答到她的手心上,有人从后头给她披上了一件雨衣,回头一看,是苜蓿。果儿没吱声,默默地把雨衣的扣子系上,她不愿意叫传达室大爷瞧见他们俩,到处说去,就赶紧从车棚里推出自行车来,跟苜蓿并着膀骑走了。
“你赶紧晾晾你的湿衣裳,小心别感冒了,我来做饭。”苜蓿对她说。果儿不想吃现成的,领苜蓿的这份情,就好歹换了条裤子,擦了把脸,跟苜蓿一起忙活,果儿蒸了一锅米饭,苜蓿炒了俩菜,端上桌,从头至尾,俩人也没过个话。虽然一天没吃什么,果儿仍然不觉得饿,简单地扒拉两口,连咸淡都没尝出来,就撂筷了。“再吃点儿,我给你盛去。”苜蓿殷勤地说。果儿果断地摇摇头,起身自己把自己使的碗刷了刷,搁柜橱里,然后就回个人屋了,留下苜蓿自己在那接着吧嗒嘴儿。
转天,她回了趟娘家,苜蓿想跟着,她没让。吃饱喝足了,她妈跟她提起生孩子的事。“别老慎着了,岁数越大就越不好生了。”她妈说。瓜儿跟桃儿在一边就咯咯地笑,她妈问她们:“你们笑个什么劲儿?”桃儿说:“您啦性子也忒急了吧,人家这个礼拜才刚复了婚……”
秦惠廷坐旁边一言不发,他见果儿对复婚虽然不怎么热心,却也不怎么伤心,也就不想再跟着多嘴多舌。他更喜欢默默地瞅着几个闺女,看着她们慢慢长大,凭他的眼光,瓜儿最好看的是眼睛,梨儿最打眼的是樱桃小嘴,桃儿耐端详的是高鼻梁,而果儿的身段顶苗条,各有各的好,可是,这一程子,他眼神儿差了好多,瞧什么都模糊,要想看清谁的鼻子眼儿,得凑到跟前,虚乎着才能看个大概其,他以为自己是老了,退化了,刚头果儿一进来的时候,他还寻思是瓜儿呢,他也不敢声张,免得老伴儿大惊小怪。
果儿在回家的半道上,路过她跟扣痂儿见面的“老地方”时,心跳不由得加快,她警告自己,不要往那边看,更不能胡思乱想——一切都过去了。直到拐过马路,她提到嗓子眼儿的一颗心才归位,为她,也为扣痂儿,她不得不这样。不知打什么时候开始,她就总觉得身后有无数双眼睛盯着她,她的一举一动都在人家的监视之下,再不敢轻举妄动。
不然,局长怎么会知道她跟扣痂儿的事?以前,果儿在没当干部那晚,跟睡虎子一样,总睡不够,自打她当了干部,再加上她私会扣痂儿的事败露以后,她就多了个失眠的毛病,床头老放几片安眠药,睡不着,就吃一片。
她进屋的时候,苜蓿正在擦地,里里外外都过了一遍水,累得他浑身是汗,所以他脱了个光膀子。
见果儿回来,他似乎有点儿不好意思,赶紧穿上个背心,就像个贸然闯入陌生人家的汉子,怯生生的。果儿突然有一点儿怜惜他。
“差不多就完了,别擦起来没完没了,怪累得慌的。”果儿说。“快了,这就完事。”苜蓿说。果儿也没再说什么,径直进自己屋了,站在镜子跟前照一照,发现自己的脸铁板一块,仿佛结了一层冰。突然有一个念头蹦出来:苜蓿知道不知道自己跟扣痂儿那点子事?看架势,是不知道,要么就是知道,知道的只是一星半点儿,假如他要是都知道的话.99lib.,指定不会像现在这么随和顺溜儿,早就翻了——老爷们儿都这德行,许他,不许别人,他钻别人的被窝,那叫风流,而她要也这么做,那就叫搞破鞋。
既然俩人的屁股都不怎么干净,她果儿干吗还整天藐视人家苜蓿,好意思的吗?这想法让她心烦意乱起来,她尽量能不想就不去想它,不过,她对苜蓿的态度,确实改变了不少,再不没鼻子带脸地斥打他了,心态也平和了许多。有时候,闲着难受,她还会问问苜蓿他们公司的情况,苜蓿也像跟领导汇报工作似的给她念叨念叨,两个人都忒一本正经了,看上去,一点儿不像是两口子。大概他们俩也意识到这一点儿,所以说话时都有些不自在,显得特别皱巴。
有单位同事来串门儿,他们两口子也刻意营造出一种和睦的家庭气氛,有说有笑,举案齐眉,要是人家在他们这蹭饭,果儿都让苜蓿陪着人家聊闲篇,她去忙活饭,一点儿官儿架子也没有,只等客人一走,他们马上把笑着的嘴角抿起来,各自躲到各屋去。
他们在同一个屋檐下过了这么久,却还不在同一张床上睡。苜蓿跟她商量,能不能把富余的那间房当客厅使,当间儿摆一个圆桌子,四边再撂几把椅子,果儿懒得操这个心,只浅浅一笑。“你看着办吧。”她说。苜蓿得令,就托人买了点木头,叫木匠打了个圆桌。
打天热开始,苜蓿回家就总捎上两颗冰棍儿,她一进门,便可以败火。要是她加班,回来晚了,冰棍儿也化了,他又赶紧下楼去买,她吃时,他看着。“你怎么不吃啊,光给我一个人?”果儿问他。他却说“我怕吃了牙疼”。果儿知道,其实他是舍不得。现在他每月比果儿少赚八块多钱。
赚多赚少,果儿并不是很上心,然而他却很往心里去,总是抬不起头来。这大概也是他不敢睡到她床上去的直接原因,当然,她的官儿比他大也是原因之一。
那天,他无意间发现她脱了衣服在洗,她浑身白得像面团,苜蓿紧紧凝视她半天,恨不得一口把她吞进肚子里,他是费了很大的劲儿才控制住自己,踮着脚尖儿溜回屋,将门掩上。他以为果儿没有看见他,可是,果儿洗完澡出来,却阴阳怪气地说了一句:“小心别长针眼儿。”这让苜蓿闹个大红脸,好几天都不敢拿正眼瞧她,而她却仿佛很快就把事99lib.情忘脖子后头去了,起码后来再也没提起过,因此叫苜蓿淅淅沥沥的心里晴朗了不少。
这样形如虚设的夫妻生活多咱才能结束呢?他不知道。没想到,很快就有了转机——那天,睡觉时果儿做了个噩梦,半夜叫唤起来,叫的瘆得慌,苜蓿吓坏了,连滚带爬地跑到果儿的房里,把果儿给叫醒了,果儿哭着一头扑在他的怀里。“没事,没事,我在这了。”苜蓿跟哄孩子似的划拉着果儿的脑袋,安慰着她。她则乖乖地依偎着他,小声地抽搭着,眼泪湿了他的前襟……
他能闻到她身上的香味,这种香味是女人特有的,.99lib. 换一句话说,是漂亮女人特有的,他心头的火苗腾地烧起来。这时候,果儿已经冷静了下来,推开他,擦擦眼泪对他说:“我没什么事了,你回去睡吧。”
他的手还在她的身上。
她挣脱开他。
他的手执拗地停留在那里。
这一回,果儿没再挣脱。可是,他躺在她旁边的时候,果儿非叫他把灯关了不可,没办法,他只得又下地去拉了一下灯绳。不管苜蓿跟她要死要活的多么投入,果儿就是没什么感觉,她心里仍然忘不了扣痂儿。
第三十三章
炝锅他爸又吃香了。一是因为上任不久,从基层抓起,生产大有起色,二是听说有人给市里写匿名信反映现在第一把手的问题,上边派人隔三差五来了解情况,第一把手应付他们就应付不过来,哪还顾得上单位的工作?只好把一大摊子都推给了炝锅他爸,炝锅他爸现在厂里的大拿,盖个章、签个字捂的,都得看他的一支笔了。“第一把手到底是犯了什么错啊?”炝锅他妈问她老头子。炝锅他爸也抖搂手。“我也稀里糊涂,不知是怎么回事。”炝锅他妈说:“该,谁叫他老挤对你呢!”
“嘘,别瞎说。”
“我这不是在家吗。”炝锅他妈说。就是在家里,炝锅他爸也不愿意他老婆子满嘴跑火车,万一叫孩子听见,传出去,也麻烦。他现在可是小心加小心,到单位,跟看门的、做饭的和托儿所哄孩子的都不敢得罪。
“我总预感,要发生什么事。”炝锅他爸老嘀咕。炝锅他妈却不这么想,她的心气又高了起来,出来进去总是哼哼着歌,就是在家里待着,也穿得规规整整,防着那些随时来串门儿的不速之客,她可不想叫他们在背后出出儿她。生火做饭的差使,几乎都交给了炝锅跟桃儿他们,她不再操那个心费那个劲儿了,撒手闭眼,爱怎么地怎么地。倒好,桃儿难得这么松快。炝锅他妈变得宽容了,就是盐搁多了,她也不怎么挑眼啦,她把挑眼的力气都花在那些不速之客身上,每来个客人,她都笑脸相迎笑脸相送,返过身,她就把人家褒贬一个溜够。“她整天嘴巴不闲着,累不累呀?”炝锅在背后跟桃儿发牢骚。桃儿从来不搭腔儿,炝锅是她儿子,她拿他没辙,桃儿要是跟着起哄架秧子就崴了,她还不定怎么为难桃儿呢。
来的客人当中,要是有哪位遇见桃儿多嘴问一句:这个闺女是谁呀,是你儿媳妇吗?
炝锅他妈都回答说:是炝锅的同学。
偶尔,炝锅他爸说走了嘴,炝锅他妈总是拿眼瞪他,他不管那套,说起来就没完,把桃儿夸得跟一朵花一样。
“你哪儿来的这么多废话?99lib?”客人一走,炝锅他妈就跟他吵。
“人家桃儿怎么了?我看配我们炝锅绰绰有余。”炝锅他爸说。“你一个土豹子,见过什么世面。”炝锅他妈跟她丈夫唱反调。只要这老两口一拌嘴,炝锅就把桃儿拉里屋去,不让桃儿听。不让听,桃儿也知道他们矫情什么。不过,躲也不是个办法,炝锅他妈想多咱找茬儿,准能找着。“桃儿,你走道儿就不能轻着点儿,像蜻蜓点水那样?”她说,尽管她走道儿也跟砸夯一样,一步能在地上踩出一个坑来。炝锅他爸老是跟桃儿和稀泥。“别答理炝锅他妈,她是小人得志,就那样,心眼儿其实不坏。”桃儿嫣然一笑:“我不往心里去。”炝锅他妈的喋喋不休,都成家常便饭,桃儿早习惯了。“我没叫你妈拿棍子,把我从这个家里赶走,就已经是奇迹了。”桃儿偷着对炝锅说。炝锅摸着她的嘴巴子上的酒窝儿,平静地说:“算了桃儿,甭计较那么多了,都不容易。”他说,他现在已练就了一身左右逢源的本事。在桃儿看来,有时候,炝锅还不如他爸爸更向着她。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桃儿的小姐们说,“我婆婆以前也是老刁难我,现在半身不遂了,躺在那,也不敢跟我奓刺儿。”
“我怕我没那么大的耐心烦。”桃儿说。她也不盼着炝锅他妈一病不起,主要是她替炝锅着想,舍不得叫他太累得慌。“你们炝锅也成问题,他应该跟你站在一个战壕里,对付你未来的婆婆。”她的小姐们儿说。这话,桃儿不爱听了,她不乐意任何一个人说炝锅的不是,除了她自己。她的小姐们儿显然不想招她不待见,就不说什么了,拉她去逛中原公司,桃儿已经很久没上商场,也没新添衣裳,在炝锅家,她不能穿得太讲究了,起码不能比炝锅他妈讲究,要不她会为你喧宾夺主而跟你闹别扭。“炝锅这孩子不错,估计他家长也错不到哪儿去。”桃儿曾把炝锅引荐给大姐,叫她参谋一下,结果,瓜儿对炝锅的印象很好,总夸他和他们家。桃儿却从不跟她大姐提炝锅他妈怎么难伺候。她把炝锅引荐给大姐的目的,本来就是叫她给爸妈传话的,要是爸妈知道这个未来的婆婆这么耍唬,非得阻挠她不可。不知瓜儿跟爸妈是不是美言了,反正她再出来她爸她妈没表示反对。只有一回,她妈对她说过一句:“到人家,别太懒了,有个眼力见儿。”她妈要是知道桃儿在炝锅家跟老妈子一样,每天要做那么多家务的话,早心疼得受不了啦——她的老闺女长这么大哪儿受过这个累呀!其实,这也不能怪炝锅和炝锅他们家,谁叫桃儿喜欢炝锅呢。他只要把她抱在怀里使劲地亲她,她就觉得所受的一切委屈都可以抵消了。可惜,他们俩在一起亲热的时候并不多,寥寥无几,主要是条件不允许,家里总有人晃来晃去,好不容易偷个空儿,刚搂在一块堆儿,又老被半截腰搅混了,叫人泄气。每次亲嘴儿,俩人都跟做贼似的,鬼鬼祟祟,真要是让炝锅他妈碰见,那就算是倒了血霉了。
有一回,炝锅刚搂住桃儿,嘴儿还没对上嘴儿,正叫炝锅他妈撞上,她的两条眉毛当下就挑起来,沉着脸对炝锅说:“你给我过来。”背着桃儿,她翻过来掉过去地审问炝锅半天,直到炝锅赌咒发誓说,他要跟桃儿没结婚就“那样”,宁可天打五雷轰,她才饶了他。后来的几天里,桃儿都不敢正眼看她。
她就像有什么短儿攥在炝锅他妈的手里。接下来的日子里,炝锅他妈简直把警惕性提高到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在严密的监视下,他们俩顶多能交换个稍微暧昧一点儿的眼神儿,别的就不敢了,哪怕是碰碰手。“我也是为你们好。”炝锅他妈说。炝锅跟桃儿都点点头。炝锅他妈做什么都是为别人好,没有谁能像她那么大公无私,她说她是天生是个劳碌命,没办法。
“等我们俩结了婚就好了,谁也管不着咱了。”炝锅说,他总这么说,也总能叫桃儿充满了期待,可是,这个日子遥遥无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实现。好在,有指望总比没指望要强得多。
“儿子,你过来一下。”炝锅他妈在外屋叫炝锅,炝锅赶紧应声出去。
里屋,只留下桃儿一个人,怔怔地瞅着窗户外边。
“桃儿呢,桃儿怎么不过来?”她听见炝锅他爸在问。
没等桃儿出去,炝锅他妈就接茬儿说:“人家又没过门子,咱们家商量事,招呼一个外人干吗呀?”
这话,叫桃儿听了,冷,她不禁将两只手揣进袖筒子里。
“究竟有什么要紧的话,就赶紧说吧。”炝锅急,急着回去陪桃儿说话儿。
“我们局长今个给我来个电话。”炝锅他爸说。
“说是叫我们全家一起到他家串门儿去。”炝锅他妈抢着说。
“叫去就去呗,这有什么可商量的?”炝锅说。
“局长是有意把你爸调回到局里,所以咱们家里都谁去,提溜着什么礼物去,都不能稀里马虎了。”炝锅他妈说。
他爸能调回到局里,这当然是个大事,炝锅一直盼着呢,他开始郑重起来。说到带什么礼物,他妈的意思是把上次他爸出差从苏州捎回来的缎子被面给局长拿去。“可是,你原来说给我结婚用的呀?”炝锅说。“是你爸的工作要紧,还是你结婚要紧?”他妈的声音高了八度,可是马上意识到隔墙有耳,又赶紧捂住了嘴。“我看,买两瓶儿汾酒也可以,被面就给孩子们留着吧。”炝锅他爸说。“就是酒把你给害了,你不怕局长说你是狗改不了吃屎呀?”炝锅他妈生气地说。
炝锅他爸无言以对,两手耷拉在膝盖上,沉默了。炝锅比他爸更垂头丧气,那个红艳艳的缎子被面,他拿给桃儿看过,桃儿也特别喜欢,现在要拿去送礼,将来他怎么跟桃儿交代呀?
至于谁去,炝锅理所当然地认为该是他爸爸妈妈出马,跟他没什么关系,他妈却非叫他也跟着,俩小兄弟就老实在家待着,写功课。“那桃儿呢?”炝锅问道。他妈毫不犹豫地说:“看着你弟弟,省得他们招灾惹祸。”炝锅问:“为什么不让桃儿跟我们一块去呢?”他妈说:“她现在还不是我们家的正式成员。”炝锅瞅一眼窗台上拉着的绳子,绳子上晾着一大溜刚洗的衣服,桃儿帮着干家务时就拿她当自家人使唤,一点儿不客气,轮到出头露面了,又把她撂一边了,这太不地道了。炝锅跟他爸使眼色,想叫他帮帮腔,谁知,他爸还没张嘴,就叫他妈给撞回来了:“你少掺和,我可不希望我儿子给人家留下一个坏印象——功不成,名不就,年纪轻轻就只会一门心思谈情说爱……”显然,这是她胡搅蛮缠。
炝锅腾地站起来,置气道:“要不让桃儿去,我也不去!”炝锅还很少跟他妈这样真刀真枪地对着干,炝锅他妈气急败坏地对他爸说:“你看看,你看看,自打你儿子搞了对象以后,变成什么样儿了?”她的弦外之意明显是说:桃儿把他儿子拐带坏了,他才敢跟她顶嘴的。
“都少说一句行不行?”炝锅他爸想息事宁人,可惜,在这剑拔弩张的时候,都在火头上,他的话起不到任何作用。
“人家桃儿哪点对不起你?”炝锅问他妈。
“我这都是为你着想,你怎么就不明白呢!”他妈说。
“你要真为我好,就该成全我们。”
“以前我是想成全你们来着……”
“那么现在呢,你为什么百般刁难?”
“现在情况不同了,”炝锅他妈99lib?t>缓和了语气,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和煦而明快,“你想想,你爸爸回到局里以后,再叫这么个小门小户的闺女来我家做儿媳妇……”
“你太势利眼儿了!”炝锅说。
“你这孩子怎么越来越没大没小了?”
眼看娘俩儿就要杠起来,炝锅他爸赶紧过来拉架。“嘘,小声着点,人家桃儿就在屋里头呢,叫她听见,这算怎么回事嘛。”炝锅拉开里屋门,一看,里屋空空荡荡,连个人影都没了,窗户却打开着,无疑,桃儿是打窗户跳出去,走了。炝锅无力地靠在门框上,叹了口气。
炝锅猜得一点儿也不错,桃儿确实是打窗户跳出去的。炝锅娘俩儿的对话,叫她实在听不下去了,她的心仿佛就被轧道车碾了似的疼,屈辱的眼泪噼里啪啦地往下掉,止也止不住。她在马路上瞎溜达,回家,她不想,不回家,又没地方可去。偏巧,这时候,天又下起了毛毛雨,她只好奔大姐单位,等她下班,叫她陪自己溜达溜达。她不想嘟噜着脸回家,叫她妈看出个蛛丝马迹来,非得审她个底掉不可。见桃儿,瓜儿显然很意外,一个劲儿问她:“出什么事了?”她只好一再跟她解释:“闲得慌,倒个班。”大姐他们图书室的那个瘸小子见她面无表情,蔫溜地溜号了,给她们姐俩儿腾地界儿。瓜儿在单位打扮得可比在家讲究多了,还穿了一双雪白的尼龙袜子,也不嫌洗起来麻烦。她似乎不愿意陪她,就说:“下班不回家,在外头溜达个什么劲儿?”桃儿烦了:“你跟我去不去吧,不去就拉倒。”瓜儿犹豫了一下,说:“行,我跟你去。”下班铃响了,那个瘸小子才回来,瓜儿叫桃儿在门口等她,她随后就来。
“你怎么磨蹭这么老半天才出来?”毛二十多分钟,瓜儿才露面,桃儿一脸的不高兴。
“有点儿事要交代。”瓜儿说。
“跟谁交代,那个瘸小子?”
“我呸!”
第三十四章
桃儿一连三天没露面,炝锅撑不住劲儿了,跑来找桃儿,说他们家要请客,“我爸说,谁不来都行,桃儿绝不能不来”。桃儿问他:“你妈怎么说?”炝锅说:“我妈也希望你去。”但桃儿怀疑这话的真实性。不过,她懒得去追究,就对炝锅说:“你等我一会儿,我换一件衣裳。”炝锅上下打量她一番说:“你这身衣裳不是挺不错的吗?”她知道炝锅没什么鉴赏能力,在他眼里,只要是属于她,什么都好。她没理他,径直跑回家,炝锅就在原地,两手揣口袋里瞎转悠。等桃儿再次出现在他面前的时候,他简直快不认识她了,她收拾得太漂亮了,上边穿着翻领的白褂子,下身是一条藕荷色的百褶裙,两条溜光水滑的大辫子耷拉在腰间,上面扎着红绸绳,就像个仙女下凡。“老天呀,你太精神了!”炝锅毫不掩饰自己的惊艳,而桃儿只是淡淡一笑。“走吧。”她说。刚才还着急得要命的炝锅,这会儿又不赶罗她了。“来,让我抱一下。”他憨皮赖脸地说。桃儿现在却没有那个兴趣,她先骗腿儿蹬着自行车头里走了,连招呼都不跟炝锅打一个。炝锅也只好追上去。
炝锅家的客人真不少,都是来庆祝炝锅他爸调回局里官复原职的。炝锅他爸本来不想声张,怕影响不好,可炝锅他妈不干,她就是想叫人们知道。“哪里跌倒,就从哪里爬起来。”她说。炝锅他爸没话说了,只是皱皱眉。本来屋子就不宽绰,人一多,更显得挤挤插插的了,幸好炝锅他妈调度有方,都安排落了座,在这种场合能充分展示炝锅他妈的聪明才智和持家的本事,她绝对是个主角。没想到,桃儿的到来,一下子就夺去了炝锅他妈的风头,桃儿就像一束清新的水仙,特别引人注目。炝锅他妈跟别人引荐她。“这位是——”没等她说完,桃儿就抢先答话:“我是炝锅的同学,只是过来帮忙。”这样的回答,不禁让炝锅他爸他妈大吃一惊,就是炝锅也觉得出乎意外。桃儿很讨客人的喜欢,好几位女客人都拉着她的手问这问那,惦记着要把她介绍给自己的儿子。
炝锅他妈被气坏了,桃儿显然破坏了她的游戏规则。长期以来,在这个家里,都是许她放火,不许别人点灯。她还没引荐完桃儿,桃儿就自己抢话,这是她不能允许的,更何况,桃儿往中间那么一站,细瓷一样的脸蛋,苗条的腰身,让她不由得自惭形秽,都不敢在桃儿身边待着了。趁她生闷气的时候,炝锅他爸溜到一边去,把儿子叫到当院,问他:“你是不是跟桃儿吵架了?”炝锅摇头说:“没有啊,刚才还好好的。”他爸嘟囔了一句:“那干吗当着大伙儿的面那么介绍自己呢?”炝锅说:“我也不知道。”吃饭的时候,桃儿端盘子递碗,给女客们布菜,把她们哄得团团转,过去,这些都是炝锅他妈的差使,现在桃儿不但抢了她的行市,而且表现得比她更出彩。“闺女有人家了没?”有女客问桃儿。桃儿都说,“还小呢,不急”。女客要是管桃儿要通信地址,桃儿干脆就往炝锅他妈身上推。“我伯母手里有,找她要就行了。”炝锅他妈只得竭力掩饰着内心的沮丧,赔着笑脸说:“不用了,回头我叫她登门拜访就是了。”桃儿低头偷着笑了,她知道炝锅他妈恨得她牙根痒痒,她就是成心!桃儿有绝对的把握来对付炝锅他妈。不过,她不想跟她打持久战,她只是小试一下牛刀,露上一手,叫她知道知道厉害,就够了。
酒足了,饭饱了,天也黑了,客人们喝了杯茶,就纷纷起身告辞。桃儿跟炝锅挽起袖子来,又刷了所有的碗,归置到柜橱里。炝锅不老实干活,手脚老是找寻她,一会儿摸摸她这,一会儿摸摸她那,他好像才刚刚发现她的美和她的魅力。桃儿不掸他,假装没感觉。
“桃儿,你过来一下,我有话跟你说。”炝锅他妈等客人都走了,准备跟桃儿算账。炝锅他爸赶紧出来打马虎眼儿:“天晚了,有话改天再说吧。”他怕炝锅他妈在气头上逮什么说什么,让桃儿受不了。“炝锅,快把桃儿送回去,忙活一天了。”炝锅应了一声,拉着桃儿的手往外走,临出门,桃儿冲炝锅他妈嫣然一笑,还歪了歪脑袋。这简直是火上浇油,要不是炝锅他爸拽着她,她早就跳起来了。“往后她再来,看我怎么收拾她,非得叫她顺溜了不可。”她说。“你说你跟个孩子较什么劲呢。”炝锅他爸劝她。“正因为她是孩子,才该让她知道谁大谁小——哼,敢在我跟前逞能。她不把一身的坏毛病扳过来,就甭想进我们家门!”她说。桃儿跟炝锅走在半道儿上,猜都猜得出炝锅他妈都在背后出出儿她什么,不过,她不在乎,她已经不在乎了。炝锅一离开他们家那一亩三分地,就显得活跃多了,他挤咕着眼睛说:“今天你把我妈的风头比下去,我妈肯定憋气。”桃儿似乎不为他的奉承所动,也对抢了谁的风头不屑一顾,她只说了一句:“我可没想气谁。”炝锅突然问桃儿:“刚才我看张姨和孙姨跟你谈得热火朝天,都谈了些什么?”桃儿说:“就谈她们的儿子怎么听话,怎么有出息,要介绍给我认识认识。”炝锅说:“赶紧打住,张姨的儿子是个嗑巴,孙姨的儿子更要命了,爱偷东西。”桃儿轻描淡写地说:“他们个个就是活雷锋,我也不想认识,认识你一个就够我一戗的了。”
“我怎么你了?”炝锅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似的,他捏住闸。“你下来,你得把话给我说明白。”桃儿似乎不很情愿地刹住车,把车梯踢上。炝锅抱住她,这个地方清静,只有树影婆娑,偶尔有人过,也都是成双成对的,顾不上他们。她像个木偶一样,由着他。
“抬起头来,害什么臊啊,又不是第一次了。”炝锅一脸的焦灼,显得急三火四。桃儿就抬起头来。“把嘴给我,让我亲你一下。99lib?”炝锅笨手笨脚地捧起她的脸。桃儿又把嘴给了他。他们拼命地吸吮着对方,脸色从粉色慢慢地变成了紫色,直到感觉到窒息为止。炝锅跟外国电影里的男主角一样,很浪漫地说了一句“我爱你”,桃儿却没有像外国电影里的女主角那样说“我也爱你”,而是平淡地说,“我知道”。炝锅这时候早就被桃儿迷住了心窍,根本没在意她说了什么,他在意的只是他要说的。“我想叫你当我的媳妇,当我的孩他妈,你知道吗?”桃儿回答他的还是那句,“我知道”。冲动很容易令一个人膨胀,炝锅呼吸越来越急促,手把劲儿也越来越没有轻重,他用触觉探索着她身体的秘密,而把头搁在他肩膀上的她,却无法跟他的激情交融在一起,她更多担心的是,自己衣裳的颜色太浅,他别给搓弄脏了……她知道,她已经不是原来的她了。可惜,炝锅对此全然不知,他抚摸她的时候,还以为她已经是属于他的了。“轻一点儿,你捏疼了我。”桃儿叫了一声,却没推开他。炝锅狡黠地咬了咬她的耳垂。“你怎么变得这么娇气了。”他说。桃儿没有再说什么,可是眼泪却汹涌地流了出来,为了不让炝锅发现,她把眼泪都擦在他的肩膀上。她突然有一种心碎的感觉,炝锅在她耳边说的那些甜言蜜语,她一句都没听进去,她仍然沉浸在伤感的情绪之中完全不能自拔。
“我们结婚吧,我恨不得我们现在就结婚。”桃儿光滑的肌肤让炝锅不禁热情似火。
桃儿正是茁壮成长的时候,宛如一朵刚刚绽放的花——炝锅头一回用一个男人端详女人的眼神来端详桃儿,简直被迷得颠三倒四了。桃儿不想再叫他摸她,继续下去,恐怕她就心软了,她将他搂着她的两条胳膊握住,放到它们该放的地方,就像谈判桌上必要的寒暄之后,下边该谈正文了。“你爸爸官复原职了,是吧?”她对炝锅说。炝锅点点头。他不明白,明明她都知道,何必还要问。“你妈妈的病也已经痊愈了,是吧?”桃儿又问道。炝锅越发的纳闷了:“你要出什么幺蛾子,又打算?”桃儿不接他的茬儿,又问道:“你家里再也没有叫你操心费力的事了吧?”炝锅说:“不错,就是因为天下太平,我们才终于可以安心的谈婚论嫁了。”桃儿整理整理衣裳,将他刚解开的扣子一一系好,十分优雅又十分轻松地说:“我想,我现在可以退出了,再也没有必要上你家去了。”她说完,微微一笑,仿佛如释重负。
炝锅说:“你要跟我断道儿?”桃儿抻抻褂子上的褶,说:“就算是吧。”仿佛晴天霹雳,楔在炝锅的脑瓜顶上,转瞬间他又笑了,伸手捏了捏她的鼻子尖。“别这么逗,吓了我一跳。”桃儿把两手放在车把上。“时候不早了,我们走吧。”语气不像是商量,倒更像是命令。炝锅恳求她:“再待一会儿,就一会儿,一小会儿。”桃儿骑上车,很快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炝锅只好赶紧追过去。他跟上她并排骑的时候,她突然说:“我刚才没跟你逗——我们还是分开吧。”她的脸在路灯的阴影下时隐时现。炝锅紧蹬了两步,抢在桃儿头里,回身逼问她:“为什么呀?”桃儿毫无感情色彩地说:“我累了。”炝锅用责备的口气说:“我不是早就跟你说过,你用不着一天里洗那么衣裳,刷那么多碗,悠着点儿,可是你就是不听……”桃儿像被针扎了一下,她拿奇怪的眼神儿瞅瞅他。他又说:“往后再有活儿,叫我帮着你一块儿干,别总一个人忙活。”桃儿好像让他给推进了冰窟窿里,不由得打了个寒战,他的麻木不仁,把她最后的一点儿热情也消耗掉了。她闷头自己拼命地蹬着车,在前走,炝锅在后边冲她喊:“小心别撞着人。”路灯下,有一群大学生在辩论什么,最近,这些人总在这闹哄,有时候还动手。她不得不放慢了速度,炝锅趁机跟了上来,蹬得太快了,俩人都有点儿喘。他们做梦都想不到,一场惊心动魄的政治大风暴即将来临,不过,此时此刻,他们还蒙在鼓里。
“我快到家了,你回去吧。”桃儿虚弱地说。“你明天几点到,我好在半道儿接你去。”炝锅好像没记性,眨眼工夫就把桃儿对他说的话都忘了,所以他这么问。“我说过了,我不会再去了。”桃儿两眼暗淡下来,口气也冰凉,让炝锅意识到他们真的要分手了,寒意从头顶一直出溜到脚后跟,他到现在都不知道桃儿为什么要离开他,他想求她留在他身边,可是他的自尊心不允许,他还得装的像个汉子——不就是个娘们儿嘛,有什么了不起!“那好,我就先回去了。”他冲她笑笑,尽管笑得很苦。桃儿也盼着他走,他再不走,她非得当着他的面儿哭出来不可,可见他掉头要走了,她又受不了,浑身都要散架了。“等等。”她把车往便道上一扔,忽地扑到他怀里,拼命地亲起他来,炝锅不明白她为什么会这样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但是他顾不得去想,他比她更疯狂地亲她,最后,不知谁的嘴角流血了,咸咸的,他们都想把对方的气味永久地留在记忆中……冷不丁,桃儿似乎从幻梦中惊醒,一把将炝锅推开,扶起地下的自行车,发现把歪了,她不想叫他帮着修,就假装什么事都没有一样,单手扶把,推着车走,她知道炝锅一定在后面凝视着她,所以她一直往前走,就是不回头。
等她走出去很远了,她才回头看看,炝锅已经不在那里了,马路上只有一辆马车走过,留下一阵踢踢踏踏的马蹄声,她突然感到难以忍受的孤独,她的胸脯上仿佛还残留着他的体温。她以为,她离开他离开他的那个家,一定会轻松些,然而,却不是。她唧唧缩缩地蹬回家,把车往门口一撂,就进屋了,那架势,就像是数九寒冬被冻坏了似的。“我的小姑奶奶,你稳当点儿,慌什么慌!”她妈让她吓了一跳,就手递她一把蒲扇。“我慌着回来跟你就伴儿啊。”桃儿渐渐冷静了,开始逗闲咳嗽,只有在外面受了伤,她才想念这个家,这个家是她的一帖膏药。“你就嘴好使。”她妈虽然嘴上数落她,心里却很受用,她瞥了老伴儿一眼,看他是不是吃味儿——你不是说几个闺女都跟你亲吗?她不知道秦惠廷的眼神儿差得根本瞧不见她得意的表情。娘俩儿正说着家长里短,瓜儿打里屋出来。“我外甥呢?让我抱抱他。”瓜儿拦住她说:“你就别招他了,我好不容易才把他哄睡了。”桃儿不听劝,非得抱小继合转上几圈不可,没办法,只好随她。“你们看,小继合长得越来越随我,多俊哪。”桃儿端详着孩子的小脸说。瓜儿双手合十说:“你快饶了我吧,孩子要是随你就崴了——这么神神道道的。”姐俩儿言来语去,眼看就要掐起来了,桃儿她妈赶紧把孩子接过去,撂屋里,怕把孩子吓着。一直笑眯眯地瞧热闹的秦惠廷,这时候出来拉架了,他把手搭在俩闺女的肩上。“我外孙子随咱们谁都错不了,咱们家人没一个是丑的。”他说。一句话,把姐俩儿都说乐了,秦惠廷又给她们洗了俩火柿子,叫她们吃,他仍然拿她们当孩子哄。
桃儿豁腾够了,拉着瓜儿进屋睡去了,也该叫她紧张的神经松弛一下了。老两口子对视了一下,不约而同地叹了一口气。“老闺女不定又出什么事了。”他们想。打小看着她们长大的,她们撅撅屁股,老俩就知道她们要拉什么屎——桃儿话一多,就说明她是有心事,是跟同事闹别扭了,还是和对象吵嘴了?半宿,老俩儿都在嘀咕。后半夜,桃儿她妈还进屋给桃儿盖盖被,又把小继合尿泡尿。“桃儿倒是睡得挺踏实,连被都没蹬。”秦惠廷划拉划拉老伴儿的后脑勺,“睡吧,有什么事明个再说。”桃儿她妈躺下了,翻了好几个身。“明个早起,我得问她,不弄个明白,我心里踏实不下来。”说是这么说,转天,桃儿她妈一睁眼,太阳已经晒屁股了,桃儿早上班走了。桃儿见谁都打招呼,单位里的人第一次发现,桃儿原来居然有这么阳光的一张脸,以及笑嘻嘻的眼睛。她的小姐们儿都问她:“是不是该给我们喜糖吃了,怎么,你决定便宜炝锅那小子了?”桃儿仍然一脸是笑,但语气却跟刀子一样锐利。“我警告你们,往后你们再在我跟前提他,我就割掉你们的舌头。”所有人都被她吓唬住了,倒吸一口凉气,吐吐舌头,就都跑走了。桃儿望着她们的背影,依旧笑容满面。
很快,关于桃儿跟炝锅的种种说法不胫而走,尽管细节有所不同,有一点儿却是板上钉钉的:他们俩掰了。还有人看到,那天向凯跟桃儿聊了一晌午,桃儿哭了,临了,向凯还搂了搂她的肩膀。可是,后来也没见他们有继续发展……桃儿仿佛一夜之间变了,变得泼辣了,变得大大咧咧的了,甚至在穿着上也不那么在乎形象了,一年到头都是一身劳动布工作服,工作服上满是油污。
桃儿她妈总想知道桃儿的秘密,但是软硬兼施都白废。来软的,她跟你嬉皮笑脸,来硬的,她跟你铁嘴钢牙,末了,桃儿她妈只好放弃了。“你爱怎么样就怎么样,我才懒得管你呢。”桃儿她妈说。可是,掉过头去,她又对她老伴儿说:“这倒霉孩子跟我没实话,你去试试。”凑到桃儿跟前,没等秦惠廷张嘴,桃儿先撒上娇了,叫他不知说什么才好,只是清了清嗓子眼儿,说了句:“你吃我刚买回来的黄瓜吗,嫩着呢,顶花带刺儿的?”
只要人扎堆儿的地方,准能找着桃儿,桃儿变爱说了,说起来就跟上弦了一样,没完没了,以前的那个文静姑娘不见了,仿佛一下子消失了。桃儿也开始说粗话,抽烟卷,跟一群小子打百分,泼得比老娘们儿还老娘们儿,她的那些小姐们儿都有点儿怕她了,尽可能地躲她走。99lib?
第三十五章
瓜儿怕她老去三道眉儿家,耽误他,吃饱了,她就逼他写字,她在一边守着,给他扇扇子。可是,三道眉儿不听话,总是写不了几行,就跟她打腻。瓜儿不得不把他的狗爪子拨拉开。“别没正文儿。”她说。
“我就抱一下你,只抱一下。”三道眉儿憨皮赖脸地求她,她一边骂他没出息,一边跟他玩着耗子和猫的游戏,不过,最后输得总是她。
现在,瓜儿已经正儿巴经地当起了三道眉儿的管家婆,三道眉儿月月把工资交她,跟她的工资搁一块儿,该买粮食的买粮食,该置办油盐酱醋的置办油盐酱醋,余下的存起来,将来结婚时使。三道眉儿也乐不得做个甩手掌柜。瓜儿她妈早就有所察觉,有一回问她:“你是不是又有主儿了?”她故意羞答答地说:“刚处,八字还没一撇呢。”每天上班她都精心打扮一番,比黄花大闺女还上心,她甚至不能容忍裤子上有条褶,尽管她知道到了三道眉儿那他还得给她脱下来……她也竭力地要扳掉三道眉儿身上的坏毛病,比如勤换裤衩背心,勤洗澡,三道眉儿有时候跟她逗,说自打认识她,他们家的水费就噌噌地往上涨。要是三道眉儿犯懒,她就给他洗,起头,他怕她瞧见他的腿,他有一条腿粗,一条腿细,后来,渐渐习惯了,反而觉得她给他打上胰子搓后背搓得很舒服。瓜儿跟个小媳妇一样地伺候他,四合的形象似乎离她已经十分遥远了,十天半个月也想不起他一次来。三道眉儿取代了他在她99lib.心里的位置。三道眉儿总说她财迷,却又喜欢她财迷,在他看来,所谓的财迷,其实就是会过日子,比如褥子破了,她都不扔,补补,再掉个个儿,把有补丁的那面冲下,外人一点儿瞧不出来。他上班穿的衣服,进家就脱了,换一身旧的,上班穿的衣裳叠好,压枕头底下,转天穿的时候还有裤线……所有这些,三道眉儿都不懂得,他仔细地观察她,只要真实地记录下她的生活,就能塑造出一个鲜活的女工形象来,他寻思。
没想到一篇登报的新闻报道破坏了他们平静的生活,由此而产生的后果,叫他们腻味了好些日子,虽然三道眉儿一个劲儿对瓜儿说“放心,没什么大不了的”,瓜儿还是整天提心吊胆。
原因是三道眉儿在给日报写的新闻报道中只提了书记的名字,而只字没涉及厂长的功绩,这就叫厂长很不舒服,说他的报道过于片面,至于怎么个片面,问他,他又不说,还是二车间的一个老师傅捅破了这层窗户纸:“你要在文章里多表扬厂长,就全面了。”三道眉儿没招了,总不能就一件事再专门给厂长写一篇吧?厂长说:“你到生产第一线去,可以掌握一手资料,将来写东西就不会出纰漏了。”三道眉儿就这样被打发到车间,天天三班倒,他在图书室清静惯了,冷不丁热火朝天,竟有一种不知置身何处的感觉,挺茫然。瓜儿则更担心他的腿不给劲,怕磕了碰了。现在,他们只有在礼拜天才能见面,见面的头一件事,就是脱个溜光,一通亲热,一切尽在不言中。有时候,瓜儿显得比三道眉儿还贪,可是又唯恐把他累着。“这是最好的休息方式。”三道眉儿跟她贫嘴呱嗒舌。折腾够了,他们就相拥着睡一会儿,醒了,瓜儿一边给他洗衣裳,一边跟他打听一个礼拜里所发生的新鲜事,三道眉儿就编些笑话讲给她听,至于那些他走五关斩六将叫人家欺负的事儿,都省略掉了,省得她替他担心。“车间里热闹。比图书室可有意思多了,一晃儿一天就过去了。”他说。瓜儿对他的话不大相信。
单位开九九藏书始有一些关于三道眉儿的闲言碎语流传开来,说他写文章写出毛病来了,叫领导下放到车间里去劳动改造。瓜儿拼命地给他解释,白废,没人信,把她急得没抓没挠的。幸好三道眉儿比她心胸宽绰,劝她说:“别当事,你越跟他们描就越黑。”瓜儿也知道人嘴两张皮,想怎么说就怎么说,你又不能拿针给他缝上,她最后认头了,不再去费口舌,任凭同事们私下里瞎出出儿去。
不知怎么,流言飞语传到书记的耳朵里,书记来找三道眉儿了解情况。三道眉儿不愿意两位领导为他产生隔阂,那样,他就更得受夹板气了,所以,就随口编个瞎话说:“我想写一篇反映火热的工厂生活的小说,可是材料不够,就主动提出到工人师傅中间去搜集更多的素材……”
书记很高兴,鼓励他半天,最后说:“记住,不能原封不动地把素材直接写进小说里,要高于生活,一定要高于生活。”三道眉儿说:“您这话对我太有启发了,谢谢。”他的感谢让书记感觉愈加良好。厂长大概也不愿意跟书记公然作对,他也只想给三道眉儿一点儿颜色看看,并不打算把他一棍子打死,不久,他就又把三道眉儿调回原岗位,还表示了一下对三道眉儿的关心。
“往后,有什么困难可以来找我。”
三道眉儿赶紧说:“以后少不了要麻烦您,到时候,您别烦我就行。”
“不会烦,我喜欢跟有才的人交往。”
“既然这样,我就免不了要登门求救了。”三道眉儿说。
“不光工作,生活上有什么难题也可以提出来,”厂长说,“都这么大了,你有对象了吗,要不要我给你介绍一个?”
“现99lib.在还不想这个,”三道眉儿说,“还是事业为重。”
这些对话传到瓜儿那里,她竟不高兴了,两三天不理他,跟他别别扭扭。三道眉儿刨根问底半天,她才嘟囔着脸说:“厂长要给你介绍对象,你为什么不明确告诉他?”
“我明确告诉他什么呀?”
“你……明确告诉他,你已经有合适的对象了,叫他以后少咸吃萝卜淡操心。”瓜儿咬牙切齿地说。
“他要问我,我的对象是谁怎么办?”
“你就跟他说,”瓜儿想了想,“你就说对方是个你最喜欢的女人呗。”
“我能告诉他,那个女人就在咱们厂图书室,叫瓜儿?”
“你敢,我借你俩胆子。”瓜儿说。
“总不能瞒人家一辈子吧?”
“我什么时候让你说,你再说,一切都有我做主,你不许擅自行动。”
“你这么一吓唬,你让我说,我也不敢说了。”
“你小子要是三心二意,我就打折你的腿,不信的话,你就试试。”
“那倒好,两条腿一抹齐了。”三道眉儿还想跟她斗嘴,见她横眉立目的架势,赶紧住嘴了,他想,他要移情别恋的话,没准她真能做出什么极端的事情来。
“那个厂长也不是个玩意儿。”瓜儿说。
三道眉儿知道瓜儿是直肠子,她要不高兴,谁都有可能跟着吃挂落儿。
“好了,先别扯淡了,做点儿什么吃的吧,肚子都饿瘪了。”三道眉儿撒娇似的说,一物降一物,他知道,瓜儿就吃他这一套。
“想得美,饿死你才好呢。”瓜儿嘴上这么说,手却没闲着,赶紧拿火筷子把封着的炉子捅开。
吃饭时,瓜儿突然说:“要不,你别再写小说了。”
“为什么?”三道眉儿没想到她会冒出这么一句来,莫名其妙,“你不是一直都鼓励我当一个作家吗?”
“我怕你将来名气越来越大。”瓜儿说。
“难道你不希望我有出息?”三道.99lib.眉儿都让她说迷糊了。
“不希望。你有了出息,就会有狐狸精来勾引你。”
“哪来的狐狸精,”三道眉儿觉得她特神道,“你是不是夜个晚上听人家讲‘聊斋’了?”他问道。
“狐狸精就是那些个年轻女孩,整天拾掇得花枝招展的……”
三道眉儿这才明白她在说什么。
“你怎么变得这么患得患失了?”他问她。
“我就是怕,人家都比我年轻……”她嘟囔道。
“你不用怕,人家都没有你漂亮,没有你可爱。”三道眉儿把胳膊搭在她腰上,专拣肉麻的话说。
“你拿这话哄三岁孩子去吧。”瓜儿说。
“你怎么这么不自信呀,再说了,凭心说,我是那么没眼光的人吗?”三道眉儿斜楞她一眼,“我要不觉得你可爱,我能爱上你吗?”
瓜儿抿着嘴儿,哼了一声。
三道眉儿这时候才知道,再文静的人,也有她霸道的一面,可能越是文静的人,霸道起来也就越厉害。
“想不到你还是个醋坛子。”这倒让三道眉儿有那么一点儿得意。
瓜儿不好意思了。“想叫我吃你的醋,你也配,别往自己脸上涂胭脂抹粉了。”
从那以后,三道眉儿发现,瓜儿对他的写作不那么热心了,更多的关心则主要集中在他的吃喝穿戴方面。
随后,瓜儿的变化越来越明显,要是哪个大闺女跟三道眉儿说话多一点儿,她就中间插一杠子,警告三道眉儿工作时间不许聊天,三道眉儿倒不觉怎么样,却把人家大闺女弄得下不来台。借书钟点,瓜儿总是睁大她警惕的眼睛,细心地捕捉着三道眉儿心理演变的蛛丝马迹,看他跟谁搭咯的时间长,瞅谁的频率高,见了谁老是笑……似乎是想从中找出她潜在的情敌来。
“我瘸拉呱唧的,除了你,谁还会拿我当回事呀?”三道眉儿嘻嘻哈哈地对她说。
第三十六章
“我看我们赶紧结婚算了,省得你成天到晚这么疑惑,时间长了,非疑心生暗鬼不可。”三道眉儿说。可是瓜儿还是犹犹豫豫,一个劲儿摇着脑袋说:“四合死了还不到三年呢,我这么早就走道儿,人家会怎么说我……”她的顾虑太多了。
三道眉儿拿她也没办法,只好顺着她。可是,他们一天没成两口子,瓜儿就一天不安心——渐渐,这成了一个悖论,他穿着打扮得不干净利索,出来进去的她嫌丢人,仿佛她没尽职似的,要是把他拾掇得人模狗样,又怕那些青年女工跟他飞眼儿,勾搭他……这么一来,不光瓜儿累,三道眉儿也跟着累得慌,他尽量小心谨慎,跟谁说话都三言两语,尤其是跟女人,能不言语就不言语。
“今个你表现不错,三车间那个疯丫头这么上赶着跟你套近乎,你都没答理她。”
三道眉儿说:“这是我应该做的,拒腐蚀嘛。”瓜儿显然对他的回答很满意,那天的菜搁得油格外多,也比平时香。现在,瓜儿最喜欢阴天下雨,一到这日子口,三道眉儿的腿就隐隐作痛,躺在炕上一个劲儿哼哼唧唧,什么心思都没有了,瓜儿就拿热毛巾给他捂,替他按摩,她叫他干什么,他就干什么,乖极了。
这个礼拜,三道眉儿又拿到一笔稿费,八块钱,他给瓜儿的孩子买了一辆玩具小汽车和一盒蜡笔色,还说:“哪天把小继合带来,咱们一块儿去水上公园划船去。”
瓜儿也愿意让孩子跟三道眉儿多接触,建立建立感情,可是又怕孩子嘴不严实,现在小继合能吧吧话了,万一他把秘密泄露给姥姥姥爷怎么办?她眼下还没有做好跟她爸她妈摊牌的准备,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于是,就对三道眉儿说:“再等等,孩子这一程子总咳嗽。”好在三道眉儿跟她也不怎么较真儿,说了一句“那就等他身体健康了再说”,便不再勉强她。瓜儿才松了一口气,心说:还是读书多的人通情达理,不让人为难。
这段日子,听说外边有点儿乱,好多大学都在贴大字报,不少爱热闹的人都跑去看,三道眉儿也想跟着去,叫瓜儿拦下了。“那些大字报,都是批官僚主义的,你又不是官僚,你也不想当官僚,跟着去凑什么份子?”三道眉儿似乎还不死心,惦记着跟她再商量商量,瓜儿一口否决,没有丝毫的回旋余地。“那地界儿人挤人,都砸成大垛了,万一碰了你的腿,你不是没事给我找麻烦吗?”三道眉儿也只好作罢,四仰八叉地躺炕上,慵懒地抄起本书,有一搭无一搭地翻看着。瓜儿轻轻坐到他跟前,划拉划拉他脑袋问:“怎么啦,不愿意了?”
三道眉儿反问一句:“我敢跟你不愿意吗?”瓜儿乐了。“德行,人家还不是为你好?”的确,瓜儿现在扮演的就是一个他的保护神的角色,谁要胆敢欺负他,她能去跟他玩命。为了把风险降到最低点,所有繁华地段,她都不让他去,人多,是非就多。买零七八碎的东西,瓜儿都自己去,不用三道眉儿插手,她都快把他宠坏了。起初,三道眉儿挺高兴,对她说:“当个小女婿真不赖,有人疼。”瓜儿给他个脑锛儿。“我不疼你,谁还疼你,嘁!”时间久了,三道眉儿发现,他已经被她禁闭起来,给你吃,吃你喝,就是不给你自由,跟动物园里的金丝猴待遇一样。他又不能反抗她,因为她所做的一切都是出于爱,出于良好的愿望,他要是为此而谴责她,就太不知好歹了,他唯一能做的就是遵循瓜儿给他指的道走下去,好在有瓜儿陪着他。
“你起来一下,让我给你量量腰围。”瓜儿拿个皮尺。
“我懒得动,你就这么量吧——量它干嘛呀?”
“我想给你裁一条涤卡裤子,将来出去串个门开个会捂的,可以穿。”
“裤子,我不是还有好几条了吗?”
瓜儿不再跟他嚼舌头,就叫他翘起屁股来,她拿皮尺绕着他的腰量一下,将数字记在一张纸上。
瓜儿天生就是一个勤快人,一分钟都闲不住,而且眼里也总有活,三道眉儿跟她恰恰相反,他桌上的书报稿子老是扔得乱七八糟,从不归置,看上去像是个收破烂的,瓜儿就受不了,天天给他码得整整齐齐,他还不干,非说她把他的东西弄乱了,找不着了,为这,俩人还赌过气,两天没说话。折腾一个溜够,最后,瓜儿答应他,不再随便碰他桌上的东西,这大概是瓜儿跟他做的唯一的一次妥协。“收拾干净了,看着多领静,你真是——”瓜儿说。“你看着乱,其实什么东西放什么地界儿,我心里都有数。”三道眉儿跟她解释。瓜儿才不信他说的话呢,寻思他肯定是为他的懒惰找理由,不过,他小,她不跟他一般见识,等以后在一起过日子,再把他的那些毛病扳过来也不晚——你盯我点儿的!
到礼拜天晚上,三道眉儿总想带她看电影99lib?去,可是她舍不得。“在家里听听话匣子得啦,花那冤钱干吗?”只有单位组织看电影时,她才看。
三道眉儿的本意,其实也不只是为看一场电影,他更喜欢俩人在暗处拉着手的那种感觉,因为怕查票的拿电棒儿照他们,怪寒碜的,瓜儿总是羞答答地把他的手推开,三道眉儿不依不饶,瓜儿只好把手给他,可是眼睛却盯着查票的——结果,打电影院出来,问她看的是什么,她指定说不上来。
三道眉儿甭看他瘸了一条腿,可是爱溜达,还老叫瓜儿跟他做伴。瓜儿知道“饭后百步走,能活九十九”的道理,他要就去呗,他管这叫做夜晚散步;散步就散步吧,还非得俩人牵手不可;牵手就牵手吧,还走两步就念两句诗。瓜儿怕三道眉儿家门口的街坊邻居瞧见,总跟他拉开档子,保持着距离,三道眉儿很不满。“你是不是嫌我寒碜,给你丢人呀?”他问。她怕他误会她,就说:“不是嫌你,是不习惯。”三道眉儿刚刚萌生的那种浪漫的情绪,顿时烟消云散,他所期待的一对恋人手挽手徜徉在黄昏街头的情形,在瓜儿那根本就行不通。瓜儿见他嘟噜着脸子,还安慰他:“俩人好,也用不着大敞四开的,家去再说……”他不想责怪她,她本来就是个脚踏实地的良家妇女,叫她去做些花里胡哨的勾当显然是勉为其难,他告诉自己,往后再也不难为她了。她却突然咬着他耳朵说:“家去,你要干什么我都不拦着你。”三道眉儿觉得她十分庄重的表情挺有意思,便逗她一句:“这可是你说的,到时候不兴赖账。”瓜儿很认真地说:“不赖账。”三道眉儿不禁为她的热切态度而动容。
“那好,我们现在就回家去,一分钟也别耽误了。”三道眉儿拽着她的胳膊,匆匆地往回跑。
瓜儿笑了。“瞧你那点子出息。”她说。脚步却走得比他不慢。一进门,他们就抱在了一起,俩人之间的气氛又融和起来。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在瓜儿的意识里,三道眉儿的一切都是她的,几乎他生活上的所有,都理当由她来操纵,三道眉儿正好落个轻省,也愿意撒手闭眼,任她大权独揽。可是,有一件事,瓜儿不能替代他,非得三道眉儿亲自出马才行——那就是跟邮局打交道。
三道眉儿有个挂号信和汇款单什么的,瓜儿替他领,邮局不给,坚持叫本人来办理,瓜儿说:“我这有收件人的户口本。”邮局的人说:“那也不行,万一叫别人冒领了,责任我们担负不起。”瓜儿好话说了一笸箩,都快把嘴皮子磨破了,人家也不答应,把瓜儿气得直翻白眼儿。
“你把邮递地址写在厂里多好,拿着领取单到工会盖个章就能取了。”瓜儿对三道眉儿说。三道眉儿告诉她,他刚开始投稿的时候,写多少,就退回来多少,传达室的人跟他不见外,看见他的邮件,就擅自打开,发现他居然给报纸投稿,投的稿又都给退回来,便拿他找乐儿,叫他撒泡尿照照,把三道眉儿损得无地自容,恨不得一头扎河里淹死。后来,他多了个心眼儿,干脆转移阵地,将通信地址挪家里去了。瓜儿说:“现在你没这个担心了,我天天给你盯着,一来,我马上就代你领出来。”三道眉儿说:“你随便,我听你的。”再后来,三道眉儿写完稿,瓜儿都替他写信封,横平竖直地把单位地址留下。为这,瓜儿还练了好长时间钢笔字,生怕编辑笑话她的字难看。
瓜儿已经很久没去她自己家了,因为没有了四合,那个地方对她也就没什么价值了,除了能给她带来痛苦的回忆。跟三道眉儿相好以后,她就更不去了,去一趟,她就得哭一抱,俩眼儿哭得藏书网跟烂桃似的,三道眉儿问她怎么回事,她也不好都告诉他,还得编瞎话。何必呢,最后她选择了逃避,离那个伤心地远一点儿,她也好受一点儿,这样她才能接受一份新的感情。“四合,你别怪我。”她在心里说。
就她爸她妈而言,瓜儿搬回娘家去住,他们求之不得,就盼着家里热闹,恨不得她一辈子都不再离开才好呢。可是,她妈又隔三差五地催她:“碰见可心的人,该处就处,别苦了自己。”瓜儿点点头,没吱声,她都能想象得出,她要把她跟三道眉儿的事告诉她妈,她妈会说什么——“满天下那么多老爷们儿,你怎么偏偏找这么一个比你小,还瘸了一条腿的小子?”弄不好,她妈会拿笤帚疙瘩找三道眉儿家去,跟他算账,她妈的脾气要是上来,天王老子也拿不住,所以,她只有缄默,能瞒一天是一天。
她再为难,也不跟三道眉儿透露只言片语,都埋在心里,默默承受着,因为在她心目里,三道眉儿的条件比她瓜儿强一百倍,跟她好,亏得慌的其实是人家。远的不说,就说文化吧,她们家人绑一块儿也赶不上三道眉儿认识的字多,再者说,人家还是个童蛋子儿,而她瓜儿呢,都已经是残花败柳了,还拖着个孩子——人家不嫌弃她,就是她的造化了,还挑人家,好意思吗?
三道眉儿要跟她睡,瓜儿之所以迟迟不肯答应,不是她不想,更不是她不待见他,而是她不能占人家的便宜,她看他在她身上瞎折腾又忙乱又紧张的样子,她就很愧疚,觉得对不起他。这让瓜儿一直在欲望和良心谴责中徘徊,左右摇摆。“好了好了,快歇一会儿吧,别累着。”她总这么劝三道眉儿,可是他不听话,说也白说。
“你的身上有迷魂药,沾上,就上瘾,想离也离不开了。”三道眉儿总是在最扣人心弦的时候,这么说。
其实,不光是他迷上了她,她也同样迷上了他,只是她不说出来就是了。她甚至比过去还不知餍足,越爱,越想爱,仿佛她所经历的一切,都是一种全新的体验。私底下她也骂自己不要脸,不当吃,不当喝,怎么这么没够啊?可是,三道眉儿一碰她,她就软了,没有任何抵抗能力了。
不过,瓜儿再神魂颠倒,她也一直注意避孕,你想,一个小寡妇,突然肚子大了,那肯定是爆炸性新闻,成了人们饭桌上最好的谈资,其丢人的程度,怕是比黄花大闺女叫人搞大了肚子还厉害。也许,丑闻还会闹到单位保卫科去,把你审上一个溜够,将所有的犄角旮旯都问到了,然后,把材料往上一报,领导给个记大过处分,那都算是轻的——想想,都浑身起鸡皮疙瘩。
三道眉儿有写日记的习惯,里边不光记了他自己,还写了不少关于瓜儿的事儿,写他怎么喜欢她,又写了怎么赢得她的心,以及他们俩在一起都干了什么……瓜儿趁他不注意,有一天,把所有有关的文字都拿墨水给涂上,叫旁人就是拿高倍显微镜也看不出来了。
三道眉儿发现以后,跟她急了,认为她太怪异了,瓜儿赶紧跟他解释:“你把那些乱七八糟的事都记下来,不是给自己留罪证吗?”三道眉儿说:“日记是写给自己看的,将来可以唤起对往昔岁月的回忆。”瓜儿意味深长地冷笑一声。“你怎么这么天真呀,真不知说你什么才好。”没等他来反驳她,她就给他列举了一大堆例子,谁谁谁就是在日记里对上级领导发牢骚,叫他儿子发现了,把日记本交给了老师,结果定为坏分子;还有谁谁谁,总怀疑他老婆搞破鞋,就把种种疑点写在日记里,后来让邻居拿到了,单位把他老婆开除,归街道监督改造……经她这么一洗脑,三道眉儿也害怕了,跑到茅房撒了一泡尿,回来就把日记本给烧了,从此把记日记的毛病戒掉了。瓜儿也松了一口气,她把他的脑袋抱在怀里,说了一声“乖”。三道眉儿感觉她胸脯的柔软和温热,她的怀抱就是他的防空洞,没有比这里让他觉得更安全的地带了,他沉溺其中。
“别怕……”
瓜儿把自己想象成一堵顶天立地的墙,挡在三道眉儿身前,明枪也好,暗箭也好,她都接着,只要他没闪失就好。她在家当老大当惯了,保护弱小已经成为她的一种天性。
“你就一门心思写你的,旁的什么都别想。”
离群索居惯了的三道眉儿,一直跟苦行僧似的活着,终于尝到了背靠大树好乘凉的滋味。
“这么下去,我非得叫你惯成了废物点心不可。”三道眉儿苦笑着说。
“谁说你是废物点心,你有的本事,别人都没有。”
他知道,她说的本事是指写作。坦率地说,他的许多灵感都来自瓜儿,可是,他的很多作品也都被瓜儿所扼杀。“哎呀,一个女人家穿个粉红色裙子走马路上,多招眼呀,你把它改成白色的多好。”她常对他的小说指手画脚,直到叫你兴趣全无,扔到一边了事。
但是,他一点儿都不怪瓜儿,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他好,为了他快乐,他太享受这种感觉了。现在,她就像一棵树,而他则像是一根藤,已经紧紧地纠缠在一起,想撕捋开都难了。
他一想跟她睡觉,就说:“我发烧了。”瓜儿就用手摸他的脑门儿,他就势一拽,她跟他就一起躺在床上。开头,点火的都是他,可是火势蔓延起来,煽风的就是她了。火焰烧灼着他们的皮肤,浑身滚烫滚烫的,直到他们融为一体为止,再分不出彼此来。
“你从来就没主动过一回,是不是不想这事?”三道眉儿曾经问过瓜儿。瓜儿低着头说:“想啊,想也不能主动。”三道眉儿纳闷,就问:“为什么不能主动?”瓜儿支支吾吾地说:“只有破鞋才那么干,良家.99lib.妇女才不呢。”三道眉儿杵她鼻子尖一指头。“你净跟我使假招子。”瓜儿扑上来,一把捂住他的嘴。“再说,再说我撕烂你的嘴!”很快,俩人又滚在了一起,像两只兽。五月的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射进来,慵懒而倦怠。
第三十七章
果儿渐渐习惯跟苜蓿同床共枕了,除非她来月经。苜蓿老是把自己洗得干干净净的,静悄悄地钻进被窝儿,多半时候,俩人都是背靠背,蜷着个腿睡,尽量谁都不碰谁,可是,一觉醒来,却总是发现,俩人紧紧地抱在一起,苜蓿的手搭在她的胸口上,而她呼出的热气也把苜蓿吹得耳朵直抽抽,因为痒。怕果儿斥打他,苜蓿就赶紧说:“我不是成心的。”果儿要是心气顺,便哼一声,要是赶上她不痛快,她恐怕就会说他“是不是成心的,你自己最清楚”。这时候,苜蓿就是浑身是嘴,也解释不清了,他只好加着十二分的小心伺候着。当然,也有例外,不知怎么俩人就摞合在一块儿,都不言语,只是默默地动作。苜蓿想亲她,她不让,她总把脸扭到一边,她只暂时将身体借他用用,等苜蓿没力气了瘫软在她肚皮上的时候,他还在回味着呢,果儿已经把掉在地下的被子拣起来,搭在腰间,掉过头去……
果儿不敢太投入了,所以,不管苜蓿怎么挥汗如雨,也难以调动出她的热情来,她怕她在激情的时候叫出扣痂儿的名字,让苜蓿起疑。要是他真问起她来,她还确实没法回答,怕就怕扣痂那个活冤家老是在她记忆里兴风作浪,她再也忘不了他。这么一想,她不禁打了个激灵。
为了不再勾心思,她把所有扣痂儿使过的东西都扔了,包括床单子、漱口盂、枕巾和他的鞋趿拉。她不把这些东西处理了,她就在苜蓿跟前硬气不起来。也许,就是因为自己跟苜蓿比,也算不上什么正经人,所以,她对苜蓿也不那么凶了,甚至都不太防着他了。她在单位里,都是穿白褂子、蓝裤子,多热,也都把褂子的底摆掖在裤子,回到家,她立马把衣裳脱了,就穿个松松垮垮的老头衫,一动,奶头就颤悠,她也不怕苜蓿笑话;困了,打哈欠,她也赛大老爷们儿似的,俩胳膊伸得高高的,夹肢窝就亮在外头,这要在单位,打死,她也不这么做,可是在苜蓿跟前,她就无所顾忌——这么些年,她身上的零部件,哪样他没见过?
苜蓿也不是一点儿好处没有,比如自打他一出现,她的贪吃的毛病就好了,具体怎么好的,她不知道,反正跟他有点儿关系。
“科长,最近局里又有什么内部消息?”自打又跟果儿和好以后,苜蓿在公司里的地位明显地提高了,总有人跟他打听小道消息,“是不是又要组织货郎队下乡了?”
“怎么,你想逃避?”苜蓿严肃地问道。
“我老婆不是要生孩子了吗,身边离不开人。”
“我顶看不起你这样拈轻怕重的人啦,”苜蓿说,“局里提倡每个职工要多练基本功,争当多面手。”
“不就仗着有个当官儿的老婆吗?神气什么呀!”他的同事背后说。
苜蓿也确实积极多了,省得人家说他特殊,给果儿脸上抹黑。其实,所谓内部消息,他知道的一点儿也不比人家多,果儿在家轻易不说,他更不敢提,只是偶尔果儿单位有人来串门儿,他才能听上一耳朵,还仅是个大概其,闹不清个前因后果。他要传出去,歪曲了指示精神怎么办,他有几个脑袋?再说了,果儿要知道了,就她那沾火就着的性子,非得又跟他打离婚不可。
苜蓿只秃噜了一回嘴,还是人家结婚他喝醉了的时候。他说原来果儿就是个家庭妇女,都是他调教有方,循循善诱,叫她一跃而成为了书记,还说,甭看果儿在局里人五人六的,到家,就赛避猫鼠似的,大气都不敢吭一声,乖乖地把趿拉板儿给他预备好穿上——酒一醒,他就后悔了,差一点儿把肠子都悔青了,这事做得忒幼稚,万一谁嘴快,传到果儿那去,吃不了他也得兜着走,那几天,他提心吊胆,天天瞅着果儿的脸色过日子。
幸好,果儿没有什么异常,显然是没被叛徒出卖。苜蓿才放心,可以直起腰来走道了。
“我往后得管住自己的嘴巴。”他抽了自己一个嘴巴。
“科长好,你吃早点了吗,我这有花卷……”碰见有哪个大闺女小媳妇跟他套近乎,苜蓿都跟被猎犬追逐的猎物一样,撒腿就跑,躲得越远越好,上一回那个小丫头片子差一点儿叫他倾家荡产,一次管够,他长记性了。虽然现在果儿整天不给他好脸子,嘟噜着,就像欠她八百吊钱似的,苜蓿却不怪她,于今人家是局领导了,再嬉皮笑脸的不像话,局领导就该有个局领导的架势!问题是果儿在床上也跟他端架子,这就不正常了,不过,也没办法,谁叫当初他对不起她呢,活该。苜蓿这人,有一个优点,就是善于批评和自我批评。说真的,他仿佛越来越迷恋果儿的身体,没个够,甚至比他年轻时心更盛了。
因为,只有他压在果儿身上的时候,他才觉得她真正地属于他。
“局领导怎么样,还不是照样叫我折腾得一身汗?”苜蓿很有成就感。
不管怎样,他的体会是,睡一个局领导跟睡一个平民百姓就是不一样,舒坦。
果儿却不觉得舒坦,她还是不习惯这个低眉顺眼的苜蓿,以前,他都是仰巴跤子躺着,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净(贝青)现成的。而现在他却变了。变得勤谨了,家务活他都包圆了,早晨他起得比她早,黑晌儿比她睡得晚。
开头,她以为他是耍手腕,为骗她跟他复婚,等他阴谋一旦得逞,他就翻脸不认人,又故态复萌,可是,这么些日子过去了,苜蓿还是那么殷勤,不像是玩花活。
“难道他真是脱胎换骨了?”果儿半信半疑。
“这个韭菜炒鸡蛋是你爱吃的,趁热吧。”果儿一睁眼,苜蓿就把早点给她备好了。
“你别总伺候我,多关心关心工作,你好歹是个干部。”果儿尽量温和地对他说。
“我们科就那么仨俩人,你呢,一招手就百八十口子跟你走,这么一比,我也就算个屁。与其跟仨俩人指手画脚,还不如伺候好你,对革命的贡献更大些。”苜蓿说。
几句话,把果儿拍得又舒筋又活血。
“话不能这么说——”果儿总要做出个姿态来。
“放心,我不会把我的本职工作撂下不管。”
“你也一起吃吧。”果儿刚夹两口鸡蛋,觉得自己吃独食不太合适,就招呼苜蓿,苜蓿这才欠着屁股,好歹对付两口。果儿打铺底下找出前年个他给她买的那双半高跟皮鞋,穿上,发现他已经给她新打了油,擦得锃亮。
“既然他都变了,我对他的态度是不是也该变一变了?”半道儿上,她想。不知为什么,苜蓿的一番话,让她突然意识到自己这份工作的重大意义,她要不拼命地干,不光对不起组织,恐怕连苜蓿都对不起。
“我们今天加班,把六一儿童节的供应方案一口气搞出来,不能再拖了。”她一进办公室,就对她的属下说。
“着什么急呀,还有半个月呢,时间来得及。”她的属下都偷懒偷惯了,一听说加班就憷头。
“富余出时间来,我们还可以下到藏书网基层去参加劳动,不能总高高在上,脱离群众。”
办公室里的人,都琢磨她是裤腰带勒得太紧了,把一肚子的大道理都给挤出来了。
“别跟木头橛子似的戳着了,赶紧动弹吧。”
一屋子人都相互挤咕挤咕眼儿,忙活起来。
到老晚,苜蓿见她迟迟没回来,不放心,就找她来了。她的属下都高兴了。“你们那口子来了,快走吧,剩下的活,明个再说。”
“不行,不达目的绝不收兵。”果儿说,她叫苜蓿到传达室等着,完活儿再一起家去。
苜蓿什么都没说,起身就去传达室了,那几位属下一看,知道不交差惦记着下班是没戏了,只好闷头继续干活。
“你把我们姐夫调教得够听话的啊!”他们说。
“也许还是敢怒不敢言呢。”他们又说。
“哪来的这么多废话,有能耐都使在工作上,别用在嘴皮子上。”果儿说。
毛十点来钟,他们才下班。果儿到传达室,叫上苜蓿,俩人蹬着自行车回家了,路过一家馄饨铺,他们进去一人喝一碗,还把烤饼掰碗里,汤汤水水热热乎乎地就合一顿。
“省得回家另做了。”苜蓿抹抹嘴,又要了俩芝麻烧饼,拿纸一裹,捎上。
“都吃饱了,你还买烧饼干吗?”果儿奇怪地问他。苜蓿赶紧说:“万一半夜三更你又饿了怎么办?可以拿烧饼垫补垫补。”果儿小声嘟囔了一句:“你想得倒还挺周到的。”苜蓿客气道:“哪里,哪里,”他很谦虚地又补充说:“这都是我应该做的。”
“别说你胖,你就喘。”果儿说。不过,从她表情上看,她并没恼,模样挺舒坦。
“不喘就不喘,”苜蓿嘿嘿地笑了,“我还要戒骄戒躁,继续努力的。”
“哼。”
那晚上,他们激情得差一点儿把床铺给颠蹬散了。
这是果儿跟苜蓿最尽兴的一晚上。
“往后你别再这么疯了,累得我这咱才醒,都迟到一刻钟了。”转天,果儿对苜蓿说,之后,就失里慌张地上班去了,苜蓿偷偷笑了。
再往后,赶上刮风下雨,苜蓿都来单位接她下班,没缺勤过,成了一个规律。
果儿要是加班儿,不能按时下班,也都给苜蓿挂个电话,跟他打个招呼,省得他不放心。办公室的人逗她说:“都老夫老妻了,怎么还这么腻乎呀?”果儿就耷拉着脸儿说:“你管得着吗,吃饱了撑的!”
人家笑,她也跟着笑。
“听说你们小两口处得不错?你看看,我说什么来着,感情就得慢慢培养。”书记对她说。
“也就是凑合着过……”果儿不好意思地说。
“夫妻还是你亲我爱比较好,现在就凑合,得凑合多少年,才能凑合到老啊。”书记干脆叫果儿坐下来,看架势,要给她做耐心细致的思想工作。
果儿只好顺着书记的竿儿往上爬,跟他打哈哈,才总算得以脱身。不知为什么,她特别腻味书记抽完烟总要在鞋底子上蹭灭的动作,土得掉渣,还有就是他的塌鼻梁子。其实,说穿了,她腻味他无非就是因为她有小辫子揪在他手里,使得她见他不得不赔笑脸,不得不矮三分,一想起来这些个,她就浑身不得劲儿。尽管他说他关心她爱护她。
“明天是妈的生日,叫你一块儿去,中午你要得空,就去买点儿礼物回来,我这忙得抽不开身来。”刚才,果儿给苜蓿打个电话。“你说买什么好啊?”苜蓿请示她。她把权力下放给他:“你看着办吧,别太铺张,也别太财迷。”她知道,苜蓿这个人心细,会盘算。
“好嘞。”
结果,苜蓿买了一堆罐头,桃的,荔枝的,还有午餐肉:“你怎么买的光是罐头啊?”苜蓿说:“要送礼就得送人家平时舍不得买的东西……”
果儿想想,也是,苹果梨儿总有走街串胡同的吆喝着卖,馋了,就买一个俩的,而罐头,怪贵的,轻易舍不得花这个钱,在果儿的记忆里,活这么大,吃罐头也就有限的两三回。罐头好歹总还是个稀罕物。“更主要的是,老太太要是舍不得吃,藏柜门里,一年半载都坏不了,且搁着呢。”苜蓿说。果儿想夸他两句,却又怕他骄傲自满,就光点点头,表示认可。明天正好是礼拜天。
第三十八章
刚和平了一些日子,结果打娘家一回来,果儿跟苜蓿就又吵了起来。“你不觉得今天你太过分了吗?”果儿网着眉毛数落苜蓿。苜蓿还挺委屈的,“我没做什么呀。”果儿说,“你跟皇上他二大爷似的往那一坐,我爸我妈给你夹菜,你连让都不让一下,端起来就吃。”苜蓿说:“他们给我夹菜,我也不能再夹回到碟子去呀。”果儿见他还犟嘴,就更生气了,把车骑的悠悠飞,差一点儿撞了个拄拐棍的老头。
“小心着点儿啊。”苜蓿在后头喊。
“你管哪,咸吃萝卜淡操心……”果儿头也不回。
“有话回家再说呗,何必在大马路上矫情呢。”苜蓿说。
也难怪,今个是苜蓿复婚以来,头一回去果儿家,该礼仪周全才对,可是苜蓿可倒好,仍然跟过去一样,摆他科长的臭架子,大模大样的。要搁以前,果儿瞧惯了,也没什么感觉,现在就不一样了,现在她都快当局长了,还在娘家点头哈腰的,生怕她妈妈挑她的毛病,他一个科级干部,却不知自己行老几,竟叫她爸她妈伺候他吃喝。
其实,苜蓿也只是好面子,在家里,他怎么顺从果儿都行,哪怕叫他给她递擦脚布,他也不在乎,不过,要叫他在外边也这样,他受不了,拉不下脸来,尤其是当着桃儿那个伶牙俐齿的小姨子,他怕她损他。
苜蓿跟果儿解释了足有俩钟头,果儿才叫他上床,可是,他摸她奶头的时候,她还是把他的手拨拉开了。得寸进尺,她想。不管怎样,她还是提醒自己,往后在大庭广众之下要多给苜蓿留面子,毕竟他是站着撒尿的,讲究个脸面,自己也不能得理不饶人。过不久,苜蓿告诉她,他老家的表哥和村长要来城里买拖拉机车胎,可能得住两天,问她行不行,不行就联系个招待所去。没想果儿倒挺干脆:“行啊,住就住吧。”不过,她有个条件,老家人走藏书网了以后,苜蓿要把铺盖都拿外头晾晾,床铺上也得洒上六六粉,要不,传上虱子就麻烦了。苜蓿岂有不答应之理。“放心,这些都交给我,你就甭费心啦。”苜蓿的表哥只比苜蓿大半岁,老得跟苜蓿他爹一样,那个村长虽然五十好几了,看着倒比苜蓿的表哥还少性,苜蓿说:“村长总去大队、公社开会,吃得油水大,自然就显得滋润多了。”苜蓿当着他的表哥,动不动就冲果儿吆喝:“去,快给村长跟表哥沏茶去。”果儿也就颠颠地去,等回到他们自己的屋,销上门,苜蓿又跟她赔礼道歉:“你受委屈了。”果儿倒不怎么往心里去,反而觉得跟过家家似的,挺好玩。她那几天,也尽量早下班,道上还把菜捎家来,十足的一个贤惠媳妇。“我表哥回去,准得在我老娘跟前夸你。”苜蓿对她说。果儿说:“我可不是图表扬才这样做的。”苜蓿赶紧补充一句:“你一贯都是如此,有目共睹,这大伙儿都知道。”果儿也叫他给哄笑了,搡打他一下。“哼,你知道就好。”
苜蓿表哥圆满地完成任务,走了。家里又清静了,成了两人世界。下一个歇班的日子,他们去了北宁公园,跟一群孩子坐了半天转椅,然后,找了一块草地躺下来,望着天上的云,迷糊着。“咱们要个孩子吧,我说?”苜蓿突然说。果儿的嘴角露出一丝微笑。“要孩子?你也得有那个造化呀。”苜蓿轻轻用指头挠着她的手心。“就凭我这体格,要.99lib.仨俩孩子还不简单?”果儿翻过身,托着下巴颏说:“你看,我整天忙得脚丫子都朝前了,生了孩子,哪有时间摆弄啊。”苜蓿觉得有门,来劲儿了,赶紧表态说:“你就管生,剩下的任务都交给我,我管他们吃,我管他们穿。”
“吹牛吧,你还有那个耐心烦?”果儿似乎不信,嘴撇得跟八万似的。“那是我的第二代,我怎么能没耐心烦呢,当然有啦。”苜蓿急眼了,拼命地跟她表决心。果儿仿佛被他的迫切所感动,她拉着长声说:“让我再考虑考虑吧。”想象着自己抱着个孩子挤电车的样子,她不由得笑了,暖洋洋的阳光洒在她脸上,她眼角的鱼尾纹清晰地显现出来,可惜,她看不到,看得到的是苜蓿。苜蓿说:“最好你能早做决定,我妈都来信催我好几回了。”
不管果儿决定没决定,反正苜蓿突然变得猴急起来,一上床,也不问果儿有没有心气,就给她个猛虎下山,果儿嘟囔道:“你怎么个强盗似的呀?”苜蓿理直气壮地说:“我不是寻欢,我是管你要孩子。”果儿只好由着他,她的喘息轻柔甜美,叫苜蓿听来,就像一首歌。苜蓿想知道她此时此刻的表情,就拿开她捂着脸的手,果儿一转身,啪地把灯关了,立时漆黑一片。苜蓿说:“你怎么喜欢黑灯瞎火的?”果儿说:“本来这就是该在黑灯瞎火中干的事嘛。”这一次,没有达到皆大欢喜,苜蓿都丢盔卸甲了,果儿却还意犹未尽。歇了会儿,果儿又推推他的膀头子,悄声问:“你还行吗?”这话问得真有学问,你想想,哪个大老爷们儿肯承认自己不行啊,苜蓿说:“你还馋?”果儿狡辩说:“我也是想给你个孩子,你别寻思我贪嘴。”偎着果儿滚烫的身子,苜蓿浑身的血液又涌到脑瓜顶上,他再次重整旗鼓,果儿则抱紧他的脖子,迎合着他……
太兴奋了,想睡,也睡不着,就仰巴跤躺着。
“咱要有了孩子,起个什么名好,是反帝,还是先进?”苜蓿让果儿枕着他的胳膊问道。果儿起来穿上衣服,她跟苜蓿不一样,光出溜儿的睡不着。“叫什么我不在意,我在意的是姓什么,你想,我家四个闺女,生的孩子一个姓秦的都没有……”果儿还没说完,苜蓿就炸窝了,他一骨碌爬起来,“孩子只能随我的姓,决不能姓秦,这是大是大非问题。”
果儿见他一副火上房的架势,知道没商量,也就不再勉强,谁叫她果儿投生个女人家呢。“行了行了,算我没说。”苜蓿还一个劲儿跟她找补,“你说别的,我都能答应,唯独这一条,我誓死捍卫。”果儿胳吱胳吱他夹肢窝,“倒霉德行。”苜蓿原本紧绷着的脸,这才松弛下来,有笑模样了。
第二天阳光明媚,果儿的心情也格外开朗,迈步上楼的时候,她的头发也一甩一甩透着欢快。见到别的跟她一样热情的女人,她会暗自想:是不是她们夜个晚上也跟丈夫在床上交流感情来着?碰见哪个小青年跟她打招呼,她也不像平时那样带答不理,而会去关心一下人家的个人生活。“小伙子,有对象了吗?”人家要说还没有,她马上就说:“改天我帮你介绍一个。”人家要是答应了,她又紧着问:“你打算要什么条件的?”她简直是太热心了,以至于叫那些个小青年都起疑,心想:办事从来就是嘁里喀喳嘎嘣脆的秦副书记,怎么突然变得这么婆婆妈妈的了?
果儿越来越喜欢孩子,看见抱孩子的小媳妇就挪不开步,非得跟人家搭咯几句:孩子几岁了?生下来的时候多少斤?吃什么东西下奶……直到人家不耐烦了为止。时间不长,她就跟所有局里的孩妈妈打得火热,懂得了许多生儿育女的窍门,甚至包括两口子用什么姿势睡觉才容易坐胎。对她来说,现在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她已经做好当个孩妈妈的一切准备工作了。单位里的那些孩妈妈也都喜欢她,说她平易近人,不爱摆架子,所以有个什么心里话都愿意跟她说。
不过说的都是些张长李短。
局长对她的表现十分满意。“一个领导干部就要和广大群众打成一片,我们是鱼,群众是水,要有鱼水情。”这是在局党委的一次会上,局长说的。果儿也学乖了,赶紧说:“我做得还远远不够。”书记也跟着敲边鼓:“做得好,就是好,用不着太谦虚。”果儿低下头,不免觉得很好笑,可是,在这个场合,又不便解释清楚,就只得将错就错,稀里糊涂地被表扬了一顿。
没多久,风云突变,书记和局长一下子忙起来,隔三差五就得到地委和市委去开会,一开还就是连着好几天,局里的一摊子工作,都成果儿的了。早来晚走,累个贼死,书记每回见她,都一脸抱歉地说:“小秦,辛苦你了。”果儿倒没什么,只是苜蓿有点儿不高兴,果儿这么一加班加点地忙活,回家,沾枕头就着,影响了他管她要孩子的工程。
不过,苜蓿好歹也是个穿制服的干部,懂得以工作为重的道理,高兴不高兴也只能藏在心里,不能挂在脸上。相反,每天他还要买两条鲫鱼或几块骨头棒子,给她补补,要不非给她累拉拉胯了不可。果儿直过意不去,总说:“家里就那么几个钱,都花我身上了,怪不合适的。”
苜蓿倒很豁达。“嗨,有什么合适不合适的,就只当是给你提前坐月子了。”果儿还是不落忍。“这样,咱俩一块吃,你要不吃,我也不吃。”苜蓿也只得陪她吃,几顿下来,果儿吃完倒没有什么效果,而苜蓿却99lib?跟气吹的似的,脸盘子呼地胖的跟洗脚盆一样。
天天下基层,皮鞋把果儿的脚硌得生疼,起泡了,她只好换一双偏带布鞋,还松快一点儿。果儿到了基层商店,袖子一抻,裤腿一挽,过秤、算账都不含糊,一看就是干家子,她的手下没一个不冲她挑大拇哥的。白天显完能耐,一进家,她就草鸡了,哼啊哎哟的叫唤,还得叫苜蓿拿凉水给她擦擦,她连洗澡的劲儿都没了。“你就不能悠着点儿?”苜蓿嘟囔道。“那怎么行,我要偷懒耍滑,叫下边的同志看见,指不定说我什么呢!”果儿挺较真儿地说。苜蓿心说:你也是死要面子活受罪。可是,嘴上却说:“是,领导干部要么就不当,要当就得起带头作用。”
躺下,果儿觉得好些日子冷落了苜蓿,怪歉疚的,就脸贴着苜蓿的胸脯,用手抚摸着他。苜蓿知道她已经精疲力竭了,现在只是强打精神,就把她的手搁到一边去。“行啦,快睡你的吧,别招猫逗狗了。”这下,果儿终于找到了台阶。“不要拉到,这可不赖我。”掉头就打起呼噜来。
她长这么大,还从来没有像现而今这样的缺过觉,总困,总哈欠连天,饶是这样,那天市委主管工商的领导来局里视察,还一个劲儿说:“小秦,正是干事业的好岁数,得多锻炼,多加载。”别人都拿这话当做她即将升迁的前兆,而果儿却叫苦不迭,眼下这一摊子就够她一戗了,再加载,还不得把她累死!这个事好像是个碾盘子,99lib.压在她心里头好些日子,一想起来,就愁得慌。
苜蓿没少给她吃安心丸,安慰她:“这不是喜事吗?换人家高兴还来不及呢,你愁什么愁啊……”
“我一个小门小户人家的闺女,哪有那个造化呀。”果儿说。她妈打小就告诉她,人不能忒贪了,忒贪就离倒霉不远了。局里现在传言很多,归纳起来,有两种,一个是说局长犯错误了,要下台,叫果儿顶他的坑,另一个是说局长可能要调市委组织部去,果儿就该顺理成章地被扶正了……现在,在局里,人们见她打招呼,已经自然而然地叫她秦书记,而不是秦副书记了。
“头疼死我了。”果儿又紧张又恐惧。苜蓿表面上假装同情她,心里却怪她小家子气,烂泥扶不上墙,要是把机会给我的话……夜深人静的时候,他甚至设想过,假如让他来当局长,他将要如何展开工作。不过,这话烫嘴,一辈子也不能说出口,只能藏起来,让它烂在肚子里。他从朋友那里借来一副象棋,教果儿下,也好让她换换脑子。
摆上象棋,刚知道规则的果儿,没走十几步,就把苜蓿给将住了,要说她下棋有两下子,苜蓿准不认头,只能说她是瞎猫碰到了死耗子,结果,一晚上,果儿一直当瞎猫,而苜蓿也一直当死耗子。这几天里,她还抽空给梨儿回了一封信,梨儿来信邀请她去尝尝她自己种的黄瓜,果儿答应了,不过,不是现在,她叫梨儿给她留着,等她不忙的时候,她再去梨儿的家,结尾,她仿佛是不经意地提到她跟苜蓿复婚的事……写汇报写惯了,连写家信都带着公文的口气,果儿一气打了三份草稿,才把信瓤儿装进信皮里。由于连续在基层,她被晒得黢黑,对镜子一看,跟年画里的非洲人差不多,怕苜蓿笑她,她就戴上个草帽,挡上点。在下边参加劳动,再想跟坐办公室里那样滋润,惦记着端个茶缸子稳稳当当地品茶咂滋味?门都没有!喝水就得嘴对嘴地灌自来水,之后,用袄袖子一擦,旁人瞧见,知道的她是局领导,不知道还以为她是哪个公社的妇女主任呢。哪个商店的门窗太脏,她懒得跟基层店的经理废话,带头拿抹布就擦,合页坏了,她也找螺丝给拧上,然后再跟经理讲道理,这就是身教加言教。
“我们公司的人说,整个局里就看你耍巴了,要是没有你盯着,局里早弹弦子了。”苜蓿回家跟果儿说。果儿赶紧打断了他:“少胡说八道,这话要传到局里,不是给我惹祸吗?”苜蓿拽一把椅子凑到她跟前。“这是他们说的,我可没说——不过,确是实话。”果儿闭上眼都能想象出他们整个领导班子成员听到这种说法会是什么反应,估计,给她大卸八块的心思都有,不是闹着玩的。她对苜蓿说:“往后,他们说,你也不让——工作只能靠集体的力量来推动,个人总是微不足道的。”苜蓿见她开始给自己讲大道理,怪扫兴的,就意兴阑珊地说:“好吧,回头我告诉我们单位的人。”之后,就不再言语了……
担心归担心,果儿听下面的同志对自己的评价这么高,还是满高兴的,就是怕苜蓿嘴上没把门儿的,给传出去,所以才没说什么,只得偷着乐。这么一来,她下基层的劲头就更大了,为方便起见,她干脆给他们部门的每个同事都领一身白大褂,到下边,不用再麻烦基层店的经理了,自己套上就行了。什么货俏,什么货滞销,她也不用四处打听,直接就可以拿到第一手资料了。
再给采购部门下达任务,她就更有把握了,那些处长也不敢跟她讨价还价,或者耍滑头,知道她成天到晚在下边泡着,蒙不了她。
凭直觉,果儿感到她下基层绝对值得,如果拿她跟领导班子的其他成员比,论觉悟,论文化,以及论资历,她都无法与之抗衡,可是,论实践经验,他们就差老鼻子了,这是她唯一有优势的地方,她得以此为法宝,牢牢地抓住。下面的人跟她也熟了,都跟她不见外,她的手下说:“秦书记的人缘怕是整个局里最好的一个了。”她假模假式地把人家批评一顿,要不是有人招呼她,她非得把人家数落哭了不可。招呼她的是扣痂儿。
第三十九章
梨儿一天接到了两封信,一封是二姐果儿的,另一封是她爸爸写的.99lib.。二姐真不够意思,跟苜蓿复婚连个招呼都不打,那么知会一声呢。不过,倒也符合她的一贯作风,她本来就是喜欢说风就是雨。小时候,为她先斩后奏,她妈没少掴打她。现在,她又当大干部了,更是敢作敢当了。梨儿不气她复婚,气她复婚而不通知她。
果儿的信写得就够短的了,连头带尾才半张纸,她爸的信写得还短,毛笔字拢共不到两行:三闺女,你忙吗?你要是不太忙的话,能不能回来一趟。
“你看看,我家是不是出什么事了?”梨儿把信递给把势,心里直嘀咕。把势不想刺激梨儿本来就敏感的神经,宽慰她说:“八成就是想你了。”梨儿拨拉拨拉脑袋说:“恐怕没这么简单,不到万不得已,我爸肯定不会给我写信的。”
“真要有急事,就该拍电报了。”把势说。
“不管怎么样,我得赶紧回去一趟。”
“要不我陪你去吧?”把势说。
梨儿不让他跟着,只要他能给自己弄吃弄喝就行了。为了更放心一点儿,出门之前,她还托付周遭的邻居,万一她一两天回不来,叫把势先到他们那蹭一顿饭,她回来再谢他们。都安排停当,转天早晨,就搭头趟长途赶回家,太赶罗了,连礼物都没带。一晚上光担心了,没睡踏实,眼珠子上满都是血丝儿。
“哎哟喂,三闺女怎么回来了,事先也不打个招呼,我好到车站接你去呀。”她妈正在门口晾孩子褥子,突然见梨儿从天而降,大喜过望,好歹把湿手在裤子上蹭蹭,就拉住梨儿。
“我爸怎么了?”梨儿急三火四地问,瞧她妈精神焕发的样子,显见是没问题,她就更替她爸揪心了。
“你爸没事啊,见天教他的八哥唱评戏。”她妈一边说,一边不住地打量着她的肚子,瞅瞅有什么变化没。
进屋,她爸不在,她妈说他还没下班,却只口不提写信的事。看来,信是她爸自作主张寄的,还瞒着她妈,她愈加放心不下,简单跟她妈寒暄两句,就到她爸单位去了。
“你把我的信给你妈看了吗?”见面她爸就问她。
听说没给老伴儿看,她爸似乎松了一口气,把梨儿牵到太阳地,细细地注视着她,仿佛不认识她似的。
梨儿叫她爸端详得都不好意思了。“爸爸您到底怎么了?”秦惠廷克制着自己的激动,揉揉眼睛说:“我就是想看看你,怕以后看不见了……”
在梨儿的反复追问下,秦惠廷才告诉她,最近他的眼睛越来越模糊,他查了查书,估计是得了白内障,这个病发展下去,他有可能瞎了,两眼一抹黑,四姐妹当中,就梨儿不在跟前,他怕眼睛真的残废了,他就再也看不见他的三闺女了。因为不想让梨儿她妈担惊受怕,所以,他一直瞒着她。年轻时,秦惠廷也是个艮汉子,胳膊折了退袖子里,没想老了老了,变得很难再将伤痛埋藏在心里,越来越外露了。梨儿盯着她爸伤感的眼睛,哆嗦着问:“您哪儿觉得不好?”秦惠廷给梨儿擦擦泪汪汪的两眼,安慰她:“放心,我的病要不了我的命。”梨儿紧紧挎着她爸的胳膊问:“大夫怎么说,还有治吗?”秦惠廷摇摇头说:“恐怕是够戗了。”她爸的话还没说完,梨儿已经哇地哭起来了。
秦惠廷怕同事瞧见,他们又瞎猜,就拉着梨儿的手家去,书包也不拿了。他尽量装得若无其事,走两步,看梨儿一眼,对他来说,看一眼,少一眼了。他珍惜这个难得的机会。“爸,您怎么不住院去?”秦惠廷说:“住院也白搭,我自己就是个大夫,我知道。”梨儿还要劝他,他拦住了她,嘱咐了一句:“千千万万别告诉你妈,她这辈子够不易的,就别再给她添腌臜了。”说话,就到家了。
“三闺女就跟你上得来,跟我连句话都没有。”桃儿她妈见爷俩儿手拉手地回来了,挺吃味儿地说。
“没办法,谁叫我人缘这么好呢。”秦惠廷故意这么说。
“臭美,也不愁得慌。”
见他们老两口子斗嘴,无忧无虑,梨儿更难受。
“梨儿是稀客,你打算给她做点什么好吃的犒劳她?”秦惠廷把老伴儿叫到一边,小声问道,还特意叮嘱了一句,“别舍不得花钱。”
“我再省,也不能在我闺女身上省啊,看,我买的芹菜、茴香和胡萝卜,都是细菜。”看她的架势,仿佛是豁出去了,不打算过了似的。
“妈,您别忒麻烦了,我吃不下去。”梨儿说。
“哟,为什么呀?”她妈问。
“闺女出门子了,再在娘家待着不习惯了呗。”秦惠廷跟着打马虎眼。
不管秦惠廷怎么逗梨儿,努力半天,梨儿也乐不起来,愁云布满了她的脸。
“三姐来了。.99lib.”这时候桃儿回来了。
“正好,你们姐俩儿先说说话,我跟你妈给你们做饭去。”秦惠廷找了个台阶下。
“那天,我做梦还梦见你来着。”桃儿拉着梨儿进了里屋。
“咱爸都病成这样了,你怎么早不告诉我,还跟我保密?”桃儿还没言语,梨儿就噼里扑噜地给她个下马威。
“咱爸病成什么样了,我怎么不知道?”桃儿似乎比她梨儿更惊讶。
“你装什么装,要不是咱爸写信告诉我,我还蒙在鼓里呢。”眼泪顺着梨儿的脸颊蜿蜒而下。
“我真不知道,我要知道我就是畜生。”桃儿赌誓说。
“那就奇怪了,爸爸谁都瞒着,为什么唯独不瞒着我呢?”梨儿满脸的狐疑。
桃儿生气了。“是啊,我天天守着他,近在咫尺,愣不告诉我,反而舍近求远,这不是偏心眼吗?”桃儿手揣兜里在屋里走来走去,她越寻思越不是滋味。
“爸,您能不能进来一下,我们姐俩儿有话要说。”梨儿撩开门帘子,探出脑袋来,招呼她爸爸。秦惠廷只好放下手上择着的菜,拍拍手,进屋了。九九藏书
姐俩儿销上门,审起秦惠廷来,秦惠廷见他瞒是瞒不住了,只好实话实说,告诉了她们。
“唉,我的眼睛怕是要不行了。”
听说毛病出在眼睛上,而不是其他要命的地方,姐俩儿竟都松了口气,脸上的肌肉也不那么紧绷绷的了。
“您眼睛出了毛病,怎么也不跟我说一声,却只对三姐讲……”桃儿对此还是耿耿于怀。
秦惠廷解释说,他要告诉了她,担心她的嘴没把门的,叫她妈知道了,那么,家里就热闹了,她妈准得一天到晚总是哭天抹泪的。况且,她桃儿就在跟前,想多咱见她,就能见着,而梨儿却不能——
俩闺女都劝秦惠廷赶紧住院做手术,兴许还能目光炯炯,秦惠廷不抱幻想,他有俩师兄,都因为白内障动过手术,结果,白动,现在百货大楼那么大的牌匾,叫他们看,比戴在胸脯子上的校徽还模糊;自己系鞋带都找不着眼儿……“算了吧,还少挨那一刀吧。”秦惠廷说。
他们嘀嘀咕咕,叫桃儿她妈疑心起来。“孩子醒了,快来人哄哄,光在那咬什么耳朵。”她冲他们喊了一嗓子。爷仨赶紧散开,过来搭把手,梨儿要炒菜,她妈不让,她妈就是想叫她在边上陪她说说话儿,问她把势怎么样,喂的那些鸡怎么样,种的火柿子结果了没有,梨儿一一作答。围桌子吃饭的时候,梨儿说:“再等等大姐吧。”桃儿说:“她总是吃完饭以后才回来。”梨儿问:“为什么?”桃儿挤咕挤咕眼儿:“又有人儿了呗。”梨儿问:“那个人是谁呀,做什么营生的?”桃儿说:“不知道。”
桃儿她妈说:“问你大姐,她也不跟家里说。”秦惠廷拿筷子敲敲碗沿。“快吃吧,梨儿紧赶慢赶,怕是早就饿了。”一家子,这才开饭。等瓜儿回来,人家梨儿和桃儿都把铺盖铺好了。“哎呀,宝贝,你怎么蔫溜地回来了?”瓜儿问梨儿。梨儿发现,这一段没见,大姐的精神面貌发生了很大的变化,而且能说会道了,一张嘴跟连珠炮似的,叫梨儿接不上茬儿。梨儿好歹跟她对付两句,就质问瓜儿她的那个人是干什么的,瓜儿仍然含糊其辞,她觉得现在就据实相告还为时过早,慎慎再说。“大姐现在变得心眼儿多了。”桃儿不满地说。秦惠廷就坐仨闺女对面,眯缝着眼瞧热闹,看着她们斗嘴,也不言语。过一会儿,瓜儿出去,从她妈怀里把孩子接过来,逗他玩,她妈向她告小继合的状,尿了几泡,哭了几回,几次差一点儿骨碌到地下去……里屋,爷仨儿继续商量怎么治秦惠廷的病,梨儿希望她爸明天就去眼科医院,她陪着。甭瞅秦惠廷老给别人打针,轮到他自个儿了,他倒怕了,一想到亮闪闪的刀子在他眼睛里晃来晃去,他腿肚子就转筋,不过,他不会跟他闺女承认。
可是,俩闺女一再坚持,合着伙地给他摆事实讲道理,秦惠廷见拖是拖不过去了,心说:干脆,死马当活马医得了,治好了算赚的,鼓捣瞎了那是该着,怪不得别人。爷仨儿就这么达成了协议。桃儿怪抱歉地说:“明个就麻烦三姐陪您去吧,我单位有事,请不了假,不过,我可以早点回来。”秦惠廷说:“忙你的,忙你的,工作最要紧。”梨儿不太高兴地问道:“这么说,你也急着跟人家见面去?”问得有点儿咄咄逼人。桃儿说:“我是公事,谁骗你谁是小狗子。”一看桃儿掉脸了,梨儿赶紧说:“我信你,我信你还不行吗?”桃儿没再吭声,心里却在想:听你的口气,就好像我不关心咱爸似的!
第四十章
桃儿确实有公事,单位要组织一个毛泽东思想宣传队,上街去演出,抽调出一些文艺骨干,脱产排练节目,桃儿也是其中的一位,而且是起关键作用的一位。
“桃儿,都看你的了。”
工会主席把这个艰巨的任务,交给了她,叫她当宣传队队长,以往这样的差使都是由向凯操持。“向凯呢,他怎么不管?”桃儿问。工会主席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是说:“他有别的事,忙。”
炝锅调走了,向凯又忙,顾不上她们,没人给她们伴奏,只好找个二把刀凑合,不管宣传队成员怎么发牢骚,但是排练节目时还是挺仔细的,天天泡在小礼堂里,嗓子都快唱哑了……
桃儿还找过向凯,想知道他在忙什么,好些日子都没见到他的影子了。
“我叔的好几个老上级挨批了,被停职,我叔不放心,又不便自己出头,就叫我到北京去探望探望。”向凯的眼窝都眍了,看样子够辛苦。
“探望完了就回来吧,我们等你排练节目呢。”桃儿说。向凯说:“有两位不知被扣押在什么地方,我还得打听。”桃儿不知道犯什么样的错误,严重到非扣押不可,却又不好随便多嘴。向凯告诉她,现在北京的几所大学都动起来了,到处都是大字报,他在北京除了探望他叔的老上级,另一个任务就是每天去看大字报,抄下来,回来跟他叔汇报。桃儿听他讲这些,就像听天方夜谭。向凯问她最近见炝锅没有,桃儿说没有,倒是接到过他的一个电话,说他爸爸想她,希望她得空去家里串门,桃儿答是答应了,可眼下这么忙,哪顾得上啊,过俩月再说吧。向凯说:“明明是炝锅想你了,只不过打着他爸的旗号而已。”桃儿不想再谈炝锅,她怕勾心思,好在向凯善解人意,也不勉强她。
“两个人冷静冷静也好,不过,也不能说断就断,毕竟处这么久了。”
“我现在没脑子琢磨那些闲白,这么多节目还没排出来,特别是一个对口词,词儿倍儿难记,总打磕巴,工会主席老斥打我们。”桃儿说。
“别急,等我忙完回来帮你。”
“你最好快着点儿,我都快支撑不住了,你有经验,当然不当回事,我可是大闺女上轿头一次……”桃儿很诚恳地说。向凯却笑了,笑得很狡黠,让桃儿起疑,她拿肩膀子扛他一下,奇怪地问他:“你傻啦吧唧地笑什么呀,我哪句话说错了?”
“笑你净往脸上涂脂抹粉,哈哈哈。”
桃儿想了想,自己没跟他吹牛呀,这时候,向凯说:“你说你大闺女上轿,我怎么没听说呀?”
俩人逗了会子闲咳嗽,就分手了。桃儿又回到小礼堂去排练,她的小姐们儿都等着她呢。小礼堂的窗户因为都拿报纸糊上了,光线很微弱,99lib?暗,得开灯。窗户不糊上不行,坏小子们老是扒在外边看,还总起哄,脸皮薄的小姐们儿唱歌都不敢抬头,轰那帮小子又轰不走,只好出此下策。
“练得怎么样了?这样,一个一个地给我唱一遍,要是能顺溜地唱下来,就让你们下班。”桃儿说。
“要是唱99lib?不下来呢?”问这话的显然是个对自己记忆力没把握的丫头。
“唱不下来,就给我一遍一遍地唱,直到唱下来为止。”桃儿嘟噜着脸说。那几个小姐们儿吐了吐舌头,她们发现,桃儿是官大脾气长,自打当了宣传队队长,口气和派头比厂长还大气,动不动就拿加班加点吓唬大伙儿。其实,她们不知道,桃儿比她们更急着下班回家,她爸今个去医院检查,她心里一直惦记着。
到家,不光三姐在,大姐和二姐也都在,她们是冲着梨儿来的。桃儿把梨儿叫到一边,问问医院检查的结果,梨儿说:“人家医院不愿意给咱爸做手术,嫌咱爸岁数大了,建议吃吃药,好好养。”桃儿问:“咱爸是什么态度?”梨儿说:“咱爸说,正好,还省得挨一刀呢。”姐俩儿半天没说话,光两只大眼睛忽闪来忽闪去,她们都在想:爸爸要是真瞎了怎么办?她们都觉得挺内疚的,仿佛她爸的白内障是她们一手造成的似的。
“大夫说,咱爸可以去配副眼镜子,对视力有帮助。”
桃儿抢着说:“我给配去吧……”
“你上你的班,还是我来尽尽孝心,我让咱爸没少费心,”梨儿说,“明天我带他先去验光。”
“喂,你们俩别开小会好不好?”果儿叫她们,她们只好暂停讨论。瓜儿提议大伙儿打扑克,正好可以敲三家,她妈反对。“一家子坐一块说说话多好,打那行子有什么意思。”她妈还特意炒了些转莲子,叫她们嗑。梨儿和桃儿可没有瓜儿和果儿那么好的心气,肚子里搁着事,惶惶不安。桃儿心想:要是在战争年代,自己肯定当不了地下工作者,叫敌人一看,就知道她有问题,因为她有点儿事脸上就挂相。梨儿比她强,也强不了多少,虽然嘴上叨咕着,可是她不知道自己叨咕的是什么,显然是心不在焉所致。
“梨儿肯定是累了,早点儿歇着吧。”果儿说。
“再坐坐,天还早着呢。”秦惠廷一再挽留她,他就喜欢三个闺女在跟前唧唧喳喳,虽然他表面上挺沉着,还是嘀咕哪天他双目失明,就再也看不见她们了。果儿还是走了,她怕苜蓿担心,秦惠廷跟送少见的贵客一样,送她老远出去。果儿不理解她爸怎么对她这么客气,可是梨儿和桃儿理解,她爸爱她们当中的每一个。
那天晚上,桃儿失眠了,她想明天她又不能陪她爸配眼镜去了,但是将来一定要好好伺候她爸,哪怕是一辈子不嫁人,她也认了。
况且,她也早对爱情不抱幻想了,心凉了。这个礼拜三,她们要给厂长做汇报演出,时间紧,责任重,再不赶罗赶罗,就怕是来不及了。汇报演出,要穿上演出服装,有几个笨丫头,嫌她们的衣裳不掐腰,改,自己又不会,桃儿还得从库房里搬一台缝纫机,挨个给她们改。工会主席纯属废物点心一个,什么忙都帮不上,顶多给大伙儿拿拿清凉饮料。到汇报演出那天,桃儿的心都提到嗓子眼儿,生怕在领导面前丢人现眼,还好,节目结束时,厂长直给她们鼓掌,看来,是蒙混过关了,桃儿放心了,脸上绽开了笑容。厂长说:“明天你们就出去演,给咱厂争光。”
桃儿她们被指派到人民公园去,有六七个单位轮番上,看演出的人真不少,都拿着个蒲扇遮着太阳,桃儿她们就惨了,太阳晒着,热得她们顺脖子汗流,直打蔫儿。
好在她们的节目得到了观众的热烈欢迎,要不是几个闺女抹99lib?不开脸,有点儿害臊,可能效果会更好。等她们打洋灰垒的舞台上下来,衣裳都溻了,贴在后背上。
“首场演出成功。”工会主席说。
“有的节目还得继续打磨,才能精益求精。”桃儿一脸的灿烂阳光,却故意装谦虚。她的那些小姐们儿妆都没卸,就都跑了。
“咦,人呢,都到哪去了?”桃儿纳闷。
工会主席说:“她们都看演出去了,现在是钢厂的节目。”桃儿想:那些小子能演出什么好节目来。她凑到台前才知道,她的那些小姐们儿为什么像被吸铁石吸住了一样,原来台上的小伙子个个身强力壮,浓眉大眼,脖颈儿上还搭着一条雪白的毛巾。
第四十一章
演出没两天,她们宣传队就有两位跟人家钢厂的小伙子拉扯上了,正叫桃儿撞上,她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她们走进危险区域而不管,就劝她们:“你们的年龄还小,要把精力放在革命工作当中,不要过早地去儿女情长。”桃儿在说她们的时候想,自己喜欢上炝锅,不也就是这么大吗?
她的小姐们儿满口应承,而且信誓旦旦地说:“我们只是一般的朋友。”桃儿这才踏实了一点儿,可是转天就有人告诉她,这俩小姐们儿夜个跟钢厂的小子一起吃冰激凌去了。“吃冰激凌是谁掏的钱?”她问小姐们儿。小姐们儿吭哧了半天才说:“是他们请的。”桃儿急了。“你们要不跟人家搞对象,凭什么吃人家,这要传出去多难听?”俩小姐们儿脸红了。桃儿嫌说得不够本,接.99lib.着又说:“你们怎么这么没出息,难道就不知道吃人家嘴短吗?”那俩小姐们儿一个劲儿跟她承认错误,她才放过她们。打那以后,她一直警惕着这些小姐们儿,别给她闹出作风问题来。
宣传队的总指挥,名义上是工会主席,其实他只是摆设,大多数情况下,都是桃儿说了算。
“桃儿姐姐,我那个来了,今天没法演出了。”随便谁,这么一说,桃儿就得赶紧做人员调整,万一把人累坏了,那是一辈子的事,她担不起。
“人家的节目多种多样,就咱们单调,光有女声小合唱跟对口词。”她的几个小姐们儿对她说。桃儿也意识到了,就这么几个节目颠过去倒过去地演,很快就叫观众看腻了。
“要不我们再排演一个三句半,另外加一段天津快板,怎么样?”桃儿提议说,征求大伙儿的意见。
“可以。”
“问题是谁来编呀,向凯又不在?”小姐们儿问。桃儿逐个点着她们的鼻子说:“我们自己编,你,你,还有你,一个都跑不了,凑也得给我凑出来。”她总是用居高临下的口气命令她们,而她们似乎也习惯了,其实,她也只比她们大两三岁而已。
总算不错,花了三个晚上,把节目编出来了。
“你们就是把报纸上的文章改成九九藏书了顺口溜,押了韵。”桃儿拿去给果儿看,果儿给她的评价并不高,她不知道桃儿为编这个节目还曾咬坏过一支圆珠笔的笔帽呢。
站着说话不腰疼,要叫你编,你未必编得出来,桃儿九九藏书想。
“我看编得挺好,也逗乐。”还是梨儿公正。
“就是,我那点儿文墨,能编到这个程度就十分难得了。”桃儿说。
拿到舞台上演,还真能叫观众笑,这正是她们追求的效果。不久,桃儿发现,有个线条明晰的英俊面孔总在她跟前晃,他老直勾勾地盯着她,就像盯着一碗打卤面,这叫桃儿浑身不自在。她私下里打听到,原来这个傻小子是地毯厂的检验工,跟她同岁。搁过去,也许桃儿还会羞答答地低下头,不敢看他,现在不,桃儿天不怕地不怕,你瞪着我,我眼珠子比你瞪得个还大,工夫不大,傻小子就顶不住劲儿了,把头转一边了。一看,那小子就是个雏儿,对爱情还一无所知,而桃儿早已在情场上碰得头破血流了,经得多,见得广,都烦了,她没心思跟谁再谈情说爱,更别说这个生瓜蛋子了。那个小子却不知深浅,还抱着热火罐呢。
转天,趁人不注意,他塞给桃儿一张纸条儿,桃儿笑了笑,看都没看,就团成个团儿,扔地下了。转天的转天,他又托人给他带话,希望她能答应跟他一起看一场电影,桃儿告诉他:她没那工夫。对桃儿的刀枪不入,她的小姐们儿都纳闷:“那小子多俊,你还看不上?”桃儿撇撇嘴:“你们见过什么呀!”那口气,显然是曾经沧海的派头。几个小姐们儿都酸溜溜地走开了,她们直后悔自己没长桃儿那样一张红扑扑的脸蛋和圆溜溜的眼睛……
很快,桃儿把那小子就扔脖子后边去了,她现在最上心的还是圆满地完成演出任务,回厂也好有个交代。
那小子显然没有忘了她,竟壮着胆子跑来找她。“我能跟你谈谈吗?”他太年轻了,脸上还没有一道皱纹,很光滑。
桃儿摆摆手说:“谈什么谈,我没时间。”其实,她满可以婉转地回绝他.99lib.,但是,她不想给他留下任何余地,一棍子把他打死就算了。
“你听我说……”不管她听不听,他就把他的职工登记表复述了一遍,居然没打锛儿。
“你最好离我远一点儿,要不叫我对象瞧见,他会多想。”
这话就像一剂特效药,那小子戛然而止,刚才还抱着的希望,瞬间踪迹全无,跟肥皂泡一样,破灭了。
见他灰溜溜地夹着尾巴逃跑了,她不但没有得意,而是空虚地一屁股跌坐在板凳上。
“桃儿,你怎么才回来?你看看你爸爸,越老越不知丑俊了,从什么地方弄个眼镜子戴上,我劝他摘了,他就是不听。”桃儿一回家,她妈就跟她叨唠起来没完。
“上岁数的人,戴个眼镜子不是挺正常的吗?而且还显得有学问,德高望重,好多领导都带眼镜子。”梨儿跟她妈一个劲儿对付。
桃儿说:“老教授也都带个眼镜子。”
“毛病在于你爸一不是领导,二不是教授,戴那么个玩意儿不是出洋相吗?”
桃儿不再跟她妈纠缠,冲她爸说:“您戴上眼镜子叫我看看,是不是挺有风度的。”
“要是在眼镜子上再拴个金链子,就像个药房掌柜的。”
她爸还是头一回戴眼镜子,显然不大适应,一会儿摘下来,一会儿又戴上,就仿佛一个孩子摆弄他的玩具。桃儿她妈讽刺他:“真是越活越回去了,半截子入土的人了,还这么没正文。”
“我试试。”桃儿把眼镜子给自己戴上,拨拉拨拉脑袋,赶紧摘下来了,“不行不行,晕得慌。”
“我生了一群白眼狼,好不容易一把屎一把尿地把她们抚养大,结果,跟我不站在一头……”桃儿她妈一肚子委屈,很是嫉妒她老伴儿,他又没怀胎十月受什么罪,几个闺女却都跟他一个鼻子眼儿出气。
“你瞅着眼气是不是?没办法,谁叫咱人缘好呢。”
姐俩儿躲一边看老两口子拌嘴,竟也不劝。
“你人缘好,是孩子们还小,等她们有了自己的孩子,孩子也一天天长大了……”桃儿她妈说。
“那又怎么样,该跟谁亲,还跟谁亲。”秦惠廷就是有这个本事——气死人不偿命!
“她们有了孩子,就知道当妈有多么不容易了。”
“当爸爸就容易了,一天不给她们挣嚼裹,她们吃什么?”
桃儿想:爸爸看似轻松愉快,谈笑风生,一个人的时候,心里不定多难受了,眼一瞎,蓝天白云全都看不到了。
这么一想,桃儿难以控制自己的情绪,一阵阵哽咽。“我困了,回去睡了。”秦惠廷冲梨儿使个眼神儿,梨儿也机灵,起身随着桃儿进了里屋。
“你怎么了,即便心疼咱爸,也别叫妈瞧出来,咱妈的血压高。”
“我就是忍不住,其实,我也不愿意这样。”桃儿说。
“早睡吧,明天你还早起,回头告诉我你在哪演节目,我去看。”梨儿说。“甭,你去了,我一紧张,非忘词不可。”桃儿谢绝了她三姐。
桃儿的生活最近简单得不能再简单了,除了演出,剩下的就是吃饭睡觉,这两天,突然又多了一项内容——逃避那个傻小子。
他现在已经不往她跟前凑合了,总是远远地凝望着桃儿,都怪桃儿的那些小姐们儿多嘴。“她对象早岔了,别听她的,她是骗你呢。”她们对他说。
桃儿不知道他是用什么办法收买了她的那些小姐们儿,以至于她们不讲义气,出卖她。其实,她不知道的何止这些,她们宣传队的好几个丫头都叫别的宣传队的小子俘虏了,规矩一点儿的只限于两手揣在裤兜里一起遛马路,干柴烈火性质的早就亲过嘴儿了。搁以前,她们早就告诉她了,保证在第一时间,现在不了,现在她是个头头了,她跟她们之间有了一道鸿沟,凡事自然要瞒着她了。她们很希望那个傻小子能把桃儿追上手,那样一来,大家就平起平坐了,谁都无权说谁了,就怕桃儿不上钩。
要说桃儿心里一点儿波澜不起,那也是瞎话,有个追求者在你屁股后头,给你歌功颂德,捧着你,感觉倒不赖,关键是她现在心思不整,一个是因为刚刚跟炝锅掰了交情,另一个原因是她爸的眼睛又出了毛病,叫她忧心忡忡,哪有心情跟个半大小子逗闷子玩?只能说那个傻小子出现的不是时候,所以,他所有的努力都只会是徒劳的。
一个宣传队就那么几个看家的节目,演久了,观众就会腻,所以她们得转移阵地,要到二宫去演出,而在二宫演出的那些人则班师到人民公园来,从打听到这个消息,桃儿就盼着赶紧换地方。
换地方,她就可以摆脱那个傻小子的痴情了。她也松了一口气,她真怕再掉进男女情感的陷阱里。桃儿大了,不愿意家里人再为她操心了,什么事,能自己抵挡一阵子,就自己抵挡一阵子,严守秘密。其实,她不说,并不意味着别人察觉不出来,瓜儿就明显地感觉到桃儿身上最近所发生的某些细微变化。
“桃儿,能跟大姐说说吗?”瓜儿挑了个空隙对桃儿说,发觉蓓蕾初放的妹妹突然打蔫儿,她很自责:光顾自己痛快了,一直都没顾上关心自己的老妹子——这个大姐算是白当了。
“说什么,我有什么可说的?”起初,桃儿还装傻充愣,但是她大姐的眼神儿仿佛有某种魔力,显然,糊弄是糊弄不过去了,这是她最敏感最脆弱的一根神经,碰不得,桃儿的眼泪哗地一下流了下来,瓜儿把她抱怀里,听她哭哭啼啼地把她跟炝锅分手的经过讲述了一遍。
瓜儿很为桃儿惋惜,炝锅那个小伙子挺好,她见过,很精神,不过,他那个妈也确实不是个玩意儿,桃儿要嫁过去,她还不得把桃儿欺负死!平时,桃儿在家,几个姐姐都让着她,一直娇生惯养,怎么受得了?
瓜儿对桃儿的所作所为表示理解,她应该是桃儿生命中除了爸妈以外最重要的人。可惜,以前做得不够,她想最好的补救办法,就是给老妹子挑一个比炝锅更棒的对象,气死炝锅他妈。实在不行,她还可以发动梨儿和果儿一起撒出网去,众人拾柴火焰高。她给桃儿擦掉眼泪。“好了,别委屈了。”桃儿说:“你不许告诉咱妈,我怕她又跟我唠叨。”不错,瓜儿的确是四姐妹当中跟她妈走得最近的一个,话也多,她们都把她当她妈的亲信,好多事都背着她。瓜儿说:“傻孩子,我不会说的,我发觉咱妈已经老了,总是拿东忘西,我也不好意思凡事都麻烦她了。”此时,她妈就在外屋,拿个拨浪鼓哄小继合玩,桃儿的心突然沉了沉——过去,她总觉得她妈絮叨,掉过个儿想想,她妈这辈子真的不易,把她们姐四个摆弄大,又开始摆弄小一房的,将来,万一她有了孩子,她妈也一定得抢着给她带……她突然很想抱着她妈,亲她一口。瓜儿对桃儿说,她妈的理想特别简单,就是她们姐几个,找个身强力壮,模样也说得过去的小伙子,嫁出去,冻不着,饿不着。桃儿没答话,她现在谁都不想嫁,除非炝锅娶了别人,而她也能够不再惦记他。其实,就是现在,她记忆中的炝锅已经有点儿模糊了,不很清晰,发生在他们之间的事情也觉得十分遥远了,有时候,她甚至会觉得所有那些是发生在别人身上,跟她丝毫关系都没有,她只是一个旁观者,而已。
“我是不是太无情了,不然,怎么会对他撂爪就忘呢?”她自己责问自己,不止一次。
仅仅几分钟,她就给自己找了一个借口:不是她无情,而是炝锅和炝锅他妈伤得她忒厉害了,她跟他相好的八个月里所流的眼泪,比她二十三年里流泪的总和还要多。
她能真正把他忘得一干二净吗?毕竟他是唯一一个亲过她的男人!
第四十二章
瓜儿曾试探着问过小继合,想不想见见他的爸爸,没想到的是,小继合摇着脑袋说:“不要不要。”
瓜儿就告诉他,他周围所有的小朋友都有爸爸,小继合想了想,既然别人都有,那么他也不能没有,就勉强地答应他妈妈。可是,面对着三道眉儿,她又张不开嘴了,小继合是她瓜儿的孩子,而不是三道眉儿的孩子,凭什么要强加于他呢?虽然三道眉儿说他愿意接受孩子,可一个毛头小子进门就当爹,还是会叫街坊邻居说三道四,好在现在他们还没谈婚论嫁,过两年再说也不迟,所以,这个事,叫瓜儿一拖再拖,一直拖到实在拖不下去了为止。这两天,她得闲,三道眉儿去北京开会了,是一个工人作家的座谈会,听说有好多人参加,来自不同的城市。瓜儿溜溜给他收拾了一天,吃的、穿的、用的准备了两提包,还把二十块钱藏在提包的夹层里,穷家富路,三道眉儿嫌多。“你就差叫我这间房子也背去了。”他说。瓜儿不干,他不把两个鼓鼓囊囊的提包都捎上,她就不放他走,最后,三道眉儿只好举手投降,听她的摆布。这是他们相好以来第一次的分离,虽然只是三五天,可是俩人都不习惯,一晚上说个不停,没个歇嘴的时候,瓜儿千叮咛万嘱咐,几乎没有一个细节她没替他想到。这让三道眉儿很感激,他心想:我将来有了出息,一定要好好地报答她。那天,他就抱着这种感激的心情,跟瓜儿激情了一把,转天,就走了。发现自己有了异常反应,三道眉儿恰巧不在身边,瓜儿不免心慌意乱,一时没了主意,不知怎么办才好:三道眉儿怎么还不回来!
三道眉儿不在,她连个商量的人都没有,果儿、梨儿、桃儿即便是一奶同胞,也不能告诉她们,告诉她们自己丢人事小,给她们做个坏榜样事大,她们要是也学她,还没结婚就把肚子弄大了,那就崴了。
打医院回来,她没去保健站报信,而是溜到图书室里,把门销上,躲了起来。当大夫跟她道喜的时候,她的第一反应就是骂三道眉儿:叫你小心,叫你小心,你还是给我惹了这么大的麻烦,反正你不受罪,该开会就开会,一走了之了。跟手,她要骂的就是自己了:还有你这个没出息的,他三道眉儿年轻不懂事,只图一时痛快,什么都豁得出去,你呢,你怎么也糊涂倒账?好了,现在惹祸了,你美了吧!在接下来的两天里,她几乎是掐着钟点,盼着三道眉儿回来。三道眉儿一进门,没等他跟她汇报几天的日程,她就把噩耗告诉了他。“你说怎么办吧。”她攥着他的手问他。没想到,三道眉儿不知愁得慌,还乐滋滋地问她:“你怀了我的孩子了,真的假的?”瓜儿啐他一口。“呸,别的事可以说着玩,这种事能说着玩吗?”三道眉儿一跳老高,拍着巴掌说:“太好了,太好了,简直是特大喜讯。”瓜儿见他兴奋不已,根本没替她着想,不禁怒从心头起,她冲着他红润的脸喊道:“你别忘了,我们还结婚呢!”她越说越来气,恨不得给他来一嘴巴,叫他笑!三道眉儿笑得更欢了。“那倒省事儿了,省得我们再等两年了。”瓜儿气得脸色苍白,她摇撼着他的胳膊。“敢情你不嫌丢人了是不是?”他眨巴眨巴眼睛说:“有什么丢人的,顶不济我们赶紧扯个证就是了。”从他话里话外的意思,瓜儿听出点儿幸灾乐祸和趁火打劫的味道,他正盼着这样呢,求之不得……
瓜儿薅住他的袄袖子,问他:“这是不是你蓄谋已久的,现在,终于叫你称心如愿了,所以你才这么笑,这么得意?”哼,瞧他年纪轻轻,其实,老谋深算。
“纯属意外,纯属意外。”三道眉儿本来想表现得心情沉重,可是,他装不出来,一想到自己就要做父亲了,他就想唱歌跳舞,他不理解瓜儿为什么这么惊慌失措,这不是她的做派,她一直习惯于替他遮风避雨替他拿主意,而现在,她恨不得吃了他,眼珠子瞪得跟牛粪蛋子一边大,至于这么大惊小怪的嘛。
瓜儿确实还从来没有这么大惊小怪过。按说,生个孩子对她来说,没什么了不起,刮一个孩子就更是小菜一碟了,顶多哭一抱,有点儿心疼而已。现在的问题是,她的身份无论是生孩子还是刮孩子都不合适,哪个寡妇好么眼儿肚子大了?肯定有奸夫!想都不用想,她就能知道人们会在她背后说她什么……虽然三道眉儿一再劝她:“我们只要赶紧结婚,堵住他们的嘴,看谁还能说什么。”可她就是想为四合守上三年,三道眉儿说她是封建,封建就封建,她愿意。“要不我们想办法把这个孩子做掉吧?”瓜儿跟三道眉儿商量。三道眉儿一听就炸了:“不行,我不能让我的孩子夭折!”瓜儿使出怀柔政策,两眼含情脉脉地说:“将来,我们还愁没孩子吗?想要几个就生几个。”三道眉儿固执得要命,寸步不让,叫瓜儿左右为难。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那么你说怎么才行?”瓜儿实在没辙了,她只好由他去定夺,她脑袋瓜子里一片空白,晃一下,直逛荡,都快得羊痫风了。
“我的办法很简单,明天早起,我们就到单位开介绍信,然后拿着户口本,去办证。你呢,就安稳安稳地静养几个月,等着我们的小宝贝诞生。”三道眉儿说得头头是道,不知道的还会以为他早有准备,都筹划好了的。
“我不管,你爱怎么着就怎么着吧。”瓜儿无奈地说。
“哎,这就对了。”三道眉儿一脸的幸福。
“投生个女人就是倒霉,下辈子……”瓜儿的牢骚刚发到一半,就叫三道眉儿堵住了她的嘴,用嘴。
“下辈子你还得给我当老婆。”三道眉儿说。
“你是好话说尽,坏事做绝。”瓜儿撅着嘴说。
“让我看看你的肚子有多大了……”
瓜儿闪身躲开他,紧紧拽住领口。“凭什么叫你看。”她不让三道眉儿掀她的褂子底摆。
“我是孩子他爹。”三道眉儿理直气壮地说。
“你是个祸头!”瓜儿挥着拳头捶打着他,他趁势将她抱到床上,尽量轻拿轻放,小心点儿。
三道眉儿脱掉她的衣裳,就像欣赏一本白纸黑字的世界名著,看起来没完,他还把耳朵贴在她的肚皮上,想听听孩子是不是在哭。瓜儿把手搁在他的脑袋上,抚摸着。“一怀孕,我就变得更难看了。”瓜儿说。三道眉儿倒不那么认为,99lib?也就是她的奶头颜色深了一点儿,肚子大了一点儿,美丽则依旧。“几个月了?”三道眉儿问。“两个月,我还感觉不到孩子的存在。”瓜儿说。三道眉儿说:“不是你感觉不到,是我的孩子随我——老实巴交。”她努了努丰腴的嘴唇,这是三道眉儿最迷她的一个表情,这个表情很孩子气。“说说你对咱俩结婚的设想。”瓜儿突然说。三道眉儿说:“咱们明天买一斤糖,直接到单位后勤,通知他们,咱俩要结婚了,然后把糖一撒不就行了吗?”瓜儿搡打他一下。“就这么简单?”三道眉儿说:“可不就这么简单。”瓜儿整理好她的衣裳,对他说:“要是这么简单就好了。”三道眉儿一脸愕然地盯着她,仿佛在说:本来就是很简单的一件事,叫你处理得复杂了。
“你说,我该不该提前跟我爸我妈核计核计?”瓜儿问。三道眉儿一拍脑门儿。“哎呀,我差一点忘了,我孤单惯了,凡事都自己做主,所以没替你想到这一点,对不起了,我不是成心的——你是该征求一下他们的意见。”
“万一他们听说你比我小,不同意怎么办99lib??”
“不会吧,两个人相爱,谁比谁大几岁,或者谁比谁小几岁,应该不是什么要紧的问题吧?”
“你认为不是问题,那是因为你不懂人情世故。”
“他们要真是不同意,你就耍点儿小手段,一哭二闹三上吊,再不行,就兜里揣着麻酱烧饼,给他们个绝食抗议。”三道眉儿说。
“你别总是馊主意,来点儿正格的好不好?”瓜儿把脸子嘟噜下来。
“我实在想不出什么切实可行的办法来了。”
“闲白你能着呢,一到正文就傻眼了。”
“我没你那么有福气,有爸爸妈妈心疼,我从小就像个老家贼,到处刨食儿垫补肚子。”
瓜儿见他表情发生了变化,赶紧说:“对不起,我不是挖苦你,我就是着急。”
“我是怨我没有积累下对付老爸老妈的经验……”
“什么话,到你嘴里就变味了。”
三道眉儿费尽心机才又想出一个主意来。“要不这样吧,你就把病历本拿给你父母看,告诉他们,你怀孕了,不赶紧结婚就没法跟单位领导交代了。”可是,瓜儿根本不拿他的主意当一回事。
“我要这么说,我妈非得打折我的腿不可。”
“有这么严重吗?”三道眉儿半信半疑。
“算了,这事回头我自己想办法吧。你把开会的经过给我讲讲就得了。”
三道眉儿就给她讲了讲。
瓜儿嫌他讲得太省略了。
三道眉儿的脑子现在僵了,一门心思都在瓜儿肚子里的孩子上,什么创作呀,什么反映生活呀,都叫他扔在脖子后头去了,起码眼么前是。
“你们家要真是看不上我,怎么办?”他担忧了。
“你甭管了,叫你甭管你就甭管了。”瓜儿说。
“你有什么招数?”他还是不放心。
瓜儿什么招数都没有,但是她已经没有后路了,必须跟家里摊牌,她不能把挠头的事推给三道眉儿,他比她小,有麻烦,她就得顶在前头,必要时,堵枪眼她也得硬着头皮上……也许,她该先跟她爸吹吹风,她爸天生一副好脾气,不至于跟她拍桌子打板凳,不像她妈,炮捻子脾气,沾火就着……
不过,说破大天去,她也不能把怀孕的事告诉她爸她妈,在她爸她妈的印象里,她一直是个老实孩子,她不想破坏她的原有形象,叫二老失望。
这一晚上,三道眉儿跟瓜儿没亲热,只是抱着。“再过几个月,恐怕我就抱不动你了。”三道眉儿说。瓜儿警告他:“告诉你,以后你给我老实着点儿,别老跟我毛手毛脚的。”三道眉儿说:“放心,不冲你,就冲着咱的孩子,我也得温文尔雅。”瓜儿不信他的话,她知道自己还不老,不敢说美丽动人,起码皮肤也还光滑,腰身也还窈窕。
他要真的以后碰都不碰她,她又会心里难受,以为他不稀罕她了。瓜儿临走前,按惯例,又给坐了一壶开水,叫他夜里渴了好喝。
三道眉儿搂着瓜儿的肩膀把她送出门,这一回,没等三道眉儿亲她,她就主动将嘴递到他的跟前。“别忘了洗澡,要养成讲卫生的习惯。”瓜儿咬着他耳朵说。三道眉儿说:“我知道,你就别再啰唆了。”瓜儿说:“德行,跟你啰唆说唆明我待见你,要是不待见你,你求我跟你啰唆,我都懒得啰唆。”
“你好好走走脑子,回去怎么说服你爸你妈,这是当务之急。”三道眉儿嘱咐瓜儿。
“我还用你唠叨?”瓜儿白了他一眼,仿佛是嫌他不知自己行老几,竟敢对她指手画脚!
“那么好,我就明天等待着你胜利的消息。”三道眉儿傻乎乎地笑着,对她说。
“你就等着吧。”瓜儿振作起精神来,骗腿上了她的红旗自行车。
“他们实在不答应,我就给他们下跪去。”三道眉儿追在她屁股后边喊,瓜儿没答理他,怕敞着窗户的街坊邻居听去,笑话。
他要真敢去家里下跪,会怎么样呢?
她爸肯定得赶紧把他拽起来。
她妈就难说了,一看年纪小不说,还瘸了一条腿,准得给他轰出门去。
真叫她憷头。
事到临头,只有豁出去了,她紧蹬两步,干脆,一不作,二不休,回家就跟她爸她妈谈判。
反正一锤子买卖,行也得行,不行也得行。再者说了,三道眉儿还等着她的消息呢。推车进屋之前,她深呼一口气,让自己镇静镇静。今天的月亮跟玉一样,出奇地亮,也许这是个好兆头——她安慰着自己。可是,她开门进了屋,发现她爸躺着,眼睛上盖着一条手巾,而旁边站着的她妈跟梨儿、桃儿都哭哭啼啼,瓜儿的第一反应就是:看来,什么都不能跟爸妈说了……
第四十三章
果儿那天碰见了扣痂儿。她曾经无数次设想过她再见他的情景,她以为她会惊慌失措,甚至面红耳赤说不出话来,而事实上并不是这样,她冲他只是笑了笑,说了一句:“怎么这么巧,在这遇见你了。”表现得很自然。
倒是扣痂儿显得很忙乱,他不知该不该跟果儿握手,因为他手里捏着一把小葱,大概是准备拌豆腐吃的。还是果儿大方多了,主动伸出手去。扣痂儿的嘴唇哆嗦了一下,却没发出声音来,只是嘟囔了一句什么,果儿也没听清楚。“你家里都挺好的吧?”果儿问他。“挺好,挺好。”扣痂儿显然是顺嘴搭音儿,“你呢,我一直惦记着你,找你,你也不见我……”他说。“我复婚了。”果儿赶紧说,她怕他的甜言蜜语软化她,让她心动。扣痂儿没有料想到结局竟会是这样,他愕然地问了一句:“什么时候?”果儿低声说:“前些日子。”扣痂儿脸色变得非常难看,他费劲儿地咽了一口唾沫。“你们俩还合得来吧?”果儿说:“凑合。”她对他微微一笑。扣痂儿不说话了,他不知道该说什么,果儿称了斤半水果糖,装纸兜里,递他。“给,哄孩子玩。”扣痂儿死活不要,俩人推让了半天,直到引起周围人的注意,扣痂儿才勉强把水果糖掖口袋里,然后就告辞了。果儿凝望着他的背影,知道他再也不会回到她身边了,既松了一口气,又有一点儿失落感,毕竟她跟他相爱过,至今在她心灵的一角仍然有他的位置,但是,她必须放弃他,别无选择。“这么依依不舍地盯着人家看,那是谁呀?”她的下属问她。
“我的一个老同学,谁盯着人家看了,别瞎说,人家也早有老婆孩子了。”她说,说完又后悔了,多余跟下属说这么多废话,说多了反而叫人疑心。她现在心忙,想给苜蓿打个电话,电话刚通,就听苜蓿在那头说:“我正要找你呢。”
果儿问他有什么事,他不说,只嘱咐她下班早一点儿回家,他有要紧的事要跟她商量。果儿嘀咕半天,下了班,一分钟都没敢耽误,直接奔家去,从苜蓿的口气上,她判断,一定有什么突发事件。苜蓿早已经等着她了,他说公司组织一支小分队,奔赴山西、陕西采购,他想要求带队去,正好是他升任处长的第一契机。他升任处长的报告递到局里,一直没动静,大概是还想考验考验他。果儿说:“既然对你的前途有好处,我不反对,你就去呗。”苜蓿说:“只是时间稍微长了一点……”果儿问:“多长时间?”苜蓿说:“多则四个月,少则三个月。”果儿心里咯噔一下子,心说:刚一块儿过没几天,他又要走了。苜蓿见她犹豫,攥着她的手知冷知热地说:“你要不愿意让我去,我就不去。”果儿假装出赏心悦目的表情来。“这是个好机会,你应该抓住,我怎么能不愿意呢。”苜蓿已经被光明的未来冲昏了头脑。“你要同意,我明天就找公司经理,告诉他:我老婆都批准了,你再反对就不合适了。”事已至此,果儿拦也拦不住他,他惦记着当处长不是一天半天,要是拖了他的后腿,他得恨她一辈子。吃饭时,光听苜蓿一个人滔滔不绝,果儿跟闷嘴葫芦一样,只顾得胡吃海塞,比平时多吃了半碗饭,直想打嗝儿。饭后一棵烟,是天津爷们儿的习惯,苜蓿刚点上,果儿对他说:“给我一棵。”苜蓿把点着的那棵烟递她,自己又拿出一棵来。“多咱出发,你们小分队。”果儿问。苜蓿说:“差使急,明天晚上就上火车。”苜蓿要去刷碗,果儿揪他的袄袖子。“搁那吧,回头再说,我们早点睡。”苜蓿像接到皇上圣旨一样。.99lib.“也好也好。”他赶紧去铺床。天热了,棉被都放立柜里了,换上了毛巾被,上海产的,今年的新花式。
这个晚上,他们俩都显得活力非凡。“抱紧我。”果儿的脸贴着苜蓿的肩胛,小声说。直到他们几近虚脱的时候,俩人才消停九九藏书。苜蓿都打呼噜了,果儿还眨巴着眼睛望天,一种若有所失的感觉压迫着她……等她早起醒来,苜蓿已经走了,不过被窝里还残留着他的体温,他也太迫不及待了,果儿想。她懒洋洋地爬起来,好歹洗洗涮涮,早点没吃就去单位了,到了单位她才想起来,苜蓿一走就是好几个月,她连换洗的衣裳都没给他预备,谁娶了我这样的媳妇,谁算是倒了霉啦,她心说。一整天,她都过得心神不定,给苜蓿那边打了三四个电话,苜蓿兴奋地告诉她:“领导批准我当小分队的队长了。”果儿还得违心地说:“好啊,祝贺你。”苜蓿叮咛她:“你要是晚上一个人害怕,就叫桃儿陪陪你。”果儿说:“你就别碎嘴子唠叨了,我会照顾自己。”苜蓿一个劲儿跟她献媚:“等我回来,天天给你烧茄子。”他知道她喜好这一口儿。果儿说:“好了,你就别惦记我了,小心着点儿。”这时候,她才意识到她已经不习惯一个人睡了,自己睡她觉得太冷清,而苜蓿也开始在她的生活中扮演了一个重要角色,甚至比他们没闹离婚复婚时还要重要,没有他,他们的这个家也就不成家了。想到回家,就剩下自己一个面对空荡荡的屋子,她就不免垂头丧气。干脆,就照苜蓿说的,下班以后,去娘家玩一会儿,然后拉着桃儿陪自己,省得怪孤单的……
在走廊上,果儿遇见很久都不露面的局长,果儿见他情绪沮丧,就问:“您身体不舒服?”局长说:“我堵心。”果儿说:“说说吧,说出来就痛快了。”局长表情古怪地叹了一口气,一甩袖子,走了。果儿目送着他的背影,发现他老了,背都驼了,她心里有一点儿模模糊糊的不祥的感觉。办公室的人见他们的头儿无精打采,也不敢太吵吵,出来进去都踮个脚。黄昏了,她猜想苜蓿已经坐着卡车到了东站,然后上了火车,然后火车一声长鸣,然后火车启动,再然后就隆隆地远去。也不知道苜蓿这个没良心的想不想我?会不会见了一笑俩酒窝的大闺女就又没骨头了……“秦书记,该下班了。”有人打断了她的胡思乱想。“就走,就走。”她赶紧提溜着书包,走出办公室,好不容易不加班,办公室的人都挺松快,早早地溜号了。她得到泰隆路给她爸买一斤酱牛肉,她不常回娘家,但每次回去都不空手,总得给她爸她妈捎上一点儿合他们口的好吃的,还得排队,这里的酱牛肉有名,很多人都用来下酒,多半是关饷的时候。
道上,她眼前又浮现出局长消瘦憔悴的脸,据说书记比他还瘦还憔悴,究竟怎么了,果儿问他们,他们也不说,只是拍着她的肩膀说:“小秦,局里的工作现在就都指你了,多辛苦辛苦。”同事们都传说他们犯错误了,她不信,过去他们跟日本鬼子打仗连命都不要的人,怎么可能反革命反社会主义?准是别有用心的人串老婆舌头!光顾得走心思了,她差一点儿跟一辆三轮车撞上,蹬三轮儿的冲她龇牙:“嘿,醒醒,大马路上打什么盹!”果儿赶紧跟人家赔礼道歉,到道边买了根冰棍儿,冰镇一下,叫自己清醒清醒,别再糊涂倒账。“小豆的三分,奶油的五分,你要哪种?”卖冰棍儿的问她。她说:“小豆的。”她喜欢小豆的,是因为有嚼头,不像奶油的,黏糊糊的沾一手,还得拿手绢擦半天。气温太高,街上的柏油地面都晒软了,踩上去直颤悠。
她要是不当这个官就好了,她想。不就是生火做饭,洗洗衣裳,下一窝小崽,再提溜个菜篮子溜达来溜达去,要多松心有多松心,何至于整天脑子不够用的,复杂的事物成她的一个负担,早晚她非疯了不可。她妈说过,一个人能想的事是有数的,超过数量就容易出毛病。“你看斜对过的三闺女为什么老光个屁股满世界跑,就是老想着搞对象,结果走火入魔了。”果儿刚懂得男女有别的时候,她妈就总这么教育她们姐四个。她妈可能不知道,当官可比搞对象更易于走火入魔——不过,这不能怪她,她是阴差阳错误打误撞上的,她跟苜蓿截然相反,苜蓿做梦都惦记着当干部,她不,她懒得动脑子。她要是不干干部,她会是什么样子?闲着没事,她总瞎琢磨:她要不当官,也许她根本就不会跟苜蓿离婚,睁一眼,闭一眼,容忍他在外头胡来,等他老了,你叫他胡来他也有那心没那力了,老年间的妇女都这样;或许离了婚,就不明不白地跟扣痂儿混下去,九九藏书解腻味,肯定不会再复婚,俗话说得好,好马不吃回头草……现在,她要不当这个干部,她妈头一个不愿意。“你要不当干部,我怎么跟街坊邻居们交代,他们还以为你犯错叫人给撤职了呢。”她妈说。那天,她累坏了,跟她妈发牢骚,“哪天我辞职算了,我实在顶不住了。”她妈正擀面条,把擀面棍往案板上一扔。“你敢,好不容易爬上去,你又想出溜下来,这不烧包吗?”她责怪她妈说:“您一点儿都不心疼我,光顾您的面子。”她妈说:“废话,人没面子还活个什么劲儿!”果儿叫她妈噎得没话说了。好长时间她都跟她妈赌气,很少回娘家,回一趟也是嘟噜脸子去嘟噜脸子走,要不是她爸从中说合,她们娘俩儿不定还要冷战到什么时候呢。“都是人民内部矛盾,好说好商量。”她爸劝她说。
当官也不是没给她带来好处,咱说实话,她现在要不是个干部,苜蓿能那么乖乖地回到她身边,那么甘心情愿地听凭她的调遣?估计不会。老爷们儿似乎比女人更喜欢权力,当他得不到权力的时候,他就想办法得到有权力的女人——就这么胡思乱想了一道,一直到家门口,才刹住车,见门口瓜儿跟桃儿的自行车在,桃儿又忘了拔车钥匙了,她替桃儿把钥匙拔下来。“一天到晚都寻思什么了,丢三落四的,就差把自己给丢啦。”她想换换心情,就故意在门外逗闷子。“谁的自行车没锁,没人认领,我们就推走了!”搁过去,桃儿早颠颠跑出来,喊着:“别推走,别推走,这车有主儿。”接手,就点头哈腰地央给人家,这回怪了,果儿这么大嗓门儿,桃儿愣是没答理她。
“看来,这车真是不打算要了,那好,我们就公事公办了……”果儿一边往里走一边说。
屋里的气氛似乎不大对,一个个嘟噜着脸,就像谁又偷走她家五十斤99lib.煤球似的。
除了她爸,一屋人好像刚才都哭过,犄角旮旯都被沉闷感伤的氛围所笼罩。果儿站在那儿,有点儿束手无策,看看这个,看看那个,不知该如何是好。
第四十四章
梨儿本来打算今天要走的,出来三四天了,她担心把势能不能吃上饭,一个独生子,叫他爸他妈打小就惯坏了,切个西瓜都大小不均;另外一个原因是她想过几天再回来,她爸刚配了眼镜,还得适应适应,要是戴着不合适,大夫说,还可以调调度数,她怕她爸马虎,不拿眼睛当回事,所以,她要陪他去。
“我回去打个晃,安排安排,扭头再回来。”头天晚上,她还跟她爸她妈这么说来着。
家里种的火柿子、黄瓜和茄子,把势要忘浇水,非得干死不可,好不容易刚挂了果,还有就是养的那群来亨鸡,十二只公的,七只母的,不喂,恐怕也都得跑了,不跑的话,就得饿死——她不放心。
一切都盘算好了,没想到早起一睁眼,意外的事情发生了。
长途车八点半才开,梨儿有充分的时间睡个懒觉,等她醒来,瓜儿跟桃儿都上班去了,突然听见咕咚一声响,接着就是她妈仓皇的尖叫:“老头子,摔哪儿了,碍事不碍事啊。”她爸一个劲儿说:“没事,没事,我就是想够鞋。”她妈说:“够鞋就够鞋吧,怎么打炕上栽下来了?”梨儿趿拉着鞋从里屋跑出来,探头一看,她爸一脸茫然的神色,她立刻什么都明白了,平时从里屋到外屋要花六秒钟,这一回她不到三秒就扑到她爸的跟前,竖起一根手指头,在她爸眼前晃了晃,她爸一点儿反应也没有,她又把她爸的眼镜给她爸戴上,问道:“能瞧见不?”她爸摇摇头,两眼晦暗而混浊。“瞧不见,什么都瞧不见。”梨儿心一沉:这么快,爸的眼病就发作了?她赶紧拿手巾蘸上凉水,给她爸冷敷。她爸靠在被褥垛上,反而安慰她:“没什么大不了的——早晚的事。”她妈在边上瞅他们爷俩儿形迹可疑,就追问道:“到底怎么回事?”秦惠廷还想打马虎眼:“就是眼睛上火,看东西模糊。”梨儿她妈说:“甭骗我了,眼睛上火不至于瞎了。”秦惠廷跟梨儿都跟做贼一样,耷拉着脑袋,不言语了。
末了,还是梨儿把事情的缘由,怎么来怎么去给她妈讲了一遍,她妈一听就翻脸了,冲她老伴儿嚷嚷:“你怎么瞒着我,我要是早知道,就给你找偏方去了。”秦惠廷对她解释道:“还不是怕你着急上火,家里这么一大摊子就够你忙活的了。”梨儿她妈啪嗒啪嗒掉起眼泪来。“你说你要是瞎了,咱家的天不就塌了吗?”
梨儿跟她妈生拉硬拽地又把秦惠廷鼓捣到医院去,医院也没办法,只给他开了两盒眼药水。道上,碰见拨鱼儿,拨鱼儿问:“一家三口儿听戏去?听说马泰来一宫唱两出。”没等秦惠廷答话,梨儿她妈就抢着说:“听什么戏呀,就串个门。”然后示意梨儿赶紧搀着秦惠廷走人,别跟这些着三不着两的人闲搭咯,99lib?这些人嘴比腿快,唯恐天下不乱。秦惠廷突然失明,还不习惯,走道深一脚浅一脚,总磕磕绊绊,要不是三闺女架着他的胳膊,他早摔一百个跟头了——这让秦惠廷非常落寞,心情像落叶凋零的深秋,又冷又凄凉。将来,我上茅房都得叫人扶着,那不就成了废物了吗?尽管梨儿一再说,“您甭担心,我们姐四个轮流伺候您”,秦惠廷还是不愿意这样,他不喜欢给人家当累赘。
梨儿见他爸虽然一直想保持镇静,但是脸上的微笑很生硬,她要把瓜儿、果儿跟桃儿都招呼回来,一家人凑一块儿,叫她爸感觉到亲人的温暖,可是秦惠廷不干,他坚持要到单位去,告诉组织一声,梨儿和她妈只好陪他跑一趟。她爸单位的人听说她爸瞎了,都很震惊,她爸在这个药房忙活了半辈子,小有名气。有个老同事跟她爸同时进这个药房,朝夕相处,见她爸落这么个结果,心如刀绞,禁不住眼泪汪汪,拉着她妈的手直抖搂:“嫂子,你受累了,赶明我去家里看你们老公母俩。”他说。
半道儿上,秦惠廷告诉梨儿:“这个老同事跟我叮当了好些年,谁瞅谁都不痛快,现在,真分开,倒舍不得了。”梨儿不解:“为什么?”她爸说:“等你够岁数,就什么都明白了。”他们刚到家,药房经理就追来了,解释说:“我刚才开会去了,一听说你去了,就跟过来了。”秦惠廷跟他始终都是不远不近,经理也没少批评他落后,眼下俩人都变了,秦惠廷真诚地表示抱歉,他不能继续为人民服务了,经理则抱着秦惠廷的膀头子,动感情藏书网地说:“你可不能瞎了呀,咱们药房离不开你!”
经理临走,告诉秦惠廷,他直接去医药公司,找领导,叫他们想办法,看看有没有让他重见光明的可能性。“当领导的总比我们这些老百姓有路子,你就放心吧,相信组织没错。”经理拉着秦惠廷的手摇了又摇。
秦惠廷很感动。“组织上对我这么好,过去我还总跟他们争竞。”梨儿她妈叫他躺下,她给他滴眼药水,一边滴一边掉泪,泪水落在秦惠廷的胸口上,秦惠廷感觉到了,想伸手给她擦擦,却碰到了老伴儿的下巴颏。他老伴儿说:“老实待着,别动弹。”他怕他再出洋相,赶紧将自己的两手管制起来,不敢轻举妄动。梨儿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疼在心上,暗自神伤,可是她爸养的八哥却没长眼眉,还在旁边多嘴多舌:“嘿嘿,有意思,嘿嘿,有意思。”梨儿吓唬它:“滚一边去,再叫唤我就摔死你。”秦惠廷赶紧说:“别价别价,将来你们不在我身边,全靠它给我解闷了。”梨儿她妈说:“你闷什么闷,四个闺女随时都可以来陪你……”秦惠廷说:“不用她们,有你就够了。”这话,又叫梨儿她妈眼圈红了。
现在,在梨儿她妈的眼里,秦惠廷不再是个养99lib? 家糊口的户主,而是个得要人伺候的病号了。她把她藏在柜子里的罐头和饼干都拿出来,叫她老伴儿来享用,平时她舍不得,钥匙都拴在裤腰上。梨儿惊奇地发现,原来她妈居然有这么多的存项,光罐头就趁十几瓶。“梨儿你把罐头起开,我不会摆弄这行子。”她妈命令她。她爸却说:“给孩子们留着吧,我不老不小的吃这玩意儿干吗?”她妈把脸一下子掉下来了。“孩子们没病没灾的……”梨儿怕她妈着急,赶紧找个改锥,吭哧吭哧地起瓶子盖。
他爸也只好乖乖地享受着病号的待遇。
娘俩儿忙活饭的时候,梨儿发现,她爸总是望着房顶子发愣,尽管他什么都看不见,梨儿不时地跟他打岔,想转移他的注意力,可是没用。“妈,得想个办法,不能让爸老这么犯愁。”梨儿说。她妈除了叹气,一点儿招儿都没有。梨儿突然一拍大腿说:“我有辙了,我去把我公公给叫来,他们老哥俩儿能说得来。”
搁过去,梨儿她妈准不答应,那个老右派,躲他越远越好,省得吃挂落儿,现在,她实在没主意了,也只好由着梨儿的性子来,随她去了。
“怎么了?”
把势他爸得了信,就立马跟着儿媳妇跑过来,手里还提溜着斤半槽子糕。听见是亲家来了,秦惠廷一骨碌爬起来,猫腰要下地,让把势他爸又按回去。“躺着你的,别动。”
把势他爸跟秦惠廷说得很热闹,他是有备而来,所以只口不谈亲家的病,拼命地讲笑话,逗得秦惠廷哈哈大笑,不过,把势他爸觉得他笑得有点儿勉强。他心话说:挺好的一个人,通情达理,怎么说瞎就瞎了?真是好人不得好报。在给秦惠廷解心宽的同时,他也忘不了劝劝亲家母:“没什么了不起的毛病,就是上岁数了,眼神不济。”
梨儿问:“还能不能好?”把势他爸说:“能啊,养些日子就行了,记住,别着急,别上火,我们单位好几位都得过这病。”梨儿她妈插一嘴问:“你们单位那几位后来怎么样了?”把势他爸说:“早好了,读书看报都不耽误,就是拿虱子费点劲儿。”
明知道,把势他爸的话里有水分,秦惠廷还是宽心不少,他提议老哥俩儿一起喝两杯,一醉方休,被把势他爸谢绝了。“等你眼睛好一点儿再说。”秦惠廷也只好作罢。梨儿她妈要留他吃饭,他说他怕老伴儿不放心,她也替亲家担着心呢,所以他得回去,汇报一声。秦惠廷也没勉强他,挥挥手,放他走了。
梨儿送她公公出去,她公公安慰她半天,还掖给她十块钱,梨儿死活不要。“我们都这么老大了,没孝敬您,再叫您破费,就不像话了,您快收起来,别寒碜我们当小辈的了。”
回来,不知怎的她很想背靠着马路边上的大树站一会儿,于是,她停下来,靠着槐树,一脚撑着地,另一脚踹着树,眯缝着眼睛,望着天,什么都不想,沉湎于大脑一片空白的虚无中,很静。
她突然想把她爸接到乡下去,暂时住些日子,起码那边没有车来车往,磕不着,碰不着,还有她照顾着。她妈可能一时走不开,她得给大姐瓜儿照看着孩子——怕就怕几个姐妹不答应,爸爸是大伙儿的,凭什么你一个人拐带走,不让大伙儿尽孝?她爸疼爱她们每一个人,买万花筒或是买转笔刀总是一气买四个,一人一个,不偏不向,逛花园和看电影也是几个闺女牵着手排着队一起去,一个都不拉,现在该轮到她们领着他逛花园了。
不一会儿就遇见好几个老街坊,跟她搭咯,张家长,李家短,七个碟子八个碗,黏糊起来没完,她只得耐着烦儿跟他们扯几句淡,逃回家。她妈问她:“怎么去这么大工夫?”她爸嫌她妈多管闲事,就说:“人家爷俩儿说说话,你也刨根问底。”搁平时的梨儿她妈,秦惠廷这么数落她,她早还嘴儿了,叮当五四地回击他一通,现在,老伴儿遭罪了,她不忍,就让着他。多厚道的人,得了病,脾气也见坏,他们门口就有一个,没病时,见谁都赔笑脸,病了以后,变了,看谁都不顺眼,逮谁骂谁。梨儿她妈已经做好思想准备,不管老伴儿怎么摔盆打碗,她都装没瞅见,不跟他一般见识。“梨儿,给你爸沏一缸子橘子皮水,多搁几块儿冰糖,去去火。”她支使三闺女。她打小就养成个好习惯,不随便扔东西,预方便,吃了橘子,橘子皮晾起来,吃了墨斗,墨鱼骨晒窗台上,哪破了哪流血了拿它止血……
这中间,又来了两拨秦惠廷的老同事,嘘寒问暖,说了一笸箩的拜年话。秦惠廷一个劲儿说:“都上着班来,耽误了工作,怪过意不去的。”来人说:“我们都请假了,经理准我们过来慰问慰问你。”
秦惠廷又被感动了,这些人以前没少给他到领导那去咕棒槌,现在,遇事了,都善良了许多,有一位比他年长一点儿的老哥,甚至把藏了好些年的一根老参拿出来,给他,补补身子,秦惠廷知道,他可不是个大方的人。
天快黑了,赶在饭口,人们才散伙,梨儿把从邻居家借来的椅子、条凳还回去。她爸问了好几遍“几点了”,她妈奇怪:“你总问钟点干吗?”她爸说:“瓜儿她们姐几个该回来了吧?”梨儿她妈怕她爸急得慌,赶紧给梨儿使个眼神,“我去瞅瞅。”梨儿出去,到门口等,工夫不大,就见桃儿骑个车悠悠地蹬过来,梨儿拼命地冲她招手。
“在门口晃悠什么呀?”桃儿问梨儿。梨儿把她爸的病情告诉了桃儿。“你说话经心点儿,别勾咱爸的心思。”桃儿也没想到她爸的眼睛恶化得这么快。“咱爸要是真瞎了怎么办?”她慌张地问道。梨儿到底是比她大一点,大一点是一点,遇事是比她有主见。“他要瞎了,我们就心甘情愿地伺候他。”桃儿点点头,平静了一下情绪,轻轻地推开门,把脑袋探进屋里,叫道:“爸,我回来了。”
第四十五章
桃儿直奔到她爸的身边,她爸倒先说话了:“老闺女才回来,饿了吧,快吃饭吧。”她爸伸出手来,想摸她,她赶紧攥住她爸粗大的手指头。她妈怕桃儿哭起来,引得大伙儿难受,就说:“赶紧扶你爸落座,趁热吃。”她爸却说:“不急不急,再等等瓜儿,一块儿吃多好。”
“等她?还不得等到猴年马月,她不定多咱才回来呢。”桃儿她妈说。梨儿也跟着帮腔:“可不,人家大姐正热恋着,忙呢。”秦惠廷只好坐到桌子跟前,可是,他根本无法自己端碗,更不能自己夹菜,一切都得桃儿给他打下手。桃儿发现,她爸仿佛突然老了,笨手笨脚,哆里哆嗦,桃儿想喂他,他不让,只叫她把菜拨到碗里,他往嘴里瞎扑拉。桃儿想:爸爸恐怕再也吃不了带鱼了,他择不了刺儿,皮皮虾就更没戏了!桃儿为她爸的痛苦而痛苦,又不能流露出来,得憋着,这就叫她更痛苦。“爸,您多吃点儿菜,把碗给我。”桃儿说。她爸显然是不想麻烦她,一边狼吞虎咽,一边含糊地说:“够了,够了,我饱了。”
看来,千钧重担都落在她桃儿的身上了,几个姐姐都出门子了,只有她还单着,为她爸,她甚至可以不嫁人,反正也没有什么值得她嫁的人——桃儿想。所以,当梨儿要帮她爸盛汤的时候,她没让,而是由她一手包办。她妈还得哄孩子,腾不出手来,也就没跟她抢。她心里暗自高兴,终于有了一个报答她爸的机会了。她只能偷着这么想,却不敢公开说出来,怕她妈她姐姐骂她:你盼什么不好,非盼这个,这不是脏心烂肺吗?她自己也觉得自己不地道,她99lib.爸这么娇惯她,现在遭罪了,她怎么还会神神道道地暗自高兴呢?要不是大姐二姐脚跟脚地进门来,她指不定要谴责自己多久呢。两个姐姐哭起来没完,她得跟她爸一块儿劝她们,叫她们住声儿,别吓着孩子。
她爸也说:“我活得好好的,不耽误吃,不耽误喝,你们干吗这么哭天抹泪的?”梨儿把手巾递给俩姐姐,叫她们到里屋去,“别光急着哭,哭不顶用,咱们姐几个还是得商量商量99lib? ,怎么照顾咱爸。”瓜儿大概其是哭糊涂了,一点儿主意都没有了,擦着泪问梨儿:“你说怎么办?你要说的有理,就照你说的办。”
“我想把咱爸接到乡下去,我跟把势来照顾他,保证不出问题。”梨儿胸有成竹地说,她料想没人会反对,也没人有理由反对。果儿问了些枝节问题,比如,“咱妈怎么办,是让她看家,还是让她跟着一块儿去。”梨儿说:“小继合得咱妈照看,她要走了,孩子就没人管了。”瓜儿赶紧表示可以自己照看孩子,给她妈腾出手来。
“那也不大实际,你要带孩子,还要上班,也忒忙活了。”梨儿说,并列举出她爸到乡下去生活的几大好处,最当紧的是空气新鲜,环境幽静,还有能吃上顶花带刺儿的黄瓜和带露水的火柿子……
瓜儿和果儿都没什么异议,默许了,可是桃儿持不同意见,她说:“我三姐夫身体也不大好,你一个人忙活他就够戗了,再搭上咱爸,恐怕你顾及不上,闹不好,两耽误。”梨儿问她:“你的意思是——”桃儿干脆利索地说,“我的意思是,由我来照顾咱爸,你就别管了。”
姐四个叮当半天也没个结果,就先告一段落,瓜儿把孩子接过来,叫老娘歇歇,桃儿她妈给秦惠廷后背垫俩枕头,让他躺舒坦,打罐头里舀两片苹果,喂他,秦惠廷摇脑袋,他还不习惯人们拿他当病秧子伺候着。
桃儿她妈说他:“往后你就得听我的,要不听,我掴打你一顿,你都逮不着我。”秦惠廷嘿嘿乐了:“你这不是欺负人吗?”桃儿她妈想做出个轻松表情来,可惜她掩饰不住满脸的疲倦。“前半辈子你白欺负我了?哼,现在轮到我欺负你还不是应该的!”
秦惠廷赶紧顺着茬口儿说:“应该,应该,这就是善有善报、恶有恶报。”
桃儿把孩子从瓜儿手里接过去,跟他在炕上“抓子儿”。瓜儿坐到她爸她妈跟前。“爸,刚才我跟果儿简单商量了一下,照我的意思,最好是您一个闺女家待一个礼拜,没等腻头,您就换地界儿了,总有个新鲜劲儿。”梨儿说:“我不管将来怎么样,反正这一回我回去时就顺便把咱爸接走,住上几个月再说。”桃儿掉过头来,插一杠子。“你接走,咱爸要再就诊,再打针吃药怎么办?”梨儿驳斥她:“我们乡下也有大夫,也照样能打针能开药。”几个闺女越犟越僵,不一会儿就脸红脖子粗起来,这时候,桃儿她妈挺身而出。“都给我少说两句。”她们瞅她一眼,都不吱声了。桃儿她妈又说:“你们争什么劲,我还在呢,他是我老头子,自小,八抬大轿把我抬到你们秦家来的,现在,有个小病小灾,有我顶着,哪就轮得上你们强出头?”几个闺女知道,一家子里,最担心老爹健康的莫过于她妈了,自然,99lib?她也最有发言权,说出话来也最具有绝对的权威性,她一发话,大伙都蔫了。
桃儿乖巧,赶紧跟她妈套近乎。“妈,我帮你一块给我爸做吃做喝做可口的。”她妈冲老闺女撇撇嘴。“巧嘴儿,就怕你没长性,十分钟热度,再往后就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了。”瓜儿、果儿跟梨儿都不乐意了,“咱爸由你们包了,那我们呢?”桃儿故意气她们,“你们来掺合什么呀,都已经是人家的人了。”这一下,犯了众怒,几个姐姐一起围过来,噼里啪啦给她来一顿拳脚,桃儿捂着脑袋求救。“爸,你快帮我一把,把她们都轰走。”
她爸坐山观虎斗,光在一边拾乐儿,本来悲伤的他,见一大家子人,都这么关爱他,只觉得一股暖流油然而生,胸口也不那么憋闷了。他要是不病,还体会不到人们对他的善意,尤其是他的那些老同事,天天吵架拌嘴,关键时候,却都能表现出足够的仗义来……
桃儿怕她爸叫三姐花言巧语蒙蔽,跟她去了乡下,就对她爸说:“您也不能一天到晚光在炕上偎着呀,得溜达,得练,走,我带您出去转转。”她妈觉着这个主意不赖,很赞成,只嘱咐了一句:“甭往人多的地界儿去,乱。”她爸趿拉着鞋,跟在桃儿的背后,出了家门,街上散发着汽油、韭菜和槐树花的混合味道。桃儿两手摽着她爸的膀子,令她想起小时候她爸接她放学时的情景。“对过路灯底下那帮人还在打牌吗?”秦惠廷问桃儿。“拨鱼儿他们都在,在赌烟卷。”桃儿翘脚儿瞅一眼,告诉他。
秦惠廷不想碰见他们,就拖着老闺女溜着墙根儿走。
以前,爷俩儿出去,是她爸领着她,现在倒过来了,而由她领着她爸了。“小心,那有棵树,这边,这边有车,别磕着腿!”秦惠廷感慨道:“你真是大了,过去我带你出来一回,你要这个,你要那个,不把我兜里的钱花光不算完,而今……”桃儿说:“而今该我给您花钱了,您说你想要什么?”秦惠廷舔舔嘴唇,“我想抽棵烟。”桃儿拉着他到合作社,跟售货员说:“给我来一盒大婴孩。”秦惠廷拦下她。“别,买两棵就行了。”桃儿便买了两棵。秦惠廷在柜台上借个火,点上烟,深深地吸上两口。“一天我都没抽了,快憋死我了。”桃儿说:“回去吧,一会儿我妈又该担心了。”爷俩儿往回走,秦惠廷面带微笑地问桃儿:“你的对象搞得怎么样了,跟我念叨念叨?”桃儿说:“还悬着呢,有了头绪,我准告诉您。”秦惠廷酸溜溜地说:“你有了头绪,也指定先告诉你妈,后才告诉我。”桃儿咯咯笑着说:“不会,我要不先告诉您,我就是小狗子。”秦惠廷99lib?得到了满意的回答,使劲捏了捏桃儿的手。“这还差不多。”桃儿想:这么大岁数,怎么会跟个孩子一样?
这个晚上,几个闺女光顾惦记她爸,都把自己的心思撂一边,特别是瓜儿,她跟三道眉儿的婚事想都没时间想。转天,姐几个凑钱给秦惠廷置了一个小半导体,这玩意儿稀罕,她爸可以随身带着,走到哪儿听到哪儿。东西不便宜,可是姐几个都没打含糊,倾其所有。秦惠廷把天线拔出来,能听好几个电台,还不用插电门。“怪贵的,你们花这冤钱干吗呀。”秦惠廷有点儿舍不得,谁攒点钱也不容易。“我们孝敬您,还不是应该的。”瓜儿代表几个妹妹说。秦惠廷用手上上下下把半导体抚摩了一个溜够,然后说:“你们还是拿去退了吧,我想听广播,家里有话匣子。”桃儿她妈也劝他:“这是闺女的心意,你就别这么褪褪耨耨的啦。”
现在,秦惠廷过起了退休老师傅的日子,坐门口,听着半导体,叫白眼儿骑在他脖子上,白眼儿嘴里“驾驾”地吆喝着,揪着他的头发,拿他当马骑。到点儿,桃儿她妈会出来招呼他吃饭。桃儿她妈问他:“你那小塑料盒子别总开着,工夫太大,看回来烧了就麻烦了。”秦惠廷知道她不是怕烧,而是怕费电池,老伴儿勤俭一辈子,惯了,秦惠廷一点儿不怪她。隔几个钟头,老伴儿就问他一声:“想撒尿吗?”他秦惠廷混来混去,混到撒尿都得叫人领着了。“催什么催,我要尿,还不知道言语呀?”他说。“我不是怕你憋得慌吗?”桃儿她妈说。秦惠廷说:“你怕我跟你外孙子一样,尿裤子。”桃儿她妈笑骂他一句:“你个老不正经的。”突然白眼儿薅他胡子一把,疼得他叫了一声,他老伴儿幸灾乐祸地笑起来。
几个闺女却没秦惠廷那么悠闲,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到处找眼科大夫,企图挽救秦惠廷的视力,可是秦惠廷不买她们的账。“我不再去医院了,你们谁爱去谁去!”
她的几个闺女说:“人家大夫说,你去他们再检查一下,也许能想出治疗方案来。”秦惠廷不答应,他就是个大夫,知道大夫是怎么回事,即便是面对着就要死的人,也得说还有希望,问题不大,开个方子回去吃吃看……他不想受骗,尽管他过去也骗过别的病人。几个闺女合起伙儿来跟他闹,他光笑,不还嘴儿。“人家都快急死了,您还笑。”桃儿说。其实,桃儿哪儿知道秦惠廷也哭过,头一天,他睁开眼,眼前白茫茫一片,他当时脑袋嗡地一下子大了,怎么揉,也是什么都看不见,想到将来他只能拄个棍摸索着走道了,不禁泪流满面……不过,在几个闺女跟前,他永远都不会掉眼泪,就是天塌地陷,他也笑得出来,因为他是这个家里唯一的爷们儿,得拿出骨气来,叫闺女们看看。
这些日子,得空儿,闺女们都往家跑,围绕在秦惠廷身边,这让他得到莫大的满足,就连果儿也一反常态,能早下班就早下班,蹬车来陪他。天天,吃饭的时候,又挤挤插插一大桌子,热热闹闹,桃儿她妈还跟他说:“这个月的花销比上个月多一倍。”他说:“多一点怕什么?我知道你有存项。”现在,仿佛又回到闺女们没出门子以前了,说不完的话,逗不完的嘴。就连小继合也人来疯,到点儿不睡觉,跟几个姨打咕起来没完没了,她妈妈怎么吓唬他,他也不怕,还咯咯地笑——乱乱哄哄,这才是个家。
可惜,为此他付出了一双眼睛的代价,即便是这样,也值。“早点儿叫你爸歇着,你们姐几个都里屋去吧。”桃儿她妈要把闺女们轰走,秦惠廷赶紧挽留她们:“不急,不急,再待一会儿。”
第四十六章
梨儿来一个礼拜了,秦惠廷怕误她事,总催她快回去,心里其实舍不得。梨儿还不死心,仍然不断地做秦惠廷的统战工作,惦记着把她爸鼓捣到乡下去,跟她和把势一起过。“你快回去吧,把爷们儿晾家里,你也真放心得下?”她妈也赶她。梨儿哼了一声:“我借把势俩胆子,谅他也不敢作妖。”话是这么说,梨儿还是心里长了草,把势的衣裳换没换?恐怕都味了,还有也不知道他吃得饱吃不饱……没等她动身,把势他爸他妈就托人送信来了,说让她多伺候伺候她爸,把势那,有他们老两口子呢,夜个,他们就已经去乡下了。秦惠廷嘴上假模假式地说:“你看,还得麻烦他们两口子,怪不合适的。”心里却豁亮多了,一想到他三闺女又可以陪伴在左右了,他就高兴,从桌上拿起罐头瓶子来。“来,吃两片橘子,去去火。”
梨儿说:“那是我妈给您的,您就留着吃呗。”秦惠廷拿勺连汤带水舀了一勺说:“我一个老头子吃这个干吗,这是女人吃的东西。”
这一天,桃儿她妈给她们做了韭菜合子,还搁了小虾米,几个姐妹抢着往嘴里塞,做得供不上她们吃,秦惠廷听着她们叽叽嘎嘎地吵吵,她们儿时的回忆又涌上他的心头——一晃,她们大了,而他也老了。这时候,桃儿拿了个合子递他。“爸,您尝尝我妈的手艺,我妈做别的不行,就烙合子香。”秦惠廷吭哧一口,烫得他直吸溜气,几个闺女乐得前仰后合,就瓜儿没乐,她心里有事。三道眉儿听说她爸病了,非要过来探望一下。她想,也好,借机叫爸爸妈妈跟三道眉儿见个面,蹚蹚道儿,她只是不知道怎么提前告诉她爸她妈,给他们打个预防针,别叫他们对三道眉儿忒冷淡了。
秦惠廷要叫孩子坐他腿上,孩子不坐,非赖在他妈妈怀里不可,“怎么不跟姥爷相好了?”他问。孩子其实不是不跟他相好,而是因为他眼睛不好使,只得用手上下摸他,孩子痒得慌。
秦惠廷不禁苦笑,心里很是失落,看来,他还得练,免得手上没轻没重。他要准备下半辈子靠这双手给自己带路了,现在,他撒尿都得老伴儿把尿盆给他搁好,站一边瞅着,让他尿都尿不出来。起码他得保证吃喝拉撒不用人管,自己能解决才行。“怕什么呀99lib?,老夫老妻的了。”他老伴儿说他。她是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一个大老爷们儿凡事都得靠人家伺候,拿不起来放不下,那还算什么大老爷们儿!之所以有这样的念头,都是他的自尊作怪。
稍晚一点儿,一家人收拾了家伙,把桌子擦干净,开始喝茶,捎带脚扯扯淡。老秦家的闺女没喝茶的习惯,就秦惠廷一个人端个大茶缸子,其他人都以扯淡为主。
每个人都把听来的新鲜事,在这个时间说给大家,相互交流,这是一家子最亲密的时候。
桃儿她妈就坐在秦惠廷左边,以备随时帮他一把,她知道他脸皮薄,不好意思支使闺女给他干这干那,尽管桃儿总是说“爸,有什么事您就吩咐,我来做”,他却一回都没用过她。几个闺女唧唧喳喳正欢的时候,秦惠廷竟打起蔫来,从打他眼睛不得劲以来,他就老是犯困,逮不逮就上下眼皮子打架……过去,只要几个闺女济济一堂围在他跟前,他就精神,美不够。
桃儿她妈说:“你炕上躺着去吧。”秦惠廷摇摇头说:“你们说你们的,我听着。”桃儿她妈硬是把他推到炕上,拉开毛巾被给他盖上。几个闺女赶紧踮着脚尖儿偷偷回到里屋,说话也压低了声音,桃儿她妈留下来,坐在他身边,一声不吭,像拍孩子一样地拍着他的膀头子,秦惠廷只觉一股倦怠在内心深处缓缓流动,很快,他就睡着了。桃儿她妈摸索着他的脑门儿,不烫,解开脖领子上的扣子,让秦惠廷松快松快,不勒得慌。
桃儿蹑手蹑脚地凑过来,咬着她妈的耳朵问道,“我爸睡了?”她妈点点头,竖起一根手指头警告她——嘘,小声点。
人一老,睡觉就轻了,稍微有点动静就醒,她妈拉着桃儿的手进了里屋,还掩上了门,但留了一条缝儿。
娘几个聊了会子闲篇儿,也各就各位躺下了,刚刚都迷糊着,秦惠廷又醒了,他现在很难一觉睡到大天亮,总是一箍节一箍节地睡。
他摸着一根烟卷,悄悄地溜达到门外,半夜,街上已经消停了,他点上烟,使劲吸了几口,他一时迷醉在沉寂的夜色中,虽然马路对面有路灯,可是,他瞧不见,站半天,他想回去,一扭身,却感觉有一双手紧紧地挽住他的胳膊,那是桃儿她妈。
自从秦惠廷的眼睛失明以后,他老伴儿把家里的摆设重新归置了一下,桌椅板凳都贴边放,免得秦惠廷出来进去绊着腿,摔了。她的细心,秦惠廷心里有数,嘴上却一句话都不说。他知道,他要没有桃儿她妈恐怕没法活,他这个媳妇是娶对了,这得感谢他老爹,是他给他包办的。
他的那些老同事来,夸他窗台上的那两盆花侍弄得不赖,八哥养得也好,秦惠廷知道,那也都是他老伴儿默默帮他做的。以前早晨起来,这都是他的活儿,现在由她来做了,做了,也不跟他表白一声。
“谢谢你了。”家里没人,趁着清静,秦惠廷叫老伴儿别忙了,歇歇。她在他身边坐下,他摸着她的手说。
“你就嘴甜,闺女们一来,你就顾不上答理我了,哼。”他老伴儿幽幽地说。秦惠廷心想:这个老婆子吃醋都吃到闺女头上了,幸亏这辈子我没敢拈花惹草,要叫她逮着,她能把我倒栽葱挂在房梁子上。“你笑什么,蔫坏损。”老伴儿用膀子亲昵地扛了他一下。这要搁在年轻时,秦惠廷会就势将她揽在怀里,如此这般,现在老了,也只能捏捏她的手,意思意思。
晚上,秦惠廷对老伴儿说:“孩子总这么围着我转,耽误她们,我不落忍,你跟她们说说,让她们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去吧。”老伴儿说:“你是 想叫我把她们都轰走?”秦惠廷说:“你在咱家里最有威望,她们都怕你,我要是跟她们说,她们都当我是放屁。”老伴儿哼了一声。“少来这一套,凡是得罪人的事,你都让我去,纯粹是拿我当枪使。”秦惠廷搂搂她,透过薄薄的背心,他能感受到老伴儿温热的身体,他说:“你心眼儿太多了,总误会我。”
睡在他们旁边的小继合,这时候吧嗒着嘴叫了一声“妈妈”,他们都竖起耳朵来,孩子会说话了,秦惠廷开心地坐起来,想去抱孩子,老伴儿又把他拽躺下。“别理他,这个白眼狼,整天我抱他哄他喂他,可他一会说话,还是先叫他妈妈。”
这就是天性,秦惠廷想。老伴儿说:“你最近变了。”秦惠廷说:“我知道,不就是变瞎了吗?”他老伴儿“呸”啐他一口,秦惠廷问道:“如果不是这个变化,那又能是什么变化?”他老伴儿说:“你最大的变化,就是现在睡觉不说梦话了,以前,脑袋一沾枕头就叨叨起来没完。”秦惠廷说:“是吗,我怎么不知道?”他老伴儿说:“你一天都干了什么,在梦里都说出来,一点不落。”
秦惠廷倒吸一口冷气,幸亏自己没出去风流过,要不都得泄密。老公母俩你一句我一句地在外屋聊着,里屋里的几个人也没睡。她们父亲的病,使她们重新认识到这个家的重要性,她们的爸爸就是这个家99lib?的轴心。“明天有个人要来看咱爸。”瓜儿说,语速很慢,似乎还在犹豫该不该告诉她们。“是你的对象吧?”果儿见过三道眉儿,就随口问了一句,而桃儿则关心的是:“我未来的姐夫长得怎么样?”瓜儿说:“长得不怎么样,长得很对不起大家。”梨儿替她说了一句话:“男人要什么长相?只要像个男人就行了。”瓜儿说:“不光长相不怎么样,还瘸了一条腿,是小时候车撞的。”果儿感慨一声:“真倒霉。”桃儿没言语,她无法接受一个瘸子当姐夫,有一个嘴歪眼斜的把势就够可以的了。瓜儿接着说:“还不光瘸,而且比我小好几岁。”在场的几个人听她这么说,都不吭声了。
不管她们反应如何,瓜儿总算是把牌摊开了,她不禁松了一口气。“大姐求你们,一定得在咱爸咱妈跟前多为我美言几句。”屋里关着灯,漆黑,主要是怕招蚊子,这样一来,桃儿几个也就看不见她大姐的表情了。见没人提出反对意见,桃儿只好挺身而出,二姐三姐都会明哲保身,她不会,她是直肠子。“大姐,你要模样有模样,要身条有身条,何必非要找这么一个,他配得上你吗?”
“除了他,我谁都不跟。”瓜儿说,她只能把话说到这个份儿上,再说下去就牙碜了。
她大姐因为行大,一直习惯于对她们姐几个指手画脚,很少这么低三下四,既然她已经把话说到家了,果儿跟梨儿只得应承她,要是她妈给人家脸子看,她们指定替她帮腔,做她妈的思想工作,只有桃儿想不通。“要叫我撮合你们,不可能,我只能保证我不说坏话就是了。”瓜儿本来奢望就不大,只要你不说坏话就行,她是那么需要三道眉儿,尤其是现在。夜风撩开窗帘,轻轻吹进屋,屋里显得很宁静,其实,宁静中的她们,谁都没有睡着,都在随着思绪潮涨潮落。反倒是外屋的老两口子已经安然入梦,桃儿她妈将头枕在老伴儿的胳膊上,不但丝毫不觉得硌得慌,反而备感舒适。从她迈进老秦家的门槛,秦惠廷就忙得要命,回来除了吃就是睡,像是赶脚的住店,现在好了,他天天守着她,再也不用跑跑颠颠的了,他是她的,他真真正正地属于她了。
她的白眼儿也躺在她身边,她伸手摸了摸孩子的褯子,瞅瞅他尿没尿,有这一老一少陪伴她的后半生,她知足,她翻个身呼呼睡去,她不知道她睡觉也打呼噜,而且比她老伴儿打得还响,只是秦惠廷从没告诉过她。
或许她的.99lib.这个秘密秦惠廷也不知道。
这么些年,她都是在孩子大人睡了以后,才躺下,没等一家人醒过来,她又起了,生火做饭,把要穿的衣裳都给他们预备好,撂边上,省得他们起来赶着上班上学到时候抓瞎。她最大的享受就是串个门,说说家长里短,吹吹自家儿女,骂骂张三李四,眼下,她老伴儿离不开人,她把这个享受也给免了,但是一点儿不后悔。从打老伴儿歇病假以后,她早起的习惯就被他给扳过来了。“起这么早干吗?”他问她。“我给孩子们准备早点去。”她说。“她们都这么大了,自己还能饿着自己?甭管她们,接着睡个回笼觉。”她只好又躺下,瓜儿、桃儿她们洗漱时,她装着仍在熟睡,可是心里愧疚得慌,觉得对不起自己的闺女。
第四十七章
喝碗老豆腐,再加俩果篦,对天津人来说,算是挺不错的早餐了,不过,一俩礼拜也不见得吃得上,不是懒得买,而是买不起。居家过日子,能省就省,多半都是自己做,顶多打一锅豆浆,还得兑点水。今天,桃儿她妈一醒,早点早就摆桌上,等她了。“齁贵的,这是谁这么不会过?”她一边披上夹袄一边问。瓜儿说:“是我,都歇班,也该换换口了。”桃儿她妈在心里拨拉拨拉算盘珠,这一顿不便宜啦,不禁有点儿心疼,她日子过得细。
吃早点,桃儿她妈总是撒后,等大伙儿吃剩下她才吃,剩得多就多吃,剩得少就少吃,没剩下,饿一顿也是常事。可是今天例外,瓜儿、果儿她们坚持她先吃,她不吃,别人也都不动劲儿,耗着。
这让桃儿她妈很不适应。“你们吃你们的,非拉着我干吗,这是怎么话说的。”
“您是咱家头号的功臣,您不先吃,谁还敢捷足先登啊。”桃儿嘴上跟抹了蜜一样,甜得都叫人觉得腻得慌了,桃儿她妈还以为她要出什么故事呢。
其实,桃儿也是替大姐献媚,说是她不管大姐的事,真那么做,好意思的吗?饶是这么让,她妈还是等老头子撒了尿,再喝了一大茶缸子水之后,才伺候着秦惠廷拿起筷子来。“桃儿,你又要出什么幺蛾子?”她一边吃一边说。
桃儿委屈死了。“我什么幺蛾子都没有,就是跟您礼貌礼貌,您想哪去了?”她妈还是半信半疑。“你打多咱开始这么听话了?”她妈问她。
“我本来就听话,是您平时对我有偏见。”
瓜儿吃不下去,忙着归置屋子。
一会儿,果儿单位有人来找她。
来人是坐吉普车来的,见到果儿就说:“我总算找到你了。”果儿奇怪:“你怎么知道我在这?”来人说:“我把半拉天津卫都找遍了,先去你家,又去你们办公室那几位的家,还是他们告诉我,你可能回娘家了。”果儿问:“有什么要紧事吗?”来人说:“叫你去局里开会。”果儿问:“今天不是礼拜天吗?”来人说:“具体开什么会我不知道,但是我知道局里在编的干部一律得参加会,说是传达上头重要的指示精神。”果儿还想跟来人对付对付。“你看,我爸正病着……”来人却一点也不通融。“局长说了,一个都不能少,有一个算一个,都得到会,要是故意不去,后果自负。”秦惠廷赶紧说:“果儿,你快去吧,别惦记着我。”她妈也说:“是啊,再说还有我呢,我照顾你爸。”果儿没办法,托付了瓜儿她们几个两句,就跟着来人坐上车,后屁股一冒烟,刺溜一下开走了。她妈感慨地说:“瞅瞅,当个干部容易吗?”
拨鱼儿吱溜钻进屋,对桃儿她妈说:“我见你们三闺女叫车接走了。”桃儿她妈说:“唉,大忙人一个,歇班都不让你安生,单位还要找她请示工作。”拨鱼儿嘬嘬牙花子。“真不简单,一家伙当这么大的官。”秦惠廷满心高兴,却故作谦虚。“一个黄毛丫头会什么呀,都是组织上信任,给她个机会。”拨鱼儿掉过头来问:“听说你眼睛这些日子不得劲?”没等秦惠廷言语,桃儿她妈抢着说:“一半天就好了,正用药呢。”拨鱼儿走了以后,桃儿她妈撇撇嘴。“见过什么呀他们,我闺女坐个车就这么稀罕,待将来要坐飞机,还不得眼红死他们。”秦惠廷批评老伴儿“话不能这么说”,可是他的眉毛扬得比他老伴儿还高。老公母的这份得意,叫另外几个闺女很吃味,桃儿就说:“当个官,就至于得您二老这么洋气?”她妈成心激她火:“你要不服气,你也争取呀。”这话把桃儿噎得上不来下不去,一生气,拉门就出去了。秦惠廷埋怨老伴儿:“你这不是伤孩子的自尊心吗?”老伴儿解释说:“我也就是想激励她一下,去,瓜儿,把她给我找回来,这孩子气性越来越大了。”瓜儿应承一声,迈步出门找桃儿去了。
突然桃儿往回跑,不提防,一头撞在瓜儿的怀里。瓜儿抱住她的肩膀子问她:“你跑什么呀跑?”桃儿一声接一声地说:“坏了,坏了。”瓜儿说:“你惹什么祸了,把人家什么东西鼓捣坏了?”桃儿喘了喘,尽量叫自己的声音收放自如。“炝锅来了。”瓜儿问道:“就是你散伙的那个对象?”桃儿点头说:“就是他,你说我怎么办?”瓜儿黑色的眼眸里透着蔑视。“你呀你,怕什么,兵来将挡,水来土囤呗。”桃儿的目光里充满了慌乱。“他要是劝我再跟他好,我怕我抵挡不住。”瓜儿明白了,她是贼心不死,旧情难忘,就安抚她说:“你先镇静一下,咱们看情况,再想辙,行吗?”束手无策的桃儿也只好听她指派,姐俩儿赶紧进屋来,瓜儿叫桃儿躲起来,她来应付。不一会儿,就听有人敲门,瓜儿打开门问道:“请问,你找谁呀?”外边的人规规矩矩地答道:“我找一下秦桃儿。”
桃儿她妈让瓜儿把客人让进来,来人果然是炝锅,桃儿从门缝里什么都看得见。瓜儿没等她妈言语,就抢着说:“进来坐吧,真不巧,桃儿不在家。”
桃儿她妈刚想纠正她,瓜儿冲她挤咕挤咕眼,她只好把嗓子眼儿的话又咽下去,不知瓜儿要搞什么鬼。“请问你是——”瓜儿问。炝锅挺不客气:“我是秦桃儿的男朋友,她没跟你们提起过我吗?”瓜儿故意摇摇脑袋。“没提过。”桃儿她妈纳闷了:以前,桃儿带回来过一个对象,好像不是这位呀……
桃儿她妈让客人落座,还倒了杯水,然后叫瓜儿陪他,她自己溜进里屋,审问桃儿去了。桃儿只好一五一十地跟她妈做了汇报。她妈怪她:“你怎么早不跟我说,你对象他妈不是刺头吗?交给我来对付她呀,管保治得她老老实实的。”桃儿说:“我怕您跟她打起来。”她妈说:“我又不是个母老虎,有那么鲁吗?”桃儿笑了。娘俩儿达成了统一阵线,然后透过门缝往外看着,静观其变。
炝锅见这么多双眼睛端详他,就跟扎了一身的蒺藜狗子似的,刺挠得要命,他说:“其实,不是我要来,是我妈非要来瞧瞧桃儿不可。”
你要是不在家闹,你妈才不会来呢。
桃儿心里暗想。
“你妈她在哪儿了?”瓜儿问炝锅。炝锅用手偷着指了指门外边——
“在门口等着呢。”
瓜儿没主意了,不知该把炝锅打发走好呢,还是连炝锅带炝锅他妈一起请进来,好茶好烟好待承。这时候,秦惠廷发话了:“怎么能把你妈关门外边呢,赶紧的,请她进来坐。”瓜儿跟梨儿得令,赶紧出去迎炝锅他妈,桃儿她妈也拢拢头,拉着桃儿出来,把拎着大包小包的炝锅他妈让进屋来。趁着乱,秦惠廷躲了,娘们儿的事,他掺和不合适。
桃儿她妈对炝锅他妈的第一印象是,气派,见过世面。她后悔她没稍微拾掇一下,穿上瓜儿上班的头一年给她添置的那件的确良碎花小褂。她需要时间让自己平静下来,就为客人沏壶茶,背身喘口大气,好在是他们男方求着我们桃儿,不是我们上赶着他们,所以,她矜持地坐在客人对面,听客人怎么夸桃儿。桃儿则舔着嘴唇,满脑子里琢磨对策,该死的炝锅还老冲她挤眉弄眼,叫她心乱如麻。等炝锅他妈把桃儿夸够了,桃儿她妈才抱着两手,靠着椅背说:“瞧你把桃儿夸的,她怎么样我还不知道?除了模样长相还说得过去,再就是懂一点儿规矩,就没什么优点了。”炝锅他妈说:“你可别这么谦虚了,桃儿在我们家,就没有一个不欢迎她的,这不,几天没去,我老头子就直问,桃儿怎么好些日子没来了……”
炝锅他妈说话时眉毛总是一挑一挑的,精不够儿,叫桃儿她妈看着别扭,她慢悠悠地说:“我们桃儿岁数不大,在家又行小,现在把她放出去,我还真是舍不得。”炝锅他妈点点头说:“谁说不是,这么惹人疼的闺女,搁我,我也舍不得。”她这话,叫桃儿她妈听得舒坦,态度也和缓多了。桃儿想:炝锅他妈一下子变得这么温和了,指不定炝锅和炝锅他爸怎么跟她打咕呢,她实在没辙了……
接下来的二十分钟里,两位主妇更多说的都是客套话,实质性内容很少,具体的还是该炝锅和桃儿谈,恋爱自由,家长总不能包办不是?可是炝锅跟桃儿除了咽唾沫,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磨不开面子。瓜儿站旁边,不时地给客人续续水什么的,可是,眼睛总是往门外瞟,她着急,三道眉儿这小子怎么还不来,还不趁着她妈现在的心情好?炝锅娘俩的礼节性拜访结束以后,桃儿她妈叫桃儿跟她一起送客,桃儿臊得慌,跑里屋去,不出来了。桃儿她妈心话说:狗肉上不了台面。
桃儿百感交集,她爸还问她:“怎么样,打定主意了吗?”桃儿低头抠唆着手指头,她爸见她烦躁,就不再打搅她了。桃儿她妈送客人回来,提溜着人家给的礼物,拿给秦惠廷看。“你看叫人家花这么多钱,多不落忍。”秦惠廷知道,老伴儿已经让炝锅他妈的糖衣炮弹给击中了,要是炝锅他妈跟她端着局长夫人架子,她可能早就翻脸了,偏偏人家来软的,她这人本来就是吃软不吃硬。
桃儿她妈征求瓜儿跟梨儿的意见。“你们瞅着怎么样?”瓜儿跟梨儿都说:“不赖不赖。”秦惠廷说:“赖不赖,得咱们桃儿说了算。”一家子都把目光落在桃儿的身上,等着她一锤定音,可是桃儿说:“你们都盯着我干什么?”瓜儿说:“盯着你给个回话呀。”桃儿拧着腰说:“你们都没主意,我就更没个主意了。”
一家人正吵吵着呢,街道主任来了。
通知所有人都去游行。
“游什么行啊?”桃儿她妈问。
.99lib.街道主任凑到桃儿她妈跟前,压低声音说:“要我学舌,我也学不好,说是庆祝毛主席他老人家的一张大字报发表。”
桃儿她妈把怀里的孩子交给瓜儿,又托付梨儿照顾秦惠廷,就抻抻衣襟,对街道主任说:“走吧,我跟你去,工夫不会忒长吧?我还有一大摊子活要干呢。”一边说着,一边就往门外边走。
街道主任说:“光你一个人不行,都得去。”她指指瓜儿、梨儿和桃儿。“你,你,还有你,都一起去,这是上边传达的。”桃儿她妈为难了。“我们老头子最近眼睛犯病,身边离不开人。”街道主任还算通情达理。“这样吧,秦大爷看家,你们几个娘子军都跟我走。”说完,失里慌张地要走。“我还得去通知别的家,你们手脚麻利点儿,甭磨蹭起来没完,赶紧到合作社门口集合。”她刚想转身走,这时候,瓜儿一把将她给拽住了。
“老婶,我一会儿有事,就不去了行吗?”瓜儿说,她是怕三道眉儿来时扑了空。桃儿也跟着起哄架秧子说:“我也有事。”街道主任清了清喉咙,严肃地说:“我告诉你们,游不游行,这是个大是大非问题,是个立场问题,不是儿戏。”桃儿嘟囔了一句“至于的吗”,街道主任说:“我还告诉你,出身有问题的,历史不干净的,表现不太好,想去游行还不让他去呢。”街道主任平时大大咧咧,逮谁跟谁斗嘴,突然一下子嘟噜下脸子来,还是挺吓人的。秦惠廷赶紧抹稀泥:“把孩子给我,你们都去吧,别叫主任着急上火。”桃儿她妈只好顺坡下驴。“那好,我们快去快回来。”街道主任满意了,颠颠地又到别人家下通知去了。桃儿冲着她的背影说:“真是吃饱了撑的。”桃儿她妈嘿唬桃儿一句:“别没大没小的,她好歹也是你长辈。”桃儿嘟起嘴儿,一赌气,不说话了。“快收拾收拾游行去吧,别叫人说咱家落后。”她妈催她们。
梨儿没带多余的衣裳,夜个晚上洗了,没换的,瓜儿把自己的褂子借她,忒肥,穿着不合适,最后还是桃儿救了她的急,打箱子底儿翻出一件小翻领儿,穿上一试,正合身。桃儿照照镜子,突然惊叫起来:“哎呀,我头发乱得跟鸡窝一样,你们怎么也不告诉我一声,刚才都叫客人瞧去了。”瓜儿跟梨儿过来宽慰她:“挺利索的,乱什么乱呀。”桃儿冲她们发起脾气来:“我能跟你们一样吗,你们都邋遢惯了,敢情不觉得了。”瓜儿跟梨儿懒得跟她一般见识,推开她,对着镜子梳起头来。
梨儿成心跟瓜儿一块儿气桃儿:“大姐,你说有人脾气不是脾气,秉性不是秉性,怎么还有人要她,娶她呢?我就琢磨不透了。”瓜儿说:“嗨,萝卜白菜各有所爱呗。”
桃儿使劲跺着脚说:“人家心里正乱着呢,你们就别气我了。”俩姐姐嘻嘻地笑道:“是啊,眼看就成人家的人,心里能不乱吗?”桃儿说:“我可还没答应他们家呢,你们别散布谣言。”桃儿她妈在外屋早等得不耐烦了,一个劲催她们:“快着吧,再磨蹭磨蹭就晚三春了。”几个闺女一齐应承她:“就来了,就来了。”可是并没动劲儿,依然唧唧喳喳。桃儿她妈干着急,秦惠廷冲她摆摆手:“催也白催,等她们拾掇完了再说吧。”桃儿她妈说:“都是你惯的,你还有脸说。”老两口子你一句我一句正逗闲咳嗽,仨闺女叽叽嘎嘎地出来了,一个个打扮得干净利索,花枝招展,无论谁一见都会眼前一亮,挑大拇哥。
以桃儿她妈为首的老秦家的娘子军,浩浩荡荡地出现在大街上,煞是威风。娘几个往合作社门口去集合,中途有人发给她们一人一个小旗子,什么色的都有,到跟前,又发现红旗飘飘,标语牌一大堆。桃儿吐吐舌头说:“嚯,人头真不少啊。”街坊邻居都过来跟她们打招呼,桃儿她妈跟这个点点头,跟那个摆摆手,风度翩翩。梨儿凑巧碰见好几个初中时的同学,多年不见,就便在马路边上聊了起来。唯独瓜儿保持着沉默,她心思根本不在这,虽然她嘱咐过她爸,“要是有谁来找我,您负责接待一下,等着我回来”,可是,她还是不放心,怕她爸眼不得劲儿,稀里糊涂地三言两语就把三道眉儿打发了,叫他们俩的计划落空。所以有人跟她寒暄,她也心不在焉。
大?99lib.t>家平时都在家忙,轻易不见面,现在凑一块,难得,都有说不完的话,谁都没太注意什么时候开始游行,又是为什么要游行,她们更想不到就此中国历史掀开了新的一页。人越聚越多,街道主任这时候拍着巴掌,叫同志们静一静,尤其是那些半大小子别再敲锣打鼓了,先叫区里领导讲话。可是,谁都不在意,你讲你的,我们聊我们的,结果,领导讲半天,谁都不知道他讲的是什么。甚至有人裤兜里装了一把转莲子,你捏几个,我捏几个,咔咔地嗑起来。领导讲完话,猛一挥手,喊一嗓子,“出发。”一队人马哩哩啦啦地奔和平路而去,这一趟不近了,毛五六里地,穿皮鞋的人直后悔,走这么远,鞋揢脚,弄不好,非起泡不可。人走了,留地下一堆瓜子皮,扫地的冲她们的背影骂道:“老大不小的了,真不觉闷儿。”
举个小旗儿,人家带领喊什么口号,大家就跟着喊什么口号,没人过脑子。迎面又过来一支队伍,才十来个人,也好意思招摇过市,桃儿笑话人家。梨儿嘘她一声,嘱咐她少说少道,病打口入,祸从口出。他们越往前走,见游行的队伍就越多,东北角的路口都快插死了,等一刻多钟才能挪步,瓜儿感叹一声:“我的妈呀,天津人恐怕都出来游行了吧!”姐几个排在队里,溜溜达达,跟逛马路差不多,就有一样不好,晒得慌,桃儿她妈有办法,不知她打哪儿找来一张废报纸,举头上遮阳,旁边的七婶还找便宜,叫她撕一半,给她。每当两支游行队伍擦肩而过,敲锣打鼓的就来劲,成心斗气,看谁敲打得欢,看谁能把对方的动静压下去,吵得人脑仁疼,瓜儿、梨儿她们都捂起了耳朵。“我要知道走这么半天,我就不来了。”瓜儿说。桃儿跟她贫气:“可不,心里有事,哪有心思逛马路啊。”瓜儿扬胳膊要揍她,正好叫街道主任看个满眼,训瓜儿一句:“遵守纪律,这么多双眼睛瞧着我们了,别给咱们街脸上抹黑。”瓜儿的脸腾地一下子红了,桃儿却冲她吐吐舌头。
马路两边站满了看热闹的闲人,比较着哪支游行队伍更壮观,更齐截,一个卖药糖的问大伙儿:“这又是庆祝什么呀。”旁边的人指指游行队伍中举着的标语说:“你是文盲怎么的,没看见上边写着,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嘛。”卖药糖的“哦”了一声,还是没闹明白。
不错,“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就此开始了……
2009年5月19日于北京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