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 《雾语》 一 “剪刀石头……布!哈哈,你又输了!” 为首的小胖子吸溜着鼻涕,举起袖子胡乱蹭蹭,“还是一分钟,不许赖皮,每个数都要喊清楚!” “知道啦知道啦,你才会赖皮。”他不情愿的背过身去,面对着老树,看着龟裂的树皮缝里爬上爬下的蚂蚁。“不许再吓我,不然下次不,不跟你们玩了……” “切,谁还会再吓你。”个子最高的女孩嘟起嘴,“上次你可闹了整整一下午,老师差点没告诉我妈妈!” “就是就是,我屁股还挨了三下尺子呢。” “那我开始数了……五十九!五十八!五十七……” “快藏快藏。”孩子们的脚步杂乱起来,向四周散开,嬉闹声渐渐远去。 “二十七!二十六!” 滑梯后面有排垃圾桶,比他高半头多,平时老师抓到谁在垃圾桶后面玩就要打屁股。 胖子不怕脏,也不怕挨打,肯定会躲在那里。但这次不能最先去抓他,他坏水最多,上回便是在垃圾桶旁边被他吓尿了裤子。 “十五!十四!” 女孩子们最好找。她们嫌脏嫌乱,害怕弄污了衣服回家挨骂,所以捉迷藏对他们来说不过是在王叔运货的卡车后面多站一会而已。 每次负责抓人的男孩还常常装作找不到的样子,故意在卡车前面高喊:快出来吧!你们藏到哪里去了,找不到你们!这时候小姑娘们便会鱼贯而出,咯咯地笑上一阵。 “九!八!七!六!五!” 有一个女孩除外,平日老师都说她是假小子,不光穿着打扮,性格也和男孩十分相近。她成天跟着胖子玩,哪里脏往哪里钻,回家的时候总顶着张小花脸。她总能在你意想不到的地方出现,从来没有人捉迷藏的时候抓到过她。不到下课铃声打过,她绝不会露面。 “四!三!二!一!” 倒数结束,他心中有了计划,可转过身的一刹那,差点没惊掉下巴。 天不知什么时候变得灰蒙蒙,好似盖了块没洗过的抹布。雾气缭绕,从墨绿的草皮下面蒸腾出来,层层包裹,将他围困。 冷风吹过,一股凉意从脊索蜿蜒而上。他就这么僵硬地站着,不敢去挪动半步。 “......辰洋…”他哆嗦着吐出几个玩伴的名字,“阿豪?阿豪......” “明?明?!” “有人在吗!!” ……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凄惨,拖着哭腔。回应他的是益发浓稠的雾霭。 踉跄两步,他背靠老树瘫坐在地上。 “呜呜呜我怕……我要妈妈!妈妈!”眼泪如同断线的珠子。 两只受惊的麻雀叽叽喳喳地飞离枝头,身影刚进入浓雾,叫声就戛然而止。 “喂......” 隐隐约约,雾中有人在喊他的名字。 不会错,是假小子!是假小子在喊他! “张东书,你在……哪……” “我在这里!这里!”他爬起来拼命挥动手臂,声嘶力竭地宣示着自己的存在,期望假小子能听到自己,看到自己。 “别躲啦……快出来……”假小子无动于衷。 “这边没有,再去别处找找吧……”似乎有人在低喃。 “我没躲!我就在树底下!捉迷藏的老树底下!别走啊!”他颤颤巍巍地站起来,摸了把泪,战战兢兢走进迷雾。 雾中可见度不到一臂,就像掉入牛奶中的蚂蚁,无论他如何奋力挣扎,所见之处仍是白茫茫。 他被吓住了,想要回头,可老树早就消失的无影无踪,雾气屏蔽他的感官,混淆他的方向,让他彻底成为一座孤岛。 “张东书!”这次假小子的声音不再模模糊糊。清晰可辨,就在他前方不远处。“跑啊!快跑!加油跑过来!” “我……我腿软了……”张东书嗫嚅。 “相信你自己!快点!不然永远就出不来了!” 永远……出不来了? 周围的景色开始渐渐变得可见,不远处,迷糊的人影正在向他招手。 有什么液体从天而降,打在张东书衣服上,白衬衫晕开点点红色。 第二滴,第三滴…… 哗啦啦,暴雨倾盆,空气中弥漫着血腥味。 “快啊!张东书!” 他连滚带爬地冲向假小子,中途不知道摔了多少跤,跌了几个跟头。 十步,五步,三步。近了,更近了。张东书紧紧攥住她的手,好像抓住了救命稻草。 “一起冲出去!” 周围的雾气如流云般飞速后退,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散。张东书看到了夕阳下的老树。 好像一脚踩空,他身体失去平衡,扑倒在地。他把身子紧缩,感觉心脏随时会从喉咙里跳出来。落日的余晖映照着焦头烂额的老师。 只是,没有假小子的身影。 ...... “什么嘛!你讲鬼故事一点都不恐怖。”婷子不满地嘟囔着。 “我又不是专门写鬼故事的,现编成这样很不错了好吧。”张东书放下手机,往杯子里倒了袋速溶咖啡。 “哼哼,我可不相信你现编的能力。肯定是在网站上找现成的恐怖故事,稍作改动,然后把主人公的名字换成张东书就来念给我听。” “你觉得是就是吧。”沸水倾入咖啡粉,升起一团蒸汽,模糊了张东书的眼镜片。 这件事发生的年代太过久远,以至于现在的他也不敢确定那究竟是自己真实经历过的,还是一场梦。 “哇,你这个人怎么天天睡前泡咖啡?” “这……无所谓的吧?不喝睡不着。” 窗外浓厚的铅云中,闷雷滚滚。 “什么叫无所谓,不喝睡不着又是什么鬼?喝完睡得着才怪。感觉你做什么事都是异于常人,神经病。” “哈哈,后悔和我交往了吧?” “切,你最好哄好我,不然哪天受不了你就把你甩了。” 雨开始下,起初是滴答滴答,接着沙沙沙沙,最后哗啦哗啦。打在玻璃上,汇成一股股水流淌下。 张东书靠着椅背,呡了口咖啡:“好吧好吧。” “别在用'吧'结尾了!就不能换个新词啊……” “好的好的,没问题……” “我睡了,熬不住。挂了。”婷子连打了几个哈欠后挂断电话。 张东书把咖啡饮尽,走到窗边。雷阵雨来的快去的也快,眨眼的功夫,风停雨息,路灯映照着马路上波光粼粼的水潭,勾勒出黑暗中树影的轮廓。 他讨厌雨。 “为什么呢?”时常有人问起。 “可能是过久的雨期,心情会很很烦躁吧。”他每每这么答。心里却清楚罪魁祸首是那场从天而降的猩红。 困意袭来,他洗净杯子,返回卧室。打开手机看,已经接近零点。 “这么晚了啊。”他订好闹钟,起身关灯。 闭上眼睛的刹那,奇怪的想法在脑海中闪过。 明天,太阳还会升起来吧? 二 张东书醒了。 他睁开眼,感觉被蒙上一层醫,以为自己得了白内障。定睛看,才发现这是雾,满屋的雾。 窗外已经是朦胧不清,连对街建筑的轮廓都难以分辨雾气无孔不入,顺着房间的空隙挤进来。 他在床头柜上摸索手机。今天还有工作,闹钟却没有按点响,他迫切得需要知道现在到底几点。 “该怎么和上司解释呢……”张东书挠挠头,打开手机。“偶尔迟到一次应该没什么大问题吧……” “11:47?!”他吓个激灵,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刚窜出卧室,突然发觉哪里不对,转身回房细瞧,屏幕上赫然显示着5月11日,下午11:47。 “嗯?怎么回事?昨天就是五月十一日啊。手机坏了?” 他皱皱眉,打开电脑校对,竟是一样的结果,盯着屏幕许久,也不见47变成48。心中隐隐感到不妙,童年时期的噩梦再次浮现。 张东书搓搓脸,雾气让他厌恶,干渴使他烦躁。壶中昨夜的残水饮尽,他拎着壶来到厨房水池前,准备接水泡咖啡。 水龙头被拧到最大,却没有滴水流出。洗手池也同样,就连马桶的水都不翼而飞。 “该死!”张东书恶狠狠的打开冰箱:“我就不信你冰也给我化开!” 哗啦~血水奔涌而出,给地板染成猩红色。 “电话,对了还有电话。” 张东书摔上冰箱门,抓起听筒,输入婷子的号码。 漫长的等待,没有占线,没有声音,因为根本就没有电。 他举起电话砸个稀巴烂。 书桌上有罐柠檬茶片。他随手拈过一片入嘴,苦而酸涩的感觉立刻充满口腔。舌尖微微发麻,但是整个人都精神起来。呼吸渐渐平缓,心沉了下去。 “出什么事了?” 嘎吱嘎吱,柠檬片在牙缝间四分五裂,被唾液浸润,由硬变软。酸水入肚,胃开始抗议。 他要逃离此地。 在这次的迷雾中,没人给自己指路。 换下睡衣,张东书拿出了许久不用的旅行包。想再次回来应该是不可能的,雾气会把一切掩盖的严严实实。 三件衬衫,两套外衣和登山服;手电,空水壶,运动裤。电池,打火机,卫生纸,酒精棉签,柠檬茶,速溶咖啡粉。纸,笔,伞,以及厨房里便于携带的刀具。张东书本想摘下手表,但是转念想想,这是婷子送给他的,就没有动手。 他把短刀绑在晾衣杆上,做个简易的矛,虽然他很怀疑这东西的牢固性,但起码拿在手里会稍稍安心。 转动把手,灰蒙蒙的世界和灰蒙蒙的房间连为一体。手电筒的光芒终究没能远过视线,他收起手电,穿过花园。离开前最后回眸一瞥,只看到了小屋残影。 曾经繁华的街道冷清沉寂,落花缀满林间的小径,唯独少了旅人的足迹。 这确实是他熟悉的城市,他在这里生长,在这里工作。然而失去了生气的它如今只是座包裹在雾气中等待着死去的鬼城。 人都去哪里了? 面包店的门开着,货架上塞得满满当当。张东书推门而入,才想起来自己没有带钱。四下摸索,终于在暗兜里找到了几张皱巴巴的纸币。虽然这个时候付不付钱无甚差别,反正没有人监督他,但他还是拿了价格相仿的面包。 “不用找了。”张东书把钱放在柜台上,对着不存在的售货员说道。 绕过市中心喷泉,他刚把面包凑到嘴边,钟塔悠长的钟声就响彻云霄。 “嗯?”他下意识的看表,时针和分针重叠在一起,直直地指向12。 怎么会……时间没有静止?还是说当自己走出房门的那刻起时间才开始? 雾气变得稀薄,他已经可以看到不远处钟塔的轮廓。 天空染上薄薄的绯红。 啪嗒,什么东西滴在大理石泉池边,带着一抹殷红。 “真的来了啊。”张东书撑开伞,“幸亏有准备。” 哗哗哗,哗哗哗。 血雨洗刷着城市,股股流进排水井。 站在雨中,内心不但没有焦虑和恐惧,反倒出奇平静。 他本以为会和电影里演的那样,诡异的天气会伴有什么怪物出没。 可是没有,这不是电影。 雨停。 天空绯红褪去,露出阴沉的本色。除去空气中还未散去的血腥味和变色的喷泉水池,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若有若无的网继续覆盖城市,又起雾了。 张东书抖抖雨伞,正在思索该走哪条路时,隐约觉得长椅上有人。 人? 他握紧矛,小心翼翼地靠近。 “喂,您好。”他开了腔,“听得到不?” “嗯?”那人转身,是个皱巴巴的老头。“你想干啥?谋杀吗?” “啊不……” “把手里的家伙放下!”老头没好气地说道。 他照做。“ 老人家,你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吗?就是这雾是怎么回事,这座城市的人都去哪了,还有……” “该问这些的是我才对吧?这是你的城市。我试过很多方法,可就是逃不出这座被诡雾包围的地方。”老人点上烟斗,这东西已经不多见。 “完蛋了完蛋了。”张东书面如灰土。 老头吧嗒吧嗒吸着烟:“好好想想,之前发生了什么,搞成这样子。” “我记不清了......而且为什么和我有关?”记忆的开端是那个雨夜。之前的种种一概没有印象。 “记忆缺失,难怪。”老头皱眉,“又是个烂摊子。” “烂摊子?” “没你事。”老头向着某条岔路指指:“建议你先去钟塔看看。钟塔的钟是需要人工敲响的,你也听到了,既然钟响就意味着有敲钟人存在。他说不定可以诶你提供些有用的信息。” “可是……” “可是什么可是,难道要我这个糟老头子陪着你去吗?快点的快点的。”老头把云里雾里的张东书轰走。 “你是引发这一切的源头,自己寻找答案去。” 三 钟塔不高,外壁斑驳,生锈的铁门推动颇有些吃力。自从最后的敲钟人死后,塔已经废弃许久了。张东书很惊奇门没有上锁。 塔内空空如也,想来值点钱的东西早在钟塔废弃前就被搬走。 墙皮脱落,散落在地,如同他那支离破碎的记忆。除了那场亦真亦幻的梦境,自己幼儿时期直到遇见婷子之前的所有经历都没在脑海中留下丝毫印象。 他蹲下拾起一块碎片,轻轻在指尖碾碎,灰白色粉末飘洒。 这冷冰冰的废塔让他突然有种家的感觉,幸福的感觉涌上心头,似曾相识。 “超啊,好久不见。” 苍老的声音顺着螺旋扶梯传下,有一丝丝陌生,更有一丝丝熟悉。先是让他一愣,接着转惊为喜。 “钟叔?!” 钟叔,最后的敲钟人。只是……他不应该早就死了么? “是你吗钟叔?” “除了我还会有谁。怎么,不开心了?又挨打了么?”楼梯开始颤动,“疼不疼啊,来,让叔看看。” 挨……打? 尘封的记忆如冷却的火塘,然这余烬中竟有颗火星溅入,带着些许模糊的画面一闪而过。 “好………啊,你个混……小子,又出去胡,胡闹……看我不打,打死你……” 喷着酒气的男人和噼啪响的皮带,孩子的哭喊,酒瓶落地碎裂的声音混杂。他隐约想起了什么,记忆的拼图嵌入,为他缺失的童年补上了灰暗的基调。 出神的功夫,钟叔已经来到了面前——不会错,确是钟叔本人:发福的身材,爬满皱纹的额头,稀疏的白发。长满老茧的手抚着他的脸,双眸间倒映的面容依旧年少。 雾从未掩上的门涌入,于脚下徘徊。 “叔……”张东书心生疑问。“您刚才叫我超……是什么意思?” “欸,知道你不乐意,可也是没办法的事情。”钟叔轻拍他的肩。明明是风烛残年的老者,却给他种需要仰望的感觉,如孩童的视角。“放心吧,改名换姓只是暂时的,等你长大,就可以将本名公之于众。” “我什么时候改名换姓过?明明一直叫张东书啊。”他欲言又止,总感觉哪里不对劲。 “人总是在埋下祸根的时候毫不在意,直到尝了苦果,才去埋怨命运……不提这个,走吧,上去玩会。”钟叔拉住他的手,“你不是最喜欢敲那口老爷钟了么?” 他跟着钟叔拾级而上,夕阳下,少年在老者的帮助下敲响迟钟的身影浮现。 眼前开始模糊,氤氲难辨。 “超啊,叔也没啥本事,”钟叔声音飘飘渺渺,好像在遥远的世界的另一端。“世界的本貌你终会看到的,只希望你在摸透它之前,不要迷失了自我。记住,永远不要回头,不管曾经做过的事对错与否,因为世上本没有对错。” “叔,这话怎么说……” “黄昏和黑夜是终焉的序曲,世人将全部的罪恶推诿于此。”钟叔突然回过头,“以黑夜为伴,黄昏做偶之人,会在黎明的晨曦到来之前归还本不属于此地的污浊。而你和他们不同,你要行于白夜。” “为,为什么?”张东书愕然。 没有回答,钟叔消失在迷雾中,仿佛从来没出现过。 他叹口气,来到顶楼,抚摸着那口年龄比他大十几倍的老爷钟的青铜钟身,费力地推动木桩撞上去。 钟吟,雾散。 张东书看看时间,刚好一点。 又该下雨了吧?他倚在颤动不已的钟上,感到有些轻微耳鸣。 举目远眺,大半座城市尽收眼底。城市的一角,是他昔日的小学,噩梦开始的地方。 那里又会埋藏着什么秘密呢? 雨帘垂落,城市重新披上血衣。 钟塔内的灯忽闪忽闪,恍惚间,崭新如故,设施完备的钟塔展现在他面前。是那么的真实,触手可及。 时光倒流,旧景重现。 “是我眼花了吗?”张东书惊愕地看向窗外,已是西日欲颓。 一个小男孩吸溜鼻涕,抽泣着,费力把钟塔门推开条缝挤身进入。 “钟叔……”他呼唤着。 张东书发现自己不知何时换上敲钟人的装束。 我被代入叔的角色了? 孩子咚咚咚咚地跑到面前,抱住张东书哭的稀里哗啦。 “呜哇哇哇哇……他们,他们都欺负我……撕我衣服,打我,骂我杂种……” “别哭别哭,钟叔在呢。”张东书把孩子抱在怀里,好似抓住了如断了线的风筝样的记忆的风筝线。 那是一个阴天。 “打他!打他!这个小杂种竟然挠我!”领头的大孩子捂着脸吼道,血从指缝间渗出。 “狠狠地打!打完请你们吃冰激凌,什么口味的自己挑!” “好诶!”“打死这个杂种!”孩子们欢呼着,下手更狠了。 张东书抱住头,身子弓成了虾米,泪水淌出,顺着嘴角流进咬紧的牙关,苦而涩。 “嘻嘻,把他衣服撕烂,回去难免再来顿毒打,他爸爸打的更狠呢!” “那可不是他亲爸爸,他是个野种哈哈哈。” 野————种———— 迟啦———布料撕裂,转眼间就变成一身烂布条挂在他身上。 “哈哈,大家看,像不像小乞丐。” “小————乞————丐————” “乞————丐————” …… 他挣扎着爬起来,跌跌撞撞地跑向钟塔。 “老大,小杂种跑了,追不追?” “多半是去找那死老头哭鼻子去了。随他便,反正他回去少不了毒打。走!吃冰激凌去,我请客!” “老大万岁!”孩子们推搡着,撒腿就往街角的冰激凌店跑。 “老板,我要吃这个。” “我要!我先来的!” “不要急不要急。”店主维持着秩序。“排好队,人皆有份!” …… 怀中的孩子消失不见,张东书却仍以拥抱的姿势僵立。塔楼依旧破败,灰朴朴且毫无生气。 该启程了。 他慢慢挨下楼梯,孤独沉重的脚步声回荡。 记忆一定会恢复的。抓住了风筝线,离收回风筝还会远吗? 四 离开钟塔,他在街口停下脚步。 曾经挤满孩子的冰激凌小屋就坐落在不远处,然今徘徊于此的唯有迷雾。 不知为何,他很想在店前驻足。 店铺并不大,冰柜里琳琅的冷饮还没有化。他打开柜门,随便取出只雪糕。 雪糕? 脑海中浮现出一些场景:抽搐的人,暗红色的血泊,明晃晃的刀。 他拼命想要忆起什么,明明距离这些记忆已经很近,却有一道看不见的墙阻挡。 他将雪糕放回原位,离开小店。 恍惚间,觉得曾经的自己好像做过同样的事。只不过那时候残阳如血,金黄色的余晖燃起满天火烧云。晚风轻抚自己脸庞,影子曳的很长,疲惫感笼罩在身心上。恐惧开始滋长,他微微颤抖着,如同迷路的羔羊。未来在那时还不敢想象,甚至不敢奢求见到明天的太阳。 “吃饭了,被圣母抛弃的小崽子们。”老修女叼着烟靠在饭厅的走廊,“做餐前祷告。” 张东书将手贴在胸前,和其他人一道祷诵: 我出生于秽土黑暗中 被圣母抛弃的孩子 感恩主赐予我最后眷顾 我将永远歌颂您的伟大 在剩余的生命里 …… 记忆记忆碎片毫无端由的出现,没有开头,没有结尾,打乱自己的思绪。他再不敢多想,加快脚程,赶往学校方向。 马路沿,路灯旁,树荫下,长椅上。张东书都能看到自己的身影。或被围殴,被欺凌,或独自呆呆地坐着,低声啜泣,又或者在拼命追逐那轮落日。 这真的是自己吗? 如此惨淡的童年,大概是自己选择性失忆的理由吧? 学校就在眼前,王叔的货车静静地停放在食堂一侧,所有事物单是老了些,并没有任何变化。只是少了那壮实的身躯和围着他要糖吃的孩子。 和钟塔不同的是,这次的大门上了锁。好在围墙并不算高,还有可供攀爬落脚之地,他骑在墙上,要是在平时,警卫室里的安爷爷定会挥着警棍冲出来。他有两道浓密的八字胡,说起话来的时候一动一动很是好玩。 只是,他在东书还没有离开校园之前就去世了。那天下着大雨,不打伞只消片刻就会淋成落汤鸡。学校放了假,他却没回家。而是躲在花坛的一角,看着一袭黑衣的老师,校长登上戴白花的车。 警卫室的门前挂上安爷爷的黑白相片,相片中的人面容平静,目光凝望远方,雨丝为他沧桑的脸平添几道泪痕。 睹物思人,模糊的记忆竟渐渐清晰。 平稳落地,穿过操场,他再次站在了老树前。 时光回溯。 “胆肥了啊?” 张东书滚到老树下,蜷成一团。 “敢动我们的可乐?”大孩子打开瓶盖灌下一大口,似乎还不解恨,又给他腹部来了两脚。“还把所有人的都尝个遍,胆肥了啊。阿昊呢?不是让他看好别被人偷喝么?” “不知道啊,他不在教室。也不在厕所。” “会不会钻出去买冰激淋了?” 一群跟班的七嘴八舌传到张东书耳朵里,他嘴角勾起一抹笑意。 “嘻嘻嘻,哈哈哈。” “还笑!”大孩子怒火中烧,脚下用力更甚。“让你笑,让你笑!笑,笑啊!” “唔……咳咳,哈哈……咳……哈哈哈哈……”他越是用力,张东书笑的越是歇斯底里。 “……疯子。”那让人毛骨悚然的笑使大孩子有了惧意,他还没见过这样的张东书。 他后退两步。 “我们走。” 话说出口,肚子却疼起来,周围的孩子也纷纷哼哼唧唧蹲下身。 张东书同样肝肠欲断,笑声渐渐低沉,却包含着一种无与伦比的快意。 …… 学校不到放学点不会让学生离开,但是后院树丛旁的铁栅栏不知为何破个洞,大小刚好够一个正常身材的孩子钻出。 “喂,他们叫我出来干啥?”阿昊费劲地从破洞里探出身子。他是仅次于大孩子的角色,壮的和头牛似的,平时谁见了他都得退避三舍。 “不知道我出来费劲吗?” “说是发现了好东西……” 林木繁盛,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里面有人。 张东书拿出串闪亮亮的东西。“你看这是这么?” “....嗯?”阿昊不知所以,凑上来弯下腰,想看个仔细。 “这......不就是碎玻璃串在一起......” 噗嗤—— 他感到脖子一凉,鲜血喷溅。张东书手里握着一柄锃亮的小刀,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切断他的喉咙。 “咯......咯......”阿昊捂着脖子倒地,双眼圆睁。上一秒死亡对于他来说还是个陌生的词汇,然而转眼间就离他如此之近。 张东书全身都在颤抖,他第一次见到一条鲜活的生命消逝在自己面前。 全新的,奇妙的感觉。他抖的更厉害了。是害怕吗?还是兴奋呢? 他脱下沾染鲜血的校服外套盖在他身上。 “刘超,你在干啥呢?” 他心头一惊,猛地回过头,看到浑身脏兮兮的假小子。 “怎么了?脸色那么难看。赶紧回去吧,马上上课了,会被老师发现的。 ”她的目光游离到另一边。“咦?这是……” 雨衣下,露出一只人脚。 血腥味变得浓重。 假小子愣住,茫然地看着张东书。 “他……” “那个,那个……”张东书语塞,心中犹豫不决。 “啊,啊。啊呜~”眼看假小子就要喊出声,他扑上去捂住她的嘴,二人纠缠在一起。 “呜呜…”假小子奋力掰开他的手,企图挣脱出来。 张东书吃力地压制她身体,手背被指甲挠出道道血痕。 瘦小的身躯给他提供的力量连小女生都难以控制。稍不留神,假小子就拖住他打了个滚,把他压在身下。 他双臂死死架住假小子,自然没法堵住她的嘴。 “啊————” 这声尖叫是压断骆驼脊背的最后一根稻草。 他摸出口袋里的折叠刀。 …… 假小子没了生息,凌乱的短发沾染上血污。 五 张东书感到自己好像做了一场很长很长的梦,梦醒时分,已是大汗淋漓。 他难以置信的看着自己的双手————那真的是自己?儿时的自己? 浓雾散去,血雨倾盆。 他打起伞,在树下静默。这里曾经倒下数个怨灵。他们对自己肆意践踏,并且为此付出生命的代价。 这样真的对么? 雨过天晴,阳光刺破阴云。学校在摆脱灰色,重获新生。 几个孩子的身影凝聚,依旧趾高气扬,向他兴师问罪。 “胆肥了啊刘超。”大孩子说着拧开瓶盖,“我们的可乐也敢动?” “别喝!可乐里有毒!” “有毒?这就是你偷喝的理由吗?怎没毒死你呢?”大孩子感觉自己的智商受到了侮辱,其余人也附和着大笑。 “给我打他!” 张东书叹息。一切终究没有改变。 铁丝网外。 假小子还是站在原先的位置,同样的花脸,同样的问句。 “刘超,你还好吗?” 我不好啊!张东书痛苦的闭上了眼睛。他不想伤害假小子,因为他们无冤无仇。 只是,他能改变这已经定型的结局吗?这只不过是旧景重现,自己不过是如看电影一样重温罢了。 钟叔的话在耳畔回响:“不管做的对错与否,永远不要回头。” 那就听你的吧。 冰冷的刀刃刺入单薄的胸膛,假小子难以置信的瞪大眼睛,瞳孔中光芒点点消逝。 阴云笼罩,天地恢复沉寂。迷雾聚拢,这里只是某处稀松平常的绿化。 张东书感到一阵虚脱,以血作为粘合剂,记忆开始连为整体。 乌云厚重的仿佛要压下来。 白渡桥是座年代有些久远的桥,斑驳的桥身记录了它几十年的风霜岁月。由于没有人对它进行保养,桥墩上已经出现些许裂痕。 桥两边的垂柳大多枯死,黝黑开裂的树身早已被虫蛀的摇摇欲坠。河岸两侧垃圾成群,流经桥洞下的白河水都带有了些许臭味。 何文把车在桥旁一块还算干净整洁的地方。打开车门的刹那,恶臭就钻进鼻孔。就好像是放了几个月的臭鱼烂虾,令人作呕。 他皱皱眉头,抽抽鼻子,掏出打火机点了支烟,吐口烟圈,才感到好受些。 “靠,真倒霉,轮到老子出来办事就落着这么个好地方。” 柳树下停着几辆警车,几个警员一遍拍摄现场照片,做现场记录,一边弓着身子吐的稀里哗啦。还有三个穿着白色防护服在桥下的淤泥中搜索着什么。 “喂,你们几个,”何文走上前:“有什么发现?” “何警官啊。”一人强忍下吐意,指着桥洞下道:“几小时前有流浪汉报警说,他在这发现了尸体。” “就这么简单?”何文揉揉头发。 “警官你看看尸体就知道了……呕……”警官说着,仿佛又想起了什么,赶紧跑到河边狂吐不止,呕吐物里混杂着绿色的胆汁。 尸体就在清理过的地上放着,盖了白布。 “你们新来的吗,一具尸体就恶心成这样。”何文瞟瞟几个佝偻的身影,摇摇头,自顾自地走到尸体前,掀开白布。 “……” 何文手中香烟落地。酸水从胃里涌上来。他迅速转身,扶着柳树呕吐。 那尸体没有眼睛,两个黑洞似的眼窝里还在不断淌出墨绿色的液体,全身上下像是被火烧过,黑漆漆的皮肤紧皱着;牙齿参差不齐,大张着嘴,口腔完全溃烂,却没有一条蛆钻出,只覆盖着暗黑色的血。舌头已经烂的差不多,变作团絮状的东西。脑袋上没有头发,只有青溜溜的头皮。 等何文吐的差不多了,才一脚把白布踢到了尸体脸上。 “我收回刚才的话……” 捞尸工作也进行完毕。又有两具尸体被拖上岸。年纪稍大些的捞尸人把乌漆麻黑的手套扔到地上,摘去面罩吐口口水:“又是天下会干的好事。” “天下会?” “那可不。这怕是香砂会最后一批成员咯。”他揉揉鼻,“现在的士托可以说是天下会一家独大。” “黑帮火拼都嚣张到这种程度了?尸体随便乱扔,无视我们的存在?” “嘿嘿嘿。”捞尸人干笑。“这里风水宝地啊,连里莱黑帮都搬过来了。咱也是有心无力啊,妈的有现在警署里面坐着的那个狗东西罩着,还想捅破天?” “奥尼西高层也不管?” “管?那你等着呗,看看会不会管。” “憋屈啊。”何文重新点上一支烟。“那个报警的流浪汉呢?” “现在正待在局里。” “行吧,上车,先把这仨弄走烧了。”何文把烟头扔到地上踩灭。 “走吧走吧,看这天马上要下大雨。” 墨云越积越厚,隐隐有雷声隆隆。 “今晚喝一个?” “免了,没心情。” 果然回程途中下起暴雨,电闪雷鸣。雨刷器已经不怎么起作用,每刷去一次,不等回刷,雨水就模糊了玻璃。即使打开大灯视野也极有限。 滴滴滴,滴滴滴。何文手机来电话了。 “喂,是我,何文。” “嗯?你说士托小学出人命了?” …… 电闪雷鸣。 “那杀人的小子命真大,同样是喝下药的可乐,就他活着。” “是啊。”警官丁勇打开窗,雨丝混在风中扑面而来。“你辖区出的事,交给你了。” “只是,他的动机是什么?总不会无缘无故杀人吧,那么点的毛孩。” “正常啊。他从小在孤儿院长大的,七岁那年被领养,九岁养母去世,养父就开始整天酗酒,据说经常家暴他。这种环境长起来的孩子能好到哪去呢?” “可以啊老丁,不是你该管的事功课还做得这么足。” “只是有一点我很奇怪。”丁勇玩弄着自己那撮八字胡。“他的老鼠药是哪来的?” “等他醒了,看看能不能套出来。” 六 午后的阳光透过窗户慵懒地照在张东书身上,空气中弥漫着酒精和消毒水的味道。 他在医院病房。 “我没死?” 腹内绞痛让他汗如雨下,从喉头到肠胃如同火燎过一般。 “飞哥,那孩子醒了。” 走廊上,何文正脸色铁青地看着眼前温文尔雅的男子。 “这么快?”男人取出墨镜戴好。“那么有劳何警官了。” 硬沓沓的信封递过。 “拿开你的脏钱。” “可是,何警官你收下会失去一些东西,不收还是会失去一些东西,有什么区别吗?”男人笑着把信封装到他衬衫口袋中。 …… “又有黑帮来你那闹事?” “闹事?那不叫闹事。”何文咬牙切齿,“那是**裸的羞辱!堂而皇之的要我做伪证,大庭广众之下贿赂我,简直比赶只苍蝇还容易!” “伪证?什么伪证?” “自己看。”他甩过几张纸。 “这……病危通知书,尸检报告,他们把那小子带走了?” 黄昏已至。 张东书又来到钟塔。不同于以往,这次钟叔没有细细地给他的伤口上药,而是以他从未见过的姿态安排着相关事宜。 他忽然对钟叔有了一丝陌生。 这天是祭祀已故亲友的日子,钟塔内用小托盘摆满蜡烛,火光摇曳,于墙壁上绘出数个阴影巨人。 他呆呆地站在旁边,看着只蠢蜘蛛被晚风吹到焰中,烧成团黑球。 “过来吧,”钟叔朝他招招手,“小家伙,你真是让我惊讶。” 张东书来到他身边。 “你没有料到自己会活下来?” 张东书不语。 “唉,这么极端的报复可不好,你其实可以有更多选择的。好在天无绝人之路,准备跟着李飞飞叔开始新生活吧。” 月亮从云层中探出半个身子。 “叔也没啥本事,”钟叔用粗糙的大手抚摸着张东书脸颊。“世界的本貌你终有一天会看到的,只希望你在摸透它之前,不要迷失了自我。记住,永远不要回头,不管曾经做过的事对错与否,因为世上本没有对错。” 张东书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黄昏和黑夜是终焉的序曲,世人将全部的罪恶推诿于此。以黑夜为伴,黄昏做偶之人,会在黎明的晨曦到来之前归还本不属于此地的污浊。而张东书,~你和他们不同,你要行于白夜。” “刘超已经死了。从今往后,世上只有张东书。” 漫天血雨。 张东书撑伞狂奔。 “港口是吧……”他感觉自己就像一粒骰子,被丢向未来的生活。 他要抓住那只记忆的风筝。 每向前两步,城市就会暗淡几分。身后的路灯盏盏亮起,深蓝的夜空稀稀落落挂着寥寥数颗星。 下一轮幻境来了。 涛声阵阵,海浪轻轻拍打码头的甲板。停泊的快艇上面载着三四个模糊的人影。 “飞哥,怎么还带个小毛孩?是哪位老板要的货么?” “不是。”飞叔道。 张东书仰望着那张瘦削而满是胡茬的脸。 “启航。” ...... “挺老实啊。”壮得像头熊的汉子喷口烟圈,“你叫啥?” “东书,张东书。”张东书看着看着远去的万家灯火,已分不清幻象和现实。 “同姓。既然你管飞哥叫叔,那也叫我张叔好了。另外,老实在那边是活不下去的,学会残忍吧。” 他不禁想起短刀刺入假小子身体时,在她恐惧哀求的眼神注视下麻木挥刺的自己。 那算残忍么? 困意袭来,眼皮仿佛有千钧之重,他靠着张叔沉沉睡去。 醒来时,眼前是一座完全陌生的城市。 “醒了?你小子昨晚睡得还挺香。”张叔伸了个懒腰。“欢迎来到沙茨。” 沙茨?张东书一脸茫然。他在士拖长大,学校的地图上也没有标注过有沙茨这个地方。 后来他才在更加精细的地图上找到这里。是奥尼西西南的海岛。 “没错,暴力的故乡。”张叔让张东书骑在自己脖子上,“准备好在这里声名大噪了吗?” 几只海鸥从头顶掠过,旭日东升。 …… 幻象褪去,眼前仍是一望无际的黑水。愁云惨雾编制着,翻涌着。 “看来,你丢了不少东西啊。”老者不知道什么时候来到在他身后。 扁舟拴在码头,随海浪起伏。 “追着记忆走吧。”老者把烟枪嘎嘎一敲,“等你想起这一切的时候,这雾自然会散。” “你究竟是谁?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张东书的目光里带了几分怀疑。 “我?我只是一个糟老头子罢了。” “再一再二不再三。”张东书抽出备用水果刀,“回答我的问题。” “你想杀人?” “在这种地方弄死你,想必也没人知道。”钢刃距他脖颈不过尺寸之遥。 “行行行,告诉你就告诉你。”老者无奈。 “多有趣的精神禁锢,要是这神念被抹去,看不到结局就太遗憾咯。” “神念?” “你,已经死了。”老者伸出食指戳戳张东书胸膛。“现在的你不过是个魂灵。” “我,死了?” “不死我为什么要来带走你的灵魂?” “这不可能。”张东书后退几步,思绪回到那个雨夜。 时间定格在十一点四十七分。 明天,太阳还会升起来吧? “后面发生的事你肯定不知道,我来告诉你。”烟枪重新叼回老者嘴里。“你那小房子被夷为平地了。一场大爆炸。” “爆炸……定时**……”张东书一惊。 某段记忆重现。 夜幕降临,两个身影悄悄翻进张东书的花园。 穿过无人客厅,来到厨房。这里正上方就是张东书的卧室。 背包拉开,什么东西被取出。 细细接好每根导线,两人均是神情一松。 “二位,别来无恙。”张东书无声无息地出现,双枪抵着他们后脑勺,“没想到长隆森还真敢回来报复啊。” “糟了……” 不待反应过来,清脆的枪响就结果了他们性命 “真麻烦……”张东书将尸体拖到浴室。“我现在可是准备融入文明社会的啊,处理你们可得费不少心思。” 电锯轰鸣,暗红的血绘制着狰狞的图案。 几个装的满满当当的黑色袋子塞满冰箱,张东书关好柜门。抹把汗,舒口气,脑海中盘算着抛尸地点。 铃铃铃,铃铃铃。 是婷子的电话。 七 “所以冰箱里流出来的是血……可是尸体呢?尸体去哪了?我不是把**和安装**的人都清理了吗?为什么还会……” “都说了这不是真实的世界,是你潜意识编制的虚拟空间。至于后者,我怎么会知道。反正你就是死了,我来带你走,反而被你困住无可奈何。” 老者迈入小船,解开固定船只的绳子。“虽然只是一个神念,但我还不想给他掐灭,毕竟能困住我的幻境,没点故事的人还真做不到。” “你想听我的故事?” “那可不,听别人用一生书写的故事是我最大的乐趣。毕竟嘛,时间太难打发了,不找点乐子真的难熬。” “你还是在绕圈子,我问你,究竟,是谁。” “我就是摆渡人啊。”老者把船桨扔给张东书,“上船,去追你记忆的风筝。” “海这么大,往哪边划?” “爱往哪划往哪划,反正这里是你的幻境,往哪边走都能到达你想到的地方。” …… 桨轻轻波动,搅动水体,漾开圈圈涟漪。 张东书看着远去的城市,灯火阑珊,如闪耀在天边璀璨的繁星,一时分不清幻境和现实。 “我说,你应该听说过我吧?”老者道,“人们可写过不少关于我的诗词。” “你听过?” “怎么没听过,哪个死者不是我渡到彼岸的?一代又一代人。灵魂转世,记忆体都会留下。历史变迁,政权更迭,腥风血雨,哪件事瞒得过我的眼睛?” “反正我没听过。” “别耷拉着脸,不就是死了嘛,多大点事。投胎重新为人,再在世上走一遭,岂不快哉?” “有什么好的吗?我只想珍惜眼前人而已。来生什么的,谁管他?” “哦?人不都希望能重新来过吗?” “我不想。” 雨点落下,奇迹般地清澈。 不知怎的,记忆飘回到那个白露横江的日子。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雾凇沆砀,山岳潜形。 “哥哥哥哥,船什么时候才能到啊。”她拉着张东书的袖子问道。 “很快了,你看,前面就是那座岛。”张东书让她骑在自己脖子上。“看见了吗?” “看见了看见了!”她欢呼起来。 “咱们去找爸爸妈妈吧。叫他们收拾收拾准备下船。到了岸上哥哥给你买好吃的!” “好呀好呀!” 轰! 他感觉船剧烈摇晃一下,踉跄几步,险些摔倒。惹得她一声尖叫。 “怎么啦哥哥?” “没事没事,应该是船碰到什么东西了。” 但是事实远比这个严重。脚下的甲板开始传来咔吱咔吱的断裂声,他感觉船的中部在慢慢突起。 人们慌乱起来,乱成一锅粥。船员汗流满面的高声维持秩序,边检查事故原因边放下救生艇。 他不清楚发生了什么,只是被人流裹挟着向前推进。他被挤在最外沿,紧贴着护栏。船已经从中部开始断裂,甲板外掀,水涌了上来。 “哥哥,这是怎么回事啊?爸爸妈妈呢?”她紧紧抱住他的胳膊。 “没事的,他们应该已经从房间出来了。我们会安......” 脚下的隆起的感觉突然停住。仿佛蓄力一般,随即猛然释放出一股巨大的冲力。他感到自己身子一歪,栽下水去。 水冰冷刺骨,他拼尽全力将她高高托起,然而落水的不止有他。又是扑通一声,什么人直挺挺的砸下来,把他压进水中。冰水倒灌进了他的鼻腔,他奋力推开那人,浮出水面大声咳嗽。 这时,张东书才发现没了她的身影。 他脑子一片空白。奋力泅水,高声呼喊着她的名字。然而落水之人如同下饺子般,黑压压铺满水面,哪里还有她的影子。 这又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事情? 他不记得自己有个妹妹。 来不及细想,沙茨就出现在不远处。临海小酒馆里,人声鼎沸。 “姓罗的!上酒!”店门被踢开,“老子要渴死了!” 客人们对气势汹汹的张叔熟视无睹,少有几个瞥了一眼他,接着拉回视线。 “对不起这位客官,本店酒水断货多日,请快快挪地,不要渴死在老夫店里,坏了本店声誉。”留着山羊胡的老者笑眯眯地用长勺从柜台前的酒坛里舀出,倒入一只葫芦里。 “满了,这位客官。” “好嘞。”买酒人麻利地付了酒钱,拎起葫芦就走。 张叔一拳砸在桌上:“放屁!当老子瞎?难不成你刚才给他盛的是马尿?” “不是马尿是人尿。”老者把一大玻璃瓶骚气冲天的液体推到张叔面前,“这位客官,本店只有人尿,爱喝便喝,不喝滚蛋。若想闹事,小心屁股上多出几个洞。” “老小子很狂啊,我倒要看看是你的***快还是我的手枪快。” “喂喂喂,张峰,别一回来就闹事。”角落的刀疤脸男放下酒盅,拍拍腰间的家伙,“坏了兄弟们的酒兴,小心把你丢去喂狗。” 哈哈哈,店内哄堂大笑。 “姓白的,该被丢去喂狗的好像是你吧?”张峰挥挥拳头,“我已经迫不及待的想把你脑袋当保龄球扔出去。” 刀疤脸腾地站起来,“有种来啊,爷爷我好久没开过荤了。” 此话一出口,店内立刻安静。人们纷纷扭过头来,等着好戏上演。 “行了,你每次来都得闹上一气,有意思么?带你来是做生意的,砸场子的活还轮不到我接。”飞叔推开张峰,“掌柜的,我这手下多有冒犯了,请见谅。哦,这位兄弟也是。作为赔礼,这杯我请了。” “客气。”刀疤脸重新落座,“卖飞总个面子。” “诶呦,这不是李飞飞总嘛。”老者笑容更加灿烂,“哪阵风把你吹来了?” “上次定的新酒到货了没?”李飞拍出三块金灿灿的东西。 老者眼眉低垂,伸出枯槁的手拈起一块掂掂:“黑子给力,刚好昨晚到货。” “阿灿,”他拿起传呼机,“三号柜。” 不多时,就有壮汉搬出个通体漆黑的箱子。 “这金锭我就收下了。和飞总做买卖就是痛快。想喝点什么尽管说。” “可以的话,龙舌兰吧。” 淡琥珀色的液体倾出。 “权当添头。” 李飞举起酒杯:“多谢掌柜。” “至于你,”老者对张峰道,“你得付钱。” “啤酒。”张峰粗声粗气的放下钞票。 一只超大号啤酒杯递过,李飞身边唯唯诺诺的张东书引起了老者注意。 “飞总,那是你带的娃?” “是。” “准备卖到克里斯汀那去?” “不不不,这孩子不是货。”李飞答道。 “不是货,难道你要养着?” 李飞转动空杯,颔首示意。 八 “这应该是你初到沙茨的时候吧?”老者饶有兴致地伸出手,五指穿透凝聚的食客透明的身体,大多人面容模糊,仅有李飞等人五官清晰可见。 “看来那时候你只记得这几个人。” “这真的是我创造的?”张东书看着一屋幽蓝的残影。 “怎么样?看着曾经自己的一举一动,有没有奇妙的感觉?” “感觉?不满罢了。” “那是自然,没有人从不后悔曾经做过某事,回首往昔,也没有人对自己的一生满意。”老者来到李飞身边,倚着柜台。 “看看会发生什么。” …… “虽然不知道你哪弄来的,但我得提醒你,”老者低头擦拭酒器。“这里不是他该来的地方。” “是么,那你可太小看他了。”李飞转身道,“人不可貌相————张峰,抬货。” “好嘞!” 老者捋捋胡子:“那就让时间来证明老夫有没有看走眼吧。” 三人离去,老者掀开隔帘,钻进仓库。食客一个个化作点点荧光飘散,整洁的店铺消失,露出真实,破败的酒馆真面目。 “这是被炮弹炸过了?”老者摩挲残垣断壁。“还有弹孔呢,看来爆发过不小的冲突啊。” “那为什么我记忆力没有这段?” “哎呀呀,循序渐进,该忆起的肯定会忆起。走,跟上他们。” 车在公路上飞驰,来到海岛最北端。 “我说飞哥,”张峰翘着腿,“这小东西你领回来打算养哪?难道要跟着咱刀口舔血?” “我准备先寄养在长森馆里。” “长森的馆……嘶……你确定可行?” “放心吧。我能说服他。” 这馆乍一看只是处寻常的体育馆,当然这里确实是寻常的体育馆。馆下藏着私人地下拳馆,这是长森主要的收入来源。 不光是沙茨所属国波沙,连周边的奥尼西,洛基夫乃至里莱的达官显贵,政要首脑每年都会千里迢迢赶赴沙茨,参加所谓的“沙茨运动会”。而比赛的内容则是斗牛,斗虎,斗狮,二人决斗,多人决斗等。这些运动往往都是官员自己出资出人,仅付给长森场地费而已,而地下拳击场,是长森一手包办的。单单入场就要缴纳不菲的金额,如果发现了中意的人选,还可以高价买下,为自己今后的保镖团队添砖加瓦。 “先生,现在是闭馆歇业期,没有预订禁止进入。” 李飞拿出名片,用两张纸币包好:“呐,冈昌会,李飞。” 男人看了看,将纸币抽出塞进胸口衣袋。“放行。” 馆门开启,李飞一行人下车,徒步穿过绿草如茵的体育场。 “黑啊,真他娘黑。开个门二百莱币就没了。”张峰抱着箱子咬牙切齿,“这一趟交易下来净赚也才八百莱币啊。” “这种小单子无所谓,只是为了东书顺道接的。上千上万的单子你也接过不少,何必在意这点钱。” …… 地下拳馆显得有些昏暗,寥寥几盏节能灯吊在天花板上。一侧的暗室里,张东书见到了正在吃饭的长森。 那可真是个大块头,比张峰还要彪悍的存在。肌肉紧实,块垒分明,眉宇间隐隐透露着杀气。黑龙纹身盘卧于他左臂,口衔宝珠。正因如此,他拿小勺舀着沙丁鱼罐头吃的样子格外滑稽。 “货到了?” “包你满意。”李飞掏出一支烟,“但是我来见你的主要目的是……” “室内禁止抽烟。” “……行。” 长森放下罐头起身,那身躯就像一座山,挡在张东书面前。张峰的个头仅仅到他的肩。“就是这小鬼?” “是的。” 长森把张东书上下打量,看得张东书有点发毛。 “你在为冈昌会做事?”长森问道。 “是,但是他……” “你走吧,”长森推开张峰走出暗室。“既然是为冈昌会做事,那他就应该被送到克里斯汀手底下。” “不可能,”李飞追上前,“他会死。” “死就死了,反正失败者不会有人同情————你们只需要一流的杀手,克里斯汀就专门培养杀手,你去找他,合情合理。”长森向正在巡逻的保安招招手。 “格雷,送客。” “不不不,等一下,等一下!”李飞拦住长森的去路,“我为冈昌会做事不假,但这孩子不是为冈昌会准备的……” 两保安上前,一左一右钳住李飞。 “是那位托我的事,”李飞挣开身子,“和冈昌会无关。” “那位是哪位?有话快说有屁快放。” 李飞回头看了眼张东书:“单独一叙吧。” 张东书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知道当他腿快要站麻的时候,暗室的门终于打开。 “看样子你们还没有吃早饭,”长森换上不苟言笑的面孔,“移步餐厅。” …… 太阳升得很高了。 长森看着餐桌上风卷残云的张东书和张峰:“先说好,预付六年的抚养费。万一你哪天挨了枪子,我可没本事去阴间找人。” “可以,不过我也有要求:他得上学。” “钱到位随你怎么折腾。看在那位的份上,我会好好培养他。但读书什么的,我可管不着。” ...... 用餐完毕,张峰和李飞留下,张东书被长森带着来到了拳馆旁的临海三层阁楼。这楼外表平平无奇,装潢甚至有些寒酸。 “以后你就住这。”长森转动某房间的门把。 屋内各种东西毫无章法地堆放,简直就是个杂物间,唯一能看出是卧室的地方只有那张双层床。 “我和你飞叔有点事,先一个人待会儿。” “等……等……” 碰!男人不理会他,关门离去。 唉。张东书叹口气,不管怎么说,这环境简直不要太乱,非得收拾收拾不可。 门口的扫把杆断成两截,铁簸箕像是被什么砸过,坑坑洼洼,但也能勉强使用。 清理下来,垃圾杂物堆积如山。饮料罐,瓜子皮,花生屑,可乐瓶;被大卸八块的娃娃,坏掉的水枪,缺页少封的图书,干掉的画笔,满是拙劣涂鸦的本子;各种武器的微缩模型,弹壳————他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动物标本。他仔细分类,觉得还有价值的就留下来。 九 靠海的墙壁上画着个歪瓜裂枣的人,辫子在图画中就是两根从头顶垂下的黑线,只有那只竖着中指的手勉强说得过去。 这又是谁画的呢?他看着壁画出神。 吱呀~ 门被推开,一个和他年龄相仿的女孩站在门口。第一眼他差点以为是假小子的冤魂来找他偿命:都是一样的短发,男性化打扮,顶着脏兮兮的小花脸。细瞧才发现不同————她身上散发出的那种泼辣气息是假小子所没有的。 “诶!你是谁?”女孩呆住。 “我......” “我的东西!你竟敢动我东西!” “不是,诶,诶呦!你干嘛……” 一场单方面的暴虐后,女孩骑在张东书背上挥动拳头:“快给老娘道歉!” “你的东西扔在我房间还要我给你道歉……啊呀呀疼!” 女孩揪住他两只耳朵:“老娘的屋什么时候成你的了?快说,你是不是贼!偷了什么东西?” “我没偷!” “还嘴硬!”女孩加大力度。 “啊啊啊啊啊啊!”张东书扭动身躯想把她摔下来,可无济于事。 咚咚咚,有人在门上轻叩。 “璃子,别闹。他可是以后要和你住一起的。”长森道。 “哈?!”璃子松开张东书的耳朵,“凭什么!他从哪里冒出来的?” “别人家孩子,暂时在这寄养。”长森把璃子提起来。“你就不能有点女孩的样子,比男的还横。” 璃子四肢乱蹬:“呸!不要你管。” 张东书爬起来,看看璃子,再看看长森。 “那个……我要,和她,住在一起?” “有问题吗?” “我拒绝我拒绝!让他滚出去!”璃子捶打长森胸膛。 “抗议无效。” “滚出去滚出去!” “没办法,还得罚你禁闭。”长森把她拎起来。 “诶?!等等,不要!放开我!” “那可不行,撒野的毛病得治。”长森转身欲走。 “哇啊啊!同意,我同意总行了吧!”璃子半空中四肢乱蹬。“放我下来!放我下来!” “这才对嘛。”长森放下一脸憋屈的璃子,“张东书,还有什么问题吗?” “没……没有。” 长森活动活动臂膀:“皆大欢喜啊,那么,祝你们相处愉快。” 健壮的身影消失,留下璃子和张东书大眼瞪小眼。 “气死老娘了!”短暂的沉默后,璃子扑向张东书,“看打!” 又是一顿胖揍。心满意足的璃子四仰八叉往床上一躺,使唤鼻青脸肿的张东书:“我渴了,去楼下冰柜里给我拿橙汁!” “不去!”张东书捂着脸,“凭什么打我还让我干活!” “好啊你!”璃子来了个鲤鱼打挺。“敢不听老娘的话!” “啊呀呀呀……” …… 等这轮发泄完毕,璃子彻底虚脱,喘着粗气仰望天花板。 “没意思。啊啊啊好无聊好无聊,烦死人了!”她翻来覆去,辗转反侧。 “打我的时候怎么就不说无聊?”张东书不忿。 “打你有什么意思,连反抗都不反抗的家伙。” 张东书趴在窗台边,看着与天空衔接,浩瀚无际的海洋。不知为何,他冥冥中对璃子有种特殊的情愫,好像她就是假小子。 “喂,那个什么书,过来陪陪我玩。” “这里有什么可玩的......要不,出去走走?还有,我叫张东书。” “你以为我不想吗?那个老家伙从不让我离开拳场半步,在他不在的时候。” “可是,现在不已经在拳馆外面的吗?”张东书怯怯地问道。 “蠢货,有地道联通的……好吧你兴许不知道。”璃子翻身下床。“算了,闲着也是闲着,还是溜回拳馆玩好。” 张东书跟上她步伐。二人穿过静悄悄的回廊,踩着木制台阶,来到厨房。厨房有个偌大的篮筐,堆放着土豆。璃子把土豆扔到一旁,取下隔层,就露出半人高的地洞。 隧洞向斜下方延伸,不仅十分狭窄,只能让一人通过,还很矮小,连张东书都无法直起腰。复行十几步,才开始变得宽敞。墙壁上,嵌入式照明灯柔和的光驱散黑暗。 隧道另一端,长森暗室的一块地板被掀起。 “怎么乌漆麻黑……没开灯啊。”璃子嘟囔着,借住隧道透出的微弱灯光摸索电源。暗室不大,设施陈列更像是会客厅,桌上茶具整整齐齐。 “这地方刚才我来过。”张东书走出暗室,“飞叔和你爸爸谈了好久呢。” “飞叔是谁?谈什么?” “好像是收养我的事……” “喂,谁叫你们跑出来的?”长森出现在二人面前,吓了张东书一跳。 “不是让你们乖乖带在家吗?” 惨了,被发现了。张东书心道。 “本想晚点再让你们尝苦头,看你们这么精力旺盛,现在就给我训练去。” 张东书对此记忆犹新。那是深入骨髓的疲累,肌肉的酸痛,四肢的乏力,整个人好像都被掏空,只剩下一层壳。 璃子也是同样,失去了平日里的傲娇。洗漱归来,头刚挨枕头就打起小呼噜。 虽说累,大脑却清醒的很,不放松一丝对精神,对肉体的控制。 他就这么看着窗外深蓝天空中挂着的金黄圆月,等待着那虚无缥缈的困意。街道上零星枪声传来,隐隐有人在咒骂,但很快归于寂静。 天不亮,长森就招呼二人起床。张东书不敢倦怠,匆匆套上衣服。璃子被人搅扰美梦,上了起床气,拳打脚踢,破口大骂,被长森抓着脚脖子拎到卫生间,用冷水浇个透才稍稍老实。 晨跑开始。任务是环岛公路半圈往返跑,不在规定时间内完成不让吃饭。 张东书和璃子在前,长森居后,对于璃子的求情谩骂都充耳不闻。只在她停下来歇气或者掉队的时候和她说一句:“注意你的时间。” 公路蜿蜒向前,似乎没有尽头。当张东书再度回到原点,感觉腿已经不属于自己。他栽倒在地,胸腔内肺在燃烧。 这天清晨,两人谁都没吃上饭。 紧接着是俯卧撑,拉力器,握力器,引体向上,卧推,平举,格斗训练……很多项目张东书半个都做不到,就算做成一个也不知道意义何在,只能咬牙坚持。 午饭后,接着重复上午的训练内容,在晚饭前还有一次往返跑,达不到标准依旧没饭吃。每日反复,无论风霜雨雪,照练不误。 十 白驹过隙,岁月如梭,寒来暑往,不觉三载。 张东书感觉自己的身体像块杂铁,在千锤百炼的过程中不断过滤杂质,锻作精钢。 那一项项任务已不再是登天般艰难,变得可以挑战。虽说长森会在他们达到某项指标后给任务增加难度,但他知道任务更新的速度比不上自己成长的速度。 镜中自己已经蜕变成块垒分明的大小伙子,拥有令人羡慕的胸腹肌。眼神中也透露出几分自信。 他对书籍的热爱分毫未减,时常钻空偷闲找书或者纸质资料翻阅。 长森知道他的爱好后在会客室放置占据了一面墙的书架,又时常托人运来五花八门的书。张东书来者不拒,如饥似渴。 璃子对这堆废纸毫不感冒,连字都懒得认的她不知何时开始痴迷于对力量的追求。 二人每日的作息时间表出现了微妙的变化:下午的功夫璃子泡在拳馆苦练格斗,张东书则回到居所阅读。 李飞和张峰时不时会来探望自己,给自己讲述外面最新发生的事。加之平时和长森的交谈,他的视野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开阔,世界在脑海中开始连为整体。 璃子仍旧和他同房。 昔日的假小子如今出落的不说亭亭玉立,也是百里挑一。身材和颜值在张东书的审美里完全没有问题,只是脾气依旧火爆,短发男装,一言不合就动手————当然,被打的总是张东书。 “看来长森还是有两下子的,”李飞满意地点点头,“至少跟我混达不到这种标准……” “哈?别在我面前提那个老家伙,简直不把我当人看。”璃子打断他。 “啧啧,这丫头也没差啊。”李飞给了张东书个眼神。 “近水楼台先得月。” “啊呸你个先得月!休打老娘主意!”璃子伸手去拧李飞耳朵。 “诶诶诶,好歹我算你叔,再胡来小心我告诉你爹。”李飞侧身避开。 张东书对璃子没什么特别的感觉,只当她是很像假小子的假小子。 “自学终究不是正道,你该去学校上学了。这也是你钟叔的意思。” “哦?在哪里上学?” “当然是沙茨啊,里莱科摩罗中学沙茨分校。” 学校生活对张东书来说已经模糊。“这里不是黑帮的地界么?怎么会有学校?” “哎呀,在这学校也算是另一种形式的黑帮。毕竟毕业只要分数不算太难看就可以去里莱深造,那些头目的孩子基本都在这就读。”李飞笑笑,“谁希望自己的子孙走自己老路,在黑道上玩命,而不是在商政界大放光彩呢?” “只是我一直不明白,钟叔为什么要给我规划这一切?” “为什么?等你再大点就会知道咯。他老人家可把你当亲孙子看待。”李飞起身。“过两天我和你张叔准备去接个大单子,回头再来看你。” ...... 时间过得飞快,眨眼间就到了开学的日子。张东书穿好西装,拎上手提包,一切都是这样的熟悉而陌生。 长森开车送他去学校。砖砌围墙内,尖顶钟塔在主教学楼一侧矗立,几棵果树栽种在喷泉旁的长椅附近,新生在校门口三人一群五人一伙扎堆。 “去吧,晚上我派人来接你,还是这个牌照。” 张东书答应,随后消失在人群中。 操场的铁栅栏外,学生们排起长队,鱼贯而入,主席台上站满人,开学典礼现在开始。 十人一行,廿人一列站定。头发灰白的中年人吹吹麦克风,开始讲话。 “诸位来此的目的想必很明确,不必细说。我就强调强调本校最重要的三条校规:第一,尽量,尽量不要斗殴;第二,尽量,尽量,尽量不要与老师斗殴;第三,坚决,坚决抵制械斗。前两条违反的惩罚你们以后会知道,而触犯第三条者,”他说着做了个抹脖子的手势,“你爹是天王老子都保不住你的小命。都听明白了么?” 台下一片寂静。于是,台上起身离席,台下整队带回,这场粗暴,简洁,明了的开学典礼就画上了句号。 教学楼内,现代化的教室里设施一应俱全,比记忆中那阴郁的士托小学好的太多。二十人为一班,共五个。 张东书被分到二班,他打量着四周陌生的面孔。 铃声响彻走廊。略带病容的地中海男人踱上讲台。 “啊,同学们好啊。自我介绍下,我叫孙新。”他在黑板上写下自己的名字。“从今天开始,我就是你们的班主任。我脾气不太好,手常常比脑子快。所以……”他视线扫过教室,“在座的每一位,请不要惹我。就这样,” 男人扔下粉笔拍拍灰。“第一节课,教材还没有到,诸位先听我大致讲一下本学期的学习内容以及考核大纲。” 考查科目繁多,最突出的几个为语言交流,数学,物理学,医学或急救学以及体育。其中占总成绩比重最大的两个科目是医学和体育,每科100分,其次是语言交流80分,数学和物理各50分。孙新强调,还有二十分平时表现分,在学期结束后由各科老师填写,可以在0——4的区间内给分。 此外,孙新还对校恋,迟到,早退,旷课,逃学等行为做出规定————一概不管,爱学不学,只要学期结束分数不及格,直接滚蛋。 “当然,你仍旧可以重新报名,再从一年级读起,反正学费到位,一切都好说……”孙新推推眼睛,声音变得温和,更像是位人师了。“哦,除了在校内械斗。校长刚才也说了,出于好心,给你们重述一遍。都听明白?” 学生们点头。 “啊,也就这些。诸位有想问的问题可以提出来,不然接下来的时间只能干瞪眼————提问前记得举手。” 第二节是医学或急救学,主讲是彪悍且身材火辣的年轻女教师。她自我介绍曾是里莱驻沙伯瑞军营的军医,性格比璃子还要放荡不羁,出口成脏。白大褂下穿的居然是露脐装和超短裤,踩着军靴。 “我上课都给我好好听着,教你们的都是救命的家伙事,学仔细点,不然挨了枪子儿就等死去吧!” 第三节是体育。皮肤黝黑,个头和长森有的比的教官倒是直接开始了测试,五千米跑,往返跑,俯卧撑一趟流程下来,和长森平时对他的训练要求竟大同小异。 “都给我冲起来,混小子傻妞们,”他哔哔吹响哨子,“没有强健的体魄可活不下去,你们心里都清楚。” 体育结束,就到了饭点。午餐是学校提前准备好的,只有一种且枯燥单调,蛋白质含量出奇的高。 午休半小时,就在所有人昏昏欲睡的时候,开始上物理数学。 物理课不单讲物理,而是揉杂了化学物理两门所有的基本常识与简易操作。数学则不像其他几科那样天马行空,也是唯一一科开学伊始学生就拿到教材的学科,教师也一副老学究模样,说话慢条斯理,课程稳扎稳打,从最基础的教授。 三点整放学。 张东书感到今日种种恍若一场梦,快餐般来不及细嚼慢咽,就囫囵吞进肚。回家进屋,刚把讲的什么在脑子里过一遍,就被璃子拽去拳馆给她当陪练。 十一 “哼哼,校园生活可好?”璃子慵懒地靠着双杠。 “满满的沙茨风。张东书攥着哑铃做颈后屈伸。“那课程紧凑的不得了,老师也不是吃素的。” “嗯?”璃子来了兴趣,“说来听听。” “你也去上学体会体会不就知道了,干嘛非得我给你讲。” “不去。”璃子一口回绝,“干坐一天,屁股都长刺了。快说快说。” “怎么给你形容呢……”张东书搜索枯肠,“找不到合适的词,只能说班主任像杀人犯,医师像杀人犯,教官像杀人犯,物理教师像恋童癖,数学教师深藏不露……嗯,就这样。” “都什么乱七八糟的。杀人在这里不是很常见么?无趣。” “行行行,没意思。”张东书不与她争辩。 日子就这么平淡的过着,转眼就是半个学期。 里莱巨港以东五千米。 大地在颤动,炮弹雨点般砸在张峰身后不远处,巨大的气浪径直将他掀翻在战壕里。爬将起来,庆幸自己没有被弹片打穿。 “飞哥,还好么?” “没死呢。”李飞抖落满头土块,“这单玩脱了,没想到王弟是真要造反啊!卖个军火还要把小命搭进去。”他揪过护卫队长吼道:“离港口到底还有多远?有船没得?” “早就安排好了,上级特地嘱咐我们尽可能把你们完整送上船。”队长战战兢兢,“再有段路就到了。” “干,算那姓刘的有良心。”张峰骂骂咧咧扛起枪,“都给我快点行动,到时候船被炸了就完犊子。” 一行人猫着腰绕到了战壕的另一侧。几十个里莱人分布在狭长的通道内,机关枪架在沙袋上。 “这是**军?”李飞低声道,“看来你们的人没守住这里。” “娘的没法了,硬闯吧,这几个人还好对付。”张峰摆出准备拼命的架势。 方才答话的士兵要来了块观察镜片,从地上扣块土,吐口吐沫,将土和成泥,把镜片粘在枪管上,小心地将枪管探出战壕,查看着环境。 四周到处是残肢断臂,僵硬的死人挂在铁丝网和刺木上。李飞队伍的左前方,有队里莱军正在为同伴收尸和清理,加固战壕,为下次战争做准备。 这支军队大概有一百多人,多半是工兵,他们并没有意识到就在距离他们不足一百米的战壕内,藏匿着三十人的小队。 士兵收起镜子:“左前方还有只队伍,拿枪的三四十个,算上战壕里的毛一百人了。” “分头行动。张峰,你在这带几个人吸引火力,我和兵头子一人带一队两翼夹击。” “明白。”张峰活动活动肩膀。 手**在空中画了个半弧,掉进散兵坑,立刻炸开一片鬼哭狼嚎。 里莱军察觉到敌人的存在,所有人半蹲着身子,尽力压低自己,只留下眼睛谨慎地环视四周。 “打!”兵头子在右翼率先开火。七八杆枪喷出猛烈的火舌,里莱军还没有反应过来,大部分就滚落到尘埃中。剩余士兵仓促应战,边寻找掩护边还击。 小队有了伤亡。兵头子被打穿咽喉,张峰亲眼看着他颈上喷出血花。他捂着脖子倒下去。另一人被击中胸膛,当场殒命。 左翼也枪声不断,李飞小队加入战斗。 右翼枪声停止,有人喊道:“已肃清!” 张峰爬出战壕,端起步枪四下检查着。他不知道有没有装死者,也不知道周围究竟有多少枪口在对准他。 幸运的是,没有活人。张峰在某位阵亡军官身边上下摸索,拿走他的手枪。随后三只小队汇合,翻越铁丝网和尖刺木桩,奔行在硝烟炮火弥漫的战场上。新一轮进攻开始,炮弹砸落,炸起漫天土石。也分不清是敌人的,还是他们的。 他们跨过被炸的四分五裂的巨炮,爬过积尸如山的机枪壕堑,穿过横七竖八躺满姿势扭曲的战死者的交战区。张峰感觉自己就像喝醉了酒,莫名的兴奋涌上心头。浑身仿佛有着使不完的劲,他可以清晰的听见自己粗重的呼吸声。 一声巨响,尘土飞扬。张峰趔趄两步,被气浪掀翻。他撞上身后的士兵,接着仰倒在地。时间仿佛变慢许多。他睁大眼,看着空中的土沫以极缓慢的速度掉下。 枪声四起。 他缓缓翻过身,向着枪声所在的方向看去。 硝烟消散,可以模糊的看见对面的机枪手正在将枪口对准自己。 乘对面还看不真切,他摸起枪,打开保险栓,对着那在白色烟雾中的身影连开两枪,又给供弹手来了发,剩下的两颗子弹留给了机枪身边的两个倒霉蛋。 子弹飞来,打得刺木木屑横飞。 张峰趴倒,脸紧紧地贴着干燥的地面,尽可能地压低身子。他拔出缴获的手枪,扳开**,侧身瞄准着。他不确定能否命中,接着就开了枪。 这是P-2手枪,可以装填六发子弹,他这次对着每个身影各开了一枪。运气不错,三个身影倒下。 身后响起稀稀拉拉的枪声,这让他意识到自己还有队友。 机枪声戛然而止。 他用手撑地,尝试站起来,几乎不敢相信自己还活着。腿疼的厉害,定睛一看,原来是左腿小腿上深深扎入了块弹片,血染红棕灰色军裤。 张峰弯腰拔出弹片,伤口登时血流如注,他试着站住,但是剧烈的疼痛使他重心不稳。 李飞扶住他:“哈,别担心,伤口不算深————因为你还可以感觉到疼痛。”随后替他做简易包扎。 “还有多少人?”张峰疲惫地问道。不知为什么,他忽而感觉体内的力量仿佛瞬间被抽空,巨大的疲倦感涌来,使得双眼皮愈发沉重。 “这……还剩七八来个弟兄。” 这让张峰感到一阵无力。“飞哥,恐怕咱们到不了港口,就全军覆没了。” “怕什么,都是刀口舔血杀出来的,要是栽在这,也就认咯。”李飞叹口气,“希望张东书在长森那能诸事顺利吧。” 十二 这支残兵继续转移,比先前更小心。有几次,他们不得不绕远换路,避开里莱驻军,也会因为弹药不足,在残肢断臂间搜寻着宝贵的子弹。 张峰越发感到那种巨大的疲累正在一点点吞噬着自己,现在的他,已经连蹒跚行走都做不到,被人背着,跌跌撞撞的前进。 最后的金黄从木桩上褪下,浮光从残影上消失,太阳已经渐渐向西山坠去。整个战场被血样的天空笼罩着,浓厚的血腥味覆盖着,让人如同行走在地狱。 残阳如血斜沉西,徒留枯骨向黄昏。 他开始出现幻觉,仿佛周围出现无数士兵的身影,都浑身浴血,肢体残缺不全,用僵绿的眼睛瞪着他。 意识正在逐渐涣散,他恍惚感觉到,自己的生命已经到达了尽头。 一阵颠簸,他摔倒在地,四周枪声大起。感觉不到炮弹发出的巨响,子弹尖锐的破风声。眼前黑雾渐渐涌上来,世界沉入了黑暗。 ...... “张峰!张峰!听得到吗?”李飞拼命摇晃张峰的身躯,“醒醒,说句话啊!” “没用的,他没救了。”两名士兵生拉硬拽把李飞托走,“再不走都得交代在这。” 码头近在眼前,出乎意料的没有收到炮击,巡洋舰静静地泊着。 “快,把令旗拿出来。”士兵们手忙脚乱拿出三色旗,高举过头顶。 舰上出现小骚动,但很快平息。 噗噗噗,血雾迸出,士卒被打成筛子,三色旗软趴趴地飘落,浸在一摊黏糊糊的血中。 难怪港口安然无恙,原来早已沦为他人嫁妆。 “你就是给叛贼倒卖军火的吧?苏瓦有请。”两位军官来到李飞面前。“放下武器。” 指挥室内,一名面容俊秀,衣着华贵的少年被众官兵众星拱月簇拥着。袖口用金线镶边,衣扣为珍珠所制,胸前还有几枚闪亮的勋章。 “欢迎欢迎,请客落座。”他挥挥手,立刻有人搬来皮椅。 “有劳诸君,暂行告退,我和尊客单独谈谈。” 众人纷纷起身,不多时,指挥室内只剩二人四目相对。 “直奔主题吧。”李飞颓然道。 “我有个宏大的计划,不允许出现任何差池。”苏瓦将地图摊开,取下胸前的钢笔。“而你们这些私人军火商可能是日后我最大的阻碍。” “把你知道的私人军火生产,装配,输出地都标记下来。因为不知道你有没有瞒报,我自己设定了个及格数量:十个。你若是想保全你的双眼,双手,双足,双腿,双臂,就乖乖的吐出来——如果确实没那么多据点,那只能算你倒霉;又因为不知道你会不会谎报虚报,所以我会留你一段时间,直到密探证实你所言无误为止。” ...... 张峰醒来时,天正在淅淅沥沥的下着小雨。他躺在残缺不全的尸群间,雨水冲刷着,混杂着血液,殷殷流动,给大地披上一层悲壮的红毯。无数的里莱人穿梭在其间,清理着战友或敌人的尸体。 “啊……”他挣扎着发出声音,活动下左臂,希望能借此被发现。然而失望的是,没有人理会,似乎所有人都已经熟视无睹或者习惯视而不见。 他缓缓向四周摸索着,拿起一杆枪,吃力地举起,扣动扳|机。 枪响立刻惊动周围的士兵,他们围上来,叽叽咕咕交头接耳后开始查看他伤情,替他做了简易的包扎。随即,他被人从泥泞中抬上担架,运往后方。 筋疲力竭的他随即在担架上陷入半梦半醒的状态。 恍惚间,他的意识飘回儿时,那阴雨绵绵的故乡,那被煤灰染黑的房屋,那似乎永远阴沉的天空,是那么的真实,那么触手可及。 可当他伸出手想去触碰,却像隔着一层无形的厚障壁,将他和过去的一切,那亲切温暖的人和事隔离。留给他的只剩下无尽的阴霾,空虚的黑暗。 他隐隐看见满天星空,但是星空碎裂了,化作无数道流光,消逝在无尽夜空。 翻江倒海的感觉紧接着涌现上来,让他几欲呕吐。但就在他快要支持不住的时候,这种感觉又神奇的消失不见。 思绪又回到战场,重新经历着一切。那咆哮怒吼的炮火,狞笑的机关枪声,永无止尽的战争。他的脸仿佛再次接触到了那干冷的地面,硬石碴硌着他的脸,鲜血从他眼前流过————然后他被救起,躺在帆布担架上,在颠簸中前行。 他中途短暂的清醒过一次,那时医生正在为他的伤口消毒。如附骨之蛆般的疼痛刺激着他的神经,让他从那无边梦境中回到现实。他这才发现医生并不是为他清理腿部伤口,而是左臂————血肉模糊的左臂。 他不知道这是什么时候弄伤的,在他昏迷的期间呢,还是在什么时候。不过这并不重要,疼痛过后,又是巨大的疲惫感,让他又陷入半梦半醒的状态。他朦朦胧胧地看见自己被运上火车,随后火车鸣笛,缓缓驶出车站,向着日出的地方驶进。 落日的余晖洒下,排排绿树被远远的甩在后面,敞开的窗户上,窗帘被风吹起,贴在他脸上抖动。 他睡着了。梦境中,母亲端上热腾腾的汤,祖父在靠着门槛抽烟,父亲在朦胧的白烟中拿着报纸,笑着看着他——这是他曾经的家啊!在没有支离破碎前虽然狭窄但是温馨。 他好像还梦到什么,可惜已然忘却。此刻天刚刚破晓,晨曦初显,东方泛起了鱼肚白,大片绿油油的耕地延伸到了地平线前。 他还活着。 思绪重新回到断片的那个黄昏。他不知道李飞他们是生是死。更让他惶恐的是自己未知的命运。里莱人会怎么审判自己呢? 他怅惘的看向窗外景色,不禁闭上了眼睛,叹了口气:“真操蛋啊。” 同车的其他伤员都在沉睡着,回应他的只有机车的轰鸣。 十三 雨夜。 车在泥路上颠簸不断。前方汽车的尾灯在车窗上晕开,圈圈涟漪般扩散。雨刷器疯狂地运转着,将水流汇成一股股,沿左右两侧斜向上流动。车顶的积水成片下流,被雨刮器裹挟,拍向旁侧。 “你最好说清楚此行的目的,”张志成看着罗晋中,“刚才你说的话一个字我都不会信。” “我想我表达的很明确了。沙茨是块很大的蛋糕,不是吗?”罗晋中挂着副礼仪式微笑。 “放你娘的狗屁。小子叫上我干掉老子,觉得我是傻子?” “张志成先生,我再次重申,方才的话字字属实。知道你与教父也有过节,李旭先生想要联合你扳倒教父,之后教父在沙茨的所有都归属阁下。” “凭什么?”张志成冷笑,“教父毕生心血都凝结在沙茨,结果他小子不仅要弄死他,还要把他为子孙留下的基业拱手相送。不觉得匪夷所思吗?” “沙茨只是教父的基业,李旭先生从没想过染指,他是里莱将军府的上卿,请不要与黑道之人相提并论。” “小子杀老子无非是两种情况,要么是老子想干掉小子要么是小子想提早坐上老子的位子。教父想干掉李旭吗?那是他二儿子,李家继承人;想提前做上教父的位置吗?你又说他不想染指教父的产业。”张志成抹把脸,“我的耐心是有限的,最好别把我惹毛,否则我不介意将你剁成肉酱,顺带和教父提一嘴他小子想做掉他。他老人家的做事风格我清楚,让他快刀斩乱麻去吧!” “你可还记得十年前的风之丘事件?” “如此大事,谁人不知?” “很遗憾地告诉你,你知道的只是表象,事件的真实面貌早就埋藏在那片无垠的沙海里了。”罗晋中道,“你将有幸成为为数不多的知道真相的人。” 里莱金都郊外别墅。 李旭从小窗向外看去,外面雨正大,土路已经变成泥塘。 他摘下墙上挂着的帽子和油灯,走出屋外。 顺手关上木门,风拍打他的脸,混杂了雨点。空气中弥漫着吸饱了水的土地的味道。 他丁零当啷的掏出串钥匙,找到把比较小的插入粗糙的锁眼,随着咔塔一声。木门便不再摇晃。 雨顺着脖领灌进去,再从裤脚淌下来。周围一片漆黑,雨点噼里啪啦地打着植物的叶片,树的枝干,油灯的玻璃罩,高大的树木只能分辨出模糊的轮廓。 黑暗仿佛有了实质,如水般深沉,好像伸手去抓,就会攥一大摊黑暗在手心。衣衫湿透,寒冷正在侵入骨髓。 地面异常难行,饱和湿润的烂泥经不起分毫重量,每脚下去都会深陷其中。 路的尽头是座墓园。锈迹斑斑的铁栏杆上,缠满了牵牛花。 他在某块无名碑前站定。岁月如梭,往事云烟过。如今长眠在此的人的倾世容颜,一颦一笑都有些模糊不清,可每每忆起她,那莫名的悲伤依然会涌上心头。 “素子......”他声音有些哽咽。 “这不是李飞嘛,怎么脸色这么差?”罗晋中拆开泥封,酒香四溢。“生意黄了?” “啊?哦,没什么。”他挥挥手,像是在驱赶看不见的苍蝇。 “看来心事不小啊。”罗晋中摇摇头走开。 班上来了新同学,名为李青山。虽有着“埋骨何须桑梓地,人生无处不青山”之意,但看他那肥胖的体型,迟缓的动作,似乎也没什么机会马革裹尸。 他挺内向,也胆小。面对任何人都是副低三下四的神态。也不常开口,只有张东书在的时候才多说几句。 生活还是老样子。 “张东书同学,”孙新敲敲黑板,黑板上写满里莱文。 “这句话正确的翻译语序是什么?” “那个,那个......先将定语后置,然后查看语态......”张东书结结巴巴。里莱语比想象中的还要难,语序稍微弄错一点就不知道说话人想表达什么意思。 “都是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生物吗?”孙新弹出一段粉笔头,打在张东书脑门上。“只会奥尼西文有什么用?奥尼西所属的麦那教海外覆盖范围只有千岛洲而已,而里莱影响力涉及拉兹默兹洲,莱洲,西洋洲,百分之八十的殖民地都用莱文,学不会怎么出门做生意,打交道?”他转而对李青山道:“你来回答。” “应该是‘太阳从海平面下升起’吧?” “不错,现在我们来分析一下问什么要用过去式……” 张东书看看肥头大耳的李青山,他里莱文出奇的好,每每被提问时都会迅速答出,阅读理解也完全没有隔阂,就好像这是他母语一样。 “你外语学的不错啊。”体育课长跑是,张东书与李青山并肩。 “没啥......”李青山汗流浃背,气喘吁吁。“以前在里莱呆过一段时间。” “所以你从里莱来这里的吗?“张东书还想再问些什么,但李青山就此缄口不言,只好作罢。 “你看那边是不是失火了。”李青山发现了什么,指指远方。张东书把目光投去,一柱黑烟在地平线上升起。 “又是火拼吗?” “不会的,沙茨只有西城是三不管,其他地界都有明确规定,禁止火拼。可那个方向明明是东城。” “诶,确实是。” ...... 马达轰鸣声由远及近。 哗啦!围墙倒塌,三辆黑色吉普冲进学校,划过一个半弧,吓坏操场上的学生。 “出车祸了?” “不知道...…”张东书话音未落,耳旁便有什么东西尖啸而过。 数名蒙面人从车窗内探出半个身子,枪口对准手无寸铁的学生,几个离车近的立刻被打得四分五裂。 “卧槽!这他妈是屠杀!”张东书扯住李青山。“快卧倒!” 学生们尖叫着四散而逃。教官翻入操场边的岗亭,拉响警报,一阵对枪后消失在烟雾中。吉普车引擎重新启动,朝着奔逃者碾过去。张东书身旁不远,娇小的卷发女生连中四枪倒地,被轮胎轧成肉泥,零星鲜血溅到李青山脸上。 “呜呜呜。”李青山惊恐地瞪大眼,刚要叫出声,被张东书死死捂住嘴:“别出声!你喊咱俩都得玩完。” 十四 副驾驶,精瘦的汉子换上新**:“”头儿,有几个漏网的。” “通知二队三队,一人负责一个教室,给我屠干净,完事在二楼汇合,直接搜人。老三老五守车,顺便清理下他们。” “明白!” 张东书推推李青山:“他们往教学楼里去了,趁现在快跑!” “我,我腿软了……”李青山哆哆嗦嗦。 “关键时刻别掉链子啊!这可是性命攸关的时候。”张东书强行给他拽起来。 “跑!找掩体去!” 李青山跌跌撞撞迈开步子,肥大的身躯立刻成为了显眼的标靶。 “呵,还有能动的。”留守二人其中的独眼大汉举枪瞄准,“准备好下地狱了吗?” 砰砰砰! 张东书浑身警兆大生,顾不得许多,用力一推,李青山便狗啃屎样栽倒在离二人最近的两个近乎一人高的垃圾桶后,自己也扑倒,感觉子弹像是贴着头皮飞过。 乒乒乓乓,垃圾桶火星四射,有些单薄之处被打穿,透出光来。张东书庆幸这垃圾桶是铁做的,还能挡几下。 砰!又是一枪,在血泊中挣扎的男生被击毙,半边脑袋不知打飞到哪里去了。 “哈哈,谁都别想跑。”独眼大汉开怀大笑。 “他们要赶尽杀绝!”张东书咬牙,真切感受到了死亡降临时的恐惧。“这些人到底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怎么办,我还不想死……”李青山涕泗横流。 张东书查看周围环境,持枪者在他们西北方向,二人身处操场最南端,五十步开外便是小树林,有一道缓坡可以隐藏。 “听着,这垃圾桶不多时就会被打成筛子,一会往小树林方向跑,千万别回头。我数三个数!” “三!二!一!” 张东书闪身而出,用尽最快速度,开始了他平生最惊险的一次冲刺。耳旁风声猎猎,他感到心脏在超负荷跳动。 呼吸前所未有的粗重。 “还想跑!”独眼大汉预判着张东书的轨迹,洒下一串子弹,砸在他脚边的草皮上。 张东书已经到了坡前,翻下坡去,追来的子弹纷纷打在树干上,木屑横飞。他扑进一摊湿泥中,指尖感受到冰冷,几乎不敢相信自己还活着。 枪声暂息。趁着二人换弹的功夫,李青山连滚带爬来到张东书身边。 “娘的,尝尝这个。”独眼大汉掏出手提式火箭筒。 “老五,别胡闹!这东西是撤退时留给追兵的!”老三赶忙阻止,却为时已晚。 一道长长的尾焰曳过。 张东书刚擦净上沾染的泥污,就感觉有光球在身后炸开,瞬间失去知觉。 “同学们都藏好啊,被误伤了自己倒霉。” 孙新慢条斯理的在讲桌的暗匣里取出一只小盒,摁住传呼机:“雪儿,准备好迎客了么?” “好久没人来闹事了,真让人兴奋呢。”医务室内,雪儿翘着脚,擦拭乌黑发亮的双管散弹枪。“汉斯能联系上么?” “岗亭连接设备被毁,联系不上。别担心,他没那么容易死。” “老吕他们也好久没动过手吧?看看他们实力精进了没有。” 教学楼内短时间内枪声大作,伴随着声声惨叫又迅速停息。 “妈的,这种土鸡瓦狗也敢来挑衅,还摆出副要屠校的样子,害老娘白兴奋半天。”雪儿狠狠往黑胡子的无头尸体上踹了两脚。他的脑袋滚到角落,双眼兀自圆睁,好像做梦也没想到自己会栽在这里。 “那啥,你们谁有多余的西服上衣。”肌肉虬结的白胡子老头赤着上身,苦着脸道:“刚才太用力把衣服扯破了,完事才想起来没带多余的。”如果张东书醒着,一定能认出来这是那教学一板一眼的数学教授。 “没有,裸着吧老东西!”雪儿没好气地说道。 “这怎么行,好歹我得为人师表啊……” 孙新擦去飞刀上的血渍:“我衣柜里还有身备用的,你穿会不会勒的慌。” “可以可以,紧点总比光着好。”老头连声道谢。 不多时,急救车,警车,私人车辆挤满校门口。清理尸体的,做笔录的,看热闹的,好不热闹。 孙新给一瘸一拐,被两位护士搀扶的汉斯点上一支烟:“竟然只有大腿挨了一枪,命真硬。” “切,有你这么咒我几条命都不够花的。”汉斯在担架上躺下,开始吞云吐雾。 “孙新。”年过花甲的老校长拄着拐赶到现场,“遇袭班级是几班?” “啊,我带的班。”孙新道,“怎么了魏校?” “一年二班?死伤情况呢?” “挺惨的,二十个人只活了八个,四个还带伤。” “那个什么李青山,是死是活?他还有点棘手,剩下的死就死了,正好要求他们投入力量加强学校周围安保。”校长叼着雪茄道。 “李青山……他真的是’教父’的孙子?”孙新问道。 “这还有假?其父在里莱朝中也有一官半职,是左将军宠臣,不可以将其与普通黑帮相提并论。哦对了,今晚教父要召集各方势力首领商讨相关事宜,你就做校方代表吧。” …… “你说,那个人叫张东书?”苍老的声音嘶哑着开口。 “是的,” “查查他是不是那个张东书,我要见他。” 意识开始复苏。窗户没关,风柔和的吹进来,窗帘飘飘,带来花儿的芬芳。 他再次住进医院。 璃子伏在床边呼呼大睡,口水流了一片。 “结束了吗……”张东书搓搓脸,头疼的厉害。 他推醒璃子:“我昏过去多久了?” “啥……”璃子睡眼惺忪,“哦你醒了啊……电话在床头,自己打给老家伙,他要你一醒就联系他。别烦我我再睡会……” 张东书无奈,只得抓起电话。 “张东书,”另一头传来长森的声音,“你醒了?” “嗯。” “教父要见你,他老人家对你很感兴趣。” “教父,是哪位?” “沙茨第一黑帮的帮主。”长森道,“我也才知道,李青山是他孙子。由于他长子早逝且膝下无子,自己也感到力不从心,遂将他二儿子招回来,打算让他继承家业,听说他次子还在里莱朝中单人任要职。虽不知找你所谓合事,但也无由托辞。” “……行吧。” 十五 “你就是张东书?” 没有生火的壁炉旁,瘦骨嶙峋的教父躺在摇椅上,老年斑爬满皱纹堆积的面容。 “是的。”张东书坐姿僵硬。 “怕什么,我只是个快入土的糟老头子。”教父摆摆手,“放轻松就好。你的经历我略略了解了点,是个苦命的孩子,所幸遇到了贵人————你是从士托来到沙茨的?” “对。” “我有个断了联系许久的老朋友在士托。原本也是这一道的,后来金盆洗手了,四年前打探他消息的时候他还在教堂做神父,而今那教堂被拆,再寻不到他人,不知现在他身在何方,生活如何……” “哦?这么巧……”张东书刚要接话,却一下子愣住。 他想起了钟叔,想起了钟叔一直随身携带的圣物。想起了二人曾经的对白。 “叔,你戴的这个是什么东西?”张东书好奇地摸摸那柄铁做的剑,剑身上,两条小蛇相互纠缠在一起。 “这个啊,圣物。” “圣物又是什么?” “教堂里神父的配饰,可以辟邪。” “叔你也不是敲钟人吗,为什么要戴神父的配饰呢?” “害,以前是。这东西戴久了也舍不得摘了,留着呗。” …… “神父……敲钟人……”张东书喃喃自语,“钟叔?!” “看来是你没跑了。” 教父唤来仆人,教他去书房寻件物什。不多时,有几分泛黄的信封就来到张东书手里。这信没有寄出地址,收件人地址也是含糊其辞,不知是如何辗转到教父这的。 “三年前,他突然给我来信,说有可能会送你过来,不过一直没等到你。” 张东书展开信纸。 由: 久未联系,可曾安康? 我见沙茨未乱,便知你仍健在。岁月不饶人,你我曾叱咤风云,然都垂老矣,风烛残年,如老骥伏枥,壮志不复,热血已冷,英雄迟暮。若说何差,当是你膝下有子,而我鳏寡终生。本应相忘于江湖,而今有事相求,不得已至信函,望海涵:近日若有我昔日旧部带一子投奔与你,名为东书。恳请收之,权且视作我孙,也算卖老朽最后的面子。所带之不便处,在此先行告罪。 钟如海 张东书眼眶微微湿润,那张苍老的脸庞变得更加和善慈祥。 伴随感动而来的是内疚。 “可是我什么也没为钟叔做过……” “既然他选择了你,就定有他的道理。”教父道,“知道是谁给你起的名吗?” “不知。”张东书也不知道自己的名到底是谁给起的,毕竟绝大多数人都叫自己刘超。 “就是钟如海啊。”教父笑着摇摇头,“这名字的来历和一段往事有关,也就我们两个糟老头子还记得了。” 残阳如血。 李由漫怀遗憾的登上一艘大型轮船,这是前不久刚刚被征调过来运兵的。他们也是新选拔出来的里莱士兵,明天就要奔赴战场,加入到喋血的战争中了。 他还没来得及和父母告别,再看看自己生长了二十多年的小村庄,这么晚了,估计薄雾和炊烟又要笼罩它了吧?他仿佛可以听到千里之外的鸡鸣,老灶台上,咕嘟嘟冒着热气的锅子,以及乡邻们那一张张朴素和蔼的面庞。 码头上挤满了人,有抱着孩子的妇女,有年过花甲,白头白发的老人,情窦初开的花季少女,他们千里迢迢来这里只有一个目的,看自己的丈夫,情人或儿孙最后一眼。 因为,这可能真的就是最后一眼了。 人们的眼里晔满了泪,嘴唇微微颤抖着,却又说不出话来。士兵们涌到栏杆边,双眼急切地在人群中寻找着自己的亲人。没找到的,唉声叹气,找到了的,挥动着帽子高声向他们告别,安慰鼓励着他们。人群也躁动起来,高声呼喊着回应,但很快化作哽咽。 天边,最后一抹斜阳在他的注视下缓缓沉入海底,天地瞬间黯淡。 人群似乎感受到什么,全部安静下来。 呜——呜——轮船发出轰鸣声,桅杆上,金龙旗缓缓升起,在海风中飘扬着,刻画的金色的巨龙此刻已然黯然无光。 “全体——立正!” “敬——礼!” 士兵们挺起胸膛,端端正正地朝着港口,朝着自己的家人,朝着自己的家园敬了个礼。泪水模糊了视线,这一刻,似乎很短,只有几亿亿亿亿分之一秒,又似乎很长,长达几千万年。陆地离他们越来越遥远,亲人们的面孔渐渐模糊。 不知是谁轻吟着《从军行》。那是在新兵营里传唱不衰的金曲。 依稀是天边的斜阳, 承载着人们的哀伤。 他向那海平面落去, 到达了另一个地方。 年轻的里莱战士们, 收拾好你们的行装。 明天就要奔赴战场, 把生与死交给敌方。 也许一颗流星瞬逝, 但愿那边没有死亡。 月载着人们的思念, 带往有你们的天堂。 再为父母吟唱首小夜曲吧, 再为你的爱人披上件霓裳。 为今生的缘分, 谱出最后的乐章。 李由凭栏远眺,海天共色,望不到尽头。一只大手搭在自己肩上:“兄弟,以后就是同班的战友了,认识你很荣幸,敢问贵姓?” “啊,李由。你呢?” “张东书。” …… 敲门声打断教父李由的思绪。“抱歉先生,会议开始了。” “好的,哎呀,年纪大咯,一提往事就收不住闸。”李由收起话题,“进来吧。” 三位彪形大汉推门而入,搀起颤巍巍的李由。 会议室。 各方势力代表齐聚,人声鼎沸,相讥互讽。 吱呀,大门敞开。 厅堂内鸦雀无声。所有人都知趣地闭上嘴,叼着烟猛吸一气,烟灰缸内堆满烟蒂,头顶上烟雾飘来飘去。 “诸君,应该知道今天上午发生了什么事吧?”李由慢吞吞开了腔。 “克里斯汀被杀了。” 如果张东书在场,定会对这个名字还有点印象,当初酒馆老头和长森都声称把他卖到克里斯汀手底下是最好的选择。 “张志成真的铁了心准备独吞沙茨这块肥肉么?”孙新表情有些戏谑。 “是我们太低调还是他太狂?杀了克里斯汀,拆了学校,险些抓去教父的孙子,把沙茨三巨头在半天时间内得罪个遍。”衣冠楚楚的男人敲敲桌子,兴致满满。“真想现在就炮制他啊。” “还是让他做我的奴隶吧,那颗骄傲的不可一世的脑袋最适合低垂在主人脚边了。”妖艳的贵妇人舔舔嘴唇,只是覆盖整个左脸的狰狞烧疤让这份妖娆多少增添几分恐怖。 罗晋中还是那副笑脸:“怎么,还没动手呢就开始盘算怎么分赃了?” 十六 “打开天窗说亮话。”李由干咳两声。此子不除,后患无穷。但是他的势力范围在各国都有涉及,大本营也不在波沙,处理起来会很麻烦,所以这次,需要诸君齐心协力。” 在坐之人面面相觑,多多少少带有敌意。联合对于他们来说无异于是天方夜谭。生意时的摩擦,地盘上的争夺,利益间的冲突,早已积累了无数矛盾,若不是有李由压着,早就打的难解难分。 “怎么?”李由挑挑眉,“又不让你们尽释前嫌,这也是为了大家生意着想,此时若不出力,怕不是你们的头子已经向张志成投诚了。那样的话,不仅诸位走不出这里,所在的帮会也该除名咯。” 话已经挑明,不必多言。众人纷纷表态,愿意助大帮主一臂之力。 “教父发话,当然不敢违背,只是,接下来怎么个联合法?”罗晋中开口。 “各帮会出力程度我已下放,不多时你们便会知道。若是准备时有分毫偷奸耍滑,滥竽充数,一经发现,就拿其帮会全员人头祭旗。” 李由语气平淡,却带着若有若无的杀意。“行动期间全程听我指挥,凡抗命者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秋后齐算账。行动成功,生人有补死者得偿,张志成旧地由你们合计瓜分;行动失败,先除内鬼再御外敌,可听明白?” 众人分分点头称是。 “都散了吧。” ...... 奥尼西的雨总是来得猝不及防。 钟如海拄着拐来到窗边,推开窗户,空气中混杂了土地吸饱水的气息。 七十岁了啊。他不禁感慨,时光荏苒,沧海桑田。 雨总能勾起人的回忆,六十年前的今天,所见还是一片纯白。 腊九寒冬,滴水成冰。 苍苍莽莽的雪原上,穿着破衣烂衫的人们,跌跌撞撞,一脚深一脚浅地艰难的前行着。被破衣絮包裹的身体显得格外臃肿。冻裂的双手,或扛着大包小包,或拉动行李家什。所有人都面无表情目光涣散的向前走,不知自己即将前往何处。 他们是难民,从帕劳逃往奥尼西。帕劳的苛捐杂税已经把这群苦命人手中最后的面包夺取,摆在他们面前的只有两条路——要么在故土等死,要么去新的国度赌一把。 他们倒也不是完全没有准备的就出发,先前已经有不少人逃到了里莱,并就此定居。在某些晚上,往往半个村的人都挤在一间小破屋里,在炭火的映照下,村长用粗苯僵硬的手指,翻看着村里曾经人写给他们的书信,逐字给其他人朗读。人们脸上泛着喜悦的神情。因为这些回信无一例外,众口一词的告诉他们:奥尼西好,奥尼西可以生存。 这些信,可谓是这些朴实的庄稼汉的福音书。有机会就会拿出来读。字里行间,他们仿佛看到了那玄幻的国度:哪怕最偏远的村庄,道路都是大理石铺就而不是泥泞坑洼的乡间土路。哪怕是干着最底层的劳动,帮别人照看牲口,或者打扫公共厕所(这也是这些乡下人想不到的,厕所居然还需要人打扫,他们传统的厕所不过是万人粪坑罢了),每个月的薪水都可以养活自己,甚至还有富余。 所以,离开的念头开始在这些人心里萌发。可是这些人偏偏又眷恋故土,宁可守着破屋,过着朝九晚五,面朝黄土背朝天,食不果腹的生活,也不愿给自己挪个窝。 改变总会有的,而且终于到来。这年,他们的收成甚至不足以缴纳清那一条条有或者没有明文规定的税款。生与死真真切切的摆在了他们面前。 村长连夜召开了一场会议,全村的男人都来了,人们聚在一起,彼此默不作声,认凭旱烟雾在人们头顶缭绕。 “情况大家都晓得,”村长拿出张破旧发黄的纸和一根针摆在那褪了色的红木桌上,“走的摁个血指印,不走的,现在就可以离开。” 没有人动。 村长重读了一遍,依然没有人动。人们还在权思。 村长没再说第三遍,拿起了针,刺破自己的手指,对着黄纸摁了下去。抬起手来,纸上留下殷红的指纹。 人们终于不再犹豫,一个接一个的留下自己的印记。 全村人五天后就动身。 村长带着人打下了所有粮食,均分给各家各户,算是备足了路上的口粮。 天还没破晓,寒风簌簌地刮着,全村人已然集结完毕,百十根火把在风中抖动。 大迁徙开始,留下空空如也的村庄和硬硬的高粱茬。 人们行走在荒原上,顶着寒风前进,与里莱国境线的距离正在一点点缩短。 四日后,人们已经看见在远处地平线上奥尼西的新月旗高高飘扬。人们欢呼起来,狂奔向前方。但很快他们就止住了脚步,因为他们面前不仅有奥尼西守军,还有帕劳边防军,双方都荷枪实弹,略有不同的是,帕劳守军的枪口对准的是他们。 “回去!”军官从皮大衣中掏出手枪,挥舞着喊道:“退回去,不然我们就开火了!” 人们愣住了,他们没有想到帕劳守军早也接到命令,因为频繁的越境行为动摇了帕劳的统治,所以通知边防军阻止一切越境行为,一时间没了主意,愣在了原地。 “陛下有令!凡想过境者,杀无赦!” 像是回应他所说的话,他身后的士兵纷纷拉开枪栓,清脆的咔嚓声回荡在白桦林里。 “你们没有这个权利!”一个奥尼西士兵站出来说道,“凡是想要来奥尼西生活的人,都是我们的公民,他们有选择国家的权利!” “对,我们有权利!”人们欢呼起来,“奥尼西万岁!” 军官的脸色变得难看起来,推推鼻梁上的眼镜:“杀了他们!” “你要是杀了他们,就等于杀了我们未来的公民,”那个士兵同样拉开了枪栓,“我们有义务为我们的人民而战。” “但是他们还没过界,对吧?”军官笑笑,“你现在要是开枪,就是违反了两国互不侵犯条约。所以你最好看着。” 那个士兵咬了咬牙,他用脚在地上画了条线,后退几步,端起枪,向着这群农民高声喊道:“冲啊!只要你们有一人迈过这条线,我们就可以开枪!” 这句话提醒了人们,他们回头看了看,身后是绵延无尽头的黑漆漆的白桦林,里面隐藏的黑暗的深渊压的他们喘不过气。前面是几十杆黑洞洞的枪口,他们已经走到了刀尖上,无论退向哪边,都避免不了,流血与死亡。 “冲啊!拼了!”人们瞬间就做出了决定,与其饥寒交迫而死,倒不如死个痛快!他们在这冰雪中开始了生命中最疯狂的冲锋。 砰砰砰!帕劳士兵开火,子弹呼啸着扑向这群手无寸铁的人。人们接二连三的倒下,鲜血染红皑皑白雪,但人们还在冲锋,义无反顾地冲锋。前方,尚有一线光明,后退便是无尽的万丈深渊。 他们绝不能后退。 一个年轻人已经距离白线不到五十米远。 “拦住他!”军官高喊着,举起手枪向年轻人射击。 嗖嗖嗖,子弹飞向他,打在他脚下的冻土,溅起团团冰雾。 还有不到两米,子弹如暴雨般扑向他。他也许自知不免,便用尽全身力气纵身一跃,直直的扑倒在白线上。 哒哒哒,奥尼西士兵终于还击,黄铜披甲的子弹射穿那个军官的脑袋,他身子猛的往后一仰,栽倒在雪地,**混合着鲜血缓缓流出。 其余帕劳士兵也迅速被击毙,横尸满地。 士兵蹲下身看看那年轻人,他已经死了,胸前布满着细小的弹孔,鲜血汩汩流出。他眼睛还睁着,涣散的目光不知看往何方。 “安息吧。” 十七 这年钟如海十岁。他的父亲,他的父亲哥哥也在这场血腥屠杀中丧生,留下他和母亲相依为命。这批劫后余生的帕劳难民后来被送到了矿场,为当地的煤矿矿主工作,建立起一个又一个小镇。 这些失去了土地的人民变成了工人。 奥尼西并没有书信中那么美好,当然信中描述不算错误,奥尼西确实是大理石铺就的道路,但是同样,石板路因长期无人维护,出现碎裂,马车压上去,格棱棱的响。街道上,几乎没有白色的建筑物全都被煤灰染黑。穿梭其中的都是满身煤灰,臭不可闻的矿工,他们经常几个月几个月的待在地下,一锹一镐地与那些黑色的石块作斗争。他们也很不卫生,不停咳嗽,随地吐痰。他们住着狭窄,矮小,破旧的屋子,剩菜,污物就直接扔到附近的河流里顺水流走。 即便如此,奥尼西对于这些曾被榨干最后一丝血汗的庄稼汉来说已经如同天堂。他们已经难以萌发更深,更大的欲望。更好的社会福利,医疗待遇和住所,这些是他们想都不敢想的。他们所需要的,仅仅是张可以睡觉的床,可以吃饱的食物而已。 他们无论老弱妇孺,在发动机开始运转后,都被紧紧地套在钢铁和蒸汽的轭具下,被紧紧拴在不知痛苦和不知疲劳的钢铁机器上。工厂内闷热无比,让人喘不过气来,空气中经常弥漫着混杂机油的棉尘。 可就是这样疲累苦闷的生活,也注定被血于死亡打破。 那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清晨,镇上来了群与他们衣着格格不入的人,手握钢枪,乘着敞篷卡车。 他们敲响了小镇只有发生紧急事件时才会敲响的警钟,不多时,中央广场上就人头攒动。 为首的军官高喊道:“女人离开,男人留下!老人离开,青年留下!小孩离开,成人留下!” 这时他才意识到,自己只不过是地狱来到另一个地狱。 战争已经进入尾声,因此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血腥残酷。钟如海等人只受到最基础的训练,就被扔到了前线,行云流水,如同倾泻一车垃圾。活命的依靠仅仅是杆破旧的步枪与几发子弹。 “冲锋!”督军举着喇叭,朝天放枪。“临阵脱逃者死!” 钟如海大脑一片空白,麻木地跟着人群往前冲。迈着急促的步子,淌着没过脚踝的积水,踩在松软的沙地上,一脚深一脚浅的跑着。 钟如海的步子挪动得很慢,同时保证这四周都有掩体,他知道敌人很可能是等自己人把沙滩挤满,然后再用机关枪扫射。 果不其然,充满死亡气息的哒哒哒声猝然响起。人群中崩开阵阵血雾,不停有人中弹倒地,惨叫声交织。幸存者的脚步明显加快,这片沙地上根本没有任何遮挡物,只有跑到四百米开外的地方,才有一片小树林。往前走,才能活。 扫射持续了两分钟,沙地上密密麻麻的铺满了尸体,有些还在**的,时不时会招来一枪,结束痛苦。 钟如海正在与死神赛跑,一旦对面装弹完毕,等待他的将是更为猛烈的扫射。他必须穿过火力网。 机枪又开始狞笑,身边不少人倒下,离自己最近的小伙子被一枪打碎脑袋,他的身体还是保持着跑步的姿势,在几米外才倒下。红白之物染红沙滩。 里莱的巨炮开始装填。 无情的炮火撕裂着大地,世界好似颠倒了。 “这么快?” “是啊,没啥可说的。无非是萝卜加大棒这招。”李由道,“不能被底下人牵着鼻子走,只有够狠,够果断,能打下猎物来的人,才有资格做领头羊。至于打下来的东西,自己留足了,剩下的就抛给恶狗们自己撕咬就行。” 张东书若有所悟。 “再陪老头子我待会吧,回忆才刚开始呢。” 奥尼西人越来越近。 炮弹的冲击波扬起满天尘埃,遮挡住李由的视线,他很难瞄准目标,只能一通乱射。奥尼西人开始更为猛烈的冲锋,踩着战友的尸体,穿过层层烟雾,到达了阵地前沿。 “他们来了!” 奥尼西士兵凶神恶煞的扑向他,举起发亮的刺刀对准他的胸膛。 笨重的步枪调转枪口很不灵便,情急之下,他把**对准那士兵狠狠地砸去。 砰! **重重砸在他鼻梁上。鲜血迸溅,他站立不稳,一下子跌倒。李由给他脑袋上补了发子弹,转身喊道: “张东书!还好吗?” “没死!”张东书手起刀落,一颗头颅飞起。 一切都在燃烧,炮击仿佛永不停息。浓烟遮天蔽日,焦黑的树木挺着开裂的身躯,如同一柄柄利剑,直指苍穹。断壁残垣间,两军展开白刃战。 死亡无处不在。 “我们得杀出去!”张东书喊道,“李由!往后撤!” “来了!”李由端起步枪,刺刀挑翻挥动兵工铲的大块头。 轰轰轰!炮弹雨点般在他身边炸开。 “卧倒......” 话音未落,就感到天旋地转,他眼前一黑。 世界重回寂静。 …… 李由扒开碎石乱瓦,艰难站起身。面前是燃烧的焦土,残缺不全的尸体随处可见,摇摇欲坠的砖墙布满枪眼。 不远处,张东书拖着条鲜血淋漓的腿朝他靠近。 “忍住,我来帮你。”李由手忙脚乱地在医护兵的尸体身上翻找。 阳光刺破阴云,斑驳洒下。 钟如海从死人堆里挣脱,拾起自己残破的步枪。巨大的疲惫感笼罩着他,每步像是踩在棉花上,绵软无力。 结束了? 他双眼无神,目光扫过残缺不全的战友们。战争就这么毫无征兆地,为他们的人生画上了句号。 穿过摇摇欲坠的砖墙,他看到了两个还活着的里莱人。其中一人腿受了伤,另一人在为他清理伤口。 他举起了枪。 “李由!身后有人!”张东书惊道。 李由一惊,抓起枪转身瞄准。乌云彻底散去,残破的金龙旗低垂着,惨绝人寰的战场毫无掩饰地暴露在骄阳下。 他感到暖意,扣住扳机的手微微颤抖。 二人就这么僵持着,如同两座雕塑。 几只老鼠沙沙沙从脚下跑过去,叽叽叽的消失在瓦砾间。他们都看出了对方眼神中的疲惫。枪口微不可查地低了几分。 “有意义么?”李由率先开口,“像老鼠般死去?” 微风拂面,好似亡灵低沉的呜咽。 两杆枪都扔到一旁,钟如海仿佛被抽干浑身力气,跪倒在地,捧起一捧阳光,这是给生者的恩赐。 万里无云,碧空如洗。 张东书拄着枪站起来:“我们去哪?” 李由迷茫的摇摇头。 长时间的沉默。 “我不想再为里莱送死了。”张东书道,“即使这次侥幸活下来,战争的阴翳也会再次降临到我们头顶。” “所以……” “所以,我们已经死了。”张东书看着一直绵延到地平线的焦土,“没有人奢求我们活着。在家里人看来,我们早在出征的那一天就已与死人无异。他们会得到抚恤金,继续平凡的生活。” 而我们,要去缔造我们自己的未来。 李由笑了:“那么,我宣布下等兵李由,下等兵张东书阵亡。” 张东书一瘸一拐地走到钟如海面前,伸出右手。 “同行吗?” “去哪?”钟如海抬起头,问出同样的问题。 “未来,属于我们的未来。” 十八 雨停。 临近傍晚的天终于放晴。迟暮的红日向钟如海做最后的道别。 “我们的时代结束了。”他轻声道。 拐杖点点,留下老态龙钟,步履蹒跚的背影。 故事告一段落。 “就这样,我们三人来到了波沙。”李由双眼炯炯有神,依稀有了当年的几分英姿。“开拓了属于我们的传奇。” “那,为什么现在就剩你孤身一人呢?” “唉,”李由长叹口气,“不能道也不足道的事情罢了。现在想起来,也是后悔啊。” 石英钟敲响六下。 晚餐时间到。 张东书跟着李由离开地下室,来到李由的二层砖石结构的小别墅。李由喜欢在二楼呆着。走上木质台阶,就可以看到陈设简单的卧室——紧靠右墙的沙发,书桌,书柜,和两张榻榻米。他的会客一般也在二楼举行——二楼的小客厅摆着木质长椅和一张长凳,可以同时容纳六人。第二层还有小小的储藏间,入口处仅能让一个身材匀称的人横着通过。里面放的都是李由的私酒,大概有五十多瓶。相比起长森一两千瓶的储量少的可怜。但是这些酒的品质都极佳,有些甚至是李由祖父那个时期生产的。 张东书站在书桌前,望着成片绿树映衬下波光粼粼的泗水发呆。黄昏时分的沙茨湾夕阳西下,让河水镀上一层金,泛着白光。 户外,烧烤架上烤肉的香气钻进鼻孔。 晚餐是烤牛肉,撒上少许白胡椒粒,搭配博纳多豌豆和阿荣吉德果糕。因为张东书不喝餐酒,于是就要了壶水果茶。 李青山和父亲于张东书左侧落座。他肥大的身躯把椅子塞得满满当当。 “还好么?” “小伤啦。”果茶入口,果香茶香混合,沁人心脾。咽下喉去,从喉管到胃部,无不清爽异常。再喝一杯,似乎那清香又从口中反窜到鼻上去,说不出的好受。 不多时,李飞和长森也出现在餐厅。 “人齐了啊,”李由摆摆手,“落座吧。” “教父突然有请,所为何事?”长森问道。 “无他,唯剿灭张志成之事,需要二位祝我一臂之力。” 女仆端上煮好的土豆,李由微笑着颔首示谢。“此事再难觅其他人选,非二位出力不可。报酬自不必说,事成之后还能在张志成的遗产上分杯羹。” “我对报酬和张志成的地盘并不感兴趣。”长森摸摸下巴,“教父不妨说来听听,为什么我们是最佳人选?” “无妨。”李由将土豆切成片。“我那群狗子里面出了内鬼。” “内鬼?” “是啊,投靠张志成咯。准备里应外合对付我一个糟老头子。” “天下会和三合会不是画地而治,井水不犯河水么,为何忽然要对三合会刀剑相向?” “老夫不知道,也没兴趣知道,凡挡路者,杀之。” “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况且李某安于现状,并不追求大富大贵,教父开价虽好,终是不合胃口啊……”李飞一脸为难。 “这样啊。”李由放下刀叉,朝李青山之父招招手。“旭,把文件拿来。” 李旭将一沓文件推到长森和李飞面前。 “托你的福,里莱苏瓦已经准备把沙茨夷为平地了。”李飞神情淡然,“就在不久的将来,可能迟到,但不会缺席。” 李飞翻看着,脸色渐渐变得难看。 “你应该知道这消息被其他帮派得知会是何种下场。此外,”一张照片飘落,“这个人你应该认识吧?” “张……张峰?!”李飞声音有些嘶哑,“他还活着?” “是啊,但是就快死了。”李由抿口茶,“要是他上了法庭,必死无疑。除非……我在开庭前给他保下来。算着日子,也就还有两天不到的功夫了吧……” 李飞苦笑,长森铁青着脸,双手抱胸,一言不发。 张东书对这种威逼利诱的手段的了解也仅仅止于书上那了了几行的文字。今日亲眼一见,才清晰的意识到这种方法的可怕。 几乎没人能拒绝。 “好吧,算我一个。”李飞黯然失色,“为了张峰。” “那么长森阁下意见如何?” “我能拒绝吗?” “不能。” 窗外一片漆黑,今夜无月。 ...... 铃铃铃,铃铃铃。 李旭抓起电话:“哪位?” “我。”罗晋中警惕地环顾四周,“罗二。” “文森特有没有收到新指示?” “有。” 如此这般,这般如此。 “可以,张志成上套了。盯住他。有什么风吹草动立刻汇报。” “明白。会尽量保持联络的。” 翌日。李由在游轮上安排了出师宴。各方势力聚集于此,沸鼎宣天。 “哟,这就是疤面女王卡捷琳娜的副官巴拉莱卡啊。”络腮胡大汉一口撕下半只鸡腿肉。 “倒是个水灵的美人呢,有空陪爷玩玩。” “想死就直说,别扯些有的没的。”独臂军曹叼上烟,“敢打巴拉莱卡主意的,都不知道惨字怎么写。” 巴莱莱卡仿佛没听见他们的对话似的,拿出打火机给他点上。 “谢谢。”军曹道。 她回以微笑。 “巧了,爷还真不知道怎么写。”大汉卡巴卡巴摁着关节。“你最好躲远点,爷爷我不想对残废动手,被人耻笑。 咚!一柄尖刀横空飞来,钉在酒桌上。 “格雷厄姆,做人要谦虚。”风度翩翩的男子说着向巴拉莱卡行了个礼。“属下失言,多有得罪。” 格雷厄姆缩缩脖子,竟不敢再吱声。刚才的狂傲消失的无影无踪。 “我认识个和格雷厄姆同样横的小子。”罗晋中呵呵地笑着,“据说他已经死在里莱了——几位需要添酒么?老夫这里陈酿新酒,白干老窖一应俱全,包您满意。” 二十 “哎,由兄此言差矣。哪有什么善恶之分,不过都是曾经被伤害过的孩子罢了。” “也对,我们不也一样么,曾经被伤害,又以伤害别人而活着。”李由黯然道,“话虽如此,该动手还得动手啊。” “你还是这般冷酷无情,杀伐果断。” “哪有什么杀伐果断,不过是难以舍弃的东西少了而已。这偌大基业还不缺继承人,换言之,就算无人继承又何妨?那时你我都以奔赴黄泉与张东书相见,阳世的纷乱管他干什么。” 香灭。 “今天就到这儿啦,保重啊由兄。” “保重。” 守卫听得这句话,给佣人使个眼神,示意她现在可以进入。 “您的茶。”她推开门轻声道。目光所至,只有李由枯瘦的身形。 哪有什么故人老友。 夜色掩护下,一支民用船队在海面飞驰。 “罗爷,咱就真跟着李旭那愣头青混了?”啰喽给罗晋中点上烟。 “想啥呢,逢场作戏罢了。”罗晋中美美地吞云吐雾。“演戏就演真点,里外都是人。” “不愧是罗爷,就是老谋深算!”啰喽殷勤地拍着马屁。 “这盘棋上,谁都以为自己是棋手,实则不然,真正的棋手往往将自己伪装成棋子。”罗晋中手指在扶手上敲敲点点,“给教父传信,询问指示。” “好嘞!” 一支烟燃尽,舷窗外的明月今夜格外的圆。 …… “下雾了诶。” 张东书站在甲班上,凭栏远眺,竟分不清东西南北。士托港的灯塔被隐藏的严严实实,一丝光线也没逃出雾的包围。 “好大的雾!” “是啊。”李飞表示赞同,才五点不到,就阴沉成这个样子。 “好像叔你说过,我们会回来的。”张东书道,“现在真的回来了。” “回来了,”李飞苦笑,“可是不是你熟悉的那个士托,就很难说。” 码头的轮廓开始清晰,故乡就在眼前。 ...... 海浪轻拍沙滩,眼前仍是谜雾笼罩的海岸。 这是回忆,一场很长很长的回忆。记忆绕了个大圈,终究回到原点。 “兜兜转转,又回到原点了。”老者看看依旧璀璨的城市。 “似乎这座城市承载了不少东西呢。” 张东书好像听见渡轮鸣笛的声音,可是等待许久,却什么也没等到。 记忆越深入,自己的身世就越模糊,冥冥中,不知有多少纠葛。 这只断了线的风筝的风筝线出乎意料地长。 我到底都经历了些什么? 来自地狱的血雨再次降临,时针一刻不停地转动。 三点整。 远远地,渡轮闪烁着诡谲的红光靠近。 然而从船上下来的,并不是人。 一群脓血浇铸的怪物顶着模糊的人脸,迟缓的行动着,每步都会留下暗红色血脚印。口中发出无意识的嘶吼,走进城市。 他双腿像是被钉在地上,眼睁睁看着它们与自己擦肩而过,于迷雾中消失不见。 “张东书,想啥呢?” “哦,没什么。”他回过神来,卡捷琳娜已经指挥众啰喽集合完毕。 “张志成今晚会穿梭于自己在士托的多家俱乐部,酒吧和舞厅查账,我们要做的就是分头行动,根据线人情报,端掉他的所有据点,顺带抓住这个老贼。”卡捷琳娜叉腰,面容疤痕经过化妆掩饰几乎微不可查。身着一袭猩红色长裙,如同暗夜里的玫瑰,妖艳残忍。 群狼狩猎开始。 只是,谁是猎物呢? 夜深了。 城市依旧繁华着。 风沙沙的吹过,穿林打叶,在建筑物上晃过树影。 天空飘起雨丝。过往行人打起伞,脚步匆匆。他们的脸深深埋在围巾下,黑暗中。虽同生活在名为城市的大环境中,彼此之间却没有丝毫联系,只是麻木的扮演着自己,像是在演一部没有结局的电影。 晚风混杂着雨丝拍打着张东书的脸。并行的李飞身穿大衣,单挎双肩包,手提旅行箱,仿佛久未归乡的游子。 里莱。 破晓时分,列车抵达军营。张峰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在军营外排队签到。军营位于端靖的最西端,四周被浓密的森林包围,泗水从军营前奔流而过。 自己前面的人已寥寥无几,他不由得攥紧了手中的征兵通知单。 签到点只有两个人。肥头大耳的胖子坐在左侧,手拿花名册核对,浑身肥肉把军服撑的鼓鼓囊囊,仿佛就要爆开似的。右侧坐着的是高个子军官,灰白色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他戴着副金丝边框的眼镜,手拿钢笔在考勤表上打勾。 “姓名。”胖子看了张峰一眼,粗声粗气地说。 “呃,张峰。”这回答显得有些显得有些底气不足。 高个子军官在图帕克的名字前打了个勾:“进去吧。” 张峰跨入军营的大门,看来这里曾经是所学校,被临时改装成了军营。砖砌围墙上,插着里莱的金龙旗,尖顶塔楼在主楼的一侧矗立,青铜挂钟在风中静默着。院内栽种着几棵果树——竟与沙茨的科摩罗分校建筑上别无一二。 引导员身穿红色制服,拿着扬声器大喊:“新来的!排好队,全部去澡堂集合,进行洗浴和杀虫环节!” 张峰跟着队伍缓缓向主楼内移动,他看看门口全副武装的士兵,暗想自己会不会也会这样全副武装。 楼里是个很大的公共浴室。张峰被扒得只剩内裤,里外洗了个遍后抹上杀虫粉。 杀虫完毕,他赤着上身走出浴室,来到了更衣间。 这里空间显得很拥挤狭小,各种型号的军靴散乱的堆放在地上,衣服堆积如山,墙上挂着新任苏瓦的画像。图帕克对那张年轻的脸庞没有多少印象。 穿戴整齐的众人在走出更衣间时都被扣上一顶帽子,高高在上的鹰徽格外引人注目。张峰再一次出现在阳光下时,已经有了点士兵的风范:头戴鹰徽常服帽;一身浅灰色的上衣制服,翻领上缝着暗扣,系着皮腰带,通用军裤,长绑腿,棕色方头毛面短靴。现在只要配上武器,在人们眼中,他就是名正规的军人。 “集合!”军官哔哔吹响军哨。 五彩的霓虹灯将城市照的堪比白昼,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上,巨大的广告招牌闪烁着璀璨的华光。 二十一 两旁的舞厅,赌场,夜店和酒吧正直营业高峰期,待客无数。不同于一般的,俗气的酒店,这里的夜店没有充斥着整个街区的劲爆音乐,没有男人的呼喝谩骂和女人的尖叫,没有拳脚相交,酒瓶碎裂的声音。 店内装横华丽,水晶吊灯折射出各色的灯光,金丝楠木雕刻的酒桌被擦的一尘不染,闪闪发亮。大理石铺砌的地板格外坚实,**墙上挂满了出自各位大师的手笔。大厅的架有古朴的钢琴,身着黑色长裙的少女的指尖在琴键间飞舞。一旁则是乐队的演奏台,笙箫齐奏,管弦和鸣。 曲形的吧台里,戴着眼镜,穿着正式的侍者在仔细的擦拭着玻璃酒杯。在他身后的红檀木货架上,名酒琳琅满目。斟酒的女郎们轻盈的穿梭在人群间。 良好的排风系统,宽敞舒适的空间,松软的沙发,名贵的烟灰缸,以及上好的烟草————毫无疑问,这绝不是普通低俗的酒场。 “欢迎光临!”前台女招侍弯腰行礼,“想来点什么?” “鲜啤。”壮实的青年把手揣进口袋摸索着零钱。这是个背心短裤的壮小伙,怀抱篮球,好像刚在篮球场挥洒完汗水。 燕尾服老绅士的面容埋在礼帽阴影下。手中持伞:“龙舌兰。有甜点吗?” …… “老何,”丁武看看镜子前穿着警服的自己,“咱已经沦落到成为黑帮的工具了啊。两边火拼都得有咱掺和。” “娘的,还冠冕堂皇的说什么打击黑帮组织。是,帮黑帮打黑帮也算打击黑帮。” “搞得我都想提前退休了。”丁武苦笑,“回老家继承唱片店多好,自从爸走了以后一直是小侄子帮忙打理的。” “也是,解甲归田吧。” 火烧云铺满天空。 “咱都是怀着一腔热血,准备给人民做点好事才干这行的。结果这么多年下来,反而离初衷原来越远。” “但在此之前,”何文双眼炯炯有神,“这黑帮还是得打的,打最后一次。” “唉,最后看次张志成脸色。” “不,他已经是个死人了。” “嗯?老何你这啥意思?” “没什么。” 何文漫不经心的绕带他身后,忽然抬手冲着他颈后就是一下。 “对不住了,老丁,这件事我来就行,你先睡会吧。” 西城区某家酒吧。 “冰酒。”李飞放下包袱,顿觉轻松,发出一阵愉悦的叹息。 “冰酒很适合车途劳顿的旅人。”前台撕下张便签交给酒保。 “哦对了,我这小子不能喝酒。”他指指身后的张东书,“给他来点果汁吧。” 坐定,李飞将杯中冰酒喝尽。酒液是冰冷的,到胃中才渐渐燥热。身上出了一层汗,辛辣感在舌尖喉头漾开,微微发麻。 绅士和年轻人坐在一桌,篮球不知被丢到何处,桌上立着礼帽。 片刻后绅士起身离开,在酒厅内漫无目的的踱步,留下年轻人自斟自饮。 “先生,你走错了。”一扇门前,保安拦住他的去路。“这边是仓库,卫生间在那头。” “这样啊,抱歉。”绅士折返回来,拿起雨伞,微不可查地与年轻人交换了眼神。 “请慢走,欢迎下次光临。” 酒保准备撤下二人的余杯残酒,意外地发现未被拿走的礼帽。 “先生,您的帽子……” 话说到一半突然停住,举着帽子的手僵在半空中。 失去礼帽的遮盖,一只篮球出现在他面前,与众不同的是篮球镶有电子计时器,鲜红的数字正在快速跃动。 滴滴滴,滴滴滴!篮球弹起,高速旋转着,向四面八方射出致命的金属片。 店内一片混乱。 酒保被扎的千疮百孔,身躯栽倒,砸翻了桌子,玻璃酒瓶碎裂,酒香与血腥混合,在地板上凝聚成暗红色小蛇。女招侍钉死在墙上,鲜血喷涌。更有不计其数的酒客,酒保和保安或身上开了窟窿,或削掉半个脑袋,死状极惨。 尖叫此起彼伏。 城市一角火光冲天。 “看来已经有人开始行动了,”李飞拉上张东书。“咱们也得有所作为。” 不多时,某位肥头大耳的酒客发现一只双肩包不知被谁被塞到椅子底下。 “这是……” 轰! 灼热的气浪翻涌,击碎玻璃从店内喷出。 皮靴嘎啦嘎啦踩过碎玻璃碴。到处是残缺的尸体,少数没死透的在蠕动呻|吟。绅士将雨伞对准一息尚存的人们。 “到世界的那端赎罪吧。” 枪响震耳欲聋,竟是伪装成雨伞的散弹枪。子弹掠过,肉体炸裂成无数碎块,死的不能再死。 “去仓库。”绅士从礼服里掏出手枪和弹匣交给青年,“找有轮子的货架,它后面是密道。” 乓乓乓。门锁被打坏,映入眼帘的是一排排两人高的货架,大多和地面之间严丝合缝。无数酒瓶在木箱和橡木桶中静静躺着。 机关很快被找到。暗门开启,楼梯向下延伸到黑暗深处。 “似乎没人,咱们扑了个空。”青年道。 “下去看看再说。”绅士摸索到电灯开关,室内瞬间亮堂。 青年在前,绅士殿后。 空气中混杂灰尘的味道,木质楼板因受潮而腐朽,一旦被踩到立刻会发出尖叫。 谁也没有注意到,墙壁上零散分布着些缺口,像是被特地抽去了几块砖,形成隐蔽的窥望孔。 “老板,目标已锁定,是否击毙?” 枪管悄然探出脑袋。 “弄死。”男人回答很干脆。 枪响,人亡。 两具尸体咕噜噜地滚下台阶,倒在他脚下。 “四队情况如何。”他点上雪茄。 舞厅一片狼藉,水晶灯将五彩斑斓的颜色洒向满地伏尸。 “警局第三分队已将入侵者全歼,且无伤亡。”暗室内,有人悄声汇报。 “很好,看来警局那些人也不是不能为我所用,只要钱给的足。” 通讯中断。 “果然张志成不是什么省油的灯。”暗室的侧门悄无声息地被打开。 “看来苦肉计奏效了呢。” 不好!计中计!那人瞳孔紧缩,伸手朝对讲机抓去。 “哪会给你机会呢,小可怜虫。”卡捷琳娜拔枪。 火光一闪,整只右手不翼而飞。 再闪,左手骨肉分离。 三闪,天灵盖掀起,红白之物涂满墙壁。 弹壳钉铃铛啷滚了几圈。 二十二 “悲哀啊。这么多年来第一次执行正义,居然还是在黑帮的扶持下完成的。” “哎呀哎呀,哪有什么正义啊何先生。”卡捷琳娜琥珀色的眼珠在黑暗中异常动人。“你还在对这个世界抱有幻想呢。” “呵,算是吧。” “真是长不大的孩子呢。”卡捷琳娜抿嘴浅笑。“确定不是因为私仇么?” “说吧,张志成藏在哪?”何文邻小鸡似的揪着个幸存的啰喽。 啰喽颤抖的如风中秋叶,但还是咬紧牙关,一声不吭。 “换你来。”何文退后,给卡捷琳娜“请”的手势。 “切,还维持那副虚伪的正人君子形象有什么用呢?”卡捷琳娜摘下手套,活动活动修长的手指。 “不过我喜欢。” 乓乓乓乓。步枪打空弹|匣。 “扒了他裤子。”卡捷琳娜将红热的枪管高高举起。 “啊!!!!!!!!!”片刻后,杀猪般地惨叫响彻街区。 “唉,早开口少遭罪呢。”卡捷琳娜看看下体血肉模糊的啰喽,目光有些悲悯。 砰! “走吧,去张志成老窝。” …… 夜深沉,灯烛曳。 “人都齐了?” “齐了,随时待命。” “乔治帮也不是毫无防备,贸然闯入定会打草惊蛇。”李由背手拄拐,“要奇袭。” “明白。”李旭披上浅灰色风衣。 “旭啊,会不会是我之前管你管的太严?”李由突然开口。“不会怨我吧?” “我还是李家人。” “那就好。每代人都有每代人的价值观,我这把老骨头也不能强行让你重蹈我的覆辙。” “这话是什么意思……” “年轻人有自己的想法是好事,”李由摇摇头,“青山就留下吧。” “这可不像老头子你的作风。”李旭隐隐感觉哪里有些不对。 “去吧去吧,你们终究是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我们啊,只想安安稳稳的,别出乱子。而你们,正是创造自己辉煌的时候。只是……”他转过头,“要为自己的行为负责。人生一旦选择方向,就永不能回头,也永不要回头。” 李旭含糊地支吾过去,离开府邸,阴云笼罩大地,远方传来闷响。 老家伙怕是意识到什么了,可就算现在发现端倪,也无力回天。一切策划都天衣无缝,他就像瓮中之鳖,只待图穷匕见的那刻。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李由啊李由,今天就同你做个了断。 嘴角扬起笑意,他钻进轿车。 李由在窗前目送他远去,眼神中闪过哀色。 “老大,来船了。”格雷厄姆站于船头,透过望远镜,四艘武装船只正在左弦快速接近。 “貌似是罗晋中的人。” “教父给他安排的指令不是协助卡捷琳娜西进吗?”波洛克皱眉,“发信号弹,” 一道绿光升上天空,回应的却是两发***。 枪声大作。 海上滚动着几团火球,乌黑的柴油在水面扩散。 “咳咳……原来叛徒……是你……”波洛克身中数枪,垂死的眼神难以置信地顶着面前的人。格雷厄姆被炸成无数碎快,相信过不了多久就会成为鱼儿嘴中的美餐。 “这话真伤人呢。”罗晋中掏出对讲机。“二队已被消灭。” “可以。”李旭赞道。 “不愧是李先生手底下的人,做事效率就是快。”张志成手中的名单上再次被划去二个人名。“我这边也差不多该收网了。” “一切尽在计划中。”李旭关上车门。面前就是乔治帮的大本营,几十个会员荷枪实弹,严阵以待。 “人都齐了?”他问出李由同样问过的问题,不知不觉间,已然将自己放在李由的位置上,用他的角度看待一切。 人总是要成长,迷茫过,彷徨过,失去过,才能运筹帷幄,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成为掌控全局的棋手。 “齐了,随时待命。”同样的回答。 “出发。” 阴风怒号,浊浪排空。 “不愧是李先生手底下的人,做事效率就是快。”张志成两眼眯成一条缝。 “多谢夸奖。”罗晋中哈哈大笑,手中赫然拿着两部对讲机。 …… 天气晴朗,万里无云,没有风。碎石小径两侧,花团锦簇。胖乎乎的蜜蜂保住花瓣不松手,扭动圆滚滚的身躯钻进去。蝴蝶翩然飞舞,一只甲虫飞快地横穿小路,消失在草地上木围栏的阴影中。 “原来如此。”张志成恍然大悟。“沙茨的毁灭就在朝夕之间啊。” “那小子的事,罗晋中告诉你了?”李由不紧不慢地调配花茶。 “自然,否则无事不登三宝殿,为何我亲自来面见教父呢。” “识时务。”李由的评价只有三字。 “接下来就是教父的家事,志成先行告退。”张志成起身欲走。 “慢着。你得和李旭结盟。”一旁垂手而立的罗晋中开口。 “为何?” 一盏香茶推来。“既然他早就被那贱人洗脑,那留着他也没什么意义了,正好父子同下地狱,陪他那贱婆娘受刑啊。” “教父好狠心!”张志成心凌,万没料到李由对自己亲骨肉也能下如此毒手。“但张长子早逝,若是现在除去二人,教父这偌大家业,应予谁手?” 太阳到了头顶。 “不愧是教父,好谋略!”张志成大赞一声。”只是,教父你手下杂毛有点多,要是都来周边落草的话,我就很为难啊。” “我养的这些狗都不听话咯,”李由再续一杯,“不能为他所用的,皆杀之。” “所以才要委托你。”罗晋中道,“用场大戏。” 雨点落下,李府越来越近。 “通知五楼守卫109,78,准备解除安保系统,反锁书房门,确保李由插翅难逃;56,12,23负责配合清除外围守卫,里应外合拿下李府。” “收到。”长森面无表情地放下传呼机。 “教父现在就让我女儿下杀手,是不是太早了点?” “她总是要在这道走下去的,不像张东书。”李由看着满身鲜血的璃子,“磨练要趁早————感觉如何?” 二十三 “太不经打。”璃子喘气稍有急促,“有种说不出的感觉……总之很爽。我感觉还能打十个!” “是啊,杀戮的快感。当别人的性命牢牢攥在你手中的时候,那种快感是无以复加的。”李由用拐杖指向横陈的两具尸体。“但是别沉迷于此,那样去只会扭曲你的灵魂……还有快把他们抬走,腥味太大。” “看来教父藏了不止一手。”长森打量桌上的地图。 “想来伪装成我们出海的船队,已经葬身鱼腹了。” “唉,人人都想当棋手,但棋手只有一位。谁又能保证自己不是哪颗棋子呢?”李由拿出叠唱片。“还有点时间总是要打发的。” “诶?老爷爷也喜欢音乐吗?” “都是年轻时候的老歌了。” 充满年代感的沙哑合唱好像将三人带入永无止境的午夜,等待着或许永远无法到来的救赎和曙光。 有时我想逃离 逃向黑雾笼罩的世界 我迷恋那永夜的天空 永不会有彩虹 那里的呼吸冰冷沉重 那里的人们行色匆匆 无名墓地旁的无名松 我的灵魂长眠在其中 时常响起的呻|吟 反复破碎的心 寂寞的声音低声啜泣 在那终焉之地 …… “非常抱歉地通知您,您得了癌症。” “什么?”何文拿着病检单,如同坠入冰窟,浑身三万六千个毛孔无不感受着那深入骨髓的极寒。 “是的,肝癌晚期。”腆着肚子的医生严丝合缝地嵌在转椅上,“已经转移了。治疗不过是增加您的痛苦而已,但如果您执意要接受治疗的话……” “我知道了。” 何文瘦削苍白,病态已显的面容闪过痛苦的神色。 “医治不死病,佛渡有缘人。”医生叹息。 走出医院,天空从此刻开始不再湛蓝。 哗啷!叮铃咣啷! 他疯狂地把房间里所有可以砸烂的东西全部摔打于地,扯掉结婚照,打翻妻子遗像,撕碎全部自己曾经的相片。阳台的鹦鹉受了惊,嘎嘎大叫:“有贼!有贼!”被他一个保温杯扔过去,扑棱着翅膀满屋乱飞,甩下两片黄绿相间的羽毛。 “咳咳咳……”他扶着墙壁喘气,肝开始剧痛。好像有双大手要将他从中撕裂,掏出五脏六腑。 豆大的汗珠淌落,他捂着腹部跪倒,神经在一波又一波的冲击下接近崩溃。 意识涣散,遗像中的妻子通过玻璃相框的碎片看着他。 生活仍在继续,只是少了色彩。每个清晨,当他醒来,便知道自己离那最后的终结又进了一步,而每个夜晚闭上双眼,也不奢求能盼来下一个黎明。 秋雨是那么频繁。泛黄的叶尖垂落的水珠,溅开的水花是那么的让人悲伤。 “重复着同样的事,依循与昨日无异的轨迹,避开猛烈的欢乐,自不会有太大的悲伤来访。”某位哲人如此说道。 他也如此麻木着自己的情感。在和妻子重逢之前,留存在世上的躯壳还未到腐烂的日子。 开始他曾想过自我了断。站在天桥上,雨帘垂落,夜色中灯火通明的城市是那么撩人。车水马龙,川流不息的街道,人影攒动,摩肩接踵的夜市,虚假的繁华,真实的喧嚣,遮盖的污秽,只要此刻他轻轻一跃,便就此与他绝缘。 值得么? 他终没有这么轻贱地结束今生,而是独自走在茫茫雨海中,渐行渐远。文明的灯光开始稀疏,大自然展现出她的粗旷。 路只剩一条,窄窄的蜿蜒向前,不知通向何方。孤零零的车站矗立在不远处,昏黄的灯光似老屋的油灯,在风中摇曳,呼唤着疲惫的游子。 他裹紧湿冷的衣服,抖落头顶积水,走向车站。 四下一片漆黑,雨滴噼里啪啦打在叶片上的声音十分清晰,好像无序的鼓点,背景是铺天盖地的雨声。 长椅上沾了水滴,他用手抹掉坐上去。 身边同坐的是位拾荒者。何文从兜里的香烟盒中抽出一支烟,拿出打火机点燃。 烟雾缭绕。 “心情很差吗?”拾荒者开口道。 他不语。 “工作不顺心?” 他不语。 “生活不如意?” 他不语。 “好吧。”拾荒者笑笑,岁月在他胡子拉碴的脸上留下道道刻痕。“你来这座城市几年了?” “二十年。” 二十年,他好像变了个人。失去最初的意气风发,斗志昂扬;失去最初的梦想。曾经的欢乐飘散云烟,留下的只有荒凉的现实。 “虽然不知道怎么安慰你,但是要撑住啊。” “不如死了好。” “说什么丧气话!活着本身就是一大乐趣,像我这种城市的臭虫般的存在尚且没有放弃,老兄你怎么能如此轻率就将生命弃如草芥。” “也许吧。” …… 他没有将此事告诉任何人。 “老何啊,最近怎么脸色这样难看,没休息好?”侦查科王科长叼着烟。他是个抽烟瘾君子,离了烟就活不了,烟灰缸从未见过有干净的时候,办公室常年弥漫着烟臭。 “作息得规范啊,不然会的病的。” “你一天到晚烟不离手,怎么不见你得肺癌?” “哈哈,老天还不想那么快带走我呗。”王科长美美地从鼻孔喷出烟。 没办法,生活就是这样的不公。经常用那种很难看的玩笑,将人打入无间地狱。 上级指派的命令文书又呈到丁武的桌上。 “娘的,又得给张志成当枪使。”丁武扶额。“三合会……去他妈的。” 何文眉头紧锁,好似做出了什么艰难的决定。 傍晚时分,他敲响钟塔的门。 “你是……”风烛残年的老者将提灯凑到他脸边。 “何文,士托警官。” 起风了。 “你还听说过我啊。” “您的过往,这么多年多少也有耳闻。这次来访,是求钟爷点事。” “我现在只是个等死的老头子,能帮何警官什么忙?” “给我’教父’的联系方式。” …… 黑色的暴雨混杂着闪电,降临到这座罪恶的都市。 “你俩先回避。”李由对长森和璃子道,“处理家事的时候到咯。” “回避?躲到哪去?” 拐杖敲打地面,书柜缓缓从中分成两半,露出一间暗室。 二十四 “飞叔,为什么我们要在图书馆呆着?”张东书捧着本古代诗集选。 “打发时间啊。等待着任务开始的时机。” 张东书点点头,继续阅读着女诗人阿扎诺娃的《里莱诵》。 那摇曳在细碎树影间的 是里莱上空的月 那充斥在广袤原野四虚里的 是里莱寂落的夜 无际的堪比星辰的灯火下 是疲惫而悲哀的人群 威严的好似神宇般的帝空上 是浓厚又惨淡的阴云 月光照亮了失去独子的母亲的脸颊 河水映出了新婚丧偶的寡妇的面庞 那鲜血浇筑的权杖比铁还坚硬沉重 这白骨堆砌的王座如冰般凛冽刺骨 永不停息的是杀戮和枪炮 无休无止的是号角与战鼓 啊伟大的马尔克 大胡子 神圣不可侵犯的神祗 当卡龙停止撑篙 而你跨上烟雾笼罩的河岸 凝视渡船在忘川的河水上消失 那时,你曾有个什么样的里莱 “告诉我卡捷琳娜的位置,”罗晋中将烟头弹入大海。“我们很快就赶到。” “先不着急围堵卡捷琳娜,她的和副手是分头行动的,先去做掉巴拉莱卡和军曹。” “这可不好对付啊。卡捷琳娜的左膀右臂可比波洛克的本事大的多。” “放心,自有人帮助你们。” …… 惨叫此起彼伏。李家豪宅遭遇了有史以来最严重的破坏。子弹不要钱般宣泄着,仿佛要将这里存留的一切旧物毁灭。 “李由呢?”李旭稍稍平复激动的心情问道。这么多年来,李由如同头顶的乌云,悬而未决的利刃,无形的枷锁,死死地禁锢他,钳制他。夺取他之所爱,加之以不幸。而今终于大仇得报,满心欢喜舒畅自不必说。 “按您的吩咐,反锁在书房了。” 走廊的地毯血迹未干。皮鞋踩上,发出沉闷的“噗噗”声。 儿时关于这件书房的回忆被掘起。 “春,王猎于泽,得鹿,辄取肉烤之,盛血代酒,席地而宴。 有臣赞曰:‘吾王箭艺精矣,更在御猎之上。’王驳曰:‘此言差矣,若御猎有此技艺,怎堪为猎奴?定有睥睨天下之心,裂土封侯之意。’ 臣疆闻之,曰:‘人志不同,王语有疵。’ 问曰:‘何疵之有?大丈夫人生于世,便要青史留名。风停雨息,常睹鸥翔鱼游,水天共色;披荆斩棘,终至鲜滨小径,康庄大道;登高远望,足下积翠如云,山色空蒙。三千世界,颗星之陨,不黯灿烂星空;一花凋零,难芜明媚春光。真个是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人生苦短,堂堂仪表,凛凛此躯,若只如微尘般生,蝼蚁般死,又有何成就乐趣可言?倘虚度光阴,碌碌无为,生时无人敬仰,死后无人奠念,又有何丰功伟绩足道?青春有时尽,生命终当休,历史车轮不会因我辈滞,时代变换何曾为只影止。古往今来,多少英雄生不逢时,咬牙无奈落于人后,含泪叹息于隅落。有千里马之才而不得伯乐赏识,使金玉蒙尘,宝刀雪藏。因有宁当乱世狗,不为盛世人之叹。语其者愚邪?妄邪?脑后有反骨邪?实不然也。乃是怀才不遇,终其生骈死于槽枥,埋名与市井之哀鸣也。’ 疆曰:‘话虽如此,世人非全功名利禄之徒,少不得淡泊名利,志怀高远者,不愿与鸳飞戾天,鱼跃于渊等辈同流合污,结庐于深山老林,远避尘世喧嚣,逍遥快活今生,也不失为良策,免了宦海沉浮,勾心斗角,尔虞我诈。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岂不美哉?’ 王乃称善。” 他自豪的扬起头,等待着称赞的话语。 “背的快有什么用,你从这篇文章中学到了什么?”李由淡淡地问了句。 “这……能学到什么?不就是《王传?威王志》其中的一篇记叙吗?” “如果我仅仅是让你死记硬背文章本身那就没意思了,先人留下的哲理你分毫没有感悟到。不懂得取百家之长,千贤之思想,有何谈进步?”李由起身,留他自己孤零零在书房。 “好好和你大哥学学吧。” 又是大哥!自打他记事以来,备受器重的从来都是李风而不是自己,无论他多努力,结局总是那毫无感情地“和你大哥学学。” 他仿佛是多余的。 是吗? 此刻的他,真想仰天长笑:看看吧,老东西!我不比李风差。 “拿我枪来。” 手下人呈上杆型号老旧的步枪,他取出弹|匣,黄澄澄的子弹静静躺着,等待出膛之日。 “不知道当初你对着素子的枪如今对着自己的时候,会是何种感想呢?” 时间仿佛迟缓了,周围的空气是那么的粘稠。书房门离他越来越近,心跳渐渐加速。不知为何,那种少年时犯错的感觉突然出现。低头不语的李旭和一言不发的李由,彼此相聚只有张茶桌的距离。没有呵斥指责,没有鞭挞体罚。有的只是那平静如水的脸庞和仿佛能刺穿人灵魂的眼神。 “错了?” “错在哪?” “为什么错?” 永远不变的灵魂三问,毫不留情地轰击着他心灵的防线。 “我……我错了……”李旭笑容冷酷。 “但是,我不犯错,怎么冲破你的束缚啊老东西。” 不能再软弱下去了,曾经的软弱妥协让他失去爱情,失去素子,失去所有。孤独的灵魂日夜倍受煎熬。 刻骨铭心的记忆难以遏制地翻腾。 那就再重温一遍吧。他闭上眼,看到夜色下繁华的金都。 李旭爱上了某位小姐。照片上,美艳绝伦的女孩身穿长裙,在舞池中旋转。下面备有行小字。 安缇娜·阿奎坦因永远引领时尚。 里莱的金都舞厅是年轻人绝佳的社交场所,每次这里都会聚集很多国家的名媛政要,对于拓宽眼界,延展人脉有很大的帮助。 起初李旭对这种舞会毫无兴趣,无非是群打扮得时髦的贵族小姐太太们叽叽喳喳的围在自己身边,问自己知不知道最近传的满城风雨的某八卦新闻,亦或者问他有没有读过近新出版的某小说——那种庸俗言情的小说。 二十五 她们的包办婚姻可谓没有丝毫爱情可言,操控这一切的无非是三种力量——封建礼教,金钱和政治。作为筹码的她们,何尝不在夜静人深之时垂泪对珠帘呢? 无数旋转的长裙的颜色交织,让人眼花缭乱。欢快的旋律混杂人们的欢声笑语,把他带入了一个光怪陆离的世界。 那轻歌曼舞的“才子佳人”们,也许从来没有为自己的未来想过,只是群享乐主义者,在这种朝三暮四中肆意挥霍着自己的青春岁月。 他来这里,更多的是关注阿提娜——她每场舞会都会参加,那身洁白的长裙,在舞台上旋转时宛如天使。刘超经常观察她腿部优美的线条,用有些放肆的眼光细细打量。她无一处不让他动心。正是因为如此,他才会每周都来这里忍受地狱般的煎熬,有她在,那三个小时的光阴便不算很长了。 不过这次的晚会有外宾参与,李旭的视野便在她身上稍作偏移,转而欣赏某位外国高官的情人的丰腴。 突然,一个女孩贸然闯入他的视线。没有她,刘超也许会对阿提娜展开情感攻势。但是由于她的介入,爱的天平马上倾斜向她这一边。完美的无可挑剔的身材,那似乎包含着淡淡忧伤的深邃的双眸,以及那在吊灯的照耀下闪闪发光的金发,让刘超怦然心动。她是那么的完美,美到令人窒息,仿佛不食人间烟火的神女。 这就是所谓的一见钟情吗? 他当即起身,走到她近前。 “小姐,能与你共舞吗?” 姑娘看着他真切而热烈的眼神,眨了眨眼睛,微微笑笑,将自己的藕臂伸给了他。 接下来发生的事,都仿佛在梦中般似真似幻。他轻轻握住姑娘粉嫩纤细的手,挪动步伐。 一圈又一圈,李飞陶醉在旋转跳跃的舞步之间,有好几次,他的脸与姑娘的红唇离得是那么的近,他有种想狠狠吻上去的冲动,但他在努力克制着。 曲毕,当那位小姐告诉刘超她要去那边的贵妇人圈找她的母亲时,李飞破天荒的请求随她同去。 爱情的力量战胜了李飞对那些贵妇人的厌恶。为了这位小姐,他在那群名媛的“前后夹击”中临危不乱,侃侃而谈,从世界局势一直谈到某件近新时尚的衣服。小姐眨巴着大眼睛,静静的看着他口若悬河。 在从名媛中全身而退后,小姐带着李飞找到她的母亲,一位端庄的妇人。他们之间也终于有了些简短的交流。刘超知道了她叫素美百合子,今年十八岁,来自沙伯瑞。与她母亲谈话时,李飞也尽量取悦于她,博得她的好感。末了,她母亲面带笑容的说了句:“您真有风度。”李飞顿时觉得自己有戏。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 宴会在十点结束,素子也即将乘车到机场,远去到星球那边的国度。 他为素子送行。 晚风拂面,小虫在草丛里欢唱。他挽着素子走向停机坪。 “很高兴见到您,如若您对敝国还满意的话,可以来小住一段时日,最好是秋冬之交,那时虽然沙伯瑞滴水成冰,但是在敝国确是花灯节开始的时间呢!您可以观赏到无与伦比的美丽烟火。” “要是有时间,我会的,谢谢您的好意。”素子低下头,双颊绯红。 飞机升空,飞往那遥远而陌生的地方。 等着我,李飞暗道,总有一天我们会再见的。 …… “你在想什么?想贾商之女为妻?” 他少有的从李由的话中听出了不解与愤怒。 “我斥巨资把你和你大哥送到里莱,就是为了让你随便找个姑娘胡搞?遍地名媛哪个比她差?不但姿色上乘,政治背景也是以及附带影响力也是那商人世家的黄毛丫头所比不上的。” “你究竟什么时候才能和你大哥一样成熟啊?!” 和你大哥一样成熟啊。 和你大哥。 大哥。 大哥?永远是大哥! 那我算什么? 胸中怒火越燃越炽,他把手放在门把上,深吸口气。 房门开,李由坐于桌前,仍是不紧不慢地沏茶。 四目相对,谁也没有先开口。 茶香弥散。 “我说过,年轻人有自己的想法是好事。”李由举起茶杯,“但同时也得为自己的行为负责。” “那你呢,老东西。”他将枪口对准李由胸膛,“你是不是,也得为自己曾经的所作所为负责呀?” “我一直都在为我的所作所为负责。”李由微不可查地摇摇头,“唉,年轻人,自认为掌控全局,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殊不知自己只是那棋盘上最边缘的棋子。” “看来,你永远没法像你大哥一样成熟啊。” “住口!”李旭咆哮着扣动扳机。 咔嗒,什么也没有发生。他这才意识到没有打开保险栓。 “被虚无的爱情蒙蔽双眼,被委伪的谎言左右,并为此将枪口对准自己的血亲。可笑的复仇呢。” “我自有道。” 枪响,灼热的弹壳将地毯烫出一块黑斑。 …… 刷刷刷! 军曹独臂单刀穿梭在众啰喽间,刀光绚烂如银,所过之处无不掀起血雨,残肢断臂满天飞。 “开枪!都他妈开枪!” “打准了!” 肥头大耳的头目浑身冷汗淋漓,拿枪的手止不住的颤抖。五发子弹全部落空,浴血的死神在纵横交错的尸体上起舞,却没有踩到任何一具。 没有任何阻力,钢刀给他扎了个透心凉,好似切豆腐。 锵!军曹拔刀回手一旋,头颅便高高飞起,热血喷溅。 “玩够了吗?”巴拉莱卡穿过死人堆。“大姐通知咱们回去包抄张志成。” “走。”军曹收刀入鞘。 屋顶,黑衣人不断调整准星,摁住传呼机:“三号汇报,已锁定目标A,等待下一步指示。” “是吗?很可惜没有下一步了哦。”传呼机里传出巴拉莱卡的声音,“你的老大已经下地狱了,真可惜呢。” “什么?!”黑衣人大惊。 “哦,还有你那几个小兄弟。”瞄准镜中的巴拉莱卡妩媚一笑。 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