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 《芈月传2》 第一章 思君子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诗经·秦风·蒹葭》 楚宫。 高唐台。 春日雨后。 江南多雨,春天尤其是一场春雨前后,就是两种不同的花季。 九公主芈月走过回廊,但处处落红,前些天新开的桃花被雨水打落了不少,正暗自嗟叹,但走到一处拐角,却又见一支新杏雨后催发,微露花尖,更是喜人。不由地停下来,轻轻嗅了嗅花香。 正闭目享受这春日气息之时,却听得有人在到她身后,幽幽道:“九妹妹好生自在。”芈月回头,见却是七公主芈茵。 芈茵这些日子颇为心事重重,各国使臣前来求亲,芈姝婚事在即,而她已经摆明是要作为媵女陪嫁的人选。可是她自幼自负异常,又岂能甘心接受这种命运。且又见近日芈姝与芈月过往甚密,每日共同朝食,又思及那日她跳祭舞大出风头,还得了楚王槐许多赏赐,这份嫉恨竟发酵到自己也无法忍住了,当下上前假笑道:“九妹妹这一身好生鲜艳,莫不是……”说到一半,故意掩口笑了笑,意有所指道:“……小妮子当真春心动矣?” 芈月看着芈茵,脑子里却似跑马。她有时候觉得芈茵真是很奇怪,似乎只活在自己的脑海中,图谋什么争什么全都写在脸上,却还得意自己手段高超,完全不知别人看她如同作戏,可有时候,她却会忽然有神来之思。便如芈月对黄歇的心意,芈姝完全不解,倒是她一言中的。 芈月心念如电转,脸上表情都不曾变,只笑吟吟地带着一丝小妹妹的顽皮道:“茵姊这话,我却不懂。谁的春心动了?莫不是茵姊自己?” 芈茵冷笑一声道:“明人不说暗话,”说着指了指芈姝的方向,冷笑道:“她若是知道你心底想的人是谁,可要小心后果了。” 芈月淡淡一笑。这话若是早了几日说,她还有些顾忌,此时已知芈姝心事,芈茵这等语带威胁,不免可笑,她拈了支杏花,转头笑盈盈地道:“茵姊,你休要以己度人,姝姊是何等样人,你知我知,你说她会不会听你信口开河呢?” 芈茵没想到芈月竟不受此言威胁,心中倒有些疑惑起来。她定定地看着芈月,想说什么,最终还是没敢说,只得冷哼一声,转头就走。 她走了几步,又觉得自己方才弱了声势,越想越气,待要回头找芈月,却又不好意思,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她满腔不忿,出了高唐台,又忽然想到一事,便径直转身,去云梦台上寻郑袖去了。 郑袖此时正在梳妆,她见芈茵来了,也不以为意,只慢条斯理地在脸上调弄脂粉。芈茵在一边等了许久,终于不耐烦起来,便道:“夫人,我今日寻你有事。” 郑袖早知她来意,轻叹一声,叫侍从出去,才悠悠道:“七公主,过于焦躁,可不是后宫处事之道。” 芈茵冷笑:“夫人当日说过助我,难道后悔了不成?” 郑袖心中冷笑。若不是因为眼见南后病重,她要图谋王后之位,这才刻意笼络芈茵母女以作工具,她才懒得理会这愚蠢的丫头,当下只懒洋洋地道:“我自不会后悔,你又怎么了?” 芈茵便抱怨道:“夫人答应得好,却从不见动静。如今八妹妹只与那贱人要好,偏将我甩在一边。我若再不思行动,岂不是立的地方也没有了。” 郑袖轻笑一声,点着她道:“你啊,你啊,你如今还不知道自己当用心何处吗?你与这小丫头争什么闲气,如今有一桩大喜之事,就要来了。” 芈茵一惊,反问:“何事?” 郑袖掩袖轻笑:“你可知,秦王派使臣来,欲求娶八公主为继后?” 芈茵一怔,尚还未想明白此节,只问:“那又如何?” 郑袖笑吟吟地招手道:“附耳过来……” 芈茵有些不解,听了郑袖之言上前,却听得郑袖在耳边说了她的主意,当下只吓得魂飞魄散,浑身发抖:“这,这,如何可行?” 郑袖不耐烦地白了她一眼:“如何不行?” 芈茵犹豫:“此事若被威后得知……” 郑袖冷笑:“世间事,便是拼将性命,博一个前途。你既要安稳,又想虎口夺食,如何有这样便宜的事?你存了这样的心思,即便不去做,她又岂能容得下你?做与不做,又有何区别?”见芈茵还在犹豫,郑袖转过脸来又安抚道:“便是被她所知,那时节事情已经做完,她也回天无术,自然还得好好地安抚于你,圆了你的心愿。你且细想,此事便被人所知,你又有何损失,还不是照样为媵。若是成了,你便更可风光出嫁?孰去孰从,你自作决断。” 芈茵犹豫半晌,还是下了决心,道:“好,我便听夫人的,夫人也勿要负我。” 郑袖微微一笑,也不再说,心中却暗忖,如今正是关键时刻,若南后死时楚威后为了女儿的事焦头烂额,她便能够轻轻松松哄着楚王槐遂了她的心愿,至于几个公主命运如何,又与她何关?可她脸上却是满满的好意,将芈茵哄得高高兴兴的,回转了心情,这才将她送出门去。 芈茵走出云梦台,心中天人交战,实是不能平息,足足犹豫了好几日以后,才做了决定。这日便取了令符出宫,在车上更了男装,直到列国使臣所居的馆舍之外。她走下马车,看着上面的招牌,犹豫半晌,咬咬牙走了进去。 馆舍之中人来人往,列国之人语言不同,彼此皆以雅言交流,但自家说话,却还是用的本国语言,因此人声混杂,不一而足。 芈茵在馆舍院中,东张西望。她亦是自幼习诗,不但雅言娴熟,便连各国方言也略知一二。听得西边似是晋人语言甚多,便大着胆子,走进西院。这些院落便是各国使节单独所居,便显得清静了许多,芈茵走进院中,便见一个少年倚着树下廊边,手握竹简正在看书。 芈茵走上前,轻施一礼,道:“敢问君子”那人闻声抬起头来,芈茵微一吃惊,但见这少年相貌俊美,眉宇间一股飞扬之气,不同凡俗,当下退后一步,道:“请问君子如何称呼?” 那人放下竹简,还了一礼,道:“不知这位姝子,到我魏国馆舍何事?” 芈茵吃惊地退后一步,道:“你认得出我?” 那少年温文一笑,十分善解人意地换了称呼:“嗯,是在下失礼了,姝子既作男装,我便当依姝子之服制称呼。这位公子,不知到我魏国馆舍何事?” 芈茵定了定心神,道:“我受人之托,来见魏国使臣。” 那少年正色拱手,这一拱手便与方才有异,方才是日常拱手之礼,这一拱手才显出正式礼仪来,道:“在下是魏国使臣,名无忌。” 芈茵一喜道:“你是公子无忌?我正是要寻你。”这公子无忌,便是如今魏王最宠爱的公子,也正是她今天来的目标之一。 公子无忌便是后世所称的信陵君魏无忌。此时他年纪尚轻,未曾封君,便仍以公子无忌相称。见芈茵寻他,他诧异道:“但不知‘公子’寻无忌何事?” 芈茵扭头看了看,笑道:“我有一事,要与公子面谈,此事恐是不便……” 魏无忌一怔,心中暗有计较,面上却不显,只是以手让之,引芈茵进了内室,但却又不曾关上门,还用了一个小童在旁边侍奉着。 芈茵略有不安,道:“我有一桩隐事要与公子相谈,这……” 魏无忌笑道:“无妨,此子是我心腹之人,且此处为我魏国馆舍,若是有人,我唤他看着就是。” 芈茵无奈,只得依了。当下两人对坐,便说起正事。 芈茵单刀直入,道:“听说公子此来,有意向我国公主求婚?” 魏无忌一怔,缓缓点头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无忌确有此意。” 芈茵又笑道:“宫中有三位公主,排行为七、八、九,不知公子欲求何人?” 魏无忌一怔,当时习俗,为一嫁数媵,很可能一娶便是数名公主,欲求何人这种提法倒是奇怪,道:“不知公子如何说?” 芈茵笑道:“此间避人,公子尽可恢复称呼。” 魏无忌道:“哦,便依姝子,姝子有何言,无忌洗耳恭听。” 芈茵笑道:“实不相瞒,若是我朝与贵国结亲,当以嫡出八公主相嫁。我自也不必瞒公子,我便是楚国的九公主,名月。” 魏无忌一怔,又看了芈茵一眼,拱手道:“原来是九公主,无忌失礼。” 芈茵便轻叹一声,道:“我与阿姊份属姊妹,将来必当同归君子,因此她诸事皆与我商议,闻听列国求亲,她也是女儿家心性,不免有些忧心忡忡。女子这一生,不过是求个合心意的夫婿而已,因此……” 她故意半含半露,欲等公子无忌追问,不料对方却是极沉得住气的,只是含笑看着他,却不接话。 芈茵只得又道:“所以阿姊心中不安,我便自告奋勇,代她来打听诸国求亲之事。”说到这里,含羞低头道:“并非我冒昧无理,实是这几日情势逼人……”她几番停顿,见那魏无忌只是微笑,就是不肯如愿接话,心中暗恼之余,更觉此人棘手。她对郑袖的计谋不免有些忐忑,只是事已至此,也不能转头就逃,只得又道:“公子可知,秦国派来使臣,亦要代秦王求娶我阿姊为继后。” 魏无忌这才有些诧异道:“秦国也派来使臣了?” 芈茵见他终于有了松动的表情,才暗松了一口气,当下以郑袖所教之言道:“正是,五国合纵,要与秦国为敌,秦国岂有不行动的道理。我听闻秦国先王后,正是公99lib?子的姑母。如今还有一位魏夫人亦是公子的姑母,如今甚得秦王宠爱,拟立为继后。若是秦楚联姻,恐怕魏夫人扶正无望。若是公子娶了楚国公主,魏夫人得以扶正为后,对魏国也是好处甚多。” 魏无忌已经听得出她的意思,脸色微沉道:“那九公主这么做又是为了什么目的呢?” 芈茵道:“秦乃虎狼之邦,我阿姊娇生惯养,并不愿意嫁入秦国,我将来既要为阿姊的陪嫁之媵,自然要为阿姊和自己谋算。若论当世俊杰,何要能比得上魏国的公子无忌呢!因此……” 魏无忌到此时,才终于问了一句道:“如何?” 芈茵便道:“阿姊派我来见公子,看公子是否如传说般温良如玉……”说到这里,她的声音也低了下去,似是含羞带怯,低声道:“如若当真,我阿姊拟约公子一见……” 魏无忌却没有回答,似在思索,良久才道:“这当真是八公主的意思吗?” 芈茵点头道:“是……”又忙道:“我想,是否请公子与我阿姊约在三日之后,汨罗江边少司命祠一会。” 魏无忌听了这话,沉默片刻,却出乎意料之外地拱手为礼,道:“抱歉。” 芈茵一惊道:“公子这是何意?” 魏无忌犹豫片刻,似不想回答,只道:“九公主,身为淑女,不管是您还是八公主,都不当行此事,还是请回吧。” 若换了别人,早羞得起身走了,芈茵素来是个为达目的不惜颜面之人,虽然此刻羞窘已极,但思来想去自己并无差错,心中不甘,仍问了一句:“公子,何以如此?难道我这般建议,与公子不是有利吗?” 魏无忌脸色已经有些涨红,显见也是强抑着怒气,终于忍不住讥讽道:“敢问九公主一句,魏夫人扶正与否,与九公主何干?秦魏两国的纠葛,岂是这么轻易可操纵的?况且婚姻是结两姓之好,楚国的嫡公主,恐怕要嫁的只能是一国之君或者是储君,无忌并非继承王位的人选,九公主怂恿在下与八公主私会,又是何用意呢?” 芈茵不料自己隐秘的心事竟被他一言揭破,只觉得脸皮似被撕了下来,羞得无地自容,不禁恼怒站起道:“小女子只是提出一个让大家都有好处的建议而已,若是无忌公子不感兴趣,自有感兴趣的人。告辞!” 芈茵施一礼,向外行去,走到门边的时候,魏无忌叫住了她道:“九公主。” 芈茵惊喜地回头道:“公子改变主意了?” 魏无忌摇头道:“不,我只是送给公主两句话。国与国之间,变化复杂,非宫闱妇人之眼界所能猜想。为人处世,除了算计以外,更要有忠诚和信赖。” 芈茵恼羞成怒:“但愿公子能将此言贯彻此生,休要学那丈八的灯烛,照得见别人,照不见自己。” 芈茵怀着一肚子怒气出了西院,却不想与一人相撞。芈茵心中怒气未息,不由地斥了一声道:“放肆!” 方才说完,便觉得周围皆静了下来,但见方才还是喧闹的正院,此刻人却都消失了,只余这个与自己对撞之人,以及他身后的护卫们。 芈茵这才觉得有些不妙,忙退后几步,仔细看去,但见对方亦是一个身着王服的少年。只是若说方才的公子无忌如人中珠玉,此人的面相,便如人中刀剑。 但见他眼神凌厉,似要看穿你五脏六腑一般。公子无忌是含而不露,此人却带着一股不能容人的戾气。芈茵生长宫闱,以她的成长经历,自有一种趋吉避凶的天性,一看便觉得此人极不好惹,当下把怒气先收了,只哼了一声,转头就要走。 那人却不肯放过,叫道:“站住,你是何人?” 便听得那人身边有人用齐语讨好地道:“太子,可须小人前去问他?” 但听那“太子”厉声道:“滚开。” 芈茵心中暗惊,难道此人便是齐国太子田地不成?若说此人年纪身份,亦是芈茵原来要算计下套的对象,只是万万不曾想到,此人竟如此暴戾难当。 芈茵只得转过头,故作不知,反问道:“阁下是何人?” 田地冷笑道:“我却问你,你私自来找魏国使臣,是何用意?” 芈茵谅他在这各国馆舍之中,也不敢将自己如何,当下冷笑道:“我非得回答你吗?” 田地冷冰冰地道:“你若不能回答,那我就只好把你带到我的下处问你了。” 芈茵一惊,退后一步,斥道:“你敢,这里可是楚国。” 田地狞笑道:“可这里是各国使馆,就算有什么事也是各国自行解决。”说到这里便喝道:“将她带走!” 芈茵见他竟如此蛮横,自知身单力薄,当下一咬牙,不管不顾,向外狂奔。 田地也不追赶,只冷笑一声道:“拿弓箭来。”齐国随侍忙讨好地奉上太子所用弓箭。田地张弓搭箭,一箭向芈茵射去。 芈茵虽听到他方才的话,万想不到他竟当真如此大胆,奔跑中忽听得背后有风声传来,心神一乱,脚下就踉跄一绊,摔倒在地,也幸得这一摔,躲过了射向她的那一箭。那箭便擦着她的背,钉在了她眼前的柱子上。 芈茵抬眼看那箭上的尾羽犹自微微颤动,吓得尖叫起来。却听得背后那人恶魔般的声音传来:“我下一箭,便是取你发髻!” 芈茵还未醒过神来,但觉得头顶发束一紧一拽,顿时束发的丝带被射断。她惊恐地转过身,一头长发便散了下来,女儿之态皆露。 齐太子田地手执长弓,缓缓搭箭,再度瞄准了她。芈茵瘫坐在地,浑身颤抖,恐惧地盯着箭头,连叫都叫不出声来了。田地一脸玩味地笑道:“果然是个妇人嗯,这第三箭,要取你何处为好呢?” 此时便是他身边那些齐国侍从,也不敢说话了,俱是一脸畏惧看着田地,想说又不敢开口。 田地执着弓箭,嘴噙冷笑,锐利闪亮箭头对准芈茵,慢慢地自她的头顶一直移到她的脚下,看着眼前的女子,神情已经近乎崩溃,这才慢慢地拉开弓箭,一寸寸地拉开,一点点地扣弦,忽然一松手,箭羽直朝芈茵的额头射去,这一箭便要射得她头颅穿透。 芈茵生平第一次,只觉得死亡离自己这么之近,看着田地的箭头,将她从头瞄到脚,又从脚瞄到头,被他瞄到的每一个部份,都只觉得刺痛起来,整个人颤抖得不成人形,连哭都哭不出来了。眼睁睁看着那箭直朝自己射来,脑海中只剩下一片空白,心胆俱裂。 眼看这一箭就要射中芈茵,电光火石之间,忽然自她的身后有人一剑劈下,将田地射来的箭劈成对半,落在地下。 芈茵整个人瘫软在地,却看到一只手伸了过来。 芈茵惊魂未定,看着眼前这人,此时正是太阳逆光之势,只看着他全身似笼罩在一片金光之下,那一只手,洁白如玉,宛如神祇之手,将她从绝地拉出生天。 那人见芈茵竟是呆住了没有反应,眉头一皱,还是伸手将她拉了起来,问道:“你没事吧?” 芈茵脸色苍白,浑身颤抖着半偎着那人被搀扶站起来,嘴角嚅动了两下,终于哇地一声哭了出来,整个人扑到了那人背后死死抱住他,泣不成声道:“子歇、子歇” 原来此人正是黄歇,他正在前厅有事,闻声赶来,恰好救了芈茵。 田地正玩到兴头上,却见人坏他好事,便将手中的弓箭对准了黄歇,喝道:“你是何人,敢来管我的事?” 黄歇手中剑未放下,将芈茵推到自己身后护住,持剑行了一礼,道:“在下是左徒屈原的弟子黄歇,奉师命前来接待各国使臣。” 这些日子他奉命接待各国使臣,亦知这齐国太子田地为人。此人亦是文武双全,聪明过人,却不知为何养成了聪明自负不能容物的脾气,好当面揭人短,背后骂人长,若有人文才武功略胜过他的,他必不服到非要胜过对方;若有人在他面前表现聪明之处,他必要寻各种理由将人压过一头;若有人在他面前敷衍了事,他却又要将人折辱一番。一来二去,便养成这般所谓“矜人臣以能,高天下以声,经为皆出己之下”的桀纣脾气来。 便是在他父亲齐王辟疆跟前,他亦是“智足以拒谏,言足以饰非”。齐王辟疆只道此子聪明有才,纵有些许不如意之处,亦是轻轻放过。因此他除去在齐王跟前略作伪装以外,更是无人能管,性子就益发暴戾自负起来。 田地见黄歇阻他,便收了弓箭皮笑肉不笑地道:“哦,原来是公子歇。失礼。” 黄歇还礼道:“不敢!” 田地一指芈茵,笑道:“我观此人鬼祟,恐是细作,因此质问,谁知她转身便逃,必是有鬼,因此以箭阻之,不知子歇何意,竟是要维护于他?”他敢在这馆舍之中张弓杀人,虽然强横,亦不是完全不顾后果。他自恃为使臣,便是当场杀人,只消随便给人栽上一个奸细之名,只说是追击误杀,他国又能拿他如何。 此时见黄歇阻止,当下心中恼怒,转眼之间,便隐隐诬指黄歇暗派奸细,潜伏列国馆舍打探消息,见事不遂,便出面维护。于不动声色间,便栽了一个大大的罪名给对方。 他这一咬甚是厉害,黄歇虽知他的用意,却不能不护住芈茵,当下只得道:“此处乃楚国馆舍,太子远来是客,不敢让太子越俎代庖。此为何人,由在下带走细问便可。” 田地冷笑道:“就怕子歇带走,再无消息。回头这馆舍之中,便如市集一般,乱人往来,我等再无清静可言。此我等切身之事,岂可不容我过问。” 黄歇一滞,心中暗恼,老实说他亦想不出会有何事,能让这楚宫公主亲身出来,独自到列国馆舍乔装私会。 他正要强辨,却听一人道:“此人是我相约,请太子勿疑。”黄歇.99lib.抬眼看去,却见西院之中,魏公子无忌匆匆而出,对田地拱手微笑。 原来方才喧闹,魏无忌闻声而去,却已迟了一步,堪堪见到黄歇劈断田地之箭。他本不欲出头,但见田地咄咄逼人,无事生非,心中虽不齿方才那少女行事,却亦知田地为人残暴,不忍她受田地之害,只得出口代为解释。 此番五国联盟,楚为合纵长,不免叫齐国心中不服。田地本拟将事闹大,拉上其他三国逼迫楚国,好打一打楚国这合纵长的脸,不想魏无忌却出来维护对方。他知三晋向来齐心,若再坚持下去,岂不显得自己孤立了,当下只得冷笑道:“既然是无忌公子之客,为何见了我就要跑?” 黄歇松了口气,彬彬有礼地微笑:“太子动不动就张弓搭箭,的确容易吓到胆小之人。” 田地死死地看着黄歇,像要将他刻个记号,耸眉冷笑道:“早听说公子歇胆色过人,有机会倒要好好请教一番。” 黄歇笑道:“好说,好说!”他向魏无忌一拱手,语带感激道:“多谢无忌公子,有暇再向无忌公子道谢。” 魏无忌亦拱手。 田地冷哼一声,转头就走。 魏无忌深深地看了芈茵一眼,转身去了。 黄歇转头,解下自己的斗篷,披在芈茵身上,护住她的头脸,扶着她快步出了馆舍,抬头欲寻与她同来之人。不料芈茵事前太过小心,恐人看见她如何行事,下车时便令车夫在僻静处相候,此时自是无法寻见。黄歇无奈,只得扶了芈茵上了自己的马车,正欲离开,不料芈茵死死地抓住了他的手,缩在他的怀中,略一推开便颤抖不已。 黄歇见状,只得与她同坐马车。芈茵一动不动伏在他的身上,泪如泉涌。 黄歇不敢真的就这么将她送回宫去,只行了一段路,见有一处竹林甚是僻静,便叫车夫停下,拉着芈茵进了竹林。他从袖中掏出一块绢帕来欲递过去,不料却是芈月那日送他的帕子,连忙缩回了手,又掏了一块递过去。 芈茵接了绢帕,终于哭出声来,声音越哭越大,直至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这才含羞带怯地抬起泪眼,看着黄歇道:“多谢子歇,今日若非子歇,我必是……”说到这里,不禁哽咽。 黄歇轻叹道:“七公主,你如何会乔装改扮到列国使臣馆舍中去?” 芈茵无言以对,握着帕子半天,又欲哭道:“子歇,我好害怕……”她无法作答,只好以哭泣掩饰。 黄歇无奈,只得道:“罢了,七公主既不愿意明言,我这便送公主回宫。” 芈茵一急,又叫了一声:“子歇……” 黄歇温文道:“何事?” 芈茵抬头看着黄歇,但见他玉面俊颜,温文尔雅,又思及方才他那一剑劈下,将自己从死亡之濒救了回来,心中一动,竟有一股异样的情愫升了上来。她揉着帕子,红着脸看着黄歇,心潮起伏,千回百转,竟不知如何开口。 黄歇心中已经是有些不耐烦了,神情却依旧温和,道:“七公主,时候不早,回去吧” 芈茵回过神来,见黄歇神情不耐,不知为何,竟舍不得他离了眼前,急切之下胡乱找着理由:“子歇你、我”忽然间灵光一闪,便道:“我、我是来找你的!” 黄歇一怔道:“找我?” 芈茵看着黄歇,心头的情愫越发肯定,有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让她不顾一切地想用任何理由留住他的脚步,一方面是借口,一方面却是真心:“是,我是来找你的。因为、因为我倾慕公子” 黄歇想不到是这个回答,怔了一下,才道:“公主慎言!” 芈茵却笑了,99lib?t>反上前一步,直与黄歇贴得不足两寸距离,逼得黄歇不得不退后两步,才道:“我没有胡说,自从那日一见公子,就私心倾慕,苦无机会。得知这次公子会负责接待各国使臣的任务,所以来到馆舍找公子,没想到遇上狂徒” 黄歇退了好几步,静静地看着芈茵,直看得芈茵骤然轻狂的心也不禁冷了下来,才缓缓道:“七公主,你不是来找我的,你是来找各国使臣的,因为你知道秦王前来求婚,所以你想制造一个让八公主抗婚的机会,这样你就有机会代替八公主嫁给秦王。只不过今天正好遇见在下,所以才故意这么说,是不是?” 芈茵心头狂跳,只觉得脸上热辣辣的,似被人扇了个耳光。方才魏公子无忌这般说来,她只是恼恨,此时黄歇再这般说,她却只觉得羞、恼、悔、恨、惭等五味交杂,不禁又落下泪来,哽咽道:“是,我知道子歇看不起我,在你的眼中,我就是一个只会算计和奉承的女子。可是我一个弱质女流,母亲没有尊位,又没有兄弟可以倚仗,我想要活着好,我就得从小就奉承母后和八妹妹,可我不想一辈子都过这样的日子,让我的儿女也一辈子过这样的日子。为了不做陪嫁的媵妾,我算计错了吗,我为自己找一条出路错了吗?” 她初说的时候,还是含愧,越说却越觉得自己有理,说到最后,直往前两步,对着黄歇眼神更是炽热。 黄歇却长叹一声:“七公主慎言,我非公主,不能知道公主的苦与乐,公主的行为,也不容在下能来置喙。不过事涉公主自己的清白,下次还请休要这般信口开河了。马车就在前面,公主自行回宫吧,容在下先走一步了。” 芈茵急得想去拉住黄歇,黄歇却转身快步离开了。 芈茵怔怔地看着黄歇远去的身影,恨恨地叫道:“子歇,我心悦你,你是不是永远不会相信……” 黄歇脚步略一顿,却是又立即疾步而行,再不停留。他既亲眼见过芈茵胡编乱造算计芈姝,又如何会相信她此刻明显像是信口胡说的话来。 芈茵独在竹林中,又哭了一场,这才回了马车之内,吩咐车夫转回馆舍附近。她回了自己马车,由侍女重新梳妆过,回到宫内。 她佯装无事,心内却暗怀鬼胎,一时想黄歇不知是否会将她的事情说出,一时想黄歇乃是君子,必不会害他。一时想黄歇对她可否会有爱意,一时又想自己那时披头散发,形状狼狈,素日的美色全失,实在丢脸,又筹划有机会当艳妆再见黄歇,务必要让他惊艳才是。 一连数日,她脑海之中,颠来倒去竟全是黄歇,连精心策划之事,也无心再想了。思来想去,终究是有些不甘心,这次清晨便精心打扮了,想要再度出宫,去见黄歇。她刚走出自己的院落,便被玳瑁带人堵上,告知楚威后要召见她。 第二章 秦王谋 芈茵惴惴不安地走进豫章台,恭敬地侍坐楚威后面前。她心里有鬼,更觉如坐针毡。 此时楚威后正用着朝食,芈茵尴尬地坐了半晌,见无人理她,只得努力奉承道:“母后的气色越来越好了,想是这女医开出的滋补之羹效果甚好。” 楚威后重重地把碗一放道,冷笑道:“就算是仙露,若里面被人下了毒,再滋补也是枉费。我哪里还敢不好,我若有点闪失,姝还不叫人算计到什么地方去了。” 芈茵心头狂惊,脸上却故意装出诧异的神情道:“姝妹?姝妹怎么了?” 楚威后暗暗舒了舒手掌,含笑对芈茵招手道:“好孩子,你且过来。” 芈茵膝行楚威后的身边,殷勤地抬起脸笑道:“母后可有什么吩……”话音未了,楚威后已经重重一巴掌打在芈茵脸上,将她打得摔倒在地。芈茵抬起头惊恐地道:“母后” 楚威后一把抓起芈茵的头发怒斥:“我当不起你这一声母后这么多庶出的公主,只有你和姝养在一起,我将你视如已出,没想到却养出了你这种龌龊小妇来?” 芈茵听到这一声怒喝,心头只有一个念头“完了”。她自幼在楚威后手底下讨生活,积历年之威,此时早已经吓得心胆俱碎,因不知楚威后如何得知她私下手段,也不敢辩,只掩面求饶道:“母后息怒,若儿做错了事,惹了母后之怒,实是儿之罪也。可儿实不知错在何处,还望母后教我。” 楚威后笑对玳瑁道:“你且听听,她倒还有可辩的。” 玳瑁赔笑道:“女君英明,这宫中诸事,如何能瞒得了您!” 芈茵不解其意,只顾向玳瑁使眼色相求,玳瑁却不敢与她眼色相对,只垂头不言。 楚威后见她面有不服之色,冷笑着把她的事一件件抖了出来:“哼藏书网,你当我不知吗?你蛊惑姝去和那个没落子弟黄歇一起跳祭舞,可有此事?” 芈茵听了此言,整个人都呆住了,支支吾吾欲张口分辩,楚威后却不容她再说,只一径说了下去:“你借姝名义跑到国宾馆去跟魏无忌私相约会,可有此事?” 芈茵心胆俱碎,若是第一句质问,她倒是能抵赖一二,可是第二句话一说出来,直接吓得她连口都不敢开了,但听得楚威后步步上前,句句如刀,直指她的要害。 “哼,你以为我看不出你怀的什么心思,你想毁了姝的王后之位,然后你就可以来取而代之?” “哼,这么多年来,我怎么就看不出你这条毒蛇有这么大的野心啊?” 楚威后见芈茵张口结舌,无言以对,更是越说越怒,一挥手,将芈茵一掌打得摔在地上。 玳瑁本也是缩在一边,此时见楚威后气大了,只得忙上前扶着她劝道:“女君,仔细手疼。” 芈茵吓得泪流满面,只得连连磕头:“母后,儿冤枉,儿绝对没有这样的心思,只怪儿懦弱没有主见,只晓得讨姝妹喜欢,哪怕姝妹随口一句话,也忙着出主意到处奔忙,其实也不过是姝妹兴之所至,转眼就忘记了,只是儿自己犯傻……” 楚威后听下狡辩,只朝玳瑁微笑道:“你听听她多会说话,颠倒黑白,居然还可以反咬姝一口……” 芈茵脸色惨白,当下也只能是垂死挣扎:“母后明鉴,工于心计的另有其人,九妹妹她和那黄歇早有私情,更是一直利用姝妹……” 楚威后冷冷地道:“不用你来说,她是个什么样的人,你是个什么样的人,我这双眼睛,看得清清楚楚。她是一身反骨,你是一肚子毒汁,都不是好东西。” 芈茵听了这话,顿时击中要害,竟是不敢再驳。 玳瑁劝着道:“女君息怒,七公主只是不懂事,做出来的事也不过是小孩子的算计罢了。她若能改好,也不是不能原谅的。” 芈茵眼睛一亮,膝行几步道:“母后,母后,儿愿意改,母后怎么说,儿就怎么改,只求母后再给儿一个机会。” 楚威后却抬手,看着自己的手掌,方才她用力过猛,固然是将芈茵打得脸上肿起一大道,但自家的手掌亦是有些发红,只冷冷道:“你想活?” 芈茵拼命点头。 楚威后睨斜着她道:“你倒很有眼力劲,我的确不喜欢那个贱丫头,倒是对你有几分面子情。你们两个都不想跟着姝当陪嫁的媵妾,我也不想让姝身边有两个如狼似虎的陪媵,将来有误于她……” 芈茵听了这话,一则以惊,一则以喜。喜的是不必再为媵妾,惊的却是太知道楚威后的性子,不晓得对方又有什么样的事要对自己为难,却是只能硬着头皮道:“但听母后吩咐。” 却听得楚威后道:“你听好了,你们两个之中,只能活一个。死的那个,我给她风光大葬,活的那个,我给她风光出嫁。你想选择哪个,自己决定吧!” 芈茵浑身发抖,好一会儿才伏地说道:“母后放心,儿一定会给母后办好这件事。” 楚威后冷冷地道:“我也不逼你,姝大婚前,我要你把这件事办了。若是再让我知道姝那边还生事,那么你也不必来见我了,直接给自己选几件心爱的衣饰当寿器吧。” 芈茵吓得忙伏在地下,不敢再说话,狼狈地退了出去。 五国馆舍之事,亦有人极快地报到了秦国使臣所住的馆舍之中。 此时,秦王驷正对着铜镜,摸着光滑的下颌苦笑,他如今已经如楚人一般只余上唇两撇八字胡,下颌却是剃净了。 那日他设计越人伏击,本是暗中观察楚人反应,不想却被芈月那一声“长者”所刺激,回到馆舍,他对着镜子左看右看,看了数日天,又问樗里疾道:“疾弟,你说寡人留这胡子,就当真的这般显老吗?” 樗里疾在一边忍笑道:“大王,臣弟劝过多少次,大王都懒得理会,如今怎么一个小妮子叫一声长者,大王便如此挂心了呢?” 秦王驷哼了一声,不去理他,又看着镜子半天,终于又问道:“你说,寡人应该剃了这胡子吗?” 樗里疾道:“大王一把络腮胡子,看着的确更显威武,可是在年少的娇娇眼中便是……”他不说完,只意味深长地一笑。 秦王驷奇道:“寡人就纳闷了,怎么以前在秦国,就从来不曾听人嫌弃寡人留着胡子不美……” 樗里疾暗笑:“大王,楚国的历史比列国都久,自然讲究也多。何况南方潮湿水多,人看上去就不容易显老。臣弟早就劝过您,入境随俗,入楚以后得修一修胡子,您看咱们入楚以来经过的几个大城池,就没有一个男人的胡子没修饰过的,您这般胡子拉茬的,看上去可不吓坏年少的娇娇吗?” 秦王驷哼了一声,斩钉截铁地道:“华而不实,依寡人看,楚国的男子都没有血性了,不以肥壮为美,却以瘦削为美;不以弓马为荣,却以诗赋为荣;不以军功为尊,却以亲族为尊。将来秦楚开战,楚国必输无疑。” 樗里疾呵呵笑着劝慰:“其实娇娇们透过胡子识得真英雄的也有啊,另外两位公主不就对大王十分倾慕吗?” 秦王驷摇头,不屑地道:“那一个装腔作势的小女子,真不晓得说她是聪明还是呆傻,若说是呆傻偏满脑子都是小算计;若说她聪明却是那点小算计全都写在她的脸上。真以为别人跟她一般,看不出她那种不上台盘的小算计?” 樗里疾知他说的是芈茵,也笑了:“臣弟倒认为,那不是呆傻,是愚蠢。呆傻之人知道自己呆傻,凡事缩后一点,就算争不到什么至少也不会招祸,人亦也不会同呆傻之人太过计较。只有愚蠢之人才会自作聪明,人家不想理会她,她偏会上赶着招祸,这等人往往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秦王驷冷笑一声道:“你说她那日上赶着示好,却是何意?” 樗里疾谨慎地提醒:“臣听到风声说,楚宫有人在算计把那个庶出公主嫁过来。” 秦王驷倒不在乎什么嫡庶,须知两国联姻,就算是庶出的也得当嫡出的嫁,两国真有什么事,不管嫡的庶的都影响不了大局。只不过他这日所见,这两个公主的素质差得实在有些大,想到这里不禁道:“寡人观那个嫡出的公主,能够立刻抛开那装腔作势的小女子的,让那个倔强的娇娇代她去跳祭舞,这份决断倒是堪做一国的王后。” 樗里疾道:“那个娇娇似乎也是个庶出的公主,听说她在去少司命祠的时候又遇上越人伏击,幸好接应的人及时赶到……” 秦王驷一怔道:“哦,我们引越人伏击马车,本已经做好救人的准备,没有想到越人居然还有余党,若是伤了她,倒是寡人的不是了。” 樗里疾眼睛一转,笑道:“听说这两个庶出的公主应该要做媵女陪嫁,那大王以后有的是机会好好补偿她!” 秦王驷没好气道:“哼,寡人来楚国为的是国家大事,你当寡人真有闲心哄小娇娇们。你有这功夫闲唠叨,还不如赶紧给寡人多收罗些人才……” 樗里疾亦是这些日子加紧收罗人才,也听说了芈茵在五国馆舍的事,便又告诉秦王驷,秦王驷听了亦不觉好笑:“这些后宫妇人,视天下英雄为无物吗,这等不上台盘的小算计也来施行,实是可笑。” 樗里疾也摇头叹道:“可见这楚王槐,哼哼,不如乃父多矣。” 秦王驷道自负地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当年楚威王战功赫赫,寡人之前对楚国还有一些忌惮,如今亲到郢都,看到楚国外强中干华而不实……哼哼!” 樗里疾提醒:“不若我们明日约那公子歇一见?” 秦王驷点头道:“看来我们对楚国的计划大可提前,所以当前要尽快多搜罗熟悉楚国上下的人才,确是当务之急啊!” 这边秦人密议,另一头芈月得了芈姝再次嘱托,只得又出宫去,见了黄歇,说起此事,也取笑他一番道:“我只道公子歇迷倒万人,不曾想这么快便被人抛诸脑后。” 黄歇苦笑告饶道:“这桩事休要再提可好。”转而又道:“你可知七公主近来动向?” 芈月诧异道:“茵姊,又出了何事?” 黄歇便将那日在各国使臣馆舍之中遇到芈茵之事说了,又说到芈茵在竹林之中寻的借口,令芈月一时竟觉得好生荒谬,失笑道:“什么,她说她喜欢你?” 黄歇无奈地摇头道:“一直听你说七公主是如何有心计的人,我实在是没有想到,她的反应如此之快,居然立刻找到这么一个……荒谬的理由。” 芈月上下打量着黄歇,笑谑道:“公子歇可是楚国有名的美男子,说不定她是真的喜欢你呢?” 黄歇没好气地道:“你知不知道七公主是以你的名义去找的信陵君?” 芈月惊愕地指着自己:“我?” 黄歇道:“这次各国会盟的任务是由夫子主事,所以接待各国使节的任务就落到我身上。国宾馆里我自然也有用力的人在,那个仆役见有陌生人进了魏国使臣的房间,就借送汤的机会想进来,虽然被挡在门外,但他却听到无忌公子称对方为‘九公主’。” 芈月这才恍然,只觉得滑稽可笑:“她果然贼心不死。当初想挑拨姝姊去追你,如今又以我的名义,欲去诱惑无忌公子私会姝姊,制造两人有私之事,做成定局,转头又说自家喜欢你。哼,她的诡计可真多啊!” 黄歇却道:“可是如果无忌公子的事情泄露,别人只会以为是你,若是此时传到楚威后耳中,你要早做准备才是。” 芈月冷笑道:“天底下不是只有她一个人聪明的,上次的事,相信王后已经把这件事告诉威后了。如今她又与郑袖勾结算计姝姊,我看此事,她必将自令恶果。” 黄歇叹道:“她说,她所有的算计,都只是为了不想当媵。” 芈月冷笑道:“谁又是想作媵的,可又何必生如此害人之心。她谋算的可不仅是不当媵妾,而是想要争荣夸耀,权柄风光。只可惜,她小看了天下英雄,如今列国争霸,能到郢都代表各国出使的,谁人不是一世英杰,她这等后宫小算计,如何敢到这些人精中来贻笑大方。” 黄歇皱眉苦笑道:“那我是不是要庆幸,自己只是一个黄国后裔,将来的前途顶多也只不过是个普通的卿大夫,不会引起贪慕权势的女子觊觎。” 芈月扑嗤一笑道:“你以为现在就没有女子觊觎你吗?” 黄歇看着芈月意味深长地道:“若是我心仪的女子,我自然是乐而从之。” 两人说笑一番,黄歇便将昨日拜帖取出道:“秦国的公子疾请我相见,不知为了何事?” 芈月眼一亮,抚掌笑道:“大善,你我正可同去,我将姝姊之意转达,你亦可问明他的来意。” 黄歇沉吟道:“难道八公主真的想嫁给秦王?” 芈月眨眼道:“你可是不舍了,若是如此,我助你将她追回可好。” 黄歇沉了脸,道:“我心匪石。” 芈月吐了吐舌,知道这玩笑开过了些,忙笑道:“威仪棣棣。” 这两句皆是出自《邶风》之《柏舟》篇,两人对答,相视一笑,此事便不再提。 黄歇岔过话道:“对了,我昨天去舅父那儿,看到住在那里的那个张仪已经离开了。” 芈月诧异道:“哦,这么快就离开了吗,他的伤好象还没全好呢。” 黄歇沉吟道:“我听说他没有离开,好象又住进招揽门>.99lib?客的招贤馆去了。” 芈月不屑道:“他被令尹昭阳打了这一顿,郢都城里谁敢收他作门客啊。拿了我们的钱说去秦国又没走,看来又是一个招摇撞骗的家伙。” 黄歇摇头道:“此事未到结果,未可定论。” 而此时两人所谈论的张仪,却如今正在郢都的一家酒肆饮着酒。 这家酒肆,却是正在秦国使臣的馆舍附近,表面上看来不过是一家经营赵酒的酒肆,可是张仪在郢都日久,既在外租住逆旅,他又素来留意结交各地游士,便隐约听说这家酒肆与秦人有关。 他得了芈月所赠的金子,本当起身前去秦国,可是他自忖在郢都混了数年,亦不过是混得如此落魄,便是如此缩衣节食到了咸阳,想来既无华服高车可夺人眼,又无荐人引见可入人心,照样不知何日方能出头。又闻听秦国使臣因五国合纵之事,来到郢都,便有心等候时机,与秦国使臣结交,不但可以搭个便车到咸阳,甚至有可能因此而得到引荐,直接面君。所以这些时日来,他便每天到这间酒肆之中,叫得最便宜的一角浊酒,一碟时人称为菽的豆子,慢慢品尝,消遣半日。 初时酒肆之中的人还留意于他,过得数日,见他只是每日定时来到,定时走人,并无其他行为,也不以为意。 只是张仪坐的位置,往往是固定的,此处恰好在一个阴影处,能够看到诸人进出,又可远远地看到秦人馆舍的大门。 这一日,他又到酒肆,叫了一酒一菽,如往常一般消磨时光。却见秦人馆舍的门口,一行人往这酒肆而来。 张仪连忙歪了歪身子,缩进了阴影一分,显出有些疲倦的感觉来,抬手拄头恰好掩住自己的半边脸,倚着食案微闭了眼睛。他素日也常有如此假寐,故其他人不以为意。 他这般作态,不为别人,却是为了他刚刚看到了那群人中,却有黄歇与作男装打扮的芈月二人。这两人是他的债主,黄歇还罢了,芈月那个小姑娘却是嘴巴不饶人的,更爱与他抬杠。而且明显可见,与他二人同来的,还有那秦国使臣及身边近侍,若是让她失言说出自己的意图,可不免就自贬身价了。 他虽然假寐,耳朵却一刻不曾放松,倾听着对方一行人越行越近,偶有交谈。 但听得芈月笑道:“此处酒肆,当是公子疾常来之处了。” 便听得一个男子沉声道:“也不过是见着离此馆舍甚近,图个捷径罢了。” 张仪捂在袖中的眼睛已经瞪大了,公子疾?他识得的公子疾乃是此人身边那个矮胖之人,这人当着正主儿的面,明目张胆的冒充秦王之弟,当真没关系吗? 却听得旁边那个矮小身材的正牌公子疾笑道:“阿兄与两位贵客且请入内,小弟在外头相候便是。” 张仪眼睛瞪大,公子疾唤作阿兄之人能是谁,难道是……他不敢再想象下去,顿时觉得心跳加快起来。 但听得步履声响,见是那冒充公子疾之人与黄歇芈月已经入内,那正牌的公子疾却与数名随从散落占据了各空余席位。此时正是刚过日中,已到日昳,却是白日中人最是爱昏昏欲睡之时,酒肆中客人不多,那些人见这些秦人看上去甚是骄横的模样,过得不久,皆纷纷而去,只留得寥寥几席还在继续。 张仪伪作假寐,也无人理他,他耳朵贴着食案,背后便是内厢,虽不能完全听得进里面的语言,但全神贯注之下,似也有一二句听到。这等技法,亦是他当年在昭阳门下那种奇门异士中学来的。 而此时内厢,芈月却看着秦王驷的脸,十分饶有兴味地道:“公子刮了胡子了,当真英俊许多。” 秦王驷见了这小姑娘的神情,冷哼一声道:“我却是畏你再称我一声长者!” 芈月吐吐舌道:“你便是刮了胡子,也是长者,不过那日是‘大长者’,如今是‘小长者’罢了!” 饶是秦王驷纵横天下,也拿这个淘气的小姑娘没办法,黄歇见状忙上前赔礼道:“稚子无状,公子疾休要见怪。” 秦王驷哈哈一笑道:“我岂与小女子计较,公子歇且坐。” 黄歇与芈月坐下。 秦王驷倒了两盏酒来,与黄歇对饮。 芈月见竟无她的酒盏,忙叫道:“喂,我呢?” 秦王驷横了她一眼道:“一个娇娇,喝什么酒,喝茶便是。” 荼便是后世所谓之茶,此时未经制作,不过是晒干了的茶树叶子,用时煎一煎罢了,味道甚是苦涩难喝,素来只作药用,能解油腻,治饮食不调之症。在楚国除了治病以外,这种古怪的饮料,却也在一小部份公卿大夫中,成为一种时尚。 当下侍者端上一盏陶杯来,盛的便是荼了。芈月记得昔年在楚威王处也喝到过此物,当时便喷了出来,当下便不敢喝,问道:“若无柘汁,便是蜜水也可,怎么拿这种苦水来?” 秦王驷笑道:“此处是酒舍,却只有酒与荼。”酒舍备荼,却不是为了饮用,而是为了给酒醉之人解酒用的。 芈月不甘不愿地坐下,拿着陶杯看了半日,只沾沾唇便嫌苦,竟不肯喝下一口来。 黄歇笑道:“公子疾在此喝醉过酒么?竟知道他们还备得有荼。” 秦王驷摇头笑道:“这倒不曾,此物是我备下的。因此处与馆舍相近,我常到此处,有时候未必尽是饮酒,偶而也会饮荼,故叫人备得这个。” 黄歇笑道:“公子疾真是雅人。” 秦王驷却摇头道:“哪里是雅人,只不过秦地苦寒,一到冬日便少菜蔬,我是饮习惯了。秦国不缺酒,却缺荼,须得每年自巴蜀购入。” 黄歇奇道:“为什么不与我楚国交易呢?” 秦王驷笑而不语。 黄歇会意,也笑了,巴蜀在秦楚之间,与巴蜀交易自然是比与楚人交易放心,但也引起了他的好奇之心:“秦国饮荼甚多吗?” 秦王驷闻言知其意,这是打听数量了,当下也不正面回答,只笑道:“公子歇颇知兵事啊。” 黄歇亦听得明白了,当下拱手:“不敢。” 芈月却是听不懂两人在说什么,她不喜欢这种听不懂的感觉,嗔道:“你们一说,就说到军国之事了。” 秦王驷看了她一眼,道:“男人不讲军国大事,难道还要讲衣服脂粉吗?”他久居上位,虽然随口谈笑,却是君王之威不显自现。 芈月似觉得有种压力,却不甘示弱,眼珠子转了一转,转了话题拍掌笑道:“听说秦王派公子前来,是要求娶楚国公主?” 秦王驷点头道:“正是。”他大致明白这小姑娘的来意了。 芈月手按在案上,身子趋前,笑嘻嘻地问秦王驷:“敢问公子疾,贵国君上容貌如何,性情如何?” 秦王驷看着这小姑娘,只觉得青春气息扑面而来,心中微一动,反问:“你是为自己问,还是为别人问。” 芈月嗔道:“自然是为别人问,我又不嫁秦王。” 秦王驷听着她信心满满的回答,反而笑了:“既然你不嫁秦王,又何必多问,谁想嫁,就让谁来问。” 芈月见他反问得如此不客气,不禁恼了:“你……” 黄歇忙截住她发作,笑道:“公子疾何必与一个小女子作口舌之争呢?” 秦王驷看了黄歇一眼,道:“那公子歇是否愿与某作天下之争?” 黄歇一怔道:“公子疾的意思是……” 秦王驷一伸手,傲然道:“大秦自商君变法以来,国势日张,我秦国大王,诚邀天下士子入我咸阳,共谋天下。” 芈月跳了起来,叫道:“秦国视我楚国为无物吗?”她看着黄歇,骄傲地一昂首道:“公子歇乃太子伴读,在楚国前途无限,何必千里迢迢远去秦国谋事?” 秦王驷淡淡一笑,举杯饮尽,道:“南后重病,夫人郑袖生有公子兰,心存夺嫡虎视眈眈,太子横朝不保夕,楚王如今年富力强,只怕此后二三十年,公子歇都要陷于宫廷内斗之中,何来前途,何来抱负?” 此言正中黄歇心事,他不禁一怔,看了秦王驷一言,意味深长地道:“看来公子疾于我楚国内宫,所知不少啊!” 秦王驷却微微一笑,对黄歇道:“楚国内宫,亦有谋我秦国之心,我相信公子歇不会不知道此事吧!” 黄歇想起前日芈茵之事,不禁一滞,心中暗惊,这秦国在郢都的细作,想来不少。 秦王驷又悠悠道:“况且太子横为人软弱无主,公子歇甘心在此庸君手下作一个庸臣?男儿生于天地之间,自当纵横天下,若是一举能动诸侯,一言能平天下,岂不快哉!” 他最后这两句“男儿生于天地之间”说得颇为铿锵,此时隔着一墙,莫说张仪耳朵贴着案几听到了,便是樗里疾与秦国诸人,也听得精神一振。 黄歇沉默良久,才苦笑道:“多谢公子盛情相邀,只是我黄歇生于楚国长于楚国,楚国有太多我放不下的人和事,只能说一声抱歉了。” 秦王驷笑道:“不要紧,公子歇这样的人物,任何时候咸阳都会欢迎于你。” 黄歇沉默地站起,向着秦王驷一拱手,与芈月走了出去。 秦王驷看着几案上的两只杯子,黄歇的酒未饮下,芈月的荼也未饮下,不禁微微一笑。 樗里疾走进来,见状问道:“阿兄,公子歇不愿意?” 秦王驷笑道:“人各有志,不必强求。天下才子,此来彼往,人才不需多,只要有用就行。” 樗里疾却叹道:“只是却要向何处再寻难得之士?” 秦王驷笑道:“或远在天边,或近在眼前。”说着站起来正欲走,却听得外面有人击案朗声笑道:“一举能动诸侯,一言能平天下!大丈夫当如是也,好!” 樗里疾一惊,这正是方才秦王驷所说之言,莫不是有人听到,当下喝道:“是何人?” 秦王驷眉头一挑,笑道:“果然是近在眼前。”当下便扬声道:“若有国士在此,何妨入内一见?” 便见一个相貌堂堂的士子走了进来,但见此人带着三分落拓、三分狂放、四分凌厉,见了秦王驷,便长揖为礼道:“魏人张仪,见过秦王。” 樗里疾一惊,手便按剑欲起,秦王驷却按住了他,笑道:“哦,先生居然认得寡人?” 张仪笑道:“在下虽然不认得大王,却最闻公子疾之名,人道公子疾短小精悍,多智善谑,却不曾说过公子疾英伟异常,龙行虎步。方才大王与人入内,人称您为公子疾,臣却以为,大王身后执剑者方为公子疾。可是?” 秦王驷笑看了樗里疾一眼,道:“你便以我为假,何以就能认定他为真?便是他为真,何以认定我就是秦王?” 张仪道:“此番秦国使者明面上乃是公子疾,能让秦人簇拥,闻称您为公子疾而无异色者,必不是胡乱冒认,真公子疾必在近处。且能够够冒用公子疾的名字还能让公子疾心甘情愿为他把守在外面的,自然是秦王。更有甚者……”他膝前一步,笑道:“能够说得出‘男儿生于天地之间,自当纵横天下,若是一举能动诸侯,一言能平天下,岂不快哉’的话,也只有秦王了。” 秦王驷哈哈大笑道:“果然是才智之士,难得,难得!” 张仪也笑了。 两人正笑间,秦王驷却将笑容一收,沉声道:“寡人潜入楚国境内,你当知走漏风声是什么下场,你好大的胆子!” 张仪从容道:“张仪是虎口余生的人,胆子不大,怎么敢投效秦王。” 秦王驷哦了一声道:“你想投秦?” 张仪道:“正是。” 秦王驷忽然大笑起来。 张仪装作淡定,手心却紧紧攥成一团。 秦王驷止了笑,看着张仪道:“‘一举能动诸侯,一言能平天下’……那张子如何让寡人看到张子的本事呢?” 张仪看着秦王驷,沉吟片刻,笑道:“不敢说如何平天下,且让大王先看看张仪小试身手,如何‘动诸侯’吧。” 秦王驷抚掌大笑道:“大善,吾今得贤士,当浮一大白矣!” 且不与秦王驷如何与张仪一见如故,这边黄歇与芈月走出酒肆,两人对望一眼,皆知对方心事。 黄歇叹道:“看来秦人其志不小。” 芈月却愁道:“你说,我回去当如何与阿姊说这事儿?” 黄歇见她愁闷,心中怜惜,他知道芈月在宫中日子难过,虽然身为公主,衣食无忧。但每天面对着芈姝的骄纵任性、芈茵的善嫉阴毒,实是如履薄冰。再加上有楚威后实实怀着杀意,因她此既要不惹芈姝之嫉,以来挡楚威后的戕害,又要防着芈茵算计。偏生她又生性骄傲,做不来曲意讨好,阳奉阴违之事,所以过得倍加艰难。 当下叹道:“这种事,却也是无奈。你用公子疾的话回复于她吧还回去。她虽为公主,但私下恋慕一个男人,也要彼此有情才是,否则,亦不好宣扬于口。” 芈月叹道:“也只得如此了。” 黄歇见她闷闷不乐,更是心疼,此时两人正走在长街上,忽然见着一个店铺在卖着粔籹蜜饵,当下忙去买了几枚粔籹,那原是用蜜和米面加油煎而成,吃起来又甜又酥,是芈月素来喜欢吃的。 芈月见着黄歇将粔籹递与她,心中欢喜,故意不去接它,却就着黄歇的手,吃了一口。见着黄歇神情有些羞窘,知道他素来谦谦君子,如此在大街之上行为放肆,未免有些不好意思,心中大乐,把方才的一丝苦恼也笑没了。 黄歇见着芈月忽然就着他的手吃了一口粔籹,心中大惊,欲待缩手又恐她误会,欲就这样继续又怕是失了孟浪,想着她必是一时不注意,当下心中想着如何圆过来才好,又恐被人看到,忙作贼似地左右张望了一下,待转过头来,却见芈月嘴角忍笑,才知道原是她故意淘气,当下也笑了,将手中的粔籹递与她,故意拉下了脸道:“拿着。” 芈月伸手接了,却笑盈盈地看着黄歇:“多谢师兄。” 黄歇本来脸色就已经微红,被她这样一看,忽然间脸就更红了,当下把粔籹往芈月手中一放,便大步往前走去。 芈月接了粔籹,追了两步,拉住黄歇的袖子,道:“师兄,你去哪儿啊,怎么不等等我?” 黄歇努力不去看她,耳根却是越来越红,只努力端出严肃的样子来,道:“方才秦王之图谋,我当禀报夫子。”他看了芈月一眼,迟疑一下,又道:“包括……包括那日七公主在列国使臣馆舍之事,你说,要禀与夫子吗?” “为何不禀?”芈月直接反应道:“难道还有什么事不能与说夫子吗?” 黄歇松了口气:“是,你说的是,我还道你会因为,会因为……”会因为什么,他没有说出来。 芈月却是明白的,道:“她冒充我,是她的不是,我何必去担她的不是。我坦坦荡荡,何惧之有。” 黄歇看着芈月,两人相视一笑。 当下两人回了屈原府,恰好此时屈原亦在府中,便留两人用了膳食,方说正事。 黄歇先说了芈茵之事,又将秦王之事说了,叹道:“‘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秦人的诗,充满了杀伐之气。秦人之志,亦不在小。” 屈原点头叹道:“唉,我们都小看了这个秦王,他当初因为反对商君变法而被秦孝公流放,太傅也受劓刑。他继位以后车裂商鞅,我们还以为他会废除商君之法,秦国必会因新法旧法交替而陷入动荡,哪晓得他杀商君却不废其法,秦国在他的铁腕之下十余年就蒸蒸日上,看起来以后列国之中,只有秦国会因为变法而日益强大。” 黄歇叹道:“唉,我们楚国当年吴起变法,本也是一个重获新生的机会,只可惜人亡政息,又陷入宗族权贵的权力垄断之中。如今秦国越来越强大,楚国却在走下坡路。” 黄歇与屈原说的时候,芈月先是静静地听着,黄歇善言善问,屈原循循善诱,于她来说,静听,往往收获很大。但有时候师徒讨论结束以后或者在中间时候,她亦会发表自己的看法,此时忽然道:“我倒有个想法……” 黄歇看向芈月道:“你有何主意?” 芈月便对黄歇说:“师兄,你可还记得那张仪之事?” 黄歇亦是想到,点头:“正是,”他望向屈原:“夫子,如今争战频繁,那些失国失势的旧公子和策士,都在游说列国,以图得到重用。可是如今令尹昭阳刚愎自用,若楚国没有一个人站出来收罗人才,则人才将会去了其他国家,将来必为我们的祸患。” 屈原看了看芈月,又看了看黄歇,心中已经有些明白,点头道:“我亦知你们的意思了……” 芈月已经急问道:“夫子既知,为何自己不收门客?” 屈原微笑着看着眼前两个弟子,心中明白这是两人要相劝自己,却只是摇了摇头。 黄歇却道:“夫子难道是怕令尹猜忌,影响朝堂。”见屈原>..不语,以为自己已经得知原因,却仍劝道:“可是夫子,您要推行新政,得罪人是在所难免的” 屈原摆摆手阻止黄歇继续说下去道:“你的意思,我知道了。”停下来,看着远处,沉默了一会儿,道:“当此大争之世,不进则退,不争而亡。秦国因变法而强大,列国因守旧而落伍,楚国变法,势在必行。但变法者,必将损伤朝堂诸公的利益所在,被人排挤、被人攻击在所难免,唯一可恃的,就是君王的信任和倚重。而君王的信任和倚重,来自自己的无私和忠诚。” 说到最后一句,黄歇明白了屈原的意思,叫了一声:“夫子”却没有再说下去,他看向屈原的神情变得更加崇敬,却也不免有些黯然。 屈原叹道:“若是我也招收门客,必然要有私财桊养,拥私财养亲信,怎么会不留让下人攻击的把柄?君王又怎么能信任我?又怎么敢把国之大政托付在我的手中?” 芈月此时也明白了,却只觉得痛心,叫道:“夫子……” 屈原摆了摆手,声音仍如往常一般平缓,可芈月听来,却已经犹如炸雷之响:“所以,要主持变革者,便只能做孤臣。” 芈月心头一痛,忽然想到了吴起、想到了商鞅,道:“夫子,你这又何必……” 屈原见了两名弟子的神情,知道他们在担心自己,当下呵呵一笑,摆手道:“你们不必把事情想得太过严重。毕竟吴起、商鞅,那是极端的例子。我既是芈姓宗室,又是封臣,不比那些外臣,也不至于把事情做到他们那样的极端之处。你们放心,大王为人虽然耳根子稍软,但却不是决绝之人,太子亦不是这样的人。” 芈月听了,稍稍放心。 黄歇却沉默片刻,才道:“夫子之虑,弟子已经明白,但,若是人才流失,岂不可惜。夫子不能招门客,可弟子却可与游士结交,夫子以为如何?” 屈原沉默不语,好半晌才道:“你是太子门人,结交游士,亦无不可。” 芈月笑了。 黄歇却看着屈原道:“我观夫子如今心思,并不在此事上,夫子可还有其他思虑?” 屈原点头道:“不错,我在想秦国的变法。” 芈月却是一撇嘴,笑道:“有什么可想的,商君变法也不过就是些老调重弹,效仿吴起变法嘛,无非就是废世官世禄、奖励军功、鼓励耕种、设立郡县这些,只不过东方列国封臣势大难成,秦国封臣势弱,所以易成罢了。” 黄歇却是沉吟道:“非也,商君变法,虽与吴起相似,但最大的不同,恰恰是奖励军功,尤其为重。弟子……实觉疑惑啊!” 芈月奇道:“列国都重赏军功,师兄何以忧虑?” 黄歇摇头道:“这不一样,列国重赏军功,领军之人却无不是封臣世爵,幼受礼法庭训,知晓礼乐书数,管理庶政,便无不可。秦人奖励军功,却是底层小卒只要杀人有功,便可得高爵,理庶政,我实为不能赞同。军人上阵杀敌,与治理国家是两回事,以杀伐之人任国之要职,必会以杀伐手段治国,那就会导致暴力治政,不恤民情,将来必会激起民变。秦人之法,当不能长久。” 屈原听了此意,方缓缓点头正欲说话时,芈月却急急插嘴道:“师兄之言,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屈原一震,转向芈月,以他之能,亦不觉得黄歇此论有何不妥,当下便看向芈月,听她有何新的见解。 芈月却道:“军人执政便是有后患,亦是得政以后的事,到时候或再有其他办法,徐徐图之。可如今是大争之事,首要就是让本国强大,只要本国强大,便有不妥,亦可在战争中转嫁给他国。不要说军人执政会不恤民情,军人若能开边,战争能够带来收益,百姓负荷就会减轻,就是最大的体恤民情了。”她转向屈原,双目炯炯道:“夫子,所以我认为,我们楚国应该像秦国那样推行变法,秦国是怎么变强的,楚国就可以照作。” 屈原震惊地道:“公主” 芈月本说得痛快,却看着屈原忽然变了脸色,先是惊诧,但在屈原面无表情的凝视中慢慢变得惶恐和委屈,怯生生地道:“夫子……我说错了吗?” 屈原回过神来,看着芈月,勉强笑道:“没什么。” 他心头忽然如压了大石,再无心说话,当下只把话题岔开,找了一卷吴子兵法,与两人解说一二,便让黄歇送了芈月回去。 当晚,屈原彻底不寐,他站在书房窗口,看着天上的星星,耳中却回响起少司命大祭那日,唐昧忽然闯入他家中,将当日的预言和自己的忧虑告诉他时的表情。 “天降霸星,降生于楚,横扫六国,称霸天下。”屈原长叹一声道:“老夫从前都不曾信过这些神道之言,可是,九公主她的脾气,比谁都像先王当年啊。难道说唐昧的话会是真的?” 第三章 张仪舌 芈月回到宫中,亦是彻底未眠,屈原当时的神情,让她无法入眠,这样的神情,不是一个夫子看着弟子过于出色的欣慰,亦不是一个夫子看着弟子说错话时的指正,倒像是有些恐惧,有些不能置信。 这是什么样的神情呢,自己那话,又到底是说错了什么呢? 她与黄歇素日在屈原人姓名,却听得那宫女道,此人名唤张仪。 芈月大怒,心道此人果然是个骗子,说什么去秦国无盘费,骗得她心生怜悯,将身上的金子都借给了他,如今数月过去,他居然还在郢都招摇撞骗,实是可恶,当下便问了此人住在何处,心中盘算着待他辞了楚王槐出宫,便要找他算账。 而此时的张仪,却在章华台上与楚王槐正打得火热。 此前张仪来见楚王槐,说得便是自己要往东方列国一行,临行前想瞻仰大王仪容,方算得不曾楚国虚行。又有奉方受了张仪之礼,十分为他鼓吹,楚王槐这才动兴接见,只当是见这说客一面,敷衍过去便了。不想这张仪十分能说,一上午天南地北地说了许多,他竟是听得津津有味,如今见时辰不早,张仪待要告辞,才依依不舍地问道:“先生这就要走了吗?” 张仪笑道:“是啊,臣早说过,将往北方六国一行,但不知道大王有什么要臣捎过来的?” 楚王槐笑了,楚国立国与周天子同长,数百年下来,何物没有,便道:“寡人宫中,一切东西应有尽有,难道张子还能从北方六国,捎回寡人没有的东西吗?” 张仪看了看左右,点头赞同道:“大王宫中的东西的确是尽有应有……”楚王槐正待得意,却又听得张仪缓缓道:“只可惜少了一样。” 楚王槐奇道:“少了哪一样?” 张仪便道:“人!”又加了一句道:“美人!” 楚王槐摇头笑道:“张子,这是前殿,你见着的不过是几个宫人罢了。寡人宫中便是南威西子这样的美人,亦尽是不缺的。” 张仪笑吟吟地道:“臣知道楚国美色,尽在大王宫中,可是列国美人大王都见过吗?” 楚王槐向前倾,露出感兴趣的神情道:“这么说,各国佳丽先生都见过?” 张仪屈指数道:“楚女窈窕、齐女多情、燕女雍容、赵女娇柔、韩女清丽、魏女美艳、秦女英气,这列国美人,大王当真都见过吗?” 楚王槐被说得十分心动道:“以先生之意呢?” 张仪道:“若能收集列国美女于后宫,天底下谁还能比得上大王的艳福啊!” 楚王槐神情变得兴味起来道:“哦,先生能为我收集列国美女不成?” 张仪长揖道:“固所愿也,不敢请耳。” 楚王槐大喜道:“来人,赐先生千金,有劳先生为寡人寻访列国美女入宫。” 这边张仪怀了一千金大摇大摆,两袖金风地出了宫,这边楚国后宫,便似炸开了一般。宫人内侍往来于南后及郑袖宫中,乱若蜂蚁,且自不提。 南后与郑袖俱是着了慌,南后是见郑袖得势,自己应付已然吃力,若是再来新宠,岂不更增威胁。郑袖亦是自觉儿子渐长,容色不如昔日青春,也惧有新人入宫,夺了自己之宠。 二人因是听说张仪乃是奉方召入宫中来的,两处皆召了奉方来质问,奉方亦早得了张仪之教,将两边都说得满意,这才收了赏钱退下。 张仪出宫之后不久,宫中便接连出了好几拨人,直向张仪所居馆舍奔去。 张仪送走郑袖夫人派来的使者,看着摆在几案上的五百金,得意地一笑。 他新收的童仆恭敬地问道:“张子,要收起来吗?” 张仪随手挥了挥道:“不用,就这么摆着吧,还有客人要来呢!” 那童仆竖李诧异道:“还有客人?” 便听得外面有女子的声音道:“来的不是客人,是债主。”随着声音,便见芈月掀帘而入。 竖李方诧异的张着嘴,张仪已经是拍手而笑道:“果然是债主,敢问债主来,可是要讨债?” 芈月扫了一眼几案上的金子,走到案前对面坐下,笑道:“先生当日说自己要投秦,缺少盘缠,可是拿了盘缠不走,却逗留驿馆衣食奢华。如今看这满地金帛,先生如今不缺钱了,还逗留此地何为?” 张仪挥了挥手,令竖李退下,笑道:“不错,我也正是要离开了,只不过明日离开之前,还要再交代一声。总得对得起他们送来的这些金帛吧。” 芈月诧异道:“难道先生明日要把这些钱退还吗?” 张仪亦诧异道:“退还?入了我张仪之手的钱,如何能退还?不不不,我只是想告诉他们,钱我收了,事我没办,下次有机会再合作。” 芈月看着张仪,只觉得自己耳朵是否听错,满脸不可思议地道:“你以为自己是谁,想怎么说就怎么说,当旁人都是傻子吗?难道你在昭阳处受的教训还不够吗?” 张仪却笑道:“来来来,姝子,你须他们不同。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别人赠金于我是怀有私心,我自然不必客气。你赠金于我纯出天良,所以你这钱嘛,我是一定要还的。十倍相还,如何?” 张仪把其中一个匣子推到芈月面前,芈月想了想,又把这些金子推给张仪,道:“钱我既然已经送出去了,倒也不必收回。那我就再跟你打个赌,你明日若能毫发无损地收下钱还能给大王和郑袖夫人一个交代……” 张仪打断她道:“还有王后也派人送来了五百金……” 芈月吃惊道:“你可真黑啊……好,你明天若是能毫发无损地收下钱又能够赖掉事情还让他们不追究你,这钱就算我输给你。” 张仪漫不经心地把匣子盖上,道:“你是输定了。不过我知道你眼下还不缺这些,当日你赠金于我是雪中送炭,我如今还金却不过是锦上添花,没有什么用处。这些金子就暂存在我这里,等你需要的时候我再还给你。” 芈月却不看那金子,只看着张仪道:“若你当真明日过关,这些金子我便换你一条计策。”他若当真有这样的本事,她又何必要索回金子,她如今在人生的重大关头,若能换此人一条计策,岂非胜过这些金子来。 张仪却摆了摆手,看着芈月道:“我知你要问的是什么?我如今便可答你你是不需要我的主意的!” 芈月奇道:“先生知道我要的是什么?” 张仪漫不经心地道:“若是别的女子,想讨要主意,无非是自保、争宠、害人、上位。可惜……” 芈月一怔道:“可惜什么?” 张仪直视着芈月,芈月被他看得浑身发毛,却不敢弱了气势,亦只得与他对视,半晌,张仪叹息道:“可惜啊,姝子你如此聪明,懂得远比别人多,主意远比别人大,脾气却比别人硬。你这一生的波折,都在自己的心意上有些事只在于你愿不愿意做,而不是能不能成!若是你自己想通了,这世上就没有什么能阻得住你!” 芈月怔了好一会儿,才道:“先生说的人,竟好象不是我自己了。”她抬头看着张仪,叹道:“我如今进退失据,前后交困,命运全掌握在别人的手中。我自己想通?我自己想通有什么用?” 张仪微笑道:“人永远看不清自己。就像我张仪当初,也是因为看不清自己,放不开自己,所以庸庸碌碌,坐困愁城。”说着呵呵一笑,拍了拍自己的大腿道:“我倒要感谢昭阳这一顿打,把我打痛了,也把我打醒了。世间最坏的情况不过如此,那我还有什么好顾忌的从此天地之间,再没有能拘得住我的东西了。” 芈月看着张仪,眼前的人和初次见他时已经有了很大的不同,她若所思所道:“那我要如何才能够像先生那样呢?” 张仪摇了摇头道:“时候未到,你灵窍未开,就像是黑夜里把一卷宝典送给你,你也看不到。等天亮了,你自己就能看到。” 芈月怔怔地想着道:“天亮,天什么时候能亮呢?”忽然回过神来,怀疑地看着张仪道:“你这人最会虚言,该不是又在唬我吧?” 张仪笑而不语,然后芈月便再也问不出他任何话了,只得悻悻地离开。 次日,连芈姝也得知此事,来寻芈月问道:“你可听说有个张仪,说要为大王寻美人?” 芈月也正为张仪昨日之言而吊起了胃口,便鼓动芈姝道:“听说此人今日还要进宫来与大王告别,不如我们去看一看?” 芈姝亦起了好奇之心,便拉着芈月悄悄来到章华台后殿,躲在屏风后悄悄看那张仪到底是何等样人。 果见张仪到来,与楚王槐攀谈片刻,讲了一些各处奇闻,又道:“下臣今天就要辞别大王,临走之时听说楚国美食冠绝六国,可否请大王赐宴,让臣能够口角余香。” 楚王槐案牍劳形之余,只觉得有这么一个能说会道风雅有趣的人说说笑笑,亦可解颐,所以昨日张仪说要辞别,今日又说要辞别,这种明显要多占点便宜的事也不以为意,只笑道:“哈哈哈,先生果然是最识得人生真谛的。” 张仪亦陪笑道:“人说食色性也。臣亦认为,人生在世,最大的追求莫过于食色二字。” 楚王槐笑道:“说得正是,寡人这宫中旁的没有,若说绝色美女与绝顶美食,却是样样不缺。” 张仪抚掌道:“大王此言绝妙。既如此,下臣就再冒昧一次,大王有美食当前,焉能无美人相伴?臣听说南后和郑袖夫人乃是绝色美人,不知下臣能否沾光拜见?” 楚王槐有意夸耀,笑道:“好啊!来人,去问问王后与郑袖夫人,可愿来与寡人饮宴?”他亦是无可无不可的,只是南后多病,郑袖得宠,岂是臣下说要拜见便能拜见的,便是楚王同意,愿不愿意亦是看两人心情,他亦只是叫人去问问,即使南后郑袖不出,随便叫两个美人出来,教这狂士开开眼界也就罢了。 不料消息传到宫内,南后郑袖俱派了寺人来,到已经在梳妆打扮,过会儿便来。 却是南后与郑袖正为了昨日张仪要去北方诸国寻访美人之事上心,昨夜张仪收下两人贿赂,今日便是要看看此人如何答复,自然不肯放过这个机会。 郑袖更是工于心计,听得南后要去赴宴,便悄悄令寺人再往章华台上送去各式鲜花,又叫人将今日之宴多上鲜物。南后有胸闷气喘之症,如今越发严重,这些鲜花鱼蟹,正是易引发之物。 南后自生病以后,精神益也短了,若是寻常之时,郑袖自不是她的对手,但精神既短,于这些细节上便没有足够的精力去防备。 当她走进殿中,见着满殿鲜花繁盛之时,顿觉气有些喘不过来,暗悔上当,脸上却不显露,只叫来奉方,着他立刻将鲜花撤了下去。 楚王槐见着南后撤了鲜花,亦有些明白过来,站起来笑道:“寡人不过一说,王后有疾,当安心静养,何必勉强出来。” 南后笑道:“日日闷在房内,也是无趣,如今风和日丽,得大王相邀,得以出来走动一二,亦是不胜之喜。” 正说着,郑袖亦是一头花冠地来了,楚王槐一怔,忙拉了郑袖到一边去,低声道:“王后有疾,不喜花卉,你如何竟这般打扮?” 郑袖故说吃惊道:“妾竟不知此事,那妾这便更换去。”这边却到了南后面前请罪道:“实不知小君今日也>99lib.来,倒教妾惊了小君。” 南后只觉得一阵花香袭来,顿觉气闷,只暗恼郑袖手段下作,不上台盘,这边却笑道:“既是来了,何必再去更换,妹妹从对面,我坐这头,倒也无妨。” 郑袖实有心再在她面前教她自此病发不治,却碍于楚王槐在此,一时不敢做得明显,只得笑道:“多谢小君体谅,妾这便离了小君跟前,免得碍了小君之疾。” 南后听得她话里话外,倒像是自己故意拿病体为难她一般,心中冷笑,只闭了眼,挥了挥手,懒得与她纠缠。 郑袖只得悻悻退回自己的座位去,她二人正是坐在楚王槐一左一右的位置,眼见已经坐定,楚王槐道:“今日有一异士,聪明善谑,且欲召来与卿二人解颐,如何?” 南后笑道:“妾亦闻此张子之名,心向往之。” 郑袖也笑道:“听说这人哄得大王甚是开心,妾亦愿一见。” 楚王槐便哈哈大笑,道:“请张子入见吧。” 此时酒宴摆上,寺人便引着张仪入内,与楚王槐见礼以后,楚王槐又道今日王后夫人亦在,让张仪拜见。 张仪便行礼道:“下臣张仪,参见王后、夫人。” 南后端庄地道:“张子免礼。” 郑袖撇了撇嘴道:“张子免礼。” 张仪闻声抬起头,先是看了南后一眼,惊愕极甚,又揉了揉眼睛,仿佛不置信地转头到另一边,见着了郑袖,更是目瞪口呆,整个人都变得僵住了。 楚王槐诧异道:“张子” 张仪象石化了一样,半张着嘴,一动不动。 楚王槐更觉奇怪,道:“张子,你怎么了?” 奉方吓得连忙上前推了推张仪,一迭连声地叫道:“张子,张子失仪了,张子醒来” 张仪象忽然如梦初醒,竟是朝着不知何方连连胡乱作揖道:“哦,哦,下臣失礼,下臣失礼” 楚王槐见了张仪如此形状,不觉好笑,心中亦是觉得猜出几分,不免得意之心,盖过了对张仪失礼的不悦,笑道:“张子,你怎么了?” 张仪梦游似地看了看南后,又扭头看了看郑袖,用一种梦游似的,不能置信的语气,道:“这两位,是王后、是郑袖夫人?” 楚王槐见着他如同无知伧夫般的模样,心中更觉得轻视,抚须笑道:“正是。” 张仪脸上显出一种似哭非哭,似笑非笑的表情,忽然号啕一声,整个人扑地一声跪下,捶胸顿足地哭道:“下臣惭愧啊,下臣无知啊,下臣是井底之蛙啊,下臣对不起大王啊……” 楚王槐不想他竟演出这样的活剧来,忙叫奉方扶起他道:“张子快起,你这是要做什么?” 张仪用力抹了抹不知何处而来的眼泪,显出既痛心,又羞愧的苦相来,哽咽着道:“下臣有罪,下臣无知!亏得下臣还夸下海口,说要为大王寻访绝色美女。可是方才一见南后和郑袖夫人,下臣就知道错了。下臣走遍列国,就没有看到有谁的容貌可以胜过她们的。下臣居然如此无知,下臣见识浅薄啊,竟不知道天底下最美的女人早已经在楚国了。下臣向大王请罪,大王要下臣寻访六国美人的事,下臣有负所托,我是办不到了啊……” 楚王槐左看南后,右看郑袖,哈哈大笑道:“你啊,你的确是见识浅薄,寡人早就说过,天底下就没有什么东西是我楚宫没有的。寡人宫中,早已经收罗了天下最美的美人。” 张仪长揖为礼,羞槐道:“下臣无颜以对,这就退还大王所赐的千金。” 楚王槐此时心中正是被张仪的言行奉承得极为得意,哪里看得这已经赐出去的区区千金:“千金嘛,小意思,寡人既然赐给了你,哪里还会收回去。” 张仪喜道:“大王慷慨。臣多谢大王,多谢王后,多谢夫人。” 南后和郑袖相对看了一眼,眼神复杂而庆幸。宴散之后,两人走出章华台,郑袖低声道:“巧言令色。” 南后第一次觉得同感道:“的确。” 郑袖回到云梦台,正自得意,南后病重,如今这宫中便是她得以独宠,连宫外的威胁亦是没有了,且又听说,南后自回宫以后,病势沉重,这几日都不能再起了。 心中正自得意,不料过得几日,却听说魏国竟送了一个美女进宫。郑袖初时不以为意,宫中诸人亦畏她嫉妒,恐她迁怒,也不敢到她跟前相告。及至听说楚王槐竟是数日宿于新人之处,竟是日夜不离,这才勃然大怒,当下便站起来,要前去寻那魏国的美人。 她的侍女鱼笙大急,拉住郑袖道:“夫人休恼,夫人还不知大王的性子吗。如今新人正是得宠,夫人若与她发生冲突,岂不是失欢于大王,倒令南后得意。” 郑袖冷笑道:“她如今命在旦夕,得不得意,都无济于事了。” 鱼笙急道:“夫人便不想想,如今她就要死了,正是夫人的机会,夫人且忍一忍,大王素来是个不定性的,待过夫人登上王后之座,说不定大王亦是厌了她,到时候夫人想要如何处置,还不是由着夫人。” 郑袖一腔怒气,倒被她说得缓了下去,她倚着凭几想了半日,忽然得了一个主意,冷笑道:“鱼笙,你将我左殿收拾出来,铺陈得如我这居室一般,我倒要看看,这魏国的美人,到底有多美。” 鱼笙不解其意,只得依从了她的吩咐而行,这边郑袖直等她布置完了,才依计行事。 且说这日芈月因芈戎学宫休假之日将到,便收拾了两卷竹简,欲带到离宫去莒姬处,交给芈戎学习。不想走到半路,却不知何故,女萝不小心踩到裙角,摔了一跤,竟将那匣中的竹简摔出散落了。见芈月皱眉,女萝忙告了罪,便收起竹简赶紧先送回高唐台去更衣换简不提。 芈月便在那长廊处坐下,等着女萝回来。 也不知坐了多久,却听得远处隐隐有哭声。芈月不禁有些诧异,若换了别人,或许不敢探询,但她素来胆气壮,谅着宫中也不会有什么大事,便悄然寻去。 她绕过几处薜荔花架,却见一个白衣女子,独坐御河边哭泣着。 芈月便问道:“是何人在此处哭泣?” 那白衣女子吓得擦擦眼泪连忙站起来,这边转头看去。芈月一见之下便认了出来,宫中似她这般美貌的女子的确不多,当下问道:“你可是魏美人?” 魏美人惊奇地道:“你如何认识我?” 芈月笑道:“宫里俱传说魏美人之美,不识魏姬,乃无目也。” 魏美人脸一红,害羞地笑了道:“你当真会说笑话。嗯,但不知阿姊如何称呼?” 芈月道:“我是九公主。” 魏美人吃了一惊,忙行礼道:“见过九公主。” 芈月看着她脸上一抹嫣红之色,眼中微红,略带泪意,即使身为女子,也不禁对她有怜惜呵护之意,忙道问:“你为什么会一个人在这儿啊?你身边的宫女呢?” 魏美人左右一看,手指在唇上示意道:“嘘,你小声点,我是偷偷跑出来的。” 芈月诧异道:“为什么你会偷偷跑出来?” 魏美人低头,扭捏半晌,才道:“临行前,王后跟我说,到了楚国不能别人看到我哭。” 芈月心中一凛道:“王后,哪位王后?” 魏美人天真地道:“就是我国王后啊!” 芈月问道:“魏王后为何要这样说?” 魏美人低头半晌,道:“公主,你说,我是不是看上去甚是好欺负啊?” 芈月只觉得她这般神情,竟是格外可怜可爱,忙着道:“何以如此说,你这样子,便是世人都舍不得欺负你啊。” 魏美人嗫嚅道:“我临行前,拜别王后,王后便说,我一看便甚是好欺负。她吓嘱我说,休要在人前哭,别人看到我哭,就会知道我很好欺负,就会来欺负我。” 芈月诧异道:“你、叫她王后,不是母后,难道你不是魏王的女儿?” 魏美人扁扁嘴道:“才不是呢,大王都那么老了……我们是旁支,我爹是文侯之后,现在连个大夫也没当上呢!” 芈月拉着魏美人的手坐下来道:“那怎么会挑中你到楚国来呢?” 魏美人想了想,道:“我也不知道啊,之前听说是嫁到秦国的王后没了,大王就想再送一位公主过去,召集了远支近支所有的女孩子挑选陪媵,我就被选进宫了。后来听说秦国向楚国求婚了,大王就把我送过来了。” 芈月道:“把你送过来做什么呢?” 魏美人摇头道:“王后只说,我要让楚王喜欢我,其他什么也没说……”说到这里,引起伤心事来,便呜呜哭道:“我想我爹娘,想我阿兄……” 芈月问道:“你爹娘很疼你吗?” 魏美人用力点头道:“是啊,我爹娘很恩爱,也很疼我。” 芈月再问道:“你家里还有什么人?” 魏美人曲着手指数道:“爹、娘,大兄、二兄,还有我。” 芈月奇道:“只有五个人?” 魏美人点头道:“是啊。” 芈月想了想,还是问道:“你爹,就没有姬妾,或者庶出的姊妹们?” 魏美人道:“没有,我爹就我娘一个。” 芈月心中叹息道:“你当真好福气。” 魏美人却摇头道:“才不是呢,我从小就好想有个阿姊,却没有阿姊来疼我。”说着,喃喃地道:“若是有一个阿姊来疼我便好了。” 芈月见她可爱,竟是不忍她如此失望,一激动便道:“你若不嫌弃,我来作你阿姊如何?” 魏美人惊诧地睁着剪水双瞳,道:“是我不敢高攀才是,你是公主,我只是一个后宫妇人” 芈月叹息道:“我今日是公主,明白却又不知道会向何处国度,成为一介后宫妇人,有甚高低之分。”她看着魏美人,越看越是喜欢,此时倒是有些明白芈姝当初的行为。当惯了幼妹的人,看到一个比自己还小的姝子,便不禁有想充当阿姊的欲望。只是想了想,还是问道:“你几岁?” 魏美人便道:“我十五岁,八月生的。” 芈月松了一口气,笑道:“正好,我也是十五岁,不过我是六月生的。” 魏美人抚掌笑道:“你果然是阿姊。” 芈月也笑了道:“正是,我如今也有个妹妹了。” 两人的手紧紧相握,互称道: “阿姊。” “妹妹!” 芈月欲待再说,却听得远远有声音传来道:“魏美人,魏美人……” 魏美人却跳了起来道:“寻我的人来了,阿姊暂且别过,回头我们再述。” 芈月便道:“你若得便,十日之后,还是这个时辰,我便在此处等你。” 魏美人认真地点头道:“好,阿姊,十日之后,还是这个时辰,我必在此处等阿姊。” 芈月只道多了一个妹子,十分欢喜,因知魏美人初入宫,恐其不便,便准备了一些常用之物,思量着要下次见面时送与她。 谁知道第二日上,魏美人便出了事。 第四章 郑袖计 因魏美人得宠,又兼之初到楚宫,楚王槐正是宠爱她之时,恐其寂寞不惯,便令掖庭令乘风和日丽之时,带好去游玩宫苑,好解她思乡之情。 魏美人正是年轻单纯,虽有几分乡愁,奈何身边诸人奉承,华服美食,便也很快适应了。 这日她正被掖庭令引着游玩,那掖庭令对她奉承得紧,一路上不断引道示好:“魏美人,您请,慢点,那边小心路滑……” 魏美人由掖庭令引着,好奇地边走边打量着整个花园,指点嘻笑:“这里的花好多啊,咦,水面上那是什么?那个那个白色的,难道是传说中的九尾狐吗……” 楚国与魏国不同,魏宫刻板整肃占地不大,楚宫却是起高台,布广苑,因地处南方气候宜人,四时花卉繁多,又岂是魏宫能比。且楚国立国至今七百多年积累下来,处处豪华奢侈之处,又是远胜魏国。魏美人在魏国不过是个旁支,此番见到楚宫胜景,岂有不好奇之理。 掖庭令一边解释一边抹汗道:“那是杜若,那是薜荔,那是蕙兰,那是紫藤。水面上那个是鸳鸯……” 却见魏美人指着远处叫道:“那个白色的有好多尾巴的,莫不是九尾白狐?” 掖庭令吓得急忙叫道:“那个不是九尾狐,是白孔雀,您别过去,小心啄伤您的手……”北方国家的人不识白孔雀,远远见其九尾色白,以为是传说中的九尾白狐,误记入史料的也有不少,怪不得魏美人不识。 但见魏美人在园中花间,跑来跳去,正是天真烂漫,不解世事的快乐时候。忽然间魏美人身后的宫女们停住了脚步,齐齐拜倒向前面行了一礼道:“郑夫人。” 魏美人懵懂地抬头,便看到迎着她而来的郑袖。 郑袖一脸怒色而来,正欲寻魏美人的晦气,及至见了魏美人之面以后,却是倒吸了一口凉气。 但见这魏美人单纯无邪,却有一种无与伦比的天然丽色,这正是楚王槐最喜欢的类型。那一种娇柔纯真,郑袖当年得其五分,便能得楚王槐多年专宠,而眼前的魏美人,却有十分之色。郑袖目不转睛地看着魏美人,魏美人在她这种眼光之下不禁往后瑟缩了一下,惴惴不安地看向掖庭令,实指望他能够给自己一些指引。 那掖庭令却是个最知风向的,见着郑袖到来,便已经吓得噤口不语,低头直视地下,恨不得地下生出一条裂缝来,好让自己遁于其中隐匿无形。 郑袖的神情,从杀气到惊诧,从自惭形秽到羞忿不平,忽然变幻出一张娇媚笑脸来,她轻笑一声,便亲亲热热地上前拉起魏美人的手道:“这就是魏妹妹吧,啧啧啧,果然是国色天香的美人啊,我活了半辈子第一次看到女人能美成这样,可开了眼界了。” 魏美人怔怔地看着郑袖,她的人生之前犹如一张白纸,实在是看不透郑袖这变来变去的表情背后含意何在,只得强笑道:“您是……” 郑袖扑哧一声笑了,道:“妹妹竟不认识我?” 郑袖身后的侍女鱼笙忙笑道:“这是郑袖夫人,如今主持后宫。” 魏美人忙挣脱了郑袖的手,行礼道:“见过郑夫人。” 郑袖已经忙不叠地扶住了魏美人,道:“好妹妹,你我本是一样的人,何必多礼。我一见着妹妹,便觉亲切,仿佛不知在何处竟是见过一般……” 魏美人迷糊地看着郑袖的殷勤举动,掖庭令脸色苍白,拿着香包拼命的嗅着,其他宫女们也面露害怕,却不敢说话。 郑袖一边滔滔不绝地说着好话,一边热情如火地把魏美人拉着边走边问道:“妹妹来了有多少时日了,如今住在何处,这远离家乡,用的晡食可还合口吗?” 这一迭连声上赶着又热络,又亲切的问话,将魏美人方才初见着她时那种奇异神情所产生的畏惧也都打消了,便一一回答道:“我来了有半月了,住在兰台,还有许多其他的阿姊与我同住,楚国的膳食甚是奇怪,不过还是挺好吃的……” 两人亲亲热热地游了一回园,郑袖便连她家里还有几口人,几岁学书几岁学艺甚至是几岁淘气被打过都问了出来。 当下便拉了她到自己所居的云梦台游玩,见魏美人甚是喜欢,便建议道:“我与妹妹竟是舍不得分开了,那兰台与姬人同住,岂是妹妹这样的人住得的,不如住到我云梦台来。你看这诸处合宜,便是欠一个人与我同住,妹妹且看着,有什么不如意处,便告诉我,我都给你准备去……” 那魏美人生性单纯,若是换了其他人,这等天真之人,是万不敢独自送出他国宫中作为两国结好之用。只是这魏美人却是天生绝色,那魏国亦是犹豫再三,竟是再挑不出另一个既美且慧之人,料想着楚王槐亦是难挡此等美色,且后宫再如何手段,终究是要看国君肯不肯庇护罢了,当下还是将她送了过来。 此时郑袖百般示好,魏美人虽心中隐隐觉得有哪里不对,却不知道哪里不对,面对郑袖的热情似火,竟是连拒绝的理由也说不出来,被郑袖拉着去见了楚王槐,竟是迷迷糊糊当着楚王槐的面答应了下来。 自此郑袖与魏美人同住,对魏美人竟是十二万分地好,她布置魏美人的居处,卧具锦被,无不一一亲手摆自。又过问她的饮食,搜罗内库之中山珍海味,专为魏美人烹饪她所喜欢的家乡风味。这边还将自己所有的首饰衣服,拣顶好的送给魏美人,一时之间,竟表现得比楚王槐更加热络亲切起来。一时宫中之中俱都诧异,皆道:“她这是转了性子吗?” 楚王槐却极为高兴,道:“妇人之事夫事婿者,乃以色也,因此妇人嫉妒,乃是常情。如今郑袖知寡人喜欢魏女,却爱魏女甚于寡人,这实是如孝子事亲,忠臣事君也,情之切而忘已啊!” 这话传进高唐台诸公主耳中,芈姝先冷笑了道:“不晓得是哪个谄媚者要奉承阿兄和那郑袖,竟连这种话也想出来,当真恶心。” 芈月才得知魏美人竟被郑袖截去,再听了这话,心中忧虑:“如今南后病重,郑袖早视后座为自己囊中之物,现凭空却来了一个魏美人,占尽了大王的宠爱,她岂会当真与魏美人交好……阿姊,她必非本心。” 听了芈月此言,芈姝鄙夷地道:“自然,连瞎子都看得出,便除了我王兄之外,宫中之人,谁不是这般说的。”说到这里难掩轻视,叫道:“哎呀呀,你说她对着魏美人,怎么能笑得出来,亲热得出来啊。看得我一身寒战来。” 芈月忧心忡忡道:“郑袖夫人为人嫉妒之性远胜常人,她这般殷勤,必有阴谋。”郑袖既然有意将自己贤惠名声传扬,自然,这不需要别人相信,只要楚王槐愿意相信,以及宫外不知情的人相信这话,那么将来无论她对魏美人做什么事,楚王槐及外界之人,都不会有疑她之心了。 至于她们这些知道内情的宫中女眷,谁又有权力处置郑袖,谁又会为一个将来失势的妃子说话。郑袖这些年来,在宫中害的人还少吗,又不见得有谁为那些被害者出头,郑袖依旧安然无恙地主持着后宫。 她二人说得激烈,芈茵却沉默寡言,魂不守舍,竟也不参与两人说话。 芈姝忽然转头看芈茵,诧异道:“茵,你近日好生奇怪,素日最爱争言,如今却变得沉默如此,可是发生了什么事吗?” 芈茵骤然一惊,倚着的凭几竟是失去平衡,一下子仆倒在地。 芈姝忙道:“你怎么了,竟是如此脆弱不成?” 芈茵却慌乱地道:“我、我自有事,我先出去了。” 芈姝看着芈茵出去的背影,喃喃道:“她最近这是怎么了。” 芈月却是有些知道内情,暗想她如今这样,莫不是有什么事落了别人把柄不成?只是她如今满心皆是魏美人之事,想到这里,忙站起来道:“阿姊,我且有事,先回去了。” 芈姝不耐烦地挥挥手道:“且去,你们一个个都好生奇怪,你说人长大了,是不是便生分了。” 芈月无心劝她,匆匆而去。只恨如今魏美人搬入了云梦台,郑袖是何等样人,岂是她能够派人混入的。 思来想去,忽然想起莒姬,忙去了离宫去寻莒姬,将魏美人之事说了,想托莒姬助她送信入宫,与魏美人作个警告。 哪知莒姬一听,便沉了脸,斥道:“此事与你何干?” 芈月惊道:“母亲,郑袖夫人对魏美人匿怨相交,绝非好意,难道你我要这般看着魏美人落入陷阱而袖手不成?” 莒姬却冷冷地道:“这后宫之中自来冤魂无数,你以为你是谁,敢插手其中?莫要连你自己的性命也陷进去才是。此事,我不会管,也不许你再去管。” 芈月深吸一口气,她知道莒姬在这后宫多年,自也不会是何等良善之人,况且她与郑袖交好,在这件事,站在郑袖一边,也不奇怪,只是毕竟心有不忍,道:“母亲,魏美人为人单纯,叫我这般眼睁睁地看着她被人算计,实是不忍。” 莒姬冷笑一声道:“单纯,单纯的人如何能够得大王如此之宠幸?便她是真单纯,送她来的魏国人也绝对不单纯,不过是瞄准着大王的心思,投其所好罢了。魏国既然把她送进楚国,她的生死,自有魏国人为她操心,何烦你来多事。” 芈月怔了一怔,这才明白了莒姬的意思,魏国人既然把魏美人送入宫中,则必须不会让魏美人可以轻易失势吧。 只是后宫的女子,操纵不了前朝人的心思,那些争霸天下的男子,却也未必尽知后宫女人的算计,不管如何,魏美人都是那牺牲品罢了。 芈月虽然心中感叹,但见莒姬甚是严厉,也不敢再说起魏美人之事,只得打住。过不得多时,芈戎也来了。 因泮宫每旬有一次休假,芈戎每每趁了休假,回到离宫与母亲姊姊相会。姊弟两人许久不见,便亲热了一番。芈月又看着芈戎的课业,与他讲解,又听着芈戎讲他在泮宫中学到的一些芈月所不知道的知识,莒姬含笑看着两姊弟教学相长,亦不再说起方才的扫兴之事。 在某一方面来说,莒姬确是一个很聪明的女人,当年她能够如何取悦于楚威王,如今便能够如何与自己的儿女保持好的感情,只要她愿意、她有心去做的话。 虽然芈月住在高唐台,芈戎住于泮宫,但芈戎总会借着休假之日来离宫,母子感情始终极好。而芈月若是知道芈戎会来,也必会赶来相会。 芈戎单纯,又兼一出生便抱到莒姬身边来抚养,虽然知道自己另有生母,但与莒姬的感情却是如同亲生母子一般。且向氏出事时,他还在半懂不懂的时候,略记事一点后,对向氏更是印象极淡。他亦是知道自楚威王去世之事,莒姬处境艰难,每每相见,总是极懂事极孝顺的,更是令莒姬感觉贴心。对这个儿子,莒姬自是倾出全心去宠爱与管教,不管要疼要罚,实无其他顾忌。 芈月却是不太一样,这个女儿比芈戎大,所以更有自己的想法,不太受她的影响。且太过聪明也太过有自己的想法,又因曾被楚威王所宠过,甚为不驯。更兼向氏之死,让她们母女之间,产生了隔阂,虽然两人在这深宫之中毕竟也是相依为命,不可分割,最终这种隔阂也已经被化解。但是对于芈月这个孩子,莒姬却是一直小心翼翼地维持着一定的距离,这样聪明又有主见的孩子,若是对她也如对芈戎一般的关心衣食施这等小恩小惠,只怕不入她的心。这个孩子又过于懂事,许多事竟是她连管教也不好下手,若是过于干涉,只会母女离心;若是全不干涉,则更见冷淡。 这些年来莒姬亦是为了这个女儿而煞费苦心,不得不一次次调整自己对芈月的态度,直到如今在一般的事务上,完全把她当作成年人一般对待,并不似象对待芈戎一般的如同孩子一般相待。 母女二人,俱是极聪明的人,这些年来所养成的默契,已经让芈月知道,不可能再从莒姬处得到任何的帮助。莒姬不是楚威王,由着她当年耍赖打滚,便能依了她,且如今她也做不出来这样的行为。 但奇怪的是,芈戎在莒姬面前,却是可以毫无负担地耍赖打滚,虽然多半是要被制止教训的,但却也有一小半机会,能够耍赖成功,让莒姬无奈让步的。芈月冷眼旁观,虽然有一些是莒姬故意引芈戎耍赖的,但有一些却也的确是莒姬一开始没打算让步,但最终还是让步了的。 芈月却知道自己与莒姬之间,已不可能像芈戎与莒姬一般毫无思虑与顾忌,想要就要,想闹就能闹到。但这样也好,至少对于她来说,知道太多并不是一件好事,芈戎能够少一些心事幸福地长大,这对他更好一些。 她心中转过各种思绪,终究还是没有能够把魏美人之事彻底放下,这一日便到了当日与魏美人相约的十日之后,芈月在自己的房间犹豫再三,有心回避,但还是去了相约之处。 却见魏美人已经等了许久,见了她来了,惊喜地迎上来道:“阿姊,你终于来了” 芈月见到她这样,本欲来一会便走,此时心中一软,便道:“魏妹妹,你来多久了?” 魏美人忙笑道:“不久不久,此处风景甚好,我多看一会儿也没关系。” 芈月来的时候本已经迟了两刻,看着魏美人的神色,似乎她比约定时间来得更早,此时她却半点也没有埋怨芈月之意,芈月暗惭,道:“妹妹,你近日可是在云梦台,与郑袖夫人同住?” 魏美人瞪大了漂亮的双眼,道:“阿姊你也知道了,是啊,我如今与郑袖阿姊同住呢,她待我当真极好。” 芈月看着她单纯的神情,心情复杂,问道:“她当真待你极好?” 魏美人忙点头,笑容灿烂道:“是啊,你知道我家里没有阿姊,从小就希望有个阿姊来疼我。没想到到了楚国,居然遇上了两个待我好的阿姊。” 芈月问道:“她对你怎么好了?” 魏美人脸一红,有些扭捏地道:“她……很会照顾人,很体贴人,我吃的用的穿的,都是她张罗的,有时候我还没说出口,她就会知道我想要什么,都给我弄好了。我也是好一段时间以后,才知道原来我梳妆台上的许多首饰,都是她自己私藏的,并不是大王赐给我的。她知道我想家,就派人捎来老家的枣子和乳酪;有一回我在花园里被虫蚁咬了,她还不让我抓挠,说是若是抓伤了皮,大王会不喜欢……阿姊,我在家中也是得父母宠爱,也是有侍女服侍,可是不管是父母还是侍女,都做不到郑袖阿姊这么温柔关心,体贴入微,这辈子从来没有人像郑袖阿姊那样对我这么好过。而且,她不止是疼爱于我,还教我许多人情世故,教我如何讨大王欢心,如何不要与旁人争论是非,如何赏赐奴婢收罗人心……” 芈月听着魏美人一桩桩一件件地道来,见着她脸上越来越过崇拜和信任的神情,一颗心只不住的下沉,好一会儿,才道:“妹妹,你可知郑袖夫人出身并不高贵,却在短短几年内成为大王最宠爱的妃子,离王后之位只差一步。我想,她的得宠,也许就是大王在她身上感受到这种无微不至的体贴关怀和善解人意吧。可这体贴关怀,她给予大王,换来的是权柄风光。她给予了你,又能换来什么?” 魏美人不想她竟如此说话,她生来貌美,人人都会忍不住让着她呵护她,她亦是习惯了旁人对她的好。自然,旁人对她排斥,对她隔离,她亦是见过的。旁人对她的好,她接受得自然而然,对她不好,她也不以为忤。唯其如此,她反而不曾领会到什么叫“笑里藏刀”,听芈月这么一说,心中反而委屈起来,难道她竟是不配别人对她好不成?当下反问:“若是这么说,阿姊待我的好,也是要换来什么了?阿姊,你何以妄测人心至此?枉我把你当成阿姊,有什么心事亦是同你讲,你却为何不容得其他人待我好?” 芈月说出这番话来,亦是自觉有些冒险,见魏美人反不肯领情,心中也自是气恼,欲待不再说,却又不忍心,而且此时话已经出口,索性一次性都说尽了,圆满了她与魏美人这一场相识之缘,亦免得自己日后后悔。当下又道:“魏妹妹,不是我妄测人心,你初来乍到,却是不知,郑袖夫人的风评在这宫中并不好,我说这样的话,也是为了免你上当。” 魏美人气得脸涨得通红道:“你是不是想说,郑袖阿姊对我的好,都是假的,都只是看在大王宠爱我的份上才会这么做?” 芈月轻叹道:“这倒是轻的,我就恐她另有什么算计,这才是最可怕的。”她见魏美人已经是一脸欲辩驳的神情,也不与她纠着,径直把话说了下去道:“你才来宫中,恐怕根本不知道,这么多年来郑袖夫人是怎么一步步爬到现在这个位置,她对王后之位的企图是连瞎子都看得到的。以前大王也宠爱过其他的女人,她也一样对她们很好,可是后来呢,凡是被她殷勤对待过的女人,现在都已经消失了,唯一一个还活着的,就是王后,现在也病得快要死了。如果她只是因为大王宠爱你而对你好,根本没必要好到这种程度。我觉得这件事很可怕,你一定要小心,不要过于相信她……” 魏美人捂住耳朵,叫道:“我不听,我不信,我不是个瞎子傻子,我有眼睛会看,有脑子会判断。一个人对我的好,是真的是假的,我怎么会感觉不出来。那种假的,眼睛里都会放毒针,笑起来都是皮笑肉不笑的,伸出手来都是冰凉的,挨着你坐的时候都是僵硬的,连讲你的好话,都是从牙齿缝中透着不情愿的……郑袖阿姊绝对不是这样的人,她对人真诚,是可以连心都掏出来的。你、你是不是嫉妒了,我以前叫你阿姊,什么都相信你,什么都告诉你,现在,我有了郑袖阿姊,你觉得你在我心中不是最亲近的人了,所以你就诋毁郑袖阿姊,是不是?” 芈月见她如此,素性把事情讲到底,便硬拉下魏美人的手,强迫她听自己说话:“如果你真的这么认为,那就是吧。那就让你记住,这个世界上对你好的人,也是存有不好的心的,凡事千万不要盲目地相信一个人,不管她看上去对你有多好,多真诚。你千万要记住,她给你吃的用的,你一定要看她自己先吃过用过才行,她告诉你的话,你千万不要完全相信……” 魏美人甩开芈月的手,心中失望伤心痛楚交加,不觉泪流满面,摇头叫道:“我不听,阿姊,我不会再来这儿见你了。我一直以为,你是我在楚宫中认识的第一个朋友,没有想到,你却是这么霸道这么不讲理。王后说得对,什么朋友也经不起嫉妒和时间的考验……”她哽咽着说不下去了,藏书网转过身去,一径跑走了。 此刻夕阳西下,她整个人似乎跑进了夕阳里,那样灿烂,却是转眼不见了。 芈月心头忽然升起一丝不祥的预感,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石几上,有一方丝帕,想必是魏美人刚才垫在那儿挡尘土的,如今被风吹飞,飘飘飞起,慢慢地滚过石几,到了边缘,飘然就要落入泥中。芈月伸手拾起了那丝帕,叹了一口气,收在自己的袖中。 魏美人一口气跑回云梦台,只觉得一片真心竟叫人这样轻视了,又是委屈又是伤心,不禁回到自己房中大哭了一场。 到用晚膳时,郑袖已经知道她哭过,便关心地问道:“妹妹,听说你今日心情不好,可是有什么缘故,是奴婢们侍候不周,还是听了什么闲话?” 魏美人见了她如此关心体贴的模样,想起芈月对她的诋毁,十分羞愧,郑袖待她如此之好,自己所信任的人却如此说她的不是,连带着替郑袖打抱起不平来,却又不敢说出教她伤心,支吾着道:“都不曾呢,阿姊,只是我自己想家了,想我爹娘了,所以才会……” 郑袖松了口气,笑道:“你若是当真想家里的人了,不如捎封信回去,或者甚至可以让大王下诏,召你兄长来楚国任职亦未曾不可,这样也免你思乡之情。” 魏美人又惊又喜,惴惴不安地道:“这如何使得。” 郑袖大包大揽道:“妹妹只管放心,如今这朝堂之上,皆是亲朋故交,大王爱屋及乌,亦是常情。” 魏美人更觉惭愧,心中暗道她为人如此之好,何以竟还有人说她的不是,想到这里,不禁道:“阿姊,你待其他的人,也是这般好吗?” 郑袖度其颜色,暗思莫不是她听说了些什么,当下正色道:“常言道以心换心,我待妹妹好,是因为妹妹值得我待你好,妹妹是真心人,所以阿姊便算把心掏给你也是情愿的……”说到这里,故意叹了一口气,神情黯然。 魏美人果然问道:“阿姊,你这是怎么了?” 郑袖故意叹息:“妹妹你初来乍到,竟不晓得这宫里的人,实是两面三刀的居多。我从前也是吃了实心肠的亏,我一股脑儿待人好,不晓得有些一等人,竟是憎人有笑人无的,你待她再好,也是枉然。所以我现在就知道,我要对人好,也就是要给值得的人。” 魏美人听了也不禁点头赞成道:“阿姊这话说得极是。” 郑袖便极慎重地对她道:“妹妹,你须要记住,这宫里之人善恶难辨,除了阿姊外,你谁也休要轻信。这一等人惯会挑拨离间,必在你面说一定会我怎么怎么地恶,在我面前又你说如何如何地丑,我是从来不相信这些人的胡说八道的。” 魏美人便笑道:“我也不相信。” 郑袖似不经意顺口道:“便如她们同我说你的鼻子……”说到这里忽觉失言,掩住了嘴道:“没什么,咱们说别的吧。” 魏美人一怔道:“我的鼻子?我的鼻子又如何?” 郑袖忙顾左右而言他道:“不是说你呢,是说我呢,对了,妹妹尝尝今日这道炖鹌鹑竟是做得极好……” 她不说倒也罢了,她这样掩掩遮遮地,倒教魏美人起了疑问,缠着要问她原因,郑袖只是左右托词,不肯再说。 直至膳食撤了,两人对坐,魏美人索性便坐在郑袖面前,双手搭在她的肩头摇来晃去地撒娇着,立逼着要她说出来,郑袖这才勉强道:“这原是没什么,我并不曾觉得。只是那一等人嫉妒你得宠罢了,非要白玉璧上挑瑕疵,整日家在大王跟前嘀嘀咕咕的,说妹妹你呀……”她忽然指向魏美人的鼻子:“说你这里,有一点歪,难看!” 魏美人急忙取出袖中铜镜端详道:“哪里,哪里?” 郑袖冷笑道:“唉,你自己看自己,自然是看不出来了。”说着她忽然停住,似刚刚发现了什么似地说:“唉呀妹妹,不说看不出,这一说呀,仔细看看,妹妹你好似当真” 魏美人紧张地问:“怎么样?” 郑袖便皱着眉头,对着魏美人的脸上左右前后仔细端详了好一阵子,才不甘不愿地道:“我只道她们胡说,如今仔细看看,好象当真是有一点不对哦!怪不得大王昨天也说” 魏美人紧张地问道:“大王说什么?” 郑袖笑了笑,却有意岔开话题道:“其实也没什么,谁个脸上又是完美无瑕了,妹妹之美,无与伦比,理她们作甚。” 魏美人嘟着嘴,急道:“我自不会理她们说甚么,可是,大王他说什么了?阿姊,你快告诉我吧。” 郑袖只不肯说,魏美人忙倚在她身上百般撒娇,郑袖才一脸怜惜无奈地叹道:“你休要缠我了,我便说出来,徒惹你不悦,这又何必呢?” 魏美人忙道:“阿姊只要说出来,我必不会不悦的。” 郑袖这才悠悠一叹,道:“你昨日上章华台时,我与大王在上面看着你拾级而上,大王却忽然说了一句,说……” 魏美人紧张地道:“说什么?” 郑袖道:“大王说,妹妹你扭头的时候,似乎哪里不对……”说到这里,见魏美人险些要哭了,又悠悠道:“我当时也不以为意,如今想想,再看看你脸上,这才明白,果然自我这边看来,妹妹鼻子是有点小小瑕疵啊。” 魏美人急得差点哭了道:“大王,大王他真的这样说了?” 郑袖笑出声来道:“哎呀,傻妹妹,你哭什么呀!世间事,有一失便有一得,天底下谁的容貌又是完美无缺的了。” 魏美人止哭道,诧异地道:“什么叫有一失便有一得?” 郑袖故意犹豫道:“这个嘛!” 魏美人撒娇地摇着郑袖道:“哎呀好阿姊,我知道你是最疼我的吧。你有什么好办法,快帮帮我吧!” 郑袖叹道:“哎呀呀,怕了你啦!妹妹,你来看我。”说着便站起来,手中执了一柄孔雀羽扇,遮住自己的鼻子,只露出一双妙目,又作了几个执扇动作,见魏美人眼睛一亮,知她已经明白,便将羽扇递与魏美人,顽皮地眨眨眼睛道:“妹妹觉得如何?” 魏美人眼睛一亮,她也是聪明的人,更是因为长得漂亮,从小便对如何显得自己更美的一切东西十分在意,她接过羽扇,对着铜镜重复郑袖刚才的动作,果然这般半遮半掩,更显得她一双妙目似水波横,樱唇如娇花蕊,更增她的妩媚之态,她越学越高兴,更自增了几个动作,展示身段,如此在镜子前颇为自恋地好一会儿,这才依依不舍的执了羽扇坐回郑袖身边,道:“太好了,阿姊,谢谢你。” 郑袖看着同样的动作,由魏美人做出来,实比自己更觉妩媚了不少,心中妒火酸气,更不可抑,本有一丝的心软,此刻也尽数掩掉。心中冷笑,口中却道:“你且再看看我这几个动作。” 说着便站起来,掩袖一笑,竟是百媚横生,魏美人顿时明白,也掩袖一笑,道:“多谢阿姊教我。” 这一日的云梦台,欢声笑语,直至掌灯时分。 这是云梦台的侍女们,最.t>后一次听到魏美人的笑声。 第五章 魏女恨 夏日的早晨,窗子开着,一缕阳光照进芈月室内,芈月揉揉眼睛醒来。 侍女石兰端着匜盘进来,见女萝将芈月从榻上扶起,薜荔挽起她的袖子,杜衡执匜倒水,石兰捧盘承接,芈月伸了双手净面之后,女萝捧上巾帕拭面,灵修奉上香脂,石兰便端起捧起匜盘退出,薜荔将芈月的袖子放下,晏华已取来外袍,侍女们侍候着她穿好衣服,系好腰带,挂好玉佩。 芈月坐到镜台前,女萝捧妆匣,此方是傅姆女浇拿着梳子为她慢慢梳头,一边夸道:“公主的头发真好,又黑又滑。” 芈月笑道:“女浇的嘴也巧,又甜又酥。” 女浇女岐跟了她这许多年,虽然各怀心事,然而多年下来,却也处出一些半真半假的感情来了,便显得颇为亲密,两人如今也混得资格老了,芈月便命她们隔日轮番,一人休息一人侍候,彼此皆安。 女浇遂笑道:“公主倒拿奴婢说笑。” 芈月应对如流:“你不也拿我奉承。” 女萝在旁边也听得笑了。 此时的气氛,显得格外轻松,窗外似有小鸟啾啾,连女浇也笑道:“今日天气不错,公主用过朝食,可要去苑中走走?”正一边梳妆一边说着,外头似乎隐隐传来话声,声音有些惊惶。 芈月侧头细听,似是两名去取食案的侍女云容与葛蔓在说话。 便听得云容道:“这是真的吗?魏美人真的出事了……” 芈月听得“魏美人”三字便是一惊,霍然扭头问道:“是云容吗?” 她这一扭头不打紧,女浇手中的梳子拉到了她的头发,吓得女浇连忙松开梳子,想去抚摸她是否被拉伤:“公主,有没有拉伤你的头发?” 芈月胡乱的揉了揉被拉到的头发,皱了皱眉头道:“无事,云容,你且进来。” 却见去取朝食的云容与葛蔓两人脸色有些惊惶地捧着食案进来,膝行向前道:“公主勿怪,奴婢等去取朝食,却听了……” 女浇沉下脸来,斥道:“实是无礼,公主朝食未用,何敢乱她心神,胡说八道!” 芈月却挥手道:“你们且说,魏美人如何了?” 女浇却阻止道:“公主,晨起之时,心神未定,不可乱神。且用朝食之后,行百步,再论其他,这方是养生之道。” 芈月看了女浇一眼,忍了忍,方道:“傅姆此言甚是。”却对着女萝使个眼色,女萝忙拉住了女浇道:“缝人昨日送来公主夏衣,我见着似有不对,傅姆帮我去看看如何?”一边便把女浇拉了出去。 女浇服侍芈月数年,知她性子刚强,亦不见得非要顶撞芈月以显示自己存在,只不过职责所在,她要在屋里,便要依着规矩行事,免得教人说她不尽心,她若不在屋里,公主或者侍女要做什么,她便没有责任,见芈月今日神情异常,女萝一来拉她,当下就坡下驴地出去了。 芈月方问云容道:“魏美人出了何事?” 云容见女浇去得远了,方道:“公主恕罪,方才是葛蔓听得七公主身边的小雀过来说话,说是昨夜魏美人服侍的时候,不知为何触怒了大王,被拉下去受罚。可是今天早上云梦台……” 芈月道急道:“云梦台怎么了?” 葛蔓便道:“原本魏美人在云梦台是和郑袖夫人同住的,今天便听说云梦台把服侍魏美人的侍女与魏美人常用之物俱清理出去了。” 芈月一惊,只觉得心头似被攥紧,咬牙道:“郑袖她果然有鬼。”当下再问两人道:“你可知魏美人如何触怒大王?又受了何等处罚?她现在下落如何?” 这三问葛蔓俱是答不上来,只摇头道:“奴婢不知。” 芈月转身便令女萝道:“取那匣子来。”女萝忙取过素日盛钱的匣子打开,芈月已是急得亲自抓出一把贝币塞到葛蔓的手中,催道:“你赶紧出去打听了下,魏美人现在究竟是怎么样了?” 葛蔓不知所措道:“公主,这……” 女萝劝道:“公主,恕奴婢直言,魏美人出事,这宫中谁不知道是郑袖夫人出手。您现在打听魏美人的事,若是让郑袖夫人知道了,岂不是得罪了她?” 芈月一怔,定定地看着葛蔓,忽然松下一口气,缓缓地坐了下来道:“你说得是,是我鲁莽了。” 葛蔓看着手中的钱,不知是该奉还,还是该收下。 女萝看了葛蔓一眼,道:“既是公主赏赐,你便收下罢。” 芈月闭目不语。 女萝看了众侍女一眼,道:“你们都退下吧,此处由我服侍便是。” 见众侍女皆退下以后,房中只剩下女萝和薜荔。 女萝忽然走到门边,向门外看了看,又把门关上以后,拉着薜荔走到芈月跪下,道:“奴婢服侍了公主三年,却知道公主并不信任奴婢,日常亦都是独来独往,不曾对我们说过心腹之事。只是请公主容我一言,我等既然已经服侍了公主,从此就是公主的人了。若是公主平安,我等也就能平安无事,若是公主出事,我等也同样没有好下场。今日奴婢大着胆子说一句,若是公主能够信任我等,我等甘为公主效命!” 薜荔磕了一个头,郑重地道:“公主,阿姊说的也正是奴婢想说的话。” 芈月睁开眼睛,怀疑地看着女萝,又看看薜荔,没有说话。 薜荔惴惴不安地看了看女萝,女萝却给她一个肯定的眼神。 芈月却忽然问道:“女萝、薜荔,你二人服侍我三年,为何今日忽然说出这样的话来?” 女萝沉着地道:“为奴侍主,如丝萝托于乔木,当求乔木是否允准它的依附。奴婢等服侍公主三年,虽倾心尽力,但尽力能见,倾心却不可见,只能自己相告了。我知公主未必肯信我等,奴婢却有一言剖白,宫中为主者,能有几位,随侍公主,又是何等荣耀。奴婢如若背主,又能落得什么下场。”说着,指了指薜荔,道:“奴婢与薜荔自幼为奴,不知亲故,唯有赤胆忠心依附主人,公主若肯用我等,必能与公主有助。” 芈月看着两人,久久不语,她在这高唐台中,看似与别人无异,姊妹相得,婢仆成群,然而在她自己心中却是知道,在此处,她永远只是一个孤单的过客。虽然素日与傅姆,侍女们言笑晏晏,然则除了日常的服侍之外,却是的确再没有更亲近、更贴心的话与之交流了。 难得这女萝竟看出了,不但看出,甚至还敢主动到她面前表白、自荐,甚至拉上了薜荔为同盟。 她心知肚明,女萝不过是个侍女,她看出自己在这高唐台中的日子已经不会太久了,公主们要出嫁当在这一两年之内。出嫁前她们虽然名为自己的侍女,却是受楚威后控制,而出嫁之后的侍女,却是可以脱离楚威后的控制,到时候,才会是她真正心腹之人。 此事,女萝能看出来的,女浇、女岐未必看不出来,然则女萝想求的,女浇女岐却未必想求。自己未嫁,女萝是公主的贴身侍女,自己若是出嫁之后,愿不愿意再留她们,则全看自己的心情。女浇女岐是傅姆,已经嫁人生子,虽然服侍主子,谈不到自家天伦,然而芈月便是出嫁了,她们自也会有退身安排之所。 这才是女萝在这个时候孤注一掷到她面前剖白的原因吧。这个时机却选得也好,芈月素日并不关心宫中事务,如今她既有事上心,要动用人手,就是她们可供效劳的机会来了。 芈月心中计议已定,方缓缓点头道:“女萝、薜荔,你们两个起来吧,难为你们能有此心。” 女萝与薜荔听了她这话,才放下心来,郑重磕了一个头,道:“参见主人。”这便不是素日公主侍女之间的关系,而是主子与心腹的关系了。 芈月又问道:“今日之言,是你二人之意,还是……”她指了指外头,道:“她们俱是有份?或者,两位傅姆可知此事?” 女萝与薜荔对望一眼,女萝道:“奴婢因俱人多嘴杂,此时只有我们二人私下商议,并不敢与人多说。两位傅姆,更是不敢让她们知道。” 芈月略松了口气,点头道:“你们跟了我三年,也知道我的处境如何。今日我尚无法允你们什么,但倘若以后我可以自己作主时,一定不会辜负你们两个的。” 女萝和薜荔一起道:“奴婢不敢。” 芈月向着两人招了招手,两人膝行至芈月面前,芈月方道:“实不相瞒,我曾经与魏美人私下有些交情,她是一个单纯善良的人,我实在不忍心见她没有下场,你去打探她的下落,我看看能不能帮助她,也算尽我一点心愿。”见女萝动了动嘴唇,却没有说话,摆手道:“你放心,我不会为了她把自己给陷进去的,也不会为了她去得罪郑袖夫人。” 女萝暗悔自己过于急切,如今方得了她的收纳,亦知她的心性刚毅,何必摆露出过于好作主张的性子来,惹了她的反感,岂不是蠢事一桩,当下忙道:“奴婢不敢。” 芈月便道:“我听到葛蔓提起跟茵姊身边的小雀说话,她是不是常来找你们?” 女萝思忖着道:“好象就只有这段时间,她来找我们说话,找得特别勤快。” 芈月道:“我猜必是茵姊想打探我,那你就想办法,反过来向小雀去多打探七公主最近的行踪。”她思索着道:“那扬氏素来在宫中结交甚广,魏美人的事,你亦可向小雀多多打听。” 女萝应道:“是。” 芈月又道:“薜荔,你去寻葛蔓,你二人再去打探魏美人的下落。”见二人俱称是,当下便叫女萝捧了妆匣来,取了两支珍珠发簪与二人道:“这两只簪子,便为我们今日之礼。”奴行大礼、主人赐物,这一来一往之间,便是一种新的契约仪式的完成。 薜荔和女萝行礼拜谢过芈月赐物,女萝又想起一事道:“威后宫中,每月会询问公主之事……”见芈月神情不变,忙又补上一句解释道:“不止是我们这院中,便是七公主、八公主处,也是每月一询。” 芈月点头道:“此事我是知道的。” 女萝道:“有时候不止是傅姆,连我们两人也要召去问话。如今我们既奉公主为主,那边问话,还当请示公主,当如何回复?” 芈月不以为意地笑道:“以前三年,你们是怎么做的?” 女萝说这话,本就是为了取她的信任,当下忙道:“公主一向独来独往,我们只是服侍?t>您起居,然后把您什么时候出去什么时候回来说告诉她而已。” 芈月点头道:“那你们还是照做便是,倘若有异常之语,你当事前先与我告知商量。” 女萝忙应声道:“是,奴婢遵命。” 女萝退出房间,长吁了一口气,这一关总算过了。为奴者,丝萝托于乔木,自然要有眼光、有决断才是,她看得出来,芈月虽然接受了她的说话,并交托了事情,但未见得真的会就此将她们作为心腹,但是不要紧,只要有时间,她自然会让主人看到她的忠诚和得力。 两人倾力打听,过得一日,薜荔得到消息,说是宫女小蝉知道魏美人下落,芈月便带着薜荔去了一处偏僻角落,果然见着一个神情惊慌的小宫女,见了芈月,忙上前行礼。 芈月问道:“你便是小蝉?” 那宫女忙道:“是,奴婢便是。” 芈月便问道:“你如何知道魏美人下落?” 小蝉道:“奴婢原是服侍魏美人的侍女,那日魏美人去章华台服侍大王..,便是奴婢相随……” 芈月急问道:“那后来发生何事?” 小蝉已经是落下泪来道:“奴婢亦是不知,奴婢只晓得候在殿外之时,但听得大王怒喝,魏美人便被殿前武士拖了出去,只听得魏美人呼了一声:‘郑袖你’便再无声息,此后只闻几声惨叫” 这短短一段话,便惊心动魄,无限杀机。 芈月急问道:“那你可知,魏美人如今是死是活,下落如何?” 小蝉抹了一把泪,带着哭腔道:“奴婢亦只闻得宫中处置有罪妃嫔,俱在西边,只是不知究竟何处,也是不敢前去。” 芈月已经沉静下来,道:“如今有我在,你只管带我寻去。” 小蝉怯生生地看着芈月,薜荔忙取了两块金子与她,她方敢应允了。 芈月与薜荔便在小蝉的带领之下,沿着小河向西行去,却是越走越远,但见前面却是一处废掉的宫苑,芈月虽在楚宫多年,亦未到过此处,便问道:“这是何处?” 薜荔却是有些听说过,便道:“奴婢听说此处原是一处宫苑,后来因失火焚毁,便废弃了。” 楚国宫苑甚大,郢都城前为内城,外为几重城郭,后面却是依山傍水,圈了不知道多少处山头水泊,或起高台,或造水苑,曲廊相通,虹桥飞架。这些宫苑俱是历代楚王所积,一次次经历扩大、新建,除了前头正中几处主宫苑不变之外,许多宫苑实在是随人兴废,或是某王兴之所至,骑马打猎到某处,修了宫苑,用来赏玩,若换了新王不爱此处,便就废弃了;或是某王宠爱姬妾,为她起高台宫苑,最后若是君王不在了或这姬妾死了,最后当权的母后厌憎此处,亦是废弃;或是因失火而废弃,或是遇上事情被巫者说不祥而废弃,亦是常有。 芈月抬眼见此处宫苑,焦痕处处,显然自是被火焚后废弃的,只是宫苑架构仍在,显是烧得不甚严重,当下不顾薜荔相劝,便要高一脚低一脚的沿着每一处废墟寻去。 小蝉胆小,只敢缩在后头,薜荔见她如此,只得却是自己当先行去为芈月探险。走得不久,寻到一处废殿之处,薜荔推门进去,芈月亦是跟着迈进去,却忽然听得风声,背后竟是一棒击来。 与此同时,但听得前头薜荔惊叫一声,便已经被人击倒在地,芈月却是自幼弓马娴熟,每日晨起练剑之人,反应极快,她先闻薜荔惊呼,再闻风声,便顺势扑倒在地,饶是如此,亦觉得头皮上已经被打破一层油皮,疼痛得紧。 芈月咬牙仆倒在地,一动不动。却听得后面小蝉极刺耳地尖叫起来,却又被殿中之打走出,也将她击倒在地。 一时间殿中内外,倒了三人,芈月便听得一个略阴柔的男声道:“如今怎么办?” 另一个略粗的男声便道:“看看她们死了不曾?” 当下听得脚步之声,确是两个男子,先俯身去试了薜荔鼻息,又去试了小蝉鼻息,又粗鲁地拉起芈月手臂,在她鼻息之上试着。 芈月竭力放缓呼吸,整个人软软地不敢使力,生恐被这二人发现。她虽然习过武艺,但见这二人三下将自己三人击倒,显见亦是有些身手的,自己从未与人交手,不知高下,便不敢打草惊蛇。 但听得阴柔男声道:“都不曾死,只是昏迷了。” 那略粗男声道:“既然赏赐下来叫我们只消杀了这一个,其余两人,只管扔在这里便是。” 这两个男声特征明显,很显然是宫中内侍,尤其那个试自己鼻息的内侍,声音略粗,手臂粗壮,显然是在宫中执力役粗使之人。 那阴柔男声沉吟道:“若是教人发现……” 那略粗男声冷笑道:“便是发现,又当如何,两个奴婢的话,又有谁听。她们若想活命,当知如何噤声。我如今只备了一份钱与大司命祭神,可不想多出两份。”此时宫中颇信鬼神,这寺人本是粗使之人,为着贪财害命,不免要出钱与巫师在大司命跟前祭神消灾。他只收得一份钱,无端多杀两人,就要多两份开销,自是不愿。 那阴柔男声犹豫片刻,也自同意,问道:“那你如何杀她?” 那略粗男声手一抬,道:“将她扔入前面小河便是,纵使被人发现,亦只道她不慎堕河身亡,无人过问。” 那阴柔男声亦是同意,当下两人抬起芈月,走到小河边,便欲将她扔下河。 不料那略粗男声却道:“且慢!” 芈月但觉得头上几处刺痛,她后脑勺本就被人打伤,再被此人撕扯,饶是她忍耐力再强,勉强控制着自己不呼痛,不挣扎,这手臂亦是忍得僵硬,手中拳头亦是握紧了。 幸而此时那人忙着拨她头上钗笄,且又是粗心之人,竟未觉察到。那阴柔男声只抱怨得一句道:“休要再生事……”便被这略粗男声喝道:“你只休要来与我分这些财物。”便也不再抱怨,忙一齐上前,将芈月头上的首饰耳珰皆摘了去。 芈月恨得牙交紧咬,却不敢有异动,却被两人抬起,扔在水中。那两人本也是杀人心虚,将芈月扔下,就慌张离开。 芈月屏住呼吸,伏在水中,见两人话语声渐远,亦是怕再有事故,亦不敢就此起来,当下轻蹬着双足,向下漂去。 她自出生起便曾经被人扔下河去,虽然幸得救回,亦是令莒姬大为警惕,自她六七岁起,便派了会水的小内侍教她游泳,便是入了高唐台之后,到了夏天,她去探望莒姬时,亦是常换了鱼靠,带着芈戎去洑水相戏的。 那两个内侍,人只道她已经晕厥,又抛入水中,必死无疑,却不晓得这宫中的公主,竟还有会洑水游泳的。 芈月一直潜行了甚久,直到鼻息不能呼吸,这才抬起头来,看着周围。 但见这一带水系,却是绕着这座废宫,芈月瞧着阳光的方向,方才他们自此宫东边而来,如今她这一潜行,却到了此宫的西角处。这所宫苑甚大,断墙残垣处处,便是芈月此时出来,那一头的两个内侍,亦是无法看到。 幸而此时正值夏日,芈月虽是从水中出来,倒也不至于着凉。当下她也顾不得许多,忙脱下外衣拧干,自己只着半臂小衣,又拧干了裙子,乘着太阳尚未下山时稍晾一晾。 此时她的头虽然受了伤,但在河水中泡了甚久,已经泡到发麻,竟是不如方才那般痛疼了,又恐天黑无法脱身,将衣服勉强晾得半干,便慢慢寻路往前走去。 她小心翼翼地在断垣残壁间走动寻找着,此时夕阳西下,西风渐起,风中竟似传来一二声女子呜呜咽咽的声音。 芈月身上半湿,只觉得不知何处一股阴风而起,更吹得浑身寒意。 她便是胆气再壮,素不信鬼神传说,此时便也觉得心惊。战战兢兢地走了好一会儿,那女子呜呜咽咽的声音,时断时续,走得近了,竟是越发地清楚,像是有些痛楚的呻吟之声。 芈月听了这个声音,虽然仍然觉得诡异可怖,不知怎的,却有一种奇特的吸引力,倒促使她更向前行去。 残宫旧苑,荒草迷离,但却可见草丛之中,隐约却见树枝被踩断的痕迹,更有几滴紫黑色的血痕。 芈月心中大为诧异,当下便沿着这些痕迹,一步步向前探去,但见痕迹尽头,却是一间极宽大亦是极破旧的宫殿,瞧这形制,竟似是这间废宫的主殿似的。 芈月一步步走进去,见旧破的宫殿里,窗破门倒,凌乱地挂着脏得看不出颜色的帷幔,到处结着蛛网,地面上蒙着一层积灰,一切都荒凉地像是无人居住,只有中间一行紫黑色干涸的血迹。 芈月左右张望,却是听得隐隐约约一两声破碎的女声呻吟,却是忽左忽右,实不知从何而来。 她一步步踏进去,殿中俱是帷幔处处,破旧不堪。此时天色已经渐渐暗了下来,殿中更是幽暗难辨,芈月已经是走得极小心了,却仍是不小心踩到一处不知是何物,竟是脚下一滑,身体失去平衡地向后倒去,她慌乱中挥手,勾到了帷幔,便勾着帷幔一起跌倒。 这帷幔年月日久,早已经腐朽,更是带着一股说不出的混合古怪之气味,令人欲呕,她手忙脚乱地爬起来,便看到帷幔掉下来的地方露出了一张可怕如厉鬼的脸。 这是芈月这一生见过的最可怕的脸。 便是连芈月这样的人,也被这张脸吓得心胆俱碎,竟是闭上眼睛不能自控地大叫起来。 她实是吓到连脚都软了,整个人爬到一半又摔落,浑身颤抖着,连尖叫都不能控制,直至这一长声尖叫,将恐惧都叫出来之后,直欲爬起来就想逃走。 她似乎听到了什么,似乎又什么也没有听到,此刻她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逃离,那就是飞快地逃离。 她踉踉跄跄的半爬半跑到了殿门口,扶住柱子惊魂稍定,忽然一个极细的声音钻入了她的耳中。 那声音微弱地说道:“阿姊” 芈月整个人都僵住了,她不敢置信,不敢回头,浑身颤抖着僵在那儿,一动也不敢动。 她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在害怕着什么,还是期待着什么,她等了多久,也许不过是一瞬,也许是无限长久,只觉得一股阴风吹起,吹得她寒彻入骨,却又听得了一声断断续续极微弱的声音道:“阿姊” 芈月再也支撑不住身体,脚一软便摔倒在地,涕泪交加,那一刻当真是天崩地裂无以形容,她扭过头去,狂叫道:“魏妹妹,是你吗,是你吗” 殿内再也没有声音。 然而她此时全身似一把火烧了起来,哪怕里头有一千只一万只恶鬼,她亦不再恐惧,一咬牙,她爬了起来,踉踉跄跄地往里走着,一边用凌乱破碎的哭腔叫着:“魏妹妹,你别怕,阿姊来了,阿姊救你来了” 她连滚带爬地要往里走去,忽然身子一轻,身后竟是被人抱起。 此时芈月正是最惊骇最恐惧的时候,忽然被人抱起,顿时心跳都停止了一息。转而一股怒意升上,她此刻的第一个念头,便是以为方才那两个内侍去而复回,恐惧到了极点反而转成恨意满腔,竟是连生死也不顾了,抓起抱着她99lib?的那手,一口咬了下去。 却听得背后之人痛呼一声,不但不曾松手,反而将她抱得更紧,另一只手却是轻抚着她的肩头,不住安慰道:“皎皎,莫怕,是我,是我,是子歇,是子歇来了!” 芈月怔住了,忽然间似迷途的孩童骤然见着了大人一般,整个人都崩溃了,她转身扑入对方的怀抱,将黄歇抱得死紧,大哭起来:“子歇,子歇……” 黄歇轻抚着她的头发,却抚到血迹与伤口,心中大痛,避开她的伤处,轻拍着她的背部道:“是我来迟了,都是我的错。” 芈月方哭得两声,却忽然推开黄歇的手,转身欲向殿内而去,黄歇只道她恼了自己来得迟了,忙拉住她方柔声道:“皎皎,你休要恼我来得迟了……” 便听得芈月嘶声道:“魏妹妹在里头,魏妹妹在里头,子歇,随我去救魏妹妹……” 黄歇一惊,此时夕阳已经落尽余晖,虽有一弯残月,却只能照见些微光。殿中更是一团漆黑,便是一只恶兽张着口等着人进去被它吞食一般。这充满了恐怖的地方,却有着让人不得不进去的理由。 黄歇定了定神,忙拉住芈月,道:“先点了火来。”当下自己俯身拣了一段枯枝,取了火石打亮,拉着芈月的手,踩着高低不平的地面,走进去,走了几步,走到芈月方才摔落的地方,举起火把,终于照见了方才那张脸。 黄歇手一颤,手中火把险些落地,便是芈月方才已经见过,此时再见,亦是心胆俱碎。 帷幔之后,是一张比鬼还可怕的脸,整张脸上都是已经凝结为紫黑色的血,正中央是一个血洞,皮肉翻飞而腐烂发黑,已经露出森森白骨来,几条蛆虫在这血洞里蠕动,血洞下面的嘴却还在微弱地动着。 黄歇第一反应便是遮住了芈月的眼道:“莫看!” 芈月却是用力拉开他的手,不顾害怕不顾肮脏扑了上去,凄厉地叫道:“魏妹妹,魏妹妹。” 黄歇大惊道:“魏美人?” 难道眼前这张恶鬼似的脸,竟是那倾倒楚宫的绝代佳人魏美人不成,黄歇顿觉浑身发寒,只觉得整个楚宫,已经变成了恶鬼地狱一般的可怕。 芈月扑倒在魏美人跟前,看着这张脸,她捂住嘴,忍住呕吐的感觉和恐惧悲伤,低声轻唤道:“魏妹妹,真的是你吗?” 那血洞上的双目,已经如死人般发直发木,充满绝望和死气,唯在有芈月连声呼声之下,才略眨动一处,那张可怖至极的脸微抬了一下,发一声极微弱的声音道:“阿姊,是你……” 芈月跪在魏美人的身边,将帷幔从她的身上取下,泪流满面道:“是,是我,我来救你了……”眼看着蛆虫在那血洞中进进出出,她伸手想去抓掉魏美人脸上的蛆虫,可她的手却颤抖得无法接近。 黄歇伸出手,迅速抓掉魏美人脸上的蛆虫,对芈月道:“我出去弄点水给她洗洗伤口。”说罢匆匆转头跑了出去。 他纵然是个铁石心肝的男儿,在这一刻竟也是不敢多站一刻,只匆匆跑到小河边,取了水来,又拿出随身带着的伤药,走了回去。 见黄歇出去了,芈月忙紧紧地抓住魏美人的手,安慰道:“妹妹别怕,阿姊来了,我这就救你出去,给你疗伤,你会没事的,会没事的……” 魏美人的嘴角裂了裂,此时她脸上血洞中的蛆虫被捉走了,可腐肉白骨黑血凝结成一块,却更见恐怖,她吃力地说道:“阿姊……我痛……我冷……我是不是……要死了……” 芈月忍泪忍到下唇咬到出血,一边将身上的外袍脱下盖在魏美人身上,却放了最柔软的声音呵护道:“不会的,妹妹,你忍忍,等上了药,便不会痛了……阿姊给你把衣服盖上,不会冷了……我们已经找到你了,你不会死的,你一定能好好地活下来的……” 黄歇急忙回来,也不知他从何处寻了半只陶罐装了水,拿着丝帕沾了水,道:“皎皎,你且避到一边去,待我给她清洗伤口。” 芈月却夺过黄歇的帕子,哽咽道:“我来。”她颤抖着用丝帕沾了一点水,先轻轻地润了润魏美人的双唇,扒开她的嘴,又缓缓地挤了几滴水,停一下,又挤了几滴。 但见魏美人的双唇似从干枯中略活了一点过来,她又伸手,轻轻地绕开那血洞伤处,极轻地一点点,先擦她枯干的双目,再察去她脸上其余的血污。 这其间,又挤了一些水给魏美人饮下。 终于,魏美人的嘴角嚅动着叫了一声道:“阿姊……”她本来的剪水双眸,曾经充满了快乐无忧,又曾变得绝望木然,如今看着芈月,露出了极度的悔恨来。 魏美人的额头、眼睛、嘴巴终于在擦去血污后露出来,芈月想清洗她脸上正中的血洞时,黄歇却抓住了她的手。 芈月抬头看着黄歇,黄歇微微摇了摇头,他是上过战场,见过死人的,魏美人的脸色已经是青灰色了,他方才搭了搭她的脉,已经是死脉了。 芈月咬紧了牙,抑止不住呜咽之声,黄歇取出一粒黄色的小丸放在她的手心,芈月抬头不解地看着黄歇,黄歇在她耳边低声道:“是蜜丸,让她提提神,也教她走得……甜一点!” 芈月含泪,将蜜丸捏得粉碎,一点点放进魏美人的口中,又喂了她一点水,一边俯身柔声劝道:“好妹妹,这是药,你先吃着,我这便叫医者为你治疗去。” 魏美人微弱地笑了笑,道:“这药怎么不是苦的,倒是甜的啊!” 芈..月再也忍不住,将魏美人抱在怀中,泪如雨下道:“嗯,阿姊从今以后只教你吃甜的,再不教你吃苦了。” 魏美人眼中又有泪落下,她温柔地看着芈月,嘴角抽动,似是露出一个微笑道:“不用了,阿姊,我知道我是活不成了。” 芈月深吸一口气,微笑道:“不会的,魏妹妹,你还年轻,你还有很多未来。” 魏美人轻轻摇了摇头,刚才这一粒蜜丸,似乎给她补充了最后一点用以回光返照的能量,她吃力地笑了一笑道:“不会的,我不会再有未来了。阿姊,我在这里躺了很久很久、我在这里痛了很久很久、血流了很久很久。我的血已经流干啦,我的痛也痛够了,后土娘娘要带我走了。” 芈月泪如雨下,哽咽着佯怒道:“甚么后土娘娘,我们这里是少司命庇佑的,少司命不答应,谁也休想把你带走……” 魏美人吃力地抬起手,却只能抬起一点来便无力垂下,芈月连忙握起她的手,放到自己颊边,魏美人抬动手指,轻轻地替芈月抹了抹泪,低低地道:“阿姊,你不用安慰我,我知道我要死了。总算皇天后土可怜我,让我临死前能再遇上你,能对你说一声对不起。阿姊,是我错了,我不该不听你的话……” 芈月含泪摇头道:“不是,是我对不起你,是我没能够保护好你,没能够及时找到你。” 魏美人摇头道:“不,我没有相信你,却去相信了那郑袖……”她相信了她,在楚王槐面前遮住了鼻子。 结果,章华台上的楚王槐暴跳如雷,一声令下,便要将她“娇贵的鼻子”割了去。她连辩解都不曾说出,便已经被堵了嘴,拖了下去。在行刑之后,她痛不欲生之时,才听到两个内侍笑道,说一个区区美人,居然也敢嫌弃大王身上有异味,岂不是自寻死路那一刻,她骤然明白了一切,可是已经太晚了,她的人生已经堕入地狱。这一条地狱之路,是郑袖的狠毒铺就,也是她自己的轻信铺就。 她被扔在这里,一动也不能动,忍受着炼狱般的痛苦,却无力挣扎,无力解脱,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看着自己越来越冷,脸上的伤口一点点腐烂、生蛆,看着自己的血一点点流干,整个人的身体一点点死去。 可她没有想到,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曾经被她怀疑、被她推开的人,却寻了过来,将她抱在怀中,擦拭她的血和脏污,给她最后一点温暖,给她的口中塞入生命的最后一滴甜蜜。 章华台的经过,不需要说,芈月亦能够想象得到了,看着眼前的魏美人,心中恨意更是滔天。 魏美人倚在芈月的怀中,气息奄奄:“我真傻,是不是?” 芈月含泪摇头道:“你不傻,只是我们都想不到,人心可以狠毒到这种地步。我以为她会让你失宠,没有想到她竟这样狠毒。” 魏美人的眼神已经变得散乱,声音也越来越微弱道:“阿姊……我想回家,回我们大梁的家中去……我阿爹,阿娘,阿兄他们都来接我了,我看见他们来接我了。家乡小河的水真清啊,鱼儿跳到我的裙子里,哥哥用鲜花给我编了个花冠,可漂亮了……” 魏美人的声音渐渐微弱下去,芈月失声大叫道:“妹妹,你别睡,醒醒,我带你去找御医,给你治伤……” 魏美人忽然灿烂地一笑道:“阿姊,带我回家……”只说了这一句,她的头便垂了下来。 芈月伏在魏美人身上痛哭道:“魏妹妹,魏妹妹……” 黄歇沉默地站在芈月的身边。 整个废殿里,只有芈月的哭声,和呜咽的风声。 第六章 流言起 夜深人静。 芈月看着魏美人躺在那儿,这时候她一点也不觉得那张脸有多可怕,她看着这张脸,充满了痛苦和怜惜。 她的伤口终究还是洗去了,虽然她的美貌已经永远无法回来,但去掉了那些可怕的蛆虫和血污,此刻她已经死去的脸上,只除了中间的一部份之外,还是看上去好多了。 黄歇轻叹一声,不忍再看下去,将披在魏美人身上的芈月外袍又拉上一些,盖住了她的脸,转头对芈月道:“她一生爱美,别让人看到她这样。” 芈月点了点头。 此时她的衣服盖在了魏美人的身上,黄歇便把自己的衣服为他披上了,又收拢了一堆柴,点起了火堆。 两人静静对坐着,好一会儿,黄歇开口道:“夜深了,我们走吧?” 芈月摇了摇头道:“不,魏妹妹胆小,我们走了,她会害怕的。” 黄歇无奈叹息,这是他第一次见到魏美人,也是最后一次见到,一个如花似玉的妙龄少女,死得如此之惨,这令他痛心令他恨,可是终究不如芈月来得感情更深,沉默片刻,他道:“你冷不冷?” 芈月摇头道:“人不冷,心冷。” 黄歇走到她的身边,将她拢入自己怀中,轻声道:“这样,会不会好些。” 芈月轻轻地偎在黄歇怀中,轻声道:“是,好象好些了。”沉默良久,她忽然叹道:“不知道为何,我总觉得这一刻如此的不真实,象这火光中透出的景色,都是扭曲的诡异的。” 黄歇抱住了她,在她的耳边低声说道:“别怕,有我在,我永远都会在你的身后,守护着你。” 芈月怔怔地看着火光道:“火烤完了,我们也要回宫了,我真不想回去。一个个人的面具之下都是妖魔的面孔,不知道哪个什么时候就会掀开面具想吃了你。” 黄歇轻抚着她的头发道:“别怕,有我。” 芈月转头问道:“你是怎么到这里来的?” 黄歇叹了一口气,将经过说了。原来他今日与太子在比武场回来,送太子回宫以后,走到一处拐角,却听得僻静处有两个内侍在争执,他本以不以为意,不料那两内侍听得他的脚步,便赶紧跑了。跑的时候却不慎落了一只耳珰在地上,他见耳珰眼熟,拣起来一看却正是芈月的耳珰。 诸公主常例之物,皆是有定,芈月也断不会将这种耳珰赏于这种下等内侍,黄歇既是觉得疑问,便上前追上了一名内侍,那内侍支支吾唔不肯说出实话来,黄歇更觉疑窦,将他一搜,竟搜出数件芈月常用饰物来。 那内侍见事已败露,也吓得瘫软,只说奉了上头的命令,叫他们在西北角废宫中伏击一个女子,他们只是遵命行事,如今这女子已经扔下河中,不知死活。 黄歇心急如焚,不及理会,忙向他说的方向赶去。他赶到那废宫之处,天已经渐黑,他正焦急无处寻找,却听得芈月尖叫之声,连忙闻声赶去,这才恰好遇上。 芈月听完,冷冷一笑道:“可见是天不绝我!” 黄歇道:“你可知是何人对你下手?” 芈月摇了摇头道:“知不知,也无区别,总归是这几个人罢了。” 黄歇却叹道:“是七公主。” 芈月倒是一怔道:“我一直以为,想杀我的会是威后,或者是大王,可是没有想到,真正下手的竟是她?我倒想不到,她有这样的决断和心肠。” 黄歇也叹道:“是啊,我也没有想到,为什么会是她?” 芈月迷惘地道:“我跟她并无恩怨,可是从见面的第一天起,她就不知道为什么独独怨恨我,处处想踩我、陷害我。真是可笑,让她落到这种命运的是威后,如果她心中不平,那也应该是嫉妒姝姊,为什么会处处针对我。” 黄歇却有些明白:“唯怯懦者最狠毒,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她受威后母女的欺压,却无法反抗,便只能踩低别人,才能够心平。” 芈月伸手添了一把柴,轻声道:“据说,我一生下来就被人扔到水里,所以很小的时候,母亲就让我就学会了游泳,我不能再被淹死,也不想任何一种死法,我绝对不能再让别人可以杀我,任意处置我的命运,我的命运,我要握在自己的手中。” 黄歇凝视着她道:“我知道。皎皎,你的命运,我和你在一起共同承担。” 芈月闭了闭眼,忽然扑在黄歇的怀中,今天的事,让她整个人的精神都崩溃了,失控地叫着:“子歇,那你今天就带我走,现在就带我走。这宫里,我一刻也不能再呆了,我受够了。你看到魏妹妹这样子了,她死不瞑目……我不要走她的命运,我不要作王者的媵妾,我不要过这样的日子,不是被人所吃,便是我变成这样吃人的怪物。这些年来,我连睡觉都要睁着一只眼睛,我小心翼翼地在那个女人面前装傻,我想方设法奉承着她生的女儿作为我的护身符。我以为这样就可以平平安安的躲过灾难活下来,我过得如履薄冰如临深渊,为的就是不让她找到任何寻衅的借口。却不知道,对方想杀我,那是任何时候任何理由都不需要找的。子歇,我害怕,我怕我会像母亲一样,作媵妾,被放逐被陷害,沦落市井受苦受难,忍受完命运所有的不公,换来的不是脱离苦难,而是最悲惨的死亡……” 黄歇将芈月紧紧地抱住道:“皎皎,放心,我绝对不会再让你重复你母亲的命运,我一定会带你脱离这种命运。” 芈月死死揪住他的衣襟道:“子歇,我们走,我不要赐婚,我不要三媒六聘祭庙行礼,这些都是虚的,为了这些虚的东西我还要忍受多久……我们私奔,我们就这样跑到天涯海角去,好不好?” 黄歇抱住芈月,叹息道:“皎皎,你本来就是公主,你就应该风风光光地嫁到我家去,这是你应该得的。害你的人就是为了要夺走你的一切,所以你更不能让她们如愿。我们应该光明正大地站到阳光底下去,叫阴暗处的魑魅魍魉无所遁形。” 芈月拼命摇头,嘶声尖叫起来:“我不要,我不要,子歇,我们走吧,我有一种感觉,我们此时不走,便这一生一世都走不了啦。我不要荣光,不要名份,我什么都不要,我只要离开这里,我只要和你在一起……” 黄歇见她的精神已经陷入崩溃,只得扶起她道:“好吧,我们走吧。” 芈月挣扎了一下,道:“我不回高唐台!” 黄歇叹息,劝道:“好,我们不回高唐台,我们回离宫你母亲处,可好?” 芈月摇摇头,看着黄歇,此刻她的神情陷入狂乱,似一个不能说理的任性孩子。黄歇无奈地劝道:“便是我们要走,也不能就这么走了,想想你的母亲,想想子戎?” 这话,芈月听懂了,她怔怔地点了点头,乖乖地被黄歇拥着,一步一回头地离开。 两人走了甚久,这才走出那间废宫,正走在林间丛中,却见远远处似有火光晃动,人声隐隐。 黄歇看了看,对芈月道:“想是你宫中之人见你不归,所以寻来。” 芈月今日所受的刺激太大,听了此言,竟是毫无表示,黄歇不放心,只得抱起芈月,远远地躲着,终于将她送回了离宫莒姬处。 此时莒姬竟也未曾入睡,却原来芈月失踪,晚上晡时未见她回来用膳,女岐便以为她去了离宫,便派人来问,莒姬这才知道芈月失踪,两头这一对上,便着了慌。女岐是素来以为芈月爱独来独往,不曾想太多,莒姬却是深知芈月虽小,却有分寸,她去见屈原见黄歇,从来都是晡时前回来,免得引起宫中猜疑,此时未回,便是出了事。 女萝更是明白内情, 77e5." >知芈月今日打听魏美人下落,是与薜荔一起出去的,她本是寻了个托词说:“薜荔说认得一个侍女小蝉,最擅画花草,因此公主下午叫了她来园中为她画花。不想此时未回,不知出了何事。”这是与薜荔早就商量好暂时能够搪塞的托词,若是她们去寻魏美人被人发现,便说是为寻一种不常见的花草样子走错路,剩下的事情,但盼公主和薜荔二人能够再想托词来。 她在女岐这边这样说着,另一边见人迟迟未归,甚至到了报告莒姬的程度,只得趁女岐不曾发现的时候,却在女葵耳边悄悄道:“公主是去寻魏美人下落。” 女葵一惊,忙报了莒姬,莒姬心中气了个半死,暗骂芈月不省心,自己再三警告,竟是丝毫不听,这边却恐她察探魏美人的下落或是犯了郑袖之忌,忙动用自己原来的人手,去郑袖宫中打听。不料郑袖宫中亦是丝毫没有动静,莒姬心中不安,又派了人去寻找。 也因此到这时候,莒姬仍未曾睡,在等候宫中消息,不想到了半夜,却忽然有人敲门。打开门一看,竟是黄歇将芈月送了回来,虽然一肚子气恼,见她又是伤又是惊,更了离宫更是晕了过去,也不忍说她,这边安置侍女替芈月去更衣上药,这边才问了黄歇经过以后,又让黄歇悄悄走了,自己却严令诸人,不许私下泄了消息出去。 这边高唐台中因芈月失踪,女浇亦是报告了玳瑁,玳瑁早知此事,猜到是芈茵已经下手,根本不理会。不想芈姝亦是听闻此事,也赶到楚威后宫中,闹腾叫楚威后帮着寻找,却叫楚威后赶了出来。 宫中既闹腾出此事来,自然是连南后郑袖一起知道了。郑袖刚除了魏美人,便整日缠着楚王槐安慰劝抚,哪里肯理此事。南后心中生疑,自己这边派出了人去去高唐台安抚芈姝、芈茵二位公主,又打听经过,这边又派出内侍于宫中搜寻。 因此宫中此时除了莒姬暗中搜寻以外,明面上的搜寻便是南后之人。恰好黄歇方才抓住那内侍,被黄歇审问之后,因黄歇急着去救芈月无暇理会于他,便将他打晕了就这么扔在当场,怀中饰物也落了一地,自然便被南后之人遇上,抓来仔细审过以后,心中大惊。南后只审出幕后之人乃是芈茵,只因她素日对郑袖早有戒防,也知道芈茵与郑袖私下有往来,自以为得了郑袖的把柄,便一边禀了楚威后、楚王槐,一边就点了人手,浩浩荡荡地向那废宫寻来。 果然众人去到那废宫,远远便听得有女子失声尖叫,此起彼伏,掖庭令大惊,忙赶了过去,却是夜深寒重,薜荔与小蝉两人被打晕后,渐被冻醒。醒来但见一片漆黑,俱都吓得大叫起来。 掖庭令赶到,两人已经是吓得魂不附体,薜荔更是掐住了小蝉逼问她为何带公主到此处来,小蝉亦是不知内情,被人诱导到此,此时更是吓得什么话也说不清楚了。掖庭令听了薜荔之言,说是九公主失踪不见,忙到处寻找。 又有内侍自陈说是曾远远见着火光,当下便一路搜索,直至搜到废殿处,却发现芈月的衣袍盖在一具女尸身上,那女尸脸上又无鼻子,面目难辨,只吓得诸人以为这便是九公主了。薜荔当下便撞了柱子,幸而她吓得手足无力,只将自己撞得晕了过去,虽撞得满头是血,却未曾伤了性命。当下众人只得拆了门板,才将两人俱抬了出去。 此时已经是天色将亮,芈姝芈茵亦是各怀心事,一夜不寐,直到天亮时,才听说芈月已经找到,却是在废宫发现了她与侍女的尸体。 芈姝大惊,拉起芈茵便急忙赶过去。芈茵已是吓得心头砰砰乱跳,欲不想去,却推不过芈姝,只得被拉着一路跟了出去,直到了西边甬道,但见那一头抬过两个木板,当先一个木板躺着的女子作侍女打扮,脸上尽是血污,后头木板上那人却不辨面目,脸上身上盖着芈月昨日穿的衣服,一头长长的黑发垂落。 芈姝先看了薜荔满脸血污的样子,吓得遮住了脸不敢再看,却终究是不放心,推了推芈茵道:“阿姊,你去看看,那是不是九妹妹。” 芈茵也吓得半死,死活不敢上前,道:“姝,你还是叫别人去看吧!” 芈姝也不知何故鬼迷了心腔似地,只咬了牙死命掐她推她,道:“我们姊妹一场,难道单叫个奴婢去看便了事吗。你若不去看,这般薄情的人,日后休叫我做妹妹。” 芈茵暗中腹诽你自家亦是不敢看,何以我不去看便是薄情,却是不敢违了她的意思,只心中暗念着冤有头债有主,须知我亦是被迫的,九妹妹你便是死了也休来找我等……这边战兢兢地揭开了那盖在脸上的衣服。 这不掀尚可,一掀之下,便见一张血肉模糊、白骨森森的脸,此时不知是颠簸还是因为晃动碰到,魏美人的一双眼睛竟是睁着的,一团死气地似在瞪着芈茵,芈茵做梦也想不到见到的竟是这般情况,只吓得尖叫一声,仰天便倒。 芈茵的侍女傅姆们忙一涌而上,七手八脚地将她扶起来掐人中按太阳,又拿了银丹草给她嗅。这边芈姝的傅姆也忙掩了她的眼睛不敢让她看到,此时芈月的傅姆侍女也跟着芈姝一起出来,顿时涌上去要抚尸痛哭,女浇忙又用袍子将魏美人的脸掩住了。 这边芈茵只是一时被吓住,众侍女一通忙乱,竟让她又醒了过来,睁开眼睛,见眼前一堆面孔,竟是与方才所见薜荔的满脸血污、魏美人的血肉横飞交叠在一起,只吓得心魂俱丧,崩溃地掩面尖叫:“九妹妹,你莫来找我,莫来找我……不是我害的你,我也是不得已,是母后逼我来杀你的,你要找,便找她去……” 此时众目睽睽,大庭广众之下,她这一句话说出来,起码有近百人听到,众人皆唬得脸色都变了,芈茵的傅姆还未回过神来,芈姝的傅姆却是楚威后多年的心腹,忙上前一掌击到她的后颈,将芈茵打得晕了过去,叫声立止。 那傅姆冷冷地道:“废宫之中有鬼魅作怪,害了九公主又魇住了七公主,你们快扶七公主回去,叫巫祝作法为她驱鬼。” 芈茵的傅姆这才回过神来,吓得战战兢兢,忙率众侍女一涌而上,不顾芈茵挣扎尖叫,掩住了她的口,将她连拖带扶地拉走了。 芈姝惊疑未定地问她的傅姆:“茵姊刚才在说什么?” 她傅姆名唤女岚,怕她再问,忙厉声道:“七公主是叫鬼魅魇着了,八公主休要再提,此处戾气甚重,八公主是贵人,休叫冲撞了,还是快些回去吧。”这边吩咐道:“立刻叫女祝去高唐台,给三位公主住处都人跳祭驱邪。” 她这一行人还未回高唐台,这个消息便已经旋风般传遍了整个宫廷,楚威后气得倒仰,拍案大骂道:“贱人自被鬼迷,何敢牵连于我!” 南后却听得消息,亦病奄奄地由侍女扶着赶到豫章台去,给楚威后指了个替罪羊道:“母后息怒,那死的却不是九公主,乃是魏美人。” 楚威后一听,骂声顿时停住了,惊疑不定地问南后道:“你如何得知?” 南后方将魏美人被郑袖所惑,以袖掩面,又被郑袖进谗楚王槐,说是魏美人嫌他身上体臭,一怒之下将魏美人劓刑,郑袖又派人将魏美人活活扔进废宫,教她痛楚而死之事说了,又道:“如今五国合纵,魏国献女原为联盟,意显挚诚。如今魏女无辜受害,岂不令魏国离心,有损大王于列国之中的威信,若是坏了合纵之议,只恐大王雄图霸业,要毁于一旦。” 楚威后怒不可遏,亦是为了掩盖今日芈茵之胡言乱语,当下便命女祝入宫驱鬼,只说七公主被魇、九公主失踪皆是宫中有恶鬼作祟,这边便迁怒郑袖,急急召了郑袖来见。 郑袖受楚威后之召,走到半道,便有人同她通报南后之前去见楚威后的情景,却是只听到关于九公主失踪之事,还不以为意,乃至到了豫章台,她方跪下请安,便见楚威后已经是怒不可遏地一掌捆在郑袖的脸上道:“你这个疯妇、毒妇!” 郑袖吃了一惊,她自得宠之后,再不曾有过这种待遇,只欲就要翻脸顶撞,却碍于眼前之人乃是母后之尊,只得忍气顶着火辣辣的脸陪笑道:“母后何以作如此雷霆之怒,便是儿臣做错了事,也请母后教我,何劳母后不顾身份亲自动手?” 说到最后一句,掩不住满腔不甘不忿之气,不免亦想刺楚威后一下。不想楚威后啐了一声道:“我儿我媳,方称我为母,你一个婢妾,也敢称我母后,你配么?” 她年老多痰,这一口啐下,却是着着实实一口浓痰糊在了郑袖脸上,这一啐比方才那一巴掌,更令郑袖倍觉羞辱,当下她便就势倒在席上,掩面大哭起来道:“妾不敢活了,母后如此辱妾,妾还有何等颜面活于世上。”说着就要去撞柱撞几,一副要血溅豫章台的模样。她带来的侍女忙去拉扯,顿时将豫章台弄得一团乱。 郑bbr>.袖还要去拉扯楚威后,幸得楚威后身边的侍女亦是得力,密密地围了一大层,并不理会她的撒泼。 楚威后怒极反笑,她亦是掌了一辈子的后宫,倒从未见过如此敢撒泼的妃嫔,当下笑道:“你若要死,何必撞柱撞墙,要刀子我便给你刀子,要白绫我便给你白绫,要毒药我便给你毒药,只怕你不敢死。” 郑袖顿时安静了下来,她在南后宫中撒过泼,却是南后有顾忌,只得容让于她;她在楚王槐跟前撒过泼,却是楚王槐宠爱于她,迁就于她;却不想楚威后为人心肠极硬,竟是不吃这一套的,只得掉转头来,掩袖假哭道:“我并无罪,母后何以要杀我?” 楚威后冷笑道:“我素日只说王后无能,竟纵容你这个毒妇猖狂,若是在先王的后宫,一百个你这样的毒妇也当杖杀了。你说你无罪,那魏美人,又如何?” 郑袖嘤嘤泣道:“母后明鉴,妾冤枉,妾身素日把魏美人当成亲妹妹一样疼爱。却是大王过于纵容,才使得魏美人恃宠生娇,触怒了大王,亦是大王亲自下令罚她,妾与此事何干,母后何以迁怒于妾?” 楚威后冷笑道:“你以为我是大王,男人不知道女人后宫的伎俩,可女人却最知道女人?我当年对付这些后宫鬼魅之事的时候,你连毛都还没长齐呢……”说到这里,越说越怒,厉声道:“你这个无知妇人,只晓得后宫争斗,不晓得天下大势。你毁的不是一个和你争宠的女人,你毁的是楚魏联盟,毁的是五国合纵之势!毒妇,你敢坏我楚国千秋万世的基业,我岂会容你!” 郑袖见她如此毒骂,知道在她这里已经是不能讨好,索性撕破脸皮坐在地下也冷笑道:“母后何必说得这般好听,母后难道又是什么懿德正范之人吗?妾不过除去一个姬人,母后却逼迫七主公去谋害九公主,谋的是王室血胤,先王骨肉。母后如今对妾这般言辞振振,可敢对着先王,对着宗庙也是这般言辞振振吗?” 楚威后想不到在此时,竟还有人敢如此顶撞于她,气得险些倒仰,玳瑁等侍女扶住了她,不住抚胸拍背,为她舒气,叫着道:“威后息怒。” 楚威后缓过气来,看着郑袖一脸得色,她亦是后宫厮杀出来,心忖眼前不过是个妾婢之流,何必与她废话,遂道:“我叫你来,原是还当你是个人,不想你竟是连人都不是的,我何必与你废话。叫大王来” 郑袖见她息了气焰,心中暗暗得意,便是叫了大王来又能如何,身为母亲还能管到儿子睡了什么人不成,便是这老妇要立逼着大王责罚于她,她自也有手段让大王下不了手,心中得意,不免多了句话道:“母后当真还当如今的大王是三岁小儿,能让母后指手画脚。” 楚威后冷笑道:“我儿幸一个贱婢,我只是懒得理会。只是王后乃宗妇,要祭庙见祖的,断不可由贱婢充当。你不过是以为南氏病重,便将王后之位视为自家囊中之物吗。呵呵,我儿子是长大了,听女人的唆摆多过听母亲的,但是你想做王后,却是今生休想。”若依了她的脾气,直想当场杖杀了她才能出气。只是儿子为王,年纪渐大,她不愿意为一姬人与儿子失和,只是若教眼前这婢妾得意了去,也是不可能。她从后宫厮杀出来,自然知道踩在哪里才是对方最痛的地方。 郑袖急了,不顾一切尖叫叫道:“难道这王后之位,母后说了算吗?” 楚威后呵呵一笑道:“你想混淆嫡庶,大王就算同意,只要我不答应,宗室便也不会同意,朝臣更也不会答应的!”说罢,瞟了郑袖一眼,斥道:“滚出去!” 郑袖又恨又气,狼狈地爬起来,掩面呜呜地跑了出去。 不提郑袖回头如何向楚王槐撒娇弄痴,楚威后见郑袖跑出,方恨恨地捶了几案,道:“如何竟将事情误到这步田地?” 玳瑁亦是满腹疑问道:“是啊,若论此事,七公主亦事前同我商议过,并无不妥,且寺人瞻同我说过,昨日是他亲手与寺人杵将那人……”说到这里,她不禁压低了声音,含糊道:“抛入河中,并不见她有丝毫动作,这般岂能不死……”寺人瞻便是那阴柔男人,寺人杵便是那略粗男声,昨日两人争首饰,被黄歇发现,寺人杵被黄歇抓住击晕,又被南后之人抓住。寺人瞻跑了,又去报与玳瑁,如今已经是被玳瑁灭口。 楚威后怒道:“那何以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玳瑁忙低声道:“威后息怒,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方是最好的。寺人瞻同我说,确是看她已经死了,又除了她身上的首饰,这才抛尸入河,便让水流将她冲远,叫人教不见才好呢。” 楚威后怒气稍减,喃喃道:“这般倒也罢了。”又抬头吩咐道:“你去见王后,将那……” 她只眼神稍作示意,玳瑁便已经明白,这是要她去将南后手中的另一个证人寺人杵灭口,忙应道:“王后素来恭谨孝敬,必不会有事的。” 楚威后冷笑道:“她昔年独宠宫中时,也还不晓得什么叫恭谨孝敬,如今病入膏肓时才想到这份上,我亦不稀罕。” 玳瑁不敢作答,只唯唯连声,哄得楚威后平心静气,服侍了她歇下,这才去了南后处,南后亦是乖觉,这边便令人去提那寺人杵,不料隔不得多时便回报说寺人杵畏罪自尽,南后与玳瑁相视一笑,尽在不言之中。 这边玳瑁去回复了楚威后,这边南后收了笑容,道:“都存好了?” 她的侍女穗禾便道:“都存好了。” 寺人杵死了,可他的口供,却是都存好了。如今有没有用不知道,但将来却未必是没有用的。 穗禾凑到南后耳边,将今日郑袖与威后的话悄悄复述一遍,南后欣慰地笑了。她是有意将魏美人之事与九公主之事纠缠在一起,报与楚威后,如今果然让楚威后厌恶了郑袖,如此,便是她不在了,郑袖亦休想坐上王后宝座。若是熬到楚威后不在了,呵呵,以楚王槐之好色贪新,郑袖的红颜又还能存多久呢? 且不提南后筹谋,此时离宫之中,芈月与莒姬母女对坐,一言不发,已经甚久。直至太阳西斜,莒姬才不耐烦地开口:“你到底回不回去。” 芈月倔强地道:“我不回去。” 莒姬冷冷地道:“你不回去,又能如何?” 芈月亦道:“天高水阔,何处不可行?” 莒姬拍案大笑:“天高水阔,你一个小女子,又能奈何?你以为宫闱险恶,便不欲为王家子弟,你可知世间之人,欲入这险恶之处而不可得?世间多少人,处流离失所,生死不可控,饥寒不可御,这点险恶争斗在这种饥寒生死之前,又算得了什么?” 芈月静静地看着莒姬:“母亲之意为何?” 莒姬收了笑容,道:“目前之事,尚未到不可为处。南后病重,欲为太子寻一靠山,必会相助屈子、黄歇,你若能得南后之后,赐婚之事,亦未不可。你既有坦途可行,何必行那无人去的险途。”她郑重地说道:“你要随心所欲,是你自家之事,但休忘记子歇乃是黄族最看重的子弟,他们岂肯让你这般带了子歇离去?你若能够明正顺言地赐婚子歇,婚后亦可助子戎成就封疆大业。” 芈月沉默不语,如果说见到魏美人的尸体,是她逆反的开始,那么黄歇的家族、芈戎的将来,未必不是她犹豫的原因。 “如此,我便等母亲的消息。”芈月最终还是妥协了。 莒姬心中却无半分得意,心中甚至是后悔的,不管是上次向氏之事,还是这次芈月之事,每次是由她大包大揽拦下来的,但是最终结果如何,未必尽如人意,她反落得里外不是人。 可是能够让她心甘情愿做这等吃力不讨好的事,自然也只有她自己养的一双儿女了。 九公主回来了,并以一种所有人想象不到的方式回来,实是在楚宫引起了骚动。对于这件事莒姬对宫中的解释便是,九公主因为信了侍女小蝉去看一种异种花草,误入废宫,却遇上袭击,被投河中,幸漂流到少司命神像下,是莒姬得少司命警示,去原来她幼时遇少司命处,方才发现了她。因为她昏迷了一天一夜,所以回宫才迟了。 楚威后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气得险些要叫人去砸了那少司命神像,玳瑁死死地劝住,这才罢休。 不管楚威后、南后、郑袖等人信与不信,这确是能拿出来的.唯一说辞了。而南后亦将此事修饰一番发布,就说是九公主去看异种花草,误入废宫被精怪所惑堕河,顺水流漂到少司命神像下获救,所谓受人袭击云云,自然是精怪所为了。 至于七公主当日看到魏美人尸体时失口说出的话呢?那自然也是因为七公主也被精怪所惑,患了极严重的失心病,如今叫了三拨巫祝驱邪,无奈这邪气太重,如今人还是疯傻着呢。 而私底下,内侍们还有一种说法,就是魏美人怨气不息,化为精怪,欲寻替身借以报仇,幸而九公主有少司命庇佑得以幸免,所以九公主的衣服才会出现在了魏美人的身上,那便是精怪迷惑不到九公主,又寻其他替身。你们不见七公主只掀衣看了一眼,便得了失心疯,那是因为七公主身上的阳气弱,所以便被精怪所占了。 又有人说,魏美人冤死无处诉,所以借迷惑贵人,将自己冤死真相闹出,如今这精怪仍在作祟,必要寻郑袖夫人报仇,你们不见郑袖夫人去了威后宫中,竟被赶了出来,看来这郑袖夫人夺嫡无望了,可不是魏美人要来报仇。 亦有人说,那精怪可不是魏美人,只是附于魏美人的尸身其他冤魂,说是先王在世时楚威后私底下亦是害了不少人,所以有冤魂借七公主的口,揭露楚威后欲杀先王子女的阴谋……甚至还有人凿凿指向曾被楚威后扔进湖中的越美人,说便是她在作怪。 当然,所谓精怪作祟论,虽是私下讨论,亦算是内侍宫女们能明面上敢说的。至于有没有更隐私到“不过是人作恶拿精怪来说事”之类更隐私的“你知我知”流言,则不会被这么轻易打听到了。当时芈茵失声说出的话,听到的不少于百人,这种事,越是明面上不传,越是私底下传得疯狂。 当然,宫中流言如此猖狂,与背后有人支持也是有关的。像这种“九公主得少司命庇佑”的话,自不是楚威后愿意听到的,但内侍宫女信的却是不少,这几日便一直有内侍宫女们不当值的时候悄悄去少司命神像处磕头求庇佑的,便是看芈月的神情也是恭敬了不少。 但魏美人作祟说,和前朝后宫作祟说,则是楚威后和郑袖两边有意无意鼓励煽动起来的。前者针对郑袖,后者则是郑袖为了转移自己压力,但是不管怎么说,都将“七公主被附身”这件事钉得死死的。楚威后恨芈茵扯出她来,郑袖亦知芈茵暗中为威后效劳,便都弃了她。 芈月坐在窗前,听着女萝将宫中流言之事一一回报,又说如今七公主的院子已经被封了起来,七公主关在屋子里不出来,随身的侍人也只剩了一个傅姆两个侍女,院子里还有巫祝在日夜作法。 芈月心中暗叹,如果不是这次莒姬给她想了个少司命的借口,只怕楚威后也要将她当成被精怪所惑了。 她自回来以后,并没有再见到芈姝。她不去见芈姝,芈姝亦未曾如往日一般跑来见她。 芈姝那日的确是当场听到了芈茵之言,虽然后来傅姆用精灵惑人糊弄于她,但她却是将信将疑,芈茵和她这几日在一起,都是好好的,如何一见到魏美人的脸就被精怪所迷,这魏美人的尸身从发现到抬出,必是无数人见过的,怎么精怪不迷别人,却独来迷芈茵。又思及芈茵近日精神恍惚,行为鬼祟,又想起自己为芈月失踪之事去求楚威后,母亲不但不理反而将自己赶走,这种疑团越滚越大,大到甚至连自己都要相信芈茵的话了。 一时觉得这种言论荒谬无比,一时又觉得若是当真如此,自己又何以再面对芈月? 而此时前朝亦是受此影响,屈原得知此事便忙向魏国使臣前去解释,魏国人却是打个哈哈,只说既然献女入宫,便是楚王妃嫔,如何处置魏国皆没有理由过问。 屈原心情沉重,若是魏国使臣当真有要质问楚王之意,倒也可有个解释转缓的余地,无非是利益的讨价还价罢了,可魏国使臣这般打哈哈,显见已经是拒绝沟通了,只恐这五国合纵之事,要有危险。 五国合纵,原为对付秦国,可近日秦国使臣在郢都大肆活动,其他四国使臣,竟是毫无意见,甚至与秦人还有往来。 前朝后宫,格局微妙。 第七章 王后玺 而此时豫章台上,玳瑁亦是受了扬氏的苦苦哀求,前来为芈茵说好话,道:“那扬氏苦求了数日,七公主虽然有错,终究是为女君办事,女君便容她一回吧。” 楚威后冷笑道:“这贱婢本是有罪,我容她将功折罪,她不但办事不成,反污了我的名声,我不杀她,便已经是最好不过了。” 玳瑁劝道:“女君素是仁慈之人,岂能因这等无稽之事厌了七公主。两位公主都要好好地出了嫁,才能够全了女君的令名啊!” 楚威后冷笑道:“她还想出嫁?难道我还敢让她跟着姝出嫁为媵,再祸害了她吗?” 玳瑁忙道:“七公主如今有病,自然是不能随着八公主出嫁,不如就依六公主之例,指一士子下嫁如何?” 楚威后沉吟不语。 玳瑁已经得了芈茵之托,如今在这种情况之下,芈茵亦是吓破了胆子,不敢再生其他的心思,便只心心念念着想嫁于黄歇,求了玳瑁数次。 玳瑁却知当日芈茵挑拨芈姝去追求黄歇,犯了楚威后之忌,如今亦不敢明显提到黄歇的名字。 楚威后却是摆摆手道:“不过是个贱婢,既已经决定让她随便嫁个人罢了,便不须再议。倒是那九丫头……” 玳瑁忙道:“以奴婢之见,倒可以让九公主随八公主出嫁……” 楚威后沉下脸来道:“她,如何可以?” 玳瑁却建议道:“公子戎长大要分封,若让九公主嫁于楚国之内,让她寻到辅佐公子戎的势力,岂不是叫威后烦心。若是九公主嫁去异邦,中途染个病什么的就这么去了,便与威后无关了。” 楚威后嘴角一丝笑容道:“倒也罢了,”说着叹了一口气道:“她们便是百个千个,也及不得姝的终身重要。” 玳瑁想了想,道:“女君意下欲定何人?” 楚威后叹息道:“齐太子性暴戾,我本看好赵魏,不料赵侯无礼,我听闻消息说赵侯已经将吴娃立为继后。如今这贱婢为争宠损了魏楚之好,合纵难成。前日大王与我商议,说是欲令姝嫁于秦王。秦国是虎狼之邦,姝娇生惯养,我真是不甘心啊……” 玳瑁忙劝道:“嫁给秦王,也未必不好啊,赵国魏国,都比不得秦国势大。八公主若入秦为后,说不定还好过赵国魏国呢。” 楚威后叹息道:“也只能是这么想了。”她看了看玳瑁,吩咐道:“你且先去试试姝自己的意 601d." >思。” 玳瑁奉命去了高唐台,对芈姝婉言说了秦国之意,芈姝一听就愣住了,送走了玳瑁,便欲要寻人商议,无奈芈茵“被精怪所惑神志不清”,她转了两圈,顾不得疑心和愧意,还是去寻了芈月来商议。 芈月道:“阿姊不愿意嫁秦王,是不是心中有了喜欢的人?” 芈姝红着脸,扭捏着拧着手中的手帕。 芈月观其神情,试探道:“阿姊莫不是还喜欢那黄歇……” 芈姝嗔道:“哪儿的话,谁说过喜欢他了。” 芈月顿时心中大定,笑道:“阿姊喜欢谁,为什么不直接找他?” 芈姝吃惊地道:“直接找他?” 芈月劝道:“为什么不行?你喜欢谁就告诉他,他若是个男人,在外经历得比你我多,肯定办法也比你我多。总比你自己一个人苦闷来得好。” 芈姝眼睛一亮,跳起来亲了亲芈月的脸颊道:“太好了,九妹妹,你说得是,我这就去找他。” 说着站起来,急急地送走了芈月,这边却打开匣子,看着匣内的几件小物,不禁脸上有了一丝温柔的笑容,过了好一会儿,才抬头道:“来人,去吩咐宫门备车,我要出去一趟。” 她这一趟出去,便是只带了两个侍女,一路直到了秦国使臣所住的馆舍,便叫了一个侍女进去通报,说是要寻公子疾。 那侍女亦是当日见过公主遇袭之事的,进去之后,只说要寻公子疾,不料却被引到了一个矮胖青年面前,当下便怔住了,道:“你不是公子疾?” 樗里疾一听,见了她的装束,便知原因,忙令引路的侍从退下,这边笑吟吟地解释道:“可是你家主人要寻公子疾?” 那侍女点了点头,仍然警惕着道:“奴婢的话,却是要见了公子疾以后方能说的。” 樗里疾见状,只得道:“你且稍候。”转身去了邻室,此时秦王驷正与张仪商议如何游说楚国公卿,破五国合纵之议,听得樗里疾来报时,三人相视而笑。 樗里疾道:“楚公主前来,以臣看,是否应楚宫之内,亦知合纵难成,有与我秦国联姻之意?” 秦王驷点了点头,道:“正是。”说着站起来道:“如此我便去见一见那楚公主。”当下又与樗里疾、张仪各自吩咐,其余事皆依他们原定之计行事。吩咐已定,便去见了那侍女,又到了前院,等着那侍女引着戴着帷幕的芈姝进来,便亲自引着芈姝进了他房中。 两人进了室内,秦王驷的笑容和熙如春风,眼神似要看穿到别人的心底。芈姝一路来的勇气消失了,低着头支支吾吾说不上话。 秦王驷微笑着,极有耐心地看着芈姝,芈姝一咬牙,抬头大声道:“公子疾,我心悦你,我要嫁给你,我不要嫁给你们的大王。” 秦王驷的笑容凝住,他自那日设计相救之后,又遇芈月送来芈姝表示感谢的礼物,他便又写了回书,送了回礼,如此一来二去,两人片笺传诗赠物,三两下便将芈姝春心勾动。 他亦知芈姝今日来,当是得知秦王求婚的消息之后前来证实的,只是连他也不曾想过,芈姝竟是如此痴情大胆,直接诉情。若说他对芈姝不过是抱着利用之心,此时眼前这个少女大胆的表述,却令他心中微微一荡,有些异样的情愫升起。 只怕世间每一个正常的男子,对着一个出身高贵、美貌痴情的少女如此大胆的表白,心里都会有所触动吧。 秦王驷的眼睛深深地凝视着芈姝道:“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在做什么?” 芈姝在他的眼光下有些不安,她低下头欲退后,但内心的倔强让她不退反进,本是低着的头又昂了起来,道:“我……我就是知道。我来找你,我想告诉你我喜欢你。” 秦王驷迈前一步,双手按在芈姝的肩上,低下头,他的脸离芈姝的脸只有几寸的距离,芈姝一股男性气息扑面而来,晕陶陶地只听得对方低沉的声音在耳边道:“哪怕你不嫁给秦国大王,也可能会嫁给燕国或者齐国的太子,你将成为一国的王后,或者会成为未来的王后,尊贵无比。你知道你这时候独身一人来意味着什么,那是私奔野合,有损你的名誉。快回去吧,我就当没听到你说过这番话。” 芈姝一腔春心,被这话大受打击,但又激起她的任性和倔强来,她抬起头,直视着秦王驷,勇敢地道:“我知道,我喜欢你,我只想嫁给你。我不管什么大王储君,我也不在乎什么王后太子妇的位置,我也不管什么名誉,我就要跟我喜欢的人在一起。除非你说,你不喜欢我,你从来没喜欢我……” 秦王驷转过头去,似是不能抵受这样女子勇敢的表白,脸上的神情陷入了犹豫。 然而,自负于自己魅力的芈姝却没有想到,对面这个男人心里想的是什么。 此时的秦王驷心中却想,这个自己要跳进他陷阱里的小猎物,他是捕获了她,还是要发一下恻隐之心,放她回去呢? 芈姝见他犹豫的样子,反而眼睛一亮,更增信心。她转到他的眼前,拉着他的袖子,带着一些青春少女独有的骄横,急切地道:“你看着我的眼睛说话,不许说谎,你敢说你没有喜欢过我吗?” 秦王驷微闭了一下眼睛,又睁眼看着芈姝,这少女的青春勇敢,似乎让他有也此回到自己当初年少气盛时的感觉了。他想,也许不是这少女落入他的陷阱,而是这个少女要用她的青春和热情来捕捉住他呢,男女之事,到底谁是谁的陷阱,也未可知。 他伸出手,轻抚着芈姝的头发,似乎在努力最后一次劝她:“姝,这样对你不好,‘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他却是知道,这样的欲拒还迎,对于女人来说,更是一种致命的吸引力,让人不顾一切地跳下这个深坑去。 芈姝的眼神如火,直视着秦王驷:“我想得再清楚不过了,‘大车槛槛,毳衣如菼。岂不尔思?畏子不敢。’我敢做,敢担。你呢,你敢吗?” 秦王驷纵声大笑,一把抱起芈姝,在芈姝的低声尖叫声中,笑道:“你既云‘大车槛槛’,我自然要答你以‘谷则异室,死则同穴。谓予不信,有如皎日。’” 芈姝眼睛一亮,竟是扑了上去,抱住秦王驷的脖子,吻在了秦王驷的唇上,她毛手毛脚,似乎一只小雀儿落在猛虎的嘴边,还在撩拨于他一般。 最后的结果,自然是“林有朴樕,野有死鹿。白茅纯束,有女如玉……” 芈姝这上午出去,直到晡时已过,宫门将闭,华灯将上时,也未回来。 芈姝居处,早就乱成一团了,芈姝此番出去,只带了两个侍女,如今俱在馆舍内室外吓得魂不附体,却不敢做出什么来。 高唐台内芈姝的服侍之人,更是完全不知道她去了何处,下落如何。 眼见到了这个时候,傅姆女岚已经派出了不知多少人打探,皆是赶在宫门下钥前空着手回来,半点消息也无。 女岚无奈,想了想,只得自己亲自去寻了九公主芈月,问道:“九公主可知我家公主去了何处?” 芈月一惊,反问道:“姝姊怎么了?” 女岚红肿着眼,泣伏在地:“公主之前就说自己出门走走,只带了两个侍女出门。可如今这时候了,我家公主还没回来,也没有人来报信,奴婢急得不知如何是好。思来想去,如今这高唐台中作主的人,便只有九公主了,因此只得来请九公主示下?” 芈月见她的神情不似作伪,却也诧异道:“阿姊出门,傅姆如何不曾跟着?” 女岚忙道:“奴婢亦是要跟着的,只是九公主亦知我家公主的脾气,她只肯点了两个侍女,想是嫌奴婢碍事。” 芈月冷笑道:“傅姆这话奇怪,跟随公主,乃傅姆职责,素日阿姊行事亦曾有过不让傅姆跟从之事,傅姆亦未曾有不跟的,怎么如今倒说这样的话来?” 女岚脸一红,不敢说话。这亦是宫中陋俗,傅姆们皆是由其生母或身份尊贵的养母指了心腹在公子公主身边,原是极有体面的。若论主子们小的时候,傅姆自然要跟随不离,免得其他宫人照顾幼儿有甚么疏失,责任要落到自己头上来。 各人的傅姆还护食得厉害,恨不得把小主子都教成只与自己一条心,灌输了无数旁人都信不过的理论。这女岚尤其自恃是玳瑁同一拨的心腹,把芈月芈茵的傅姆都不放在眼里。 只是各公主如今均已经长大,哪怕从前年纪幼小的时候对傅姆百般听从,到了十几岁上反而更加逆反,如今傅姆说话,多半要嫌聒噪和管得太多,尤其是芈姝时不时还要顶上几句,且爱用些听话的小侍女。傅姆们辛苦十几年,如今小主子大了脾气了大了,不会再似幼儿般处处容易出事,一个不慎管多了反而有可能引起逆反,被小主子们拿主奴身份一压,徒失颜面。再加上手底下已带出来一拨小侍女们,因此遇事都乐意偷个懒儿,免得在小主子跟前讨嫌。 女岚便只悔自己一个疏忽,竟弄出大事来。如今找了一天八公主,连宫门都要下钥了,若是八公主夜不归宿,甚至弄出如芈月这般失踪出事,那可怎么办?她自己自然是不敢担这事的,也不敢告诉楚威后,这便存心要拿芈月来填楚威后的怒火了,因此才这般恭敬地求芈月。听了芈月的反问,忙请罪道:“..因今日奴婢去内司服处看我们公主的六服,因此公主出去之时,竟不曾在场,所以不曾跟从。如今还需要九公主替我们拿个主意才是。” 芈月看着女岚,直到对方受不住她的眼光低下了头,才站起来,道:“带我去阿姊房中看看吧。”她了解女岚的目的,但是楚威后此人,本来就是不可以常理而度之。就算她有一千一万个置身事外的理由,可是若是芈姝出事,楚威后可不管她是否无辜,一样会拿她填了自己的怒气。既然注定逃避不了,不如早一步察看,预作准备。 女岚自喜,忙拿也服侍芈姝的态度,殷勤地扶着芈月去芈姝房中。 但芈月自然也不会由得女岚当她是傻子,她走在回廊中时,似不经意地想起什么,问女岚道:“豫章台母后那里,你们可去回禀了?” 女岚脸色一变,强笑道:“有九公主在,自能够安排妥帖,如今天色已晚,何须惊动威后她老人家呢?” 芈月看着女岚叹息道:“是啊,威后关心爱女,若知你们怠职,岂肯轻饶你们。”说到这里便变了脸色道:“那敢情是我是贱命一条,要给你们拉来垫背?傅姆当真好心!” 芈月说完转身就要走,女岚连忙跪到她面前挡住路求饶道:“九公主,奴婢万万不敢有此心,只是乱了方寸,不知如何是好?求九公主看在和我们公主的情份上,想想办法吧!” 芈月停住脚,似笑非笑道:“既是如此,你当真听我的?” 女岚低头道:“自然听从九公主之言。” 芈月冷笑道:“你若真是个忠心的奴婢,这时候真正应该关心的是阿姊的下落。若你们自己找不到,便当禀于威后。” 女岚尚在犹豫,芈月道:“你若不快去,到宫门下钥之后,可就迟了。” 女岚颤声道:“不是奴婢等故意延误,实是……若我们半点头绪也无,去禀威后,实不知拿什么话来回禀。”她又抬眼偷看芈月道:“九公主,若是我们公主当真有事,便是威后,难道就不会迁怒于九公主吗。不如九公主相助我等寻回八公主,亦是对九公主有好处。” 芈月瞪着女岚,两人四目相交,彼此也心里有数。芈月便冷笑一声道:“带我去阿姊房中。” 她走进芈姝房中,但见几案上散着竹简,旁边放着一个红漆匣子。芈月走到几案前,翻阅着几案上的竹简,却正摊开的是一首诗,芈月轻轻用雅言念道:“大车槛槛,毳衣如菼。岂不尔思?畏子不敢……” 女岚眼睛一亮,轻呼道:“对了,我们公主这几日便一直在念着这几句,九公主,这是什么意思?” 芈月道:“这是诗经中的《王风·大车》篇,是当用雅言读的,你们自然听不懂。” 女岚小心翼翼地问道:“那这诗是什么意思?” 芈月轻叹,又用郢都方言将此诗念了一番,解释道:“大车行驰其声槛槛,车盖的毯子是芦荻青翠的颜色,我岂不思念你,只怕你不敢表白。” 女岚吓得哎呀一声道:“哎呀,这意思是……” 芈月道:“阿姊有喜欢的人了。”她看着手中的竹简,心中却有淡淡的羡慕之情,她羡慕芈姝的勇敢,为了自己心爱的人,便可以不顾一切地去表白,去追求。而她与黄歇明明两情相悦,却只能苦苦压抑,不能说出口来。看着诸侍女听了此言,面如土色,便问:“今晚她迟迟不归,必与此事有关,你们知道那是谁吗?” 女岚如何能知,当下摇头道:“我们真不知道。” 旁边的侍女珍珠却眼睛一亮,欲言又止。 芈月见她神情,问她道:“你可知道什么?” 珍珠轻声道:“公主,收过公子疾的礼物。” 芈月一惊道:“在何处?” 珍珠便将旁边的红漆匣子打开,但见里头一束洁白如雪的齐纨、一对蓝田玉珥,几片木牍,上面写着几首若有若无暧昧的诗句,芈月看了这些东西,脸色也变了:“此人好生大胆。” 秦国使臣来楚国的目的之一,便是欲求娶楚国公主为秦王继后,那公子疾若是秦王之弟,如此放肆大胆地勾引芈姝,难道有什么图谋不成?他是想让芈姝嫁秦王,还是不想让芈姝嫁秦王?他是秦王之弟,是否对王位亦有野心?又或者,他根本就是奉了秦王之命而行? 芈月合上匣子,脑子里似有一个很奇怪的念头,想去捕捉却一闪而逝,她来不及细想,便道:“赶紧回禀母后,事情或可挽回。” 女岚还待再说,芈月却已经往外走去道:“你若不去回禀,我这便去回禀。” 女岚无奈,只得派了侍女,前去回禀楚威后。 楚威后大惊,连更衣都来不及,直接便赶到高唐台去,喝道:“你们是如何服侍的,竟连公主去了何处,也不知道?” 女岚不敢回答,只看着芈月。 芈月本不欲渗和此事,但女岚死死拉住不放她回房,如今又把她推出来,见楚威后目光狠厉已经瞪向自己,只得禀道:“儿臣原在自己院中,是阿姊的傅姆方才来寻我,说阿姊至今未归,儿臣听得她还未告知母后,忙催她去禀告母后,因此亦来此听候母后吩咐。” 楚威后本疑她或有什么阴谋,前几日她方死里逃生,今日芈姝便出了事,时间挨得如此之近,怎么不叫她生疑,如今听了她这话滴水不漏,便又转向女岚。 女浇女岐两人此时也是来了,听得女岚不怀好意,她们亦是利益攸关,连忙膝前一步证明道:“九公主说得甚是,方才女岚前来寻九公主,九公主听了之后第一句便是问禀过威后不曾,又急催着女岚去回威后的!” 楚威后变了脸色,顺手操起案几上的一枚铁枝便砸到了女岚脸上去,怒骂道:“我当你是个人,你竟敢如此不恭不敬,若是姝因此、因此……”说到这里,亦不敢再说下去,红了眼圈。 女岚被砸得满脸是血,却不敢呼痛求饶,亦不敢再辩,只不住磕头。 楚威后喝道:“来人,把侍候八公主的人全部拉下去,一个个地打,打到说清楚八..公主去了哪儿为止。” 众侍女连求饶也不敢,一齐被拉了下去,在院中便直接杖击,年纪大知事的便闷声哀号,年轻不懂事的侍女们却被打得呼痛喊冤,哭叫求饶,满院皆是惨呼之声。 楚威后听得不耐烦,怒道:“再乱叫,便剪了她们的嘴。” 玳瑁连忙劝道:“威后息怒,若是剪了她们的嘴,更是问不出话来了。”这边殷勤地奉上玉碗道:“您用杯蜜水润润口,休要说得口干了。” 楚威后接过玉碗,正欲要喝,转眼看到芈月静静地跪于一边,忽然怒从心头起,扬手玉碗扔向芈月。 芈月微一侧身,玉碗扔到芈月身上又跌下来,在她的膝前摔得粉碎。 楚威后咬牙切齿地骂道:“你现在得意了,一个疯了,一个失踪,你这个妖孽,真是好手段。这宫中有了你,就不得安宁,我真后悔当年对你心慈手软,留下你的性命来。” 芈月安详地如同楚威后的发作不存在一样,恭敬道:“母后挂记着阿姊,一时忧心,不管说什么话,儿臣自当受着。阿姊想是路上有什么事情耽搁了,如今宫门已经下钥,母后不妨叫人去阿姊出宫的宫门那边守着,想是阿姊若是今夜不回,明晨也当回来了。” 楚威后气得发抖道:“你、你还敢如此轻描淡写地,路上耽搁,她在路上能有什么耽搁?你又如何能够断定,姝今夜不回,明晨便能回来?”说到这里更起了疑心道:“莫非你知道姊去了何处?莫非……姝失踪之事,与你有关?” 芈月叹道:“母后想哪里去了,”她指了指几案上的竹简,又道:“儿臣早来片刻,也心系阿姊,想早早寻出阿姊去向,见了这几上竹简,又听女岚说有人送她这些物件,亦闻知阿姊出去前,玳瑁同她提过与秦国议亲之事。故儿臣大胆猜测,说不定阿姊是去了秦人馆舍。母后是去宫门守候也罢,若当真着急,亦可请了大王,开了宫门去秦人馆舍寻找。只是这般做,便不够惊动旁人,易传是非。” 楚威后更怒道:“你既知易传是非,还敢如此建议,莫不是你也想学那……”她险些要把芈茵之名说了出来,一时又硬生生地收住了,冷笑道:“贱婢,你莫不是故意生事,坏了姝的名声?” 芈月镇定地道:“母后说哪里话来,不管阿姊是今晚回来或者是明日回来,她都是嫡公主,自是什么事也都不会有。我楚国芈姓江山,金尊玉贵的公主,怎么会有不好的名声,又怎么会有人敢打她的主意?” 楚威后听得出她弦外之意,脸色冰冷道:“那你最好盼着神灵保佑,姝平安无事。” 芈月微笑道:“阿姊吉人自有天佑,必然平安无事。哪怕有些不好的事情,以母后之能,抹掉也是极容易的事情。” 楚威后盯着芈月,半晌道:“算你聪明,那咱们就在这儿等着吧,等姝回来,看她究竟遇上了什么事,需不需要抹掉什么。” 芈月伏身道:“是。” 楚威后静静地坐着。 芈月笔直跪着。 窗外一声声打板子的声音,宫女的哭叫声显得遥远而缥缈。 而此时,芈姝的两个侍女跪在馆舍外室,听得里头的云雨之声,实是心胆俱裂,却又不敢说什么,只是哭丧着脸抱作一团互相低声安慰着。 秦王驷内室之中,纱幔落下,黄昏落日斜照轻纱。云雨过去,秦王驷和芈姝躺在一起。 秦王驷拨弄着芈姝的头发,笑道:“‘静女其姝,俟我于城隅。爱而不见,搔首踟蹰。’姝,你的名字,是来自这首诗吗?” 芈姝含羞点头。 秦王驷微笑道:“你是静女,那有没有彤管赠我?” 芈姝脸红,羞涩地转过头去。 秦王驷顺手便从芈姝头上拨下一支珊瑚钗来,在她的面前晃了晃道:“没有彤管,就赠我彤钗吧。” 芈姝妙目流转,轻声呢喃:“投之以木瓜,报之以琼瑶。你既要了我的珊瑚钗,又拿什么还我?” 秦王驷笑了,轻吻着她的发边:“我自然也是还你以琼瑶美玉……别急,我给你的东西,要你离开以后才能看。” 芈姝娇嗔道:“到底是什么?” 秦王驷抱住芈姝翻了个身,笑道:“现在说了就没有惊喜了。吾子,时候尚早……”说着,便要再来一番。 芈姝娇喘连声:“不成,好郎君,我如今不成了……”这边推着,却是强不过秦王驷,便又重行欢爱。 如此几番,终于不支昏昏睡去,待到醒来,便觉得天色已经全黑了。她半闭着眼睛,伸了个懒腰,却发现只有自己一个人。 窗外有人走动的声音,还有人影投在窗上的投影。 芈姝睁开眼睛,看着空荡荡的房间,叫道:“公子,公子疾” 两名侍女听得她的呼声,连忙端了热水细巾进来,为她净身更衣。 芈姝净身完毕,倚着枕头懒洋洋地问道:“公子疾去了何处?” 那侍女眼圈儿红红的,也不知是惊是骇,低声道:“公子方才有事出去了,临行前说,有东西留与公主。” 芈姝满心不悦,只道自己与对方初尝欢爱,他如何竟敢一言不发便走了。当下伸手让侍女服侍着穿衣,一边悻悻地问道:“他有何物留与我?” 侍女答道:“奴婢不知。”另一侍女却在枕边发现一个小匣子,忙奉与芈姝道:“想是此物。” 芈姝只道是什么信函或者是订情信物,不料打开木匣子,里面却是一块白玉雕成的玺章。 芈姝有些气恼,道:“难道我还缺一方玺章不成。”心中却多少有些疑惑,她对着这只玉玺看了半日看不出来,见其上还有一些红泥,当下拿起丝帕,在其上印了一印,显出正字来,仔细一看,不禁惊呼一声。 她的侍女正在为她挽发,听到呼声,手抖了一下,忙道:“公主,何事?” 芈姝心慌意乱,匆忙将这丝帕与玉玺都塞回匣子里去,另一个侍女待要去接,芈姝却下意识地将这小匣紧紧地抱在自己怀中,喝道:“我自己拿着。” 那侍女便不敢再接,见她发髻已经挽就,连忙扶着她站起,为她整理裙角。 芈姝紧紧地抱着小匣,木匣压着她的胸口,只觉得心脏怦怦乱跳。方才那一方玉玺印在丝帕之上,竟是秦篆的五个小字,曰:“秦王后之玺。” 她心中万般念头奔啸来去,只欲要叫了出来,那公子疾是谁,他如何会有秦王后之玺,他与自己云雨一番,却将秦王后之玺给了自己,那是何意? 蓦然间一个念头升起,她想,难道他竟不是什么秦王之弟,而是他就是秦王。 想到这里,她更是心头火烧一般,见侍女整装完毕,便急急抱着木匣走了出去。 但见馆舍之中,华灯已上。她戴上幕离,走在回廊之上,此时竟是极为清静。 她这一走动,便见回廊对面来了一人,乃是那时常随着那“公子疾”同进同出,容貌亦与那“公子疾”有几分相似的矮胖青年,见着了她便是一礼道:“小臣樗里疾,奉命送公主回宫。” 芈姝知“樗里”乃是封地,此人之名,竟然也是一个“疾”字不成,天底下哪来这般的巧合,当下压着内心狂澜,低低问道:“你、你到底是何人?” 樗里疾笑道:“臣乃秦王之弟,名疾,因封在樗里,所以都称为我樗里疾或者樗里子。” 芈姝惊道:“你、你才是公子疾?那他……” 樗里疾道:“公主已经得到了王后之玺,难道还不明白他的身份吗?” 芈姝终于心头一块石头落地:“他、他真是秦王?” 樗里疾点头:“正是寡君到了郢都。” 芈姝急问道:“那他现在人呢?” 樗里疾道:“寡君身份已然泄露,自不可再停留楚国,他如今已经离开馆舍,欲于明日凌晨离开郢都赶回咸阳。吩咐臣留在此时,继续办理秦楚两国联姻之事。” 芈姝捧着木匣,心思恍惚:“他,他居然就是秦国大王,他把这玉玺给我,那就是……” 樗里疾道:“那就是已经许以公主王后之位了,臣见过新王后。” 芈姝侧身让过,嘴角不禁一丝得意的微笑:“不敢,有劳樗里子了。” 樗里疾抬头看着天色,暗暗苦笑,大王太过尽兴,这公主又睡得太沉,竟是如今方才出来。这个时间怕是宫门早就下钥了吧,却又不知如何安置,便问道:“如今宫门已经下钥,不知公主有何安排?” 芈姝漫不经心地道:“我今晚未归,那些人必是不敢隐瞒,要报我母后的。我母后若知,宫门必当还留着等我。若是当真宫门已锁,我再回馆舍吧。” 樗里疾听她话语中的天真无谓,心中暗叹,只得送着她回了宫中。 果然楚威后早派人守在宫门口,见着芈姝马车回来,宫门上看到,只喝问一声,便忙开了宫门,樗里疾目送芈姝马车进了宫门,宫门又关上,这才拨转马头,下令道:“去靳尚府。” 楚威后正等得心焦,此时但听得室外一迭连声地“公主回来了”,忙扶着玳瑁站起,亲自迎了出去。 此时院子中被打得哀号声声的诸宫人们,闻听八公主回来,如获救星,当下杖责停住,这些人来不及爬起,竟是已经忍不住伏地痛哭。 芈姝手捧木匣,被众宫女拥着走进高唐台院中,不出意外地看到自己的母后也在,不免有些心虚地道:“母后,你如何来了?” 楚威后一把抓住芈姝的手,此时她幕离已去,只将她从头看到尾,从前看到后,她是积年知事的人,如今芈姝春意荡漾的样子,竟是让越看越是疑惑,欲待高声,却又..恐吓着了女儿,忍气喝问:“你今日去了何处,与何人在一起?如何到现在才回来?” 芈姝微微一笑,笑容中固有少女初解人士的羞涩妩媚,却全无被母亲撞破后的畏惧胆怯,反只见得意欣喜,双手仍然抱着木匣,对楚威后撒娇地道:“母后,我有话要跟你说。来,你随我进来。” 楚威后强抑恼怒,道:“好,我们进内去说”,说着拉着芈姝进来,却见芈月一行人还跪在当地等候,不耐烦地挥挥手道:“你们还不出去。” 女萝忙上前扶起芈月,一行人悄然退出。 因芈姝身边皆被杖责,只得由楚威后身边的侍女替芈姝解下外袍,卸下簪珥,诸人皆退出之后,楚威后方问芈姝道:“你今日去了何处?” 芈姝却不答话,只将那木匣打开,递与楚威后看了,楚威后见了这玉玺式样,便是一惊,及至拿起那丝帕,看到上面的秦篆,这才真正地笑了出声,一把搂过了芈姝道:“我儿,你是如何得到此物的?” 芈姝便笑着低声将与秦王驷结识的经过一五一十地说了,楚威后只觉得数日来的一股郁气尽散,说不出的称心如意,抚摸着芈姝的头发笑道:“我的女儿果然不同凡俗,我本来担心秦国乃是虎狼之邦,秦王的名声又不好,还怕你嫁过去会吃苦吃亏。如今看来他也是个知情识趣的好郎君,又把这王后之玺给你,可见是真心喜欢你敬重你的。如此我便放心了,必要在你哥哥面前促成这桩婚事。” 当下便召来寺人析,叫他明日清晨,于楚王槐上朝前,悄然将此事告诉楚王槐,务必要促成此事。便是五国合纵废弃,也须是顾不得了。 第八章 大朝日 第二日就是大朝之日,这一次的大朝日,要议定是与韩赵魏齐五国合纵,还是秦楚连横结盟。 所以这一夜,许多人都是很忙。 黄歇这一夜也未曾回家,他与几名弟子在屈原的草堂中帮夫子作下手,将明日要在朝上陈述的策划再三修改,互相问诘,务必要尽善尽美才是。 屈原所议的这新政十二策,主要提出均爵平禄、任贤能、赏战功、削冗官、拓荒地等十二条法令,这些新政,有些是效法于秦国的秦鞅变法,有些取法于当年楚国的吴起变法,又顾及了楚国目前现状,删繁就简,务必要新法更圆满,更妥帖。 屈原拿起最后校订之稿,呵呵一笑,道:“我楚国疆域大于秦国,根基深于秦国、人才多于秦国,若能实行新政,必将称霸诸侯。” 黄歇也笑道:“大王倚重夫子,若是这新政十二策一推开,千秋万世当勋记夫子的功业。” 屈原摇头道:“若是新法能够推行,大利于楚国,则必然招来朝臣和勋贵们的怨恨,老夫但求不像吴子、商君那样死无全尸即可。” 黄歇却不以为意:“吴起商鞅之所以招来怨恨,是因为他们是异国孤臣,为求表现用了严苛的手段,行事过于不留余地,所以积怨甚多。夫子这十二策,吸取前人教训,事分缓急,终夫子一世不成,还有黄歇一世,再加上和令尹的关系也算缓和,不求旦夕成功,但求法度能够不失,事缓则圆,应该不会引起政局太大的动荡。” 屈原抚须点头:“唉,于国内,我们应该求慢,以避免动荡。于天下,秦国崛起太快,我怕他们不会给我们发展的时间啊。” 宋玉亦道:“夫子过虑了,列国征战以来,数百个小国朝夕而灭,如今剩下的都是强国,杀敌一千,自损八百,况且此番五国使臣齐聚郢都,楚国是合纵长,有这六国联盟在,就算秦国发展得再快,他还能一口气吞下六国不成。” 屈原叹息道:“我现在担心的是魏国会不会出状况,唉,后宫无知祸乱国家,魏国送来的宗女竟死得如此之惨,此事还沸沸扬扬地传出去,我怕魏国不肯罢休。” 黄歇道:“魏国使臣是魏王之子魏无忌,此人一向深明大义,只要楚魏再结联姻,我想也不至于破坏关系。” 屈原道:“不错。子歇,此事忙完,也应该给你筹办婚事了吧。” 黄歇脸红了道:“夫子” 屈原问道:“我听太子说,你托他在王后面前游说,让王后作主将九公主许配于你?” 黄歇点头,这也正是他与莒姬商议之策,只是有仍有些顾虑,当下也同屈原说道:“正是,就怕威后不慈,到时候还望夫子相助。” 屈原轻叹道:“威后不慈,如今宫中流言纷纷,令尹为此也大为震怒。若是威后为难于九公主,老夫当请令尹出面,为你关说。”宫中一位公主遇险,一位公主“中邪”,而这个“中邪”的公主还曾经失口说出威后令她杀人之事,宫中流言,不免也传到了宫外去。令尹昭阳为此事还特地进宫与楚王槐好好地“谈心”了一次。屈原知昭阳并不爱多管这种事,但有此事在前,若是说动昭阳出手相助,便多了几分把握。 黄歇正中下怀,当下向着屈原一揖道:“多谢夫子。” 宋玉诸人见此情景,也上来开着玩笑,黄歇大大方方地道:“若是当真亲事能成,自然要请诸位师兄师弟们共饮喜酒的。” 且不说屈原府中的热闹,此时楚国下大夫靳尚府中,却来了一个不速之客。此人便是秦国使臣樗里疾。 这靳尚惊喜莫名,完全不知道如何竟有贵客忽来赠以厚礼,他虽亦是芈姓分支,为人功利好钻营,但才干上却颇不足,从前在楚王怀为太子时,他跟在旁边还能够出点小算计的主意,但真正站在朝堂上却不够份量,只混了半辈子,却也只混得一个下大夫罢了。 樗里疾还赞他说道:“大夫这府中处处清雅,低调内敛,与楚国其他府第的奢华张扬相比,却显得清雅不凡。” 靳尚却不禁苦笑道:“公子疾说笑了,靳尚区区一个下大夫,便是想奢华,也无这等资本啊。” 樗里疾故作惊讶道:“怎会如此,我在国内也听说靳尚大夫是楚国难得的人才,怎么会玉璧蒙尘呢?” 靳尚心情压抑,摆摆手道:“唉,惭愧惭愧啊!” 樗里疾道:“大夫之才,如锥在囊中,只是欠一个机会展示而已。” 靳尚苦笑道:“不知道这个机会何时到来啊。” 樗里疾道:“这个机会就在今夜。” 靳尚一惊,拱手道:“愿闻其详。”说着,便将樗里疾引入了自己内室,屏退左右,亲与樗里疾相商。 樗里疾微微一笑,脑海中却想起张仪的分析。张仪于昭阳门下三年,虽然因心高气傲什么职位也没混上,但此人聪明过人,眼光极毒,在昭阳的令尹府中,却已将大半朝臣都一一识遍了。 这往令尹府中来的朝臣,一是商议朝政之事,二就是有求于昭阳,尤其后一种,真是可以在昭阳府中看出别人素日看不到的另一面来,因此张仪分析起来,颇有独到之处。他对樗里疾说道,靳尚此人,是典bbr>.型的小人之材,他向来自负,可惜眼高手低,器量狭小睚眦必报,有着与其才华不相称的勃勃野心,此人没有大局能力,却有着极强的钻营和游说能力。他没有图谋和计划的能力,却是做破坏的好手。所以若挑中此人为目标,给他吞下一颗毒饵,他转而喷发出去,实是十倍的毒素。 如今,樗里疾便是依着张仪之计,要让靳尚吞下这个毒饵。 而这个毒饵,张仪料定靳尚必会吞下,因为他盼望这个机会,已经很多年了。 樗里疾走后,靳尚独在厅上徘徊,一会儿喜,一会儿怒,一会儿忧,一会儿狰狞,唬得身边的臣仆亦是不敢上前,好一会儿他才平静下来,这头便令套车去了令尹昭阳府第。 昭阳府虽然常有酒宴,但今日却一反常态的安静,昭阳正准备早日休息,迎接明日的早朝,却听说靳尚求见,便不耐烦的叫了他到后堂来。 靳尚抬头看去,见昭阳只穿着休闲的常服,连冠都已经去了,懒洋洋地打个呵吹,对靳尚道:“你有何事,快些说吧,老夫明日还要早朝,年纪大了,睡得不甚好,若无重要的事,休要扰我。”这穿着常服见的,不是极亲密的心腹,便是极不用给面子的客人,靳尚此时,自然是属于后一种了。 靳尚仆倒在地,膝前几步,低声道:“非是下官惊扰令尹,实是如今有些事,不得不禀于令尹。” 当下便将樗里疾所教他的,关于屈原欲实行新政,新政又是如何会伤及芈姓宗亲利益等事说了。昭阳听了心中一动,却打个呵欠道:“也无你说得这般严重吧。” 靳尚急了,上前道:“老令尹,如今屈原又想把当年吴起的那些法令重新翻出来,此事万万不可啊。你我都是出自芈姓分支,朝堂一半的臣子都是出自芈姓分支,这楚国虽是芈姓天下,却不是大王一个人的,而是我们所有芈姓嫡支分支的。我等生来就有封地爵位官职,若是废了世官世禄,把那些低贱的小人、他国的游士抬举上高位,那些人没有家族没有封地,自然就没有底气没有节操,为了图谋富贵都是不择手段的,不是挑起争端,就是奉迎大王,到时候楚国就会大乱了……” 昭阳微睁了一下眼睛,看了一眼靳尚,心中一动,道:“如今是大争之世,国与国之间相争厉害,不进则退。秦国已经从新政中得到好处而强大,那我楚国也不能落后啊。况且,大王一力支持新政,我也是孤掌难鸣啊!” 靳尚忙道:“大王支持新政,是因为新政能够让大王的权力更大。削去世官世禄,那这些多出来的官禄自然是给那些新提拔起来的卑微之人。可若是这样的话,我们这些芈姓宗亲又怎么办?那些寒微之人的忠心,可是不可靠的啊……” 这话正打中昭阳的心,他沉默片刻,方徐徐道:“鲁国当年宗族当道,孔子曾经建议削三桓,以加重君权,结果三桓削了,君权强了,可守边的封臣没有了,国境也就没有了守卫之臣,于是鲁国就此而亡。齐国当年一心想要强盛,大量重用外臣,结果齐国虽然强大了,但姜氏王朝却被外臣田氏给取代了。” 靳尚奉承地道:“还是老令尹见识高。” 昭阳叹道:“所以,这国家,没有宗室,就是自招祸乱。楚国芈姓的江山,自然只有我们这些芈姓血脉的宗族之人才是可倚靠的对象。”说到这里,不禁轻叹:“屈子啊,他是太年轻了,急功近利啊。” 靳尚忙道:“下官以为,大王重用屈原,是因为他游说到了五国使者齐会郢都与楚国结盟之事,立下大功。若是五国会盟破裂,则屈原就失去了倚仗,自然也就难以推行新政了。” 昭阳睁大眼睛,意外地看着靳尚,靳尚低下头去,手掌微微颤抖。 昭阳再度半闭着眼睛,只是伸出手来带着亲热地拍了拍靳尚的肩膀道:“没想到啊,下大夫中居然也有你这样难得的人才。明日就随老夫进宫吧。” 靳尚强抑着激动,恭敬地道:“是。” 天蒙蒙亮,郢都城门就开了。 沉重的城门被两队兵卒缓缓推开,直至大开。兵卒们列边两边,监督着进出的行人。 一辆马车驰出城门,马车上坐着秦王驷和张仪。 在离开郢都的那一刻,张仪回头看着城门上写的“荆门”二字,神情复杂。 秦王驷端坐车内,并不回头,淡淡道:“张子不必再看了,总有一天张子可以重临此城。” 张仪一惊,回过神来,朝着秦王驷恭敬地拱手:“是。” 一行人,就此离开郢都,留下的,却是早有预谋的纷乱局面。 而此时章华台上,正是大朝之时,群臣在令尹昭阳的率领下进入正殿,向楚王槐行礼如仪,朝会正式开始了。 昭阳便令群臣将今日要商议之事提出,屈原正欲站起,靳尚已经抢先一步道:“臣靳尚有建言,请大王恩准。”屈原一怔,还未出言,便听到楚王槐道:“靳大夫请讲。” 便听得靳尚说出一番话来:“臣以为,五国联盟看似庞大,实则人心不齐,不堪一击。楚国若与他们结盟,彼然浪费民力物力,不如结交强援,共谋他国。” 屈原一惊道:“靳大夫的意思是,我们应该结交秦国?” 靳尚道:“不错。” 屈原愤然道:“五国使臣齐聚郢都,楚国正可为合纵长,这是楚国何等的荣耀。与秦国结盟,乃百害而无一利,凭什么楚国弃牛头不顾而去执鸡尾?” 靳尚朗声道:“屈左徒,齐国一向野心勃勃,赵国魏国也是心怀叵测,凭什么那他们会推楚国为合纵长,无非就是看秦国崛起而害怕,想推我们楚国挑头,与秦国相斗,两败俱伤。大王,臣以为,宁与虎狼共猎,也好过替群羊挡狼。” 屈原驳道:“秦国乃虎狼之邦,与列国交往从来没有诚信,与其结盟是与虎谋皮,须要防他们以结盟为由,实则存吞并我楚国之心。我们只有联合其他五国,‘合众弱以攻一强’才能与之抗衡。” 靳尚假意鼓掌,呵呵一笑:“左徒设想虽好,只可惜却偏乎自作多情。这郢都城中看似五国使者前来会盟,可以臣看来,真到会盟的时候,不晓得会有几个国家的使者还在?” 楚王槐一惊,动容道:“此言何意?” 靳尚慢条斯理地从袖中取出一个锦囊来道:“臣这里头有个秘报,听说韩王前日已经秘密与秦国结盟,恐怕数日之内,韩国使臣就会立刻离开郢都。再者,臣听说昨天魏国使者也因为魏美人在宫中受刑惨死之事,已经递交国书,要求处置郑袖夫人。臣又听说齐国和燕国因为边境之事,打了一场小战。秦赵两国的国君均是死了王后,均有言要与我楚国联姻。可是秦国的使臣将聘礼都送来了,赵国的国君不但没有来求婚,反而听说刚刚将吴娃夫人扶为正后……各位,还需要我再说吗?” 屈原脸色惨白,闭目无语,忽然怒视靳尚道:“秦人好算计,好阴谋。老夫不明白靳尚大夫只是一个下大夫,如何竟能够比我们这些上卿还更知道诸国这些秘闻战报?” 靳尚被这话正戳中肺腑,闻之脸色一变,退后一步,不禁求助地看着昭阳道:“老令尹……” 本是故意装作壁上观的昭阳,到此时不得不睁开眼睛呵呵一笑,道:“屈子,是老夫告诉他的。”他站起来走向正中,向楚王槐拱手道:“大王,以老臣所见,五国人心不齐,只怕合纵难成。不如静待观变如何?” 屈原一惊,竟不知何此变故陡生,昭阳的忽然反转立场,让他的一颗心如坠冰窖。 老令尹,我们不是已经说好了,一起推进新法,一起为了楚国的大业而努力吗,你如今忽然改变立场,这是为了什么?你这是受了小人的蛊惑,还是你一直就在骗我?你这是内心摇摆,还是另有利益权衡?在你的眼中,到底是国重,还是族重? 此时朝堂上,两派人马早已经吵成一锅滚粥,但是屈原和昭阳两人远远地站着,双目对视,两人的眼神已经传递千言万语,却谁也没有说话。曾经约定携手推行新政的两代名臣,在这一刻时,已经分道扬镳。这殿上区区数尺距离,已成天堑深渊。 朝堂之上在争执,后宫之中,亦是不平静。 芈月因见芈姝回来,便悄然回了自己房中睡了一觉,次日起来,便被芈姝叫到她的房中了。此时楚威后已经回了豫章台,芈姝兴奋一夜,到天亮时终于忍不住要向芈月炫耀一番,当下悄悄将秦王驷乔装之事同芈月说了,又亮出秦王后之玺向芈月展示。 芈月表面上微笑恭维,内心却早如惊涛骇浪,翻腾不已。此时她的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在尖叫秦王在郢都,必须马上告诉屈子,马上告诉子歇。 她的脑?海中急速地转着,却浮现与秦王驷的几次会面情况来,第一次是郊外伏击,他为何会忽然恰好出现,这是有预谋的吗?他曾邀黄歇去秦国,可是除了黄歇之外,他又会收罗郢都的哪些人才,会不会危及楚国?他来到郢都,是为了破坏五国联盟吗?他身为一国之君,必是冲着国政大事而来,可观那些芈姝几案上的那些礼物,她不信他会有这么闲暇的心思与一个无知少女谈情说爱,他的目的根本不在芈姝,而在于秦楚联姻的政治格局吧? 可恨,堂堂一国之君,行事竟然如此不择手段。她看着眼前犹沉浸在幸福和得意中的芈姝,只觉得一股怜悯之情涌上,欲言又止。此时说破,已经为时太迟。 此时此刻,她真是一刻也不愿意再停留在此处,看一个已经上当的无知少女在讲述她自以为的虚假幸福,她只想速速脱身,去找屈原和黄歇问问,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他们应该对秦王早作防备。 好不容易摆脱了芈姝,芈月急急回房,便更衣去了莒姬处,就要去找黄歇。莒姬却摇头道:“你如今出不去了?” 芈月诧异:“为何?” 莒姬道:“你忘记你前日遇险之事了?威后因此失了脸面,岂肯放过你。她当日便派人到了我这里来搜检一番,回头竟又是将周围查过,如今你素日常出去的小门已经被封死了,不但如此,还派得有人巡逻……” 芈月气忿地捶了一下几案:“实是气人。” 莒姬却道:“你若真有要事,或可令太子那边的人转告黄歇。” 芈月一惊,问道:“太子?” 莒姬点头:“如今南后重病,太子为人软弱无主,南后看重黄歇,欲引他为太子智囊,所以近来对黄歇颇为示好。黄歇曾与我言道,你若有急事相传不便,当可封信丸中,教太子身边的寺人交于黄歇。” 芈月一喜道:“好,我这便封信丸中,让太子身边的人交于子歇。” 当下忙取来帛书,只写了一行字道:“秦王驷已阴入郢都。”便在莒姬处用蜡封丸,莒姬也不去看她写些什么,只叫了心腹的寺人,将这蜡丸转交于黄歇所交代的太子侍人。 黄歇接了蜡丸,还只道是芈月有什么事,忙到僻静处打开一看,便是大惊,当下要与屈原商议,无奈今日乃是大朝会,太子、屈原俱在章华台上,竟是无法传递消息。他亦是一介白衣,手中无任何可派之人,只得眼巴巴在章华台下等着。 朝堂上。 昭阳除了一开始站出来支持靳尚以外,再不发一语。屈原无奈,只得亲自与靳尚争执,那靳尚甚是狡猾,屈原与他缠斗半日,心中诧异,似靳尚这样不学无术之术,竟能够引经据典说出这套话来,更为奇怪是靳尚区区一个下大夫,素日也无人瞧得起他,今日朝会,竟会有无数人或明或暗支持于他,甚至连大王与令尹也偏向于他。 屈原感觉到似乎今日的大朝背后,有人在布着一张罗网,一点点在收紧着。 朝会上,五国合纵竟是无法再续,虽然在他的反对之下,与秦国的结盟未谈能成,可是新政的推行却遭受了前所未有的反对。 屈原走出章华台,正午的阳光耀眼,正映得他有些晕眩,他脚步一个踉跄,久候在外的黄歇连忙扶住了他:“夫子,您没事吧。” 屈原定了定神,看着眼前的人,诧异道:“子歇,你如何在此?” 黄歇道:“弟子在这儿已经等候屈子好久了。” 屈原无力地挥了挥手:“何必在这儿等,朝会若有结果,我自会同你说的。” 黄歇上前一步,道:“屈子,弟子刚才得到讯息……”说着上前附耳对屈原说了几句话。 屈原一下子睁开了眼睛道:“什么?当真,子歇,取我令符,立刻点兵,若追捕上他”他说到这里,顿了一顿,似在犹豫什么,片刻之后,将令符按在黄歇掌中,语气中露出了罕见的杀气,对黄歇低声道:“就地格杀,不可放过。” 黄歇接令急忙而去。 靳尚远远地看着他们师徒的行动起了疑心,走过去试探着问道:“屈子,不晓得子歇寻您何事?”他讪讪的笑着,努力装出一副极为友善的面孔来。 屈原看着这张奸佞的脸,一刹那间,所有的线索俱都串了起来,他忍不住怒气勃发,朝靳尚的脸上怒唾一口道:“你这卖国的奸贼。” 一时间,整个章华台前,万籁俱静。 靳尚不防屈原这一着,急忙抹了一把脸,待要反口相讥,却见屈原的眼神冰冷,似要看穿他的五脏六腑一般,想起自己的理亏之事甚多,竟是不敢再言,抹了一把脸,讪笑道:“屈子竟是疯魔了,我不与你计较,不与你计较。”转身急急而去,便欲再寻樗里疾问策。 黄歇带着令符,一路追赶,却是秦王早已经远去,无法追及。然则等他去了秦人馆舍之后,见着了仍然在留守中的樗里疾,方明白真相,却已经是来不及了。 屈原得知,亦是嗟叹,只得重新部著一切,然而紧接着的却是五国使臣一一借故离开郢都,这五国合纵之势,竟是已经落空。 更大的打击,接踵而来。 数日后,楚王槐下诏,言左徒屈原,出使列国有功,迁为三闾大夫,执掌屈昭景三闾事务。 此诏一出,便是芈月亦是大惊。本来依着原定的座次安排,屈原如今任左徒,这是通常接掌令尹之位前的预备之职。若是屈原主持新政有功,再过几年便可接替昭阳为令尹。 但如今却让屈原去做这三闾大夫之职,显见极不正常,虽说屈昭景三闾子弟,掌半个朝堂,三闾大夫掌管这三闾,看似地位尊崇,主管宗室,但却是明升暗降,脱离了日常国政之务,把这种向来是宗室中的重臣告老以后才会就任的职务给正当盛年的屈原,实在是叫人无言以对。 事实上,若昭阳不愿把这个令尹做到死,自令尹之位退下来后,倒会任此职。如今看来,是昭阳贪权恋栈不肯下台,却将为他准备的职位给了屈原。 黄歇独立院中,苍凉地一叹道:“这是叫夫子退职养老啊,楚国的新政,完了!” 屈原的新职,引起的震动,不止是前朝,更是连后宫都为之搅乱。 渐台,南后直着眼睛,喃喃地念了两声道:“三闾大夫,三闾大夫。”忽然一口鲜血喷出,仰面而倒。 来报知讯息的太子横大惊,上前抱住南后唤道:“母后,母后……” 南后缓缓睁开眼睛,多年来她缠绵病榻,对自己的身体实是太过了解,这些时日,她能够迅速地感觉到自己的生命力在流失着。 她抬眼看着爱子,留恋着抚摸着子横的脸庞,似乎要将他的脸上一丝一毫都刻在心上似的,她即将油枯灯尽,可是她的爱子还未成长,他的路还很难走。她为他苦心安排的重臣,却已经折了。她为他想办法拉拢的辅佐之人,如今甚至自己还处于困境之中。 她该怎么办,怎么样为她的爱子铺就一条王位之路? 她的长处从来不是在前朝,而是在后宫,若非她病重逝了容颜、短了心神,郑袖又何能是她的对手。既然她时间不多了,那么,就再努力一把吧。 她凝视着太子横良久,才依依不舍地道:“母后无事,我儿,你回泮宫去吧。” 当下便令采芹送太子横出去,她看着儿子的身影一步步走出去,一直走到不见了,怔了良久,这才强撑起精神道:“采芹,替我求见大王。” 楚王槐得到采芹相报,心中亦是一怔,南后缠绵病榻,他已经有些时日未到渐台了,如今见采芹来报,心中一动,旧日恩情升上心头。 楚王槐走进渐台,便看到南后倚在榻上,艳丽可人,一点也看不去病势垂危的样子,她手握绢帕,轻咳两声道:“大王,妾身病重,未能行礼,请大王见谅。” 楚王槐忙扶南后道:“寡人早就说过,王后病重,免去所有礼仪。” 南后微笑道:“大王疼我,我焉能不感动。我这些日子躺在病床上,想起以前种种,真是又惭愧,又自责。我也曾是个温柔体贴的好女子,与大王情深意重。可自从做了王后以后,就渐渐生了不足之心。就只想长长久久地一个人霸占着大王,看到其他女子的时候,也不再当她们是姊妹般的包容,恨不得个个除之而后快……” 楚王槐有些尴尬地摆摆手想阻止道:“王后,你不必说了,是寡人有负于你,让你独守空房。” 南后拿着手帕拭了拭眼角,婉转巧言道:“不,妾身要说,人之将死,请容我将一生的私心歉疚向大王说出,无隐无瞒,如此才能安心地去。大王,究其原因,竟是王后这个身份害了我,手握利器杀心自起,我若不是有王后这个身份,自然会把心放低些,做人慈善些。大王切切记得我这个教训,不要再让一个好女子,坐上王后的位置,就被权欲蒙闭了心窍。请大王在我死后废了我王后之位,就让我以一个爱你的女子卑微的心,陪附于您的陵园就可。” 楚王槐感动地握住了南后的手道:“南姬,你只有此刻,才最像寡人初遇时的南姬,才是寡人最爱时的南姬啊。” 这份感动,让楚王槐直出了渐台,还久久不息,看着园中百花,与南后当年夫妻间的种种恩爱,一一涌上心头,暗想着道:“南姬说得对,一个女子若不为王后,总是千般可爱,若一旦身为王后,怎么就生了种种不足之心,嫉妒不讲理甚至是狠心,母后如此,南姬也是如此。难得南姬临死前有所悔悟,不愧是寡人喜欢过的女子啊。” 他自然不知道,在他走后,南后内心的冷笑。她与楚王槐毕竟多年夫妻,对于他的心思,比任何人都了解,此时她的妆容,她的话语,她的“忏悔”,便是要以自己的死,把这段话,刻在了楚王槐的心上,教他知道,为了保全一个女子的温柔体贴,最好,就不要给她以王后之位啊,尤其是郑袖。 她便是死了,有她在楚王槐、楚威后、甚至在宗室中一点一滴散下的种子,郑袖想成为继后,难如登天。 十日后,南后死。 南后的死讯,在宫中落起了不大不小的涟漪。说大,是对于郑袖等后宫妃子而言,但除了郑袖算计谋划以外,其他妃子自知不敢与郑袖相斗,早就缩了。 只是之前南后郑袖相斗,其他人倒是安稳些,若是郑袖扶正,她可不如南后这般宽厚,只怕后宫其他的妃子朝夕不保,因此听说楚威后不喜郑袖,个个都跑了豫章台去讨好,转而又赞美太子横的美德,只盼得楚威后真能够干豫得郑袖不能立为王后,自己等才好保全。 一时间,豫章台热闹非凡。然则高唐台中,却未免有些冷清。 芈姝有些恹恹地坐着,叹了一口气,道:“真讨厌,宫中不举乐,连新衣服都要停做。” 芈月奇道:“那是拘着宫中妃嫔,和阿姊你有什么相干?” 芈姝翻了个白眼,道:“人人都素淡着,我一个人作乐有什么意思啊!”芈月听了此言,上下打量着芈姝,忽然笑了,芈姝见了她的笑容,只觉得她笑得古怪,忽然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叫道:“喂,你奇奇怪怪地笑什么?” 芈月掩口笑道:“我笑阿姊如今也变得体谅人了,也懂得顾及周围的人在想什么了。这是不是马上要做当家主妇的人,就会变得成熟稳重了呢?” 芈姝一下子跳起来扑过去道:“好啊你敢取笑我……”说着便按着芈月挠痒痒,芈月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地道:“好阿姊,饶了我吧,我下次再不敢了。”芈姝这才放开芈月道:“咦,你最近怎么了,从前跟我还能挣扎得几个回合,现在倒成变软脚蟹了。” 芈月抚头道:“我也不知道,最近老是动不动就头晕,跑几步也容易喘气。” 芈姝见她似有病容,关心地道:“回头让女医来给你看看吧。” 芈月叹息:“说来也奇怪,我最近派人召女医挚,她总是不在,只能找个医婆胡乱给我开个方罢了。” 芈姝闻听倒诧异起来:“咦,我昨天去母后宫里看到她在啊,难道是看人下菜碟?成,回头用我的名义把她召来,让她给你看病去。” 芈月笑道:“那就多谢阿姊了。” 芈姝想了想,又道:“对了,九妹妹,你明天须得跟我一起去方府。” 芈月已经明白,笑问:“阿姊这是要挑嫁妆吗?” 芈姝显得有些羞涩,过得片刻,又落落大方地抬起了头:“是,就是要挑嫁妆。” 芈月看着芈姝,她这般单纯天真,但却又是这般幸福快乐,她想到秦王的为人,想到芈姝这嫁去秦国,但愿秦王能够珍视她这份天真。然而芈姝的命运已定,而自己呢?一时间竟是百感交集:“阿姊,你能幸福真好。” 芈姝见她神情忧忡,但这句话,却是说得诚意诚意,心中也不禁有些感动,想到姊妹三人在这高唐台相依多年,如今芈茵“中邪”,眼前只有自己两人,心情也有些感伤,忽然拉住了芈月,低声道:“九妹妹,你会跟我一起去吗?” 芈月听出芈姝话语中的犹豫之意,心中一动,不动声色地道:“阿姊希望我一起去吗?”见芈姝神情有些迷茫,摇了摇头,便慢慢引导着问道:“那阿姊喜欢秦王吗?” 芈姝眉毛一扬:“我自然喜欢他了。” 芈月却又继续诱.99lib.t>导着问道:“那阿姊愿意看着他抱别的女人,亲别的女人吗?” 芈姝一惊,倚着的凭几倒了,不由自主脱口而出:“谁,谁敢?” 芈月苦笑一声,低声提醒道:“阿姊不要忘记,陪嫁的媵女,是要跟着主嫁的姊妹一起侍奉同一个男人的。” 芈姝顿时回醒过来,她慢慢地转头看着芈月,眼神从迷惘变得戒备,又转现不解,问道:“九妹妹,你说这样的话,是什么意思?” 芈月叹道:“阿姊难道忍心看我一生孤寡,无儿无女,老来无依?” 芈姝忙道:“当然不会了。” 芈月扶住芈姝的肩头,看着她的眼神道:“所谓的姊妹为媵,其实是怕女子一个人孤身远嫁,若是得不到夫君的宠爱,至少也有自己的姊妹相伴相依,日子不至于这么难过。或者是遇上争宠的对手,多个姊妹侍奉夫君也好争宠。可这一切都要建立在夫妻不合,姊妹情深上。若是能够与自己的夫君琴瑟和谐,谁愿意被别人分一杯羹去?若是个陌生人倒也罢了,若是至亲的姊妹,那种感受像是双重的背叛一样……阿姊,到时候你怎么办?” 芈姝不禁有些茫然失措:“那,我该怎么办?” 芈月却没有继续说下去,只指了指窗外芈茵居处的方向,道:“阿姊知道茵姊是怎么‘病’的吗?” 芈姝白了一眼道:“自然是被精怪所迷。” 芈月笑了,问道:“阿姊当真相信这个?” 芈姝不禁语塞:“这……” 芈月轻叹道:“阿姊可还记得,当日茵姊游说你去喜欢黄歇,想办法结交黄歇,甚至多方拉拢……” 芈姝想起往事,又羞又气:“那都是过去的事了,我都不记得了。” 芈月叹道:“那阿姊又是否知道,她还曾经冒我之名去见魏国的无忌公子,说阿姊你喜欢他,要和他私下幽会……” 芈姝却从未听过此事,诧异之下,气得满脸通红:“什么?她、她怎么敢做这样的事……”话到嘴边,忽然想起,反问道:“你如何知道?” 芈月叹道:“阿姊莫要问我如何知道,倒是要问问,她的事,母后是否知道?” 芈姝倒抽一口冷气,忽然想起当日芈茵见了魏美人尸体时说的话,她说,不是我要害你,是母后逼我害你。她要害的人,是九妹,那么母后要害的人,竟也是九妹了?那么她为何要听命母后,难道是因为她有什么过错落在母后手里,莫非就是此事……她虽然天真,却晓得自己生母从来不是一个心慈手软之人,此事涉及到生母的阴暗面,她拒绝再想下去,便强硬地抬头问芈月:“被母后知道了,那又如何?” 芈月一摊手道:“所以她被精怪所迷,母后也不理她了。” 芈姝暗暗地松了一口气,刚才她真是生怕芈月会说出“你母后想要我的命”之类的话来,幸而芈月没有这么说。她暗暗乐观地想,芈月当日不在场,也许她什么都不知道呢,如此不坏了她们姊妹的感情,便是很好。她亦懒得去听芈茵有什么心事了,正想转过话头,却听得芈月又道:“阿姊可知道她为什么会这么做?” 芈姝隐约感觉到什么,诧异地睁开眼睛道:“难道是……” 芈月叹道:“她不想作媵,她想像你那样,堂堂正正作为诸侯夫人。” 芈姝有些明白了,问:“你是说……” 芈月便说了出来:“她不想作媵,我也不想作媵。只不过她用的是阴谋诡计,而我却是向阿姊坦白,请阿姊成全我。” 芈姝不解其意,问道:“难道,你也想嫁秦王,或者嫁诸侯?” 芈月淡淡一笑,却是说不出的自负:“我没这个野心,我只想堂堂正正地作一家的主妇。我不要嫁王侯,只想嫁一个普通的士人就行。” 芈姝本以为她也有野心,见她如此说话,倒松了一口气:“你若是只想嫁一个普通的士人,却颇为简单。反正母后选了屈昭景三家的女孩子进宫当我的伴读,就是从中挑选一些人当我的媵,减去你一个也够。她们不是我的姊妹,纵然将来有那么一日……我也不会太生气太伤 5fc3." >心。” 芈月正等着她这句话,当下盈盈下拜道:“多谢阿姊。” 芈姝忙拉住她道:“你我姊妹,何须如99lib?此。” 两人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第九章 公主嫁 因芈姝要出嫁,楚威后便与玳瑁商议芈姝的嫁妆之事。玳瑁回说已经令内宰整理方府内库,列出清单以备公主挑选。楚威后对着清单划着,又吩咐平府也准备书目,说芈姝此番嫁到秦国,秦人粗鄙,为怕爱女孤身嫁到那里必会无聊苦闷,因此不但要陪嫁一大批藏书,还要整套的器乐、伎人、优人。 此时器乐若论大套,则要包括六十四件青铜编钟、二十四件青玉编磬,若再加上大鼓小鼓、琴、瑟、竽、箫、箜篌、呜嘟等就得两三百件,再加上奏乐、歌舞的伎人、优人也得几百人。 玳瑁细数之下,不免有些心惊,忙来禀了楚威后,楚威后倒不耐烦起来,冷笑道:“姝是我最心爱的女儿,多些陪送又怎么样,我们楚国又不是出不起。” 玳瑁见她如此,自然忙着奉承,又说了媵女之事。依着古礼,一嫁五媵,当从屈昭景三家选取。又细数侍从随人等,若以每个媵女最少二三十个侍从侍女来算,再加上八公主要陪嫁的陪臣、女官及家眷等再加他们的奴仆,估计亦要近六百人,此外还有宫女六百人,内侍三百人,兵卒一千人?,奴隶三千人,若再加上伎人优人,怕是要超过六千人。 楚威后听了以后点头道:“六千就六千吧,逾制也是有限。” 玳瑁道:“还有送嫁的骑兵四千人,要将公主送到边境之上。” 楚威后一算,如此已经上万之人,当下点了点头,矜持道:“这样算起来也有一万了,还算过得去。” 玳瑁忙奉承道:“威后真是一片慈母之心。” 楚威后往后一倚,轻叹:“唉,姝这一去,我怕是再难见到她了。” 玳瑁忙笑着安慰:“父母爱子女,为计长远。威后待公主最好,保她此生尊贵无比,陪嫁丰厚,让公主一生受用,岂不更好。” 楚威后点了点头道:“说得是。” 她们商议着嫁妆之事,却不知室外悄悄走来一人。 芈姝也正为嫁妆之事来寻楚威后,走到楚威后内院前,却发现清单未带,扭头叫身边的傅姆女岚回去取来,自己便先进去。 女岚自芈姝那日出事之后,吓得再不敢有稍离,芈姝一走动都是寸步不离地跟着,如今见已经到了楚威后门前,心中亦思量不会再有可能出事了,且芈姝的单子亦是十分重要,她也不放心让别人去取,当下忙转身出去,又吩咐外头的侍女跟进来。 芈姝在楚威后宫中行走,确是不须禀报的,此时楚威后和玳瑁商议事情,便让侍女俱退出到屋外。此时众侍女见了芈姝进来,俱微笑着指指内室,低声道:“威后正与傅姆商议为公主备妆之事呢,公主可要奴婢进去禀报?” 芈姝脸一红,但她素来在母亲宫中是脸厚胆粗的,当下摆了摆手,作出一副要偷听的样子来,众侍女皆掩袖暗笑,便随她自己进去了。 芈姝进了外室,听得里面有絮絮叨叨的声音,她便悄悄地走到内室门边听着。 但听得里头玳瑁奉承道:“此番八公主出嫁,威后事事亲力亲为,真是一片慈母之心啊!” 芈妹心中暗羞,忙掩住了嘴边的微笑,更放轻了脚步。 又听得楚威后叹道:“这是我最后一次筹办儿女的婚事了,自然不能放松。这嫁妆的单子暂时就定这些了,若是姝有什么中意的,再添上。这段时间你也辛苦了……” 玳瑁道:“奴婢微贱之人,怎么敢说辛苦。” 楚威后道:“你辛不辛苦,我心里有数。不但操持着姝的婚事,还要帮着解决我的心事。”芈姝听着,正欲掀帘而入,却听得楚威后下一句话,便叫她停住了脚步。 但听得楚威后又道:“你那毒,下得如何?” 芈姝一怔,知道听到了不得的事了,吓得站住不动,却听得玳瑁恭敬道:“她吃了两个多月的砒霜,奴婢依这份量来看,估计再吃一两个月就差不多了吧!” 楚威后道:“还得一两个月?哼,我真是等不及了,七丫头那个不中用的,我让她下手把那个贱人除掉,她倒好,办事不成,反险些伤我令名……” 芈姝只觉得心中似有什么崩塌了,她知道自己的生母是狠心的,手底也是有人命的,她能够理解在深宫之中要活下去,要赢,便不能不狠心。 可是她没有想到,她的母亲竟会心狠如此,连无辜的九妹也要杀死,一个还在深闺的小姑娘,又碍着她什么了,为何如此务必要至她于死地。 那一刻,她整个世界都在崩塌中,慌乱之间,只觉得脑海中跑过无数思绪。她第一个反应是痛心疾首,她的母后做出这样的事情来,将来如何于地下见她的父王?若是传扬开来,宗室之中,如何见人?甚至教列国知道了,楚国岂非颜面尽失。 可是,现在当如何是好?她母后的性子,她太了解了,她要杀人,自己是根本阻止不住的,便是求情也是无用;她的王兄是个糊涂的人,她现在要嫁去秦国了,她此时跑去找他,他便是答应下来,也是决计无法在母后的手掌下保住芈月的。 思来想去,所有的计划,都不过仗着她如今在楚宫,才能够保得住人。可是她马上要嫁到秦国去了,只留芈月一人在宫中,是怎么也躲不过杀身之祸的。 忽然间,她脑海中忽然蹦出一个念头来,既然自己要去秦国了,不如自己将芈月带走,离开这秦国,离开母后的掌控。保住了芈月的性命,也保住了母亲的令名。至于到了秦国以后,芈月是否当真为她的媵女,则将来的事,将来再说便是。 她心情紧张,不免脚步一乱,发出声响。 楚威后警觉道:“是什么人?” 玳瑁连忙掀帘出去,却见芈姝的身影飞快地冲出门去,冲进院子,当下也吓得脸色大变,回头禀道:“威后,是八公主。” 楚威后一怔:“是姝?” 玳瑁脸色也有些不好,道:“这下如何是好?” 楚威后的脸色反而缓了下去,道:“慌什么,她是我的女儿,难道还会与我作对不成?不过是个小丫头,什么时候死,只在我的指掌间,既是姝知道了,暂缓一缓罢了。”玳瑁忙应了一声是。 且不提豫章台中主仆两人商议,却说芈姝偷听了二人说话,慌乱跑出豫章台,便一口气冲到了芈月房中。 却见芈月独倚窗前,看着竹简,见了芈姝进来,诧异地抬头:“阿姊,你怎么来了……”话未说话,芈姝已经是一掌拍下竹简,一手拉起芈月跑到室外才停下来。 也不顾芈月诧异询问,先仔细看她脸色,果然见芈月敷着一层厚厚的白粉,却血色尽无,甚至隐隐透出些青黑之气来。芈姝心头一酸,一顿足拉着芈月便跑了出去。 芈月被她拉着在回廊中跑着,满心诧异,一边跑一边喘着气问道:“阿姊,你带我去哪儿?” 芈姝强抑着愤怒,咬牙飞奔,一直跑到自己房中,拉着芈月坐上自己素日的位置,便宣布道:“从今天起,九妹妹跟我住到一起,一起吃,一起睡。” 芈月震惊地看着芈姝:“阿姊” 芈姝有些心虚地转过头,又回头看着芈月坚定地道:“你别问为什么,总之相信我是不会害你的就行了。” 芈月却已经有些明白,却料不到芈姝竟也知道了真相,更想不到她竟会做出如此行为,心中百感交集,看着芈姝眼神复杂:“阿姊,谢谢你。” 芈姝看着芈月,眼神中闪过无数情绪,最终却还是像个真正的姊姊一样,轻抚了下她的头发,微笑道:“有件事,我想和你商量。” 芈月道:“什么事?” 芈姝转头令侍女们皆退出去,才道:“我想把你带走,你愿不愿意?” 芈月道:“带去哪里?” 芈姝道:“作我的媵侍,跟我一起陪嫁到秦国去?” 芈月脱口而出:“不、我不愿意” 芈姝惊诧地道:“你不愿意?” 芈月反问道:“难道阿姊愿意,自己心爱的男人跟自己的姊妹在一起?” 芈姝有些惆怅地道:“我不愿意又能怎么样呢,他是秦王,后宫妃嫔无数,注定不是我一个人的。反正我也是必须要带上姊妹为媵嫁的。是你还是其他人,有什么区别。” 芈月却道:“可我不愿意。” 芈姝道:“为什么?” 芈月直视芈姝,斩钉截铁地道:“我母亲就是个媵妾,她死的时候我对自己说,我绝不让自己再为媵妾。”她说着,声音又低了下来,道“况且,我有喜欢的男人,我想嫁给他,作他的正室妻子。” 芈姝道:“他是什么样的人?有封地吗?有爵位吗?有任官职吗?” 芈月嘴角一丝笑容,这样的笑容,芈姝是熟悉的,因为她亦曾经有过这样的笑容,这是提起心上人才有的笑容:“他是个没落王孙,没有封地没有爵位也没有官职。” 芈姝道:“那他如何养妻活儿,如何让你在人前受人尊敬,将来的子嗣也要低人一等。这些你都想过吗?”这些,在她自己投奔心爱的男人的时候,她是不曾想过的,然则她不必去想,自有人会为她想到。但是眼前的人,没有自己这样任性的资本啊。 芈月却道:“大争之世,贵贱旦夕,有才之人,倾刻可得城池富贵;无能之人,终有封地爵位,一战失利落为战俘,一样什么都没有。况且人生在世,又岂是为人前而活。如果人前的尊贵换来的是人后的眼泪,还不如不要。” 芈姝看着芈月,心中却觉得她实在太过天真,劝道:“妹妹,你休要太天真。我自然知道,你为你生母之事所困,可你想想,终然为媵,那又如何?与其嫁于没落子弟,一生不得志,如何能够让你在人前显贵,将来你一样要为儿女之事忧心,一样要面对现实。你终究是我妹妹,若是随我为媵,毕竟与那些微贱女子不一样,嫁了君王,将来你的儿女就是公主、公子,血统尊贵,一生无忧。” 芈月苦笑道:“阿姊,我也是公主,血统尊贵,可能无忧?如果我连自己的一生都安置不好,还想什么儿女的无忧。” 芈姝听了此言,一时竟是无言以对,想了半日,才勉强道:“这么说,你真的决定不跟我走了?” 芈月断然道:“是。” 芈姝见劝解无用,急了:“你这痴儿,哪怕为了他,可以把自己的性命也舍了吗?” 芈月一惊:“阿姊,你知道什么?” 芈姝别过头去,不敢与她对视,只握着芈月的手道:“你要记住,若要保住性命,便要随我去秦国。” 芈月看着芈姝,心潮澎湃,自那年见了向氏之死以后,她对芈姝永远有着一层戒心,多年来的相处亦是步步为营,然而此时,看着眼前之人,却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心情。她的母亲要杀她,她却毅然来救她,这种恩怨纠结,竟是让人一时说不出话来。 芈姝见她久久不语,急了,又道:“你到底想好了没有?” 芈月却突兀地说了一句:“阿姊,我想去见一见我的母亲。” 芈姝知道她指的是莒姬,这等重大的事,想来她小小年纪,自是不能决断,当下叹道:“好吧,我让珍珠陪你过去,你别让你那院中的人陪你,她们一个也信不过。” 芈月长出一口气,道:“多谢阿姊。” 芈月站起来,神情复杂地回头看了芈姝一眼,想说些什么,终究还是没有再说出去,只是走了出去。 她急匆匆到了莒姬处,将芈姝的事对莒姬说了,莒姬长长地吁了口气,道:“这么说,王后那个毒妇,倒生出一个长着人心的女儿来。你意欲如何?” 莒姬依旧是照着当日旧习,称楚威后为“王后”,楚威后容不得芈月,要下毒害她,但芈月自入宫以来,却是时常防着这等手段,初时虽然吃了几顿,但后来觉得有些不对,忙以银针试膳食,便试出了毒来,又查知是女浇下毒,便与女萝、薜荔商议,将女浇送来的饮食俱都替换了,另一边令莒姬暗中约了女医挚,用了解毒之药,又在脸上施了厚粉,用以伪装。 她本来是想着楚威后在她身上下毒,如若揭破,只怕反会引来更凌厉的手段,不如将计就计伪装中毒,想着楚威后若是以为她中毒将死,为避免她死于宫中,说不定会同意黄歇的求婚,将她嫁出,让她无声无息地死去。 不想芈姝撞破楚威后的阴谋,还执意要带芈月一起出嫁,这倒教事情变得复杂了起来。 想到这里,莒姬亦是恨声道:“要她这么滥好心作什么,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芈月叹道:“她亦是好心。母亲,还有何计?” 莒姬叹道:“如今上策已坏,若是静候大王赐婚,亦未不可。可是如今屈子失势,又与令尹失和,你们原定的助力也已经失去,事情又生波折了。” 芈月恨恨地道:“都是那秦王不好,若不是他收买靳尚挑拨,乱我楚国,屈子何以失势,又何以与令尹不和。” 莒姬喝道:“废话休说,你便恨那秦王,又能拿他怎么样……”说着,沉吟道:“若当真不行,也只有行那下策了。” 芈月眼睛一亮道:“母亲可是同意我与子歇私奔!” 莒姬白了她一眼道:“如今这宫中所有出去的渠道已封,你如何能够私奔,且你二人若要私奔,败坏王家名誉,信不信追捕你们的人,便能够将你们杀死一千次。” 芈月泄气道:“那母亲有何办法?” 莒姬想了想,道:“你还是随八公主出嫁。” 芈月大惊道:“母亲,这如何可以” 莒姬白她一眼道:“我自然不是让你嫁与那秦王,只是如今在王宫之事,俱是威后势力,你们便是能逃,也逃不出去。只有让你离了宫中,离了郢都,甚至离了楚国,方可摆脱他们的势力。” 芈月已经明白道:“母亲的意思是……” 莒姬悠悠地道:“你若是随着八公主陪嫁,到了边城,装个病什么的,或者走到江边失足落水之类,想来送嫁途上丢了一个媵女,不是什么打紧的事。只是若是这般以后,你便不能再做公主了。所以,这是下策。” 芈月却痛快地道:“不做公主又有什么打紧的,我早就不想做了。” 莒姬却道:“也未必就没有回转的余地,若是让那黄歇去边城截住你,然后你们或去齐国,或去燕赵,若是那黄歇当真有才,能够在诸侯之中游说得一官半职,建立名声,将来待那毒妇死后,你们便可回到楚国来,只说你落水不死,被那黄歇所救,结为夫妻,游历列国方回,也便是了,只是名声上略差些。” 芈月大喜,伏在莒姬臂上摇了摇道:“母亲当真是无所不能。”她与莒姬,少有这样的亲热动作,尤其年纪益增之后,这样的亲热,已经数年不见。 莒姬没好气的白了她一眼,点了点她的额头,吩咐道:“不管你走到哪里,若是你弟弟有事,你必得回来。” 芈月笑道:“那是自然。”说到弟弟,她忽然想起一事来,便与莒姬商议道:“母亲,我想让子歇把冉弟一起带走,可好?” 莒姬怔了一怔,别过头,冷淡地道:“随你。”芈月知道她心情不好,也不敢再说,好一会儿,莒姬才叹道:“终究是你们的血亲,若是不管,也不是办法。我亦不忍见向妹妹的骨血流落市井,你们那舅舅向寿,也该是成人了,亦要奔个前途,被一个小孩子拖累着也不成样子。便让他入军中先积累些战功,将来也好为子戎作个帮手。” 当下两人商议已定,芈月便回了芈姝住处,也不知芈姝与楚威后说了什么,第二日,楚威后便召芈月去见她。 芈月进去的时候,见楚威后正闭目养神。芈月行礼道:“儿臣参见母后。” 便见楚威后缓缓地睁开眼睛,似是方看到芈月,挤出了一副慈祥的笑容,招手道:“九丫头,你来了。起来吧,坐到我跟前来。” 芈月带着惴惴不安地起来,走到楚威后的跟前,再跪坐下来。 就听得楚威后开口道:“有件事我想问问你,你阿姊说,你想跟着她一起陪嫁到秦国去,可是真的?” 芈月一副低眉顺眼:“儿臣一切听从母后、阿姊安排。” 楚威后看她这副样子,心中发恨,脸上却笑得越发和气,道:“哎,这终是你一生之事,总要你心里情愿才是。所以我还是不放心,亲来问你,此事你自己是愿意,还是不愿意?总得给我个准话,是不是?” 芈月手中拳头握紧,好半天才说:“儿臣愿意随阿姊去秦国。” 楚威后的声音悠然从她的头顶传下:“你知道吗,其实我原本并没有打算让你作姝的媵人,我看好的人,是七丫头。没想到她没福气,居然为精怪所迷,所以只得让你顶上了。屈昭景三家虽然出自芈姓,终究隔远了,总得让姝有个嫡亲的姊妹跟着去,是不是?” 芈月应道:“是。” 楚威后忽然笑了,笑声中充满了恶意:“我最后再问你一次,你确定要随姝出嫁,再不改了?” 芈月心头狂跳,似有什么可怕的事在破冰而出,但她迅速感觉到,如果她去捕捉这种感觉,只会掉入楚威后的陷阱,死在她的手中,当下仍道:“是。儿臣愿意随阿姊嫁去秦国。” 楚威后的手伸到了芈月下巴,托着她抬头看着自己道:“抬头让我看看,啧啧,真是看不出来,女大十八变,长得这么漂亮,真不知道令多少儿郎动心。” 芈月微低着头,视线只停留在楚威后的脖子道:“母后谬奖,儿臣愧不敢当。” 楚威后笑着从几案上拿起一卷竹简,递到芈月面前道:“当得起,你看,可不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我可真是为难呢,你知道这竹简上写得是什么吗?黄族的后起之秀,三闾大夫屈原的弟子黄歇想聘你为妇,太子为媒,大王也有允准之意。可姝偏又喜欢你,要你跟着她陪嫁,我正为难呢,难得你自己主意拿得正,一定要跟随着姝去秦国,虽不枉姝待你一番情意,可却不是辜负这黄歇了吗?” 芈月怔住,颤抖着转头看着楚威后手中的竹简,勉强镇定心神,终究话语中还是声音微颤:“黄歇求婚,大王也有允准之意?” 楚威后恶意地笑道:“可不是吗?” 芈月握紧拳头,渐渐平息了颤抖,轻叹道:“可这件事,终究还是要落到母后手里作主吧。” 楚威后道:“是啊,你一向聪明,你说说看,这黄歇的求婚,我应该如何答复?” 芈月看着楚威后,忽然笑了:“民间有许多故事,儿臣听过一则,说是一种善能捕鼠的动物叫狸猫,抓到老鼠以后通常不会马上吃了它,而是会放开它,等到老鼠以为可以逃走的时候,又把它抓住,这样反复逗弄多次,才会把老鼠吃掉。母后一定觉得这个故事很有趣,对吗?” 楚威后看着她,也抚掌笑了:“唉,你当真是个聪明的孩子!不过……”她微笑着道:“老鼠聪不聪明,命运都在狸猫的掌握中。你既然亲口向我说,要跟随着姝当陪嫁之媵入秦,可这黄歇毕竟是太子的伴读,太子亲自保媒,大王也很欣赏他,我不能不给他这个面子,总得允准他的婚事,是不是?” 芈月似是听出了什么,心中涌起不祥的预感,她试探着问道:“母后的意思是……” 楚威后冷冷地道:“你说,把你七阿姊嫁给黄歇,如何?” 芈月跌坐在地,一时间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似听得一个破碎的声音迟疑地道:“可是,可是茵姊不是中了邪吗……”这是她的声音吗,竟连她自己都听不出来了。 楚威后却笑了,笑得如同操纵着人世间万物生死的神魔,她的声音也似飘忽而遥远:“黄歇一个没落子弟,赐婚公主已经是天大的恩典,难道还能够由得他挑来拣去不成?至于七丫头,也只是一时受惊才会生病,说不定冲冲喜,她的中邪就能好了呢!” 芈月绝望地看着楚威后得意的笑容,只觉得眼前的一切慢慢地旋转,模糊。景色一时模糊一时清楚,终于渐渐变清,芈月凝神看去,但见楚威后那张充满了恶意与戏弄的脸,仍在眼前。 芈月忽然笑了,她端端正正地向楚威后磕了一个头,道:“多谢母后允我,随阿姊远嫁秦国,儿臣愿意。” 楚威后的笑容微凝,忽然又笑了:“那么,黄歇呢?” 芈月笔直跪着,道:“黄歇是黄歇,我如今连自己的主都作不得,何能替别人操心。” 楚威后看着她的脸,这张脸,与向氏这般相像,可是向氏的脸上,却永远也不曾出现这样的表情。 这个小丫头,竟是个刚毅不可夺其志的人,可惜,可惜了,终究再怎么挣扎,也是挣扎不出注定要死亡的命运! 想到这里,她忽然兴味索然,挥了挥手道:“那你便下去备妆吧。” 芈月磕了个头,退了出去。 楚威后看着她退出去,忽然对自己的决定有一丝的不确定起来,她低头想了半晌,唤来了玳瑁道:“我欲要你随姝入秦陪嫁,你可愿意?” 玳瑁一惊,旋即已经明白楚威后心意。作为一个奴婢,她在楚威后身边显赫已至极点,然则她跟随楚威后多年,忠心耿耿,明知道楚威后担心爱女,岂有不效忠之理,当下毫不犹豫地应道:“威后要用奴婢,奴婢岂有不愿之理!” 楚威后道:“你也知道,我其他儿女均是懂事,我自不担心。唯有姝……”她轻叹一声:“这孩子是让我惯坏了,竟是一点也不曾有防人之心,我怕她此去秦国,会被人算计。她那傅姆女岚,我原只道还中用的,谁承想她……”说到这里,她厌恶地皱了皱眉头。 女岚在芈姝私自出宫的事情上,事前不作为,事后推诿责任,顿时让楚威后厌了她。只是碍于芈姝自幼由她抚养,不好当着芈姝未嫁前处置,心中却是将她记了个“留用察看”的标记来。不想女岚在已经犯错的前提下,又让芈姝独自行走,以至于听到楚威后与玳瑁密议之事,造成楚威后与芈姝母女又一场争执,楚威后岂能再忍,便直接将女岚逐了出去。如此一来,芈姝身边便急需一个可信任的傅姆跟随。 楚威后叫玳瑁选了数日,选上来的名单却是自己都看不上。玳瑁是她最得力的心腹,本不欲派她陪嫁,但思来想去,终究还是爱女心切,便下了决心,又道:“那个向氏之女,我终究是不放心,你跟着前去,总要看着她死了,我才放心。” 玳瑁知其心意,忙道:“奴婢必会替威后了此心愿。” 黄歇虽在宫外,但莒姬在宫中经营多年,消息始终不断。他也收到了消息,得知楚威后要对芈月下毒,连忙也加紧行动,先是请了屈原为媒,再托太子横递上请婚之求给楚王槐,且已经托了景离等人游说,获得了楚王槐同意,只等着宫中下旨。不想过了数日,太子横却是一脸愧色来找黄歇,说了宫中旨意。 “子歇,对不住,本来父王都已经答应了,可祖母说,九姑母自请当八姑母的陪嫁之媵,她劝说半天,九姑母只是不肯改口,不愿下嫁。因此为圆父王和我的面子,也为了补偿于你,改由七姑母下嫁于你。”太子横支吾半晌,终究还是把话说了出口。 黄歇顿时脸色铁青,心中暗恨楚威后颠倒是非,恶毒已极,若不是早与莒姬商议好了退路,他当真是要当着太子横的面翻脸了,忍了又忍,还是忍不住冷笑道:“威后当真慈爱得好,居然还劝了又劝,还肯想着补偿于我。难道太子在宫中,就不曾听说,七公主她患了癔症吗?” 太子横亦是听过此时,尴尬地劝道:“依孤之见,其实这样对子歇更好,不是吗?你得了公主下嫁的荣宠,又不用真的被公主拘束压制,随便把她往哪里一放不愁衣食的,自己再纳几个喜欢的小妾,岂不更好。”虽然这样说对于自己的姑母很不公平,但扪心自问,把个中邪的公主下嫁,这也的确是太欺负人了,只是这么做的人是自己的祖母,他又能怎么样,只不过暗替好友不平罢了,他也无可奈何啊。 黄歇冷笑:“太子,我黄歇是这样的人吗?” 太子横的手伸出去准备安抚他,伸到半空停在那儿了,尴尬地缩回手干笑道:“是啊,子歇,算我说错话了,那你现在打算怎么办?” 黄歇冷笑道:“怎么办?君行令,臣行意,大不了拒旨不接,一走了之。” 太子横急道:“子歇,你不能走,你走了我怎么办?” 黄歇看向太子横,道:“太子,现在局势稳定,我现在继续呆在这里,也起不到什么作用?你放心,若是太子真有事需要我效劳,黄歇肝脑涂地在所不惜。” 太子横顿时有些慌了手脚,道:“你就这样一走了之吗?” 黄歇微微冷笑道:“天下之大,何处行不得。不过,我的确是要一走,却未必就了之。” 他的确是要走,但在走之前,他要带走魏冉,他要在秦楚交界之处,选择一个与芈月接头的地点。他要安排向寿进入军营,他要托师兄弟们照顾芈戎,他要得到屈原给齐国的荐书……他要做的事是极多的。他不能急,他得一步步地来。 芈姝亦是听到了此事,急忙来找芈月:“九妹妹,你听说了没有,黄歇居然向茵姊求婚。” 芈月内心只想怒吼,不,他是向我求婚,却教你母亲将芈茵塞给他了。但这话却是不能当着芈姝的面说出来的,只冷笑道:“阿姊当真相信黄歇会向茵姊求婚。” 芈姝眨了眨眼,忽然似想到了什么,脸一红,有些羞答答地道:“你说,会不会是,子歇欲求婚于我,结果……因为我许配了秦王,王兄没办法答应于他,为了补偿于他,所以将茵姊嫁给了他?” 芈月本对她心怀感激,但是再次直面了楚威后的残忍狠毒,最终芈姝的所有善意也被这样的绝对恶意所淹了。她心情已经是坏到了极点,见芈姝这般自作多情,忍了又忍才道:“我们均不知内情,又如何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芈姝却越想越觉得当真如此,叹道:“怪不得当日我赠玉于他,他回我 href='/article/5887.htm'>《汉广》之诗,想来他也是知道,我与他,终究是不可能的。只是我不曾想,他竟当真也有努力过……”思想这一个美少年,竟是当真对自己动过心,努力过,却是徒然隔江远眺,高山仰止,还不知道如何伤心呢。自己虽然与秦王情投意合,但毕竟伤了一个美少年的心,这一颗少女心又是得意,又是愧疚,自己想像无限,竟有些痴醉了。 芈月看她如此神情,岂有不明白她的所思所想,心中冷笑,口中却道:“阿姊,你休要多想了,他本来便与你无关,你还是想想如何备嫁吧。” 芈姝重又回嗔作喜道:“正是,还要妹妹与我作参详呢。”这边便要拉着她与自己去方府挑选楚威后为她备下的陪嫁之物。 方府乃是楚宫藏宝库之名,中有楚国数百年的积累。但见高大的铁门缓缓推开,内府令引着芈姝和芈月走进库房。 库房左边的墙上都是一排排架子,放着各式各样的兵器,右边则是一个个锁着门的柜子。内府令掏出钥匙递给一名内侍,令其一一打开柜子,另一个内侍捧着竹册,一一核对。 内府令殷勤介绍着,左边是兵器库,那各种架子上摆着的都是历任大王收藏着的宝刀兵器;右边是珍库,那一个个柜子里却是各种玉石珠宝,列国之中数楚国的荆山玉和秦国的蓝田玉最为上乘,但楚国的黄金之多,金饰之美,又是秦国所不能及。 芈姝坐在上首,看着内府令指挥内侍们,按照竹册上的记录边核对边流水地将一盒盒珠宝器皿送上来介绍。 首先自然是诸般常规的青铜器皿,各种礼器、祭器、食器、酒器、用具等一一送上,芈姊只略略看过,便打发了去。 其后就是诸般首饰,楚国数百年王业,吞国灭邦无数,且荆山有玉、临海有珠、又富有铜山,这库中珍藏,只怕是列国也难有比肩的。 莫说那无数美玉只在芈姝面前一捧而过,珍珠斗量、宝石成山,珠光宝光,映得人睁不开眼去。 芈月看着那些宝物件件生辉,只是她对这些却不感兴趣,无心坐在那里和芈姝一起挑选,寻了个借口便站起来慢慢走动,不知不觉走到兵器架边。 芈月顺手拿起架子上的一把剑,抽出来只见寒光凌凌,见上面两个小字“干将”不由地念出声来,她身后自然也有方府的小内侍跟随侍候着,见状忙笑道:“九公主真有眼力,此便是大名鼎鼎的‘干将’剑,旁边那把就是‘莫邪’剑。据说是先庄王的时候得到五金之精,召大匠干将铸剑,干将却无法将这五金之精镕化,干将之妻莫邪为助夫婿铸剑而跳入铸剑炉中,于是铸成这两把剑,剑成之日干将自刎而殉妻,因此这两把剑,雄名干将,雌名莫邪。先庄王得此双剑,终成霸业。” 芈月看着手中双剑,心中不禁暗叹,王图霸业便又如何,千百年后,或许世人已经不记得庄王,但是此剑永留于世,这干将莫邪的爱情,才会永留于世。天下名剑虽多,却唯有干将莫邪之名最盛,这皆因为有这一段情之所钟,生死与共的感人之情罢了。她转头看着芈姝被簇拥于珠宝堆中,她将会成为一国之母,可是自己却将嫁与黄歇。或者她的富贵胜过自己,但是自己与黄歇的幸福,却是一定会胜过她的。 只要、只要她能够脱离了这里,脱离了这个困局,她的挣扎她的痛苦就将结束。 见芈月放下干将,小内侍忙引着她到了前面,又介绍道:“公主,那是穿杨弓,是当年神射手养由基用过的弓箭,旁边那个是七层弓,是与养由基齐名的潘党所用之弓……” 芈月只看了一眼,便不感兴趣。小内侍见她对弓箭不感兴趣,便以为她只喜欢名剑,忙又引着她去了剑架处,继续介绍道:“公主,这是越国大匠欧治子所铸的龙渊剑,当日风胡子前去越国寻访欧治子,铸了三把剑,一名工布、一名龙渊、一名太阿,如今太阿剑在大王身上佩着呢,所以这里存的是工布和龙渊。” 这些旷世名剑,若到了外头,当叫举世皆狂,但于这平府之内,不过又是楚国的一件私藏罢了。芈月走过,却看到两处剑架摆设有些不同,当下又拿起一把剑,却见上面的篆字与楚国常用之字有些不同,端详半晌,估摸着字形念着道:“越王勾践,自作用剑。” 小内侍欲介绍道:“公主,这是……” 芈月截断了他的话道:“我知道,这是越王勾践之剑。” 小内侍陪笑道:“公主好见识,这越王勾践剑旁边,就是吴王夫差剑。” 芈月一手持着勾践剑,一手拿起夫差剑,念着上面的字道:“‘攻吴王夫差自作其元用’”心中暗忖,果然是夫差剑。她手握着双剑,想着吴王夫差,越王勾践,昔日的两个霸主,顿一顿足便能够叫列国震动。但如今身死国灭,曾经用过的佩剑却落入此间。她看着自己左手持夫差剑,右手持勾践剑,闭目心中默祷,剑器有灵,当能佑她倚着两位霸主之气,破此之困局。 祷完,她睁开眼睛,双手朝着前方架子轻轻一劈,便见这架子劈成三截,眼见那架子轰倒,小内侍险些哭了出来,芈月却是心情大好,将两把剑挂了回去,转头回了芈姝处。 芈姝虽说是来挑选嫁妆的,但公主一应有的各式青铜器、玉器、珠宝等皆已经由内小臣择定,楚威后又添加了许多,实不用她亲自操心。她来,不过是挑些自己喜欢的小物件罢了。 方府的珍藏虽然惊人,但芈姝从小是见惯这些的,这些东西在别人眼中再珍奇,于她来说亦只是平平,只挑着有些与众不同的东西,此时见芈月回来了,便招手令她来看自己方才挑出来的东西。 芈月看她挑了半晌,果然只是一些随心所欲的小物件罢了,那一对的青玉羽觞的云雷纹别致些;这一套犀角杯是别国所无的;再挑了一套与和氏璧同一块玉料所制的玉组佩,一颗据说只比隋侯珠略逊的夜明珠,又有据说是从极西之地来的蜻蜓眼串珠,还有金银铜铁犀玉琉错八种质材做成八组带钩等等。 挑完了以后,诸人便回了高唐台,芈姝便呼今日累着了,芈月见她如此,便主动对她道:“阿姊,那明日去平府挑选书目,阿姊可有设想?” 平府便是楚宫的藏书库,是比方府更重要的地方。珠宝器物,不过是身外之物,但一个国家的传承、文化、历史,却是自它的藏书中来。楚国立国甚久,中间也经历无数波折,甚至数番迁都,但上至君王下至士人,逃难的时候珠宝可以不带,这书简是不能不带的。 楚国与秦国虽然都是五国眼中的蛮夷,但楚国毕竟历史悠久,数百年来能人才俊无数,灭国甚多,这些书简礼器自是远胜秦国。她要嫁与一国之君,这嫁妆中珍宝珠玉都是寻常,最能拿得出手的却是礼器和书简。 只是这书简礼器的准备,原是最繁琐不过,芈姝一听,便捂着头呼道:“还要挑书啊,嗯,我头疼,我不去了。” 芈月微笑道:“那阿姊让谁去挑呢?” 芈姝忽然眼睛一亮,拉住了芈月的手,道:“好妹妹,你替我挑选吧。” 芈月微一犹豫,芈姝见状,忙许了许多好处,硬是赖着要她替自己去挑书,芈月正中下怀,假意推辞几句,便答应了。 她既然准备此番离开,再不回来,要与黄歇远走天涯,那么她自然也要为自己准备一份嫁妆芈姝的嫁妆是方府的珍宝,芈月给自己备的嫁妆,却是楚宫藏书库“平府”内的藏书。 芈月得了芈姝的话,便来到平府,对内宰道:“大王这次赐百卷书简给阿姊作为嫁妆,内宰列出的书目却不甚合意,所以阿姊才要我亲自来挑选。” 这平府的内宰自恃主管书籍,便有些傲气,听了此言虽然态度上仍算恭敬,但话语中却含着骨头,笑道:“九公主容禀,..小臣这些书籍是知道给两位公主作陪嫁之用,岂敢慢怠。只是两位公主有所不知,书籍乃国之重器,有些在我楚国都是孤本,这些孤本,自然是不能作陪嫁之用。能给公主陪嫁之用的书籍,至少得是副本,要不然公主这一陪嫁走,咱们楚国不是少一份典籍了吗?只是……唉小臣这些年一直在禀报,这平府之中的竹简已经多年没有大整理了,许多书简都只剩了孤本,所以抄录铭刻出来的典籍自然就不够齐全。这临时哪里找得出来这么多的副本,所以公主自然就不合意了。” 当时的书籍,多为竹简,甚至还有更远的石器、铜器、铁鼎上刻的铭文,且竹简大部份还是刀刻,自然不如后世这般可以复制,而是多半就只有一份孤本。平府之中书籍虽多,但是却不好将属于楚国的孤本让公主当嫁妆送出去。且这内宰还有些泥古不化,认为要收存入库传之后世的竹简,必须要用刀刻方能够保存长久,墨写的书卷,遇水变糊,实不堪长久存放。这样一来,自然副本就更少了。 芈月反问道:“平府之中的典籍无人抄录铭刻,岂不是你内宰的过失,早些时候做什么去了,现在倒来哭穷。” 见芈月这样一问,内宰便露出一副苦相来:“公主,臣这平府人手缺少啊,不止抄录副本的事没有人做,有些陈年的书卷编绳脱落、字迹模糊,近年来的书简无人采集征收,先王上次破越的时候得到的书卷到现在也没来得及整理入册……” 芈月诧异地问:“如此重要的事情,为何无人整理?” 内宰道:“小臣主事平府,年年求告,这些书简十分珍贵,若无朝中大臣主事其事,分派编修,召集士子们抄录备案,光是小臣手底下的杂役,怎么敢动这些典籍啊。” 芈月闻言,心中已经明白,当时士人习六艺,于内管辖封地、于外征战杀伐、于上辅佐君王、于下临民抚政,并不似后世那样职能清楚,文臣分辖。楚威王晚年征战甚多,楚王槐继位后昭阳又更注重征伐和外交,朝中上下自然对于整理平府书籍这种事的关注就少了。 她虽已经想明白了其中原因,却不会应和那内宰,便道:“虽是如此,但我却不信,连点稍齐整的抄本书目也整理不出来,想是你们偷懒的缘故。所以阿姊让我来看看,我既来了,便要亲自看一番才是。” 那内宰无奈,只得引着芈月在平府里头一一看着,自己亲自引道介绍:“九公主,这一排是楚国的史籍,这是越国的史籍,这是孙子兵法全卷……” 芈月驻足,诧异地问道:“孙子兵法?”此时列国征战,好的兵法常是国之重器,她只道兵法这种东西应该是国君或者令尹私藏,不想宫中书库竟也有? 内宰忙解释道:“是,这可是当今世上唯一一套全本十三卷的孙子兵法,当年孙武在楚国练兵,并著此兵法,被吴王阖闾收藏于吴宫。后来孙武离开楚国,有些断简残篇倒流于外间,可这全套却只在吴宫之中。后来越王勾践灭了楚国,这套孙子兵法又入了越国,直到先王灭越,才又收入宫中。先王时曾经叫人刻录一套收在书房,这套原籍便还存在平府。” 芈月心潮激荡,这套书籍,实是比任何嫁妆都来得有用得多。当下拿起一卷孙子兵法,翻开竹简轻轻念着道:“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故经之以五事,校之以计,而索其情:一曰道,二曰天,三曰地,四曰将,五曰法……”看到这里,她的嘴角出了一丝笑容,她终于找到她要的东西了。 当下芈月故作不知,只挑了一大堆书简,说是要拿去给八公主看,那内宰苦着一张脸心中不愿,怎奈八公主得宠,却是众人皆知的事情,她要什么,还能怎么办?却只咬死了孤本是断断不可作为嫁妆带到秦国去的,否则他便要一头撞死。 芈月只得列了清单给他,表示八公主若是看中,便派人抄录副本,那内宰只得允了。 他却不知,夜深人静,芈月便已经悄悄把许多孤本抄录下来了。 她与黄歇,将来是要去列国的,手中的知识越多,立足的本钱才越多。 黄歇同他说,他们首先会去齐国,齐国人才鼎盛,那里有稷下学宫,召集天下有才之士。孟子、荀子、邹衍、淳于髡、田骈、接子、慎到、环渊等人都在那里,有上千人在那里讲学论术。 孤灯上,芈月抄写着书卷,然而她并不孤单,在她抄着书卷的时候,她想象着仿佛旁边就坐着黄歇,在对她神采飞扬地说:“皎皎,我们先去齐国,那里既可以安身立命,也可以结交天下名士……如果在齐国呆厌了,我们就去游历天下。去泰山、嵩山、恒山、华山、衡山,看遍五岳;我听说燕国以北,有终年积雪长白之山;昆仑以西,有西王母之国是仙人所居地;我还听说东海之上,有蓬莱仙山……我们要踏遍山川河岳,看尽世间美景……” 芈月搁笔,轻抚着腰间黄歇所赠的玉佩,想象着将来两人共游天下,看尽世间的景象,不禁微笑。 日子一天天地过去,终于,到了芈姝出嫁的时候了。 这一日,楚国宗庙大殿外,楚威后、楚王槐率群臣为芈姝送嫁。 此一去,千山万水,从此再无归期。不管在楚宫是如何地娇生惯养,是如何地荣宠无忧,嫁出去之后,芈姝便是秦人之妇,她在他乡的生死荣辱,都只能凭着她自己的努力和运气,她的母亲她的兄长有再大的能力,都不能将羽翼伸到千万里之外,为她庇护。 芈月穿着大红绣纹的嫁衣,长跪拜别。楚威后抱住芈姝,痛哭失声。 在芈姝的身后,芈月穿着紫色宫装,跪在芈姝身后一起行礼。景氏、屈氏、孟昭氏、季昭氏四名宗女跪在芈月身后一起行礼。 芈姝行完礼,站起来,看了楚威后一眼,再回头看看楚宫,毅然登上马车,向着西行的方向出去。 芈月站在她的身后,沉默地跟着芈姝的脚步,包括景氏等媵女,亦是如此。 今日,是楚女辞庙,却只是芈姝别亲,而她们纵有亲人,在这个时候,也是走不到近前,更没有给她们以空间互诉别情。 应该告别的,早就应该告别了。 就如同芈月和莒姬、芈戎,早就在数日前,已经告别。 向寿已经入了军营,他将在军中积累战功,升到一定的位置,好在芈戎将来成年分封时,成为他的辅弼。 黄歇已经将魏冉接走,此时亦已经离开黄氏家族了,他将提早离开,在秦楚交界处,等她相会。 天色将暗未暗时分,汨罗江边停着数艘楼船,芈姝等一行人的马车已经驰到此处。楚地山水崎岖,最好的出行方式就是舟行。她们将坐上楼船,一直沿着汉水直到襄城。 芈姝等一行人,下了马车,进入楼船。无数楼船载着公主及媵女和嫁妆,扬帆起航。 暮色临江,只余最后一缕余晖在山岗上。 山岗上,黄歇匹马独立,他的身前坐着魏冉,两人遥遥地看着芈月等人上船扬帆。 船上依次亮灯,暮色升上,黄歇看了看芈月的船,转身骑马没入黑暗中。 楼船一路行到汉水襄城,芈姝等人弃舟登岸,襄城副将唐遂和秦国的接亲使者甘茂均已经在此等候了。 芈姝听了唐遂自报身份,诧异地问:“襄城守将唐昧为何不来?” 唐遂听了此言,表情有些尴尬地道:“臣叔父近年多病,外事均由臣来料理。”那时候一个地方、一支军队,上下级多为亲属或者旧部,唐昧多病,唐遂主持事务,也是正常,芈姝只是随口一问罢了,见了他解释,便也点点头作罢。 唐遂忙又介绍身边之人:“这位是秦国的甘茂将军,特来迎亲。” 甘茂虽为武职,举止却是颇有士人风范,当下行礼以雅言道:“外臣甘茂参见楚公主。” 芈姝见此人虽然貌似有礼,却颇有傲态,颇有不悦,只得勉强点头,以雅言回复道:“甘将军有礼。” 唐遂道:“公主请至此下舟,前面行宫已经准备好请公主歇息,明日下官护送公主出关,出了襄城,就是由甘茂将军护送公主入秦了。” 芈姝用雅言说道:“有劳甘茂将军。” 甘茂以雅言回道:“这是外臣应尽之职。” 两人以雅言应答,看上去倒是工整,但芈姝心底,却有一种不太舒服的感觉,这个秦国来迎她的人,实是缺少一种对未来王后的恭敬之感。 不仅是她如此想,便连芈月看着甘茂,心中无端有不安之感。 当夜,诸人入住襄城城守府。 芈月独自坐在房间里,她拿着簪子剔了一下灯台,忽然间灯花一晃,她看到板壁上出现一个披头散发的巨大人影。哪怕她是一个经历颇多的少女,但任何一个少女,在背井离乡刚踏上陌生土地的第一夜,发现自己房间里忽然出现这样的异状,也要被吓到的。 芈月只觉得心头一滞,手一抖,强自镇静下来,也不敢转头,只全神贯注地看着那人影是否有出手的迹象,这边却缓缓道:“阁下何人,深夜到此何事?” 却听得一人的声音缓缓地道:“你可以转过头来看我。” 芈月缓缓地转过头来,便看到一个披头散发,眼神有些狂乱的老人,心中稍定,诧异地问:“阁下是谁?” 那人却不回答,只是直勾勾地看着芈月:“你是九公主,先王最喜欢的九公主?” 芈月皱了皱眉头,心中有一种异样的感觉,问道:“我是九公主。先王……你认得先王?” 那人却不回答,又问:“你母亲可是姓向?” 芈月心中疑惑已极,此人似疯非疯,此时出现在此地,实是透着蹊跷,当下反问道:“阁下为什么要问这个?” 那人却直愣愣地道:“你不认识我?我是唐昧。” 芈月一怔,名字似有些耳熟,想了想,恍然道:“唐昧将军?您不是襄城守将吗,唐遂副将说您已经病了很多年了……” 唐昧截断她的话道:“是疯了很多年吧?”他来回走着,喃喃地道:“是啊,其实我并不是疯,只是有些事想不通……”他忽然转头,问芈月道:“你为什么不问我有什么事想不通吗?” 芈月见此人神态奇异,当下也不敢直接回答,只谨慎地道:“如果唐将军想说,自然会说的。” 唐昧哈哈一笑,见芈月神情谨慎,忽然奇怪地问道:“你没有听人说过我?” 芈月一怔,想了想还是答道:“曾听夫子说过,唐将军擅观星象,楚国的星经就是唐将军所著。” 唐昧歪头看她:“就这个?” 芈月冷静地道:“还有什么?” 唐昧走到窗前,推开窗子,仰首望天,长叹道:“今天的星辰很奇怪,有点像你出生那天的星辰一样。” 芈月看着他的举动,有些诧异,又有些害怕,她感觉到这个老人身上,有一些奇怪的东西,此时忽然听到他说自己出生之事,心中一惊,便问道:“我出生时?星辰怎么样?” 唐昧摇头道:“不好,真不好,霸星入中枢,杀气冲天,月作血色,我当时真是吓坏了。” 芈月心中一凛,退后一步,问道:“你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个?” 唐昧沉浸于自己的思绪中,喃喃道:“当初是我夜观天星,发现霸星生于楚宫,大王当时很高兴,可哪晓得生出来却是个女孩。大王说我不能再留在京城,我就往西走……奇怪,我当时为什么要往西走呢,就是觉得应该往西走,现在看来是走对了,你果然往西而来,我在这里应该是守着等你来的……” 一席话,听得芈月先是莫名其妙,渐渐地才听明白:“你说什么,霸星生于楚宫,先王之所以宠爱我,是因为你的星象之言?” 唐昧看她一眼,诧异道:“你不晓得吗,先王也是因星象之言,方令向氏入椒房生子的。” 芈月怔了怔,忽然想起向氏一生之波折,又想到宫中庶女虽多,为何楚威后对她格外视若眼中钉,原来此时再细细思忖,才恍然大悟,只觉得不知何处来的愤怒直冲头顶,怒道:“原来是你,是你害得我娘一生命运悲惨,是你害得我这么多年来活得战战兢兢,活在杀机和猜忌中……你为什么要这么多事,如果当初你什么也不说,那么至少我娘可以平平安安地生下我,我们母女可以一直平安地活在一起,我娘不用受这么多苦,甚至不用被毒死……” 芈月说到这里,不由掩面哽咽。 唐昧却无动于衷,道:“当日大王曾问我,是不是应该杀了你。我说,天象已显,非人力可更改,若是逆天而行,必受其祸。霸星降世乃是天命,今日落入楚国若杀之,必当转世落入他国,就注定会是楚国之祸了……可如果你现在就要落入他国,那就会成为楚国的祸乱,所以我在犹豫,应该拿你怎么办?” 芈月听到这里,抬头看着唐昧,只觉得心头寒意升起。她愤怒也罢,指责也罢,她母女的不幸,她的生死,在这个人的眼中,仿佛竟似微尘一般毫无价值。她在楚宫之中,见识过如楚威后、楚王槐、郑袖这般视人命为草芥之人,但终究或为利益、或为私欲、或为意气,似唐昧这等完全无动于衷之人,却是从未见过。他看着她的眼神,不是看着一个人,仿佛只是一件摆设,或者一块石头一样。 这不是一个正常的人,这个人已经是个疯子。 芈月生平遇到过许多的危险,但从来没有一次,像今天这样让她觉得寒意入骨,像今天那样让她完全无措。这个人,比楚威王、比郑袖、比芈茵都更让她恐惧,任何正常的人想杀她,她都可以想办法以言语劝解以利益相诱,可是当一个疯子要杀你的时候,你能怎么办? 当下心生警惕,左右一看,手中已经暗暗扣住了剑柄,道:“唐昧,你想怎么样?” 她一句“你想杀我不成”话已到嘴边,却咽了下去,在疯子面前,最好不要提醒他这个“杀”字。 却见唐昧歪着头,看了看芈月,有些认真地说:“公主,你能不出楚国吗?”他的神情很认真,认真到有些傻愣愣地,唯有这种万事不在乎的态度,却更令人心寒。 芈月缓缓退后一步,苦笑道:“唐将军,我亦是先王之女,难道你以为我愿意远嫁异邦,愿意与人为媵吗?难道你有办法让威后收回成命,有办法保我不出楚国能够一世顺遂平安?” 唐昧摇摇头道:“我不能。”芈月方松了一口气,却见唐昧更认真地对她说:“但我能囚禁你,或者杀了你。” 芈月震惊拔剑道:“你、你凭什么?” 唐昧无动于衷,手一摆:“你的剑术不行,别作无谓挣扎。” 芈月看着眼前的人,只觉得无可理喻,恨到极处,反而什么都不顾忌了,厉声喝道:“唐昧,你听好了,我的出生非我所愿,我的命运因你的胡说八道而磨难重重,你难道不应该向我道歉,补偿于我吗?可如今你却还说要杀我,你以为你是谁?唐昧,你只不过是个观星者,你也只不过是个凡人,难道看多了星象,你就把自己当成神邸,当成日月星辰了吗?” 唐昧怔了怔,似乎因芈月最后一句话,变得有一点清醒动摇,随之又变得盲目固执,他怔怔道:“嗯,我自然不是日月星辰,但我看到了日月星辰,霸星错生为女,难道是天道出错了吗?你在楚国,不管你有什么样的结果都不会让楚国变坏,可你要离开楚国,霸星降世,若不能利楚,必当害楚。所以,你必须死。” 芈月大怒,将剑往前一刺,怒道:“你这无理可喻的疯子,去你的狗屁楚国,去你的狗屁天道,我只知道我的命是我自己的,不是谁都可以随便拿去。谁敢要我的命,我就先要他的命。” 只是芈月虽然与诸公主相比,剑术稍好,但又怎么能够与唐昧这等剑术大家相比,两人交手没几招,便很快被唐昧打飞手中的剑。见唐昧一剑刺来,芈月一个翻身转到几案后面,暗中在袖中藏了弩弓,泛着寒光的箭头借着几案的阴影而暗中瞄准了唐昧。 唐昧执剑一步步走向芈月,杀机弥漫。 芈月扣紧了弩弓,就要朝着唐昧发射。然则,心头却是一片绝望,莫非她的性命,真的要就此交于这个疯子手中了吗? 她这么多年来在高唐台的忍辱负重又是为了什么?她与黄歇的白头之约,就这么完了吗?她的母亲莒姬、她的弟弟芈戎、魏冉,又将怎么办? 不,她不能死,不管对面的唐昧他到底是正常人,还是个以神祇自命的疯子,她都不会轻易向命运认输的。 忽然不知何处忽然传来一个老人的声音:“汝不知夫螳螂乎,怒其臂以挡车辙,不知其不胜任也,是其才之美者也,戒之,慎之!” 唐昧一惊,转头喝道:“是什么人?” 那人却已经没有声音。唐昧却想着他方才之言,竟似是针对他的举动而来,难道对方竟是嘲笑他的行为是螳臂当车?他狐疑地看看芈月,又看向外面,越想越是不对,当下也顾不得杀芈月,猛地踢开窗子跃出,在黑暗中追着声音而去。 芈月站起来,她听出了对方的声音,心中又惊又喜。见唐昧追去,她看了看周围的一切,再看着唐昧远去的背影,一咬牙拨起插在板壁上的剑,也跃出窗外追去。 黑暗中,但见唐昧跃过城守会后院矮小的围墙,追向后山。 芈月紧紧跟随,也跃过围墙,追向后山。 唐昧追到后山,但见一个老人负手而藏书网立。 唐昧持剑缓缓走近,道:“阁下是谁?方才之言,又是何意?” 那老人嘿嘿一笑,反问:“你方才之行,又是何意?” 唐昧道:“我为楚国绝此后患。” 那老人嘿嘿一笑,问道:“敢问阁下是凡人乎,天人乎?” 唐昧一怔,方道:“嘿嘿,唐某自然是凡人。” 那老人又道:“阁下信天命乎,不信天命乎?” 唐昧道:“唐某一生观天察象,自然是信天命的。” 那老人冷笑:“天命何力,凡人何力?凡人以杀人改天命,与螳螂以臂当车相比,不知道哪一个更荒唐?阁下若信天命,何敢把自己超越乎天命之上?阁下若不信天命,又何必伤及无辜?” 唐昧怔了一怔,道:“霸星降世当行征伐,若离楚必当害楚。事关楚国国运,为了楚国,为了先王的恩典,我唐昧哪怕是螳臂当车也要试一试,哪怕是伤及无辜却也顾不得了。” 芈月已经追到了唐昧身后,听到这句话,忙警惕地举剑卫住自己。 那老人苍凉一笑:“楚国国运,是系于弱质女流之身,还是系于宫中大王,庙堂诸公?宗族霸朝、新政难推、王令不行、反复无常、失信于五国、示弱于鄙秦、士卒之疲惫、农人之失耕,这种种现状必遭他国的觊觎侵伐,有无霸星有何区别?阁下身为襄城守将,不思安守职责,而每天沉缅于星象之术。从武关到上庸到襄城,这些年来征伐不断,先王留下的大好江山,从你襄城就可见满目疮痍,你还有何面目说为了楚国,为了先王?” 唐昧听了此言,不由一怔。他这些年来,只醉心星象,虽然明知道自己亦不过一介凡人,然则在他的心中,却是自以为穷通天理,早将身边之事,视为触蛮之争,不屑一顾,此时听得老人之言,怔在当地,思来想来,竟是将他原有的自知而打破,不觉间神情已陷入混乱。 芈月见他神情有些狂乱,心想机不可失,忙上前一步,道:“阁下十六年前,就不应该妄测天命,泄露天机,以至于阴阳淆乱,先王早亡;今上本不应继位而继位,楚国山河失主,星辰颠倒,难道阁下就没有看到吗?以凡人妄泄天命,妄改天命,到如今阁下神智错乱,七疯三醒,难道还不醒悟吗?”她虽于此前并不知唐昧之事的前因后果,然而善于机变,从唐昧的话中抓到些许蛛丝马迹,便牵连起来,趁机对唐昧发起会心一击。 唐昧不听此言犹可,听了她这一番言话,恰中自己十余年来的心事,神情顿时显得疯狂起来,喃喃地道:“我是妄测天命、泄露天机?所以才会阴阳淆乱,星辰颠倒?我七疯三醒,那我现在是疯着,还是醒着?” 芈月见他心神已乱,抓紧此时机会又厉声道:“你以为你在醒着,其实你已经疯了;人只有在发疯的时候,才会认为自己凌驾于星辰之上……唐昧,你疯了,你早就疯了……” 唐昧喃喃地:“我疯了,我早就疯了?我疯了,我早就疯了……”他神情狂乱,手中的剑亦是乱挥乱舞:“不,我没疯,我没错……我疯了,我一直是错的……” 那老人见唐昧神情狂乱,忽然暴喝一声:“唐昧,你还不醒来!” 唐昧整个人一震,手中的剑落地,忽然怔在那儿,一动不动。 芈月抓紧了手中的剑。 却见唐昧整个人摇了一摇,喷出一口鲜血来,忽然间挺直身子,哈哈大笑:“疯耶?醒耶?天命耶?人力耶?不错,不错,以人力妄改星辰,我是疯了。对你一个小女子耿耿于怀,却忘记楚国山河,我是疯了……此时我是疯狂中的清醒,还是清醒中的疯狂?我不过一介星象之士,见星辰变化而记录言说,是我的职责。我是楚国守将,保疆卫土是我的职责,咄,我同你一个小丫头为难作甚,疯了,傻了,执迷了……嗟夫唐昧,魂去兮,归来兮!”他整个人在这忽然狂乱之极以后,却反而恢复了些神志,他凝神看了看芈月,忽然转头就走。 芈月松了一口气,见唐昧很快走得人影不见,才转头看着那老人,惊喜地上前道:“老伯,是你?你是特地来救我的吗?” 这个老人,便是她当年在漆园所见之人,屈原曾猜他便是庄子。多年不见,此时相见,芈月自有几分惊喜。 那老人却转身就走。 芈月急忙边追边呼:“老伯,你别走,我问你,你是不是庄子?当年我入宫的时候你告诉我三个故事,救了我一命。如今我又遭人逼迫。处于穷途末路之间,您教教我,应该怎么做?” 那老人头也不回,远远地道:“穷途不在境界,而在人心。你的心中没有穷途,你的绝境尚未到来。你能片言让唐昧消了杀机,亦能脱难于他日,何必多忧。” 芈月继续追着急问:“难道老伯您知道我来日有难,那我当何以脱难?” 那老人叹息:“难由你兴,难由你灭,祸福无门,唯人自召。水无常形,居方则方,居圆则圆;因地而制流,在上为池,在下为渊。” 芈月不解其意,眼见那老人越走越远,急忙问出一个久藏心中的问题:“老伯,什么是鲲鹏,我怎么才能象鲲鹏那样得到自由?” 那老人头也不回,越走越远,声音远远传来:“池鱼难为鲲,燕雀难为鹏……鹏之徒于南冥也,水击三千里,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水之积也不厚,则其负大舟也无力。风之积也不厚,则其负大翼也无力……” 芈月一直追着,却越追越远,直至不见。 她站在后山,但见人影渺渺,空山寂寂,竟是世间唯有自己一人独立,一股说不上来的感觉涌上心头。 他到底是回答了,还是没有回答?自己的路,应该向何方而去。 夜风甚凉,她怔怔地立了一会儿,还未想明白,便打了个寒战,又打了个喷嚏,忽然失笑:“我站在这里想做什么,横竖,有的是时间想呢。” 想到自己此番出来,还不晓得是否惊动了人了,想了想,还是提剑迅速回返,跃过墙头,回到自己房中。此时危险已过,心底一松,倒在榻上,还不及想些什么,就睡了过去。 次日,芈月醒来,细看房间内的场景,犹有打斗的痕迹,然则太阳照在身上,竟不觉一时精神恍惚起来。回想起昨夜情景,却似梦境一般,不知道唐昧、庄子,到底是当真出现在自己的现实之中,还是梦中。 她看着室内的剑痕,呆呆地想着,忽然间却有人敲门,芈月一惊,问道:“是谁?” 却听得室外薜荔道:“公主,奴婢服侍公主起身上路。” 芈月收回心神,忙站起来,让侍女服侍着洗漱更衣用膳,依时出门。 今日便要上路了,送别之人,仍然还是唐遂,芈月故意问他:“不知唐将军何在?” 唐遂却有些恍惚,道:“叔父今日早上病势甚重,竟至不起,还望公主恕罪。” 芈月方想再问,便听得芈姝催道:“九妹妹,快些上车,来不及了。” 芈月只得收拾心神,随着大家一起登车行路。 芈姝一行的马车车队拉成绵延不绝的长龙,在周道上行驰着。所谓周道,便是列国之间最宽广最好的道路,有些是周天子所修,有些则是打着“奉周天子之命”所修,时间长了,这些道路一并称为周道。 车队一路行来,但见道路两边阡陌纵横,只是农人甚少,明显可见抛荒得厉害,一路行过,偶见只有零零星星衣着破旧面有菜色的农人还在努力抢耕着。想来这秦楚边境,连年交战,实是民生凋零,不堪其苦。 马车停了下来,芈姝等人停下马车,依次下车。 唐遂率楚国臣子们向芈姝行礼道:“此处已是秦楚交界,臣等送公主到此,请公主善自珍重,一路顺风。” 芈姝便率众女在巫师引导下朝东南面跪下道:“吾等就此拜别列祖列宗,此去秦邦,山高水长,愿列祖列宗、大司命、少司命庇佑吾等,鬼祟不侵,一路安泰。” 芈姝行礼完毕,站起身来。众女也随她一起站起来。 芈月却没有跟着起来,她从怀中取出绢帕铺在地上,捧起几捧黄土,放在绢帕上,又将绢帕包好,放入袖中,这才站起来。 芈姝诧异问道:“妹妹这是何意?” 芈月垂首道:“此番去国离乡,我真不知道这辈子还有没有机会重返故国,捧一把故国之土带在身上,也算是聊作安慰。” 芈姝见她如此,也不禁伤感,强笑道:“天下的土哪里不是一样。” 芈月摇头叹道:“不,家乡的土,是不一样的。” 芈姝也不争辩,诸人上登上马车,在甘茂的护送下越过秦楚界碑向前驰去。 唐遂等拱手遥看着车队离去。 远远,一个人站在城头,看着这一行人的背影,消失在天际,不禁长叹一声。 第十章 秦关道 两座城池之间,是一望无垠的荒郊。 一队黑衣铁骑肃杀中带着血腥之气驰过荒野,令人胆寒。 铁骑后是长长的车队,在颠簸不平的荒原上行驰,带起阵阵风沙,吹得人一头一脸,尽是黄土。 长长的队伍,一眼望不到头,越往走,就走得越慢,拖得这旋风般的铁骑,慢慢变成了蜿蜒蠕动的长虫。 甘茂紧皱着眉头,他本下蔡人,自幼熟读经史,经樗里疾所荐于秦王,他为人自负,文武兼备,入秦之后便欲建国立业,一心欲以商君为榜样。不料正欲大干一场之时,却被派来做迎接楚公主这类的杂事。他本已经不甚耐烦了,偏生楚国这位娇公主,一路常生种种事端,更令他心中不满。 他疾驰甚远,又只得拨马回转,沿着这长长的队伍,从队首骑到队尾,巡逻着、威压着。 走在队尾的楚国奴隶和宦官们,听见他的铁蹄之声,都心惊胆寒,顾不得脚底的疼痛,不由地加快了脚步。 甘茂沉着脸,来回巡逻着,心中的不耐越..来越大,犹如过于干燥的柴堆一般,只差一把火便要点燃。 恰恰在此时,有人上来作了这个火把。 “甘将军,甘将军——”一阵熟悉的声音自队伍前方传来,甘茂听到这个声音便已经知道是为了什么,也不停下,只是住了马,待得对方驰近,才冷冷地回头以雅言道:“班大夫,又有何事?” 楚国下大夫班进亦是出自芈姓分支,此番便是随公主出嫁的陪臣之首,他气喘吁吁地追上甘茂,见对方目似冷电,心中也不禁一凛,想到此来的任务,也只得硬着头皮陪笑道:“甘将军,公主要停车歇息一下。” 甘茂的脸顿时铁青,沉声道:“不行。”说着便拨转马头,直向前行。 可怜班进这几日在两边传话,已经是陪笑陪得面如靴底,这话还没有说完,见甘茂已经翻脸,那马骑行之时还带起一阵尘沙,呛得他咳嗽不止。 无奈他受了命令而来,甘茂可以不理不睬,他却不能这么去回复公主,只得又追上甘茂,苦哈哈地劝道:“甘将军,公主要停车,我们能有什么办法,与人方便,与己方便嘛。” 甘茂冷笑一声,并不理他,只管向前,不料却见前面的马车不待吩咐,便自行停了下来。这辆马车一停下,便带动后面的行列也陆续停下,眼色这队伍又要走不成了。 他怒火中起,驰向到了首辆停下的马车前面,却见宫娥内侍围得密密麻麻,遮住了外头的视线。他又坐在马上居高临下,才勉强见那马车停下,一个女子将头探出车门,似在呕吐,两边侍女抚胸的抚胸,递水的递水,累赘无比。 见甘茂驰近,侍女们才让出一点缝隙来,甘茂厉声道:“为何忽然停车?” 便见一个傅姆模样的人道:“公主难受,不停车,难道教公主吐在车上吗?” 甘茂看了这傅姆一眼,眼中杀气尽显,直激得对方将还未出口的话尽数咽了下来。 甘茂忍了忍,才尽量克制住怒火,硬邦邦地道:“公主,太庙已经定下吉时,我们行程紧迫,我知道两位出身娇贵,但每日迟出早歇,屡停屡歇,中间又生种种事情,照这样的速度,怕是会延误婚期,对公主也是不利。” 芈姝此时正吐得天晕地暗,她亦是知道甘茂到来,只是没有力气理会于他,此刻听到如此无礼,勉强抬起头来正想说话,才说得一个:“你……”不知何处忽然风沙刮来,便呛到芈姝的口中,气得她只狂咳声声,无暇再说。 见芈姝如此,甘茂已经沉声道:“公主既已经吐完了,那便走吧。”说着拨马要转头而去。 芈姝只得勉强道:“等一等……” 芈月看不过去,道:“甘将军……” 甘茂见是她开口,冷哼一声,没有再动。 芈月以袖掩住半边脸,挡住这漫天风沙,才能够勉强开口道:“甘将军,休要无礼。秦王以礼聘楚,楚国以.礼送嫁,将军身为秦臣,当以礼护送。阿姊难以承受车马颠簸之苦,自然要多加休息。将军既奉秦王之令,遵令行保护之责即可,并非押送犯人?何时行,何时止,当由我阿姊作主。吉期如何,与将军何干?” 甘茂冷笑:“某只奉国君之命,按期到达。我秦人律令,违期当斩。太庙既bbr>99lib?然定了吉期,我奉命护送,当按期到达。” 他今日说出这般话来,实在是已经忍得够了。 头一日在襄城交接,次日他率军队早早起来准备上路,谁知道楚人同他说,他们的公主昨日自楼船下来,不能适应,要先在襄城歇息调养。 第二日,公主即将离乡,心情悲伤,不能起程。 好不容易第三日,公主终于可以起程了,谁知他早早率部下在城外等了半天,等得不耐烦了,亲去行宫,才听说公主才刚刚起身,他站在门外,但见侍女一连串的进进出出,梳洗完毕,用膳更衣,好不容易马车起驾,已是日中。再加上嫁妆繁多,陪嫁侍人皆是步行,长长的队伍尾部才走出襄城不到五里,便已经停了三五次,说是公主不堪马车颠簸、将膳食都呕了出来,于是又要停下,净面,饮汤,休息。天色未暗,便要停下来安营休息,此时离襄城不过十几里,站在那儿还能够看得到襄城的城楼。 甘茂硬生生忍了,次日凌晨便亲去楚公主营帐,催请早些动身,免得今日还出不了襄城地界。三催四请,楚公主勉强比昨日稍早起身,但走了不到数里,队伍便停在那儿不动了,再催问,却说是陪嫁的宫婢女奴步行走路,都已经走不动了,个个都坐在地上哭泣。 若依了甘茂,当时就要拿鞭子抽下去,无奈对方乃是楚公主的陪嫁之人,他无权说打说杀。当下强忍怒气先安营休息,当日便让人就近去襄城征了一些马车来,第三日将这些宫婢女奴们都拉到马车上,强行提速前行。中间楚公主或要停下呕吐休息,只管不理,只教一队兵士刀枪出鞘,来回巡逻,威吓着那些奴隶内侍随扈们不敢停歇,这一日直走到天色漆黑,才停下安营。 那些女奴宫婢们如扔行李般被扔到马车上,坐不能坐卧不能卧,只吐了一路,到安营的时候个个软倒都起不来了,那些奴隶随从,个个也是走得脚底起泡,到安营扎寨时,竟没几个能够站起来服侍贵女们了。 结果第四日上,等到甘茂整装起发了,楚营这边,竟是什么都没有动,一个个统统不肯出营了。无奈甘茂和班进数番交涉,直至过了正午,这才慢慢地起动。 如此走了十余日,走的路程竟还不如甘茂素日两天的路程。甘茂心中冒火,却是无可奈何,时间一长,那些楚国随侍连他的威吓也不放在眼中,径自不理。 甘茂当日接了命令,叫他迎接楚国送嫁队伍到咸阳,说是三月之后成婚,他自咸阳到了襄城,才不过十余日,还只道回程也不过十余日,便可交差了。谁想到楚国公主嫁妆如此之多,陪嫁的奴婢又是如此之多,啰啰唆唆,队伍延展开来,竟是如此麻烦。 偏楚人还是如此日日生事,实在叫他这沙场浴血的战将忍了又忍,从头再忍,忍得内心真是呕血无数回。 但于楚国这边而言,却也满腹怨言。莫说是芈姝芈月以及屈昭景三家的贵女们,对于这样颠簸的路程难以承受,便是那些内侍宫奴们,乃至做粗活的奴隶们,在楚国虽然身份卑贱,但多年下来,只做些宫中事务,从来不曾这么长途跋涉过。且奴隶微贱,无袜无履只能赤脚行路,在楚国踩着软泥行走也罢了,走在这西北的风沙中,这脚竟是还不能适应,都走出一脚的血来。 甘茂以己度人,只嫌楚人麻烦,楚人亦是极恨这杀神般的秦将,如此磋磨矛盾日积月累,竟是越来越深。 芈姝见芈月差点要与甘茂发生争执,只得抬手虚弱无力地道:“妹妹算了,甘将军,我还能坚持,我们继续走吧!” 芈月哼了一声,扶起芈姝坐回车里,用力摔下帘子。 甘茂气得鞭子在空中“啪”地一声打个响鞭,这才牵马转头发号施令道:“继续前行!” 马车在颠簸中又继续前行。芈月扶着芈姝躺回马车内,马车的颠簸让芈姝皱眉咬牙忍耐,嘴中似乎还觉得残留着不知是否存在的沙粒,只想咳出来。 玳瑁比芈姝竟还不能适应,早已经吐得七荤八素,刚才勉强与甘茂对话之后,又被拉上车,此时竟是整个人都瘫在马车上。 芈月只得拿着皮囊给芈姝喂水,芈姝勉强喝了口水,就因颠簸得厉害,唯恐再呕了出去,挥挥手表示不要喝了。 芈月劝道:“阿姊,你这样下去不行,入秦几天了,您不是吃不下东西,就是吃的东西全都吐出来,若是这样下去身体吃不消。” 芈姝苦笑一声,摇了摇头,她吐得苦胆都要吐光了,这几日的确是什么也吃不下去,吃什么都是一股苦胆味。 苦味,这是她入秦之后,尝到的第一种味道。 刚开始,她以为她的新妇之路,会是甜的。 那个人,她想到他的时候,心里是甜丝丝的,一想到要和他相会,要和他永远成为夫妻的时候,她幻想她去咸阳的旅途,应该是甜蜜蜜的。 虽然也会有咸,也会有涩,那辞宫离别的眼泪是咸的,那慈母遥送的身影,是涩的,可是一想到前面有他,心底也是甜的居多。 登上楼船,一路行进,头几天,也是吐得很,晕船,思亲,差点病了。可是毕竟楼船很大也很稳当,诸事皆备,一切饮食依旧如同在楚宫一样,她慢慢地适应了。 她坐在楼船上,看着两边青山绿水,满目风光,那是她之前这十几年的成长岁月中未曾见过的景致,楚国的山和水,果然很美。她相信,秦国的山与水,也会一样美的。 坐了一个多月的船以后,她是急盼着能够早日到岸,早日脚踏实地,楼船再好,坐多了总会晕的,朝也摇,暮也摇的,她实在是希望,能够踏踏实实地睡上一觉。 一路上玳瑁总在劝,等到了岸上就好了,到了岸上,每天可以睡营帐,每天可以想走就走,想停就停,看到好水好水,也可以上去游览一番。 所以她也是盼着船早些到岸的,到了襄城,看到了那一大片威武的秦军将来相迎,她似乎从这些秦军后面,看到了她的良人身影,看着他们,心中就格外感觉亲切起来。 在襄城头一晚,她失眠了,原来在船上摇了一个多月,她竟是从不习惯到习惯了,躺到了平实的大地上,没有这种摇篮里似的感觉,她竟是睡不着了。 睡不着的时候,辗转反侧,看着天上的月亮,她忽然想到,这是她在楚国的最后一站了,无名的伤感涌上来,想起十几年来的无忧岁月,想起母亲,想起前途茫茫,竟有一种畏惧和情怯,让她只想永藏书网远地留在襄城,不想再往前一步。 如此心思反复,次日她自然是起不来了。这样的她,自然是不能马上行路,若依了玳瑁,自然还是要在襄城多休息几天,只是她听说甘茂催了数次,推及这种焦虑,想着自己心上的良人,自然也是在焦急地盼望、等待着自己的到来吧。 想到这里,忽然有了一种莫名的勇气,支持着她摆脱离家的恐惧,摆脱思亲的忧虑,让她勇敢地踏出前进的这一步来。 然而这一步踏出之后,她就后悔了。她从来不曾想到,走一趟远路,竟是如此的辛苦。她在楚宫多年,最远路程也不过或是行猎西郊,或是游春东郭,只须得早晨起身,在侍人簇拥下,坐在马车上缓缓前行,顺便观赏一下两边的风景,到日中便到,然后或扎营或住进行宫,游玩十余日,便再起身回宫。 她是知道自襄城以后,接下来的路程是要坐马车的,但她对此的估计只是“可能会比西郊行猎略辛苦些”,却没有想到,迎面会是这样漫天的风沙,这样叫人苦胆都要吐出来的颠簸,这种睡不安枕,食不甘味的苦旅。 马车又在颠簸前行,不知道车轮是遇到了石子还是什么,整个马车剧烈地跳了一下,颠得玳瑁整个人从左边甩到了右边,颠得芈月从坐着仰倒在席上,更是颠得芈姝一头撞到了车壁上,顿时捂着头,痛得叫了一声。 玳瑁连忙上前抱住芈姝,眼泪已经流了下来:“公主,我的公主,您什么时候受过这样的苦啊!” 芈姝的眼泪也不禁流了下来,这些日子以来,她一直强撑,一直强忍,这是她挑的婚姻,她是未来的秦王后,她不能再像以前那样使性子,她要懂得周全妥帖,她是小君,她要作所有人的表率。 可是忽然间,所有的盔甲仿佛都崩溃了,积蓄了多日的委屈一股脑儿涌了下来,竟是按都按不住了,她捂着头,扑在玳瑁的怀中哭了起来:“傅姆,我难受,我想回家,我不嫁了,我想母后……” 玳瑁心疼得都扭作一团了,抚着芈姝的头,眼泪掉得比芈姝还厉害:“公主,公主,奴婢知道这是委屈您了。这些该死的秦人,怎么可以这样对待我们。这一路上,吃不能吃,睡不成睡,这哪是迎王后,这简直是折磨人啊。” 芈姝愈发委屈,想到一入秦地,就风沙满天、西风凄凉,稍一露头,就身上头上嘴里全是沙子。这一路上连个逆旅驿馆都没有,晚上只能住营帐。一天马车坐下来,她身上的汗、呕吐出的酸水,混成奇怪的味道,头一天晚上安营,她便要叫人打水沐浴,得到的回报却是今天走得太慢,扎营的地方离水源地太远,所以大家只能用皮囊中的水解个渴,至于梳洗自然是不可能了。 好在她是公主,勉强凑了些水烧开,也只能浅浅的抹一把,更换了衣服,但 7b2c." >第二天在马车上,又得要忍受一整天的汗味酸味。 早膳还未开吃,甘茂就来催行,午膳根本没有,那年头除了公卿贵人,一般人只吃两顿。甘茂没这个意识,他也不认为需要为了一顿“午膳”而停下来,交涉无用,芈姝与众女只得在车上饮些冷水,吃些糕点。怎奈吃下来的这点冷食,也在马车颠簸中吐了出来。 如此数日,芈姝便已经瘦了一圈,整个人看上去奄奄一息,病弱无比。 与芈姝相反,芈月却表现出了极强悍的生命力,芈姝吃不下的食物,她吃得下,芈姝要吐出来的时候,她能够掩着自己的嘴,强迫自己把呕吐之意咽下。 甘茂行为无礼的时候,她要出面驳斥;芈姝使性子的时候,还得她出面打圆场。便是本对她不怀好意的玳瑁,因为久长楚宫。虽然擅长勾心斗角是,但这种旅途颠簸竟是比芈姝还不堪承受,尤其是在面对甘茂这种充满了血腥杀气的人面前,素日便是有再厉害的唇舌,也是胆寒畏怯的,有时候勉强说几句,被甘茂一瞪,却是吓得缩了回来。所以许多事情上,还是推了芈月出面应对。 见芈姝和玳瑁两人哭了半日,芈月才递过帕子来,道:“阿姊,先擦擦泪,再撑几日吧,我昨天安营的时候打听过了,照我们这样的行程,再过三四日,便可到上庸城了,进了上庸城,多歇息几天,也可让女医挚为阿姊调养一下身子。” 芈姝接过帕子,掩面而哭道:“大王在哪儿,他怎么不管我,任由一个臣子欺辱于我。” 芈月道:“阿姊刚才就应该斥责那甘茂,毕竟您才是王后。” 芈姝胆怯地道:“我、我不敢,那个人太可怕,他一靠近我,我就像闻到了血腥气。”说着又要哭起来。 芈月只得哄着道:“好了好了,我们就要到了,进了上庸城就好过了。”过了上庸城,就马上会到武关城了,到了武关,她的行程也应该结束了吧。 黄歇与她相约武关城,想必小冉也是被他带在身边,只要到了武关城,他们三个人就可以永远在一起,永远不分离了。 耳边犹听得芈姝还在哭泣道:“我想见大王,大王怎么不来接我……” 芈月看着芈姝,此刻两人快要永远分开了,她素日的娇生惯养蛮横无礼,都不再是缺点,这些年来因为她的母兄所为而对她暗暗怀恨的心思,此时也都没有了。想起来了倒是她这些年来对自己虽有居高临下,但不乏关照;想起来她少女怀春远嫁秦国要受的这番艰辛,想起她得知楚威后要对自己下毒的保护之情……一刹那间,对眼前的女子,也不再有任何怨恨之意,只有怜惜之情。 她伸手抚了抚芈姝,安慰道:“进了上庸城,就是武关,过了武关,就离咸阳很久了。阿姊,你要想一想,你到了咸阳,就能见到大王了,到时候阿姊吃的苦都能得到补偿了。” 玳瑁听到“大王”二字,本能地警惕地望了芈月一眼,欲言又止。 芈姝仿佛得了安慰,脸色渐渐缓了过来,道:“是啊,这种行路之苦,我这辈子真是吃一次也就够了。我真羡慕妹妹你,头两天我什么都吃不下去,那种粗粝的食物就着水囊里的水,你怎么能咽得下去。” 芈月道:“咽不下去也得咽啊,路上的行程都需要体力,不吃哪来的力气坐车呢?”不往前走,又怎么能够见到黄歇呢。 芈姝苦笑道:“我也想啊,可是真咽不下,就是死拼着咽几口下来,也是直往上涌。” 芈月道:“阿姊再熬几天,再熬几天,不用再吃苦啦!”在她的安慰中,芈姝仿佛得到了力量似的,她长长地吁了口气,安静了下来。 终于,车队进入了上庸城。 芈月掀开帘子,看着上庸城的城门,惊喜地转头对芈姝道:“阿姊,上庸城到了。”此时芈姝的脸色已经更加苍白憔悴,她躺在车内勉强笑了一下,声音微弱地道:“到了就好。” 甘茂在城门与卫士交接以后,拨转马头驰到芈姝的马车边,正见芈月掀帘向外,他站在一边,冷眼向内看了一看,一言不发转头就走。 芈月也不理他,只是仰望城门,喃喃地道:“终于到了……”终于到了,到秦国了,只要再过一个城池,她的行程也要结束了。 上庸城并不算大,仅有芈姝等人的马车及侍从随扈约一千人进入,其余人便在城郭安塞。 芈姝等人到了驿馆,这才安顿下来,但驿馆并不算大,且并没有为这么庞大的队伍准备的场所。 芈姝等人由侍女扶着入内之时,芈月与孟昭氏同行,便见驿馆穿堂廊下,驿丞一手拿笔一手拿竹简,站在甘茂面前认真的核对着道:“贵女六位、女御十四位、内臣六位、家眷十人,奴仆四十人,入住驿馆,护卫两伍安营驿馆外,其余人等扎营城中各处……” 这驿丞说得是秦语,芈月只听得了“六、十四”等数字,大约猜得到他说的是人员安置之事,见芈姝已经入内,孟昭氏低声道:“哼,一介小吏也敢对将军和未来的王后诸多为难,秦人真是尊卑不分。” 芈月诧异地看了她一眼,素日在高唐台学艺,孟昭氏与季昭氏形影不离,倒不太出头,不想这次跟着芈姝出嫁,一路上人人都七颠八倒的,倒只有芈月和孟昭氏两个还撑得住,因此有些重要的事务,都由她两人暂时撑着。见孟昭氏这般说,芈月倒叹了口气道:“看来商君之法果然厉害,便是在秦国的边城都得到如此严厉的执行,连甘茂这种桀骜不驯的人都要遵守,果然严整。” 孟昭氏轻哼一声,倒也不再说话,两人走过穿堂,进了内院。这时候诸宫婢侍人都已经是一堆的事情在等候她们吩咐了。 芈月便让孟昭氏去安顿媵女及陪臣之事,她负责照顾芈姝,当下先令人安排,一会儿功夫,便将那间暂居之室,换成了芈姝素日常用的枕席等用具,又烧好了热水,令珍珠等人服侍芈姝沐浴更衣之后,终于安顿下来,便唤来了女医挚来为芈姝诊脉。 此时玳瑁也已经沐浴毕,便来接手,芈月也乘机去沐浴更衣,又用了一顿膳食,这才回到芈姝房中,却见廊下跪着一个侍女,玳瑁在门口正焦急地探望,见了她以后,忙喜道:“九公主来了。”说着忙站起来,亲手将她扶进室内。 芈月从来未曾见过这个恶奴给过她如此真切的、殷勤的笑容,心知这般作态,必是不怀好意,当下也笑道:“傅姆辛苦,”又转而问女医挚:“医挚,阿姊怎么了?” 女医挚跪坐在芈姝身边,芈姝昏昏沉沉地睡着,她缓缓膝行向后,站了起来,拉着两人到了廊下,才叹了一口气道:“八公主不甚好。” 芈月一惊:“怎么,不就是水土不服吗?”她看了玳瑁一眼:“初时傅姆的脸色比八公主还差呢,如今沐浴用膳之后,不也已经好多了吗?” 女医挚叹道:“是啊,本以为大家都是一样,无非是几日水米不曾存下肚,全都吐光了。若喝上几日的米汤调理肠胃,再吃些肉糜补益身体即可。只是……” 玳瑁抹泪道:“大家用了米汤,皆是好的,可谁知八公主用了米汤,居然上吐下泻不止……” 芈月诧异道:“这是怎么回事?” 女医挚道:“我恐是八公主沿途用了什么不洁之物,这是痢症,此症最为危险,若是处理不好,就会转成重症,甚至危及性命。” 芈月便问:“那医挚有何办法?” 女医挚道:“我刚才已经为八公主行针砭之术,再开了个药方,若是连吃五天,或可缓解。” 芈月问:“药呢?” 玳瑁道:“我已经令珍珠去抓药了,可是,这贱婢却无用之至,竟然不曾把药抓回来。” 芈月诧异道:“这是何故。” 廊下跪着的侍女此时连忙抬头,却是珍珠,此时她双目红肿,眼中含泪,泣道:“奴婢该死,奴婢拿了药方一出门,竟是不知东南西北,无处寻药。这秦人讲的都是些鸟语,奴婢竟是一个字也听不懂,拿着竹简与人看,也没有人理会。奴婢在街上寻了半日,也不曾寻到药铺,奴婢不敢耽搁,只得回来禀与傅姆。是奴婢该死,误了八公主的汤药,求九公主治罪。” 芈月顿足道:“唉,我竟是忘记了,便是在我楚国,也是十里不同音,百里不同俗。莫说入了秦国,他们自然说的是秦语,用的是秦国之字。傅姆,咱们这些随嫁的臣仆中,有几个会讲秦语的?” 玳瑁摇头道:“奴婢已经问过了,只是班进他们均在城外安营,如今随我们进来的这几个陪臣,原在名单中也有一两说是会秦语的,谁知竟是虚有其表,都说是泮宫就学出来的子弟,威后还特地挑了秦语的陪公主出嫁。如今问起来,竟转口说他们倒是深通雅言,但秦语却只会几句,且还与上庸的方言不通,问了几声,皆是如鸡对鸭讲。” 芈月叹息:“唉,不想我楚国宗族子弟,生就衣食荣华,竟是堕落到些。那如今还有什么办法?” 玳瑁道:“如今便只有找那甘茂交涉,让他派人替我们去为公主抓药。” 芈月道:“那便让陪臣们去同甘茂交涉啊。” 玳瑁叹道:“何曾没有过,只是他们却……”见了甘茂就腿软了。 一边是百战之将,一边却是纨绔子弟。芈月心知肚明,亦是暗叹。楚国立国七百多年,芈姓一支就分出了十几个不同的氏族来,其下更又子孙繁衍,说起来都是芈姓一脉,祖祖辈辈都是宗族,且多少都立过功的,子弟亲族众多,打小挤破头要进泮宫学习,长大了挤破头要弄个差使,能干的固然脱颖而出,无能者也多少能够混到一官半职。 这次随着芈姝远嫁秦国当陪臣,不是个有前途的差使,稍有点心气的人不愿意去,只有混不到职位的人倒是凑合着要往里挤,所以临了挑了半天,也就一个班进是斗班之后,略能拿得出手些,其余多半便是凑数的了。因了楚威后要挑懂秦语的人,几个只会背得几句“於我乎,夏屋渠渠。今也每食无馀。于嗟乎,不承权舆。”的家伙便号称懂秦语混了进来。 因上庸城较小,甘茂要将大部份奴隶和粗笨嫁妆留在城外扎营,班进料得城内应该无事,又恐城外这么多人会生出事来,所以便将几个能干的陪臣皆随着自己留在城外,恰好芈姝此时生病要抓药,那几个无用的家伙,壮着胆子找甘茂交涉,竟是被吓了回来。 芈月见了玳瑁神情,便知道她的目的,叹气道:“傅姆是要我去找那甘茂?” 玳瑁忙陪笑道:“九公主素来能干,威后也常说,诸公主当中,也唯有九公主才能够是担得起事的……” 芈月心中冷笑,楚威后和眼前这个恶奴,只怕心中恨不得她早死吧,她在楚宫中被她们日日下毒,想必是以为她必会死于路上吧,想来是不明白,她如何竟然是在旅途中越是颠簸倒越是健朗了。 玳瑁心中正是有此疑惑,然而此时芈姝重病,自己独立难支,如今还要用得着芈月之事,纵有些心中算计,也只得暂时忍下,反而弄出一副极和气的笑脸来,对芈月百般讨好。 芈月虽然恶心她的为人,但却不能不顾芈姝的生死,当下取了写在竹简上的药方,便转身去寻甘茂,却是前厅不见,后堂不见,追问之下,才知道甘茂去了马房。 芈月心忧芈姝病情,无奈之下,只得又寻去马房。 但见马房之中,甘茂精赤着上身,正在涮马,芈月闯见,见状连忙以袖掩面,惊呼一声。 甘茂一路上已经见识过这小公主的伶牙俐齿和厚脸皮,他向来自负,看不起女子,却也因此好几次被她堵得不得不让步。知道依着往日的惯例,他将那些内小臣赶走以后,搞不好这小女子又会来寻自己,便去了马房,脱得上身精赤去涮马,心道这样必会将她吓退,谁晓得她居然径直进来,见了自己才以袖掩面,心中暗暗冷笑一声,装作未看见她,径直涮马。 谁料想他又料错了这胆大脸厚的小姑娘性子,芈月以袖掩面,一声惊叫,只道甘茂必会开口,谁想甘茂却不开口装死,心中便已经有些明白了他的用意,冷笑一声,这边仍掩着脸,这边也不客气直接便开口道:“甘将军,我阿姊病了,请你派个人,替我阿姊抓药。” 甘茂见她掩了面,却仍然这么大剌剌地开口,便冷哼一声道:“某是军人,负责护送楚公主入京,遵令行保护之责。其余事情,自然是由贵国公主自己作主。某又不是臣仆之辈,此等跑腿之事,请公主自便。” 芈月心中大怒,想你故意如此刁难,实是可恶,当下也毫不客气地道:“甘将军,我并未指望您亲自跑腿,不过请你借我几个懂楚语的秦兵去帮我买药罢了。” 甘茂冷笑道:“你们楚国的士卒自是充当贵人的杂役惯了,可大秦的勇士,岂会充当杂役。” 芈月怒了,道:“那你给我派几个懂楚语的秦人,不管什么人!” 甘茂断然拒绝,道:“没有,你们楚国的鸟语,除了专职外务的大行人以外,没人能懂。你要买药,用你们楚人自己去,别支使我这边的人。我只负责护送,不负责其他事。” 芈月顿足道:“你……你别想撇开!” 甘茂见她有放下袖子要冲上来的打算,却也惊出一身冷汗来,他是故意用这种无礼手段来将她吓退,但她若当真撕下脸皮来,甘茂却没有这般大胆,敢与国君的媵人当真有这种冲突,连忙把马缰绳一拉,那马头冲着芈月撞去,芈月惊得跳后几步,再一转头,甘茂已经披上外衣,怒冲冲而去了。 芈月见他遁去,无可奈何,顿足道:“哼,你以为这样,我便没有办法嘛。” 思来想去,又回了芈姝房间,却见女医挚道,芈姝已经有些发烧,若是不及时用药,只以针砭之术,只能是治表不治里。 玳瑁急了,忙冲芈月磕头,芈月自不在乎这恶奴磕头,可要她这般看着芈姝病死,却也不至于这么忍心。 思来想去,她与黄歇约定在武关城相见,她们在路上延误了这么久,想来黄歇必是已经到了武关。若是她们滞留上庸城,不知道黄歇和魏冉会如何担心她们。她与楚威后及楚王槐有怨,但芈姝却是无辜,便当为她冒一次险,救她一命,也当还她在楚宫救过自己一场,也好让自己早早与黄歇团圆,一举两得,这一步总是要走一走的。 想到这儿,她便拿了药方,带着女萝走出驿馆。 第十一章 上庸城 虽是信心满满,可当芈月走出驿馆的时候,才发现原来的设想实在过于简单。她站在街上,只能是焦急而茫然地看着满大街来去匆匆的人们,耳中听到的尽是怪腔怪调的秦语,竟是一句也听不懂。 她原来还自负多少学过几首秦风的诗,想来不至于太过困难,当下便一句句对着路人背着秦风之诗,试着与路人搭讪。不想这秦地之中,竟也是十里不同音的,她这几句秦诗,若是在咸阳街头,或者还能够搭得上语,只是这上庸之地,与咸阳口音差了极远。且此时市肆之人,又有几个识字懂诗的,纵是勉强听得清她在说一句秦语,却又不知道其中之意来。 芈月在街上转悠了半天,才有一个老者惊讶地在她念了一句秦诗:“交交黄鸟,止于棘。谁从穆公,子车奄息。”之后,回了一句:“‘交交黄鸟,止于桑。谁从穆公,子车仲行。’女士念此诗,却是何意?” 女士之称,古已有之,谓士人之女,便如称诸侯之子为公子,诸侯女为女公子一般,那老者看衣着打扮,亦与市肆之人不同,虽然衣非锦绣,却也佩剑戴冠,文质彬彬,想来虽不甚富贵,却应该是个士人。 芈月大喜,转用雅言问道:“老丈听得懂我的话?” 看那老者想是生长于此处的底层士人,对雅言也是半通不通,他似听懂了,又似有些茫然,吃力了想了半日,一个字一个字地蹦着雅言夹杂道秦语道:“老朽、惭愧,雅言……”说到这里,有些汗颜地摇了摇手。 芈月已知其意,便已经不觉大喜了,忙向那老者行了一礼,也学着他的样子,用雅言夹着秦风中拆出来的词句道:“我、楚人,买药,药,何处?” 那老人辨了半晌,才恍然道:“乐?哦,乐行、那边,就是。” 芈月顺着那老人的手,看向他所指的方向,却是一间铺面外头挂着一只大鼓,摆着几件乐器。 芈月见那老人的手仍然指着那方向,不禁啼笑皆非,情知他把药听成乐了,当下比着手势,作着喝药的动作道>:“药、喝的、治病。” 那老人也比划着手势道:“乐,吹的、呜呜呜……梆梆梆……‘阪有漆,隰有栗。既见君子,并坐鼓瑟。’” 芈月听了他念的诗,腔调虽怪,却是明白其意,吓得连忙摇头,拿出手上的竹简给老人看道:“不是鼓瑟,不是乐,是药、抓药!” 老人看着竹简,却见上面写着都是楚国的鸟篆,只觉得个个字都是差不多的,与秦篆大有区别,辨认半点,终于辨认出几个形制略似的字来,猜测道:“桂枝,原来你要抓药?喝的,治病?”说着,作了个喝药的动作,又作出一个痛苦的表情。 芈月见他懂了,大喜,连忙点头道:“对,这是桂枝、这是麻黄……药、我要买药。” 老人也松了一口气,便指着方向比划道:“往前走,往北转,再往西转,看到庸氏药房,庸、上庸之庸,听懂了吗?” 芈月却听不清他发的那个口音,连忙摇摇头从袖中取出小刀和一片竹简来,老人在竹简上歪歪扭扭地刻了方向,又写上秦篆“庸”字。 芈月回想起入城门时看到的字,便指着城门道:“‘庸’,是上庸之庸?城门上的字?” 那老人见她明白了,连忙点头,忙芈月向老人行礼道:“多谢老伯。” 老人一边抹汗一边还礼道:“女士不必客气。”芈月依着那老人的指点一路走下去,果然走到一间药房门口,抬头看到那铭牌上的字,便是挂在城门口的上庸之“庸”。她比对了一下手中的竹简,走了进去。 但见药房不大,小小门面,外头晒着草药,里头亦是晾着各种草药,两个小僮坐在一边,拿着小铡刀切着草药,一个中年人捧着竹简,在按着草药类别写着竹签。见了芈月进来,那中年人忙迎了上来,笑道:“女士有礼!” 芈月便以雅言询问道:“敢问先生,此处可是庸氏药房?” 那中年人似是一怔,便迟疑地一字字拖长了回道:“老朽正是庸氏药房管事”芈月听他说的似是雅言,但却是口音极重腔调甚怪,须要仔细分辨才能够明白他的意思,但也已经松了一口气,若是再遇上一个讲秦语的,她可真不知道怎么是好了,当下忙令女萝将竹简递与药房管事,也不多话,只放缓了语速道:“请管事按方抓药。” 那管事便接过竹简,仔细看了看,拿着竹简与他药柜的药一一核对着,芈月但听他用秦语嘟哝着什么,大约是核对药名,不料他对了一会儿,又把竹简还给女萝,道:“女士,这药不对,恕小人不能继续抓药了。” 芈月本以为他去抓药,已经松了一口气,谁知他忽然又将竹简还与自己,不禁急了:“你为何不给我抓药?” 那管事只摇头道:“药方不对。”芈月道:“是医者开出来的药方,如何不对?” 那管事显然只是粗通雅言,见状也急了,更是说不清楚,但听得他嘴里咕噜噜先是一串秦语,又冒出了断断续续的秦腔雅言,最后竟是有近似襄城口音的楚语混夹,芈月听来听去,只听出他在翻来覆去地解释:“这药不对,不能抓药,会出问题的……” 但仔细问时,两人又是鸡对鸭讲,那管事抹了把汗,转头对一个小童咕噜噜地说了一串秦语,那小童便转身站起来,跑向后堂了。 芈月警惕地问:“你想干什么?”她在楚宫长大,虽然宫中诸人勾心斗角不少,但在那些奴婢口中,宫外的世界则更没有规则,各种诡异之事竟是不能言说的。 如今见了这管事一边说不能抓药,一边显然是叫小童去后院叫什么人来,脑海中宫人们各种对宫外的传说便涌上心头,不由得后悔自己这般独自外出,实在是太过冒险。 女萝虽然完全听不懂他们之间的对话,但芈月的神情却是看得分明,不由地上前一步护主道:“你们想干什么?” 芈月当即道:“女萝,我们走。” 说着就要带着女萝转身离开。 那管事只急得道:“等一等,等一等……”见芈月不理,就要迈出门去,只急得叫道:“公子,公子” 芈月正要出门,便听得一个彬彬有礼的声音道:“女士请停步。” 那声音说的是雅言,字正腔圆,完全似出自周畿之声,芈月不由地住步,转头看去。 但见那管事上前打起帘子,一个青衣士子风度翩翩地自内走出,见了芈月,便拱手一礼道:“女士勿怪,我家老仆是因不通方言,故而让小竖叫我来与女士交涉。女士可是要抓药吗?” 那管事听了他的话,便连连点头,似是松了一口气,芈月也放下心来,连忙转身行礼道:“是我错怪先生了。先生擅雅言真是太好了,我这里有副药方,还要烦劳先生帮我与管事说说,早些抓了药回去,家中还有病人正候着呢。”说着,便让女萝将竹简递与那青衣士子。 那士子接过竹简看了看,便识得这上面的文字,道:“哦,是鸟篆,女士可是来自楚国?” 芈月点头道:“正是,不知道为什么这位老人家不肯接我的药方?” 那士子笑了:“女士有所不知,这秦楚两国不仅语言不同,文字各异,就连这度量之衡器也是不同。我这老仆看您这药方有许多字不认识,药名也不对,份量上更是有差异,因怕出差错误人性命,所以不敢接这药方。” 芈月一怔,原来如此,诸国文字语言各异她自是知道的,但有些东西她毕竟未曾经历过,没有经验。当下叹道:“原来如此,不知这种事是怎么订的,怎么竟无人去把这些东西统一一下,也好教世人方便啊。” 那士子也叹道:“是啊,大道原是教人走的,却要立起城垣,挖起壕沟,教人走不成。世间事,莫不如此!” 芈月一怔,仔细看那人年纪甚轻,却是衣锦纹绣,悬剑佩玉,这通身气派竟不下于楚国那些名门子弟,再思量他的话,暗想此人想必不凡,当下只道:“公子既如此说,想是此药抓不成了?” 那士子却摇头道:“无妨,我昔年也曾游学楚国,所以对于楚国的鸟篆略识一二,也知道楚国的计量方法与秦国的差异,这药方就由我来向老仆解说。” 芈月忙又行礼道:“多谢先生。” 当下便由那士子指点,让那管事去照方抓药,遇上略有疑问处,便问芈月,不一会儿,便抓完了药,芈月又让女萝付钱。 女萝打开钱袋,芈月见她取出一把楚国的鬼脸钱来,便自己也知道不成,不免有些尴尬,问道:“先生,这楚钱在秦国,是不是不好用?” 那士子笑道:“无妨,只是计量不便,可到官府指定平准之地兑换,或者称重也可。” 芈月松了口气:“那我是不是要先去兑换?” 那士子便道:“商君之法森严,若是兑换银钱,要到官府去登记取竹筹才可兑换。”说到这里他也笑了:“不过此城的平准之号也是我家所开,这鬼脸钱回头我让老仆去兑换即可。若是女士想要兑换余钱,便也可在此让老仆与你兑换。” 芈月却自忖接下来或许还有用得着钱币之处,便道:“如此有劳先生,将这些鬼脸钱俱换成秦国的圜钱好了。” 当下便令女萝与管事兑钱,芈月便问那士子道:“今日多谢先生相助,敢问先生可是姓庸?” 那士子也笑了:“女士颖悟,不敢当女士之谢,在下庸芮。” 芈月道:“此城名为上庸,公子莫不是庸国后人?” 庸芮拱手道:“庸国处于秦楚夹缝之间,早已亡国。如今的庸氏不过是秦国的附庸之臣而已。” 芈月亦行礼道:“原来您也是一位公子,失礼了!” 庸芮摇头道:“大争之世,故国早亡,不如忘却。” 芈月听到他这一句,想起向国,想起莒国,想起黄国,心中也不禁暗叹。 因见店铺中混杂,当下庸芮便道:“这店中混杂,不如到后堂暂坐。且让我家老仆与您的婢女把这些事交接完,如何?” 芈月便应了,当下两人到后堂坐下,又有婢女送上汤水来饮用毕,庸芮便问:“恕我冒昧,不知女士如何称呼?也免得我失礼。” 芈月敛袖应道:“公子可称我为季芈。”季者末也,那时候对女子的称呼皆是只称姓氏而不名。 庸芮恍悟:“是了,我听说楚国公主送嫁队伍入城,想必您亦是一位楚国宗女了。” 芈月笑笑也不说明,只道:“上庸本为庸国都城,这城中商号药铺皆为庸氏所有,看起来此城也是秦国的庸氏家族之封地了,此城郡守是否也是出自庸氏家族?”此时秦楚皆在分封和郡县交替之时,许多封臣亦身兼郡县之长。 庸芮点头道:“此城郡守乃是家父。” 芈月便赞了一句道:“我看此城法度森严,人车各行其道、坊市分明、经营有道,想来必是庸将军治城有方了。” 庸芮摇头道:“家父乃守成之人,不敢当此美名,女士入秦以后再看各城池,当知如今秦国奉的是商君之法,周天子之旧俗下封君之权,早已结束,一切均是守法度而治罢了。” 芈月想起来时街道上人来人往,各守其道,叹道:“商君法度森严,难得商君人亡政不息,秦人守法之严,令人叹服。” 庸芮却有些不屑地道:“秦人守法,不过是因为迫于商君之法太过严密,方方面面全无遗漏,而且执法极严,这街上常有执法之吏巡逻,见有违法者处重刑。在大秦,不管你做任何事情,都要领取官府的凭证,否则寸步难行,事事不成。甚至当年连商君自己因为得罪大王想要逃亡,都一样受制于商君之法而无法逃脱。不但如此,秦国的田税商税都是极重……” 芈月在楚国时常听屈原和黄歇感叹列国变法都是中途而废,而唯秦国变法能够持久,本以为秦人重法,当会赞颂商君之法,不想却听庸芮说出这样的话来,不解地问:“可若是这样,为什么秦人还在守商君之法呢?” 庸芮笑道:“因为商君之法对君王有好处,对大将有好处,对黔首也有好处,一桩法度之变动,若能得上中下三等人都有好处,便会得到执行。” 芈月不解地道:“黔首?” 庸芮诧异:“季芈不知黔首为何物?” 芈月忙摇头。 庸芮失笑道:“是了,黔首是秦人之称,乃是庶民无冠,只能以黑布包头,故曰黔首。虽非奴隶之辈,但终究是人下之下,除了极少数的人有足够的运气,能够得遇贵人赏识可以出人头地以外,大部份的人生老病死都已经注定。可是自商君之法以后,他们中聪明手巧的可以投入官府办的工坊商肆为役,力大勇敢的人可以去投军,得军功田惠及家人,剩下那些最笨最无能的人在地里种田,只要按时交了田税,遇上被人欺负的事也可以告到郡守县令那里,得到公平的待遇……” 芈月沉默,她自幼只知宫中事,知史、知兵,却不知黔首庶民之苦,她想了想,道:“如此,自周天子以来的封臣之权,可就没有了。封臣不能动,可郡守县令却三五年一换,权力全部在君王的手中了。” 庸芮叹息道:“长此以往,那些还在行周天子之政的国家,如何能是秦国的对手?” 芈月道:“先生也还有故国之思吗?” 庸芮摇头道:“没有了。与其在列国相争中战战兢兢做一个小国之君,还不?99lib?如在大国之中做一个心无牵挂,努力行政的臣子。” 芈月道:“只可惜列国的君王不会这么想,天下奔走的士子也不会这么想,鹿死谁手,还未可知呢!” 庸芮也点头道:“不错,商君之法行于秦,也只是几十年,以大王之力也有许多地方未曾推行。若要遍及于天下,只怕不经过几百次战争,是不可能的。” 芈月心中亦是沉吟,却见女萝到来禀报,便站起身来笑道:“妾身向先生辞行。听君之言,胜读万卷。今日得见君子,聆听秦法,妾身实是荣幸。若我能游历列国,观尽列国之法,以后希望还能有机会再见先生,共讨思辨。” 庸芮也还礼道:“希望他日有缘,再见女士。” 两人回到驿馆,芈姝用了药,过得几日,果然渐渐转好。 这日见芈月又来探望,见芈姝已经起身,也欣慰道:“阿姊今日看上去好多了。” 芈姝亦是感激,拉着芈月的手道:“我听说妹妹为了我的药去找甘茂理论,又为我冒险去药房抓药,身处异国他乡,语言不通,真是难为妹妹了。” 芈月道:“只要阿姊快点好起来,我所做的实在不算什么。” 玳瑁神情复杂地向芈月行了一礼道:“老奴也要多谢九公主,为我八公主奔波劳累。” 芈月道:“彼此都是姊妹,说这些做什么。” 芈姝便叫人取来铜镜,见镜中自己的容颜削减,愀然不乐。芈月安慰道:“待阿姊身体转好,自然就能够恢复当日容颜。” 芈姝放下镜子,叹道:“唉,不知何时才能够见到大王。” 芈月叹道:“阿姊,我们在这上庸城也呆了五日了,想来秦王在咸阳,必是等阿姊也等得心焦了。” 玳瑁听了这话,敏锐地看了芈月一眼,佯笑道:“不想九公主也如此关心大王!” 芈月见她神色,知道这恶奴心中必是又疑她会对秦王有什么妄念,心下好笑,却也不说破道:“莫不是傅姆不曾盼阿姊早与大王完婚?” 玳瑁忙道:“奴婢自然是早着我家公主早与大王完婚。” 芈月淡淡地道:“那便是了。” 芈姝被她这一说,亦是勾起对秦王的思念,便叫:“傅姆,叫人出去同甘将军说,我们明日就起身吧。” 玳瑁一怔:“公主,明日就走?您的身子还不曾调养好啊,骤然起身,只怕,只怕……” 芈姝不耐烦地道:“这一路上走得我厌烦死了,早些到咸阳,我也好早早解脱。我便是在上庸城再调养多少日,回头还得在路上吃苦,不如早了早好。” 玳瑁不敢多言,当下便命人与那甘茂说了,次日便要起身。当下亦是吩咐从人,收拾笼箱,待次日清晨芈姝用过早膳之后,便可出发。 于是这一日,城内驿馆、甘茂营帐,以及城外班进带着人,俱已经收拾好,只待次日出发。 不料这一日晚上,芈姝忽然又是上吐下泻,竟是险些弄掉了半条命。 整个驿馆俱已经惊动,女医挚便又为芈姝扎针止了泻吐,只是次日芈姝又起了高烧,便不能再走了。 甘茂早已经等得不耐烦了,好容易等得芈姝准备起身,自是次日一早便准备拔营起身,不料传来消息说楚公主又生病了,今日又不能动声。 这一路上来,这娇贵的楚公主今日不适,明日有恙,弄了数回,甘茂都要免疫了,如今再听此事,不免认为又是楚公主矫情任性,当下怒气冲冲找了班进过来,劈头说了一大通,道若是再不前行,他便要强行拔营了。 班进亦是摸不着头脑,只得向甘茂赔了半天不是,才讨得了再延迟两天的允诺,当下只得匆匆又来回报芈姝。 芈姝却已经昏迷不醒,女医挚用了针灸之术,芈月又令女萝去抓药,好不容易到了次日,芈姝方退了烧醒过来。这一病,直教这娇贵的小姑娘变得更是多愁善感,见了芈月便哭道:“妹妹,我是不是要死了?” 芈月连忙上前劝道:“别说傻话,你只是水土不服,再调养几天就会好的。” 芈姝哭道:“我的身子我自己知道,我从来没这么弱过,我怕我去不了咸阳了。你、你代我去咸阳,你也是秦国公主,你可以……” 芈月听到此处,心中一惊,忙道:“阿姊说哪里话来,你不去咸阳,我就不可能去咸阳,我对嫁给秦王没兴趣。阿姊放心,我要看你病好了,把你送到咸阳。若不能救你性命,我是不会离开你的。好好休息吧,别胡思乱想。”见芈姝力不能支,她也退了出来。 她走到走廊,玳瑁也跟了出来,低声道:“九公主,你方才与八公主说的,可是实情?” 芈月并不看她,冷笑道:“傅姆不必在我跟前弄这些心思,我知道阿姊刚才的话必是你的主意,都到了这个时候,你脑子能不能用点正经事上。一入秦国,处处凶险,我们身为楚人当同心协力,阿姊已经病成这样,你想的不是让她快点好起来,而是乱她心神,让她劳心,拿她作工具来试探我、猜忌我?傅姆如此行为,真不知道你自命的忠诚何在?” 玳瑁脸色一变,忙上前一步勉强笑着道:“九公主说哪里话来,如今八公主有疾,一切事情当由九公主作主,老奴怎么敢起这样的妄心。” 芈月叹道:“傅姆还是把心思到阿姊身上去吧,若阿姊当真有事,你防我何用,便是你在我的饮食中下砒霜毒死了我,难道秦王便不会再娶妇了吗?” 玳瑁吓了一跳,脸色都白了,颤声道:“公主何出此言。”她早得楚威后之命,不能让芈月活着到咸阳,在路上早思下手。可是在船上船舱狭小,芈姝与芈月一直同食同宿,她不好下手,到弃船登车,一路上都是车马劳顿,她亦是不得下手。到了上庸城,她见芈姝病重,深恐当真若是芈姝一病不起,恐怕芈月要以大秦公主的身份嫁给秦王,这种事只怕楚威后是宁死也不愿意看到的,所以便又暗中下了砒霜之毒,如今见芈月如此一说,不免心惊。 芈月也不屑理会于她,只冷笑道:“傅姆但凡把防我的心放在对阿姊的饮食上,只怕便不会出这样的事了。” 玳瑁一惊,忙问道:“九公主看出了什么来?” 芈月冷笑:“若说阿姊头一天上吐下泻,可算水土不服,何以阿姊病势渐好,临出行前,又是上吐下泻呢?” 玳瑁骤惊:“正是,莫不是这驿馆中有鬼?”说着,便要转身向外行去。 芈月叫住她:“傅姆何往?” 玳瑁怒道:“我当叫人去审问这驿馆中人。” 芈月叹道:“一、无凭无证,只有猜测,我们身为楚人,如何好随便去审问秦国驿馆;二、便是您去叫甘茂去问,甘茂亦不会理睬我们;三、再说我见秦人律法森严,驿丞亦是有职之官吏,隶属不同,便是甘茂都不能轻易去审问于他,还得回报上官,专人来审。如此来去,只怕证据早毁,更怕他们狗急跳墙!” 玳瑁呆住了,她在楚宫之中服侍楚威后,若是有事,便可令出法随,无有不顺,倒不曾想过时移势易,竟会有此难事,当下怔怔地道:“难道,公主当真是为人所算计吗?”她不是不曾动过疑心,只是她却是先疑到了芈月身上。 此番出嫁,既是准备要置芈月于死地,便将芈月原来的几个傅姆婢女们皆留下了,只挑了两个旧婢女萝与薜荔跟随,便料定芈月有此心,亦是没有机会下手。不想她竟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芈月这边砒霜方下,芈姝竟已经为人所算计了。 玳瑁不得不向芈月求助道:“那依九公主之见,应该怎么办呢?” 芈月皱眉道:“只怕驿丞亦未必知情,恐怕要从驿丞侍人奴仆之流中监视。” 玳瑁亦不是蠢人,只原来一心提防于芈月,此时被她提醒,顿时想到了楚宫之中原来各国姬妾的手段来,惊道:“莫不是……是秦王宫中,有人要对八公主下手。” 芈月方欲回答,却听得转角处有人道:“正是。” 芈月已经听出声音来,一惊回头,却见那转角出扔出一人来,瞧衣着似是厨娘打扮,却是被反绑着,嘴里似塞了东西,在支支吾唔中。 玳瑁也吓了一跳,转眼见那转角处跟着出来一人,却是她认得的,失口道:“公子歇?” 芈月却已经惊喜到说不出来了,这些日子以来,她也是被整个旅途的艰难和芈姝的病体和抱怨弄得心力交瘁,此时见到黄歇,便似有千言万语要说,似是要飞奔过去,将自己整个人投入他的怀中,从此世间一切风雨,便有人替她遮蔽了。 黄歇拱手微微一笑:“傅姆,我们带这个人去见八公主吧。” 玳瑁满肚子惊诧,只得咽到肚子里去,忙叫人拎起那厨娘,带着黄歇去见了芈姝。 芈姝此时在女医挚的针术下略好了一些,正在进药,见玳瑁带了那厨娘回来,又说是黄歇在此,惊诧非常。 乃至审问那厨娘,那厨娘想是来之前已经被黄歇审问过了,此时不敢隐瞒,便老实说出了真相。原来这驿馆中除她外,还有三四个人,俱是有人派来的,却是分头行事,并不相属。只是奉了上头的命令,不让楚国公主再往前行。头一次下药便是乘着楚人初到,匆忙之时,借帮忙之便,在芈姝饮食中下了泻药,让她上吐下泻,教人还以为她是水土不服所致。后来因芈姝身边侍女众多,从采买到用膳到用药,皆是有自家奴婢,不便下手。 后来便又在灯油添了麻黄,麻黄虽是冶疾之药,可若是过量,就会失眠、头痛、心疾,芈姝本来就已经水土不服,再加上整夜不能安睡,更兼不思饮食,因此疾病迟迟难好。此后因又不得下手,不免观望,直至芈姝病势渐好准备起身,众人收拾东西,忙乱之时,又被她乘机下了泻药。 芈姝惊怒交加,怒道:“你幕后的主子是谁,我与她无冤无仇,为何要对我下此毒手?” 那厨娘战战兢兢地道:“奴婢也不知道,只晓得是上头有人吩咐,我们作奴婢的,只知听命行事,如何能够知道主子是谁?” 玳瑁恨恨地道:“你这贱奴,想是不打不招。”说着便要将那厨娘拉下去用刑,黄歇却道:“不必了,我亦审问过她,想来她是当真不知。” 芈月却忽然问道:“你虽不知何人主使,但指使你的人,可是来自咸阳?”那厨娘一怔,便脸色有异,芈月又紧追一句道:“可是来自宫里?” 此时众人不必那厨娘回答,便是自她的脸色中已经知道答案。 芈姝的脸都气白了:“不想大王身边,竟有如此蛇蝎之人。” 芈月见她整个人都气得险些要晕了过去,连忙扶住芈姝劝道:“阿姊不必为这等人生气,现在阴谋已经揭露,阿姊只管养好病,将来有找她算账的时候。”. 芈姝看着芈月,惊疑不定:“妹妹如何能知道,这人幕后主使,来自宫中?” 芈月犹豫片刻,黄歇方欲道:“此乃……” 芈月已经截口道:“此事说来有伤我姊妹之情,因此不敢告诉阿姊。” 芈姝更加吃惊:“什么姊妹之情?” 黄歇已经道:“七公主曾经冒充九公主之名,到驿馆游说魏公子无忌,道八公主倾慕于他。当时曾对无忌公子言道,魏夫人于秦宫之中,对王后之位有觊觎之心……” 芈姝大惊:“你说什么?茵姊她、她如何知道……” 玳瑁急道:“公主,如今不是说这个的时候,须想想,若当真是魏夫人的阴谋,又当如何应对?” 芈姝素未曾经过事情,此时更是方寸已乱,又看看芈月,又看看黄歇,似想向两人求助,又不知如何开口。 于她少女的心中,竟隐隐有一丝奇异的欢喜,她虽然已经认定了秦王,可黄歇毕竟亦曾经是她少女情怀中心动过的人,虽然这段感情方起涟漪,便已经结束。可是如今在自己最危难之时,这曾经拒绝过自己的少年千里而来,在最关键的时刻救了自己,这不免让她的心中有了一丝悸动。难道他的心中亦曾是有过自己的,只是因为求而不得,而退避三舍吗?他忽然在此时到上庸,难道竟是为了自己而来吗? 她的脸一时潮红一时苍白,眼神羞涩表情犹豫,玳瑁和芈月皆看了出来,不免心惊。 玳瑁忙上前一步,刻意道:“我们公主将嫁秦王,岂料中间竟有奸人作祟,想来两国联姻,又岂是他们能够破坏的。今日多谢公子歇千里来救,只是老奴听说,威后已将七公主许嫁公子歇,公子歇此时当在新婚,不知如何忽然到此?” 黄歇却道:“我的确是曾向大王求婚,只不过求的并非七公主……” 芈月却知芈姝此时心事,深恐他说错了话刺激了芈姝,反为不美,忙向芈姝跪下道:“阿姊,我有事向阿姊相求。” 芈姝一惊:“妹妹何事,竟如此大礼。” 芈月瞟了玳瑁一眼,直言道:“阿姊有所不知,这一路上,不止有人向阿姊下药,亦有人向我的饮食中投毒……” 玳瑁脸色惨白,失声道:“九公主……” 芈月深深地看了玳瑁一眼,直到芈姝也将怀疑的目光投向了玳瑁,却向芈姝道:“此人是谁,我不便对阿姊明白,想来阿姊必也知道。我感谢阿姊将我带出楚宫,只是如此一来,接下去的行程,我却是不便再跟随阿姊了。况阿姊与秦王情投意合,我亦不想再为人作媵,令阿姊为难,也坏我姊妹之情。今……幸得公子歇救了我们姊妹,我、我亦早对他有倾慕之心,如今欲随子歇而去,望阿姊允准。” 芈姝看看玳瑁,又看看芈月,心中又愧又羞,她听得出芈月言下之意,已猜得下毒之人是谁,亦猜得是奉了谁之命。芈月一来揭破此事,自陈不能再跟随的原因;再以秦王与她情投意合,不愿插足其中,免坏姊妹之情为由,表示自己离开之心意;更以此刻黄歇恰好出现在此,自己随黄歇离开,圆了事情,也免闲话。一番话漂漂亮亮,滴水不漏,竟似让芈姝只觉得是处处在为自己着想,感动莫名。 于芈月来说,虽然此时与黄歇一起离开,亦是无人阻挡,然而芈戎、莒姬犹在楚国,能不翻脸,最好不翻脸为好。 芈姝此时感动异常,便一口答应道:“妹妹既有此心,我怎好不成全了你。只是……公子歇,你可愿善待我的妹妹?” 此时黄歇只须顺势道一声多谢公主即可,不料黄歇怔了一怔,反道:“多谢八公主成全,只是有一桩事,我须与八公主说清。我与七公主彼此无情,我向宫中求娶的,本就是九公主。” 芈姝一怔。 芈月见事已成,这黄歇偏发起拗性来,直气得恨不得在腹中骂了黄歇数声,急道:“阿姊……” 芈姝却摆摆手道:“妹妹不须着急,若是公子歇亦对你有意,更是美事一桩,”说到这里她也笑了起来:“你我各得其所,方是好事。难道我如今身为秦王后,还会吃你的醋不成?” 玳瑁在一边眼睛都要冒出火来了,方欲道:“公主……” 芈姝已经斥道:“傅姆,我等议事,非傅姆能置喙。”主奴有分,便是玳瑁此刻,亦不敢再言,芈姝复对黄歇笑道:“公子歇只管说来……” 黄歇正色道:“非是九公主倾慕于臣,乃臣倾慕于九公主也,故向宫中求娶,岂知不晓何处出了岔子,竟是将七公主赐婚于臣,而将九公主为媵远嫁。故臣追至上庸,恰见奸人作恶,因此出手……” 芈姝看芈月低头不语,笑了:“原来如此。”忽然转而问黄歇:“不知子歇慕我九妹,自何时起?” 黄歇看了芈月一眼,却被芈月狠狠剜了一眼,好好的事情,被这笨蛋差点坏事,黄歇见状只得苦笑一声,想了一想,拣了个稳妥的时间答道:“乃少司命大祭之日。”少司命大祭之日,正是两人订情之时,他这般说,应该也不算得是误导于芈姝吧。 芈姝意味深长地看了芈月一眼:“原来如此。”她倒是觉得自己已经想象出了一段爱情故事来。 她在芈月面前,一直是以长姊自居,自己情窦早开,更觉得芈月素日还是灵窍未通。想来想去,若不是自己倾慕黄歇,以求祭舞,又如何会成全了芈月和黄歇呢?自己有了秦王,却也成全了自己曾经喜欢的人,不让这美少年因自己而青春失意,更是一桩又圆满又得意的好事。 况且若非他来追芈月,也不会因缘巧合救了自己性命,显见是少司命借自己的手,圆了这桩姻缘,又借这段姻缘,救了自己性命,这说算她是天命所向,那奸人害她,必是天不庇佑。 她心中越想越是得意,私奔这么美好浪漫的事,正是她这个年纪的少女最爱做的梦,最不敢实现的事。她自己做了,因此收获一桩美满姻缘,如今再看到别人的浪漫,助别人私奔成功,岂非更是一件美事。事情皆因自己起,却既与自己有益,又与别人得益,岂不两全其美,当下便笑道:“我还一直担心妹妹灵窍未开,不曾尝试过世间最美好的感情,若是就此埋没于深宫,岂非一件憾事。没有想到公子歇对你情深一片,居然抛家弃族与你私奔,更没有想到冥冥中居然因此而救了我。既然如此,我岂能不成全你们。傅姆,叫人去拣点我的嫁妆册子,我要为妹妹添妆。” 玳瑁无奈,只得出门叫珍珠取了嫁妆的竹简,芈姝便问了嫁妆收拾的情况,拣取了易取的一些财物和衣服首饰并玉器,要赐与芈月为添妆,道:“妹妹如今只带了两个侍女出门,实是太少,我再拨数十奴隶仆从送与妹妹与子歇路上服侍吧!” 芈月忙道:“能得阿姊成全,已是感激,这些财物奴仆,实不需要。” 黄歇亦道:“臣无功不敢受公主财物奴仆。” 芈姝见二人如此,倒是好笑,她先转头教训芈月道:“你这孩子忒是天真,你以为一衣一食,皆是天上掉下来的不成?无有奴仆,你可知水从何处寻,柴从何处伐,难道你还能自家为灶下婢不成?”又转向黄歇正色道:“我这些财物奴仆,亦不是送给你的,乃是送我姝子的添妆罢了。我这姝子天真不知事,难道你还当真让她跟着你为粗役不成?” 黄歇与芈月对视一眼,只得道:“公主厚赐,愧不敢当。” 芈姝又笑道:“若是子歇当真介意此事,我亦有事相求。” 黄歇道:“不知公主有何吩咐?” 芈姝收了笑容,肃然道:“驿馆下毒之事,实令我心惊。前途尚不知有何情况,我在秦国人地两疏,辅佐之臣无能,我无可倚仗。唯有请子歇助我,保我平安进咸阳。我若见了大王,便能无恙。到时候子歇收我财物奴仆,便安心了,可好?” 玳瑁本见芈姝同意放芈月离开,又厚赠财物奴仆,脸色已经是甚不好看。如今见芈姝提出请求,方又觉得公主果然有小君的气量与手段,脸色方露了笑意。 黄歇看了芈月一眼,点点头道:“公主既有此言,黄歇敢不效劳。” 芈月亦道:“不将阿姊平安送入咸阳,我亦不能放心离开。” 芈姝道:“好,你我姊妹各有归宿,也算圆满。”说到这里,也不禁感伤:“只可惜茵姊……” 众皆沉默。 过了片刻,黄歇方道:“君行令,臣行意。臣若不想对不起九公主,那也只能对不起七公主了。” 芈姝忙笑道:“此事怪不得公子,姊妹一场,我只是为她感到叹息罢了。” 第十二章 生死劫 待得离了芈姝之所,回到芈月的房间,芈月便扑在黄歇怀中,黄歇亦是按捺不住,两人紧紧相拥,难舍难分。 虽然才分手的时间不长,可于两人来说,却是藏书网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她想到自己在襄城的惊魂之夜,那时候有一刻,她甚至以为自己不能够活着再见到黄歇了,可是她最终还是活了下来。 然后是艰难跋涉的行程,她克制着自己的不适,在骄纵的芈姝和傲慢的甘茂中间调和,还要忍受着玳瑁时时存在的恶意。 这一切的一切,她独自忍受过来的时候,并没有觉得有什么,可是此刻见了黄歇,她却像是一个迷路的小孩终于见到了自家的大人一样,扑在对方的怀中,滔滔不绝地说着,诉着自己的惊恐和委屈,曾经让她毫不在意的事情,此刻变得委屈得不能再委屈。 黄歇听着她的襄城之夜,气得险些就要站起来拨剑再去襄城杀了唐昧,他这才知道,芈月曾受过的这么多委屈和痛苦,他不断地安慰着她,看着她在自己面前撒娇,在自己面前变得前所未有的孩子气和娇气,他甚至觉得,要重新认识芈月了。 过去,芈月也是同样承受了这么多的痛苦和委屈,然而,她一直在克制着、压抑着,就算她不愿意克制,不愿意压抑,又能够怎么样呢?那时候,她还不能脱离楚威后的掌控之中,就算她偶而出来与黄歇相见,难道她能够对着黄歇发完脾气撒完娇,回去就能够过得更好吗? 所以,她之前每次与黄歇见面时,很多时候,其实她只是什么也不说,只是尽量找着生活中快乐的事情,或者诉说一些小烦恼,更多的时候,两人携手只静静地行走于山道上、泛舟于小溪上、练剑于梅花林中、辩论于屈原府上,她只能尽量在寻找与黄歇在一起的每一刻快乐时光,这种快乐能够让她在获得压抑痛苦的楚宫生涯中度过的力量,这股力量通常能够让她撑过许多危险的情境。 而此刻,却是她自楚威王死后,与黄歇相处以来最快乐、最放松、最无忧无虑的时光。前途的阴霾一扫而空,从此以后,她再也可以不必忍耐、不必压抑,她可以尽情地哭、尽情地笑、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想任性就任性,想撒娇就撒娇,不必再想着如何周全妥帖,不必再想着避免招免嫉恨。因为她有黄歇,他会完完全全地包容着她、纵容着她、爱怜着她、宠溺着她。 这一个晚上,芈月像是把压抑了多少年的孩子脾气和小姑娘任性尽数都发泄了出来一样,又哭又笑,又诉又闹,黄歇的衣服上早被她揉搓成一团皱,上面还尽是她的眼泪鼻涕。到了最后,她终于累了,倦了,一句话还未说完,忽然就睡了过去。 黄歇看着她的睡颜,第一次看到她睡得如同婴儿一般,脸上还沾着泪水,嘴角的笑容却是如此灿烂。看着她,他心头酸、疼、怜、爱,五味搅成一团。 他轻轻地吻了吻芈月的睡颜,低声道:“皎皎,睡吧,你睡吧。过去的一切,都已经随风而逝,从今以后,有我在你身边,替你担起所有的事情来。你只管无忧无虑,只管开心快活,只管活得像你这样大的女孩子一样娇纵任性。我会疼你、惜你,一生一世……在上庸城又过了三天,这三天里,芈月似乎换了个人似地,与黄歇寸步不离,撒娇使性,甚至全然不避旁人眼光。” 魏冉也已经接了过来,芈月对芈姝解释,这是她母族的一名表弟,自幼父母双亡,她答应他父母收养于他。 芈姝毫不在意,反正芈月和黄歇马上就要离队而去,她想做什么,她的行程中有谁,又与她何干? 三天之后,直到芈姝身体完全康复,此时楚国公主的车队,才重新起身出发。这次行程便比入上庸城快了许多,甘茂虽然为上庸城耽误之事而心中不悦,但见队伍速度加快,一直黑着的脸色才稍有好转。 从上庸到武关,一路却是荒凉高坡,黄土滚滚,西风萧萧,杀机隐隐。 芈姝的马车,在队伍的正当中,最是显眼。 因为天气炎热,马车的帘子都掀起来透风,但两边自也是侍女内监簇拥,秦国军士,便走在队伍前后。 此时芈姝的脸色已经大为好转,但依旧还带着些苍白,她靠在玳瑁的怀中,珍珠为她打着白色羽扇。 芈月坐在距她的马车最近的另一辆马车中,魏冉靠在她的膝边,她微笑着打着竹扇,看着在马车边骑马随行的黄歇,只觉得一片心满意足,嘴边的笑容,怎么也收不住。为什么要收住呢?多少年她在楚宫步步为营的日子已经结束,从此天高云阔,自在逍遥,她再也不用克制了。 魏冉问道:“子歇哥哥,我们什么时候到咸阳啊?” 三人同在一辆马车上,芈月与黄歇打情骂俏,魏冉便在一边时而取笑,时而争宠。一会儿要与芈月争黄歇哥哥的疼爱,一会儿又要与黄歇争姊姊的呵护,忙得不可开交,这清脆的童音在枯燥的行程中也添了许多乐趣。 黄歇回头笑道:“今晚我们就能到武关了,入了武关下去就是武关道,一路经商洛、蓝田,直到咸阳都是官道,不会像现在这样颠簸难走了。” 魏冉又问:“那我们到了咸阳就分手吗?” 芈月答道:“是啊,到了咸阳城外,看阿姊进了咸阳我们就走。” 魏冉奇道:“我们为什么不进咸阳城啊?” 芈月自不能同他解释进咸阳的不便之处,笑着对他道:“我们不去咸阳,去邯郸好不好。邯郸城更热闹呢。” 魏冉喜道:“是不是那个邯郸学步的邯郸城?” 芈月笑道:“是,邯郸是赵国的都城,我们不止要去赵国,还要穿过赵国去齐国。我们看看邯郸有多繁华,邯郸人优雅到什么样会让那个燕国寿陵的人学步到连自己走路都忘记了。我们还要去泰山,看看孔子说的登泰山而小天下是什么样子,还有传说中的稷下学宫,子歇哥哥就可以与天底下最出色的士子交流。然后我们再去燕国,再还听说燕国那边冬天冷得鼻子都能冻掉呢……” 魏冉天真地道:“那燕国岂不是大街上都是没有鼻子的人了?我们可不要去燕国。” 黄歇笑了:“那只是一种说法而已,我们再去齐国如何?” 芈月也笑了:“我早闻稷下学宫的诸子辩论之盛况,心向往之。” 黄歇也悠然神往:“是啊,各国的学宫和馆舍,都聚集了来自列国的士子,大家在此交流思想,辩论时策。所以列国士子自束发就冠,欲入朝堂之前,都要游学列国,如此才能够得知百家之学,诸国之策。如此,则天下虽大,于策士眼中,亦不过数之如指掌。” 芈月听得不禁有些入迷,道:“子歇,我从前听说列国交战,有些策士竟能够片言挑起战争,又能够片言平息战争,而且不论是游说君王、游说大将重臣,均能够说得人顿时信服,将国之权柄任由这些异国之士操弄。你说,稷下学宫那些人,真有这么神吗?” 黄歇失笑道:“这样的国士,便是列国之中也是极少的。不过说神也未必就是这么神。须知士子游学列国,既是游学,也是识政。游历至一国,便知能其君王、储君及诸公子数人的心性、器量、好恶,便是其国内执掌重权的世卿重将,亦不过是十数人而已,只要足够的聪明和有心,便不难知情。再加上于学馆学宫中与诸子百家之人相交,能够让国君托付国政者,又岂是泛泛之辈,其之论著学说,亦不止一人关注。历来游说之士,无不常常奔走列国,处处留心,因此游说起来,便是水到渠成之势。” 两人正说着,忽然间不知何处传来破空呼啸之声,两人一惊,都住了嘴。 黄歇骑在马上,正是视线辽阔,一眼看去,却见前头黄尘滚滚,似有一彪人马向着他们一行人冲杀而来。 黄歇吃了一惊:“有人伏击车队。” 芈月亦是探出头去:“是什么人?” 此时前面芈姝的车中也传出问话来,班进便要催马上前去问。但听得甘茂的声音远远传来道:“不好,是戎族来袭。大家小心防备,弓上弦剑出鞘举盾应战,前队迎战,后队向前,队伍缩紧、包围马车,保护公主。” 黄歇一惊,也拔出剑来道:“是戎族,你们小心。” 此时楚国众人虽然吃惊,却还不以为意,毕竟楚国公主送嫁队伍人数极多,虽然楚军送至边境即回,但来接应的秦人也有数千兵马。 却不知楚人对戎族还是只闻其名,秦国将士却已经举盾执弓,如临大敌了。 自秦立国以来,戎人便是秦人的大敌。秦国所处之地,原是周室旧都,当年周天子就是为避犬戎,方才弃了旧都而东迁。却因为西垂大夫护驾有功,因此被封为诸侯,赐以岐山以西旧地。可此处虽然早被犬戎所占,却是秦人能够合法得到分封的唯一机会,虽然明知道这是虎狼之地,无奈之下,亦是只得一代代与戎人博杀,在血海中争出一条生路来。便是身为国君之贵,亦是有六位秦国先君,死于和戎人战争的沙场上。 秦王派甘茂这样不驯的骁将来护送楚国公主入咸阳,自然不是为了他脾气够坏,好一路与公主多生争执。实是因为旅途的艰辛,实是一桩小事,自襄城到咸阳,这一路上可能发生的意外,才是重点防护的目标。 因此甘茂一路上黑着脸,以军期为理由,硬生生要赶着楚国众人快速前进,到了上庸城倒还是让楚人多歇息了数日,便是因为野外最易出事,入城倒是安全。 此刻甘茂瞧着那黄尘越到近处,人数越来越多,瞧来竟有一两千之多,已经是变了脸色,吃惊道:“戎族掳劫,从来不曾出动过这么多人!” 甘茂这一行秦兵,虽然有三千多人,在人数上比戎人多了一倍,可俱是步卒,又怎么与全部是骑兵的戎人相比。 却见胡尘滚滚中,已经依稀可见对方果然是披发左衽,俱是胡装,但人数却是不少,与甘茂距离方有一箭之地,前锋便已经翻身下马,躲在马后,三三两两地冲着秦人放箭。 副将司马康年纪尚轻,此前未与戎人交战,此时见了戎人的箭放得稀稀落落,诧异道:“咦,都说狄戎弓马了得,怎么这些戎人一箭都射不准?” 甘茂却是脸色一变,叫道:“小心,举盾!” 司马康还未反应过来,只见一阵急箭如雨般射来,但听得惨叫连连,秦军中不断有人落马。第二轮箭雨射来,秦军已经及时举起盾牌,只见乱箭纷至,其势甚疾,有些竟是越过盾牌,往后冲去。 此时队伍收缩,走在秦军之后最前头的楚国宫奴们便有些为流矢误中,不禁失声惨叫起来。 第三轮箭雨之后,戎人马群散开,之后又是一队骑兵朝着秦人冲去,冲在最前头的戎人已经与秦军交手。 只见为首之人披发左衽,一脸的大胡子看不出多少年纪,却是骁勇异常,举着一把长刀翻飞,所当无不批靡。在他身边,却是一男一女,辅助两翼,如波浪般地推进。 此时车战方衰,骑战未兴。原来兵马只作战车拉马所用,所谓单骑走马,多半是打了败战以后凑不齐四马拉车,才孤零零骑马而行。后来兵车渐衰,秦人中纵有骑兵,但与后世相比,无鞍无蹬又无蹄铁,既不易长途奔袭,且骑行之时很容易被甩落马下,因此皆是作为旗手或者侦察所用。 但戎人自幼生长在马上,纵然也同样无鞍无蹬,但却早与马合二为人,有些戎人甚至能够于马上射箭博斗,这项本事却是七国将士难以相比的。 此时甘茂这几个为首的戎人身手,心中已经是一凛,但到此时却是不得不迎了上去。那大胡子与甘茂只一交手,两人马头互错换位,甘茂待要拨回马头再与他交手,那人却不理甘茂,只管自己往前而行,他身后那男子却是缠住了甘茂,互斗起来。 那首领头也不回,直冲着芈姝的马车而去。司马康惊呼:“保护公主” 此时长队的人马俱已经簇拥芈姝的马车周围,秦兵在外围布成一个保护圈,却挡不住这戎人首领势如破竹冲锋上前,直将秦兵被砍杀出一条裂口。 那首领正冲得痛快,前头跃出一人,却与他挡了数招。他定睛一看,却见是个锦衣公子,那戎人首领歪了歪头,笑道:“你是何人,敢来挡我?” 他虽然满脸胡子,瞧不出年纪来,但这一张口声音清脆,似是年轻甚轻。 黄歇虽是自幼也勤习武艺,但与这戎人相比,却是逊了一筹,他举剑挡了那人数招,已经是手臂酸痛,然则自己心爱的人在后面,那是宁死也不会退让一步的。闻听对方问话,肃然道:“楚人黄歇,阁下何人?” 那戎人便也道:“义渠王翟骊。” 黄歇一惊,义渠地处秦人西北,如何竟会在秦国东南方来打劫,当下更不待言,与那义渠王交起来。 黄歇自知不敌,便有意引着那义渠王向远处而去,欲以自己拖住此人,好让芈月等人可以有机会逃走或者等到援军。 若论武艺,这自幼长在马上的西北戎人自然要比荆楚公子更胜一筹,无奈黄歇下了拼死之心,义渠王数次欲回身去芈姝马车处,皆被黄歇拖住。 此时两人正交战时,身后一个女子的声音响起:“义渠王,你怎么不去瞧瞧那楚国公主,倒在这里被人拖住了,哈哈哈……” 义渠王一听,便道:“鹿女,这人交给你了。” 黄歇正全力与义渠王交手,无暇分心,忽然两人刀剑之间,插入一条长鞭来,缠住了他的剑。黄歇一抬头,却见一个戎族打扮的红衣少女,正饶有兴趣地持着一条长鞭,长鞭的另一头,便缠在他的剑上。 两人便交战起来。 远处,芈月见那义渠王方才冲过来时,黄歇上前挡住将他引走,不免甚为担心黄歇安危,岂能安坐车上,当下便下了马车,上了高车。 所谓高车便是上有华盖之车,四边无壁,能作远眺。芈月等素日乘坐的马车,却是四面有壁的安车,左右有窗,既能挡风雨,亦可透风,乘坐远比高车安适。 芈姝乘坐的却是一种叫“辒凉车”的马车,比安车更宽敞更舒适,车内可卧可躺,下置碳炉,冬可取暖;四周有窗,夏可纳凉,乃是楚威后心疼女儿远嫁,特叫了匠人日夜赶工,送到襄城让芈姝可以换乘而备。因此这些戎人远来,虽不识人,但见那华丽异常的马车,便知是楚国公主车驾了。 此时高车为前驱,中间是芈姝的辒凉车,其后才是芈月与诸媵女们的安车。此时因受突袭,马车都挤作一起,芈月便上了高车远眺,却不料在马嘶人吼刀剑齐飞的混战中好不容易找到黄歇的身影,却正是黄歇和义渠王交手后,又有一个戎人女将缠上黄歇,两人方交手之时,忽然远处一道乱箭射来,射中黄歇后心。但见黄歇受伤落马,瞬间被乱军人潮淹没。 芈月失声惊叫道:“子歇”顿时一阵晕眩,险些摔倒。她扶着华盖之柱支撑身体,那一瞬间,只觉得整个人三魂六魄,已不似自己所有,虽处乱军阵中,危在旦夕,竟是完全失了反应。 她这一失声尖叫,自己不觉,但听在她人耳中,却是极为凄厉。魏冉自她下了马车之后便目不转睛地看着她,见她如此,便急忙从马车中跳出来,哭叫着冲她跑去道:“阿姊” 侍女薜荔眼疾手快,眼见如今楚人已经乱成一团,这一个小小孩童,这跑过去只怕要被人踩踏,连忙也跟着跳下车抱起魏冉,道:“小公子,奴婢抱您过去。” 不提魏冉,这一声尖叫,惊得芈姝也掀开车帘问道:“子歇怎么样了?” 芈月只觉得似过了很久,整个人的魂魄方才慢慢落地,整个人四肢都已经非自己所有,明明人是清醒的,却困在躯体里头,无论如何也没有办法驱动自己的手足,好一会儿,才慢慢恢复四肢,只一动,整个人都扑倒在车上,五脏六腑俱绞成一团,痛得说不出话来。 在她的感觉中,似是过了很长很长的时候,但在芈姝看来,却见她失声尖叫之后,便愣在那儿,然后忽然仆倒在车上,脸上的表情似是痛苦已极。却是毫不犹豫,跳下高车,又摔倒在地,如此摔了数下,方踉跄着跑到旁边一个侍从那里,夺了他的马与剑,翻身上马,就要冲出去。 芈姝方欲唤她,此时只见秦将司马康浑身是血冲进来道:“不好了,这些人戎早有埋伏,他们是冲着楚国公主来的,公主这马车目标太大,我们得弃车而走。” 玳瑁大惊,忙与珍珠扶着芈姝下了马车,问道:“只是我等一行人便算弃车而走,只怕亦是难以避开,他们还是会冲着公主而来。敢问将军,如何是好?” 司马康道:“前面离武关已经不久,臣当率人引开戎人的主力,余下部众就能够保护公主冲出去,只要我们能多撑一会儿,武关城的守将一定能赶过来。” 玳瑁听他说得虽满,但黄歇方才也是欲引开戎人注意,但终究戎人还是只冲着公主而来,只怕司马康纵有此心,又如何能够达到目的。 转眼看到芈月一脸伤痛茫然的样子,持剑骑马就要往外冲去,眼睛一转,计上心来,忙疾走几步,上前拉住了芈月的马缰道:“九公主,你去哪里?” 芈月看着她,却又似没有看到她,茫然地道:“我去找子歇。” 玳瑁见她如此,知必是黄歇在乱军之中遭受不幸了,忙厉声道:“九公主,公子歇已然出事,你此刻冲出去,莫不是要找死吗?” 芈月此时精神涣散,眼神时而呆滞,时而凌厉,听了她这话冷笑:“我只管死我的,与你何干?” 玳瑁听了此言,再看她的神情,忽然心生一计,便给芈月跪下,道:“九公主既有此志,何不成全他人?” 芈姝亦在珍珠搀扶下走过来,听到玳瑁此言,吃惊地道:“傅姆,你在说什么?” 玳瑁道:“现在我们被困在这里,必须有人冒充八公主引开狄戎的主力,最适合的人莫过于九公主。” 芈姝大吃一惊:“不行,傅姆,你怎可令九妹妹为我冒险!” 玳瑁冷笑一声:“九公主既存死志,如此冲出去,便是轻于鸿毛,若能够保得八公主,待八公主禀告秦王,必当杀尽这些戎人,为公子歇报仇,这才是遂了九公主之意,是也不是?” 芈月漠然转头看着玳瑁,冷笑一声,手中剑指着玳瑁道:“我不信你。” 玳瑁硬着头皮道:“九公主若愿救八公主,老奴可在九公主面前血溅三尺,让九公主出气。” 芈姝失声道:“不行!” 玳瑁斩钉截铁地看着芈姝道:“八公主,您可是王后,您若有事,我们所有的人都活不成。要么让九公主冒风险,要么我们所有的人一起死。” 芈姝看着外面杀声震天,不禁有些害怕起来,目光游移道:“这……” 此时魏冉也在薜荔搀抱之下跌跌撞撞地来了,抱住了芈月的小腿大哭道:“阿姊,阿姊,你不要小冉了吗,你不管小冉了吗?” 芈月微一犹豫,玳瑁心中一急,便站起来转头拉住了芈姝道:“九公主不信老奴,可信得过八公主?” 芈姝看了看周围形势,终于下定决心,上前一步道:“妹妹,你与子歇是因为护我入咸阳,这才陷身险地,生离死别。不管愿不愿意替我去引开戎人,我以楚公主、秦王后之尊,当在此对天起誓,若有一口气在,定当为子歇报仇,为你雪恨。” 芈月看着芈姝,看着魏冉,看着眼前的一个个人,骤见黄歇落马时的狂乱心神到了此刻终于渐渐定了下来,心头一片清明,再无犹豫。 她爱怜之至地在魏冉的脸上停留了一下,见到他的小脸上尽是担心和害怕,心头愧疚、不舍、牵挂一闪而过,可是此刻她的心已经是极累极累,累到再也没有一点多余精力留下。 她再转头看向芈姝,芈姝有什么表情,有什么想法,她并不需要理会,她只是笑了笑道:“阿姊,我不需要你为我报仇,我的仇我自己去报。我只求你一件事,我弟弟魏冉就拜托阿姊,我要你保他平安成人,不许任何人伤害他,你做得到吗?” 芈姝心头一紧,张口想要阻止她,但这话却怎么也说不出口,两行眼泪却止不住的落下,她哽咽着蹲下身子抱住了小魏冉,道:“妹妹放心,从此以后,他便是我的亲弟弟。” 芈月举起剑,忽然一阵狂笑,笑得连魏冉听得都有些心里发寒,才听得她道:“子歇因我而死,我岂能独生。我现在就去引开这些戎族,他们若想抓我,我不介意多拉上几个给我和子歇赔命。” 说着,她跳下马,伸手扯下芈姝身上的披风,披在自己的身上,便上了芈姝的辒凉车99lib?,指着刚才黄歇落马的方向对驭者吩咐道:“向那个方向走。” 驭者也不答话,只依吩咐驱车而去。 芈月却卷起了四壁的帘子,不论从哪个方位来看,均可见她一身大红披风,坐在马车之内,但却未必见到她手执弓箭,身佩长剑。 司马康手一挥,一名副将率手下围着芈月马车一起冲杀出去,将魏冉的哭喊,芈姝的呜咽抛在了身后。 正在激战中的义渠王抬头忽然看见一群兵马护送着最豪华的?马车驰离战场,马车里头是一个异常美丽的红衣女子,兴奋地手一挥道:“儿郎们,那个就是大秦的新王后,快随我去把她抓过来。” 顿时所有的义渠兵马都朝着芈月的马车追去,两边先是互射弓箭,只是义渠所有的箭都避开了那马车中的华衣女子。 几轮射下来,两边互有损伤,很快便短兵相接,但见芈月身边的秦兵一个个地倒地,只剩下驭者还在拼命赶车。 众义渠兵到此时竟不敢再射箭了,生怕流矢误伤了这美丽高贵的公主。 义渠王大喝一声道:“让我来。”张弓搭箭,一箭射去,但见那驭者应声滚落车下,马车顿时失控。 义渠王忙骑马追上,眼见离马车已经不远,正松了口气,忽然车门打开,里头“嗖嗖嗖”地射了三箭出来。义渠王本远远看到车中只有一个公主,只道必是手到擒来,岂料竟会有此变故。但他反应亦是极快,当下伏身挥弓避打。挡了两箭,忽然只觉得左手臂一痛,却是有一箭擦着他的手臂而过。 他从来不曾吃过这样的亏,不禁大怒,当下催马上前,却见那楚国公主踢开车门,连射三箭之后,便已经跳上一匹马,割断车上的缰绳,控制着马飞驰而去。 义渠王紧紧相追,哈哈大笑:“楚国公主,你不用跑,我不会伤你的。你要再不停下,休怪我无礼了。” 芈月此时满心绝望,存了必死之心,倒也不畏。见这戎人追来,满口胡语虽然听不明白,但看得分明,此人便是害死黄歇的罪魁祸首,此时只一心一意想杀了他。见他亲自追来,内心冷笑一声,袖中已经是暗藏弓箭,等到义渠王追近的时候,忽然一箭射去。义渠王之前中了一箭,早有防备,见到冷箭射来,俯身躲过,却不免牵动左手臂上的伤势,不禁有些痛楚,却更激起了他的兴趣,大笑道:“好身手,好泼辣的娘们,我喜欢。” 芈月咬牙一箭箭继续射去,却被义渠王轻松躲过,眼看箭袋中的箭越来越少,芈月一狠心将三支箭全部搭在弓上,俯身夹马稳住身形,三箭一齐向义渠王射去,弓弦的反弹将芈月的右手掌指割得都是鲜血。 义渠王带着轻松调笑的态度边追边叫道:“楚国公主,你跑不了啦!”这句他说得却是雅言,以为这般对方便可听懂,停下不会跑了。 哪晓得对方确是停了下来,甚至还回头朝他一笑,他不禁也回以微笑,谁知忽然间三箭飞来,义渠王躲开两箭,不料第三箭却还是擦着他的面颊而过。义渠王脸色一怒,挥鞭加快了速度,此时离芈月已经极近。义渠王手中鞭子一挥,芈月手中的弓被卷走。 芈月不顾右手都是血,拔出剑来,朝着义渠王砍杀过去,义渠王以刚卷到的弓相挡,芈月手中的剑险些脱手。 芈月咬着牙,静静等候时机,却见义渠王一鞭挥来,将芈月连人带剑卷飞到空中,落在了他的马上。芈月伏在马上,一动不动,却静待时机,见他松懈,便暗中拔出匕首刺向义渠王。谁知晓刚刺破一层皮革,她的手就被义渠王紧紧握住。 芈月抬头,却见义渠王冲着她一笑,大胡子下一口白牙闪闪发亮,但见他叹了一口气道:“女人真麻烦。”说着,芈月只觉得后颈一痛,便晕了过去。 第十三章 义渠王 也不知过了多久,芈月迷迷糊糊只,只觉得一缕强光射进她的眼睛里,让她终于醒了过来。 芈月睁开眼睛,晕乎乎地爬起来时,仍能感受到脖子的疼痛,她一边抚着脖子,一边警惕地张望着四周。只见自己身处于一个帐篷之内,帐内一灯如豆,地下只胡乱铺着毛皮毡子。 她抬头再看向帐篷外面,此时已经是天黑了,但掀开帘子,但见外面篝火正旺,声音嘈杂,人影跳跃,鬼影憧憧似的。帐门口更是强光映入,显得帐内更黑暗。 芈月先摸摸自己的衣服,发现衣服还是完好,但身上的佩饰却全部都不见了,不管是手腕上的镯子、手指上的玉韘,还是腰间的玉佩、玉觿、香囊,凡是硬质的或者带尖锐的物件都没有了。她再摸摸头上,发现不仅是头上的钗环俱无,便是耳间的簪珥也不见了。至于她原来袖中的小弩小箭,靴中的小刀,更是全无踪影。 芈月暗骂一声,这些戎人搜得好生仔细,却也无奈,再看看这帐篷之中也只有毛皮等物,一点用也没有。她举起手,看到右手上原来被弓弦割破之处,亦已经被包扎好了。 她在帐篷中坐了好一会儿,耳中听得外头欢笑喧闹之声更响,甚至还有人唱起胡歌来,甚是怪异。 芈月想了想,还是决定走出帐篷,先看看外头的情景再说。 她掀开帘子,用手挡了一下光,这才看清眼前的一切。原来酒宴便在她所居的帐篷之外,中间点了一圈篝火,众戎人围火而坐,正在喝酒烤肉、大声说笑,有些喝得高了的人已经在篝火中醉醺醺地跳起舞来。 芈月一走出来,说笑声停住,所有人的眼光都看着她这个唯一的女子。 芈月握紧拳头,看到坐在人群当中的那戎人首领,她顶着众人的目光,一步步走到义渠王面前。 义渠王左臂包扎着,他踞在石头上正自酣饮,见了她走来,咧嘴一笑甚是高兴,道:“你醒了?”他一张口便是胡语,想了想觉得不对,又用雅言说了一遍:“你醒了?” 芈月却懒得与他多说,见他会说雅言,倒也松了口气,只问道:“我的剑呢?” 义渠王哈哈一笑:“俘虏不需要兵器在身。” 芈月只盯着他问:“你为何抓我?” 义渠王道:“自然是为了钱?” 芈月看着他,又看着他周围这些人,想起白天他们进退有度的样子,起疑问道:“你们不像是普通的胡匪,你到底是什么人?” 义渠王饶有兴趣地看着眼前的少女,晃了晃手中的金杯笑道:“嘿嘿,你倒猜猜看。” 芈月皱眉道:“披发左衽,必为胡族;进退有度,必有制度。北狄西戎,你是狄,还是戎?” 义渠王本是逗逗她的,见她如此回答,倒有些惊诧,道:“看来你倒有些知识。” 芈月又猜测道:“东胡?林胡?楼烦?白狄?赤狄?乌氏?西戎?还是义渠?”她一个个地报过来,见对方神情均是不变,一直说到义渠时方笑了,心中便知结果,便停下了。 义渠王点头:“我正是义渠之王。” 芈月便问:“义渠在秦国之西,你们怎么跑到南面来伏击我们?” 义渠王指着芈月道:“自然是为了你这位大秦王后。” 芈月忽然笑了,笑得甚是轻蔑:“可惜,可惜。” 义渠王道:“可惜在何处?” 芈月道:“我不是大秦王后,我只是一个陪嫁的媵女,你们若以为绑架了大秦王后便可勒索秦王,那便错了,我可不值钱。”她知道自己被俘,便已经存了死志,就想激怒眼前之人。若叫她成为这种戎族的俘虏,倒不如死了得好。 义渠王哈哈笑道:“性子如此强悍、杀人如此利落、见识如此不凡,若非楚国公主,哪来如此心性和教养。你若不是王后,那这世间恐怕没有女人敢居于你之上。” 芈月轻蔑地道:“若是王后,怎么可能只带这么少的护卫,如此轻易落于你们手中。我的确是楚国公主,不过我是庶出为媵,王后是我的阿姊,在被你们包围的时候,我们换了马车,由我引开你们,她现在应该已经进了武关了吧。” 义渠王猛地站起:“你当真不是王后?” 芈月冷笑道:“不错,你也别想赎金了,杀了我吧!” 义渠王看着她,眼中神情似有落空了的失望和愤怒,芈月挑衅地看着他,半晌,义渠王却忽然笑了起来:“好啊,如果秦王不出钱赎你,那你就留下来,当我的妃子吧!” 芈月不曾想过竟有此回答,一时竟怔住了。 义渠王笑问:“如何?” 芈月知他心存戏弄,心头怒火升起,怒极反笑道:“你敢?” 义渠王:“世间还没有我不敢的事。” 芈月冷笑:“你若敢要我,就不怕有头睡觉,没头起床?” 义渠王一怔,叫道:“喂喂,就算你嫁不成秦王,也犯不着急得连命都不要了吧!你嫁与秦王,一样不过是媵妾之流啊,有必要拼死吗?” 芈月冷笑:“像你这样的狄戎之辈,是永远不会了解我们这样的人的!”说着,甩头转身而去。 义渠王看着她的背影,诧异地问身边的大将虎威道:“你说,这小丫头为什么这么看不上我啊?我有哪点不比秦王那种老头强啊!” 虎威笑道:“那些周人贵女不过是初来时矫情罢了,再过得几日,自会奉承大王。” 义渠王也不以为意,笑道:“好好好,继续喝酒。” 芈月回到帐篷之中,暗中思忖,却是无99lib?计逃脱,却听得外头酒乐之声正酣,心中越来越是烦乱,一时竟不知如何是好。 只是如今手中任何物件都已经被搜走,便是有什么想法,也是枉然。看看眼前这帐篷,正处于义渠王酒宴之后,又恐是义渠王之营帐,胆战心惊地呆了大半夜,直至外头酒宴之声已息,人群似各归营帐,亦不曾见有人到来,才略略放心。 此时似已经到了凌晨时分,想是营中之人俱已经入眠,四下俱静。芈月心头忽然升起一个念头,便只觉得抑止不住。 凌晨,整个军营人仰马嘶,义渠兵们忙着收拾帐篷,叠放到马车上。 却在这一片混乱中,芈月披着义渠兵的披风,一路避着人,闻着马声而去,果然见群马都系在一处栅栏内,芈月一咬牙,将栅栏打开,放出群马,抽打着群马炸营,果然义渠兵营乱成一团。 芈月本想借着马群之乱,偷了马乘乱逃走,岂知群马炸乱,轰然而出,势如狂潮。她若不是躲得及时,竟是差点要被乱马冲踏。 但见义渠兵已经向此处蜂拥而来,芈月一顿足,转身欲躲到帐后去暂避,不料一转身,便被人抓住了肩头。芈月大惊,正待挣扎,却听得一个声音笑道:“我倒当真看不出来,你这小女子竟有这样的胆子,敢炸我的马群。” 芈月转头,果然见一个熟悉的大胡子,天色虽暗,却仍可见他那可恶的眼睛闪闪发亮,一口白牙露着笑容。 芈月待要挣扎,却见他将手指放入口中,唿哨一声,只见那群惊马本已经乱作一团,却竟有一匹大黑马在他唿哨过后,竟跃众而出,向着义渠王跑来。 这大黑马一跑,竟是带动了数匹马也跟在其后,向着义渠王跑来。 顿时诸义渠兵也纷纷醒悟,皆在口中发出唿哨之声,指挥着自己素日惯用之马,一时马群乱象竟渐渐有些平息了。 另有几队义渠兵翻身上马,拿着套马索去追那些跑失的马群。 芈月见势不好,却见那大黑马跑到义渠王身边,低头拱他,显得十分亲热,其余数马也跟在其后,安静了下来。她心中另有计较,脸上神情却是不变,冷笑道:“炸了马群,那又怎样?你挡路抢劫、强掳人口,我为了逃走,施什么手段都是正当的。” 义渠王哈哈一笑:“你以为这样便能逃走吗?” 芈月冷笑:“不试试又怎么知道呢?”正说着,忽然那边有义渠兵跑来叫道:“大王,马群惊了太多,虎威将军控制不住了!” 义渠王便转头与那义渠兵吩咐道:“再派两队去压住,务必不能让马群跑走……” 芈月见他分神,忽然跳起,跃上那大黑马的马背,用力一抽马鞭,大黑马嘶声前奔。 几个义渠兵张弓搭箭就要射出,却听得义渠王厉声道:“不许放箭。” 芈月骑上了马,自觉已经安全,回头向着义渠王一笑道:“告辞!”说罢便控马飞驰而去。 义渠兵正要追击,义渠王却摆手阻止,他看着芈月的背影微笑,笑容意味深长。 芈月在黄土高坡骑马飞驰,那大黑马甚是通灵,不必她控马指挥,冲到营口见栅栏跃栅栏,见壕沟跃壕沟,见着人群要围上来,居然兴奋地长啸一声,奔得更快了。 芈月见已离义渠军营,心中暗喜,笑道:“好马,快跑,我回头一定给你吃好草料!” 岂料那马载着她一口气跑了数百米,却听得义渠军营中远远传来一声熟悉的唿哨,忽然扭转马身,向着来路飞奔。 芈月拼命拉马缰绳企图控制马道:“别回去,走啊,畜牲!”却是完全无法控制得住那马的去势,此时那马跑得竟比出来时还更快,她便是连跳下马都来不及了。 一口气奔到义渠军营帐外,却见义渠王已经是悠然站在营门口,负手而立,笑得一脸得意。 但见大黑马飞奔而来,马上是拼命勒缰绳勒不住而显得有些狼狈的芈月,那马跑到义渠王面前,义渠王唿哨一变,那黑马居然人立起来,芈月本已经全身脱力,此时顿时摔下马来,摔得全身的骨头都似要碎了。 义渠王爱抚着大黑马:“好黑子。”转头却对摔落马下的芈月得意洋洋地笑道:“马是我们义渠人的朋友,它是不会被别人驱使就离开我们的。不管被驱使多远,只要打一个唿哨,它就知道怎么回来。你既然喜欢黑子,那黑子就给你骑吧。不许用鞭子抽它,也不许用力勒缰绳。” 说着,又将缰绳扔给芈月,芈月不原在他面前示弱,咬牙忍痛从地上爬起来,气敢恨地看着义渠王转身施施然地走入营门。 便见义渠兵上来,禀报道:“大王,马群俱已经追回了,请问大王,下一步当如何行事。” 义渠王一挥手,笑道:“所有的马车全部弃掉,东西放到马背,能带走的带走,带不走的全扔了。秦人昨天救人,今天一定会派人追击,我们单骑疾行,让他们追我们的马尘去。” 义渠兵们哈哈大笑起来,当下分头行动,一时准备已毕,芈月见他们只将金银珠玉等小件细软之物收拾好了,便连整套的青玉编磬也是被拆得七零八落。只是芈姝嫁妆中,却有不少铜器,看上去金光灿灿,但却份量不轻,尤其是整套青铜编钟和几个大鼎大尊,这实不能是放在马背上能带走的,便有义渠兵不舍,来问义渠王怎么办。又有芈姝所带的许多书册典籍,俱是竹简,义渠人基本上不识字,又如何会要这些东西,当下也都到处散乱。还有义渠兵不甘心就此丢弃,竟要取了火把来将那些带不走的器物烧掉。 芈月忙厉声阻止道:“这些俱是典籍,你们既然不用,便留给秦人,岂可烧毁。” 那义渠兵忙看向义渠王,义渠王不在乎地挥挥手道:“不烧也罢。”又指了那些大件的青铜器皿道:“这些带不走的,便留给那些秦人吧,他们若要追来,收拾这些财物也要浪费他们许多时间。” 当下义渠兵依命行事,芈月看着那些被拆得七零八落的编钟编磬,恨恨地骂了一声:“果是蛮夷,如此暴殄天物,礼崩乐坏。” 她这句话却是用楚语骂的,义渠王听不懂,好奇地问:“你在说什么?” 芈月白了他一眼,道:“骂你。” 义渠王讨了个没趣,摸摸鼻子,不再言语了。 这些义渠兵的效率果然极快,说收拾便收拾好了,只过得片刻,便可拔营起身了,当下芈月也只得被迫与义渠王并肩骑马行进在马队中间。 芈月举目看去,却见整个义渠人队伍从头到尾,清一色俱是男子,心中诧异。昨日受伏击时,她站在高车之上,明明看到有一队女兵一起伏击的,如何一夜过去,这一队女兵竟是忽然消失了? 她这般沉着脸不说话,义渠王却是闲着无聊要去撩她:“喂,小丫头,走了这么久一句话都不说,憋着不难受吗?” 芈月沉着脸道:“我只想一件事。” 义渠王道:“想什么事?” 芈月怒瞪着他:“想怎么杀了你?” 义渠王听得不禁哈哈大笑:“杀我?哈哈哈,就凭你,怎么可能杀得了我?” 芈月抬头看着义渠王,认真地道:“总有一天,我会杀了你的。” 义渠王看着芈月阳光下的脸庞,如此美丽动人,便是说着杀气腾腾的话,也是这般可爱异常,当下哈哈一笑道:“好,我等着你来杀我。” 芈月见他如此无赖,本准备想问他关于昨日女兵的事,也气得不想再提,只低头骑马而行。 一路经行,又过了数日,芈月每每欲寻机会逃走,却总是寻不到机会。 这日一大早又拔营起身,行得不久,便见一个义渠兵骑马过来向义渠王报告道:“大王,前面发现秦人关隘阻挡前行,我们要冲关吗?” 义渠王看了芈月一眼,笑道:“冲过去。”那义渠兵领命而去,义渠王便又对芈月道:“你跟我来,我让你看看我义渠儿郎的英姿。”说着,拔马驰上前面的一处高坡,芈月亦是驱上跟随着他上了高坡,居高临下,看着下面义渠兵和秦兵交战。 但见前面一所关隘处,城门大开,秦军黑衣肃然,军容整齐,列阵而出。对面的义渠兵却是三五成群,散布山野,并不见整肃之态。 但听得秦军一番鼓起,秦人兵车驰出,每车有驾车之御戎、披甲之甲士、执盾之车右及执箭之弓士,轰隆隆一片碾压过来,似听得大地都在颤抖起来。在车阵之后,又有更多的秦人步卒跟随冲锋。 芈月在楚国亦是看过军阵演习的,当下心中一凛,只觉得楚人队伍,实不如秦人整肃。 但见秦人兵车驰出,在平原之上列阵展开,义渠人三五成群,漫山遍野地散落,但见两边开始互射,秦人那边整排的弩弓穿空而出,杀伤力甚是强大,只是义渠人距离分散,虽然偶有落马者,但多半却也借着快马逃了开来。而义渠人所射之箭,却又被战车上执盾之车右抵挡住。 就芈月看来,两边强弱之势明显,却不知这义渠王有什么把握,竟是如此托大。 一轮互射之后,两边距离拉大,此时两边的互射均已经在射程之外了,秦军兵车又继续往前驱动,就在这时,变故陡生。 义渠军中鼓声顿起,义渠骑兵忽然发动急攻,箭如雨下,同时骑兵手挥马刀向秦兵急速冲刺而去。骑兵冲向兵车之间的空隙处,刀锋横扫而过。部份砍翻御戎或者弓士,部份砍在甲士的盔甲或车右的盾牌上被挡回。然而这一排骑兵头也不回地跃过兵车,后一排骑兵继续冲上又一波砍杀。几轮过去,兵车上的秦兵伤亡殆尽,义渠骑兵对剩下的步兵进行砍杀。秦国大旗倒下,剩下的残兵慌忙退回城中。 芈月见转眼之间,强弱易势,只惊得目瞪口呆,整个人顿时手足发冷,心中只有一个念头:“车战已亡,骑兵当兴;车战已亡,骑兵当兴!” 义渠人的武器不如秦人精良,军阵不如秦人整肃,可是两边一交手,这车战的运转不便,骑兵的机动灵活,已经是明显的优劣之势。 自然,这一战的战果如此明显,与此城守军战车太少亦是有关,若是战车更多一些,料得骑兵也不能胜得这么轻易。可是若论战车以及车阵的军士之成本,却是大大高于骑兵了,芈月自楚来,心中有数,便是如此城这般的军车车阵,亦已经是难得了。若是骑兵遇上步卒,那当真是如砍瓜切菜了。 芈月心里头骤然升起一个念头,若能够以秦人兵甲之利和军容整肃,加上义渠人的骑兵之术,那么只怕就凭这数千骑,亦是可以纵横天下了。 她在那里怔怔地出神,义渠王却甚是得意,道:“小丫头,我的骑兵如何?” 芈月猛地回过神来,心中暗暗嘲笑自己当真异想天开,便纵是有这样一支铁甲骑兵,又与她何干。她便是有这样一支铁甲骑兵,又能做什么?难道她能称王不成? 还是……如这野人自称的,凭着手中刀、跨下马,驰骋天地,无拘无束逍遥一生? 她不禁心中苦涩,若是黄歇还在,她所有的梦想便都是美梦,可是如今黄歇已经不在,余生她不过是在生与死之中衡量罢了。 当日她亲眼见黄歇中箭落马,在乱军蹄下,岂有生理,万念俱灰之下,再无生的意志,只想求死。可如今一旦未曾死成,她亦不是那种矫情之辈,非要三番两次寻死不可。既然大司命让她还活着,她便要作活着的打算。要想方设法逃离这些野人,回到咸阳找小冉,回到郢都找小戎,如今世上只有她们姊弟三人,那是无论如何,不能再分开的。 见她回神,一边的义渠王便得意地道:“如何?”芈月倔强地扭过头去,冷笑一声。义渠王很感兴趣地逗着她道:“喂,小丫头,你看看,我们义渠人,可比秦人强。反正你嫁到秦国也不能当王后,那不如留在义渠,嫁给我也行,我也是义渠之王啊,不比大秦之王差啊!” 芈月懒得理会他:“哼,自吹自擂,狄戎之人也敢称王,谁承认,谁臣服。义渠自己还向大秦称臣呢?” 义渠王一怔,倒对她有些刮目相看:“咦,看..来你这小丫头知道得不少啊!”他沉默片刻,叹一口气,情绪也低落了下来:“不错,三年前我父王去世,部族内乱,秦国乘机来袭,我们不得已称臣。可是那只是权宜之计,等我们休生养息以后,我们就有足够的牧人和马匹,我的武士比秦人更强悍,总有一天,我会让秦人向我称臣的。”他说着说着,倒振奋起来,说到最后,话语中满是自负。 芈月一怔,仔细看他的模样,初见他时只看到一脸的胡子,说话也粗声粗声,看上去似增大了许多年纪,然而细看他的脸上尤其是眼睛,再细听他的声音,竟似是变声未完,方看出他的年纪亦是不大。如此一来,不知何故竟去了畏惧之心,更是见不得他得意,忍不住要刺他一刺:“虽然你小胜一场,可若是他们不出关迎战,你们想要攻城,却是没这么容易。” 义渠王得意地道:“我们是草原之子,天苍苍野茫茫,尽是我们的牧场,何必关隘城池。” 芈月见着蛮夷无知无术,忍不住道:“哼,蛮夷就是蛮夷,头脑简单,你知道什么叫轻重术,什么叫盐铁法?” 义渠王怔住了道:“那是什么?” 芈月便不回答,所谓轻重术、盐铁法,便是当年管仲之术。管仲当年在齐国,推行“尊王攘夷”,实有许多对付戎狄之人的招数。 只不过……芈月心中暗想,我又何必教给你们知道呢。 义渠王听她说了一半,便不说了,满肚子好奇,便道:“哼,你们周人能有什么办法对付我们,当真笑话了,哈哈……” 芈月见他狂妄,忍不住要打下他的气焰来,道:“别以为仗着兵强马壮就得意,你们没有关隘城池,就不能储备粮食,交易兵器。一遇灾年草场枯死,牛马无草可食会就饿死,再强大的部族也会一夕没落。” 义渠王转头瞪着芈月厉声威胁道:“你怎么知道?” 芈月先是一怔然后明白过来:“因为草场受灾,所以你们明明大败一场投降称臣,却还要不顾危险来劫持王后,就是想要挟秦人换取你们部族活命的粮食。” 此言正中真相,义渠王沉默良久,方叹道:“不错。我们义渠本是草原之王,自由放纵于天地之间,纵横无敌。可惜却因为隔三岔五的天灾,草原各部族为了争夺草场而自相争斗,甚至有些部族为了得到粮食,还不得不受你们周人的驱使,甚至隶从于两个不同的国家自相残杀。” 芈月来不及纠正他把自己称之为周人,只敏锐地抓住他刚才的话道:“你刚才说,受人驱使。难道你这次伏击我们的事,也是受人驱使?” 义渠王嘿嘿一笑道:“你想知道?” 芈月听得出他话语之中的撩拨之意,恨恨地看他一眼,拨转马头向前走去。 义渠王却来了兴趣追上她道:“喂,你想知道吗?” 芈月沉着脸不说话。义渠王却继续逗她道:“如果你答应嫁给我,我就告诉你。”芈月白了他一眼。 义渠王去拉她:“你说话啊……”芈月一鞭子打下,却被义渠王抓住鞭子。两人用力争夺鞭子,义渠王一用力,要把芈月拉到自己身边来。两马并行,芈月拼命挣扎中,两人推攘中,忽然听得咚地一声,义渠王怀中似有金光一闪,有一枚东西自他的怀中落下,先落在刀鞘的铜制外壳上撞出一声脆响,然后滑落在地。 芈月闻声看去,义渠王已经是脸色一变,用力一抽鞭子,挥鞭卷住那东西。芈月见他自马背上另一边低头拾物,这一边刀鞘却正在自己眼前,便乘混乱中拔出义渠王的刀子。 义渠王抬头吓了一跳,忙阻止道:“喂,你要干什么,别乱来。” 芈月恨恨地看着义渠王道:“你别过来,你再过来我死给你看。” 义渠王道:“我不过是把你抓来,又没对你怎么样,你干嘛要死要活的。” 芈月手执刀子,脑海中却是一片混乱,她无时无刻不在想着如何反抗,如何逃走。可她逃过一次,死过一次以后才发现,自己一个孤身女子,在这群狼环伺中想要逃走,当真是难如登天。欲认命,又不甘心,看到义渠王的刀,拔刀,是这些日子心理中一种本能的反应,可是拔了刀又能够如何? 杀了义渠王吗?她没有这个能力。自杀吗?却又不甘心。冥冥中似有一股力量,教她不能逃避,不能就此罢休。从小到大,她苦苦挣扎、思索,用尽一?切能力只求得能活下去,求死是一瞬间的绝望,但求生却是十多年的本能。 可是经行这数日,眼看越来越近义渠王城,她心中亦是越来越悲凉。当初在楚宫能够挣扎着活,是因为有亲人有期望有目标有计划,可是如今若当真去了义渠王城,难道她还能够跟在这些野人堆中生活下法吗?她既没有报仇之能,又没有逃脱之力,只是眼睁睁看着自己堕入无尽悬崖的绝望,实是不能支撑。 抬头看义渠王一脸焦急,却又不敢上前的样子,心中大愉,冷笑道:“我本来就没打算活着。你杀了子歇,我若不能杀了你,就跟他一起去也罢了。”她说完横刀就要自刎,却被暗暗潜到她身后的虎威一掌击晕,刀子只在她脖子上轻轻划了一下。义渠王接住芈月,朝虎威赞许地点头道:“虎威,做得好。” 只是他看着怀中的少女,心中却有些犯难了。塞上少年成家早,他身为义渠之王,自然早早有过女人。只是他所见过的女人,或慕他威名,或畏他王权,或爱他富贵,只对他争相取宠,或顺从听命,从来不曾见过这样无法驯服的女子来。可偏偏这个女子,却是他平生第一次生产“势在必得”兴趣的人。 想了想,他还是将芈月放到了自己马上,道:“速回王城,我要见老巫。” 老巫便是他族中巫师,义渠王从由他教育长大,敬他如父如师,有了什么疑难之事,便要去找他询问。三年前他父亲去世,叔父夺位,他一介少年,虽然名份已定,又骁勇善战,但若无老巫相助,亦不能这么容易这坐稳王位。 眼见着一路疾行,回到了义渠城,义渠王将芈月交与侍女宫人照顾,便大步闯入老巫的房中。 老巫见着他的王从外头风风火火地进来,皱纹重叠到已经看不出表情来的老脸上也有了笑意,说道:“王,此番伏击秦国王后,可还顺利吗?”他与义渠王说的,却又是义渠老语,便是如今义渠部落里听得懂的也不甚多了。 义渠王劈头就问道:“老巫,你知道什么叫轻重术,什么叫盐铁法吗?” 老巫怔了一怔,在义渠人眼中,他是无所不能、迹近通灵的半神,可是他纵然知道草原上所有的事情,但对于数百年前远在大海那头的齐人旧典,却当真是不知道了。他摇了摇头,问道:“王,你这话,是从哪里听来的?” 义渠王亦料不到老巫竟也有不知道的事,诧异道:“唉,原来你也有不知道的事啊!” 老巫又问,义渠王便一五一十把伏击秦国王后,误抓媵女,但又喜欢上那媵女,但又不知道如何着手的事都说了。 见着眼前的少年一脸苦恼地坐在自己面前讨着主意,老巫心中也闪过一丝久违的温情。草原上的草一年年地新生,一代代草原的少年,也开始有了自己的春心和悸动。 老巫的脸上笑容更加地深了:“这是好事啊,王不必苦恼,这很正常,这是草原上万物滋长,牛羊新生的道理。小公羊头一次,也是要围着小母羊转半天找不着缝儿的。人也要走这么一遭,这跟你是不是王,丢不丢脸,都没有关系。” 义渠王满腹的委屈惶恐和羞窘得到了安慰,又问老巫道:“那我又当如何才能够叫她喜欢我呢?” 老巫呵呵地笑了:“这就要看你自己了。老羊再着急,也不能替了小羊去求欢。” 义渠王满把大胡子也盖不住脸上的羞红,站起来跑了。 看着他的背影,老巫呵呵地笑了。 第十四章 狼之子 芈月再不情愿,却也是无奈住进了义渠王城。义渠王拨了两个侍女来服侍于她,一个叫青驹,一个叫白羊。那两个侍女却能说些极简单的雅言,借以手势比划,居然也能基本交流。 芈月满心警惕,只计划进了王城以后,要如何防备义渠王的无礼,不料进了王城之后,义渠王似事务繁忙,根本没有时间理会于她。她亦是试着打听情况,那侍女便说如果她觉得闷了,可以让她们陪着她四周走走。 芈月得了此言,这几日便以散心解闷为名,在义渠王城到处行走,试图找到逃走之路。只是几日打探下来,便有些垂头丧气。这义渠王城修于山隘,只在前头略修了一些城墙栅栏,里头却是一个大山谷,再往里走,便是一片大草原了。若要去秦城,起码要有几日的马程,但是这一路上野狼成群,若是单身上路,便是义渠的勇士也是有所畏惧。 怪不得义渠王肯让她四下走动,不怕她逃走,想来是让她知道逃不走,才彻底死心吧。 但就算这样,她也不爱呆在王帐中,仍然喜欢到处走动,观察着草原的情景。 虽然就一个楚国公主的眼光看来,这些人野蛮粗俗,浑身油腻,可是奇怪地却是许多人脸上带着笑容。她知道此时冬日将到,草场枯萎,义渠上层已经为今年如何过冬在不顾一切地铤而走险,但于普通牧民中,明明缺衣少食,三餐不继,但却仍然牧歌嘹亮,草原起跳舞。 芈月走在草原上,但见远处草海起伏,近处牛羊成群。 她转到西边,却听得远处传来隐隐的鞭打声,喝骂声。 芈月诧异道:“这是什么声音?” 白羊却道:“贵人不必理会,那是他们抓住偷羊贼了。” 青驹却是知道情况的,诧异道:“咦,他们抓住那个偷羊贼了吗?” 芈月问青驹:“你也知道此事?” 青驹便道此处前些日子经常丢羊,而且看踪迹象是被狼叼走,只是牧民们把所有防狼的手段都用上了,却处处被破坏,都说那简直是野狼成精了。 芈月来了兴趣,便道:“我们进去看看。” 三人走过去,但见一群牧人围住了一个跳跃异常迅速的动物正在喊打喊杀。芈月定睛看去,大吃一惊,却原来那不是什么动物,竟是一个披着羊皮,行动却似狼一样的男孩子,看那样子,似与魏冉差不多大小,但却吼声似狼,动作也如狼一样四肢着地,张着大牙跳跃来去,三分似人,却有七分似狼。 青驹听得牧民们议论,原来牧民们数次丢羊,竟是这个男孩指挥着狼群破坏陷阱,偷走羊群。而且不但偷羊,还大肆破坏,带不走的羊,竟然咬死了丢在羊圈里。 今天因为天灾,本来就收成不好,牧民们指着这些羊度过青黄不接的时光,遇上这样的破坏,岂不恨得狠了,当下一群牧民使尽办法,埋伏了数日,这才将这狼群困住。不料那男孩凶悍异常,不但抓伤打伤了许多人,还将大部份的狼都放跑了。只是他自己却逃跑不及,被牧人们困住了。 但见那男孩躲着人群的鞭子,一手抱着一只小狼崽子,另一手拿着一块血淋淋的羊腿用力啃咬,倒像是知道此番无法幸免,要撑着先吃个大饱。 只是那男孩虽然又悍又狡,但毕竟是个未成年的孩子,且寡不敌众,又如何是这数十牧人的对手,但见他咬伤抓伤数人之后,终于被抓住了,他怀中的小狼崽子也被牧人抓起,狠狠往地下一摔。 男孩怪叫一声,不顾一切地扑上去咬住那牧人的手,牧人大叫起来。其他人围上来打着男孩让他放开手,男孩却仍然咬住不放。 一个牧人急中生智,叉住了那男孩的咽喉,那男孩喘不过气来,不由松了嘴嘴,那被咬住的牧人之才解脱了手,只见他手中血淋淋的,一块肉半挂在手上,已经是被那男孩咬了下来。那牧人大怒,叫骂声声,芈月虽听不懂,想来必是咒骂之声,或者让人替他对那男孩报复回来。但见众牧人一拥而上朝着男孩乱打,男孩蜷在地下,发出野狼般的嚎叫声。 芈月本不想管这些事,然则见那男孩倒在地上奄奄一息,原来高声的嚎叫已经变成破碎的呻吟,听有耳中无限可怜,她心念着弟弟芈戎和魏冉,见到这男孩与他们年纪差不多,心中一酸,不如为何,这男孩的身影竟似与两个弟弟重叠起来,忍不住道:“住手。” 牧人们正打得兴起,又听不懂她的话,哪里管他。芈月一急,就要冲上前去拉开一个牧民,被那牧民一甩,险些撞飞出去。幸好白羊上前及时扶住了她,青驹便以义渠语道:“你们大胆,竟敢冲撞贵人。” 牧民们听得青驹之方,方大吃一惊,扭头一看,见三人服饰华贵,连忙垂手退到两边行礼。芈月急奔过去,但看到躺在中间浑身是血奄奄一息的男孩,她急忙上前蹲下察看,却见那男孩整个脸都被污血盖住,瞧不清面容,一拉他的手,却是软软的,想来手臂也被打得骨折了,再看他痛得缩成一团,想来身上亦不知道被打断多少骨头。 芈月心中愤慨,斥道:“你们也太狠心了,他不过才这么大一点的孩子,你们居然下这样的狠手。” 牧人叽哩咕噜地说了一串话,青驹忙道:“贵人有所不知,他们说,这个小狼崽子一直在我们这里偷羊,还带着狼群咬伤了我们很多人。他既然要做狼,我们就应该把他当狼一样打掉。” 芈月低下头去看男孩,见男孩虽然痛得缩成一团,全身已经无法动弹,见了芈月靠近却仍如小兽一般龇着牙发出恐吓的低吼,似是甚为恐惧生人的靠近。只是他用力吼得一两声,便一股血从他的鼻子中涌了出来芈月见他警惕性甚强,想起黄歇对她说过的驯鹰驯马驯狗之术,当下盯着男孩的眼睛放缓了声音,先摊开双手,再掌心朝着那男孩示意道:“你看,我手里,没有武器,不会伤害你的。” 那男孩子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眼中仍尽警惕之色,芈月的眼神和男孩的眼神僵持了一会儿,男孩似乎感受到了芈月的善意和坚定,眼神中狼一样的光芒渐渐黯下来,他发出了低低的呜咽之声,眼中的恐惧和凶狠之色渐渐收了。芈月又缓缓地边说边以手势示意道:“我,带你走,治伤,不会伤害你的,你可愿意?”她亦不知道,自己的话,那男孩是否能够听懂,但她的手势,她的语调,应该能把她的意思传递出去吧。 芈月伸出了手,把手停在那男孩的手掌边,却没有用,只是以眼神示意。那男孩瞪着她半天,以他的性子,若是身上未曾受伤,或者能跑能动,早不理会她了,只是如今却实在是伤重已极,全身无处不动,左手右足俱被打断,本拟闭目待死,如今见了有人示以善意,虽然照他以前的经验来说,是半点也不肯相信,然而垂死之际,求生的本能战胜了一切。狼性本狡,他纵是不相信她,装上一装,或有生机,也未可知。当下便咬牙忍痛努力抬高了手,将自己的手放入眼前这女人的手中,忍着想往这只手抓一把或者啃一口的欲望,缩起了爪子。 芈月欣喜,又缓缓地道:“那么,我把你带走了。”说着上前,用力抱起那男孩。 她见那男孩身量与魏冉相仿,因此用素日抱魏冉的力气抱起他来,不想那男孩抱起来体重却比魏冉轻了不少,手底下满把尽是咯人的骨头,心中怜悯之意更甚。 那群牧人见她抱起了那男孩,满心不忿又不敢反对,顿时嗡嗡声大作。 芈月便示意让白羊摘下头上的发簪递给牧人,道:“这支簪赔你们的损失,够不够?” 牧人接过簪子,不知所措地看向两名侍女。 青驹哼了一声道:“这支簪子抵得上你们损失的十倍呢,还不快收下,贵人可不会把这点钱放在眼里。” 牧人连忙低头应声道:“是,是。” 芈月抱着那男孩走出人群,青驹嫌那男孩浑身泥污血迹,都蹭在芈月的华衣上了,再见芈月娇小纤细,实不敢叫她一直抱着那男孩,忙道:“贵人,还是让奴婢来抱他吧。” 芈月见青驹伸出手来,那男孩便往里一缩,知他对其他人还不肯信任,当下道:“不碍事的,他也不重。” 青驹无奈,只得叫白羊去叫了车来,芈月抱着这男孩,直到马车到来时,已经抱得整个人都微微颤抖起来,手臂酸得实在抬不起来,却终究还是没有理会青驹再三劝告,把那男孩交给青驹抱着。 那男孩伏在芈月怀中,他虽然是野性难驯,然而野兽般的直觉却是比常人更灵敏了许多,见这女子明明都抱不动自己了,还恐自己惊着,不肯交于别人,心中倒有些触动。他并不把她救他的事放在心上,然则这份关爱,却让他默默得记在了心上。 一时马车来了,芈月便带着那男孩回了王宫,那男孩此时已经变得异常驯服,芈月顾不得自己更衣,先坐在一边拉着他安抚着他免得他惊吓他,这边青驹白羊便替将那男孩剥光洗净擦了伤口上了药。 那男孩见有人替他更衣洗澡,那种满心惊恐欲想逃脱的样子,如落入陷阱的小兽一般挣扎嘶叫,芈月只得在旁边一遍遍地劝着,那男孩似是听到她的声音,才能安抚住一些情绪。好不容易一切包扎完毕弄了妥当,那男孩的肚子却发出咕噜噜的声音,青驹和白羊都?99lib?笑了。 芈月知道他必是早就饿极了,便叫白羊送上肉汤和饼子,那男孩像狼一样飞扑出来,抢过一个烤饼又缩回角落里飞快啃咬着,很快就呛住了连声咳嗽。 芈月连忙将陶罐地肉汤倒在碗里递到男孩的嘴边让他喝下。男孩仍然带着些警觉地看着芈月,却没有出手反抗,顺从地被芈月按着喝下了汤,咳嗽渐止。等他吃饱喝足,终于疲累已极,沉沉睡去。 青驹和白羊方劝芈月去沐浴更衣,芈月此时也浑身是汗,便去沐浴了。方刚刚出浴,披着一件袍子在那里由白羊给她擦干头发,便已经听得外头那男孩声声狼吼起来。 芈月一惊,也来不及挽头,连忙披散着头发,披着袍子便赶到那男孩的居住,却见那男孩已经爬到了房间口惊恐地嚎叫着,他趴在地上滚得一头是灰,身上的伤口也撞裂了渗出血来。 他之所以没有爬出去,却是他旁边蹲着义渠王,他饶有兴趣地按住了那男孩,芈月细看他按得却是甚有技巧,没有让那男孩惊恐之下继续乱挣乱动,加重伤口。 只是他身形高大,相貌威武,蹲在那男孩身如同一只大熊和一只小狼,显得极为悬殊,那男孩又是野性太重,小兽般的直觉让他觉得这是个可怕的敌人,被他按住挣扎不得,更是惊恐地嚎叫起来。 芈月疾步走到旁边,瞪了义渠王一眼,连忙安抚那男孩道:“不怕,不怕,他不是坏人,不会欺负你的……” 义渠王扑哧一笑:“如今你知道我不是坏人了,不会欺负你了……” 芈月横了他一眼,只觉得这人殊为可厌,明明晓得自己不过是安抚这个孩子罢了,却竟这么顺杆而上,实在是很不要脸。 义渠王只觉得她这一眼瞟来,似嗔似喜,实是风情无限,不禁看得呆住了。见芈月只管安抚那个男孩,却不理自己,不免有些醋起来,伸出手指挑起那男孩的下巴,道:“就这么个小崽子,跟狼似的,你怎么就看上了?” 芈月安抚着因为义渠王的动作而显得不安的男孩道:“他跟我弟弟一样大,我弟弟若是无人照顾,可能也会像他一样……所以爱屋及乌罢了。” 义渠王见那男孩只会啊啊吼叫,诧异道:“他不会说话吗?” 芈月摇头:“我见着他时就这样了,也不晓得能不能说话。” 义渠王一拍膝盖道:“不如带他给老巫看看。” 芈月诧异道:“老巫是谁?” 义渠王道:“老巫是我族中最通灵之人,他无所不知,把这孩子带去给老巫看看吧,说不定能够有办法。” 当下两人把那男孩子带到老巫处,老巫亦是住在王宫,芈月举目所见,这房内挂满了各种面具、骨头、羽毛、法杖等器物,显得十分诡异。听到义渠王的声音,老巫便从一堆诡异的器具中探出头来,芈月但见他满头白发、手如鸡爪,看上去似活了不知道多少年,老到不能再老,但一双混浊的老眼里却仍透着精光,心中也是有些害怕。 却见义渠王与那老巫叽哩咕噜地说了一串义渠话,那老巫便伸出鸡爪般的手,把那男孩揪过来,按着男孩,不停地又拍又按。休看他一副老得几乎要入土的模样,但那男孩在义渠王手中还能够挣扎几下,到了那老巫的手中,却是只能啊啊地低吼,却无法挣脱。 但见那老巫在那男孩身上按了半日,又拉开他的嘴巴,看他的咽喉,还掐着那男孩迫使他发出奇怪的声音,最终还是松开了手。那男孩被他这一折腾,解脱之后顿时一下子蹿到芈月身边,一头扎进芈月怀中不敢抬头。 芈月关切地问义渠王:“你问问老巫,他怎么样,还有救吗?” 老巫啊啊地说了一大通谁也听不懂的话,义渠王忙又将青驹白羊呈上来那男孩身上原来的东西递给老巫,却是几颗狼牙,不知从何处得来的半块玉佩,又有一些零碎的牛角扳指,半截小刀等物,老巫拣看了一会儿,又抬起头来,向着义渠王说了一通。 义渠王便解释道:“老巫说,他很聪明,晓得人的习性,所以一定是从小被人养大的,并不是生长在狼群里,可能就是这几年跟狼一起生活,所以忘记怎么说话了,只要放到人群里教养,还是能跟普通人一样的。” 芈月松了口气,不由合什道:“大司命保佑,我还真怕这孩子改不过来呢!” 义渠王见她似是真心喜欢这个男孩,心念一动,道:“既然能够改得过来,不如当真就收养了这个小狼崽子吧!” 芈月听了他这话,第一次赞许道:“甚好,那我就收他为弟弟。”她正思索着,那男孩想是有些感应,抬起头来。两人相处才半日,此时这个野性未驯的孩子看着她时,眼中竟已有些依恋。芈月轻抚着他的小脑袋,道,“我给你起个名字吧!不如,就叫你小狼如何?” 男孩抬起头来看着芈月,满是不解。 芈月便指着男孩道:“小狼,你叫小——狼——”又指指自己道:“我是你阿姊,叫我阿姊” 芈月教了他好一会儿,那男孩却只是直愣愣地看藏书网着她,一点反应也没有。 义渠王插嘴道:“这孩子简直是半个狼人,哪这么快就能教会他说话,还得要老巫来训练他才行。放心吧,这孩子将来我跟你一起养。” 芈月白他一眼,真是懒得理会这自说自话的人。 义渠王见她不搭理,他也是少年心性,不禁也有些恼了,道:“喂,你就安心留在义渠吧,难道你还想嫁给秦王吗?” 芈月冷笑道:“谁要嫁给秦王了,我要带着我的两个弟弟,去齐国。” 义渠王奇道:“你为什么要去齐国?” 芈月沉默良久,才悠悠道:“因为黄歇想去齐国,他想去稷下学宫,跟这个世界上最有学问的人一起,探寻世间的大道。就算他如今已经不在,我也要完成他的遗愿,替他去他未曾来得及去过的地方。” 义渠王气得站起来,忿忿地地道:“不识好歹的女人,哼。”说着一摔帘子走了出去。 他这一去,纵马行猎以解闷,便有数日再不去找那芈月,心道我也不理会你,让你自己惶恐了,无助了,下次见了我,自然要讨好我。 只是他纵然在外,心中仍然挂念芈月,撑了好几日,终究还是自己先按捺不住性子,眼见冬日将到,见猎到几只红狐,毛皮甚好,便叫人鞘好,兴藏书网冲冲地叫侍女拿着准备去寻芈月。原是以要为她作件冬衣作借口,自己想想觉得理由甚好,又可搭得上话,又可讨好了她。 只是他方自准备去寻芈月,便见亲信的大将虎威匆匆从外面而来,向义渠王行礼道:“大王,秦王派来使者,来跟我们谈赎人的事了。” 义渠王诧异道:“什么?秦王真的派人来赎她?” 虎威道:“正是。” 义渠王想了想,道:“叫上老巫,我们一起去见那个秦国使者。” 王帐内,义渠王高踞上首,老巫和虎威分坐两边,叫了秦国使者进来,却见外头进来两人,深作一揖道:“秦国使者张仪、庸芮见过义渠王。” 义渠王只识得庸芮,便道:“我们与庸公子倒是见过,这位张仪又是什么人?” 庸芮便介绍道:“张仪先生是我王新请的客卿。” 义渠王点头,也不客气,直接问道:“但不知两位先生来此何事?” 张仪进入帐内,便举目打量四周的一切,他眼睛是极毒的,一眼看出虎威是个有勇无谋的莽夫,义渠王虽然长着一部大胡子,年轻却是甚轻,唯有坐于一旁那老到快进棺材的老巫,倒是个厉害角色。可惜,越是这等活得太长、算计太多的老人,做事越有顾忌,他来之前,便已经打听过义渠今年天灾,冬季难过。当下也不待庸芮说话,自己先呵呵一笑道:“义渠如今大祸临头,我是特地来解义渠之危的。” 这等“大王有危,须得求助吾等贤士来解救”的开口方式是六国士子的常用套路,列国诸侯被唬了数年,已经有些免疫力了,义渠王却不曾听过,当下竟是怔住了,好一会儿才象看神经病一样看着张仪,诧异道:“但不知我如何大祸临头?” 张仪抚须冷笑道:“三年前的义渠内乱,大王虽然在老巫的帮助下得了王位,可您的叔叔似乎还逃窜在外吧!” 义渠王道:“哼,那又怎么样?” 张仪道:“听说今年草原大旱,牛马饿死了很多,恐怕接下来,就是义渠的头人、牧民、和奴隶要受灾了吧。不知道今年冬天,义渠王打算怎么度过这个难关?” 义渠王哼了一声道:“这是我们义渠的事,不劳你们操心。” 张仪道:“本来义渠毕竟是大秦之臣,所以如果向大秦求援,大秦也不能不管义渠。可惜的是义渠王受了奸人摆布,却去攻击大秦王后的车驾,实在是令秦王大为恼怒。若是此刻外有秦王征伐,内有牧民遇灾,岂不正是您的王叔重夺王位的好时候?义渠王毕竟年轻,似乎在义渠部族里,您的王叔似乎更有威望啊。” 义渠王霍然站起道:“这么说,秦人是要助我王叔,与我为敌了?” 张仪拈须微笑:“也无不可。反正义渠谁当大王都与我秦国无关,重要的是怎么安排与我秦国更有利。” 义渠王道:“那我就让你们看看,谁才是义渠真正的王。” 虎威也跳了起来道:“有我在,我看什么人敢与我大王作对。” 老巫按住暴怒的义渠王,叽里咕噜说了一大串,义渠王渐渐冷静下来,对张仪不屑地道:“哼,秦国现在内外交困,根本无力顾及我义渠,否则的话,来的就不是你一介书生,而是十万大军了。” 张仪呵呵一笑,道:“老巫果然精明,怪不得我来之前就听人说,义渠真正做主的乃是老巫,失礼失礼!” 义渠王道:“哼,你这种挑拨太幼稚,我视老巫如父,又不是你们周人那种见不得别人出色,只想当钉子一样拨掉的小人。说吧,你们肯出多少钱来赎那个女人。” 张仪道:“我此行并非大王所派,乃是因为我们新王后,舍不得她的妹妹,所以派我当个私人信使,备下一些珠宝,以赎回公主。” 义渠王看向老巫,老巫又叽里咕噜说了一串义渠王便道:“珠宝不要,我们要粮食。” 张仪看了庸芮一眼,庸芮会意,道:“粮食可不易办啊。要粮食,可得大王恩准。” 张仪又打圆场道:“不知道义渠王能拿出什么样的条件来,让大王允准卖粮食给您?” 义渠王转向老巫,老巫又说了一通。义渠王转头道:“我们义渠人不能出卖朋友,所以我不会告诉你是谁让我们劫车驾的。但是如果秦人真心想跟我们交易,我可以保证十年之内,义渠不会跟秦王作对。” 张仪道:“就这一句?” 义渠王冷笑道:“你还想如何,我们义渠人真心保证,可是一个唾沫一个钉,绝不会变。” 张仪道:“善,那王后的妹妹呢?” 义渠王看了老巫一眼,忽然笑了道:“那个女人我不换,我要留着给自己当王妃。” 庸芮急怒道:“你……岂有此理。” 张仪忙按住庸芮:“少安毋躁。”却又抬头,并不说话,只看着义渠王,心中掂量着。 义渠王又道:“至于上次劫到的其他东西,为了表示跟大秦的友好,都可以还给你们,但是我的孩儿们总不能白跑,给点粮食当饭钱总是要的吧。你们也别介意,那些珠宝真拿到赵国邯郸去,换的粮食自然会是更多。” 张仪目光一闪,笑道:“我张仪初担大任,若是连王后这点交代的事也办不成,岂敢回去见王后。此次 82e5." >若不能赎回楚国公主,那么咱们方才的交易就一拍两散,我这就回去,您就当我没来过。今年义渠人若是过不了冬天,又或者王叔找上大秦,也跟我张仪无关了。” 义渠王转头和老巫又叽里咕噜地说了几句话,忽然愤怒地站起来,走了出去。 张仪怔在那儿,看看老巫,又看看虎威诧异道:“这是怎么回事?” 他却不知,义渠王愤怒而去,乃是因为老巫竟也劝他顺从张仪的建议,将芈月还给秦国,借以取得赎金。 义渠王自幼便为王储,这辈子无人不遂心所欲之意,唯一的挫折不过是三年前义渠老王去世,他年少接掌大位,众人不服,费了好几年才能够坐稳这个位置。然而他天生神力,在战场上更有一种奇异天赋,这让他在镇住部族时也顺利许多。又因为位高权重,加上老巫宠惯,便有一些未经挫折的自负和骄傲。 他平生第一次喜欢上一个女子,却不见这女子为他所动,本以为人已经抓来了,慢慢地水磨功夫下去,美人自然会属于他。谁晓得自觉刚有点起步,居然秦王会派人要夺走她。 一刹时满心的愤怒盖过了他所有的理智,他本想象往日一样向老巫求援,在他的想象中,老巫也应该会像以前一样有求必应,会帮他想出许多办法,把那个该死的多事的秦王使者赶走。会想办法让他们乖乖听命于他。 可是为什么,一向宠爱他惯着他的老巫,居然也会劝他放手,劝一个义渠勇士放弃自己心爱的女人,而去向那一向视为敌人的秦人低头,这实在是他不能接受,更不能忍受的。 他与老巫发生了争执,可是老巫的话,比那冬天的寒风更加凌烈,他说他是义渠的王,就应该为义渠所付出、所牺牲,一个女人,如何比得了那能够让一族之人度过冬天的粮食,如何比得了族群生存,传承更重要? 他愤怒、他惶恐、他无奈,他一刻也不能再呆在那个大帐里了,他不是那个大帐里的王,王不应该是让所有的人听从于他吗,为何那个大帐里所有的人都在逼迫于他?他不服、他不甘、他还抱着最后一丝希望,他要亲自去问那个女人,如果在她的心中,有一点点他的位置,有一点点想留下来的希望,那么他就算和老巫翻脸,和秦国人翻脸,也一定要留下他。 芈月帐中,她此刻正耐心地教小狼说话:“叫我阿姊” 她已经努力了好几天了,却只是徒劳无功,青驹和白羊都懒得理她了,连一向野性未驯的小狼,此时也不再畏惧抗拒地蜷在角落里,只是一脸无奈地坐在芈月对面,看着芈月。他也试过,只能发出一声“阿”来,那个“姊”却是无论如何也发不出来。 可芈月闲极无聊,非要拿这个当成一件正经事来作,每天只追着小狼给他擦洗伤口,换药,教他说话,教他如何在日常生活中脱去狼的习性,学着人的行为方式。 小狼反抗了几日,不理不睬了几日,终究拗不过她的努力,只能是一脸无奈地任她摆布,乖乖听命。 不料义渠王却忽然疾风骤雨般冲进来,小狼虽然在芈月面前十分顺从,但对于别人来说仍然保持了一定的小兽性子,此刻义渠王一进来,他便觉得他身上的气息不对,一惊之下便蹿起来跳到角落里,又缩成一团摆出野兽防御的样子来。 芈月见他一来就捣乱,不悦地道:“你干什么?” 义渠王一把抓起芈月的手道:“只要你一句话,我就去回绝秦人。你告诉我,你喜欢我,你愿意留下来。” 芈月道:“鬼才愿意留下来呢……”忽然觉出他的话中意思来,惊喜道:“你说秦国派人来了,是来救我回去吗?” 义渠王本是抱着最后的希望而来,听了她居然还这样说,不由地又伤心又愤怒道:“你这个女人没有心吗,我这么对你,你居然还想去咸阳?” 芈月昂首直视他道:“当然,我弟弟还在咸阳呢,我为什么不去咸阳?我就不留在这儿,我就是要回去!” 那缩在一边的小狼,听到芈月说到“弟弟”两字,这几日他听得多了,知道是在指他,见芈月与义渠王剑拔弩张的样子,顿时又蹿回来,蹭回芈月的身边,芈月爱抚地摸了摸他的头顶。 义渠王正一肚子怒气无从出,看到她居然对一个狼崽子也是这般满脸温情,对自己却尽是嫌弃之意,不由地怒上心头,指着小狼道:“你能走,他不能走。” 芈月气愤地道:“为什么?” 义渠王冷笑一声,心中方找回一点得意来,道:“不为什么,我是大王,我说了算。”说罢,一昂首,不顾芈月的愤怒,又冲回大帐,拉起张仪道:“一百车粮食,换那个女人。” 张仪面不改色道:“二十车,已经是极限。” 义渠王把张仪摔到座位上,怒道:“没有一百车,老子就不换。” 张仪道:“漫天要价就地还钱,大王要真不换,根本连价都不会出。” 老巫忽然张口,叽里咕噜半晌,义渠王这才恨恨地看着张仪道:“八十车,不能再少了。” 张仪道:“四十车,不能再多了。” 义渠王大怒道:“岂有此理,四十车粮食根本不够过冬。” 张仪道:“够,怎么不够?八十车粮食,过冬不用宰杀牛羊;四十车粮食,把牛羊宰杀了就能过冬。” 义渠王道:“牛羊都宰杀了,那我们明年怎么办?” 张仪冷酷地道:“如果大王把精力都用在去操心明年的牛羊,就没有心思去算计不属于您自己的东西了。” 义渠王气得拔刀逼上张仪的脖子道:“我杀了你!” 庸芮急得上前道:“住手。” 张仪以手势止住庸芮,面不改色地道:“杀了我,和谈破裂,今年义渠饿死一半人。” 义渠王道:“你以为我义渠只能跟你们秦国合作?” 张仪道:“可这却是成本最小,最划算的合作。您现在要跟赵人合作,路途遥远,光是粮食在路上的消耗就要去掉一半。而且秦楚联姻,所有的嫁妆都写在竹简上了,我相信没有人敢冒着得罪秦楚两国的危险,去收购您那些珠宝。” 老巫又在说话,义渠王恨恨地将刀收回鞘内道:“哼,我可以让一步,七十车。” 张仪微笑:“五十车。” 最终,通过谈判,议定了六十车为赎金。 义渠王将劫走的铜器以及楚国公主的首饰衣料还给秦人,秦人先运三十车粮食来,义渠王再放走芈月,然后秦人再送三十车粮食来,完成交易。 一车粮食数千斤,这六十车粮食亦有二三十万斤粮食,正如张仪所说,若是部族倚此完全度过冬天或嫌不够,但若是再加上宰杀掉一大半牛羊的话,便可度过。 只是这样一来,次年春天,义渠王就要愁着恢复牛羊的繁殖,而无力再掀起风浪来了。 夜深了,庸芮在营帐外踱步,他挂念着那位在上庸城见过的少女,虽然仅仅一面之缘,在他的心底,却留下了深深的烙印。 这时候,他看到义渠王迎面而来,月光下,他显得心事重重。 庸芮微一拱手:“义渠王!” 义渠王点了点头,两人交错而过,义渠王已经走到他身后数尺,忽然停住了脚步,问道:“管子是谁?” 庸芮有些诧异:“义渠王是在问臣?” 义渠王只是随口一问,见他回答,倒有些诧异,停住脚步转头道:“你知道?” 庸芮也转头,与义渠王两人相对而立,点头:“管子是齐国的国相,曾经辅佐齐桓公尊王攘夷,成变霸业。” 义渠王道:“那什么叫轻重术,什么叫盐铁法?” 庸芮道:“敛轻散重,低买高卖,管子使用轻重之术,不费吹灰之力,将鲁、梁、莱、莒、楚、代、衡山击垮。” 义渠王皱眉道:“等等,你给我解释一下,我有些听不明白……” 庸芮微笑道:“义渠盛产狐皮,如果我向大王高价购买狐皮,那么义渠的子民就会都跑去猎狐挣钱,到时候会发生什么事呢?” 义渠王若有所思。 庸芮道:“如果大王点集兵马,所有的人却都去猎狐,然后这时有外敌入侵会如何?如果大家都去猎狐而不屑于放牧耕种,而我又停止再收购狐皮,那么已经无人放牧也无人耕种的义渠会发生什么事呢?” 义渠王一惊道:“饥荒。”看到庸芮以为已经说完,正欲转身,急忙问:“那盐铁法呢?” 庸芮本以为他已经说完,不想还有,忙转头站住,道:“如果大秦和其他各国联手,禁止向义渠人出售盐和钢铁之器,义渠人能挨上几年?” 义渠王悚然而惊:“若是断盐一个月,就会部族大乱了。” 庸芮微笑不语。 义渠王忽然明白,向庸芮行了一礼道:“多谢庸公子提醒,我必不负与大秦的盟约。” 庸芮道:“我可以问大王,是何人告诉您轻重术、盐铁法的?” 义渠王看了宫内一眼,不说话,庸芮心中顿时明白,暗道:“果然又是她。”想起她来,心中既是怅然,又有一点点甜蜜来。 芈月亦知道了要走的事情,这是义渠王亲自告诉她的。说完,义渠王叹了一声道:“我真不愿意放你走。” 芈月不说话。 义渠王叹息道:“可我留不住你,你的心也不会在义渠。” 芈月继续沉默。 义渠王道:“你为什么不说话?” 芈月道:“你真要我说,我只想问你最后一次问你是谁让你去劫杀我们的?” 义渠王看着她,道:“我说过,想知道,就留下来。” 芈月摇摇头。 义渠王道:“你既然这么想知道,为什么不留下来?” 芈月道:“我想知道仇人是谁,为的是报仇。留在义渠就报不了仇,那知不知道有什么区别。你现在不告诉我,我回去,自然也能查得出来,又能报仇,我为什么不走?” 义渠王语塞:“你……唉,总之,你真要报了仇无处可去,就回这儿来吧。” 芈月抬起头来看着义渠王,义渠王被看得有些发毛道:“你这是,怎么了?” 芈月道:“现在看看,你也没这么可恨了。” 看着义渠王落寞地走出去,芈月心中竟有一丝离别的不舍。 这种离别的情绪,到了要走的时候,似乎更加浓烈了,芈月从来不知道,当她有一天终于能够离开义渠的时候,竟然会有这种感觉。 她登上马车,回头看了看,见到来相送的只有青驹和白羊,不禁有些失望,问道:“小狼呢?”想了想又问道:“义渠王呢?” 青驹便道:“大王说,不想见你。还说,你要走,就不许你带走小狼。” 芈月心中暗叹,她这次回咸阳,亦是前途未卜,这些日子她与义渠王的相处,亦是看出这人嘴硬心软,恩怨分明,不是会亏待小狼的人。若是她终可了结咸阳之事,带着魏冉去齐国前,再到义渠接走小狼,也是可以的。 见着芈月登上马车,在秦人的护卫下一路东行。远处的山坡上,义渠王带着小狼,站在高处,远远地看着芈月的离开。 义渠王冷笑一声,对小狼道:“你看,她说得那么好听,却头也不回地把你抛下了。”他心里不高兴,便要叫个人来陪他一起不高兴。她既然喜欢这小狼,那他便要这小狼同他站在一起送她远走。 小狼满心不服,苦于说不出来,又被身高力壮的义渠侍卫扼住双臂动弹不得,只能在喉咙里发出呜咽的声音。这时候他倒有些后悔,若不是满心里抗拒排斥芈月教他说话,此时也不能听着这人胡说八道,诋毁他的姊姊。 义渠王喃喃道:“我把你留下来,你说她以后会不会来看你呢?” 小狼却只呃呃地叫着。 义渠王道:“她说她在咸阳还有一个弟弟,你又不会说话,估计她见到她的亲弟弟,就会忘记你了!” 小狼被他这话说得实在气坏了,这一急怒之下,原来在口中盘旋多日一直无法说出口的话,竟在此时忽然冲口而出道:“阿姊” 虽然声音含糊而破碎,但这一声尖利地声音还是划破了长空,甚至远远地传到了草原,传到了秦人车队,也传到了马车中的芈月耳中。 芈月坐在马车上,忽然听到远处传来的这一声破碎呼喊,虽然听得不清,但似乎下意识地就认为是“阿姊” 她忽然钻出马车道:“停一下。” 庸芮过来道:“怎么了?” 芈月道:“我好像听到有人在叫我阿姊……” 庸芮道:“刚才那一声是人叫啊,我还以为是狼吼呢?” 芈月一惊:“狼吼?莫不是小狼?”她连忙下了马车,站在车前,手作喇叭状大声地向远处呼唤道:“小狼,是你在叫我吗?小狼小狼” 山坡上,小狼只能一声声叫着道:“阿姊”声音却变形得厉害,半似狼吼。 芈月看着远方大呼道:“小狼,你快点长大,学会说话,我以后会再来看你” 草原上,只有一阵阵似狼非狼的吼声传来。 第十五章 大婚仪 行行复行行,走过了草原,走过了高坡,走过了山川,走过了城池,芈月等一行人的马车终于可以进入咸阳城。 芈月好奇地挑起帘子向外看高大的城门,轻轩吁了一口气,这便是咸阳城了啊。 咸阳始建于夏,属禹贡九州之雍州。周武王灭商,封毕公高,毕地便是今日之咸阳,后秦孝公迁都咸阳,至今也不过数十年而已。 咸阳自行商君之法,人员往来,便要以符节为凭,张仪取了自己的铜符,让军士去关门验了,便从专用通道进入。 那军士验过铜符,便捧着回去要送回给张仪,芈月却正于此时掀帘,忽然见那军士手中的铜符,啊了一声道:“你手上捧着的是什么?” 此时庸芮正骑马守护在马车边,见状便问:“季芈,怎么了?” 芈月便问:“那是何物?” 庸芮答道:“那是铜符,持此符往来车辆免查免征。” 芈月哦了一声。庸芮问道:“季芈在何处见过此物?” 芈月摇了摇头,笑道:“没什么。” 当下无话,一路到了驿馆,与芈姝相见。 芈姝早已经相迎出去,拉着芈月的手,泪盈于眶,半晌终于一把将芈月拉进自己的怀中道:“我不知道有多后悔,让你代我冲出去。我每天都在后悔,小冉也天天哭着要阿姊。后来知道你还活在,在义渠人的手中,我就说不管花多少代价我也要把你救回来。天可怜见,终于让你回来了,回来就好,我们再也不分开了。” 芈月深深一拜道:“多谢阿姊赎我回来。” 芈姝嗔道:“你我姊妹,何用说这样的话来。你为我冒死引开戎人,我又当怎么谢你?”说着拉了她的手坐下,说起自己到了咸阳,求秦王驷相救之事,因义渠人草原游牧,大军围剿不易,且此时必会提高警惕,如若一击而中,反而连累芈月性命。因此提出派人赎她,张仪因刚刚入秦,自告奋勇与庸芮一同前行。 说完之后,看着芈月,忽然感叹:“我本允了你与子歇一起离开,可是如今子歇不在,你如今孤身一人,又当如何着落?” 芈月沉默不语。 芈姝想了想,又道:“这些日子我一直想着你回来了,又当如何安排。思来想去,你如今也只能随我一起进宫了。” 芈月摇头道:“阿姊,我不进宫。我曾经和黄歇约好一起周游列国,如今他不在了,我就代他完成心愿。” 芈姝一怔,料不到她竟如此回答,忙问:“那你弟弟怎么办?” 芈月道:“他当然是跟我一起走。” 芈姝想了想,还是劝道:“妹妹,难道你还不明白吗,我们从楚国到咸阳,带着这么多臣仆,这么多护卫军队,可还差点死在乱军中。你一个女儿家带着个小孩子,凭什么周游列国?” 芈月沉默了。 正当芈姝以为已经说服她了以后,芈月忽然问道:“阿姊,黄歇的尸骨可曾收葬?” 提起此事,芈姝亦觉心中酸楚难忍,掩面而泣道:“不曾。” 当日乱军之中,甘茂带着芈姝等向武关而逃,中间幸而遇上樗里疾来接应。只是当时两边交战,楚国所携人手多半是宫人奴隶,两军中惊慌失措,死伤无数,所以樗里疾也只能掩护着她们暂时先退到武关,直到义渠兵掳人退去,樗里疾与甘茂会合,点齐武关之人冲杀,却也只寻到义渠营地里的了些遗留之物。在武关之后,才清点人手清理财物,芈姝此时亦想起黄歇,派人前去战场收尸,岂知方一夜过去,战场上便上有秃鹫啄食,下有野狼分尸,许多尸体竟是都已经残缺不全了。众人无奈,只得拣了些重要的物件,所有缺残不全的尸体俱是混在一起,草草收葬。 芈月如受雷殛,半晌回不过神来,芈姝叫了她两声,却不见她回话,推了她一下,却见芈月张口,喷出一口鲜血来,便晕了过去。 黄土坡上,战斗的遗迹犹存。折断的军旗、废弃的马车、插在土里的残破兵器、以及破碎的衣角。 芈月孤独地走在旧战场上,徒劳地走过每一处,寻找着黄歇的遗踪。 她走着,走着,也不知道走了多久,她在站在那儿四顾而望,整个战场竟是无边无际,永远走不到头来。似乎这并不只是一个伏击战的战场,而仿佛化为了千古以来所有的战场。 风吹处,呜呜作声,千古战场,又不知有多少女子,如她一般要用尽一生,去寻找那永远不能再回来的良人。 她走着走着,也不知道走了多久,就在她越来越绝望的时候,忽然前片一辆马车下,一一角衣服的碎片。她狂喜,飞奔过去,颤抖着想伸手去地上的衣服碎片,手还未触到,一阵风沙刮过来,刮得人眼睛都睁不开,风过后,连衣服的碎片也没有了。 芈月绝望地向天而呼:“子歇,你在哪儿,你说你要带我走遍天下,可如今你在哪儿,为什么抛下我一个人,你失信于我……” 声越长空,无人回应。 芈月伏地泣不成声。 忽然间耳边有人在轻轻唤她:“皎皎,皎皎” 芈月惊喜地抬起头来,这声音好生熟悉,是子歇,他还活着吗?她连忙抬起头来叫道:“子歇” 这声音一出口,梦,就醒了。 她用力坐起来,一抬眼,但见四面漆黑一片,唯有窗前一缕苍白的月光照入。 环顾四周,哪来的子歇,哪来的声音。整个室中只有她,以及睡在门边的薜荔。 薜荔亦被她的叫声所惊醒,连忙爬起来,取了油灯点亮,执灯走到她的席边问道:“公主,您怎么了?” 芈月怔怔地看着她,好一会儿,才道:“没什么。” 次日凌晨,魏冉便已经飞奔而来,昨日芈月方回来,他正要去接,芈姝恐他小孩子受了惊吓,叫侍女稍后再带他过来,谁料芈月吐血晕倒,侍女只得同魏冉说阿姊累了睡着了,又带着他来看过。那时女医挚已经来看过芈月开过药,薜荔女萝亦为芈月更衣净面完毕,因此魏冉只看到芈月昏睡,坐在她席边等了好久,只等得睡着了,让他侍女抱了回去。 及至早上一醒来,便又急冲冲来看芈月。此刻一见到芈月,便飞扑到她的怀中,哭得一脸眼泪鼻涕:“呜,阿姊,你可回来了,我好害怕,你莫要抛下我” 芈月亦是泪如雨下,她紧紧地抱住魏冉,那颗空洞失落的心,被这小小孩童的稚气和依赖填了许多,若是自己当真不在了,这么小的孩子,他将来能依靠何人。不由得愧疚万分,不住地道:“小冉,小冉,对不起,阿姊不会再丢下你了,从今往后,阿姊走到哪儿,都不会抛下你。” 姊弟两人抱头痛哭了许久,这才缓缓停息。 魏冉问:“阿姊,子歇哥哥呢,你们这些日子去哪儿了?我问了很多人,还有公主,她们都说,你们去了很远的地方……”他的眼中露出害怕的神情,“去了很远的地方”这样的话,他从前听过,某一天母亲让她一切听阿姊的,然后他被人抱走,然后他问他的母亲去哪儿了,周围的人都跟他说母亲“去了很远的地方”,然后,他再也没见过母亲了。 所以,当他听到这样的话时,他小心的心灵那份 6050." >恐惧和无助,每天夜里都会让他害怕地惊醒,可是他不敢说,也不敢哭,这个孩子已经从周围人的态度看出来,如果他“不乖”的话,是不会有人来耐心哄他劝他理会他的。 还好,阿姊回来了,阿姊答应,再也不会抛下他了。他紧紧地抱住芈月,一直不敢松手。不管是用膳,还是梳洗,都一步也不错眼珠地盯着。 芈月被他看得心酸起来,拉着他搂在怀中,哄了半天,才让他渐渐安心下来。 过了数日,芈月便向芈姝辞行,说要带着魏冉去齐国,芈姝苦劝不听,只得依从。 芈月带了魏冉,与女萝、薜荔一起上车,直到咸阳城外,却被人挡住。 芈月掀开车帘,却见是张仪挡在前面,不禁问道:“张子为何挡我去路?” 张仪歪坐在轩车里,看上去颇有些无赖相:“小丫头,你带着你弟弟要去哪儿?” 芈月反问道:“张子这又是要去哪儿啊?” 张仪呵呵一笑:“我是特地来看看这用四十车粮食换回来的宝贝怎么样了,若是一闪神又把这四十车粮食给白费了出去,我跟庸芮这趟腿可就白跑了。” 芈月苦笑,知道他已经清楚了自己的动向:“您都知道了?” 张仪却没有继续这个话题,反而道:“丫头,知道老子不?” 芈月一怔,她本以为张仪会游说自己不要走,留在咸阳,谁知他竟莫名提起老子,不禁诧异道:“张子,您想说什么?” 张仪道:“老子骑青牛,出了函谷关,从此人就没影儿了,你说,这人是羽化成仙了吗?” 芈月一怔。 张仪又紧接着追了一句道:“还是你们也打算羽化成仙一回?” 芈月怔住了。 张仪冷笑:“你以为在这大争之世,四处战乱,是可以随便乱走的?孔夫子带着七十二弟子,尚且差点饿死。”他又指指自己道:“我当初为什么趴在楚国了,还不就是不到悬崖边,不敢迈出那一步吗?列国征战连年,出门遇虎豹豺狼,遇狄戎贼寇,再不济还遇上大军过境,大丈夫出门都得小心着,更别说你一个小丫头独自行走,还带个小孩儿实是”芈月听到这里,已经心中有些悔意了,不料张仪最后又劈头扔下八个字:“勇气可嘉,不过脑子!” 芈月被他的话也气得够呛,此人虽是好意,怎奈唇舌实在太毒,欲待反驳,但看了看身边的魏冉,不得不承认道:“可我如今留下来也是……” 张仪直截了当地问:“你是顾忌王后,还是顾忌黄歇?” 芈月想了想,摇头:“我过不了我的心。” 张仪叹道:“你是个聪明的姑娘,可惜了……” 芈月道:“可惜什么?” 张仪看着芈月,神情复杂,久久不语,好半日才道:“其实这样也好……” 芈月倒听不懂了,问道:“张子此言何意?” 张仪却抬头,遥望云天,悠悠一叹:“我当日若不开窍,不过是楚国一个混饭吃的货。可我开了这个窍,天地间就多一个祸害,按都按不下来。” 芈月听了此言,若有所动,见张仪神情似有怆然之色,竟浑不似素日嬉笑无忌的样子,心中竟有一线莫名的伤感,劝道:“天底下哪有骂自己是祸害的,再说,张子是天底下难得的国士。天地既生你张子,岂能让您永远混沌下去的道理。” 张仪本是神情恹恹的,甚至已经没有准备再劝说芈月之意,闻听此方,他的神情忽然一振,拍膝赞道:“不错,不错,天地既生了你,岂有叫你永远混沌下去的道理。既这么着,我也多句话你这一走,就不管王后了?” 芈月一怔:“王后……又怎么了?” 张仪嘿嘿一笑:“傻丫头,义渠王就没告诉你,他当日为何要伏击你们?” 芈月摇头道:“他不肯说。” 张仪盯着她,慢慢地道:“他不肯说,你就当什么都不知道了?” 芈月看着张仪的神情,渐渐有些领悟道:“你是说……” 张仪刷地放下帘子道:“我可什么都没说,走了。” 芈月看着张仪的马车渐渐远去,脸上的神情变幻。 魏冉推了她两下道:“阿姊,阿姊……” 芈月忽然转头,紧紧抱住了魏冉,她抱得是这么紧,紧得让魏冉觉得她在微微颤抖,她道:“小冉,你愿不愿意跟阿姊进宫?” 魏冉被她抱着,不知所措,然而,他却斩钉截铁地道:“阿姊去哪儿我就去哪儿。”阿姊,就算是刀山火海,只要你不抛下我,我这辈子,跟定你了。 此时,驿馆外,芈姝已经穿上了嫁衣,她坐在马车中,焦急地向外看去。长街已净,两边皆是秦兵守卫,一眼就可以望到尽头,路上,什么也没有。 她也不知道自己在看什么,明明那个人已经走了,明明自己也早就答应她让她离开了。可是此时,她就要步入秦宫,前途茫然,她竟不由自主地想到,若是她在自己的身边,自己一定不会这么心慌,这么茫然无措吧。 不知从何时起,她开始依赖她了。是从何时起?是遇上越人伏击时,她及时拉她一把?还是在入秦之后,她几番受不了旅途之苦,是她一直在安慰帮助她?是在上庸城她将死之际,她为她冒险取药?还是在义渠人伏击的时候,她毅然为她引开追兵? 她怔怔地看着长街,心中有期盼、有失望。 玳瑁不解地看着她,道:“王后,大王在宗庙等您呢。” 芈姝哦了一声,眼见天色边夕阳西斜,天色渐暗,便放下帘子,道:“走吧。” 所谓昏礼,便是黄昏之时举行。此时时辰已到。一行人便依礼乘坐墨车,仪仗起,车队开始前行。 方刚刚起步,忽然就在此时,传来一阵马蹄之声,芈姝正执扇挡在面前,听得此声,忽然心中似有所动,拿开扇子道:“傅姆,掀帘。” 玳瑁忙道:“王后,执扇,奴婢去掀帘。” 她掀起帘子,却见长街那一头,芈月骑马奔来,却是奔到近处,便被兵士挡在了仪仗外。 此时正是樗里疾代秦王迎妇,他所乘墨车正在芈姝车驾之前,已经先看到了芈月骑马而来,便下令让她入内。 此时芈姝也已经派人到前面来说明,引了芈月登上马车。 芈月一进来,便问:“阿姊,我现在赶得及吗?” 芈姝喜不自胜,一迭连声地道:“赶得及,绝对赶得及。玳瑁,叫她们去再取一套吉服来。” 玳瑁却料不到芈月去而复返,内心已经惊涛骇浪,只是当时际时,却不敢言,嘴唇动了动,最终还是令跟随在马车边的婢女,迅速跑到跟随的媵女马车中,取备用的吉服来。 吉服很快取来,芈姝服色为纯衣纁袡,芈月等媵女为袗玄纚笄,皆被纚黼。 马车极大,芈月在车中更衣毕,又由女侍为其梳妆着笄,很快便打扮好了。 芈姝看着她,欣慰地道:“妹妹,你能跟我一起进宫,我这心里就有主了。” 芈月看着芈姝,轻叹一声:“阿姊,秦国是虎狼之邦,我怎么能放心让你一个人进宫呢。” 芈姝紧紧握着芈月的手,叹息道:“我们姊妹再也不会分开了。” 芈月忽然想到一事,顿时脸色严肃道:“阿姊,我此番随你进宫,您能否允我三件事。” 芈姝忙道:“妹妹,别说三件,十件也行。” 芈月伸出三根手指,道:“就三件事。第一,我与弟弟相依为命,请阿姊准我带着他,就当是多个小侍童,阿姊可允?” 芈姝道:“小事一桩。” 芈月曲起一根手指,又道:“第二,我只协助阿姊,不服侍大王,不做大王的妃子。” 芈姝怔了一怔,诧异道:“妹妹何其愚笨,人争名位如兽争食物,没有名份就没有地位,没有地位就没有相应的衣食奴仆,就没有在这世上立足的根本。你若不服侍大王,难道一辈子就当个老宫女不成?你放心,你我姊妹既然同心,你便是服侍大王,亦是我所乐见。” 芈月凄然一笑,摇摇头道:“我不在乎,我只随我的心。” 芈姝忽然似明白了什么,不置信地道:“难道,你是为了子歇……”芈月不语,芈姝看着她,心中又是怜惜又是钦佩,叹道:“好吧,你既有此志,我便随你。若是你以后想清楚了,我也会安排的,总之,不会亏了你。” 芈月长吁一口气,道:“多谢阿姊。” 芈姝又问:“那第三件事呢?” 芈月沉默片刻,道:“若有一天我做了什么,还是那句话,求阿姊帮我照顾小冉。” 芈姝吃..了一惊,道:“你能做什么错事,你既知是错,为何要做?便是做了错事,又如何竟到了要我帮助你照顾小冉的程度?你到底想做什么?” 玳瑁也是一惊,目光炯炯盯着芈月。 芈月却道:“阿姊别管,阿姊从头到尾不知情,对阿姊也好。” 芈姝听得出她话中的深意,越想越是不对,急道:“妹妹到现在还说这样的话,你我已经是同坐一条船,知不知情,有区别吗?” 芈月沉默。 芈姝急得推了她一把:“你倒是说啊?” 芈月抬头,带着决绝的神情:“阿姊,在武关外伏击你的人,就是害死黄歇的人。义渠王不肯告诉我幕后的黑手是谁,可我也能猜出来,必是在咸阳,甚至必是在秦宫之中。” 芈姝一惊:“你说甚么?” 芈月又沉默了。 芈姝低头一想,恍然大悟:“莫不是……莫不是妹妹回来,与我同入宫中,竟是为了追查此人而来?” 芈月没有说话。 芈姝怔了半晌,长吁了一口气,无奈道:“好吧,我既知道,你只管放手去做。那个人,是你的仇人,更是我的敌人。你若能够替我对付于她,不管发生什么事,我都与你一并担当。” 玳瑁欲言又止,此时状况亦不是她能够开口的,只暗暗将有些话记在心底,留待日后有机会再说。 马车一路前行,很快,便到了王宫门前。 但见宫前三鼎,已经烹熟,一盛乳猪、一盛两肺脊、两祭肺及鱼十四尾,一盛腊兔一对。 秦王驷身着玄衣纁裳,头戴冕旒,站在咸阳宫大殿台阶外。他左侧是穿着黑色礼服的女御们,诸臣皆穿玄端,侍立在后。 此时芈姝马车已到,鼓乐声起。芈姝下了马车,手执羽扇遮面,在玳瑁的搀扶下沿宫道而来。她的身后,芈月以及屈氏、景氏、孟昭氏、季昭氏>..紧紧跟随,身后再是身着服制的宫女们。 芈姝走到秦王驷跟前。 赞者道:“揖。” 秦王驷向芈姝一揖,芈姝还礼。 秦王驷身后的女御和玳瑁交换位置,秦.王驷引道带着芈姝在鼓乐声中一步步走上台阶,一直走到大殿前,秦王驷停住脚步再揖,然后自西阶进殿,女御和玳瑁扶着芈姝亦随后进殿。 秦王驷与芈姝入殿。 赞者道:“揖。” 秦王驷与芈姝相互一揖。 赞者道:“却扇。” 乐声中,秦王驷执住芈姝的手,芈姝含羞将遮在脸上的羽扇一寸寸移下,将扇子将给秦王驷。秦王驷将扇子递给女御,携芈姝,走到殿中,此时西边朝南之位已经置席,秦王驷身后的女御走到芈姝身边服侍她浇水盥洗,芈姝身后的芈月等媵女走到秦王驷身边服侍他浇 6c34." >水盥洗。 侍者将鼎、大尊抬入,又置醯酱两豆、肉酱四豆、黍稷四敦。 此时便由赞者先撤除酒尊上的盖巾,抬鼎人盥洗后出门,撤去鼎盖,抬鼎入内,放置在阼阶之南,执匕人和执俎人随鼎而入,把匕、俎放置于鼎旁,执俎人面朝北把牲体盛置于俎上,执俎立待。执匕人从后至前,依次退出。 赞者又依次在席前设酱,先是执俎人入内,把俎设置于酱之东。又将鼎中之鱼取出,依序设置在俎之东。将鼎中的腊兔置于俎之北。赞者便把黍敦设置在酱之东,稷敦更在黍敦之东。肉汁陈放在酱之南。又在靠东处为新妇设酱,肉酱在酱之南,黍敦置于腊兔北边,稷敦置于黍敦之西。肉汁陈放在酱的北边。 这一边,女御亦在为芈姝设席。赞者打开秦王几案前的敦盖,仰置于敦南地上,芈姝几案前的敦之盖,则仰置于敦北。 此时赞者方报告馔食已安排完毕,秦王驷再对芈姝作揖,两人入席。 先不自用,先祭告天地诸神及列祖列宗,祭毕,这方是正式的昏宴。 二人一起祭举肺,食举肺。取食三次进食便告结束。赞者及女御举爵斟酒请两人漱口安食。每个动作俱是先让秦王驷,次让王后孟芈,两人拜而受之,饮过祭酒,赞者进肝以佐酒。新人执肝振祭,尝肝后放置于菹豆中。 干杯之后再拜,赞者接过酒爵,再二次服侍新人漱口饮酒,只是这次却进肴佐酒。 直到第三次漱口饮酒,这方是合卺之酒。所谓的卺,便是一只分成两半的葫芦,以丝线相连,由女御与女媵分别捧着送到新人面前。 赞者道:“合卺而酳。” 秦王驷和芈姝一齐举卺而饮。 赞者又切了两块乳猪肉,再度奉上新人,道:“共牢而食。” 秦王驷和芈姝举筷互敬,只象征性地咬了一口放下。 赞者再道:“举乐。”乐声再起。 因秦王驷这边侍宴皆是芈月为首,到此时仪式已毕,芈月方得以休息,立于秦王几案之西,那女御也服侍芈姝毕,立于几案之东,两人正站在一起,此时见鼓乐声起,两边的臣子已分别入席,连歌舞一并上来。 瞧着最是忙乱的最怕出错的时候已经过去,芈月不禁松了口气,亦觉身边的女御也松了口气,两人相视而笑。 芈月见她年岁约比自己大了十来岁,却正是一个女子最成熟最美好的年纪,但见她笑容明媚,实有诗中所云“巧笑倩兮,美目盼兮”之态。 那女御对着芈月同情地微笑,又以目示自己,表示自己亦是深有同感,只这一顾一盼间,便奇迹般地拉进了两人的距离,竟是个八面玲珑之人。 但见鼓乐声起,一群秦人武士玄衣朱裳,举盾执戈而上,跳起秦舞。歌曰: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 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 正是喜乐融融之际,忽然有一秦臣击案而叹道:“秦楚结姻,有秦舞,岂可无楚舞。大王,可请王后身边媵女歌舞,臣等亦可沾光欣赏。” 秦王驷微微一笑,便转头对芈姝道:“孟芈以为如何?”他貌似看着芈姝,眼光的余光,却是瞄向了芈月。他自然知道,这种说法甚为不妥,但不知为何,他脑海中,却忽然浮现出当日芈月在少司命祭舞中的姿态来,不由地身上一热。他不欲被人察知自己的情绪,当下深吸呼一口,又将这种情绪压了下去。 芈姝等人既入秦宫,便不以闺中小字为称呼。此时女子皆从父姓、排行、出生地、夫婿之号等各取一种而称,便唤芈姝为孟芈、芈月为季芈。 芈姝便看了一眼芈月,有些不知所措道:“妹妹以为如何?” 芈月心中大怒,那秦臣好生无礼,她们是王后的媵人,亦是楚国宗女,竟敢叫她们宴前侍舞,当成女伎之流吗?面上却是不显,笑道:“当从大王所请,..的确是应该上楚舞,楚国也与秦国一样,既有武士之舞,也有女伎之蹈。既然殿上已经有了武士之舞,那就再献上楚国的山鬼之舞,请大王允准。” 秦王驷点头道:“准。” 芈月示意道:“举乐。” 一群长袖纤腰的楚国美姬步入殿中,作山鬼之舞。歌曰: 若有人兮山之阿, 被薜荔兮带女萝。 既含睇兮又宜笑, 子慕予兮善窈窕。 乘赤豹兮从文狸, 辛夷车兮结桂旗。 被石兰兮带杜衡, 折芳馨兮遗所思…… 那女御看着芈月,意味深长地微微一笑。 秦王驷呵呵一笑,将手中酒一饮而尽,芈月依仪忙为他再倒上一杯酒。却听得秦王驷低声在耳边低声道:“寡人什么时候能见季芈为寡人舞上一曲呢?” 芈月一惊,酒壶中的酒洒了一些出来,她连忙佯作镇定,低低曲膝道:“大王慎言。” 但此时秦王驷却像根本没说过话一样,直视着面前的歌舞,击案而赞道:“妙!妙!” 芈月退后原位,长吁了一口气,那女御转头看她,亦是一笑。 好不容易,酒席已毕,芈月便率其余四名媵女,随芈姝进了秦王专为新婚所设的清凉殿中。诸媵女等服侍秦王更衣,女御等亦服侍新妇更衣,再铺好卧席,此时秦王方入房中,女御与媵女等俱退了出来,室内只剩下秦王驷和芈姝。 今日新婚之清凉殿,原是秦宫中纳凉之所,水殿风凉,窗外一池荷花之香远远飘来。 两人对坐,秦王驷伸手解去了芈姝头上之缨,含笑看着芈姝:“孟芈。” 芈姝含羞回应道:“大王。” 秦王驷就着烛光,看着灯下新妇娇容,粉面含羞,恰如桃花绽放,美不可言,不由笑道:“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芈姝知这是秦王以诗赞她,含差低头。 秦王驷看着眼前的新妇,稚气未脱,天真犹存。想着她对自己的痴情,亦想到自己对她的期望,不禁声音也放柔了些,道:“孟芈,今日你我合卺而酳,共牢而食,到此时起,你便再不是楚公主,而是我秦国王后了。” 芈姝抬头,看着自己妆台上的王后之玺,低头含羞道:“投之以木瓜,报之以琼瑶,匪报也,永以为好也。大王,你要了我的彤钗,还了我美玉,结下永以为好的盟约,妾身自那一日起,便、便是夫君的人了。” 秦王驷看着眼前新妇,每一个人的天真只有一次,待到一重重的重任压到身上以后,这份天真亦不会保有太久,唯其如此,这种天真更显可贵。他亦是看中她的心性简单,如此将后宫托付于她,方才放心,当下郑重道:“孟芈,寡人知道你是楚国娇养的公主,嫁到我秦国却比不得楚国奢华,你身为王后,要为秦国女子的表率,贤惠克已。你嫁到秦国便是我秦国之人,要事事以秦国为重,你可能做到?” 芈姝亦是出身王族,新婚之夜,纵然心怀绮念,然则夫君于此时托于重任,却是比甜言蜜语更加重视的对待,心中欣喜,也郑重道:“夫君委我以重任,是对我的信任和倚重,我嫁到秦国就是秦国之人,一定事事以秦国为重。” 秦王驷道:“孟芈,你一路上受了些波折,你可觉得委屈了吗?” 芈姝心中虽然委屈,然则在他的面前,一切的委屈又算得了什么了,犹豫片刻,欲言又止道:“我……” 秦王驷道:“我是你的夫君,自会为你作主,对着我你不必有什么犹豫。” 芈姝一喜,抬头道:“夫君当真会为我作主?” 秦王驷见着她眼中欢喜无限,心中一软,笑道:“自然是真的。” 芈姝方欲说出魏夫人之事,想了想还是笑道:“夫君真心待我,妾身再没有什么可说的了。” 秦王驷握住了芈姝的手,道:“从今以后,寡人的后宫就都交给你了。楚国立国数百年,寡人想孟芈必能耳濡目染,做得了一个贤惠的好王后。寡人素来不好色,秦国的后宫一直都很清净。如今是大争之世,列国纷争,朝堂上的事已经让寡人很劳心,寡人希望你能给寡人一个清净的后宫,你可能做到?” 芈姝只觉得一双手被握住,灼热无力的感觉自她手心传递到了她的全身去,顿时从头到脚只觉得火热,含羞道:“臣妾绝对不会让大王受后宫所扰。” 秦王驷见她如此,亦已情动,低头便吻住了她道:“好王后,寡人就知道没有娶错王后……” 灯光摇曳,一室春色。 第十六章 新婚日 内室新婚燕尔,春光无限。 一板之隔,外室却只有芈月等媵女跪坐在外侍候,只要里面一声呼喊,便都能够听得到。 方才席上的食物,已经端了过来,女御用芈姝席上余下之食物,芈月等人用秦王席上余下之食物,分飨已毕,又以酒漱口安食,女御退出,媵女等便是在外室等候传唤。 已过夜半,诸女都累了一天,不免打起瞌睡来,却又不敢睡,都强撑着。芈月心中亦是不耐烦,当下便低声叫四人不如分成两班,她与两人守着,另两人亦可倚着板壁打个盹,回头下半夜再行换人。 五个媵女中,孟昭氏居长,当下便说自己不累,让屈氏景氏先去休息,自己与妹妹季昭氏回头再休息。 季昭氏却不愿意,说自己已经累了,便要自己两姊妹先去休息,回头再来守夜。偏屈氏早看出她的心意99lib?来,取笑她莫不是想等着下半夜时秦王传召,季昭氏自然不肯被她这般说,两人便小小争执了两句,被芈月低声喝住,孟昭氏又打圆场,当下便由孟昭氏与景氏守上半夜,季昭氏与屈氏守下半夜,这才止了。 芈月心中冷笑,以秦王之心计,两三下便会将芈姝哄得死心塌地,他要女人,何时何地不成,又岂会在新婚三日召幸媵女,给芈姝心中添堵。这几个媵女分属各家族,在芈姝新婚之夜便各起心思,实是让人又好气又好笑。还不知道将来,她们到底是助力,还是拖累。 果然一夜过去,什么事也没有,几个怀着心事的媵女虽然分班休息,终究还是谁也没有睡好。 将近凌晨,天还蒙蒙亮的时候,芈月和几个媵女正有开始打瞌睡,清凉殿内室的门忽然开了,秦王驷精赤着上身,只穿着犊鼻裤持剑走了出来,看到睡了一地的媵女们,似是怔了一怔,旋即还是迈过她们,走到门边道:“缪监” 芈月顿时惊醒,一睁眼就看到一个半裸的男子,吓得险些失声惊呼,定了定神,才认出是秦王驷,忙挣扎着欲站起来,偏昨夜大家都有夜疲累,彼此倚在一起,她的袖子被季昭氏压着,屈裾下摆又被屈氏踩着,只得用力抽取。 她这一动,屈氏、季昭氏俱都醒了,三人一醒一有动作,连带着倚着板壁打盹的景氏和孟昭氏也都醒了。 芈月这才得以站起来退到一边,看了看内室仍无声响,低声道:“王后她……” 秦王驷摆了摆手道:“王后还在睡,别吵醒她,让她再睡一会儿。” 芈月看了看秦王驷精赤着的上身,羞得不敢抬头道:“大王可要更衣洗漱,妾这就去叫人” 秦王驷道:“不必了” 这时候一个满脸笑容的中年宦者早已经无声无息地出现在门前,他身边跟着两个小内侍一人端着铜盆,一人捧着葛巾上前。一个小内侍极熟悉极迅速地拧好葛巾,由那中年宦者呈给秦王,秦王驷擦了一下脸便扔在盆里,拿着剑走到庭院里。 众媵女等对视一眼,不知如何是好,却见那中年宦者与两个小内侍也走出去了,不禁都看着芈月。 芈月只得道:“留两人在这里候着王后,我们出去看看。” 此时四名媵女才发现自己睡得钗横鬓乱的模样,只怕这第一夜便落入了秦王眼中,不禁心中暗自懊恼后悔,此处又无镜奁,只得两两对坐,彼此为对方整理一下仪容,便匆匆跟着芈月出去了。 芈月走到门边,此时外头尚是漆黑一片,唯有天边一丝鱼肚白,虽是夏日,但晨起依旧有些寒气。 但见秦王驷精赤着上身,已经在庭院中舞剑,但见他剑走龙蛇,泛起银光一片,身手矫健。芈月素日曾见过的楚国少年演武,与之相比,竟还少了几分悍勇来。 芈月微有出神,想起自己年幼之时,亦曾见楚威王于庭院中晨起练武,只是……自先王去后,只怕楚国当今之王,是不会有于美人榻上晨起练武的心志吧。想到这里,不禁心中暗叹。 她这里出神,却见天色渐亮。秦王驷停剑收势,身上都是汗珠。 此时景氏等人亦站在她的身后,又是害羞又是痴迷地看着秦王驷矫健的身影,微微发出惊叹。 却见秦王驷收剑之后,走到廊下,季昭氏不禁上前两步,含羞欲道:“妾身服侍大王……” 却见秦王并不看他,只走过来将剑掷给缪监道:“缪监” 缪监会意地接过剑,递给身边的缪辛,将一个盾牌和一支戈扔给秦王驷,自己也拿起盾戈,跃入庭中,与秦王驷各执盾戈相斗。 却见景氏正自作聪明地回头去拧了葛巾想递给秦王驷,哪知秦王驷早已经在与缪监相斗,只得悻悻地将葛巾扔回盆内。 孟昭氏似笑非笑看她一眼道:“就你聪明。” 芈月看着缪监和秦王驷动手,竟是毫无主奴相对之态,手底下毫不相让,竟是招招裹挟着杀气,不禁感叹:“没想到大监也有这么好的身手。” 侍立着的一个小内侍看着?两媵女忙活,嘴角微笑,不料听得这个媵女竟底下有这样的感叹,不禁对她也有些刮目相看,当下便自负地道:“我阿耶跟着大王上阵多年,每日陪着大王习武,这么多年下来,多少也能有些功底。” 芈月知道地位较高的内侍收小内侍为义子这种事,在宫中是常有的事,见这小内侍眼睛灵活,不似另一个内侍颇有骄气,当下也问道:“大王每日都是四更习武吗?” 那小内侍道:“是,一年四季,风雨无阻,霜雪不变。” 芈月叹道:“要是冬天下雪,也是四更起来,可是够呛的。” 那小内侍得意地道:“要不然怎么能是我们大王呢。” 芈月见他好说话,便问道:“不知你如何称呼?” 那小内侍忙道:“不敢当季芈动问,奴才名唤缪辛,那边也是我阿耶的假子,名唤缪乙。” 芈月点了点头,想是两人跟着缪监姓氏,此时奴隶侍从多半无名,常常为了方便称呼多是甲乙丙丁之类的称呼。 两人正说着,却见秦王驷和缪监一场斗完,缪监收起盾戈,又变成那个满脸陪笑的宦者。 两人走过来,那缪监便把盾戈交于缪乙,缪辛见秦王驷过来,正想去为他拧一把葛巾,不料景氏和季昭氏却是连忙挤上前去,争着要为秦王侍奉栉巾。两人这一争,便见秦王驷到了眼前,一把葛巾还未拧起来。 秦王驷一身是汗,却见这两个媵女手忙脚乱的样子,便皱了皱眉头,直接拿起铜盆,一盆水从自己头上浇下。景氏等人都怔住了,然后发现自己两人还握着葛巾,吓得连忙跪地赔罪。 秦王驷也不理她们,只这么湿漉漉地走过芈月的身边,芈月惊得连忙退后一步:“大王。” 秦王驷似乎这时候才看到了她,怔了一怔道:“小丫头,是你?” 时为夏天,秦王驷淋得全身湿透,他自己不以为意,但站在芈月面前,一股男性气息扑面来而,不免令她又羞又窘,只觉得脸上发烧,不禁又退后一步道:“大王要更衣吗?” 她话一出便知道错了,她说这话的意思只是想让秦王驷快穿上衣服去,但这样一说,若无人上前来,她不免要上前去服侍他更衣了,吓得眼睛转到一边去,此时真是巴不得有人上来替她。 偏爱出头的季昭氏和景氏方才正因为争递葛巾,让秦王不耐烦,此时正吓得跪在外面,稍持重的孟昭氏和屈氏却守着芈姝内室门口,一时之间竟无人可替。 秦王驷何等样人,一眼便看出她的心事,也不理她,只走进另一间内室,此时缪辛也忙跟了进去。 芈月松了口气,忙站起来,却听得芈姝在内室已经醒来,叫了一声:“来人”当下连忙进了内室。芈姝听说秦王晨起练武,却不让人叫她起来侍候,不禁为他的体贴又是高兴又是心虚,当下心中暗暗打定主意,明日必不能如此失礼了。便低声吩咐了侍女,明日若是秦王晨起,必要唤醒于她。她这边匆匆更衣出来,便见另一头更衣完毕的秦王驷已经出来了。 芈姝忙行礼道:“大王。” 秦王驷轻抚一下芈姝的头发道:“王后今天很美。” 芈姝脸一红,含情脉脉地:“妾身服侍大王早膳。” 秦王驷摇头:“不必了,寡人要去宣室殿处理政务。” 芈姝诧异:“可大婚三日不是免朝吗?” 秦王驷笑了:“寡人只是去处理政务,午时会来跟你一起用膳,你再多休息一会儿,掖庭令过会儿会来向你禀事。” 芈姝无奈,只得依了。及至午后,秦王驷回到清凉殿,与芈姝一同用过膳食以后,便带着芈姝与众女游览整个秦宫。 咸阳宫是先孝公时迁都咸阳所开始营建的,虽不如楚宫华美绮丽,但却是占地更广,气势更强。整个宫殿横跨于渭河之上,以周天星象规划,五步一楼,十步一阁,内中大小行宫皆以复道、通道、阁道巧妙结合,西至上林苑,东至终南山修建门阙,称为冀阙,又巧借地势,将南边的秦岭,西边的陇山北边的北bbr>部山系,和东边的崤山作为其外部城墙。 虽然此时的咸阳宫,还只营造了一半,另一半仍然在建造之中,但于诸芈看来,亦已经是非常雄壮,一路观来,不免发出惊叹之声。 秦王驷此时正是三十多岁,虽然相貌并不属于俊美之列,长脸、蜂准、长目,手足皆长,走路如风,曾经被不喜欢他的政敌诋毁为形如鹰狼。然而因他久居高位,言行举止自然带着一种威仪,且他为人极聪明,一眼就可看透人心,注视别人时会令人慌乱无措,三言两语可直指别人内心隐秘,但愿意放下身段时又如和风细雨,令人倾心崇拜。列国游士皆是心高气傲之辈,但到了他面前,也不消三言两语便也会臣服。 更何况在这些才十几岁宫闱少女的面前,她们想些什么,要些什么,想表现什么,想掩盖什么,于她们彼此之间,或可玩些心术,但在他这种久历世事人心的掌权者面前,直如一泓小溪,清澈见底。 但见秦王驷走在前面,缓步温言,指点宫阙,华美辞章信手拈来,天下山川皆在指掌,却又能够对芈姝以及诸媵女各人的脾气爱好了如指掌,谈笑间面面俱到,夸孟昭氏“女子有行”、夸季昭氏“美目盼兮”、夸屈氏“隰有荷华”、夸景氏“颜如舜华”,夸得诸女都心花怒放,面色羞红。 诸女原来初入秦宫,心中惴惴,跟了秦王走了这一路,个个便都放松下来,也变得有说有笑,但听得娇笑燕语,声声入耳。 秦王与芈姝并走,偶一回头,亦是见着诸媵女原来紧张恭谨的状态已经放松,原来腰肢僵硬地随侍在后,如今亦是顾盼生姿。却唯有芈月仍然保持着僵硬和紧张的状态,心中微有诧异,不免多了些注意。 用过午膳之后,秦王又提起后头有一马场,问诸女可愿随他一起行猎,芈姝自然赞同,诸女也都欢欣。 当下众人回宫更了骑装,芈姝与众媵女到了马场,却不见秦王,细问之下,才知道秦王在马厩中洗马。 芈姝诧异道:“大王怎么会亲手洗马呢?” 秦王驷此时正好牵着马走出来,笑道:“这是寡人的战马,只有亲自照顾,才能够了解马的习性,它才能够让战场千钧一发的时候,救寡人的性命。” 芈姝吃惊:“大王您还要亲自作战?” 秦王驷肃然道:“我大秦历代先君,都是亲自执戈披甲,身先士卒,浴身沙场。在寡人之前共有十五位国君,有一半就是死在战场上。” 芈姝闻言,倒吸一口凉气,芈月亦心中暗叹,秦人立国之处,原为周室旧都,为犬戎所陷,是历代秦君身先士卒,自那些凶悍异常的戎人手中一寸寸夺来的,所以秦人好战,战不畏死,列国才畏惧秦人如虎狼。 秦王驷亦叹道:“历代先君抛头洒血,这才有我大秦今日之强盛。人说我秦国的虎狼之国,却不知道我秦国之国土,就是从虎狼丛中一分一厘用性命换来的。” 芈姝知道自己说错话,脸也不禁红了。 秦王驷知她不好意思,亦不再说,便翻身上马:“来,上马,寡人带你们看看我大秦的山河。” 诸女皆习六艺,骑术弓箭虽然不甚精,却在楚国也经过行猎之事,当下便一起翻身上马,随秦王骑马而行。果然行了不久,便各自寻着猎物跑开。 芈月手中持弓,却无意行猎,只想敷衍了事,混过一场便罢。她看出芈姝心中欢悦,显对秦王情意已深。这秦王一边哄得芈姝晕头转向,一边随手撩拨诸媵女意乱神迷,实在是令她有些想远而避之。不知不觉中,她的马便落到了最后,她也不在乎,只悠然信马由缰,看着两边景色,不觉走神。 忽然听得耳边有人问道:“季芈,你怎么不去行猎?” 芈月一惊,抬头却见秦王驷骑马正与她并缰而行。 芈月左右看去,却见周围除了随侍的小内侍外,竟无其他人了,不由心中暗生退避之心,当下谨慎答道:“我骑射不精,所以还是藏拙的好。大王何以在此?不知王后与其他姊妹去了何处?” 秦王驷眼睛斜看她一言,笑道:“哦,你骑射不精,不知初见之日,是何人射了寡人一箭?” 芈月见他言语中有调笑之意,心中暗恼,却不能表现出来,只得强笑道:“便是自那次之后,方知自己骑射不精,因此不敢卖弄。” 秦王驷看了她一眼,知她言语不尽不实,有心想问她“射义渠王的三箭连发又如何说”,旋即想起黄歇便是因此而死,此必是她伤心事,岂不是适得其反。当下只是笑了笑,抬头见天边有一行大雁飞过,便将自己的弓箭递与她道:“你试试寡人这弓,可否能射下一只大雁来?” 芈月接过弓来,略一试,只觉得弓大弦紧,比她素日所用重了许多,她却是个不甘服输的性子,暗中咬了咬牙,还是控箭上弦,慢慢地将弓拉开,瞄准天边,一箭射去。那雁群飞得甚低,竟有一雁应声而落。 缪辛远远地跟着,也瞧不清秦王与芈月行事,只见天上一雁掉落,便连忙跑去拾了起来,见那雁上之箭是秦王驷的,只以为是他所射,忙捧着雁跑回到秦王身边奉承道:“大王好箭法,一箭中的!” 秦王驷笑了,指了指芈月道:“是季芈射中的。” 芈月把将弓箭递还给秦王驷,道:“是妾失礼了。” 秦王驷笑道:“这又何妨。” 穆辛却卖乖地依例将大雁挂在了芈月的马前,又迅速退到后面去。芈月低头见雁上秦王那箭仍在,只觉得碍眼,却也无奈,道:“说起来,这也亏了大王的弓好。大秦弓弩,果然名不虚传。” 秦王驷微微一笑:“季芈果然会说话。” 他素日忙于政务,不假于人,对女色上并不..在乎,宫中也算清静。此番娶新王后,罢朝三日,亦算得忙时偷闲。带着新王后与媵女们游览宫廷,骑马行猎,乃至逗弄一个一心要避开他的小姑娘,亦不过是他政务繁忙之余的调剂罢了。 芈月见他如此有调笑之意,心中抗拒,忽然想到一事,便抬头笑道:“妾说的是真心话,只是”她有意顿了顿,见秦王注目过来,才又道:“妾不明白,以大秦之威,为什么还要对义渠忍气吞声,甚至连他们劫杀王后的罪行也轻轻放过,还要用四十车粮食来赎人?” 秦王驷见她忽然把这话带到此事上去,也笑了:“看来季芈戎一直对此事耿耿于怀。” 芈月盯着秦王,斩钉截铁地道:“是。”此事,她耿耿于怀,至死不忘,一有机会,她便要去追查真相,找到真凶。既然已经来到秦王驷面前了,她为何不直接说出来呢?她在秦国无援无助,但秦王驷却是秦国之君,他要去追查此事,却是一定比她自己追查有效得多。 秦王驷见了她如此执着的神情,此事他本不想对她解释,此时却觉得她似乎能懂,当下改变了主意道:“此事得不偿失。秦国大军固然可以去围剿义渠,但军队到处,义渠人躲入草原,等大军一过,他们照样骚扰边境。” 芈月恨恨地问:“难道就此算了不成?” 秦王驷摇头道:“是啊,戎人素为秦国之患,秦国的国土,便是从戎人手中一寸寸夺来的。为此多少先君沙场捐躯。每当大秦要东进征伐列国,义渠就会在大秦的背后捣乱,使得我们不得不分很多的精力去防着义渠。虽然这些年秦国之势益强,而戎人之势益弱。然则,这边患却是无法清除,此等僵局已经数百年了,征伐多次却劳而无功。所以我们只能等……” 芈月不解地问:“等?” 秦王驷颔首道:“等时机成熟,自会一举歼灭。” 芈月听了此言,沉默不语,两人并缰而行了一段路,秦王只道她已经将此事放下,不料芈月隔了好一会儿,又问了一句:“那大王就不怀疑,为什么义渠王这么巧劫到阿姊的车驾?” 秦王驷锐利地看了芈月一眼,这一眼中已经有些警告了,他并不喜欢这个胆大的小女子在这件事上太多纠着。一切都要为大局让路,他素日威仪甚重,连沙场老将也无不战战兢兢,今天这个小女子已经出格太多了,当下收了笑容,沉声道:“你还想说什么?” 芈月被他这一眼扫到,心脏骤然收紧,君王之威,一至于斯,本欲有许多质问的话,也只得咽了回去,只是心中终究还有些意气在,低下头,忍不住还是顶了一句道:“大王英明,臣妾不敢在大王面前卖弄。”你如此英明,为什么会让你的新娘在路上遭劫,为什么你不去追究真相? 秦王驷沉声道:“两国联姻天下皆知,义渠人穷凶极恶,去伏击迎嫁队伍,也不足为奇。” 芈月却想到义渠王曾经落下的铜制符节,又想到上庸城中之事,不禁冷笑:“大王真当那是意外?” 秦王驷看了芈月一眼,眼光带着寒意道:“你问得太多了。”说罢,似已经对她失去了逗弄的兴趣,一挥马鞭,策马而去。 芈月看着秦王驷的背影,心中一沉,她虽然成功地引开秦王驷的逗弄,可却也看出秦王驷对于此事根本不欲追究的意思。她入宫之前,还天真以为若能够追查出指使义渠人伏击芈姝的幕后之人,交与秦王,便可报仇。 可是若秦王非但不是不知情,甚至是明明知情却不欲追究,那么,她进宫还有什么意义,而她们这些楚女在宫中的前途,岂非可怕得很。想到这样,她看着秦王驷马而去的背影,眼睛中直要喷出火来。 偏此时众随从们见秦王驷去了,便一齐跟了上去,唯有缪辛还甚是奉承地上前同她提醒:“季芈,大王和王后在前面呢,可休教他们多候,请季芈也赶紧前去吧。” 芈月恨恨地拿马鞭抽了一下马,策马飞奔而去。 及到了前面,果然见秦王与芈姝并缰而行,两人言笑晏晏,仿佛是从出发到如今都不曾分开半步似的,几个媵女也或多或少均得了猎物。 芈姝见了芈月到来,向她招手笑道:“季芈如何走得这么慢,我还只道你今日必无收获呢,不想也有所得。” 芈月强笑了笑,只低了头跟到诸媵女后面。 季昭氏马前却悬了数只狐兔,见芈月只有一雁,嗤笑出声。 芈月却不理她,径直慢慢而行。 孟昭氏倒有些不好意思,见她落后,有意也放缓了马缰,与她同行,劝道:“我也没猎到多少,你不必在意。” 芈月看了孟昭氏马前,果然也只悬了两只猎物,但她们素日都是一起行过猎的,一看昭氏姊妹所获,便知季昭氏有些猎物必是孟昭氏所让给她的,当下也只是淡淡一笑而置之。 孟昭氏见她并无不悦之情,也略松一口气,她这个妹妹其实为人并不坏,只是性子好强,爱与人争个高下,却有时候会忘记自己的身份和场合。她这做阿姊的,少不得要经常帮她描补一番罢了。 当日晚宴,便以诸女所猎之物为炙,于清凉殿前水台上举宴,欢歌盛宴,水殿倒映,乐声轻扬,直如仙宫。 这一夜过去,这三朝之日便结束了。 秦王重去上朝,而新王后芈姝则由秦宫派来的傅姆教习,将秦人习俗、历代先祖诸事及宗庙祭祠等一一研习,又有掖庭令来禀以宫中事务等,连诸媵女亦是要学习宫规,帮助王后分摊事务等,此便为三月之后的新妇庙见之礼为准备。 芈姝首要问的,便是宫中妃嫔之事。 分配在她宫中的内侍阍乙便笑道:“王后放心,大王素不好色,宫中甚是清净,寥寥几个妃嫔,不是先公所赐,就只与先王后大婚时所陪嫁与周室所赠媵女罢了。” 芈姝与芈月交换一眼,心中也甚是诧异,她二人从小所见,楚宫中素来美女如云。不止是如今的楚王槐好色,便是先威王时,不管征伐所得,或者是其他大国赠美、小国献女、诸封臣与附庸之地的进贡之女,皆是来者不拒。新宠旧爱,济济一堂,争宠斗爱屡见不鲜。后宫多来多冤魂,楚宫的荷花池子底下,到底有多少美女“失足而死”只怕也不知道了。 然而听阍乙所言,秦宫之中竟甚是清静。历代秦公甚是简朴,诸后宫连名位分阶都不曾有,不过是正室称夫人,其余人称诸妾罢了。 后来列国皆开始称王,如今的秦王驷亦随众称王,便正室称王后,妾称夫人。后因几个已经生子的姬妾争列,方让内小臣议了分阶,议了夫人之下再设美人、良人、八子、七子、长使、少使等。 芈姝便又问诸人之封,阍乙便道:“夫人有唐、魏二氏,唐夫人乃先公所赐、魏夫人是先王后之妹;其次虢美人、卫良人,乃先王后入秦之时,为西周公和东周公所荐之陪嫁媵女。” 芈姝点了点头,列国嫁女均有媵女,有来自姊妹,有来自宗族,亦有同姓之国也送女为媵。 魏氏乃出姬姓,西周公与东周公素来不合,借魏氏出嫁而各推荐姬姓国之女为媵,乃是借故插手秦国内政,却是不好不收。后宫如此依次排列,当是一为尊重先公及先王后,一为尊重周室,阍乙又道:“其下樊长使、魏少使、都是先王后的媵女,宫中有封号的就这些了。” 芈月暗忖,魏少使想是魏氏宗女,樊长使亦想必是附庸魏国的小国陪媵,想到这里心中一动,便问道:“这诸姬之封,是早就有了,还是近期才封的?” 阍乙尴尬地一笑,支吾道:“是、是先王后去世之后,才开始册封的。” 芈月又问:“那么诸夫人争列之事,想也是先王后去世之后,才发生的?” 阍乙诧异:“正是,季芈如何得知?” 芈月又问:“历年来主持后宫事务者,是先王后,或是唐夫人、魏夫人?” 阍乙便道:“原是先王后,后先王后多病,这五六年间,是魏夫人。” 芈姝有些不甚明白,却藏在了心底,见阍乙退下,便问芈月是何原因,芈月便与她分析,魏夫人既主持后宫多年,那么去年忽然冒所谓诸夫人争列之事,便不是无缘无故,想是魏夫人自有野心,以她主持后宫的身份,不甘与诸夫人同列,借故闹事,欲令秦王封她为后。 此时想是秦王已经决定另娶楚女为继后,便借此将诸妾分阶而册封,令魏夫人居首,避免争端。 芈姝听得倒吸一口凉气,又想起上庸城之事,试探着问:“妹妹,你看,上庸城之事,是否也是那魏氏所为?” 芈月摇头:“这却未可知,有可能是魏氏所为,亦有可能是其他人一石二鸟,既除阿姊,又除魏氏。” 芈姝一惊:“还有这等事?” 芈月道:“虢、卫二氏,乃周室所赠,焉知不是周室阴谋?” 楚人对周室俱无好感,芈姝既嫁秦国,更以自己为秦人,当下便恨恨地道:“若当真是周室阴谋,我可不会放过她们。” 芈月轻叹:“秦魏相争,周室虽然暗弱,亦还是天下共主,这到底是何方作怪,如今还不知道啊!” 芈姝亦是长叹。 第十七章 魏夫人 椒房殿自先王后魏氏去后,便无人居住,原来住于椒房殿偏殿的诸妾也皆迁至掖庭。秦王娶芈姝,亦要入住椒房殿,但椒房殿是取椒子和泥糊墙,求取其温暖之意,更宜冬日入住,所以便将夏日所居的清凉殿挪为新婚之所。 芈姝率诸媵女到椒房殿时,便见殿前已经有数名宫妆女子已经站在殿外相候。 为首一人笑容明媚举止亲切,正是婚宴之上与芈月同列的女御,那人手握羽扇盈盈下拜道:“妾魏氏,参见王后。” 她身后诸人,亦随着她一齐行礼道:“妾等恭迎新王后。” 芈月微微一怔,在她的脑海中,其实已经隐隐视魏氏为大敌,想象中她也应该是一个骄横的蛇蝎妇人,却不料却是此人。想到自己初见她时,竟对她还隐隐有好感,心中更是一凛,暗道怪不得孔子云“以貌取人,失之子羽”,这魏氏看似明媚亲切,谁又能想象得她,也许她的心底有深壑之险呢。又想到楚宫的郑袖,当日在魏美人眼中,又何曾不是这般明媚可人,望之亲切的角色呢! 她心中虽然已经闪过了千万般念头,脸上表情都是纹丝不动,她身边诸媵女,亦是听过魏夫人之名,却也都是深宫中训练有素之人,皆未变成。 芈姝也是心里一凛,脸上却笑道:“各位妹妹免礼,平身。” 众人行礼比起身,魏氏便笑道:“妾等在此久候矣,容妾侍候王后进殿。”说着,便侧身让开,矣芈姝入殿,她便立于身侧,作引导之姿。 芈姝自知来者不善,当下便处处小心,唯恐有失礼之处,落了魏氏算计,惹了笑柄。 当下诸人移步入殿,芈月留神观察,但见这椒房殿中陈设略旧,大有魏风,显见并不曾为了迎接新王后入住而重新装修布置。且这椒房殿本是注重保暖,此时除正门外所有门窗俱还闭着,隔帘处处皆用的仍是厚锦毡毯之物,并未换新。楚国诸女料不到这一招,诸人皆是正妆重衣,这一走进去,便觉得炎热潮闷,令人十分难受。 魏夫人将芈姝引到正中席位,恭敬让座,芈姝已经热头一头是汗,苦于头上冠冕身上重衣,脸上的脂粉也险些要糊开,只得以绢帕频频拭汗,却见旁边一只香炉,犹在幽幽吐香,那香气更是说不出来的古怪。 芈月心中亦是暗恼,欲待芈姝坐下之后,便想提醒芈姝,下令开门窗取扇通风。岂料芈姝坐下之后,正当端坐受礼,但见那魏氏走到正中,诸姬亦随她立定。 岂知那魏氏看着芈姝时忽然似怔了一怔,神情变得极为奇异,眼睛似看着芈姝,又似看着芈姝身后,露出似怀念似感伤似亲切神情来,竟是极为诡异。 芈姝被她瞧得毛骨悚然,一时竟忘记说话,芈月见此情况暗惊,方欲说话。 那魏氏看了半晌,却忽然转头拭泪,又回头赔礼道:“王后恕罪。妾看到王后坐在这里,忽然就想起了先王后。那一年妾随先王后初入宫受朝拜,先王后也穿着同样的青翟衣,坐在同样的位置上,如今想来,就像是在昨天一样。” 芈姝却不防魏氏竟然说出这样的话来,浑身寒意顿起,看着这阴沉沉的殿堂,再看着左右诡异的摆设,只觉得仿佛自己所坐的位置上,似有一个阴恻恻的鬼魂也同她一起端坐受礼一般。不由得又气又怕,怒道:“魏氏你、你实是无礼……” 魏氏却恍若未闻,半点也不曾将芈姝的言语放在心上,只径直仍然是一脸怀念地喃喃道:“这宫中的一席一案,一草一木,都是先王后亲手摆设的,先王后去了以后,这里的一切还都是按照先王后原来的摆设,一点都不许改动。就连今日薰的香,都还是先王后最喜欢的千蕊香呢。” 虽然此时正午阳光还有一缕斜入,然则这殿中阴森森的气氛、阴沉沉的异香、再加上魏氏阴恻恻的语气,竟显出几分叫人胆寒的鬼气来。 芈姝只觉得袖中的双手竟是止不住地颤抖,一半是气的,一半是吓的,方才浑身的潮汗浸湿了里衣,此时竟觉得又湿又冷反侵入体的感觉。她活到这十几岁上,从小到大都是宠爱中长大,接受到的都是各式人等在她面前努力展示的亲近善意。便是有时候也知道如芈茵等会在她面前有小算计、小心思,却是从来没有人敢对她表示过恶意。虽然她也知秦宫必有艰难,但知道与直面这种不加掩饰的恶意,是完全不同的两回事。 芈姝有生以来,从来未曾遇上这样的事,她被这种前所未有的恶意给击中了,一时竟是完全不知道如何应付,如何回答,只觉得无比难堪,无比羞辱,心中只想逃走,只想立刻到无人处躲在被子里大哭一场。此时从小到大所受的教养、应对、自负、聪明,竟是荡然无存,只除了结结巴巴地指着魏氏说:“你、你、你……”之外,竟是一点办法也没有,脑子里完全糊成一团,不成字句了。 玳瑁大急,待要上前说话,芈月已经是抢上前一步,斥道:“魏氏,你胡说些什么?” 玳瑁见芈月已经开口,已经迈出去的脚步又悄然退了回来,她毕竟是奴婢之流,魏氏乃是如今主持后宫之人,她此时维护芈姝,说不定倒被她反斥为僭越无礼。芈月是诸媵女之首,王后之妹,由她出现才是再好不过。 与此同时,孟昭氏也悄悄地收回了迈出去的一只脚。 魏氏眉毛一挑,原本明媚的神情竟似带着几分阴森,芈姝心中一紧,不料魏氏忽然转颜又笑了,这一笑,眼神中诸般轻蔑嘲弄之意毫不掩饰,转而又收了笑容,掩口作吃惊道:“王后恕罪,是妾一时忘形,忆起故去的阿姊,竟自失神,还望王后大人大量,勿与我见怪才是。” 芈姝只觉得被芈月这一呵斥,三魂六魄方似归位,见魏氏如此作态,胸口似堵了一块大石一般,想要说些什么,却说不出来。 芈月上前一步,道:“小君,此殿中气息闷滞,可否令她们将门窗打开,也好让殿中通通气……” 芈姝颔首,方要答应,那魏氏微一侧头,对站在她身后的一个姬妾使了个眼色,那人立刻掩面泣道:“想昔年王后产后失调畏风,大王下旨,椒房殿中不可见风,自那时候起,便直至今日,未曾有人忤旨,不想今日……呜呜呜……” 芈姝一怔,话到嘴边,竟是说不出口了。 芈月大怒,斥道:“你是何人,如今小君正坐在此处,你口不择言,实是无礼。” 芈姝到此时气到极处,反而终于镇定下心神来,也不理那人,只下旨道:“把门窗都打开,让这殿中通通风,闷热成这样,实是可厌。” 那姬妾脸色也变了,连忙偷眼看向魏氏。魏氏却仍笑吟吟地摇着羽扇,似忽然想到了什么,道:“今日乃是新王后入椒房殿受礼,都怪妾身一时忘形,诸位妹妹,你们还不与我一起,向新王后行礼。” 诸姬妾便忙聚到她的身后,但见魏氏完全无视殿内殿外诸内侍宫女乱哄哄开窗打帘,灰土飞扬的情况,只率众姬妾走到正中,端端正正地行礼道:“妾魏氏,向新王后请安。” 诸姬妾亦一起行礼道:“妾某氏,向新王后请安。” 芈姝只觉得一口气噎在喉头吞不下吐不出,只勉强笑道:“诸位妹妹且起。” 魏氏依礼三拜,这又率众女起身。 芈姝呆立当场,一时竟不知如何应对,芈月忙提醒道:“王后赐礼诸夫人。” 芈姝深吸一口气,勉强微笑道:“正是,诸位妹妹今日初见,不如一一上来,让小童也好认认人。”她本不欲第一日便以身份压人,此时却不得不自称一声小童。 魏氏脸色变了变,芈姝便已经转头看向她,微笑:“魏妹妹于宫中何阶?” 魏氏无奈,呼得上前又屈膝敛袖道:“妾魏氏,与先王后乃是同母姊妹,大王恩赐册封为夫人,生公子华。”她蓄意说到同母,眼角又瞄了芈月一眼,想是亦早已?经打听过,芈月与芈姝并非同母。 芈姝点头笑道:“赏。” 玳瑁便捧着托盘上前,上面摆着白玉大笄一对,手镯一对,簪铒一对,呈给魏氏。魏氏只得行礼拜谢道:“谢王后赏赐。”她身后侍女便忙接过托盘,两人退到一边。 其后便有一个服色与魏氏相似,却更为年长的贵妇出列行礼,魏氏含笑道:“此为唐氏,唐国之后,封夫人,为公子奂之母。唐妹妹为先公所赐,是宫中资历最久的人,在大王还是太子的时候,就服侍大王了。” 芈姝定睛看去,但见唐夫人打扮素净,举止寡淡,如同死灰枯木一般,心中暗叹,道:“赏。” 唐夫人之后,便是一个年轻娇艳的妇人出列行礼,魏氏道:“此虢氏,东虢国之后,封美人。” 其后又一个举止斯文,表情温柔的妇人出列行礼,魏氏道:“此卫氏,封良人,为公子通之母。” 芈姝俱赏,其后便是长使樊氏、少使魏氏等上前行礼,芈姝凝视看去,见那魏少使却是方才假哭先王后之事,便不却理睬,转眼见那樊氏大腹便便,不禁问道:“你几个月了?” 樊长使捧着肚子,露出身为人母心满意足的微笑,垂首道:“谢小君关爱,六个月了。” 芈姝盯了好几下,心中羡慕之下又有微酸之意,忙道:“妹妹快快免礼,你既身怀六甲,从此以后到我这里就免礼了。”转头吩咐珍珠:“快扶樊长使坐下。” 樊长使便娇滴滴地谢过芈姝,由珍珠扶着坐下。 芈姝与每人相见之时,便赐下诸女便每人笄钗一对、镯子一双、簪铒一副、锦缎一匹,若有生子之人,再加赐诸公子每人书简一卷,笔墨刀砚一副。 诸夫人均谢过就座。芈月亦令芈月等自己陪嫁之诸媵女与诸夫人相见,诸夫人亦有表礼一一相赠,双方暂时呈现出一种其乐融融的假象来。 此时便有侍女奉上玉盏甘露,芈姝顺手拿起欲饮,忽然觉得触手不对,低头一看竟不是自己惯用的玉盏,转头问玳瑁道:“这是” 魏夫人却忽然笑道:“王后当心,此乃先王后最喜欢的玉盏,如今只剩下一对了,可打坏不得。” 芈姝吓了一跳,象触到毒蛇一样手一缩,玉盏落地摔得粉碎。 其他人还未说话,魏少使优夸张地叫了起来:“哎呀,这可是先王后的遗物啊,大王若是知道了必是会伤心的……” 芈姝本已经被吓了一跳,此时再听魏少使闹腾,怒道:“放肆,”转头问方才奉上玉盏的侍女道:“谁叫你给我上的此物?” 魏夫人却笑道:“王后勿怪,是臣妾安排的……”她微微一笑,但在芈姝的眼中,这笑容却满满尽是挑衅,她温言解释道:“想当年先王后第一次受后宫朝贺,就是坐的这个位置,用的这只玉盏,妾身这样安排原是好意,本想是让王后您感受到与先王后的亲近,也能够让妾身等倍感亲切,如敬重先王后一般,敬重王后您。不想却造成如此误会,致使先王后遗物受损,王后您千万别自责,若论此事之错,实是妾身也要担上三分不是的。” 芈月不禁冷笑:“不过一件器物罢了,损了便损了,魏夫人为何要强派王后必须自责?魏夫人说自己有三分不是,这是指责王后有七分不是吗?你一个妾婢,来编派小君的罪名,不是太过胆大了些吗?” 魏夫人暗忖今日之事,原可拿得定王后,偏生被这媵女处处坏事,当下脸一沉,冷笑道:“我对王后一片诚意,你胡说什么!倒是你一个媵女,敢来编派我的不是,难道不也是太过胆大吗?” 芈姝定了定神,被芈月提醒,也暗恨魏氏无礼,忙道:“季芈说的话,就是我的意思,魏夫人是在说我放肆吗?” 魏夫人素性也沉了脸,道:“臣妾不敢,只是这先王后的遗物,就这么损伤了,只怕连大王也会觉得惋惜的……” 芈月截断道:“既然是遗物,就不该拿出来乱用,所以还是魏夫人自己不够小心。小君,以妾藏书网看来,当令魏夫人将所有先王后的物件都收拾起来,送到这几位口口声声念着先王后的媵妾房中去,让她们起个供桌供上,好好保存。从今日起,这个宫中所有的东西全都撤了,摆上如今的王后喜欢的东西。” 魏夫人怒道:“季芈这么做未免太不把先王后放在眼中了,先王后留下的规矩,难道如今的王后就可以不遵守了吗?” 芈月冷笑道:“自然是不需要遵守的。” 魏夫人言辞咄咄逼人:“难道季芈要王后背上个不敬前人的罪过吗?” 芈月反而哈哈一笑,道:“什么叫不敬前人?大秦自立国以来,非子分封是一种情况,襄公时封诸侯是另一种情况,穆公称霸时又是一种情况,时移事变,自然就是要与时俱进,不见得襄公时还原封不动用非子时的法令,穆公称霸时难道不会有新的法令规矩。不说远的,就说近时,商君时不也一样有一些拘泥不化的人反对变法,可若没有变法,秦国现在还不能称王呢!” 她这一长串比古论今,滔滔不绝地说过来,不但魏夫人怔住了,连皆姬妾皆已经怔住。 芈月停下,看着魏夫人,忽然掩袖笑道:“魏夫人,您口口声声的先王后,难道忘记了,先王后活着的时候可不曾当上过王后,只是个秦国的君夫人罢了。大王称王以后,为什么不将魏夫人您扶正而是要不远千里求娶我楚国的公主为王后,就是因为魏夫人您不曾见识过什么叫做王后,脑子里还食古不化,想的是君夫人当年的规矩……”说到这里,她又幽幽一叹道:“唉,说起来也难怪,我听说商君原来就是在魏国为臣,偏生魏人容不得他,这才到了秦国,为大秦闯出一片新乾坤来。看来这魏人的眼界,唉……” 她原不是这般口舌刻薄之人,只是黄歇身死,她心中一股郁气强压,无法排解。昨日秦王的态度,又让她更似一盆冷水当头浇下,乃至到了今日,见魏夫人三番五次挑衅,心中郁气便化为口中利语,喷薄而出。 魏夫人脸色一变,商君入秦,致使秦国变法成功,魏国不但错失人才,还因秦国军力大兴,河西之战,损兵折将丢城失土,致使魏秦两人强弱易势,这实是魏人大恨,芈月既贬先王后,又贬魏人,说出这样的话来,无异于当面扇了魏夫人一个大耳光。 魏夫人眼中顿生恨意冷笑笑道:“果然季芈好钢口,知道的说是季芈胸怀乾坤,不知道的还真以为楚国嫁错了人,季芈才应该是做王后的合适人选呢。” 芈月不屑地道:“大人淳淳,小人戚戚。论口舌之辨,何须王后,身在高位,只要会用人即可,魏国这些年来既失孙膑,又失商君,想来也是不晓得用人之故。” 魏夫人冷笑一声道:“口舌之利,我是比不上季芈了,甘拜下风。”说着看了一眼虢美人。 虢美人上前笑着道:“哎呀呀,楚国来的妹妹果然不凡,能说会道的。我是个愚笨之人,有些东西不懂,可否向各位妹妹请教?” 芈月见了这愚人居然为魏夫人冲锋,冷笑道:“虢美人果然是好学之人,第一天向王后请客,就准备了一堆问题,我们才真要多向虢美人学习了。” 虢美人也不理她,径直道:“妾身以前听过许多关于楚人的故事,都觉得不可思议,难得今日王后也是楚国,特地来求证一样。请问刻舟求剑的事情是真的吗,楚人真的如何愚笨?” 樊长使亦笑道:“是啊,妾身也听说类似的故事,还有画蛇添足,买椟还珠之类的,看来楚人愚笨的事情还真是挺多的。” 楚人自周天子立国之初,受了慢待之后,便不遵周人号令,自封为王,倚长江之险,以与周室分庭抗礼的姿态而立。自周室到晋室,数番召集诸侯伐楚而不得成功,北方诸侯不喜楚人,谈书论文寓言比喻之时,便常常将楚人作为嘲笑对象,凡是有愚人妄人执人,便都派到楚人的头上来。 如今魏夫人见以先王后为难芈姝不成,反被芈月口舌所伤,她亦早有准备,故意退让一步,反让这些小妃们以楚人故事来恶意取笑。 芈姝气得将宫女新奉上的玉盏也摔了,怒道:“你们太放肆了。” 魏夫人却也不恼,芈月发现她越是当恼怒时,反而笑得越是娇媚:“诸位妹妹只是想讨王后的欢心,拉近与王后的距离,所以才找一些和楚国相关的话题罢了。初次见面,王后就忽然发这么大的脾气,是存心想给各位妹妹来个下马威吗?” 芈姝怒道:“哼,我看是你想给我一个下马威吧。” 芈月却笑道:“王后,既然各位阿姊要同我们说故事谈笑话,那我们就跟各位阿姊说故事谈笑话罢了。虢姬,我倒是听说过一个与虢国相关的故事,特来请教,唇亡齿寒这个故事的由来,虢姬可曾知道?”【注:虢姬:先秦时代对女子的称呼,通常是在其姓氏之前识别区分,这种区分可能是方位,亦可能父族的地名,亦可能是丈夫的封地、谥号,亦可能是族中长幼排行等。但不能会直呼名字。如西施,便是住在西边的施姓女子;如《赵氏孤儿》中的庄姬,便是姬姓女子,其夫谥号为庄,所以称“庄姬”。晋文公的妻子姜氏来自齐国,所以人们对她的称呼就是“齐姜”或者“文姜”。如芈月芈姝在秦国,就不会有人直接称呼她们的名字,通常是以排行称为“孟芈”或者“季芈”,如屈氏景氏,则可以称为“屈芈”和“景芈”,而昭氏姊妹可以称为昭芈,但为了区别更可能会称为季昭或者孟昭。虢美人来自虢国,姬姓,所以通常就会称她为“虢姬”,同理,魏夫人等人.99lib.,可称其名位,亦可称为魏姬;卫良人、樊长使等,则也可称为卫姬或者樊姬。 虢美人一怔,顿时恼了,指着芈月道:“你、你太……” 不待芈月说,屈氏便上前一步,笑眯眯地道:“虢姬若是想不起来,那妾就代您说吧。晋献公要打虢国,想借道虞国,就送了虞公宝马美玉,宫子奇说,虞虢两国是唇齿相依,若是虢国有失,难免唇亡齿寒。可是虞公不听,还是借道给晋献公,于是虢国就灭亡了。” 景氏亦是笑眯眯地补刀:“楚国的故事虽多,不过是一二愚人的故事,可我大楚在这大争之世,仍然傲立于群雄。虢国人的愚笨,却是没有脑子,不结交强者,却误信他人把国族的安危放在没有信用也没有实力可言的人手中,结果国亡族销,实在是可悲可叹啊。虢姬,须知做人要聪明识时务,您说是不是呢?” 虢美人脸色一变,她终于听出来了,怒道:“你在威胁我?” 孟昭氏亦笑道:“我劝虢姬莫给人当枪使,免得被人出卖还不知道。至于樊姬,抱歉,我也想跟您说几个樊国的故事拉近一下关系,可我真想不起来樊国有什么故事可值得一提的。不过我还可以送您一个楚国的故事,叫狐假虎威,这山林之王,到底是虎还是狐,大家可要睁开眼睛看清楚才是。” 芈姝掩嘴轻笑,魏氏有帮手,难道她便没有帮手不成,她这几个媵女素日在高唐台也练为辨术,起初只是事起突然,自己也是被惊呆了不曾反应过来,幸而芈月先出声,诸芈便反应过来,轮番而上,这素日互相辩论惯了,一齐对外时,居然也是配合有度。 虢美人显然是怔住了,忽然间就尖声叫道:“好啊,你们一起来欺负我,我要去请大王作主……” 正欲闹时,忽然听得外头齐声道:“大王到!” 众妃嫔转过身去,看到秦王驷正大步进来,连忙下拜道:“参见大王。” 秦王驷走上前,扶起芈姝道:“寡人远远地就听到这殿中极为热闹,看来你们相处和睦得紧啊。” 诸妃嫔听到他这番话,脸色顿时五彩缤纷起来。 芈姝笑了,道:“正是,各位妹妹都颇为热情,与妾等相处得很好呢。” 秦王驷何等聪明,一眼看去早已经心里有数,脸上却不显露,反笑道:“如此寡人就放心了。” 芈月暗中给芈姝一个眼色,芈姝会意道:“两位魏妹妹对先王后怀念得紧,臣妾想请大王恩准,将这椒房宫先王后遗留下的东西都赐给两位妹妹保管。这椒房宫布置陈旧,臣妾想重新布置一番,也好让大王看个新鲜。” 秦王驷不在意地道:“你是这王后,这些许小事,你自己作主就成,不必请示寡人。” 芈姝看了魏夫人一眼,含笑道:“大王这么说,臣妾就放心了。” 魏夫人的脸色,顿时变得极为难看。 这一场诸芈对诸姬的初次交锋,算得是楚宫大胜,直到回到清凉殿,芈姝犹兴奋未止,笑着对芈月道:“今天看那魏夫人的脸色白了又青的,可真是太痛快了。” 芈月劝道:“阿姊,魏夫人在后宫经营这么多年,今日是轻视了阿姊才会措手不及,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 芈姝恨恨地道:“哼,她居然敢给我下马威,你说得对,将来日子长着呢,有的是时候教她知道我的厉害。” 芈月轻叹:“阿姊放心,总有收拾她们的时候。” 芈姝看着芈月,想到今日自己一开始惊慌失措,全仗芈月及时出面,才不至于失了王后威仪,心中不禁不住百感交集:“妹妹今日表现,可真是令我刮目相看,我总以来你还一直是那个让我庇护着的小妹妹,没有想到,今日却是全仗你大展才智,才把那个魏氏给压下了。” 芈月知她素来好强,今日自己出头,只怕又招她心中不舒服。若是在楚宫,她或还惧她多心,只是到了如今,她也懒得再做戏,苦笑道:“阿姊是不是觉得,我今日太过放肆大胆了?” 芈姝脸色微笑,忙解释道:“怎么会呢。其实今天真的还是多亏你了……”她对自己今日表现实是十分沮丧,素日只觉得自己聪明利害,威仪天成,只道自己一为王后,必是妃嫔俯首,秦王独钟。谁晓得一入秦宫,竟会被个妃子挤兑得差点颜面尽失。这种“原来我没有这么厉害”以及看着“那个素日要我庇护的人居然这么厉害”的心思纠结万分。但芈月这么一说,她心中又自惭愧,觉得芈月今日为了自己出头,自己居然还有这种嫉妒的心思,实是不应该,又怕芈月心中误会,急着想解释,却又解释不清,急了一头的汗。 芈月按住了芈姝,叹道:“阿姊,我明白的,身处异地,满目敌人,心中自然有怯意,谁都会这样。我其实与并不比别人强,只是我与阿姊不同,我是心中有恨,才会这样咄咄逼人。” 芈姝想到黄歇之事,也不禁心中恻然,更觉惭愧:“妹妹,过去种种辟如昨日死,人总要向前看的。” 芈月冷笑一声:“阿姊,你知道吗,我今天一直在期待,看魏夫人能被我逼到什么的程度上会翻面,我就可以直接撕下她的伪面具来,可惜,她够能忍!” 芈姝一惊:“你怀疑是她?” 芈月点头道:“她的嫌疑最大,所以我今日本是想逼她一下,看看能不能找出真相。” 芈姝听了她这话,低头想了想,忽然犹豫起来道:“你说大王会不会听到我们说的话,会不会觉得我们太咄咄逼人了。” 芈月诧异:“阿姊怕什么?” 芈姝犹豫道:“大王说,想要一个清静和睦的后宫,我们若是太过强势,会不会……” 芈月叹息:“大王想要一个清静的后宫,阿姊就更不能软弱了。现在不是我们挑事,而是魏夫人她们在挑事。从下毒到勾结义渠,再到今日的闹事,她何曾消停过。阿姊若是忍气吞声,她一定会更加嚣张,只有阿姊将她的气焰打下去,让她不敢再兴风作浪,这后宫才能清静,才不负大王将后宫交托给阿姊的心意。” 芈姝听了不禁点头,道:“那我以后应该如何行事?” 芈月斩钉截铁道:“就像今天这样啊。若以后那魏夫人再挑事端,阿姊且别和她争执,由我来和她理论,到不可开交的时候,阿姊再出来作裁决。阿姊是王后,后宫之主,宫中其他人都是妾婢,如何能与阿姊辨折。” 芈姝恨恨地道:“嗯,就依妹妹。其实依我的脾气,真是恨不得将她拖下去一顿打死。” 芈月叹道:“阿姊不可,你和她斗,大王不会管,但你若要杀了她,大王是不会允许的。” 芈姝忙道:“我自然不会亲手杀她……” 芈月轻叹一声,按住芈姝的手,道:“阿姊,你心地善良,不是郑袖夫人那种人,更何况若论阴损害人的心性和手段,你我加起来也不及那魏夫人。这种事,不要想,免得污了你我心性。” 芈姝也有些讷讷地,以她如今的心性,其实要做出这种事来,也是不可能的。只不过心中气愤,是过过嘴瘾罢了:“我只是气不过……” 芈月道:“狗咬人一口,人只能打狗,不能也去咬狗。” 芈姝笑出声来:“妹妹说得极是。” 芈月坦言道:“秦宫不比楚宫,后宫的女人存在与否,其实是看秦王前朝的政治决断。阿姊,时机未到,你我不可妄动。” 芈姝急道:“那时机什么时候才能到?” 芈月道:“阿姊,既然做了王后,你就要学会忍。” 芈姝喃喃道:“忍?” 芈月道:“人不能把所有看不顺眼的东西全除去,阿姊,嫁给诸侯,就得忍受三宫六院的生活。” 芈姝叹道:“妹妹,我亦是宫中长大的女子。诸侯多妇,我岂不知。我不是嫉妒之人,不是容不得大王与别的女人在一起,我只是容不得那些想要算计我、谋害我的人一天天在我眼前晃。” 芈月叹道:“阿姊,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后宫这么多女人,哪一个不是在谋算着往更高的位置爬,你身为王后,坐上了这个位置,就要承受后宫所有女人的谋算,并且忍下来。只要你还在这个位置上一天,就是最大的成功。” 芈姝越想越是委屈,倚在芈月的身上哭了道:“妹妹,这真是太难了,一起到天天看到这么一群人跟你斗嘴斗心计,晚上还要斗大王的宠爱,我真受不了。” 芈月叹道:“阿姊,要享受一国之母的尊荣,就得承受所有女人的嫉妒和谋算。你担得起多少的算计,才能享受得了多少的荣耀。”说着,她抬头看了看天边,笑道:“阿姊快些梳洗打扮吧,大王今日要来与阿姊一起进晚膳。三日已过,也不用我等必须服侍,也容我躲个懒罢。” 芈姝却拉住了芈月,惴惴不安地道:“妹妹,我再问你一次,你真的不愿意侍奉大王吗?” 芈月微微一笑:“阿姊,庄子曾说过一个故事,说楚国有神龟,死已三千岁矣。王以锦缎竹匣而藏之庙堂之上。试问此龟是宁可死为留骨而贵?还是宁愿生而曳尾于涂中?只要阿姊答应我,五年以后让我出宫,我愿意做那只曳尾于泥涂中的乌龟。” 芈姝却莫名地有些不放心,幽幽一叹:“妹妹能真的永远不改初衷吗?” 芈月正欲站起退出,闻言怔了一怔,才道:“阿姊,若在过去,我可以毫不犹豫地说是。但是,世事无常,到今日我已经不敢对命运说是。阿姊。什么是我的初衷?我的初衷从来不是入宫闱,为媵妇啊!” 芈姝心中暗悔,只觉得今日的自己,竟是如此毫无自信,处处露了小气,忙道:“妹妹,我并不是这个意思……” 她却不知道,一个女子初入爱河,又对感情没有十足的安全感时,这份患得患失,俱是难免。只是有些人藏诸于心,而她从小所生长的环境过于顺利,实是没有任何足以让她可以学会隐藏情绪的经历。也唯有在自己心爱的男人面前,在绝对的权威面前,她或许会稍加掩饰,但芈月等人从小与她一起相伴长大的姊妹,如玳瑁这些仆从之间,她实不必加任何掩饰。 但她此刻话一出口,已经是后悔了。其实自那日发现芈月与黄歇欲私奔之后,黄歇身死,芈月被劫,在她的心中,已经隐隐对芈月有几分愧疚之意,又有一种油然的敬佩,所以在发现自己又出现如在楚宫时那样对芈月的态度时,就已经感觉到了失礼。 芈月摆了摆手,叹道:“我自幼的初衷,是想跟着戎弟到封地上去,辅佐他、也奉养母亲。此后又想跟着黄歇浪迹天下,如今黄歇已死,我只愿养大小冉,让他能够在秦国挣得一席立足之地,也好让我有个依靠。男女情爱婚姻之事,我已经毫无兴趣。只是命运会如何,今日我纵能答应阿姊,只怕事到临头,也做不得主。” 芈姝叹息:“妹妹不必说了,我自然明白。” 芈月站起,敛袖一礼,退出殿外。 她沿着庑廊慢慢地走着,心里却在想着方才与芈姝的对话,她对秦王没有兴趣,她对婚姻情爱也已经毫无兴趣,她是可以答应芈姝,以安芈姝的心。 可是,芈姝的心安不安,与她又有何干呢?她入秦宫,又不是为了芈姝,她是为了让追查那个害死黄歇的幕后真凶而来。若能够为黄歇报仇,必要的时候,她什么都不在乎,就算是秦王,她也未必会放弃利用他的心思。 忽然间一个低沉的声音道:“季芈又在想些什么?” 芈月抬头一惊,却见秦王驷正站在庑廊另一边,饶有兴趣地看着她。 芈月只得微一曲膝行礼道:“见过大王。” 秦王驷提醒:“你还没回答寡人的问题呢?” 芈月垂首道:“妾刚才在想,不知道晚膳会吃什么。” 这种摆明了是敷衍的回答,秦王驷却也并不生气,只道:“你不与其他人一起吃吗?” 芈月道:“我住蕙院。” 秦王驷一怔,蕙院在清凉殿后略偏僻的位置,诸媵女都在清凉殿两边偏殿居住:“你为何独自一人住这么远?” 这地方亦是芈月这两日问了宫人才知道的,亦是向芈姝要求过才得答应,诸媵女皆是为秦王准备,住在王后的附近,自然是为了就近方便,她既无意于秦王,自然住得远些,也省心些,更兼可以方便打听宫中消息,当下只答道:“妾还有一个幼弟,住在殿中恐扰了小君清静,因此住得远些。” 秦王驷点了点头,又问:“这番季芈与寡人相见,似乎拘束了很多。” 芈月行礼道:“当时不知是大王,故尔失礼。” 秦王驷摇头:“不是,寡人感觉,你整个的精气神,都似不一样了。” 芈月苦笑,她自然是不一样了,那时候的她正是两情相悦,无限美好自信的时候,如今经历大变,如何还能如初:“妾长大了,再不能像以前那样年幼无知了。” 秦王驷沉吟:“这离寡人上次见你,似乎没隔多久啊。”芈月垂头:“大王,有时候人的长大,只是一瞬间的事情。”秦王驷道:“说得也是。” 芈月见他再无话,便退到一边,候他走过。秦王驷摆手:“你只管去吧,寡人还要在这些站一站。” 芈月只得行了一礼:“妾失仪了。”说着,垂头走出。 秦王驷看着芈月的背影沉默,他身后跟着的缪监似乎看出了什么来,上前一步笑道:“大王对季芈感兴趣?” 秦王驷笑了,摇头道:“不是你想的那种兴趣。”他看了缪监一眼,又道:“你休要自作聪明。” 缪监却也笑了:“老奴随大王多年,大王何时看老奴自作聪明过?” 秦王驷失笑:“说得也是。” 当下无话,便入殿中。 第十八章 铜符节 暂不提清凉殿中秦王与王后共进晚膳如何恩爱,且说魏夫人等一行人在椒房殿中失了面子,一怒之下回了她所居的披香殿内,犹自恨恨。 魏少使是她从妹,便先开口道:“楚女实是无礼,阿姊可不能就这么忍气吞声过去了?” 魏夫人却故意地道:“我倒罢了,谁叫我主持后宫,新王后不拿我立威,还能拿谁立威呢?只是姊妹们好意和王后亲近,却叫人平白羞辱了一场。” 樊少使添油加醋地道:“可不是,若是王后也罢了,谁教她是后宫之主,可是一个连名份都没有的媵女也敢骑在我们头上,这日子以后没办过了。” 魏夫人长叹一声:“自我入宫以来,对各位妹妹素来关爱有加,一视同仁。只是以今日看来,只怕日后宫中楚女当道,我们姊妹们连站的地方也没有了。” 虢美人气恨恨地道:“夫人,我们可不能这么算了,得让她知道,这宫里谁说得算。” 魏夫人只是笑笑,却看着唐夫人与卫良人道:“唐姊姊,卫妹妹,你们两位也说说话啊。” 那唐夫人却是一脸的云淡风轻,只皱了皱眉,道:“我素来多病,也不管这些事儿。一切由魏夫人作主便是。” 她本就不是魏国诸姬中的一员,原是先孝公所赐,是秦王驷为太子时的旧人,在宫中资历既深,又有脸面,又有儿子。昔年魏氏诸姬在宫中得宠,她也不管不问,只专心养着儿子。到后来魏夫人借着诸妾争列闹出事来,秦王驷分了后宫位阶,她又是头一等。 她与魏夫人同阶,若论资历,原该站在魏夫人前头。魏夫人借着自己是主持后宫的名义,每每要抢在她前面,她也无所谓,退让一步也无妨。就这么个一拳打去半天不见她吱一声,叫人疑心自己是不是打错了的人,便是魏夫人再智计百出,再不能容人,竟也拿她无可奈何。 此番拜见新王后,她只不过是随大流一起见一下,转眼出了椒房殿就要分手,是魏夫人硬拖了她过来,她亦知道这是魏夫人逼她站队。只是她依旧这么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也实在叫魏夫人无可奈何。 魏夫人又转向卫良人,卫良人素来多智,颇为魏夫人倚重,此见魏夫人问她,只笑了笑道:“各位姊妹言重了,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人初到一处陌生的地方,不免要些强。如今王后初来宫中,便有什么不到的地方,我们自然要多体谅,多帮助,如此才不负大王对我等姊妹的期望。” 魏夫人听也一不禁暗赞此人果然心思深沉,表面上看去这话四平八稳,毫无恶意,但细一品,却是有无限陷阱,见诸姬还不解,素性挑明了道:“还是卫良人想得周到,你们也都听到了,王后新到宫中,不熟悉宫务,若是在处理宫务之上出了什么不周到的事情,大家都多多看着点,帮着留神点!” 虢美人顿时明白了,掩口轻笑道:“正是正是,我们知道了。”当下暗定了主意,要教人在宫务上设几个套叫王后出几个错来,方显得是她的本事。 卫良人暗叹一声,说实话,她为人自负,对虢姬之好胜无脑、樊姬之自私胆小,都没有好感。诸姬之中,有愚有慧,能藏话的也有特别多嘴的,若依了她的性子,有些事少数几个人心照不宣已经足够,这等事如何能够挑明了说。只是魏夫人却喜爱将众人拉在一起,行事都要同进同退,方显得自己是后宫主持之人,她也无可奈何。 魏夫人计议已定,当下遣散了诸姬,却留下了卫良人独自商议,道:“卫妹妹向来是最聪明的,这以后何去何从,还指望卫妹妹拿个主意呢!” 卫良人笑道:“阿姊已经处于不败之地,何须我来拿主意?” 魏夫人一怔:“妹妹这话怎么说?” 卫良人长叹一声,暗示道:“我笑阿姊舍本逐末,跟这些毛丫头争什么闲气,她能盖过我们的不过是名份,阿姊若能在名份上争回来,岂不是……” 魏夫人细细思忖了一下,忽然悟了:“妹妹的意思是……” 卫良人掩袖一笑,魏夫人已经明白,她指的是自己所生的儿子,公子华! 此时宫中诸妇虽然亦有数人有子,然而都不及公子华出身,且先王后无子,亦三番两次说过要将公子华记在自己名下。若能够趁孟芈初来之时,将公子华立为太子,则魏夫人已处于不败之地。 卫良人又暗悔自己刚才的暗示叫魏夫人明着宣扬出去,若出了事,必会说是她的计谋,此时忙又找补道:“我若是阿姊,此时什么也不出手最好。”魏夫人不解,卫良人忙解释道:“大王是何等厉害之人,阿姊久掌宫务,如今王后初入宫中,她若是出了什么差错,大王岂不疑了阿姊,叫子华受累?” 魏夫人虽能够接受,终究心有不甘,道:“难道我就这么叫楚女得意了不成?” 卫良人劝道:“大王要的是一个清静的后宫,谁叫大王不得清静,大王心里就会嫌弃了谁。更何况王后现在正防着阿姊,不管出了什么事都会说是阿姊使的坏,阿姊真要对付她们,倒不如等她们松懈下来,自乱阵脚……” 魏夫人已经明白了她的意思,笑道:“妹妹不愧是出身卫国,当真有鬼谷子之才,得纵横心术啊!” 卫良人娇嗔道:“我为阿姊出谋划策,反倒被阿姊取笑了。” 两人说笑一番,卫良人这才辞了出去,心中却暗自嗟叹。她自负才貌不在魏夫人之下,可魏夫人仗着出身,压在她头上多年,她不但不能反抗,反要处处讨好于她,为她出谋划策,虽然得了魏夫人的看重,可自己的心中,终究是意难平啊! 七月成婚,从炎热的夏季转到黄叶飞舞的秋季,芈姝在宫中已经两个多月了。 这一日,秦王下旨,令诸芈准备动声,前往雍城。 雍城是秦人宗庙所在,接下来正是王后芈姝人生中最重大的仪式“庙见”之礼。 这却是一个新妇人生中最重要的时间,新妇三月,乃备奠菜,行“庙见”之礼,祭过先祖,这才能正式列为夫家的一员。这三个月中,如同新妇的试用期一般,新妇要表现出自己最美好的品质,令得夫婿满意;要表现出胜任一国之母的素质,令得宗族满意。如此,才能够在庙见之仪上,告之先祖,正式接纳孟芈为秦国嬴姓王族的成员。 这一日,无数车队,前后簇拥,浩浩荡荡自城西而出,前往雍城。一路上走了十余日,终于在三月期满之前,到了雍城宗庙。 三月期满,黄昏时分,秦王驷与新后俱着礼服,在祝者所引导下进了宗庙,祭告列祖列宗。芈姝从楚国带来的陪嫁礼器悉数摆放在宗庙之内,如玉璜、玉琮、玉璧、玉圭、玉璋、玉琥等六玉,如鼎、鬲、甗、簋、簠、盨、敦、豆、爵、觯、觥、尊、卣、壶、斝、罍、觚、盘、匜等诸般铜器俱刻有铭文,再加上全套青铜编钟、青玉编磬等诸般乐器俱由乐师奏乐。这等豪华的陪嫁阵,也唯有国与国的联姻之中,才能够摆得出来。 新后芈姝亲奉嘉菜,秦王驷与王后行礼如仪,王曰:“臣驷,娶新妇芈姓熊氏,今奠嘉菜于嬴氏列祖列宗,愿列宗列宗惠我长乐无疆,子孙保之。”后曰:“芈姓熊氏来妇,敢奠嘉菜于我赢氏列祖列宗,愿列祖列宗佑我百室盈止,妇子宁止。” 所谓嘉菜者,不过是五齑七菹,五齑即是将昌本、脾析、蜃、豚拍、深蒲这五样荤素各异的菜肴细切为齑,七菹便是将韭、菁、莼、葵、芹、菭、笋七种菜蔬制成菹菜。【注:五齏,就是五种切丝的冷菜,把昌本(蒲根)、脾析(牛百叶)、蜃(大蚌肉)、豚拍(猪肋)、深蒲(水中之蒲)这五种荤素不同的菜肴煮熟以后,切成细丝的冷菜。七菹:就是七种腌菜,把韭、菁、莼、葵、芹、菭、笋这七种蔬菜进行腌制。 嘉菜虽然名义上须得新妇亲手所制,奉与舅姑,以示嫁为人妇,主持中馈之意。但芈姝既为王后,自也不能亲处厨下洗手烹制,不过提早叫侍人早些时候准备好腌制七种菹菜的食材,烹煮好五齑之肴,然后在庙见之礼前,切好摆入祭器,她只是在每个流程进行中站在那里沾一下手便是。 如此诸般礼仪成了,芈姝再受册宝,更笄钗,才算正式为宗庙所接受,此后才能够行主持祭祀之仪。 庙见之后,就是行返马之仪。所谓返马,就是成妇之后,新妇将从娘家带来嫁入夫家所乘坐的马车留下,自谦战战兢兢,若不能得欢于夫家,当乘原车而返。而夫家则行“反马”之礼,就是把新妇从娘家来所驾乘车子的马匹退回,表示对新妇十分满足,一定不会有出妇之事。 如此,方算完成了整个婚礼。 庙见之后,秦王驷方才对芈姝说,先王后病逝,群臣欲为王求新妇,亦至宗庙问卜,卜得诸国皆不堪为正,数次之后,才卜得荆楚为贞,能兴秦国霸业。因此他亲去楚国,以诚其心。 芈姝听得自是心花怒放,本来有些不安的心,顿时也安定了下来,既是宗庙卜得荆楚为贞,能兴秦业,那么她又何忧之有。 自雍城回来,芈月便开始思量着下一步的行动。这些日子,她居于蕙院,与魏冉同住,身边亦只有薜荔女萝与侍候,与楚国身为公主的待遇自然是相差甚远,只是她也不以为意,反觉得蕙院狭小不惹嫌疑,侍女人少避免嘴杂,方是正好。 这些日子以来她一直想办法,试图将她在义渠王那里所见到的铜符节重新做出来,这是她目前唯一的线索,很明显,这东西摆明了是过秦人关卡所用。义渠王掠劫完毕,星夜奔驰回义渠,纵有阻拦,也是一冲而过。但若义渠人潜行数个郡县来伏击送嫁队伍时,却必是通过这东西来过关卡的。 只是毕竟她只是对那铜符节只看了匆匆一眼,虽然大致的形状已经可以恢复了,但许多细节却是怎么也想不起来了,她看着手中的泥制符节,泄气地放了下来。 蜗居小院,实不是她的性格所在,她在楚宫之时,经常是会跑出去骑马射猎习武,只是到了秦宫,不免要小心三分。她想起当日秦王带诸芈去马场,便让薜荔去打听一下,薜荔来报说,那马场素日只有秦王罢朝之后,会过去骑射半个时辰,平时却是无人。之前亦有宫中妃嫔去射猎游玩,并无禁忌。 她听了之后,便不禁心动,想着今日烦闷,素性将那泥制符节袖了,就要去马场。 走到院中,魏冉又上前来缠着她要玩,她亦无心理会,只问了他已经背会了“大雅”“小雅”之后,便叫他先背“秦风”,魏冉不解,原来芈月同他说,习雅之后,诸国风当从“周南”开始,为何跳过来先习“秦风”,芈月只得道,既然到了秦国,当入境随俗,更快的融入秦国。 魏冉听了她的话,沉默良久,才问道:“阿姊,我们不去齐国了吗?” 芈月心中一酸,想到当日也黄歇共约一起入齐的计划,如今已经不再可能实现了,抹了把泪,匆匆跑出了蕙院。她一股怨怒无处发泄,跑到射场,叫寺人摆开靶子,眼前的靶子时而变成义渠王,时而变成魏夫人,时而变成楚威后,时而变成楚王槐。让她只将一腔怨恨之情,化为手下的利箭,一箭箭地向前射去,射至终场,忽然传来一阵鼓掌声。 芈月猛然惊醒,眼前箭靶仍然是箭靶,她轻叹一声,抹了抹额头的汗,心中诧异,她是明明打听了此时是秦王在前朝议政的时间,诸姬近年来亦不爱骑射,此时又是谁来了呢?她转头看去,却是一个不认识的少女,那少女边笑边向她走来,脸上却带着善意:“好箭法,真没想到宫中还有人箭法比我还好,你是谁,我怎么从来没见过你?” 芈月细看那少女英气勃勃,带着几分男儿之气,她自己的天性本也有几分男儿之气,却从未曾遇见过能够与她气味相投的女子,此时见了这人,竟有几分亲切,正欲开口道:“我是……” 那少女却顽皮的以手指唇,笑道:“且等一下,容我猜猜……嗯,你是从楚国来的季芈,是也不是?” 芈月诧异:“你如何知道?” 那少女歪着头,历数道:“看你的打扮,自然不会是宫女。那最近宫里新来的就只有王后和她的五个媵女,我听说屈氏和景氏形影不离,孟昭氏和季昭氏更是姊妹同行。我听父……听人说季芈擅骑射,那么独自一人在这里练习弓箭的,自然就只有季芈了。” 芈月也笑了:“既然 4f60." >你猜着了,那么让我来猜猜阁下是谁呢?宫中妃嫔昨日拜会王后的时候我都已经见过,你的打扮也不像是宫人,那你不是王妹,便是王女……你方才脱口说出‘父’字,想来是要说‘父王’二字,你莫不是公主?” 那少女拍手道:“果然真如父王所言,季芈是个聪明女子,你就唤我孟嬴好了。” 孟嬴者,嬴氏长女也,芈月便明白了,笑道:“原来是大公主。” 两人相互为礼,芈月看着孟嬴,却与自己一般高矮,想来也是年岁想仿,忽然想起一事,实是忍俊不禁。 孟嬴诧异道:“你笑什么?” 芈月掩嘴笑道:“还记得在楚国与大王第一次见面,他长着一把大胡子,我管他叫长者,他还不高兴。后来就剃了胡子让我看,说他不是长者。可如今看来,他都有你这么大的女儿了。” 孟嬴笑得前仰后合道:“你真的管他叫长者,那父王不是要气坏了,怪不得回来的时候他把胡子剃了,我还以为是为了在新王后面前显年轻呢,原来是被你叫恼了。”她性子直爽,想到素来高高在上的父亲竟也有此狼狈之时,不由地对芈月好感大增:“你这人好玩儿,我喜欢你。” 芈月亦是喜欢她的直爽,两人虽是初见,竟是不到半日,便成了知交,便素性抛开身份,互以“季芈”“孟嬴”相称。 芈月听得孟嬴不住口地夸自己的父王如何英武,亦是不服气,历数楚威王当年事迹,两人竟如孩童似的抬起杠来。 孟嬴道:“我父王是世间最英伟的君王。” 芈月便道:“我父王也是。” 孟嬴道:“我父王会成为秦国扩张疆域最广的君王。” 芈月也道:“我父王在位时扩张疆域,楚国有史以来无人能比。” 最后还是孟嬴先罢战,知道:“好了好了,我们都有一个好父王,好了吧。” 芈月叹了口气,想到自己的父亲,看着孟嬴诚挚地道:“是啊,所以公主一定要好好珍惜你父王,孝敬你父王。” 孟嬴见了她的神情庄重,不禁问道:“季芈,对我父王可有好感?”见芈月点头,忙又问道:“你会不会做我父王的女人?”这次芈月却是摇头了。 孟嬴诧异了:“这却是为什么?” 芈月扑哧一笑:“孔子曰:‘吾未见好色如好德也。’吾亦好色也,天底下的好男儿多了去了,欣赏便可,何必一定要逼成夫婿呢?” 孟嬴从来不曾听过这般离经叛道却又爽快异常的话,不禁拍膝大笑:“季芈、季芈,你当真是妙人也。”说着自也吐露心事道:“我素来不爱与后宫妃嫔交往,她们一个个的心思简直都是写在脸上了,偏还装模作样,当我是傻子吗?” 芈月亦是明白:“她们亦是可怜人,宫多怨女,大王一个人,不够分啊!” 孟嬴直笑得前仰后合:“哈哈哈,季芈当真是妙人,我从来不曾笑得这般开心,哈哈哈……” 芈月也诧异了:“孟嬴,我说的话,便是如此可乐吗?还是,你我理解有差?” 孟嬴抹泪笑道:“不差不差,季芈,我只是、我只是觉得耳目一新罢了。” 自此,两人便多有来往,芈月将自己手抄的庄子之“逍遥游”赠与孟嬴,孟嬴亦将自己最喜欢的一匹白马赠与芈月。 那马才四岁,正是刚成年的时候,十分可爱,芈月与孟嬴到了马厩之中挑选时,一见之下便十分喜欢。她虽然喜欢弓马,但毕竟楚国在南方,以舟楫而长,论起良马,却不如秦人。秦人善驯马,始祖非子便是以善驯马而得封,孟嬴身为秦王最宠爱的长女,亦有好几匹良驹,这匹马恰好是秦王所赐,刚刚成年,孟嬴见芈月喜欢,便转手赠与芈月。 待得两人相交颇有一段情份之后,芈月亦便将自己私下用泥土所仿制的符节交与孟嬴,托她辨认打听一下。孟嬴却只觉得这符节虽然颇似秦国高层的通关符节,但是具体要查出是谁的,却非得看这上面的铭文才是。 当日芈月只是匆匆一瞥,能够记得大致样子复原出来便已经绞尽脑汁,这上面的铭文,却实在是当日便不曾看清,又何来回忆。 但她亦知查出真凶,这才是关键所在,心中不甘,只是苦思冥想,几乎连做梦,梦到的都是当日那铜符节的样子,只是当她仔细想看清上面的铭文时,却藏书网总是糊作一团,无法看清。 这一日芈月正欲去找孟嬴之时,自廊桥上经过,却见廊桥下卫良人带着侍女恍恍惚惚地走过,她的手中居然还持着一枚铜符节。 芈月一见之下,只觉得脑海中轰然作响,那梦中始终糊作一团的东西此刻忽然间清晰地显现出来,与卫良人手中的铜符节重合起来。她还没来得及思索,身体已经先于思维快了一些步,一手按住廊柱,双足已经迈过廊桥的扶99lib?栏,跃了下来。 卫良人这日正是自内府中回来,接了家信,心中恍惚时,忽然间一人自天而降,落到她的面前,她还未反应过来,她身边的侍女采蓝便已经吓得失声惊叫。 这廊桥离地面也有十余尺高,若换了普通人,怕是要跌伤,幸而芈月从小就喜欢弓马,又身手矫健,这才是无事。此时见吓着了人,也忙行礼道:“吓着卫良人了,是我的不是,还望恕罪。” 卫良人抚着扑通乱跳的心口,强自镇定道:“无事。”又喝斥采蓝住口,方又向芈月笑道:“侍女无知,失礼季芈了。” 季芈脸一红:“哪里的话,是我十分无礼才是。” 卫良人腹诽,你既知无礼,如何还会做出这等举动来,但她素来温文尔雅,这样的话自然是不会出口的,只不知这位新王后跟前最得势的媵女,为何忽然在自己面前做出这样奇特的举动来。 芈月却也懒得和她绕弯,直接道:“卫良人手中之物,可否借我一观?” 卫良人诧异道:“我手中之物?”她看了看自己,左手拿着父亲寄来的鱼书,右手拿着铜符节,却不知道对方要看什么。 芈月已经直接道:“卫良人手中铜符可否借我一观?”卫良人听说她只是要借铜符,松了一口气,她还怕若是对方要借她手中的鱼书一观,这可是无法答应的事,当下忙将手中铜符递过去道:“不知季芈要此物何用?” 芈月接过铜符节,在自己手中翻来覆去地看了一遍,似要把所有的细节都记住,但见那符节正面阴刻秦字铭文数行,秦字与楚字略有不同,她亦不能全识,连猜带闷其大约的意思是述某年某月某日,王颁节符于某人,可用于水陆两路免检免税通行,准过多少从人多少货物等内容。 卫良人看着她的举动,疑惑越来越深,却不言语,采蓝方欲问,却被卫良人一个眼神制版了。 芈月越看这铜符,心中疑惑越大,虽然那日义渠王的铜符只是匆匆一瞥,但这些日子魂牵梦萦,卫良人手中的铜符,便是她记忆中的那一枚。想到这里,她深吸一口气,强抑激动问:“卫良人,此物何用?” 卫良人诧异:“季芈不认得这个吗?” 芈月道:“不认得。” 卫良人笑道:“大秦关卡审查极严,如果有车船经过关隘,如果没有这种铜符节,都要经过检验,若是携带货物还要纳征。后宫妃嫔来自各国,与母国自然有礼物往来,所以大王特赐我等一枚铜符节,以便关卡出入。”她笑容温婉,娓娓道来,仿佛一个亲切的长姊一般。 芈月皱起眉头,抓住卫良人话中的讯息:“这么说,后宫妃嫔手中都有这枚铜符节了?” 卫良人掩袖笑道:“哪能人人都有,不过是魏夫人、虢美人还有我的手中有罢了,如今大约王后手中也会有一枚。” 芈月紧紧追问:“其中外形、内容、铭文,可有什么区别吗?” 卫良人有些不解,看了芈月一眼:“季芈为何对此事如此关心?” 芈月低头思忖片刻,抬头大胆地道:“卫良人当知道,我们在入咸阳途中,曾遇义渠王伏击,而我在义渠王营中,曾见到过相似的这样一枚铜符节。卫良人以为,这符节会是谁的呢?” 卫良人倒抽一口凉气,似乎想到了什么,伸手想从芈月的手中抽走铜符节。芈月观察着卫良人的神情,手中却握住铜符节不放道:“卫良人可愿教我,如何才能够分辨得出各人手中的铜符节之区别。” 卫良人已知今日之事不能善了,心中暗悔,自己接到父母家书,心思恍惚,握着鱼书和铜符竟忘记藏好,竟卷入这等事情当中了。她不禁左右一看,幸而今日这条宫巷上竟只有她主仆二人与芈月,她沉默片刻道:“把符节给我。”芈月松手,卫良人拿回铜符节,指着正中一处环形内之字道:“其形制、铭文,基本相似,只有此处……季芈看清楚了吗,这个位置上是个‘卫’字,是我母族国名。” 芈月瞪大眼睛,盯住了铜符节上的“卫”字,努力回想着义渠王掉在地下的铜符节,试图看清上面的字,却是一片模糊,芈月抚额,顿觉晕眩。她回过神来,却见卫良人扶住她道:“季芈,你那日见到过的铜符节是此处刻着一个什么字?” 芈月微笑,盯着卫良人的眼睛缓缓地摇头道:“我记不清了。” 卫良人看着芈月,她口中虽然说记不清了,可表情却更显得神秘莫测,卫良人叹道:“季芈,你真的不像一个宫中的女人。” 芈月笑了:“宫中的女人应该如何?” 卫良人脸上露出无奈和忧伤道:“这宫里到处是眼睛,到处是耳朵,稍有不慎,就会给自己和身边的人招来祸患,甚至不知道风从哪里起,往何处辨别申明。所以,在这宫里久了,有许多事,不能说、不能做.99lib?t>,装聋作哑才能明哲保身。” 芈月看着卫良人:“我明白卫良人的意思,我一向做事恩怨分明,绝不会迁连他人。”说罢,她转身而去。 卫良人凝视着芈月的背影,叹息:“季芈,你真是太天真,太单纯了。” 这样天真单纯的性子,在这样诡秘的深宫之中,能活多久呢? 卫良人心中暗叹,却知道此事只怕不能善罢甘休。 王后入咸阳的途中遇伏,此事她竟是毫无所知。不仅她不知道,只怕在这宫中除了那个主谋之外,谁也不知道吧。 而这个主谋,当真是那个呼之欲出的吗?还是……另有阴谋呢? 她正自出神,采蓝怯生生地问:“良人,我们……要不要提醒一下魏夫人?” 卫良人沉了脸,斥道:“你胡说什么,魏夫人与此事何干?” 采蓝吓了一跳,忙低了头:“奴婢也是、奴婢也是……” 卫良人冷笑:“你只是个奴婢罢了,贵人的心,也轮得到你来忧?” 采蓝连忙摇头。 卫良人叹息:“此事,你管不了,我也管不了。把节符收好了,今日我们什么事都没看到,没听到。” 采蓝心一凛,忙应道:“是。” 而芈月回到自己所居的蕙院之中,已经依着方才在卫良人手中所见铭文,再度重做符节了。 此时蕙院院中,芈月面前的石几上,已经摆着十来只相似的泥符节,她小心翼翼地用小刀刻着上面的铭文,俱是和卫良人出示的符节相同,唯一不同的就是正中圆环处各国的国名。石几边的地下,是一个盛水的铜盆,铜盆旁边是做坏了的许多泥坯。 芈月小心翼翼地把这些晒得半干的泥符节拿起来,转动着正面、反面、侧面,闭上眼睛又睁开眼睛,努力回忆着……那日义渠王掉落地上的铜符节,那个本来糊作一团的图案,此时变得越来越清晰,那个字……每一个符节比对以后,那个字,果然是个“魏”。 芈月跳了起来,将其他符节俱收在一起,只取了那只刻着“魏”字的符节,就要回屋洗手更衣,去芈姝的宫中。 她方一转头,却看到一只青色的靴子停在她的裙边,她惊诧地抬起头来,从靴子到玄端下摆、玉组佩、玉带、襟口、一直看到了秦王驷的脸和他头上的高冠。 芈月伏地请安:“参见大王。” 秦王驷的声音自上而下传来,冰冷无情:“此为何物?” 芈月一怔,有些bbr>藏书网不明白秦王驷的意思,惶然抬头,看到秦王驷面无表情的脸,顿时感觉到心乱如麻,她似乎有一种不太好的预感,此时,并不是应该见到秦王的时候,这个节奏不对,她支吾道:“这似乎,是……符节。” 秦王驷面无表情:“季芈,符节是做什么用的?” 芈月道:“是……妾不知道。” 秦王驷的声音冷冷地自上面传下来:“这符节是君王所铸,赐予近臣,过关隘可免验免征,是朝廷最重要的符令,岂是谁都可以私铸的?” 芈月只觉得一阵不祥的预感升起,更是慌乱得理不出一个思绪来,只慌忙答道:“朝廷符节,乃用金铜所铸,臣妾这是泥铸的,只是用来找人……” 秦王驷的声音似在轻轻冷笑:“找什么人?” 芈月抬起头来,心头还将实情说与不说之间犹豫:“妾想找……那个伏击我们的人。” 秦王驷的声音依旧淡漠:“伏击你的,是义渠人,你在秦宫找什么?”还未等芈月说话,秦王驷伸出手,将石几上的泥符节统统拂入水盆中,冷冷地道:“不管你出于什么目地,这东西都不是你一个媵妾可以沾手的。” 泥坯入水,顿时融化成一团泥水,芈月看着自己数月费尽心血努力的一切,在他这一拂手间,化为乌有,不禁伏地哽咽:“大王……” 秦王驷并不理会,只将这些泥坯符节拂入水盆之后,便不再看芈月一眼,就拂袖而去。 芈月绝望地坐在地上,冲着秦王驷的背影叫道:“大王,难道王后被人伏击,就能算了吗!” 秦王驷转身,眼角尽是讥诮之色,只说了一句话:“你以为你是谁!” “你以为你是谁!” “你以为你是谁!” “你以为你是谁!” 秦王驷不知道已经去了多久,可这句话,似乎一直回响在芈月的耳边,嗡嗡作响,占据了她所有的思绪,让她没有办法动弹,没有办法反应过来。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她伏在地上,忽然间大哭,又忽然大笑,吓得薜荔和女萝只敢紧紧拉着魏冉远远地看着她,不敢靠近。 她真是太天真,太愚蠢了! 她原以为,她只要找到那个背后支使义渠王去伏击芈姝的人,就能够搜集到证据,把这证据交到秦王的手中,便可以为黄歇报仇。为了这个目地,她才进了秦宫,她才宁愿违背母生临死前“不要作媵”的叮嘱,以媵女的身份入宫。 可是如今,她才知道自己的计划是何等可笑,秦王驷志在天下,他岂是连自己的后宫发生什么事都不清楚的人?他若是有心,岂有查不到之理,又何须要别人为他寻找证据。就算自己找出证据来又如何?芈姝安然无恙,死的只有黄歇,痛的只有自己。他又能如何会为了一个与他毫无利害关系的人之生死,去判处一个自己的枕边人、自己儿子的母亲以罪名? “你以为你是谁?”这话,他问得刻骨,也问得明白。是啊,自己是谁,何德何能,想去撼动后宫宠妃,想去改变一个君王要庇护的人? 第十九章 不素餐 芈月病了,她这病忽如其来,却病势沉重,竟至高烧不醒。 承明殿廊下,秦王驷正闲来踱步,听得缪监回报,只淡淡地说了声:“病了?” 缪监看着他的脸色,道:“是。大王要不要……” 秦王驷继续踱步:“王后叫御医看过了没有?” 缪监忙道:“叫的是太医李醯。” 秦王驷哦了一声,看了缪监一眼,道:“你这老物倒越来越闲了,一个媵女病了,何须回我?” 缪监陪笑道:“这不是……大王说看奏报累了,要散散步、说说闲话嘛。” 秦王驷看了缪监一眼,并不理他,又自散步。 缪监只得又上前陪笑道:“大王,蓝田送来一批新制的美玉,大王要不要看看?” 秦王驷摆摆手:“寡人懒得看,交与王后罢!” 缪监应了声:“是。” 秦王驷忽然停住脚步,想了一想,道:“去看看吧!” 缪监连忙应了一声,叫缪乙快步先去令玉匠入准备着迎驾,自己亲自侍奉着秦王去了。 披香殿魏夫人处,魏夫人亦听了此事,低头一笑,道:“病了?” 侍女采桑笑道:“是啊,听说是病了,还病得挺重的。” 魏夫人懒洋洋地道:“既是病了,就叫御医好好看看,可别水土不服,弄出个好歹来。” 采桑会意,忙应了道:“是。” 魏夫人皱眉道:“采蘩呢?” 采桑知她是问另一个心腹侍女,采蘩更得魏夫人倚重,早些时候却奉了魏夫人之命出宫,如今还未回来,忙禀道:“采蘩还不曾回来呢!” 魏夫人面带忧色,叹道:“真是无端飞来之祸但愿此番能够平平安安地度过。” 采桑知她心事,劝道:“夫人且请放心,这些年来,夫人又有什么事,不是平平安安地度过呢!” 魏夫人想了想,便又问:“那个叫张仪的,真得很得大王之宠信?” 采桑忙应:“是,听说如今连大良造也要让他三分。” 魏夫人沉吟:“他若当真有用的话,不妨……也给他送一份厚礼。” 采桑亦又应下了。 魏夫人却越思越烦,只觉得千万桩事,都堆到了一起,却都悬在半空,无处可解。她坐下来,又站起来,又来回走了几步,出了室外,却又回了屋内,终究还是令采桑道:“你叫人去宫门口守着,见采蘩回来,便叫她即来见我。” 采桑应了。 魏夫人却又道:“且慢,你先去请卫良人过来!” 采桑忙领命而去。 魏夫人轻叹一声,终究还是坐了下来,叫人上了一盏蜜汁,慢慢喝着。这些年来,她并不见得完全相信卫良人,许多事情,亦是避着卫良人,但在她每每心烦意乱之时,叫来卫良人,她总能够善解人意地或开解,或引导,能够让她烦躁的心平静下来,也能够给她提供许多好的思路。 所以,她不完全相信她,但却不得不倚重于她。 芈月却越发沉重了,芈姝派了数名太医,却是越来越每况愈下。芈姝十分着急,便问孟昭氏,到底应该如何是好? 孟昭氏一言却提醒了她,说:“季芈妹妹之病,只怕不是普通的病吧。” 芈姝一惊,问她:“如何不是普通的病?” 孟昭氏却道:“小君还记得您初入秦国时,在上庸城所遇之事吗?” 芈姝骤然而惊:“你是说,难道在这宫中,在我这个王后面前,也有人敢弄鬼?” 孟昭氏道:“若是在小君这里,自然是无人敢弄鬼,只是季芈妹妹处,则未免……” 芈姝听了微微颔首.,叹道:“都是季芈固执,我也叫她住到我这里来,她偏要独居一处!”芈姝入秦,侍女内宦辅臣奴隶数千,一切事物,皆不假于人手,如上庸城那样受制于人之事,自然是再不会发生,但芈月独居蕙院,侍从人少,自然就有可能落了算计。 孟昭氏便建议道:“不如让女医挚去看看?” 芈姝犹豫:“女医挚医术,如何能与太医相比?”其时宫中置女医,多半是宫人产育或者妇人之症,有些地方男医不好处置,故而用女医,女医亦多半专精妇科产育。芈月之病并不属此,所以芈姝自恃已经正位王后,亦是第一时间叫了秦国的太医。孟昭氏此议,实是令她吃惊万分,亦是令得她对自己的环境,产生了不安的感觉。 孟昭氏看出她的心事,忙道:“女医挚虽然只精妇幼,论起其他医术,自不能与外头的太医相比。可是若是季芈症候有错,让她去多少也能看出个一二来吧。”芈姝不禁点头,当下便令女医挚前去看望芈月。 芈月听说女医挚来了,忙令其入见。女医挚跪坐下来,正欲为芈月诊脉。芈月却淡淡地道:“不必诊脉了,我没病。” 女医挚亦叹道:“季芈的确是没有病,你是心病。” 芈月沉默片刻,叹了一口气道:“不错,我是心病。” 女医挚道:“心病,自然要用心药来医。” 芈月摇头:“我的心药,早已经没有了。挚姑姑,你是最知道我的,当日在楚国,我一心一意想出宫,以为出了宫就是天高凭鸟飞,海阔任鱼游。可是等到我出了宫,却是从一个宫跳到另一个宫。本来,我是可以离开的,可是能带我离开的人,却永远不在了。我原以为,进来,能圆一个心愿,求一个公道。可公道就在眼前,却永远不可能落到我的手中来……那么,我还能做什么,就这么在这四方天里,浑浑噩噩地掐鸡斗狗一辈子吗?” 女医挚听了,也不禁默然,终究还是道:“季芈,人这一辈子,不就这么过来了吗,谁不是这么浑浑噩噩的一辈子呢,偏你想得多,要得也多。” 芈月苦笑:“是啊,可我错了吗?” 女医挚亦苦笑:“是啊,季芈是错了。您要什么公道呢?您要公道,人家也要公道呢。她辛辛苦苦侍候了大王这么多年,连儿子也生下来了,最后忽然来了个王后压在她的头上,对她来说,也认为是不公道吧。您向大王要公道,可大王是您什么人,又是她什么人呢?从来尊尊而亲亲,论尊卑她为尊您为卑;论亲疏,大王与她夫妻多年,还生有一个公子。疏不亲间,是人之常情,不管有什么事,大王自然是维护她为先,凭什么要为你而惩治她呢?” 芈月叹息:“是,我正是想明白了,所以,我只能病。” 女医挚叹:“季芈的病,正是还未想明白啊!” 芈月点头:“是,我的确还未想明白。若想明白了,我就走了。如今正是还想不明白,所以,走又不甘心。” 女医挚沉吟,道:“事情未到绝处呢。若是有朝一日,王后生下嫡子,封为太子。到时候若由王后出面,不管尊卑还是亲疏,都是形势倒易,要对付那个人,就不难了。” 芈月摇了摇头道:“魏夫人生了公子华,大王为了公子,也不会对魏夫人怎么样的。太子……不错,若是我们能想到,魏夫人更能想到,她一定会在阿姊生下孩子之前,争取把公子华立为太子的。” 女医挚一惊:“正是,那我们可得提醒王后。”芈月看了女医挚一眼,女医挚便已经明白,点头道:“我会把这话,带给王后的。” 芈月亦是想到此节,只是这话,若她不顾一切拖着病体去说,不合适,若教侍女去说,更不合适。唯有在女医挚探望之时,叫女医挚带话过去,方是最合适的。 女医挚诊脉毕,便要起身,芈月却道:“医挚既然来了,薜荔,你去把药拿来给医挚看看。” 女医挚一惊:“什么药?” 便见薜荔捧着一只药罐和两只陶罐进来,将这三只罐子均递与女医挚,女医挚不解道:“这是什么?” 薜荔道:“这是三个太医看过季芈之后开的药方,奴婢把药渣都留下来了。”女医挚转头,看到芈月冷笑的神情,便已经明白,当下一一察看了三只罐子里的药,抬起头来,叹息:“有两帖药倒也无妨,只这一贴……”她指着其中一只陶罐里的旧药渣道:“用药之法,热者寒之,寒者热之,温凉相佐,君臣相辅。季芈只是内心郁结,外感风寒,因此缠绵不去。可这药中却用了大寒之物又没有温热药物相佐,若是吃多了就伤身甚至卧病不起。”她看了芈月一眼:“季芈想是察觉了什么?” 芈月吃力地坐起来道:“看来我果然是打草惊蛇了,人家如今便乘我病开始下手了……” 女萝连忙上前扶着芈月坐起来,着急地道:“那怎么办?” 芈月冷笑道:“既然知道了尊尊亲亲之礼,我还能怎么办。女萝,把药罐子拿到门外,砸下去。” 女萝惊诧地道:“砸下去?” 芈月道:“不错。” 薜荔却有些明白了,便道:“季芈何不将计就计,若是她们一计不成,只怕再生一计,岂不更糟?” 芈月却冷笑道:“我不耐烦跟她们玩,装中计装上当装无知装吃药,她们还得把这些药一罐罐送过来。砸吧,砸得越响越好,这宫里的聪明人太多,我就做这个不聪明的人好了!”阴的怕横的,横的怕不要命的,她连死都不怕,还怕这些。倒是魏夫人,她既然处处爱用阴谋,只怕这要顾忌的地方,会比她更多吧。 蕙院的宫女女萝捧着季芈服过药的罐子,在蕙院门口当场砸得乒乓作响,药罐的碎片,罐中的药渣,散落一地,竟是无人收拾。 这药渣碎片便散落在门口,整整一天。直到傍晚时分,才见不知何处过来的两个小内侍,将这些碎片药渣都收拾走了。 芈姝闻讯也派了人来收拾时,才发现这些碎片药渣俱已不见,及至问到蕙院的侍女薜荔女萝,为什么要把这药罐摔到外面的时候,两个侍女俱是装傻充愣,只说是季芈吩咐,这样可以驱邪避瘟。而芈月又一直“病重不醒”,芈姝亦是无奈,也不知道她到底打的什么主意只得作罢。 而这砸碎的药罐药渣,此时正摆在缪监面前的几案上。缪监敲了敲几案,问太医李醯道:“你看出什么来了?” 李醯久在宫中,这等事,岂有不明白之理,当下只是讷讷地道:“依下官看来,只怕是用药有误。” 缪监似笑非笑:“你确定,是用药有误?” 虽然天气已经转凉,但李醯仍不禁在这样的眼神下抹了把汗,更加小心地解释道:“大监,这人之体质不同,医者高下不同,且医科各有所长,或有或误诊误判之处,也是难免!” 缪监点了点头:“你倒是个谨慎之人,我看你开的药方倒妥,既这么着,季芈之病就交给你了吧。” 李醯只得应了:“是。” 见李醯出去,缪监收了笑了,又问缪辛:“披香殿如何?” 缪辛乖觉地回答:“披香殿魏夫人前日说自己头疼,叫了太医看诊!” 缪监悠然道:“恐怕这以后,魏夫人头疼的时候会更多呢。” 缪辛低头不敢回答。 缪监看着他,心中暗叹。他这一生,自为太子身边小竖童做起,到今日人人尊一声大监,这一生经历风雨无数,便是收养的十个义子,以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壬、癸为名,到如今亦只剩下乙与辛二人,其余人或是跟随秦王征战沙场而死、或因涉入宫闱阴私而死、或犯错被杀被责被贬、或对他心怀不忠而被他自己所处置。 便是如今这两个义子,缪乙外憨内奸、缪辛却是外滑内直,将来的造化如何,亦是只能看他们自己了。 想到这里,他站了起来,问道:“大王今日可有旨意传哪位夫人侍奉?” 新王后初迎,三月庙见之前,秦王几乎日日宿于清凉殿,没有再召幸其他夫人。直至庙见返马之礼以后,返回宫中,秦王始开始召幸其他宫人。 当下,缪辛便道:“今日大王召的是卫良人。” 缪监沉吟:“哦,是卫良人啊!” 驰云殿,卫良人接了口谕,沉吟良久,便叫了小内侍毕方,道:“魏夫人宫中的采蘩若要出宫,你给我盯着她,看她去了哪里,有谁跟她说话,做了什么事情?” 毕方一惊,但他素日受卫良人恩惠良多,之前亦是向卫良人卖过魏夫人处的消息,便也应也了。 见毕方收了钱退出,侍女采蓝难掩忧心,道:“如君,您>真的要这么做吗,若是让魏夫人知道了,可就……” 卫良人摆手阻止了她再说下去,轻叹一声,道:“我也不知道应该如何是好?你也当知道,我卫国已经是衰落小国,母族无势。当日东周公送我入秦,原也不过后宫有人,可拉拢秦国之助力,为东周增加庇护。我入宫后不得已依附魏氏,只为了生存需要。可如今楚女入宫,宫中格局大变,而魏夫人行事越来越过份,我实在是惶恐,将来若是出了什么大事岂不连累我等。” 采蓝不解道:“如君真觉得,楚女会胜过魏夫人?” 卫良人摇头道:“不是楚女会胜过魏夫人,而是我怕魏夫人行事,犯了大王的禁忌。后宫之争,大王虽懒得理会,但大监的一双眼睛,却是盯着每个角落,只要不涉子嗣,不涉人命,女子之间嫉妒相争,闹得再厉害,大王也不会在乎的。但若是涉及前朝,涉及国与国之间的事,再小,大王也不会容得。” 采蓝点头:“还是良人了解大王。” 卫良人苦笑:“越是在夹缝中求生,越是要比别人多长一个心眼。好了,不可让大王久候,你赶紧帮我梳妆吧。” 这一夜,卫良人服侍秦王之后,甚得欢心,还得赐一批蓝田新贡的玉饰。 王后芈姝听到这个消息,却是砸了一只玉盏。 而这一切后妃们的明争暗斗,芈月却是全然不知,她的病自换了李醯之后,也一日日地好了起来,十几日后,便已经差不多痊愈了。 当下,她便先去清凉殿向芈姝问安。此时芈姝正在玳瑁和珍珠的服侍下试着新的秋装,看到芈月进来,兴奋地道:“妹妹,你看我穿这件绛红色的这件衣服好看,还是那件杏黄色的衣服好看?” 芈月笑道:“阿姊穿什么都好看。” 芈姝放下衣服叹道:“唉,好看有什么用?” 芈月奇道:“阿姊怎么了?” 芈姝挥手令侍女们退下,潸然泪下道:“大王,大王前日去了驰云殿。” 芈月一怔:“驰云殿?卫良人?”见芈姝点头,神情郁郁,她亦是无奈,只得劝道:“阿姊,您嫁的是一国之君,按制他是该有六宫九嫔,八十一世妇的男人。这样的一事,也是无可奈何。” 芈姝拭泪道:“我知道,新婚他能够在我宫中三个月专宠,已经是极为难得。所以他就算去了别人那儿,我也无话可说,可我这心里就是难受得很……”待芈月劝了半日,她才略见好,强笑道:“妹妹不必管我,我如今找你来,却是有一件正事要与妹妹商议。” 芈月问她何事,芈姝才肃然道:“班进来报,说是如今外头十分热闹呢!” 芈月便问:“阿姊说的是什么事?” 芈姝冷笑:“听说魏夫人派人向那些擅长游说的客卿行贿,让他们去游说大王和朝中众臣,支持立公子华为太子。” 芈月眉头一皱:“那些游说之士,凭着三寸不烂之舌,游走列国搅起风云无限。一言可以兴邦,一言也可以乱邦,若是他们真的游说成功,让公子华当上太子,那魏夫人可就横行宫中了。” 侍立有一边的玳瑁亦道:“可不是,听说魏夫人下得最重的礼,就是送给那个最会游说的客卿,叫张什么……对,张仪的。” 芈姝眉头一挑:“咦,张仪,我好象听说过这名字。” 芈月忙道:“阿姊忘记了,当日我被义渠人抓去,大王就是派他去游说义渠,用四十车粮食把我赎回来的。” 芈姝却摇了摇头:“不对,不是这个……”她忽然双手一拍,道“我想起来了,就是那次,我们一起躲在章华台后面,看着那个人胡说八道,把王兄还有王嫂和郑袖哄得晕头转向,那个人是不是就是他啊?” 芈月忙点头:“阿姊记性真好。” 芈姝叹道:“我这辈子才见过这一个巧舌如簧到不可思议的人,怎么会记不住呢。”说到这里又有些惊道:“若是他的话,那可糟了。这个人要说什么话,没有人会不上他的当。怎么办呢?大王那样端方的男子,可不知道这种人翻云覆雨的心计。”芈月听了心中腹诽,秦王这般的人,翻云覆雨的心计却是远胜旁人,在芈姝心中,竟还是一个“端方”之人,实是笑话。 玳瑁忙劝道:“小君别急,我们也可以同样向他行贿啊。” 芈姝道:“对对对,这个人是死要钱,如果我们给他的钱比魏夫人的多,肯定有用。妹妹,这件事就交给你了。” 芈月愕然指着自己道:“我?” 芈姝抓住芈月的手热切地道:“当然是你了,好妹妹,除了你以来,我还有谁可以信任可以托付的呢!” 芈月便想推开道:“只怕我难以胜任啊。” 芈姝嗔道:“不就是送个钱吗,有什么难的啊?” 芈月摇头道:“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张仪这个人看似无德无行,但实际上却是胸有丘壑,极为自负,他如果爱财,以他的能力只会自取,却绝不会为钱财所驱使。如果单纯以金钱贿赂他,只怕会得罪了他,适得其反。” 芈姝急了:“那怎么办呢?” 芈月劝道:“阿姊勿急,这个人既然难以为钱所驱使,只怕魏夫人的钱财,也未必能打动他,还是我去看看,能不能找到机会。” 芈姝大喜,忙叫人取来出宫的令符塞到芈月手中道:“妹妹,一切都交给你了。” 芈月无奈,只得取了令符,回房梳洗更衣之后,出宫去见张仪。 张仪此时已经有了府第,一应童仆姬妾皆有,芈月到了张仪府前,叫人通传,过得不久,便有一个侍童出来,引着她入内。 一路上直到了张仪书房前,那童仆推门,芈月一眼望去,却见张仪科头跣足,爬在竹简地图堆中也不知研看些什么,当下便笑了:“秋高气爽时分,正可登高望远,赏菊品茗。张子倒将自己关在屋里,可是在研究什么军国大事吗?” 张仪抬起眼,又举手挡了一下光,仔细看了一看,方点头笑道:“季芈好久不见,你给我带来了什么?” 芈月见了这室中气息甚浊,皱眉退后一步,挥了挥手,道:“这里气闷得紧,你这小竖不会侍人,连待客也不知吗,赶紧把窗子打开,薜荔,你去院中采几枝菊花来……”她四周看了看,欲寻一个插花之器,却无奈张仪这书房中,实是极简,只得指了指几上一只四方形的尊器,道:“先将这洗洗,把花就插在这里吧。” 张仪叫道:“喂喂喂,那是酒尊、酒尊” 芈月瞪他:“插了你就不用喝酒了,正好。”说着又取了两只锦袋来给那侍童道:“这里一袋是晒干了的木樨花,给你先生蒸饭烹茶的时候放一点进去,倍增香气。这一袋是茱萸子,放在荷包里佩在身上,可以驱邪去恶。好了,把这东西收好,赶紧出去帮薜荔拿花。” 那侍童早被她支使得团团转,连张仪的叫声也未听到,便慌里慌张地连声应是,跑了出去帮助薜荔剪花了。 张仪叫:“喂喂喂,这是我家,你到支使起我的侍童来了。” 芈月挑了挑眉头道:“不行吗?”不知为何,她一见到张仪,便无法再有淑女之仪了。她对谁都可以温婉相待,唯有张仪此人,实在叫她觉得不把最恶劣最真实的态度拿出来,便无法与他交谈,甚至会被他气得半死。 张仪搔了搔头,见了她如此只得让步道:“行行行。只是你既然拿了茱萸子来,我没有装它的荷包,一事不烦二主,季芈若是有空,帮我做一个可好?” 芈月白他一眼:“上次借给你的钱,还没还我,这次却又向我要荷包,你又打算怎么还我?” 张仪索性也不站起,就趴在席上道:“我说过,季芈若要我还钱,我十倍奉上,只是这样却显不出我的诚意来,而且也不是还钱给你的最好时机。” 芈月冷笑:“你就这么肯定我就有落魄到要你给钱接济的份上?” 张仪笑道:“人生自有起伏,我也但愿季芈一生都不需要我还钱。” 芈月叹道:“我不需要你还钱,却需要你指点迷津。” 张仪歪头看她:“哦,你还需要我来指点迷津吗?” 芈月索性坐下来,叹道:“当日在咸阳城外,张子指点我回头,如今我又遇上事情,却不晓得如何前行了。” 张仪道:“季芈已经做得很好,何须我来指点。” 芈月诧异地指着自己道:“我?做得很好?” 张仪微微一笑,将自己的铜符节扣在几案上道:“这个!” 芈月已知他明白自己之事,不禁引起伤心事来,转头拭泪道:“张子别提这件事了,这是我最失败的事。” 张仪诧异道:“怎么会是失败呢?你有没有听说大王赐了一批蓝田玉给后妃们作中秋节礼。此次玉质甚好,后宫各位夫人都选了上好美玉呈献母国国君。” 芈月坐正,惊诧道:“张子的意思是……” 张仪微笑,笑容中似看透一切:“大王自然不会明着让各宫妃嫔们拿出铜符节来验证,就算拿不出来的人,也可以借口刚好派使节送礼物回国,算不得罪名。可是他赐下美玉,大家都送玉献君,若是有谁此时没有动作,又或者虽然也装作送玉归国,但在过关卡的时候却没有验铜符节的记录……” 芈月已经明白,惊喜地道:“原来大王是这个用意……” 张仪笑道:“虚则实之,实则虚之,有时候一时看不到成果,或者甚至是看到相反的成果,都不足作为最后的定论啊!” 芈月沉默片刻,忽然站起,向张仪行礼道:“多谢张子提醒。” 张仪道:“好说,好说。” 两人说着话,此时薜荔与那侍童已经摘了花过来,将花便插在酒尊中,又因刚才开窗开门,驱散气息,此时再闻菊花清香,方令人精神一振。那侍童又将那桂花拿去,沏了蜜水奉上,两人才开始说到今日正式的话题。 “张子,听说最近有人重金拜托张子行游说之事?”芈月先问道。 张仪点头:“正是。” 芈月便说:“若我要以重金,让张子放弃对方的托付,如何?” 张仪看了看芈月,笑着摇头道:“太亏,太亏。” 芈月笑了:“若是觉得张子太亏,自还有厚礼奉送。” 张仪看着芈月却摇头道:“我不是说我太亏,而是说你太亏。” 芈月诧异道:“张子这话怎么说?” 张仪道:“据我所知,魏夫人可不止托付了我一人,甚至有更位高权重的如大良造公孙衍、以及司马错、甘茂等重臣,要我放弃魏夫人的托付容易,可是我放弃了,王后又打算怎么去说服其他人呢?” 芈月道:“这……”她看到张仪的笑容,忽然明白过来,向张仪行了一礼道:“还请张子教我。” 张仪道:“你所求的是自己之事,还是王后之事?” 芈月道:“是王后之事。” 张仪摇头:“季芈,人情之事,最忌混杂不清,世间事有多少由恩变怨,就在这混杂不清上。既是王后之事,就应该王后付酬劳。” 芈月不解。 张仪亦不解释,只斜倚着,拍打着大腿哼唱着道:“坎坎伐檀兮,置之河之干兮。河水清且涟漪。不稼不穑,胡取禾三百廛兮?不狩不猎,胡瞻尔庭有县貆兮?彼君子兮,不素餐兮!” 芈月低头,思品着这首《魏风》,恍悟道:“君子不稼不穑,不狩不猎,却能够空手得富贵。就在于君子从来不素餐,张子这是索要酬劳了?” 张仪一拍大腿:“季芈真是聪明。” 芈月问:“不知道张子要多少酬劳。” 张仪反问:“一个太子位值多少酬劳?” 芈月问:“张子的意思是,只要王后付得出足够的酬劳,张子就能够解决掉此次风波?甚至包括大良造公孙衍,大将司马错、甘茂等重臣?” 张仪微笑点头:“孺子可教也。” 芈月当下便试探着问:“五百金?” 张仪冷哼:“张仪这辈子没见过五百金吗?” 芈月又问:“一千金?”张仪索性也答也不答,只哼哼一声作罢。 芈月便问:“到底多少?”张仪便伸出一只手。 芈月失声道:“五千金!张子这口也太大,心也太狠了吧。” 张仪冷笑:“季芈此言差矣,我若不要足了重金,王后如何能相信我有这样的能力……”他瞄了芈月一眼,又慢吞吞地道:“又如何知道你季芈出力游说之不易。” 芈月若有所悟,叹息:“张子此言,真是至理名言……可惜,我知道,却做不到。” 张仪叹道:“季芈……时候未到啊,有些事,非得经历过,你才能悟。” 张仪的话,让芈月不禁有些恍惚,直到走到咸阳街头,依旧有些回不过神来。 咸阳街头,人群熙熙攘攘,车水马龙。 远处一行车马驰来,众人纷纷避让。 芈月亦避到一边,看着那一行车马越来越近,来人轩车怒马、卫士成行,咸阳街头似这样的排场,亦是少见。 但见前头两行卫士过去,中间是一辆广车,车中坐着两人似正在说话。就在马车快驰近的时候,背后忽然有人用力一推,将站在路边的芈月与薜荔推倒在地。 顿时人惊马嘶,乱成一片。 眼看那马就要踏到芈月身上,广车内一人眼神一变,一跃而起跳上那马的马背,按住惊马。同时人群中冲出一人,将芈月迅速拉到路边。 芈月惊魂甫定,便见那制住惊马之人冷眼如刀锋扫来,道:“你是何人,为何惊我车驾。” 芈月抬头一看,但见那人四十余岁,肤色黝黑,整个人站在那儿,便如一把利刃一般,发出锋利的光芒,稍不小心便要被他的锋芒所伤。 芈月方欲回答,便听有人喝道:“大良造问你,你为何不答?” 芈月心中一凛,知这人便是如今秦国如日中天,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的大良造公孙衍,当下忙低头敛袖一礼道:“妾见过大良造。妾是楚国媵女,奉王后之命出宫行事。大良造车驾过来,妾本已经避让路边,谁知背后拥挤,不知是被谁误推了妾一把,跌倒在地。多亏大良造及时相救,感激不尽。” 公孙衍此时已经跳下马来,目如冷电,迅速扫了芈月背后一眼,挥了挥手,头也不回地上了马车,径直而去。 但那与公孙衍同坐的人,却在听到芈月自称“楚国媵女”之时,眼神凌厉地看了芈月一眼。芈月察觉到不知何处过来的眼神,似不怀善意,忙抬头一看,却与那人打了个对眼。但见那人年近五旬,脸色苍白瘦削,看上去亦是气度不凡,不知为何,全身却一股郁气缠绕。 芈月只看了一眼,便见那马车驰动,转眼便只见那人背影。芈月眼见马车远去,那股莫名不安之气才消失,这才松了一口气,转回头去看方才到底是谁拉他一把,却见缪监身边的缪辛扎在人群中一溜烟跑了,心中疑惑,难道方才竟是他拉了自己一把? 若不是他的话,芈月再凝视看着人群,却再没有一个其他自己所认识的人了。难道,真是他?他为何会在这时候出宫,为什么会刚好在自己有难的时候拉自己一把,难道说,他一直在跟踪自己不成? 这时候薜荔亦是已经被公孙衍拉起,退在路边,见了马车远去,这才惊魂未定地来告罪:“季芈,都是奴婢的不是……” 芈月便问:“刚才是怎么回事?” 薜荔泪汪汪地道:“奴婢什么也没看到,就觉得背后被人推了一把,不但自己摔倒了,还连累公主……” 芈月举手制止她继续请罪,只问道:“方才是谁拉我一把?” 薜荔一脸迷茫,芈月只得再问她:“是不是缪辛?” 薜荔恍然:“对,对,好像是他……咦,他人呢?” 芈月心中有数,道:“别理会这些了,我们赶紧回宫。” 回到宫中,芈姝已经派人在宫门处等她,却见她一身狼狈,只得候她更衣之后,再去见芈姝。 芈姝已得回报,知她街头遇险,吓得脸色苍白,拉住她的手不住上下看着,道:“好妹妹,你无事吧?” 芈月摇头:“无事,只是虚惊一场,也幸而大良造及时勒马……” 芈姝急问:“可看清是谁干的?” 芈月摇头道:“不知道,我根本没看清对方。” 芈姝紧紧握着她的手道:“好妹妹,出了这种事情,你别再出宫了。” 芈月安抚了芈姝半日,才道:“阿姊,我已经见到了张仪,那张仪说,要五千金,就能帮阿姊完成心愿,让公子华无法再被立为太子。” 芈姝一惊:“五千金?” 玳瑁也吓住了,喃喃道:“一张口就要这么多,这张仪可真是够狠的。” 芈姝却道:“给他。” 玳瑁诧异:“小君……” 芈姝高傲地道:“莫说五千金,便是万金又何足惜,能够用钱解决的,都不是问题。” 芈月点头:“阿姊说得对。” 芈姝又拉着芈月的手,叹道:“此人要价如此之高,必是十分难以对付。那人我当日也见过,口舌翻转,十分利害,妹妹能够说服于他,想是出了大力了。”说着便叫玳瑁取了无数珠宝安抚于她。 芈月心中暗叹,张仪果然观人入微,这五千金的大口一开,不但芈姝将他高看了几分,甚至亦对芈月的功劳也高看几分。但既然芈姝不在乎这五千金,自己自然乐观其成了。 “公子卬?”秦宫前殿耳房中,缪监亦有些失声。 缪辛恭敬地答道:“正是!” 缪监又问:“可看清是谁推了她一把?” 缪辛恭敬地答:“孩儿只顾着拉了季芈一把,来不及看清那人,但是已经让人跟下去了。” 缪监问:“哦,有回报吗?” 缪辛道:“果然是同一批人。” 缪监哼了一声,脸色阴沉:“越来越嚣张了,当真把咸阳当成大梁了吧。”却又叹息:“公子卬与大良造在一起?看来,他果然是不甘寂寞了” 缪辛不敢答,只低下了头去。 缪监叹:“咸阳只怕多事矣!” 诚如缪监所言,此二人在一起,谈的自然不止是风月雪月。 此时公孙衍与魏公子卬携手而行,直入云台,摆宴饮酒。但见满园菊黄枫红、秋景无限,魏卬却是只喝了两杯,便郁郁不能再食,停杯叹道:“想当年你我在大梁走马观花,如今想来,恍若昨日。” 公孙衍亦不胜感叹:“衍想起当日初见公子的风范,当真如《召南》之诗中说言;‘有匪君子,如金如锡,如圭如璧。’。” 魏卬苦笑一声:“卬此生功业,都已成笑话。如今我已经垂垂老矣,犀首再说这样的话,实在是令人无地自容了。” 公孙衍听了他这话,也不禁黯然,道:“此商君之过也。” 魏公子卬,本是魏惠王之弟,人称其性豪率,善属文,七岁便能诵诗书,有古君子之风。在先魏武侯时,事宰相公叔痤,与当时中庶子之卫鞅(即商鞅)相交为莫逆,后卫鞅出奔秦国为大良造,魏卬并不以为意。魏惠王任公子卬为河西守将,魏卬为政威严,劝农修武,兴学养士,为政无失,为将亦多战功。 不料商鞅入秦,奉命伐魏,两军距于雁门。商鞅便致书魏卬,大述当年友情,并说不忍相攻,欲与魏卬会盟,乐饮而罢兵。当时士人虽然各奔不同的国家,各为其主,各出奇谋,然则公是公、私是私。在公事上血流成河亦不影响私下的惺惺相惜,托以性命。因此魏卬不以为意,毫不怀疑地去赴了盟会,不料商鞅却早有算计,便在盟会之上暗设埋伏,尽出甲士而将魏卬俘虏公子,又派人伪装魏卬回营,诈开营门,可怜魏军数十万人马,便被商鞅轻易覆灭,魏军失河西之地。再加上之前与齐国的马陵之战又大败,本来在列国中魏国属于强国,这两战之败,国力大衰,与秦国竟是强弱易势。 魏卬被俘入秦,虽然商鞅对他有愧于心,多方礼遇,除不肯放他归国之外,并不曾对他有任何限制。便是连秦孝公亦是敬他有古君子之风,不以俘虏视之,起居亦如公卿。 后秦王继位,与商鞅不合,商鞅曾欲逃魏,但魏王恨他欺骗公子卬,拒不接受,以至于商鞅失了归路,死于车裂。商鞅死后,秦王欲放魏卬归魏。但魏卬自恨自恨轻信于人,以至于丧权辱国,为后世羞,无颜见君,不肯归魏。 魏卬虽得礼遇,但常自郁郁,不肯轻与人结交。公孙衍在魏时,亦曾与魏卬是旧识,也因此两人有些往来,如今见他神情郁郁,也不禁劝道:“公子有古君子之风,奈何季世多伪。胜败乃兵家常事。以公子之才德,岂可甘于林泉之下,多年来秦王一直想请公子入朝辅政,公子却不曾答应,实是可惜?” 魏卬摇头道:“我多年来已经惯于闲云野鹤,不堪驱使,不过于你们这些旧友往来而已。前日樗里子来与我说起,似乎你在朝政的意见上与秦王有所分歧,可是为何?”说到这里,素来淡漠的神情,倒也有了一丝关心。 唯其少见,更觉珍贵。 公孙衍心中亦是触动,不禁也将素日不肯对人言的心事说了出来:“唉,秦王以国士相待,我当以国士相报。可惜我无能,与秦王之间,始终未能达到先孝公与商君这样的举国相托,生死相依的默契。唉!” 魏卬安慰道:“如管仲遇齐桓公,这种际遇岂是天下人人可得?” 两人又互饮一杯,半晌无语。 魏卬忽道:“有一件事我想请教犀首……”公孙衍昔在魏国任犀首一职,魏国旧人常以此相称,魏卬虽身在秦国,却始终心向魏国,自不肯称呼他在秦国的官职之名大良造。更何况这大良造一职,原为秦孝公为商鞅而设,更是令他不喜。 公孙衍便应道:“何事?” 魏卬问:“犀首以为张仪此人如何?” 公孙衍不屑地道:“小人也。此人在楚国,便以偷盗之名被昭阳逐出,到了秦国又妄图贩卖他的连横之说。哼,列国争战,从来看的就是实力,只有确确实实一场场的胜仗打下去,才能屹立于群雄之上,徒有口舌之说而无实力,徒为人笑罢了!” 魏卬劝说:“犀首不可过于轻视张仪,此人能得秦王看重,必是有其才干,你的性格也要稍作收敛。时移势更,当日秦国贫弱,秦孝公将国政尽付商鞅,那是以国运为赌注,不得不然。如今秦国已然不弱于列国,甚至以其强横的态度,有企图超越列国的势态,而我观秦王驷之为人,并不似孝公厚道,他曾借公子虔之手对付商鞅,回头又收拾了公子虔等人,实非君子心肠。犀首,你毕竟是为人臣子,这君臣之间相处的分寸,不可轻忽。” 公孙衍哼了一声:“君行令,臣行意,公孙衍离魏入秦,为的是贯我之意,行我之政,若君王能合则两利,若是君臣志不同、道不合,我又何必勉强自己再留在秦国。” 魏卬长叹一声道:“你这性子,要改啊……” 公孙衍不以为意地呵呵一笑:“这把年纪了,改不了啦!” 魏卬不语,只一杯杯相劝,两人说些魏国旧事,推杯换盏。 夕阳余晖斜照高台,映着台下一片黄紫色藏书网的菊花更显灿烂。 这一片繁花暗藏下的杀机,却时隐时现。 第二十章 谋士策 公孙衍在魏卬面前虽然自负,但他的内心之中,却着实有些焦虑不安。 商君之后,再无商君。 商鞅之后,天下策士看到了这份无与伦比的成功,纷纷向着咸阳进发,自信能够再创商君这样的功业。然则,秦国再不是当初那种穷途末路到可以将国运孤注一掷地托于策士的秦国,秦王驷自商君之后,好不容易在维持新政与安抚旧族中间找到平衡,亦不愿意再出来一个商君经历动荡。 国不动荡,何有策士的用武之地? 公孙衍虽然坐在商鞅曾经坐过的位置上,但内心却知道,他永远不可能再造商鞅的神话。拔剑四顾,他有一种说不出来的焦虑,他寻找着每一个可以建立功业,可以操纵政局的切入点。 与魏卬的交往,是旧谊,也是新探索。而魏夫人试图立太子的游说,又何尝不是一个试探秦王心意的方式。 公孙衍冷眼旁观,一开始,秦国诸臣亦是观望。但不料近日却渐有风闻传说,说秦王本就有意立太子,所以才会纵容说客游说。 此言流传,便有一些臣子们悄然动心。之前秦宫之中几乎都由魏女独宠,公子华亦可算得秦王最喜欢的儿子。之前许多人猜测魏夫人可能为继后,虽然这个猜测被楚女入秦的事所打破。但是,焉不知秦王会不会为了势力上的平衡,而立楚女为后,魏子为储呢? 便有臣子暗忖,若秦王当真有此时,此时能够抢先上书,拥立公子华为太子,便能够向未来的储君卖好。便是猜错了,此时楚国来的王后连孩子都未怀上,也不会有什么不好的后果。这样一来,在朝堂上便有大夫上书,请立太子。 此时并非立太子的最好时机,秦王还在盛年,王后新娶,嫡子未生,而庶子却有数名。然而,如果秦王计划对外扩张,那么他不会在此刻立太子,因为他对江山有无限的期望,那么他对于储君,同样有着无限的想象。如果秦王想对国内进行政策的变更,则他会在娶楚后之后,再立魏子,以安抚两个强邻,好让自己推行对内计划中无掣肘之苦。 公孙衍想试一试,只有零星的上书是不够的,只有演化成让秦王驷不得不应对的事情,才能够测试出秦王真正的心意来。 且他身处高位,对君王心意更要测知一二,魏夫人素日常有信息与他,他亦投桃报李,加之魏卬又曾向他请托。如此,种种原因聚在一起,于是他在推动着群臣把此事越演越烈之后,最终也顺水推舟,加入了请立的队列。 公孙衍在等着秦王驷的回答,然而忽然有一人加入进来,打乱了他的节奏。 客卿张仪直至公孙衍发出请立的建议之后,忽然发难,而站起来表示反对,他以秦王春秋正盛,议立者是有意推动父子对立。又云王后尚无嫡子,若是将来王后生下嫡子,则二子之间何以自处? 张仪于朝堂,洋洋洒洒,大段说来,看似直指公孙衍,却又句句抓不着把柄,他的话语又极富煽动力,最后甚至让许多原本保持中立的人,不知不觉亦对他的话连连点头。 秦王驷不置可否,只说了一句容后再议,便退了朝。 消息传至后宫,魏夫人心中一凉,知道最好的时机已经失去,不由地将张仪恨之入骨。 芈姝听到消息,却是欣然已极,忙找了芈月来一起庆祝:“妹妹,今日朝议,张仪驳了公孙衍等人议太子之立,这真是太好了。” 芈月也笑着恭喜道:“想来大王必是正等着阿姊的嫡子出世,才好立为太子呢。” 芈姝得意已极:“我亦作此想。”说着便令人去请示秦王是否与王后共进晚膳,并说要亲手制楚国之佳肴,请秦王品尝,这边又令人准备厚礼,令芈月再去谢过张仪。 她今日心情极好,于是又再一次劝芈月搬回到她殿中居住,见芈月又以与幼弟居住不便为由拒绝,便不在意地道:“有什么关系,让你弟弟也一起住进来罢了。” 见芈月不以为然,她想了想,还是附在芈月的耳边低声把原委说了:“我听说,男孩子的阳气足,有助于妇人怀上儿子……” 芈月瞪着芈姝无言以对,这种忽发的奇想,也不知道是谁灌到她脑子里来的,想了想,正色问她:“阿姊,这种事,你还有什么听说过的,甚至已经在做过了?” 芈姝脸红了红,欲言又止,芈月还待再说,却见玳瑁已经笑得一脸殷勤地过来了,她素来厌恶这个楚威后身边的恶毒妇人,又知芈姝是因着楚威后的缘故,又是极易听信玳瑁的话,当下便不愿再说,只叮嘱一声:“大王是个心里有数的人,魏夫人又虎视眈眈,阿姊莫要多做什么,落人话柄。” 芈姝亦知她是好意,也忙应下了,芈月便让女萝取了礼物,再度出宫去了张仪府中。 芈月将一盒金子放到张仪面前,问他:“张子早知道有今日?” 张仪坦然叫侍童把金子收下:“张仪爱财,只会自取,不会乞求,也不会被钱财所驱使为奴。” 芈月看了他的神情,忽然感觉到了一丝熟悉的狡黠之色,忽然若有所悟:“我记得当日张子在楚宫时,亦曾放风说要往列国,为大王寻找美人……” 张仪大笑拍膝道:“知我者季芈也……” 芈月惊得不再跪坐,而长身立起,双手按在几案上,似居高临下俯看张仪:“所以这件事从头到尾都是张子一人操纵?是你放风说大王要立太子,把所有的人都算计进去了?” 张仪摇头道:“起初这事,我倒是没有插手。原只是那位魏夫人想要我游说大王立太子。我本来不感兴趣,但后来听说她又向公孙衍等许多重臣都一一送礼……” 芈月便已明白:“那她真是自作聪明,却不知伤其十指不如断其一指,若是人人都求到,人人都答应帮忙,那不成功也就是人人都没有责任了。而且,她尤其不应该在求了张子以后,又去求大良造。”她揶揄道:“以张子你比针眼还小的心胸……” 张仪大笑:“季芈不必挤兑我!不错,我张仪的心胸可以容纳四海,却也会锱铢必较。我与公孙衍不合,她却先求了我再去求公孙衍,是欺我不如公孙衍吗?”他自负地一挑眉:“所以我故意放出风去,说大王有意议立太子……” 芈月又坐了回去,还舒缓了一下坐姿:“结果,魏夫人上了当,王后也上了当!”见张仪微笑,不禁有些诧异:“张子挑起这种事端,难道就仅仅只是为了取财吗?” 张仪笑道:“敢问季芈,这天下是什么样的天下。” 芈月道:“大争之世,人人皆有争心,不争则亡。” 张仪点头:“对极了,不争则亡。可我问你,争从何起,为何而争,争完以后呢?” 芈月一怔:“这……” 张仪伸出双手,握紧又放开:“这双手可能抡不动剑拉不开弓,可是天下争斗,却在说客谋士手中。大争之世,只要有争斗就是说客们谋利之处。说客没有王权没有兵马也没有财富,如果天下太平无事,说客们就永远是说客。可是人心不足,争权夺利,想要付出最少代价得到最多的东西,那就必须借助说客谋臣的力量,说客们挑起争斗,就能够借别人的势为自己所用,今日身无分文,明日就可一言调动天下百万兵马为他的一个理念、一个设想而厮杀争斗。在这种争斗中,轻则城池易手,重者灭国亡族。争由说客起,各国君王为利而争,争完以后,仍然是说客来平息争战。” 芈月听着张仪这一番话说完,忽然只觉得有一些自己原来的观念受到了冲击,她自幼就学于屈原,学得是家国大义;她喜爱庄子的文章,讲的是自在逍遥。却从来不曾有人似张仪那样,将玩弄人心、谋算山河的事,说得如探囊取物,说得如案几游戏,甚至说得如此激烈动人。 她的内心受到了极大的震撼,久久不语。 张仪亦不再说,只是面带微笑,静静地看着她。这个女子,在他最落魄的时候见着了他,看过他最狼狈的样子,他亦见过她最痛苦、最绝望的时候。 他是国士,她亦是国士。在他的眼中,她是楚国公主也罢、是秦宫后妃也罢、是一介妇人也罢,对于他来说,她是那个与他第一眼相见,便能够与他在头脑上对话的人。他能懂她,她亦能懂他,这便足够。 现在,她是一只未曾出壳的雏鹰,浑浑噩噩,不敢迈出最关键的一步来,便如他当日浑浑噩噩地在昭阳门下一样。但他很有兴趣,看着有她啄破自己的壳,一飞冲天的那一刻。 他愿意等,因为对于他这种过份聪明的人来说,这个世界其实会在大部份时间因此显得很无趣,能找到一两件有趣的事,是值得慢慢等的,若是太急,反而无趣了。 其实黄歇亦是一个很聪明的人,只是,黄歇的身上少了一些有趣的东西。那些东西,非经黑暗而不足有,却因经历了黑暗,显得更危险、也更吸引人。 这种体质,他有、秦王有、眼前的这个女子身上,亦有。 也唯其如此,有些话,他愿意告诉眼前的这个女子,因为他知道她能懂,哪怕她现在不懂,终有一天会懂的。 而她一旦懂了,这个天下,将会有不一样的走向。 芈月独自出神了很久,才幽幽地道:“张仪爱财,只会自取。所以你利用了王后和魏.99lib?夫人之争而获利,更在挑起风波和平息风波后,抬高了身份。” 张仪微笑:“你要这样理解,也算可以。” 芈月道:“难道还有其他的用意不成?” 张仪冷笑:“后宫如何,与我何干,太子谁做,与我何益。你忘记了,我是什么人?” 芈月慢慢地道:“张子是策士,要的就是立足朝堂,纵横列国。” 张仪点头:“不错。” 芈月继续想着,她说得很慢,慢到要停下来等着她想好:“你不是收礼办事,是借礼生事。”张仪抚须微笑:“知我者,季芈也。” 芈月却叹了一声:“我却宁可不知你。” 两人沉默无语。 这时候,庑廊上的脚步,或许才是打破沉默最好的插入。 张仪身边那个侍童恭谨地在门外道:“先生,魏夫人又派宫使来了。” 芈月站了起来:“张子,容我告辞。” 张仪却举手制止道:“且慢。”见芈月诧异,他却笑道:“季芈何妨暂避邻室,也可看一出好戏。” 芈月会意,当下便暂避邻室,但听得那侍童出去,不久之后,引了数人,脚步杂乱而沉重,似还抬..着东西进来。便听得邻室有人道:“奴婢井监,见过张子。” 但听张仪淡淡道:“井监有礼。” 又听得井监令小内侍将礼物奉上:“张子,这是魏夫人的一点心意,请张子笑纳。” 张仪道:“无功不受禄,张仪不敢领魏夫人之礼。” 井监挥手令小内侍退下,陪笑道:“张子说哪里话来。其实我们夫人对张子是最为看重的,只是身边总有些过于小心的人,想着人多些事情也好办些,却不晓得罪了张子。夫人也晓得做事差了,因此特派奴才来向张子赔礼。”事实上,魏夫人恨得差点想杀了张仪,幸好卫良人及时相劝,又请教了人,这才决定结好张仪,这个人既然不能除之,便不能成为自己的障碍,若能为自己的助力,才是上上策。所以,最终还是派了井监来示好。 张仪故作思忖:“非是我张仪无情,只是你家夫人断事不明。人人都以为大良造是国之重臣,求他自然是更好。只是越是人人都认为可做之事,做起来就越不容易成。” 井监道:“张子这话,奴才是越听越糊涂了。” 张仪道:“凡事有直中取,曲中取,这两条路径是不一样的。敢问立公子华为太子,你家夫人意欲直中取,还是曲中取?” 井监尴尬地道:“嘿嘿,张子,瞧您说的,此事若能直中取,还来求您吗?” 张仪一拍大腿道:“着哇,求我是曲中取,求公孙衍是直中取,一件事你们既想直中取,又想曲中取,以昏昏思,能成昭昭事焉?” 井监恭敬行了个大礼道:“张子之言,如雷贯耳。还请张子教我。” 张仪道:“大王春秋正富,嫡子未生,他哪来的心思这会儿立太子?若早依我,以非常之法曲中取,此事早成。偏让公孙衍在朝堂上提出来,岂不是打草惊蛇?以后若再提立公子华为太子的事,只怕张不开嘴了。” 井监抹汗道:“正是,正是。” 张仪道:“唯今之计,那就只能曲中取。我且问你,大秦以何立国?” 井监不假思索:“大秦以军功立国。” 张仪微笑不语。 井监顿时明白:“张子之意,是要让公子华先立军功?” 张仪漫不经心地道:“当日楚国屈原曾经试图联合五国同共伐秦,此事虽然在楚国被破坏,但诸侯若生此事,合纵还是会继续实施。大秦与列国之间,战事将发。我自会设法奏请大王,和公子华一起领兵出征。公子华若以庶长之名久在宫中,而大王其余诸子不谙兵事,你说大王将来会考虑立谁为嗣?” 井监如醍醐灌顶,激动地站起来向张仪一揖:“多谢张子。此后魏夫人当只倚重张子,再无他人。” 张仪却只呵呵一笑:“好说,好说。” 见井监走了,芈月推开门,从邻室出来轻轻鼓掌道:“张子左右逢源的本事,又更加厉害了。” 张仪矜持道:“季芈夸奖了。”却见芈月向他行了一礼,张仪诧异:“季芈何以多礼?” 芈月叹道:“妾身如今身在深宫,进退维谷,还请张子教我。”她此时实在是有些茫然,不知何去何从。 她自年幼时起,便一心要脱离宫廷,逍遥天外。不想一步错,步步错,为了替黄歇报仇,为了胸中一股不甘不服之气,为了张仪的激将,她又入了宫廷。 而如今,她在宫廷中所有的努力和挣扎却无法达到目的的时候,她想,她是不应该抽身而出了。可是,如何才能够再一次离开这宫廷呢? 她想请教眼前这个似乎已经没有任何事可以难得到他的聪明人。 不想张仪却摇了摇头道:“季芈,旁人我倒有兴趣教,只是你嘛,实在是不用教。季芈,许多事其实你都知道,也能想到,只是如今你却不肯迈出这一步来。一个人过于聪明其实不是一件好事,因为许多应该经历和面对的事情,都想凭着小聪明去躲开。许多摆在眼前的事,却非经大痛苦大挫折,而不肯睁开眼睛去看。” 芈月恼了:“你又是这句话来敷衍我,亏我还当你是朋友,告辞。” 见芈月转身离去,张仪看着房门叹息:“季芈啊季芈,你掩耳盗铃,还能维持到几时?” 宣室殿内,秦王驷正与樗里疾议事。 在外人眼中,或云过去大良造公孙衍深得秦王倚重,或云近来客卿张仪可令秦王言听计从,但事实上,真正能够被秦王驷倚为心腹,无事不可直言之人,却只有樗里疾这个自幼到大一直紧紧追随,任何时候都可以让自己放心把后背交给他的弟弟。 此时秦王驷便将公孙衍策论交给了樗里疾,问道:“你看这公孙衍上书,劝寡人或伐义渠、东胡等狄戎部族,或征楚国,你意下如何?” 樗里疾看了看,沉吟道:“臣以为不可,魏国自雕阴之战以后,国势衰弱,这只病了的老虎我们不抓紧时机把他打下去,恐怕以后就难办了。再说,魏国是大国,不管割地还是赔款,都有利可图。而义渠、东胡等狄戎,是以游牧为主,一打就逃,一溃就散,得不偿失。更何况……” 秦王驷见他吞吞吐吐,便问:“更何况什么?” 樗里疾直视秦王,劝道:“大王,公孙衍身为大良造,执掌军政大权,手中的权力几乎和商君无异。当日先公封商君为大良造,将国政尽付商君,为的是支持商君变法。而公孙衍的对国家的作用却远不能和商君相比,臣以为封他为大良造,实有权力过大之嫌。公孙衍不能警惕自守,为国建功,却把手插进后宫之争中,意图谋立太子,大王不得不防啊。” 说到这里,樗里疾也不禁叹息一声。 且说公孙衍虽为大良造,乍看上去,与商鞅权势相当,秦王驷对他也甚为倚重。但实际上,秦王驷与公孙衍之间的关系,却远不及当日秦孝公与商鞅之间互为知己,以国相托的默契和信任。 公孙衍心中亦知此事,心中不免有些不安,以商君曾刑太傅公子虔、黥太师公孙贾之前例,欲寻一个有违法度的公子重臣处置而立威。樗里疾知其意,处处小心避让,两人这才没有发生冲突。 然而终究心中埋下怨气,且公孙衍于秦之功,实不如商君,尤其在头几年见其征伐之利后,这几年无所建树,见秦王驷已经有些不喜,便终于把忍耐了甚久的话说了出来。 秦王驷亦知其想法,安抚道:“樗里子,寡人知道你的意思。如今军国大事,还离不开公孙衍。” 樗里疾摇头,不以为然:“大王,商君变法,虽然国力大振,军威大壮,可我大秦毕竟国小力弱,底子单薄。这些年来虽然取得了一些胜仗,可是青壮年都派出去连年征战,田园荒芜啊。虽然也得到一些割地赔款,但是收不抵支,这些年来都是靠秘密派出商贾向楚国和巴蜀购买粮食才能够运转得上。大王,秦国不能再继续打仗了,要休生养息啊。” 秦王驷沉默。 铜壶滴漏的声音一滴滴似打在樗里疾的心上。 过了好一会儿,秦王驷才长叹一声:“是啊,秦国是不能再继续打仗了,打不起了啊。可是秦国却又不能不继续打仗,大秦立国,一直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若是大秦一味休生养息,只怕什么样的东西都敢欺上来了。” 樗里疾叹气道:“说得也是啊。”忽然想起一事,忙从袖中取出一卷竹简呈上道:“大王,这是臣入宫前,客卿张仪托臣交给大王的策论。” 秦王驷接过竹简,诧异道:“哦,这张仪自楚国跟着寡人来咸阳后,寡人故意冷着他,就料定他一定不甘寂寞,如今这是要写一些惊世之论出来了。” 秦王驷飞快翻看着竹简,看着看着,忽然又卷到开头,再仔细地一行行研读过来。拍案赞道:“善,大善!疾弟,你可曾看了没有。” 樗里疾摇头苦笑:“臣弟自然是看过了,可是觉得忒荒唐了些,诚如其说言,就这么不动一兵一卒,能够搅得列国如此?我们只消打几场小战,能够得到大战更有利的结果?” 秦王驷叹道:“此人有些鬼才,你看他当年一文不名,就能够将楚王及其后妃耍得团团转。”他抬头,看着樗里疾,两人相视一笑,秦王驷继续道:“他既然敢夸此海口,且让他试试也好。如果他能够三寸舌胜于百万兵,那么他要什么,你就给他什么。” 樗里疾鞠身应道:“是。” 见樗里疾离开,缪监悄悄进来,又向秦王驷低声回了芈月再度奉王后之命出宫与张仪会面之事,秦王驷点了点头,不以为意。王后能有什么心思,他闭着眼睛也能猜得出来……终究,不过是后宫女人的心思罢了。 缪监退出,秦王驷却看着几案上的匣子沉吟,这是当日樗里疾在打扫战场之后,找到的一只玉箫。只是当日芈月已经被义渠王所劫,因此这只玉箫,就留在了他的手中。 只是,如今…… 他想到了那个小女子,倔强、大胆、无所畏惧,又心志坚定。他喜欢芈姝那样的女子,省心、简单,可是他亦是不由自主会去欣赏那个跟她完全不一样的女子。 想到这里,他站了起来,顺手取上木匣,沿着庑廊信步慢慢走到了蕙院门口,却见芈月正在院子里教魏冉用沙盘写字。 但听得她轻声说:“这四个字是什么,小冉认得吗?” 但听得魏冉脆生生的童声道:“是‘岂曰无衣’。” 秦王驷笑道:“岂曰无衣?与子同袍。你这么快就教到这首诗了吗?”说着,推门走了进来。 芈月闻声抬头看见竟是秦王驷到来,心中一惊,连忙行礼:“大王。” 秦王驷进来时,便见院中一场沙地,上面用树枝写着诗句,芈月与魏冉正蹲在旁边,显见正在教弟习字,见了他进来,忙站起来行礼。 秦王驷凝目看去,见芈月低着头,神情拘谨,心中有些不悦,他看着芈月好一会儿,才笑道:“你怎么如此拘谨,莫不是你还记恨寡人毁了你的心血吗?” 芈月知他说的是之前自己私制节符为他所毁之事,不禁汗颜,垂首道:“臣妾岂敢,是臣妾愚蠢冒失,若非大王睿智,臣妾做出这样失当的事情,必会被人治罪了。” 秦王驷也笑了:“你能自己明白,也算是一件好事了。” 女萝正侍立一旁,见状连忙领着魏冉行了一礼之后退出,院中只余芈月与秦王驷二人。 芈月低头,却不知他忽然到此,出于何因。她当日入宫,原就是存了查出幕后黑手为黄歇报仇之心而来,如今人是查出来了,可是却仍然无法报仇。细想之下,此番入宫也不过是助得芈姝一点助力,但秦王驷为人精明,便是没有自己,芈姝也当无事。自己查了许久,却不如秦王驷轻轻巧巧,便查出幕后之人来。细思量此番进宫,竟是完全无用,反而将自己陷在宫中,不如早谋脱身之策。 也是因此,她对秦王驷实是没有半点的遐思,实是避之不及,心中正思忖着如何早早将他打发走,思考半晌才道:“臣妾还未来得及向大王道谢,幸亏有大王派缪辛跟着臣妾,臣妾才免得杀身之祸。” 秦王驷并不知此事,闻言一怔:“怎么?你出了什么事?” 芈月诧异地道:“大王不知此事?”当下便将自己奉命去见张仪,回程之中却被人在背后推了一把,险些被惊马踩踏之事说了一遍。 秦王驷听了一半,皱眉打断:“你遇上的是大良造的车?” 芈月点头:“是,还幸得大良造及时勒住了马车。” 秦王驷沉吟片刻,温言道:“哦,那也是赶巧了,你以后出门,要多加小心才是。” 芈月一时不知如何接话,顿了顿才道:“大王今日来找我,就是为了这件事吗?” 秦王驷这才想起,便将手中的木匣递给她,道:“哦,不是。是前日樗里疾跟我说,收拾战场的时候发现黄歇留下的玉箫,寡人想这件东西还是你收着最好。” 芈月打开盒子,看到盒中的玉箫,心中又惊又喜,更是悲伤得不能自抑,她轻抚着玉箫,眼泪不由地一滴滴落下,终于不禁咽哽出声:“子歇……” 秦王驷原本只是准备将玉箫交与她便罢了,然则看着她的悲伤不能自抑,心中亦不禁有些伤感,脚步欲行,终于还是留了下来。 自黄歇出事,芈月压抑已久,此刻在这支黄歇所用的玉萧面前,终于所有的悲伤如开闸而泄,此时她忘记了自己是在秦宫,也忘记眼前的人是秦王,更忘记了自己在秦宫的身份。此刻她只想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场,秦王驷不动声色,将她轻轻拥住,叹道:“你若是伤心了,就哭一场吧。” 芈月只觉得在极度的孤单悲伤之中,有一个人在身边轻轻安慰,那种悲伤和痛苦,仿佛也得了宽解,终于忍不住痛哭起来:“为什么,为什么上天要对我这般残忍……子歇,为什么你将我一个人抛下……你曾经说过只为我吹乐,到如今物是人非,教我情何以堪……” 她又哭又诉,一片混乱,不知道自己要说些什么,也不知道到底对谁说,只是生死惊变数月来,所有的忧虑、忿怒、悲伤、矛盾、逃避、无助等种种混乱和情绪,尽在此一泄而出。 她素日绷得太紧,已经到她不能承受之尽,只是这一刻见着这玉箫,便是长河决堤,一发不可收拾,尽情倾尽,竟是完全失去了素日的警惕,而完全忘记了周遭的环境。 她不知道秦王是什么时候走的,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的房间,只知道自己曾经哭过诉过甚至捶打过,然后,昏昏沉沉地一觉睡去,直至第二天醒来,才忽然想起昨天黄昏曾经发生过的一些事情。 然则这些事情,亦是在她极度的悲伤中,变得模糊混乱,让她想了半天,还是想不起其中的细节来。 她打开木匣,看着匣中的玉箫,心中一痛,黄歇已经永远不在了,而自己想要为黄歇报仇的目标,又不知何时能够实现?想到当日,与黄歇在上庸城中,那样无忧无虑的三天,她那时候天真地以为,她已经逃离了楚宫,逃离了命运的捉弄,可以放下过去所有的阴霾,自此步入幸福和快乐。 可是幸福和快乐却如昙花一现,转眼即逝。如果这个世界真有幸福存在,为什么给了她,又要将它夺走。如果她从来未曾获得过,那么,她在秦宫的日子,就不会这么难熬,这么绝望。 她苦笑,曾经在楚国这样处处小心,防着受猜忌而克制压抑自己的生涯,难道还要在秦宫继续上演吗? 只是当初她在楚宫的忍耐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够摆脱这样的生涯,若是在秦宫还要继续忍耐,又有什么必要呢? 若说是在楚宫中,她还有着对未来的期盼、还有着黄歇的爱和安慰,这秦宫,她有什么? 这冷冷秦宫、漫漫长夜,何日,是尽头?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