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 《宋末将临》 第一章 1 引子 看谁更狠 宋,淳祐十一年(公元1251年)春,梓州东关以西,密林狭谷中的山间小道。 青山绿水有鸟鸣,从空中俯视,透过繁茂的枝叶,间歇地可以看见一条长长的驮队,正沿着小路在林中穿行。 这是一支商队,大多由脚夫推着一种木质的独轮车,车上驮着草编的大袋子,堆在车板上一边一个,看样子像是粮食。此车当地人叫作"鸡公车",适合走山道,由一个人推行,车轮发出难听的吱嘎吱嘎的声响,一直传得老远。鸡公车呈纵队排成一线,声音混响着,如公鸡和母鸡交相打鸣。 冯一早就习惯了,干这行的手脚上都是茧子,耳朵里也有。他没有推车,打着甩手,腰间挂了把短柄牛尾刀,正和另一个略高些的汉子前后脚地走着。他们两人和脚夫不同,他们是镖师,拉得长长的商队中如这身扮相的有二三十人。高个儿脸颊青瘦微黑,看着精壮。他也空着个手,走得随意,自己的长矛则搁在身前脚夫的推车上。 "他咋说的?"高个儿问。"他说回去兑现。"冯一答。"老子不信,王葵不是这种人。"高个撇了撇嘴道。"你还说对了,我再问他,他说是先兑现一个月的。""哼,我就晓得。"高个笑了,"这老小子打算压着我们的月钱不给。""就算给一个月,还压着一个月。"冯一叹了口气。 高个儿停下了脚步,"不行,我得问问他。"说着话他快走两步把车上的长矛顺在手中。"算了,算了。"冯一赶紧拉住他,"你这个脾气!不要生事哈,他们都是一伙的。""他一直赖,老子得找他。""唉!不值,算了!还得在这儿吃饭。""其他人都没压着,就压咱两个的?趟子钱也比别人的少,老子不想干了。" "唉!你是咋了,在我这儿逞能呢?就靠咱两个?""两个咋了,你觉的不够?"高个儿反问。"嗤,那肯定不够。"冯一瞪着他"惹了事,你单脚利手的一个人,跑了也就算了。我咋办?婆娘和娃咋办?" 他俩停在路边说话,不断有人经过,朝这边儿看过来。"算了,不说了。"高个儿点头抬手,示意这个话题已经结束。 又走了不知多久,"你看是不是要下雨?"冯一又聊了起来。"嗯?"高个愣了下。"我说要下雨,你看那个天?"冯一的声音大了些。"嘘!"高个儿忽然将手指立于唇间,作了个噤声的手势。 噤个屁的声!鸡公车一路地"吱嘎",大响个不停。高个儿不管,他从车板上摘下矛,在路边站定,任驮队自身边经过,然后猫下腰,向一旁的山坡上冲了几步,仰头望着密林,眯起眼睛细细看细细听?。冯一看出不对,也站在旁边伸着脖子察看,他一贯相信,乌古伦这家伙的鼻子是最灵的。 "怎么了?"冯一问。"不对劲儿。"乌古伦皱眉,头也不回。鸡公车的大队仍旧无知无觉地推着朝前走。乌古伦顺手拾起地上两个鸡蛋大的石块,逐一往密林的高处扔去。在车轮刺耳的噪音中什么也没听见,没有石块撞击和落地的声响,更无飞鸟惊起,石入山林无声无息,归于沉寂?。 "有埋伏!操家伙!"乌古伦忽然就暴起大吼!没有预兆,一时俱惊! 冯一一震,持刀细观,猛地被人一把拉住猫在粮车下,是乌古伦!他二人堪堪将头低下,便听闻一片轻微的弦动之声,"嘣嘣嘣嘣?!"箭矢疾射而至,"啊!啊啊?!"惨呼声四起! 只两轮,路旁密林中的盗匪便举刀持矛蜂拥而下,"杀?!"。一边是坡一边是崖,避无可避!乌古伦、冯一操家伙就迎了上去。 老手就是老手,二人往前疾冲几步,不约而同地各自找树木半避,让过猛冲而下的长矛。而不是呆在崖边的原地,失了腾挪的空间。 冯一抢步错身紧贴树后,一人持矛擦着他身子堪堪冲过,"啊!?",尚不及回身,只隔着三步,另一匪挺矛奔着他后腰,大喊着斜刺里冲下!让不开了!冯一奋力拧身,刀口猛收,手中的牛尾刀刀把向上,刀刃朝外护住肘部,向外格挡,"当!"地一声推开矛尖!交错间,手肘顺势横斩,"嗤?!",薄薄的刀锋横着自那人腰腹间划过,发出"嘶!"的一声。"啊!?呃!?"叫声未停,那匪收不住脚,踉跄着冲了下去,狠狠撞在粮车上瘫软在地。激斗在继续! 乌古伦的脚边已躺下两人。一壮匪喘着粗气,口中哇哇吼叫,地上倒着的是他的同伴,此刻他已看出眼前这个看似木讷的瘦高个儿的凶悍。这匪长得墩实,脸上一圈儿络腮胡,他将矛攥得紧紧的,指着对方。这才刚交上手,他的热汗便不停地流,迷了眼。四周一片纷乱嘈杂,正在各自砍杀,而这些他都看不见,他眼里只有面前的这个家伙,他试探着,想等援手。 乌古伦不知道也不在乎对方想什么,他没有停,逼了上去,双方都执矛。 近了!乌古伦径直靠向络腮胡,面对面,相距不及三步,他只盯着络腮胡的手臂!络腮胡鼓圆了眼,青筋暴起大喝一声"啊!"似乎使上了全身之力猛刺这近在咫尺的头颅!乌古伦动了,他只是偏了偏头,脚下不停,手也没有停!"嗖!"矛尖贴脸颊而过,轻轻擦中了乌古伦的耳廓!乌古伦当面迎上对方,右手执矛只轻轻一送,"噗!"这个声音只有络腮胡自己听得见,他的喊叫戛然而止。他略微低头,眼珠快要突出眼眶,只见到下颌处有一支放大的乌红杂揉的枪尖! 枪尖随即抽去,鲜血自喉咙喷溅而出!络腮胡扔了矛,立在原地,两手死死捂住自己的脖颈,半边胡子被喷红了,血自指缝间还有嘴里不可抑制地汩汩流出,口中发出"嗬嗬?!"地非人一般的声音。 乌古伦拔出长矛便走了,继续他的打斗,不再看络腮胡一眼,也没有碰他一下。 个人的勇武算不得什么,只过了一会儿,商队一方濒临崩溃。首先是脚夫,道路的两端和坡上被山匪堵截,另一面是山崖,脚夫蜂拥奔向来路,和道上的独轮车挤作一团。他们被刚开始的两轮乱箭惊得掉了魂,脚夫嘛,是这个样子。只有不多的人手中抓了扁担或什么的,眼见山匪们杀上,跑无可跑躲无处躲,脚夫们急得惊抓乱叫,一些人被逼得举起扁担反身加入了混战。 "丢刀!趴下!?趴下!"有人高吼,不知是谁?谁丢刀?"丢刀!趴下!快?!"这回弄清了,是山匪在吼,有人洪声大喝"快趴下!没你们的事!我们要钱不要命!当脚夫的,拼的哪门子的命!趴下!""嗖!嗖!""啊!"又有乱箭射来!脚夫们扔了扁担赶紧躬身趴下。乱七八糟的这么多人挤在一起,或坐或趴或蹲着,高举了手,还有人重叠着压在一处,总之一个狼狈的怂样。 人数最多的脚夫们一停手,镖师们和少数几个商队的伙计立时便吃不住了,紧跟着被撂倒几个,现在他们被一拥而上的山匪们围攻。 "还打什么打,歇了吧?丢刀!"又是刚才的声音在喊话。王葵费力的架开一刀,疾退半步,趁机扫了一眼,周围全是匪!正持矛举刀,还有人在拉弓搭箭。而自己的弟兄挤在狭长的山道上,越缩越紧。 "罢了?丢刀!"他叹道"弟兄们,歇了吧!"说罢,他缓慢地举起双手盯着对方,刀还在手中抓着,随即"呛"地一声,刀落了地,弹了两下不动了。 他是镖局的东家,他说不打了,其他人也不愿找死,叮呤哐啷的兵器丢落一地。"啊?!"一声惨呼,一杆长矛戳在一个镖师的腿上,持矛的山匪上前一脚将镖师踹翻,"叫你丢刀,还磨蹭!都蹲着!"人为刀俎,都蹲下了。兵器被人捡走。 "哪个是王葵?"还是那个声音,冯一蹲在地上抬眼偷瞄,又是个络腮胡,圆脸敦实,看不出岁数。他粗略扫了眼周围,能看见的山匪,有近百人,手持刀矛将他们圈在当中,三面是敌一面临崖。 "我?!"王葵起身。"没叫你起来,蹲着。"王葵又蹲下。"嗯。"那人点点头,却不再答话了,而是转头与其他山匪说起话来。王葵两手抱头蹲在那儿,满心的恐惧与窝囊!隔了一会儿,在这么些手下面前他终于挂不住了,愤然问道"敢问是哪条道上的弟兄,对我们福禄镖局下这么大的死手!这趟镖走的不是啥红货,只有粮食,不知是惹了哪路仇家?" 听王葵问话,那人转头看他,笑了"没仇。我们初来乍到,没见过面。"王葵心头一阵恼怒,"没见过面你们就下黑手,不仗义啊!这是不讲江湖规矩了?" "啥规矩?"听对方说得轻巧,王葵激愤了!劫道的居然问他啥规矩?这规矩本就是你们定的! 他抬头与络腮胡对视,大声道"这条道上的各个山头我们都拜过了!份子钱每年按规矩交够了的!""交给谁了?"王葵听了一诧,"李老大!这儿都归七家寨管,不信你问他!""七家寨的,你交给他了,管我啥事儿?""管??你,你们是从哪儿冒出来的?名号不报一个,上来就打?还懂不懂规矩!"王葵在吼,听得出他的愤怒。 "规矩?规矩个屁!我说的就是规矩。"络腮胡快活地说道。 "你?!"王葵一手抱头蹲在地上,另一手指着他,瞠目结舌有些可笑。络腮胡一抬手示意他闭嘴,"你给七家寨交多少,按那个数交给我就行了,日后这条道我便放你过,其他的你就不要管了。哦,对了,我姓姚,大号姚顶天!"终于到正题了! "啊??那,七家寨那边?咋办?"王葵瞪着眼珠子问。"那是我跟他之间的事,你就不要操心了。""那姚?寨主?今日之事该咋办?你是存心给我们个下马威是吧?"王葵满心的怨愤却只敢试探着小心问道。"嗯,就算是吧,咋的,你不服?"姚顶天盯着王葵看。 "人为刀俎,人为刀俎!?鱼肉!哪儿他娘的有天理?我就是个鱼肉!"王葵满腔悲愤,差点儿喊出声来。 他倒了口气,慢慢平复心绪,"我认栽!没啥不服的。"语气也缓了些,"只是,我若再碰上七家寨的,他们也找我收钱,该咋办?我不能两头给吧?" "不给!是我就不给!你要是愿意给,那是你的事儿。"姚顶天说话的神态果决却又是轻描淡写。"可?!""不说了,我做我的事,你做你的事。"他打断了王葵,"这次我这么大的损失,粮食我就收下了!还有兵器,我也正需要,算是你赔给我的。"他不理王葵的死人样子,舔了舔嘴唇一幅不舍的神态,"人嘛!按理说得拿钱来赎。不过呢,念在我们是初次交道,来日方长,还有生意要做,卖你个面子!人,你就带回去!"他倒是大方,也开始讲"理"了。"至于,这些推车嘛,先让脚夫把货给我推上山,然后连人带车你都领回去,以后也用得着。"说罢,他指着王葵笑骂"看你个死样子!死了爹一样,你该高兴嘛!你看,让你接着做买卖,另外你还捡了条命,说到底还是运气好!"王葵张了张口,啥也说不出来。 "咋的,没啥说的吧?我说的这些你都听清楚也想明白了?"姚顶天问。王葵点头。"认帐了?把话说清楚!我不喜欢磨磨唧唧的。""认帐。"王葵颓然应道。"嗯,那就好,我不怕你日后赖帐。"姚顶天拍了拍手上的土,"好吧!就这样。不留你们吃饭了,开始干活儿!"他双手插着后腰朗声发话。 随后便开始清理道路,镖局的人被押至道旁依旧抱头蹲下,脚夫们被长矛逼着,赶过来赶过去的搬粮食,抬尸首,还有些没死的也抬到路边。"二当家??是二当家!二?!"一个山匪忽然失声唤了起来,"当家的!当家的!二当家,他,出事了?!" 姚顶天还带着笑意的脸刹时就白了。"老二??"他是觉得少了啥!老二呢?咋就忘了老二呢?他两步冲了过去。 另一个络腮胡子倒伏在道旁的一棵树下,身子底下是一摊红。刚才人杂,不知是哪个镖师还是脚夫,把老二踩着或者坐在了身下。姚顶天一把将那络腮胡翻了过来,络腮胡满面的血污和泥土,眼珠子上都是!二目瞪着!已散了神。身体还未僵硬,人却已死透了。 "啊?!"姚顶天暴吼一声!接着再一声,仰面长啸!"啊?!"他俩是亲弟兄!姚顶天的眼珠,红了。无人声,四下一片静?! 隔了一会儿,姚顶天缓慢地起身,转头,死盯着七八步外的王葵,面目因激愤而扭曲,脸色白的慎人。他把刀子从腰间抽了出来,紧攥在手里,瞪着王葵一步步地走向他,啥也不说。 "你,你干啥??"此时的王葵已经被人摁住,刀架在脖子上。他头上的冷汗刷刷地流,顺着脸往下滴。他鼓起眼,不受控制的结巴起来,"不,不是我!是,是他杀的?的!" 姚顶天离他还有几步!停住了。"谁?"他牙缝里挤出一个字。"他?!就是他!"王葵的手被押着,动不了,他呲着牙瞪着眼用下巴朝一侧猛点着,挣扎着大叫"就是他,我亲眼所见!?亲眼所见!那个金人!金狗?!" 众人寻声望去,只见人堆处乌古伦正双手抱头坐在地上,两眼盯着王葵,面无表情。一杆长矛的矛尖正指着乌古伦的后脑,另有一把刀也立刻架在了他的脖颈上,只等姚顶天发话便砍下去。 姚顶天垂手握着刀,转身呆呆地看着乌古伦,就这么站着,痴立在那儿,时间好长?!他的眼眨巴了两下,终于开口说话了,"老二,哥要活刮了他,给你送行。"语音不大,还嘶哑。言罢,他再次回首,提刀向王葵走去。王葵张着嘴,他看到姚顶天眼中那阴狠仇恨的火焰! "是他!?他!不是我!"他慌了!只有三步!姚顶天对直朝他过来。"不是我!?有啥都好说,我们还有生意?我?啊!?啊?啊!"他的话越短越急促,开始抓狂尖叫!像个小产的娘们儿,"啊!?呃!"声音截然而止! 求生的欲望是强烈地,他挣脱了一只手臂,死死地抓住刀锋!而姚顶天一手紧箍着他的头,向后掰,另一只手上的刀正一点儿点儿的割开他的喉咙!血,漫涌而下!流过王葵的前胸,像艳红的瀑布? 姚顶天松了手,持刀站起,就立在王葵身侧,看着他。王葵两手掐紧自己的脖子,奇怪地抽搐。他坐在地上口中呃呃地说不出话,只有血不断地涌出,这跟老二是一样的死法,只是一时还死不下去。应该也很快,他的生命在流逝,现在他能感到的,只有痛苦。 姚顶天就这么看了一会儿王葵,又转头看同样被押着坐在地上的乌古伦,无悲无喜。他已经不想再见到王葵了,只是感觉厌恶!然后提着滴血的刀向乌古伦走去。 三步,只有三步。"不能便宜了你!"姚顶天眼里有光,盯着乌古伦道,乌古伦也盯住他。姚顶天抽刀!"冯一?!"乌古伦突然暴吼!近在咫尺,姚顶天被震得一愣! 没人能听懂他在吼什么?以为那是垂死的绝望!除了一个人,冯一! 不知道一瞬间发生了什么?没人看清!乌古伦猛一缩身,倒向一侧,硬生生用脸撞向了架在脖颈处的刀口!那薄薄的锋刃顺着他的面颊切出一道豁开的血口子!一直划到了耳后!而那握刀的手却没有用力再切下去,只是停在那儿打颤!持刀之匪正呆立在原地翻白眼儿,额头上赫然插着把短刀!飞刀! 就在这电光火石间,一杆长矛自乌古伦脑后闪出的空档间穿刺而过!乌古伦抬手就抓住刺过的枪杆顺势朝前猛送!"噗!"矛尖插入了面前一人的肚子!"呃!?"姚顶天躬起了身子,看着没入腹中的矛头满脸的不信!此时他离着乌古伦还有两步。乌古伦根本不停!抢过姚顶天手中的刀奋力一挥,"啊!"凄厉的惨叫!乌古伦夺下了矛,矛杆上还握着一条带血的断臂。"杀?!"混战再起! "冯一!"乌古伦发一声喊,手中的腰刀便扔了过去,刀把向上。冯一一把接住,反手就砍向身边的山匪。 乱了!外层的山匪围成圈,手持长矛朝人堆里戳!血!在喷?! "杀人呐?!"惨呼不断,倒下的人越来越多!这一刻连脚夫都跳起来反抗!呆在原地只有被捅死的份儿!商队一方的人数虽多,但挤在一起没有兵器,处于绝对的劣势。靠近外层的人被不断地捅翻刺倒,被圈在里面的人已然抓狂! 等,只有死!不管抓着啥,拼了命朝外拥!没兵器就合身扑上,见啥咬啥!冯一、乌古伦发疯般地死砍乱杀,戳得血肉翻腾!掉落在地的兵器马上被人捡起来加入撕杀,已经没人要命了!要命就没命!?山匪们举着刀矛围堵,他们还要命,所以圈子在松动,在决口! 乌古伦、冯一抢先冲了出去,身后的人跟着一拥入出!脚夫,镖师,山匪,都在跑!拿刀,持矛,或者两手空空,加上伤者的嘶吼惨叫,乱成一片!相互追打砍杀,往密林深处,漫山遍野的奔逃! 乌古伦和冯一头也不回,顺着山道朝前猛跑,他俩身后稀稀拉拉跟了几个脚夫也在拼命地逃,后面有山匪在猛追。当奔过路边一辆翻倒的鸡公车时,冯一猛地刹住脚,人撞在车板上才撑住,然后剧烈地喘息。"快跑!咋了??"乌古伦也收住脚,他持矛对着身后就快要赶上来的山匪。冯一受了伤,他想。 "这个?。"冯一含糊地喘着气说了声。乌古伦扭头一看,这辆独轮车上没粮食,而是堆了一口已经打翻的黑漆箱子,冯一正从箱子里抓起又长又沉的一贯钱往脖子上套,跟着斜挎在肩头,接着又是一贯!乌古伦捏紧长矛在旁边护卫,看着几个脚夫从身前冲过,他瞪着冲近的一群山匪,大口的喘气。 当冯一拿起第五贯钱的时候,他实在没地方挂了,太沉!"来了!走!"乌古伦吼一嗓,端起矛对着冲来的山匪就迎了上去,当头戳在一人的脸上?!见他如此凶悍!几个山匪停下不敢靠太近,有些怵他。不过在他们身后有人正提刀赶来,其中一匪停下脚摘弓搭箭,乌古伦见势返身就跑。 "跑?!"他喊道,冯一一手拎刀一手捏着那贯钱也跟着逃。"嗖!"一支箭贴着身子钉在树上颤动不已,乌古伦不再沿着山道跑,冯一随他一头扎入密林,只片刻便隐觅无踪?。 该收拾残局了。此时的姚顶天姚老大还未咽气,正捧着肠子在死人堆里,在乱脚下惨嚎。不管是商队伙计还是脚夫,又被堵住了不少。"停手?停手!""丟刀!别再杀了?!看看老大死没死?""死了没有?先看看!"有山匪喊道,也不清楚是谁在喊。 是老三在喊,这个山匪身形壮实,只是年岁偏大,胡须花白看上去比老大还要老上一头。他走过来,靠近躺在地上的姚顶天,姚老大没断气,只是时不时地抽搐。"老大!"他喊了声蹲下来。姚顶天嘴角有血,呆滞地盯着老三,张了张口半晌没说话。 山匪们也围了上来,老三扭头看了看众人说道"老大还有口气。" "没救了。"有人嘀咕。 "当家的,大当家!听得见我说话么?我是老三啊!"老三边喊边去扶老大,想让他坐起身。"?痛?!"姚顶天肠子流在身外,痛得脸都变了形,极其艰难地吐出个字来,老三赶紧把他放平。 姚老大这时眼睛瞪圆了,撑起头盯着自己破了洞的血乎乎的肚子,"想?想,想办?法?!快?!"他抓住老三的手,虚弱得随着呼气,一个字一个字的往外蹦。 老三看上去有些为难,"当家的,你这没办法,安心去吧。要不?拿布包一下吧。"老三转头吩咐道"撕条布过来。""老?四。"姚老大指甲抠进老三的肉里,眼神变得冷了,颤声说,"老?四?!""我是老三,董贵啊。"老三大声说。 "老?三?""唉,是我。老大,你有啥要交待的直管说,这儿有我呢!你放心。""你是?老?三??""唉,唉,是我。有什么话,你就放心说吧。""去?去,叫?老四?过来?!""老四?叫他干啥??这儿有我呢?老四去哪儿了?"老三蹲着扭头问众人,额头上拧成个川字,眼里有邪火儿。 "四当家好像在前边儿,追商队的去了。我去叫!"有人答话,说着转身就往人堆外挤。"别!?不用!"老三立马叫住他,"不用去!他那是干正事儿,由他去。""可大当家他??"那小子还待说话,被身后一匪猛扯了一把"多事!"这一下差点儿把裤子给扯掉!再看老三,正抬头瞅着自己。这回他老实了。 老三董贵低下头皱着眉,看着仍旧在抽搐的姚顶天,"老大,疼得厉害吧?忍一下,一会儿就过去了。你和老二都放心去,家里人我会照顾好,兄弟们有我呢!你就放心吧!啊。"他捏住姚老大沾满血和粘液的手用力握了握。 言罢,老三起身摇了摇头,对右边儿一个瘦子道,"老大这样子太辛苦,哎,看着不忍心?帮帮他,让他痛快点儿。"他说完冷眼环视众匪,没人吭声。 "?你?不是?你?不!叫,?老四?!"姚老大抬起血手指着老三,手抖个不停,鼓起眼就是说话不利索。该死的死不下去,就有点儿不识相了。旁边那瘦子盯了老三一眼,老三正阴着脸看他。瘦子拔出刀子就朝姚老大的脖子上抹去,正所谓拔刀相助?。 姚顶天双脚在地上拼命蹬了几腿儿,刮起了些黑泥,然后伸直,不动,痛快了。 他们有了新老大。 ? 山路旁,溪水边,乌古伦正靠着棵树闭目养神,冯一则在擦拭着腰刀,他左臂挂了彩,皮肉伤,扯下一块衣襟扎起来,不防事。手中的这把雁翎刀就明显好于他之前的牛尾刀,钢是好钢,背厚刃锋,锻得足。他俩歇了快半个时辰,乌古伦脸上的血迹已被清洗,颧骨下红腥腥的一道血口一直划到耳后,看着吓人,但他不介意,这只是在他身上增加的又一道伤疤而已。 "我想好了,不回去了。"乌古伦像是下了决心。"嗯?""冯一抬头看了他一眼,"回哪儿?阆州?"他问。"嗯。"乌古伦自言自语,"走镖的要死人,也赚不到钱?还受气。" "那你干啥,干脚夫?"冯一笑话他。"资州和绍熙府交界,有座山,叫尖耳山,你听过没有?"乌古伦没有答话,而是反问。冯一敛了笑,"你说宝丰寨?走镖的谁不知道,你要去?"乌古伦点点头,"被人抢,不如去抢人。"冯一听了沉默。 "你我都是金人。"隔了一会儿,冯一开口说了一句。 "当个土匪还要讲出身?现在我们叫归义人,再说,凭你我的身手,哪里混不到饭吃。"乌古伦道,他看向冯一,"一起走吧。" 看得出来冯一有些犹豫,他停了会儿,终是摇头。"你是担心婆娘和丫头,都是女眷?" 冯一点点头。乌古伦叹气,还是点头。"你回去干啥?王葵也死了。"他问。 "嘿,镖局又不止他一家,你不是说了么,凭我俩的身手,哪儿找不到饭吃?只可惜还欠着我们的月钱,找不着人要了。"冯一说到后面也有些笑不出来,多年的弟兄,舍不得分开。他起身,将三贯钱放在乌古伦面前,自己留了两贯,"山高路远,你用得着。"他道。乌古伦抓起一贯扔还给冯一,"你家里有人等着吃饭,我两贯够了。"冯一只是摇摇头,没有再推辞。 "你就这么走了,不回去一趟?"冯一问他。"嗯,不回去了。我先探探路,等落了脚,想办法给你带信儿。"乌古伦点点头接着说道,"家里没啥东西,就一床被子,有件老夹袄两身衣裳,你都拿去,改一下还能穿。房租月钱多交了两个月,你记着替我退了。床下罐子里还有百十文,别忘了。"冯一听了,默默点头。 青山碧水林木绵绵,在一条岔道上,二人各自东西。走出了一截冯一回头,乌古伦瘦高的背影已经渐行渐远,变成了一个黑点儿。"乌古伦!?"他不禁喊了一嗓,余音在山间回荡。远处的背影转身,已看不清面目,冯一忍住没说啥,只挥了挥手。那个黑点儿也挥了挥手便转身离去,不再回头,越来越小,绕过一道山梁消失不见?。 第二章 2阳光很好,周道半躺着靠在树荫下的竹榻上,眯缝着眼,像是假寐。 这是个农家小院儿,古朴而安静。一间正房两间偏房和三面围起的竹篾子土墙,构筑了这圈小院子。墙上屋下不常走动的地方都长着青苔,间搭着几处杂草,没人收拾也用不着。现在是晌午,屋子里面黑咕弄咚看不清楚,感觉泛着陈旧,但旧也有旧的味道。 院门这时动了一下,却没被推开,接着便传来敲门声"周公子",又等了下,"周公子,时辰差不多了。""嗯,走吧。"周道应了声。门推开了,进来的是憨娃,一个半大小子。他今天特意穿了上衣,有些补丁,但不至像往常那样光着上半身。 周道坐了起来,眼睛发直,他揉了揉眼,确保没有眼屎。憨娃就站在旁边也不再吭声。周道呼了一口气,站起身"走",随后双手拎起躺椅边一个看似颇有些份量的布包袱背上肩。二人锁上院门,一前一后向祠堂走去。 祠堂在珠溪镇的边儿上,靠近道路的尽头,一个青砖小院加上一排房,墙头屋檐长满苔藓,一看就有些年头,院内有两颗杂树,但地上干净整洁。 一进堂屋就看见有五个人正坐在主客位置上说着话。"来了?"说话的是王三,这次买卖的中人。王三旁边的是两个上了岁数的老头,四爷和魏老头。魏老头须发全白,看着德高望重的样子,他俩在这儿只是作个见证。还有就是屈宝昌和屈老大两父子,也跟着起身笑道"时辰正好,就只等潘爷了。"彼此都认识,于是大家又落坐聊了起来,憨娃站在周道身后,盯着周道的包袱。 过了两柱香,潘爷来了。笑道"久候了,各位。""哎呀,这是哪里的话,潘爷能来就是给面子。"王三笑着拱手,大家忙起身见礼。潘爷是县里的巡捕都头,管着珠溪镇这片儿,在本地很有些威势。他今日没穿差服,着一袭灰色长衫,看上去四十岁上下,方脸短须,个子不算高但结实,额头皱纹很深,双目有神。 潘爷看向一侧的周道"周公子可考虙清楚了?""嗯,想定了。""屈老爷子呢?""定了!剩下的事还要仰仗潘爷。"屈宝昌咬着牙,看样子下了很大的决心。"那好。王三,字据和地契都备妥当了吧?""都备齐了。"王三赶紧道。一刻钟后,周道和老屈分别在字据上画押完毕。潘爷作保,王三作为中人也都具签画押。 “周公子,你别看这是山地,坡陡些,虽不好种粮食,但竹子却多,还有不少杂树,按每拾亩叁贯六百文的价钱,这一百九十亩山林你着实拿的划算。若不是我家闺女要置办嫁妆,哪里舍得卖嘛!”老屈叫着屈,脸上却放着光,似乎松了口气,人也有了笑模样。“老屈说的是,要不是战乱时节,山坡林地也不会是这个价钱。"潘爷点头,接着道"按说周公子是尊贵人,在这山上弄些禽舍,是有些子稀奇,但坐吃山空毕竟也不是长法,置备些产业才是稳妥。好在地方是足够大,盖个一院房子有地有木料。另外那条瀑布下面,入珠溪的河口那儿,地势虽说低畦,但好歹也算平整,弄一弄,搞个鱼塘什么的也成啊。”潘爷说着话,面色看着和悦。 “周公子,你现在可以把五贯的定钱交给屈老爷子了。这份契书你俩各自收好,我回头就去打声招呼。三日后,晌午,还是我们这些人,由屈爷戴上地契到镇上的差房报备过户,剩下的六十六贯二百钱也都在那儿办理交割,你们看可妥当?”王三是老手,专干这个的,众人皆附和。 屋里这时的气氛也活泛起来。“潘爷,这是您作保的保钱,两贯您老收好。""老王这是你中人的五百钱,四爷和魏爷这是你们各自的两百钱。”屈老头用胳膊捅了捅木在一边的儿子,屈大赶紧将早备好的几个袋子中大的那一袋打开,正是两贯,恭敬地递给潘爷。又将其余的分别交给了王三、四爷等人,王三仙笑着接了揣入怀中“却之不恭,却之不恭”。周道也忙从包袱里掏出大小不等的钱袋交于他们几位。遂拱手道“潘爷,王爷,还有魏爷四爷,今日可是麻烦几位了。这会儿事情办完也到中午,我作东,请各位移步镇上的小阳灶吃个便饭,好好喝几杯如何。”潘爷笑着拱拱手“如此,恭敬不如从命了,呵呵”。 三日后,众人再次来到镇上的差房,由吴录事在帐薄上重新登记了地契的变更,并将加盖过大印的地契交还给周道。在缴清了差事费用六百文后,周道便将剩下的数十贯一并当面交割给了屈家,并收好了字据。 双方都带了好几个人,推着单轮的木推车,毕竟六十几贯不是个小数,致此该宗土地,交易完毕。 屈家一行推着小车,一路紧赶着归了家。一进屋,老屈示意屈大关了房门,又从带回来的钱袋中摸出一贯来交于屈大,“天擦黑后,你与我去一趟潘爷家”。 “这是干啥,不是已经给过两贯了?”屈大捏着那贯铜钱皱着眉,脸上都起了褶子。 “你懂个屁。我们山上那片坡地除了竹林尽是些大石头,坡也陡,伺弄不了庄稼。一条河沟还有瀑布占了一大半儿。现在这行情,不比成平年月,讲讲价,比我们这个低一大截儿的也有人卖!别人不知道你还不知道?还是你以为潘爷不知道?”老屈瞪着眼,看不上儿子那抠门儿的样子"只有傻子才不知道!" “可这买卖都成了还怕啥,难不成姓周的还能把钱要回去?”屈大不服,顶嘴道。 “混话!”老屈抬手就要打,屈大忙缩了脖子,退后半步。老屈抬起的手挂在半空,还是只能放下,“哎,老大啊,爹已经五十多了,日子是数着过的。你兄弟小,还有两个妹妹,虽说咱家在这镇子上也算是有些家底,但经不住折腾啊!要是你爹不在啰,真不知这家业还能不能维持得下来。”老屈顿了顿,声音也柔和些“那潘爷在这镇上几十年了,是好惹的主儿?那是个眼里能揉进去沙子的人!今儿个这事儿别人不吭声,那是别人给面子!咱爷们就能对着潘爷装糊涂?你啊!”老屈摇头叹道。 屈大也软了些,“爹,我知道了,那还有王三,他给多少?”“他不用。”老屈答得干脆。看着恭敬些的大儿子,老屈舒了口气。 “另外那个周公子知道了呢?” “败家的玩意儿?!"老屈撇撇嘴道"放着好好的良田不要,尽球搞些古怪,贪大图便宜,他咋想关咱屁事儿,这地契都画了押,还想反悔咋地?”老屈恢复了一贯的自信。 九月中,已然不算酷暑的时候了,但天气依然炎热。这时候正有一个败家玩意儿在山脚下闲晃悠,确切地说是在他自己的地盘儿上晃悠。距离盘下这片山地已有两个月了,周道仍整日无所事事,有时是自个儿,有时带着他那个唯一的,穿着裤叉儿光着膀子的长随,半大小子憨娃,在自己的领地上瞎转悠,或是去四十里外的县城玩儿上两天。 平日里乡邻们见着了,也都亲热地打着招呼,背地里有不少等着看笑话。"坐吃山空,这是明摆着的道理。""这周公子看模样确实是精贵人,白白净净细皮嫩肉的,手掌比娘们儿的还软和!","仗着自己有百十来贯,一不置产二不立业,要房没房要田没田。地倒是才买了不少,可那是不长粮米的石头山地,连梯田都建不了。卖竹子能有几个钱,这漫山遍野的,有得是!这是啥长法?养鸡?哼。""看他那样子,都懒得说。"你看,明白人不少吧,对他都有看法。 况且有了地,这周道又干了啥,整日闲逛那能撑得了几年,这年月破落户还见的少了?也有人说,"唉,你们别把周公子说的一无事处,这周公子吧,不喝不赌,待人还和气,乐呵呵的,为人也是大方。平日里买点儿米面买点儿菜,买点零碎啥的,何曾讲过价?"众人点头。“那是大方么?那是傻!我是听说的,就他买的那片山林,每十亩要三贯六佰文!就那块地,这不是缺心眼,是缺啥?”“哎,积点嘴德,人周公子可没得罪你沈顺啊。”“嘿嘿”沈顺抠着脑袋笑,围成堆的众乡邻也跟着坏笑。 “就是,周公子这人不坏,只是不大说话,对人还是挺和善的,我就知道他有个顶欢喜的事儿。”霍嘴六喜滋滋地说着。“啥事儿?”一旁有人问道。“他喜欢木匠活儿。那天我看见他家里有客,还领着客人去看他买的那块地。那人我认识,是县里的陈木匠,听说他经常去县城,也是去看做木匠活的。”“哦哟,这真是啥人都有啊。”众人一阵乐呵,接着又是张家长李家短的一阵呱噪,好半天才各自散了。 第三章 3?喜欢木匠活儿的周道此刻正站在一条溪流边上,这条山边的溪流叫做浊溪,但水却清澈,溪水流过的这片山地正是他的地盘,对,他才买的。溪流不算宽,流速也平稳,但水势不小,勉强称得上是一条河沟了。在他站的这个地方,河水下游的十几步处,河面不见了,哗哗的水声很响,是一个瀑布,落差得有五六丈。 “水还是这么大。”周道皱着眉,他这话是对旁边的人说的。“差不太多,现在九月中,十月份的样子水势就会小,应该耽误不了正事。”说话的是陈木匠,“瓦儿,你说是不是?”他回头对身后的一人问道。“对”,徐瓦儿话不多,他原来是石匠,现在干泥瓦匠。 “从那儿整,能行啊?”周道不放心,指着上游几十步远的地方问道,那里有一块巨石,一丈多高,地势也高,溪水就在巨石处拐弯,往西流向这处断崖,然后形成了瀑布,溪水落下来后又向南两百来步,汇入了可以行船的珠溪河。 “要得,这两个月都看了好多次了,我又带三伯来看过,嗯,就是断腿的那个,你也晓得,他是老改水了,他说要得就是要得。月底就可以搞起走,先挖渠和凿石,最后等沽水期再凿穿这块石头。”徐瓦儿说起正事儿来话就多。 “那要得,我们三个就开始找人,一天六十文管吃两顿,要强劳力哈,三十个就差不多了,不要啥人都找。”周道说干就干。 败家公子哥儿要改水?这个消息很快成了村头乡野的谈资,“六十钱一天,还管两顿饭。要得,刘老二你去不去哇?”“你呢?”“要去,挖个沟有啥子嘛,又不深。反正才收过了谷子,又没啥事。”人们在地头说着闲话。 此时镇子边的一房小院儿里,屈氏父子也正说着此事。这屈家在镇上是殷实户,有些山林田产,算得上一号小财主。“这个周道,他挖渠改道是想修水碾,咋我们就没想起这个喃?”屈大很有些懊恼。“他狗日的还骗我们说,买山林来养鸡?这个龟儿子的。”屈大越想越气“不行,改水是大事,河又不是他周家的,不是他想改道就改道,这个事我找人去!” “干啥,你想干啥?你是想去把地要回来,还是找人去闹事?嗯??蠢!”老屈看着屈大,一脸的嫌弃。“河虽不是他的,可这一段儿山地还就是他的,你以为地契是写着耍的?不管是原河道还是去弯取直后改的道,都在他的地上,况且他又没有截流,这溪水不是照样流入珠溪?你去闹,又闹得着个啥?只是让人看笑话。" “我就是咽不下这口气!”屈大耿着脖子。 “这个周道,还是有点儿门道,小看了他。"老屈挥挥手"不过终究是小道。我问你,这买地修渠还有建磨房得花多少钱?”他把屈大问住了,屈大闷头默了一会儿“怕是没个几百贯下不来吧?” “少说二三百贯!这两百多贯按上好的良田毎亩六贯也能买下小四十亩地了吧?有四十亩田佃出去,每亩田年租一石五斗,一年下来就能有六十石的进项!比个磨房只多不少吧,虽说修个磨房也能有个温饱,但能跟四十亩良田比?嘿嘿,到底还嫩。”老屈搌着胡须,沟壑纵横的老脸上有了光泽。 屈大听了这番话来,心绪总算平复了些。“不过,他应该不止建一两座磨坊,要是多搞几座呢?”屈大觉得还是不能掉以轻心。“嗯,你能想到这层,很好。这个倒是不怕,他建得多死得快。不管是磨坊还是碾坊,你看就咱们这珠溪镇有几家了?”老屈顿了顿,自问自答道“两家,一大一小两家。每年除了收粮食那段儿,平常两家都吃不饱,经常空着没生意,到时若再加上周道,嘿!三家,让他们打去。"老屈撇着嘴笑"还有周道这是水力的磨坊,的确有些优势,但也有劣势,现下水碾虽说已然放开,可以民办,但水碾的税钱是畜碾的两倍!一盘大碾每个月光税钱就是四贯,有几个受得了?镇上也就是屁大点儿的地方,他能挣着钱?水碾,你爹我又不是没见过,利薄得很,就算他能找着些外面的生意,杂七杂八的扣下来,他挣得着几个?嘿嘿,嘿嘿。还是嫩!”老屈又搌起了胡须,心情是舒畅的,这情绪也感染到儿子,父子俩相视而笑,到也其乐融融。 第四章 4 ?晌午,浊溪。 此时的浊溪边上一派热闹景象,不分老少,大多拖家携口忙碌着。女人扶着竹子,男人砍或是拉锯,小孩儿在一边儿追逐,旁边有时还站着两三个爷们候着,不时指点一二,其实是人多锯少,等锯子的。大家伙儿都忙着砍竹子。 竹子不值两个钱,而且得挑品相好的阴干,才有的卖。但,这不包括白送,对你没看错,人家周公子说了,竹子白送!就三天。山里的竹子虽多,可没有一片地儿是无主的,能白拿吗?你试试?我地天!这人啊,有便宜不占是傻蛋!这才第一天,乌泱泱的四邻八舍都钻了出来,一点儿都不傻!除了周公子。 巨石处往南用石灰划出了二丈五宽的两条平行线,白线顺着有些陡的斜坡往下,有近百丈长,这是新划出的河道,实际上要挖土方的时候会窄些,上宽下窄。徐瓦儿正在那儿比划着,让人只能在白线之间砍竹子或者不能超过得太多。 周道穿了件白袍背着个手在忙碌的人群中闲晃。晃荡彷佛成了他的标志,跟这个点点头,和那几个打着哈哈。同这些个破衣烂衫,挽胳膊挽腿下力的苦哈哈们在一块,显得既随和又有点儿鹤立鸡群。 “周公子真是和气啊,人家可是读书人,又贵气。”人们感叹。说话间有几个婆娘用石块筑了灶,支起几口锅子,“周公子请大家吃粥,晚上还有一顿。”一个生火的女人对忙着的众人嚷嚷道,另有两个婆娘帮着往锅里倒入杂粮,还有菜叶和菜帮子,一起搅和。 "粥里再洒上几颗毛盐就好了!"一个家伙蹲在地上,手里捧着粥碗叹息道。“你狗日的想得美!这是白拿,还有白吃!天底下有这好事儿,得多亏了周公子。”旁边的人笑骂道。有人见着免费的杂粮粥,笑眯眯地又将自家带来的饼子揣回了怀里。 “听说隔两日就开工了,那可是顿顿吃干的,不像这个。”一个汉子乘上第二碗粥,眨巴着嘴说道。“好你个沈顺儿,白吃你还嫌?干的稀的,不吃就滚。”烧火婆娘笑骂着。“嘿!你个王婆子,嘴欠。我哪是这意思,我是说上工时吃得更好,还有工钱。""就是,就是。"坡上又是一阵憨笑。 接下来的一个来月里,每日都有几十个汉子在这里挥汗如雨,举着锄头和铁锹挖渠。改道的部分实际长约八十丈,正一点点的成型,水渠上宽下窄,深有七尺,渠底八尺渠面一丈,剖面呈一个梯形。这里坡度大,水流湍急不易淤积。水渠挖得宽且深就是为了防着夏季雨量最大时候的算计。这些人都是老庄稼把式,挖地正是本行,进展挺快。 至于挡了水道的那座房子一般的巨石,要想移除大致有两个法子。一是在石头底下把一边挖空,把另一边一点儿点儿地垫高,利用石头的自重让它一次次的翻动滚开。这个办法没有被釆用是因为石头有点半圆的形状,扣在地上,而且直径过大不易翻动。所以只好釆用第二种笨办法把它一点点琢掉。 大石头上或坐或站几个人正扶着铁钎,舞动大锤一下一下地敲打着,石头顶上也渐渐凹了进去,他们站脚处铺着厚厚的碎石。现在这时节,溪流明显小了,他们希望在年前把渠先开出来。 第五章 5新的渠道日渐成型,进度很快。每日挖渠的大概有三十人,每日六十钱,一日就是一千八百钱。当然指的是铁钱,铜钱不可能而交子会子这些没人愿意要。现今市面上钱紧,铁钱都紧,一贯合钱是九百文的样子,这实际颠覆了周道之前对于一贯就是一千文的认知。 一个壮汉一顿要吃接近一升粮(宋石1石稻谷合59公斤,1石10斗,1斗10升,1升10合,每升1.2市斤左右,每升谷舂出大米约7合。古代农人的主食长期以素食为主,很少油浑所以食量大。),现在的行情是一升谷合十三个钱,就算杂粮也要九个钱,这一日两顿吃食和一些杂七杂八的,每日的用度二十几文,这是壮劳力,工钱是月结。还好开渠的锄头等用具大都是自带或借的,除了几把大锤和铁钎,就这样也是花钱如流水。 这三十来人不只是挖渠,连带着要在渠边铲出一条小路来,一梯梯的一直通到珠溪河边。周道本想铺石板或碎石路,可着实有些钱紧,干脆就是泥路。同时趁旱季在河边回水处深挖约六尺,将岸边用条石固牢,做成一个简易的码头,又用条石铺成石梯步道,这样可停靠几条小船,也方便上下河岸。另外在这不算宽的渠上,一前一后用杂木搭出两座小桥。总的工期定为五十日,这可不是周道自己拍脑袋想的,是几个老把式侧算过的,时间相当紧。若再拖下去,周道就快破产了!最好赶在年节前收工。 刚开渠那会儿,周道在吃饭时把大伙儿叫到一块儿,说了个法子:就是五十日内完工,额外赏三日的工钱。若超出,在五日内加赏一日的工钱,超出十日倒扣三日的工钱,问大家可愿意。大伙儿感到有些发蒙又觉得新鲜,何计了好一阵子,又将老把式拉到一旁商量,觉得把握很大也就纷份应承。 “是不是定了,还有没有不愿意的?这可是干系大伙钱粮的事,要想清楚了?”周道问。“不想干就滚蛋。”一旁的沈顺倒也痛快。“就是,这好事儿有啥可磨叽的,我是没见着有谁不愿意干啊,是不是?”“对啊,给周公子扛活啥时吃过亏啊。”众人纷纷附和,这事就定了下来。 傍晚,周道把徐瓦儿拉到一边“干活的进度和好坏你要仔细些,一定要抓紧。”“嗯,我晓得。”徐瓦儿用力地点头,捏着拳,似乎想表示下决心,又不知该说些啥,只是重重地又“嗯”了一声。徐瓦儿的工钱是每日一百文,比其他人高出一大截,虽也同大伙儿一起开着渠,但多少有些主事的意味。周道的意思他懂,徐瓦儿知道,这群人里会开渠的不止他一个,这是对他的器重。 腊月十六,水渠挖成,比预计的提前了一天。 第六章 6?过完大年,人们又开始回到自家田里忙碌起来,陈木匠带着六七个徒弟在水渠边做木匠活,拉大锯,下着木料。不远处,捶打声响个不停,是徐瓦儿和三个石匠在凿击着石块。 经过一番商量,周道准备在渠上造三座大水碾,和一座水磨共四座。原本是想有一座舂房的,但老陈觉得舂米太慢远不如碾米,是以也改成了碾房。 这次釆用包干的形式包工,不再按日计工钱,碾房和磨房每座十五贯的包工价,工期两个月左右,共计六十贯,外加一日两顿的饭食虽是杂粮,也要十一二贯上下,还有其他的开销,不算料钱总计得有七十多贯的投入。 好在这山上的杂树和大石头都不少,就地取材在料钱上节省很多。就算这样,花起钱来也不是个小数。眼见着手里的银钱越来越少,周道三百贯的本钱还剩下不足十贯。虽说这些用度已经被反复计算过,并且是决定要做,但到了此时真有些孤注一掷的意味,周道心下甚为焦虙。 有些花销看似不多,比如管着扛活儿众人每日两餐的吃食,这开支不可细算,着实不小。但周道仔细盘算过,认为办好伙食利大于弊,咬牙撑着。该操心的事太多,首先六十文工钱略高于雇工的行价,五十文就能找人干活。但周道不愿意,那个价钱对于一般的劳力可以,对于壮实汉子和老把式吸引力不大。其次,由于天气渐冷,统一并且同时提供饭食,明显有助于提高效率缩短工期。再者,这样做最后还能闹着个好,做为一个外乡人在本地落脚不容易,也算积攒些人脉。 很快人脉就发挥了作用,即使是作为一群穷汉泥腿子的人脉。 又忙活了一个月后,大石头给凿得差不多了。周道准时给陈木匠,徐瓦儿等众伙计结清了本月的工钱,大家都很高兴。周道趁势将陈徐二人拉到一旁商量,“你们看,我想趁着这段儿沽水期再做一个水碾和两个粮仓,但现钱不够,可否先赊欠着,等这碾坊开动了,再将欠下的工钱补你们,用粮食用现钱都行。” 陈木匠听后,脸上现出一丝难色“我跟瓦儿应该是没什么,只是这些弟兄。”陈木匠没有接着说而是望向了徐瓦儿。徐瓦儿皱着眉想了下“周公子,陈大哥说的不错,不论木匠石匠都是靠手艺卖力气吃饭的,上得一日工就要挣一日的钱,这是规矩,家里还有嘴等着吃用呢。赊欠工钱的不是没有,不过确实很少。” 周道听了此话,知道这是别人给自己台阶儿下,心知此事不可为,正要打个圆场,“不过?周公子虽不是本地人,但日常的做派,我们不少人在私底下也要竖个大拇指的。先和他们商量商量,我寻思,兴许能成”。徐陈二人将干活的众人叫来一说,“这有何难,我愿意。”霍嘴六就是嘴快,直接表了态。“就是,人周公子有哪回说话不算?再说人家又是地又是磨房的,还能差得了你几个工钱?”众人哄笑。除了两人不愿外,其余人都应承下来。 四月初正式开闸放水,渠成。水渠是年前就已挖好,但如今在改道之处,做了一道简易的石闸用来控制水位。此时石闸大开,汨汨溪流顺渠从山上奔下,带动水车快速地转动,碾子,磨盘也跟着转了起来,由慢而快最后匀速。 水渠全长有七十八丈,这四座碾磨坊横跨在水渠的中段,每座间隔四丈。这水渠两边的斜坡在挖渠时就被铲成一块块平整的地基,用来建造碾房和磨房。水渠在这里也里被分流,一边儿宽一边儿窄,差不多在渠面的三分之二处用石块将水流一分为二,在较宽的这边用石板和石头筑起一道低于渠岸的闸门,形成水坝。石板是活动的,并用绳索连结到上面碾房内的绞盘,绞动绞盘闸门被提起,渠水便自闸内急泄而下,水流冲动转轮,带动连结的主轴和碾轮一圈圈地碾压着粮食,放松绳索则石板闸门插下阻断了水流,转轮停转。 经过测试,碾房和磨房除了些小的毛病还需要调试外,不管碾米还是磨面都比原先预料的好,众乡亲为此赞叹不已。 第七章 7老三坐在船头,木然的望着岸上的田野,五妹坐在船中间一会儿四下看看,一会儿又看船头的三哥,眼里满是兴奋,但她尽量不表现出来。 这次是三哥带她出来的,虽然父亲很不高兴,说有这工夫不如去捡些柴草。大哥没说什么,三哥说柴草回来再捡,家里的柴也够了,爹不吭声算是不应允,但三哥还是带她出来了。 他们的爹叫吴拿,祖上爷爷辈儿是北地的汉人,逃难流落到此地,一直到他们这辈,都是石井镇的佃户。她爹个子高,五大三粗有股子蛮力,好勇斗狠!乡邻里叁两个一般不是对手,为人仗义豪爽好结交,陂有些勇名,另外种地也是一把好手。 她爹十八岁时就娶了本村十四岁的王氏,也就是她娘。王氏娘家也是佃户,王氏生得小巧,稍有些黑但也算长得好看,能下地劳作又做得好家事,日子过得还顺意。这吴拿平日劳作之余,喜欢喝上两口村酿,也喜欢到镇上耍会儿骰子、或是斗鸡斗鹅斗促织,总之耍玩意儿很多并乐此不彼。吴拿能不时的带回些吃食,甚至整块的猪蹄子交于王氏做酒菜,或邀三五友一同吃喝倒也快活。但输钱回家就甚是烦闷,常寻王氏的不是。 或许是王氏的年纪小了些,成家五年一直没有生育,招来乡邻不少的闲话。吴拿觉得失了脸面,对王氏时常打骂出气。那时王氏的公婆还在,对王氏也是没有好脸色,王氏心中凄苦也只得忍着。好在第六年王氏终于怀了老大,并生下男丁,取名吴病,处境才略有改善。此后几年一发不可收拾,又陆续有了老二老三。老二是个小子,生下来就个子大,体足了他爹,一家老少都很喜欢,尤其是他爹吴拿。老二诞下仅三个多月即得热症夭折,连名儿也没取,用竹席卷起小小的一节儿,就埋在村东的山林里。一年后老三出生,取名吴灾。以后又陆续有了老四老五,得名吴能吴用,意为命贱阎王爷看不上,只有五妹吴用是个女儿。老三吴灾生下来瘦弱,眉眼和老五都随他娘带着些轻秀,他爹甚为不喜,常责骂是病秧子赔钱货。 此后数年,这一大家子本就嘴多,更因吴拿嗜赌,渐渐败了家。吴拿是吴家独子,又颇为壮实性子任侠,自小就深受二老溺爱。现今家道败落,连吃饭都难以为继,经常得挖些野菜来充饥。两老除了哀叹咒骂别无他法,不足五十相继贫病而亡。 在老三吴灾的记忆里,他们毌子是在吴拿的拳脚下生活的。他大致四五岁就独自上山捡柴,或是照顾年幼的弟妹,长年食不果腹衣不蔽体,连床也没有,他和老五睡草垛。老大和老四都壮实尤其是老四,老大木纳老四却充满力量。吴拿喜欢老四,觉得老四才像他的儿子,是以对家人动拳头时很少打骂老四。 后来老三日渐长大,性子却沉默,因穷困和瘦小时常被乡间小孩儿欺负。老三的弟妹还小,老大帮家里做田也从不帮忙,是以老三常常被打,他鼻青脸肿回家也不哭诉。他知道那没用,反倒招吴拿的打骂。并且他鄙视那样做,但他母亲王氏知道,常流着泪帮他擦洗伤口。 周边顽劣的小孩儿见他不告状,就越是欺凌他兄妹,老三吴灾的应对就是“打!”打不过也打,逮着一个狠打,关键要让对方知道痛!被一次次打倒见血,他也尽全力让对方也见血,被打了,下次见了接着打。鉴于老三的顽强,对方开始犯怵,常常两三个一起打他,即使打赢也代价颇大,毕竟半大小子打架敢下死手的不多。对老三吴灾来说就是你打不死打不残我,那咱们就接着来,是以对这些个小混子来说,欺负老三变得越发无趣和负担沉重。 随着时间的流逝,老四加入了战团,他勇猛异常,而且喜欢打架,虽也时常受伤,但他们开始赢了。他们兄弟俩由此主动找人打,找比他们人多比他们年纪大的,逐一复仇!直到四野的半大混子再也无人敢招惹他俩,甚至开始有了几个跟班儿。 老三为人公正,从不欺负弱小,他见不得别人被欺负。在青黄不接时,他经常带着几个小子冒险去附近村舍或是更远的田里偷吃的回去。有次遭乡民埋伏,他堵住追击的乡民让老四带着人跑,结果被逮到,遭打得几次昏死,若不是有人认得他软了手,不定就会落下残疾。 伤好后他继续带人去偷,不时换个地方,家里的嘴还等着粮食,他没办法。 再大些,他两兄弟也能佃些田地耕种,另外不时做些零工,家境也才略好了些。他们的工钱交由母亲王氏管着,他爹吴拿几次输钱回来就从王氏那里强拿,王氏不从便拳脚相加,抢了去耍。 兄弟俩有次回家碰到吴拿又打得母亲痛哭,吴灾上前就揪住吴拿胸口挥拳猛击。吴拿满脸鼻血,放开王氏抓住老三撕打起来,吴拿正值壮年,斗殴又是好手,老三毕竟年轻不是对手,被打翻在地。吴拿暴怒又抓了椅子朝老三猛砸,王氏上前要抱住吴拿被一脚踹开,吴拿用椅子继续砸,老三头上身上全是血! 儿子忤逆不孝敢打爹!吴拿发了狂!椅子碎了,他又举起凳子,突觉耳旁巨响,一阵晕眩中木然转头,只看到老四双目血红瞪着自己!老四扔了手中拍散了的凳子腿儿,对着他胸口就是一拳!老四力大,吴拿一个踉跄倒退几步,老四又扑将上去与他撕打起来。老三也血流满面蹒跚着爬起,恶狠狠瞪着吴拿,冲上去施以老拳。许是累了,以一敌二的吴拿终是招架不住被打瘫在地。 儿子打老子,是忤逆重罪,老三对吴拿说从此绝不再认他这个爹,即使吴拿告官或是求告族中乡老要处置他,就是死了也要拉他垫背!如果他再动手打母亲,他老三绝不旁观!王氏捂着老三头上很深的血口子,哭着对吴拿说,害她也就忍了,若是吴拿敢害孩子,那她就会半夜在吴拿的胸口上插一把刀! 老四颇有些烦闷,在几个孩子中,爹只唯一对他好,很少打骂,幼时有吃食,舍不得给其他几个孩子,尤其是老三老五,但会给他,让他吃饱。但随着年纪增长,他越发觉得父亲做的不对,特别是因为输钱时常无端地打骂母亲,他觉得母亲很苦,但他不会表达。老三平时话很少,也不爱笑,但不知从何时起他觉得老三很历害,不是因为能打,三哥个子不算高人也瘦,比较起来他老四更能打。但三哥嫉恶如仇,还很冷静。他不贪图吃喝却喜欢想事情,为人公正心也善,血勇又坚忍。这些对老三的形容不是老四吴能所懂的,但他能感觉得到。 总之三哥很不一样,他们和老三不像是在同一屋檐下的家人,三哥是自他懂事后最为敬佩的人。所以当爹和老三打做一团,老三浑身是血时,他会出手,为三哥出手! 吴拿感到愤闷,此后的几年他们又打过几次,而吴拿越发不是对手。他看清了形势,所以他对他们,包括两母女也基本不再动手,而是以骂为主了。 对于家中发生的这一切,老大吴病是超然的,他关心的是种地存钱和早日娶上媳妇儿。 (注:本段情节中老三的家庭背景描写,部分灵感来源于小说《风景》。) 第八章 8河水静静地流动,橹摇不费力气,不快也不慢。 老三坐在船头想着姚老幺的话,脸上有了笑意。听说上游珠溪镇开了几座水碾,东家姓周人称周公子,据说是个外乡人,还有些背景。他的碾房新开张,碾米每担只收三到四升谷,是本地市价的一半。而且开张的头三曰施粥,敞开吃!听回来的人说,头一日这周边乡镇来看热闹和吃白食的,扶老协幼怕不下五六百人,站得密密麻麻。 这个周公子,老三下意识地摇摇头,这不是做买卖的本份,不是长法。这不,东家也觉着不牢靠,趁着现在碾米还是这个价钱,让他们又运来两船二十担谷子赶紧去碾了。 船行一个多时辰到了珠溪的周家碾房,这是一个不大的勉强算作码头的河弯,这时候河弯里密密实实的停着船,大多都空着,象他们这样刚到不久的,还在等位置靠岸搬粮食。 看得出来人确实多,岸上男女老少打堆摆龙门阵的,四处溜达的,比赶集热闹。粮食搬到了碾房外,自己看着,还得再出一个人去排队,岸上有人过来给他们分发着染了红头的一尺竹签,每船两支。跟老四他们打了个招呼,老三就挤进了碾房。 碾房很宽,碾轮也大,碾糟对角有丈把长。关键还是快,碾轮转得明显比用牲口拉的要快,也比他见过的其他水碾快,许是这里的水势大且急的缘故,老三暗想着,好像总感觉哪里有些不一样? 人们围着碾子喜笑颜开指指点点,不一会待糟里的谷子碾熟,碾工松开缆绳放下闸门断开水流,让石碾慢慢停了下来,麻利地掏出碾熟的谷子装入担子,又用扫帚扫了一遍,一并铲入担中放在一边,看动作就知道请的是熟手。熟手接着拖过两担谷,依次往谷糟里倾倒并用手赶匀,之后放开水闸再次重复碾米时的过程。 一旁有人将刚才碾过的两担谷子逐一挑走。老三也跟着挑担的人出了门,又进入十来步外的另一间房舍,房内两头各摆着一台木制鼓风机。老三见过,这种风机在一些大碾房有,吹糠快得很。每台风机都由两人操作,挑担那人负责往料口加入碾熟的谷米,另一人揺着手柄鼓风,吹去了谷壳和糠在出口留下白花花的大米。他们的工,分得细,一人只做一样或两样,不像通常的一个碾工从碾米到吹糠全都做过一遍,这看似不怎么起眼,不过细细回味下,有点儿意思。 时近晌午,竹林间一块略平的地上支起了七八口大锅,锅中正熬着杂粮粥,不过看着有些稀,旁边还有四口大锅正焖着干饭。周边已围了不少人,手里拿着自备的五花八门的碗筷,有男有女仿佛在激烈地争辩着什么。 老三走近些,只见一白发老者用碗指着一煮饭的婆子质问道“同样都是乡里乡亲,为何有人吃干有人喝稀?再者,今日这饭食为何比昨日的还要稀?”他身旁众人包括几个年迈的,听罢都纷纷点头,甚为不忿。“干饭是下力的人吃的,有稀饭喝都好得很了,吃白食还嫌这嫌那的!”那婆子见他们说个不停气势很盛,用勺子搅着稀饭回敬道。“王婆子,你说个话咋没大没小的,看我不叫你家老二回去就收拾你。臭婆娘!”一个老者指着王婆子厉声喝道,众人哄笑着喊好。 “你要收拾哪个,嗯?”徐瓦儿挤到了前面,自去年挖渠修坝,新建碾,他都一直在周道手下做着主事,日渐也养成了些威势。“我说瓦儿,这一碗水还是要端平哦!有稀有干,况且越来越稀!这是不是实情,咋说的过去?”一个花白头发的老叟说到,颇有些语重心长。其他人捏着空碗也是不住的点头,面色凝重。 “屁的个端平,吃白食还吃出感觉了?”徐瓦儿手指着白头老叟说道“陈爷子我说你是越活越昏了,别人放个屁你也跟着说香?这些个碾工在这儿下力是挣钱吃饭,工钱不仅给得够还给得高,东家额外管了两顿干饭。连我在内,但凡心里头还有点儿数的,没有不感激周东家的。唉,我倒是想问一句,你是凭啥不满?就凭你长得老?那该去找你儿子啊?周公子是欠你钱还是啥的,要白供你吃喝?你嫌不足,还有理了?” “你,你说的啥哦!”瓦儿的一串问号呛得老叟们气势一挫,年轻的也没再起哄,反到有人替瓦儿帮腔“就是,越老越昏,事理都不懂了。”“我再说一遍”徐瓦儿停顿了一下“各位,看到有人手里拿着根红签子,是吧?那是给运粮碾米的人,每船有两支,凭签子就可以去打干饭了,敞开吃。只是来的人太多,米粮不足,另外我们也供不起,没有红签另外也没啥事儿的人就散了吧。" ?众人一时有点蒙“啥,散了?不是有稀饭么?”“我说老徐,不要同他们计较,还是和昨日一样就行。"有人劝道。 "唉,周公子来了,周公子来了,静一下。”声音粗哑而大声,一个黑壮的汉子吼道,有人认识那是碾工陈彪子,老碾工了,徐瓦儿从别的碾房挖来的熟手。众人寻声回看并让开一条道,只见一个年轻后生穿着儒袍走上前来,个子略有些高,脸庞瘦削倒也眉目清秀,嘴角微微透着笑意。 到得人群正中,周道略一拱手“各位,我看大家是有些误会瓦儿了,他说的是气话。我这碾房开张,大家伙能来捧场,我高兴还来不及是不是?来的都是客,只管敞开吃啊。”“可米粮着实不够咋办?”那烧饭的婆娘面露难色,又不合时宜地来了一句。“米不够加水呗,煮稀饭你是熟手了,还用我教你啊?”周道笑着道,那婆子听得一愣,“米粮也多加些,我让他们再扛几袋过来,煮稠些,总之稀饭管够哈!”周道笑嘻嘻地又加了句。 “哼!”那白发老头重重地哼了一声,“虚情假意。”说罢作势欲走,但见无人留他,一时僵在那里。“还是周公子仁义,还不多谢周公子。”徐瓦儿在一旁边说边冲周道拱手。“多谢,多谢周公子了。”众人纷纷跟着施礼,一时间竹林内锅灶边,众人不再抱怨,又排着队打饭了。那老白头见状"哼"了一声,真的拂袖而去。 在这忙碌的碾房中,老三见到了一个认识的人,同村的徐福。经打听这里还在招人并且待遇不低,略作盘算便请他帮忙引荐给徐瓦儿。 徐瓦儿看着吴老三觉着他不够强壮,“吴三哥最是实诚肯干之人。”徐福热忱推荐道。“这样吧,五日后你来一趟听消息,如何?”徐瓦儿问道,因为工钱给得高,想来这里的人不少,他还想再看看,更重要的是得看有多少人肯来他们的碾房碾米。“如此多谢徐管事了。”老三忙拱手笑着作答。 第九章 9情况比预想的要好。碾房已经开张有半个月了,来碾米磨面的人依旧很多,而且有越来越多的趋势。 “看来水碾还是少了。”周道想着,不过要想再修造得等到冬天水小的时候。周道有五座碾磨房,通常像这种一丈碾盘的大碾房一次可碾两担米(两石米),那些用畜力的,得依据用牛还是用驴以及畜力的大小,碾熟(即碾好脱壳)一槽米加上吹糠脱壳,大致要一个或一个半时辰(一个时辰为两小时)。一般用水力的得依据水流大小和急缓,大致只要用一个时辰或更快。一个时辰上下各四刻,共八刻钟,周道的水碾依仗那急且足的水势,不到六刻钟即可碾熟一槽米,吹糠脱壳是另外安排人同时做,不耽搁出米,但人工会增加。他们碾米磨面的价钱是行价的一半,是以来他们这儿的人就多,整日的排队等候。周道吩咐徐瓦儿将碾工分作三班,每日轮换碾米,人换而碾不停,他给这个取了个名儿,叫“三班倒"。 碾工每日上一班,每一班四个时辰,人停碾不停。除了往碾槽到谷子和收拢碾好的米糠时,或者给轮轴上油的这些个很短的间隙,碾房的碾子一直滚动个不停。两个时辰六担,一班工四个时辰十二担,一座碾房三班最多可碾米三十六担。其他的地方,那怕就是水碾每日最多可碾米二十来担,除了秋收后的一段旺季,平日哪儿去找如此多的粮食可碾。 周道要的就是粮食自己往这儿流!珠溪河可以通往沱江,是往来商贾重要的途经之地,它水流平和且深,上下游行船极为便利。这一带及西边的成都府路都是产粮区,上游四十里是县城资阳,下游七十里就是资州城的水陆码头,那儿更是粮商聚拢之地。 虽说平民百姓自家吃粮多是自己舂米,舂个几日的,吃多少舂多少,一是因为白米不如谷子便于保存,二来也省了钱财不是。但大户人家、粮商和用粮多的商家大户却是不同,百姓自家吃粮舂米那劳力是不算作用度开销的,大户们舂米碾米还有磨面的用量不在小,那都是得算进开销的。用自家的长工舂米那工钱开销远高于让碾房碾米的开销花费,而且还慢又耽务事,就是平民百姓也有很多挑米到碾房去碾米,否则就不会有水碾硙业。 粮船经河运往来于集镇,周道的水碾距河道很近,有简易的码头停靠搬运,比起在别的地方碾米,省时省力更为便捷。其他的水碾有靠近通航的河道的或本就设于河边的,又往往水流平缓提不起碾轮的转速。周家这水碾在地势上也算得天独厚,它是由瀑布改道而成,落差大,水势足。另外长度也还好,可以同时建上一排碾房而不太影响水的流速。周道的价钱是其他碾房的一半,每担谷收三至四升谷,即少于五担收四升,五至二十担收三升半,二十担以上收三升。 "?这个价钱亏定了。随便哪个碾房,任何人都做不出来。”当初商量定价时徐瓦儿这样对周道说。“我不是任何人。”周道想着,脸上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按这个价钱,每座水碾每日得碾米十八担,才能保够费用花销,而这距离其他水碾每日最大的量也差不多了,到顶了!畜碾则花销更大,提也不必提了。换言之,即目前其他人的水碾按周道的价钱碾米,最好的结果是白干,而畜碾则必亏无疑。水碾受地形所限,还须靠近水陆交通,眼下这球溪镇周边地界是畜碾远多于水碾。他们做不到,而周道做到了,他为此观察了大半年。关键在于量!他要用高效而饱和的碾米量以及规模的优势来冲销成本!为此他把价钱砍了一半,就是要让他人皆做不下来。再加上他交通便利,才得以引来客源不断。 “我要大杀四方!”他想。 第十章 10用眼睛就能杀人的话,周道已经死了。碾房外就有这样一双眼睛,正盯着眼前忙碌的人们。徐济这位原来珠溪镇唯二的两个碾磨房主中较大的那一个,现下已经不再顾及脸面了。 这水碾开张头几日,他碍于面子没来看,只是请他的娘舅来探查一番,他娘舅即是开业施粥时带头闹腾的白发老头。今日他把这碾房的里里外外走了个遍,又沿着水渠走到河边的码头,眼里有些血丝,透着绝望。 周道这一排五座水碾磨房,他是没法儿比的,他的还是畜碾,有一碾一磨,磨盘比这也小,现在他的碾房里除了拴着的老牛,空无一人。 从周道去年挖渠那会儿,他就知道今年的生意难做,结果他错了,不是难做,是没得做。周道的碾子转的太快了,碾盘大碾轮也大,碾工一看就是老手,手上麻利拿捏也准,个个膀大腰圆。“看来得另谋生路了。”徐济心里叹了口气,“你狠!不过也没那么便宜”。 老三挑着碾过的谷子走向鼓风房,他今日往返于碾房和风房间已经有很多次,多到他算不清,累!他在这儿上工已近一月了,负责在风房打杂,这里的工钱不错,每日涨到了七十文,还管饭,每月轮休两日。 在坡上有块平地搭了几间竹屋,屋顶盖的茅草,用做工棚和厨房。老三的家不在本镇,平日他和几个碾工就住在这里。东家周道住的不远,每日都要来个一两趟,现在正领着陈木匠在林子东边儿比划着,说是要建禽舍。“这东家不一般。”老三摇了摇头,听说修碾房的工钱还欠着些,才开张了几天,这就又赶着弄新鲜的,咋就这么折腾呢?现下这样不已经很好了么? “这儿,到那边,看见没,一共做成两排,每排三间,再用竹篱笆把这儿整个围起来,围宽些就留一道小门。”周道手指着一片山林对陈木匠说,接着又指向远处“那边也一样,就照着这边的型制再做一处,共建两处鸡舍”。“周公子你这个禽舍有些大啊,没见过这么个养鸡的,别人家都是自家养几个,搭个棚子喂些吃剩的,何曾有过如此阵仗。”阵木匠笑着说。周道曾经试探问过他,可愿意和徐瓦儿一样来这里作主事,陈木匠觉得有一技傍身,再说他手艺好又带了几个徒弟,生意也不差是以婉拒了。 周道仔细算过,他这里整日碾米磨面换得的谷子不是个小数,直接卖不如碾过再卖,本来也要自用一部分。碾米磨面剩下的米糠麦?拿去卖不划算,把它用来养鸡正好。别人在他这里碾米剩下的糠他照市价两文一升就地收购也是便利。上次多建的两座水碾尚欠着的工钱,这一月不到已还了一半,大家都很是高兴。于是这继续佘建鸡舍的想法跟陈木匠他们一说,陈木匠二话不说就跟周道商量起了选址和式样来。 夜深了,无风。周道的小院儿周围一片蛙声,屋顶的瓦在月下泛着青光。一阵轻微的响动之后,窗户里透出跳动的光亮来,旋即这光亮熄灭,又陷入黑暗,长久的黑暗。 月光透过窗纸照在屋内的地面上,再漫射到各个方向,一团灰黑的轮廓在房间的正中,是木椅上的周道独自瘫坐在黑暗中,静默着。“啪”,一声响,一团火苗亮了起来,映出了周道的脸,光影在他面颊上跳跃,忽明忽暗。他的目光无神,一脸木然地盯着前方。火光来自他的手中,那不是蜡烛或油灯,是一个淡黄色的透明的条状瓶子,火苗正在瓶口燃烧。一个打火机?。 压住瓶口的拇指抬起,火苗瞬间熄灭,一切都回复到黑暗中?。 第十一章 11回放 两年前的2017年7月。 周道正在洗脸。现在是上午10点,父母都去上班了,他刚起床,也不着急。下午要去客户的公司谈谈,对方一直变来变去,他得搞清楚客户的意图,是不是只想着套他的方案?他出道几年,已经不是嫩毛了。 周道今年27岁,在一家广告公司上班,主要搞些文案策划之类的。薪酬一般,但时间比较有弹性,总之他对这个工作没多大热情,主要是烦了。现在的广告不需要创意,抄就好了,尤其是视频媒体类的,只需要找个脸熟的流量,最好是俊男靓女,大声地念出来就足够。形象好,态度作真诚状,说也好唱也罢,装疯卖傻搞怪都好,总之露个脸就成。念一遍不行三遍,三遍不行五遍,反复播强行洗就行了。啥构思创意,幽默有内涵?不存在的,那是多余的。要命的是几乎你能看到的媒体广告差不多都如此,劣币在驱逐良币。另外这工作需要经常应酬,喝酒吃饭啥的,不算作加班还占用他很多业余时间。他的确不爽,也志不在此,谁会差那口吃的?尤其是讨好那些无趣的人,他开始觉得这工作对他来说是在浪费生命。 他现在是个孤男,想找个寡女,无奈的是目前还只能跟父母住在一起,虽然这也没什么,甚至很好,但毕竟不是长法。“也许,该考虑跳槽或另外一种生活?”周道想着。他沾了点儿水在脸上,用剃刀刮了起来。这是一张年轻瘦削的脸,甚至可以说带着些清秀。 周道刮着没什么胡碴的下巴,注视着镜中的那张脸。他的动作慢了下来,然后身体前倾,头紧贴着镜子仔细看?好像总有些不对? 他凝神抵近镜中的那双眼睛,是眼珠!眼珠在动!镜中的自己正诡异的审视自己?他慢慢地转头,始终盯住周道!瞳孔中放着细微的光,在抖动、闪烁!镜里镜外的动作不一致!"啊?!"周道吼一声,拔腿就跑!他感到晕旋,好象脚下起了变化。房间在振颤,他感到空间的扭曲!有“马赛克”!对,就像电视屏幕中的马赛克一般,更为绵密!且突然充满了他视觉所能企及的一切。“地震,是地震?!”他不及细想?,“幻觉?”紧接着他摔了下去,从平地上摔了下去,至少他认为是这种感觉,房子没有塌陷。 只用了两秒,周道清醒了。 他的背非常疼,他是脚先着地然后摔伤了背,大概是从一米高的地方毫无防备地跌倒。房屋并没有垮塌,没有废墟砸在他身上,事实上这里并没有楼?这只是一片森林,苍茫翠绿,一眼望不见尽头的森林,以及一个茫然的人。 两天了,周道踉踉跄跄地在密林中穿行,他在顺着溪流往山下走。昨天就发现了这条溪流,但很多地方是过不去的,要绕很远的路。他小心地打开手机,再次确认没有哪怕是一格信号之后又再次关机。 他感到虚弱,也许在前天他就已经死了,这里是另外一个世界,一个莫名其妙的地方。 已经过去了两天,这不应该是幻觉,怎会有如此真实和漫长的幻觉?他所处的这片森林是那样的原始,有些植被他从未见过也无从想像,却又如此的清晰。这是怎么了?我己经死了吗?还是疯了?还是在梦境?我的父母呢?这是哪儿?全是疑问。如果不是因为反复验证还活着,他真不愿意一直被这真实的梦境所折磨,他猛地甩头,试图再次赶走萦绕在脑中的无解的问题。 到第三天时候,他已经不管不顾地往嘴里塞着凡是觉得可以吃的植物或能捉到的虫子,饥饿的本能甚至大于求生。幸好沿溪流走水是不缺的,他终于走到了山边,这溪水的尽头。一条瀑布挂在眼前,它自这里汇入了更大的河流,远处是大片的农田,其间有星星点点的房舍。 第十二章 12这个地方属于珠溪镇,这是周道后来才知道的。他回想起刚见到当地人时的样子,他们的穿着打扮是古时候的样子,房屋是土墙和茅屋居多。他们说的话他似懂非懂,口音奇怪,而周道对于他们来说,那不止是奇怪可以形容的,他被围观了。周道反而感到了相对的安全,至少现在看起来他不会被抢劫。 刚开始当他出现在别人的家门口,问一个幼童有没有什么东西可以给他吃的时候,那幼童发一声喊,立时就奔过来三四个汉子,其中两人手里提着扁担,周道感到了惊诧和敌意。 好在他们对他似乎也有些顾忌。后来,代表着威信的乡老来了。通过说和比划,人们大致认为他是个异乡人,在大山里走失流落致此,他虽打扮怪异,但举止得体,看他面相和细嫩的手掌,判断他应该是身份贵重之人。他说话发音奇怪,但勉强能听懂一些,分明不像中原人士。经过乡老们的商仪,暂且让他安置在徐婆子家中。此户只有婆孙二人,有多余的房舍还是独院瓦房,用以安置周道这样来历不明又貌似尊贵的人,正好合适。 周道在徐婆子家吃到了几日来的第一顿热饭,杂粮饭。主要是由米、粟、萝卜和着青菜煮的,撒了几颗毛盐,淡的几乎没味。这对周道根本不是一个问题,他的脑子里全是吃,没有仪态,到添第三碗饭的时候他才有了思维,觉得这是他吃过的最好吃的东西。为了降低被撑死的风险,他强迫自己搁下碗,只吃五碗饭。 徐婆子在烧饭时特意增加了米和粟的份量,老婆子心底里有一层对尊贵之人的敬畏。张家原本家境还算不错,这徐婆子嫁到张家十来年后就守寡,家道中落,人到中年丧子,前几年儿媳也跟着去了,就她自个儿拉扯独孙长大,日子过得甚是清苦。 周道吃过饭便回到厢房睡觉。第二日刚过未时就有乡老前来拜访。三个老者连说带猜一个姓金两个姓徐,其中一金一徐都是长衫打扮,“是文士。”周道心说,“我姓周,周文王的周,叫周道。”老叟们相互看着有的迷茫有的惊?。周道看着他们然后径直出门,拿了个碗进来,碗中有水,他用手指蘸水在八仙桌面写下"周道"二字,老叟恍然。 “这里是哪里?我想问问。”周道问。他们说着什么,他所不懂,“足西,足西。"周道又蘸水写下“此处何地,今夕何年。"老叟们不再说话,而是相互用问询的眼光互看,又看看他,颇有些玩味。 一徐姓老叟走到桌前,用袖子一把抹擦去刚才所写水渍,边念边在桌上写道“此处珠溪镇,今为淳祐十一年。"写的是繁体,借助他写的字,周道能听懂,却依旧一头雾水。“珠溪镇又在哪里?”“珠溪镇属资阳县,资阳县属资州。"或许看出周道还是疑惑,徐姓老者皱了皱眉,上前在桌上重重地写下几个字,并大声道“这里是大宋?!"屋内一时间,静无声息。 第十三章 13“来了个怪人。”回到镇上的祠堂后几位老者再次商议起来。“观他的举止气度应该是富家公子,但穿着打扮实在是?实在怪异了些。"他有些不知如何形容,“他说话慢些时,也能听懂些,他识得字会写,但这字神似而形不同。怪!他说他姓周,周文王的周,那是啥人能说出这样的话?匪夷所思匪夷所思!”说话的是徐姓老者,名俞,在镇上教过多年私塾,正在一条条分析,一边分析一边摇头。 “该不会是鞑子的细作吧?我看这事要不要报官?”另一人问道,“应该不会,你想想,若你是细作你会穿得如此稀奇古怪,招摇过市么?是怕人认不出还是怎的。致于报官么,有潘爷在镇上当差,肯定是要让他参详参详,不过他此时不在镇上,去了县城,就等他回来,先细观几日再说”。 此后几日,周道除了吃睡,也到镇上转转,又引得乡众围观。所以他更多的是在院中的竹榻上发呆,面对这无解的疑问。 “怕是回不去了。”他痛苦的想着。“这应该就是穿越,回到了过去。”“是我穿越了?还是把我周围的场景切换了?”“这不是恶作剧,不是摄影棚,这不可能。”然而不可能已然发生。他流下了泪,他开始想念家人,想念原来的生活,他完全晕了。 随着时间的流逝,他开始想些现实的问题。他没有钱,每日在这儿吃白饭,还能吃多久?虽然暂时还没人向他说起这个事,但显然,徐婆子的家境他是清楚的,这不是长法。一但吃上了饱饭,他的自尊心也回来了,他认为首先要解决的是身份问题,然后是吃饭的问题。 据说现在是宋朝?北宋还是南宋那是后人的叫法,宋人都称为宋,他没搞清楚。通过几日的接触,他渐渐摸了个一知半解。现在的都城是临安,他听过但不知道在哪儿。他只知道长安洛阳北京上海什么的,不过他还是打听到这临安应该在东南沿海可能就是江浙福建一带。而且他知道此地是在四川境内,他听他们说起了资中、成都,这是他的家乡,当异变发生时他哪里也没去,还是在原地附近。 有些悲喜交加的感觉,悲的是这是古代,他举目无亲孤身一人,喜的是这不是异世界或世界的其他地方,让他完全无法理解和融入当地的生活。 淳祐十一年,根据都城在江南这一特征他判断这是南宋,当别人跟他说起官家的众多年号时,他完全一头雾水。然后他问起了岳飞,从众人的热切回应中他确认了这是南宋,而且南宋已经过了很多年。 时间、地点、人物在撑握这些粗略的不靠谱的资料后,周道开始努力地编造起自己的身世来。穿越是不可能的,那是找死的节奏,这里没人是傻子。他来自异乡,确切地说是异国。他确信没人去过或清楚那里的情况,那个地方叫澳洲,对,澳州,他的家乡,是澳国的一个州。 他是华夏汉人的后裔,唐安史之乱后逃难去的。漂洋过海辗转好些年,那个地方在大宋南边的大海中,比吕宋还要靠南,是一个大岛。我们的先祖已经在那儿立国,都城喜尼。“为何叫这个名字?”周道记起当他向其他人述说自己的来历,边说边蘸水在桌上写着重要的词句时,一个老者问道。“啊?”周道反应不及。“你说啥?" "喜尼,我是说此名有些怪异。”那人解释道。“我看你有些怪异。”周道心中暗骂,“啊,是这么个意思,这个,我们那个都城啊,它泥土很肥沃,大家都很高兴,所以就叫喜泥,久而久之便叫喜尼了。”之后接着编,我是周平郡王的第三子,叫周道。我们一行船队有十六艘,准备由福建转往都城临安觐见大宋官家,顺带也做些生意。不想他乘坐的船因大雾与船队走散,于近海搁浅,好容易乘小船到得大陆,一船二十多人在路上走了近三个月,两次遇上强人盗匪,死得死跑的跑都散了,是以流落于此。 周道杜撰郡王之子的身份有自抬身价的意思,是为了自保,这是在古代又人生地不熟的,免得由于身份轻贱或无关紧要,而被随意处置了也没人知道和在意,所以干脆扯虎皮拉大旗。圆谎会越来越困难的,暂时就这样吧,周道想。 几日后潘爷到访。潘虎人称潘爷四十出头,个子不高人长得结实干练。早年就随父入了衙门当差,这么些年来虽不入品,却是干吏能吏,十里八乡的谁见着了都得恭敬地叫声,潘爷。 潘爷皱着眉头连蒙带猜地听完了周道陈长的叙述,周道也适应了些本地的方言,毕竟差异不算太大。 “周公子说准备从福建转道去临安,不知这福建是何地?”潘爷额头的皱纹很深,依旧笑着问道。“福建?大致在大宋的东南,临海的地方,怎么你没听说过吗?哦,呵呵,也可能是我记错了。"周道关切地看着潘虎,潘虎一脸木然。 “福建确实不知,不过东南的广州、泉州倒是大港。”“泉州!对对,是泉州,你看我这记性。”周道醒悟,他听说过是有泉州这么个通商大港,马上想到应该是泉州。“周公子你说你们一船人触礁登岸,共有多少人?日日在一起足有几个月,也应该知道他们的姓名,他们都叫什么?”“嗯?连我在内共二十六人,名字嘛大体是知道的。”接着周道便背诵起上大学那会儿班上男生的名字来,记不清的就用女生凑数,再凑不够就加老师。 "我看,已经二十八个了?""哦,这两个不是,这两个不是。"周道赶紧减掉两个女生。 “周公子,这一路由海边到得此地只怕有千里啊,其间你们可曾经过了哪些州县?”“具体哪些我说不上来,我们碰到第一个大城的时候,还没入城就有官兵前来巡查,结果他们见我们携带的物资丰厚便起了歹意,把我们给抢了,还杀死好些人,剩下的立时便逃了。我们再见着城镇时都尽量躲着,即便如此后来都又被盗匪劫杀了一次。”周道在不知不觉地模仿着当地人的用词和语气说话。 潘虎身体前倾笑着问道“看来周公子福大命大,是命不该绝,就是说你们此后再也没有进入过城镇?""嗯?是。""潘某猜测那些抢劫你们的乱兵应是叛匪邓茂的黑旗军,东边儿与南边儿都乱的厉害。你们可曾看到那些乱兵打的是黑旗或者是邓字旗?”说着他蘸水在桌上写下一个繁体的“鄧”字。周道仰头看着房梁,微张着嘴想了想,说“没注意,我们光顾着逃命,总是想着在泉州兴许能和大队汇合,其它的就顾不得了”。潘爷面无表情地审视着周道的脸,没有说话,根本就没有什么邓茂和黑旗军。 他接着问道,“周公子你再说说你们的船队不远千里来到大宋,是所为何事?”“主要是想贸易想作买卖,如有可能或引荐的话也想觐见官家。”周道不着痕迹地偷偷弱化他此前描述的觐见官家的使命,如果过于正式那会引起更多的关注和重视,追究并发现漏洞的可能性也会显著增加。说不定过问此事官员的层级也会不同,他可经不住反复盘问,万一对他用刑?这个念头他想都不敢多想。由此在还没想好他周道到底是谁,想要干什么的时候,还是先含糊其词的好,欺君之罪可是会凌迟处死啊! “说起立国,你们的国号是什么?兵源有多少?”这已经就变成了一场审问,也许一开始就是,只不过对方还有所收敛,保持着笑意。 周道一时有些吃不准国号是什么意思,“国号为周,我们周家就是皇族。至于兵源这是机密,我也不甚清楚”。“把姓氏作为国号?嗯。”潘爷缓缓的点着头。“周公子既是皇族,此事就非同小可,潘某须报备上峰处置。依我看过了今日,明日一早周公子便随我一同去县衙,才是稳妥。"周道表示不急,但潘爷坚持认为此乃公事且耽搁不得,没有条件可讲。另又着人去叫了梁姓差役,要他当晚便住在周道隔壁厢房,好护得周全。 接着又看似不着边际的和周道家长里短风土人情的闲扯起来。周道心说这整个一监视居住,表情也有些不自然,可他不敢得罪这潘爷,有一句无一句地应酬着。"唉,你那些同船的手下叫什么?刚才说过我有些忘了,你再说一遍。"潘爷好像不经意地问,脸上仍挂着可恶的笑意。周道想撕那张脸。好在他并没有完全忘记自己的同学们,又说了一遍。 经这些时日的接触,听和说在音调上他撑握了些技巧,也略微的熟悉了些,虽隔了上千年但他发现语系未改,语言的变化很大,但声调和意思并非无迹可寻,关键是要找着调。另外还有个体会就是,他在不知该怎么回答或怕说漏时,他可以听不懂,可以装疯卖傻。 “匪夷所思,似是而非,不尽不实。"潘爷告辞,出得门来心中给出了判断。周道在院门口恭送,望着黄昏中潘爷的背影渐行渐远,周道脸上的笑意沉了下去。讨生活不易啊! 第十四章 14二日一早,潘虎便来到周道院内,随即进得屋来催他上路。又特意看了看,嘱咐周道不要落下了东西,然后打开随身携带的小包袱,取出一件长衫来让周道穿在外面,以免引人注目。带着周道和梁差役,潘虎一行三人来到河边,早有一条乌蓬小船候着,船夫待他三人上得船后便摇橹开船。 三人默然而坐,清晨的河面弥漫着水雾,十分安静,只听见有节奏的划水声。梁差役递过两张饼来,潘虎接过分了一张给周道,然后自顾自地啃了起来。良久,他问道“周公子你们一行来得大宋可带了印信或是什么信物?”“带了,是我大周国书要交于大宋官衙。”周道本来差点脱口说是大周皇帝写给大宋官家的亲笔信,临了改口。“喁,你为何不早说。”潘爷皱眉道。“信函由我方正使胡叔同胡大人保管,他们应该到泉州了。”"你这儿没有?""正是。"潘爷闻言撇撇嘴。 “你说的胡大人是何官职?他即是正使,那副使是何人?”“他娘的,这姓潘的真不是省油的灯。”周道心中恼怒,略一沉吟道“胡大人是礼部尚书,副使李权是外贸司司长。”“外貌斯?”“外贸司就是专管对外贸易,就是管着和外邦做生意的。”周道一脸慎重地回答。“哦”潘爷恍然点头,“还有你昨日所说你们那一船有二十六人,他们各自有何司职差遣?我要上个条陈须把这些都记清楚,你且再说一遍。”周道看着潘虎的脸,盯了一会儿说“潘爷,你这两曰来一直考较我,不如你们遣信差往泉州走一趟或者送我去泉州,一打听不就清楚了吗,免得我说啥你也不信。" 潘虎回盯着周道的眼睛,嘴角泛着浅笑,半晌不说话,直看得周道心中发毛,他才开口道“此去泉州不下千里,能否找着你所说的船队也是两说,这可都是你的一面之词。况且你这身打扮乖张,所说之事并非无足轻重,我等乃是差人,查清原委正是职责所在,你说是否如此。”周道听着暗自心惊,这么个小镇上的差役心思却如此细密,说出话来条理清晰,着实不好对付。 他所不知道的是这潘虎在这资阳县是有名的能吏,而且识文断字,父亲也是衙役出身,可说是小吏世家。若不是门第终究低了此,又不曾考取过功名,怎会当了几十年的吏员而不入不了品序。“潘爷说的是,我那船上的二十余人大部分都是水手,除了一位掌船的船长和一个副手,再就是我的三名随从,他们的姓名分别是?。”潘虎不说话听着“嗯,这些名字你说过了两遍,都对。我只是奇怪,你怎会把水手的名字记得如此清楚?似乎过于清楚了些?""嗯??"周道无语。 "也罢,到了县城的差衙由你自去分说。”潘爷言罢便转头不再问话。一时间三人重又默然而坐,看着两岸的风景。这条河叫珠溪,往北十里入沱江,再转向西,上游三十里便是资阳县,差不多半日便到了县城。 进得城门,街头熙熙攘攘明显热闹起来。日头正毒,周道抹了把汗便脱去长衫露出了内里的T恤长裤来,一旁的潘虎见状忙制止道,“周公子还是穿上吧,此地人多眼杂,你这身打扮着实打眼。”“无妨,无妨,天这么热我还穿了几层,受不了,不是马上到县衙了么。”周道显得无所谓。 他们这边儿说着话,旁边便立时有人被周道的新奇扮相所吸引,围拢过来指指点点。潘虎心中闪过一丝恼怒,“你以为我让你穿上是在跟你商量?”他暗想,牙关一咬却并没有发作,一来这里人多他不想再招惹注目,二来对于周道自己所说的身份,他虽不怎么信,但心里多少也有些顾忌。“不可操切。”潘虎告诫自己,然后示意他们快些走。 吃过晌午闲来无事在街上转悠的人不少,他们一路走来,好多人都被这两个公差与一个奇装异服之人的组合所吸引,说着笑着跟着看热闹,几个小孩儿围着周道跑前跑后笑着闹着。他们周围的人越多就越显得惹眼,引来更多不知何故看稀奇的闲人。 周道走着走着忽然止了步,冲四下里拱手打了个罗圈揖。四下略静了些,潘爷一楞,正要拉着周道说些什么,周道却开腔了,说的很慢“各位乡亲,我叫周道,是异乡人士,遭了劫匪流落于此,所带的盘缠也没了,生活无着落。"听懂了的人们以为遇上了个落难的异乡客,想要讨些盘缠,正感无趣的时候,周道却说"我想问问这里有没有当铺?典当行,或是大户?" 只见周道慎重地将右手放下,伸入裤兜掏出一个巴掌大的东西来。“他袍子下面藏着个口袋。”有人在一旁看着稀奇,说了出来。不等那人语落,周围忽然“啊!”了一声,只见周道手中的宝贝突然放光发亮了起来! 那是一块方形的扁平玉石,石面上好多五彩各色的不同图案闪着光,煞是好看?!周道的手指在上面轻轻地点了点,图形光影再次变化如梦如幻?!围在眼前的人们全傻了!连猛地挤到近前的潘爷也瞪直了眼珠子,张着嘴说不出一个字!后面的人见到前面怪异的场景,虽看不见也使劲儿地朝里挤。 “绝世珍宝!我的天,老天爷啊!我可开眼了?!”不知是谁发了一声喊,带着哭腔,场面立时沸腾! 周道手里捏着手机翻点着,那些彩色的图形不停变化,发着光,艳丽逼人惊煞个人儿!周围的人看得如醉如痴。他在人群漩涡的中心被挤得东摇西摆,有点窒息的感觉,情形正逐渐失控。 猛然间伸出一只大手一把将周道掌中的彩玉夺了去,周道反应不及满脸震惊!是潘虎,只听他一声爆吼“都他娘的退下,退!”声如炸雷! 第十五章 15黄昏,县衙后堂。 屋内光线已有些暗,厅堂中坐着两人,站着一人。正中坐着的是本县的县太爷,知县于承中。于知县也是四十来岁,人略显清瘦,长须飘飘一脸地儒雅。 此刻的于知县有些儒雅不起来,两眼发直尚未从震惊中缓过来,他看着掌中的彩玉,半晌方抬头望向立于一旁的中年文士“图之,你如何看?" 被问之人叫徐辩,字图之,是于承中的门客,除谋划之外也经手些钱粮等具体的事务,于知县对其颇为倚重,视为心腹。 徐辩略一沉吟肃然道“我观周道此人”他停顿了一下,然后加重语气说出四个字“绝非世人。”接着道“他所说虽然荒诞,但细思其脉络,其言其行其穿着扮相,以及此等至宝?几相参照起来倒有几成可信,总之不会是一般人。对于此人的处置不可操切,若他果真身份贵重呢?需得多加观察,最终还是要探得消息才好辩别。" 于承中仰头闭眼叹了口气,又转头面向身侧,这边站立之人正是潘虎,他忙躬身抱拳道“徐先生所言不差,我初时也信不过这,姓周的,多次试探于他,他应答基本得体尚无确凿的谎言。” "嗯?就这些?"于知县仰头思索"你与他相处了两日,你觉的他说的到底是真是假?" 这话把潘虎给问住了,他皱眉,犹豫着要不要押注"嗯?卑职,总感觉此人有些?邪门儿!" 于承中抬眼瞟了潘虎一眼,略带不满,“那如此绝世美玉当如何处置?难不成还要交还于他?”于知县当然不甘,皱眉问道。 “唉?那周道来历不明,如此贵重之物放于他处怎能叫人放心。”徐辩搌着胡须稍一停顿接着道“今日市集上他不是当着众人要出卖此物么?他既要卖,大人买下便是。”“哦?我怎么没想到这点。”于知县顿时从椅中撑直了身子,面露喜色问徐辩“先生觉得此宝可值何价?”“无价。" 徐辩说得很肯定“说它值万贯,必是有辱此物。"稍作停顿接着道“不过时也势也,具体也得看看何时何地还有谁卖谁买。我观那周道虽年轻,却是识得时务与大体之人。”说罢便抚着长须微笑不言。“哈哈,先生果真是个妙人。”于知县用手虚点着徐辩,满面春风。回头看向潘虎也有了笑模样,毕竟人和东西是他带回来的,这老小子有功“老潘你也说说,坐,坐着说。" 潘虎忙抱拳笑着道“谢太爷”,说罢小心地坐于一角,接着道“今日回县衙的路上,不少人都跟着,还有些宵小起哄说官府要将那周道的宝物黑了去,被我骂了才不敢吭声,但依我看有此想法的人不在少数。现下细细想来,当时在街头周道为何要脱了外袍故意引人注目,怕是早存了心思,就是要让众人都见到这宝物是他的,以免被黑了去,说不定还会惹祸上身有性命之忧。看来此人年纪不大成府却深,还是低估了他。刚才先生所言最是稳妥,正可堵往那些个宵小之口。”于知县听了点着头,以为然,道“老潘办差我还是放心的,这次做的好。”老潘忙起身拱手。 这是于承中对他的肯定。今日在这后堂中虽说是要问他的话以了解情况,但说的这么些个事儿,却没有回避他,表示他潘虎向着成为于知县的心腹又进了一步。 今日他带着周道直接来找徐先生,徐辩问话后马上带他和周道去见了于承中。潘虎并不是依例将周道交于掌管刑案的,他的顶头上司县尉方旭处,他和那厮一直不对付。于知县言罢又看向徐辩。徐辩笑着拱手“如此?,我便会会那周道。" 周道被软禁了,他没有被关进牢里大刑伺候。这是离县衙不远的一个小院子,徐先生的住处,在见过于知县后便被带来这里。现在他穿着长衫坐在屋内,原来的衣裤早被搜了去,他坐在桌边喝水,门外站了两个家仆候着。此时他的心情时而忐忑时而光棍儿,“都这样了,你想怎样?”台湾腔,这是他忽然冒出的念头。 过了很久,天色发暗,一人信步走入屋子“周公子,久候了。"来的是徐先生,周道认识。潘虎带他来时徐辩就问过他很多话,不等周道答话他提高声音对门外道“来人,掌灯,备饭”,又转头对周道说“周公子我们边吃边聊,可好?”他不是在征求周道的意见,让人换了热茶在八仙桌的另一边坐了下来。 周道注意到这茶不是冲泡的,是煮的。徐辩斟了一碗茶汤递于周道,自己又斟上一碗,用手比了个请的手势,便端起茶碗轻轻吹了吹,喝了一口。周道也双手端起碗向上一举,意味着请的意思,跟着也喝了一口。徐辩放下茶碗,然后端详于他也不说话,眼中含着些许笑意。周道被看得有些不自在,正准备说点儿什么时,徐先生说话了“于大人决定要买你的玉。" "啊”周道一怔,没想到对方如此直接了当,没有铺垫,“嗯,多少钱?”他有些拿不准。徐辩伸出了三个手指“三百贯”。周道对“贯”缺乏慨念,只知道一贯是一千文,若是能给他多些时间或是他打听明白就会知道现下的一贯只有约九百文,至于购买力他并不清楚。但他能确定的是,手机在此时绝无仅有!见到了今日人们对此的反应就知道这是真正的无价之宝了。所以他摇了摇头。 徐辩依旧微笑看着周道,仿佛周道的反应或者周道本身就显得可笑。“你可能没有听懂我说的话,我再说一遍。”徐辨抬手示意打住和注意,着重而缓慢地说道“于大人决定要买你的宝物,三百贯。"周道皱眉思索,好似抓住了什么却又不得其解,望向徐辩。 “这是于大人的决定,不是在跟你商量,更不是讨价还价。”徐辩缓缓说道“你应该感到庆幸,这个决定是买,而非其它。”周道直视着徐辩,没有说话。“你有不只一种选择,可以选择卖,也可以不卖,都随你。卖,你可以得到三百贯,不卖,然后呢?”徐辩停顿了一下“没有然后了。" 屋内陷入了沉默。不过很快,周道抬起了头,他两手一摊说“看来你提的条件我无法拒绝,我们有了一笔好交易。”徐辩听懂了,略微颔首,转头对门外大声吩咐道“饭菜好了么?上菜,再烫壶酒。” 屋内,油灯下,徐辩周道对桌而饮。徐辩端起酒杯自酌一口,缓缓道“其实买此宝物的决定,自然是大人定夺,用多少贯买则是由我来定。三百贯,不多也不少,正好。多了,是我徐某人办事不利有负所托,如此俗务岂能搅扰了大人。少了,世人说我趁人之危强取豪夺,呵呵,不过也确是如此。在说与你也确实有些说不过去,于心不忍。嘿嘿。”周道不成想他如此说“这还真是鳄鱼的眼泪啊。” 徐辩喝了囗酒又自顾说道“怀璧其罪,恭喜你躲过了一劫。" 周道默然,他先是莫名穿越了,现在被抢了,还不知接下来有何惊喜。生命如此丰富多彩,确实值得恭喜。“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啊。” 徐先生也不管此时周道所想,挟了一口菜吃得津津有味,然后道“今日在众人面前亮出宝物是你的谋划吧。”见周道不语,徐辩笑笑接着说“很好,不过既然亮了相就得尽快将宝物出手,凭你眼下的情形,你是护不住的,自保都不行。莫说今日给你三百贯,就是给你一百贯,一旦露了财,就你这无亲无故孤身一人的情形,死了也没人问。”“这么说是一百贯也不会给了,都省了。是吧,徐先生?”周道面色平静地问道。“你误会了,日后你可以打听,我徐某人说过的话何时不作数过。既是应了你三百贯便不会少你一个子儿,不然若要硬拿宝物,拿了便是,何须多费口舌!不是不能而是不屑。”徐辩并不着脑。 周道听后点了点头,他从徐辩刚才的话中捕捉到“日后你可以打听”,也就是说他可以有“日后”。 “好了,这些就不必再说了,明日自有安排。我感兴趣的是这个?”说着徐辩从怀中掏出一个布包来,放在桌面上打开,是两张一百,叁张拾元,一张五元和两枚壹元的硬币,这正是周道被搜了去的裤兜里的东西。 “周公子请问此为何物?”“钱,我们那儿的。”“嗯,我所料不差。”徐辩把玩着手中的硬币“如此技艺世所罕见,嗯。”看着硬币上繁复的花纹清晰而均匀,两杖硬币完全一模一样,把这两个混在一起,他无法辩别刚才拿在手里把玩的到底是哪一杖?徐辩由衷的赞叹。 “这应是铸造的吧?”“嗯”周道点点头不知可否。“周公子,你可知这铸造工艺是怎样的造法?”徐辩肃然道。“这个?确实不知,术业有专攻,再说工艺流程也是保密的。”周道郑重答道。“对皇族也保密?”徐辩拿眼瞧着他。“对皇族并不需要保密,但前提是得专门去学习,我对此没什么兴趣,所以并不知晓具体的操作工艺,只略知其是由铸造和冲压相结合而成的。" “冲圧?”“就是打压。”周道挥动胳膊比划着举起大锤往下砸的动作。“哦”徐辩若有所思“周公子,你的术业又是什么呢?”“我学的是工商企业管理,就是学着怎么作买卖。"“所以你就到我大宋来了。”徐道笑着说道“我想问问贵朝有多少户数?”“我没看过具体的数字,据说是两千多万的人口,四百多万户吧。”“贵朝不小嘛,哎。”徐辩莫名叹了口气,没有再问下去。 他从纸币中拿出一张递于周道“这张你拿着,虽没有大的用长,不过终究是个念想。”这是一张十元人民币,周道接过了钞票,又在身上摸了摸没找着口袋。徐辩见状指了指自己胸口,周道会意将钞票对折放入怀中的口袋。“看来这些也没有了。”周道想着。“这些可能表明你身份来历的信物,还是暂且由我们替你保管。”徐辩接着道“看了这些,让我相信你的确来自异乡,在最终核实你的身份之前你得呆在本县,听候消息和问询。当然在本县境内你是自由的,可以随意走动。" “嗯?”这个周道真没想到,他也不敢多问,言多必失。“以后你有什么事,潘虎会照应一二,也可以来找我。”徐辩面露微笑接着道“另外有十贯,是于大人给你的安置费用,明日潘虎会带给你。这也是我送与你的相赠,作为朋友的相赠。”“哦?"周道一愣,"朋友?相赠?"怎么于大人给的安置费又成了他的相赠?但随即明白,县衙的库房就是他的库房。" 如此多谢先生了。”周道也学着对徐辩抱拳拱手,徐辩笑着拾了抬手示意领受。“哦,对了还有一事相告,请先生转告于大人,我那宝物侧面有个按键,用完以后要马上按下关机。不然的话,电一旦用完就再也无法打开了。 ”“暗箭?电?关机?还是机关??”徐辩警觉,一头雾水。“电,就像是这宝贝的魂魄,取自深海,非奇人奇技而不可得。一旦用完,此宝贝就如同长眠而唤不醒,非得重新注入这"电",方才可用。今日那宝贝被潘爷夺了去,便一直未见着,想来可能也未关机,你们也没给我个机会讲这些。" 徐辩肃然抬手制止他再说下去“这样,你马上随我去见于大人。”不顾夜色已深,带着周道便匆匆赶往于府。 第十六章 16第二日晌午吃过了饭,徐先生叫来一人,由他领着周道和两个家丁,还有几个扶着骡子车的伙计,去了城东的牙行。 早已等候在此的人叫孙宝珍,是一家皮货和山货行的东家。至于他同于知县或是县衙之间有什么瓜葛,外人自是无从得知。作为大宗交易,由牙行牵线作保完成了交割手续,在众目睽睽之下孙东家打开骡车上的六个大木箱,当面点清将三百贯交于周道。 看着这小山一样堆得满满的铜钱,周道采纳了之前徐先生的建议,请人找来了本县最大的两家金银铺,将总共二百五十贯分别存放于这两家,由他们出具飞钱票号,并注明只能由周道本人支取,为期一年,须缴纳费用两贯五百钱,在提取时扣除。在问过周道后,由潘爷和那梁姓差役陪着他还有他留用的六十贯,坐上船原路返回了珠溪镇。 当晚,周道便拜会了潘爷的宅子并送去两贯作为这几日关照的谢礼,潘爷推辞几下便收下了。 县衙后堂,知县于承中与徐先生喝着茶“图之,就这么着让他回去了,真不怕他跑了?” 徐辩略作沉吟答道“周道此人绝非一般,还是要慎重些,他这个情形若是被我们收押在牢里显然不妥当。他所说的若大部分为真的话,以后上面如果真要查下来就被动了,这也是留条后路。”于知县点点头,徐辩接着说“况且大人想要的宝物不是已经在这儿了吗。他这样当着众人将宝物出卖于那孙掌柜,与大人您何干?堂堂正正岂不是正好。不限制他走动的情形也分两种,一则,将他送至资中府,交由上官定夺。但这样做有个弊端,便是宝物一事马上就可能被有心人所关注并追查。二则,便是将他放了,正如他所言,他并非正式使臣,来我大宋不过是异国行商罢了,况且还是一面之词,是以此等事宜依律也不在上报之列。起码可以看看再说,由此告诫并将他留置于本县随时听候差遣。还有就是留在县城中人多嘴杂,不是好去处,他既愿意回到珠溪,那便由他。潘虎在那儿,我会叫他盯着些。话又说回来,该做的都按章程做了,他若要跑,跑就是了,是死是活又有何妨?”徐辩一番话说下来,于知县听得不住点头,“图之办事,我还有甚不放心的。此宝物是留着还是如何处置,且容我细细思量一番”。 第十七章 17周道再次回到了珠溪镇徐婆子家的小院儿,并告诉她打算长住,直接给了每月一千五百钱,作为食宿的费用就此安顿了下来。 夜深人静,周道翻身下了床,穿上衣点亮了油灯,将桌子移到了房梁下面,颤微微地爬上了桌。他停下来,微闭了眼,侧耳在半空中默站着,四野只有虫鸣。他伸长了手,在横梁的顶部摸索着,从一处裂缝凹槽中掏出一个麻布小包,然后下得桌子打开来。 是卷成一小卷的钞票,三张一百,一张十元,一张壹元,还有一枚壹元硬币,“现在有两张十元的了。”周道心想。“啪”的一声,一簇火苗燃起,被钞票裹在里面的是一个淡黄色透明的液体打火机,周道把他擎在手中,端详着这火焰。 他是在随潘虎去县城前,悄悄地将他的随身物品分成了两份,一份带着,一份藏在这里。随身携带的手机也将部分功能卸载,照片他舍不得删掉,便装入隐藏文件夹。他不想让别人在手机中看到人像尤其是他的照片,这可能被说成是会巫术的妖孽。 周道不知去县城会遇到什么,也不知是否还可以回来,或是回来之后他的东西还在不在这儿。这包东西很小,横梁的裂逢勉强塞得进。在麻布包的最下面,是一把亮银色的扁平的钥匙,那是他家里的钥匙。 接下来的时日周道四下游逛,并结识了一些他感兴趣的人,他准备了解并融入这个世界。人们对他也充满了好奇,乐于同他攀谈,惊?于他的不同,并渐渐习惯了他的存在。大家叫他“周公子”,这既是对他的称呼,也是给他取的雅号。 现在大致是南宋末年,周道有了基本的判断。大宋在十多年前就已经同蒙古开战,除了最开始的两年战事尤为激烈,双方均大规模的投入战争并反复拉锯,尤其是前方一些重要的府路和城池都被攻陷侵占,后来又光复,这十余年来已基本形成了僵持。蒙宋目前大致是在中东部沿长江对峙,西在后世的四川北部即利州一带对峙,成都府在战争中被摧毁,元气大伤,府城治所已迁至云顶山城。所幸周道现在所处的地方被战火波及不大,由于战乱,逃难至此的灾民增加,这些年反而热闹了些。 “我大宋终是人多势众,鞑子纵然凶残却难以持久,是长不了的,就这么耗下去,如同百年前的宋金对峙。只要上下用命,收回我大宋江北故地也是大有可能的!”在镇上颇有名望的徐老爷子是这么说的,这基本就是目前大宋的主流看法,既涨我方士气又灭鞑子威风,很有些慷慨激昂!周道的历史学的不好,但他也听过“唐宋元明清”这句话。 他想到了逃。好像没有别的选择,他这张汉人脸难道要等着蒙古人来杀?这段时日他已经听到了很多关于鞑子如何凶残的故事,对宋人,对金人,对西夏人,已近乎种族灭绝般的杀戮 ,他不能寄希望于自己是幸存者。即便幸存下来,他能接受蒙古人对第四等南人的统治吗? 可能他没得选,或许会把他算作第三等汉人或者是死人吧。想到这儿他焦虑的心似乎更为急迫,时间,还剩多少时间?他不知道。看来只有逃,往哪儿逃?这成为一个问题。台湾好像不一定行,至少得到菲律宾、马来西亚那么远,当然还有他的祖国,那远在澳洲的大周朝。 周道半躺在院中的竹榻上乘凉,调整了一下睡姿以使自己更舒服一点儿。他在自己的脑中刷了一下屏,以删除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比如刚才他正畅想着在中南半岛的密林里带领英勇的越南游击队员抗击着鞑子的侵略。他使劲儿眨了眨眼睛,恢复正常了。 分析,企划,作路线图,思维导图这些是他的本行。既然要逃离,怎么逃?他大至有些印象,蒙古帝国的地盘有多大?反正是很大,很大很大,大陆是没什么戏了,除非他想徒步翻越喜马拉雅山脉去他完全不知是怎么回事儿的印度,估计他还没这个本事。若是去菲律宾,且不说从这儿到广东广西沿海有近两千公里,三四千里地。还要在这个年代,以这样的航海技术,乘坐不知什么样的海船去同样不知道是什么样的菲律宾,面对听不懂的语言和看不懂的人。天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一声长叹。 或者他还有一条活路:投靠蒙古人。周道想了想,首先他有什么资格去投靠,出卖自己是需要本钱的,他有权还是有钱还是有人?可悲。除了这三百贯他卖无可卖啊!再者,他想过,靠屠杀本族,即使是他族,尤其是女人和孩子来给自己找条活路找条出路,他下不去手。这是他的弱点,人性的弱点,因为他还是人。他虽不是什么良善之辈,但他确定他是人,至少现在还是,即便以后会是一个死人。哎! 他不想这捡来的一辈子,违心、窝囊地苟活?!他不想自己的命运被别人一句话就可以生杀予夺。是人,就要活得像个人! 实力、实力、实力!没有力量屁都不是,即便要逃,没有实力就凭他一个人,可能连这资阳县都走不出去。 怎样才能有实力呢?这是一个问题。他想到的是蜂窝煤和诗。对,是这样。 周道之前或者应该称为以后,反正很乱,这么说吧,他看过一些穿越题材的小说、电视剧,其中惯用的捷径就是通过背诵古诗词来出名,从而博取高官富豪的青睐。可惜,他的古文学素养欠了不是一点儿火候,聊胜于无吧。记忆力也不好,上学时的背诵,一时能想起的也就是“断肠人在天涯低头思故乡”。词就别说了,字数太多记不住。关键还在于现下只能背诵唐宋以后的诗词,他想起了“梨花体”,这条路走不通。 蜂窝煤也不行,这里四周都是青山,植被茂盛,根本不愁材烧,再说屁大点儿地方需求量也有限,哪怕他搬到有需求的地方也不行,这玩意儿季节性强,再则简单易学没成本,这也意味着没门槛,马上就会被做烂,所有这些的前提还得是附近有煤。 他知道宋会被灭国,时间很紧,什么时候被灭?他不知道。灭宋的是元,现在叫蒙古,老百姓管他们叫鞑子,可能还有一段时间。真的是这样吗?是蒙古灭了宋以后改称为元,还是先改称为元之后灭的宋呢?这些以历史的眼光看是小细节,却关系到他的命!他倾向于后者,他了解到,现在的蒙古皇帝他们叫大汗的,是一个叫蒙哥的人,闻所未闻。但他依然没有把握,并为此而烦恼。做什么呢?周道时常苦思,项目被一个个的排除。在镇上和县城他四处游荡,听已完全不是问题,说话也渐渐地顺了,他和本地的人也熟了。 时间在不知不觉中流逝。一转眼大半年就过去了,直到有一天他来到珠溪镇的边缘,山脚下的瀑布,这里是他刚走出大山来时看到的地方。他看着那块巨石,看着那汨汩的溪流,忽然间脑中闪过了什么,这清澈的溪水飞下瀑布汇入了前方的珠溪河,他为之一振。仿佛看到了它们奔腾入江,最终投入大海。那是他的大海,蓝海。 第十八章 18周道的鸡舍建好了,类似后世的养鸡场,共建了两处,隔开有几十丈,这是尽量避免鸡瘟传染,这点儿距离也许不起什么作用,但他的地盘就只有这么大。每处鸡舍都圈了一个不大的院子,鸡有一些活动的空间,也算是生态养鸡了。 不少乡邻都来看稀奇,惊讶于这么大的鸡舍“一次怕是得养几百只鸡是吧?”“这周公子作啥事都有些古怪”,“这专门养鸡的还是头次见”,“养这么多咋卖得掉?”周道笑容可掬也不多作解释,现在还只是鸡苗,到时候怎么卖他自有打算。说来也简单,他这里靠着码头,上游有资阳县城,下游可到资州城,都不算远,运费完全可以承受。再说本地也是个集镇,多少能消化点。周道这里除了做饭,做清洁是找的婆子而外,其余的全是男人,一般优先找壮实的汉子。 两处鸡舍分别搭了棚子,夜里有人在这儿睡觉值守。“要说周公子此人还是太精明了”,“此话怎讲啊?”镇上的几个老头儿议论着,“他连鸡粪的主意都要打,鸡屎挑糠。”“亏他想得出!”“听说是五挑鸡粪换一担糠,或是换作人不能吃的菜叶菜邦子,你就看他算得多精!鸡粪有人拉走,鸡也有吃的。”“就是,这咋看也不像是个书生,这么点儿蝇头小利也盯上了。”“有辱斯文!” 有辱斯文的周道此时正夹着个袖珍鸡腿儿啃得有滋有味,堂屋里他、徐婆子、憨娃正在吃饭。憨娃是栓住的大名,对,就是大名。栓住姓张叫张憨娃。他整日跟着周道,领着份饷钱,在同龄人中有了些威势,他现在要求别人叫他的大名,张憨娃。 同桌吃饭,这是周道专门要求的,徐婆子开始一直不肯,后来看周道不似在客气,才勉为其难地上了桌,仿佛周道是这屋的主人,而她不过是这院儿里的烧饭婆子。今日的主菜是小鸡炖蘑菇,这是徐婆子在山上采的野蘑菇,小鸡是鸡场死了的瘟鸡。野蘑菇配瘟鸡?周道心里犯嘀咕,但敌不过鸡汤的鲜味,再看张憨娃啃着鸡骨几乎妄了形。周道试着几小口下肚,觉得也没什么异样,便不管不顾地跟着大快朵颐,毕竟这年月,肉不是时时能吃得上的。 鸡场时常要死鸡,只要不多也没啥可担心的。三只死小鸡,他自己拿了两只,一只给了徐瓦儿。自己提着死瘟鸡回家吃,如此没品的事,在以前对他来说是不可能的。死瘟鸡,周道一开始以为是要埋了的,结果令他瞠目,人们跟宝贝一样疯抢这免费的肉食,“瘟鸡儿肉最好吃了。”这是本地众食客的评价。"他是说白吃的最好吃!"周道心想,“看来这世上没有什么是可以浪费的。”他得出了这个结论。于是他规定死鸡只能由他或者徐瓦儿来安排处置,其他人等没这个权力。他不能让饲养员认为鸡死了就有肉吃,不能鼓励这种苗头,并由此引入了绩效工资,把存活率和收入挂钓。立竿见影的是,大家要很久才会有一次鸡肉吃了。 第十九章 19夜,周道醒了,他时常如此。他想起了父母,尤其是母亲,做梦也梦到,不知他们怎么样了,总之他很难过。 “嘭!嘭!嘭?!”巨大的拍门声响起,将他从半梦半醒间拖了回来。“周公子,公子,出事了!失火了!”是憨娃。哐的一声房门打开,一脸惊愕的周道站在了门口,只见侧面远处的山林红光一片,那是碾房的位置。“走”周道吼了一声,抓起衣衫便冲了出去。 小五今日夜班当值,他原来就干过碾工,是老手。虽叫他小五,可年纪却不小,快三十了,但大伙儿都这么叫他,习惯了。此时他正往碾槽里扫着谷子,扫着扫着他动作慢了下来,然后停住四下张望“啥东西胡了?”猛然间他抬头,看到大团大团的灰色烟雾从屋顶茅草的缝隙中冒了出来。他冲到门外,火光已经升起。“走水了!走水了!快来救火?!”小伍高声疾呼,然后返回着火的碾房抓出一只长柄水瓢,伸入溪水中舀水,奋力往屋顶上泼洒,边泼边喊。 碾房的屋顶是茅草盖的,火势很急他一个人是不行的。“救火,快来人救火?!”,急切中小五看见两个人影一前一后奔了过来,一道光影划过弧线,飞落到屋顶上还没燃起的地方,那是一个火把!接着的是巨痛,他的肩和背上狠狠地挨了两扁担,水瓢掉在了地上,又是一扁担向他挥来,他转身便跑,扁担在他大腿上扫过,拍得他一个踉跄蹿出几步。他没有倒,还是跑开了,那个黑影没有追,而是返身奔向下一座碾房。“放火啦!有人放火!杀人啦?!” 现在已经有两座碾房燃了起来,小五的那间转瞬已烧成熊熊的火炬。此时红光中已是人影绰绰,碾房,风房里的伙计都跑出来了,还有挑担的运粮的和船上等着下货碾米的船工也闻声钻了出来,火光,人声,嘈杂四起,乱作一团! 老三被人声吵醒,因为靠近溪流每间房都备有两把长柄水瓢,他抓了水瓢随工友刚出得工棚,迎面一股热浪,立时烈焰刺目! 碾磨房已燃起了三座,众人冲到近前拼命浇水,火势却越发猛烈。“有人放火!”听着喊声,他眼角余光漂到第四座碾房也冒起火头,他提着水瓢便往那儿跑。老三还没抢到近前,火光中,那里已打了起来,三个打两个,蒙了面的三个人。看到老三这里又冲来两人,那三人立时便散了,两人往山下跑,一人从地上捧了把燃着的茅草就往二十来步外最后的一座碾房奔去。“快拦住他!”有人在吼。 眼见两条黑影迎着老三奔来,一前一后就要对穿而过,老三大吼,横着长柄的水瓢就挥了过去,较前的那人下意识地抬起胳膊挡了一下,"噗哧"一声连胳膊带脸砸个正中。他身子一歪栽倒在地,此时地上还有些零星的正在燃烧的草屑,忽地一下,他身上就窜出了火苗,跟着便燃了起来,他手忙脚乱地扑打,但着火处在背上,他够不着痛的尖声大呼,打起滚儿来。在他的腰间燃得正旺的是一支浸过油的火把。 刚才那一砸,老三手里的长柄竹杆便破了,柄上的水瓢还连着,软软的向下耷拉着。他攥着竹杆看着眼前的这副惨象,一时间有些愣神儿,不知是该打还是该救。没被水瓢砸中的另一个蒙面人本已冲过几步,却猛地收脚扔了扁担,跳过去一把扯下了火把,并不住往那人身上扑打。好在刚燃不久,不几下便扑住了明火,一股焦胡味伴随着白烟自那人身上冒出。 老三醒过味来,丢了水瓢便于那蒙面汉子撕打起来,急切中将他蒙在脸上的麻布给扯了下来。那人也是一怔,旋即便抓起地上那根扁担挥舞着,护了烧伤的同伙趁乱往山下逃去。老三认出了他,略微犹豫,没有追,他们便消失在纷乱的夜色里。 周道赶到时,全部五座碾磨房都在燃,他冲上去从一人手中抓了水瓢,疯了一样地来回往房顶泼水。实际上众人都在拼命地给其中三座碾房浇水,最先燃起的两座已然是没有指望了,熊熊的大火可谓壮观。在火光的映照下周道双目通红,他胳膊快抬不起来了。最晚燃起的这座碾房火势渐渐小了些,旁人看他这模样,从他手中抢过了水瓢接着泼。“燃了?,鸡舍也燃了!”众人侧目。“燃了?!”周道带着哭腔嘶吼,又和六七人向着鸡舍奔去。 “啊?!啊。”还未到便听得连声惨叫,“逮到一个!”昏暗中只见一人瘫坐在地,两三个人拿着棍子往他身上招呼。周道怱怱看了一眼,便跑向起火的鸡舍。鸡舍的门被人们打开,鸡飞的到处都是,由于刚燃,此时也有了准备,人们不停从蓄水池中舀水泼洒,鸡舍的明火渐渐灭了。 周道推开围在一起的众人,当中一个黑衣人倒在地上。四周举着火把,那人头上全是血,一条小腿朝一个不可能的方向弯曲着,显然断了,他蒙面的布早被扯掉。许是有所察觉,他抬起头眦着牙看向周道,是何济何老二,他的同行。 “这小子最是歹毒,他同伙都跑了,还趁乱去点了一间碾房和鸡舍!”,“你狗日的有杀父之仇啊!这么狠?”“你同伙还有谁?说!”众人七嘴八舌。 那何济确是狠人,此时腿断了也是一声不吭,仰头盯着周道,看也不看其他人。“同伙?本县的磨房主都是老子的同伙。烧你的碾房,你活该!不给大家留活路,你他娘的也别想活!”他面露狞笑嘶吼着,他的头发被火酌烧打了卷,眉毛也没了,由于疼痛他的脸变了形,满面血污看上去甚是可怖。 只觉得一股血往头上涌,周道夺过扁担,对着何老二狠砸下去。何老二下意识的用手护头,只听“咔嚓!”一声,扁担没砸他的头,而是打在他腿上去势未减又砸在地上,断了。同时响起的还有何老二尖厉刺耳的惨呼,听着肝儿颤,直让人头皮发麻。 就这一下,周道的虎口震出了血,一阵钻心的刺疼。许是清醒了些,“弄出人命就是另一回事了”,他扔了手中的半截扁担,说了句“看着他”便领人赶往碾房那边,继续灭火。“有啥可看的,他两条腿都断了。”不知是谁嘟囔了一句。 第二十章 20明火终于灭了。周道站在溪水边看着眼前的残破狼藉,沉默不语欲哭无泪。 四周人影绰绰,或坐或躺着休息缓劲,几个人围成一堆堆的窃窃私语,这时候没人敢去劝周道,连徐瓦儿也只蹑呆呆地杵在周道身后发愣。 “完了。”周道想着。五座碾磨房被烧毁了四座,只保住了最后一座。烧毁的残骸仍旧滚烫不能靠近,空气中有一股烧糊了的米香味,很好闻,不过周道的心在滴着血。余烬中冒着白烟,那是水蒸汽。 “一切都完了。”周道万念俱灰却又带着不甘,“刚刚开始,就被他毁了。一切的辛苦都白费?这个天杀的王八蛋何老二,我和你有啥深仇大恨!你要把事情做绝?没有一个警告,没有一点儿苗头,就放火烧!全烧完!把我往死里逼?狗日的比蛇都毒!”周道满腔的愤恨无处发泄,只能死掐着自己的大腿。“现在咋办?无所谓!就当死了,反正死过一回了。” “破产了,现在手上还有三,四贯,另外欠着陈木匠他们十来贯。还剩一座碾房,不说已经没钱了,就是想重新修也修不了,现在离枯水季还早得很,根本断不了水!难道再来改道?鸡也没长大,卖不了两个钱,每天还要吃这么多!拿啥来吃?咋办!”周道胡思乱想,满心空荡荡的绝望。这个莫名的世界在给他开着残酷的玩笑,刚看到点儿希望,转眼就被推入了深渊。 然后,潘爷来了。潘爷就是潘爷,暗夜里别人听到失火,想到的是拿水桶救火,潘虎在镇上的家门外,远远地望着那片火红的山林,站了片刻,便回屋将差服穿戴整齐,并把梁差役叫上,就来了。他们都带着刀。 “走吧,周公子,你是苦主随我去拿人。”潘爷面色平静“我问过了,在石井镇,叫潘季江和李二,好几个人都认出他们。现在就走,快。”“嗯”周道眼睛血红目光却呆滞,应了一声。潘虎也不多说,喊了众人跟着,临时交待了几句,转身便走了。周道看了看还在冒着烟的废墟,蹲下身从溪流里捧起一捧水泼在脸上,一阵搓揉,努力抹去烟熏和疲惫,随即起身向黑暗中跟了去。 潘季江跑了,就是蒙面使扁担那个,他在石井镇开有碾房,人也有把子蛮力。潘爷他们闯入的时候,这潘家人吓得紧。周道他们一行十余人过来,人人手里操着家伙,不是扁担就是棍子。那潘季江知道身纷已露,将李二送回,带了些盘缠连夜便跑了。 潘家老爷子见着潘爷,知道是过来拿人,说他儿子前两日便去了泸州进货,并不曾回来过。“嗯,他的同伙已经招了,今日见过他的人证也不只一两个,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你这些话呈堂时跟大老爷说去。”潘爷说的平常,潘老爷子脚都抖起来了。“如此便走吧,小五、徐三儿去后院把牛牵了。”“嗯”他二人应了便去牵牛,潘家的碾房有两头牛,这是人家的命根子!全家老小都上来拦,潘家媳妇郑氏更抓了牛绳挡在前面,一屁股坐在地上哭闹。 “放肆!”潘爷喝道“官家办差也敢阻挠!”“这就是苦主。”他指着周道对潘家人说“你儿子烧别人家的房子,连烧了五间也没见着你们叫唤。老梁!谁若妨碍公差办事,你便将他索拿回衙。”说着潘爷用手指了一个十四五岁的后生,那是潘季江的儿子。“他老子跑了,有人敢闹事就拿他儿子回衙门里问话。”梁差役嗯了一声,从腰间抖出铁索链,面无表情地看着众人。他这一说,潘家上下都不敢动了,潘家媳妇立时护住儿子,不敢言。 “潘爷,大家都姓潘,你老看在本家的份上?”潘老爷子话没说完,“好了,姓潘的多了,如何处置知县大人自有分寸,我还要去拿人,若跑脱了要犯,他那份儿也算在你家头上。走吧。”众人牵了牛出来直奔李二家,潘家老少不敢再行阻拦,牛被牵走也只能哭哭啼啼地一路跟着。 到得李家,李二倒是在,说是病了,在里屋躺着养病。潘爷进得里屋,有几个本地汉子也跟了进来,想是听到信儿赶过来的。这李家是本镇的大姓,本家亲族不在少数,李二是那潘季江的表弟,是以怎么回事,仼谁都能想到。“哦,病了,天热还盖这么多,让我看看。”潘爷说得和颜悦色,跟着便要去揭被子。李二的媳妇也姓李,那李氏见状连忙阻拦,被潘爷一瞪眼,缩了回去。 潘爷不容置疑地伸手揭开了被子,只见李二头上脸上缠了麻布,痛苦得龇牙咧嘴,看得出门牙也掉了。“这是啥病啊,怎么得的?”“是摔着了,昨日摔的?”话未说完,潘爷忽地一伸手,一把撩开李二的上衣,只见他身上红一块黑一块,不少地方起着水泡,皮也掉了。这一下,痛得李二呼天抢地哭嚎起来,李氏脸色煞白给潘爷跪了下来。 “嘿嘿,摔了?摔火里去了吧。”他回头吩咐道“下门板,抬走。”“不成呀!官爷,你看他这样怕是不行啊!”李氏泣不成声,抱住了潘虎的腿。“撒手!”潘爷冷眼看着她,又说了一遍“撒手。”一旁的梁差役刷地把朴刀抽出了一截。李氏被吓住了,潘爷抬腿把她甩开。那李氏"哇"地哭出声来,她惊恐又茫然地望着她的族人,看着这些外姓人把她丈夫抬了出去。 当潘爷走出门外,但见火把红光一片!男女老少足有上百人堵在了门口,而且人数还在增加着。青壮们甚至一些女人手里都拿了扁担锄头,沉默着,盯着潘虎他们。 “潘爷,好大的官威啊!”说话的是族长,李太白。这族长已七十多,白发苍苍素有威望,在这镇上是说一不二的大家长。“哦,是太白叔,可是有什么话要与我说?”潘爷拱了拱手。“不敢,就是想问问,这大半夜的,他犯了啥事,潘爷是想带他去哪儿?”族长指着门板上的李二。“也没啥事儿,他就是伙同他人在珠溪镇纵火烧了五间碾房,我带他回县衙候审。” “五间!”人群中低呼,有人疑惑,有人惊奇,也有人幸灾乐祸。看来很多人来的怱忙,并不知道发生了啥。“冤枉啊?!太叔公救我!”说话的是李二,他勉强地颤微微撑起了头,声音虚弱无力。 “敢做不敢认的怂货。”一旁的梁差役慢条斯理地说。“谁说他放了火,可有人见着了?”“当然,有人证,他的同伙也被抓着了。”“哦?不知这人证可在,我到是想问问他看见了什么,就可确定是李二?大半夜的,他就能看清这张脸?”听了这话,潘爷盯着族长的眼睛,面色冰冷,族长亦抬头与潘爷对视。 “这个老杂碎。看来他是了解内情的,只不知他是事后得知,还是事前就清楚?”潘爷判断着,然后道“是不是他,带回去知县大人一问自会分明。”“于大人自是清明,李二有冤情,他自己鸣冤别的人也不信,屈打成招的事还听得少了?只怕这问话还是要着落在证人身上。”“向证人问话那也是大人们的事,什么时候着落在李家族长的身上了?我是捕头只管办差拿人,其它的跟各位也说不着,走吧。”说罢抬脚便走。 “且慢,老夫只说一句,大家都看着了,李二伤成这样,若不仔细料理怕是拖不过明日。若说是他放的火,谁说的总得问问清楚,如果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把个快死的族人丢进牢里,我这个做族长的也没法交代,这可是人命关天!潘爷,你看可是这个理儿?”“对!”“就是这个理。”“太欺负人了,欺负到我们李家头上了!”“太叔公说得好,别怕了那姓潘的!”人群中的汉子们举着锄头棒子大声附和,群情激愤起来。 不等潘爷说话,族长抬手停在半空,示意安静,他目光如炬,一眼看到了站在潘虎身后众碾工中间的老三吴灾,而吴灾正是这石井镇上的人。 “吴家老三,你在那边儿当碾工我是知道的,今日碾房起火你可在场?”吴灾本来站得靠后,没想到自己忽然成为主角,他感觉齐刷刷的目光射向他,脸上火辣辣的,他强作镇定地答道“在场”。“你是本镇人,可得想好了,要如实回答哦。”族长盯着他的眼睛缓缓道,说完又看了潘虎一眼,接着问“你可看见了那纵火之人就是李二,或是你看清楚了他的脸?”众人都盯着吴灾,时间停滞了,此刻他脸上的汗哗就下来了。 “娘的,就不该来!”吴灾暗自这个悔啊!躲是躲不过的,该死鸡儿背朝天。“没看到。”嗡地一声,人群中立时议论起来。“是你没看到,还是另有别的人看到了?”“我没看到,我想别的人应该也没看清他的脸。”还没等对面的人群炸锅,吴灾的声音再次响起,“共有三人纵火,他们都蒙了面,其中两个,他们一人被逮,一人被扯掉蒙面露了相,但他和另一个被扯掉蒙面的一起跑了。”“被扯掉蒙面那人是不是李二?”族长抢声道。 “不是李二,是潘季江。”人群中一阵骚动。族长举手,场中渐静"潘季江呢?他说的是李二?""不是,潘季江跑了。"吴灾答。“那剩下的一人蒙了面,就是说并不能确定他是李二,是你们猜的,他可以是任何一个人,对吧。”族长问。 吴灾沉默着,所有人都盯着他。半晌,“不对。不会是任何一个人,他虽蒙了面,但大伙看到他纵火时腰和背都被火烧伤,逃跑时他的脸也被水瓢砸中受了伤。”就这么几句话,可老三说完,身体也似有些虚脱,他完了,他想着“你们何必苦苦相逼。”他不知以后如何面对这些乡邻,若说假话他又如何面对这些工友,如何面对良心。他听不见他们后面还说些什么,他所知道的都已说完,剩下的已不关他的事了。吴灾有些打晃,他似乎站立不稳。旁边伸过一只手,扶住了他的肩头,那是周道。 潘爷命后面的人将李二抬到门口开阔处放在地上。火把下,掀起李二的被子和衣襟,他的烧伤触目惊心,众人看着李二腰部和面部的伤沉默无言,无话可说。“抬走”潘爷沉声道。“慢着”族长的声音再次响起,潘虎拧眉转过身来,看向族长,隐忍着似要发作。 “潘爷,我向你讨个情,你看他这样子怕是经不起折腾了。他做了糊涂事,待他稍好些我定押了他去县衙投案,你看我这把年纪了,看在他死去的爹的份儿上,你就卖我个面子吧。”说着拱手给潘爷作揖。潘爷听了这个,也显出些为难,他是混这片儿地头的,见对方服软也不想搞得太僵,便道“周公子在这儿,他是苦主,你们得问问他。”众人目光又看向了周道,周道来时把他们恨得牙痒,但后来见他们一个比一个惨,心软的毛病又犯了,哎,心里存了善念便难免有时会心软。 正犹豫间,便听得人群中有一中年男子的声音道“还有甚好问的,李太公都发话了,还没个痛快话,是不是给脸不要脸了?”“就是,少废话,人是别想带走,看他能怎地。”族长沉默地听着却并不喝止他的晚辈族人。 远处天边发白,人已是越聚越多,越聚越多的众人手拿着棍棒,陆续七嘴八舌的地附和着。周道看着潘虎,默默地摇了摇头,也不知他是说不行还是说不能冲动。潘爷并不冲动,他只会行动“要这么说,今日还是得带着这李二走了。”“你!潘虎你不要欺人太甚!”族长指着潘爷。“我带案犯回衙,怎地欺人太甚了?周公子我们走,抬人。" 周道抬脚就走,他是一刻也不想呆在这儿了。“呸”,一口口水吐在他脸上,是个妇人,周道一愣抬袖去擦,脸色时红时青。这妇人认识,便是那逃走的潘季江的婆娘郑氏,三十来岁,人长得小小巧巧,眉目也还清秀,有几分姿色。她家被牵走两头键牛,心中恼恨,巴不得将事情闹大,好赶走差人抢回牛,此时看到周道更是怒火中烧。 “周道!你这贼人野种?!"郑氏尖厉之声响起"都是你这贱子搞出来的祸事!明明各家的碾房开得好好的,你这贼子却将那碾米的价格降了一半,你让我们这些碾房如何得活?你满肚子的坏水坏点子,你个黑心烂肺的东西!”那妇人手指着周道大骂,不解气又欺身上前撕周道的脸。周道何曾经历过这个?与她抓扯在一起,忙乱间抓住她的衣襟,把她往一边扯,"哧"地一声,肩膀的衣衫被撕开了口子?! 那妇人不是吃素的,她突然放了手猛地一手护住自己的胸口,另一只手死抓住周道的手,嘶吼道“好你个淫贼!光天化日之下你竟敢做出如此龌龊事来,当众羞辱于我!今日众目睽睽之下大家都看见了,我也不想活了,跟你拼?了!”周道一边使劲想把她甩开,一边汗毛倒竖“最毒妇人心啊!”人群中已骚动起来,有汉子提了锄头挤将过来,“姓周的那厮太坏了!”“打!打死他!”"这个败类!"离得远的男女老少更是一阵鼓噪,红了眼。 “咣!”地一脚,那妇人便如一只破口袋般地飞到了一边,摔在地上倒着气。 这一脚来自潘爷。嘈杂声一滞,场面立时静了。“好你个毒妇。众目睽睽之下都能诬人清白,你当老子瞎了!”众人为潘爷的威势所震。潘家人扶起正嚎啕大哭的媳妇,对潘虎一众怒目而视! “好你个潘虎!你欺男霸女仗势欺人!分明就有冤情,你却偏要做成铁案!那周道小人,不学无术只知钻营,自古商人无义,不知坑害了多少百姓!今日又当众**,猥亵这良家女子,大伙儿是有目共睹!道德如此败坏的无耻之徒,亏得姓名中还有个道字。自古邪不能胜正!做出如此伤天害理的事来,是欺我本镇无人还是怎的?汤某不才,第一个不与那贼子善罢甘休!而潘虎你却处处相护于他,我倒是想问问,你收了这个为富不义的禽兽多少黑钱?!”此番话说得是滔滔不绝一气呵成,大义凛然! 说话的是汤志,他站了出来,站在了众人前面,与潘虎怒目而视毫不妥协!他是这石井镇上数得上号的人物,地位仅次于李太白。此人早年作过私塾先生,相貌端正白须冉冉,已年近六十,颇有些名望。他冷眼旁观多时,见那潘虎殴打妇孺,群情激愤下便凛然出手,条条桩桩说得堂堂正正,顶顶大帽扣得严严实实。“好!”“骂得好!”“打死他!”"奸商!"“抓住他,别让那姓周的淫棍跑了!”"对!不能让他们跑了!"人群中高声呼应,中气十足,气势越发热烈。有人用力地挥动手中的棍棒,有人以棍顿地,发出有节奏的咣咣声! 周道面色铁青,昏暗中他看不真切“你个死王八!我是杀了你老母啊??你狗日的这么害人!”他已经忍无可忍!众人虽是听不太懂,但知道他在骂人“放肆!你这孽障!我看你是恼羞成怒,也敢在此地狂吠。来人,把这畜生拿下!”汤志直指着周道。“好!”“是!”众人应喝。“敢?!”一声巨吼,“老子在这儿站着,我他娘的看谁敢动!”潘虎瞪圆了眼,横扫众人! 人群向前波动了一下便顿住了。“一派胡言!血口喷人!”周道红眼了,他哪儿见过这种阵势?从来也没有被人如此的骂过,这是句句诛心把人朝死里整啊!他拳头紧攥牙关紧咬,低吼了一声。 潘虎在他前面,闻声转头,举手示意他冷静,然后回转身笑了笑点头道“嗯,好?!是汤爷啊。我就在想?”说着,在众人毫无反应之下,抬手一把揪住汤爷的胸口“啪,啪,啪?啪!”四个脆响的大耳刮子就下去了!“啊!啊?!”那汤爷的脸立时便留下通红的指印,连嘴角都浸出血来。这几下着实有些重,汤爷被打蒙了,他一手捂着脸,一手颤抖地指着潘爷,满腔的愤怨“你,你?你好!?”他已经语无伦次,不再是伶牙俐齿了。任谁也想不到潘虎会突然暴起,对着个精瘦老头如此地粗野凶悍! 所有人都震惊了!潘虎放了手冷笑着看他,接着问道“我就想问问,你是哪个眼珠子看到我收了他的黑钱??”刚才的骚动再次平复了些“什么时候,什么地方,有哪些人见着,收了多少钱?桩桩件件你不当着大伙说个清楚,这当众诬陷官差该治何罪?等索拿了你回衙,你就知道了。”汤志等众人一听此话有些傻了,这咋说得清楚?一时杵着也不敢说硬话。潘爷见状道“老梁,把他锁了带走。”他指了指汤志,“抬上李二,我们走。”梁差役“嗯”了一声就上前拿人,其余众人抬起李二要走,"不能让他们走了!打他娘的!"有人在喊,人群再次骚动,同潘爷周道等人推搡起来。 “潘虎,你真要把事做绝?不怕遭报应?有我在,你今日休想把人带走?!”族长也撕破脸了,拦在了前面,局面陡然紧张。 “今日休想带走?李太白,你的意思是明日,后日便可带走?你娘的,到时候我去找鬼啊!他犯了案我拿他回衙,这就是你说的把事做绝?他们连着放火,点了别家五座碾房不算,还要去烧鸡舍,鸡舍里有鸡还有人在睡觉,这算不算做得绝?说到报应,老子出来混,这么些年了,从来就不怕啥报应!吃着这碗和了血的差饭,生死早就看得淡了。"他抬手一指李太白"在道上行走老子从来都是人敬我一丈,我敬人他一尺,向来是吃软不吃硬!多说无益,来硬的,我只认得刀。今日便把话撂这儿,牛要牵,人要抬,他就是要死,也得死在牢里。”说罢推开族长,抬脚便往外走。 阻挡的众人虽人人手握家伙,但都识得潘爷,摄于他多年的积威,谁也不敢动他,就这么挡在他的面前。但也有胆大不怕事儿的,挤出来横在潘爷当面截住去路。 "滚!你娘的想死啰。"潘虎一肘子将这汉子撞开,拿刀尖指着他的脸。那汉子作势欲迎上前,嘴里骂咧咧,被旁人一拉看似极不情愿地算了,其他人也纷纷闪开。但潘爷后面的人就没这个待遇了,已开始推搡,怒骂,棍棒互捅,或是拳脚相加了。 周道挤在人群中间,他和碾工们都很紧张,他头上挨了一拳,肩膀和背上也挨了两下,他们得尽快通过。“啊”,一声叫,“啊”又一声大叫,后面这一声叫来自老梁,梁差役。 潘虎猛地停住了脚步,不再硬闯,他回头看过去,只见老梁用手捂住眉弓处,血已经顺着指缝和脸颊流了下来。潘爷打头,老梁断后,这是之前就说好的。官差被打伤了,看到这一变故,人群中也不在厮打,放缓了手看这边。 “老梁?”潘爷高声喊道。“没伤着眼睛,打在脑门上,是石头。”老梁答道,然后刷地抽出刀来,喝道“日你娘的,谁打的?老子砍死他。”说着就独自往人堆里闯,人堆霍然闪开,人们提着棍子跳开,生怕被无辜伤及。“住手!”族长也急了“潘虎,你们如此乱来只怕要血溅五步!”“嚓”潘虎抽出了朴刀,暴喝“就冲你这句话,老子今日要开杀戒!”“杀就杀,谁杀了谁还说不定!亮家伙!”李太白也咆哮起来。众人全都亮出了家伙,周道的汗把后背打湿了,他感到身旁的小五双手握着根扁担不停地抖。老三吴灾捏着扁担木在那儿,不知该帮哪边。周道自己也一样,小腿不听使唤地一直哆嗦。 一时间场面反而安静了,双方一触即发。潘爷半躬着腰,右手端着刀,刀尖冲前。他在最前面,除了他的后背,三面都是对方的人,他们手里握着扁担,锄头,还有草叉围成硕大的一圈,冷冷地对着他。在他们的眼里有愤怒,有紧张,还有冷漠。仿佛一声令下,就会把他砸成肉泥。"狗日的!把他们全杀了,埋了!"黑沉沉的人头中不知谁吼了一嗓子。"狗日的!""宰了他们!"人群里开始鼓噪骚动。 潘爷眨了眨眼,点头喝道“好?!好大的胆子!聚众袭杀官差!这个罪名算是做实了。谋反之罪!当族株?!”最后一句犹如炸雷。 静!都听得懂。片刻间,静得可听见火把燃烧的噼啪声。“咣当!”一把锄头掉落在地上,“咣!”又是一声。“太叔公!这,这可咋办啊!咋弄成这样了呢?万不可莽撞啊?!”这是一个中年男子的声音,喊到最后都带了哭腔。 “啊!”李族长张着嘴,陡然失了魂魄。“潘虎?你,万不可胡乱说!你这是要将我李氏满门往死路上逼啊!”说得凄然急迫。“不是我逼你。是你自己糊涂,要带着全族走绝路!"又道"就凭你?几个族人,几把锄头,也想杀官造反?难不成你还想着把我等十几条性命都留在这儿!然后呢?透不出风,也没人知道?做你娘的梦!谅你没这个本事,也没这个胆子!谋反之罪,大过谋逆,可是天大的罪过,就为了给你那张老脸挣面子,你要赌上全族的性命!" "看看你身后的婆娘娃子,看看他们的脸,族株!依律都得死!这就是你他娘想干的事儿!”听到此话,老族长有些崩溃“我万无此意啊!我昏聩,得罪了潘爷,此事就此打住,就此打住!切不可再闹下去了!我给潘爷赔礼,这不关他们的事!还求潘爷开恩啊!”说着便长揖到地,老眼中竟流下泪来。 “民便是民,官就是官啊!这一大家子老老少少,触怒官威犯了天条,可怎么活?”李老爷子说着用衣袖一抹老脸,攥紧拳头,身体微微打着颤看向潘虎,潘爷寒着脸扭头朝天,看也不看他。 族长额头上青筋暴绽,随着他粗重的呼吸一跳一跳的波动,他转头盯着仍惶恐站立的族人,吼道"刚才哪个狗日的孽障在乱喊?给老子爬出来磕头!"没有孽障,没人吭声。 “全瞎了,还不快给差官磕头赔罪!”众人没料到事情转化如此之快,刚才还恨不得打死对方,这转眼间就要给他叩头赔罪?这也太?!想想族长和潘爷的对话,此事果真如他们说的那么严重?可打伤了差官,要治你个聚众闹事还是可以的,太可以了! “太叔公!不可啊!他一张嘴凭几句话便想把我等唬住?办不到!”汤志一手握住挂在脖子上的锁链,另一只手颤抖的指着潘虎吼道。“啪。”又是一个耳刮子,这次是老族长打的,“日你娘的!又是你狗日的在挑?反正出了事,要死也是死我李家的人,是吧!”他恼羞成怒,环视着四周吼道“谁还站着,你娘的要造反是不是?都给潘爷赔礼!”众人纷纷跪了,包括不是李家的。有些个很不情愿的,此时立在中间就显得突兀,被潘爷拿眼一扫,也犹豫着矮了下去,就是外姓人也不愿如此打眼地站着,以免秋后算帐时被记着参于过此事。 可人上一百形形**,总有几个不怕的在那儿倔强地杵着,仿佛以身体在呐喊"老子就是不服!" 潘爷盯着那几个人,那几个也回看着他。潘爷捏了捏刀柄,也罢?!他不打算再得寸近尺,那可能导致失控,鱼死网破。作为**湖,留有余地三分,日后才好相见,他知道什么时候该收手。 潘爷上前扶住正要矮身的族长,“哎!李族长你这又是何必呢?简简单单一件事,该怎样便怎样。算了,不说了,都是乡里乡亲的,看在你老的面上,就此揭过,我是过后就忘的。" “哎,哎,还是潘爷你爽快,老朽定会记着你的情。”“唉,不要记,不要记,你李老族长如此说,我还以为你是记恨上我了。”“潘爷说笑了,说笑了。”“你看我虽是忘了,老梁那里可还记着呢。”只见老梁站在一旁冷眼看着,满脸是血,甚为狰狞。 “梁爷,梁爷你大人有大量。”族长一时也不知该对老梁说些啥,他指了面前一个族人“你,快去将王郎中请来,带上金创药,要快,要上好的。”说罢又同身旁另一个中年男子耳语了几句,那人应了便离开。“他娘的,老子就是想找出是谁砸的石头,砍他两刀就各不相欠。”老梁在那儿自言自语。 “潘爷,潘爷,你消消气,你看我这儿是不是??”一个含混不清的声音,是汤爷。此刻已没了刚才的风彩,他的两边面颊和一只眼睛都已肿了起来,痿在那里给潘爷作着揖。潘爷闻声侧头瞟了他一眼,摸了摸下巴不在看他“我这个人嘛,最是厌恶那些人模狗样的,时常爱鼓噪些道德大义,来压人整人的假正经,这种人很坏。”“潘爷,潘爷,你看我也这么大年纪了,若进了牢里,到时候能不能出得来就真不一定啰,今日您老便高抬贵手吧!”“这么大把年纪?哦?你是想讹上我?又把你潘爷看走了眼。有的人,年轻的时候是小王八蛋,年纪大了是老王八蛋,依我看是不是恶种跟年纪没关系。”又道“你的事还没完,得跟我们走一趟,长长记性,至于你想死在哪儿,是你自己的事。”说罢便不再看他。 未几那郎中跟人跑着来了,给梁爷敷药包扎起来。老梁平日不是被叫梁差役,就是被老梁老梁的喊着,今日虽是受了点儿伤,但都“梁爷,梁爷”地叫着,这气也平顺了不少。这时,一人在族长侧后耳语了一句,族长已经恢复了些气色,拱手道“潘爷,梁爷今日一点儿小误会,还望二位差官,大人有大量不要往心里去。你看从大半夜的到现在天也亮了,二位着实辛苦,这是一点茶水钱聊表心意,还请二位不要推辞。来啊”说着一挥手,下面便有两人各捧着一个包袱,包袱里各包有四贯钱,送到了潘爷和梁爷面前。不用打开,潘爷只眇了一眼,便能估个大数。 老梁没动,看着潘爷。“呵呵,李老你还是太见外了,我若不收倒显得小家子气了,如此心意我领了。”潘虎示意跟来的碾工把钱接了背着。转身对族长一抱拳“今日便如此罢,告辞。”说罢带了众人抬着李二便往外走。 “潘爷,你把奴家也带去吧。”就见李二的媳妇李氏带着女儿跪在一旁,“他这伤势若没个照应,在牢里只怕撑不下去?”“哎?!”一旁的族长李太白也是叹了口气。潘爷皱了皱眉“这样吧,让他兄弟李大跟了去,你一个妇道人家也进不了男犯的号子。”那李氏忙连连磕头谢过。正要走,不知谁又喊了句“我有话说。”声音不大,但听得真切,只见人堆中举着一只手,那是周道。 没有人说话,大家都盯着周道。众人认得他,刚才潘家婆娘与他撕扯的那一幕大家都还记得,他周道是苦主,就是那个会算计的黑心烂肺的奸商。还有话要说?人带走,牛牵了,跪也跪了,钱也给了,还有话要说?还有完没完!看向他的目光带着恼怒和紧张,不仅是对方,包括从碾房跟来的自己人。“你是苦主,有话就说。”潘爷面色不善,冷冷地盯着周道。 周道冲潘爷拱了拱手道“潘爷,我想替李二求个情,看能不能让他先在家里养伤,待伤势好些后,再到你那里,该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你老看看行不行?”“哄?!”众人哗然,谁也没想到被连烧了五座碾房,家财被烧了个精光的苦主会替放火的求情。要放了他,搏人情也不是这么个弄法吧?那李氏母女听了立时给周道跪下连声痛哭。周道后退一步,指着爬在门板上**的李二,对众人道“我对李二他们纵火毁我碾房是痛恨之极。我碾房碾米便宜,惠及了乡邻,你情我愿,是触犯了大宋律法还是怎的?你碾米贵,无人来碾,这是你自己的事,凭啥迁怒于他人?你既纵火犯案,敢做不敢当,你以为大宋刑律是个摆设?我今日替你讲情,只不过是看在她们母女,和众多替你求情的族人份上才这么做的,你好自为之吧。”周道一番话说完便不再作声,只是看向潘虎。 潘爷略一沉吟便道“也罢,民不告官不究,只是此乃刑案,纵火毁人财物的罪名是跑不了的,看李二目下的情形,若由李氏族人作保,便暂且由他在家中养伤,到时我再向大人禀明详情。李族长你看如何?”族长拱手一揖“如此甚好,但凭潘爷安排。潘爷和周公子的情我是真的记下了。”他接着又对周道一揖“周公子是重情意之人,我知你横遭此事遇上了难处,你既对我族人如此挚诚,我李太白在此当着大家说一句话,你若有难我必相帮,改日定当拜访。”“如此谢过族长了。”对方说的是场面话,当不得真,周道告诫自己,不过还是深深一揖。众碾工放下李二,牵了牛随潘爷往外走。 周道正待要走,便见那潘家人领着郑氏和她儿子在一旁赔罪,那郑氏只不停地抹泪,周道看了她两眼不吭声,走了。那潘家人张了嘴,眼见周道他们走远,也不敢拦着,便又来求李家族长。 “太叔公,您老可得主持公道啊!李二不用跟着去了,您看我这牛可咋办啊??”族长抬手阻他再说下去“我就说李二他家里也没磨房,咋会跟了你家小子去放火?哼,孽障!”他仿佛又想起了什么“还有,不要叫我太叔公。你不姓李。”说罢抬脚便走了。李二家门外的坝子转眼空了,只留下潘家老少落寞地站在那儿。 天边已是大亮,霞光在山野间罩上了层红。“真是漫长的一夜啊!太难了。”周道默默地随众人走着,心情沉重。有人拍了一下他的肩膀,他扭头,是潘爷。“你还挺能说的嘛。”潘爷笑道。“今日真是多亏了潘爷,想起来都后怕,多悬啊!”"一群羊,你怕个卵。摁住领头的不就行了?"潘爷说着话脸上是满意的笑。"对潘爷我是真的佩服。”“你也不错。不说那些了,说个事儿。”说着,他把周道拍到了路边。 “你是外来户,可能不知道我们这儿的规矩,行规。抓到贼脏,或是从贼人那儿收缴的财物,是和苦主对半儿分。也有六四的,我们六成,这要看财物有多少,一般五五开。”“标的。”“嗯?”“我们那儿叫标的。指?子涉及财物的总金额大小。一般和钱有关。”周道看着他说道“也就是说这两头牛,我可以分一头。” 潘爷有点尴尬,周道说的前半部分他不太听得懂,不过后边主要的部分,关于牛的部分他相信周道是懂了。“不止一头。何济家的碾房还有一头牛,一条驴,一会儿回去顺道牵了。”他停了一下,接着说“你不要以为这是欺生,我说了是行规,上下都有份,日后你打听打听就知道了。”“我懂,没事。我知道你不用骗我,根本犯不着。”周道已然麻木,也不在乎了,他随口说了句“见面分一半,到底谁是贼?”潘爷听着皱了皱眉,并没有发作。“不过今日要不是有你在,我连一半也不会有。”周道补充了一句。“哼,你小子。”潘爷笑了,摇摇头“还挺上道的。" 他们走了一会儿,潘爷忽然说“你应该去找一下徐先生。"至于为什么,他没有说。此时,天际大亮,一轮红日已然照常升起。 第二十一章 21回到碾房的时候已经是晌午了,周道和伙计们都没有回家,他们牵了两头牛回来,这是潘爷主动"让"给他的,潘爷他们牵走了一头牛和一条驴。 众人累了一夜,此时坐在地上等着婆子烧饭,厨房还没被点燃。 周道站在溪水边,盯着碾房的残骸发呆。“只有一座没被烧毁,这些个碾工回头也叫他们散了吧?!工钱该结的结,不够只能欠着,有一座碾房开着就能慢慢还。碾工得留几个顺手的,徐瓦儿得留着,但工钱得讲讲,要降下来,给不起了,看他吧?。还有碾米的价钱,每担只能多算点儿钱和谷,现在没了规模,光靠一座碾子好些个费用根本摊不下去。不会有那么多人来碾米了,也不会排队久候。哎?!"他叹了口气,想着"这碾房就是重新造,也得等到冬天沽水期,水势小些的时候再说,早得很,钱又从哪儿来?这么多,赊也赊不来。做着看吧,现在能吃上饭就不错了,唉!其他的?走一步看一步吧。”周道胡思乱想着。 大伙儿默不作声地吃着饭,各自怀着心事。往日开饭的时候是最热闹的,周家碾房的饭,只要你是上工的,不要钱,敞开吃。众人评价着饭菜,交换着各家的见闻,男女间说着荤素搭配的笑话,或是嚼着谁家的舌根。眼下,热热闹闹都化作了沉默。散伙饭不好吃。 饭还没吃完,陈木匠来了,他带了两个徒弟。“老陈来了。"周道放下碗筷站起来,他还欠着陈木匠十几贯呢,"老陈,工钱能不能先缓缓,我手上没那么多。"周道声音低沉沙哑。陈木匠看着眼前的废墟表情严肃,都烧塌了。 他转头看了看沉默吃饭的众人。“碗先放着,跟我过来。”众人抬头看了看陈木匠,有人又看周道。周道点点头“走”。大家跟着陈木匠来到离得最近的一处废墟,老陈一指“挖,把这些都搬开抬走,挖到底。”周道盯了老陈一眼,对众人道“弄”,说着便去抬烧断地梁柱,众人也七手八脚地跟着抬跟着刨。 不到半个时辰一座碾房的废墟便清理的差不多了。老陈挤到中间扒在地上,从一个小洞往下看,并将手伸进碾轴的竖洞里努力摸索着,蹭得满头满脸的黑灰。然后他站起身,在脸上抹了把道“你运气好,连杆断了,主轴没事,看来有得忙了。”周道的心一直悬着,“老陈,你的意思是这个可以修?好?”他瞪大了眼急切的问。 老陈并没有回答他,自顾自地说道“狗日的瓜货!连放火都不会,我看他们干旱磨的,每日跟着驴转,转傻了!"他瞟了楞住的周道一眼,道"水碾水碾,有一半是在水里,咋烧?有水冲着,放油都不行!”“你不是说这水碾得沽水的季节才能修么?现在才七月啊!”“是建,新建,不是修。沽水时做分水,做闸,打地基,安轮盘,这些水大了做不了。现下是在岸上搭房子,装碾轮,关汛期还是沽水屁事啊?”“那??”周道话没问出就被老陈打断“你去找人,起码二十个,打杂。”说着他叫过两个徒弟连比带划说了起来。 周道没有再问了,再问他估计陈木匠会把他划归“瓜货”那一类。“老陈,谢了!”“谢我干啥?不修好你啥时候还我钱。我先说,这些时日的活都得算工钱啊,从今日就算。”说罢便和徒弟继续讨论,不再理会他。 周道默默地走开,站在溪水边。他憋了一口气闭上眼,半晌,突然弯腰曲腿,双臂向下猛拉并弯曲,鼓起了肱二头肌,全身的力量随即爆发“啊!”“啊?!”他对着溪流嘶吼!四周的人都停了,吃惊地看着他。周道回头看了一眼,若无其事地拍了拍身上的黑灰,走了。 看着他的背影,双肩在轻微地抽动,他边走边抬手用衣袖在脸上胡乱擦了擦。有风,细沙迷了眼。 第二十二章 22这几日周道的碾房又变回了工地。搬的搬扛的扛,几十人轮流不分昼夜地忙碌。被毁的碾都清理出来,重新做了木轴和连动之后要装上。不过房屋只立了梁柱,房顶用几张竹席一盖,四面无墙也用席子临时围着,到处敞风就先将就着吧。这大热天的,周道脱了外衣跟其他人一样光着上身手抬肩扛,满脸满身的灰汗,一改往日的书生气,很有些和劳动群众打成一片的意思。 乡里来看热闹和帮忙的不少,烧完的碳灰草木灰那是抢手货,自有人帮着清理并担走,没烧完的梁柱不能给,那得自个儿留着当柴烧。碾工们和临时招的杂工都有加餐,晚上那顿下血本儿炖了鸡汤,没长大的鸡被宰成了小块,分到众人碗里捞半天也捞不上来。不过这没什么可抱怨的,就他们这些苦哈哈们,过年也不一定能吃得上肉,家里上有老下有小的,多少张嘴在等着,不比承平年月啊。有鸡汤喝大伙就很高兴。 来看热闹和帮点儿小忙的老乡们看周道没有邀请他们共进晚餐的意思,也都悻悻地走了。周道现下不是财主,可不敢像刚开业那会儿请他们吃白饭,那家伙,消息一传,起码跑来上百张嘴,他现在是负债经营。人多了做饭的两个婆子忙不过来,找了各自家里的媳妇来帮忙,工地上有了年轻女人,汉子们干活都麻利些,不时有人讲个荤腥话,碾房中又有了笑声。 八日后周道的碾房重新开业。五座碾房有四座都可正常碾米,剩下的一座还在修。碾米的碾房中除了一座没被烧毁的,另外三座仅有个光架子,靠竹席可以遮点儿小雨,对碾米没啥大影响。若是雨下大了,则要挑着粮到一旁的谷仓躲避,一切都从简吧。 正在修的那座碾房便是泥墙青瓦,规规整整,都按着规矩做,修完了这座再修下一座,一步步的来,也不耽误碾米。这次周道下了决心,墙是夹心的竹子编成的篱笆泥墙,内外都抹了米浆和着泥,房顶全盖的青瓦,这碾房一时半会儿的怕是点不着。之前是大意了,虽然每间房都配有两个水瓢,但那是防失火,谁他娘的知道是放火。再铺茅草作顶是不予考虑的,谁知道还有多少同行的仇家在等着,即使每座多花四贯周道也再所不惜,只要碾子不停,这些都是值得的。 碾子没有停,十来日过后,前来碾米磨面的担数,已恢复到火灾之前的数目,还有超过的架势。周围四邻八乡听说周道的水碾被烧了,奇的是这么快就能恢复碾米,看着他那四面漏风的席棚,感觉既是好笑又不得不佩服,这也太能将就了。 火灾过去的头几日,潘爷来看过一趟,让周道准备状子就这两日递进县衙,七月二十四于大人要升堂,争取他的案子能和其他几个案子在那天一块儿过堂。又交待了一番规矩,周道听得头大。“你是苦主,状子你找镇上的徐录事帮你写就行,这把火让你损了多少财货,你要写足,在堂上大人问话你照答便是。”潘爷说着。周道听懂了他的意思,这索要的赔偿里有一半是潘爷他们的,所以叫他要写足。周道算了下,道“四个碾房各二十贯,鸡舍十贯,共九十贯,可行?” 潘爷眯着眼儿“重修碾房不止这么点儿,听说有碾工受了伤?”也不等周道答复,便道“伤药钱,休养钱,加上其他的杂支损耗,合四十贯。还有你这碾房耽误的生意进项六十贯,再加上修碾房鸡舍的一百五十贯,总共二百五十贯。” 看着潘爷一本正经的模样,现在虽是盛夏,周道感觉有点儿冷。 第二十三章 23从衙门里出来的时候天色尚早,周到想了想,决定去找一找徐先生。今日过了堂,但到底是个什么情况,他心里没底。 案子是由于大人主审,主犯何济双腿皆废,瘫坐在堂下。此案可说是人脏并获,并未用刑何济就招了,一切看似明明白白,但于大人并未当堂宣判,只说了些好大的胆子,你可知罪等等,便让那何济画了押,收监择日再审。“这是啥意思?是不是还要组个合议庭、陪审团,讨论之后择日再判?程序上挺规范的。”周道在心里幽默了一把。 其实今天另有一件事让周道很不爽,就是得在大堂上下跪鸣冤,求青天大老爷替小民做主之类的,直到大老爷让他起来他才能起来。虽然这些他来之前就知道,姓徐的录事专门给他教过规矩。“真他娘的,哎。" 一个白发老仆通报后将周道领进了院子,小院儿不大,干净雅致,其实周道之前就来过一次。他两只手里都拎着竹篇的点心盒子,从县衙出来后,他专门拐了个弯儿,去四饼斋买了来。县城里点心铺子有两家,这家要好些,他家的点心周道吃过两回,味道还算不错。 “周公子,稀客啊。”徐辩微笑着站在堂屋门口。“徐先生事务繁忙,平素也不敢打扰,今日刚好在县里,是以冒昧前来探望先生。”说着周道将手中的点心盒递于那老仆,老仆看向徐辩,见徐辩轻轻点了点头,便接过退在一边。“且煮些茶来,白瓷缸里的那种。”“是”老仆听了便退下。“是好茶”徐辩看向周道笑着说,略微抬手示意有请的意思,便迈步进到堂屋在桌旁坐下,周道也随着进屋落坐。 "上次这院中一别,怕是一年有余了吧?”徐辩不经意地问了一句。“我的错,我的错,是小弟的错,我这人也不善应酬,平时少了走动,怕搅扰到先生,来了也不知说些啥。”周道拱了拱手,而后又是用手抠头,一幅憨像。“一年前我就说过,认你这小兄弟作个朋友,既如此便理应多走动,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周道又连连赔罪。 “无事不登三宝殿,说吧,可是今日过堂的事儿。”徐辩也不绕弯子。周道便将过堂的情形以及他心中的疑问说与了徐辩。徐辩听了,只问了一句“如果今日便判了案,定了刑,你若是那何济,你还会再拿银钱出来么?”只一句就把周道给点醒了。 徐辩问了下周道的近况,周道便将碾房的修复和目前的运作情况大致讲了一番。徐辩听罢沉吟片刻道“你做的很好,我本是打算将那三人纵火的赔偿多分与你两成的,看来是不用了。”周道一楞,摸不着头脑。“那赔偿按贯例多是五五分,若你都快倾家荡产了,我便与他们说说,多分些与你,不过现下已无必要。”徐辩解释道。 “很有必要,确有必要!”周道有些懊恼,着急道“我那修缮,还四处差着钱呢?若能稍多些,确是能当大用。”徐辩笑道“你那碾子只要不停,这些都不当事,此事就揭过不必再提。”周道心中不是个滋味,“他是真的这样想,还是诓骗于我?”他后悔不该跟徐辩说些什么情况好转的话。 “即便五五分,也有百余贯,按你所讲的修复费用也是够了。只是能追回来多少赔偿,尚有疑问,不过此事既是公事,也是他们自家的私事,不用你操心,他们自会上心的。”“还有”徐道补充道“欠下的人情是要还的,我去帮你说项,减了他们的份子,这个人情你如何还?” 周道默然片刻,忽问了徐辨一个不相干的问题“徐先生,恕我冒昧,这一年多来,从我初到贵地,我与先生连同此次总共也就见过三次,不知先生看中我何处,愿作朋友之交?”“嗯”徐辨收了笑容,皱眉,“你问得很直接。”然后若有所思道“你这个人颇为不同,你很有趣。" 第二十四章 24周道最近心情不错,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这是他总结出的原因。碾房已经走上了正轨,看着每日流入的钱粮,他感到充实而高兴。 此时周道正拿着一支细毛笔在熟宣纸上写写算算:碾一担米收三至四升谷,折中按三升半算,每升谷折钱十三文,每担所得的三升半谷折钱四十五文。每座碾房一日最多可碾米三十六担,现在是旺季,按平均每日三十担计算,可得一千三百五十文。五座碾磨房,每日共得钱六千七百五十文,依此时每贯九百文算,合七贯半,这就是周道一日的毛收入,月计二百二十五贯。磨房和碾房的收入相差不太大,只不过南方吃面较北方少,对碾米的需求更大,所以碾房更多。现在的五座碾房在轮着修缮,持续多久不好确定,实际上的收入会有一些出入,估且先这么算着。 算过收入再算支出,一座碾磨房一日三班各一人,每日共三人,五座碾磨房共十五人。手摇鼓风车两座,每座两人,每班即四人,三班共十二人,工人合计二十七人。每人毎日工钱六十文,吃谷两升计二十六文,合计每人每日耗费八十六文,就算作九十文。二十七人工钱二千四百三十文。徐瓦儿现下工钱二百文,两个管事兼计帐一百五十文,两班四个烧饭打杂婆子每人每日工钱和吃饭五十文,四人共二百文。几项人工每日合计三千一百三十文,折三贯半,月一百零五贯。每座水碾交税四贯,五座二十贯。总计支出一百二十五贯左右。月收入二百二十五贯减去月支出,余一百贯。再考虑维护维修等各项杂支五贯,旺季每月净利大约九十五贯。 每年九,十,十一这三个月为碾米旺季,十二,一,二月进入沽水期为淡季,其余六个月为常平的季节。由于周道碾房极具竞争力的价格,除了沽水期,淡旺季区别并不明显,平常季节每日每碾也有平均二十五担不止,按月入七十贯,六个月四百二十贯。旺季三个月二百八十五贯。真正的沽水期是在春节前后,一个月左右,也正好休假。就算沽水期完全不挣钱,周道的碾房全年也能有七百贯左右的净利。他的本钱三百贯,又赊欠了几十贯,如此算来相当于只用半年就回了本。这个没有算鸡舍,现在还没有大量出鸡,等日后有了销路再说。 周道有个想法,从鸡舍的管理中他得到启发,想把绩效和奖金的概念引入碾房的管理。徐瓦儿提过两次,碾房中有人干活快,有人慢,干出的效果也不一样。虽然溪流的流速是一样的,但同样是碾米,还是出现快慢之分,尤其是在一些中间的环节。“惰性是本性,必须想法子调动每个人的积极性。”他认识到了这个问题。他准备将碾工的基础工钱由原来的每日六十文调整为每日五十文,降十文!每日碾米二十担为保底基数,在保障质量的前提下,每超过一担得奖金三文,一般情况下绝大部分碾工的收入会比原来增加,提高了他们的积极性,强化了多劳多得的认识。 周道有时常想,怎么原来他看的那些个书中主角,就那么轻松写意?时有贵人相帮美女相助,总之钱好挣事好办。而他挣的每一文铁钱都是精打细算,还没着没落的?哎,各有各的命,咱就是个穷命!他羡慕他们。 第二十五章 25“嘭嘭,嘭嘭”敲门声,响声不大,“周公子?周公子”有人在门外小声低唤,深夜。 周道从游离中惊醒,猛然坐起。自从上次深夜被人纵火之后,只要在夜里听到敲门他就特别心惊,绝不是好事!开了门,憨娃立在门口“周公子,你来看看”“咋了?”“我也不知道,你随我来。”说着憨娃便领着周道往院外走。 周道满心狐疑,刚转过院子的墙角,便见远处山边一条红线从山后转出,顺着镇外的那条路一直延伸到远方。这条红线是由无数个小红点儿组成,忽闪忽闪地移动着,密密麻麻连绵不绝,蜿蜒着消失在远方的黑暗中。“过兵了。”不知谁说了一句,周道这才注意到周围黑漆漆的还站了几个人,也远远地呆望着那暗夜中的一抹红。 第二日,晌午,镇子上的人都岀来了,在街上一堆堆地凑在一起谈论着昨夜发生的事,颇为神秘。周道也挤在人堆里听着“我昨夜数了,怕是有上万人。”说话的是霍嘴六,“你小子识数么?”“嘿,前后一个多时晨,你说得过多少兵?”霍嘴六争辩道。“往年也有过兵的时候,这大半夜的过兵,可有好多年没见着呢。这还真是过镇而不入啊!”说话的是屈老爷子。由他的话众人想起了十几年前的那场战乱,一时没了言语。“是往资阳那边去的吧?”屈老爷又问了一句,“对,估摸着是去成都府。”有人附和着。“怕是要打仗了!”不知谁又感叹了一句,众人默然,也没人开玩笑了。周道听不出个所以然,决定找徐辩问问去,隔了两日他便带着憨娃去了县城。 待到得县城,他才觉着自己莽撞了,军队在资阳县内稍作休整,昨日才刚刚开拨。这兵荒马乱的他要是撞上,被拉了壮丁岂不糟了。进了徐辩的院子,徐辩忙了两日,今日正好在家。周道说明来意,徐辩听了告诉他,只知道是往成都府方向去了,要到哪儿,所为何事,一穊不知。除非有明发邸报,不然此等军情均不为他们所知。周道也看不出徐辩是不是真的不知,见徐先生不愿多说,就告辞出来,只说改日再来拜访便匆匆回去了。 接下来的几日周道同大多数人一样在惶惶不安中度过,是不是又要有战乱兵祸?这是一个很严肃的疑问。周边的物价涨了,涨得最历害的是谷、麦等粮食的价格。人们纷纷开始囤积粮食,不分大户小户,真正的大户已在收拾细软,只要风声不利便准备离开。 十五日后,有确切的消息传来,大军在成都府休整两日继续开拔,北上利州西路。 听到消息的人们纷纷松了口气,这仗就是要打也还远着呢,起码波及不到这里,粮价应声从高位小幅回落。周道是粮价上涨的受益者,他碾米本来就是从每担谷中收取三到四升的谷子作为酬劳,再加上他粮仓中也还存着些粮没卖。粮价涨了但工钱的行情却没变,有些地方不同的行业工钱还降了,是以他获利不少。 第二十六章 26一个月后,听说北边并没有打起来,只是在利州一带和鞑子兵加强了对峙。人们这才纷纷松了口气,毕竟日子该过还得过,该干啥还是干啥,和鞑子在北边的对峙也不是一天两天,有好些年了。物价也再次平复了些,但比一两个月前还是要高出不少。 周道养的鸡现在明显长大,但离出栏和产蛋还有段时间。不过前段时日已经把鸡苗的棚子搭起来了,周道让徐瓦儿高薪请了当地养鸡的老把式罗短腿来给他管理鸡舍。这养鸡看着简单,里面的门道多了去。防病、防虫、鸡舍的搭建样式,冬季保暖,夏季降温,饮水的多少,食料在不同时期的搭配,草药的配置,小鸡的孵化,出栏的时机,产蛋的注意事项等等,他周道能懂多少?接近空白。但周道只认准了:规模化可以降低成本,可以有条件集中优质资源进行集约化管理,达成小作坊不俱备也不可能达成的目标。比如家庭养鸡就不太可能有十分合理完善的硬件设施,没那个必要。在成本上也不太容易找到精于养鸡的人来细化管理等。 周道还能确定的是:卫生状况很重要。他从鸡舍的结构等硬件上,从工序和人员安排上,都要求鸡舍能保持一个相对卫生的环境,这对于鸡的存活率,出栏产蛋都有直接的影响。至于具体怎么做他不懂,把道理说给老把式听,让他按着这个方向提建议作安排或是提出改良。专业的事就让专业的人去做,这不是啥复杂的技术,他要的只是结果,并作为老板对结果负责。 周道大概知道后世的养鸡场那种恶劣的环境,鸡在黑暗的狭小空间,在刺鼻的恶臭中靠药物和激素快速嗺肥,他的潜意识是比较排斥的,但更为重要的是他没有现代的各种抗生素,过高密度的圈养只会让鸡瘟不停爆发。同时他也不会有激素嗺肥的捷径可走,要做的就是用科学的态度和老老实实的方法把鸡养好,养得比别人的鸡更具竞争力。 周道吃过晌午特意先去了鸡舍,他要看看下一步新修鸡舍的选址。至少还要再建两座,靠得不能太近,以免交互传染。他今日就是先看看,具体的要和陈木匠、罗短腿商量了才能定。回到碾房,他在想冬季是否再增加一两座水碾或是磨房,这个倒是很灵活,它们的底座水轮是一样的,碾轮和磨盘是可以拆下来互换的。 边走边想他的脚步慢了下来,有哪里不对,周围的人在看着他。他们都站着不动,也没过来招呼说话,就那么盯着他。不对? 有碾工,也有来碾米挑担的人,还有一个人侧目看了他一眼,又转过头去不再看他,那人腰上挂了一把刀。然后周道看见了第二个,第三个带刀的人。 周道警觉,低声问一个立在那里的碾工“咋回事儿?”那个叫**的碾工张嘴含混不清的嘀咕了一句,又涨红着脸低下了头,不出声。一旁的李大嘴看了,凑近附耳说了六个字“白老大,白守成。" 看到他不明白,又小声追加了一句“十八罗汉的老大。”周道听懂了也想起了,十八罗汉的老大白守成,他之前就听人说过,概括起来,那是一个传说。 “你是周道?”一个带刀的马脸汉子盯着周道问。“啊,是”周道忐忑不安,他不晓得啥状况,但注意到那人右手摁着刀柄,在他的左耳有一条很长的刀疤从耳后经下巴一直拉到脖子下面。“白爷在等你,进去。”他下巴点了点前面的一座碾房。 碾房的门一般不会关着,周道惶恐地走了进去,他感觉四周一暗。 在门口的阴影里就立着个人,此人身形很是高大,跨着刀正对着他,看不清脸。“你是周道?嗯,你过来。”声音从另一边传来,一个人站在碾槽旁边,抓了一把米糠凑到鼻子前嚊了嚊,然后扔回碾槽拍了拍手。光线透过窗户洒在他身上,看得出他身材不高但结实,留着修剪过的八字胡,相貌也就三十来岁,腰前挂着把刀,另一侧还插了把匕首,周道挪动脚步移了过去。 “你碾一糟米要多久?”声音有些沙哑,“差不多六刻”周道没想到他会问这个,在没搞清楚状况前他不敢乱说。“一日碾多少担”“二十来担的样子,得看情形。”那人仰头闭眼像是在默算着。少倾,他不再仰头,笑着拍了拍周道的肩头道“你很不错。”周道陪着笑,不知所云。“你先出去,没事不要进来。”他扭头对门口那大汉吩咐道,大汉一声不吭,出去了。 这就是白守成,白爷。周道现在清楚了。白爷转回头带着戏谑地笑看向周道,说“你捡了条命。”还在陪着笑的周道表情僵硬,“有人出钱买你的头,一百贯,不高也不低,我就是来看看你值不值这个价。”这一切都太突然,周道的背打湿了,舌头也发僵。 “都过去了,你不用再为这个担心了。”白爷安慰道,大度地挥了下手,像是赶走一只蚊子。“有我罩着,没人敢动你。”他补充了一句。 这时一个身影从明亮处探进身来,碾房里光线暗,他有些不适应,是李大嘴,他手里捏着根扁担。“你干啥?”问话的是白爷,李大嘴这下看清了,屋里的两人都在看着他。“我,我在这碾房里当班,我就是想看看米碾好了没有。”李大嘴忙笑着点头道。“你咋进来的?门口没人拦你?”“没,没有啊。”李大嘴一幅莫名其妙的表情,刚才碾房外面是有个提刀的大汉站着,李大嘴咬咬牙还是硬着头皮过来看看周道的情形,结果那大汉并没有阻拦他。“哦,这米差不多碾熟了,你把它收了。" “唉,好”李大嘴赶忙上前收米。“你也过来。”白爷冲门口指了一下,周道和李大嘴也转头去看门口,那门洞外是明晃晃的白光,并没有人。 “呕!”伴随着沉闷的撞击声,只见白爷抓住李大嘴的肩,飞起一膝狠狠顶中他的胸腹,李大嘴完全反应不过来,低嚎一声整个人弯了下去,扁担也滑落下地。白守成掏出了刀对着李大嘴的头一阵猛劈,伴随凄厉的惨叫,李大嘴打着滚满头满脸的血。“我他娘的就想知道,你提根扁担进来干啥?啊?你想干啥!”白爷面庞扭曲狂吼着,双手抓了套着刀鞘的刀死命的乱砍!他已经疯了。周道完全吓瘫,靠着墙根本动不了。未几,李大嘴不再动了,白守成停了刀呼呼的喘着气。其间那门口的提刀大汉听到动静探头进来看了看,见着白爷正在发狂,便将头又缩了回去。 “老子今日心情好,没开刃。”白爷说着又踢了昏死过去的李大嘴一脚,“太便宜你了,得让你长点儿记性。”他抓过李大嘴的手,扔了刀,拨出了匕道,把李大嘴的右手按在地上。“白爷饶命,白爷饶命啊!他是来碾米的,您放过他吧!”周道醒过神来赶紧求情。 白守成握了匕首蹲在不醒人事的李大嘴面前,扭头冷盯着周道“你要替他出头?”“不,不是,白爷你误会了,他只是个碾米的,愣头愣脑的不懂事,白爷你已经教训了他,他再也不敢了。”“愣头愣脑?好,今日便看你的面子不与他计较了。”说罢握住匕首往下一划“啊!”又是一声渗人的惨叫,白生生的一截在地上打着滚,流下一小滩红,那是无名指。李大嘴再次昏厥。 “手还留着,人好好的,便宜他了。”白爷捡起了刀在李大嘴的身上来回两下擦着血,然后站了起来插回刀鞘走到周道身边。他从碾槽里抓了一把米糠,双手来回揉搓摩擦着,混着血污的米和糠纷纷撒落在地上和碾槽中,白的、黄的、红的,灰黑的,剩下的被他顺手扔回了碾槽。“我们刚才说道哪儿了?”白爷边搓边问。“啊??”周道一阵恶心,看着眼前的一切,头皮发麻。 “嗯,对了,是合作的事。三七开,你拿大头,我这个人向来不贪,有我保你,没人能动你,你只管把碾房弄好,其余的就不用操心了。”“啊!”周道不知该说啥。“嗯?”白爷皱了眉“你好象不甚满意啊?”“不是,只是有些突然,我一时没想好。”周道解释着。白爷看了眼周道,周道感觉那眼神空洞、漠然,仿佛并不是在看他。“你还欠我一条命。想清楚。”白爷用手点了点周道,盯着他,"觉得不行你就直说。" 周道看着白爷,又看了看浑身是血倒在地上的李大嘴,张了张口“好?好。”不知他的意思是知道了,还是同意了。“就这样,定了?”白爷看着他,又追问了一句。“好?好”周道无力。白爷笑了笑“那好,一言为定。我说过,你这人很不错。”然后,白爷和他的人走了。 第二十七章 27下午,徐瓦儿今日不当班,听到消息便赶往碾房,随后又赶到周道的小院。“李大嘴怎么样了?”见着他周道问。“还昏着,没有醒。郎中看了,给开了药,现在还喂不进去。”徐瓦儿听了摇着头。周道面色灰白,沉默着,半晌,开口道“白守成,怎么个来头,你仔细说说。" “白守成是威远那边的人,刚刚听说他那会儿,已经是十几年前的事了。这人个子不高,但很能打,是个练家子,而且心黑手辣不要命。不说打伤打残的,听说光是有名有姓的,他就背了七八条命债。”“他杀这么多人官府不管?”周道打断道。“大多没有告官,告了也不怕,他官府里有人,就是县尉方旭也与他称兄道弟。也有不服到处告官的,后来也失了踪影。有一家四口,婆子媳妇和两个娃在家里被灭了口,官府说是遭了匪患,也没人再管了。这找谁说理去?”徐瓦儿说得有些激动“就是风声紧,他们在县衙也有人通风报信,出去避过风头,回来就变本加厉。他们号称十八罗汉,十八兄弟,其实不止十八个人。谁招惹了他们一个,他们几十号兄弟与你不死不休,他是老大,谁惹得起?”徐瓦儿又摇头。“我只是粗略听说过有这么号人,怎么此前也没听你提起过?”周道问。“他在本县名声大得紧,但一般都在县城,怎知他今日跑到珠溪镇,还来找你的晦气。" “他说有人用一百贯买我的头,所以他来看看。”“买你的头,啊!有这等事?”这回该徐瓦儿吃惊了,这个没人给他说过,“是开碾房的人?”他问。周道慢慢摇了摇头“不知道。”过了片刻周道接着说“这碾房的买卖不知被多少人惦记上了,白守成要分走碾坊的三成利。”“啊!”徐瓦儿又一惊“那你咋说?”“我说好”“啊?”“那你觉得该说啥?”周道问。“不知道。”徐瓦儿张了张嘴“哎!”叹了口气。“那白守成的确不是我们能招惹的,稍有不对就是杀身之祸。” 徐瓦儿停了会又说“便是他十八兄弟中的老二、老三,都是被他杀的。”“嗯?”周道不解。“他虽是老大,但年纪在他们十八罗汉中并非最大的,他怕老二夺他的权,便将他杀了,后来升老三为老二,在火拼中又被他杀了。现下他们兄弟被杀得怕了,无人愿做老二,处处都是老大老大的,总之天大地大白爷最大!" 周道无语,想了想他问“他们十八罗汉都干些啥营生?”“一个是柜坊,一个是镖局”徐瓦儿道。周道知道柜坊就是赌场。“老徐,你看此事我们该如何办?”徐瓦儿沉吟半晌“不知道。” 周道心有不甘,他去找了潘爷。 潘爷问他“你是打算把那姓白的宰了,还是想把他们兄弟全宰了?”周道哼了一声,啥也没说。“那不就行了?给他三成,他保你平安,也没人敢找你碾房的晦气。”潘爷说道。周道摇头“只怕三成都喂不饱他。”“也不一定,我看得出来,你做买卖确是把好手,我想这兴许是他看中你的地方。好汉不吃眼前亏,鸡蛋碰不过石头,眼下你哪儿干得过他们,拗下去便是杀身之祸,该忍就得忍。” 周道忍了,他也认了,这个世道弱肉强食,全凭实力说话,他周道实力不济,那还说个啥,凭啥谈条件?车到山前走着瞧。 不过周道还是去找了徐先生,徐辩说“像白守成这等亡命之徒,又有结拜弟兄几十人,便是官府也会忌惮三分,更别说他官府中也有人脉。”周道知他说的是县尉方旭。“再者他开着镖局,镖师皆有刀枪。镖局这买卖是谁都能做的?有几家与山匪没瓜葛?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有人买你的命,不管真的假的,总之你被盯上了。碾房这块肥肉总会被盯上的,张三还是李四关系不大,你既不能自保,便只能依附于人。”徐辩接着说“我可以找人递话,你的身份未明且干系重大,让他们掂量掂量不要乱来。你不要误会,这不是找老潘递话,他跟他们不是一路人。" 看着周道告辞离去的背影,徐辩心情有些复杂,他想起了认识周道以来的过往,想起了他那块绝世宝玉。此玉现下应在知州孙大人处,由知县于大人所献。孙大人见过此宝后大惊之余爱不释手,遂决定亲自献于官家。并赠钱两千贯与于知县以示酬谢,于大人虽为不能与孙知州共同进献此宝而略感遗憾,不过既能得孙知州的赏识,也还颇为欣慰。此后不久,不等孙知州上折报喜,便发觉那宝玉再也无法亮起,惊疑间一查方知,原来他与小妾所生,平日里最是疼爱的幺儿,夜里偷着玩耍此宝,以至此玉变成了墨色! 他想起于知县曾再三告诫过他,按亮片刻便须关闭以保全其魂魄。一想至此,他是怒急交加,恨不得打杀此孽子。他找来于知县,于知县又找来周道,宝玉不亮怎么办?周道手一摊,他说过电一但用完便无能为力,一切为时已晚。羞恼不已的孙知州暂且忍下愤恨,没有即刻拿周道发作。他又找来行家看过,即便此墨玉不会再亮,凭这成色两千贯也绝不会亏!而且其四边镶嵌有一圈银亮亮的贵重金属,一看便知非金非银,然其青光剔透煞是好看,端的是宝贝。不过若说它是可向官家进献的绝世奇珍,也稍显夸大了些,进献之事只得暂且作罢。 这个结果还有另一层意思就是,如果没有觐见官家的可能,那么周道此人的身份也就不再重要,他是去是留是死是活,都无所谓。 第二十八章 28周道最近的情绪大受影响,他几乎不想再去碾房,好在碾房那边有徐瓦儿维持着还算正常的运转。他感到灰心丧气,总之各种负面情绪,他觉得自己的努力只是为了他人作嫁衣,而且还不能告诉那人:你也别得意,最后都得等着蒙古人来摘桃子。 说到蒙古人,他想起了昨日从北边传来的消息,蒙古大军南下了。不过并未与宋军开仗,而是分出一支偏师摆开架势与宋军对峙,其余的往西南去吐蕃了,吐蕃几年前就臣服了蒙古,此次南下多半是绕道攻宋或是征伐大理国。反正蒙古人总是在攻,宋军只有守的份儿,这日子不好过啊! 听说蒙古人南侵的先锋姓兀,是个历害角色。他们的主帅还是个王爷,当今蒙古大汗的兄弟,姓伍叫兵利。这蒙古人啥时候开始取汉人的名字了?怕是些闲人自己给他取的名儿吧,叫着顺口。 那日李大嘴昏迷了一天,醒了。李大嘴三十来岁叫李丙三,只因他是个大嘴巴又尤其喜爱讲些荤笑话,于是得此浑名。他不是本地人,但却是碾米的老把式,常年流窜于各地碾房,是徐瓦儿经人介绍把他给挖过来的。他这个人自来熟,胆子大,阅历也丰富些,什么事都愿意掺和。平日里乐呵呵的大大咧咧惯了,可现下看到的只是一个目光呆滞,颓了的李大嘴。周道让他安心休养,先歇几日工钱照算,吩咐徐瓦儿找来郎中给他治伤,别想着省钱。李大嘴也没去处,他在此地无亲无故,这段时日只每天呆坐着也不出门,像是被割了胆子。 隔了几日,白守成带人再次来到碾房,由周道陪同各处仔细参观了一番,当着众人他对周道的管理方式表示了由衷的赞叹。他说周公子和他们这些练武的粗人毕竟不同,想法周全,做法独到,并再次鼓励他好好干,外面乱七八糟的事就放心交给白爷,他们一文一武相得益彰。并在临走时向周道推荐了一位管事,就由他来管理账目。“他办事,我放心。”白爷笑着对周道说。 入夜,周道难以入睡。他原来的睡眠很好,时常倒头便着,但这两年他经常失眠。尤其近期两次被人在半夜叫醒,都是令他恐惧的事。在夜里他变成了惊弓之鸟,对响动异常敏感,而且胡思乱想做些莫名其妙也不大记得的梦。好容易才在后半夜昏昏沉沉的睡去,除了虫鸣一切都显得静谧。在这一片暗黑里,周道忽然睁开了眼,仿佛有精光四射,他猛地从床上坐起,一动不动,“伍兵利,伍兵利?!”漆黑中只听得他口中念念有词。 第二十九章 29第二日一早,周道便坐上船去往县城找徐先生。到得徐辩家,他说今日到县城办点儿事顺道来徐先生家坐坐。 闲扯了会儿,周道问起利州那边宋蒙两军对峙的情况,会不会开打?徐道说是否会开仗,这哪儿能说得清,再说相距甚远,又不是甚大人物能参与决策,怎会知道?不过蒙军主力南下是明摆着的事,至少此次与前几次颇为不同,朝廷这边已是大军压境全力戒备。蒙古人占着主动,要打早就开打了,至少不会等着你慢慢调兵作好布置。 周道听的连连点头,问起近期的朝庭邸报可有什么消息。“兵事方面的无非就是加紧布防什么的,毕竟还没开打。川内有余帅坐阵调度,自会相机便宜行事。邸报是对各级府衙明发,上面也说不了什么机密的东西。”徐辩解释道。 “听说蒙古人来势不善,领兵的是一个王爷,叫伍兵利?”周道问了句。徐先生一怔“什么伍兵利?净胡扯。其乃蒙古大汗蒙哥的二弟,是个叫忽必烈的王爷。”徐辩说着话,敏锐地觉察到周道的脸色变了变,问到“怎么?你听说过此人?”“啊,是?是听说过。听人说此人很是厉害,此次南侵只怕对大宋很是不利啊!”周道解释说。“哦?你听谁说的?”徐辩问。“也不知是谁,就是在街上扎堆听来的。”“哦。是不可大意,不过有余帅在,也不必过于担心,大宋这十多年的仗也不是白打的。" 从徐宅出来,周道直接坐船打道回府。“一直在等的那只鞋,落地了。”周道默默地想着,看不出悲喜来。他现在属于账多不愁虱多不痒,该操心该烦心的事够多了。 在摆谈中他听徐辩说起那忽必烈大概不足四十岁。我的天,都四十了!那还能剩下多久,宋朝是被他灭的,应该是!他作为元朝的大汗接见了周游过江南的马可波罗,虽然这次部游记很有可能是虚构的鬼扯,但应该是这人灭了宋,基本没啥悬念。那能怎么办?连跑都成为不可能,他的钱基本都压在水碾上和鸡舍里,况且怎么跑,往哪儿跑?不用再想那些没用的了。他唯一能做的就是面对现实,即便也许是虚拟的现实。 第三十章 30周道开始关心他的鸡舍,如同海子说过的那句话一样,只关心蔬菜与粮食,然后等着春暧花开。 眼看着公鸡就快出栏,母鸡离下蛋也不远了。周道放出话去,他的鸡出栏价只是市价的一半,不过要自己上门来取,且买进一手不得少于十只鸡。若少于十只也可以,单价涨四成,还是比外边便宜一截。我地天?他完全是胡来,还讲不讲规矩了! 这在四邻八乡绝对又是一个引起热议的话题。结果,大家马上就看到了结果:他的鸡还没出栏,早就有人候着,愿意先交钱再拿鸡。周道这是在养鸡上引入了批发的概念,培养他的中间商,说不定将来还会有加盟商。 就他所听所见到的,现下养鸡的基本就是单家独户,最历害的也就百十只顶天了,他现在成鸡有八九百只,翻过年鸡舍至少还要翻倍。管理鸡舍的人倒也没请多少,分工却是明确,同时聘了经验丰富的老把式在技术上把关。由于养得多,平均人力成本并不高,摊到每只鸡头上就很低。那些乡民自家养的几只鸡也是有人力成本的,并且不低,只不过他们自己的劳力没算进去,另外没有规模不成气候,也难于集中投放。 再说饲料,其实这是他碾房的优势没必要多说了。总之他的饲料成本,人力成本都相对更低,同时他分包了售卖这一零售环节,这在成本上又少了一大块支出。那么他做出来的价,别人做不了,只要达到一定的销量,便能摊消他的固定成本,他就能够赚到钱。说起来他就是要用极富吸引力的价格把客源拉来,利用量和价对当地市场形成强烈冲击,并且同步形成新的商业模式,最终达成良性循环。至于零售商卖什么价格,他不管,不控价。他们卖出高价去,是他们的本事,那相当于变相把客户给他引到鸡场来,给他送人头。只要他的鸡不停地下蛋,他就有源源不断的廉价鸡蛋涌入当地,他的手不会伸得过长,让市场的归市场吧。 从决定养鸡开始,他就做好了这个计划,他要让原来那些以养鸡为副业的小养殖户变成帮他卖鸡的,他要控制并成为食物链的上游。这便是他的盘算。 当然,他知道这样做打破了原来旧有的平衡和模式,但他更加确定的是他必须这么做,至于再拉多少仇恨?已经有人出一百贯买他的头了,再加上一两个他也不在乎。他没时间了,也顾不过来,不是还有白爷会罩着他吗?不能让白爷闲着没事儿干。兴许买人头的事本来就是编造出来恐吓他的,以逼他就范,但面对如此强势的白爷和他众多兄弟的刀,他没得选,只能顺势而为,在夹缝中求生存。 腊月的时候传来了两个消息,一个是坏消息,另一个还是坏消息。一是南下的蒙古人穿过吐蕃在嘉州、泸州一线和宋军开打了,宋军由兵部尚书余玠余大帅亲自督师,目前战况不明。二是由于战事吃紧,现下开始征粮征夫。各家各户按照里正和乡镇的两级核定,都要按等次的高低征粮,然后报备收缴到县里。 征夫是按各户三丁抽一人的规矩先到县城,再分批组织去往前线从事运粮等差役,去不了的也能以钱抵役。这下子人心惶惶,都在叫苦连天的议论此事,一些动作麻利的有钱大户已开始收拾钱财带着家眷往东逃去。看来是别想着过好年了。 确实有人不想让他过年,他被核定为本县的一等大户,本次征粮须徼清六十贯或是相应的粮食。 “这狗日的到底是谁在害人!”周道当时就毛了,“你妈,老子开碾房买下整片地才七十贯,这征粮就要收走六十贯,都给你?你干脆抢算了!”他对着来知会他的镇上的吴录事吼道。“唉,周公子你不用对我发火,这可是你们里正和镇上报给县里,经县衙复核过的。我只是来通知一声,你对我吼是个啥意思?你若不服找他们便是。哼!”言罢甩袖而去。 “狗日的,是得找他们弄个清楚,不声不响地黑老子。” 他找到了屈家,屈老爷子是这片儿的里正,“我们是给你报的一等户,不过是镇一级的一等户。你现下的情形也本就如此,你虽是外来户,也不在籍,不过你已在此地长居超过一年,依律是得按编户算同等的赋税徭役。至于县上的一等户,那就不是我们能定的了。”“那是谁定的?”“那我咋知道?这你得问县里的老爷了。”屈老爷子两句话就打发了他。 周道郁闷地走在回家的路上,"全县的一等户?"他不相信,"狗日的,不晓得是哪个王八蛋高风亮节,把名额和这个头衔全都甩给了老子?" 第三十一章 31周道虽感渺茫,但还是想去县里问问。还没去,白爷来了。 周道便将此事说与白爷,白爷问“现下拿得出这么多的现钱么?”周道想了一下“本来碾米有了些积攒,不过趁着冬季马上又要新建两座水碾,另外还有些花钱的事项,是有些钱不凑手。”周道心想“这帐房有你的人,有钱没钱你不清楚?”“嗯,新建水碾不能耽搁,这一等就又得是一年。我就赌他打仗打不到这儿来,我们该怎么办还怎么办,就是不能耽误了挣钱。嘿嘿”白爷笑了起来,“这样,征收的粮钱从我这儿出,就这么办。” “不行,不行,这钱怎能让你出。”周道连忙摆手。“既是大家的生意,什么你的我的,你这人不痛快。”白爷故作不快道。“白爷,话不是这么说,即便是合伙做生意,也有定数,公是公私是私,这公中用钱,没有让你私人掏腰包的道理。”周道略一停顿“再说,我刚才话还没说完,碾房的钱虽不够,可我自己还有鸡舍,这鸡已开始出栏了。账上不够的钱数,我们还是按着三七开给各自补上。就是这碾房大过年的怕是也分不成红了,白爷你看如何?”白爷笑着听了,用手点着他道“你小子行,这儿还留着一手。”说罢收了笑容“嗯,钱的事先不急,我去打听打听,谁他娘的给定得这个数,这个事你就不要管了,征粮的敢吃到老子头上,当我白混了?"他脸色有些阴"之前就跟你说过,外头乱七八糟的事我来。”说完便走了。 隔了两日周道还是去县城找了徐先生。他又提着两盒点心进了徐辩的屋。“唉,来了就好,我们不讲那些虚礼,有事说事。”“我是有些不好意思,尽给先生添些麻烦。”周道陪着笑,徐辩大度地摇摇手。周道便将征粮的事与他说了,徐辩捻着长须默想了下“你的身份还未编户在籍,这三年一编时候也未到。虽说依律居住一年以上就得在当地纳粮服役,但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这一条一般是不怎么执行,何况这边是西四路,地处战乱之地,连朝廷明令禁止的五兵都禁不绝,况乎你这磨棱两可的身份?" 周道听说过,所谓“五兵”即:弓、箭、刀、短矛、盾牌。徐辩略作沉吟便接着道“再说你就五座碾房,又有何资格作这县里纳粮大户的第一等?不说别的营生,他们那些动辄就有几百上千亩良田,不是山林,是良田。你被人给整了,这是无疑的。至于是谁黑的你,得你自己去想。”“狗日的,我就说这中间有古怪。”周道恨得牙痒,不过又一想,都有人出一百贯买他的头了,就也没啥可奇怪的。“看来还是得问问白守成,他知道谁要买我的头。”周道说。“嗯,既然那白守成说征粮之事他有办法,何不看看再说?眼看就到年关了,这批粮要征完,怎么的也得过了年,等等也无防。" 周道听了点头,又问起徐辩对此次战事的看法来。 “前方战况尚且不明,不过依我看不必太过担心。首先有余帅坐阵,他和蒙古人是打仗打老了的,这一点虽不能说万全却还是比较放心的。其次这回蒙古人来攻,前后几个月,我大宋可谓是做足了准备。他是蓄意来攻,我是有备而守,势均力敌。不,应该说我们占着地利优势。四川置制府所辖这几路皆是大山,山高路陡,险关重重,逐层防御是天然而成,哪怕就是败上两仗也不会形成无可挽回的突破。最后,也是我认为最重要的一点是,此次蒙古大军南下并非直接为我大宋而来,蒙古若攻宋为何要舍近而求远,他的攻宋路线除去北面的中、东两路须跨江由水路攻击而外,陆路相连的只有西路。西路的正北为利州两路,西路以西为成都府路,西路以南是潼川府路。即西路的三面皆为崇山峻岭,他蒙古不从北面攻宋,绕道南面再攻宋有何意义?莫不是宋军在成都府路和潼川府路便不会打仗了?而且如此长距离的孤军深入,后方补给几乎是不太可能的了,一但不能突破宋军,形成僵持,那他必死无疑。我想朝??也是作如此打算的,想拖住他,拖死他。" 徐辩端茶呡了一口道"只是那蒙古人就不清楚绕道从南面攻宋可能面临的后果了么?不可能,他们现下的目标只有一个,大理国。大理段氏虽有百年的基业,不过目下君弱臣强,国主段兴智登基没几年,丞相高泰祥当得权臣二字,且高氏家族拥兵自重,大理各部族自成一体,即此时正是破大理的好时机,不过山高路险,胜负就难料了。蒙古要的便是攻灭大理,在南面有这么一块能够自给和补充的地方,同时拉长我方的防线,对大宋形成南北挟击。蒙古攻大理,若大宋作壁上观,妄图鹤蚌相争渔翁得利的话,危矣!”徐辩一口气说完,仿佛并非给周道讲解时局,而是在直抒胸臆,排解心中的闷气。周道听完,微张了张口,然后起身对徐辩一揖“精辟,受教了”。徐辩也不避,大方地受了这一揖。 “若如此,大宋岂不是危险了?”周道追问了一句。“一直都危险。不过这次应该不会,不像是决战的样子,长期可就难说了。”他叹了口气,摇摇头,像是甩掉那些失落“蒙古人要灭宋只怕没那么容易,我大宋也不是纸糊的,几百年的基业,辽国试过,金国也试过,他蒙古要试试,只管来。”徐辩的脸色淡然而从容,显出些许豪气来。“朝廷才发了明文,因战事,我四川四路年后便解除五兵之禁,有条件之地也可恢复弓箭社。”说到这儿,徐辩又自嘲地笑了“只怕这蒙古人尚未侵入,咱们自己便先乱了。”看着周道的不解,他解释道“离这不远的南边箩泉井你知道吧。”周道摇头表示不知道。“那儿是个大镇,有不少盐井,大家富户也多,此次征粮压得过重,那边先打起来了,绍熙府的营兵都开了过去。" "啊,自己这边儿打起来了?"周道茶都端嘴边儿上了,听徐辩这么一句,水就没往下咽,张着口问道。"嗯,打起来了。"徐辩侧目瞟了他一眼,大惊小怪。 第三十二章 32周道从徐家告辞出来走在街上,难得的冬日暖阳。 兴许离得太远,这里感受不到战争的氛围,不宽的街道上熙熙攘攘。很多店铺贴出了对联,也有些挂了红灯笼,似乎和往年没什么不同。 走过城墙边的一块空地,一大堆人正围成一个大圈,里边儿阵阵敲锣声伴着喧闹传来,应该是杂耍卖艺的。周道见天色尚早,也凑上去站在人后往里边儿瞧。 只见场中一个壮实汉子正在舞动一根长棍,刺挑拨扫,一根棍子被他舞得呼呼生风,棍风扫过,站在近前的人们纷纷往后靠。舞过棍棒,那汉子收了势,站在一边呼呼地喘气,并拿过一块粗布擦汗。 这时锣又敲响了,人圈中空地靠边的位置放着挑子,挑子里装着包袱,旁边站着个女的也不太看得出多大年纪,正敲着锣大声嚷嚷着,那耍棍的汉子也配合着将一叠黄纸一样的东西拿在眼前晃悠,并说着什么。周道仔细一听,明白了,他们在卖跌打膏药,据说是祖传秘方疗效神奇。一听口音就知道他们不是本地人,那男的说话还算能懂,那女的说话口音听着有些怪,吆喝半晌终于卖出几张。 这时那女子又敲锣嚷嚷开了,周道知道她是在喊着捧个钱场人场什么的,这时一个刚才没人注意的小姑娘捧着个瓷碗绕着人圈的内侧求赏钱,这小女孩也就七八岁,看样子这卖打药的应该是一家子。小孩儿穿得和她爹娘一样破破烂烂,有人看她可怜便扔一两个铜子到她碗里。小女孩儿看着也懂事,每次收到铜钱都鞠上一躬。走过周道这儿,他也抓了一小把,大概八九个给放碗里了。看着小姑娘捧着碗过来,不少人开始往外走准备散了,那还坐着歇息喝着水的汉子见状忙站起来,大声招呼着表示还有节目,那女子的锣也再次敲响。 汉子回到挑子旁边,从行李中抽出一把刀来,只简单一个起式,便舞开了,劈砍撩挡很有力道,动作干净利落没一点儿花哨,就是外行人也看得出这是个练家子。周道看着心中一动,他想起了今日徐辩所说“这市面上舞刀弄枪的还少了?”正思量间,那汉子收了刀,对着四周看客作了个箩圈揖便又走向他的挑子,从里边取出一个瓷瓶来高举手中。这时他老婆的锣声再度响起,他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卖力介绍着,他老婆还开口唱上了,这次是药酒。周道看他两口子还是很有些表演天赋的,一番折腾下来又卖出一瓶药酒。这次不等小女孩儿再端碗出来,人们就开始散场了。那汉子忽然提高了声音大声说着,表示最精彩的部分开始了。 说完便从挑子边取出一个木架来支撑在城墙下,放上一面小木板做成的靶子,然后捏了三柄短刀在手中,并不急于说话,锣声也停了下来,这勾起了众人的好奇心,大伙重新又围得满满当当,看他有何把戏。那汉子开腔了,问,看见靶上的小圆圈没有?在场的各位有没有愿意跟他比试身手的,看谁的飞刀扎得准,可以挂彩头,一赔三。连问了两次,看没人愿试便说,若没人试便换个法子,他要将三把匕首分三次都掷入中间的圆圈,也可下注挂彩。人群中议论了起来,也有人打算赌一把。 “这个不着急,上一把还没玩儿呢。”声音不算大,刚才还热闹的议论也渐渐小声了些,人丛中让开条道,两个挂了刀的汉子步入了场内。“徐十一,十八罗汉的徐十一。”有人低声说着。“不是比飞刀么?”他冲跟他一块儿来的另一个带刀汉子一扬下巴“掏钱。”那汉子从肩上取下个包袱来拿在手中,徐十一转头问那卖艺汉子“你有多少?全掏出来。”那汉子有些犹豫,看向他的婆娘,他婆娘倒是痛快从怀中掏出个小包袱打开来,是些零碎和一个小布袋,然后拿过小女孩刚才讨钱的碗和卖打药的铜子儿倒在一块儿。数了会儿,"我们有三百七十六文,都在这儿了。”“拿四百文,不用一赔三,就一赔一。”他是对跟班儿的说的,又转头对卖艺汉子道“你收二十文起来,赏你一家的饭钱,你出三百五十文便行了。”那女子也不谦让,取了二十六文揣入怀里。 “你来还是我来?”徐十一问道。那汉子也不答话,用手作了个请的动作。徐十一一撩衣襟,右侧腰间别着个皮套,上面插着三把飞刀。“对上啰?!徐十一才是真正的行家,那飞刀!咂,咂。”"嘿!赶巧了,有好戏看了!"人群里一下就议论开了。 徐十一站到画出的线外,掏出第一把飞刀,松了松两肩,头来回转了一圈,然后垂手不动。嗖,一刀飞出正中靶心。“嗡”场下一片嗡嗡声,徐十一面朝城墙背对着众人抬手示意安静。人群静了下来,嗖,又是一刀飞出,“哎?!”人群中叫了起来,满是惋惜。刀插在圆圈外边一点儿,只差一点儿。徐十一没有动,只一瞬又是一刀,正中圆心! “好!”大伙喊着叫好。“今日没活动开,凑合着看吧。”徐十一说罢笑着看向卖艺的汉子。那汉子面色凝重,取了刀来走向划线处。“麻烦啰,这家子看着也怪可怜的。”有老头儿在人堆里说,更多的人等着看好戏。那汉子站定看着靶子,“哆,哆,哆”连着三声,三把比首直直地插在圆圈中,打着颤儿。 没有叫声和惊呼,大家都傻了。"好啊?!"叫好声才轰然响起,"神了!","承让,谢了。"汉子一抱拳。徐十一僵在圈中,脸色难看,眼见那汉子要去拿钱。“慢着。谁说过一把定胜负的?再来。”那汉子站定转身,看着徐十一再次抱拳道“这位兄台请了,我侥幸赢了一把,我看我们就别再比了,你看这天也?”话未说完便被徐十一打断“哪儿来的废话!输家不开口赢家不能走,这是规矩你懂不懂?”“你确定还要比试?”那汉子的表情严肃。“老子也不为难你,就再比一把,不过这规矩得由我来定,就来个一刀定胜负!站远点儿!”说着他跨出几大步,用脚重又在地上划出条道儿来。“那好,就比一把刀。”那汉子应道。“黄四儿,八百文,带够钱没有?不够回去拿。”徐十一盯了黄四儿一眼吩咐道。那跟班儿应了一声便去了,不到一刻便背着个包袱回来了,他身后还跟了四个人,全带着刀。 站在里圈儿前排的明眼人,看这架势纷纷后靠朝人堆里躲,周道也不例外。“钱带来了?”徐十一明知故问,得到肯定答复后,他不慌不忙从怀里掏出两个梨来“你一个,我一个,咱们射梨玩儿,这次你先来。”那汉子冷脸看着徐十一也不答话,取了一把匕首竟自站定。只见徐十一笑了笑,对着偎依在母亲身旁的小女孩儿招招手,“来,过来拿着,大爷请你吃梨。”女孩儿看着他害怕,扑入她娘怀里不肯过去。 "过来。"徐十一招手,"把梨顶头上,一会儿就有钱拿。"说着话他就要过去拽小孩儿。“你他娘的想干啥!”那汉子显是怒了,眉毛倒竖,恶狠狠地用手指着徐十一。徐十一手摸着腰间飞刀的刀把,跟来的几人都抽出了刀,四面凑上来盯着那汉子。 “刚才的赌约可是说得一清二楚,只赌一盘,规矩我来定。你莫不是现在想耍赖毁约,跟我赖帐?你不打听打听我是谁。”徐十一凶狠地与那汉子对视。一打六?这不太可能,双方都是练过的,刀都出了鞘,还这么近。最重要的是他有老婆孩子,就是他一个人,打起来城门一关,本事再大也飞不出去,被人堵住就得死在里头。“你这是耍诈啊?!”汉子吼道。“耍你娘的诈!你这只金狗!”徐十一一声暴喝,人群中一下子就清净了。 “你以为老子眼瞎看不出来?你俩个一开口老子就知道你个狗东西必是金狗无疑!怎的,我说错了?还有何话说?”下面人群开了锅“怪说不得那娘们我怎么看怎么别扭,原来不是汉人。呸!”“金狗就该死!”有人吼着。徐十一笑眯眯的一旁看着,他很满意大伙儿的表现。“我们是归义人,官府也是承认的。”“归你娘,老子与金狗不共戴天!”这时人群中跳出一个光头,跑到圈中,从地上捡起刚才小女孩讨钱的碗一把砸在地上,瓷片翻飞碎了一地。“讨你娘的饭!”表现了一把后,笑嘻嘻的在圈外人的哄笑中回到了人群里。 又一人冲到中间当胸打了那汉子一拳,“怎地?你有飞刀,来啊,往这来!”他二指指着自己的脑门心“不敢是吧?你个孬种!金狗!骂你了,怎地?金狗都是孬种!”对卖艺的汉子吼着,又打了他一拳。见他没有还手,便用手指着他继续骂。他瞟了眼那汉子紧紧攥着的三把匕首,再次作了个挥手要打的姿势,手却停在那汉子头顶,似在吓唬对方,然后骂骂咧咧地笑着下去了,一路都有不少的叫好声。其实人群中也有人小声说“他们是逃难的,一家老小够可怜了,欺负人有啥意思?”周道在旁边就听见了,可这些话不敢大声说出来,被洪大的喧嚣所掩盖。 哄闹了一会儿见没人上来进一步撕打,徐十一便对那汉子道,“咋地,稳着干啥?该你了。”那汉子牙关紧咬,低头默默地站着。他那婆娘放开孩子站了起来,径直走向徐十一,“梨,我来。”她摊开一只手。徐十一看着她,哼了一声递过去,“别拿在手里,放头上。”他补充道。女人接过梨,看了她汉子一眼,“我信你。”说罢便走到城墙下的靶子旁边,慢慢地把梨放在头顶上,然后闭了眼。 汉子站在线外看着对面憔悴瘦小的妻子,脸色苍白看不出悲喜,手里紧握的匕首微微地颤抖着。 第三十三章 33嗖,刀已出手,梨,还在头上。匕首从他老婆的头顶飞过,扎入黄土夯实的城墙中,刀把不住地震颤。 “嗡,人群中又是一番哄乱。那女人睁开了眼,看着她的男人,满眼是泪,小女孩儿也哭喊着向她娘跑去。“别忙,该我了。”徐十一大声叫到,那汉子一步挡在前面,他的手上还有两把匕首,“你的靶子你自己找人顶!”他吼着,右手迅急掉转匕首,把刀刃扣在手中,徐十一若是敢抬手起刀,这柄匕首便会插在他的脑门心上,这次决不会失手。 “哦?你忘了规矩该谁定了吧。”徐十一说着话,眼睛却一刻不离那汉子手中的匕首,他知道手扣刀刃这个动作的含义,一旁的几个汉子提刀就要围上来。“退!”那汉子一声大喝“谁敢上前,就杀谁!”那些人停顿了一下,其中一个往卖艺汉子的身后慢慢靠去。 卖艺汉子略一转头冷冷地看了那人一眼“你想试刀。”那人停下,离卖艺汉子不过一丈。手握砍刀刀尖冲着卖艺汉子狞笑“你只有两把匕首。”说罢一幅跃跃欲试准备前扑的样子。“杀你和他垫背,够了。”说完便不再看那人,转回头盯着徐十一“我输了,把钱拿走,你犯不着和我拼命。" 徐十一面无表情的回盯着那汉子,并不吭声。“他都认输了,你还想怎样,要逼死人啊!”人群中忽然有人喊了一嗓子。“谁!哪个喊的?”徐十一猛地转头往这边看来,目光锐利地从众人脸上扫过,"谁在替金狗说话?谁!"他问,鸦雀无声。周道赶紧缩脖,一股热汗浸湿了后背,所幸没人指着他或者把他从人群中纠出来。他蹑呆呆地盯着脚尖,装作人堆中木纳的一员。 徐十一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盯了会儿,才转头道“算你小子走运,我不想别人说我欺负你,滚。”连围观的众闲人都跟着松了口气,眼见着差点儿血溅五步,这杀人的事儿是闹着玩儿的? 黄四儿走到圈中,在挑子旁用布慢条斯理地将地上的三百五十文包好背上,乐呵呵地跟着徐十一等人走了。“这点儿钱够干啥地?兄弟们一顿酒都不止这么点儿。"他边走边说。"道上混不就是挣个面子呗?”一边儿有人嘟囔了一句。 卖艺的汉子就那么站着,女人抱着孩子在一旁流泪,看着他们把钱都拿走。“散了吧,戏都演完了。”有人说着。"唉,他说那跌打药是他家祖传的秘方,我就寻思金狗有祖宗么?""呸,你个缺德鬼,还寻人开心呢?给我回去。"说话间一壮妇扯着她家男人往外走。人们陆续散去,也有几个心善的,有男也有女往那母女二人身前的地上放了几文钱,便叹息离去。 等人去的差不多了,一个花白头发的老头絮絮叨叨的嘴里念念有词“金狗拿钱干啥?”说着蹲在地上把那十几个铜子儿一一捡在手里,笑嘻嘻地走了。那汉子没有拦他,周道在不远处看他皱着眉低头闭眼,一串泪顺着脸颊滑落下来。 不一会儿除了周道,看客们都走了个干净,周道迟疑了下,从怀中掏出个包来,走上前去。“这位兄台。”没人反应,周道有些犹豫地看了看那卖艺汉子还抓在手中的匕首,又地唤了声“这位兄台,这是一点儿心意,还请收下。”那汉子睁了眼看着周道,他女人也狐疑地看向这里。“这是两百文,请你收下。”周道又重复了一遍。那汉子醒了神“你这是??”“大人不吃东西能忍,孩子不行,这是我的一点心意。”汉子犹豫了下便接过。“请问,你是??”“看来他确是受了打击,还有些反应不及。”周道心想“我姓周,叫周道”。“我有个想法不知当讲不当讲。”周道问。 汉子用衣袖胡乱抹了把脸,回复了正常“请讲”。“我先问问,你们到此地卖艺,可是要投亲靠友?”汉子略微停顿,便道“没有,我们在此地并不认得人。”“你们可是金国人?”“我们确是金人,逃难流落到此地,不过虽是金国人,但我却是北地汉人,金国是早已没有了。”“哦,那你们可有什么去处?" “是打算往嘉定府姨娘家去投靠。”“嘉定府?嘉州正在打仗,你们不知道?”那汉子和他婆娘对视了一眼,有些凄苦“知道是知道,不过没法子,还是得往那边去,等打过了仗也好有个栖身的地方啊。”“不如这样,你看如何,我现下在本县的珠溪镇开着个水碾房,正缺人手,不知兄台你可有兴趣?"见那汉子略有不解,忙道"就是先找个地方落脚,其他的慢慢再说。”那汉子有些犹豫,周道补充道“我看你这样卖艺卖药的也挣不下几个钱,孩子跟着遭罪,你到我那儿去,每日的工钱?”话说到这儿,他停了停“工钱每日一百文,主要是教我那些碾工练练拳脚,学学刀枪棍棒啥的,就是做个枪棒教头。总比你这风里雨里,饱一餐饥一顿的来的好,你看如何?若是去了觉着不合适,我随时恭送。”那汉子看着周道,又看看他女人“仙娘,你看如何?”那叫仙娘的眼里有了光,冲她家汉子点头。“如此,多谢恩公了。”汉子抱拳深揖。周道连忙还礼“不敢当,不敢当,还不知壮士高姓大名。”“在下姓冯,单名一个一字。" 第三十四章 34周道租了船与冯一一家去往珠溪镇,船小坐得局促,不时有一股馊味传入周道的鼻孔,周道心知那是冯家人长年在外流浪所至。 他扭头问道“冯兄,我有一事不解,如你这般身手,怎会谋不到一个好些的差事,何至于如此窘迫?”冯一苦笑着摇头“别人一听我们这家人说话,便知是金人,谁愿意用我?弄个不好触了忌讳,还反遭祸事。这天下之大,又何曾有我一家子的容身之地,哎?!”他叹气,问道“周公子你就不怕我们这家子给你惹上霉头?”冯一的答话与周道所料差不多“我这个人和其他人不太一样,我也是异乡人,不怎么介意这些,再说原来金、夏有不少人逃难到大宋,作为归义人官府也是认可的,我只对事不对人,只要你有本事,我就敢用,你且放心好了。" 他想了下又问“金国已被灭十余年了,你们为啥不留在北边?”"蒙古人攻城的时候就俺跟俺媳妇逃了出来,一大家子全没了,狗日的鞑子屠了城,全没了?!”周道注意到他开始说起了家乡的方言,虽已事隔多年,他说着说着便激动起来“俺隔了十余日等蒙古人走了,才跑回去,太惨了?全是尸首?,太臭了,连狗都受不了,俺父母,兄弟,姊妹,还有没跑掉的儿子,都死了。”“没地方埋,还有乱军入了城,俺把他们一个个背到屋里,然后点着了房子?”说到这儿他把头低下来埋在手里,他不想再说这个话题,指缝间露出满是皱纹的额头。 船到了珠溪镇,周道将碾房的宿舍腾出一间安置他们一家。又找来烧饭婆子多煮些饭,这一段他们全家都在这儿吃,随后让她去帐房支取两贯,上镇里的典行收些旧衣物,要厚的,将他们全家的衣服给换下来,都泡水里,虱子太多。等安排完这些又和他们全家一起吃了晚饭便准备回去,冯家人千恩万谢地跟着出来。 正说着话,过来两人,都带着刀,其中一个高大魁梧。周道一看,认识,第一次跟白守成到碾房的那个高大汉子,后来知道叫马彪,外号马上疯,在十八罗汉里行七。“白爷在镇上的和顺和,叫你过去喝酒。”“哦,白爷到镇上了?好,这就去。”周道倒也爽快。马上疯又凑近周道耳边低声道“多带些钱,把酒帐结了,另外再取二十贯带着。县尉方大人来了。" 和顺和是镇上最好的酒铺,周道带了三个碾工伙记。他和马彪他们到了的时候,看见堂子里好不热闹,足有五六桌人,其中一桌声音最大,正在吃酒划拳,正是白老大的兄弟们,他们一桌人或坐或站两两相对,大声吆喝用手比划,个个面红耳赤全情投入。 周道走上前去拱手寒喧两句,但大多顾着划拳拼酒根本不怎么理会他,也有两三人冲他抱拳示意了下。周道又看向旁边一桌,这桌相对安静些,但也有两人在划拳,大多在吃菜喝酒,勾肩搭背地聊着。其中两人周道认识,一是里正屈老爷子,一是镇上的吴录事,周道也拱手打个招呼,陪笑几句便和马彪往后院儿去了,跟来的人都留在了大堂。 周道感觉没什么面子,众人对他爱搭不理,“不过也好,总比被拦着挨个儿敬酒要好,这两桌一圈儿走下来,就得栽在桌上了。”他开解着自己。 进入后院立时清净许多,左侧厢房隔着门他便看见白爷正和一个年轻高大且有些微胖的男子正在吃菜喝酒说着话,那年轻男子长着张娃娃脸坐在主座上。“方大人,白爷。”周道站在门口冲屋里的二位拱手抱拳。“周公子来了。看来你已知道这位便是县尉方大人,方大人爱才,特意让我将你招来介绍与他。”白爷笑眯眯地说着,周道赶紧冲方大人又施一礼,那方旭也没什么架子,笑着冲周道拱了拱手道“周公子不必拘礼,坐。”白爷冲站在周道旁边马彪道“老七,东西都带来了?”“都带来了。”“嗯,你去跟方爷的弟兄交接一下,叫小二摆付碗筷上来,我要和周兄弟好好喝一碗。”碗筷很快上好,周道先各自敬了他们二位一碗。“周兄弟你应该再敬方大人三碗,你可知这征粮之事,己由方大人处置妥当了。" “哦??有如此好事,那必定要谢过方大人,来再敬方大人!”说着,周道斟满酒连干了三碗。“好,周兄弟好酒量。”方旭也不推辞,端起酒也干了一碗。“听闻白爷时常夸赞周兄弟善理财,能任事,今日得见果不虚传,还是个痛快汉子。来,哥哥我也敬你三碗。”周道头有些大,硬着头皮又干了三碗。就是白水,这么个喝法也受不了,胃里翻江倒海。“好了,周兄弟先吃菜,歇会儿再喝不迟”。周道心下暗想“这方旭一张娃娃脸,却圆滑世故,老道得紧”。 “征粮之事我也是代为说项,你是异乡人,还未曾入籍,另外刚遭人纵火毁损严重,这也是有目共睹的事。案子还没审结,哪里来的余钱?由此予以减免,交个二十贯意思一下,四下里都说得过去便成了。”“呕”周道干呕了一下,心说“哦,也算省了二十贯,这酒喝得值。”嘴里却道“方大人说得是,此事如此妥贴,实在是仰仗大人了。我再敬大?,呕!”他话没说完便冲到院中,抱着棵树倾囊而出,"呕!哇?!" 第三十五章 35两日后在碾房外的空地上,周道将他的碾工和鸡舍的人等都招集过来,当班的不当班的都来,开会。众人已经熟悉了这个新词儿:就是大家在一起说事儿。 周道清了清嗓子“今日主要说几件事:第一,从明日开始碾房就放年假了,开完了会大家就去王管事那儿把这月的工钱结了。”"鸡舍的伙计从明日开始轮流休假,这件事由徐瓦儿来安排。鸡舍之人在春节期间上工的,除了有每日的工钱,另外奖励每日二十文,按天数算。”周道在人群中间说着,围着他的工友听了这条很是欢喜,交头接耳地议论着,显得热闹。“嘿,养鸡好安逸,我们碾工放假没钱拿,他们上工不仅有钱挣,还有奖金,好事都让他们占完了,我干脆养鸡算了。”“就你霍嘴六屁话多,你不想碾米我和你换,哪个龟儿子不换。”“说起耍的,你朱顺还当真了,鸡屎那么多那么臭,我情愿少挣两个也不和你争。”周道看他们嘻闹得差不多了,便道“还有没有啥说的?想发言就举手,一个个的说。"没人举手,众人静了下来。 "第二,近日官府因打仗的事,在征粮征夫。我们这儿也有四个被抽中征了夫,哪四个?举下手我看看。”人群中四个人举起了手,三喜儿,徐丁,**和吴灾。“你们几个运气好,还有没有哪个抽中了的?”周道问,没人吭声,气氛也由刚才的嘻嘻哈哈变得严肃了些。“你们几个是咋打算的,啥时候走?”他们几人相互看看,吴灾说话了“我们商量过了,继续给东家扛活,哪儿也不去。”他舔了舔嘴唇“我们算过,若是不去,得缴顶夫钱每人六贯,反正也有把子力气,三四个月就回来了。”一众工友也多点头称是,七嘴八舌又议论开了"就是,运粮也要几个月,到底几个月还说不清呢。"”是啊,怎么说都比强拉到南边送死强。”“唉,叫你运粮又不是叫你打仗,送的哪门子死。”“那可难说,打起来弓箭可不长眼。行程也得赶,没吃没喝,睡不好觉不说,经常挨官兵的打是肯定跑不了的,再说若运粮误了期可是要行军法的啊。”养鸡的朱顺说的张口挥拳,唬得旁边几人一愣一愣的。“老朱,你说得跟真的似的,瞎编的吧。”“呸,霍嘴六你小子就是臭嘴一张,我当民夫运过粮,不然咋知道的这么清楚。你不信就赶快接着他们给的六贯,替他们去,多好,快去。”说着便用一双大手去揪霍嘴六的头发,霍嘴六猴儿似的跳到一边“我去,我去你大爷,铲你的鸡屎去吧。”众人又是一番哄笑。 周道也跟着笑。他举起手掌,大家又安静下来。“各位,既是跟着我周道讨生活,你们的事便是我的事,你们的难处我也一并分担,你们的顶夫钱我替你们出一半!”“啊!”“哎呦!”气氛热烈起来。“还不快谢过东家!”“东家真是宅心仁厚啊!”在众人的一片称颂中,他们四人纷纷向周道施礼,其他的伙计也跟着施礼,遇到这么个好东家,谁不高兴。“**,你不必谢我,这运粮征夫的差事你还是得走一趟。""嗯?" “嗯?”大伙有些愣住了,这是啥意思?“**,你可记得那日白守成白爷,头次带了人到我们碾房来时的情形么?”周道问。**一怔,随脸刷地一下红了,直呆呆地站着。“我当时问你谁来找我,连问了两次,你吓得一句话都不敢说,就那么干站在一边儿看着,真要到了节骨眼儿上,我们有啥事情还能指望上你?"周道目光转向众人"李大嘴为人虽有些冒失,但看得出来,他这个人还是重情义的,关键时候靠得住。所以前几日他伤好得差不多了,要上工,我让他歇着,不急,开年再干不迟。各位该有的工钱,他都有份!而且按着最高的拿!跟着我周道混,决不能没个着落,他就是残了,干不了了,我养他一辈子!有我一口干的,就不会让你喝稀的,我就是要让人知道,我周道是讲义气的,别人如何对我,我加倍奉还!”说到最后周道几乎吼了出来,振聋发聩! “好!”“你娘的!值了!”“他娘的!就是该如此。”下面你娘他娘的喊成一片,人们握拳跺脚咬牙切齿,周道能感受到这发自内心的憿动和振奋。李大嘴呆立在人群中,什么也没说,双眼通红。好一会儿,周道抬起手,立刻便安静了,“**,我出的三贯钱你拿着?”“东家,我不敢,我有愧。”**低头抱拳。“不要说不敢,我话还没说完,这三贯你且拿去把家里安顿好,出去见识见识,练练胆!看看当个民夫死不死得了,男人在世就是不能太怂!你若愿意,等你过几个月回来,这个位置还给你留着,到时我们的碾房不是现在的五座,而是七座!”**的脸涨得通红,对着周道深深一揖。 周道平复了气息“第三,官衙这几日便要发文布告,要放开五兵之禁!虽说之前也禁得不严,不过现下却是放开禁令,为何?,”他并不需要回答“因为要鼓励民间持有兵器,因为要打仗了。那是不是会打到我们这儿来?我看不会,至少暂时还不会,不过下次或者隔两年会不会打来?没人说得清。这里是战乱之地,不然怎会只放开四川置制府所辖四路的兵禁?此地求活不比江南,比的不是诗文功名,比的是谁的刀多谁的刀快!我很赞同潘虎潘爷的一句话,他说:江湖行走,他只认得刀。" " 你们谁家有路子,能够携家迁居到江南快活,我劝他赶紧走,趁着还未乱起来时候。若是没那个路子,你就得寻思寻思,不要埋头只顾着一日两餐的吃食和老婆孩子热炕头,还得为将来打算打算。怎么打算?可能你会问,其实就是一件事:你得自保。没有棍棒刀枪,不会武艺,你拿啥自保?有了刀枪就你一家人,你能自保么?不说打仗,就是想不被欺负都难!所以要想自保就得练武,就得抱团儿!大家说是不是这个理?”大伙轰然称是。 其实在乡下,一直以家族,以乡里抱团取暖或者互斗,形成大小不一的圈子,互有交集,或松散或紧密。跟着周道这样的东家,众人自然乐意,情绪也是高涨。“嗯,好。”周道接着说“既解了兵禁,这棍棒刀枪自是要备下,眼下刀还没有,得等到发了正式的告示。不过棍子还是准备了些,人手一棍,以后要和别人打架就別再拿扁担了,拿着隔应,不顺手。”众人嘿嘿地笑。“光有刀枪还不行,得会使才行,得有人教,我就给大伙请了个教头,可能这两天大家也见着了,只是不清楚他是干啥的,他叫冯一,是个金人。”众人又有些骚动,周道也不急。 “大宋与金国是世仇,大家恨金国我知道。可金国被蒙古鞑子灭国也十几年了,金国跟大宋干仗的时候,他怕是还没憨娃大,他和宋人的仇只怕没那么大,不然他也不会逃难到大宋,官府也承认他们是归义之人。"周道说得口干,想喝水也没有,"去给我端碗水。"他对旁边的憨娃说。憨娃转身还未进屋,水就被人递了过来。周道接过灌了两口接着道"蒙古人可比金人厉害多了,也狠得多,金国就是被他们灭的。""是宋蒙两家联手灭的吧?"有人嘟嘟囔囔。周道瞟了一眼,没理他"我们四川四路前些年死在他们手里的有多少?不计其数!不分男女老少,就一个字,杀。”周道许是想起了什么,“我说的也不尽然。鞑子杀人有时也分,男的老的都杀,女的奸小的卖,这不是我说的,是我听镇上不少老人说的,不知是不是实情?”“是听说过”“鞑子就是禽兽,他们和金人都不是好人。”众人有点头的,有摇头的。周了皱了皱眉“金国早就完了,蒙古人正在南边儿和大宋开仗,若真打来了,那就拿了刀枪和他们干!不然就是个死,你挑哪个?你逃到哪儿,他追到哪儿。冯教头除了老婆孩子,一大家子被鞑子杀了个干净,他一身的本事,宁可在大宋讨饭也决不投鞑子,他的仇比你大!只要这金人有本事,我就要用。都是为了打鞑子。打不过,只耍嘴皮子,那你屁都不是。我今日就把话放这儿,不服可以,若谁对冯教头不敬,那你有种就立马单挑他,胜了他滚蛋,败了你滚蛋。我这儿只养鸡,不养搬弄是非的废物!”说罢,周道看向远远站在人群之外的冯一道“冯教头,亮亮你的本事。" 冯一今日穿了件烧饭婆子找来的旧衣裳,也不说话,从地上抱起一捆棍子便走入了人圈。他婆娘正搂着女孩儿,远远地站在棚屋门口看着她男人。 到了人群中间,冯一把那捆棍子往地上一扔,"哗”木棍散开,“来六个吧,只管下死手,别的人都退远点儿。”冯一面无表情地说道,一面捡起一根棍子,又转身向周道一辑“周公子,请。”他作了个请的手势,周道了然,便站到稍远的地方,众人也都退得远远的,依旧围成一个大圈。 “一个打六个?”人群中有人小声嘀咕。很快上来四个,周道的伙计有个特点,就是大多正值盛年精力充沛。“还差两个,朱顺你也来啊!”有人喊,朱顺和另一人也走入场中,拾起了木棍。朱顺不像其他人,他早年练过两手,有些底子。他把木棍平端,棍头略微上跷,双腿扎成弓步,并不上前,只在一丈外等着。“并臂子一齐上,不要被他一个个地打了。”朱顺算准这个金人有两手,对其他几个弟兄说道。“手脚不算,身上中棍就算完了,得把棍子看成刀和矛,中了就得下场。这是比试,不是真要把谁打残,先订下规矩,都懂了?来吧。”冯一双脚打开,棍子横握,扫视着四周说道。 没人理他,霍老三突发一声吼,猛冲两步举棍便砸。冯一动了,霍老三的棍子还没举到最高点,冯一迎向他就一个突刺,棍头直戳在霍老三的脖子下面,再高一点儿就是咽喉。只一下,霍老三直接就窝倒在地上,哼都没哼一声眼泪鼻涕全下来了。围观的众人皆是一惊,有些发怵。有眼尖的人看到冯一的棍子两头都用麻布结结实实的包裹了起来,若是没有??再看看终于哭出声来的霍老三,不禁有些头皮发麻。“蠢货,我说了得一块儿上。”朱顺骂道,“大伙都出手,上啊!”喊罢,便握棍向前刺去。冯一提前就动了,他冲向旁边的一人举棍便砸,那人仓促间一弯腰一闭眼,双手横棍去档,只听噗的一声,冯一那一棍子并未砸下,但冲势不减,抬腿一膝盖顶在那人肚子上,“哎哟”一声也弯在地上,是霍嘴六,跟他堂兄霍老三倒在一起。紧跟在冯一身后的朱顺刚才那一刺,差着冯一的后腰不到一尺,没刺中,其他几人也是或打或扫可都落了空。 冯一开始游走,专找落单的或边上的下手,或骚扰或猛攻虚虚实实,转眼挑落一人。只剩下三人了,冯一不再游走,正面对着他们。他突然挺刺朱顺,朱顺急往后退,不过这招是虚招,冯一挥棍就向旁边的一人扫去,那人忙转攻为守,用棍去架。还是虚招,冯一猛一闪身让过侧面一刺,倒提棍子往上一撩,戳在那人的小腹上,“啊”那人痛得大叫,眉毛拧成一团,冯一顺势棍头砸下,敲在他背上,那人便蹲了下去。冯一根本不停,挥棍横扫,站得近的一人抬臂举棍堪堪挡住了这一狠击,身体不由连退两步,冯一并不看他,猛然一偏头,朱顺斜刺里就是一枪!擦着冯一的脸颊刺过,冯一抬腿便向朱顺跨部踢去,朱顺向后急缩,忽地眼前一花,一根缠了麻布的棍头猛地在他眼珠前顿住,棍风扫过,棍头还在微微颤动。咣当,棍棒掉到了地上,朱顺脸都白了。冯一转身看向场中唯一剩下的一人,那人正握着棍子紧张地看他。“咚”,一根棍子飞来击在冯一背上,当的一声,掉落在地。冯一扭头,只见地上坐了一人,正龇牙冲他笑,“你死了!”“霍嘴六你娘的在干啥?是你先死了。”有人喊着。“我没被棍子打着,只是被顶了一腿。”“可你躺下了,你是要他在你头上补上一棍子么?”问话的是周道,话音透着凉意。 霍嘴六撇撇嘴不吭声了。冯一扭转身冷冷地盯着剩下的那最后一人,那人双手握住棍子捏了又捏,他看着冯一,吞了口口水,然后扔掉了棍子。冯一看看四周的众人,又看向霍嘴六“不服,就再来打过。"霍嘴六没动也不出声。“我服。”说话的是朱顺。 第三十六章 36后天便是初一,家家户户都在做着过年的准备,穷的富的皆不例外。最兴奋的当属小孩儿,除了好耍,最重要的是会有肉吃,看着长辈们准备的食材,对于即将到来的年夜饭他们满是期待。碾房前几日便停工了,周道下午去鸡舍那边转转,要求年夜和初一的伙食务必丰盛,要让值班的伙计有吃年夜饭的感觉,他也要过来一块儿吃。 等他回到自己的小院,发觉已经有人在等着他了,是个婆娘,一个中年妇人,长得富太,说话还透着斯文。此刻正由徐婆子,陪着在堂屋中说话。见周道回来了,两人都起身迎了出来,由徐婆子引荐给周道,“她是镇上的徐王氏,今日特意来拜访周公子。”周道摸不着头脑。“周公子啊,我来找你自是好事儿。”不等周道说话,那徐王氏先开了口“这镇上的人都知道公子是异乡人,来此地也快两年了,不知公子做的是何打算,可曾想着回去?”周道看她笑眯眯的模样,脑中一闪,猜到她八成要说啥事儿。 "我的家乡太过遥远,怕是再难回去了。”“那公子可曾婚配,可有子女?”“不曾婚配,哪儿来的儿女?呵呵。”“公子此事可开不得半句玩笑呀,我看公子年纪也不小了,为何却不曾婚配?”“我这个年纪确实也该婚配了,不过在我家乡大多结婚晚,习俗便是如此,也不算是特别的。”徐王氏笑盈盈地看着他,像是有些怀疑。 古人的平均寿命短,快三十岁还不结婚的习俗,显然站不住脚。不过她把手挥了下,显是不再纠结于此。“那敢问公子久居于此,是否有落地生根,结婚生子的打算?”周道挠挠头“若有合适的,倒是正有此意。”“哦?那敢问,公子眼中的合适是怎样的情形?”周道心想,这整个一场公审大会啊。“这个,这个便是有才有徳有貌。”周道的脸有点儿红。“公子要求可不低呀!”那徐王氏抽出了丝帕捂嘴笑着。“实不相瞒,这镇里县上的殷实人家我也识得不少,也有人想请我打探一二。周公子来了也近两年了,听说之前也有人来说合提亲之事,可周公子一口便回绝了,敢问所为何事?”“哦,主要是不合适。另外当时才来不久,还没有心思谈婚论嫁。”“哦,不合适啊,那我便替公子寻那合适之人。”周道见那徐王氏用丝帕掩口而笑,颇有些风情,年轻时必是个美人坯子。 “我冒眛说一下,我若相亲不论是何情形,须得与那佳人见上几面方可确定是否合适,也才说得上谈婚论嫁。不知这条可依得我?”“嗯?这条可有些难了。公子的道道挺多啊!""这个,嗯,必须要有。"周道坚持。"那,我且试试吧。”“哦,那如此就多谢了。”周道作了一揖,请徐王氏稍待,便回到他屋里去了。 片刻,周道提着个包袱出来交于徐王氏道“这是些车马茶水钱,为了我的事让你费心,若事有所成定当另行酬谢。”徐王氏也不推辞,笑着接过夸赞道“读书人就是读书人,通情达理。好,姐姐我定当尽力,为你寻得良配。”又问了他生辰八字,周道不知,只说了今年已满二十九和出生的月份时日,徐王氏这才起身告辞,要他静待佳音。 对于徐王氏的拜访,周道有些意外也有些期待,他的确到了该结婚的年纪,由此便随水推舟,有意促成此事。他现在知道,在这个时代,靠他自己找未婚女性的可能性无限接近于零。两年了,在这方面他的状况只能用饥渴来形容。“县城里有青楼,看来哪天得去瞧瞧,也不枉白来了这一遭。”想到这些,一丝笑意挂上了他的嘴角。 第三十七章 37吃过夜饭周道在屋里烤火,一阵敲门声传来“周公子在么?”周道一惊“像是白爷”,他赶紧跑去开了院门。天色擦黑,只见白守成跨着刀,正一个人笑眯眯地站在院门外。 “是白爷啊,这么晚了,是有啥事么?快里边儿请,吃过了么?”周道忙不跌地把白爷迎进院内,关上院门陪着往屋里走,一边连串的问着。“吃过了,刚和兄弟们喝了酒,我先回去睡,他们都还耍着呢。你瞧,正好路过你这儿,就想着过来坐坐。”白爷说着,打了个嗝。周道闻见浓浓的酒气,他知道白爷在镇上有相好的,每次来镇上基本都睡她那儿。 进屋落了坐,周道从炉火上取了壶冲泡了茶叶递给白爷。“你这个茶有点意思,别人都是煮茶,你却是冲泡,我倒要尝尝。”说着便咂了一小口。“白爷,这是我们家乡的喝法,这个茶是在火上用炒锅揉制而成,它这个香味儿,得冲泡两三次才能尽显出来。"周道笑说"我们那儿有个顺口溜:头道水,二道茶,三道四道是精华。你且慢慢品,一会儿自然品出了味道。" “嘿嘿,你小子的道道不少嘛。”白爷笑着说“今年碾房的生意不错,开了个好头,明年继续,还要扩大。”周道点头称是。“不过光做碾房不行,眼光须放得长远些,得做粮食。”“粮食?”“对,粮食和盐才是真正的大买卖。”白爷喝了口茶来了兴致“盐,现下还干不了,不过粮食我倒有些路子。”“粮食,我也想过,现下做这行的都是些大户,有实力有背景,在官场上也是盘根错节,只怕不易上手。”周道说道。“论实力,白爷我这么些年不是白混的,黑道白道谁敢不给面子?我要做粮食生意,敢找我的麻烦尽管来试,看我不铲了他。论起背景来,这做粮食的主意你道是谁出的?"白爷盯着周道似笑非笑,"是方旭出的,方县尉,他有路子,想要合伙做,只是他不方便出面。这个好办,有钱一起赚嘛,嘿嘿。" 这个周道是没想到,他点点头,白爷又说“开了年,你就把这边交待交待,搬到县城里去,最迟三月份便先让粮号开张。至于这买卖该怎么做,怎么和原来那些个粮号相争,就是你要多寻思的事儿了。这也正是我看中你的地方。”说罢白爷端起茶碗一饮而尽。 “去县城?”周道有些蒙,“是不是太急了些?再说这边还有碾房和鸡舍要打理。”说着话,周道又把白爷的茶水给续上。“怎么会太急?现下正在打仗,是做粮食的好时机,战事只要吃紧,那粮食便一天一个价。另外到时是收哪家的粮食,什么价来收,还不是县衙的老爷说了算?朝中有人好办事,此事益早不益迟,其实也不早了。碾房和鸡舍这些生意都已上了路,难不成你还要天天守着?哥哥我找人替你管着便成,莫非你还信不过哥哥我?”“这倒不是,肯定不是!不过这不是啥信不信得过的事儿,这碾房和鸡舍也算初创,开年碾房还要新修,鸡舍要扩建,还有很多具体的事项得慢慢理顺,我若不在?” 白爷肃然举起了手掌“不必再说了!一切都能解决,也都会解决。你只须把精力放在筹办粮号上便是。其他的有我。”“可是?”白爷脸色已有些不悦,再次打断道“唉!此事便算定了,就此揭过不必再提。”周道血往上冲,心生恼意“这算啥?这碾房鸡舍毕竟是我的生意,这让我走,算啥?是打算吞了还是咋的?" 白爷的脸变冷了,"你不该说这些话,让白爷寒了心。"他缓缓摇头盯着周道,油灯下他的眼珠空洞无神,泛着死气。周道心下生寒,不禁懊悔。“你的生意?若不是我放你一马,几个月前你就死了。”白爷说着,声音有些沙哑“你知道我为啥不杀你?因为我欣赏你的能力,看中的是你有用。你若没用,我留你性命还有何意?生意是你的,可你的人你的命,是我的。" 周道冷汗出了一背,他努力克制住,不打颤,“看样子,白爷,你是吃定我了?”“没有,我还没想好。用不用你,得看你自己。”白爷慢慢说道。“还有,我听说你让碾工们好好的正业不务,却学着习武弄枪是何意?”“这不是官衙放开兵禁,下一步还让成立义社么?兵荒马乱的不习得武艺又如防身啊。”“哼,防身?”白爷轻蔑地哼了一声,“嘭!”一声巨响,白爷右手猛地拍打在桌上,震的茶碗弾了起来,水溅了一桌一身。周道被震得一哆嗦,“你当老子傻,防你娘的屁!”白爷怒吼“回头都给我全收了,你他娘的算计到老子头上来了,信不信老子现在便宰了你?" 周道瞬间便软了,就凭他自己?三个也不够白守成砍的,若是让他觉着自己不能为他所用,以白守成的狠辣,当真有可能马上就遭致杀身之祸。“白爷,白爷,你消消气,不是那个意思,你说不练就不练,都听你的还不成么?”“哦?都听我的,你这么快便想通了?”白爷斜眼藐着他,带着嘲讽。“唉,又有啥想不通的,形势比人强,这我早就想过了。不过这碾房鸡舍花了我不少心血,你白爷多少也给我留点儿?”周道几乎是在祈求。 “白爷我吃软不吃硬,你刚才好好说,我何至于发如此大的火?”白爷的语气也软了下来,“谁说我要把碾房和鸡舍都吞了?我说了么?”周道有点儿摸不着头脑,好像这句话确是他周道自己说的。白爷接着道“这两样你都干得不错,要说占股,我最多占六成。我白老大在这地界上是什么人?弄了个营生,哦,连一半都占不到,那还不让人看笑话?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是这个理儿。"周道只能点头。“再说,给你四成也让你有个奔头不是?你说白爷我可说得在理?”周道又点头。“这就对了嘛!白爷我一向是以理服人。”白爷说得有些语重心长,“你是块做生意的料,刚才说了,我也正是看中你这一点,你主内我主外,外边的事儿,要打要杀我全包了,还有啥可担心的呢?你好好跟着我干,白爷我是不会亏待兄弟的,我那十八罗汉的第二把交椅还空着呢!”白爷说罢,眼里有了些许笑意。周道忙起身对着白爷恭恭敬敬一揖,“如此,日后得靠白爷多多关照了!”白爷对周道虽不见得放心,不过有道是识时务者为俊杰,他对周道识相的态度还算满意,“慢慢来,先看看再说。”他眯着眼想着。 一时没了话,气氛略显尴尬。见白爷没有要走的意思,周道看看桌上又是碗又是水的狼藉一片,忙道“我收拾收拾”,便拿着脏碗出去了,他感到白爷的一双眼正盯着他的后背。片刻,他拿着扫帚捏了团抹布回来开始打扫。“算了,今日便这样吧,记着我说的话!时候不早了,我走了。”白爷叹息一声便要起身。“啊,也好也好,白爷您慢走。”周道赶紧招呼着来到近前“唉,这袍子都打湿了。这不行,得擦擦。”周道说着便用抹布去擦,白爷低头看了看身上浸湿的一片,摇了摇头不知可否。“啊?!”白爷突然就一声暴吼,声震屋顶!只见忙乱间周道抓着抹布一下砸在白爷的太阳穴上,一切都在电光火石之间。 白爷猛地窜起,周道第二下又狠狠地砸了过来,白爷抬手就抓,一把揪住了周道的手,捏住手指狠命地掰了下去!抓错了,是左手!一股钻心的巨痛,周道大喊,右手攥着抹布死命地砸在白爷头上。“噗!”?删除?整个人发木,周道根本不停,他拼尽吃奶的力气挥动着胳膊,往白爷头上猛砸!第三下,第四下,五下,六?。白爷软了下去,双腿以一种??,目光开始涣散,只有出气,看不出进气来。 周道蹲坐在地,仿佛整个人已被掏空,"咚"地一声“抹布”从他手中滚落在地,摊开来,露出一坨黑乎乎的拳头大小的东西,这是一坨被抹布包裹着的,铁秤砣。 周道艰难地看着自己抬起的左手,他的小指和无名指向着手背翻了过去,与手背成九十度角,就那么支楞着。周道的眼泪和鼻涕止不住地流了一脸,若不是那剧烈痛楚的刺激,他感到自己随时会昏过去。 “啊!嗯?”周道听到了含混的声音,一旁的白爷还没有死,在倒着气。看着他的样子,周道好像想起了什么,他艰难地往白爷身边挪动。“能听到么?”他喘着粗气问“我问你,你说有人买我的头,是谁?”他看到白爷的脖子扭动着,左面的半边脸?删?删?“是?,是?”白爷似乎还有意识,他吐着血泡,一并含混地吐字,声音很小断续着,血液和口水顺着嘴角往下淌。“谁?”周道附耳到白爷嘴边,“哎,哎?”,“什么?”“你?,?猜?”周道忽然感觉白爷的手动了一下,他猛地扑在白爷身上,不顾左手的巨痛,死命地用整个身体压住他,右手抓住秤砣往他头上狠砸,“砰,砰,砰,砰!?”,白爷彻底不动了。周道扔掉了秤砣,他手上滑腻污秽,粘着红里露白的?删?。 周道一点点儿地爬着站起来,这时他感到腹部剧痛,低头看,他的袍子被划开了口子,血把袄子浸成了暗红色,他感到一阵不可抑制的恐慌,慢慢地颤抖着一点点儿揭开衣裳,从他的肚脐左侧一直到肋骨,被刀子划开了两道,皮肉模糊地反卷着。他倒吸着气仔细察看?,没有切开或是戳穿他的肚皮,否则他死定了,而且会因为感染,慢慢地死。他腹部的皮肉外翻呈米白状,浸在腥红的血里,看着很吓人。他又转头看白爷,一动不动,这时他确定他已经死了。 白爷的右手捏在腰间,紧紧地攥着匕首的刀把,他自己的腰部已被戳烂,看来是匕首从刀鞘中抽出并划过,他没来得及刺出去便不能再动了,死了。 周道颤抖着挪动,他哆哆嗦嗦找出一件干净内衣把腹部裹起来用劲儿扎紧,缓慢地一件件地穿上衣服。他做得很小心,每动一下他都痛得吐气。他抓起一件麻布内衣,把衣袖一截截往嘴里塞,然后靠坐在地,低头沉默了一会儿,右手握住左手翻起的两指,猛地往回一掰,“啊!?”沉闷的长嘶,周道眼前一黑。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很久,也许一瞬,周道睁开了眼。盯着他那抖个不停的手,两根手指不再反向跷着,但已经肿胀起来。其中无名指的方向还是有异。周道仰天叹了口气,满脸油汗,闭上眼,然后再次睁开,右手握住无名指,两手都在颤,"嗯!?"闷声再起,这次他没有昏迷,左手无名指的位置对了。 汗和泪迷糊了他的眼,他右手在脸上抺了把,手上的血污和着热汗抹了满脸的腥味。他歇了很久才颤微微起身,然后慢慢蹲下,用没受伤的右手一一捡拾起白爷身上的跨刀和匕首,放在桌上,而后颓然瘫坐在椅中。 白爷就这么倒着,仰躺在面前的地上,死鱼般的一只眼无神地睁着,满脸血污,溃烂,嘴角上翘,像是看着他笑,诡异的笑。 周道吁了口气“白爷终于死了。一个传说结束了?!”“会有新的传说。”他想着。 第三十八章 38周道在屋里呆坐着,仿佛是眼花,他好像看见门轻轻往里动了一下,又缩了回去,“周公子”伴随着敲门声还传来了叫声,周道一愣,忘了伤痛随即瞬间跳起,想去拴住房门,但晚了。 房门被推开了,憨娃一人站在门口,伸着脑袋向屋内探视。周道一把把他拉了进来,立刻拴上房门。“啊。”憨娃啊了一声,声音不太大,他呆住了,也许是光线的原因,他根本来不及反应眼前的一切。 “别叫?!”周道凶狠地低吼了一声“乱叫会没命的!”他抓着憨娃的衣襟,近距离地逼视着他,脸上污血淋漓,油灯下尤其的狰狞。憨娃吓得往下滑,他惊恐地看着周道,从未见过周公子如此的狠厉,他甚至闻到他脸上的腥骚气。周道放开手,憨娃滑落跌坐在地上。 周道强撑走到椅边坐下,右手放在桌子上握住刀柄,旁边还有把带血的匕首。他盯着憨娃,憨娃不敢看周道地眼睛,迷茫地瞪着地上的白爷。二人在令人窒息的血腥中沉默着。 半晌,“我听见有响动,过来看看,又忘了先敲门。”憨娃自顾自的念叨着,周道没吭声,眼睛盯着呆坐在地的憨娃,目光有些空洞,不晓得在想什么。“唉??他没死!还在动。”憨娃突然说了句,不等周道反应,抓起地上的秤砣对着白爷的胸膛便狠狠地砸下“砰,砰,砰?砰!”“够了!”周道吼道,他仿佛听到骨头断裂的声音,可悲的白爷,早就死得不能再死了。憨娃停了下来,秤砣掉在地上,呆望着周道。“你很聪明,你不会有事的。”周道看着他的眼,说。 今夜有月亮,周道的房门开了,两个人抬着白爷的尸身刚出房门,便看到月光下一个白影正静静地立在院中。 周道惊得"啊"了一声,失手把白爷的头摔在了地上,等他定睛回神,是徐婆子。徐婆子只呆站着,不过来,也不说话。 周道深吸一口气道“你啥都没看见,啥都不知道,懂了么?你孙子跟我一起出去一趟,你回屋吧。”徐婆子走近了,看着憨娃,又摸了摸他的肩膀,“我晓得。”说完犹豫着回了屋。 他们没用独轮车,那玩意儿动静太大,大半夜的声音会传的老远。白爷有些僵硬了,他们轮流背着尸首往河边走,刀和匕首都带着。白爷血坑般的烂脸贴在周道的耳后,散发着刺鼻的无法形容的气息。这又是一次可怕的经历,如恶梦一般,到珠溪河边的时候,周道已经虚脱了。 白爷身上的钱袋,在屋里时他们已经看过,有两百来文,还有一个小包,里边装了几个银角子。周道把银角子留下,把铜钱装入钱袋又放回到白爷怀中。憨娃有些不解地看向周道,“便是在河里被人找着了,那也可能是失足淹死的,官府有理由不管。”他想了想,又补充道“他这脑袋在河中被撞几下,大概也是这个模样。”周道在憨娃面前显得很有些经验,“过个一两日他会浮起来飘走,但愿他能飘得远些。”他想着。 在河岸靠近深水的地方,他们把白爷的刀和匕首给他重新挂好,然后两人把尸首抬起,一二三,松手!白爷跌落水中扑通一声,面朝上,在月光下泛着水花缓缓沉了下去,只残存一抹隐约的灰影。 第三十九章 39周道病了,从第二日也就是大年三十开始发高烧。周道很是担心,他把憨娃叫到床前,问他外面的情形,憨娃摇头说没啥事。周道不能放下心来,不过他现今这个样子,也确是有心无力。 他的伤口感染了,时常说胡话,徐家婆孙照料着他,徐瓦儿和碾工们也来看望他,并请来了镇上的郎中。周道不敢说有刀伤,只说是遭了风寒,郎中便开了个方子让憨娃去抓药。 郎中姓王名常士,收下诊金出了徐婆子家的院门儿,见左右无人,王郎中“哼”了一声“风寒?哄鬼!老子鼻子一闻便知你中了刀。不愿说算球了!就当风寒弄。”说罢潇洒而去。 在清醒和没外人的时候,周道让徐婆子找来麻布,用开水煮了晾干,拿干麻布吸走浓液后再给他把伤口扎紧,如此每日更换。到第六日,周道的烧终于退了。毕竟年轻,他迈过了鬼门关。又过了两日,他便可在院中走动了。 冬日难得的阳光洒在他的脸上,天地间一片萧瑟,他有些孤寂,又是新的一年开始了。周道站在院门口,望着远方的丘陵田野,忽然想起一句话,敢问路在何方?路在脚下。 周道来到了碾房,还在过大年,这里没什么人。缓步走向鸡舍,笑着和伙计们打招呼,徐瓦儿也在,大家都起身问他好,给他拜年。 “现下公鸡开始出栏,母鸡快下蛋了,肉价也在涨,看来今年的势头不错,但愿是个好年!”徐瓦儿脸露喜色对周道说。“今年的蛋不要卖,多孵些小鸡,开了春就用新的鸡舍。”周道交待着。“我病的这些天,有啥消息没有?”“哦,县里的粮备齐了,听说这几日便要起程往南边运,这次征的夫都得跟着走。”“哦,**也去了?""嗯,他已经走了,我已经安排了人接他的活。"周道点点头问"还有没有?" 徐瓦儿想了想,"哦,还有,白老大不见了。这些天他手下正都处找他,跟疯了似的。我寻思八成是被人给做了。”徐瓦儿悄声说道,又用手掌比划着向下一切,颇为神秘。“哦?有这等事?咋会呢?"周道很是惊讶。"唉,咋不会,他们这些人,仇家多的是。"徐瓦儿不以为然。周道倒吸了口气,摇头道"这事要多打听!”又补了一句“悄悄打听。”徐瓦儿慎重点头,“我听说是大年二十九晚上他在镇上喝过酒之后,便没人再见过他。”周道又“哦。”了一声“总之此事你须多留些心。”便转了话题与徐瓦儿说起新建两座水碾的事来。 现在周道的碾房由于低价的原因,已是名声在外,吸引了更远一些的商家大户来此碾米。好在他这儿有河流作为依托,运送米面还算便利,扩充一定的产能也是水到渠成。 周道看完鸡舍临走的时候又想起来什么,和徐瓦儿向碾工们的房舍走去。这是平常住家远的,或者下了晚班没有回去的碾工们睡觉的地方。 冯一全家便暂时安置在这里。这是从宿舍中隔出来的一小间,周道过来的时候他们都在。周道看了情况,又问他们吃得可好,可住得惯。冯一和他婆娘连声称谢说住得惯,吃得也好。周道环顾四周,摇摇头道“你娘子和女儿住在这儿,和这些个汉子们只隔着一道竹席,终究不是个事儿。”冯一用手挠头,“不妨事,不妨事,俺们这些年习惯了,能有个挡风的棚子呆着就不错,哪能挑三拣四的”。周道抬手制止了他“不用说了,这样!我那院子有三间房,徐家婆孙和我各住一间,还空着一间一直无人居住,明日收拾收拾,不,今日你们全家就搬过来!”冯一一家哪里敢住到东家院子里去,急忙推辞,连徐瓦儿都说“这镇上空房有的是,哪能和东家挤?没这个道理!回头我就去问问。" 周道忙制止道“现下不太平,我叫冯一一家过来一块儿住,有他的身手,我住着不也放心么?”冯一还是说不妥,周道一摆手"不说了,就这么定了!有你在我放心些。"众人一听都乐了,冯一也才不再推辞。周道又说“还有个事,就是练武之事,瓦儿你回头给大伙宣布,每月三十天,逢单,共十五日的晌午饭前,都得练武,每次一个时辰。只要不当班的都得来练!若有不愿练的,我上次就说过,他另谋高就,我另请贤能。记住这条:凡是没请过假也没耽误的,每练一次,奖金十文,一月总共一百五十文。”周道说道此处,停了看向大家“各位以为如何?" 只要给钱就亲切,看得出屋里跟来的众人对此反映还是蛮热烈的,"就当上工了,比扫鸡屎划算。"人们乐呵着,练武的积极性也是挺高的。“棍子要人手一根。”周道一顿“刀也得弄些来,就先弄十把刀。此事你和冯一商量商量,尽快着手办好。”他这是对徐瓦儿说的"我说的尽快,就是从今日起便开始办。"“嗯。”徐瓦儿郑重点头,"虽然感觉东家有点儿说起风就是雨的样子。 一众碾工和鸡舍的伙计也是龇牙咧嘴地笑着摩拳擦掌,想象着若是自己能走哪都挎着把刀,那是何等的气势。这氛围感染了徐瓦儿,只是想一想,他也不由兴奋起来。 随后周道去每间寝室和没回家的碾工挨个儿打招呼问好。他着重问了李大嘴的伤恢复的如何,李大嘴有些颓,点着头说已好了。他不是本地人,又是独身一人,过年没地方可去,就呆在寝室里。他身上的伤已然恢复,但性子变得寡淡,不要说荤段子,他现下连话都说得少。周道又问了大伙最近的伙食如何,得到肯定答复后,便和他们说说笑笑拉几句家常。临了出门,他把李大嘴一人单独叫到外面,收了笑,肃然看着他说了句“你的仇报了。” 李大嘴莫名其妙,但隐隐又像听懂了些什么。周道竖起食指咬着牙道“啥也别问,谁也别说。记住我的话:你的仇报了!"说罢丢下发愣的李大嘴,转身招呼徐瓦儿一起走了。 第四十章 40趁着春节的闲暇,周道几日来都在想着下一步该如何办。碾房和鸡舍的扩建,那只是按步就班水到渠成,他考虑的是下一步的发展,因为时间不等人。 白守成死了,目前还没有进一步的迹象表明有人怀疑到他,来找他索命,这让他如释重负。白爷的存在对于他来说,一直如巨石般压在胸口,让他憋闷,同时存在极大的不确定性,干扰和阻碍着他,让他无所适从,感到一切皆在为他人作嫁衣裳。在白爷阴晴不定的神经质和凶残的心性下,他有伴君如伴虎的感觉,又如一个木偶被人控制,活在随时可能丧命的阴影中。这一切都因为他没有实力,或者说实力远远不济,只能受人摆布。所以他要改变,而且要快。现在乌云散去,望着天际他仍旧迷茫,该往哪儿去?该如何走?这是个问题。 再过几日便是元宵节了,周道带着冯一和憨娃去县城给徐先生拜年。他让憨娃提了四只鸡,两公两母。他们三人都挎着刀,尤其是憨娃,手里捏着鸡都走得昂首挺胸的。现在周道走哪儿都带着他们俩,他让冯一全家住进来,吃住全包,给徐婆子的月钱用度提高到了毎月三贯,并正式给了憨娃一个差事,整日跟着他,做他的长随,每天的工钱跟碾工一样,六十文。徐婆子连连道谢,满心的欢喜,叮嘱憨娃一定跟着周公子用心做事。 憨娃如今已快十六,这小子看着冲个儿,近几日尤爱学着冯教头舞刀弄棍。憨娃父母死得早,他的祖父辈还是小有家资的,只是后来惹了官司家道中落,虽如此还是给他婆孙留下了一院房子和几亩薄田,徐婆子张徐氏识得字,想来不会是贫苦佃农出身,憨娃认得几个字便是她教的。周道斜眼瞧着憨娃挎刀走路的神态,微晃着膀子,两手倒提着鸡脚,两腿外八字叉开迈步,就跟他那个时空里的九十年代初,手里捏着砖头大哥大的老板一样拉风。 到了徐辩家,徐辩和周道在堂屋中喝茶,老仆陪着冯一、憨娃去了厢房聊天。“来便来了,还带什么礼。”徐辩笑着责怪。“自家养的,不是啥贵重物,就是图个新鲜。这,公的可以杀一只,母的正在下蛋。”周道也笑着,他来的多了,并不拘礼。“要不是前几日生病,我是一早准备过来给先生拜年的。”“嗯,我听说了,看你这样子应该不是啥大病。我看你们三个还带了刀。”徐辩笑着看向周道。周道忙解释道“县里布告了解乒令,现下我让碾工们也练武,毕竟这世道不太平。来的路上,我们也看见有人开始带兵器。贸然来拜访先生,确是周某有失周全。”周道在徐先生屋内是没带兵刃的,他把刀交给了厢房的张憨娃拿着。 徐辩摇摇手以示不介意,“无妨,你以后来只管带着,乱世行走,是得妨着点儿,我理解。”说罢话风一转“我听说你招了个金人,是个猛夫?”“嗯,他全家流落于此,让我捡到了。”“哦?你不担心他金人的身份会与你带来不利?”“担心是有的,权衡利弊我还是坚持,不论出身,唯才是举。”“哈?好一个唯才是举,这哪儿像是碾房东家说出口的话?这分明是曹孟德嘛!”徐辩抚掌笑了起来。 而后他收敛笑容字斟酌句地说“我还听说那白守成在珠溪镇,没了。”“哦,此事我也听说了,还真有些怪。”周道点头应道。徐辩感慨道“人在江湖走,哪有不挨刀的。不过也好,此事与你终是件好事,不必再为他烦心。”周道有些尴尬不知该如何应答,只得笑了笑,喝口茶。 “其实我今日来还有件事,想请先生帮我参详参详。”“嗯,说来听听。”“先生以为这粮食生意如何,能做否?”“你想做?”“嗯。”周道点点头。徐辨用手轻拍着腿沉吟道“说难不难,说易不易,总体看来,实为不易。”他这话有些像是在打机锋。“我且问你,你先有碾房,后有鸡舍,听说还要扩大,这生意做得也算顺遂。你是呆不住还是咋的?怎地又把主意打到了粮食上,竟是一口气也不歇?前段儿征粮,你手头也不见得宽裕,怎么,有钱了?要全部押上?先说来听听,是怎么想的,你想要什么?" 周道见他反过来问自己,他想了想,徐辩是一般人么?徐辩是什么人?对徐辩这种人玩儿虚的是没用的,耍心眼儿只能自取其辱而且还辜负了对方的坦诚。 “时间和实力”周道很慎重也很直接,“我要在短时间内,拥有实力。”没有更多的解释,周道看着徐辩,徐辩也看着他“为什么?”“因为我觉得蒙古人可能会打过来。”“为什么?”徐辩没有表情。“因为一切皆有可能,蒙宋相争,蒙古人打过来的可能性很大。”此时的世上并没有周道脱口而出的可能性这个词,但徐辩听懂了。“然后呢?”徐辩问。“有实力,才有然后。”“所以你不能停。”周道点点头。屋内一阵沉默。 “君子不立危墙,理所当然,是应当早做打算,你做得对。”徐辩停顿了一下,接着道“其实我亦早想到此种可能。”“那为何不见先生有所打算?”周道有些好奇。徐辩笑了“打不打算的,你也未必知道。有些事说来话长,日后若有机缘,再说不迟。” 跟聪明人谈话就是省事儿,很多事都不必费心解释,尽在不言中,你懂的。“粮食,本就是天下第一等的生意,民以食为天,什么都离得了,唯独缺了粮食不行。做粮食生意的人不少,或大或小,但凡能做的大些的都会有些背景。各地的粮号基本都有行会,越是大地方便越是如此,要想挤进去,不受排挤责难是不可能的。对此,你可有打算?别说你这都没想过。" “嘿嘿,确是想过。”周道笑着说“三个字,权、钱、刀。”“哦?愿闻其祥。”徐辩端起茶碗轻轻啜了一口。 “先说权。粮食这种买卖凡是能做大的,背后必然依靠有权势。府县收粮,在价格差不太多的情形下,该用谁家的?粮商的背后谁的官大用谁家的,谁直接管着就用谁家的,至于各占多大的份子,那得视具体情形而定,此其一。其二,一旦遇上什么天灾兵祸的,朝廷拿不出或是不愿拿出那么多现钱来,便会一纸公文下来,和买。用纸印的交钞换你的粮食,还不得违抗。就说现下,一贯交钞在市面上也就值二百来文,他硬收你的粮食可是按一贯交钞便值九百文来算的,差了近四倍,这跟抢何异?你看平民百姓有愿收交钞和会子的么?背靠着官府做买卖,这和买数目的大小比例便大有文章可做。所以,买卖要想做下去,想做得大,官商勾连是跑不了的。” 周道喝了口水“再说钱。俗话说有钱能使鬼推磨,这里不说钱在背后所起的作用,单说钱本身对生意直接的影响。一般来说同样的生意,钱越多做的生意也越大,即规模大,对市场行情的影响也越大。如粮商,大粮商屯粮则粮价涨,放粮则粮贱。除日常粮铺的售卖,赚取正常的差价而外,粮商和大户真正赚得暴利的法子无外乎秋收而夏售。秋收粮贱,压价囤积,春夏新粮未收青黄不接,正好高价卖出。要说本钱,我自是无法与那些商家大户相比,不过我打算用周转次数来弥补。比如一家粮铺两贯钱的买卖,每月做一百次,那他每月便做了两百贯的买卖。假如有一成的利,他每月便有二十贯的进项。这一百次便是他每月的周转次数。”周道说得认真,徐辩听得仔细,并不时点头,仿佛已了然周道的用意。“若我来做,本小,每次只能做一贯钱的买卖,每月若能做三百次,即周转更多次,那一月就可做三百贯的买卖,我的利薄只有七分的话,每月也有二十一贯的进项,基本与他们大户持平。这便是以次数来弥补基数的不足。""另外!"周道加重了语气,"只要我做得出来,因为让利给客户,随着规模和声望的增加,就会吸引更多的客户,良性循环。"良性循环?"徐先生笑了笑,没有表态,看着周道。 周道接着说“尤其是地主大户,他们主要是秋收夏卖,以一锤子买卖来赚得翻倍的暴利,但他的周转次数也就一年一两次而已。若是夏季粮价虽涨,可并未如预期翻倍的涨,那他的进项如何?可就两说了。这便是因为他们的手法僵化了些。" “最后是刀。有一句话叫做:动别人的利益,比要了他的命还难受。我想做粮食买卖,若是还能做得走的话,必然触及了他人的利益,你说他难不难受?我当初开个碾房便有人来放火,有人用一百贯买我的头,何况粮食,惹得都是大块儿头。等他们觉得麻烦了,觉得我是个威胁了,到那个时候,明的暗的下三滥的都会来。对付下三滥啥最管用?刀!” “所以你现下让碾工和鸡官儿们都练武,走路都带着刀。哈哈。”徐先生笑得甚是欢畅。“正是。”周道笑答“其实做粮食买卖我还有一层想法:这兵荒马乱的,抓不住粮食一切都是空谈。在粮食这件事上,我决不受制于人。" “好!"徐辩点头"我想你已经说服了我。更重要的是你说服了你自己。你这个谋划没有错,在细节上得多琢磨。比如你所说的权,若没关系或关系不硬,在税赋的定等上便有许多手脚。你忘了上次征粮的事?还有,即便官府收了你的粮,是给现钱还是给交钞,各占多大比例?若有人害你,便是粮款说好了算现钱,何时能付?拖也把你拖死。说到刀,你以为就你有刀么?有刀便无惧了么?只要寻个由头,光方县尉就可捏死你。这里面的道道多了去。只是钱你虽不算多,可依我看这正是你不同于他人的独到之处,是要你多下功夫的。" “好多事都要仰仗先生赐教”说着周道起身施礼,坐下接着道“说来这做粮食一事,之前白守成就对我说过,说是方县尉向他提起的。”“哦?方县尉可清楚你知晓此事?现下白守成不在,方旭可找过你?”“不清楚方县尉是否知晓白守成给我说过此事,他也不曾来找过我。”周道迟疑了一下问“先生看这粮食生意是否要拉方县尉入伙?”徐辩沉吟着,半晌摇摇头“不妥。方旭是有些背景,他是州府通判方奇舟的侄子,来这资阳县不过是熬些资历,一直在为调回州城活动着。更为关键的是,依我的观察,此人面上大度,然贪欲重,你若是走得近了,只怕身不由已。还有,你现在的份量不够,拉他入伙,你准备给他什么好处?给的重了,你图个啥?也受不了。给的轻了,怕是反遭猜忌。他现下不找你,你便也不用多事招惹麻烦。也许将来生意做到州城还可以找找他。”周道听了徐辩的分析暗想“若真是如此,找那方旭入伙岂不是又自找一个白爷?”赶忙再次作谢。“先生,周某有个不情之请,想请先生与我来共做此单生意,不知先生意下如何?” 徐辩并未马上答复,他单手放在桌面上轻轻敲击着,“我?不合适。”他摇摇头“现成的佛不请,请我作甚?”“现成的佛?”“知县于大人。不是比那方旭强得多么?”"于大人?我咋请得动,庙也太小了吧?"徐辩摇头笑笑"自不是你去请,有些事情你不懂。"接着道“心意我领受了,不过无功不受禄,所谓官场背景,我所依仗的无外也是于大人。我占了份子,于大人该占多少?你我朋友之交,我不想你日后为此事后悔。”“我想此事可以商议。”周道说。他们都知道所谓占股,指的是不需投入的干股。 周道接着说“你看这样如何:于大人两成干股,先生一成,不知是否可行?”周道望向徐辩,徐辩皱眉道“于大人与我到此珠溪县已近三年,依说已快换任,不过枢府年前便已行文,四川四路知州知县因处战时,除特别提调者一律不得升迁转任,本任届满后,除愿待阙者,皆留任一届。期间筹备粮草差役等后备事宜,不可推脱不得有误。看来于大人要在本县再干一届了。" 周道在这儿待得久了也知道,守阙便是指当官的没有实职可当,赋闲在家没了薪俸,这战时连任的行文他是知道的。徐辩喝了口茶润润喉咙接着说“其实这县里依仗着于大人的粮商已经有了一家,他正是因为不算大且根基不稳,才格外仰仗大人。不过他做的并不算好,夹缝中求存罢了。是以这也正是你的机会,我争取说服大人,帮一家是帮,两家还是帮,对你暗中扶持。你才跨入这个行当,你那两成的干股只怕大人看不上,多了,你担着风险又有啥做头,都是算帐,你得想好。不如这样,我知那家每年也就分与大人三百余贯,他出多少你便出多少。你才开始做,头一年不用分红但得保底,不论盈亏每年至少得分与大人三百贯保底。另外若是官府从你处收粮,所得之利得和于大人另行对分,你可愿意?” 周道略一思索便道“愿意,先生思虑甚为稳妥。我只略有补充:就按先生所说,于大人占股两成,每年三百贯保底。另外先生必须分得一成,有许多事还需先生从中斡旋。还有,一年之内均不分红,但不论是谁,只要占股皆有相应保底,不能让人等了一年没个想头,每成一百五十贯,三成最多垫付四百五十贯。我若是连这保底钱都做不出来,这粮食买卖不做也罢。”徐辩不再推辞“也好,我拿半成,另外半成你给潘虎。刀的事,有没有潘虎大不一样。”“不必,于大人两成,先生一成,潘爷半成,如此便定了。”周道有一种发自内心的高兴,他习惯性地伸出了手。 徐先生看着伸到眼前的手又看了看周道。“这是你家乡的礼节?”周道笑着点头,两只手握在了一起。 “蒙古人攻大理去了,和宋军对峙的并非主力,他们没那么快能打过来,你还有时间。”徐辩接着说,像是自言自语“若真是到了那一天,要走的话,希望我们能结伴而行。”“能有先生相助,那是我的荣幸。”周道肃然答道。 第四十一章 41过了大年就开始上工了,现下最忙的要数陈木匠,不说其他的,光是周道这里的活儿,就够他忙的了。要新建一座碾房一座磨房,增添两座鸡舍,再建四座粮仓,另外加盖三间工棚宿舍。 现在是一月,天寒地冻,溪水旁却是一片繁忙,仿佛一年前挖渠修碾的场景再次重现。从修建的形式上来讲,这确是上次的延续,一样的用工方式,一样的酬劳,干活出力的还是有两餐杂粮饭可以敞开吃,白茫茫的山野在这一片嘈杂中开始恢复生气。 吴灾吴能两兄弟正在工地上扛木头,现在是沽水期流量小,另外碾米的人也不多,只开了两座水碾一座水磨,没工可上的碾工们大多也来参加修建,至少有一份薪酬可拿。吴能早就想跟着他哥来碾房谋个差事,可惜去年人满了,没来成。吴灾知道今年还要新增两座碾房,于是早早的便在徐瓦儿处候着了。东家这里待遇好,想来的人可着实不少,他带着吴能特意提了两只风干的野兔给徐瓦儿带去。徐瓦儿前阵子跟周道吃死瘟鸡吃的有些腻了,看着这风干的野味颇感欣慰。吴能长得膀大腰圆,比吴灾高出半头,一看就是个精壮汉子,徐瓦儿笑着道“是块好料。应该没啥说的,这儿的规矩便是干得好留下,干不好随时走人。这样,你三日后晌午去碾房,这次招的人东家都要亲自过目,早点去,啊。”兄弟俩赶紧应了。 回去的路上吴灾还纳闷儿,“东家咋把招人的规矩给改了呢?徐瓦儿也作不得主了?”其实吴灾有所不知,碾房开张的那会儿,要寻得碾米的熟手,得靠他们,尤其是徐瓦儿这些熟悉当地情形又信得过的人去四下打听寻找。现在他们规模越来越大,而且不止碾房这一项,已经名声在外,主动找上门来想上工的人不少。随着摊子铺大,周道认为在人事的管理上必须逐步规范,否则以后必定形成亲族圈子和派系。改变原有间接的方式,由他直接决定人选,虽无法解决圈子问题,因为有人便会有圈子,但总是会起到一定的制衡作用。他是要碾工们都知道一件事:你是我周道招进来的,而不是其他任何人。 吴能跟着建了几日房舍,虽未正式开始碾米,但他很喜欢这儿,为啥?他说不上来,总之大伙都在使劲儿出力,这里工钱不错还管吃住,东家为人和气也没啥架子。不少人当着东家的面也敢说荤段子讲笑话,工地上热热闹闹的,没啥人偷奸耍滑。这想来还是有些奇怪,有人本性便带着奸滑,比如霍嘴六,比如李大嘴,在周东家这儿干活,那可硬是下力,真他娘的有点儿怪。更让吴能欣喜的是,这里不仅免费教授刀枪棍棒还倒给钱,“我的娘唉,咋好事儿都让我赶上了呢?”舞刀弄枪,吴能就好这个,不觉喜不自禁。 下午,碾房的工地上,周道和陈木匠商量着事,徐瓦儿找着周道,神秘兮兮的把他拉到一边,压低了声音道“我刚听说,可能找着白爷的尸首了。”周道一颤,追问道“咋回事?仔细说!”“我从县城回来,听人说是前日午后在沱江边上找着的。不过还不能确认。”“嗯?”“有人报了官,但泡得太久,面目被鱼虫啃得稀烂,根本分辩不出是谁。”“那咋知道是白爷?可是有啥信物?”“啥信物也没有,是闻讯赶来的十八罗汉的弟兄看了,说就是白爷那日穿着的衣裳,鞋也是平日所穿的那双,身量也差不多。他们已把尸首给收敛了。”“那官府有啥说法?”“好像没听到有啥说法,当时便有差官说死者身份不详,死因不明,怕是报官也不济事。” 周道疑惑道“平日里总见着白爷带着刀的,那尸首上除了衣裳还有啥?""好像只有一身稀烂的衣裳,别的没听说了。""啥也没有?会不会弄错了?”“那便不知了,许是他落入水中时本就没带刀,这谁说得清。”当日剩下的时间里周道都在忐忑、担心和迷惑中度过。 “咋会没带刀呢?掉了?还有匕首插在腰带上呢。还有他怀里的铜钱呢?”问号,周道脑中满是问号。“看来有人先发现了他,然后把这些个值钱的东西给收了,要不是衣裳已经破烂,可能也得扒了,最后又把他推入水中?”答案是什么?没有答案。只有这个推断还算合理,周道想着,“有很多事都会成为迷。" 第四十二章 42早春二月,乍暖还寒,往日里萧寂的码头提早地有了些动静。这码头是资阳县城的江边码头,临着沱江,距县城有三里来地,沿江是一条还算宽敞的土路,这是与沱江并行的官道。官道在码头处呈丁字型分叉,将北面的县城和码头连接起来。 码头岸边隔着空地正对着的是一个骡马禽畜市场,旁边是一大排各式经营的铺子。和骡马市隔着五间门面的,是一间竹编和陶器铺子,他和码头斜对着,也就距码头三十来步的样子。这家铺子开了有好些年头了,生意虽说不上多好,但也过得去。近两日却见这店铺的东家雇了车,招呼着伙计一趟趟地往外搬东西,各种竹编的箩筐丶簸箕和大小陶罐,碗碟堆了满大车。 “小心些,大的放下面,别和小的摞反了。”东家眉头皱着,不时对伙计大声吆喝。“唉,王东家,这是咋回事儿?好好的买卖不做了?”有好事的游手过来打听,“咋不做了,就是搬到前边去,那儿便宜。”他随手往县城方向指了指。“啥便宜?你说城里还便宜?唉,这是你自己的铺子,你不做了跑去佃别家的铺子?”一个常年在码头讨生活的牙子问道。“嗯,我自己的佃出去了,我去租别家的。”王东家边说边指挥伙计把车拉走。“哦?吃差价,王东家你赚了不少吧?”“是哪家佃的?做啥买卖的?”又有人问,王东家笑着摆摆手"不清楚不清楚。"便押着车子走了,留下一地的吃瓜群众。“这老小子着实赚了不少,你看他那笑模样!”有人揣摩着说道。 这块地儿周道一早便看上了,他和徐瓦儿陈木匠还有冯一装作路人甲,从这儿到县城里来来回回转悠了好几天,最后把选址定在了这儿。这儿是啥地方,这是码头,说白了这是通往县城的水陆交汇点,距县城三里来地,不远也不近。在这里对城里卖粮,那就不便利,粮米日日要吃的,城里不算大但也有好几家粮铺,谁愿意出了城还要走好几里地扛粮食?再说早晚还得关城门。不过若是在这儿收粮,不论水陆,从上下游和周边各乡运往县城的粮食可都得从他周道的鼻子前面过!那他能干什么?抢么?不对,他要干的便是截胡。这是他很早之前便发现的一个现象启发了他。 周道之前时常从珠溪镇码头坐船到县城,上岸便是这个码头,此码头与资阳城也不知谁先谁后,都不止百年的历史了,此处水深,能停靠大些的船,虽远不及沱江下游百十里外的州城,但也算得一处良港。周道时常在码头上看到,停靠于此满载船货的商贩上岸便被几个或十数个牙人给围了,虽不说是强买强卖,但靠岸的船贩讨价还价的余地很小。这些牙人与城里的商家互有瓜葛,夹缠不清。另外牙人之间也是有不成文的规矩,联手压价。总之只要是想卖与此地的船货,皆要被他们刮上一层皮。 其中粮食买卖历来都是重头戏,本地粮商共有四家,他们的铺子多开在城里,毕竟卖粮食给城内的人就得在县城里卖。不过县城最大的一家粮铺余粮记,在码头上有分号,主要是收粮,但位置有些偏,也不大。 周道的打算是直接把粮号设在码头上,在当地的收粮中去掉牙人这一中间环节,从而降低成本,根据经营状况再行决定是否需要在城中设粮铺。他认为占据粮源的有利位置是生意成败的重要因素。 码头是水陆交通要道,在这里收粮不仅能满足县城对粮食的需求,关键在于百里外下游的州府,从这里沿沱江顺流一日到达州府,返回逆流行船一日半最多两日便可。还有珠溪河经珠溪镇往北汇入沱江,往上游西北方向至资阳城,往下游东南方向可到州府,通过县城码头和他珠溪镇上的小码头,他可以插手大小两条水系的上游货源,交通便利,成本相对低廉,若是能做出量便能影响或最终主导所在地域的粮价,这便是他的想法。 本来周道一眼看中的是正对码头的骡马市,不过一摸底一琢磨就变了主意,首先是大了,而且生意还过得去,要想租下来,他摸过价承受不起。其次这块场地是由四个东家三块地拼合而成,若想拿下费时费钱。最重要的是,陈木匠认为此地不可拿,味儿太大,此禽畜市已成形了数十年,积攒下的骚味、粪味已是浸入梁柱,沉入土中,不全部推倒重来是不行的,至少不能用来卖粮食。而他们最终选定的竹编店铺,远近大小适宜,离禽畜远离码头也近,另外还不小,属于前店后厂的模式。除了临街的大开间门面,屋后是一个很大的院子,既有作房又有库房,平日雇了五六个伙计整日的编制各式竹器,销往县城或下游的州城。周道他们看了后压下心中的急切,同房东也就是竹编作坊的东家几番讨价还价。看着始终不怎么情愿的王东家,周道商议后给了他一个不能拒绝的价钱盘下了店铺,每年八十贯,租期六年,半年一付,比别家高出一长截。 几日后周道的粮号开始改建,大的结构基本不动,只是对门面进行了翻新,根据需要增添了设施,在后院分开建了六个粮仓,和一排足够住得下二十人的屋舍,另外还扩建了厨房和茅厕。都是青一色的瓦房,周道这是吸取了上一次被纵火的教训,安全第一。 他之前便跟陈木匠商议过,此番修建包括在珠溪镇的那些,还是老规矩:先付一半,余下的慢慢还。周道现在是钱紧时间紧,依说他开粮号的最佳时间是每年的秋季,等新粮大量上市的时候,这时米价也低正适合囤米入库。但他等不了也不想等,他告诉徐瓦儿,碾房那边换到的谷子除了卖掉部分换取工钱等必要的开支外,其余的尽量囤起来,不够的边买边卖走着瞧吧。 第四十三章 43三月十二,吉日,紧赶慢赶粮号开张了。 当日的码头不同以往,锣鼓喧天热闹非凡,新开的门面刷了黑漆,四周插了纸质的彩旗,黑瓦黑门黑匾,上书两个镏金大字:合盛。 门面两旁一字排开,每边各背手站了四个膀大腰圆黑衣黑裤的伙计,店铺外围了好些人指指点点“新开张的是啥铺子?黑咕隆咚,这一个个的是伙计还是打手?看着怪吓人的。" 此时一个中年人从店内走到门口,看模样慈眉善目,对着围观的众人打了个圈揖,“各位老少爷们儿,在下是这新开张的合盛粮行的掌柜,姓张名福昆,初到贵地开店,今后还要仰仗各位多多的关照。今日是个好日子,趁着合盛粮行开张之喜,我们请来了州府的曲牌班子,便在这码头上唱大戏,从今日未时开始,每日的戏目不同连唱三日!”哗的一下,围观的众人便开了锅,看戏班子唱戏,这是过年也不一定能遇上的好事儿啊。“这都几年了?上回还是三年前李家太爷给儿子娶媳妇儿办过一台戏,可那是在人自家大院儿里办的,除去随了份子钱吃席面的,有多少大人孩子都是趴墙头看的,院外的树子都不够挂了!" 众人喜笑言开,毕竟有免费的大戏可看谁不高兴。“这可是连着三日啊,每日戏不同,可算饱眼福了!”“各位,各位!”张掌柜很满意大伙的反应,他招招手笑呵呵地继续道“这可不算完,还有好事儿!合盛粮行开张大吉,今日的谷价每斗一百九十钱,听清楚啰,再说一遍:每斗一百九十钱。还有啊,买一斗米,赠送鸡蛋一个,买一担米赠鸡蛋十二个,鸡蛋送完就没了!过了这个村儿可就没这个店儿了!”张掌柜招手“把鸡蛋抬出来。”便见背手站着的伙计立时小跑入店中,片刻便挑着一担担的鸡蛋走了出来,往店铺两旁的空地上一放。鸡蛋怕碎,担子里加了一层扁平的筐,又铺了稻草,鸡蛋往上一摆,满满当当甚是好看。“赶紧回去拿家伙来挑谷子现还来得及!担了米回去也不耽误看下午晌的大戏呢!告诉你家的亲戚朋友,我们这儿卖米按斗按担卖,最少一斗,少了不卖!头三十个来买米的每斗赠送两个鸡蛋!大伙儿还愣着干什么?每斗两个蛋!只有前头三十个!要快!”张掌柜说到最后大手一挥,颇有气势地吼道。 众人先是一愣,你看我我看你的,“哎呀!快去!”只见一个小子扒开人群便往外跑,另有一个老者跟着吼道“现价一斗谷得二百一十个钱,这儿一斗谷一百九十个钱,还有鸡蛋!让开些,这好事儿,晚了可没了!”嚷嚷着便急匆匆地往外挤,朝着远处的城门口赶去。这时人群中不少人看着这情形也开始向外挤往家走。“想看我说的话算数不算数?好!就在今日,一会儿就明白了!搞得快的才有,还等啥?不想吃蛋了?”张掌柜背着个手又追加了一句。“起锣!”“呛呛呛呛,呛呛,呛呛,呛!”锣声又响了起来,一阵紧似一阵跟嗺命似的。还站着的众人已然不淡定了,有人挤出人群便撒丫子往家跑,后面的人一看,全明白了,也赶着狂追起来!人群迅速地散去,只留下零零落落的一些个老人孩子还站在原地看热闹。 周道站在人群的后面看着眼前发生的这些,“刚才第一个喊着往家跑的小子是谁?”他轻声问一旁的徐瓦儿,“哦,第一个是陈木匠的侄儿,后一个是我婆娘的娘家舅舅。”周道点点头,便和徐瓦儿一同进了店铺。 这时一条船靠了码头,船上有几挑子箩筐,箩筐上盖着竹帽子,从船中跳下个汉子,人没站稳便被五六个人围了起来。“船上是谷子吧,咋卖?" 问话的是个牙人,“一担一千八百钱,你看这粒儿,又鼓又足!。”另一个牙人直接跳了上船,伸手从筐中抓了撮谷子放入掌心搓了搓,又拿起来凑近鼻孔闻了闻,然后随手抛入江中“足个屁!尽是些干瘪米子。”牙人满脸不屑。 “可不能瞎说,我搓给大家看,这谷子饱满的很!”那粮贩不服,又去拿谷子。“好了好了,不用搓了,我们都看了,你这谷子不行。这样一千五百文我收了。”牙人说着也不等粮贩还价便叫挑夫担粮。“不成不成!亏本的买卖谁做,一千七百文不能再少了。”粮贩拦着不让搬粮食。 “一千五百五,不要说那么多了。”“不成,这粮价再过个几日便看涨,我这价已经够低了。”“你这贩子好不晓事,心莫要贪哦!一千六百文,可以了。挑走。”挑夫看粮贩阻拦着,也不便动手挑粮食,就这么拄着个扁担站在一边儿看。 一旁的几个牙人纷纷跳上船推开商贩开始往岸上搬粮食。“你们是要抢啊?老子也不得怕,说着便冲到船后一把推开愣着的船夫,从脚底抽出一把刀来,“一千七,莫得少,要老子少赚点儿可以,要老子辛辛苦苦收粮运粮,到头来莫得挣,一句话:不得行!”说着粮贩用刀指着那些牙子"解了兵禁,老子也有刀。"“你狗日的犯贱,以为有把烂刀就可以凶了嗦?”一个貌似头目的牙人阴狠的盯着粮贩说。 “哎呀,不要闹了!为了点儿粮食喊打喊杀的,不值当。唉,你们几个谈不拢就要抢,以后有几个贩子敢过来?买卖不成仁义在,商商量量的嘛!”不知啥时候张掌柜背着个手站在了码头边,众人转头看他一副笑呵呵的模样,一时也想不起要说些啥。“一千七百文每担,你的谷子我要了,而且不用你再雇人把粮食运进城,就在这岸边,你便不用管了!直接交割收钱。”张掌柜对粮贩说道,还一付好脾气的介绍着。“哦,对了,我是今日新开张的粮号,合盛粮行的掌柜,我姓张。" "搞些啥子?没看到我们在做生意?你要抢生意嗦。"牙人头目瞪了眼,盯住老张。"你做你的,我做我的,人家卖粮的愿跟哪家跟哪家,咋的,你要霸着不准?是想打还是想抢?"老张板着个脸问。 几个牙人并没扑上去喊打喊杀什么的,更没有一言不和便直接操家伙上。他们没有冲动,只是恶狠狠的在一旁看着,说上两句无关痛痒也无人关心的风凉话,他们变得愿意讲道理起来。 张掌柜的身后,不知不觉站了八个刚才还在挑鸡蛋的黑衣黑裤的伙计,手中捏着铁头棍。再看远处合盛的店子里面,还有伙计。也不知从哪冒出来的?码头上这些个打手模样的伙计正冷眼打量着他几个。最为可气的是,那些黑衣伙计中有两人,他们都认识,肖贵和秦柱,这两个在不久前还是这码头上的牙人,是他们中的一员,还是最能打的两个,现在正站在对面捏了棍子看着他们。"叛徒?!呸!"除了心中暗骂,看来也确实没啥可说的了。 快中午的时候,合盛的店铺门口排起了长队,有两个伙计专门维持秩序防止插队。买了粮的人挑着担子,担子里多多少少的埋着几个鸡蛋,悠悠缓缓合着节拍的律动往城门走去。 “哟,生意不错嘛!”张掌柜正在门口指挥着忙上忙下,闻声转头一看,是两个公差模样的人正笑眯眯的看着他。 “你是掌柜的?”“二位差官快请入内,今日刚开张,有些乱。”两个差人一个叫杨定,一个叫文序之,在县里管着坊市的税赋,是县丞李会的手下。“不必了,就在这儿说吧。”文序之扬了扬手,“新开店铺可来备过案?你们东家在么?叫他过来。" 张福昆冲身旁的伙计使了个眼色,那伙计便离开了。“你们东家有些不懂规矩啊,这报备上册乃是朝廷的法度,看来他是不把朝廷放在眼里哦?" “哦哟?你们两位也在啊。”文序之正说着话,冷不丁背后来了这么一句,只见潘虎正站在他身后似笑非笑地瞅着他。“啊,潘爷,你也在这儿啊。可有些日子没见着了,你老今日回来办事?”“嗯,没啥事儿,我那兄弟新开张的买卖,我就是来看看。”“哦,你兄弟?这家啊?" 文序之还没反应过来就见合盛粮行里走出两人径直往这边过来,马上他便认了出来,赶紧与杨定迎上前去抱拳作揖“徐先生你也来了。”“嗯”徐辩看了他俩一眼道“你两个来的正好,这位周公子开业大吉,一会儿你们正好喝他的喜酒。我这个贤弟日后还得靠着你们多帮衬,若有必要也可以直接来找我。”“是是是,徐先生发话,小的们必定尽心办。"他二人再次抱拳。徐先生虽不是官,在这县城里,但凭他在于知县面前一句话,便能让像他俩这样的小吏丢了差事,还得脱个干干净净立马卷铺盖滚蛋!“这位周公子虽是书生,可为人义气,不会亏待二位的,你们可得多结交结交。”潘爷笑着一巴掌拍在文序之的肩头,潘爷手重,文序之一个机灵,连忙笑道“那是自然,那是自然。”周道也笑着抱拳“今后可要仰仗二位了。 徐辩听他们说的无趣,皱眉道“我还有些事这便走了,呆会儿你们陪着老潘多喝几碗。”几人均抱拳恭送。 “久仰潘爷的大名,今日得见实乃张某的荣幸。”张福昆冲潘爷一抱拳,潘爷回了一礼,“今日得见张掌柜的风彩,果然是行家里手。周公子,你是找了个好帮手啊!”周道忙把他介绍给潘爷。 趁返回店铺的工夫,潘爷低声问周道“你这个掌柜哪儿找的?有点儿意思。”“不错吧,徐先生介绍的。" 第四十四章 44周道的粮号便在这一片喧嚣中开张了。由于赶时间,店铺后院中的粮仓和房舍还有一大部分没修完,只好一边修一边做买卖。好在从事后的反应来看,人们并不介意他的铺子是否已建完,是否干净整洁,对他们来说真正重要的是价格。 城里的谷子现价为每斗二百一十到二百二十文之间,码头上的合盛粮行每斗为一百九十文,一斗相差二三十文,一担便整整差了二三百文。多走个几里地算个啥?是以吸引了不少城里人来挑粮食。 周道免费的大戏之所以要连着演上三日,就是要形成轰动效应,不但要让城里的人知道,还得借着周围十里八乡的乡亲邀约着来看戏的机会,知道有这么个事儿,要买米他周道的米便宜,要卖米他周道收米的价钱公道!为此他在戏班表演的间隙专门安排张掌柜在场地中间宣讲他们合盛粮行的政策和好处。比如他们不耍秤。不会用大斗进小斗出,在店铺门口挂了官制的米斗,供买粮卖粮的人随便印量,并立下一块“少一罚十”的黑底红字大木牌,指明斤两少过半成,便要罚十!要知道现下各粮铺和充当中介的牙人在买卖粮食的时候,几乎就没有不耍诈的。周道便是要借此立名,立信! 要想站住脚关键还得看成本。合盛粮行除了请的伙计比一般的粮号多些以外,其它各项成本都不高于甚至大幅低于本县别的粮商。首先铺面的租金,虽然他出的价较码头上的其他店铺要高出一截,但这是城外的码头,地方虽大可比城里的低得多。考虑到他的场地大,算起来店铺总体的租金相差不大。不过在收粮的流程上,他守着船码头,自己便充当牙人直接收粮,这算是破了规矩犯了忌讳,可周道管不了那么多,他只要降低成本的结果。 比如现下他在码头上收到的粮价在每斗一百七十文左右,而城里的粮号通过牙人分帐,收粮的价格至少一百八十文,这还不算从码头到城里三里多地转运的费用。那城里的几家粮号是不是也可以甩了牙人直接收粮呢?若是打定主意这么干是可以的,但得解决三个问题。第一,必须在码头上直接有铺子当座商,若没有店铺守着能直接看得见,只想着放俩人在码头上候着与众牙人们争食,那只有被打的份儿。转运起来也很不方便,想不被骚扰是不可能的。第二,必须能打,而且要有打持久战的准备,背后要有人站着,能打还得能善后。第三,经营方式和理念得转变。批零兼营批发为主,严控成本细节管理,薄利多销加快周转。这些说说容易,具体做起来就难。 周道跟徐辩他们仔细算过了,就算对方做到了这几点,周道还有一些独特的优势是他们所不具备的。首先周道自家便是开碾房的,他有这么多水碾而别人没有,这不是只要钱多想建便能建的,这是不可复制的自然资源的优势。他卖出的大米白面,价格铁定比别家低,现在城中的粮号除了原粮谷子和麦子,多数是从他周道那里进货或者加工碾好的米面。成品粮食上周道有价格优势,这只是第一。第二,不止这一个码头,他占着两个码头,分别在沱江和珠溪河上一西一南大小两条水道上占着点,可以收粮食。而且珠溪河那边地理位置偏一些,粮价更便宜,现价在毎斗一百六十文左右。只要周道能扛住了,在这码头上站住脚,他的优势就是会越发牢固。关键是他扛得住么? 在人们看来新开张的合盛粮行处处透着稀奇,这不,每日晌午前店中的伙计便来到店铺门口分两排站好,由一人领着在码头上练拳,练完拳后是耍棍,休息一会儿再使刀子。这一众有时九人有时十人,一身黑的舞着大刀,看上去煞是吓人。 合盛除了掌柜与帐房,共请了九个伙计,每十日轮休一天,平日在店里至少保证有八个伙计。周道此次从这码头的牙人和挑夫中共招了六个人,个个身强力壮,每日工钱七十文管两顿饭,比珠溪镇的碾工还多十文。在这边新招的六人中有四人去了珠溪,反正碾房鸡舍都缺人手。剩下两个最壮的留在了粮行,又从珠溪调来了七个算是能打的,到了粮行当伙计,吴灾吴能两兄弟便在其中。 吴能这小子是冯一一眼看中的,他虽说是刚来的,可一个人打两三个不在话下。吴能也没跟谁学过,就是从小打架经验丰富,身体又壮无招无势走的是野路子,没办法就喜欢这个,天生便是打架的料。对于冯一这个师父,他是崇拜的,一招一式练得有板有眼很是刻苦,根本不用催促监督,更别说操练一次还有十文的进项,“天下哪有这样的好事儿,这他娘的找谁说理去!”每想及此,吴能激动得浑身起鸡皮疙瘩。这次吴能跟着到合盛来是周道亲自点的将,考虑到吴灾和他是亲兄弟,便也一起带来了。“这小子是天生的打手。”这是冯一对吴能的评价。现在周道带着张憨娃和冯一全家也都搬进了合盛的后院。几天前他听到了一个消息,是好消息:十八罗汉内讧了。 第四十五章 45三日前的下午,徐瓦儿找到他并说了这个消息:十八罗汉内讧,现在只知道老四,老九和十四都被打死了。剩下的人分成三拨儿,开始抢地盘,主要是抢赌坊和镖局这两门生意的归属。周道听完后长舒一口气,心中放下一块大石“没人在乎白守成怎么死的了,他只是个死人,已经无关紧要。”他当即决定和冯一、张憨娃一起搬到县城去。 县城东南角一处前后两进的宅院,不大不小,院门新作了漆,这是县尉方旭的宅子,此刻周道正与方旭在厅堂中喝着茶。“听说周公子近日新店开张,忙得很,今日怎么有闲情到我这儿来喝茶了?”方旭笑着说。“不瞒大人,今日来此确有一事与大人相商。”“哦?何事。”“之前白爷与我提过,说方大人你对粮食生意有兴趣,不知可有此事?”“嗯,有又如何?没有又如何?”“若是没有便算了,若是有的话,不知大人可愿在小号参点儿股份?”“嗯,说来听听。”方旭不动声色。“没有别的意思,便是希望大人平日里多关照,我愿为大人奉上合盛一成的份子聊表心意。”“没别的了?”方旭面色淡漠“一成嘛,就不必了。为本县百姓谋个太平,本就是我们作父母官的职责所在,股份什么的我从来不在乎这些,何况我对粮食生意啥的,也不感兴趣。周公子的好意我心领了,至于这些事情便不必多说了。”周道拱手道“方大人言重了,我刚才有些话还没说完。明人面前不说暗语,大人何等身份?所以在大人面前我也不藏着掖着绕来绕去,而是有一说一直来直去,这正是对大人的敬重啊!”周道一番话说得方旭面色稍缓。 “其实在开店之前,还有人来找过我。”见方旭并没有问,周道接着说“是徐先生。”说道这里周道感觉方旭下意识的将身子向前倾了些。“这么说吧,本店有两成股是知县于大人的,大人你觉得你的股份该占几成?不会盖过于大人吧?”方旭没有说话,只是喉头吞咽了一下。周道接着说“我说的话大人信不信的,过段时日自会知晓,只要有心便可看出端倪。另外,除了于大人还有其他人也在中间参了股,别的也就不多说了。” 顿了顿周道又补充道“这合盛才开张,头一年已说好不分红,不过对于于大人,不论盈亏头每年保底叁百贯,若能拿下军粮的买卖,收益另算。我想方大人也可参照此例,不论盈亏,每年均有保底一百五十贯,按季拿。”“哦?”方旭听得有些心动“那周公子又需要我做些什么?”“不敢劳动方大人,只是新店开业后,难免有些宵小招惹是非,到时还烦请大人仗义相助。”“你是说余粮记?还有另外几家粮铺?呵呵,李县丞没入股吧?”“大人果然慧眼。嘿嘿。”周道紧跟着添了一把柴,“我听说大人在州城很有些门路,若是大人能把此路铺通,保我州城买卖的太平,我想还是依照于大人的例,凡经大人介绍的大宗且丰厚的买卖,所得之利对半。另外我认为大人占一成半的股份较为适宜,大人你以为如何?” 方旭已经意动,踌躇半晌问道“我若认可,徐辩那边可愿意?”“这便要我去说服与他,再说了这拿出的终究是我所占的份子,老话儿说得好,人多力量大不是?”“好!多个朋友多条路。贤弟果然是做买卖的料。既如此,你便放心做生意,谁敢找上门来惹事,我定不饶他,本县的地面上我便包了!至于州城的买卖,到时再细说。” “这家伙贼精,州城的事他并未明确答复,意思是条件还得再谈。便含混着把一成半的股份和二百二十五贯的保底先纳入囊中。”周道想着,口中却道“其实日常的闲事也不敢烦劳大人,大人只须把握住大的方向便可,平日具体的事情安排一人便可。"方旭嗯了一声,未知可否。周道接着说"当初碾房纵火一案,我与那潘爷有过些交道,此人对下面那些个泼皮地赖还是有一手的。大人可否把他调回县城,免得大人事事费心。”“潘虎?对付些许地痞用不着他,有得是人。”方旭显然对潘爷不是很上心。“那日在村民的围堵中捉拿逃犯,我看他颇有些胆色,此事还望大人成全。”说着周道对方旭施了一礼。 方旭坐着受了,他看着周道没有笑,用手点着道“你是在这儿等着我啊?行,初次合作,看在你的面子上我应了。不过你告诉潘虎,不要让我见到他的臭脸,尊卑有序,要他小心些。”“呵呵,方大人你大人有大量,不用和下面的人一般见识。我也听说过,如今看起来他确实有些个不易相处的臭脾气,有机会我多开导他。这种人有的也确有些真本事,就是自视甚高,大人时常敲打敲打还不是为了他好!呵呵,这里就先谢过大人成全了。” “周贤弟你倒是很会说话,只是这买卖我至多也只能让他们不敢惹事或惹了事免不了受责罚。但买卖做的如何就得靠真本事了,我相信你是有真本事的。”方旭郑重对周道说着,脸上最终露出了笑容。 周道带着冯一从方旭的宅子出来,便往南门走,回粮行。走到一半时路过一个小巷,便钻了进去,在里边等了一会儿见无人跟来,便从小巷另一头出去,去了徐辩那里。 “如何?”入坐后不等茶端上来,徐辩问道。“妥了,给他一成半。”“你也是太仔细了,不过小心无大错。”“我觉得还是稳妥些好。”周道这句话像是自言自语。他之前就找徐辩商量过,觉得还是要把方旭拉过来,至少不能被李会拉走联手对付他。他虽说初步认了于大人作靠山,不过这资阳县还不是于大人的一言堂,宋代的官制讲究事权相分相制。李会是县丞,如果方旭也站在了他周道的对立面,那么一旦动起手来,他便会受到很大的制肘,潘爷的作用也会被抵销,毕竟方旭才是本县负责刑案的一把手,也是潘爷的顶头上司!所以周道必须把他争取过来,至少不能帮着李会来对付自己。所有这些在他看来都是打基础,只有底子稳了,才能出重拳。 四十六 46周道坐在船首望着悠悠的流水心情有些郁闷。 他这是刚从珠溪镇回来,冯一成了他的贴身保镖,走哪儿都带着。他自己虽也跨着刀,但那基本就是个摆设,只有在冯一手中,那才叫刀。他今日去珠溪除了看已竣工的粮仓和鸡舍,以及碾房经营情况外,其实这趟还有个重要的事项就是,相亲。这是徐王氏前几日来找他时就说好了的,相约今日去庙里拜佛,以便相互能有个照面,这已算得上相当开放了。 据徐王氏说,此人家是相邻石盘镇的财主,有宅有地,相亲的是他家最小的女儿,可谓是品貌俱佳,她可是说了他周公子不少的好话,人家才愿意见上一见的。然而结果却令人失望,可能是由于观念的差异,也可能是其它的,比如他见识了徐王氏口中的品貌俱佳是怎么回事儿。他想起了看历史旧照片中帝王嫔妃的尊容,从容貌上看远没有符合现代审美的电影明星来的光鲜。当然,打扮是一回事,审美又是另一回事。对于女人,他现在很渴望,但相亲结婚是一辈子的事,他不得不慎重对待,只能通过徐王氏表示没感觉不合适,希望继续找。 船到资阳码头的时候,周道对冯一说天色已晚,干脆在外吃饭,于是俩人便往县城走去。入了城,两人进了一个名为香月轩的院子,这不是饭馆儿这是青楼。不得不说大宋的娱乐业很发达,就这么一个小县城,该有的设施都齐全。在老鸨的带领下周道上了楼,冯一坚持在楼下厅堂里坐等。冯一有家室,周道也不好相劝,便让老鸨给冯一在厅堂里安排了饭菜。其实冯一还有一层意思没说,他不能把自己当公子哥,花东家的钱玩儿。 这香月轩周道之前来过,还见过她们的当红头牌婉云,住一宿要五贯,周道的确有些肉痛,关键是这头牌的调调于他不是很合适。那基本上是青楼行当里的路数,吟词抚琴什么的,看起来很上档次,不过他这公子身份是假冒的,诗词歌赋基本不会,曲牌什么的更是不懂,论语等典籍或各类策论不要说精通,连起码的文章都念不通,字是认不全也写不好,整个儿一没文化,还好意思自称文人公子?在婉云看来,不过是个不学无术还装斯文的二代败家子罢了。是以虽是表面招呼应酬着,但周道能体会到其中的轻冷。 “算了,咱就一俗人,到这儿来干啥?***罢了,别装高雅了。”周道告诫自己。于是不再找什么县里的头牌大腕儿自抬身价,转而经济适用找了几个一般的,一个叫小蛮的姑娘吸引了他的注意。 在这个年代里,小蛮算不上好看,但周道看着顺眼,鹅蛋脸是个美人胚子,符合他的审美。鞋合不合适只有脚知道,关键是小蛮床上功夫了得,且有情趣,很有些拍三级片的潜质,让周道感觉充满欲望,身心得到极大的满足,很有些乐不思蜀。 小蛮已有二十余岁,具体多大周道也不便问,在现下肯定算大龄女子,她在此也有七八年了。这里接客的女子各人有自己的一间屋子,根据身份的不同位置不同大小不一。 今日周道注意到小蛮屋里的墙上新装裱了两幅词作,诗词由于相对固定的格式有断句,虽是繁体他还算能看懂。这两首词是相关的,而且格式也相同。 《卜算子·赠乐婉》 ?施酒监 相逢情便深,恨不相逢早。 识尽千千万万人,终不似、伊家好。 别你登长道,转更添烦恼。 楼外朱楼独倚阑,满目围芳草。 下一首是,《卜算子·答施》 ?乐婉 相思似海深,旧事如天远。 泪滴千千万万行,更使人,愁肠断。 要见无因见,拼了终难拼。 若是前生未有缘,待重结、来生愿。 周道看了有些疑惑,“这左首的赠乐婉,乐婉是谁?是不是婉云?”小蛮掩嘴轻笑道“她也是一个苦命的风尘女子,跟婉云没有关系。”“看得出来前一首是这个施酒监写给乐婉的,后一首是乐婉作答的。只是,既然如此不舍,如此的情意绵绵,这施酒监怎的不把乐婉给赎出来。施酒监?嗯,这酒监应是他的官职,怕不会缺权也不会缺银子,要玩便玩装什么装,伪善罢了。”周道酌了口酒概然道。 小蛮有些诧异,这字也认不全的公子哥儿说出此番话来。她给周道挟了菜又斟上酒,悠悠道“自古红颜多薄命,我们的命从一开始便注定了,只求日后不要太过凄凉便是。”周道吃了口菜,“我是这么看的,没有注定的命运,不做就永远不会知道结果。即便是不尽如人意,也无愧于心。" (注:《卜算子·赠乐婉》,《卜算子·答施》均为南宋词。) 四十七 47近日合盛粮行的生意不错,周道估计县城的生意他可能占了有一半,他打算尽快同州城的粮商建立起联系,若弄的顺利那可是重头戏。 今日周道约了潘爷在粮行后院的家里喝茶。潘爷已经如约调到了县城,老梁还呆在珠溪镇,算是接了潘爷的班。毕竟是县城,潘爷还是愿意在这边的,他的家虽还在珠溪,不过周道已替他在城内租了一进小院,虽偏了一点,但也算安静,潘爷一家子都搬了过来。 此时两人正在喝茶聊天,“我们相识也有两年了,我是看着你把这份家业给做起来的,还真是快。”“小打小闹罢了。”周道笑着说,脸上也流露出欣慰来。“现下丘二和黄葵跟着我,隔两日便把他们带来认识认识,城里城外日常都归我管着,我不在的时候找他俩也行。”“如此便多谢潘爷了。”“不用说这些客套话,你我又不是一天两天了。”潘爷摆摆手。 他俩说着话,外面不时传来阵阵呼喝之声,这声音齐整有力和着节奏,由众人同声大喝,很有些气势。“不知道的以为你是开武行的。”潘爷调侃道。这粮行的伙计每日都由冯一领着在码头上练刀弄棍,有时冯一不在便由吴能领头练。两人正说着便见吴灾快步进来,当着潘爷的面低声对周道说:“徐十一来了,带了两个人。”“嗯,去看看。”周道起身转头看向潘爷,潘爷点点头“一块儿去。”来到店铺门口,便见徐十一背对店门站着,看着不远处操练的伙计。 “徐兄好雅性啊。”徐十一之前便和周道认识,见周道迎出来拱手行礼便也随意的拱了拱手,待见着跟着出来的潘爷,立时扫去脸上的阴郁,换了笑模样拱手道“潘爷也在啊,有日子没见着了。”“嗯,我已调到了县城,日后低头不见抬头见。”潘爷也拱了拱手,木着一张马脸。“站在门口说啥,潘爷里边请,徐爷你也里边请。”周道笑着道。 三人重新落座,徐十一带着的两人由冯一陪着在厢房。“其实也没啥事儿,就是听说你这粮行生意不错过来看看。”徐十一打量着屋子里的陈设随意地说着。“刚开张不久,还说不上。”徐十一听了笑笑没接这话,道“另外,此次过来也是把前些日子的账结一下。" “前些日子的账?啥账?”周道面上挂笑,全身肌肉却已紧绷。“珠溪镇碾房的账,周公子该不会忘了,我们十八罗汉在碾房里还有三成股呢?”听到这儿,周道暗松一口气,“当初跟白爷是谈过分成的事儿,说好由他保我平安,再分他三成。不过这才几个月不到,他便没了踪影,他拿啥保我平安?事都没办还想着拿钱,有这好事儿?这不应该啊?若觉着我说得不对,让他当面与我理论。” “话可不是这么说。你和碾房现下不是都没事么?这不就是我们十八罗汉保着你,你想过河拆桥?有种你就试试。”徐十一冷眼盯着周道。“你这话啥意思?想威胁我?当着潘爷的面威胁我?是不打算讲理了。”周道转头用探究的眼神盯着徐十一,不在回避。这时潘爷发话了“徐十一,便是白守成在这儿,他也不能不看我的面子。你想干啥?想杀他?”他用手指了指周道“动手啊,你不是会飞刀么?你飞一个试试,他不会功夫,就当我不在,你试试看。" 屋中静了下来,周道攥着腰间的刀柄,手心中全是汗。徐十一一时默坐在椅中,他此时只盯着潘爷,回味着他说的话,瞧也不瞧一旁的周道。潘爷也看着徐十一,满脸的坦然。 沉默,一时间只有沉默,此时院外又传来阵阵呼喝之声打破了这尴尬的静谧。“咳”,周道清了清嗓子说“徐爷,碾房之事要谈也是只能同白爷谈,我想冒昧问一句,你来谈碾房的事,你是代表白爷来谈还是代表十八罗汉来谈?我就问问现下十八罗汉在哪儿?还剩下几个罗汉?你是老大么?”好像想起了什么,周道补充了一句“代表便是代替的意思,表示你便是白爷或者是十八罗汉,十八罗汉便是你的意思,就全由着你说了算。”徐十一听了,用手指在桌上轻轻敲击着了,这是白爷的习惯性动作。周道怕他突然爆起,脚指头都抓紧了,但想到今日不趁着潘爷在这儿把话挑明,那更是后患不尽。他横下一条心,盯住徐十一。 徐十一轻轻点点头了然道“周公子的意思我懂了,那就后会有期。”说着便起身冲潘爷拱了拱手。“徐爷,有一句话相赠”徐十一站定不动,转身看着周道。“白爷与我谈碾房的事,是因为他是十八罗汉的老大,等什么时候十八罗汉真正姓徐了,且还有众多兄弟跟着,我随时欢迎徐爷来商议此事。真正有实力的人,都是别人主动相求与他,用不着他去三番五次地讨要。”说罢周道也是起身拱手,徐十一点点头,啥也没说转身便走了。 潘爷自始自终都坐着,他侧头对周道说“这小子有些阴,得防着点儿。" 四十八 48“哗,哗?”合盛粮行中印米、倒米的哗哗声不时响起,伙计们跑上跑下地忙碌着。“你这称量的不对啊?这哪里够一担的?你这斗不对,耍秤!”不知谁喊了一句,忙碌的众人都看了过来。 “这斗是不对!我就说咋会事,狗日的他们卖粮用小斗!”旁边一人接了句。“咋回事儿?说啥呢?”张掌柜闻声走了过来。 “咋回事?自己偷秤还问咋回事?”又一人指了指地上的米斗。这时不少人已围过来看,老三吴灾也在人堆里,他看了看米斗,感觉上好象是略小了些,又看看刚才说话的几人,都是生面孔不认识。“把这担粮食和斗拿到屋外去,让大伙见识见识,这耍秤作死的店家是个啥徳行。”一人说着便和另外两人担了挑子抱着木斗往店外走。 "不忙,这个斗不对!不是我家的,那才是我家的。”张掌柜拦在了门口,朝店里墙角处一指,那里还放着一只木斗在挑子旁边,显是刚刚还在称量用过。吴灾忙上前将那斗取了过来,与那几人置疑的木斗一比,果然不一样要大上一圈。那人一看这情形便道“不与你说那么多,店家使诈,出去再说。”张掌柜伸手一拦,“不急,说清楚了再走,你刚才说的那只斗是哪儿来的?" 那人拿过大些的斗左看右看,突然举起砸在了地上,碎裂成两三块。然后抢上一步掀开张掌柜便跑出店铺。“来人啦!这狗店家使诈偷米,大伙儿砸了他的店!” 他一声吼,便见从码头旁的两条乌蓬船中钻出二三十人,都提了棍棒,奔着合盛粮行便冲来了。 “快关门!操家伙,快!”吴灾最先吼道。店里还有买粮的人,看这架势赶紧往外跑,店外的伙计拼命往里挤,一时乱作一团。“都去操棍,别管大门了,快!”屋内一声吼,冯一持棍吼道,周道跟在冯一身后从后院进到店内,听见喊又赶忙回身跑去后院拿棍子。 张掌柜和帐房老吴还在门口一块块手忙脚乱地上门板。“别上门板了,挡不住!”冯一冲到近前拉着张掌柜就往后院跑。“啊!啊!”张掌柜抱着头,血顺着脸便下来了,他的头和后背挨了两棍子,当先冲入店中的几人已挥起棒子一阵乱打,吴帐房也被几棍子打得蜷缩在一旁的屋角。这些人直奔后院儿去了,老吴被堵在了店里,估计得悬。 冯一带着掌柜张福昆退入后院,刚一进院儿,后面举着棍棒的便跟着追进来三四个,还没等反应过来,就见四周全是棍子劈头盖脸砸下来,立时便倒下两个,另两个赶忙丢下同伙往回退,其中一人来不及也被打倒在地,另一人一边嚎着一边冲了回去,头上背上连着挨了几闷棍。 相对于后院,店小门窄,只要一露头,便被此时守在后院门口的众伙计一阵棍棒乱打。又交待了两人后,闯入店中的一伙不再敢往后院冲,也持棒守在店内,一时形成了僵持。 “不行得冲出去,老吴还在外头呢。”冯一握着捧子对周道说,周道紧捏着棍满头是汗。见围在门口的十余个伙计,有的还在对倒地的几人猛打,被打之人有的已昏死过去,“好了,别打了,弄出人命!”见众人住了手,他对冯一道“怎么冲?你说。”“东家,你带两人守住店门口,守在我们后面,其他人全都随我一起往外冲,不能停。”冯一黑着脸又道“有刀的都挎着,不到不得已的时候不要动刀!”说罢他用手指着“吴能,你和我打头阵,其余的都跟紧了!”一众人捏着棍子吩吩应声。“嗯!”“冲!”“干他娘的!" 黑衣黑裤的众伙计手持家伙聚在后院通往店中的门口。“他们要冲进来了!”店中乱纷纷一伙,也听见了后院儿的动静,纷纷发喊。此时好些人正忙着挥掍砸店。 也不知是谁喊了一嗓子,只听得一声暴喝“冲!”便是霹雳啪啦地乱作一团。店里窄,容不下更多的人展开,冯一和吴能两人当先突前挥动棍子,势大力沉猛打猛突!身后众伙计也平端了棍,瞅了空档从他们身侧朝前猛刺。“啊?!”“啊!哎呀!”一时间呼痛的尖叫不绝于耳。 “打啊!杀!”吴能肩上遭狠砸了一棍,被棍头扫到了耳廓,撕裂得鲜血淋漓。他不呼痛,反而被激得凶性大发,不要命的抡棍猛砸。对方靠前的被接连打翻两三个,气势为之一坠!尤其是抵在前面的眼见着有些扛不住,背靠着边打边往后挤,手中的长棍也显得力度不如先前。 “啊!”一个店伙计挨了一棒子,才喊出声,胸腹间又被猛捅了一棍子,闷声便倒了下去。吴能打得性起,身上吃了棒子依旧不管不顾地亡命狂砸!刚才握在手里的棍子震断了,此时手中攥着的是不知从何处抓来的一拫扁担。 冯一更是猛不可挡,连打带戳步步挺进,脸上也是挂了小彩,一条血痕就在左眼下方的颧骨上,血下来了,好在遮不住眼。这是在拼命啊?!对方顶不住了,前头的挨了棍子拼命往后挤,后面的呼喝着还在朝前涌,挤作一团! 吴能等众人一拥而上抡棍狠砸猛捅“噗,噗”声和着惨叫响成一片,挡在前面的人又倒下一片。“啊?!”有人迸发出歇斯底里的嘶吼,使出吃奶的劲儿朝后拼了命的往自己这方的人堆里钻,听着脑后那捧子大力砸中肉体的噗哧声,他的瞳孔放大,发了狂地嘶吼着,只想着跑。这种情绪迅速感染了众人,冲入店中的这群人崩溃了,争先恐后地蜂拥而出。冯一是不会放过这个机会的,跟在后面猛打猛刺,把挡路的打得歪倒在一边便不管了,只顾拼着这口气把对方成群的人打散打倒,剩下的自有跟在后面的众伙计收拾。 一大群人从店内冲出,棍子也扔了,不顾一切地沿着码头四散奔逃,另外一些黑衣人举着棒子猛追,逃跑的人显然比追着的黑衣人要多,但此时胆破气寒,跑起来已是慌不择路,有两三人被逼得急了纵身便跳入江中顺水飘远。此时还有六七人正犹豫间便立时被赶上的冯一一伙给围了。 冯一狂喘着粗气,吴能半边脸都是血,胸口急促的起伏,满脸杀相地瞪着对方。对方有六七人,其实冯一他们与其对峙的也只有六七个,握了棒子松散地半包围着,其余的还在追打那些正在四处奔逃的。 四十九 49周道提了棍子带着两人跑了过来,站在冯一身后。对方发难了,当先的是一矮个子,他发了声喊便冲上前来,双方再次混战。 冯一接住了他,用棍斜挑,挡开了他的大力一砸,顺势左脚往前一跨,左手在前用短的这截棍尾直接杵向那人的脸,同时上身朝那矮个的侧面撞去,整个动作一气呵成,迅捷凶狠,没有一点儿多余的。那矮子看来也是练过,一棍砸空立时便收了势,身体向侧后急退,堪堪躲过这棍尾的贴身一戳。冯一根本不停,一戳不成接着便是右臂向前左手在后挥棍而至,那人也不停往后猛退,同时头向后一仰让过这一棍,只听“噗”的一声,棍子砸中矮子侧后的一名同伴,没有呼嚎,那人一手捂着脸,一手抓着棍子踉踉跄跄地向外跑去。 矮子一分神,余光扫到侧后有人,来不及转身便双手奋力举棍往上横着一架,“咔嚓!”一声,矮子被震得双眼发花,握棍的手掌钻心的痛,电光火石间又将头一歪,一截断棍贴着脖子便飞了过去,他余光一瞟,正是刚刚当头砸断棍子的那个大汉,是吴能,他已砸断了两根掍棒,此刻正空着手瞪着他。“这正是机会!”矮子挥棍砸向吴能,突然腰间一股钻心的疼痛,然后整个人像是被掏空一般,叫都没叫一声就窝了下去,迷糊中头上背上又挨了几棍子,但他已没有了强烈痛感,跟着便失去了知觉。 冯一收了棍,刚才狠辣的一刺,直杵在矮子的腰眼上,一棍子便收拾了他。此时场中对方站着的还有三人,周道他们有七八个,围着那剩下的三人,不远处还有散落的伙计折返回来,吴能又捡了根棒子走过向这边。瞅着眼前一众黑衣人的凶像,那几人眼里满是绝望与恐惧。“大爷饶命!大爷饶命啊!”他几人纷纷扔了棍棒跪趴在地,“啊!”“啊!”“噗?”,几棍子下去,他们惨叫哭喊着抱头蜷缩成一团。 “好了,别打了。”周道喊了声,冯一也举起了手,众伙计才渐渐停了手,没有再继续泄愤。此时地上横七竖八的倒了十几个人。“把他们都拖过来。”周道吩咐道。于是众人又拖又抬,有的没挨两下,自己爬了过来聚在一起。“你们谁是领头的?说,怎么回事儿?谁叫你们来的?”周道冷脸问道。 此时打斗平息,码头上的无关人等渐次从各店铺中钻了出来,一些胆子大的干脆围到了近前,相互打探着。张掌柜头上缠着麻布,布上浸着血,一瘸一拐地走了过来,他在周道身侧耳语了两句便用手指着一人,“就是你!谁让你们来此生事的?不说清楚,就别打算回去了。”周道问。 被指的汉子正是在店里诬合盛小斗卖粮之人,此时他一只手捂着嘴,边摆手边支吾着,血水顺着指缝往外滴。“还是不老实,给我打。”张掌柜指着他喝骂道。一旁的伙计举棍便打,“哇!啊?!”那人呼痛,血口张开已然看不清牙齿,他用手遮挡着,在地上不住翻滚。 周道一抬手,棍棒停了下来,“想清楚没有,没想好,接着打。”“##,#”那人惊慌的说着,吐字含混不清。“啥?”周道完全听不清,一旁的伙计说了句“许青”,“许青?”周道问。“是”那人点着头,整个人都颓了下去。“许青是谁?”周道皱眉问道。一旁的伙计林三黄是本地人,之前也在这码头做着牙人的行当,上次被周道招入店中作了伙计,此时对周道说“许青算得是城内的泼皮头目,会些拳脚,除了十八罗汉,一般的小混混不敢惹他。”“把他们带去店内,分开来一个个地问,来龙去脉都要弄清楚。”周道沉声说道。他想了想又道“张掌柜负责问,不肯说的便棍棒招呼,别打头和身子,往手脚上来。”众人应了便或押或拖地将人往店里弄。 此时四周已围得水泄不通,大家纷纷让出道来。张福昆皱着眉头没有离开,周道看向张掌柜像是想起了什么,问道“我们伤了几个,情形如何?”“老吴挨得惨,伤得不轻,他和小五还昏着。”老张说着“还有些挂了彩的,不算重,应该没啥事。”正说话间忽闻人群外一阵骚动“官差来了。” 人堆中自动闪出一条道来,潘爷领着四个差役都挎着刀,快步走了过来。“咋地了?”潘爷不多话,上来就问。周道示意了一下张掌柜,老张便当着众人将事情经过细说了一遍。老张虽不会武,但多年行商,不愧是老江湖,说起话来条理清晰头头是道,一番讲来直把围在四面的不明就理的众人听得频频点头,又是惊讶又是服气。 “三十多人打十几个?还是有备而来的,能打成这样?”,“狗日的,真能打啊!”“他们那个教头最历害!"一时间窃窃私语不绝于耳。 潘爷眯着眼听了,“没死人吧?”“没有。”“应该没有。”周道和老张同时答道。“没有便好”潘爷面无表情“丘二,你领几个人这便去家里捉拿许青。”“是”旁边的丘二一拱手,转身便招呼一个差役又带了三个合盛的伙计,钻出人群走了。 “走,进店看看。”一众人都跟着潘爷回到店中,一进门便见满屋的狼藉,细碎的玩意儿打烂了,到处都是,地面翻倒着米,还混着血迹。“他们把柜里银钱给抢了。”老张上来说了一句,周道咬着牙,脸色难看。“搜,把他们挨个搜,兴许还在身上。”老张补了一句。一番搜来,多的也就搜了一两百文的细碎小钱。“狗日的,让他们给跑了。”老张愤然骂道。"丢了多少?"潘爷问,"四五十贯总有。"老张道。周道看了老张一眼,没说什么。 “在里面么?”“在里面呢。”店铺门口有人问话,跟着就有人硬往里闯。“咋回事?”老张问道,只见几个老者有男有女推开一个伙计,当先一个白发老者指着老张“你们把我的儿怎么了,你们还我的儿。”“你的儿来杀人砸店,你问他干啥来了。”“闭嘴!好你个黑店,打了人还反诬我儿子,你们不得好死!”这老头年岁虽大,颤颤巍巍但中气却足。说着便推开众人朝前挤。 “干啥,你给我站住。官差办案看不见还是怎地?”潘爷喝问。那老者见得差官,不再直接顶撞,手指了周道“此乃黑店,黑衣黑裤,把我儿诓骗了去下黑手,还我儿来。”说话间便哭闹起来,一边领着另外几人推着周道往里走。 “爹,爹啊?!我在这儿!”后院蹲着的一人闻声哭腔喊道,“他们打人啊?!”。“休得胡闹!差官还在这儿,由不得你个老东西放肆。”冯一一把推开老头,他此时脸颊上的伤已经肿得很高,左眼眯着只剩了一条缝。那老头一看冯一,抬手便是一把掌,冯一向后一仰,伸手抓住了他的胳膊往后一推,老头跌坐在地,用手指着冯一“我认得你,金狗!各位乡亲,金狗跑到大宋来欺负宋人啦!都欺负到我们宋人头上了!还有狗官相护,天理难容啊?!”他这话很有杀伤力,一时间说得门外的众看客颇有些义愤。 “啊!打人啦!啊,啊?!”潘爷抬脚猛踢,还挥拳兜头打下“狗日的老不死!耍起心眼子一套一套的,又把老子绕进去骂,老子还不在乎了,我看你撒泼,看你撒泼!”只几下,老头便趴在一边**着。“剩下的都带回衙门,老子慢慢审。娘的!你们打上门来还有理了?输了便在此撒泼装怂?你们要是打赢了呢?倒在这儿是他们呢,又会怎样?”潘爷用手一指周道,转头怒目环视四周,外面跟着进来的一众乡邻,摄于潘虎的威势,无人敢与其对视。潘爷让差役与伙计押了已被冷水泼醒的那十来人便往外走。此时码头上听到消息赶来看热闹的人已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老张见此情形,忙对周道轻声说了两句,周道点头。老张快步赶上潘爷,附耳低语了几句,潘爷停下脚步。 “各位乡亲爷们儿!”张掌柜头缠着带血的布条,拱了拱手,清了清嗓子环顾四周众人。“今日之事大家都看见了,可能有的才来还不大清楚,我是合盛粮行的掌柜,就把时才发生的事情与后来的各位说说,各位自有公断。”说罢,便将今日之事从头到尾又理了一遍,众人听得唏嘘。“去把那几个斗拿上来。”老张吩咐,少倾便有几个伙计拿了几只斗来。“各位请看,这便是他们谎称我们使诈用的斗!”他指着一只斗,众人看去并未看出有何不同,老张又指了一旁的一只碎裂成几块的破木片,“这是我们合盛自家的斗”。说着他便使人拼合起来,与先前那只斗并排放着一比,果然那只好斗要略小一圈。 “哦!”“啊!”人群中嗡嗡声不绝“果不其然啊!”老张抬手示意,大家又静了下来听他说。 “这只小斗是不是你们带来栽脏的。”老张用手一指圈中蹲着的一堆人中的一个,此人用手捂着腮帮子,嘴豁了门牙也掉了,口中往外淌着血流落在胸前染了一片,那人焦眉烂眼瞅瞅四周“嗯”了一声,“大声些,是不是你们带来的?说清楚!”老张不耐道。“是,是”那人点着头,声音始终含混不清,看来是说不清楚。“谁指使你们栽脏嫁祸?”“许青。”“谁?”“许青。”“谁指使的许青?”不知。确实不知啊。”老张又指了另一人“你说,谁是许青幕后主使?”另外那人一张苦瓜脸“确是不知啊。”“看来还是得回衙动了刑,才知好好说话。”一旁的潘爷沉声来了句。“不要啊!我等除了许青,确是不知还有何人主使。那许青先前一人一贯分与我们,许诺事成之后再各得两贯啊!”“哦?还真是大手笔啊!那许青与我合盛素无冤仇,他何以要谋害我们?再者他一个泼皮罢了,哪儿来的这许多银钱赏赐众人,不过是他人假手罢了。”老张道来,便是路人也无不认可。 “我再问你,那许青是怎样安排你等砸店的?”“他只说借着耍斗之事进店便砸,见人便打,最好不出人命,打残几个就好,尤其是你们周东家。”周道听得怒火攻心,抬脚便踹在说话那人背上。 老张愤然说道“可见他们是何等的禽兽,幸好打赢的是我们。”“此事的幕后主使者,我定不与他干休!”周道愤恨地说了一句。 张掌柜从地上拾起那只小斗,翻了过来“各位请看。”众人凑上前去却啥也没看见,正疑惑间,老张又从地上捡起那只破斗的碎片,举在头前“各位再请看。”大家又仔细看,有眼尖的发现上面有字?“合盛!”老张大声念到,“我们合盛的粮斗,每个下面皆刻了合盛二字,看见了?下回若是再来栽脏,记得把这二字给刻上。”他说着叹了口气,“看来就是有人见不得我们给各位带了便宜的粮食,就是见不得我们的米好价公,挡了他们的财路,让他们赚不了黑心钱。所以,他们恨啊!所以,他们要栽赃陷害啊!所以,他们要置人于死地啊?!" “狗日的太坏了!”“就是余粮记他们!”“黑了心让大伙儿只能吃他们的高价粮食。”人群中有人喊。此番话一出,立时激起了大伙的义气!其他都是虚的,唯独这粮食,谁能不吃?谁愿意被盘剥吃高价粮?“谁是黑心烂肺的幕后主使,大家心里清楚!我也清楚!”张福昆头上缠布,满脸是血,激愤地戳着自己的心口用力吼道?! 五十 50潘爷他们带了几个伙计押了十余人等返回城内。码头上的场子也便散了,只留下部分意尤未尽的闲人,一堆堆地围在一起,一边说一边夸张地比划着。来晚了的为错过这场大戏而懊悔得捶胸顿足,此刻便是站在人堆里听一听,也是给平淡的日子增添了足够的刺激。 周道和剩下的人回到了店里,店伙计由张掌柜指派着收拾清理。在墙角坐着一人,是吴能,他正用手捂着头上的一个血包。"咋的了?快去请郎中。"周道关切的问。"刚才还没啥,现在鼓起来了。"吴能道,吴灾也过来了,"别摁破了。"他说。"嗯。"吴能应着。"这是充血了,头昏不昏?"周道皱着眉问吴能。"不昏,歇会儿就没事了。"吴能摆手。"冲猛了点儿,没事。"一旁的冯一看了看道。"不能大意,吴灾先带他到后院歇着,等郎中来看,有啥不对的赶紧叫我。"周道有些常识,他担心颅内出血,吴灾扶着吴能后院儿去了。"你呢?"冯一脸上也带血,周道问。"我没事。"冯一转身出店门了。 周道看着眼前零乱的一切,整理了一下心情。此刻的他既有懊恼失落又夹杂着一丝兴奋,毕竟,他们打赢了。“早晚会打。”对此他是有充分的心理准备,而且此前做的很多事都是为了这一天的到来。 他不是主动开战的一方,也没有理由主动去打,所以他只能作准备,然后等着,非常奇怪的等着被打。他等到了,并且赢了,不过这只是开始。 “东家。”一旁的老张捅了捅他,把他从思绪中拉了出来,“你随我来。”周道跟着去了后院,走到墙角水缸处,老张抬手揭了木盖子,周道伸头一看,只见半缸水里静静的泡着一贯贯的铜钱,足有十余贯。老张眯眼笑道“刚打起来的时候,我让吴老三他们把柜上的钱藏在这儿的。”周道先是惊讶,转瞬在老张肩头拍了一掌“你个老鬼。”“赏,今日弟兄们都是好样的,这些都用来赏,不够再添。” 周道略一思量补充道“今日只要在店里的伙计毎人赏一贯,冯一、你、吴能你们三个每人三贯,伤了的除了赏钱,药钱都由店里出。养伤期间上不了工的,工钱也照拿,大致便是这么个章程,你们商量商量。”“嗯”老张点头笑着去了。周道摇了摇头,这些钱跟他们的情谊比起来,根本算不了什么。 周道看着老张的背景,想起徐辩先前向他介绍张福昆时他多少是有些顾虑的。老张之前是邻县成衣铺的管事,就是掌柜在的时候由老张管事,掌柜不在的时候老张还是管事,在成衣铺他这管事已做了八年,谁让基本不咋管事的掌柜是东家的亲戚呢?所以经徐辩一说,由周道邀他来作新粮号的掌柜时,他也欣然答应。 徐辩跟周道讲,老张在成衣店之前,从学徒开始做了十一年的粮号伙计,相关粮食的那些个门道,闭着眼睛都瞒不了他。是金子便要发光,只要有个机会被他逮着,他便会显现出他的价值。 当日晚些时候,潘爷又来了一趟,许青跑了。堂屋里周道潘爷坐在上首喝着茶水,张掌柜和冯一下首作陪。许青虽是没逮住,不过指使之人猜也猜得到,无外乎余粮记的东家余青田,或许还有另外几家粮号的参与,至于背后有没有县丞李会的影子,很难说没有。 此次袭击合盛的三十余人中有六个是码头的牙人,合盛粮行的作法抢了他们的中介生意,这是摆明了砸饭碗,怀恨在心是必然的。但他们人少又被分化,牙人的买卖中粮食只是其中一个大项,他们没那个本事,也没那个本钱拉这么多人来跟合盛对打,他们不过是参与者罢了。 既然许青逃了,那么也说不着余粮记。退一步说即便是捉着了,也拿了口供和人证,余粮记扺赖,口说无凭也不见得有用,再说那余青田背后又不是没人。总之,若想打官司,哼哼,胜算不大不说,还要被各方敲骨吸髓。 “那,还是老办法。也可以顺便卖你个人情,所谓民不告官不究,让他们家里的人来找你求情便是。”在与周道分析完利弊得失后潘爷说道,之后又补充了一句,“不过他们若想早些从牢里出来,还得使银子。怎么个分法,老规矩。" 五十一 51接下来几日,不断有被抓走之人的家属前来合盛粮行求告,有差役放出话来,说此事是可小可大,民不告不过究,苦主不松口官衙不放人,由是他们相约找周道求情。 东家周道一律不见,于是他们只得央求张掌柜,张掌柜说损失这么大,东家正在气头上,还是过得几日再说,并答应帮着说些好话。架不住他们三番五次的来,又是央告又是奉上钱财,而且让店内外的人看着也不是个事儿,周道终于出面,并表示看在乡里乡亲的份上,若是他们真的有心悔过,并愿意赔偿损失,他便不计前嫌不予追究了,如果今后再犯则决不轻饶。至于赔偿事宜,他表示并不会敲竹杠,被破坏和被抢走丢失的损失也是算得到的,他只想把自己的损失找回来,至于其他的具体事宜得由衙门里定了。等这些人再次找到衙门里,管牢狱的狱卒倒是痛快“上头放下话来,要想了事得赔钱,一人五贯缴钱放人。”众人听了,有的总算松了口气,有的却紧皱着眉头,各自?了回家张罗去。 黄三儿被牢头从号子里提了出来,这几日他所在的那间牢房里人多,不止这次抓来的十几个加上原有的几人,近二十人就挤在这狭小的一间牢房中,除了能打的田矮子等几个有资格躺下睡觉外,连他在内的众人只能坐着睡。他本是码头上牙人的头目,可牙人也就那么几个,跑了些,被捉进这牢房的连他有五个。这号子里大多是城中的混混和一些因各种由头莫名其妙被关在这儿的人,和田矮子他们比起来,他只能靠边儿,要么蹲要么站,最多坐着但别想躺着,除非死了。 在牢房的角落有个不大的粪坑,众人的拉撒全挤在这儿解决,整个屋子弥漫着恶臭,“真不是人呆的地方。”尤其是那些体弱不济事的,挨着粪坑整日的坐着,那是种什么样的煎熬。每日的吃食是不多的一些野菜和着糠的糊糊,运气好的话能捞起些碎米粒,而且时常会是馊的,即便这样,在这小小的牢房里也要争抢,得给力气大的分去一些。“该死的田矮子,刚进来时还觉着他伤得挺重,可这老小子忍着痛,依旧能打能吃能睡。狗日的,那日怎的没有打死他!”黄三儿浑浑噩噩地在心里诅咒着矮子,他觉得自己快发了疯,唯一的念头便是出去。 这几日里,不断有人被提出号子去见家里人,他们哭嚎着让家里的人想办法把自己弄出去,于是一家人抱头痛哭的场景在这里时常出现。牢里的吃食是要算钱的,按每日两升谷子算,待出狱时由家人徼清了才出的去。若是没钱的,也不怕,做苦力还清为止,没啥便宜是能让你占了去的,这是一门古老的生意。最为可恨的是明明有好多间牢房空着,却要让这么多人挤在一起!刚来时,他们中还有人问狱卒,吃了苦头学乖了,触了狱卒的霉头,不用他亲自动手,有一百个办法收拾你,让你怀疑为啥还要活着。想死就那么容易?黑牢黑牢,在牢里没有容易的事。但凡在狱中呆过一段儿的,都懂的。别看牢头狱卒在差役中像是矮人一截,见官儿总是哈着腰,可在这儿,在牢里,他们便是天! 在昏暗中黄三被牢头带着穿过长长的涌道,一拐弯进了一间屋子。屋里有两个人,也有桌椅,两人一个坐着一个站着。黄三儿定睛一看都认识,坐着的是合盛粮行的掌柜张福昆,站着的是原先的牙人同行肖贵。狱卒将黄三儿领进来后也不说话,便回身出屋,重新锁了房门走了。 “他是黄三儿?”张掌柜看着黄三儿问的却是肖贵,“是”肖贵点点头,这肖贵个子魁梧高大,虽作过牙人但说话并非他的强项,他的强项是能打,这也是他能成为牙人中一员的原因,因为这个才被合盛挖去当了店伙计,这世上的道理是用拳头讲的。 黄三儿杵在那里,这儿没他的座位,他也跟着点了点头。“今日我同意来,是因为肖贵推荐了你,要谢你便谢他好了。”张掌柜面色平静地说。“啊??”黄三儿一头雾水,但下意识的还是冲张肖二人各作了一揖。“一句话,便是你今后可愿跟着周东家干?行便行,不行就算了。”张福昆的话淡得如同白水,但在黄三儿听来却如在死水中激起了浪子,他只听得“今后”二字,至于跟随干根本不重要,只要能出去,让他杀人他也干。 “干!某愿意干”。“肖贵说你是识得大体的人,你可要想清楚了?”老张点点头问道。肖贵?肖贵就根本说不来这种话。黄三儿听了却道“想清楚了,只要能出去,我愿意干。不知张掌柜要我杀谁?”老张笑了,摇摇头“谁让你杀人了?出去后还是做你的牙人,不过得听东家的。”“啊?”“继续作牙人,而且进项会比以前更多,这个以后你便知道了。周东家何曾亏待过自己人?你不信可以问问肖贵他们。”“啊!”黄三儿除了傻啊啊,啥也说不清。“至于今后是作牙人,还是牙人的头儿,这得看你自己的造化了。”老张接着说“牢里的其他几个牙人我今日便不见了,一会儿便安排你们几人单独一间牢房,你把此事的利害与他们几个说清楚,愿意跟着我们干的,欢迎。不愿的,绝不勉强,后边儿等着的多的是。” 黄三儿点着头,对于不能马上出狱有些失望,不过他不敢表现出来。“不过”老张拉长了话音,冷脸看着黄三儿“不过若是答应了,出去之后又反悔,做下对不住东家的事来,你自己掂量掂量。这可不是还做不做的成牙人的事,既有法子把你弄出去,再把你弄进来或是别的那啥,尽管试。”黄三儿感到了寒意,对方的厉害不是靠嘴说出来的,他见识过。再说这次官差是站在哪一边儿的,路人皆知。 看着黄三儿佝偻着,拖着脚镣跟狱卒走远的背影,房内还留有黄三儿身上头发里散发出来的酸臭,老张吸了吸鼻子,一时间有些五味杂陈。 五十二 52四月初的天气已经有些热了,下午晌,五条乌篷船停靠在了州城外的汇水码头。船未停稳,从船上跳下一人便往城门处去了,其余的连着船夫十五六人坐在船上未动,这些人腰间都挎着刀,就在船上等着。合盛粮行的张掌柜便坐在其中,他看着码头上的景致,不时用一块布擦擦汗,也不说话。 州城共有两处码头,这里是汇水码头是较大的一个,位于州城的西北面,在州城上游,距资阳县城也近个几里,另一个是位于州城东南下游处更早修建的码头,比后建的汇水码头要小很多,当地人称它为小码头。此时码头上的牙人已经围到了岸边,纷纷喝问“卖啥的?”“不卖啥,在等人。”老张回到。“等谁?不做买卖就划走,停船也得交钱。”“嗯,就一会儿,来了再说。”老张点点头。 不一会来了十余人,还牵了几辆骡车,当先一位老者走到岸边冲张福昆一拱手“张掌柜久候了。”说话的老者老张认识,正是泰祥粮号的掌柜,当即也还了一礼“李掌柜,请。”那李掌柜也不多话,和身旁一个壮汉一起登了船。 但见乌蓬船中满满登登的一层层堆满了麻袋,一直堆到了蓬顶,全是谷子。“这袋”李掌柜信手指了中间的一袋,"这个,里边那袋。"又指了上下各一,共三袋。立时便有一旁的船伙计费力的把他所指的那袋谷子给抽了出来放在面前,“来”他把右手一摊,跟他一块儿上船的那人便将一截尺长的铁锥子递到他的手上。这铁锥是中空的,李掌柜拿着便往谷袋上一插,哗,谷子从锥筒中便流出来了。他抽出锥筒,将带出的谷粒倒入手中揉搓了一番,拿到鼻前闻了闻,又放入口中咀嚼了一会儿吐掉,啥也没说。又将刚才的那番工序在抽出的另外两袋谷子上重做了一遍,依旧面无表情。 “去拿个挑子来”李掌柜对旁人吩咐道,很快拿来了一挑两个萝筐。“开四袋,装到两个筐里。”伙计们也不言语,麻利地将麻袋打开把谷子倒入筐中,齐齐满满刚好一担。张掌柜站在一边儿冷眼瞧着,也不说话。“去,剩下的四船依次查过。”李掌柜将锥筒递给跟着他的那人说道,那人应声下船带了几人便去了。 剩下的时间众人便都立于船上,就这么干等着。很有一阵子,那人才又回到这条船中,对李掌柜一拱手道“都查了,确是上好的谷子。”“嗯”李掌柜皱着的眉头舒展了些,冲张福昆点点头,然后转身对着岸边的众伙计拍了拍巴掌,“抬上来吧。”只见众伙计费力地从骡车上卸下八口大木箱子来,由四人抬一口,小心翼翼地分别抬上指定的两条船中。“张掌柜,请点验。”李掌柜伸手做了个请的动作。“嗯”老张冲一侧的吴灾扬了扬下巴,吴灾忙走到箱子前点算起贯数来,只点贯数对不对,至于每贯够不够九百文,倒是不用一一细数,搭眼一看长度大小便知个大慨。再说这又是不是一锤子买卖,在小钱上短斤少两的耍诈,凡事老江湖都不会在这种事上犯蠢。 “这每箱是五十贯,八箱四百贯,加上这十贯,共四百一十贯,全齐了。”说着李掌柜让人递过一个包袱来,老张让人接了道“今日五船谷子共一百担,每担按一千八百五十文,一百担合二百零五贯,这次是合着下次的另一百担的钱一并收了,也就是说好的四百一十贯。”老张停顿了下,放慢语速道“下一批粮也是一百担五日后便到,到时你们若是还要在订,便要一并把要订的数目先付了,今后凡是要粮都是预付,我们本小可垫不了那么多。”“嘿嘿,谁都没你们算得精。”李掌柜脸上也有了笑模样,指了指老张戏谑道。“谁都没有我们这么低的价,这个各自心里有数,不必多说了。”老张不以为然。“这一袋是两斗半,四袋为一担,袋子是借给你们用的,弄破了的得补好,下次给你们送完粮食得收回来,今后给你们运粮还得用,你们若想留着也可以买。” 等点算完钱数,李掌柜叫人卸粮食,便与老张坐在船上聊了起来,相比刚才气氛也热络些。“你们那个周东家挺利害的啊!这个价便出手,我看资阳的其他几家,哦,那个余粮记他还怎么做,他能忍?”“他怎么做我哪儿知道,他能不能忍管我屁事。”老张捏了几粒谷子扔嘴里,咯吱咯吱的漫不经心的嚼着。“嘿嘿,行!有你的。”老李笑着冲老张竖了竖大拇指。 “哦,还有一事,我们刚才靠岸的时候,有人让我们缴钱,说是靠船钱,一船一百文,咋回事?”“嗯,是有这么回事,这码头的老大皮荣立的规矩,凡事做买卖的船靠岸都得缴,大船一百文,小船六十文,去年立的规矩。为此已打过好多次了,现下没人敢不按这规矩来。”“那我前几日刚来过,咋就没人收钱?”“你坐的那是做买卖拉货的船么?”“哦,这样,我们两家前几日商量的时候,你可没说这个啊,这个钱我们不能出。”“哎,不是说好了包送到码头嘛。”“送到码头,可没说搬上岸,若是要把这靠船钱硬算作是我们出,那下回我们便只有涨粮价了。”“老张,你说几百贯的买卖,你在这一二百文上斤斤计较个啥?嗨?!”“每船一百文,五船便是五百文,长此以往该是多少?帐不可细算。再说我给你这价是其他粮号能比的?做粮食,你是老油子了,我这几船的粮食才赚你多少?你自己想想。”“好好,不与你多说了,便依你这靠船钱各家出一半,总行了吧!”老李不耐地挥挥手,表示不愿在此事上纠缠。“那把粮食搬到岸上得由你们的人背。我们这儿都摇了一天的橹了,还得再摇回去,也没那个力气了。”老李听了咧着嘴摇头,手指连晃点着张福昆“啧啧啧?老张,别再说了,我服了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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