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 《倒错的归结》 第一章 密室传说

01

做梦了。 遭遇太过离谱,即便真实得如同身临其境,我依然明白自己是在梦中。然而,这梦的逼真程度,还
是让我浑身冰冷。 我被监禁在某个房间里。窗边拉着遮光窗帘,因此就算是白天,房间里依旧十分昏暗。我睡着,很浅,屋里浑浊的空气中,混杂着腐败食物和排泄物的气味。一阵阵反胃的感觉翻腾着袭来。 在喉咙口处奔涌的胃液,不停地从口中溢出来,难受的感觉,使我睁开了眼睛。然而即使从梦中醒来,我的处境,依然没有任何的改善,反而更加糟糕。 我在书桌前睡着了,写着写着小说,就趴倒在书桌上,沉沉地睡了过去。脸颊下面压着打印出来的原稿,被汗水浸过又干了的稿纸,变得硬邦邦的。 “见鬼。”我轻骂一句,正要站起来的时候,左脚感受到了强烈的拉扯,脚踝处一阵剧痛袭来,我不由得摔倒在地板上。我捏紧右拳,发出一声尖锐的悲鸣。 没错,我的左脚拴着脚镣。即便从梦里醒来,我身处的困苦处境,仍旧没有任何改变。 我皱着眉头爬起身,在椅子上坐下。打开台灯的开关,昏暗的六叠大小的西式房间里,立马浮上一层淡淡的白光。被遮光窗帘封闭的空间,窗边摆着书桌和椅子,贴墙放着潮湿的被褥。空荡荡的房间里,只摆放着这些东西。 我心情黯淡地看了看脚边。左脚上拴着带锁的脚镣,贴着锁圈的皮肤,已经被擦伤了,渗出的血液风干、结痂,痂皮又蹭破重新渗出血来。 然而,仔细看看,脚镣的接合部分,已经松弛了。我弯下腰去,试着摸了摸脚镣,轻轻一碰,锁就脱落了。脚意外地得到了解放,我沉浸在这短暂的喜悦里。 “赶紧逃出这里!……”大脑中枢向我发出警戒信号。 “好的,收到。” 我身上穿着稍微有点脏、散发着汗臭味的运动衫。再怎么说,穿成这样逃跑,看上去也太奇怪了。打开衣橱,里面有夹克衫、衬衣和裤子。穿上之后才发现,简直像我自己的衣服一样合身。 换好衣服,我把原稿和文具塞进袋子,装到手边的挎包里。准备悄悄溜出房间。 长期的监禁,让我的脚几乎没了力气。蹒珊着打开房门,门前是条走廊,天花板上吊着一盏昏暗的灯。 “混蛋!……赶紧去玄关,磨磨蹭蹭会被杀掉的!” “我知道了。” 话是虽然这么说,身体却迟缓得令人心焦。我几乎没有办法控制自己的身体。鞋柜里放着合脚的麂皮便鞋。我迅速穿上鞋,拧开玄关的门锁,一边注意着周围的动静,一边悄悄地推开了门。 外面出乎意料地昏暗,难道说这也是遮光窗帘的魔术吗?我还以为是白天。 不过,夜晚正适合逃跑…… 我这么想着,稍微松口气的一瞬间,突然感觉到:背后有人。暗叫一声“糟糕”的同时,我迅速转过头,脑袋一侧受到猛烈的一击。眼前炸裂开白色的闪光,我便失去了意识。

02

周遭在微弱地震动着,比享受顶级按摩师的按摩,还要舒服。是车子的引擎声,还是别的什么东西的振动声呢?虽然闭着眼睛,不太清楚,但是,我很享受这安稳的状态。 “就一直这样下去吧!……”我在心里念着。经历过那么残酷的监禁生活之后,我更加感受到,这种安稳状态的可责。 不对,哪里有点奇怪!……我现在真的自由了吗? 不,我被人打晕了,然后,又被带回到那个黑暗的牢房里去了……不是吗? 突然,剧烈的晃动袭来。随后,我的脑袋,被硬物重重地撞了一下。 这之后,我才觉得真正地清醒了过来。慢慢睁开眼睛,眼皮像被糨糊粘住了一样沉重。有规律的震动声,从梦中延续到现实。 我仰面朝天,躺在冷硬的长椅一样的东西上,微脏的天花板上,有好几处圆形的油污和煤灰的痕迹。 “哎呀,你醒过来了。”陌生的女人俯视着我,“因为你一直像昏迷似的熟睡着,我很担心呢。” 我扶着长椅的靠背,慢慢地坐起身来。女人用好奇的眼神打量着我。 “咦?这里是?……” 女人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微笑着说:“你做了很久的噩梦哟。” 是这样啊,原来是做噩梦了吗?梦中又做了梦,然后终于醒过来了吗?还真是可怕的双重噩梦啊! “这里是?……”我眨巴眨巴眼睛,环顾四周问道。 侧面的墙壁上,连缀着圆形的船窗,透过被海风和海水,模糊了的窗户玻璃,能够看到辽阔的海面。海浪扑打着船窗,仿佛是正在工作的洗衣机。 大海?…… “你是一个小说家吧?”女人问道。 没错,我是小说家,推理小说界的骨干作家。 “嗯,这个……”我暧昧地笑了。 头部一侧,忽然传来一阵剧痛,我一边咬紧牙关,一边用手揉着脑袋,简直就像被谁打了一样。额头上鼓起一个肿包,结痂的伤口在皮肤上突起。 “太好了,你终于恢复正常了吧?”女人安心似的长舒了一口气。 “恢复正常是指……” “你埋头写作,精疲力竭,导致神经衰弱了。你说你想逃离工作,所以,我就向你推荐:,要不要来我老家看看?……,” 原来如此,这样说来,似乎的确如女人所言。这几年以来,我天天被截稿期逼着,就像无法停止前进的马车一样,不停地写着小说。酒精和安眠药,常常陪伴在身边的混乱生活,加上和编辑无止境的争执,世态炎凉,我的精神和肉体,都处在最糟糕的状态。 扬救了我的是住同一幢公寓楼的她。 她叫——嗯……想不起来了,我一定是有点轻微的记忆障碍,虽然隐约记得,从东京的公寓出发时的事情,但从那之后,记忆就变得模糊不清。从东京的公寓出来之后,紧接着就在这条船上了。似乎是在我做噩梦的时候,被带到了这里,相关的记忆,却不知道遗落到了哪里。 “我们要去哪里啊?” “上吊之岛哦。”女人笑着说。 令人毛骨悚然的地名。 “什么……上吊之岛?”我惊异地大声问道。 船舱里的其他乘客的窃窃私语声,就像约好了似的,突然一齐停止了。打盹儿的乘客抬起了头,连哭闹的婴孩,此时都安静了下来。乘客们同时用嗔怪的眼神打量着我。 引擎声、海浪拍打船体的声音,渐渐高昂起来…… 看到她的脸色阴沉下来,我赶紧闭上了嘴。 我开始环视船内。这是一艘只能坐三十人的小船。舱板是涂了沥青的木板,不停地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船身脆弱得仿佛一个大浪袭来,就会立刻四散一般。从位于船舱前方的操控室里,飘来阵阵汽油味,船舱内部,也弥漫着令人作呕的味道。 “要不要出去呼吸呼吸新鲜空气?” 有点想吐的我,向女人提议着。我觉得有必要先弄清楚,自己是怎么变成这种状况的。 女人默默地点了点头。 狭窄的甲板,只能站下五、六个人,船舱与栏杆之间的走廊,更是狭窄得无法两人并肩通过。 呼啸而来的风,冰冷彻骨。女人用厚实外套所带的风帽,把脑袋捂了个严严实实。虽然感饿很冷,但比起空气浑浊的船舱,甲板上要舒服多了。对于被写小说折磨得身心俱疲的我来讲,这寒冷的空气,就像营养剂一样,我迫不及待地将其灌入身体。 “现在是十一月吧?” “不,是十二月。今天是十二月一日。” “刚才你提到了‘上吊之岛’?” “正式名称其实叫做,垂钓之岛,,外地人之所以那么叫,是因为岛上流传着一个不祥的传说。岛上的当地人,是不会说‘上吊之岛’,这种不吉利的名字的。” “你是岛上的人?” “我在岛上出生,中学毕业后,就跟着母亲搬去了长冈。不过,还有很多亲戚住在岛上。” “不好意思,你的名字是……?” “哎哟,你不记得了吗?” “哎呀……有一点失忆。”我皱着眉头,揉了揉疼痛的脑袋。 “不好意思,我没注意到你的状况。” 女人的嘴角,泛起一丝少女般的羞怯,“我叫清水真弓,和你住同一幢公寓,我在201号室。” “哦,这样啊,原来是清水小姐。我姓山本。” “你是203号房间的山本安雄先生。” “可是,为什么我们要一起去‘上吊之岛’呢?” 上吊之岛,这个仿佛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地名,让我联想起了横沟正史的小说《狱门岛》。更何况我完全不知道,“上吊之岛”究竟在哪里,以及我要去岛上做什么。 “我已经受够了都市的生活,于是,‘上吊之岛’的亲戚们,叫我回去住住。” “嗯……就算你这么说……” “把你卷进来,虽然很不好意思,但我真的希望,你能够救一救我们岛。只要有你的推理能力,一定可以解决这次的事件。” “我……解决事件?”我莫名其妙地指了指自己,“我不过是个推理小说作家啊。虽然不知道是什么事件,但我又不是侦探,现实中发生的事件,我可无能为力啊。” “其实看你被工作,弄得精疲力竭,我也挺同情你的。”清水真弓回应道,“你差一点儿就神经衰弱了。我想解决现实生活里,发生的事件,或许会让你的精神好一点儿吧。” 原来如此,我渐渐回忆起了什么。那时候,我的确精神濒临崩溃。都是那家伙的错。那个人把我与社会隔离了,把我关进鸽子笼一样的简陋公寓,逼我像奴隶一样,在恶劣的环境里,不停地写作着。到现在为止,我大概一共写了三十部小说。再继续过那样残酷的生活,我说不定就精神崩溃,变成废人了。这个女人于心不忍,于是向我伸出救援之手。可是从那之后,一直到如何上船的记忆,我却依旧模糊不清。 据她所说,我们是从位于东十条公寓附近的北本大道,搭乘出租车到了赤羽车站,然后乘晚上十一点的夜行快速电车,于今天一大早,到达新潟县的。 “这么说,这里是新潟县?” “是呀,从电车终点站村上出来,在岩船港坐上了这条开往‘上吊之岛’的轮船。” 就算“上吊之岛”是个被诅咒的地方,和之前那个刑讯小屋般的房间比起来,也一定恍若天堂了。我迅速转换了心情。如果有案件发生,正好可以用作小说素材。我还能调整心情,重新开始创作小说。 这时候,我忽然感觉有些不对劲起来…… 我们站在船的尾部,却忽然感到背后有人的气息。清水真弓也随着我的视线,突然转过身来。 一个黑影沿着通往船艇的台阶,匆忙跑了下去,还来不及确认是谁,人影就消失不见了。 清水真弓不安地看着我。 “是有人在偷听我们的谈话吗?” “哎呀,我不知道了啦。” “但是。刚才在船舱里,当我说到‘上吊之岛’的时候,船舱里的气氛,立刻就不一样了。总觉得怪别扭的。乘客们是不是觉得,我们很奇怪啊?” 现在已经过了旅游旺季,去岛上的大概只有岛民,或者岛民们的亲戚吧。混在他们中间的我们,会引人注目并不奇怪。 不知从哪里飘来烟草的气味。我惊异地抬头,瞥了一眼前方,一个穿着黑色西服套装的男人,正缓缓地走过来。男人大约四十岁左右,戴着墨镜,乍一看像是黑社会的人。我们不想跟他扯上关系,于是移到船舷右侧,男人低头走进了船舱里面。 海浪大约有两米髙。船速很快,还算平稳,不过偶尔袭来的大浪,还是会让船身飘摇不定。 扶着甲板的护栏,我们望向前方:海浪飞溅而起的飞沫,随风扑向我们,砸得脸颊生痛。舔舔嘴角,一股腥咸。 “你瞧,那边隐隐约约,就能看见岛的影子呢。”清水真弓抬手指着。 我凝视着清水真弓所指的方向。透过低垂厚实的云层,确实可以看到,前方灰色的岛影。岛上的两座山,仿佛卧倒的骆驼背上的驼峰。 “那就是‘上吊之岛’。” 清水真弓的声音,仿佛是从很远的地方飘来的。那时的我,体会到了似曾相见的、这种不可思议的感觉。从前的关于那座岛的记忆,残留在脑海里——登上那座岛,被卷入惨不忍睹的杀人事件的模糊记忆…… 怎么可能?明明一次都没有去过那里,怎么会有这种古怪的感觉呢?完全无法用常识解释,仿佛置身于小说世界一般,不可思议。 “那个,你没事吧?……嘴唇都发紫了呢。” 我的手肘被用力拽了一下,清水真弓担心地打量着我问道。 “太冷了,我们还是进船舱去吧。” “呃,哦……”我嘴唇颤抖着回答道。来历不明的邪恶意识,占据了我的身体。 这时,耳边传来了怪异的声音。 “别靠近小岛。来了就没么好事!” 警告在耳际回响,模糊而久远的记忆渐渐苏醒。这是久违的、毫无起伏的声音。 那岛上居住着可怕的恶魔。让我浑身冰冷的,不仅仅是迎面袭来的寒风,不明缘由的恐惧,一把揪住了我的心脏。 “回去,马上回去。” 令人毛骨悚然的警告声,如同重复播放的录音带一般,不停地震荡着我的鼓膜。虽然还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但是,直觉告诉我,那座岛上,似乎有什么不祥的东西,正在等待着我。 到底为什么会来这种地方呢?虽说到坐上船为止的记忆都很模糊,但是,被清水真弓从公寓带出来,还满不在乎地跟着来到这里,未免也太过轻率了吧?! 她像照顾病人一样,扶着我的胳膊,在船舱尾部的座位上坐了下来。 “清水真弓小姐,我们今天能返回村上吗?” “今天已经没有,返回本州的船了,这艘船是每周只发两班的邮轮。最少也得在岛上待三天才行呢。” 即便后悔,也无法改变船在渐渐向岛靠近的事实。我低头看了看表,已经快下午三点了。再过一个小时,太阳就要落山了。唉,怎么办? “混蛋,快点儿放我回去!……” 我无意识地吐出内心的愿望。前排的乘客,疑惑地回过头来。

03

我渐渐地从慌乱中镇静下来,开始观察船内的情况。退也是地狱,进也是地狱,?99lib?t>反正都是地狱,现在,除了暂且前往岛上,也没有别的办法了。调整心情之后,反而觉得无所谓了。 船舱内有六排五个人的座位,乘客约坐了八成。刚才看到的像是黑社会的男人,和他的两个同伴,一起坐在最前排,旁若无人地吸着香烟。三位好像是小贩的老人,正和四位去本州买鱼回来的老妇,凑在一起吵吵嚷嚷地聊着天。还有几名钓鱼的游客,两对带着小孩的夫妇,看起来像是要回岛上探亲的,几个疲倦的男人,以及几名头发染成茶色的时髦男女。 坐在前排的中年男人,身着黑色西装,手里提着公文包,和围着他的两个年轻男人,在人群里非常引人注目。其中一名二十岁左右的男子,打电话接不通,咂着嘴说道:“大哥,这里没有信号啊,真他妈的没办法。”咂嘴声连坐在后排的我都能听见。 待在甲板上的时候,使我们感到不对劲的,到底是这些乘客中的哪一个呢?我暂时沉浸在苦思冥想之中。 透过船窗向外看,泛着青色的岛影越来越清晰,几乎可以看清楚岛的轮廓了。和着船的引擎声,扑向船头的飞沫,猛烈地敲打着船窗。 “你看,离岛越来越近了。”或许是因为紧张,清水真弓的声音微微颤抖。 从海面上冒出来一座孤岛。仔细一看,岛上的两座山中央,有一处小湾,围成一圈儿的水泥防波堤作为码头,十几户民宅紧紧地贴着山坡。 到底还是登上了“上吊之岛”啊。事到如今,已经无法反悔了。 我怀着船到桥头自然直的心情,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向清水真弓点了点头。她轻轻碰了碰我的手肘说道:“拜托了……我对岛上的亲戚说,你可是位著名作家哦。” 她的脸颊上,浮现出谜一般的微笑,孩子气地挤了挤眼睛。 “自信点儿,加油哦。” 我则给了她一个破罐子破摔的微笑。

04

下午四点十五分。 小岛的码头上,有两个四十岁左右的工作人员,正在等待船到港。随着船身接近海岸,引擎声渐渐变弱,船凭借惯性靠向找桥。码头上的工作人员,熟练地接住年轻船员,扔过去的缆绳,迅速套在船桩上。为了缓和船靠岸时的冲击力,栈桥上绑着一圈轮胎。 船稳稳地停住了,乘客们慢慢下船,沿栈桥走向岸边。栈桥尽头有三段石阶,沿着石阶下去之后,我终于踏上了这个小岛的土地。 海岸一带,随处可见翻倒的圆石,正中间有一条水泥铺成的平缓坡道,一直延伸到岛中央的山坳里。 邮船的检票口旁边,有个小小的广场,上面停着一辆小型卡车和一辆四轮马车。马车的车身上写着“港屋旅馆”,车上站着一个身穿短外褂的、上了年纪的男人。这么一个小岛,居然也有旅馆,我有点惊讶。乘客中的小贩和穿西装的男人们,在旅馆派来的男人面前停下来。 “欢迎来到垂钓之岛。”旅馆的男人,用近乎滑稽的死板语气招呼着说,“美丽的小岛,正在等待着您。”那说话的语气,完全无法让人感受到一丁点儿的美丽。 船到达之前,广场上只有稀稀落落的零星几个人影,不知何时已经站满了人。旁边为了防风,而钉着木板的民宅,虽然看起来仿佛无人居住一般,其实,里面正有人安静地生活着。人群中不修边幅的老人们很是惹眼,大概除了观看船只进港出港之外,也没有别的消遣了吧。由于长年沐浴着海风,老人的脸又黑又红,且满是深深的皱纹。 还剩下约十个人,在等待着亲戚朋友,不时有人冲着三口之家或回乡探亲的男女挥手。 “美佐子,啊……你是美佐子吧?” 从等船的岛民中,钻出一位五十岁左右的矮小女人,她来到清水真弓面前,仔细地盯着她的脸看了起来。 “没错,果然是美佐子!就好像做梦一样啊。” “啊,是良江小姐吗?” “对啊,就是我。” 两个女人一边连珠炮似的,不停地念叨着“好想你啊”,一边激动地握住了手。为什么要叫清水真弓为“美佐子”呢?不过,破罐子破摔的我,已经不在乎这些细节了。 住旅馆的游客们,坐着马车离开了港口,小广场上的人渐渐减少。接到了亲戚的人们,也三三两两地向岛内走去。海风愈加强劲,拴在码头上的渔船靠在一起,等待愤怒的大海恢复平静。再稍徽晚一点的话,邮船说不定会被取消掉。 船到港的“欢迎式”结束之后,老人们像寄居蟹缩回壳内一般,退回各自的家宅,港口上又重归寂静。 这时,清水真弓才向我介绍那个女人:“这是我的幼时好友——大岛良江小姐。是新见家的女佣。” 清水真弓向大岛良江介绍说,我是很有名的推理作家。 “恭候您的大驾。”良扛的语气有点过分恭敬,深深地鞠了一躬后说道,“夫人和我们,已经等您很久了,” “请等一下,我……” 她们完全误会了,我慌忙想要解释的时候,清水真弓轻轻拍了下我的后背说:“哎呀,就这么定了,拜托你了呢。” “在新见家好好调査哦。”她在我耳边留下这句耳语。结果,我连拒绝的力气都没有,抱着顺其自然、走一步算一步的想法,低调地跟在两个女人身后。 平缓的坡道穿过村落,尽头大约就是岛的中心了。我又感觉到下船时,那针刺般的视线,可回过头去看,却并没有发现有人。戴墨镜的男人,和穿西装的男人,都已经离开了,所以不会是他们。走过散布于码头周围的村落时,我依旧驱不散被监视的压抑感。 是谁在监视我呢?难道会有人特意从东京,追来监视我吗?怎么可能! 在坡道中间回过身去,码头的全景已经能够映入眼帘了,一副过不了多久,居民们就会集体搬迁的萧条渔村景象。即将日落,大海变成青黑色,海浪和着风的咆哮,激起可怕的白沬。 夹带着潮水味道的海风,吹得越来越有力了。虽然有防波堤,抵挡海上的恶浪,泊在港内的定期邮船,却依旧无所依靠地,左右不停摇摆。 “喂,快点儿,趁现在天还没黑。” 被清水真弓催促着,我像要逃离恐惧一般,将视线转回前方。 登上坡道尽头,我的视线又自然而然地,飘落到了岛的另一侧。 “啊!……”我无意识地发出一声惊叹。 这座小岛的西侧,与日本海沿岸,那些素来荒凉衰败的小渔村截然不同。虽然外海波涛汹涌、岸边萧条零落,但是,在被形状像招财猫弯起的双爪一般的,海岬的守护下的港湾内,却是风平浪静。 岛的形状好似一只葫芦,以中间的山坳为界,东西两边,各有一个码头和零星的村落。据大岛良江解释,这是为了方便渡船,根据风向和海上暴风雨的强度,来选择合适的停靠码头。 西侧港湾村落的规模,明显要比东侧的大。随意一瞥,一座巨大的建筑便跃入视野。 “那就是新见家族哦。这个岛上的船主。”真弓像是在解答我的疑问似的说道。 最初仿佛是要炫耀,从日本海资源丰富的渔场,获得的财富,新见家族在建造宅邸上,花费了大量钱财。只不过后来的增建,破坏了统一性,导致从上方俯视的时候,整片宅邸看起来,就像是拼凑起来的一般。这大概也和当时捕鱼成功与否,大有关系吧。 即便如此,在这贫寒的小岛上,居然有如此壮观的建筑物,这件事本身,还是让我感到无比惊异。 “老师您是我们的贵客。请让我为您带路。”良江说道。 西边的水平线上,悄悄地飘着一层薄薄的云,藏于其后的太阳,好像月亮一般苍白。再过不久,太阳就要下山了,此时淡淡的暗影,正从四面八方缓缓涌来,每走一步天就暗淡一分。 沿缓坡蔓延开来的宅邸背后,是一片收割后裸露出地表的梯田。梯田尽头有座雄伟的寺庙,睥睨村落,昭示着岛上的经济状况。寺庙的正殿和厨房后面,则是一大片墓地,一直延伸到山顶。 这时候,钟声轰然响起。与其说是庄严、不如说是悲怆的音符,震撼着整个小岛。我们三个人停下了脚步,望向寺庙。钟楼敲钟的地方,有个黑色的人影。 看看手表,下午四点四十分。对敲钟来说,还真是个暧昧的时刻。 “哎呀,我们快点儿吧,天马上就要黑了。” 随着钟声余韵的消失,寒冷的空气迅速包围了小岛。四周响起乌鸦凄厉的叫声,和海浪嘈杂的碎语……矮小的良江,一边催促着我们,一边率先迈开脚步。 道路转为平缓的下坡,我决定接受命运的安排。反正我也无处可去,与其在纷乱的大都市里,忍受残酷的催稿地狱,还不如在这日本海上,来历不明的小岛上,解决旧时望族家中,不明所以的事件。再怎么说,也不会让我身处险境吧。 太阳落山以后,周围迅速暗了下来,从新见家宏伟的宅邸里,漏出来的灯光异常醒目。宅邸各处灯火辉煌。 “今天是有什么聚会吗?”我问良江。 “嗯,当家的葬礼。” “什么……葬礼?” 我念叨着望向清水真弓,我完全没有听说,还有什么葬礼。清水真弓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 “是的,当家去世了。在一周之前。” 良江开朗的面容上,飘过一丝阴影,或许是我的心理作用,总觉得她的声音,微微有些颤抖。那笑容或许也是为了掩盖新见家的不幸,而强装出来的吧。 “在一周之前吗?” “是的,在‘浮身堂’里,因心脏麻痹而去世的。但是……”良江欲言又止,缩着脑袋,环视了一下昏暗的四周。 “但是什么?”我压低声音追问。 “我怀疑当家是被杀害的。” “被谁?……” 好奇心使我战胜了恐惧,我焦躁地催促着,说话吞吞吐吐的良江说。 “我要是知道是谁干的,也就不用费工夫了。” “警察呢?” “警察根本靠不住。” 良江的脸上,浮现出凝重的阴影,应该不只是因为天色越来越暗的缘故。 “是要我解开这个谜吗?” “嗯,如您所言。今天才办葬礼,是因为当家的遗体前段时间被送往本岛做解剖,三天前才移回岛上。” “那解剖的结果怎样?” “警察说:死因方面,并没有什么可疑之处,应该是少爷的上吊,导致他心脏负担激增。” “少爷?当家的儿子上吊自杀了?” “啊……不不不,那个……” 良江含糊其辞,但这种反应,已经等于是承认了。 这都是什么啊?果然是“上吊之岛”! 不期然地,袭来一阵彻骨的寒意,恐怕并不仅仅因为气温在降低的缘故。 “到底发生了什么,你能再说得详细点儿吗?” “呃……这个……”话未说完,良江突然缄口不语,恐惧地瞪大了眼睛。循着她的视线,我发现在不远处,有一粒萤火虫大小的光点。 “喂……”一声呼唤传来。像是要呼应迈开脚步的我们一般,光点开始剧烈地晃动,并传来慌张的脚步声。 终于,黑暗中显出一个人影。 “喂,怎么回事啊……良江?” 说话的是一个剃着平头、六十岁左右的男人。身材虽然矮小,却很结实。 “什么嘛,原来是孩子他爹啊。快把人家吓死了啦。”良江略微松了口气。 “喂喂喂,什么什么嘛。你这么晚还不回来,我一直担心你,遇上什么事情了呢。哎哟,这位就是小说家老师吗?” “对呀,我去迎接他了。”大岛良江说完,向我介绍道,“老师,这是我的丈夫梅吉。” 大岛梅吉露出憨实的笑容,向我们鞠了一躬。他好像跟清水真弓也是初次见面,对我们说着“请多多关照”。 “待在这里太冷了,我们赶紧走吧。”大岛梅吉在前头领路。 我虽然很想听良江继续说完,刚才的话,现在却只得打消念头,跟着一起往前走。太阳落山后气温骤降,我竖起了夹克衫的领子。 沿着穿过梯田的小路,往下没走一会儿,就进了村子。根据良江所说,这里是岛的中心,叫做西浦。 路边的木造民宅,均是大门紧闭,完全感觉不到有人存在。岛上的多数家庭,都以捕鱼为生,由船主新见家族管理。 来不及细问,我们已经来到一座大宅的围墙边。就是在山坡上看到的新见家。宅子四周围着髙高的土墙,宅院内的灯火将天空映得微微发白。明明说是葬礼,却隐约传来人的笑声。 “哎呀,太不谨慎了。”良江有点生气,“是分家人的声音。” 看样子,不管多小的地方,也依然存在势力斗争。 “所谓‘分家’,是指新见家的分家吗?”我问道。 “您说得没错。”梅吉停下来,回头看着我,愁眉苦脸地说道,“一有可乘之机,就想霸占本家的家伙,真是大意不得啊。” 转过土墙的拐角,就到了新见家的正门,门两侧挂着印有新见家家徽的灯笼。空气中飘荡着一股淡淡的线香的味道。 “快里边请。仪式已经结束了,今日不过是斋戒期满,亲戚朋友们聚在一起而已。”大岛梅吉站在玄关,向我重新行了个礼,“夫人正在等您。” 清水真弓和大岛良江一起,向另外一个方向走去。要一个人坐在陌生人中间,让我有些不安,但是,大岛梅吉执意邀请我入席,我也只好脱下鞋子。昏暗的走廊,似乎直通向设席的大厅。 我跟着梅吉,不发一语地走在冰冷的走廊上。虽说穿了厚底拖鞋,寒气却仍旧透过薄薄的袜子,从脚底下传遍全身。 又长又暗的走廊,仿佛通往秘密的核心。 此时我尚未发觉,不久之后,这座岛上将以新见家为舞台,陆续发生惨烈的杀人事件,甚至我也将被殃及。 涛声愈发凄厉,像不样的前兆一般。日本海的恶浪,一定吞噬过无数生命。

05

宴席设在约有五十张榻榻米大的,长方形的大厅里。 大厅中央设有祭坛,摆放着逝者的大幅遗照。说去世时七十岁,不过,照片像是很早以前拍的,虽然是黑白照片,却仍然能够看出,棱角分明的脸富有光泽,精神矍铄。单单看脸的话,不像是会被病魔压垮的柔弱之人。特别是圆瞪的双眼,眼神锐利,仿佛即使辞世,也要震慑四周。 “你们这些家伙,不要小看我!就算是死了,我也会守护新见家到最后的。” “巨星陨落啊!……”我低声地自言自语道。 也许在座众人,并不惧怕逝者犀利的目光,不过,除去靠近祭坛的一角,大厅内的气氛十分沉闷。看来,岛上掌权者的猝死,所带来的冲击,还没有完全消失吧。 宴席以祭坛为中心,分为两半,两边各有三十位左右,身着丧服的客人就座。祭坛右侧的席位上,端坐着一位五十岁左右的女人,后背挺得笔直,散发出凛然的气势。我立刻明白:这就是逝者的妻子。 那个女人的身边,并排坐着三名年轻女子,她们一定是逝者的女儿了。年龄都在二十岁左右,长得很像母亲。真是美丽的姑娘们啊。年纪尚幼却流露出娇媚的女人味,即使身处在这种庄重的宴席,周身仍旧萦绕着与这压抑气氛,格格不入的蓬勃朝气。 大岛梅吉让我在此稍等,迅速走向祭坛那边,一边望着我,一边和逝者的妻子耳语了几句。夫人庄重地点了一下头,向我行了个注目礼,我慌忙还礼。 接着,夫人向梅吉指示了些什么,之后梅吉回到我的身边。三位女儿的视线,也一起投向我,我的心跳顿时不合时宜地加快了一拍。 “非常抱歉,让您久等了,请到这边用餐。”梅吉说完,率先迈开步子,把我引到左边上座,唯一剩下的空席前。 “这边请。都是些粗茶淡饭,没有什么可以款待您的。” 我顺着他的话,在那个空位子上坐下来。右边坐着一位穿着肥大丧服的白发老人,我刚刚坐下,他就开始和我搭话。 “你就是从东京来的,了不起的作家先生吧?”这名健谈而自来熟的和蔼老人,估计已经喝了不少酒,满脸通红。 “不敢当。”我随便搪塞几句,老人意味深长地笑了。 “哎呀,大家都心知肚明哟,你是为了调査这次的事件,才特意赶来的。” 总觉得事情的发展,越来越出乎意料,我居然要扮演侦探的角色了。 又是几口美酒下肚,老人和蔼的面容,突然有些扭曲。 “我呀,是住在这个岛上的大闲人,叫多多良英助。” “前任小学校长。”坐在我左边的秃头男人,立刻接口说道。此人看起来,和多多良老人的年纪差不多。 “这个老人,自打从小学校长的位子上退下来,就做起了乡土史学家。只要是有关这个岛的历史,没有这个人不知道的。” 原来如此,听了秃头男人的话,再看看多多良老人,果然他的眼睛里,充满了好奇心。多多良老人被人一夸奖,不禁一脸得意。 左边的老人也七十岁左右,脑袋光秃秃的,身上裹着黑色的袈裟。 多多良老人像还礼似的,对我介绍起了他。 “这个人是华狱寺的前任住持仲谷光照。现在把位子传给了儿子,自己逍遥.99lib?隐居,日子过得悠哉游哉的。” 我在向两位老人点头致意的同时,也明白了新见家夫人安排我,坐在这两位长老中间的意图——让我尽快了解事件经过。恐怕今天所有与事件相关的人都在席,夫人是想让我置身其中,掌握岛的内情,尽早揭开真相吧。 得悉新见家的良苦用心后,我赶紧以侦探的目光,细细观察在座诸人。 “末席上坐的是亲戚们,右侧是新见本家的人,三个女儿旁边坐的是分家的人。”光照师父向我介绍道,“原本是感情很好的兄弟姐妹,却因为前代当家的遗产分配问题,而闹的反目成仇。” 据这位前任住持所说,一周前辞世的当家——新见严一郎,和分家的新见小次郎,是相差五岁的异母兄弟。深得人心的大哥严一郎,辅佐父亲处理家事,弟弟小次郎却从小娇生惯养、好吃懒做、贪财好色,终日死缠着父亲要钱,有钱了就在新潟四处玩乐。就是这么个花花公子,却被前代当家异常疼爱,死前留下了新见家的遗产,由兄弟两人平分的遗言。 父亲死后,兄弟两个人的感情迅速变淡。自己一直为了家业拼命工作,父亲为何偏袒游手好闲的弟弟?哥哥严一郎无法接受父亲的偏心,将家业一分为二,之后,两人各自为扩大势力,而缠斗至今。 虽然遭到不公对待,严一郎却不曾消沉。他凭着人品和努力,又重新取得了和当年整个新见家族不相上下的势力;小次郎却没有好好珍惜到手的财产,分家势力渐渐衰落。现在就势力来看,本家占岛上的三分,分家只占一分。 可再怎么明争暗斗,两家也是亲兄弟,冠婚葬祭,当然还是要出席的。作为逝者弟弟的新见小次郎,在葬礼上着实摆足了谱。这位身材高大的老人,不顾此次宴席的气氛,时不时怪声怪气地吵吵嚷嚷,一看他那红得发光的肥胖面庞,就知道他是个好色之徒。坐在旁边的儿子也不输父亲,情绪很是高涨。 “哎呀呀,小次郎心情很好嘛。”光照师父苦笑着说。 “那当然了。眼中钉终于消失了嘛,以后就是他的天下了,当然得庆祝庆祝啊。”多多良老人接过光照师父的话说道,“秀子夫人也真是不容易,心爱的儿子,遇到那种事情也就罢了,这下连当家的都去世了,就剩下那三姐妹在身边了。就算是意志消沉,也不会有人指责她的,夫人却还是那么刚强。” 的确,这么一说,再看新见家的遗孀,虽然后背笔直、神态威严,却总有一股子寂苦的味道。 “她儿子也去世了吗?”我试着再次确认,刚刚从大岛夫妇那里,得到的情报。 “啊,那件事情啊……”光照师父用右手,摸了摸光溜溜的脑袋,咬紧了嘴唇,似乎并不想提这件事。 多多良老人却代替光照师父回答了:“上吊死了啊。” 我认真地听着多多良老人的话,察觉到新见家似乎弥漫着可疑的气息。 “为什么啊?” “欠债了啊。被追账的逼得实在受不了了,就上吊了。” “哦,是这样得啦!……” “这只是对外公开的理由啦,实际上应该是被谁盯上了吧。”多多良老人露出戏谑的笑容说。 “也就是说,其实那是伪装成自杀的他杀?” 我话音刚落,多多良老人就赞许地点了点头:“你呀,理解得很快嘛。” “是谁想要他的命呢?” “这不是明摆着的吗,想让新见本家消失的人呗。” 多多良老人把酒壶里的酒,缓缓倒进小盅,一口一口地啜饮着,仿佛很享受这一问一答的过程。 “你想一想,新见家族消失以后,谁会得利,自然就找到答案了。” “能告诉我,当时的具体情况吗?” 我完全沉浸在侦探的角色里,已经能在这种境况下,游刃有余了。 “父子二人辞世的经过,分别是怎样的啊?” 两位老人面面相觑,谦让地交换了个眼神。随后,多多良老人开口了。 “是密室杀人事件啊。” 我完全没有预料到,居然会在日本海上的这座孤岛上,听到这种希奇古怪的话。说话人还是曾经做过校长的乡土史学家,他的话相当有分量,可信度很高。 “什么!……密室?……”这两个字拖着不祥的尾音,撞击着我的心脏。 “嗯,没错。”这位老人博闻强识,真不可小觑。 “理由是?” “要伪装成自杀啊。如果是独自在有众人监视的房间里,上吊死掉的话,任谁都会相信是自杀吧?根本没有凶手介人的可能嘛。” “说是密室,具体情况是怎样的呢?” 在这种小岛上,有构筑密室的条件吗?新见家是典型的传统日本宅院,应该没有能从内部,上锁的房间才对。简直就像横沟正史的《本阵杀人事件》似的。 “那两起事件,都是在‘浮身堂’里发生的。”光照师父略带感伤地说道。 “什么堂?”光听光照师父这么说,我完全无法想象是哪几个字。 “嗯,是新见家的祠堂。乡下人家一般都在后院,供奉有守护自家神明的祠堂,‘浮身堂’就属于这类——漂浮的浮、身体的身、祠堂的堂——浮身堂。” 漂浮着身体,就像是在暗示上吊这件事情一样,简直令人毛骨悚然。 “你看了就明白了。当家的经常在那里,闭关祈祷,这是这个家族的传统,只不过……” “只不过……?” “作为僧职人员,我并不想说这种话,但是,这家的‘浮身堂’,流传着不祥的传说。” 光照师父开始向我讲述,关于“浮身堂”的各种传说。新见家族自江户中期开始,就担任这里的船主,文政年间修建了这座“浮身堂”。既是为了新见家族的繁荣,也是为了祈求为这家工作的渔民们出海安全。 这座祠堂的与众不同之处,在于它并非建在陆地上,而是架设在海面上。祠堂位于海湾深处,即使暴风雨来袭,所在的海湾,依旧波澜不惊。 “直接带你去看一下比较好吧……如何?那样也比较容易解释。”多多良老人提议道,“只离开一会儿。也没有什么关系……对吧,光照?” “嗯,这样也好。”光照师父同意了,我当然没有异议。 酒至三巡,在座的客人,渐渐喧闹起来,即便有三个人离开座位,也不是什么引人注目的事情。 实际正如我们所料,离开座位四处敬酒的人,和端菜的用人来来往往,我们三个人的行动,并不惹眼。只不过,我瞥见秀子夫人意味深长地,朝多多良老人和光照师父点了点头,三姐妹则一直好奇地盯着我。 我随两位老人,来到昏暗的走廊,左转右转,不知道转了几遭,我已经完全失去了方向感。不停的增建,使得整座宅邸恍若迷宫,然而,走在前方的两位老人,却像精密仪器一般,迈着沉稳的步伐,向走廊深处前进。 就这样,我开始迈向新见家谜团的内部。

06

迷宫般的长廊深处,仿佛潜藏着魔物。 随处安置的几只灯泡,发出若有似无的光芒,反而更让人感受到黑暗之浓,像摸黑走在洞窟里一样。冰冷的风吹过走廊,风声里偶尔夹杂几声,犹如野兽咆哮似的响动。我立起夹克衫的领子,与不断从脚底袭来的寒气斗争着。 也许其实并没有走几分钟路,我却感觉,好像过去了一个小时。这时,走廊前方,突然开阔起来,出现一片黑洞般的空间,嘈杂的涛声,突然向我们涌来。太阳落山很久了,我再一次清晰地意识到,自己正身处日本海上的孤岛这件事。 天空仿佛被利刃割裂,暗淡的月光,从云层的缝隙里钻出,给大地送来暗淡的光芒,照耀着新见家族的庭院。 不,这里不是庭院。走廊的尽头,的确连缀着一片宽广的空间,不过那是大海。浓郁的潮水气息,扑鼻而来。 “看,就是那里。” 顺着多多良老人所指的方向,能看见一座漆黑的建筑物。 “那里就是‘浮身堂’。” 原来如此。这么一看,果然是轻轻漂浮在海面上的祠堂。 连接主宅的通廊,在中间拐了两个直角弯,向海上延伸而去。每隔几米,就伫立着一根跃出海面的柱子,从下方支撑着通廊。在我看来,这柱子就像长崎舞龙时,用来支撑龙身的长杆,仿佛看不见的手,从海中托起了巨龙的身躯。通廊尽头的“浮身堂”宛若龙首,龙口大张,威吓魔物。“浮身堂”就像是新见家族的守护神,如今,那里却变成了不祥的死亡舞台。 “既然来了,索性就进‘浮身堂’里面看看吧。这样向你说明起来,也比较容易。”光照师父说着,率先迈开脚步。我和多多良老人,跟在他的身后。 刚刚踏上通廊,地板就响起嘎吱嘎吱的声响。 “立在海里的木制支柱,难道不会腐烂掉吗?”我向二人问道。光照师父告诉我,祠堂曾经重建过两次。 “要去祠堂的话,必须经过这条通廊。想从其他地方侵入,是完全不可能的。” “从海上坐船能进来吗?” 我扶着通廊的护栏,向海面探身望去。沥青一般漆黑黏稠的海浪,缓缓逼近,被灯光一照,泛着粼粼的、猩红色的波光。 “这里的海水很浅,船肯定进不来。”光照师父自信地说道。 “涨潮的时候也不行吗?” “就算涨潮,这边的海面,也不会涨髙多少。” “要是这么浅的话,人能够直接涉水过来吗?” “也不行,海底跟沼泽似的,人要是走上去,会立刻陷入泥潭,侵入者很有可能丢掉性命。” 走过约五十米长的通廊,即将到达祠堂的时候,光照师父突然停住了脚步,向主宅方向回过头去。我也跟着转过身。 主宅面向海面的一侧,仿佛涂了磷粉一般,闪闪发光,如果有人从对面过来,我们马上就能注意到。 接着,我们推开祠堂入口的拉门,踏入祠堂内部。祠堂深处设有祭坛,天花板上摇摇晃晃地,悬着一只六十瓦的灯泡。这间祠堂供奉的是稻荷神,因此没有佛坛,只有一个进行神道仪式的祭坛。 粗略一看,堂内还真是毫无情趣。光照师父背向祭坛,在坐垫上坐了下来,挥挥手,让我和多多良老人也坐下。 多多良老人关上拉门,从堆在入口边的坐垫里,抽出两个铺在地上。 “我们就在这里聊吧,虽然有点冷。” 光照师父和多多良老人,互相点头致意后,开始向我讲述在“浮身堂”这个舞台上,发生的种种离奇事件。 八个月前—— 在“浮身堂”,新见严一郎的儿子修平,发生了意外,对外是如此宣称的,但是,修平上吊的传言,还是不胫而走。 不肖子新见修平,是新见家族里的唯一的儿子,从小就享尽万千宠爱。没想到适得其反,过分的溺爱,使修平变成了浪荡子。跟严一郎的弟弟小次郎一样,从小随心所欲。正因为父母任其所为,才导致了他们俩的堕落。 修平高中时,寄宿在新潟的远亲家,从新潟市内的私立髙中毕业后,去了东京的私立大学。似乎是在东京,开始学会玩乐的。大学期间,他一次也没有回岛探亲过,大学刚毕业的那几年,更是音讯全无。但是,严一郎每个月汇到修平账户里的生活费,都会被定期取走,因此可以确定,修平还活着。 一年前,修平终于回到岛上。他毫无征兆的突然出现在新见家,身心俱疲,那样子活像个落魄的妓女,完全看不出是个只有二十八岁的年轻人。 回来的新见修平,号啕大哭着向双亲俯首认错,所有人都大吃一惊。一向任意妄为的儿子做出这种事,说明事态十分紧急。 修平的话语含糊不清,大致情况是赌博欠了一大笔债,被暴力团伙逼着还钱,逃回岛上就是为了躲债。修平以为,在东京没人知道,他的故乡在哪里,这下就万事大吉了,但是,追债的都是黑社会,调査户籍,不过是小菜一碟。讨债的家伙追到岛上来,应该只是时间问题。 那之后过了几个月。与预料的恰恰相反,没有人追到岛上。就在大家都私下松了一口气的时候,事件突然发生了。 当时漫长的冬天终于过去,春天悄然来到。海面波光粼粼,渔港生机勃勃,岛民们的情绪也渐渐高涨。这时,修平为了忏悔自己的恶行,提出要去“浮身堂”,闭关祈祷。 信仰对于一个人来讲,至关重要,所以,当家的严一郎不可能说不。不过,事件发生之后,当家的脑海里,曾掠过祠堂不祥过去的传闻,这一点他只对光照师父一人说起过。 “那时候,我要是阻止他就好了。” 看到严一郎非常消沉,光照师父开导他道:“这都是命中注定的,谁也没有办法,阻止人生齿轮的转动。” 再说当时的情况,修平决心痛改前非,要在“浮身堂”闭关祈祷一天。严一郎担心修平半途而废,就拜托光照师父,在“月见厅”里监视他,防止修平逃出来。 那时候光照师父,已经从住持的位子上退下来了,但严一郎并不介意,光照师父也爽快地答应了。 “‘月见厅’是主宅里,一间朝向海面的房间,因为夜晚能看见月亮而得名。从那里,可以近距离观察‘浮身堂’里的动静。” “不曾有人出入过那间祠堂吗?”我问道。 “没错。” 守在“月见厅”的有光照师父、严一郎和妻子秀子,还有作为酒伴的多多良老人。 “我们三人从小就是恶友三人组。严一郎既然能放心地拜托我们,我们也就答应了。”多多良老人苦笑着说道。 过了夜里十一点,除了秀子,坐在“月见厅”里的其他三人都已经酒过三巡,情绪高涨起来。至于多多良老人,本来就完全是游戏的心情。想想差不多可以结束祈祷了,光照师父站起身,就在这时,从“浮身堂”里,传来重物落地的声响。 “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听到那一声响,酒劲儿一下子就退了,后背袭来阵阵寒气。” 多多良老人像是忆起了当时的情境一般,身子微微颤抖。四个人一齐从“月见厅”一跃而出,朝“浮身堂”冲去。走在最前面的新见秀子,似乎嗅到了不祥的气息,一边跑一边哭喊着“修平、修平”。 “浮身堂”只有入口部分,与连接主宅的通廊相接。平常都关着的木门,当时故意开着,仅关上了里面的拉门。 “拉门立刻就能打开吗?”我问道。多多良老人点了点头。 “拉门两侧,各装有一根用来顶门的顶棍,但当时并没有顶上顶棍。秀子夫人是最先碰到拉门的,她边拍门边喊着‘修平’。” 只可惜,里面没有人应声。 严一郎让秀子夫人退后,亲自推开了拉门。虽然严一郎坚实的后背,挡住了光照师父和多多良老人的视线,但单看严一郎的身体动作,也能立刻明白发生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 “混蛋,别让秀子进来!……”新见严一郎说道。 秀子大概是察觉到发生了什么,已经陷入了狂乱之中。多多良老人和光照师父,压制着癲狂的秀子,看着严一郎一个人,进到祠堂里面。 “不对,一定是哪里搞错了。”严一郎嘟囔着。 “搞错了?” 我的脑海里,迅速浮现出某本著名本格推理小说。在那本古老的名作里,发现了尸体的人,也说了一句“一定是搞错了”。 “搞错?什么搞错了?……”我傻傻地重复着,“师父,当时当家的真的说过‘搞错了’这句话吗?” “嗯,没错。”光照师父回答得很干脆。 “那之后怎么样了呢?” “听到骚动的用人们,迅速赶过来,我跟多多良把秀子夫人,交给他们照顾,也进祠堂里面去了。” 光照师父指了指头顶,说道:“你看,上面架着横梁呢。” 正六角形的祠堂结构坚固,头顶横梁交错。 “绳子就吊在最下面的那根梁上。”光照师父拿起摆在祭坛上的竹枝,站起来指了指那根横梁。 “修平当时那个样子,看起来的确像打算自杀,但是……”多多良老人用手抓了抓白发,插了一句嘴。 “但是?……”我想尽快知道后续,两位老人说话吞吞吐吐、故弄玄虚,让我很是焦躁。 “严一郎考虑到家族颜面,立马撤去了吊在梁上的绳结。新见家有人自杀这件事,要是传扬出去的话,肯定有损声誉。然后,他们才把诊所里的医生,和派出所的警察叫了过来。” 多多良老人故意咳嗽了几声。 “然后呢?” “本岛的警察也没过来,对外就说,修平从踏脚台子上,摔了下来,头部受了重创。” “看当时的情况,很容易让人联想到上吊未遂,摔下来撞到了脑袋。” “但是呢,侦探先生啊,老夫总觉得这是桩密室杀人。” “可是……”多多良老人的判断,未免太过勉强。 这间祠堂呈正六角形,只有通廊一侧那一个入口,其余部分都被墙板围着。左右各有一个采光的小窗,但那边长仅有十厘米的正方形小窗户,根本容不得人进出。无法想象这会是他杀。 人死在没有外人进出的地方,那么除了自然死亡以外,不会有其他可能了。现场留有一条长绳,显然死者本想通过上吊结束生命,却失败了。 根据当时的情境,任谁都会这么认为吧。 “死因是什么呢?” “那个……”多多良老人抓着自己的白发,向光照师父投去别有意味的一瞥,“修平的头部,有被击打的痕迹。” “这样的话,警察没有觉得可疑吗?” “完全没有。警察一点儿都不觉得不对劲,因此,他们把这件事情,作为事故处理了。” “可不是说修平本打算上吊自杀,结果却摔了下来吗?” 多多良老人像看儍瓜一样,瞥了我一眼。 “修平的脖子上,并没有被绳子勒过的痕迹。非常干净。但是啊,老夫可是推理小说迷,想要骗过老夫的眼睛,那是不可能的。要是真想自杀,这岛上有太多地方可选择了。比如从码头上跳下去淹死,寒夜里在野地里裸睡冻死……等等。为什么要特意在祈祷的时候自杀呢?” “那么,多多良先生,您觉得凶手是怎样……” “这不是明摆着的吗,凶手用绳子做了点手脚,潜进了祠堂呗。”多多良老人不屑地哼了一声。 “可是,凶手是怎么办到的呢?大家不都盯着‘浮身堂’呢吗?” “要是知道这一点,也就不用大费周折了。不过,这间祠堂以前,就一直有各种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要是和这次的事件,联系起来的话……” 真是毫无逻辑的谈话,我顿时失去了兴趣。多多良老人却毫不介意地,继续讲了下去。 “如果是上吊自杀的话,脖子上应该有绳子勒过的痕迹。而且严一郎嘟嚷的那句‘搞错了’,也让我很是介意。那句话一定有什么别的意思,比方说……” “比方说什么?” “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力量,比如诅咒什么的。”多多良老人一脸认真。 “怎么会……”我冷笑了一声。 “说不定就是发生了‘怎么会’的事情啊。” “您问过当家那句‘搞错了’是什么意思吗?” “严一郎只是沉默,什么也没说。”多多良老人遗憾地说道,“失去继承家业的儿子,让他大受打击,一下子老了很多。” “光照师父您怎么认为呢?” 我很想听听光照师父的意见。但他只说了句“我不太清楚”,让我不得要领。 “那之后,严一郎也成了不归人。”光照师父感慨良多地叹了一句,“当家也是在‘浮身堂’去世的吗?” “当家可以说是忧心新见家的未来,怀着一腔郁愤辞世了。” “有对当家的死,抱有疑问的人吗?” “后来警察决定解剖验尸,遗体送去日本本岛了。” “没有可疑的地方吗?” “没有。” “当家是怎么……” “他也是在‘浮身堂’闭关祈祷的时候……” “也就是说,和儿子一样,是吗?” “仿佛是在抚慰儿子亡灵的时候,被接到了那个世界一样。” 光照师父握紧佛珠,闭眼念起南无阿弥陀佛来。 就在这时,多多良老人突然回过头去,锐利的视线射向拉门。同时,我也感受到了,包围着我们的强大恶意。 “谁?!……”多多良老人箭一般冲向拉门,一口气把两扇拉门,全部推开,身手敏捷得完全看不出,已经是七十岁的老人。相比于刚才感受到的恶意,我更惊讶于多多良老人的敏捷身手。 然而,光照师父依旧泰然自若地,坐在祭坛前的坐垫之上。 我越过多多良老人的背影,望向通廊……那里没有人。 “真奇怪。”多多良老人歪着头,低声嘟嚷了一句。 我刚才也感觉到了人的气息,现在那气息却完全消失了。只有人们的说笑声,搭乘着冰冷剌骨的寒风,从主宅那边隐约飘来。 “是心理作用吗?”不知何时,光照师父已经走到了我身边,“差不多也该回宴席厅去了吧。再这么拖下去,会被人怀疑的,下次请来寺里细说吧。” 虽说都是些不着边际的内容,但一联系到这所祠堂,便无法让人一笑置之。不明缘由的寒气袭来,我不由得搓了搓手。仿佛可以听到亡灵们的悲鸣踏浪而来。

07

我们三个人回到宴席厅时,刚过七点。遗族互相敬酒,因而空出很多位子来,我们的行动,似乎并没有引起注意。刚刚感觉到的人的气息,说不定只是由想象力,编织出来的没有实体的虚像。 饥肠辘辘的我,把筷子伸向摆在面前的饭菜。虽然已经冷掉了,但烤鱼和新鲜的生鱼片,还是让我胃口大开。也许是因为从早上开始,就没有吃什么东西吧。 客人开始不停地向我敬酒,我也不推辞,于是渐渐地,我有些醉了…… 新见三姐妹不曾起身,为客人斟酒,只是像人偶似的,坐在位子上。也许我的存在,引起了她们的注意,三人时不时地看向我这边。 “怎么样啊,大侦探?” 多多良老人轻轻敲了敲我的膝盖。我皱着眉头,疑惑地看向老人,因为喝酒的缘故,老人满面通红,与一头白发形成鲜明对比。 “你喜欢那三个人中的哪一个啊?” 多多良老人别有意味地笑了,单看这笑容,不过就是一个好色的老头而已。 “要说喜欢哪个,这有点……” 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同时有点脸红。的确,三个人性格迥异,各有各的魅力,让男人过目不忘。 “听好了,那三个人可是雪、月、花哟。” “雪、月、花?” “是的,最左边的是最年长的姐姐雪代,中间是月代,右边是年纪最小的花代。” “原来如此,所以就叫雪、月、花啊。” 雪代和花代眼睛很大,头发齐耳,带点现代女孩的时尚气息。而坐在中间的新见月代,则是长发及肩、眉眼细长,很有日本传统的和风味道。 “严一郎很有艺术天分,也让三个女儿,每人修习了一门艺术课。雪代是绘画,月代是写作,花代是音乐。” “咦,这还挺有意思的。” “你可别小瞧她们哦。三个女孩子的技艺,可是连内行人都夸赞不已呢。” “听你说,新见月代擅长写作,请问她都写些什么呢?” “和你一样,推理小说。说不定你们会很谈得来呢。” 多多良老人拿起酒盅,抿了一口酒,脸上挂着意味深长的笑容,瞥向三位姐妹。我也随之看向雪、月、花三姐妹。 三人都很年轻,妖娆美艳,但那美丽,却有种超脱俗世的感觉,或许应该说,她们的美丽里,掺有一丝疯狂。不过也可能是因为,我还没有完全从刚刚“浮身堂”里的诡异气氛里,解脱出来的缘故。 我一次次想移开视线,却又一次次被她们吸引。吃饭的时候,与多多良老人和光照师父交谈的时候,我都会无意识地看着她们。她们虽然没有长时间地凝视我,我却也能时不时地,感受到她们炽热的视线。 回过神来的时候,才惊觉秀子夫人正端坐在我面前。 “先生能专程赶来新见家,真是感激不尽。”秀子嫣然一笑,向我敬了一杯酒。 虽然近距离的观察,的确能够从她的眼角和脖颈处,感受到岁月的痕迹,却也掩盖不了当年的风姿。似乎被她窥出心思,我有点紧张,用微微颤抖的手接过酒盅,一饮而尽。 “像我这样的外人,坐在家族宴席上,不知是否妥当?” “哎呀,您无须多虑。”秀子嘴角撇出了优雅的骄傲笑容,“岛民们都知道,您是久负盛名的小说家呢。” “您太过奖了!……”我惶恐地回应道,“我只不过是个初出茅庐的新手。” “我对大家说,您是倾心海岛风光,而特地赶来取材的,因此,即使您在岛上随意行动,也不会有人介意的。” 说完,秀子夫人又小声说了句“是吧”,并与多多良老人和光照师父,交换了一个眼神。两位老人心领神会地点了点头。 “已经说过修平的事情了。”光照师父说道。 “严一郎的事情,还是由秀子你来讲吧。” 多多良老人说完,秀子接着说道:“我也正有此意”。 “稍后带您去房间。宴席结束后,我会去您的房间叨扰。”秀子深深地行了一礼,又转去为其他客人斟酒了。 “如何啊,老师,是个大美人吧?”多多良老人媚笑道,“她可是五十岁的人了啊。” “但跟去世的当家比起来,年纪是不是差得有些多呢?”我说出了内心所想。 “这个嘛……因为秀子夫人是二房。” “原配夫人去世了吗?” “不,是离婚了。严一郎在濑波温泉,邂逅了当时还是艺伎的秀子夫人,后来秀子夫人怀孕了,原配夫人知道后,就发生了一点纠纷。” 据说新见严一郎在本岛,偶然邂逅了秀子,之后秀子怀上了修平。原本想瞒着原配夫人,不曾想暴露了。严一郎被妻子一通责骂,恼羞成怒,最终分给妻子一点微薄的分手费,就把她赶出了岛。 “前妻没有孩子吗?”我问道。 “有个女儿,却不肯亲近爸爸。” “那是多少年前的事情啊?” “三十年前了吧。” 这么说来,那女儿的年纪也不小了。 “那之后,秀子夫人又生了雪、月、花三姐妹。三个人都有不逊于母亲的美貌,且都很有艺术天分,不过,性格各不相同。” 这时将近九点,三个女儿已经不知道在什么时候,没有了踪影,客人们也开始准备回家了。大岛梅吉带我前去客房。虽说与刚才去“浮身堂”,走的是同一条走廊,但左拐右转了几遭后,我又迷失了方向。万一这里发生火灾,估计连逃身之处都找不到。 为我准备的房间有十张榻榻米大小,开着煤油炉取暖。可能是考虑到我小说家的身份,房间一角还摆着书桌和文具,让我任何时候,都可以工作。 我打开带来的挎包,大略数了数稿纸,还有五百张左右,足够了,我已经有了小说的构思,随时都可以开始动笔。小说的题目是《倒错的归结》。 倒错三部曲的收尾之作。这部作品完成之后,就应该可以确立我在推理小说界的地位了吧。不过万事开头难,一直拖拉到现在,还没有动笔。 今天在船上醒来之后,经历的各种离奇事件,以及漂流到这远离都市喧嚣的、日本海上的孤岛,对于我来说,都是天賜良机。此时的我,体内充满了干劲,打算以全新的状态,重新开始工作。

08

拉门外传来大岛良江的声音,告知我已经准备好了洗澡水。我冻坏了,而且最近都没有好好洗过澡,于是我欣欣然跟着大岛良江,去了浴室。 说是浴室,这充满野趣的岩石温泉,倒更像一个大浴场。温泉旅馆里的浴室,应该也不过如此吧?大约是紧贴海岸的缘故,潮水的味道和着涛声,一起飘了过来。 调整好心情,我缓缓将全身浸到温泉里。水并不太热,随着全身渐渐暖和起来,头顶的钝痛,也开始舒解了。 不知从哪里,传来了滴答的水声,水蒸气给浴场蒙上了一层朦胧的白色烟雾。我将视线投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为了提醒对方浴室内有人,我故意咳嗽了一声,马上传来一声年轻女孩的惊叫。 “不好意思,我没想到浴室里有人。” 我对着水汽里的人影说道:“我马上就出去,请您继续。” “没关系的,这里是混浴,没事的。” 声音听起来很年轻,说不定是三姐妹中的某一位。 “我是年纪最小的花代,您是从东京来的老师吧?” “哦……是的。”听起来她正向我靠来。我暗自慌乱,一动也不敢动。 这时,微风拂过,白色的水汽四散开来。淡淡的灯光下,女人的身体暴露无余。我一面手足无措地,不知道该看向哪里,一面又始终无法将视线,从她的身上移开。 然而,新见花代却没有丝毫羞怯,若无其事地继续向我靠过来。虽然腰部以下浸在水里,但她却并没有遮挡露出的酥胸的意思。 “晚上好。”花代已经走到我身旁,坐进了水里。粉红色的乳头,在水里摇摇晃晃的,如清晨的带露花苞般诱人。 “啊……你好。”我十分丢人地慌了神。 花代边用毛巾擦拭着湿漉漉的秀发,边瞪着又黑又亮的大眼睛,好奇地打量着我。 “您在写小说吗?”虽说年纪已有二十岁,但她说话的语气却天真烂漫。 “嗯,我在写推理小说。” “哇,我最崇拜会写作的人了呢。” “你姐姐也在写小说吧?” 新见花代哧哧地笑了:“才不是呢,月代姐姐写的,都是些骗骗小孩子的少女恋爱故事,跟专业的老师,可是不能比呢。”听她的语气,姐妹间的关系,似乎没那么亲密。 “听说你在学习音乐?” “嗯,筝和小提琴。” “还真是奇怪的组合啊。” “不都是弦乐器吗?……我最喜欢弦乐器了。” 不着边际地聊着天,我开始有点犯晕。虽然水并不那么热,这意外的遭遇却使我气血上涌。 “那个,老师……” “怎么了?” “你喜欢我们三个里的哪一个?”花代突然如此问道。 冷不防抛过来这不知所云的问题,让我顿时不知所措。 “问我喜欢谁嘛?……我今天才刚刚到这里,尚不了解你们三个人,所以……” “你不喜欢人家这样的吗?” “不……不是这个问题。” “那你不想跟人家搞好关系吗?” 我觉得应该赶紧离开这里,这个女孩完全不懂人情世故。与其说是天真烂漫,不如说是生长环境太单纯,造成的性格扭曲。 “我要出去了。”我急忙说。 “那一会儿可以去您的房间,拜访您吗?” “啊,实在不凑巧,夫人有要事找我,所以,今天晚上就……” “哦,这样啊。” 我用毛巾遮住胯间,匆忙登上通往更衣室的石阶。这时候,更衣室的玻璃门被推开了,一位全裸的女人走了出来。女人看到我,也毫无遮掩身体的意思,经过我身边时,说了句“啊,晚上好”,撖笑着走下石阶。我想不是泡澡太久,而是年轻女人的裸体,让我有点眩晕。 “雪代姐姐,快过来。” 从花代的呼唤来判断,擦肩而过的应该是长女雪代。她和花代的身材很相似,也许因为是自己家浴室,所以没有遮掩身体的必要吧。 不过在客人面前,我还是希望她们能够稍微注意一点。从浴池传来无优无虑的笑声。 连遇两位奔放的新见家姐妹。我用浴衣裹住变暖了的身体,回到了房间。 想起过一会儿,女主人新见秀子夫人,就要来我的房间打招呼了,我开始有点郁闷。房间里被褥都已经铺好,随时都能入睡。积攒的疲劳,使我的眼皮异常沉重,温暖的被褥,诱惑着我钻进去酣睡一场。 不知何时昏睡了过去,脚步声使我一下子睁开了眼睛。 刚开始,我不知道自己身处何方。这是个黑暗的洞窟似的房间,四下弥漫着危险气息,仿佛隐藏在大都市角落里的审讯小屋。 皮鞭抽动的声音,和女人的怒吼声,一瞬闾同时掠过耳畔,我惊叫一声,醒了过来。 面前是一张惨白的脸,我再次发出悲鸣。 “嘘,安静一点。”说话的是位年轻女人。 我立刻发现,她是在宴席厅看到的新见家二女儿月代。原来刚才那些都是梦,我现在身处上吊之岛。随着记忆如海啸般涌来,耳畔隐约响起海浪声。 “怎……怎么了?” “不好意思,我……” 新见月代低头咳嗽了一声。此时她已经脱下丧服,换上红色的羊毛衫和牛仔裤,完完全全变身为现代女性了。即使灯光暗淡,她那头柔顺的秀发,依旧闪耀着美丽的光泽,浑圆的眼睛水灵灵的。虽然还很年轻,却浑身散发着浓郁的女人味道。 我慌忙直起身来,整理好散乱掉落的浴衣。 “我实在很想听听老师您的见解……”月代在榻榻米上,像日本人偶一样端坐着。 “是关于什么事情呢?” 我不明所以地爬出被窝。在今天才刚刚抵达的,人家的客房寝室里,男女二人独处,怎么想都觉得太奇怪了。另外,我注意到秀子夫人还没有过来。 “关于小说的见解。要怎样才能顺利写作呢?实在很想向老师请教一下。” 新见月代撒娇一样的语气,在我的心中不断回响。我瞥了一眼放在枕边的手表,晚上十点。这在都市里,才算刚刚入夜。话说这三姐妹还真是大胆。 “哦……可是接下来,我还要跟夫人探讨一些事情。”我有点语无伦次。 “哎呀,妈妈已经……” 走廊里传来细碎的脚步声。我和月代同时,向声音的来源看去。 “哎呀,糟糕。” 月代一阵慌张,准备站起来,却因为脚麻,而一瞬间失去了平衡,向我摔倒过来。紧接着她就跌进我为扶她而伸出的臂弯里。 我们俩纠缠在一起,倒在被褥上,我的嘴唇刚好碰到她的面颊。月代为了保持平衡,在倒下的一瞬间,紧紧地抱住了我。 “呃,不好意思。”说着我急忙抬起身来。 “对不起,我明天再来……” 月代红着脸爬起来,推开拉门,消失在昏暗的走廊里。 就在此时,走廊里传来女人的声音。 “这么晚来叨扰,非常抱歉。我是秀子。”夫人含胸施礼说。 “啊,快请进。” 我把被褥推到房间一角,匆匆拿出两个坐垫摆好。怀里还残留着月代的体温,抱住她柔软身体的那一刻,我体内野兽一般肮脏的欲望苏醒了。我在压制欲望的同时,感到了深深的罪恶感。 “您已经休息了吗?”秀子的声音穿过拉门传来。 “啊……还没有,我正准备睡觉呢。” “考虑不周,非常抱歉,您远道而来,想必累坏了。我明天再来叨扰吧。” 秀子似乎要离去,我赶紧打开拉门,请她进来。虽然身体的确处在疲劳的顶峰,却还是想趁现在,赶紧把能了解的东西都了解到。全部听完以后,我可以在睡觉前,慢慢咀嚼新见家的内情,这样明天就可以立刻展开调査了。 “请进。”我端坐在门前等秀子进来。 新见家的女主人,就像旅馆的老板娘一般,身着和服,安静地走进屋来,举手投足间,仍然可以窥见,她身为艺伎时的风姿。 “衷心感谢您千里迢迢,远道而来。” 秀子深深行了一礼后,直起身子看着我。她的长相虽然柔和,一双眼睛却似乎要看穿,刚才月代来过一般锐利。我有点慌乱,不知房间里,是否还残留着月代身上的香水味。 “不不不,没什么大不了的,像我这样的新手,也派不上什么用场。” “您过谦了,我们都很信任您。” 秀子眼角的皱纹十分显眼,却仍掩盖不了浑身的妖媚气息。虽然三姐妹的眼角眉梢,都能找到母亲的影子,但恐怕母亲年轻时的美貌,要远远凌驾于三个女上。 “我想您已经从二位长老那里,了解到一些情况了吧。” “是的,我听说了令郎的事情。” “如何,您发现了什么可疑的地方吗?”秀子热切地看向我。 “我虽然去了祠堂,但对事件目前,仍然不甚明了。”我只能这么说,“要推翻警察做出的事故判断,非常困难。” “这样啊!……”秀子反而换上了一副舒心的表情。 “不过,夫人您认为,修平是被杀害的吗?” “这是一定的。是憎恨新见家的人干的。” “比如说……?” “这个……”她虽含糊其辞,却已经非常明显地暗示,那件事乃是分家所为。我改变了话题。 “那么,关于当家严一郎的去世,您有什么疑问吗?” “我丈夫说不定也是被杀害的。” “当家的也是被杀的?” “是的,不能说没有这个可能。” “那么,当家的是如何去世的呢?” “这个……” 秀子警觉地环视房间一圈,紧紧地抿着嘴唇,侧耳倾听了一阵。大概是终于确定了,房间里没有什么可疑之人,她垂下眼帘,开始低声诉说。 沙沙的海浪声,仿佛带着不安,悄悄潜入房间。

09

新见严一郎是在一周之前的,一个寒冷的早上去世的。爱子修平遭遇事故之后,迅速老去、并丧失了信心的新见严一郎,每天都要去“浮身堂”祷告,并严格命令祷告时,任何人都不得打扰。 那天晚上,他也是吃过晚饭之后,就把自己关进了“浮身堂”。半夜里秀子觉得不安,便起身去“浮身堂”,想看看丈夫的情况。丈夫虽然身体强健,但毕竟已经年届七十。就算是修行,彻夜不眠也还是会伤害身体。 当秀子夫人穿过通廊,走到“浮身堂”门前时,严一郎全神贯注的祈祷声,已经清晰可闻。声音充满干劲,铿锵有力。秀子悄悄推开拉门,只见严一郎正端坐在祭坛前面,专心修行。身旁的煤油暖炉烧得正旺。 反正也不冷,再待一个小时,应该也没有什么问题吧。看他这么有精神,想必从事故带来的打击中,振作起来,也是指日可待了。与其打扰他,惹严一郎生气,不如就让他去吧。这样想着,秀子选择了安静地关上拉门,回屋睡觉。 返回主宅的路上,她还回头望了望“浮身堂”。黑暗中繁星满天,以此为背景的“浮身堂”,令人感到梦幻。祠堂的纸拉门上,烛影摇曳,微光浮动。似乎连海浪都寂然无声了。 一回到房间,秀子就沉沉睡去了。 最先发现不对劲的不是秀子,而是用人大岛良江。熬夜使秀子醒得比平常晚一点。刚睁开眼睛,秀子就注意到走廊里吵吵嚷嚷的。 拉门外传来大岛良江那,以近似悲鸣的声音报告说:“夫人,大事不好了。当家,当家他……” 秀子慌忙换下睡衣,赶到“浮身堂”时,三个女儿已经到了。祠堂里,大岛梅吉正把手,压在仰卧着的严一郎胸口,做着心脏复苏按摩。不祥的预感,使秀子全身颤抖。 “梅……梅吉,怎……怎么回事?” “当家的样子很不对劲。”大岛梅吉一边说,一边一脸苦相地摇了摇头,“心脏不眺了。” 秀子说着“不会吧”,迅速冲进了祠堂。 丈夫的嘴唇,已经变成紫色。秀子急忙摸向他的手腕,别说脉搏,连体温都已经近乎冰冷了。 这是个晚秋寒冷的清晨,空气澄净,风平浪静,从码头传来出港渔船的引擎声。 虽然明知已晚,但是,秀子依然叫来了医生。心脏复苏术毫无起色,新见严一郎确实死了。 新见秀子话音刚落,我就忍不住问道:“那死因是什么呢?” “警察说是心脏麻痹,但我实在无法相信。” “您不相信,是因为有什么可疑的地方吗?” “我当时睡得太熟,没有注意,但是,似乎有好几个人,听到了我丈夫的惨叫。” “都有谁呢?” “管家大岛夫妇,还有长女雪代。” 据秀子夫人的介绍:大岛夫妇的房间,在离通廊最近的里屋,出去上厕所的梅吉,最先听到了惨叫。 “那时是几点钟啊?” “凌晨五点刚过。” 大岛梅吉发觉惨叫声,是从祠堂方向传来的,于是赶忙赶到祠堂,察看情况。拉门从里面顶上了,他只好出声询问,只听门里的严一郎气喘如牛。没过一会儿,听到惨叫声的良江和雪代,也赶了过来。 “当家,您不要紧吧?”梅吉问道。 新见严一郎回答道:“只不过做了个诡异的梦而已。” 大岛梅吉劝严一郎不要勉强,早点儿休息,严一郎却固执地坚持要待到天亮。梅吉他们无计可施,只好回去睡觉。 回到房间的大岛梅吉,却一直担心,愁闷难眠,等到七点钟,又再次去“浮身堂”察看。 那时的新见严一郎,情况已不容乐观。梅吉当下踹破纸拉门,卸下顶棍冲进堂内,心里很后悔五点那会儿,没有强行阻止当家。 “我总觉得我丈夫,似乎在害怕着什么。” “哦……害怕着什么?” “是的,我觉得就是那个东西,夺走了我丈夫的性命。”秀子不安地环视房间一周,“说这种话,或许会被您取笑,但那个祠堂里,有很多不祥的传说。我觉得我丈夫的死,说不定也跟那些传说有关。所以,他才会被恐惧驱使着,用顶棍顶住了拉门。” “可是警察认为,死因只是单纯的心脏麻痹……不是吗?” 从目前已知的线索来看,除了自然死亡,我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其他可能。在拉门反锁着的状态下,有人死在里面,任谁都会认为,这是自然死亡吧。 “现场有外人从拉门之外的地方,侵人祠堂的痕迹吗?” “不……这倒没有。可是,若从这个世界之外……” “什……什么,从这个世界之外?” 房间里充满让人窒息的沉默,座钟的滴答声愈发清晰。 “从这个世界之外”——这个古怪的用词,渗入了我的心脏,恐惧使我的全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那间祠堂被诅咒了。” 秀子的声音很低,却沉重且饱含癫狂。 “不屑于这个世界的可怕之物,缠住了祠堂……” “怎……怎么可能,那种东西,怎么可能存在于现实之中……” 这又不是恐怖小说的情节,我感到诧异,却不由自主地浑身发抖。 煤油暖炉内火焰熊熊,热气四溢,我却只能感受到,从四周无尽的黑暗中,侵袭而来的浓郁的阴森寒气。 “那么……令郎也是这样死的吗?” 新见秀子恐惧得秀目圆瞪,缓缓地点了点头。 “所以,如不借助老师您的力量,我们是无法解决这次的事件的。” 秀子的眼眶里,泛起一层泪光。 秀子离开我的房间时,已经快到十一点了。我把身子蜷缩在毛毯和厚实的被子里,与疯狂来袭的恶寒战斗着。睡意已经消失无踪。 终于,我还是无法忍受这漫漫长夜,从被窝里钻了出来。出门沿着长长的走廊走了很久,总算摸到了厕所,之后又走到刚好能看到“浮身堂”的地方。 凌晨五点。东方的天空还没有出现曙光。在深不见底的黑暗中,只有从“浮身堂”的拉门里,透出微弱的光亮。简直就像逝者的游魂,在漆黑的海面上飘荡着。 “浮身堂”里有人!…… 恐惧从我的脚底爬至头顶,全身泛起鸡皮疙瘩,我张开嘴,发出无声的悲鸣。 第二章 密室的雪

01

虽说积攒了不少的疲劳,但是,因为被新见秀子的话所影响,我始终难以入眠。躺在被窝里辗转反侧,快天亮时才迷糊了一阵子,却又做了个噩梦。 大岛良江起床的动静,把我从浅浅的睡眠中唤醒。虽然被惊醒的我有点烦躁,但从梦中解脱出来,也让我松了一口气。我很惊讶自己居然完全不记得,黎明时分,远望过“浮身堂”之后,自己是如何返回房间的,难道那也是梦吗?还是说…… “已经为您准备好早餐了。”大岛良江隔着纸拉门说道。 我起身看看钟,已经八点多了。 “马上就去。”我边说边开始整理装束。在洗脸台用冷水洗了把脸,让头脑清醒过来后,我跟在一直耐心等待的良江身后去往餐厅。 餐厅是幢似乎于大正或昭和初期,建造的古意盎然的威严建筑。闪着黑色光泽的餐桌、暗色调的地板以及梁柱,都很自然地与这古老的日式家宅融为一体。古董似的大型壁炉内,火焰熊熊,餐厅的每个角落,都充满了暖意。 旧式的大餐桌前,两位小姐正在用餐——那是二女儿新见月代和小女儿新见花代。 看到我,花代欢快地招呼道:“老师,快过来这边。”性格外向主动的花代,指指自己身边的座位,让我坐过去。 但是,矜持寡言的姐姐月代,则安静地向我说了声早安,说完自脖颈染上一层朱红,莫非是因为我的存在吗?或许月代是因为昨夜的大胆举动而害羞吧。她装作若无其事地,拢了拢黑色秀发,羞怯地垂下眼帘,用刀叉吃着早餐里的煎蛋。 与月代截然不同,正如外表那样,花代是个开朗的现代女孩儿。就算是走在原宿或涩谷街头,应该也能立刻融入。她那完全看不出,昨天才刚认识的热络语气,反而让我有点手足无措。 “那个,老师,您今天做什么呀?”花代开朗的语气里,完全没有昨天刚参加完父亲葬礼的阴霾。 “我想在岛上四处探査一下。” “探査?……那我来给你做向导吧。”花代欢喜地主动请缨。 “不用那么麻烦,今天这么冷。” “不要紧啊,我可是在这座岛上,出生、长大的哟,岛上没有我不知道的地方呢。” “可是……” “别人的好意,可是应该坦率接受哦。咱们不是还一起泡过温泉吗。” 花代语音刚落,月代便抬起头来,狠狠地瞥了我一眼,湿润的眼睛里闪烁着疑问。 昨夜出于意外,抱住新见月代时的感触,在我的双手苏醒过来。相比花代,矜持的月代,更能唤起我强烈的情欲幻想。 “啊……不,我不知道那是混浴,真是失礼了。”我慌忙语无伦次地道歉。 “那就这么说定了哟。九点钟在玄关等你哦。” “不,我……” “哎呀,说好了哟。” 花代完全不听我的回答,自作主张地决定了,然后非常开心地哼着歌,走出了餐厅。之后,像是接替花代一样,长女雪代走了进来。 “早安。花代像要约会似的,满脸喜气呢。”雪代在刚才花代坐过的位子坐下来。大岛良江迅速收拾好碗盘,为雪代端上早餐。 雪代和花代一样是短发,看起来很活泼。二人虽都一脸天真烂漫,但姐姐雪代的性格,似乎更好胜一点。虽然有点不礼貌,昨晚在浴室擦肩而过时,看到的雪代丰满的身体,又突然浮现在我的脑海里。 这时月代说了声“我吃饱了”,急忙退出了餐厅。 “那孩子的性格很阴沉吧?”雪代毫不掩饰地说道,“写小说的人,怎么都性格阴郁呢?我真是不理解。” 我再次觉得,姐妹三人的关系并不融洽。 “说是姐妹,其实我们年龄相差不大。我今年二十二岁,月代二十一,花代二十,刚好按照雪、月、花的顺序,很好记吧?” “听说雪代你很擅长绘画。” “还好啦,只不过是兴趣爱好。父亲抱着女孩子,必须修习一门艺术课的强制观念,逼着我们学的。我们自己其实没什么干劲,况且,还被关在这种阴沉狭窄的小岛上。” “你从来都没有离开过这座岛吗?” “只有在岛外的村上,读高中的时候,过了三年寄宿生活。可就连那时候,也是住在父亲的属下家里,从没去过学校以外的地方。就像被监禁着一样。” 雪代愤愤不平地说道。 “我很理解哥哥为什么要逃到新潟去。任谁都不会愿意,住在这种狭窄得几乎令人窒息的岛上。他其实是想挣脱家世的束缚。不过,哥哥做出的事情,实际上给我们姐妹,增添了不少麻烦,因为父亲对我们的束缚更紧了。” 雪代的口气,听起来仿佛反而因为父亲的去世,而舒了一口气似的。 “雪代你有离开这座岛的打算吗?” “这个啊,有倒是有呢。不过,现在就算出去,又能做什么呢?什么资格证都没有,也不是八面玲珠的性格,前途一片黑暗啊。除了当巫女,我什么都不会。” “巫女?……” “嗯,浦岛神社。我偶尔会去那里打打工,当巫女。” 新见雪代有点自暴自弃,意志消沉地叹了口气。我也几乎要被雪代抑郁的心情感染,赶紧找了个理由退出了餐厅。

02

上午九点十分,我站在新见家门口。虽是花代自作主张定下的约会,不过,能有当地人做向导,尽快了解岛上的状况也不错,因此,我便迅速转换了心情。 真是壮观的冠木门啊!果然具备与岛上船主身份所匹配的稳重风格。仰头望去,昨天的坏天气,已经不复存在,澄空万里,四下传来野鸟欢快的鸣啭。 北国的初冬,空气寒冷,能清晰地预感到,即将到来的漫长严冬。 突然后背被人拍了一下,我大吃一惊回过头去。 “嘿,出发吧。”居然是新见雪代。她单手抱着一本很大的素描册。 “啊,可是我跟花代约好了。” “没有关系得啦,别管跟花代的约定了。行啦!……别磨磨蹭蹭得了,快一点跟我走吧!……” 雪代硬是拉着我的胳膊出发了。我一边留意身后,一边被雪代拽着,绕过了围着新见家的土墙。 “好了,到这里就安全了。其实呢,我刚才偷偷听到,花代对你说的话了。” 雪代忽然变得很亲昵,像恋人似的,挽起了我的手臂,把脸靠在我的夹克衫上。像我这样在东京,女人完全不会答理的木讷男人,在这个年轻人稀缺的岛上,也算是珍稀动物了吧。 我虽然暗自苦笑着,但作为一个男人,我心里并不讨厌这种感觉。更何况对方还是雪、月、花三姐妹,性格各不相同的三姐妹,居然会对一个年过三十、无精打采的男人感兴趣。 我和雪代朝与趴在山坡上的村落,相反方向的小山丘走去。 “这里是岛上视野最好的地方哦,叫做狼烟台。” 从这里可以看到,新见家的宅邸和西侧的村落,房子像城下町似的,沿着山坡一直延伸至海边。日本海在港湾里,泛起细碎的白波,向我们露出与昨天张牙舞爪的凶残模样,截然不同的温柔表情。几艘渔船漂浮在海面上。 我们沐浴着和煦的阳光,并肩在树桩上坐下来。如此恬静。真是悠闲宁静。 岛西和岛东各有一处码头,渡船会根据当天的海面状况,选择从哪一侧人港。此时泊有较多渔船的,是新见家所在的西侧码头,其他渔船似乎都出海打渔去了,渔港边一派闲散。 渔港左侧,就是新见家的本家。原来如此,在这里俯瞰本家宅邸,增建的宅院一圈绕着一圈的样子,便一目了然了。若在里面迷路,想要挣脱出来,那可不容易。走廊像迷官似的,纵横交错,仿佛怀抱着新见家不可告人的秘密。 从新见家的主宅,延伸出去的走廊尽头,有座六角形建筑。 “那就是‘浮身堂’哟。”追随着我的视线,新见雪代说明道。 “浮身堂”被大海环绕。左侧植有防风林的海岬,挡住了外海袭来的风浪。“浮身堂”就置身于被这些天然要害,保护着的浅滩中心,现在刚好是退潮时分,祠堂被泥海包围,侵入者只要踏进一步,就会立刻身陷无底泥潭,动弹不得。即便涨潮,海水依旧过浅,就算是最小的船也寸步难行。“浮身堂”作为守护新见家族的祠堂,位置真是选择得恰到好处。 新见雪代大略说明之后,便缄口不言了,锐利的眼神直盯着“浮身堂”。 “其实,这次我打算搞一个驱邪会。” “驱邪?……” “嗯,没错。总感觉新见家有恶灵在作祟,所以,我想驱散恶灵。既然兄长和父亲,都发生了这等惨剧,身为长女的我,如果不振作起来的话,这个家就完了。作为新见家族的继承人,我一定要守护好这个家。” 新见雪代毅然决然地挺起胸膛说道。 “雪代你打算留在岛上吗?” “是呀。没有办法啊,我是长女嘛,再找个可靠的丈夫……”雪代寂寥地一笑,“不知会有那样的人吗……” “你才二十二岁不是吗,用不着担心啊。” “话虽如此……” 雪代拍拍牛仔裤上沾着的草屑,在膝盖上翻开素描册。西侧村庄背后,初冬季节安详的日光,照射着华狱寺宏伟的屋脊。 这时,我发现寺门处有个黑色的人影。 原来是乡土史学家多多良老人。他这时去拜访华狱寺的光照师父,一定有什么理由。光照师父昨晚也说过,改日在寺里详谈,我想趁此机会,仔细听听他们俩的谈话,应该也不错。 “你要回去了吗?”雪代看着站起身来的我,不满地说道。 “不,我想去寺里一趟。” “什么嘛,真没劲,还想再跟你说会儿话呢。” “我马上回来。你一直在这里写生吗?” “嗯,是呀。” “请你等我一个小时吧。” 我告别雪代,沿着细细的坡道,向华狱寺的方向走下山去。进入树林之前我回过头,新见雪代俯视“浮身堂”,专心致志写生的样子,映入了我的眼帘。

03

华狱寺的正殿,建在广阔的寺院境内的正中央,旁边是钟楼和厨房。荒凉的日本海小岛上,居然有如此威仪的寺院,着实让我感到惊讶。 通往山门的石阶下方,矗立着好几座石灯笼。根据捐赠年代来看,从江户中期一直到最近都有,灯笼上刻着不同年代,新见家族当家者的名字。光看这个也知道,这所寺院完全仰仗新见家雄厚的财力。 我登上陡峭的石阶,迈进寺内。看起来像只有十几二十岁的年轻小和尚,正在向阳处拖着竹扫帚扫落叶。 注意到我的存在,小和尚抬起稍显稚嫩的面孔,脸颊上浮现出一抹清爽的笑容,向我行了一个礼。他光光的头皮还隐隐泛着青,估计刚刚遁入佛门不久。 我简洁地表达了,想要拜见前任住持的意思。年轻的小僧走进厨房,过了一会儿折返回来。 “前任住持请您前去正殿。” 叫我直接前往正殿?……我向小和尚道谢后,来到正殿前,先往香资箱里投进一枚硬币,祈祷文运昌隆。 “请保佑我写出优秀而畅销的小说吧。还有恋爱顺利。”只不过投了一百日元香资,就想实现心愿,未免也太厚脸皮了一点儿。 我苦笑着脱下鞋子,登上通向殿内的台阶。 正殿里铺着木板,没有想象中的那般寒冷。殿内摆着一台大型煤油暖炉,火烧得正旺,另外还有两个火盆,分别放在佛坛前的大坐垫的两侧。火盆上架着黑色的铁瓶,周围热气氤氳。 已经有一位客人坐在火盆边了,正用火筷子拨拉着炭块。 “啊,是先生您啊。” 穿着和服的多多良老人,似乎一大早就喝了些酒,微醺的他心情很不错。白发配红脸,看起来极不协调。 “快……快坐到这边来吧。我就觉得你说不定也会来,正等着你呢。前任住持很快就过来了。” 我并不记得之前说过,今天我要来,只见多多良老人仿佛先知似的,冲我招招手,推给我一个坐垫。他身边摆着一只一升装的酒瓶,此刻正向碗里斟酒。 “不了,我喝茶就好。” 多多良老人不满地咕哝了一句“这样啊”,转而向小茶壶里,倒进刚在铁瓶里煮沸的开水。这时,身着袈裟的光照师父,慢慢地走了进来。虽说已经退隐,他却依然不忘每日修行。 “继续昨天的话题吧。” 光照师父坐下来,向主佛行过一礼,又念诵了一句经文之后,重新转向我们。多多良老人往酒碗斟满酒,若无其事地递向光照师父。 “两点钟还有场法事……不过,一点点的话,应该没什么问题。”光照师父犹豫着,把酒碗凑向嘴边,酒一入口,就毫不犹豫地一口气干了。喝完后面不改色,着实厉害。 “老师,昨天说到哪里来着?”多多良老人突然换上一副严肃的面孔。 “当家的事情,我已经从夫人那里听说了。”我说道。 多多良老人使劲地点了点头:“这样的话,给你讲讲那间祠堂,过去发生的事情吧。”多多良老人从正面盯着我说,“从一切的缘由开始……” “这个人是乡土史学家,关于岛上的事情,可谓无所不知。”光照师父边一向碗里斟酒,一边向我介绍。 “哈哈,倒也不至于无所不知。” 嘴上这么说着,多多良老人却面有得意之色地,吸了吸鼻子享受着。 “要说起来,你可是‘上吊之岛’的活字典啊。” “哎呀,从和尚嘴里听到‘上吊之岛’这个名字,可真是……” “我不过是说了岛的通称而已嘛。” 光照师父稍微有点生气,不过在发现多多良老人,只是在开玩笑捣乱时,就立刻恢复了冷静。 “好了,总不能一直耍嘴耗时间,多多良,快说吧。”光照和尚将话题转入正题。 “啊,我这就开始。”多多良老人起身,郑重地端坐好,向我转过身来。 “唉,你别这么紧张嘛。” 话虽如此,可一想到接下来,会听到关于“浮身堂”的重要信息,我就不由得紧张起来。 “这不过是个传说而已。” 说过引言之后,多多良老人的表情,似乎也僵硬起来。刚才的醉意,已经从他的脸上消失无踪,面色愈加苍白。我越来越紧张,全神贯注地倾听着多多良老人说的每一句话。 “祠堂始建于……对,文政年间,江户后期的时候。当时新见家族,就是这座岛上的船主,全岛的领导,指导操纵岛民和岛上,发生的大小事宜。” 多多良老人用淡定的语气,开始讲述起来。 “有一年暴发瘟疫,岛上半数人口都死掉了。为了安抚逝者的亡灵,当时的当家,计划在‘浮身堂’里,举行驱敢恶灵的祈祷会。 “新见家拜托偶然从本岛,来到岛上的行者,在‘浮身堂’里祈祷,目的是驱散恶灵、岛子的繁荣昌盛,以及新见家族子孙后代的福荫。但是,祈祷过程中,却发生了非常奇怪的事情。 “我的三代先祖,也就是曾祖父,曾在他写的《垂钓之岛起源》里,详细记录了那件事。我也以之为原型,写了《垂钓之岛异闻录》。” 多多良老人若无其事地,取出看起来像是自费出版的书,略带骄傲地宣传起自己的著作,然后,像是要确认我的反应似的,轻轻抿了一口酒。 光照师父抱着胳膊,闭着眼睛,一句话也没说。 “为了驱散恶灵,而来的行者身上,发生了不得了的事件,无法用常识解释。要不是恶灵作祟的话,行者怎么会招来此等灾祸呢。” “那行者怎么了?” “在祠堂里上吊死了。” 正殿一时充满了凝重的沉默。线香飘出来的烟尘,使得殿内雾气缭绕。 “上吊死了?” “正是如此。根据传说,那天行者一个人,在‘浮身堂’里闭关祈祷。虽说委托皈依佛教的行者,在供奉自家守护神的祠堂里,进行祈祷,这种事仔细想想,还是有些不妥当的。不过,众所周知,咱们国家向来神佛混淆,敬神拜佛之风盛行,因此,也没有人敢出来多嘴。这个暂且不提,据记载,当时新见家族的人们,都待在‘月见厅’里,远远地守护着在祠堂里唱诵‘恶灵退散,恶灵退散’的行者。满月照耀着祠堂和走廊,涨潮的海面,闪烁着梦幻般的光芒。” 行者之前曾对众人下达了“祈祷中,不得打扰”的指示,并保证当蜡烛熄灭、祈祷结束时,覆盖这座岛的不祥之云,也将消失无踪。 当时新见家族的当家秀太郎,在“月见厅”等待祈祷结束,他身旁是因感染瘟疫,而病倒的妻子和儿子,双双横卧在地板上,秀太郎于是向行者承诺,如若能驱散笼罩全岛的阴云,就付给行者一大笔祈祷费。 行者是两周前,漂流到岛上来的,在村子边缘结庐设庵,为村民治疗疫病。岛上的人虽然不知道他的底细,但只要他用手轻轻一碰,就能治好疫病的传言,却不胫而走。新见家族的当家人,仿佛抓住救命稻草,遂为拯救妻儿性命,拜托行者进行祈祷。没有成效就是天命如此,若能治好,自然是谢天谢地了。 夜半时分,祈祷声渐渐停息,蜡烛的火光也逐渐微弱。火影轻轻摇曳几下,像飞散的魂魄一般,悄然熄灭了。黑暗包围祠堂,新见家当家依据早先的约定,进入了祠堂内。 然而,当家看到的,却是脖子上套着绳结、悬挂在大梁上的行者的尸体。 “是上吊死了吗?……”我问道,“所以,这座岛才被叫做‘上吊之岛’吗?……” “是的,虽然不知道那个行者,是因为什么理由上吊,不过当家髙烧不退的妻儿,却迅速康复了。” “是吊死在四下无人的祠堂里吗?” “记录上说,行者是为了驱散恶灵,而把自己的灵魂献给了恶灵,最终用尽浑身气力的行者,踉跄着在大梁上自绝了性命。不过……”多多良老人的脸上表情复杂。 “不过什么?”我催促着迟迟不肯开口的老人,“到底怎么了?” “那年渔获量很少,岛民们都在饥饿贫困中挣扎,新见家的存款也几乎见底。就算妻子和儿子恢复健康,当家也拿不出那笔巨额酬金,而且,当时的当家,也是个出了名的吝啬鬼。记载下来的净是些漂亮话,我却觉得:说不定,这背后藏着阴险的奸计。不过再怎么说,这都只是个传说而已。” 多多良老人沉默了一会儿,又重新开口道:“也有传说是新见家的当家,杀死了前来索取高额酬金的行者。这种见不得人的谣言,自然是不会被正式记载的,是通过人们口口相传下来,儿子传给孙子,孙子传给曾孙……脉脉相承流传至今。” 谣传新见家的当家,因为心疼酬金,而杀死了行者,并伪装成自杀。 “这么做没关系吗?” “大概吧。行者衣衫褴褛,似乎是在日本本岛上,做了什么亏心事,而被人追杀,就算死了也没人追究。况且在江户时代,岛上当权者决定的事情,就是岛上的法律,胆敢违逆的人,就无法在岛上存活下去了。” “除了岛上的正式记载,还有一份寺里做的记录。”一直缄默不语的光照师父,此时睁开眼睛,平静地说道,“上面记录着,当时,‘浮身堂’由众人守候。也就是说,在众人的环视之下,行者吊死在堂内。没有人对行者下手,因此,并没有凶手存在,似乎除了自杀,实在没有别的可能了。” “发生在江户时代的密室杀人事件吗?”我忍不住插了一句嘴,“如果埃德加·爱伦·坡得知,在《莫格街凶杀案》之前,就发生过此类事件的话,想必会大吃一惊吧。” “如果这真是伪装成自杀的他杀,凶手另有他人的话,倒的确可以说,是一起密室杀人事件了。”多多良老人别有深意地笑了笑,“怎么样啊,老师,很不可思议吧?” 虽然明知是个毫无头绪的古老密室杀人事件,但一想到昨晚看到的“浮身堂”妖异的样子,我就不由得点头同意了老人的说法。 随后,多多良老人乘胜追击似的,又补了一句:“莫名其妙的死亡,并不止这一次。” “正因为如此,大家才都觉得新见家有恶灵作祟,或者说,行者的愤怒缠住了新见家。” “还有不可思议的事件发生吗?” “正是,‘浮身堂’里又发生了奇怪的事件。” 再次发生的事件,是在明治年间。也许是因为行者的怨念缠着新见家,当家落海而亡、孩子莫名其妙病死之类的怪事,接连发生。明治初期,岛上又发生了奇怪的瘟疫,当家的妻儿相继去世,唯一剩下的三男也卧倒在床,随时有可能死去。 当家请华狱寺的住持来加持祈祷,去本岛的弥彦神社参拜之类,能做的事情都做了,却毫无起色。就在大家打算放弃的时候,岛上又来了一位行者。 他和之前上吊而亡的行者一样,衣衫褴褛,在村子边缘结庐设庵,传说只要他用手一碰,就能治好疾病。新见家立刻大张旗鼓地,把那位行者请来,拜托他在“浮身堂”驱散邪灵,并约好如果三男康复,便付给行者高额酬金。 这位行者提出的条件,也与之前吊死的那位一模一样,即满月之夜,一个人在“浮身堂”闭关祈祷,任何人都不得打扰。只要满足这个条件就行,祈祷期间,其他人也无须斋戒,哪怕饮酒也不打紧。不过,祈祷期间,当然无人饮酒,而且,新见家族的人们,都守在“月见厅”里待命。 祈祷持续了一个星期。到了第七天早上,三男终于退烧,与此同时,祈祷声也停了下来,祠堂被可怕的寂静所包围着。在“月见厅”待命的一众人,突然发觉不对劲,纷纷开始注视祠堂的动静,并有人提议,应当派人去查看一下情况。 行者的祈祷已经见了成效,当家便解开封印,决定全员前去祠堂察看。没想到刚刚进去,就看到行者表情痛苦地死掉了。 “是怨灵夺取了行者的性命吗?”我忍不住问道。 “不,是溺死的。” “什么……溺死?” 多多良老人很满意我的反应,继续说道:“没错,就是溺死。被灌了大量海水。” “可是,这不是很奇怪吗?祠堂虽建在海上,可海水又不会倒灌进祠堂里。” “的确如此。所以才是怪异事件啊,行者溺死在没有一滴海水的祠堂里。你也知道,祠堂周围是浅滩,就算涨潮,海面距离祠堂,也还有两米的距离。” “虽然有为行者准备的饮用水,但水完好地放在一边,榻榻米上,也没有濡湿的痕迹。同时,其间没有人出入过祠堂。” “那么,行者是怎么溺死的呢?” 多多良老人摆出一副,老师解答学生提问时的面孔,说道:“你自己仔细思考一下嘛。” “我完全不理解啊,只根据这些资料,完全无法做出判断嘛。”我困惑地说道。 “是呀,资料的确不完整,但岛民们都坚信,是过去那位流浪行者的怨灵,杀死了这位行者。除了这个,也没有其他解释了。” 在封闭的祠堂里,竟然发生的两起密室杀人事件。暂且抛开古老的传说,这事件也未免太过蹊跷。 当时还没有“密室杀人”的概念,但确实在谁都无法靠近现场的情况下,两位行者相继离奇死亡。如果说最初那起事件,是新见家的当家所为的话;这第二起事件,就真像是先前行者的怨灵作祟了。 “有没有可能两起事件,都是新见家的当家策划的呢?”我说道。 “嗯,也不是没有这种可能。”多多良老人嘴角浮现出满意的微笑,“但是,虽说有可能后来的当家,也为了逃避支付髙额酬金,而索性杀了行者,可他要如何在众目睽睽之下,走进祠堂溺死行者呢?” “办不到吧。” “是啊,且不说最初的上吊事件,这第二起事件,看起来只能是恶灵作祟啊。而那之后……”多多良老人长长地吐出一口气,“还没有结束呢。” “还没有结束?” “是呀,还有一起离奇事件。” “也是在‘浮身堂’里面?” “对!……而且,死掉的仍是行者。” 居然发生过三起密室杀人事件,真是令人大吃一惊。 “不会吧,莫非这次是饿死的?” 我想起了名叫罗纳德·A·诺克斯的英国牧师,所写的《密室里的行者》0,那是篇有关密室的短篇小说。多多良老人狼狈地看向光照师父,两人恢复平静后一齐看向我。 “嗬,被你猜对了!……” 不过随口一说的我,被他们俩的反应吓了一跳。 “真的是饿死的吗?” “第三起事件发生时,正是大正的战乱时期。新见严一郎之前两代的当家,拜托偶然漂到岛上的行者进行祈祷。不过当时正处在战乱期,警察就简单地,将此当做体弱的行者,因为缺乏营养而死掉来处理了,算是自然死亡。” “有了解当时情况的人吗?” “嗯,时间离现在比较接近,我父亲很清楚地记得事情的经过。” 祠堂里明明摆着供行者取用的食物,行者却没碰半点,饿死了。新见家族觉得,这件事太不吉利,便隐瞒了起来。 年代越近越避讳吗?…… 三起密室杀人事件,而且都发生在“浮身堂”里。今年这间祠堂里,又发生了两起事故,为何全部都以“浮身堂”为舞台呢?…… “如今的‘浮身堂’,就是当年保留下来的吗?” “不,虽是江户时代建造,但后来又重建过两次。现在的祠堂,是昭和四十年(1965年)第三次重建的。” “那……需要我做些什么呢?” 我有点不安,两位长老向我讲述了这么多事情,似乎是对我有所期待。 “怎么样啊,你是不是对那个祠堂,越来越感兴趣了呢?”多多良老人严肃地说道,“既然好不容易来了,调査一下祠堂也不错嘛。你说是吧,光照?” “嗯!……哈哈!……嗯!……”光照师父慢慢地睁开了眼睛,喃喃自语似的说道。 “夫人也说,希望我能调査一下祠堂。” “那是当然。”多多良老人说道,“不知道有没有可以从外部侵入祠堂的可能性。也并不要求你,彻底解开所有事件之谜,只要调査一下,有没有他杀的可能性就行了。” 多多良老人的语气里,有股不容辩驳的威严。 “请让我考虑一下。再怎么说,我也是昨天才刚到岛上,尚不了解情况。”我避开正面回答道。 “您不必紧张。”光照师父与多多良老人相反,语气很随意,“多多良,你不要为难贵客。” “哈哈,也是。我有点得意忘形了。”多多良老人用手拍了拍额头,恶作剧似的>.笑了笑,“啊哈,醉了醉了。” 我无意间扫了一眼手表,与新见雪代分开,已经过了两个多小时。这些关于祠堂的、意味深长的逸闻,让我暂时入了迷,忘记了时间。 我以接下来还有事为由,离开了华狱寺。

04

之前与雪代分别的小山丘上,现在一个人影都没有。雪代应该是等得不耐烦,自己先行回去了吧。我虽然心里有点抱歉,但仍朝着与新见家相反方向的东边村落走去。 绕过北部村落,东边与新见本家相对的位置上,坐落着新见分家。我觉得有必要实地感受一下,两家的位置关系。 蜿蜒曲折的小路,仅能容一辆汽车通过,道两旁挖有下水沟,家家户户都有高髙的围墙。这是位于海边的渔村住宅,为了抵挡海风,所特有的设计。 与昨天所见的风景并无二致。几位老人坐在向阳地里晒太阳,走在路上的行人,好奇地看着我。在村子里能够看到的,只有干瘦的猫狗,以及晒太阳的老人而已。 迷官似的道路千曲百折,能从坡道上望见青色的大海时,我才终于来到分家门口。宏伟的大门威严耸立,不过相比本家的大门,这里还是逊色不少。防风的石墙围着宅邸,繁茂的松树枝叶探出石墙,向着道路生长。 我正悄悄窥向门内时,碰上三个身着黑衣、头戴墨镜的男人,从宅院里走出来。正是来岛途中,与我同船的那几个可疑的家伙。相比于乔装打扮、隐瞒身份,他们似乎更倾向于,向周围人昭示自己的存在。这几人很像电影里的黑社会团伙,他们身上散发出来的杀气,使我本能地嗅到了危险。 我深恐与他们发生纠葛,赶紧藏身在石墙的阴影里,等待他们走远。等三人的身影,消失在对面的转角之后,我才站到分家门前。 既然有黑社会的人出没,分家一定是被抓住了什么把柄。我没有进去门里,只是站在门外窥探。主宅是一幢两层的古旧木屋,旁边是新建不久的偏房。 “你是干什么的?” 门里突然传来一声问话。我吓了一跳,准备离开之时,声音的主人从门内,现出身叫住了我。 “哎呀,这不是本家的贵客吗。” 出来的是分家的儿子。在新见严一郎葬礼那天的宴席上,大多数客人都沉稳有礼,只有这对分家的父子吵吵嚷嚷。尤其是儿子,仿佛终于盼来了自家的春天一般,意气风发。 染成淡茶色的长发,在他的脑后束成马尾,身上穿着皮夹克,眼睛里满是猜疑的神色,黏糊糊的警戒视线,直直地钉在我身上。 “你是写推理小说的?”这小子轻蔑地看着我。 “是的,想要了解岛上风貌,才四处逛逛看看。” “原来如此,所以才来打探我们家内情吗?”别看他看起来只有二十七、八岁,却是个心机深沉、不可小觑的对手。他与刚才那帮黑衣人到底是什么关系呢? “不是这样的。”我连忙否认。 “那我就告诉你吧,我叫新见武彦。武士的武加上一个彦字,和本家的修平同岁。”武彦傲慢地说道,“怎么样,要不要进来看看啊?” “不必了。” “那你就赶紧回去吧,我也没什么好跟你说的。”虽然内心很恼火,我仍强自镇定,说完“再见”,扭头就往回走。 这时,背后传来武彦的声音:“回去本家给雪代带个话,我很期待她的驱邪会。” “驱邪会?……”我停下脚步,转过身来。 新见武彦歪着嘴角,用谜一样的眼神盯着我。这么一说,才想起雪代确实也略微提过此事。 “不祥之事接二连三,雪代才打算在‘浮身堂’里,再次弄一个驱邪会。你替我告诉她,让她拿出本家继承人的气魄,给我们分家的人看看。” 我还没有完全理解这番话的内容,正发呆之时,武彦已经迅速转过身,消失在门里了。 我从新见分家出来,沿着道路,终于下到海岸。南北各有钉耙似的岬,环绕着的天然良港,就连隆冬的日本海的怒涛,也被阻挡在植有防风林的海岬之外,港内风平浪静。今天是温暖的阳春天气,海面上波光粼粼,几艘渔船正在港湾内打鱼。 我顺着沿海小路,向本家方向走去。从这里望去,新见本家的威容,也是一目了然。屋脊在正午阳光的照耀下,反射着神圣的光芒。 走在防波堤旁边的水泥道路上,背后传来阵阵脚步声,是任由怒气拍打地面一般,激烈而强劲的脚步声。我的脑海里掠过黑衣男子们的身影,于是背靠大堤,做好对抗准备。 “太过分了!……”新见雪代一边喊着,一边向我冲过来。应该是要责怪我,在华狱寺待了太长时间吧。然而随着人影渐渐靠近,我才发现,来者并不是雪代而是花代。 “什么嘛,明明约好了的!……” 花代向困惑的我的怀里扑来。由于来势太过汹涌,我被压着,仰面摔倒在防波堤上。花代就势骑马似的,把小屁股骑在我身上,咚疼地敲打着我的胸膛。我为了控制她的行动,直起身来抱住了她。 “竟然爽约,真是太过分了!……混蛋!……” “抱歉,抱歉。我没有打算爽约的,是雪代过来了。” “哦,雪代姐姐就可以,我就不行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只不过,想早点儿看看岛而已。”我放开花代的身体。 “而且,我只不过跟雪代一起,走到小山坡,之后就去了华狱寺。” “去了寺里?” “嗯,光照师父和多多良老人,给我上了一堂关于这座‘上吊之岛’的历史课。” “真的?……”花代恶狠狠地盯着我问。 “我干吗要对你撒谎呢?” “我知道了,那我就原谅你了。不过……”花代的语气,像是在责怪丈夫外遇的妻子似的。这个女孩子的情绪,起伏还真是激烈。 “你要补偿我哟。” “啊,知道啦。” 花代紧紧挽住困惑的我的胳膊,一起沿着防波堤走着,似乎是想让晒太阳的老人们,记住这一幕一样。 随后,她领着我,到南边的海岬转了转。从那边可以清楚地望见新见本家、西浦的村落以及华狱寺。 然而,最让我印象深刻的,还是“浮身堂”。祠堂距离海岬,大约两百米远,周围的浅滩,像守护神似的围绕着它。海水清而浅,从我们所在的地方,可以清晰地看见海底。平常水深大约也就几厘米,涨潮的时候,估计也超不过二十厘米,因此,要想乘船,从陆地到达祠堂,简直是不可能的。而若涉水过去,又会深陷无底泥潭,动弹不得。 身临其境地看一看,就会立刻明白,为什么说祠堂为天然要害之地了。 我把视线移向新见家主宅。面海而建的“月见厅”下面,有巨大的岩石支撑。现在水位较低,因此,岩石从水里显露出来,涨潮的时候,海水就会完全漫过岩石。 “背后有大海保护着,简直是座要塞啊。” “虽然从这边看,似乎是毫无遮挡,但就算是小偷,也不会愚蠢到,妄图靠近我们家。” “到现在为止,你们家曾被小偷之流侵入过吗?” “这个,想趁退潮时靠近我家,结果却身陷泥潭,丢了性命的愚蠢的小偷,我倒是也听说过。” 新见花代此时,已经完全恢复了好心情。说实话,我并不讨厌和年轻女孩儿待在一起。 在防波堤上,吃过花代带来的三明治后,我们并肩而坐,一边欣赏着海景,一边聊天。 “花代,你知道雪代要办驱邪会吗?” “什么驱邪会啊?” “为驱散新见家,接二连三的不幸而办的。” “哦?……”花代愣住了,“我没有听说过还有这种事。” “分家的武彦说的。” “啊,武彦啊。那家伙喜欢雪代姐啦。” 分家的长子和本家的长女? “武彦那家伙,可是盯着我家的财产呢。他打算跟雪代姐姐结婚,然后好强占本家。” 一直能言善道的花代,说到雪代的驱邪会,就立马像变了个人似的,沉默下来。返回新见家的路上,她一句话也没有讲。

05

返回新见家的时候,我已经精疲力竭。从昨天傍晚上岛起,我已经经历了各种事情,单是听人追溯,以前那些离奇事件,就给我带来不少的精神压力。 我回到为我准备的那间卧室,刚刚躺倒在两个坐垫上,就立刻陷入了睡眠的深渊。就像被魔物,硬生生拽进无意识的世界一般。然而在梦里,我的意识却很清醒。 做了个正在写小说的梦。我在东京那个贫寒的小公寓里,面对着电脑,一个人默默地写着文章。作家的话,应该谁都有过“隔离”的经历。我窝在空气浑浊、令人窒息的小屋里,被囚禁似的写着小说。虽然明白是在做梦,却依然像被蚁狮捕获的可怜蚂蚁一样,绝望地敲击着键盘。 题目就是—— href='7362/im'>《倒错的归结》 ——简直就是我自己的悲惨经历。 我被强逼着创作小说,不知几天没有洗过澡了,似乎身体上的所有汗腺,都打开了,不停地从体内,向外喷吐着腐臭的汁液。 传来一声惨叫。似乎要搅碎人类最原始记忆般的可怕叫声,触动着我的神经,仿佛想直接刻印在我的大脑中心一般,折磨着我。这声遥远的悲鸣,把我从无意识的泥沼中,硬生生地拉了出来。 猛然惊醒过来,我发现自己全身汗涔涔的。只点着一盖白炽灯泡的昏暗房间,简直就是噩梦的延长。从噩梦中醒来还是噩梦。我置身于噩梦的巨大旋涡,仿佛永远重复着这绝望的轮回。 没有出口的残酷旅程,没有终点的荒凉之旅。我只能在黑暗的螺旋筒里,不停地转圈,除此之外,别无选择。 悲鸣再次传来。与此同时,意识清晰地从梦中返回现实。 我使劲揉了揉眼睛,啪啪地拍了拍脸颊。能听到模糊的海涛声。浑浊的空气里,混杂着潮水的味道,还有线香的味道。 对了,现在我在新见家。随着记忆渐渐流回大脑,我把目光投向手表。 下午五点五分…… 正要打开电灯的时候,忽然袭来一阵怒涛般的恐惧。像袭击“浮身堂”的海啸一般,瞬间吞噬了我的全身。 “谁……是谁?……” 房间里有人。书桌旁蜷缩着一个黑影。 “嘘,安静。”黑影发出一声训斥。是女人的声音,“我是月代。” “是月代?为什么……”说到一半,我忽然想起昨晚的事情来。 “看您似乎正在休息,我就擅自进来了。我一直在等您起床。真是不好意思。” “有什么事情吗?” 昨晚拥抱时的触感,再次苏醒了,在我的肌肤内部,蠢蠢欲动。因为心绪不宁,我的语气有点严厉。 “我想跟您聊一聊小说。” 虽然听到她这样说,我却还是很困惑。我站起身来,打开电灯,月代正端坐在书桌前。 “对不起!……我……”她用温润的眼睛盯着我。 “啊……不……不,我并没有生气。”我只是很困惑。 我避开她的视线,看到她及膝的白色裙衫下面,露出一双水嫩嫩的白腿。自己先乱了阵脚,可如何是好?!我本该指责她这轻率的行动的。 “若是我明白的问题,倒是可以教你!”我如此说道。 新见月代的脸色开朗起来。 “你具体想知道些什么呢?” “我房间的电脑里,存有我的习作,我想谙您指导一下。” “这样的话,那就先让我拜读一下吧。” 我们刚迈进走廊,就听到一声呻吟似的诡异声响。 “畜生,那是什么?……” 月代脸上现出一丝忧虑,却毫不犹豫地回答道:“是海鸣。” “海鸣?……”像潜伏在黑暗中的野兽的低吼。 “对,风声与涛声产生的共鸣,听起来就像呻吟一般。也许是因为这房子的构造,类似音叉的缘故,有时候,还会有笛声般的海鸣传来。” 原来如此,这么解释的话,我就能够理解了。尽管我已经习惯了在迷官似的走廊里,绕来绕去,月代的房间,却还是让我迷了路——那是在一条我尚未涉足的、逼仄昏暗的走廊尽头。 昏暗的长明灯,分布在走廊的各个要所,虽说没有灯光,也能够摸索着前行,但置身于浓重黑暗的包围之中,总不是一件令人舒服的事。 在一间透过纸拉门、隐隐显出几丝光亮的房间前,新见月代停下了脚步。不知从哪里传来隐约的琴声。 “是谁在弹琴啊?” 从没有听过的,带点异样哀怨意味的旋律。似乎一不留神,心神就会被吸到曲子里去,令人不寒而栗。我不由得咽了口唾沬。 “是花代。”月代不安地皱起眉头,“好像是岛上流传的摇篮曲。”月代说完,和着旋律唱了起来。 静悄悄地睡吧,新见家的“浮身堂”,和尚吊死了! 静悄悄地睡吧,新见家的“浮身堂”,和尚淹死了! 静悄悄地睡吧,新见家的“浮身堂”,和尚饿死了! 静悄悄地睡吧,新见家的“浮身堂”,和尚遇刺了! 静悄悄地睡吧,新见家的“浮身堂”,和尚服毒了! 是首略带哀怨,曲调独特的歌。月代在昏暗的走廊里,梦游似的闭着眼睛唱着。圆鼓鼓的脸颊,略厚的嘴唇。一股想要碰触她的冲动,在我心中涌起,我下意识地抬起了手臂。 冷不防琴声戛然而止,她的歌声也随之停止。 新见月代缓缓地睁开眼睛,我赶紧装作,要从胸前口袋取东西的样子,弯起伸出的手臂。她怯生生地说道:“不好意思,让您听了这么奇怪的歌。” “这首歌的歌词,还真是令人害怕呢。什么时候开始,被人传唱的呀?” 我想起在华狱寺,从多多良老人那里,听到的故事。歌词还真是像极了,在“浮身堂”闭关祈祷的行者的死状。 “嗯……”月代歪着头想了想,“从我小的时候,大家就开始唱了。我记得大概后面还有一段,但我不会唱。” 月代推开隔扇门,请我进屋。 八张榻榻米大小的和式房间的一角,摆着一张大书桌,上面放着最新型号的台式电脑。书架上署着我笔名的书,整齐得摆了一排。 这姑娘是我的热心读者!在这么个小岛上,居然有我的热心读者!……我当时吃了一惊,但更多的还是感动。 “你知道这些书的作者是谁吗?”我有点好奇地问道。 “不知道。”月代摇摇头。 “您认识这位老师吗?” “呃,也算认识吧,怎么说呢。” 我暧昧地支吾着。 “我可是这个人的超级书迷呢。” “其实我跟他是一个人。” “啊……真的?” 月代脸上的困惑神色,蔓延开来,但立刻就变成惊喜与僮憬。 “真让人难以置信!可是为什么老师您,会来这个岛呢?” “厌倦了都市生活,想出来散散心,顺便取取材。” “居然能见到老师本人,简直像做梦一样。”月代双手交叠于胸前,用尊敬的眼神望着我。 “说起来,最初听到‘山本安雄’这个名字,我就一直在猜想,您都出过哪些书呢。” 我有点不好意思,故意岔开话题,问她道:“月代就是用这台电脑写小说的吗?” “是的。” “这台电脑很不错啊,比我的那台好多了。”我打从心底赞叹道。 我的称赞,似乎让月代很开心,她的脸颊一片绯红:“不过,最近比起写些小说,我更加沉迷于网络了。” “上网啊?……” “即使身处这种小岛,也能跟日本其他地方的人们交流,听起来很棒吧?……我还有一个在东京的笔友呢。” “哎呀,现在的网络,还真是发达呢。” 虽说网络业已成为世界的一部分,但在这大海中的孤岛上,居然也能如此轻易地,触摸到都市的空气,还是着实让我吃了一惊。 “比起那个,能让我拜读一下你的作品吗?” “不要啦,太不好意思了。” 她边说边看向书桌的抽屉,那里似乎存放着原稿。她弯下腰拉开抽屉,长发滑落下来,露出雪白的脖颈。 “这未免也太不设防了吧!……”我体内又涌起了,想从背后拥抱她的冲动。 她则完全没有发觉,我这下流的想法,取出打印藏书网的原稿,摆在书桌上。 “就是这个!……” 月代转过头,刚好与我的视线触碰到一起。我有些心慌,赶紧接过原稿。 “其实没什么自信……” “我会抽空读读看的。” “真的可以吗?” “今天我先看看你的原稿好了,怎么写小说,等到以后再说吧。” “太感谢您了。” 月代的脸上溢满欢欣。而对我来说,夹在活泼的姐姐与妹妹中间的、沉默寡言的新见月代,似乎更有魅力。共同的兴趣,联结着我们俩,我有点在意,她是怎么看待我的。 “老师,差不多到吃晚饭的时间了,要不要去餐厅看看?” 新见月代把想要给我的东西,交给我之后,似乎松了一口气,像变了一个人似的,欢快起来。

06

昨夜的宴席,设在一间大厅里——其实是把三个大房间的拉门,卸下来打通的。今天,拉门又重被装上。晚饭设在供有新见严一郎牌位的房间里。 房间中央,摆着一张很大的餐桌,新见秀子、雪、月、花三姐妹加上我,五个人向逝者上过香之后,在安排座位的程序上卡住了。秀子劝我坐上座,我很郑重地拒绝了,在角落的座位上坐了下来。雪代准备坐在我邻座。 “雪代姐姐太狡猾了。”花代推开雪代,强行插了过来。 “花代,你要干什么?” “老师今天早上,本来跟我约好了,结果却被雪代姐姐,擅自领出去了。” 花代就早上抢夺我一事,开始指责姐姐。 “你跟老师的约定什么的,我可不知道。” “你别装傻了,吃早饭的时候,明明在一旁偷听。” 姐妹俩剑拔弩张的,谁也不肯相让。母亲秀子赶紧上前,阻止她们二人。 “哎呀,你们两个,在客人面前真是不像话。作为新见家的一员,不觉得惭愧吗?” 最终,秀子自己坐在了我的邻座,让女儿们按照雪、月、花的顺序,在另一侧坐下。安排安静的月代,坐在雪代和花代中间,似乎是最明智的选择。 也许是因为稀有男性访客,我成了姐妹三人好奇的焦点,时刻沐浴在她们问题轰炸的炮火里。尤其是雪代和花代,好像比赛似的,不停地向我发问。东京的生活是什么样子的啦,觉得这座岛怎么样啊……等等,类似的问题一再重复。相框里的故人,想必也在苦笑吧。 大岛良江端上了食物。我忽然想起,昨天一起来到岛上的,那个叫清水真弓的女人。自从进了新见家,我就没有再看到她的身影。 当大岛良江走到我身边的时候,我小声悄悄问道:“清水真弓去哪里了啊?” 大岛良江一脸不明所以,发现秀子和姐妹三人正盯着她,马上慌张地说道:“那……那个,我不知道啊。” 良江的语气太不自然了,于是我又问了一句:“可是,昨天我们不是,才在玄关分开吗?” “我不认识你说的清水真弓。”良江干脆地回答道。 “在码头上见面时,你们俩不是还很亲密吗?” 大岛良江的眼睛里,浮现出不安的神色,眨了眨眼睛,向我使了个眼色。 秀子有点怀疑,便向良江发问。 “不,没什么,似乎是客人误会了。”大岛良江哆嗦着,使劲摇了摇头。 我猜她大概不想在这里,提及此事,便放弃了继续询问。但我实在无法理解,为什么只不过提了一下“清水真弓”的名字,大岛良江就会变得如此神经质。 “老师,有什么事吗?”秀子一脸征询意味地看着我。 “啊,没什么,是我误会了。” 大岛良江总算松了一口气,逃也似的离开了房间。我为了转变刚才的问话,所造成的冷场,便急忙茬开了话题。 “那个……雪代。” 听到我的问话,雪代脸上绽开笑容。 “今早我听你说,要办驱邪会,是真的吗?分家的武彦也这么说。” “哎呀……”雪代不知所措地低下了头,偷偷瞄了一眼母亲秀子的表情。 “雪代,驱邪会是怎么一回事儿?”秀子一脸莫名其妙。 “和武彦聊天的时候,说起新见家最近,全是些不吉利的事情,要不要在‘浮身堂’里面,办一个驱邪会……只是提了提而已,没有说一定要办。”雪代认真地说道。 “哦,驱邪会啊!……”秀子念叨着,一脸凝重地沉默了。 “挺好的嘛,雪代姐姐,就试试看嘛。”花代煽风点火似的说道,“你是新见家的长女,做这点小事,也是应该的嘛。” “可是,那间祠堂里,实在太可怕了……”雪代像撒娇的小孩似的,摇了摇头,“哥哥和父亲都是在那里……” “所以才要驱邪嘛。”花代继续煽动雪代,“雪代姐姐不是还做过巫女吗?” “要是真发生什么事情,那该怎么办啊?”雪代一脸不安地嘟囔着说。 “大家一起去的话,不就没问题了嘛。” “大家一起?” “嗯,大家在边上守着。只要有可疑的人物靠近,就能够立刻发现。” 新见花代的煽动,让雪代不快地皱起了眉头。母亲秀子的反应,则更让人意外。 “雪代,我觉得这样做也不错。” “妈妈,您别听花代瞎说啦。”雪代摆了摆手,“就当我没说过那些话吧,原本就是开玩笑的嘛。” “可是,妈妈和我都赞成哦。”花代不肯让步。 “够了。”雪代怒吼了一声。 “这样的话,雪代姐姐,不如让月代姐姐做决定吧?” 月代从最开始,就一直沉默着,静观其变,突然成为矛头所指向的她,迷茫地摇了摇头。 “我不懂了啦。”月代嘟囔了一句。 “多数表决的话也很民主,不是吗?”花代死死咬住驱邪会不放。 “我和妈妈是赞成派,雪代姐是反对派,现在是二对一,赞成派占优势,不过……剰下的就全看月代姐姐了。” “我都行啦。”月代说道。 “月代,你定吧。我听你的。”雪代也把决定权交给了月代。 月代用眼神向母亲寻求答案。 “月代,你来决定吧。”秀子说着,郑重地点了一下头。 “我、我……” 月代一脸快要哭出来的表情,思考了一会儿。姐姐和妹妹,都希望月代加入自己的阵营,一脸期待地盯着月代。 新见月代毫无自信地看向我:“帮帮我吧。”她的脸上写满了无助。我觉得月代着实楚楚可怜,便冲她笑了笑。 “把你的希望,说出来就可以了。”我给她一个鼓励的眼神。月代似乎收到了我无声的鼓励。她向我露出笑颜,使劲儿点了一下头,说道:“我想让雪代姐姐办一个驱邪会。” “知道了。月代也这么说的话,我就试试看吧。” 新见雪代寄托在中立的月代身上的希望,也瞬间化为了泡影,她终于决定试试看。下定决心之后,雪代恢复了开朗的神色。 事后想想,那天在逝去的严一郎的遗像前,用晚餐的诡异状况,似乎慢慢促成了某种兴奋心情,简直像为了迎接新见家,接下来的悲剧而备下的一般。 海浪愈发喧嚣,涛声四下包围着房间。

07

新见雪代将扮演巫女,在“浮身堂”驱邪这一消息,如瘟疫蓃延般,迅速在全岛传开。不过只有二百户居住的狭窄岛屿,谁得了感冒或谁吃坏了肚子,这种琐事都能立刻尽人皆知。 打从十五岁时开始,新见雪代在每年正月和祭典时期,都会在本岛的浦岛神社做巫女,因此,这次她要办驱邪会的消息,便顺理成章地被人们接受了,没有人表示疑虑。事实上,不如说要驱除缠绕小岛中心,新见家族的不祥诅咒这一消息,受到了岛民们的热烈欢迎。 日期定在严一郎葬礼三天后的晚上。也就是我来岛上三天之后,决定做这件事的那顿晚餐的两天后。 虽说是在祠堂做神道的驱邪会,但作为佛教代表的华狱寺光照师父,当天也会到场监督。这小岛原本就神佛混淆。况且他已经退位,就轻松地接受了委托。 海面上风平浪静。天气犹如春天一般恬静,让人完全意识不到严冬即将逼近。 从驱邪会的前一天到当天,我都在休养生息。来到陌生土地的紧张感,和之前在都市生活,所带来的疲劳,迫使我停下来,好好休养身体。或是一个人爬上后山,躺在山坡上睡午觉,或是在房间里写写写小说。 雪代忙于准备“浮身堂”的驱邪会,因而心无旁骛。除了用餐时间,我也没与月代和花代单独见过面。 驱邪会越来越近,新见家族内部,到处都忙忙乱乱的,我也几乎没见过大岛良江,因此,无从打探清水真弓的消息。良江不说应该有她的理由吧,我并不打算太过深究此事。 我正在写的小说,名字叫做 href='7362/im'>《倒错的归结》。是设定在大都市的一个角落——位于东十条的一间小公寓里,所展开的舞台剧。主人公被一个女人囚禁,过着地狱般的生活。虽然很想逃出去,但脚上拴着脚镣,她只能在六张榻榻米大小的房间里活动。 情节构思已经大体成型,就是最关键的结尾,怎么都定不下来。不过,按照以往的习惯,写着写着,结尾就会自然而然地浮出水面,所以,我也没有为此太过烦恼。 我带来的挎包里装着稿纸,虽然我并不记得,走时曾特意带了稿纸,估计是在逃离都市的时候,再装进去的吧。遗憾的是,我没有带笔记本电脑,这一现代文明利器,只能手写了。不如写到一定程度以后,再请新见月代帮我,把小说内容输进电脑吧。 忽然想起了月代。雪、月、花三姐妹里,唯有这位夹在积极开朗的姐姐雪代、和妹妹花代中间、像在背阴处,悄然盛开的花朵一般的月代,最能吸引我。我甚至想通过小说来接近她。 终于到了驱邪会当天。如果能预知当天晚上发生的事情,我一定会挺身而出,制止那场荒唐的驱邪会。但没有人能未卜先知。 那天从早上开始,奇异的事情就接连发生。先是清晨时分,在门前扫地的用人大岛梅吉,发现了一个用透明胶带,贴在门上的茶色信封。信封上既没有写收信人,也没有写寄信人。 疑惑的梅吉拆开了信封,从信封里面,取出一张对折的信纸。 “浮身堂”雪花飞舞 上面只写了这么一句奇怪的话。 雪花飞舞?梅吉看了看天空。今天的天气,确实与昨天截然相反,厚重的云层遮蔽天空,西边更是乌云密布,云层几乎触及地面。一群乌鸦令人不快地呀呀叫着,在新见家的上空,徘徊着就是不去。 虽然没有风,但空气异常阴冷,身上裹着一件薄薄的运动衫,完全无法抵御严寒。 今天会下第一场雪吗?……长年居住在岛上的经验,告诉梅吉,确实快到下雪的时节了。 这个小岛,位于日本海一侧,总给人雪灾频发的印象。但实际上,相比于位于本岛一侧,被对马海流包围的暴雪地带新潟县,岛上的积雪量,已经算很少的了。即便如此,十二月份也该进入雪季了。就是今天了吧。 或许还是该停止那场驱邪会……相比前一日,今天外海的海浪,也变得更加汹涌,海浪拍打着岩石的声音,如同地动山摇一般,震撼着大地。 嘟囔了一句“今天渡船应该不会出海了吧”,梅吉全身一阵哆嗦。若只当做恶作剧处理,这封信又太过惊悚。因为信既不是手写的,也不是打印出来的,而是用报纸上的铅字,一个一个拼起来的。铅字大小不一,连字体都各不相同。虽然只有短短一句话,但那毫无秩序的文字罗列,却充满了寄信人心中强烈的恶意。梅吉把信纸塞回信封,拿给了妻子良江。 良江沉默地看完信说:“真无聊,不过是个恶作剧。快扔了吧。” 良江将信封连同信纸揉成一团,扔进了身边的垃圾箱。后来,我从大岛梅吉那里,看到了那封信。 吃过早饭,散步的时候,刚巧碰见正在庭院里,焚烧落叶的梅吉,我看他愁容满面,便主动搭话。梅吉就把早上的事,毫无保留地告诉了我,并拿出从垃圾箱里,捡回来的皱巴巴的信纸,递到我的面前。 “老师您觉得呢?……” 当时的我,还完全无法理解信的内容。 大岛梅吉念叨着“这种东西,果然还是烧了吧”,准备把信纸扔进火堆,这时被我接了过来,塞进了外套内侧的口袋。但之后我就忘记了它的存在,直到事件发生。

08

午后,越来越厚的云层,垂钓得越来越低,几乎覆盖着地面。气温骤降,下雪不过是早晚的事。 过了三点,光照师父和多多良老人来到新见家。外面过于寒冷,下午我一直待在房间里,埋头写作,小说的进展,要比预想的顺利很多,这让我心情非常不错。打算休息一下的我,来到能够望见“浮身堂”的走廊上。 这时候,不知道从哪里,传来热闹的说话声,我以为有什么事情发生了,待在原地静观其变。原来是那两位老人,不用人领路,仿佛在自己家似的,大摇大摆地走了过来。 “哦,老师,真是太巧了。要不要和我们一起,去检査一下祠堂啊?” 多多良老人脸色泛红,明显略带醉意。我没有异议,跟随两位老人,走向“浮身堂”。 “今晚说不定会雪花飞舞哦。”光照师父从走廊探出身去,望着大海说道。 “那今天可一定要喝赏雪酒!……是吧,光照?”多多良老人一提到喝酒,就顿时眉开眼笑。 祭坛已经摆好,随时可以开始驱邪会的架势。令人惊讶的是,新见雪代居然也在。她还没有换上女巫装束,穿着牛仔裤和厚毛衣,口中念念有词地,坐在祭坛前面。祠堂里放着大型煤油暖炉,并不算寒冷。大岛梅吉和良江也在祠堂里,正拿着扫帚和簸箕打扫卫生。 “感觉如何,雪代?……”多多良老人为了缓和紧张气氛,开口问道,“状态怎么样?” “啊,校长老师!”对于新见雪代来讲,已经退休的多多良老人,依然是昔日的小学校长,“我好害怕。” “嗯,一定会害怕的,现在放弃也没关系哟。就算放弃,也没有人会责怪雪代的。”多多良老人半开玩笑地说道,“不如让光照师父替你吧?” “恕难从命。老年人可抵挡不住,这间屋子里的寒气。而且……” “光照师父也害怕吧,说不定会被诅咒害死啊。而且,光照师父已经退隐了,祈祷也不会有什么效果了吧?”多多良老人说罢,捧腹大笑起来。 “居然对前任住持,讲出这么过分的话,哈哈,佛祖可是会惩罚你的哟。” “可惜这里是神道的祠堂,佛祖也鞭长莫及啊。” “喂喂喂,多多良。”光照师父一脸无奈地说,“你吓到雪代了。” 雪代一脸惨白,嘴唇不停地哆嗦着。 “所以我才来发出忠告,要放弃就趁现在,说不定行者的怨灵,还会出来作祟呢。” “哎呀,校长,您不要再吓唬雪代小姐了。”良江拿起鸡毛掸子,作势要打多多良老人。 “哎哟,良江好可怕哦。”多多良老人嬸笑着假装害怕,四处躲闪。 趁此时机,我环视祠堂一周,想趁着天亮,察看一下有没有什么异常。 初次来到这里,是三天前的晚上。当时仅凭天花板上,吊着的那只六十瓦灯泡的光亮,我并没有看清楚,祠堂内部的构造。现在阳光从敞开的拉门照进堂内,“浮身堂”所有的秘密,都在我们面前暴露无遗。 除去门的部分,正六边形的建筑物,全部被木板围着。木门是对开折合式的,门里又设有一道拉门,每面墙上,各有一扇采光小窗,嵌着厚厚的玻璃。 我试着推了一下,玻璃窗呼纹丝不动。祭坛上铺着白布,一支驱魔之箭,被恭恭敬敬得摆在正中央。两侧各架着一只巨大的蜡烛,与佛坛不同,这里的摆设很朴素。 为慎重起见,我还绕到祭坛后侧,察看情况。这里没有人,甚至没有可供躲藏的地方。周围的墙壁十分坚实,恐怕用推土机,也很难损毁。我把每面墙,都咚咚咚地敲过一遍,声音钝重浑厚,想必没有偷工减料之处,似乎也没有暗门和应急出口。 我走到端坐在祭坛前面的雪代跟前问她:“怎么样,还要坚持做吗?” 新见雪代毫无自信地点了点头。 “没办法,身为长女,我必须守护这个家。这次要是能够驱散,缠绕着我家的诅咒和恶灵就好了。” “这么冷的天,没有必要,非得勉强自己嘛。而且,驱邪的话,拜托浦岛神社的神主,不就行了嘛。” “神主年事已高,身体又不好,待在这么寒冷的地方,一定会搞垮身体的。” 新见雪代一脸悲壮。虽然我觉得,没有必要如此逞强地守护家族,不过,或许作为生于孤岛的世家长女来说,这就是天生的宿命吧。 雪代向我伸出双手,紧紧握住我的手。死人般冰冷的触感。我用力握了握这双微微颤抖的小手。 “谢谢您,老师。”新见雪代的嘴角终于绽出一丝微笑,“放心吧,我会加油的。” 我弯下腰,抱了抱她。如此羸弱的肩膀,却要背负整个家族的沉重命运。 祠堂外,阴云密布的天空,已经开始飞舞片片白雪了。 “我操,果然下雪了啊!……” 光照师父眯起眼睛,仰望天空。环绕着祠堂的浅滩上,有一群海鸟正在觅食,随着领头的一只凌空而起,所有海鸟,一齐振翅飞上高空。 下午四点过后,黑暗每一刻都会变浓一点儿。本该五点左右日落,但看这个势头,估计到不了五点,小岛就该完全被黑暗吞噬了。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海风还算平静,即便如此,气温骤降,仍使肌肤像被冻住似的,紧绷绷的。我立起外套的衣领,双手捂着面颊取暖。 “雪花飞舞啊!……”多多良老人喃喃自语道。在茫茫黑暗中,他目光空洞地望向西方。 这时,传来一声几乎斯裂黑暗的尖锐叫声。 月代说那是海鸣,但我有些怀疑。在我听来,那仿佛是恶灵的嘶吼。光照师父在暗自心惊的我身旁,双手合十,面朝港湾念诵着佛号。 “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

09

七点过后,驱邪会的所有准备,都已经完成了。 最终决定:由新见雪代和多多良英助两人,一同待在“浮身堂”里。雪代独自一人,还是让人放不下心,母亲秀子希望能有个人在旁陪伴,最好是知道如何驱散恶灵的人。能满足这个条件的,只有光照师父和多多良老人,但光照师父侍佛多年,不适合出现在神道的驱邪会场,于是,就由多多良老人担此重任。 以新见秀子为首,加上邀请来的新见分家的小次郎和武彦父子、光照师父以及外地人我,总共五个人,坐在能看得见祠堂和走廊的“月见厅”里,一边用餐,一边关注驱邪会的进展。 与严一郎和修平那时不同,“浮身堂”从一开始,就暴露在众人的目光中。驱邪会开始以后,也并没有那么强烈的悲壮感。作为观察员的我们,在美酒佳肴端上来之后,开始聊起天来。 万一发生意外,陪在祠堂内的多多良老人,肯定会马上高声喊叫通知我们,从“月见厅”能立刻赶到祠堂,直线距离不到五十米。众人围绕的状况,让我们安下心来、放松了警戒。 当时,谁也没有想到,事情会演变成那样。 那时,月代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埋头创作小说。对于她来说,在旁边房间里,一边吃喝,一边远远观看姐姐驱邪的行为,实在是太轻浮了。 花代则与月代截然相反。她身穿白色烹饪服,为“月见厅”的客人们斟酒端菜,还时不时跑去“浮身堂”,察看雪代的情况,再回来报告给观察员们。 “多多良老师很吵哦。几杯美酒下肚,他就醉意盎然了呢。” “哎呀呀,这可不大好啊!……”新见家分家的小次郎,哑着嗓子大笑起来,“要是妨碍到雪代的话,还不如把他带到这边来呢。他根本当不了保镖啦,秀子。” 有传言说,自打几年前妻子去世后、小次郎就在岛上,四处拈花惹草。这个年轻时,以充满男子气概的身体和面孔为武器,四处招蜂引蝶的男人,已经年届六十,但那棱角分明的面孔,依旧容光焕发,全身精力四射。甚至有人传说,小次郎频频向本家的未亡人暗送秋波,谋划着要把本家的财产,和年纪尚轻的兄嫂,一起占为己有。 上梁不正下梁歪,儿子武彦比起父亲,更是变本加厉。关于武彦打算,把新见雪代搞到手的流言,已经是满天飞了。父子二人想合伙占领本家的企图,昭然若揭,但分家既然提出要参加驱邪会,本家这边的秀子,也无法断然拒绝。失去了主心骨的本家,正在迈向衰落,担心本家不久后,就会被分家吞并的岛民,也不在少数。 “月见厅”的纸拉门大开着,不过,外面还有一层为方便欣赏海景,而特别设置的玻璃拉门。新见家举办赏月会的时候,大家就围坐在这间屋子里面,欣赏照耀着“浮身堂”和海面的圆月,“月见厅”的名字,也就是由此而来;还有过偶然来到岛上的旅行艺人,把“浮身堂”前的走廊,作为舞台表演,一家人在“月见厅”里观看的逸事。 借着房间里的灯火,能看到走廊之外,静静飘落的雪花。雪光掩映中的“浮身堂”也一目了然。 “有没有谁想去‘浮身堂’里面看一看啊?”新见武彦站起身来,询问在座的各位。 “武彦,别去了,会让雪代分心的。”他的父亲小次郎脸上,泛起了下流的笑容,抿了一口酒,继续说道,“你呀,还真是喜欢雪代呢。” 从新见武彦的鼻子里面,发出沉闷的嗤笑声,他看向在场唯一外人的我,问我道:“嘿,你呢?你也看上雪代了吧?” “不,我不过是过来旅行观光的。” “呀……情敌登场喽。武彦你可要小心啊。”小次郎开始瞎捣乱,“不如你们两个人,一起去看看情况好啦。” 我有点顾虑地看向秀子。秀子沉馱地点了点头,于是我站起身来。我的确很担心雪代,一团黑漆漆的不安,正在我的心里,迅速蔓延开来。 雪下得更大了。零星飘进走廊的雪花,融化在地板上,又在冰冷的空气里,凝结成一层薄冰。虽是穿着拖鞋,但从走廊下面涌上来的寒风,还是像要冻住双脚一般,冰冷彻骨。 开始涨潮了。屋外漆黑的海面,一直延伸至远处的海岬,海岬背后,怒涛击打岩石的声音,轰然作响。 站在走廊,回头看向“月见厅”,新见秀子、小次郎,还有光照师父,像观赏能剧表演似的,看着我跟武彦。我跟在武彦身后,能剧演员一般安静地走过走廊。 祠堂的入口处,整齐地摆着两双拖鞋。武彦轻轻推开拉门,堂内暖炉火光熊熊,并不算寒冷。 坐在暖炉旁边,安静喝着酒的多多良老人,发觉门被拉开,马上抬起头来。他前面摆着两个小酒壶,和一只一升装的酒瓶。 “哟,武彦啊!……怎么了?”老人似乎喝了不少,醉眼朦胧的。 “哎呀,多多良老师,辛苦您了。我们就是来看看情况。” 新见武彦走进堂内,我则跟在他后面,为了防止冷风灌进来,我顺手关上了拉门。 雪代木然地看向我们。似乎都准备妥当了,雪代身着火红色巫女服,外面套一件白色和服外套。 “怎么回事儿啊,雪代?看你那脸色,惨白得像要死了一样。”武彦话音刚落,雪代就求救似的看着我,和服的裙摆下面,露出白色的布袜。 “一定是化妆的缘故啦。不过确实有点可怕。” “没关系,我在呢。万一发生什么情况,我会立刻喊你们的。” “嗯,知道了。” “99lib?虽然不能指望您老人家派什么用场,但总比没有强吧。”武彦瞥了一眼多多良老人后,低声说道。 “嗯……你刚刚说什么?”老人抬起头来,脑袋前后摇晃。 “耳朵这么尖,真吓人。照这个样子,就算醉了,应该也能当个称职的保镖吧。”武彦愉快地笑了笑,“校长先生,雪代就拜托您照顾了。” “嗯,放心吧。”多多良老人说道。 新见雪代告诉我们,差不多要开始祈祷了,于是,我们退出了祠堂。祭坛两边点着的猎烛,火光摇曳。关上拉门时,我看见雪代自信满满地,点了一下头。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活着的新见雪代了。

10

牛仔裤外面套着烹饪装的花代,从走廊急忙赶到“浮身堂”,她为了拼命的姐姐,而四处寻找能帮上忙的地方。她手里端着一只托盘,托盘上摆着两只盛满酒的小壶。这是要给多多良老人喝的。 新见花代的身影消失在祠堂里…… “多谢啦,花代!……”多多良老人沙哑的声音,乘着寒风,一直飘到“月见厅”里面。 分家的小次郎苦笑着说:“老师又醉了啊。”和儿子武彦交换了个眼神。 几分钟之后,拉门被打开了。 “啊,花代回来了。祈祷终于要开始了。” 端着摆有两只空酒壶的托盘的新见花代,又急匆匆地穿过走廊,仿佛是在配合她一般,花代一回到主宅,祠堂里就传来了高亢尖锐的祈祷声。 “开始了啊!……”小次郎说道,啜饮了一口杯中的美酒,“等驱邪会顺利结束后,该考虑为雪代选个丈夫了啊,秀子。” “雪代才刚二十二岁,选丈夫还太早了吧!……”秀子似乎有些不知所措,将视线投向了祠堂。 “二十二岁已经不早了啊。大哥跟修平都走了,雪代不赶紧继承家业,大哥也没办法安心成佛吧。怎么样啊,我们家的武彦……”小次郎爽朗地笑了。 武彦啪地拍了一下父亲的后背说:“老爸,你怎么能乘人之危呢,真是的。” “你不讨厌雪代吧?” “嗯,怎么会讨厌呢。”武彦害羞地笑了。 “可他们俩是堂兄妹,血缘关系太近了吧。”秀子干脆地说道,话语里清晰地流露出拒绝之意。 “哎呀,我跟大哥是异母兄弟,不用担心血缘问题得啦。小次郎也不肯轻易让步。 “可武彦是分家唯一的继承人吧?”秀子极力掩饰自己的为难。 “什么继承人啊,本家分家的啊!……就像从前那样,合成一家不就行了吗?这样对新见家族来讲,才是最好的选择啊。是吧,长老?……” 被称为“长老”的光照师父,突然成为矛盾中心,却依旧镇定自若地答道:“那孩子似乎已经有意中人了。” “啊……雪代有意中人了?”小次郎怀疑地看向秀子,“真的吗,嫂子?……” 秀子看着我,意味深长地点了点头。 “不会就是这位客人吧?”小次郎惊慌失措地喊道,“喂,这下可麻烦了,这家伙毫不客气地住在这里,也是因为这个吗?” “不不不,那个人并不是我。”我慌忙否定说。 “那你来这里干吗?” “不过是来岛上疗养写小说的。” “哦……写小说的啊。”小次郎轻蔑地说道,“喂,武彦,他是个写小说的。” “小说家什么的,见鬼去吧。” 新见武彦露骨地表现出对我的敌意,咔咔地捏响手指。我无视武彦,把视线转向祠堂。 此时,似乎恰好寻到了缓和气氛的时机一般,从另一个房间里,传出阵阵琴声。若以琴艺脱俗的花代,她的日常水平来看,指法未免太过稚拙,不过,考虑到弹琴者此时不安的心情,倒也能够理解了。 “哦,是花代啊……”光照师父嘟嚷了一句。 “是的,花代说雪代一个人驱邪太可怜了,自己要弹琴支持姐姐。”秀子解释道。 琴声从隔壁房间飘来。 “真是体贴姐姐,值得钦佩。”光照师父满意地点了点头。 “不过,琴弹得可真不怎么样啊!……”被婉拒了提亲的小次郎,就着火气,满不在乎地口出恶言。 虽说由于演奏者内心不安,导致节奏时不时发生混乱,琴声却依旧成功地,打动了听众的心。 “老爸你怎么净拣不好听的话说啊,再这么下去,可是会被讨厌的啊。”武彦数落完小次郎,向秀子行了一礼,“对不起,我家父亲喝多了。” “咦,这是什么曲子啊?……”光照师父为了调节气氛问道,“好像在哪里听过。” “是一首岛上流传已久的摇篮曲。” 我想起月代哼唱过的旋律。此时的琴声,的确是同一首歌。仿佛是为了配合不祥的歌词内容,曲调婉转起伏,我觉得只有弹琴髙手花代,才能够完整表现出这一气氛。 音色带着些许凄凉,敲打着众人的心扉。在座的诸位,似乎都被曲子所打动,连分家的小次郎和武彦,也都闭上了嘴,安静地盯着天。 这时,又传来海鸣般的声响。 那是仿佛被虐待的野喜,满怀悲愤地向神明祈祷一般,哀怨的叫声。配合着琴声,听起来如同嘶吼一般。 哀怨的呻吟持续着…… “那是?……”武彦问道。 “远处传来的狗吠而已。”光照师父自然地接道,“是吧,秀子夫人?” “嗯,嗯……”秀子有些慌张。 我透过玻璃窗,看向“浮身堂”。黑暗中,雪花如同纤细雪白的针一般,不停地落下。雪光掩映之下,“浮身堂”散发出淡淡的磷光,如梦似幻。 这时,呻吟般的声音戛然而止。 由凝重的沉默支配的房间里,只能听到琴声流淌,更衬托得房间的寂然。似乎有谁正和着旋律,唱着摇篮曲? 不,那不是歌声,而是雪代的祈祷声。琴声不同寻常,唱诵声也不太正常。在这般诡异的状况下,大家的神经,似乎也出现了异常。 祠堂里高亢的祈祷声,瞬间穿过飞雪,传进我们的耳朵里。房间里虽然暖烘烘的,我却感到脊梁处一阵恶寒。 其间有人起身去上厕所,或做些别的事情,房间里不停地有人进出,连我自己,也为了赶紧记下想到的小说桥段,而返回过房间一次。但并没有人靠近祠堂。 我清楚地记得,那时,我恰好瞥了一眼手表。九点十五分。祈祷预定在九点半结束,驱邪会马上就要收场了。事件就发生在这时。 嘶哑的女声怒吼着:“散去吧!你这恶灵!……” 随后,传来一声男人粗野的惨叫:“哇啊,救命啊!”撕裂暗夜的尖叫,从“浮身堂”里传出来。 “救命啊!……”有人惊呼,随即传来女人高亢的尖叫声,“救命啊,花代!……” 是祠堂里的雪代在求救。雪代和多多良老人那里,发生了异状。 “姐姐!……”通往“浮身堂”的走廊上,出现女人奔跑的身影。是花代。花代率先冲向“浮身堂”。 难道有人潜入明明任何人,都无法接近的祠堂了吗?花代猛地推开拉门的时候,响起一阵拨动琴弦般的声音,似乎是降了半调的“do”和“re”。 背对我们的花代受惊一般,用手掌捂住嘴巴,向后退了一步,随后似乎要帮助祠堂里的人一样,迅速闪进祠堂内。 异变发生时,在“月见厅”守候的我们,本应该立即冲向祠堂,但当时大家都像麻痹了一样,动弹不得。 我应该立刻赶过去的,明明最先赶过去的应该是我。然而丢脸的是,我的屁股像被胶水黏在榻榻米上一样,一动不动。 光照师父和小次郎,因为年事已高,无法随心所欲地行动,秀子因为恐惧而全身僵硬。只有一个人——年轻的武彦——呼啦抄地站了起来,用力推开拉门外的玻璃门,一把冲了出去。 海浪的声音,一下子涌进房间,涛声演奏着的不安旋律,在房间里四下回响。冰冷的空气,一下子吸干了房间里的温暖。 随后又传来一声尖叫:“雪代姐姐!……”是花代在呼喊。 这时,我才终于从僵硬状态,解脱出来。我猛地站起来,追在武彦身后,冲了出去。走廊上飘着雪。 前方的武彦摔了一跤。我跳过他,落地时,一屁股摔在积雪的地板上。右边脚踝传来一阵剧痛,但痛楚反而使我更加清醒。我拖着脚,蹒跚着穿过走廊。 “浮身堂”的拉门大开着,祠堂内的灯光,映照着走廊。我飞也似的冲进祠堂。 祠堂中央,多多良老人满头是血、仰面朝天躺倒在地上,嘴里发出阵阵呻吟。身旁滚落着两只小酒壶,和一升装的酒瓶。老人身边是穿着烹饪服的花代,她早已吓瘫在地,呆呆地指着祭坛。 “姐……姐姐,雪代姐姐死了。” 我赶忙扶起吓晕的花代。 新见雪代仰面朝天,倒在祭坛前,很显然已经断了气,脖子上深深地扎进一支箭。 这时武彦冲了进来。一看到雪代的尸体,他立刻大叫着,奔了过去。 “不行!不能碰尸体!……” 听到我的叫声,武彦仿佛触电般停下了脚步。我立马环视祠堂四围,确认了没有奇怪的人影后,才慢慢走向雪代倒下的地方。 雪代右手握箭,左手垂在身体一侧。我摸了摸脉搏,皮肤还是温的,却已没有了脉搏。 “死了!……”我转过身,冲着武彦摇了摇头。 “怎、怎么会……雪代!……”武彦顿时瘫坐在地上。 这时,用人大岛夫妇、秀子和光照师父,也陆续进入了祠堂。注意到家里的骚动,月代也现出身影。 面对这般奇怪的状况,就算陷入惊慌,也不会有人指责,可是,我却异常冷静,迅速指示大岛梅吉,联系诊所和派出所,并要求众人保护现场。 秀子虽然脸色苍白,却似乎并没有因为发生在长女身上的悲剧,而随便乱了阵脚,只见她安静地思考着。 九点三十五分…… 之后的混乱,无论花费多少篇章,也难以述清。

11

派出所的竹之内巡査,和诊所的佐仓医生,在发现尸体十五分钟之后,几乎同时赶到了新见家,开始检査现场。 竹之内巡査是个四十岁左右、长相木讷的男人,他立刻打电话,联络了村上警察署,但由于海上风浪汹涌,明早能否派船出海,尚不明了。本署指示竹之内巡査,尽量保护现场,如果有可疑人物,立即采取监控。 新见雪代的死亡时间,应该就在我们发现尸体之前不久,惨叫传来的时候。凶器是浦岛神社的“驱魔箭”,箭头被磨得很锋利。箭一击贯穿喉咙,佐仓医生十分自信地,下了“当场死亡”的判断。 新件雪代的尸体衣衫凌乱,白色外套的下摆卷了起来,外套下面是红色的巫女服,下身是平常穿的牛仔裤,腰带却被解开了。原本穿着的布袜也不见了,露出一双脚。我检査了一下四周,发现布袜不知为何,被扔在多多良老人身边。 发现时满头是血,躺着的多多良老人,在三十分钟后恢复了意识,虽说出了不少血,但似乎并无大碍。他的额头受到木棒之类的东西打击,裂开一个大口子。老人立刻接受了治疗,满头缠满绷带。 多多良老人完全不记得,新见雪代身上发生了什么。本是为预防祈祷期间,发生异状,而进入祠堂的多多良老人,似乎喝了太多酒,醉得迷迷糊糊的时候,发觉有人靠近,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有一个黑影逼近眼前了。 多多良老人口齿不清地,说出惊人之语。打他的不是别人,正是祈祷着的新见雪代。 “散去吧!你这恶灵!……” 当时雪代精神错乱地,髙声呼叫,吼声与平时听习惯了的雪代的声音,完全不同,异常沙哑。待在“月见厅”的我们,也听到了这句。难道是祈祷中,反被恶灵沮咒了,还是被恶灵附身了?不管怎样,当时雪代的精神状态,一定不正常。 “雪代看起来像鬼一样,完全变了个人。头发凌乱,高举着木棒袭击了我。” “你确定没有看错吗?”竹之内巡查问道。 “嗯,绝对没有错。”多多良老人吐出一口酒气,舌头直打绊。 如果此话当真,倒能够说明雪代为何衣衫凌乱。我们也确实听到了,多多良老人发出的惨叫。而错乱的新见雪代,在袭击了他之后,自己也喊出“救我,花代”的求救声。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我在对此抱有疑问的同时,想到或许袭击新见家的当家和长男的“灾难”,正是解开这次凄惨事件的钥匙。 殴打多多良老人的凶器,掉落到祭坛下面,是用来顶拉门的两根青竹棍中的一根,竹棍前端,还沾染着击打多多良老人额头时,飞溅出来的血迹。竹棍很细,用来敲打额头的话,造成的伤害肯定小不了。另一根青竹棍,也掉落在祭坛下面。 或许雪代一时错乱,袭击了多多良老人之后,立刻恢复了清醒,而与此同时,另有人企图加害恢复正常的她。作为凶器的“驱魔箭”,原本摆在祭坛上,不知经由谁的手,扎进了新见雪代的脖颈。 听到新见雪代的悲鸣,而率先从主宅冲过来的花代赶到时,雪代的脖子上,已经扎进了“驱魔箭”,从而失去了性命。我们都目击了新见花代推开拉门,看到凄惨现场的场景。那之后直到我们赶到现场的几分钟里,花代都瘫倒在地,眼神呆滞地看着倒在祭坛边的雪代。 “并没有发现从祠堂内,逃窜出来的人影。”面对巡査的询问,我如此回答道。 在我和新见武彦之后,进到祠堂的人,也证实了我们俩的话。“浮身堂”处于众人的监视之下,根本无处可躲。 问题是环绕“浮身堂”的大海。凶手从海上侵入祠堂,在打伤多多良老人、杀死雪代之后,再从海上逃走的可能,也不能说完全没有。 走廊一侧人声鼎沸,有好几位“观察员”,同时盯着祠堂。若有人逃出祠堂,势必会被发现。要想进出祠堂,只能通过建筑物两侧,也就是海的方向。 不过,这种可能性,后来也被干脆地否定了。之前那两起事件发生后,警察都曾仔细调査过祠堂,完全没有暗门或暗道之类的存在。 那么,凶手会是第一发现人花代吗? 有没有可能是新见花代进入祠堂之时,迅速把“驱魔箭”扎进姐姐雪代的脖颈,然后再伪装成发现人的样子呢? 不,不对。多多良老人被雪代袭击的时候,花代还在主宅。之后恢复清醒的雪代,遭人袭击,高声呼救时,花代才冲向“浮身堂”。这一过程,待在“月见厅”里的我们五个人,全都看在眼里了。 如果发现人即凶手的话,时间上多少会有些偏差。 祠堂内也没有暗道。明明没有入侵者,雪代却被人杀死了。这么一来,凶手就显而易见了。警察首先怀疑的,当然就是在密室情况下,与死者共处一室的人。完全不信鬼神妖怪的警察,自然会推导出这样的结论。 派出所的竹之内巡査,已经大致锁定了凶手。不管怎么想,除了那个人以外,就没有其他的可疑人选了。 “多多良老师,请您说实话。老师没有隐藏什么事实吗?” 多多良老人是岛上小学的前任校长。竹之内巡査不想对岛上的长老失礼,语气彬彬有礼,眼睛里却明显流露出怀疑的神色。我很清楚竹之内巡查的想法。 在密闭房间里,与尸体共处一室的人,任谁都会被怀疑的吧?更何况被害人衣衫凌乱,脱下的布袜,还掉落在多多良老人身旁。 强暴?…… 谁都知道多多良老人不仅是个大酒鬼、教育家,更是一辈子享足艳福。他结过三次婚,在最后一任妻子,三年前因病去世后,一直独身。虽然已经年过七十,却丝毫不在乎年龄。像这样的人,会对年轻女子——尤其是貌美如花的新见三姐妹中的大姐,产生非分之想,也并不奇怪。 一男一女共处一室,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巡査一定认为,他是因为被反抗的雪代击中额头,才剌死她作为报复。 “不……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喝得太多,意识都有些模糊了。”多多良老人一边接受医生的治疗,一边坚持辩解道。 尽管我也在场,他也没有改变对巡査的强硬态度。 我也觉得,受了此等重伤的老人,要想杀死新见雪代,被害人的身体及其周围,一定会沾上他的血迹才对。要说额头上的伤,是老人自己制造的,又似乎太过牵强,烂醉如泥的七十岁老人,不可能拥有在短时间内,迅速杀人的敏捷身手。 竹之内巡査决定:在本岛的警力支援到达之前,完全封锁现场。新见雪代的尸体也保持原状,关上门封印了“浮身堂”。 村上警察署通知竹之内巡査,明天天一亮,支援部队就会向小岛进发。 “浮身堂”的现场,是一个完全“密室”,而由于没有船只出入,小岛整体也可以算是“密室”状态。杀死雪代的凶手,不可能离开小岛。海上波涛汹涌,能接近小岛的,只有警察的雇船。 “请大家忍耐到明天早上。”竹之内巡査沉痛地说道。 雪依旧不停地下着,岛外的大海,像在呼应悲剧一般咆哮着。海鸣所带来的恐惧,冻结了我全身的每一根血管。

12

新见家族的人们,彻夜难眠,等到陷入绝望深渊的夜色,渐渐退去之时,雪才停了。随着东方的天空,现出鱼肚白,“浮身堂”的轮廓也渐渐明晰。 第二波惊骇,正在等着我们,早上七点…… “月见厅”里备好了早饭。一夜未眠、满眼血丝的众人,虽然毫无食欲,却还是遵照秀子的指示,坐在饭桌前,沉默地面对端上的菜肴。透过敞开的拉门外面的玻璃门,“浮身堂”一览无遗。尽管不情愿,惨剧的舞台就在眼前,无法逃避。众人不约而同地低着头。 在场有本家的新见秀子和月代,分家的小次郎和武彦,还有作为外人的光照师父和我。花代受到打击而卧床不起,头部受伤的多多良老人,则被小心地送到诊所接受治疗。巡査主动提出,陪伴在多多良老人身边,实际上是想把老人安置在警方的监视之下。 大海渐渐明亮起来。把被海岬包围的港湾,收进自家庭院,虽可算是借景的一种,更多的还是为了监视,有没有可疑人物入侵吧。 最先发觉的,是端送饭食的大岛良江。她突然着了魔似的,发出“啊呀”一声尖叫,指向窗外。 “良江,怎么了?……”秀子一脸嗔怪。 “夫人,您看,那边有些奇怪的东西……” 在场的全员,同时看向大岛良江所指的方向。 “在那种地方,居然有人……” 正如良江所说,那里确实有人,刚好在围起的海港正中间,浮着一艘小艇似的东西,里面还有两条黑色的人影。 大家放下碗筷,全部来到走廊上。 没错,那是条黑色的橡皮艇,上面还坐着两个男人。似乎是察觉到了我们这边的动静,男人们站起身来,使劲儿冲我们挥手,看样子,他们正在不顾一切地求救。 “秀子夫人,有望远镜吗?”光照师父问道。 “我有!……”月代站了出来,“我这就去取。”话音刚落,她已经迅速向自己房间跑去了。 “他们似乎在求救,跑到那种地方,怎么可能出得来嘛。”光照师父正嘟囔着的时候,月代已经返回走廊,把望远镜递给了他。光照师父一边嘟嚷,一边瞄向困在内海的男人。 “不是岛上的人……夫人您认识他们吗?” 光照师父把望远镜递给秀子。秀子仔细看了一会儿后摇了摇头。 “我也不认识。” “那两个男人,在那种地方做什么啊……”光照师父把梅吉叫来,“能不能把他们救出来啊?” “师父,办不到啊。现在是退潮期,船没法过去。得等到涨潮的时候,才能想办法救..他们。” 我本来认定,我一定不认识那些人,但还是借来望远镜察看。焦点已经调整合适,我一瞧过去,就立马看清了男人们的面孔。 “啊,是那个男人……”我不由得叫出声来。 “老师您认识吗?”光照师父问道。 “嗯,是的。来岛上的时候,我们凑巧同船。” 没错,就是那些一看就像黑社会的男人们。在船上的时候,三人都穿着黑西装,系着藏青色的领带,脚蹬闪着光的黑皮鞋,外加耸起肩膀的走路方式,一看就是黑社会的人。 可为什么这两个人,要驾船从海湾,靠近“浮身堂”呢? 男人们张狂的态度,此时已了无踪影,还在拼命向我们求救。 “那几个男人是谁啊?” 我把望远镜递给新见武彦。那天我曾亲眼看见,他们从分家走出来。 “我不认识啊。”武彦还没架上望远镜,就开口否定,声音却略带颤抖。 武彦避开我的视线,慌张地向父亲小次郎递了个眼色。 “我看见过那些家伙,从你们家走出来。” “不知道就是不知道,说几遍你才能听懂啊。”武彦恼羞成怒地大声嚷道,我也不好继续追问。 这时,听说了异常事态,而赶来的巡査出现了。 “到底怎么回事?” 竹之内巡査从武彦手里,迅速接过望远镜,刚架到眼前,就立刻惊叫起来:“啊,是那群家伙。” “警察先生,您认识他们吗?”我问道。 “啊,他们几个我全都认识。这些家伙,几天前就在岛上,四处乱晃了。” 竹之内巡査咂了咂嘴,继续说道:“这岛小啊,所以,不认识的人来到岛上,立刻就会被发现。这些家伙,住在港屋旅馆。” “他们来做什么啊?” “就我所知,他们是新潟黑社会的人。是来追债的吧。” “追债?……” 我话音刚落,全场便陷入尴尬的沉默,大家都心知肚明。我察觉到这一话题不可深究。 不明就里的,大概只有迟钝的巡査了吧。 “难不成是为了这个?” 一向木讷的竹之内巡査,竞一反常态地伸出了右手的小拇指。见我不说话,巡查又补充道:“女人啦。” 不过男人们为何要来这里呢?侵入海湾,明显是要找新见家的碴儿。总不能是趁着退潮,来赶海或钓鱼吧……更何况,他们是趁黎明前的黑暗时段,摸进来的。 “夫人,那几个男人上门拜访过您吗?” “没有,从没见过。”秀子无力地摇了摇头。 “看来相比于正面突破,那几个家伙选择了从背后入侵啊。” “为什么呢?” “当然是为了杀害雪代啊。” 竹之内巡査一脸“终于揭开了杀人事件谜底”的满足神色。他心里其实很抵触,把岛上的名人多多良老人,当倣嫌疑犯,凶手是从外面来的黑社会成员,真是再合适不过了。 “那些家伙,肯定是杀害雪代,逃跑的时候,被困在浅滩上,动弹不得的。真是自作自受。” “巡查先生,本岛的警察,什么时候能到呢?”光照师父问道。 “刚才我打电话确认了一下,他们再过不久,就能从岩船港出发了。请再等三、四个小时。” “让那些家伙逃掉了怎么办?” “请放心吧,那小艇现在是进退不得。而且就算他们从这里逃了出去,又要如何从这座小岛逃回本岛呢?” 竹之内巡査得意地说道,说话时鼻孔都张大了。看似困难的事件,结果竟意外地简单,他安下心来。 可即便那些家伙,能趁着夜色摸进“浮身堂”,又是如何在被众人监视的准密室里,杀掉雪代的呢?既然那些家伙聪明到能完成不可能的犯罪,又为何在逃跑的时候,如此笨拙呢?我实在是想不通。 “大家就暂且忍耐到支援部队到达吧。” 竹之内巡査的大笑声,在被悲伤笼罩的新见家上空,令人不安地回响着。

13

我们在“月见厅”,看着警察搜査…… 临近中午时,警方的船到达西浦港口。今天没有渡船,警方的船乘风破浪,终于来到岛上。登上小岛的十几名警察,是从县警察署和村上警察署派来的。他们一到新见家,就立刻开始,对“浮身堂”进行现场勘察。 与此同时,对被困在海湾内的男子的救援工作,也在进行。此时的水位,相比于早上略有上升,方便移动小艇。救援人员划着从渔民那里借来的小船,从海岬的另一侧,靠近小艇,救下了那两个家伙。 警方当场对两人实施了逮捕。其中一人横卧在船底,全身濡湿,已经被冻得奄奄一息。站着挥手求助的那位,身上只穿一件连帽外套,浑身瑟瑟发抖。虽被警察逮捕,二人却都是一副谢天谢地、终于得救了的样子。 警方把他们两个人,作为首要嫌疑人,严厉盘问。指挥搜査的,是县警察署的立花警部。他四十五岁左右,体格健硕,浓眉下一双凌厉的眼睛,瞬时威慑住了这两名暴力组织成员。两个男人都是新潟市内暴力组织成员,主要工作是追债。另一个待在港屋旅馆,负责联络的男人也被抓住了。 “你们几个家伙,是怎么杀死新见雪代的?” “怎……怎么可能……”当大哥的丰桥健治,拼命否认道,“我们只是想从后面,探一探这家的虚实而已啊。” 新见家的大门及围墙上,都设有防盗装备,一旦有可疑人物侵入,立刻就会警铃大作。夜间还有一只凶猛猎犬看守,此犬训练有素,一旦发现入侵者,就会立刻袭击,毫不犹豫。 “既然不能从正面侵入,不就只能从海上试试看了吗?是吧,警部?” 二人昨天夜里,从海岬放出橡皮艇,摸向新见家宅。虽然,已经特意赶着涨潮时出发了,水位却依旧很浅,小艇的前进速度很慢。 原来如此。两人已实际验证过,新见家的前面,有现代化防盗设备守护,后有近海浅滩阻隔的天险地形了。 “真的不是你们干的?” “当然了啊,祠堂建在海上,我们根本没办法靠近那里,更何况,岸上的那个房间里面,灯火通明,有好几个人,同时盯着那边呢。外面还下着雪,我们本想撤了,然后……” “然后?……” “听见一声惨叫啊。我还以为我们被发现了,打算逃跑,可小艇怎么也不动弹。原来是搁浅在浅滩了。”丰桥摊开双手,耸了耸肩,自嘲地笑了,“那之后,我们就一直被困在那里,直到早上。真是太丢人了。” “事件发生时,你们几个有没有看祠堂那边?” “嗯,小艇一动不动的,我们也没有办法。祠堂里面亮着灯,于是,我们就光盯着祠堂看了。” 丰桥的话,不过是为我们目击到的事实,加了点补充而已。也就是说,事发时既没有可疑人物,从海上侵入“浮身堂”,也没有可疑人物逃出来。 “我们吧,虽然为了讨债,有时会教训教训那些欠账不还的,可我们从不杀人啊。杀了母鸡可就生不出金蛋了啊,老大。” 接着,警察又就“浮身堂”内部,有无暗道、密穴、秘密隔间,以及地板和天花板上,有无空洞等,进行了彻底的搜査。除了那面墙上,有两个嵌着玻璃的密闭采光小窗之外,没有任何可疑之处。 除去当时“浮身堂”入口的拉门,没有顶上顶棍这一点,祠堂内可谓是个完全密室了。当然,前提是被困在浅滩上的两个笨蛋,和雪代死时,身处堂内的多多良老人,都没有撒谎。 “那你们潜人新见家有何目的?”立花警部并没有放弃对丰桥的盘问。 “这个、这个……”丰桥含糊其辞。 “为了偷东西?” “不,是想让他们替分家还钱。” “分家欠着钱?” 据丰桥所言,分家的新见武彦,在新潟市里赌博,欠了一屁股债,之后逃回岛上。为了追债,丰桥他们也跟着来到岛上,可武彦没钱还账。就算变卖他家的土地,这种贫寒小岛上的地,也值不了几文钱。因此,他们提议,让新见武彦去本家借钱还账,可武彦磨磨蹭蹭,举棋不定,于是他们决定,亲自潜入本家,搜罗值钱之物。 “浑蛋,这不还是为了偷东西吗!……”立花警部怒喝一声,丰桥立刻默不做声地低下了头。 最终,新见雪代的尸体,因为要接受司法解剖,被送去了本岛,几个暴力组织成员,也被一并遣送回了本岛,就有没有犯下其他罪行,继续接受严厉的调査。 第三章 密室之花

01

新见家内部的气氛,紧张与松弛混杂,十分诡异。惨死在密室里的雪代的尸体,已经被送往本岛解剖,因此暂时无法举办葬礼。雪代的尸体留在家里的时候,总提醒人们那场惨剧;但是,如果遗体不在岛上,又让人心有不安。两种矛盾的心情互相交错着。 我站在“月见厅”外面,也就是能够望见“浮身堂”的走廊里,琢磨着密室杀人事件的迷底。这当然是我初次置身于,现实发生的密室杀人事件现场。本以为只可能出现在纸上,也就是推理小说世界里的密室杀人事件,竞然就发生在我的眼前。 低垂的浓密云层,依旧笼罩着“上吊之岛”的上空,似乎是为了呼应新见家的人们的不安心情。越是思考,事件反而越扑朔迷离。唯有“浮身堂”,仿佛之前的惨剧,都是幻境一般,安静地伫立在浅浅的海面上。 好冷。我双手环抱身体,继续看着“浮身堂”,别说揭开谜底了,就连解决的头绪都没有。这时,背后有人叫我。 “山本老师。” 回过身去一看,来者是新见月代。虽然身着厚实的白色毛衫,她却仍旧像被遗弃在寒冷荒野里的,可怜小狗一般,瑟瑟发抖。估计自姐姐被杀之后,月代就没有好好睡过,独自垂泪到天亮吧。她眼睛充满红色的血丝,脸蛋也肿肿的。 “刚才,我出去了一趟……”她垂下头。 “怎么了?……”我靠近月代,轻轻扶住她的肩膀。 她像触电似的,一个激灵,退后了一步,脚跟却踢到栏杆上,身体顿时失去了平衡。我慌忙抓住她的手,把她拉了起来。 “对不起!……” 她的脖颈染上一抹红晕。也许是受了惊吓,束在脑后的长发,有几缕散落下来,垂在额前。 “这打击让我有点头晕。” “嗯,我明白。” “雪代姐姐性格特别开朗,我真不敢相信,她已经不在了。” “这里太冷了,我们进屋去吧。” 月代意志消沉地点了点头,率先迈开步伐。白天也很昏暗的走廊上,寒气逼人,冷气沿着脚尖,一直爬到心脏。 惯常的狗吠再度响起。寂然而凄惨,仿佛在唱着新见家族的悲剧。 终于来到月代的房门前。她将我请进房间,小心翼翼地察看了走廊左右之后,这才关上了拉门。 “其实,我在门上发现了这个。” 月代拉开抽屉,指尖颤抖着,取出一张对折起来的白纸。 “莫非,那是……” 我从月代手里,急忙一把接过白纸,展开来看。果然和之前用人大岛梅吉,发现的匿名信一模一样。纸上是用报纸上的铅字,拼出来的一句话。 新见家月影无踪 之前是“雪花飞舞”,这次是“月影无踪”。拼字时使用的胶水上,还残留有几枚黑色指纹。 虽然是很简单的一句话,却由字体大小各不相同的铅字,拼凑而成,传达出制作人浓浓的恶意。 “月代,这是……” 月代神色悲凉地点了点头。我们两个人顿时相顾无言。 月代眼眶一热,泪珠顺着面颊,滴落在榻榻米上。 原来是这样。如果“雪花飞舞”,是指雪代的话;那么,“月影无踪”就一定是指月代了。莫非这是杀人预告? “下次就该轮到我被杀了吧。”月代一脸悲壮。 “不,怎么会有这种荒唐的事情呢,这不过是某个人,搞的恶作剧而已。”我极力想要安抚不安的月代,但说的话,连我自己都无法信服。 “为什么这么说呢?” “这不过是谁……” 月代看穿我不过是在宽慰她,强行打断了我的话。 “我很害怕。这样下去,新见家的人会全被杀掉的吧。” “我会阻止悲剧发生的。”我忽然义正词严地对她保证。 “真的吗?”新见月代一脸不可思议的表情。 “当然。我一定会解开这个谜,阻止凶手妄行的!” “谢谢您,老师。”月代轻轻靠近我,我用手帕擦掉她面颊上的泪水。 “只要有我在,就绝不会让凶手随心所欲。” 我自然而然地,楼住她的肩膀,拉近她的身体。我把手伸进她那一头秀发,将我的嘴印上了她的唇。 在我们热烈拥抱的时候,我的视线,投向月代的电脑屏幕。 画面闪动,有什么东西一明一暗的。意识被迅速拉回现实世界,我不由得松开了手臂。 似乎是注意到我的视线,月代也挺直了身子,回头看向背后。 “啊,有邮件。” 月代站起身来,走到电脑前。 一封新邮件。 “会是谁呢?……” 虽是隐私,她却并没有让我回避,我就待在原地,一动不动地注视着屏幕。感觉网络缓和了冲动过后的尴尬气氛。 救命。我被囚禁在新见家里。 山本安雄 月代一脸惊慌失措地,读完画面上的文字,看向我。 “老师,这是怎么回事啊?” 名字被盗用的我,自己也很惊讶。 “你问我我也不知道啊。从字面上看,这是被囚禁在新见家的山本安雄,发来的求救信。” “可是,好奇怪啊。老师现在的确在新见家,可并没有被囚禁啊。” “确实奇怪。是谁发的邮件啊?” “只知道信箱地址的话,没法确定发信人是谁。” 月代歪头沉思,坐在椅子上,熟练地操作着电脑。 “不过,发信人的邮箱地址,并不是您现在正在用的邮箱。” “可能是某个人打着我的名号,发了这么一封好像我在求救的邮件吧。” “是恶作剧吗?” “应该是?吧。” “可是,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网络上经常会有这样的恶作剧啦。日本全国,不管在哪里,都可以办得到。” 即便如此,还真是让人难以理解的邮件。 “在这座岛上,除了月代,还有谁能上网?” “还有分家的武彦,除此之外,应该就没有了。因为岛很小,货船卸货的时候,立刻就能够知道,谁家买了电视电脑啊之类的东西。” “分家的武彦啊……” “嗯,没错。他就喜欢新鲜事物。” 完全有理由怀疑武彦图谋不轨。在本家发生重大事件的时候,分家就算只是冷眼旁观,也有可能得到意外之财。 “武彦喜欢雪代,是吧?” “表面上的确是这样,是不是真心的,我就不知道了。武彦是那种眼里只有钱的人。如果是为了钱,说不定杀人什么的,他也能够做得出来呢。” “而且,他还和暴力组织有纠葛。” 我盯着电脑屏幕,陷入深思。 “比起那个,月代……”我突然说道。 “嗯?……” “我希望你把你所知道的,一切情况,全都告诉我。与这个家有关的所有事情。我必须要揭开谜底,阻止凶手的暴行。” “嗯,我明白了。我也想为雪代姐姐报仇啊。” “还有你哥哥和你父亲的事件,他们二人,都是在‘浮身堂’里面,遭遇‘事故’的,你不觉得很奇怪吗?” “但是,哥哥是事故,父亲是心脏麻痹啊。我觉得应该不是,有人暗地动了手脚吧。” “比如说……不知有没有这样的可能性。某个人在祠堂外面,故意威吓之类的,导致待在祠堂内的人惊慌失措,不堪重负之下,精神陷入混乱……” “陷入混乱之后,引发了心脏麻痹吗?” “有这种可能。” 昨夜雪代的死,说不定也与之前那两起事件有关,祠堂内部或外部,装有某种隐秘机关的可能性,也并非完全没有。 “可是……”月代的眼神饱含不安,四处游移。 “可是什么?” “不,没什么!……”她用力地摇了摇头。 “月代,你有什么事情瞒着我吗?”我从正面双手扶住月代的双肩,问道,“莫非是很重大的秘密?” 新见月代没有回答我的问题,闭上了眼睛。从眼角溢出的泪水,顺着她的脸颊,滴落到了脖颈。 “你难道不想抓住,杀害雪代的凶手吗?”我抬髙了声调。 “我想,我真的想抓住凶手啊。”她从喉间,竭尽全力挤出悲痛的声音。 “如果是这样的话,就不要瞒着我,好吗?” 新见月代沉默地点了点头,之后扑进我的怀里,把脸埋进我的胸膛。我摸着她的头发,抱紧她。 “奸怕,我好害怕啊。” 月代像小孩子撒娇一样,左右摇晃着,埋在我胸口的脑袋。至于她是害怕秘密曝光,还是害怕事件会继续发生,我就无从得知了。

02

新见月代的房间外面有人。我和月代拥抱了很长时间,才不约而同地放开了彼此。 紧接着,门外的人,没打一声招呼,就猛地拉开了月代房间的门。 啊……是花代。 “老师,你果然在这里。良江说,看见老师跟月代姐姐在一起。” 花代气呼呼地说着,向月代投去充满敌意的视线。 “花代,你身体不要紧了吧?” 我打从心底里,担心花代的健康。身边的亲人,如此悲惨地死去,作为第一个目击现场的人,花代的精神,一定遭受了巨大的打击。她本就苍白的脸庞,现在更是毫无血色,看着都让人心疼。 “才没有不要紧呢!”花代说完,就抽泣着飞扑进我怀里,嘟囔着说,“人家收到一封奇怪的信,看了以后,害怕得怎么都睡不着啊。” “内容不会是‘花朵凋零’吧?” 月代语音未落,花代的身子已经僵住了。 “咦,骗人!……月代姐姐怎么会知道?” 月代指了指放在电脑旁边的那封信,花代则展开了自己手里握着的纸。皱巴巴的纸上,贴着的铅字内容,与月代发现的那张纸极其类似。 果然也是用报纸上的铅字,拼贴而成,纸面传达出制作者的恶意。 新见家花朵凋零 月影无踪,花朵凋零……凶手难道要对新见三姐妹,图谋不轨吗?不过,意外的是,寄给花代的信上,还有另外一句话。 新见家的“浮身堂”和尚淹死了! 我顿时浑身颤抖起来,这完全就是之前月代唱给我听的那首歌的歌词。 “‘花朵凋零’和‘淹死’什么的,真是不吉利。莫非在雪代姐姐之后,连我也要被杀掉吗……” 即使大受打击,花代依旧表现出刚强的一面。直到刚才为止,还挂在脸颊上的泪花,瞬间消失无踪,转而浮现出接受挑战般的神色。 “这封信是从哪里找到的?”我问道。 “被扔进了大门边的信箱里。是梅吉拿给我的。” “信封呢?” “在这里。” 花代从牛仔裤裤兜里,掏出一个皱皱巴巴的信封,递给我。收信人一栏上写着“新见花代小姐”,或许是为了掩藏笔记,字是用尺子比着写的。 当然既没有写寄信人,也没有贴邮票。 “花代,不用那么认真啦,不过是个恶作剧。”月代似乎想宽慰花代。 “不是恶作剧啊。雪代姐姐不是也收到了吗?”花代愤然说道,“是梅吉告诉我的。” “这信封还是交给警察比较好吧,说不定会发现指纹什么的线索。” 月代不厌其烦地劝着花代,花代却只是摇头。 “都被我揉成这样子了,上面一定沾满了我的指纹。” 的确如此。 前来岛上的警察,大部分运送雪代的尸体,回本岛接受司法解剖了,留在岛上的,只有县警察署的立花警部,和村上警察署的一个名叫太田垣的年轻刑警,等几名警察。能在小岛上四处搜査的人手,并不宽裕。 雪已经停了,大海却依然波涛汹涌。渡船都被取消了,单靠雇船来回的话,花销实在太过庞大,因此,第二批支援部队,要等风平浪静之后,才会乘渡船上岛。 虽然搜査仍然可以进行,但比对指纹之类的精密工作,着实难以完成。立花警部通过电话,来与本岛保持联络,得知雪代的解剖结果,最少还要再等一天才能出来。 “我决定接受挑战。”新见花代突然毅然决然地说道。 “挑战?……”月代双手捂住饱满的面颊,小声惊呼道。手背上的静脉清晰可见,显得楚楚可怜。 “哎哟,月代姐姐不是说,这不过是个恶作剧吗?要是恶作剧的话,什么事情都不会发生,也不用担心了……不是吗?” “可是,雪代姐姐身上,不是已经发生了那种惨剧吗……” “看吧,月代姐姐这不是,相信信上的内容了嘛。我不觉得这只是个恶作剧。” 月代言语里的自相矛盾之处。被花代犀利地指出来,月代像被打垮了似的,默然不语。我瞅准时机,插入姐妹之间的对话。 “这样的话,这封信就由我来保管吧。另外,这件事去跟多多良老人,以及光照师父商量一下,应该没关系吧?” “嗯,没关系。不过,绝对不能告诉警察哦。”花代说道,“因为警察一定正在怀疑我。” “为什么?” “因为没有别的值得怀疑的人啊。” “多多良老师呢?……他当时跟雪代共处一室啊。” 要怀疑的话,首当其冲的,应当是和被害人共处一室的多多良老人吧。若按照嫌疑大小排序的话,其后应当是那两个暴力组织成员,再次才是花代。 然而,我认为凶手的奸计,埋藏在更加隐蔽的地方。我总觉得,在这些难以理解的事件背后,隐藏着被我们忽略的阴谋。比如,企图趁机伤害新见本家的新见小次郎和武彦父子…… 而且,不是还有一个尚未登场的人物吗……这时候,我想起了清水真弓。 “不知二位是否认识一个,名叫清水真弓的人?” “不认识呢。”花代看看月代,月代也摇了摇头。 我向她们俩讲述了在来岛过程中,受到这位名叫清水真弓的女性的照顾的事情,以及她似乎以前是岛上的居民,还有跟大岛良江,很亲热地聊过天等事件。 姐妹二人的脸上,没有出现任何不自然的变化。我觉得她们两个女子,并没有伪装掩饰。我迅速向花代提出问题,想试探一下她。 “花代,你难道没有事情瞒着我吗?” “咦……隐瞒?” 花代一瞬间脸色微变,目光四处游移。 “没错。有些重要的事情,你没有告诉我。” 简直是一语中的。我的问题,似乎刚好戳中了花代的软肋。 “月代也很清楚那件事吧。” 月代的眼神四处躲闪、飘忽不定。花代和月代彼此对视,交换了一下眼神。 似乎是为了应和眼下的状况,隐约飘来狗吠声。是起伏剧烈的凄惨叫声,仿佛连狗都敏锐地嗅到了,掩藏在新见家族深处的秘密。 凄厉的狗叫声,使花代回过神来,恢复了之前的严肃面孔。 “混蛋!……反正我是不会认输的。绝对不要就这么被杀掉!……”花代没有回答我的问题,慌忙离开了月代的房间。

03

从日本本岛那边传来消息称,新见雪代的死因,是被“驱魔箭”贯穿气管和食道,几乎当场死亡。但有一项新发现,根据伤口的样子判断,箭并非直接刺入,而是用弓射进脖颈的。 弓?…… 凶手是从哪里搭弓射箭的呢?现场并没有发现弓,可若是从外部射入祠堂的,又完全没有可容箭穿过的缝隙。另外,现场也没有能用来张弓的弦等物品。 解剖报告送来的那天,立花警部通知新见秀子,召集所有相关人员,打算重现雪代被杀时的现场。 虽然现场取证,和相关人员的证言收集工作,都已经初步完成了,但警察对当时的状况,仍然是毫无头绪,因此,警方打算组织当时所有在场人员,重现事件过程。说白了,就是事情太过离奇,警察间接承认,搜査陷入胶着状态。 警方似乎无法理解,这桩所谓的“密室杀人”。在无人靠近的情况下,新见雪代究竟是如何被杀的?警方认为通过再现现场,说不定就能找出揭开谜底的钥匙。 同时,立花警部还打算通过重现事件经过,来观察作为嫌疑人的我们的举动和反应。虽然没有下雪,但海上狂风大作,船只根本无法往来。想打开目前的僵死局面,似乎也没有其他的办法了。我完全能够理解警部的焦虑。 “浮身堂”的祭坛尚未撤去,可以直接作为舞台使用。除了被害人新见雪代,登场人物无一缺漏。问题是谁来扮演雪代?立花警部去拜托月代时,被她以“就算是现场重现,要扮演被害人也太恐怖了”为由拒绝了。 说着“那么我来做”,主动承担下来的是花代。鉴于花代既是第一发现人,又比我们大家,都了解雪代祈祷时的状况,大家都立即同意了花代的请求。 因为花代要扮演被害人,月代就不得不扮演“发现人”——新见花代,负伤的多多良老人这一角色,则由梅吉不情愿地接受了。 由于警察会在各处监视,大家都很安心,因此对于现场重现一事,没有人提出异议。 那天午后,我去了负伤的多多良老人家里拜访。他已经出院了,返回自己家静养。我以担心独居老人为由,对秀子提出,想去察看情况,秀子拜托我顺便通知老人,今晚要进行案发现场重现。 多多良老人的家,位于华狱寺门前的山坡下。午后海港内波涛汹涌、白沫飞溅。上空的云层翻卷挪移、千变万化。 跟岛上的大部分民宅一样,多多良老人家的房屋,也是四周有板墙环绕的、朴素的日式传统住宅。迫于从日本海吹来的、风力强大的潮湿海风的威胁,村里几乎没有两层建筑。 我走进大门。没有看到门铃,于是,我敲了敲玻璃门。无人应答。我试着推了推玻璃门,门竟毫无阻碍地被推开了。打开门后,我又出声,冲屋里打了声招呼。 宅子深处传来一声“进来”,昏暗的走廊尽头,露出老人的头来。老人的头上缠满绷带,令人心疼。 “啊,是你啊。我一个老光棍,家里比较乱,请你不要介意。”我在门前脱了鞋,之后进了房间。 八张榻榻米大小的房间里,铺着被褥,多多良老人盘腿坐在上面,枕边放着铅笔和笔记本,以及喝到一半的酒瓶和酒碗。房间的书架上和地上,都堆满了历史文献资料,不愧是乡土史学家。 “喝酒没关系吗?” “没关系啦。反正也没有几年了,趁着还能喝的时候,不多喝点儿可不行啊。能醉死在梦里最好啦。真想早点儿见到,天国里的老婆啊……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明明被医生禁止饮酒,多多良老人却硬说伤口不痛,没有关系。 “那个江湖郎中,就会小题大做,裹这么多绷带,伤口明明就没有什么大事。” “关于今晚的事一一” “啊,刚才秀子给我打了电话。”多多良老人抓了抓蓬乱的白发说道,“开什么玩笑,让梅吉扮演我?我跟她说,我的角色我自己扮演。” “这次是要在祠堂里,重现事件经过,没问题吗?” “当然了。我是当事人啊。为了证明我的清白,我也有义务参加。我要堂堂正正地演完这一出。” 看着老人意气风发的样子,我稍微安下心来。 “雪代由花代扮演。” “嗯,这样挺好的嘛。”多多良老人点点头,把酒碗送向嘴边。 “错误必须要纠正过来才行。” “纠正错误?” 我的问话带来一阵沉默。顺着老人的视线,我看到一本名为《垂钓之岛异闻录》的书,作者是多多良英助。我又把视线移回到老人身上。 “啊,老是疑神疑鬼的,觉都睡不好。不解开谜团不行啊。”老人说话的时候,眼神不自然地四下躲闪。 我想起新见严一郎葬礼那天晚上,多多良老人和光照师父,带我去“浮身堂”时,对我说起的新见严一郎说的那句“不对,一定是哪里搞错了”。 这难道跟老人今天的谈话,有什么关联吗? “而且,月代和花代,都收到了奇怪的信。” “奇怪的信?” 老人惊讶地歪着头。我把今天早上,收到信的事情告诉他后,多多良老人陷入了深思。 “你要说的就只有这些了……是吧?”老人冷不防问道。 “嗯,我只是来转达夫人的话,以及看看多多良老师您的身体状况……” “那已经没事了吧,你可以就此回去了。”多多良老人一反常态的冷淡语气,让我很疑惑,“今天晚上再见,帮我跟夫人带个好。”多多良老人背对着我躺下身去。 我总觉得心里云遮雾罩的,很不舒畅,正准备走出多多良老人家的大门时,瞥见围墙的背阴处,藏着一个人影,似乎不是在监视我,就是在监视多多良老人。我装作没看到,朝对面的下坡道走去。 没走几步,突然一个箭步转过身来,朝人影躲藏的围墙迅速冲去。这招攻其不备的作战,很有成效,我立刻看清了人影的脸。 “立花警部。”我冲背对着我的黑衣男子说道。 立花警部停下脚步,回过身来,十分尴尬地笑了。明明是个身材髙大魁梧的男人,此时却觉得他非常渺小。 “您是找我有事呢,还是找多多良老人有事?” “呃……嗯……两者都有吧。” 果然是立花警部,他已经迅速把逆势反转,瞬间恢复自信满满的态度,棱角分明的脸上,一双鹰目,犀利地盯着我。 虽然很不甘心,但他确已把主导权,从我手里夺了回去。 “你跟多多良英助,关系很亲密啊?” “谈不上亲密。我是初次来这座岛。” “哦,这样啊!……” 立花警部此前,已就同样的事情,问了我好几遍,或许是因为我小说家的身份,使他对我的印象不佳。不过说实话,不仅是我,新见家的人们,也厌烦了啰唆而重复的调査询问。 即便如此,却依旧看不到解开谜底的曙光。 “我怎么也理解不了,这次的事件啊。”立花警部的嘴里,终于吐出了真心话。 “所以,今晚才召集大家重现现场……是吗?” “哎,那是我一意独断的要求。不过我觉得,在这么个被大海、恶浪封锁的小岛上,不这样的话,很难打开局面啊。” 警部从鼻子里,挤出一声干笑。 “对我来说嘛,作为嫌疑犯中的一员,要是能借此机会,洗清嫌疑,倒也谢天谢地了。”我极尽讽刺之能。 “哎哟,别这么生气嘛。又不只怀疑你一个人。事件发生当晚,所有待在新见家的人,都是嫌疑犯。” 警部的嘴角,浮起充满自信的勇敢笑容。 “我觉得通过这次现场重现,一定能发现之前被忽略的地方。总之,敬请期待今夜的演出吧。” 我没有告诉警部,月代和花代收到了奇怪的信件。即便说了,警部也不可能停止今晚的活动,一切还是会照原计划进行吧。 没有亮出手里的底脾,让我有种恶作剧成功似的满足感。我对立花警部说了句“告辞了”,就离开了。 立花警部却没有离开多多良老人家门口,一定是在继续监视,最关键人物多多良老人的动向。 不管怎样,与事件相关的人,就算想逃离这座日本海上的孤岛,也无路可逃。

04

晚上,集合在“月见厅”里的成员,与那天晚上一模一样。新见秀子、分家的小次郎和武彦、光照师父,加上我总共五人,唯一不同的是,这次有充当观察员的立花警部。立花警部一边盘问在场人员,当天发生的事情,一边监视着“浮身堂”。 另外,今晚待在事件现场——“浮身堂”里的,是花代和多多良老人。月代则与太田刑警一起,在连接主宅与“浮身堂”的走廊上待命。 在重现案件之前,包括待命的成员在内,所有人一起彻底搜査了祠堂内部。虽说事件发生后,我已经不只一次地,进过祠堂,但一想到在这里,发生过惨不忍睹的杀人事件,喉咙处还是不由得涌上一股酸味。 已经无数次确认过,祠堂内并无暗道或隔间,天花板和地板也没有异常。今晚若有人想从外部入侵,会立刻被守在门口的警察阻止。为以防万一,甚至还在海岬一侧,也安置了一名警员。一旦海上出现异常,他就立刻用大功率探照灯,向我们发出信号。 案发现场,只有一样东西被省略了——驱魔箭。这次事件的凶器就是“驱魔箭”。对祈祷式来说,没有“驱魔箭”,可以找个代替品,今晚祭坛上摆着的,就是浦岛神社的护符。 花代打扮成巫女的样子,多多良老人坐在入口处的坐垫上。花代抱着“凶手说不定会以为,自己是被杀的雪代姐姐”的期待,与扮演“发现人”的月代兴奋地商量着。 为达到完全复制现场,多多良老人的面前,摆着两只盛满酒的小酒壶,和一瓶一升装的酒瓶。发现可以开怀畅饮,老人十分开心,他头上裹的绷带已经拆下,伤口处只贴着一片四厘米见方的创可贴。 他面前还放着喝水用的茶碗,和一只容积约一升的装满热水的水壶。 “要是再有点儿下酒菜就好了啊。”多多良老人怡然自得,毫无紧张感。 “麻烦再给我准备个盆,万一喝多了吐出来,可就麻烦了。最近身体不大好,暍点酒就醉,经常吐呢。还有啊,良江,再给我添点酒嘛。” 按照老人的要求,祠堂内又摆上了装满下酒菜的大盘子,和一只洗脸用的铜盆。 身穿白衣的花代,紧张地端坐在祭坛前面。 “记住了,九点一过,就请立刻按照预定计划行动。” 警察与堂内二人,再次确认计划之后,又转而向月代下达指示。 “听到堂内传来惨叫声,就请立刻冲向祠堂。请使劲推开拉门。” 月代认认真真地点了点头。 “那么,诸位,现在开始案发现场重现。从最开始全部重现的话,耗时太长,稍微缩短一些,等待时间可以吧?” 分家的小次郎,发出呻吟似的“啊”的一声,点了点头。 不可思议的是,和那天晚上一样,外面也飘起了星星点点的雪花。分布在走廊各个角落,橙色的夜明灯映着雪光,渲染出梦幻般的气氛。若不是要重现案发现场,此景真可谓浪漫如画啊。 从远处海岬的彼方,传来恶浪的咆哮声,空气里,似乎都混杂着波涛撞击岩石,溅起的细碎飞沫。 立花警部抬手看了侃侃表,我也跟着望向时钟。晚上八点十五分。 “哎,反正只是再现而已,又不会真的发生事件,大家请像当天那样,轻轻松松地用餐吧。”立花警部近乎轻佻地大笑起来。 “说实话,我自己也不大相信,只要重现事件发生的经过,就能够找到新线索。这种可能性很低啊。不过,我觉得哪怕只有一丁点可能性,也应该试试看。” 大家陆续走向“月见厅”。年轻的太田垣刑警和月代,站在走廊上,由于天冷,月代虽然穿着厚实的外套,却依然面色青白,瑟瑟发抖。她的长发,被风吹得髙髙飘起,让人看着都觉得冷。 “月代,现在就站在那种地方待命的话,会感冒的啊。到时间之前,先和我们一起待在屋里吧。”秀子夫人不忍地说道。 “我没关系的。一想到被杀害的雪代姐姐,就一点都不觉得冷了。我一定要抓住凶手。” 了解了月代的坚定意志后,秀子没有再说话。我在经过月代身旁的时候,带着鼓励意味,轻轻地拍了拍月代的手肘。她一脸悲壮地点了点头,轻轻碰了碰我的手腕。 在暗淡的灯光下,隐约可见她的嘴唇嚅动着,是在向我诉说着什么。 “喜……欢……”我读出了她的意思。 我依依不舍地,被其他人推着走进“月见厅”,胸中涌起一阵不安。 担心她会不会发生什么不祥之事。 “新见家月影无踪。” “那么,请大家把事件发生时,注意到的事情,不论大小,全都说出来听听吧。” 立花警部打开拉门,站在能看见“浮身堂”的玻璃门前,摆出一副大学教授授课时的架势,面向我们说道。 “你们那天晚上,就是这样看着‘浮身堂’的吧?” 我们一齐看向“浮身堂”。那座静静浮在海面上的不祥建筑,在黑暗中散发出淡淡的灯光。被灯光照亮的雪花,星星点点地落下、落下…… “这样重新审视杀人现场,说不定能回忆起,某些之前忘掉了的事情,或许还有些无意间,忘了说的事也说不定。有没有中途出去上厕所的人、离开座位的人啊?不管多么小的事情,都没有关系,通通说出来吧。” 立花警部看向新见武彦:“你怎么样啊?” 突然成为提问对象,新见武彦困惑地皱起了眉头。 “呃,我只去过一次厕所。” “几点啊?” “听到惨叫之前三十分钟。” “你没有靠近祠堂吧?” “当然没有啦。”武彦怒道,“我要是靠近祠堂的话,大家一定会看到啊。是吧,老爸?” “啊,我儿子可没有撒谎啊,警部。”小次郎仰面歪靠在椅子上,傲慢地说道,“我也只去过一次厕所。对天地神明发替,我跟武彦,都没有靠近过祠堂……” 小次郎瞥了一眼光照师父,略带抱歉口气地说道:“不……应该是对佛祖发誓,我们绝对没有靠近过祠堂。” “夫人呢?……” “我大概离开过房间两、三次。去厨房对用人交代事情什么的。我应该都对您说过了。” “嗯,我详细听过好几次了。不过,虽然啰唆,还是请您再说一遍,因为要和其他人的话,一起核査。” “知道了。”沐浴着其他人的视线,秀子不太情愿地点了点头,开始说了起来,“那时正好是用餐时间,因为只有良江一个人,忙不过来,我便时不时地,去厨房通知她上菜,以及试尝菜肴的口味之类的。为此离席过两次左右。” “原来如此。你没有靠近祠堂吧?” “当然。我没有那个空闲,何况坐在这里的各位,都看着呢,我去祠堂那边的话,一定会被发现啊。而且,我为什么要对自己的亲生女儿,做那种事情呢。” 秀子感到很意外,自己居然会被怀疑,几乎失去了一贯的冷静。 “哎呀,这不过是对每个人,都要进行的讯问而已。” 立花警部接着把视线移向我。 “你呢?……”他问我。 “我只离席过一次。” “哦,几点的时候?” 我无奈地回答了,这个不知道重复了多少遍的问题。 “在武彦之后,稍晚一点儿。” “去厕所?” “不,因为突然想到小说的情节,所以回房间了一趟。” “小说家经常会干这种事吗?” “嗯。灵感这种东西,说不准什么时候,就会出现。因此,经常要趁着还没有忘记的时候,立刻找地方,把偶然想到的桥段记下来。” 我当时顺着走廊,回到自己的房间,从挎包里取出笔记本之后,就立刻返回“月见厅”了。总共花了大约五分钟不到的时间。我心里最清楚,我从没有靠近过“浮身堂”。 “大家应该都知道,我的一举一动,我一次也没有靠近过‘浮身堂’。” “明白了。接着是和尚师父。” 光照师父一直面向着“浮身堂”,双目微闭,口中低声念诵着佛号。此时他睁开眼睛,看向警部。 “我一步也没有移动过,只是一心祈祷着,祠堂里进行的驱邪会,能够顺利完成。身为僧侣,却向神道的神明祈祷,虽然会被佛祖惩罚,但那个时候,我所能做的,只有这个了。” “没收到成效遗憾吗?”警部的语气里,有种淡淡的讽刺意味,“要是今天又发生事件的话……不好意思,这次只是场景再现而已。” “我会祈求佛祖保佑你的。” 光照师父颇具长者风度,不为讽刺所动,取出念珠,冲着立花警部双手合十。 “感激不尽。”警部的嘴角,浮起一丝冷笑。 “一次厕所都没有去过?” “是的,没去过。” “也没用意念诅咒杀人吧?” 光照师父一脸若无其事,没有理会立花警部的揶揄。 秀子的脸,却像忽然抹了一层胭脂一般,红了起来。 “警部,您说话也太不谨慎了。我们是应您的要求,才坐在这里的,如果您还要继续这种失礼的询问的话,那么我觉得,停止案件重现也无妨。” 她少见地浑身充满了怒气。 “啊,.99lib.不好意思。” 女主人的意外反应,让立花警部有些惊慌失措,他匆忙说道:“我绝不是出于这个意思,才要求进行现场重现的,真是对不起。” 会场弥漫着馗尬的沉默。谁都不肯重拾话头,时间过得愈发缓慢。或许因为大家都想,打破这冰冷的气氛,所有人的视线,不约而同地投向了“浮身堂”。 风似乎更有力了。雪花被风吹拂着,斜斜地飘进走廊,在栏杆上越积越厚。 这时传来琴声。不知何时,月代已经离开了走廊,开始在隔壁房间弹琴。琴声不太动听,却同那天夜里一样,感觉阴气逼人,散发出独特的哀怨气息。 我的视线落在手表上。 晚上九点十分。距离案发时间,只差一点点了。大家似乎都已经意识到了这一点。 接下来会不会发生悲惨事件呢?…… 沉默使众人神经紧绷,我的胸口如炙烤般发热。 “浮身堂”却丝毫没有,感受到我们的焦虑,仍然静静地伫立在雪中。祠堂之下的水位,也和那天夜里完全一样。若有可疑船只,趁涨潮的时候接近,立刻就会被我们发现。 玻璃窗外面,是同那天夜里,几乎完全一样的情境。 “如果接下来,再次发生杀人事件的话,这出‘重现剧’就算完美了!……”一瞬间,我的脑海里,浮现出这个疯狂的念头。 “马上就到案发时间了。”立花警官像发表宣言似的,庄重地说道。 似乎从天花板降下,让人浑身紧张的沉默,房间里安静得,连绣花针落地的声音都能听到。实际上,我们确实能清晰得听到,彼此因为紧张,而吞咽口水的声音。 “差不多该听到惨叫声了。” 立花警部抬头看了看挂在柱子上的古董钟。钟摆像节拍器一般,有规则地左右摇摆着,时间随之一点一点逝去。 虽然并没有发出声音,但钟摆左右摆动的样子,却印在我的心里,滴答滴答的声音,在我的脑海中回响。 可是,过了约好的九点,“浮身堂”内却依旧一片寂静。在彼此无言的沉默中,一分钟过去了……三分钟过去了……五分钟过去了…… “太奇怪了啊。”警部焦虑地站起身来。 “立花警部,那个酒鬼校长,说不定又像上次那样,醉得不省人事了。”小次郎一口喝干杯中的米酒,鼻子里哼了一声,嘲笑道,“他能好好记住预定计划才怪呢。” “可是,老爸,花代总不会忘记计划吧。”武彦说道。 “哎呀,也是,花代可是个可靠的孩子,只要没有重大变故发生,她应该会遵守计划啊。” “重大变故?……”秀子夫人不安地皱起眉,“这是什么意思?” “啊,不过是想到意外情况,随口一说而已。”小次郎有点慌张,转向警部寻求援助,“立花警部,那种事情,连万分之一的发生概率都没有,对吧?” “嗯,应该不会发生才是。”立花警部充满自信地说道。 “可为什么迟迟不发信号呢?” “总不会忘记了,该如何发信号吧……”小次郎说道,“信号是什么啊,警部?……不会就是惨叫吧?” “就是惨叫啊。我想知道,从祠堂里传过来的惨叫声,会有多大。” “嗬,还真是夸张。”武彦从鼻子里哼出一声。 “话说回来,月代又是怎么回事啊?时间到了,她不是应该冲向祠堂吗?” “没有听到惨叫,月代也没有办法行动吧。”小次郎说道。 这时端着酒瓶的良江走进房间。 “我去给老师送酒,里面的酒瓶,差不多该空了。” 然而,她已经没有这么做的必要了。 从“浮身堂”传来一声意外的惨叫。 那不是女人的悲鸣,而是男人的大声呼救。仿佛从地底喷涌出的岩浆一般,震撼着我们所在房间的空气,送来恐惧的波动。 立花警部立刻条件反射地站起身来,在场所有人的视线,一齐投向“浮身堂”。右侧,闪过一个从主宅奔向走廊的黑影,是月代。 简直跟那天晚上,我们所见的光景一模一样。只不过那时奔跑的是花代,此时则是月代,大惊失色地冲进走廊。立花警部身手敏捷地,从房间飞奔出去。 那之后则是一片混乱…… 不记得是谁先起身的,不过,新见月代的身后,是太田垣刑警,和另外一名警官,紧随其后的是立花警部。之后,房间里的我们,如同雪崩一般,一股脑地拥向祠堂。 “花代!……”月代呼喊妹妹的尖叫声,夹带着哀怨,撕裂了冰冷的空气。这也同那一夜一模一样。 虽曾暗自祈求今天的一切,不过是片段重现,但此时大家都已经清楚地意识到,事情没有那么简单。悲惨的杀人事件,也一样被重现了。 “假的吧,这一切都是假的吧。”秀子悲痛的声音,击打着我的胸口。 新见月代站在“浮身堂”入口的拉门前。一边呜咽一边喊着“花代、花代”,堂内却无人回应。用手去推拉门,拉门纹丝不动,月代一脸疑惑地转过身来。整齐地摆在祠堂入口处的两双拖鞋,让人感觉与现场气氛格格不人。 “怎么了?……”立花警部喊道。 “里面顶了顶棍,打不开啊。” 月代退到后面,立花警部“喂喂”地喊着,用手去推拉门。拉门仍旧一动不动。 “原来如此,里面顶了棍子啊。可计划不是这样的啊。” 立花警部看向秀子,问道:“可以破门而入吗?” “警部,倒不如……”武彦先开了口,“先在纸门上戳个洞,看看里面的情况如何?如果平安无事的话,破门而入还要花一笔拉门的修理费。” 两天前,雪代被杀时,拉门明明马上就很顺利地打开了。 “知道了。”立花警部又朝堂内喊了几次话,确认仍无反应后,用右拳在门纸上捣了个大洞,透过洞看向堂内。 “啊!……”立花警部发出一声惊呼,大叫着“怎么回事”,抬起右脚踹向拉门。拉门却安然无恙,原来是因为警部脚上穿着拖鞋,用不上力气。 “全部退下!……”立花警部大喝一声。确认我们全部退到五米开外之后,他和太田垣刑警,以及那名年轻警官,三人一起撞向拉门。 拉门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却依旧纹丝不动,警察们连撞了三次之后,拉门才终于飞向堂内。 “浮身堂”内的情况,此时一览无余。 “啊,完蛋了。”武彦呻吟般地说道,“花代她……” 虽然只有立花警部和太田垣刑警进入了堂内,但站在外面的我们,也多多少少意识到,“浮身堂”内发生了什么。 花代脸朝下倒在祭坛前,像死掉了似的一动不动。不,不是“像死掉了”,而是真的死掉了。离花代大概五米远的地板上,是醉得不省人事的多多良老人。他身边还有两只空了的小酒壶,和空无一物的盘子,那只一升装的日本酒酒瓶,被压在拉门下面。房间里弥漫着呕吐物的酸臭味。 “浑蛋!……”新见小次郎怒骂道,“这么重要的时刻,居然喝得烂醉如泥。” 小次郎难掩肚中怒火,照着入口处的拉门踢了一脚,随后怒骂着,踢飞了拉门下压着的酒瓶。 我们站在祠堂门口,心情灰暗地注视着“重现剧”的不幸结局。 在谁也无法进入的“密室”里,一个人死了,而另外一个人却烂醉如泥。 “花代!……”秀子夫人叫道,“警部,花代她……” 立花警部摸了摸花代的脉搏,摇摇头说道:“非常遗憾。” 太田垣刑警和年轻警官,则已经迅速开始搜査堂内。 “警部,没有人躲在堂内。” 这自不必说。可以用来藏身的地方,只有祭坛背后。刑警掀开祭坛上铺着的白布,里面并无可疑之人。警部指示过年轻警官,联络诊所的医生之后,来到醉倒的多多良老人身边察看。警部跪倒在老人身旁,摸了摸老人的脉搏。 “死……死掉了!……” “怎么会?!……”新见小次郎越过警部的肩膀,窥探老人的面孔,“这不是服毒了吗!良江,你给他喝了什么?” “假的吧……”受惊的良江,跌坐在滚倒的酒瓶旁边,顿时吓得魂不附体,“怎……怎么会?……” 老人死状痛苦,尸体旁边的铜盆里,盛满呕吐物,恶心至极。呕吐物冒着热气,散发出令人作呕的刺鼻恶臭。空了的酒碗,翻倒在一边,盛有热水的水壶,却好端端地立在托盘上。擦过呕吐物的毛巾,掉落在老人身旁。 月代手捂胸口,倚靠着走廊的柱子,嚶嘤哭泣。分家的武彦,身子探出走廊的栏杆,对着海面吐了起来,发出响亮的声音。 太田垣刑警一脸不快地,用手帕捂住鼻子。味道太过刺鼻,我也拼命压抑着,从胃袋深处翻涌而出的吐意。 “好了,你们都从这里出去。” 立花警部一声怒喝,把剰下的人都赶出了祠堂。之后开始不悦地,检査起老人的身体。我们站在拉门外面,远远地看着。 此时,诊所的佐仓医生赶到了现场。 秀子和月代,则由梅吉陪伴着,返回了“月见厅”;而良江不知是因为受不了是否下毒的质问,还是惊吓过度,缩着身体,边哭边跑回主宅。除了警察,留在能够望见现场的走廊上的就只有我、分家的小次郎和武彦父子、以及光照师父四个人。 在重现新见雪代被杀事件的过程中,再度发生了更加离奇的密室杀人事件……而在佐仓医生检査后,事件变得更加离奇、扭曲。 正检视着花代尸体的佐仓医生,疑惑地歪头思考。 “怎么了,医生?” “太奇怪了。我实在无法理解死因。” “不能理解死因?” “虽然不经过解剖,无法判断详细情况,但就我所见,她是被淹死的。” “淹死的?……”立花警部发出神经质的声音,紧接着大笑起来。这笑声虽不合时宜,却更加彰显出事件的离奇。 “怎么可能?这可是祠堂里面呀,虽然这祠堂的确是建在海上的,可就算是涨潮,海水也不会漫过来啊。更何况……” 立花警部咂了咂嘴,环视堂内。 “这里面可没有能溺死人的水啊。” 立花警部说完,检起一升装的酒瓶,拧下瓶盖,闻了闻味道。确实是酒味。警部拧好瓶盖,又把鼻子凑近花代的脸。 “没有酒味啊。”立花警部的声音里,夹带着“乡下的江湖郎中,果然靠不住”的鄙夷意味。 佐仓医生是年过五十的老资历医生,他敏锐地察觉到了,立花警部语气里的不正常意味。 “这毫无疑问就是溺死,除此之外,别无其他可能。” 不一会儿,佐仓医生在察看花代头部时,又惊叫出来。 “后脑勺有被人殴打过的痕迹。” “我说吧,就说不可能是溺死的。”警部用混杂着轻蔑和讽刺的语气说道。 佐仓医生随即转向多多良老人,认真地察看死者的面孔。翻开眼睑,检査过瞳孔后,又把鼻子凑到死者嘴边闻了闻。 “酒的味道还真是浓烈啊。根据嘴角残留的呕吐物判断,铜盆里的东西,应该是醉了以后吐的。” “区区两壶小酒,能把人灌醉吗?……” “说不定是被毒死的。”医生和分家的小次郎见解一致。 “毒死?……” “不解剖尚不能下定论,不过……”佐仓医生含糊其辞。 立花警部也陷入了沉思:“一男一女死在从内部顶死的房间里。女的是溺死,男的是毒死。嗯……” 谁都无法进出的“密室”。这样一看,答案似乎一目了然。多多良老人溺死花代之后,自己服毒自杀了。警察当然也是这么认为的。 然而,我却不认为,这次的事件如此单纯。一定是哪里搞错了。非常奇怪的是,“重现剧”上演的夜里,一次也没传来海鸣的声音,只有外海怒吼咆哮的声音。

05

听说渡船终于开航了,港口聚集了相当数量的岛民。而与新见家族有关的人,则应警方要求,在事件解决之前,不能离岛。虽然这项要求并没有法律效力,但也没有人愿意,冒着把自己置于嫌疑最中心的风险,贸然离岛。 下午四点左右,船停靠上西浦码头。约有十名警察率先下船,这组打扮肃穆的男人,和装有新见雪代遗体的白色灵柩,分外惹眼。救护车专用的担架上,放着灵柩,两个男人一前一后守护着。像与之交换一般,又有两具灵柩,被从岛上运上船——是送去接受司法解剖的新见花代,和多多良老人的尸体。 我也在现场。既然以推理作家的身份,被卷入新见家的惨剧,我认为自己有义务,所有场面都到场。 确认上下船的旅客是我的任务之一。话虽如此,作为事件关系人的我,其实也身处警方的严密监视之下。 除了警察,来到岛上的还有小商贩,以及被困在本岛的当地居民。离开海岛的,则是几个前去本岛,贩卖海产的商贩和年轻人。里面并没有清水真弓的身影。 现在连我自己都觉得,和她一起踏上岛的记忆,就像倣梦一样。所有人都否定她的存在,我自己也像失忆了似的,完全不记得从东京来到岛上的过程,仿佛自已不过是,置身于虚幻之中的一枚棋子。就连所谓的“为了解开新见家族的谜团,而被特意邀请来的客人”一说,也像虚构的一般,简直就像置身于小说世界之中。 似乎我现在正在创作的小说里,藏有重要的钥匙。东京近郊的小公寓里,发生的怪异事件——总觉得沿着故事情节摸索下去,就能解开谜团。 渡船此次离开小岛,下次抵达,将在三天之后。解剖将在一、两天之后出结果吧。可即便结果出来,事件会不会向着明朗的方向进展,还是未知数。不过,至少能够提供些线索吧。 总之,所有相关人员,都被完全囚禁在“密室”般的小岛上,而我也选择留在岛上。 回到新见家,正好碰上雪代的灵柩被搬进玄关。一阵忙乱之后,我绕到大门右侧的后院。这是我第一次迈进这里,没想到恰巧在“浮身堂”的正对面。 两段竹篱笆的连接处装有木门,打开门后,首先映入眼帘的是狗窝。这应该就是那条一到夜间,就会被放出来充当保安的,猛犬的住所了吧。 大岛梅吉正拿着竹扫帚,打扫卫生。正当他注意到我,而抬起头来的时候,狗窝里传来一阵低吠,一条黑色的大狗,猛地眺了出来。 “喂……小黑!闭嘴!……” 这是条黑色的斗拳狗,视线凶残,毫无温情,似乎在寻找撕碎我的机会。 “别害怕,老师,它带着嘴罩呢。” 狗的嘴上,套着相当结实的罩子,就算想咬也咬不到。 “吓了我一跳。有了这条狗,任谁都别想进来啊。”我感叹道。 大岛梅吉靠近黑狗,摸了摸狗的脑袋。狗立马变得温顺起来,绷直了短短的小尾巴,起劲儿地摇着。 “它只亲近新见家的人。” “昨晚放它出来了吗?” “当然啦。万一有可疑的人摸进来,这家伙可是会咬死他的。这家伙的鼻子,绝对是天下第一,不管什么味道都能立刻分辨出来。” “人要是被它袭击了,会有生命危险吗?” “是呀,不过,总不能闹出人命来吧,所以,嘴罩是不会卸掉的。它被训练的能立刻扑倒可疑人物。” “发现小偷的话,它会叫吗?” “只叫一声。这只狗很少叫唤。” 只有在举办活动、家里有客人出入的时候,小黑才会被锁起来,不过,夜间还是会被放养着。昨晚并没有可疑人物潜入,围墙和庭院周围的防盗装置,也都没有启动。 “但如果是从海上过来的话就没辙了。要是沿着走廊摸进来,不管在哪里,这狗都会追过去的。” “这样的话,怎么还会发生那种事件啊……梅吉?” “凶手是自家人吧,”大岛梅吉自信地说道,“自家人的话,小黑再怎么厉害,也派不上用场。” 这时我的脑海里,电光一闪,有种如鲠在喉般的怪异感觉。这感觉到底是因何而起的呢?…… 为新见严一郎而设的祭坛,刚刚被收起来不到一周,大厅里又摆进了长女雪代的遗体。 不知作为母亲的秀子,这段日子究竟有多辛劳,不过,她本人倒丝毫没有显露出疲惫之色,仍旧家里家外地,不停操劳,让人看在眼里,十分心疼。再过几日,三女花代的遗体,也将返回岛上,听说已经和寺里谈妥,两姐妹的守夜仪式和葬礼,将会合在一起举行。 盛放雪代遗体的灵柩里,放有防腐的干冰,还特意关闭了大厅里的暖气。其实天气如此寒冷,哪怕什么措施都不做,尸体也不会腐烂得太快。 在这几乎要将心脏冻结的寒冷房间里,只有我一个人,盯着新件雪代的尸体。 这时从早上起,就没再见到身影的新见月代,却悄悄靠近我身边。她的脸上毫无生气,长发也失去了光泽,凌乱地披散着。她相继失去两位姐妹,整个人形同枯槁。 新见月代来到我的身边,说道:“拜托请您来我房间里一下。”然后不等我回答,就转身离开了大厅。 她的样子,让我心中的不安,不断翻涌,难道又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事情吗? 推开拉门进到屋内,月代一把抱住了我。 “求你了,救救我,我好怕。” 月代拥抱得十分用力,我好不容易推开她的身体,抬起她的下巴。那充满恐惧的眼睛,正向我寻求着帮助。 “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又来了一封奇怪的信。” “怎么会……” 月代拉开抽屉,取出一张折成四折的信纸。打开之前,我就已经预料到了信上的内容,简短的句子,字里行间,透出浓浓的恶意。 新见家月影无踪 大小不一的铅字后面,是一行用尺子比着,写出来的文字。 下一个就是你 “这是在哪里发现的?” “书桌的抽屉里。” 寄信的是自家人吗?或者说,和凶手是同一个人吗?这种话若说出来,只会让月代更加不安,于是我选择了沉默。 “哏,你带我逃出去吧。”月代又抱住了我。 “逃去哪里呢?” “去哪里都行,只要离开这个家。不这样的话,下次被杀的就是我了。” “没关系的,我不会允许这种事情发生的。”我紧紧抱住她,她瘦弱的身体,在我的怀里瑟瑟发抖。 “你会带我逃出去吗?” “这小岛太过狭窄,要逃的话,就逃去岛外吧。” 话虽如此,下一班渡船三天后才会到达,而且,还要看天气状况。 我认为是时候,把信的事情告诉警察了。 “把信的事情,告诉立花警部如何?” “不行,这样做的话……” 月代激烈地摇着,挂满泪花的脑袋。 “为什么如此抵触这件事呢?” “因为,这样做的话,这个家就完了啊。” “什么意思?” 我忽然觉得,或许月代知道谁是凶手。 “我不能告诉你理由。” “为什么?” 她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只是把脸埋进我的胸腫,嚶嘤哭泣。我抱着她的头,抚摸着她的头发,偶然瞥了一眼电脑屏幕。我看见收到新电子邮件的信号灯,一闪一闪的。 “月代,有邮件。” 月代疑惑地回过头。我搂着她的肩膀,两人一起移向电脑。她点了一下收信键。 我被囚禁在新见家。救救我。 山本安雄 邮件的发送人是山本安雄,也就是说,又是不知何人,打着我的名号,发了这么一封邮件。 “说不定还是上次,给你发信的那个人。”说起上次,时机简直完全一致。 “怎么可能有这种事?” “为什么?……” 新见月代没有回答我的问题,熟练地写起因信来。并在我的建议下,在寄信人姓名处,署上了我的名字。 请不要再恶作剧了。你是谁? 等月代按下发信键后,我搂住她的身体。 “继续刚才的话题,你今后打算怎么办呢?”刚才的恶作剧,让我们暂时忘掉了那封恐吓信,但很快又重回现实。 “什么怎么办?……”月代一脸困惑,咬住了嘴唇。 “我已经没有办法,继续待在这个家里了。” “我一定会保护你的。” “不行,办不到的。只要待在这个家,我唯一的命运,就是被杀。” “告诉给警察这些信的事情,警察一定会保护你的。” “绝对不行!……雪代姐姐和花代,不就是在完全没有可能的情况下,被杀掉的?” “她们两个,都是被多多良老人杀掉的。如今凶手已经自杀了,你不觉得一切都结束了吗?” “你真的这么认为吗?……”月代突然冷冷地说道,“你这样也能算推理作家?” “呃,就算你这么说……”我顿时哑口无言。如果多多良老人就是凶手,一切都已经结束的话该有多好啊。可我也不这么认为。 “说实话,我是不想让你徒增恐惧才这么说的。其实,我总觉得凶手另有其人。” “那你应该能理解我的意思吧。” “嗯。但你有些重要的事情瞒着我,我希望你能对我坦白。” 我抓住月代的双肩,从正面直视着她。她浑圆的眼睛里,泪光闪动。 “既然你也觉得,这里面很危险,就请你把所有实情,都告诉我。如果是不能对警察说的内容,我会为你保密的。” “可是,那个……”她避开我的视线,不知所措地长叹了一口气。 我紧紧抱住她,在她耳边说道:“我喜欢你。我不会容许你被杀掉的。” “要是我死了,你也会一起死吗?” “嗯,会的。” “我爱你爱到可以为你去死。我可是你的头号粉丝啊。” “我也一样。” “你和我想象中的一模一样。就算只是认识,我也满足了。” 我心中爱意涌动,愈发用力地抱住月代。 “请你相信我,把一切都告诉我吧。” 新见月代仿佛做了噩梦似的,脸色惨白,双手微微痉挛。 混蛋,新见月代知道什么,她一定隐瞒着重大的秘密。 “不要瞒着我,告诉我。”我用力摇了摇月代的身体。 “不行,不能这样做。” “不能怎样做?” “相信我。也许之后我会告诉你的。” 月代突然用力推开我。我毫无防备,一个趔趄倒进身后的椅子里。 “现在我只能告诉你这些。从今以后,我再也不会依赖你了。”月代哭道。 说完她就跑出了房间。我正要追出去,却被椅子绊住了脚,等我调整好姿势,冲出房间的时候,早已不见了月代的踪影。 我沿着迷宫似的走廊,在宅邸内四处奔跑。不知转了几次之后,我完全迷失了方向。在这幢雄伟的宅邸里,我没有见过的房间还有很多。 没有见过的房间…… 一想到这里,我顿时停下了脚步。 没错,还有很多房间我没见过。或许会有“打不开的房间”。如果那种房间里,囚禁着人的话,会怎样呢?有没有房间,是警察没有注意到的,或是位于盲点呢? 里面的人,会寄出可疑的电子邮件,也极其自然。月代知道这个人的存在。恐怕未亡人秀子,以及这个家里的其他人也都知道。 到底是谁,盗用了我山本安雄的名字?发信地点又是哪里?

06

追赶新见月代的我,在走廊里四处乱绕。即便穿着拖鞋,寒气依旧从脚尖传遍全身。我一边因寒冷和恐惧,而微微颤抖着,一边寻找着月代。 在能够望见“浮身堂”的走廊上,我迎面遇到了大岛良江。我问她有没有看见月代,良江只是不停地摇头。 我看到在立花警部的指挥下,警察们正在搜査“浮身堂”。祠堂下方的海湾内,漂着一只橡皮艇,一名警官正手持长杆,确认建筑物下方,有无暗道或密室。 待在“月见厅”里的人,从一开始就被划在怀疑圈之外。因为一直与警察同席,拥有强有力的不在场证明。因此,我们只要不出岛,基本可以保证行动自由。 我盯着搜査的警员们,寻思着要不要把那些信的事,告诉警察。 “哎哟,作家老师啊。”警部注意到我,摇晃着中年发福的身体,从祠堂里走过来,“是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吗?……” “啊……不,没什么。” “可那全写在你的脸上呢。好了,还是说出来,比较轻松哦。难不成是恋爱的烦恼?” “不……不是。”我有点恼羞成怒。 “哈,被我猜中了吧。”警部心领神会似的笑了。 “我不过是想问一下,花代的死因确定了没有?” “已经差不多可以确定了。”立花警部挂着一副“什么啊,真无聊”的表情,轻描淡写地说道,“刚才本部来了通知。新见花代是溺水而亡,多多良英助是中毒而死。关于水和毒物成分的具体分析,还要再等些时日。大体上就是这些,刚才我也已经转达给夫人了。” “溺死和毒死?” “是啊,诊所的那个医生,说得没错……哈哈。” “可……可是,怎么会溺水而亡呢?……祠堂里一点水都没有啊。” “没错,正如你所言。祠堂可以说是密室状态,没有人出入,除了水壶里的热水以外,再也没有其他的水源。至于到底是怎么被溺死的,我们也是一筹莫展啊。” “可是,祠堂外就是大海,水的话,不是要多少有多少吗?”我提出了一个可能。 “那不可能,你也明白吧,既然人无法出入,也就不存在可以汲取海水的洞穴之类的。就算用桶打水,可连能容纳小桶通过的缝隙,都没有啊。唯一的入口,一直处于我们的监视之中。” 原来如此。确实如立花警部所言。 “会不会是被饮用水溺死的呢?” “比如?……” “水壶里不是有热水吗?凶手把水倒进铜盆里,再把花代的头,按进水中,直到她溺死。” “哈,别开玩笑了。水壶里的可是开水。用那个的话,花代脸上势必会有烧伤的痕迹。就算是温水,一公升也太少了吧。没有一脸盆水,可是淹不死人的。” “多多良老人身边,不是还有个一升装的酒瓶吗?把酒也倒进脸盆,然后再把花代的头按进去。” “她的口鼻里,没有检测出酒精成分。肺里也没有。” 二人尚在人世之时,大家曾一道去检査过“浮身堂”,经所有人确认,里面并不存在可以溺死人的分量的水。 “如果凶手在煤油暖炉上,把水蒸发掉了呢?” “别胡说了。就算把手直接放到暖炉的铁板上,都不会被烫伤,怎么可能在短时间内,光靠辐射热量,蒸发掉那么多水?” “那到底是如何……” 为什么要在没有水的密室里,让花代溺死呢? “不……不会吧?” “你发现什么了?” 始终对我抱着讽刺态度的立花警部,脸色忽然严肃起来。 “我想到了岛上的摇篮曲。” “嗬,歌啊。” “嗯,歌词是这样的。” 我说着,把月代教给我的歌词,告诉了立花警部。 新见家的“浮身堂”和尚淹死了 “简直就跟歌词一模一样嘛。”警部吃惊地反复念诵着歌词,“‘浮身堂’里和尚淹死了。可死的不是和尚,是个姑娘。” 我又把歌词的其他部分——和尚吊死了、服毒了、遇刺了——都一一告诉了立花警部,以及关于行者的离奇传说。 “那么,你认为这是一起根据歌词内容,策划的杀人事件吗?” “虽然只是摇篮曲,但说不定有人打算,根据歌词的内容,逐个杀死新见家的人。” “真是无稽之谈。” “我知道这听起来很离谱。只不过花代溺死堂中,让我想起了这首歌……” “在没有水的房间里,如何溺水而亡呢?” “那么,现在在祠堂下方的海面上,进行的调査,是为了……?” “为了以防万一,我们正在调查‘浮身堂’下面,看有没有安置能把海水抽到上面的水泵。不过,果然堂底,没有任何能让胶皮管,通过的孔或缝隙。照这么看,先把花代投到海里淹死,再拖回祠堂的做法,也是行不通的。” 立花警部束手无策地摊了摊手。 “这样的话,警部您觉得这是怎么一回事呢?” “不存在凶手!”立花警部自嘲地笑了。 “事实上,我基本已经确定目标了。” “真的吗?” “嗯,只有一个人,被隐藏起来的神秘人物,我正在寻找此人。可不能轻易向外人透露哦。” 留下谜一般的话语后,立花警部转身走回“浮身堂”。 我看着他的背影,还在犹豫,是否要将三姐妹收到的、充满恶意的“杀人预告”告诉警部,最终还是没有说。 现在追上新见月代,才是最重要的事情。 我出了大门,碰到正拿着竹扫帚,打扫卫生的大岛梅吉,便向他询问,是否看到过月代小姐,他摇了摇头,告诉我没看到。 我又找到大岛良江,向她询问。 “我没有看见小姐啊。” 到底去了哪里啊。大门前有一名警官警戒,应该不会有可疑人物,轻易混进来才是,但我依然很担心她的安全。 我又回到新件月代的房间,果然这里也没有。书桌上的电脑,处在待机状态,于是我按下了开关。屏幕上立刻出现了,登录电子邮箱的画面。由于我已经记住了密码,就算月代不在,也可以顺利使用邮箱。 我想确认,是否又有寄给她的邮件。没有新邮件。 我开始思考,立花警部说的那句“被隐藏起来的神秘人物”。 “被隐藏起来的神秘人物”到底是什么意思呢?莫非是指已经过世的新见家的人里,尚有存活的…… 可是我都看见了。雪代的尸体、花代的尸体、多多良老人的尸体,我都亲眼确认过。 除了他们,剩下的只有新见严一郎和修平了……我不由得“啊”的叫了出来。 我想起月代她们守着秘密,含糊其辞的样子,立花警部谜一般的言语,一定也跟这大有关系。或许警方已经找到线索,正在追査此人的下落。 严一郎的葬礼已经办过,所以可以确认其死亡。这样经过排除之后,剩下的只有修平了。我这才发觉,谁也不曾说过修平已死。此时我更回想起,每每谈到修平的自杀,大家都会极其不自然地缄口不语。 这时,通知有新邮件的灯,又嘟嘟嘟、嘟嘟嘟地亮了起来…… 我吓了一跳,回头去看电脑。身处昏暗房间里的我,一时产生了错觉,仿佛屏幕上所显示的,是从异次元传送来的信息。 我被囚禁在新见家。救救我。 只有这么一句话。 “被囚禁在新见家”,应该就是指邮件的发送人,被关在新见家宅邸的某处,正在求救。 盗用了我名字的人,莫非…… 我已经有了答案。 只要找到这个房间,就一定可以找到,解开新见家内部,错综复杂的谜团的钥匙,从而更加接近月代。

07

我开始了在新见家宅邸里的搜索。作为岛上的船主,新见家每年的收入,受到当年渔获丰收与否所左右,只有丰收的年份,才会增建宅屋,因此,宅院给人以东拼西凑的感觉。 若从上空俯瞰,新见本家的宅邸,有多无视建筑的基本法则,就更一目了然了。置身其中,就如同徘徊于克里特岛的克诺索斯迷官里一般。 即使是在白天,走廊里依旧十分昏暗,我左拐右绕地,拼命奔跑,渐渐失去了方向感,完全不知道自己身处何地。想起特修斯勇闯克诺索斯迷宫时,随身携带的毛线团,我也开始考虑,自己要不要也准备一团毛线了。然而,关于那个神秘房间,我依然毫无头绪。 我索性走出玄关,绕向厨房。大岛良江正在准备着晚餐,我向她借了手电筒和彩色胶带。我打算用胶带做记号。被问到所需何用时,我随便编了个理由,搪塞过去。不能让新见家的人,察觉到我的计划。 我每发现一个房间,就在开门的时候,把胶带贴在拉门或隔扇上,不容易被人发现的地方。这样就能够避免重复调查,已经看过的房间了。 一切按照我的打算,顺利进行着。我努力地搜査着,不知在相同的房间之间,来回了多少次之后,我渐渐发觉,似乎所有的房间,都已经察看过了。秀子的房间,死去的雪代和花代的房间,甚至用人大岛夫妇的房间…… 几乎所有的房间,都长期无人居住,阴冷潮湿,充满浓重的霉味。如此搜索,却依旧毫无收获。一阵徒劳与疲惫感袭来,就在我几乎要放弃之时,从头顶传来“眶当”一声。 天花板!…… 原来如此,我完全忽略了二楼的存在。宅邸占地广阔,看起来就像是单层平房,但在天花板与屋顶之间,藏有隐蔽的隔间,这也并不奇怪。这附近应该有通往楼上的楼梯。 根据头顶传来的声音判断,在我现在所站的位置附近,一定有什么机关。我借助手电简的光亮,仔细察看走廊、墙壁和天花板。宅邸很大,自然会有没有来得及清扫到的角落,天花板上的蜘蛛网随处可见。已经变为黑褐色的墙壁和天花板上,只有一个地方又黑又亮,大小刚好够收纳一架梯子。用手电筒照过去,地板上还有梯子,造成的刮擦痕迹,墙壁上也有擦痕。 没有梯子的话,是没有办法爬上隔间的。我用胶带,在不显眼处做了记号后,迅速返回后院。我记得院子里,有一架铝制的折叠梯。趁大岛梅吉不在院子里,我折起梯子,小心翼翼地搬回主宅。 这次一定可以顺利到达那里。 我在发现擦痕的地方,架起梯子,爬到第三个台阶上,用手推了推天花板。果然那里有个木制插销,拉开插销,隐藏的楼梯降了下来。我又爬下梯子,将其折好之后,再次登上了楼梯。 我悄无声息地爬上“二楼”,凝神注视着面前的黑暗,同时侧耳倾听。空气里隐隐有股腐臭味。事实上与其说是腐臭味,不如说是人类排泄物的味道。 这里有人。我嗅到了,最近……不,就在刚才,有人待在这里。眼睛习惯了黑暗以后,已经能够模糊地看清前方了。不知何处设有采光窗,漏进来些许微光。 前方有扇格子门窗似的东西。藏书网 我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确认是否有人的气息。没关系,没有危险。 打开手电筒照着脚边,并没有积攒多少灰尘。头顶房梁纵横交错,但只要避开房梁,便可以直立行走。我摄手蹑脚地,走到格子门前。 格子门在屋顶,隔出了一块房间似的空间……不,与其说房间似的空间,不如说那就是个房间。由柱子粗细的格子栅栏,围起来的空间,大约有四张半榻榻米的大小,铺着两张榻榻米。榻榻米已经变成了茶褐色,磨损得破烂不堪。 我忍不住发出“啊”的一声惊呼。房间的角落里,躺着一个人,死了似的一动不动。 格子门下方,有个狭小的入口,必须弯下腰才能够通过,除了爬着进出,似乎别无他法。看似结实的插销,已经被损坏脱落,虽然锁坏了,倒在那里的男人,却似乎已没有了爬出来的力气。 莫非这是一间牢房?…… 这个人是谁,为什么会被关在这种地方?还有,为什么锁被破坏了呢?…… 刚才从天花板,传来的声音,一定就是这个人发出来的吧?!…… 我弓着腰钻进“牢房”。 头顶有个十厘米见方的采光窗。此时外面阴云密布,因此,屋内并不明亮。好冷!……由于没有暖炉,这里寒气彻骨。 那个男人卧在薄薄的一层褥子上,身上只盖着毛毯,还有一层薄被。脱掉的外套被扔在一边。 “喂喂喂,你怎么样?” 我摇了摇男人的身体。但是,对方毫无反应。于是我掀开毛毯,把背对着我的男人翻过来,让他仰面朝天躺着。男人上身穿着白衬衣和毛背心,下身穿着单薄的长裤。这身打扮,在这个小隔间里,应该很冷吧。 我把手按在他的胸前,隐约能感受到心脏的跳动,还好,还活着。男人脸上胡子拉碴的,或许是因为营养不足,面庞瘦骨嶙峋、眼眶深陷。我突然想起那首摇篮曲…… 和尚饿死了! 我心下一惊,这时觉得,眼前的男人似曾相识。 但我翻遍记忆,却仍旧找不到属于他的片断。衰弱的男人,始终不省人事,我不知道该如何是好。环视四周,采光窗下摆着一张小书桌,上面有台笔记本电脑。 笔记本电脑…… 就是这个,没错。那些电子邮件,是从这里发出去的。 我被囚禁在新见家。救救我。 越是在身边,越容易被忽略,谁能想到,会有人从这种地方,发出求救邮件呢! 不过发信人已经力竭昏倒。 我虽没有找到能证明此人身份的物件,心中却已经大致明了。新见家的人,都知道他的存在,只是闭口不谈。那是因为,他是…… 没错,这个人也是新见家的一员,被当成死人的那个男人。不,不过是我主观地,认为他死了而已,谁也没有说过“他死了”这句话。 新见修平…… 作为新见家族里的长子,在“浮身堂”撞到脑袋,从而倒下的男人。然而,修平并没有死。虽然头部遭受重击,暂时失去了意识,却保住了性命。随后就被囚禁在这座牢房里。 为什么?…… 新见家里一定藏有,不能让外界知道,修平尚在人世这一消息的理由。这时我忽然想起一件事。夜里听到的狗吠般的声响。新见家的人,都说那是海鸣,实际上那并不是海鸣,当然也不是看家狗小黑的叫声。 那个“海鸣”,应该就是被关在这座牢房里的男人的呼救声。没错,一定是这样。 但是,新见修平并没有逃离这里。看那插销满是铁锈,估计已经坏掉很久了。修平却并没有逃跑。为什么? 我暂且爬出牢房,决定向警察求助。警方一定也在怀疑修平,正四处寻找他。我弯下腰,刚把脑袋伸出格子门下的入口,突然发现外面有人。我也太大意了。 我大吃一惊,把手伸向对方的时候,后脑勺受到一记重击。在失去意识之前,我听到高亢而尖厉的笑声,那笑声饱含憎恨和蔑视。我隐约感到后背被踢了一脚。 ……

08

梦与现实的界限模糊不清…… 我置身于都市的喧嚣之中,坐在书桌前,拼命地写着小说。虽然是一台老式电脑,但由于常年使用,如今,它已经成为我指尖的一部分,负责记录浮现在我脑海中的每一句话。 “混蛋……快写!赶紧给我写!……” 这是谁的声音?听起来既像是女人的声音,又像是发自我内心的低语。我是职业小说家,写小说就是我生存的意义,就算不被强制,我也会自发地编织故事。这就是我的工作,我的能量源泉,我的生命。 电脑屏幕上的文字,突然消失了。我呕心沥血,写出来的作品,全部消失了。 随后,耳畔响起狼嚎般的声音,与此同时,电脑重新启动,屏幕上出现一排文字。 是我干的。全部都是我一手策划的。是我杀了大家。 “这个‘我’是谁?‘我’又杀了谁呢?……”我对着屏幕问道。 又没有收到电子邮件,电脑屏幕上,为什么会出现文字呢? “太诡异了吧,怎么会有这种事啊?!……”我叫道。这时眼前突然一片光明,我恢复了意识。 昏暗的房间,我仰面躺在被窝里。这是哪里?八叠大的和式房间,头顶是闪着亮光的黑色房梁。阴森的拉门外,透进微光。 门外响起脚步声,拉门被安静地推开了。 “你醒了啊。” 是大岛良江的声音。她穿着烹饪服,走进房间,用手摸了摸我的额头。 “没有发烧了呢。” “我怎么了啊?……” “你昏倒在走廊里了哦。” “昏倒了?” “嗯,夫人很担心你呢。” 大岛良江像是松了一口气似的说道:“不过太好了,你没事了。连警部都因为担心你,而来探视过呢。” “我昏倒在走廊里?” 在屋顶隔间的记忆,现在还栩栩如生。我无法相信,那只是一个梦。 “嗯,没错。是我丈夫发现你的。” 我抬起上半身,用手摸了摸后脑勺,肿了一个大包,随着跳动的脉搏而隐隐作痛。 到底发生了什么啊? “良江,请你对我说实话。修平还活着吧?他并没有死,对吧?” 大岛良江一脸恐惧,眼睛里闪过不安的神色。 “不……不是的,我不这样认为。” “我看见了,修平被关在屋顶上。” “看见了?” “没错,亲眼所见。我终于明白,大家都在隐瞒什么了。因为我是个外人。但其实没有必要瞒着我。” “不……我不知道,我……”良江细长的眼睛,一瞬间睁圆了,“不……不可能。少爷他……”良江一下子说漏了嘴。 “啊哈,少爷……良江你果然知道点儿什么。” 大岛良江没有回答我,沉默地站起身来,一路小跑离开了我的房间。我之前在屋顶上,不知道被谁袭击,因此失去了意识。之后将我搬到走廊的人,和袭击我的人,会是同一个吗?另外,是谁每日为修平端送食物呢? 我从被窝里爬起身来,看了看枕边的手表,已经晚上八点多了。后脑勺隐隐作痛,不过可以忍受。没有吃晚饭的我,却毫无饥饿感。我决定现在就去拜访秀子。 我走到厨房,听见良江和梅吉正轻声交谈,空气里充满了危险气息。察觉到我进入房间,两个人立刻弹开。 “请带我去夫人的房间。”我的语气略为强硬。 夫妇二人互相看了看对方的脸色,之后梅吉努了一下嘴,示意良江按我说的做。修平的逃跑,似乎让两人下定了决心。 秀子的房间面向中庭,位于主宅旁边,最近才建成的别院里。我们沿走廊走到房门口。房间前方有个池泉回游式的庭院,看起来仿如蓬莱仙山般,天然生成的巨大岩石上,残雪映出点点月光。池塘里浮着片片枯叶,冷风轻拂,水面荡起层层涟漪。 石灯笼发出朦朦胧胧的光,庭院呈现出一种梦境般的美。 “小说家老师想见您。”良江隔着拉门说道。 屋里传来一声“好的”,良江冲我点点头,用眼神示意我进去。 “请进。”秀子夫人说道。我说着“打扰您了”,推开了拉门。 秀子身穿和服端坐在书桌前,脊背挺得笔直,气势凛然地望着我。我被她威严的气势所压倒,进入房间后,立刻关上了拉门。 秀子夫人默然无语,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使她变成这样的原因,是接连失去两个女儿,还是长子的秘密被曝光,我一时难以辨别。 “让您见笑了。”秀子淡淡地说道,“您看见那个了?” “嗯,我无意间爬上了屋顶的隔间。”我端坐在房间的入口处。 “既然被您看见了,也就没有办法了。”她重重地叹了口气,“已经瞒不住了吗……” “能请您告诉我实情吗?” “嗯,不过那是那孩子自己干的……”秀子吞吞吐吐的,似乎不想提及家丑。 于是,我岔开了话题,虽然我很在意修平的事,但之前消失了踪影的新见月代,则更让我担心。 “比起那个,您知道月代小姐的去向吗?” “啊,嗯……”秀子没说出什么,脸上隐隐露出不安的神色。 我只好从口袋里取出雪、月、花姐妹,收到的那三封匿名信。 “这三封信,可以说是杀人预告。” 秀子严肃地点了点头说:“梅吉告诉我了。” “寄给月代小姐的信,您已经看过了吗?” “是的。所以我才把月代,藏到安全的地方了!……” “安全的地方?” “嗯!……”秀子夫人的嘴角,浮起了一丝迷一般的微笑。 “请问在哪里呢?” “请您原谅,我只能告诉您,她在这个小岛的某个地方,因为那孩子,是这个家所剰的唯一的女儿了。”秀子悲伤地低下了头说,“如果再失去那个孩子,我活着也没有意义了,更对不起我那先走的丈夫。” 看着秀子悲伤的脸,我也无法继续深究。不过,既然母亲做出了保证,月代的安全,应该没有问题吧。 “既然您不愿意告诉我,那就算了。不过,能请您告诉我,修平的事情吗?” “对于我来说,修平已经死了。”秀子细长的凤眼,看向拉门,“那孩子,因为是这个家里的第一个男孩,所以,被宠坏了。新见家继承人的担子,对那个孩子来讲,或许太过沉重和痛苦了吧。我察觉到这一点,是在他去了东京之后。他交友不慎,被恶友敲诈欺骗,欠了一大笔债。他回来以后,在我们面前大哭着,忏悔自己的过错。那笔债,就算动用新见家的全部财产,也还差得远呢,我们都束手无策。” “莫非那些黑社会的人,是来找修平的?” “没错。分家的武彦,虽然也欠了一屁股债,但主要还是为了找修平。” “原来如此,所以,您才把令郎藏起来吗?” “只是藏起来是不够的,必须让大家以为,他已经不在了。” “那么,‘浮身堂’里面的事故是……?” “那是修平自己要求的。修平把自己关在‘浮身堂’里,用挂在房梁上的绳子上吊了。” 据秀子所言,修平上吊是夜里十一点以后,待在“月见厅”的严一郎和秀子,第一时间发现异变,引发了一场大骚动。不过修平还活着。挂在房粱上的绳索,承受不了修平的重量,断了。修平掉了下来,重重地摔在地板上,头和腰都受了重伤。 “发现的时候,他已经失去了意识,我们都以为他不行了,没想到之后他又恢复了意识。” “叫救护车了吗?” “这岛上没有救护车。我们立刻请来诊所的医生,做了应急治疗。医生说要观察一阵子,不过……” “不过……?” “修平下半身瘫痪了。” “那不是应该送去本岛的医院,接受治疗吗?” “但修平说自己造下的孽,还要自己偿还,坚持不肯去医院接受治疗。” “岛上的人都知道这件事吗?” “自杀未遂,传出去太不好听,就对外宣称,因为事故头部受了伤。后来正准备把他送去新潟的医院,接受治疗的时候,岛上竞流传出修平已死的谣言。因为是不孝逆子,家里不办葬礼也合情合理,岛民们并未起疑。而我们则想快点平息这件事,于是也没有出来辟谣。” “那么,光照师父和多多良老人,都知道这件事吗?” “嗯,他们当然知道。他们二位是我丈夫的密友、知己。” 新见修平在那之后,便躲在屋顶的隔间里。每晚传来的那如狗吠般的海鸣声,就是他痛苦的惨叫。 即便如此,还有一件事,让我难以释怀。 是谁在我看到屋顶隔间里的修平,打算出去找人的时候,悄悄袭击了我呢? “我发现修平之后,打算从隔间出去叫人,却被人袭击了。不知夫人是否知道,这是谁干的呢?” 房间里的空气凝固了,出现让人心情沉重的沉默。我直直地看向秀子夫人的脸,秀子也严肃地回看着我。 “我不知道。”秀子夫人断言道。 就在这时候,不知道从宅邸何处,响起怒号般的声音。 “这是……”我站起身来。秀子一脸不安,我说了一声“我去察看一下”,便迈出了秀子夫人的房间。 在别院和主宅之间,站着浑身颤抖的大岛良江。 “良江,怎么了?” “不知是谁潜进家里来了,我丈夫已经去叫警察了……” 大岛良江语音未落,走廊深处就传来喧闹声。有好几个人的叫声和脚步声。 “去看看吧。”我一马当先冲了出去,大岛良江跟在我身后。 感觉是向着发声处靠近,但昏暗的走廊,如同迷宫一般,我立刻失去了方向,不知身处何地。良江比我熟悉这里,超过我走在了前面。 “应该是那里吧。” 在走廊上不知拐了几道弯后,我们来到一处灯火通明的地方——是被“浮身堂”内的强力探照灯照的。走廊上躺着一个男人,身边围着梅吉和立花警部等三个人。灯光正照着男人的脸。 是被关在隔间里的新见修平,他躺在地上,纹丝不动。 “小偷啊,小偷!……”良江的声音髙亢,略带得意之色。 “警部,这个男人,就是杀死雪代和花代小姐的凶手吗?” 修平是凶手? 为什么修平要对自己的妹妹下手?我的>?脑神经纵横交错、一片混乱。 但是,我想错了!……躺倒的男人,并不是新见修平,而是另外一个人。 第四章 上吊者的密室

01

被抓住的“小偷”,确实是之前倒在屋顶隔间的牢房里面、失去意识的男人。也就是被我认成是新见修平的那个家伙。 我看到了那个被担架抬着、运往诊所的男人,他身材瘦削,身板单薄无力,从事的应该不是体力工作,而是类似办公室文员之类的工作吧。 虽然并未在他身上,找到什么能够证明身份的东西,但是,自从在屋顶隔间看到他时,便在我的脑海中,涌起的似曾相识的模糊感觉,此刻终于现出了轮廓。 来岛途中,这个男人和我,乘坐同一艘邮船。与那几个身着黑衣、黑社会成员打扮的男人们不同,这个男人当时看起来,像是一个约鱼客,毫不显眼。我以为他在岛上的旅馆住,没想到却被关在新见家屋顶的牢房里。 是谁囚禁了这个男人?秀子夫人知道这件事情吗? 那个男人从新见家抬出去的时候,秀子的身影出现在玄关。但面对立花警部的讯问,她却只是面带悲戚之色的,一味摇头。 “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个人。” 秀子并未告诉警察,此人曾被关在屋顶的隔间,而我作为这家的客人,更没有向警察告知此事的必要。 话说回来,那个男人潜入新见家的时候,那只凶猛的恶犬,为什么没有狂吠呢? 如果他和这家的某人相识,一起进来的话,那狗应该就不会叫了吧。小黑不会警戒的对象,包括新见家本家的人、分家的小次郎和武彦父子、以及光照师父等人。当然,这个“某人”也很有可能是修平。 不过,倘若是新见修平把那个男人,带进新见家的话,为何又要把男人囚禁起来呢?在那个男人恢复意识,并向警察说明情况之前,这个谜团尚且无法解开。 我决定回月代的房间察看电脑,或许那个男人,留下了什么信息。确认四周没有警察的身影之后,我进入了月代的房间。打开电脑,开始察看有没有收到新邮件。 我被囚禁在新见家。救救我。 山本安雄 仍然是相同的内容。寄信时间是今天中午十二点。如果说被送往诊所的男人,是与我同名的,也叫山本安雄的话,倒也说得过去。山本安雄这个名字,虽然并不多见,但也不是什么稀奇名字。 另外,若把“新见家”解释为那间牢房,男人尽管虚弱,却仍竭尽全力,寻求帮助,一切都合乎逻辑。 然而,还是有地方疑云重重。 没错,是寄信时间——十二点。那时,男人正无力地卧在榻榻米上。与其说睡了,倒不如说是失去了意识。那样的人。真有气力爬起来发邮件吗…… 这时我忽然意识到一件事:电话线是不可能通到那种屋顶隔间的。虽然也可以用手机发邮件,但在这个小岛上,手机是收不到信号的。 如此看来,寄信人应该是从宅邸内的某个房间,发出的邮件。而“山本安雄”不过是个识别记号,说不定,发信人其实是新见月代。 不,不会是月代。难道是自杀未遂、尚在人世的修平所为吗? 修平被卷入某场纠纷,既然暴力组织追债,都追到岛上来了,所欠债务一定数目可观。修平会不会被别的追债者囚禁,而发出了求救信呢?…… 不过,如果是新见修平在求救,为什么要用“山本安雄”这个名字呢?直接写“新见修平”不是更好吗? 这么看来,发信人既不是被送到诊所的男人,也不是月代或修平。 想不通。毫无头绪。我像身陷混乱的迷宫般一,进退两难。 你到底是谁? 我回了一封邮件。

02

第二天,脑袋上的伤口,已经不那么痛了。 为了转换心情,我走出新见家,站在能够俯瞰岛屿西侧村落的山冈上。低垂的云层十分厚重,大海仿佛饥饿的野兽一般咆哮着,夹带着雪片的强风,硬生生地向我砸来。 不过,由于对马暖流吹过小岛,并不会让人觉得寒风刺骨。潮湿的海风,被新潟县的髙山阻截,在新潟的上空,形成了厚重的雪云。但这里并无高山,因此,上空很少出现雪云。 告诉我这些事情的多多良老人,已经离开这个世界了。 “混蛋,错误必须要纠正过来才行啊!……” 侧耳倾听,似乎能够隐隐听到,混在风声里的多多良老人的声音。当新见雪代死后,他对我说了这么一句话。 一定是哪里搞错了。老人虽然总是一副醉醺醣的样子,但或许是做过多年教师的缘故,嘴里常常吐出犀利的语句。 在我叹气之时,传来阵阵钟声。凝重的钟声,仿佛自空中降下,要将村子整个包裹起来一般。看看手表,才刚过正午,此时敲钟还真怪异。 华狱寺的钟楼上,有个小小的黑影。 人影撞了三下钟之后,逃跑似的奔向后山。钟声袅袅的余韵,仿若追逐着那人的身影,一同被吸进残雪犹存、如黑白棋盘似的树林里,渐渐消散。 沿山路北上,即可到达新见分家。敲钟人是新见武彦吗,或者是…… 那个人的行动,简直太不寻常了,我决定迅速沿坡道,奔向寺院。穿过寺院的大门,踏进寺内,只见光照师父,正一脸困惑地望向钟楼。 “发生什么了吗?……”我问那和尚道。 光照师父似乎被吓了一跳,身子哆嗦了一下,随即向我露出若无其事的笑容。 “哎嘿嘿嘿嘿嘿嘿嘿嘿!……应该是山里的猴子吧,最近,猴子经常下山搞恶作剧。哎嘿嘿嘿嘿嘿嘿嘿嘿!……” “猴子会敲钟吗?” “不无可能吧。”光照师父苦笑道,“猴子会有烦恼倒也不奇怪。或许,那只猴子想抛开烦恼吧。” “真的是这样吗?……可是,我刚才在那边的山冈上,偶然瞥了一眼钟楼,看到了人的身影。” “是男人还是女人呢?” “呃,离得太远,看不清楚是男是女。” 我说着,登上了通往钟楼的台阶。光照师父也跟在我身后。 “哎呀,这种地方,居然被贴上了纸条……”光照师父发现撞钟的木棒槌上,贴着一张纸条。我顿生疑窦,揭下用透明胶带贴在木的纸条。 纸条与之前的匿名信一样,是用报纸上的铅字拼成的。上面写着: 静悄悄地睡吧 新见家的“浮身堂” 和尚吊死了 这张无法简单当做恶作剧来处理的纸条上,每一个铅字,都散发出浓浓的恶意。光照师父从我手里接过纸条,无声地读着。寺院里充斥着可怕的沉默,海浪的声音,使得此刻的沉默,更加可怖。心绪不宁的光照师父,吞咽唾液的声音,清晰地飘进我的耳朵。 “这……这是……”光照师父右手扶额,“似乎是从前岛上,流传下来的恐怖歌谣。”他的声音依然稳若止水。 刚才逃走的敲钟人,在把纸条贴到木植上之后,应该是为了引起我们的注意,才特意敲响大钟的吧。 “连寺庙都收到了啊。” “听你这么说,新见家里也收到了这样的信吗?”光照师父意味深长地看着我,仿佛已然忘记刚才所受的冲击。 “其实,雪代和花代,都收到了诡异的匿名信。而且,两个人的被杀,都是在收到信之后。” “你没有告诉警察吗?” “月代不让我说。” “原来如此。”光照师父并未深究。 “您要把这封威胁信,上交给警察叔叔吗?” “不了,应该没事。连这种程度的恶作剧,我都害怕的话,可是侍奉不了佛祖的。若有可疑人物前来,我会试着劝他改过自新。毕竟杀了我,也没有任何好处。那人一定会改变主意的。”光照师父依旧泰然自若。 “这是个错误,真是无奈。” “错误”? 又是错误…… “不,没什么。这封信会寄给我,是个错误,请不要在意。” 光照师父为了说服自己一般,重重地点了点头。 “您知道新见修平还活着吧?” 我凝神观察光照师父的反应。他的双眼黯淡了一瞬,但是,我却难以判明,这是因为他的内心受到触动,还是因为移动的云遮住了阳光。 之后他只说了一句“那也是无可奈何”,向我轻轻行过一礼,便悠悠然走回了后院。 我不想再看到悲剧重演了。既然解不开“密室杀人”这一难题,就把所知线索,都告知警察吧。不过,屋顶隔间那件事,不能当着秀子的面,告诉警察。 警察一定早就得知,新见修平尚在人世,应该也在追査修平的下落。此时我确信,在木槌上贴纸条的人,就是新见修平。他一定正躲藏在这座小岛的某个地方。 但假如贴纸条的人,果真就是新见修平,那他的目的是什么呢?

03

回到新见家时,日已西斜,天色渐暗。 我穿过大门,正准备进人玄关时,忽然听到院子里,传来说话的声音。在好奇心的驱使下,我悄悄靠近了竹篱笆。 两个男人在石灯笼前,认真地讨论着什么,是立花警部和太田垣刑警。两人并未故意避人耳目,就算不特意偷听,也能清晰地听到谈话的内容。 “这是真的吗?”立花警部诘问似的抬高了声调。透过竹篱笆的缝隙,能够模糊看到警部那被庭院里的灯光,照亮的脸庞。 “是的,绝对没错!”太田垣刑警用力地点了点头。 “海水?……分析结果是不是搞错了啊?” “我确认了好几遍,分析结果确实如此。从被害者的肺里,检测出来的是海水。为了慎重起见,我还对‘浮身堂’下的海水,进行了抽样分析,结果与被害者肺里的海水成分相同。” 新见花代竟然是被海水溺死的,这让我大吃一惊。 “另外,还有一件事情。”太田垣刑警继续说道,“多多良英助的死因,是中了乌头的毒。” “乌头?”立花警部的声音,盖住了我的惊叫。 “是的,的确是乌头。” “这附近乌头多吗?” “貌似山上有很多野生的乌头。” “嗯,竟然是乌头,真让人吃惊。” “呕吐物和茶碗里,都检测出了乌头的成分。” “酒瓶呢?” “并未被混入酒内。” “水壶呢?” “壶里是正常的开水。”太田垣刑警叹了口气,用舌头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另外,还有一件或许无关紧要的事。” “什么,说出来听听。” “多多良英助患有癌症。肝癌晚期。癌细胞已经扩散至全身,就算这次没死,也不剩几个月的寿命了。” “嗬,这还真是。” 我顿时心下一惊。两人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我打算再靠近一点,这时脚下没踩稳,一块石头动了一下,发出嘎嗒一声轻响。 我暗叫糟糕,立花警部的声音马上传了过来:“谁?!……”立花警部严厉的声音,撕裂了寒冷的空气。 我的双脚当场偃住,不敢动弹。反正也逃不掉了,我索性绕过竹篱包,走到他们面前。 “是我。” “啊,是山本先生啊。”警部的声音里,透着一丝安心,却并未完全放下戒心。 “我刚巧经过这里,不小心听到了你们的谈话。”我觉得在这种情况下,应该实话实说,“其实,我也有话想对警部说,正在找您。” “什么事情啊?”立花警部边说着向我走来。 “我刚从华狱寺回来,看见了不得了的东西。” “不得了的东西?” 警部一脸莫名其妙。我把贴在华狱寺撞钟槌上的纸条,一事告诉了警部。 “哦?‘和尚吊死了’?……” 我顺便把最近收到的匿名信,全都毫无隐瞒地说了出来。我不想再看到牺牲者出现了。 “这么重要的事情,为什么到现在才告诉我们啊?”立花警部的心情骤然变坏,语气也犀利起来。 “那些信在你手上吗?” “不……不在。大概都被扔了吧。” “真是的!简直不像话!……我不管你是推理作家,还是其他什么的,可是居然擅自处理,这么重要的线索,你连基本中的基本常识都不知道吗?这可不是闹着玩、过家家,这可是残暴的连续杀人事件啊!你们要是继续隐瞒,原本能解决的事件,也解决不了了啊!……” “我们当时并没有想那么深,只当是谁在搞恶作剧。”我只好一味地道歉,“不过,贴在寺院撞钟槌上的那封信,光照师父应该还保留着。” “这家的夫人,知道这件事吗?” “我不知道她知不知道。” “行了,我了解了。” 警部让太田垣刑警,立刻出发去华狱寺。年轻的刑警在黑暗中开始奔跑时,不知从哪里又冒出一名警官,追在他身后跑了出去。或许我的行动,原本就时时处在警方的暗中监视下吧。 确认两位刑警都已经出发之后,警部又向我问道:“还有别的隐情吗?” 脑中浮现出新见修平,但我觉得这件事情,应该由他的母亲秀子来告诉警察,因此我选择了沉默。 “没有了。” “嗯。那么,在案情有所进展之前,一步也不要踏出这个家,可以吧?” 立花警部皱起两道浓眉,像看嫌疑犯似的瞪了我一眼,随后走进了主宅。 警部的身影消失之后,我听到一声哀鸣。小黑嘴上套着罩子,老老实实地卧在地上,仿佛被骟了一般无精打采的。

04

我径直去了新见月代的房间,确认是否又收到了新邮件。可是,在这之前,还喋喋不休的饶舌机器,如今却像铁块似的,冰冷的屏幕,不解风情地宣告着“没有任何新邮件”。 我心里犹抱一丝希望,来到能看见“浮身堂”的走廊。搜査已经结束,一片漆黑的祠堂,在暮色中暗影幢幢、状若鬼魅。入口处的拉门前,装了一盏昏暗的灯,大门似乎被白色胶条似的东西封住了。这幢伫立在暗夜里的建筑物,威慑力四溢,震慑着我的心脏。外海恶浪翻涌,绝望的海风充斥着新见家。 冷彻骨髓的风,虽然为我的大脑,送来了新鲜空气,谜团却越发错综复杂,毫无头绪。 新见修平上吊自杀未遂、当家严一郎心脏麻瘐而亡、新见雪代又被“驱魔箭”刺死、多多良老人中了乌头之毒,一命呜呼;以及在滴水不存的房间里,花代溺水而亡…… 说句不好听的话,新见家发生的这一系列事件,简直就像是“连续杀人秀”一样。 新见月代和光照师父,同样也收到了“杀人预告”,新见家是中了死神的诅咒吗?悲剧还将继续发生吗?到底要怎样才能终结这一系列惨剧!…… 这时,我感觉有人正盯着我。 一股恶意忽然包围了我。我迅速环顾四下,一个人影都没有发现。我摇摇头,发现人的气息已然消失了。可能是我神经过敏吧。我一路小跑着来到餐厅。虽然没有食欲,却很想一醉方休。从悲剧连连的新见家餐厅里,传来与环境格格不入的高声大笑。我站在餐厅门口,悄悄窥视着屋内。 分家的小次郎和武彦父子二人,像在自己家似的,随意坐着,面前的桌子上,摆着一瓶进口威士忌。二人杯盏交错,时不时地开怀大笑几声。 我避过他们的视线,来到厨房。大岛梅吉正一个人坐在角落里,喝着闷酒。 “哎呀,是老师啊,您怎么来了?……”梅吉看到是我,立刻心情大好,指了指他身边的位子,让我坐下。随后说道,“分家那些家伙,嘴上说担心本家,来了之后,就气焰嚣张地,为所欲为。咱只好自己喝闷酒,也不能告诉夫人。” “良江呢?……” “我老婆气坏了,干脆躺下睡觉了。” 我坐下来,向他询问月代的去向。 “哎呀呀,我不知道啊。这几天都没有船出海,一定还在岛上吧。大概是被夫人安置在某处了。” “不会是去分家了吧?” “哼,怎么可能?!……在他们家的话,月代小姐肯定会被杀掉的。”大岛梅吉从鼻子里,发出一声不屑的讥笑,“那些家伙,一心只想着本家的财产,把月代小姐送过去,不是羊入虎口吗?!……” “那她会在哪里呢?” “唉,不知道啊!……不过,就算知道我也不能告诉您啊。”梅吉往杯子里倒满酒,继续说着“老师您也来点儿吧。” 我接过梅吉递来的酒。不如索性一醉方休吧。我抿了一口,让酒顺着喉管,慢慢滑下。热烘烘的感觉,由喉咙延伸至胃袋,全身瞬间充满暖意。 就在此时,走廊传来咯吱咯吱的响动,不一会儿,新见武彦出现在我们面前。 “哎哟,在这里坐着呢啊。梅吉,再给我来一瓶威士忌。” 武彦瞥了我一眼,不屑地哼了一声。 “没有威士忌了。” “我还没喝够呢。算了,随便给我一瓶什么都行。” “那你就把那边的,那瓶日本酒拿走吧。原本是多多良老师拿过来的。” 大岛梅吉随手指了指角落里,那瓶积满尘埃的一升装酒瓶。似乎已经被喝了几口,瓶子里的酒并不满。 “是多多良老师拿过来的?” “嗯,老师常来这边喝酒,放着好几瓶呢。” “嗬,死人留下来的酒,真不吉利。” “老师可教过你啊。” 梅吉一脸不快地说完,武彦嘟嚷着“算了算了”,拎着酒瓶就出去了。 “这样好吗,给他多多良老师的酒?” “没事啦,要是里面有毒的话,他们正好一起搭伴儿,去那边的世界。” “这玩笑可有点过分了啊,梅吉!……” 我嘴上笑着,却无法抑制住从身体深处,涌起来的颤抖欲望。 “有的话能说,有的话可不能乱说啊。” “不好意思。”梅吉一脸沮丧地吸了一下鼻涕,随后又往杯子里倒满酒,“唉,怎么还是喝不醉啊。” 撇下单手支着头不停叹息的大岛梅吉,我悄悄地离开了厨房。 在回自己房间的路上,我又经过了餐厅那边。分家父子的说话声,清晰地传进我的耳朵里。 “月代要是也死了,本家就完了。”那是小次郎的声音。 他们两个人一副即使被人听到,仿佛也无所谓的样子,肆无忌惮地说着。我强压心中的怒火,停下来,听他们到底要说什么。 “你要是能在这三姐妹里面,挑一个结婚就好了,不过,现在只剩下月代了啊。” “我可受不了她。性格诡异,也不知道她都在想什么。要是雪代或花代,我倒是无所谓。” “不会是你干的吧。” “别……别瞎说啊。我怎么可能,去杀雪代和花代啊,老爸你应该最清楚了啊。我们不是一起,待在‘月见厅’里面,傻傻地盯着‘浮身堂’的吗?” “这倒也是,我们本来就没有丝毫嫌疑啊。” “哎呀,这是什么酒啊!怎么这么咸啊,被人换了吧……” “怎么回事?……啊,真的,这是炖好的海鲜髙汤吧?” “是梅吉故意搞我们呢吧。”武彦咂了咂嘴,“算了,也不是不能理解梅吉的心情。话说回来,老爸,月代去哪里了啊?” “在寺里呢,安置在和尚那里了。”新见小次郎笑着说道。 “这样啊,不过,那边确实比这里安全。” “咱们就静观其变吧。耐心等着本家这块大馅饼,掉进我们的口袋里吧。” “说的也是,老爸。” 武彦毫不掩饰自己的狂喜,两人的笑声,在新见家不断回响。 为了昉止事件再度发生,警察已经把收到匿名信的华狱寺,作为了重点警戒对象。从新见小次郎那里,听到月代被安置在光照师父那里,警方应该也知道此事。 既然收到“和尚吊死了”和“新见家月影无踪”两封恐吓信,那么,两个需要被保护的重点对象,能够待在同一个地方,当然是再好不过了。 不过,这样一来,新见家里的警力,就自然变薄弱了。事件向着谁都没有预料到的方向进展着。

05

男人趁着夜色,偷偷摸到能够看见“浮身堂”的走廊。他已然明了,自己是逃不掉了。等那家伙清醒过来,一定会把一切都说出来的。到那时,他就无处可逃了。 不过,在那之前,他还有一件事要做。舞台就是“浮身堂”…… 男人知道,之前发生在这个祠堂里的事件。虽不知道全部,也了解不少内情。如果能客观地分析一下,出入该祠堂里的人,谜底自然就揭开了。 播下惨剧种子的,正是男人自己…… 没有自己的话,可能就不会不断发生事件了;没有自己的话,如果,自己不曾出现在这个世界上的话……男人向祠堂走去。 他看起来,如同走向最后舞台,年老的演员一般。没错,最初建造祠堂的时候,就考虑到了这一点。这里既可以用作祈祷的祠堂,也可以作为供大家观赏表演的舞台。 但不知何时,这里变成了上演“密室杀人”案的舞台。男人长叹一声。 从走廊望向下方的大海,仿佛能看到死者们的手臂,伸出海面,正在向他求救。 无法瞑目的死者,瞪着满含仇怨的眼睛,观察着走向舞台的他。 “99lib.一定可以的,如果是你的话,一定能够做到。这是最后一跃,证明你自己是个男人。我知道啊!……” 一无是处的人生。明明是自己种下的恶果,却把责任,全部转嫁给别人。现在终于要开始清算了。不是结算,是清算。 那个男人向沉默的看客,无力地挥了挥手,重新看向前方。像能剧演员一般,蹑足缓缓前行。虽有袜子包裹,脚底下却已冻僵,毫无知觉。寒气冲上他那剃得光光的脑袋,几乎全身麻痹。 来到“浮身堂”,他回过头,看了看背后。没有人,只有喧嚣的海鸣声。bbr>99lib?冰冷的空气,几乎要冻裂他的肌肤。 男人站在祠堂入口处,摸着被警察贴的封条。这与其说是警察的封印,倒更像是解开诅咒的条幅。他感到指尖传来,触电一般的麻痹感,连忙把手缩了回去。 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再一次触碰封条。这次指尖不麻痹了,反而像吸取了能量一般。 恢复自信之后,他开始动手揭封条。封条一下子就断开了,似乎之前不知被谁撕下来过。随后,他把手伸向拉门,缓缓将其推开。门槛貌似打过蜡,拉门悄无声息地,滑向两边。 进入祠堂之后,他合上拉门,并顶上顶棍固定住。 “密室吗……” 能闻到淡淡的腐臭味,“浮身堂”内寒气彻骨,混杂着尸臭的空气,浑浊凝重。惨不忍睹的事件记忆,触动了男人的嗅觉神经,使他嗅到一阵阵血腥的气息。 虽然四下漆黑,但在习惯了之后,还是能够模模糊糊地看清楚周围的。男人点亮祭坛旁边,烛台上的一支蜡烛,微光立马照充了祠堂的各个角落。烛焰摇曳,堂内鬼影幢幢。 他慢慢挪到祠堂中央,看向头顶。粗壮的房梁上,垂着一根绳子。 他用右手,摸了摸自己的光头和脖颈。在这里系上一条绳子,就可以起程前往一个新世界了。 “新见家的‘浮身堂’,和尚吊死了。”从口中自然而然,飘出儿时唱过的歌谣。 这样一来,一切就都能圆满地结束了。 一切都会圆满地结束了…… 脚边正好放着脚凳。他踩上脚凳,伸手抓住绳结。由一根一根粗麻线,仔细编成的绳子足够结实。用力一拽,绳子稳稳得挂在了大梁上。 没错,就应该是这样的绳子。 男人把手从绳结上缩回来,摸了摸脖颈。和他的意志正好相反,喉咙处微微颤抖着。 “喂,别害怕。没什么好担心的。马上就解脱了。” 男人把脑袋伸进绳结…… 他把双手伸进绳结,调整了一下姿势。放松膝盖,把全身的重量压向绳结。绳结开始收缩,突然箍紧了脖颈。 他正打算踢倒脚凳的时候,突然一阵恐惧袭来。 “混蛋,不要在这么关鍵的时刻害怕啊!……” 他不停地叱责自己,恐惧却一发不可收拾。他打算解开绳结,调整一下呼吸,然而,绳子已经紧紧地束住他的脖颈,无法挣开。 可恶,这算怎么一回事?!…… “我不想被人看到这幅丑态……不,等一下,我其实并不想死……”他不停地摇着头。 “我不想死,我不想死……还想再多活一段时间。连死的决心都有了,还有什么做不成的呢。” 求救的意念,如海浪般涌来,颠覆了他最初的意志。喘口气,再仔细想想。 在这间从里面锁死的密室里,男人正纠结在生与死之间。 啊,这可恶的绳结,越来越紧。赶紧松开吧。 然而,越是焦虑,绳结收得越紧。额头上喷涌出油汗。就在他双手用力撕扯绳结的时候,脚下失去了平衡,“哐当”一声巨响,脚凳翻倒了。全身的重量,一下子全部压在绳结上。 之后的挣扎,不过是徒劳,绳结越来越紧。他感到胯间袭来一股暖意。是失禁。可恶,为什么死相这般狼狈啊。 这时候他才发现,“浮身堂”外面有人。不知道是什么人,正偷偷地窥向堂内。那人用手戳破门纸,黑色的眼睛,审视着堂内的情形。 别只盯着看啊,快救救我。 “求你了,快救我!……”

06

我坐在书桌前,不停地写着小说。已经用了快两百页稿纸了,故事渐入佳境。故事发生的舞台,在东京某小公寓的一间屋子里。不过,要如何结尾,我脑子里还是一片模糊。 只要一想到不见踪影的月代,我就无法把全部精力,集中在小说创作上。惨剧连续发生,幸存者可能即将遭遇毒手,而我却束手无策,只能写写推理小说…… 小说忠实地反映了我内心的骚乱,故事情节歪曲纠结。即便我想修正,手却自顾自地继续创作着。月代如果读了这样的小说,一定会生气的吧。 自己的无能,让我心灰意冷。 啊,自己真没用。到底为什么要,留宿在这座大宅子里啊。不是受光照师父和多多良老人之托,要解开密室之谜吗? 然而现在,雪代和花代姐妹俩,已经在密室里被杀了,多多良老人也死了。如果再失去仅存的月代和光照师父,我也没有活着的价值了。 “月代,我爱你。” 令人发狂的恋情,在我的体内奔腾。在我这乏善可陈的一生中,从来没有如此热烈地爱过谁。 被关在东京郊外的脏乱公寓,每天编织无趣故事的我,素来与充满魅力的女性无缘。逃离都市后,我终于在这座日本海的孤岛上,遇到了一位如此美丽的女性,她就是新见月代。 我站起身来,走出房间。我要去月代的房间。说不定能够找到她写的东西。同时,我觉得有必要确认一下,是否收到了新邮件。 我沿着空无一人的走廊前行。时间大约是十点刚过。分家的人都回去了,宅院如同墓地一般死寂。 站在新见月代的房间门前,我轻轻推开拉门。打开灯,接通电脑的电源,察看是否存有她的文章,搜寻暗示她去向的信息,或者被隐藏的、能够解决这次事件的线索。 抽屉里有个揉得皱巴巴的纸团。打开一看,上面写着“新见家月影无踪”,是那封应该已经,被我扔掉了的匿名信。 我脑中出现一阵不祥的预感。难道“浮身堂”里又……我站起身来,迅速离开月代的房间。一定不会的,月代和光照师父,此刻都在华狱寺呢。 然而,有二必有三。雪代和花代之后,若月代也身陷险境,倘若这次惨遭毒手的是月代…… 不行,快点儿,再快点儿。 就算脚步声,响得震天动地也无所谓,我拼命向“浮身堂”跑去。到达能够望见“浮身堂”的走廊时,已能看到从祠堂的拉门,透出的磷火般的光亮了。祠堂浮在一片黑暗中。 “浮身堂”内果然有人。不祥的预感,瞬间揪住了我的心脏。我冲了过去。 “月代,月代!……”我尖锐的喊声,划破冰冷的空气。 海岬外波涛汹涌的大海,仿佛回应我的尖叫一般,发出低沉的海鸣。脚底下能够感受到,正在涨潮的海水,渐渐通近的波动。 终于到了拉门跟前,我推了推门。可拉门纹丝不动。里面一定顶上了顶棍。我用手指在门纸上戳了个洞,窥视堂内。 祠堂中央,有个什么东西,摇摇晃晃的。在摇曳的烛光下,仿佛吊着的熏肉一般。脱离现实的世界,在眼前延展开来。 过了很久,我才想到吊在梁下的是个人。脑袋剃得光光的,是个男人吊在了梁下。 “混蛋,和尚吊死了!……” 新见月代唱过的那首略带哀怨色彩的歌谣,瞬间在我的脑海里回响起来。与那份匿名信预告的一模一样,光照师父上吊了。 “天啊!……” 我心中一片黑暗,伸脚踹向拉门,但这拉门比我想象的要结实。在我不停踹门的时候,有人听到响动,赶了过来。 “喂,怎么回事啊?”有人冲我喊道。 来人是大岛梅吉。但即便我们二人合力,也没能撞开拉门,于是,我让梅吉去通知警察。 几分钟之后,正在华狱寺警戒的立花警部等人,迅速赶来了。看来警方已建立了方便迅捷的联络网。 立花警部一把推开,被束手无策的无力感,所吞噬的我,站在拉门前。 立花警部把门纸斯开一个大洞,对着里面喊话。毫无回应。比沉默更沉重的静寂,笼罩着祠堂内部。低沉的海鸣,四下包围着这片静寂。我总觉得吊在梁下的男人,正对我们做着无声的抗议。 打开“密室”大门的,是立花警部。 身材魁梧的他,在另外两名警员的帮助下,用力撞向拉门,结果连人带门,一起摔进了祠堂。顶棍被撞飞到祠堂某处。 祭坛前面点着一支蜡烛,烛光摇曳,吊在梁下的物体,也蒙上了一层妖异的微光。 一瞬间,我的脑海里,浮现出被麦草吊着的腌鲑鱼。在河川下游产卵之前被捕获,来不及留下子孙,它便离开了这个世界,多么可怜的鱼啊。被绳子髙高吊起,翻着白眼,一脸遗恨的死鱼。 无须寻找脉搏,也能确认吊着的男人,已经死亡。尸体像要表达后悔般的摇来晃去。 “光照师父!……”我叫道。 朦胧的烛光之中,他剃光的脑袋反射出微光。 华狱寺不是有警察守备吗?为什么还会发生这种事情?! “你们警察都在干什么啊!……”我怒声诘问警察。 “不……这不是光照师父。” 立花警部像对待死猪似的,用手抓住尸体的脚,把死者的脸转向我这边。的确不是光照师父,是个更年轻的男人。 “你知道这个男人是谁吗?”立花警部困惑地问道。 “不知道,我一次也没见过他。” “真是怪了。要不是新见家的人,这又会是谁呢?” 男人的年龄,好像在二十五岁到三十岁之间,一脸痛苦的表情,很难想象其生前的样貌。但我已经猜到,此人的身份了。除了他以外,不会再有别人了。 “少……少爷……”我们背后,大岛梅吉挤出一声惨叫。 “少爷?……”立花警部看向大岛梅吉。 “这……这是修平少爷。” 啊,新见修平终于现身了!这位新见家族的继承人,刚刚从死亡的深渊里,悄悄捡回了一条命,却又匆匆忙忙,奔向了那个世界。 新见家里又出现了新的牺牲者。剃光了头发的修平,或许是在死前,扮演了一回和尚吧。 “和尚吊死了。” 听到我的呢喃,立花警部猛然回过头来。

07

悲剧连连,使新见家失去了声音。 还来不及抚慰心中的悲伤,新的牺牲者就出现了,下一个牺牲者,又马上出现。宅邸里弥漫着一种,自暴自弃般的氛围。 根据诊所医生的判断,新见修平的死因,是被绳结勒住气管,导致的瞬间窒息,自杀的可能性很高。但是,修平突然现身,又突然自杀,动机是什么呢? 第二天早上,那名在诊疗所接受治疗的男人,逐渐恢复了意识。因身体虚弱,而倒在新见家宅院的男人,名叫江口启介,是一名保险公司的调查员。从他口中,道出了令人惊讶的事实,事件因此有了全新的进展。 江口怀疑,新见家的保险索赔背后,另有隐情,于是扮成钓鱼客,来到岛上,寄宿在旅馆,准备秘密调查新见家。 立花警部负责询问:“保险金是怎么一回事?” “新见修平的一级残疾,证明有造假嫌疑。正因为他是下半身瘫痪的重度残疾,才得到了与意外死亡金额,相当的保险金。发下保险金之后,我们就产生怀疑了。” “为什么你们觉得他造了假?” “调查部收到了匿名举报信。” “信上都说了什么?” “说新见修平能够自由行走。因此,我才来到岛上,进行调査的。” 可是,岛民们一直受新见家族的恩惠,就算知道新见家的内情,也断然不会告诉外人。江口即使想潜进新见家,但前有猛犬护卫,后有浅滩天险,寸步难行。 “那你怎么会出现在新见家里?” “葬礼那天晚上,玄关处一个人也没有,那头猛犬套着嘴罩,老老实实地卧着。” 江口调査员说的,是当家严一郎葬礼那天晚上的事,也是我来岛上的日子。江口在门口叫唤了几声,确认无人回应之后,才悄悄潜入了家中。虽然明知是非法侵入,一旦暴露,会有逮捕的危险,但为了调查,他只好出此下策。 然而,才刚刚踏进迷宫似的走廊,他就迷路了,完全不知道身处何地,他向涛声传来的方向走去,看到了一座类似祠堂的建筑物。由于附近响起,人们说话的声音,他慌忙折返回去。尚未开始调査,却发现有个人影,从某条走廊上头的天花板上爬了下来。那个人就是新见修平。 走廊虽然昏暗,但那人与资料上的新见修平,年龄相仿、长相类似,江口启介确信:这就是他要找的人。如果要说非法侵入,和保险金诈骗,哪一个罪行更重,那当然是后者。 他走到男人身边,说道:“你是新见修平吧?” 真是正中靶心。明明下半身瘫痪的修平,却安然无恙地走在路上,还顺着楼梯,从天花板上爬了下来。 男人吓了一跳,爬上楼梯准备逃跑。江口追在后面,打算抓住男人的脚。男人却抬起脚用力踹来,重重踢中江口的脸。江口失去了意识,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被关在屋顶隔间的牢房里了。 不管怎么喊叫,都没有人注意到他的存在。还不如因非法侵入,而被逮捕呢! “真的谁都没有注意到吗?” “嗯,应该是的。” 江口喊过不知多少次救命,却始终无人察觉,最后只得发出狗吠一样的号叫。他认为这样子,声音能够传得很远,或许会有人注意到。 “关在那里,当然也没有人给我送水和食物,继续下去的话,我一定会被饿死的。” “可你怎么又倒在主宅的走廊里了啊?” “我不知道。如果不是有人把我搬出去,单靠我自己,是不可能到走廊上的。” “你觉得为什么会被关起来?” “当然是我发现了那个家的秘密呗。只要我死了,他们家的秘密,就不会被曝光了。” “可你要是失踪了,你的公司也会调査你的行踪吧?” “这种封建又闭塞的孤岛,岛主一定会随随便便地,编一个掉到海里了之类的理由,蒙混过关吧。” “嗯,说的也是!……”立花警部单手支着下巴,陷入了沉思。 “你觉得新见家的人,知道修平并没有瘫痪这件事吗?我是说秀子、死掉的姐妹俩,还有用人们……等等。” “我觉得他们知道。他们要是不知情,也不可能把修平藏得那么完美。为了保护这个家,全员协同作案吧。” “你打算告他们诈骗保险金,然后收回付给他们的巨额保险吗?” “当然啦,既然已经确认,这是诈骗,当然要收回保险金。”身体恢复健康的江口,自信满满地说道。 “那我问你,如果造假的修平,本人死了的话,保险金怎么办呢?” “死了?……”江口发出近乎疯狂的声音。 “没错,修平死了。上吊自杀了。” 立花警部刚刚说完,江口就像被人扼住喉咙,窒息而死的鸟一般,发出一声惨叫。

08

因为光照师父有秘事要告诉我,所以我一大清早,就赶往华狱寺。出门的时候,刚好听到了江口和立花警部的谈话。 “我看到信上写着‘和尚吊死了’,还以为被杀的,一定是您呢。” “我对警察说了好多遍,这不可能,他们却说是上面的命令,完全不听我的劝解。” 光照师父拨了拨火盆里的炭。炭接触到氧气,毕毕剥剥地蹿起火星。炭火熊熊,架在炉子上的水壶,立刻沸腾起来,壶盖被顶得咔嗒作响。 “这岛上流传的摇篮曲,说的全是和尚遭殃的事,和尚有几条命,也不够用啊。这么一想,也应该能够明白,这次的事件,与我无关嘛。” “能借助您的力量,解决这次事件吗?” “我无能为力。这件事不走到最终结局,是不会结束的,我只能双手合十,向佛祖祈祷。我除了侍奉佛祖,什么都做不了。现世的事情应该由你去解决。” “虽然说出来很丢脸,但我现在头脑里,确实一片混乱,完全找不到解决谜案的头绪。” “哦!……”光照师父抱着胳膊,闭目冥思。 “或许你把事件想得太复杂了。跳到局外冷静观察,或许自然而然地,就能够看到答案了。这件事其实非常单纯。” 听光照师父的语气,仿佛早已知道凶手是谁了。 “您知道凶手是谁吗?”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我不过觉得,事实有可能意外得单纯而已。似乎大家的注意力,都集中到错误的方向去了。不过,这也只是我的一己之见。” 光照师父泰然自若,仿佛已经洞察到,这一系列事件的动向一般地说道:“我只有一件事,想告诉你。” “什么?……” “据我所闻,新见修平写了一封遗书。” 新见修平的遗书,放在了狗窝前,是大岛梅吉发现的。和雪代和花代姐妹二人,收到的匿名信一样,是用报纸上的铅字,拼贴而成的。信封上写着“新见秀子敬启”,信里写着“全是我干的,母亲,请原谅您愚蠢的儿子,修平……” “你怎么认为?”光照师父向我递来探询的目光。 “您问我怎么认为……” “这种可疑的匿名信,能够叫做遗书吗……会有人给自己的母亲,留下特意用报纸上的铅字,拼贴而成的遗书吗?” “您所言极是。明明马上就打算去死了,直接手写遗书,才是比较自然的吧。可到底是谁、出于何种目的,做出这种事情的呢?……应该是为了搅乱调査吧。” “那么,是谁干的呢?” “应该是家里的人。不然的话,放信的时候,小黑应该会叫。” “你说的有道理!……”光照师父脸色复杂。 稍微调整了一番神情后,他挺直脊背,严肃地说:“有一件事情,我想告诉你。这也是我今天,叫你过来的原因。” 看到光照师父神色异常庄重,我紧张起来,不由得舔了舔嘴唇。 “是死去的新见严一郎先生留下的遗言。” “遗言?……他还留有遗言吗?” “严一郎断气之前,吿诉我和多多良的。” 他们三个人从小一起长大,成人之后,依旧关系亲密。 “我一直很珍惜这座寺院、这个岛,以及新见家族。对于新见家的未来,我和严一郎一样,忧心忡忡。” “是在修平自杀未遂之后说的吗?” “是的。修平做出那种事情来,新见严一郎先生非常痛心,心脏病的老毛病随之恶化,他明白自己时日不多,便把我和多多良叫来,嘱托我们照顾新见家。严一郎这样说道:‘我死了以后,就拜托大家,照顾新见家了。继承人有一个就够了。’” “继承人有一个就够了?……”我大吃一惊,几乎跳起来,“混蛋,难道是要你们杀了那三个姐妹?……” “就算是玩笑,也有能开的和不能开的。”光照师父的目光,陡然犀利起来,“我是侍佛之人,不会寻思杀人之事。” “对不起,我一时失言。”我惶恐地低下了头。 “但是,会不会有人听到了遗言,误会了当家的遗志,而做出傻事呢?” “这我就不清楚了。”光照师父摇了摇头。 “有资格继承新见家财产的,都有谁呢?” “首先是他的配偶秀子夫人,能够分得一半财产。剰下的一半,由子女们自由分配。也就是修平、雪代、月代和花代。” “一共五个人,是吧?……如今这之中的长男,和两位女儿均已去世,剩下的只有秀子夫人,和月代两个人了。分家能分到财产吗?” “只要本家还有继承人,分家就得不到财产。” “如今幸存的继承人,只有秀子夫人和月代了。” “不!……”光照师父神色悲伤地摇了摇头,“还有一位继承人。” “什么藏书网……还有一个?” “是的,还有一位继承人。” “那是谁啊?住在这座上吊之岛上吗?” “并不住在岛上。” “那到底是谁啊?” “严一郎和他前妻的孩子。” “前妻的孩子?” “是的。严一郎在濑波温泉,与艺伎出身的秀子夫人,发生了关系以后,就把前妻赶出了岛。但他和前妻,还有一个女儿。他想留下女儿,却被前妻一起带走了。” 光照师父像要看穿大殿的墙壁似的,眯缝起眼睛,沉默了下来。随后,他深深地叹了口气,继续说道:“严一郎很心疼这个女儿,并且一直挂念着她。因此,在遗言里,这个女儿也有财产继承权。” “他承认这个女儿吗?” “当然,她是作为正室的孩子出生的,在户籍上可是长女。” “遗书呢?” “在律师那里。” “秀子夫人知道这件事吗?” “当然知道。” “这个女孩儿我认识吗?”我兴奋地追问道。 “或许认识吧。” “快……你快告诉我,那个人到底是谁。” “她名叫美佐子。片假名写的美佐子,加上孩子的子。好像叫清水美佐子。” “莫非是……” 我倒认识同一个姓的女孩儿——清水真弓,和我一起来岛的那个女人。年龄上也符合严一郎年轻时所生的女儿。我想起刚到码头时,清水真弓和自小相识的大岛良江,热络聊天时的情景。我曾清楚地听到良江叫她“美佐子”。 直到进入了新见家,清水真弓一直与我同行,那之后却音信全无。邮轮已经很久没有来过岛上了,她应该还没有离开这里。那个女人就是清水美佐子吗? “那她现在在哪里呢?” 火盆里的热气,迎面扑来,烘得我有点头晕。 “这我就不清楚了。”光照师父笑呵呵地说道。 “您不清楚?” “已经是好几十年前的事情了。” “自从她离开小岛以后,您再也没有见过她吗?” “是的。”和尚光照点了点头。 大岛良江应该知道,清水美佐子的行踪。但是,之前我向她询问,关于清水真弓的事情时,她都干脆地否认了。梅吉也是绝口不提。 我的心中,顿时涌起不祥的预感。清水美佐子也在图谋新见家的财产吗?…… 新见家的连续杀人事件,愈发云山雾罩,完全看不到真相大白的曙光。 “混蛋!……搞错了啊,搞错了吧。” 等我回过神来,发现光照师父,正说梦话似的喃喃自语,似乎他也正处在思考的迷雾之中。 “三人之中,必有一恶。” 他虽然极力压低声音,这话却清晰地,传到了我的耳朵里。 第五章 密室的行者

01

“三人中,必有一恶。” 光照师父的低声呢喃,在我的脑海里萦绕不去。正因为是他的无心之语,反而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三人,是指雪、月、花三姐妹吗?若是如此,那就是说,姐妹三人之中,有一个是坏人。 是月代?…… 可真的是指三姐妹吗?要是指新见严一郎的子女,那清水美佐子和修平也应该算进去。他的五位子女里,雪代、花代和修平都已经辞世,幸存的只有美佐子和月代。加上妻子秀子,刚好三人。 莫非光照师父是想说,这三个人里面,有一个人是坏人吗?…… 我离开华狱寺,边走边反复玩味,光照师父说的话。迫近黄昏的“上吊之岛”,云层低得像要从深灰色的天空,降落到海面上似的。从西方吹来的风,夹带着石碌般的雪粒,砸向面颊。 今夜又将雪花飞舞吧。 我缩着脖子,努力寻找解决事件的线索,却始终毫无头绪,不知不觉间,已经回到了新见家。 我在厨房,找到了正在准备晚饭的大岛良江,赶紧趁机向她询问,有关清水美佐子的事情。 咕嘟咕嘟直响的大锅热气蒸腾,厨房里弥漫着酱油味道,和略显甜腻的味道。良江拿起一升装的酒瓶,正准备往锅里倒去时,却仿佛发现酒被人下了毒似的,慌慌张张地抬起酒瓶。酒洒在地板上,她慌忙拧上瓶盖。她身旁摆着一只装满酒的茶碗。 “哎呀,是您啊。不要误会,我不是在喝酒,这是为了调味……”但眼睛里密布的红血丝,却出卖了她。 “我知道,我妈妈做饭的时候,也会放酒调味。”我在厨房角落里的圆凳子上作了下来,一边问道,“良江……那个,关于清水美佐子……” “咦,呃……”大岛良江转回锅前,装作用汤勺尝味道的样子,“这个……我……” “刚才我从光照师父那里听说,美佐子是当家和前妻生的女儿。见到跟我一起来到岛上的,那个女孩子的时候,良江你曾开口叫她‘美佐子’吧,而且,她跟我说你们两个人,是从小一起长大的。” 大岛良江不发一言,似乎是在努力隐藏,内心的不安,脊背微微颤抖着。 “我都已经知道了,就请你毫无保留地,告诉我实情吧。你为什么要隐瞒,清水美佐子的存在呢?” 大岛良江下定决心似的,呼地转过身来。 “这都是没办法的事啊。” 她关掉煤气,用围裙擦了擦手,走到我的身边。 “要是警察知道了美佐子的存在,一定会怀疑她的,不是吗?……所以,我才隐瞒了下来。夫人也不知道,美佐子现在在岛上。” “知道的人还有谁呢?” “我和我丈夫。还有……还有我娘家的人。我弟弟、弟媳,在岛上开了家旅馆,我对我弟弟说,让我的好友,在那里小住几天。” 怪不得没有落进警察的搜索网呢…… “我想见见美佐子,能拜托你安排我们俩,见上一面吗?” “请你放过清水美佐子吧。她一点都不想卷入,这个家里的纠葛啊。” “可是,她说不定是……” “凶手”二字几乎脱口而出,我慌忙咽下,这话一旦说出口,良江就铁定不会,让我去见美佐子了。 然而,良江似乎读出了我的言外之意:“说不定是什么?” 她目光严肃地盯着我。我压制住内心的不安,赶紧找了个借口,搪塞了过去。 “她说不定掌握着重要的线索,所以,我想跟她聊一聊。” “她跟这次的事件,毫无关系。不过是回岛上时,刚好碰上了而已。” 大岛良江语气强硬,我招架不住,只好放弃。 “我懂了,不过就算只是传个话也可以。请你转告她,我很想见见她。” “拜托你千万不要,把美佐子的事情,告诉给警察,求你放过她吧。” 我点了点头,沉默地离开厨房,回到自己的房间。 书桌上堆着一沓稿纸。一看见那稿纸,就忍不住爆发,想奋笔疾书的可悲习性。 舞台是东京北郊,建在狭窄巷子中的一幢小小公寓…… 放下笔,凝神倾听,仿佛能够听到从窗外,传来的都市的喧嚣。浑浊的空气、孩子的哭声、暴走族车子的引擎声…… 孤独地对着电脑,给陌生人发送邮件的自己。厌倦了一味埋头创作小说的生活,总想逃到某个远离人烟的荒村,过过悠闲读书的日子。现在终于夙愿以偿,我身处海上孤岛,却被卷入真正的杀人案件。 啊……真是个讽刺的命运啊!…… 虽然我也是推理小说作家,面对现实中发生的事件,我却束手无策,在新见家渐渐失去立足之地。 没办法,豁出去了。除了你,没人能够解决这次的事件。 不这么激励自己,似乎就无法摆脱目前的苦境。至少,不揭开事件的谜底,我就无法离开这座小岛,返回都市。 我下定决心,站起身来。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天黑之前,我一定要做点什么。

02

我并不知道清水美佐子所住旅馆的名字,就算向岛民询问:大岛良江的娘家住在哪里?岛民们也不可能,对我这个外人说实话。岛上的大多数旅馆,只在夏天游客们,纷纷来享受海水浴的时候营业,旅游旺季一过,就关起店门,恢复成普通住家。 我四处寻找,家门前挂着“民宿”招牌的住家,大约有不下三十户。 我打算转到华狱寺问问光照师父,路上经过诊所门口,发现四下全无警察的踪影,我好奇地走进院内。传达室里也没有人。 我不费吹灰之力,就轻易找到了保险调査员,所在的病房,既然调査取证,已经结束了,他对警察来说,应该已经没有用处了。可是即便如此,这样未免也太不设防了。 挂着“江口启介”姓名牌的房间,大门敞开着。我敲了敲门,直接走进屋内。 虽然是四人间,却只住着一位患者。四十岁上下的男人,躺在靠窗的床位上,打着点滴。男人听到敲门声,无精打采地睁开眼睛看向我。脸上的胡子碴,已经剃干净了,面庞上也有了血色,已经没有在屋顶隔间里,看到的虚弱样了。 “你是江口启介吧?”我问道。 男人只是眨了眨眼睛,既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想必尚对我这个容貌邋遢的三十岁男人,抱有戒心吧。 “你是什么人?……” 江口正要撑起上半身,脸上却立刻露出痛苦的神情,又倒回床上。 “你躺着就好了。我不是可疑人物,我是在新见家里,留宿的异乡客。” 我还补充了一句“目前我正在充当侦探,打算解决新见家的事件”,江口明显露出一脸不快,却并没有掩饰内心的好奇。 “侦探?……”江口启介挑战似的说道,“嗬,你跟我是同行啊?” “必要的话,我也可以向你提供线索,因此,请你能够协助我。” “这得根据你说的内容判断。”江口启介虽然仍未卸下戒心,却似乎对我的话很感兴趣。 “你还真是吃了不少苦头啊。” “喂,这可不仅仅是吃了苦头啊,我可是差点儿被饿死啊。能活下来,简直是个奇迹。” 江口启介伸手摸了摸消瘦的面颊,忽略了自己的手上,现在还扎着输液针,一时疼得他龇牙咧嘴,慌忙把手放回原位。 “那家人太过分了。警察也是,我明明什么都说了,却没有人认真对待我,我真是想不通。” “警察对你说过杀人的事情吗?” “没有,完全没有……”江口启介不明所以,当场愣住了,样子看起来不像是在演戏。 “我今天早上,才接受的询问,中途还被医生叫停了。”“为什么现在你身边,连一个警察都没有?” “因为我已经没用了吧。我为了调査,非法闯入别人家宅邸,确实做得有点过火。不过,囚禁我的这家人,不是更过分吗?……应该受到责罚的是他们!……” “有诈骗保险金的嫌疑吗?” “嗯,嫌疑很大。” “比如说,新见修平伪装成重度残疾之类的?” “没错。他们可是拿到了,相当于意外死亡数额的保险金哪。我们收到举报说,新见修平能够自由行走的匿名信 7684." >的时候,就觉得奇怪,公司很想调査这件事。虽然警察让我保密,不过事到如今,也没有保密的必要了吧。”江口说到这儿,顿了一下,“不过,你能告诉我什么呢?总不能光听我说吧。” 我打算告诉他,关于新见雪代和新见花代的死亡事件。 “您知道这期间,发生了连续杀人事件吗?” “我隐隐地感觉到了。是新见家的哪个人被杀了吗?” “是的!……” 我把雪代和花代的死,以及多多良老人在“浮身堂”里,离奇死亡的事情,一并简单地告诉了他。不过关于修平的死,我选择了沉默。 “原来如此,新见家还真是疑云重重啊。”江口挖苦道。 “是为了争夺遗产吗?”我试探性地询问江口启介。 “不会,这不可能。”江口断然否定,让我吃了一惊。 “为什么您如此肯定呢?” “因为这个家里根本就没有什么,能够让后人继承的遗产啊。” “什么都没有?” “没错。新见家的财政状况,相当窘迫。我可是调查得相当深入哦。干脆直说吧,他们家的继承人,根本没有为了争夺遗产,而互相残杀的必要。” 这真是相当令我震惊的一席话。不过,正因为出自保险调査员之口,这番话显得很有说服力。 “这是真的吗?” “千真万确。” “可是,新见修平不是以重度残疾为由,拿到了巨额保险金吗?” “那不过是杯水车薪,为弥补亏空早就用光了。”江口盘腿坐在病床上,贴近我耳边悄悄说道,“巨木已朽,几近崩塌啊。因此,那时候的新见家族,对修平的保险金,可是垂涎三尺啊。” “那难道是家里人教唆修平,让他故意受伤的吗?” “不,我觉得这是修平本人的主意。别忘了,在东京欠了一屁股债,还不上的可是修平。” “所以,新见修平受伤,对新见家来说,反而是一大幸事?” “重度残疾,合约上规定,这样也能拿到和意外死亡,相当的赔偿金啊。” “但是,如果确定他并无残疾的话,那笔钱就得还给保险公司吧?” “那当然了,不过,现在的问题是虚假申报。明明不是重度残疾,却装成重度残疾的样子,诈取保险金。为了隐瞒此事,他们还把新见修平,藏在屋顶隔间里。新见家的人,应该都知道这件事。” “屋顶隔间的那个牢房吗?” “没错,因为他要是擅自跑出去,被我们这些调査员发现,那可就完蛋了啦。” “而你调査得实在太过深入,反倒被抓住了?” “是呀,差点儿丢了性命。”江口启介想起之前的遭遇,仍然吓得浑身发抖。 “被修平撞见了,结果把我关了起来。” “秀子夫人知道这些事吗?”秀子如果知道此事,那她就是新见修平的共犯了。 “呃,这我就不清楚了,不问本人的话,我没办法确定。” “可是,江口先生,如果诈骗保险金的男人,真的死了>?怎么办呢?” “这样啊。之前几乎没发生过这种事。要先汇报给总公司,进行调査核实吧,我不知道,会有怎样的结果。” “自杀也能拿到保险金吗?” “如果保险购买,超过一定期限的话,是可以拿到的。” “这期限是多久?” “原本只要一年就行,但最近经济不景气,自杀的人日益增多,现在规定,要满两年才行。” “新见修平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购人保险的啊?” “已经有两年了吧。” “那现在修平自杀了,这种情况要怎么处理?” 江口启介一脸苦涩地咂了咂舌,又躺了回去。 “这件事太复杂了,我的脑袋里,也是一片混乱。”

03

动机是争夺遗产的可能性,已经被否定掉了。因为图谋新见家财产的人,结果反而会担上一身债务。这样看来,还不如放弃继承权,赶紧离开岛上,要来的合算呢。 不过也有可能,凶手并不知情,因而犯下大罪,但我总觉得,连续杀人事件的背后,似乎另有隐情。 去世的当家严一郎,忧心新见家族的将来,嘱托密友多多良老人和光照师父照顾后事——“新见家就拜托了”。 新见严一郎当然知道修平的事,于是把修平藏在,远离外人耳目的地方。不过,这么做的主要目的,或许并不是为了诈取保险金,而是为了避免新见家的丑闻,公之于众。新见家的窘况,严一郎一定了然于胸。 应该去找女主人秀子,确认这件事情吗? 就算当面询问,秀子也一定会一口否认。不过,我还是觉得应该见见她。 但如果她承认,确有诈取保险金一事,连续密室杀人的动机,又该如何解释呢?既然不是为了争夺遗产,又何必杀害雪代和花代呢?…… 或许这其中另有隐情。 暮色四合,我一个人向新见家走去。雪花乘着北风扑向我,被风扬起的砂粒,犹如机枪扫射一般,刺痛我的面颊。 如何打开僵局呢?…… 我住在新见家里,整日束手无策、虚度光阴。思考,努力思考。一定有隐藏的线索。我总觉得线索就在眼前,但越是焦急,答案就越像退潮的海水一般,迅速离我远去。 我突然觉得一切都很滑稽。从小腹涌上一股笑意,接着,颤抖从腹部蔓延至全身,我肆无忌惮地大笑起来,被别人看到也无所谓。 来吧,尽情地嘲笑我这个蠹货,这个什么也解决不了的笨蛋吧!我甚至希望岛上的居民,能够从门口探出头来,讥笑嘲讽我。 然而,家家户户大门紧闭,路上没有半个人影。空虚如同从港湾吹来的海风一般,向我袭来。

04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新见秀子表情微妙地点了点头。我要求与秀子面谈,她很痛快地答应了,随即请我去她的房间。 新见秀子脊背挺得笔直,凛然端坐在矮桌前。我则坐在她对面。与其说她已经放弃隐瞒,倒更像是大彻大悟了,开始向我讲述事情经过。 “新见修平打算自杀的时候,我跟当家都乱了阵脚。那孩子说要在祠堂闭关祈祷,我们夫妇俩,则和多多良老人、还有光照师父四人一起,在‘月见厅’里等守着。发现情况不对劲时,我们立刻叫来了诊所的医生,当时,修平已经头部受创,意识全无。没办法立刻送往本岛的大医院,大家只得坐着等天亮。没想到天亮以后,修平又恢复了意识,只是下半身没有任何知觉。那时那孩子一脸僬悴地说:‘我自杀失败了。我真是个什么都干不好的窝囊废啊。’” “也就是说,他并没有遭人袭击?” “多多良老人素来喜欢开玩笑,听说您是推理小说作家,便想试试您的实力。” “所以,故意让我绕了这么大一圏吗……” “真是万分抱歉。”秀子夫人道了歉之后,又从修平自杀失败开始,继续对我讲述。 新见夫妇询问修平事情的原委,得知修平欠了一大笔债,想以死来弥补。那时当家新见严一郎,想到了一个主意: 他说:“要是新见家的家丑外扬,我们还有什么脸面,面对先祖。修平,你不能说自己自杀未遂,从现在开始,你就装成事故致残。” “你什么意思?”秀子责问丈夫。 “嗯,说事故导致下半身瘫痪,这样还可以拿到保险赔偿金。不过,要是被警察或相关部门知道,那就糟糕了,所以,把修平藏起来吧。” 送修平前往本岛的时候,全家想尽办法,避人耳目,最后终于从医院里,拿到了残疾证明。 拿到保险金之后,新见修平就被隔离了。被关在屋顶隔间的牢房里。知道这件事的,只有新见夫妇、雪月花三姐妹,还有用人大岛夫妇。之后过了几个月,修平居然奇迹般地康复了。可事到如今,已经不可能再把赔偿金,返还给保险公司了,情况逼得修平,越来越不能出门见人。 “那么,光照师父和多多良老人知道这件事吗?” “嗯,他们是我丈夫的密友,两位忧藏书网心新见家的未来,也出了不少力。真是让大家受苦了。” 秀子重重地叹了口气,用手帕轻轻拭去眼角的泪水。 “但是,令我最为忧心的,还是我的丈夫。他因为诈骗保险金一事,整日担惊受怕,在‘浮身堂’里祈祷的时候,也是带着赎罪的心情,去向先祖们忏悔谢罪,但是,岛上还是传开了修平自杀的谣言。” “您丈夫怎么会心脏麻痹?” “他原本心脏就不好,再加上连日操劳……” “有可能是受了惊吓,而致死的吗?” 秀子点了点头。莫非,这也是喜欢恶作剧的,两位老人干的吗?……不过,我却并不觉得气愤。 “即便我的丈夫去世了,也没有人能得到什么好处。这个家里,早就只剩下一副空架子了。再这么下去,说不定这个家也……”秀子的声音有气无力。 “您知道清水美佐子吗?” “知道,我丈夫和前妻生的女儿。”她毫不犹豫地回答道,“怎么了?” “她应该也有继承权吧……” “嗯,这我知道。可就算遗书上写着,要分配给她遗产,事实上除了债务,也没有什么能给她的。这个家只剩这个宅子了,可是,有谁会买这种荒凉小岛上的房产啊。” “您知道清水美佐子,现在她待在哪里吗?” “知道。我请人调査过,说是住在东京北区。”秀子轻描淡写地说道。 秀子夫人失去了亲生儿子和女儿,本已意志消沉、万念俱灰,可一说到美佐子,却本能地流露出了凛冽不屑的气势。 “修平死了,其实倒让我松了口气。就像那孩子自己说的一样,他确实给这个家,增添了不少麻顼。” 秀子夫人似乎是指“囚禁保险调査员江口”的罪名,这样一来,也被新见修平带进了坟墓。 保险赔偿金也无须返还,因为死人是不会开口说话的,只要让已死之人,背负罪名,就可以保全新见家的名誉。 因此,修平的自杀,在某种意义上,也算是为新见家族,解决了一个觫手的问题。 “夫人,您怎么看待雪代和花代的死呢?” “我不明白,为什么女儿们,会惨遭毒手。”秀子面带悲色地,摇了摇头说道,“但是我却知道,凶手的杀人动机。” “您知道作案动机?” 秀子夫人直勾勾地盯着我:“是的,就是因为您。” “我?……”我感到莫名其妙,“混蛋,为什么是我?” “您来到岛上,寄宿在这个家里。虽然为了操办我丈夫的葬礼,全家上下已经是一片忙乱,但听良江说,您是从东京,远道而来的著名作家,我还是抽出时间和精力,尽心地招待了您。我本以为,在全家上下,沉浸在悲伤之中的这段时间里,您的到来,或许能让女儿们,转换一下心情。现在看来,是我太过轻率了。” 似乎是清水美佐子拜托了好友大岛良江,由大岛良江从中帮忙,过了秀子夫人这道关。 “自从您来了之后,这个家就乱了套。且不说修平的保险金问题,还出现了别的麻烦。” “因为我?……”我满是惊讶地问。 “是的,您还不明白吗?……”秀子夫人毫不客气地说道,“您还真是迟钝啊!……” 我不知该如何回答。 “可我之前并没有这个打算……我都不知道,自己会来到这个岛上。” “您当然没有这个打算了。”秀子的脸上,浮起一抹冷笑。 “您今晚可以彻夜不眠地,仔细想一想,应该会明白吧。线索已经全都摆在您的面前了。” “线索已经全都摆在我的面前了?” 秀子夫人叫我彻夜不眠地,好好想一想。 “没错,您冷静地想想吧,好吗?” “夫人您知道,凶手是谁吗?” “你觉得呢?”她的嘴角,露出迷一般的微笑,随意搪塞了过去。 “您换个立场,想一想如何?”说完,她就闭口不言了。 “我懂了。我会认真想想的。” 屋里凝重的沉默,让我心神不宁,便退出了秀子的房间。 从拉门里,传来她不知所云的呢喃。 “搞错了,大家都搞错了啊。”

05

混蛋,我为什么非得解开,这一连串的谜题不可呢?…… 必须向事件的所有登场人物,紧急发一个通告。也就是说,为了逼出凶手,我决定演一出戏。 密室杀人事件发生的舞台,是在“浮身堂”内。我决定今晚一个人待在里面,在脑海里再现事件,设法解开谜题。 诡异的谜团层出不穷,完全掩盖了本就为数不多的线索。如果亲身在杀人现场里,熬过一夜的话,说不定某些一直没能抓到的头绪,就会自动浮出水面。 要是有人心有不甘,偷偷接近祠堂的话…… ..凶手若想除掉我,就一定会接近祠堂。我等的就是这个机会!…… 我要逼凶手行动。让藏身暗处的凶手来到明处。这一做法,不仅能检验我的推理能力,更能诱出凶手。我打算赌上性命,来抓住凶手。 在进入祠堂之前,我先向秀子夫人提出,使用祠堂一晚的请求。秀子没有询问缘由,便爽快地答应了。 随后,我把要在“浮身堂”过夜的事情,通知了所有与新见家有关的人。秀子、大岛梅吉、大岛良江、光照师父、分家的父子,还拜托梅吉通知清水美佐子。甚至还通知了警察…… 我打算找齐事件发生时,祠堂内摆设的所有物品,照事发当时的样子,重新布置祠堂。我想,若置身于与雪代和花代被杀时,一模一样的祠堂里,想必推理能进行得更加顺利,能更快找出真相。 我拜托良江和梅吉帮我,模仿雪代被杀的晚上;还有花代被溺死、多多良老人被毒死的晚上…… 我让他们忠实再现,当时堂内的摆设,安置好之后,我独自一人留在祠堂内。 “密室”就此完成了。 我嗅到了事件即将终结的气息。凶手一定会接近“浮身堂”的。为了封住我的口,凶手一定会出现的。 在进行“案件现场重现”之前,我去了一趟新见月代的房间,给发来求救信的“山口安雄”,发了一封邮件,询问他有没有和密室有关的资料。 我本不抱什么期望,没想到立刻收到了回信。 果然是与“密室”相关的资料。对密室的研究,由约翰·狄克森·卡尔的“密室讲义”开始、之后是克莱顿·劳森;密室研究家罗伯特·艾迪的《密室和不可能犯罪》,几乎集合了所有巅峰之作;不过,要说单个的“密室”之谜,还是江户川乱步的《类型诡计集》里的“密室诡计”最为基础、易懂。 我拿着打印出来的资料,走进“浮身堂”。

06

“老师,这样可以吗?” 大岛梅吉和良江夫妻,许久不曾如此忙碌了,却一句怨言也没有,仿佛笼罩着新见家的乌云,即将散尽一般,脸上充满生气。 “浮身堂”的中央设置了祭坛,上面摆着一支“驱魔箭”。为防止发生意外,箭头裹着布条,并用绳子系了个结。 在之前多多良老人醉倒的地方,他们摆上了坐垫,放着一升装的酒瓶、铜盆、水壶、茶碗、小酒壶,还有一个大盘子…… 我坐在祭坛前面的坐垫上,注意与多多良老人的位置关系。随后站起身来,在祠堂内走了一圈,检査有无可疑之物。 时间接近晚上九点…… “已经都准备好了,请二位回去休息吧。” “啊……知道了。不过,要是万一发生什么,您赶紧大喊啊老师,我们立马就会赶过来。”梅吉说道。 “要是没有酒了,您也可以通知我。”良江也是满脸不安。 “谢谢,不过不用担心,这只一升装的大酒瓶,可是满满的呢。” 一升装的酒瓶刚刚开封,才被喝掉不到一成。我不可能一口气喝光这么多酒。 “请您二位安心睡觉吧。” “知道了。那我们就先告辞了。希望这不是永别啊。” 大岛梅吉无意识地,吐出黑色笑话般的语句。我知道他并无恶意,因为从他那皱纹密布的脸上,找不到一丝恶毒的神色。 大岛梅吉和良江夫妇,几乎把我当成活佛,对我双手合十,深深行了一礼。 “别这样嘛,好像我已经死了似的。” “不……不是这个意思。我们只是想拜托您,抓住杀害雪代小姐和花代小姐的可恶凶手。” 良江看我的眼神里,充满发自内心的期待。 “至于凶手,我心里已经有数了。”我断言道。 大岛梅吉一脸惊异:“您已经明白了吗?那为什么不告诉警察呢?” “在这之前,我想先跟凶手说几句话。我想问问那个家伙,为什么要做那些事情。” 事实上,别说凶手了,我连密室犯罪的手法都未解开..。 不过,只要告诉梅吉和良江,这话就会飞速传遍全岛,我希望借此传到凶手耳朵里。立花警部应该了解我的意图,想必正冷眼旁观。 我站在拉门边,看着梅吉和良扛离开祠堂,沿走廊走回主宅。雪花飞舞。刚开始布置祠堂的时候,还只是零星几片雪花,漫无目的的在空中飞舞,如今雪花乘着冰冷的北风,纷纷扬扬落进走廊。 远处传来阵阵海鸣,脚边是轰隆隆作响的涛声。前两次我都在“月见厅”里,遥望祠堂,当时的影像,还都印在我的脑海深处。风中飘来阵阵狗吠般的声响,我想起跟我说那是海鸣的人。 如今已经判明,那远吠声,其实是被关在屋顶隔间牢房里的保险调査员——江口启介发出的求救。 我的视线移向主宅上部,建筑物的某处,应该设有采光窗,但在这漆黑的暗夜里,再怎么凝神细看,也不过是徒劳。 “月见厅”已经完全没入了夜幕中,静静地仁立着。突然,房间的拉门里,便有银光一闪,人影晃动。我眨了眨眼睛,再看过去时,拉门处又恢复一片漆黑和静寂。 “是错觉吧!……” 脑海中浮现出从“月见厅”凝视祠堂的场景。彼时还是观众的我,此时却变为演员登场了。长夜漫漫,我刚好趁此机会,凝神静思。 我揉了揉眼角,让自己更加清醒。关上拉门、顶上顶棍,这样一来,别人就无法从外部进入祠堂了。 “密室”完成。与案发时一模一样。

07

那时候——当新见雪代遇害的时候,所处的第一重密室,与现在不同的是,当时拉门后面,并没有顶顶棍,还有多多良老人坐在雪代身后,担当监督人和保镖。 嗜酒的多多良老人,拿起一升装的大酒瓶,撕开瓶口的铝膜,嘭的一声拔下瓶塞。然后把酒倒进茶碗,酒入喉咙时,咕嘟咕嘟的美妙声音,诱人入睡。老人或许已经开始犯困了。 多多良老人一饮而尽后,立刻又往空茶碗里倒满酒。老人瓶不离手、边喝边倒,最初,老人的确是在守护着,正在祈祷的新见雪代,但之后醉意渐渐吞噬了他。 为驱散笼罩着新见家的不祥之云,雪代在祭坛前面,进行了一场驱邪仪式。我们则在“月见厅”里,聆听雪代的祈祷。或许是因为心绪不宁,雪代的祈祷声,微微颤抖,语句含糊不清。 为了再现当时的情境,我再次环视堂内,怀着多多良老人的心情,或者说,以多多良老人的视角,重新观察祠堂。 多多良老人醉意沉沉,大脑渐渐抵挡不住困意的诱惑。雪代诡异而混乱的祈祷声,渐渐变成摇篮曲。不过,我总觉得有些不太对劲。 老人一定是发现了某些可疑之处。因为事件发生后,我听到了老人的喃喃自语。 “错误必须要纠正过来才行。”他认为有地方搞错了。 可是,是哪里搞错了呢?多多良老人虽然醉意酩酊,却仍然感到一股强烈的违和感。 这感觉一直持续到雪代袭击他之前。如果相信多多良老人所言,那么,他是直到身穿巫女服的新见雪代,高举竹棍逼近眼前的时候,才终于找到违和感的源头。 但是,他已经来不及闪避,被新见雪代狠狠击中了额头,失去了意识。 我把打印出来的“密室”资料,在地板上铺开。密室可以简单地分为以下三类: 1、犯罪行为发生时,凶手不在室内。 2、犯罪行为发生时,凶手就在室内。 3、犯罪行为发生时,被害人不在室内。 不论何种“密室”手法,都一定是这三者之一,虽然略显粗略,但这是最基本的分类法。 再来看看新见雪代之死。雪代在想些什么呢?在她袭击了多多良老人之后,又被谁夺走了性命呢? 案件发生时,杀害雪代的凶手,是否在祠堂内呢? 新见雪代发出“救命啊,花代”的惨叫之时,祠堂内除了雪代和多多良老人之外,再无其他的人了。事件发生之后的现场调查结果,可以证明这一点——经过对祠堂内的调査,结果是祠堂内并无暗门密道,也没有凶手出入的痕迹,唯一的出入口,就是面向走廊的拉门。 我们赶到现场时,身在“浮身堂”内的,只有被杀死的新见雪代,头部受到创伤、失去意识的多多良老人,以及听到悲鸣,第一个冲进现场的花代,当时惊吓过度的花代,瘫坐在地板上。 假设杀害雪代的凶手,就是新见花代,她在冲进祠堂的时候,马上就用“驱魔箭”剌死了雪代。也就是说,第一发现人即是凶手。如果多多良老人不在祠堂内的话,任谁都会这么想。 但是,根据多多良老人的证言,当时,新见雪代突然发狂,并否定了“花代就是凶手”一说。况且,冲到祠堂的新见花代,发出的那一声惨叫,情真意切,必定是感情的自然流露。 或许是花代不满雪代,袭击多多良老人,一气之下袭击了雪代?……不可能,身在主宅的新见花代,不可能知道雪代袭击了老人。 第二种可能性,是伪装成他杀的自杀。新见雪代袭击多多良老人之后,内心十分懊悔,于是自绝性命。但她不想让自杀一事暴露,为把责任转嫁给他人,而故意高声惨叫,装作遭人袭击,随后用“驱魔箭”自行了断。 新见雪代应该有自杀的动机:兄长修平自杀未遂,父亲又因为心脏麻痹辞世,内心痛苦的她,身为新见家的长女,又深知家内的财务宭境,于是悲观厌世地,选择了自绝性命。 然而,单靠一己之力,是不可能让箭以张弓射出般的力道,狠狠扎进喉咙的,特别对于身为女性的雪代。而且,当时新见雪代的心里,充满驱除新见家厄运的使命感,自杀一说,着实太过牵强。 于是,案件又回到了原点…… 身处密室之中的,只有新见雪代和多多良老人。那么,假设多多良老人是凶手,他杀害雪代之后,自己用竹棍敲破额头,装作失去意识的样子,然后告诉我们,他是遭到雪代袭击,失去意识,并不知道雪代为何遇害。接下来回想一下,当时他是如何描述新见雪代的死的。 不对,当时的多多良老人,已经酩酊大醉。那天夜里,老人明显没有演戏,而是真的失去了意识,因此,不可能在杀害了新见雪代之后,又自己打伤自己。况且,他额头上的伤口,也不可能是自导自演的产物。 或许当晚老人喝的酒里,被人渗进了安眠药,可能是某人为了嫁祸老人,故意而为。两人独处密室,其中一人遇害,另外一人,势必会被当成凶手,这就是所谓的“密室效果”。我不得不承认,凶手的杀人手法,收到了很大的成效。 凶手到底是谁?凶手当时在哪里呢?在密室之中,还是密室之外?…… 思来想去,却还是不停在原地兜圈子,真是太丢脸了。 由于长时间盘腿坐在坐塾上,脚已经渐渐失去知觉。我站起身来,揉了揉小腿,看看时间,已经十一点多了。 几乎能听见雪花落在祠堂屋顶上,扑簌簌的声音,大海的低鸣,从四面八方包围过来,近在耳畔。海浪拍打着岩石,四下飞溅的水声,搅乱了我的大脑,对漆黑的恐惧向我袭来。 祭坛边的两支蜡烛,都只剩下一小截了,我赶紧换上新的。随后坐回坐垫,打算继续思考密室之谜,这时,我忽然察觉到,一阵有人的气息。 我慌忙环顾四周。堂内能发出亮光的,除了两根蜡烛,就只有天花板上吊着的,那只六十瓦的灯泡了。虽然灯泡之上,还罩着个已经变成茶色的玻璃灯罩,光线并不明亮,但是,依然能够照亮堂内的每个角落。 是错觉吗?……堂内除了我,再无旁人。似乎是我神经过敏了。 虽然原本是为了引诱凶手出手,而故意设下的圈套,可一旦发觉有人接近,我的身体,还是不由自主地开始颤抖。 我重新站起身来,卸下一侧的顶棍,轻轻打开门。寒冷的气流,瞬间裹住我的全身,隔着浅滩、与祠堂对望的主宅,端坐于静寂之中。 “月见厅”透出微光,玻璃窗上映出黑色的人影。微光从那人身后照过来,映在我眼里,就像黑色的皮影戏一般。 “你是谁?……”我没发出声音,只通过嘴形,向对方传达疑问。对方却沉默不语。 我想起了新见雪代遇害时的场景。诡异的琴声,混乱的祈祷声,像错位的齿轮一般,随着时间流逝,渐渐脱离轨道,又仿佛左右摇摆的旋转木马,愈晃愈猛,终于坍塌。一片混沌的世界,开始旋转。 虽然嫌麻烦,我却再度试着,回想那夜的情境…… 首先,祈祷正达到高潮之时,多多良老人遭到了雪代的袭击。假设老人没有撒谎,那当时发生的事,就是雪代突然站起身来,手持拉门顶棍,袭击了老人。老人已经醉意酩酊,躲避不及,顶棍正中额头,随即失去了意识。 可以相信老人的话吗?密室之中,只有这两个人——多多良老人和雪代。一人遇害,一人头部受创,昏迷不醒…… 在普通人看来,一定认为是多多良老人杀害了新见雪代之后,又伪装成遭人袭击。但是,事件真有这么简单吗?多多良老人没有必要,特意撒这种立刻就会被人看穿的谎啊。 我决定相信老人的证言。 接下来就以此为开端,继续推理试试…… 新见雪代袭击了多多良老人之后,自己又遭到袭击,“救命啊,花代!”雪代惨叫着向妹妹求救。 妹妹新见花代听到呼叫以后,沿着如舞台甬道般的走廊,奔向祠堂,大惊失色地高呼“姐姐”。 在我的脑海里,那段不祥之夜的记忆,以扭曲的样貌浮现出来。奇怪,好像哪里错位了,一定是哪里搞错了…… 我的视线,无意识地飘向“月见厅”。灯光已经消失了,皮影似的人影也不见了。 我刚才看到的都是幻觉吗?难以名状的恐惧,瞬间吞噬了我。我关上拉门,用顶棍结结实实地顶好,青竹顶棍被我几乎压成了弓形。 就算身处密室,我依然不觉安心。这里虽然是密室,却能轻易被外力破坏。简直就是个脆弱的“纸密室”。不过,恐惧也让我的神经,突然紧绷起来,头脑反而更加灵光了。 我看向多多良老人坐过的位置。此时那里空无一人,只有老人抱着酒瓶的幻影。 ……

08

我暂且放弃思考,雪代被杀的第一重密室事件,转而思考花代和多多良老人,遇害的第二重密室事件。 我总觉得这两起事件,关联紧密。只要解开其中之一,另一起事件,也将随之真相大白。 第二重密室杀人事件,看起来似乎是多多良老人杀死花代之后,服毒自尽。这么一想,第一重密室看起来,也像是多多良老人杀害雪代之后,伪装成负伤昏倒。每重密室,多多良老人都身处最容易被当成凶手的立场。 然而,新见花代是如何在没有海水的房间里,被溺而死的呢?…… 新见花代的后脑勺上有伤,可见凶手是先打昏了花代,随后才把失去意识的她,投入到水中溺死的。到这里为止,推理都还算顺利,但接下来就又陷入了僵局。 祠堂里没有水。虽然水壶里有满满一升热水,一升装的大酒瓶里,也盛满了酒,但花代是被海水溺死的。祠堂外面即是大海,可虽然堂外遍布海水,祠堂内却既没有汲水的痕迹,也没有一滴海水。 花代是如何被杀的呢?…… 若在铜盆内注满海水,再把失去意识的花代的头,按进铜盆溺死呢?可之后海水要如何处理呢?时间不够用煤油暖炉蒸发海水的。难道是凶手全部喝下去了? 要喝光一铜盆的海水,就算是体育系身强体壮的年轻人,也恐怕很难办到。汤或酒的话还有的商量,但要喝完一升腥咸的海水,却并不容易。 尸体被发现的时候,铜盆里盛满多多良老人的呕吐物,散发着令人作呕的恶臭。那些呕吐物尚带余温。分析结果表明,盆里没有海水,只有老人吃下的食物、胃液、毒药和日本酒。 旁边一升装的酒瓶里,盛满了日本清酒,并在老人体内,检测出了相当高的酒精含量。 一升装的酒,装满了酒的一升装酒瓶…… “哎呀,这是什么酒啊!……怎么这么咸啊,被人换了吧?”我的耳畔,忽然响起分家武彦的声音。 没错,在本家随意进出的分家的武彦,曾到厨房讨酒喝,最终拿走了角落里的,一个一升装酒瓶。但酒瓶里装的,却不是酒。我无意中想起了这件事。 错位的齿轮,似乎出现了恢复正常的预兆…… 身患癌症晚期的多多良老人。毒死。一升装酒瓶、腥咸的酒、盐水、海水、溺死…… “新见家的‘浮身堂’,和尚掩死了。” 新见月代唱过的那首略带哀怨感的不祥儿歌,我也试着唱了这一句。随即,我回忆起月代唱歌时候的样子,也想起了剩下的歌词。 和尚吊死了 和尚淹死了 和尚饿死了 和尚遇刺了 和尚服毒了 …… 虽然在“浮身堂”里,死去的不是和尚,死法却全是按照歌词内容进行的。修平是吊死的,雪代被刺死了,花代是溺死的,而多多良老人,则是服毒而亡。全部忠实还原了歌词的内容。 这么解释似乎略显牵强,但凶手看起来,就是打算用杀人的表象,掩盖事件的真相。看似是迎合歌词内容的计划杀人,或许其实是为了掩盖事实真相的障眼法。也正因为如此,事件才混乱难解。 “只见树木,不见树林”——这是提醒不要太过注意局部,而忽略整体的警句;然而这起事件,却正好相反,我们恰恰是“只见树林,不见树木”——太过注重全局,而忽略了细节。被“迎合岛上流传的摇篮曲,而进行的连续杀人”这一表象所迷惑,从而错过了事件的真相。 动机呢?既然“争夺遗产”这一选项,已经被否定了,剩下的就剩个人怨恨了吧。 暖炉内火光熊熊、热气四散,但对充斥于宽大祠堂内的寒气来说,却是杯水车薪。寒冷反而使我的头脑,更加清醒,我预感到自己即将解开所有谜团。 排除了遗产争夺问题,案情的构造,似乎意外地单纯。 怨恨!…… 问题是怨恨的内容…… 秀子夫人说原因是因为我。我、雪代、月代、花代。是指因为我,三姐妹在恋爱上,争风吃醋吗?因为嫉妒,而引发了杀意吗?……秀子夫人说都是我的错。 我回忆起之前雪代和花代,曾因为我吵过一架,或许秀子凭借母亲及女人的直觉,察觉到了这一点。 假设花代是凶手,那她是假借驱邪会,杀害了雪代吗? 可是,雪代发出悲鸣的时候,花代正在主宅内弹琴。惨叫声响起之后,她才为了救助姐姐,而奔向祠堂。 那时候,作为凶器的“驱魔箭”在哪里呢?当然,箭还摆在祭坛上。 我确实看到冲进祠堂的花代两手空空。她摆动双臂,奋力向祠堂奔去。这样一来,花代是如何拿到凶器的呢? 新见雪代若察觉到花代的恨意,应该也不会乖乖地束手就擒吧?我想起推开拉门时,花代曾受惊似的退后了一步,仿佛被杀的是她自己。在这之前,我还听到一声拨动琴弦似的响动。 随后,她闪进祠堂,发出一声惨叫。这时候,在“月见厅”呆若木鸡的我们,这才回过神来,匆忙赶向“浮身堂”。 在我的脑海里,走调的琴声和混乱的祈祷声,反复回响。错位的琴声与祈祷声,杂乱无序地交织在一起,演奏着疯狂的旋律。堂外雪花纷纷,被关在屋顶隔间的保险调査员——江口启介,发出像海鸣一般的求助声,一同待在屋顶隔间的新见修平,则远远地俯瞰着“浮身堂”内的悲剧。 旋转木马猛然开始转动,中心轴突然一歪,支柱“咔吧”一声折断了。 琴弦断了。“驱魔箭”破空而出。箭狠狠地扎进雪代的脖颈。堂内既没有弓,也没有弦。 不,有弓的替代品——啦门的顶棍。青竹制的细木棍,柔韧而有弹性。若在两端系上弦,再用力拉开的话,是可以射出“驱魔箭”的。 倘若果真如此…… 拆下琴弦,把用过的顶棍,扔到祭坛下,再把弦揉成一团,放进口袋就不会被人发现。推理出这一步,并不困难。 不过,新见花代有足够的时间,完成这一切吗?奔向祠堂的花代,瞄准花代的箭。如果一切都是雪代所为,倒是有充足的准备时间…… 雪代就等着花代出现。发出“救命啊,花代”的惨叫,引诱不知前方布有陷阱的花代冲向祠堂。 混乱的旋律再度响起,诡异的祈祷声,如同旋涡,在我的脑中转动。旋转木马又转了起来。 与此同时,雪代和花代的角色,也突然颠倒了过来。弹琴名手花代张弓搭箭,等待着雪代出现。这样一来,时间上也说得过去。奔到祠堂以后,她才张弓放箭,之后再撤下琴弦还原,这一系列动作,不可能在从雪代遇害,到我们赶到祠堂之间的,这段时间内完成。 如果凶手不是事先待在祠堂,做好准备,等待猎物上门的话,这一切都不可能成立—— 我脑中电光一闪,猛然惊醒。莫非…… 莫非当时做祈祷的不是新见雪代,而是花代,待在主宅弹琴的才是雪代……走调的琴声和混乱的祈祷,都是因为她们二人互换了角色。 不过,为什么要互换角色呢?…… 答案立刻浮现。作为新见家长女的雪代,决意继承家业,因此为了扬救这个家,而开了一场驱邪会。但她很害怕。被诅咒的祠堂,兄长曾在这里自杀未遂,父亲更因心脏麻痹,而死在这里。加之流传下来的、围绕着祠堂的,种种不祥的传说…… 可是,既然已扬言要进行祈祷,又不可能中途取消。即便如此,雪代始终无法克服,一个人在祠堂过夜的恐惧。于是,看透了雪代心理的花代,提出了角色互换的建议。 雪代想必立刻就接受了妹妹的提议。 笨拙的琴声,错乱的祈祷…… 二人互换了角色。并不了解祈祷的花代扮演雪代,而不擅长琴艺的雪代则接替花代。两人背影相像,发型又都是短发,服装应该也是提前就商量好,当天穿类似的衣物吧。虽然有多多良老人在旁看护,但二人深知老人嗜酒,只要灌醉他,便可顺利瞒过。因此,琴曲会荒腔走板,祈祷会混乱含糊。 代替了雪代的花代,一边做着祈祷,一边完成着杀人计划。但就算多多良老人醉了,大张旗鼓地安排杀人计划,也还是会被看破,所以,她趁着老人醉醺醺之际,突然袭击,先让老人失去了意识。这样也能解释,老人为何会说,自己被雪代袭击了。 新见花代用两根顶棍中的一根,打昏了碍事的多多良老人之后,立刻把沾了血的顶棍,扔到祭坛下面。随后用另外一根提前准备好的顶棍——之前应该藏在祭坛下面——当弓,瞄准门外,等待雪代出现。 接着,新见花代发出“救命啊,花代”的惨叫,惨叫声高亢尖锐,即便声音有所不同,也完全听不出。新见雪代拜托妹妹,代替自己祈祷,本就心怀内疚,得知妹妹有难后,立刻慌张地奔向祠堂。 “姐姐!……”这一声惨叫,并不是从走廊传来,而是从祠堂内发出的。我们都误以为,声音来自走廊,是海鸣一般的保险调査员的呼救声,混淆了我们的觉系统。 当时拉门并未顶上顶棍,立刻就被推开了。雪代一推开门,就被“驱魔箭”射中脖颈,但待在“月见厅”里的我们,看不见这些。我们只看到雪代受到惊吓,后退一步后,摔进了祠堂,以为那是因为她看到死亡现场,而惊吓过度。 “雪代姐姐!……”确认箭已扎进雪代脖颈的花代,发出了胜利的欢呼,我们则把这一声,理解为花代目击雪代遇害,而发出的惨叫声。 那么接下来呢?…… 新见花代立刻给断了气的新见雪代,换上自己穿着的巫女装。穿巫女装和穿浴衣类似,并不费事。而且由于箭扎得很深,出血量并不大,因此,即使互换衣服,也不会沾到血痕。另外,两个人本来穿着的衣物,就很相似,交换起来非常容易。 脱下巫女装的新见花代,露出里面穿的正常服装,并解下系在顶棍上的琴弦,塞进了牛仔裤的口袋。随后应该脱下了脚上的布袜,换成了新见雪代尸体上的棉袜。 这时,走廊上响起奔跑的脚步声。 新见花代意识到,没有时间给雪代套上布袜了,只好把脱下来的布袜,扔到多多良老人身边。这就是为什么雪代双足赤裸的缘故。随后,花代装成惊吓过度的样子,瘫坐在地。 这就是我的推理。我长长地呼出一口气。这么看来,这次的案件,应该属于刚才列出的三种类型中的哪一种呢? 既然凶手身处“浮身堂”内,这次事件就应该是第二种“犯罪行为发生时,凶手在室内”。虽然曾有“第一发现人即凶手”的著名手法,但此次案件,却是“第一发现人即被害人”,这种奇妙而稀有的状况。 发现人新见雪代,被射出的箭刺中脖颈,一命呜呼。之后凶手迅速与死者交换衣物,扮成发现人,并装出一副被吓呆的样子。这时候,我们才赶到祠堂。 看到身处密室中的雪代,脖颈中箭,仰面朝天地倒在地上,多多良老人和发现人新见花代,此时则是神志不清。凶手呢?烟雾一般从密室中消失了。 多多良老人所说的“搞错了”,想必就是在怀疑,祈祷的并不是雪代本人吧。也正因为如此,多多良老人才坚持要参加“重现剧”,为的是要在同一状况下,向新见花代确认这件事。 然而,“浮身堂”却又成为第二起密室杀人,发生的舞台,再度登场。距今为止,发现人即凶手的密室手法,并不少见,但发现人即被害人的手法,却还是头一遭。 如今身处“浮身堂”内的我,在感到满足的同时,也感受到了无尽的空虚。与此同时,我还感到从建筑物外部,传来的阵阵恶意。花代当弓使用过的顶棍,正承受着来自外部的巨大压力,我必须抓紧时间,继续思考。 第二起密室事件——新见花代和多多良老人遇害事件。老人注意到了花代的所作所为,意识到“搞错了”。为了向花代确认事情经过,他再度登上“浮身堂”这个舞台。 但是,新见花代则……

09

第二重密室…… 即多多良老人和新见花代两人,双双遇害的事件。我认为两起事件,密切相连。只要解开第一重密室的谜,便可以很快明白第二重密室。 “浮身堂”成为两人对决的舞台…… 提起话题的,恐怕是多多良老人。他看穿了新见花代的行为,打算与花代两人,单独对谈,便利用了“重现剧”这一绝佳时机。 因为有警察在身旁,大家都感到很安心。包括我在内,谁也没有想到,在警察的监控之下,居然会再次发生事件。 当密室中只剩下他们二人独处时,多多良老人开始逼问新见花代,让她说杀害雪代的经过。至于花代是否说出真相,老人是否展开推理,我就不得而知了。但总而言之,舞台已经准备好了。 多多良老人身患不治之症,密友新见严一郎又嘱托他,一定要照顾好新见家,因此,老人的心中,燃起斩断新见家祸根的强烈使命感。 或许在处决了杀害雪代的凶手——新见花代之后,他便自绝了性命。反正也时日无多,不如为了好友,豁出这条老命。再加上一人独居,更坚定了他的自绝之心。 问题的关键是作案手法。 到底是如何做到,像岛上的摇篮曲唱的那样,溺死新见花代,自己再服毒而亡的呢? 案发的时候,祠堂从内侧完全锁死。之后打破“密室”状况的是警察,并且可以确定,在“密室”被打破之前,两个人均已经断气了。 解开这一手法的钥匙是…… 祠堂里越来越冷,虽然这样,能够使大脑的运转,更加顺畅,却也使我几乎冻偃。我移近煤油暖炉,继续推理。 新见花代是溺死的!…… 被发现时,她倒在祭坛前,谁也没有想到,她会溺水而亡。一滴水都没有的干燥密室里,她是如何被海水,溺死的呢?即便被人把头,按进铜盆溺死,那铜盆里的海水,又去哪里了呢? 要事后除去花代脸上和头发上沾到的水,并不困难,暖炉的热气,可以很快蒸发掉,脸上和头发上的水。但到底是用什么,溺死新见花代的呢?铜盆吗?…… 虽然被发现的时候,铜盆里盛满了多多良老人的呕吐物,但若在这之前,铜盆里盛的是海水呢…… 老人用顶棍打晕花代之后,把她的头按进铜盆,溺死了她。 为了做出“和尚海死了”的情境,他打算处理掉海水,却没有地方。打开拉门的话,会被在“月见厅”守候的大家发现,而堂内又没有可以倒水的地方。 那么他把海水,藏到哪里了呢?全部喝干?一个老人不可能喝下如此大量的海水,更何况,并没有在他体内,检测出海水的成分。 推理在这里停滞不前。 不喝点酒,实在难解心头积郁。于是我打开酒瓶的瓶盖,倒满酒碗,喝了一口。 “呃,这是什么啊,怎么这么咸。”看来是良江拿错了酒瓶。又腥又咸,这难道是海水吗? 我的思绪,又回到那天夜里。一升装的酒瓶。装了酒的酒瓶。不过酒瓶里满满当当的。 等……等一下,混蛋!难道是…… 这时候我的脑海里,浮现出多多良老人的行动。我试着揣摩,打算杀死花代的老人的心情,继续推理。最适合隐藏海水的,莫过于这一升装的酒瓶了。 多多良老人把事先藏在酒瓶里的海水,倒进铜盆,再把失去意识的花代,按进铜盆,等花代断气之后,再把海水倒回酒瓶。这样海水就消失了。 老人用毛巾擦干花代濡湿的脸后,把她搬到暖炉边。之后从水壶里,倒出一点热水,服下了藏在身上的毒药。反正时日不多,能为好友新见严一郎而死,也算是死得其所了。 为了迷惑警察,他刻意隐藏了真相,可最坏的情况,不过是被人认为,是他杀了新见花代以后,自行了断了。 真是舍身的战术啊!…… 立刻被人看穿也无所谓,只要能让新见花代,赎了杀害雪代的罪就行了。等花代脸上和头发上沾的水,全部蒸发之后,他开始呼救。然而服毒的他,克制不住反胃,对着空了的铜盆,一通狂吐。然后继续向我们求救。 到此为止的推理,都非常顺畅…… 可是,案发后警察的调査结果显示,那只一升装的酒瓶里,装的并不是海水,而是酒。 这又是怎么一回事?目前只要能解决这个问题,一切就都真相大白了。

10

祠堂外,隔着纸门传来人的气息。我看看手表,刚过午夜十二点。 “谁?……”我问道。连我自己都能听出,声音里的颤抖。但这并不是因为恐惧,而是连续密室杀人事件,即将迎来胜利的结局,我的心情过于激动了。 我本打算在祠堂里,静静地等待凶手上钩,现在得出凶手已死的结论,顿时让我卸下了戒心。一切不过是幻想而已,凶手已经自行了断,早已离开这个世界了。 “是我!……”那是一个年轻女人的声音,我深爱着的女人的声音。 “是月代吗?” “是我,你能打开门吗?” 对月代近乎疯狂的爱恋,在我的胸中翻腾。我取下顶棍,打开拉门。新见月代进来之后,又关上拉门。 新见月代眼中满含泪花,飞扑进我的怀里。她虽穿着红色的大衣,但或许是因为刚才,一直待在外面的缘故,浑身寒气逼人。 “我好想你啊,想你想得快要死掉了。” 抽泣的新见月代,让我心生怜爱,我紧紧地抱住了她。她身上的寒气,在我怀里被渐渐融化。 “我也是啊。你知道,你不在的这几天,我有多么寂寞吗……” “我好怕。一想到说不定,我也会被杀害,我就好怕啊。” 我用手帕拭去她满脸的泪水。 “但是,我实在忍不住了,所以跑了出来。就算会被杀掉,我也没有关系。见不到你,跟死了也没什么区别。” “你已经不用再担心了,我就快要解开这个谜题了。” 我牵起了新见月代的手,拉她坐到暖炉前。我用手环住她的肩膀,把她的身体拉近我。她也轻轻地靠了过来。 随后,我便把我的推理,毫无保留地告诉了她。 新见月代默默地听着。得知自己的妹妹新见花代,竟然是杀害姐姐新见雪代的凶手时,所受的打击,让她心慌意乱。 “还有一个疑团,我还没有解开。不解开这个谜团,就不能说我的推理,完全正确。” “这个疑团是……?”新见月代扇动着被泪水濡湿的睫毛,盯着我问道。 “一升装的酒瓶的问题。如果不把溺死花代的水,倒进酒瓶里,海水就无法凭空消失。可那酒瓶里,装的确实是酒。” “啊,这个我知道。”月代一脸自信地说,“我那时看见大岛良江,拿着一只开了封的一升装酒瓶,我还听见她念叨着‘差不多该给多多良老师送酒了’。” “那么说是大岛良江?” “应该是吧。大家发现,新见花代和多多良老人倒在地上的时候,她手里就赫然拿着那只酒瓶呢。说不定是现场太过混乱,她无意中拿错了酒瓶。” 我的脑海里,浮现出瘫坐在酒瓶边的、女管家大岛良江的身影。在大家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新见花代身上的时候,只有良江在多多良老人身边,呆若木鸡。 不过,我觉得新见月代说的,并不完全正确。分家的小次郎责问良江“你给我们喝了什么啊”的时候,大岛良江一副唯恐身上着火似的样子,慌忙换过了酒瓶。 我又想起蜷缩着身子,边哭边顺着走廊炮开的大岛良江。她那时怀里抱着的,难道是酒瓶吗?…… 我继续回想,在厨房里的所见所闻。分家的人前来索酒,拿到的却是盐水,因而勃然大怒。那时瓶中所装的,不是溺死花代的海水吗?大岛良江无意之中,成了密室一案的帮凶。想必她并无恶意。 而今天,良江又给我拿来,这只装满海水的酒瓶,是想暗中告诉我什么吗? “这真是……” 结局未免太无趣了吧,这么简单的手法。 新见月代忽然拽了拽我的袖子:“哪,我们逃出这里吧。” “逃?……已经没有人,想要我们的性命了,我们可以堂堂正正地生活下去啊。” “新见家就剩下我一个人了啊。可我不想留在岛上,继承家业,我想跟你一起,去东京生活。”月代再次紧紧地抱住我。 “就算你这么想,这种事情,还是要先告诉你母亲,得到她的允许之后,才可以的啊。我会去对你母亲说,我想和你结婚的。” “我母亲很传统、很固执,一定不会同意的。”新见月代悲戚地说。 “不要这么悲观嘛,我会去说服你母亲的。” 话音未落,新见月代就已经用手,捂住了我的嘴。 “你来我的房间,我们再商量吧。” 我没有拒绝的理由,便跟在她身后,去了她的房间。走廊上寒风瑟瑟,我们的身体却无比炽热。在东十条的狭小公寓里,独自一人,苦闷地写着卖不出去的小说的我,瞬间与新见月代融为了一体。 无论多么痛苦,我的身边,都还有新见月代。在这座名为“上吊之岛”的孤岛上,我找到了一生的伴侣。 我幸福到了极点;新见月代也沉醉于幸福之中,眼睛里面闪闪发光。我把写好的稿件,装进挎包,交给了新见月代。 新见月代说着“谢谢”,抱紧了我。 明天我们就要离开小岛了。 我们要回到东京的那间公寓。虽然是个狭小而昏暗的房间,但与这里相比,却充满了希望。 如果能够瞬间移动的话,真想立刻就回到那个房间。 静悄悄地睡吧。 新见家的“浮身堂”。 和尚吊死了…… 静悄悄地睡吧。 新见家的“浮身堂”。 和尚淹死了…… 序章 阴沉昏暗的房间里面…… 空气浑浊凝滞。隐隐有一股老鼠的臊味,和着发霉的味道。若长时间在这种地方生活,估计连身体内部,都会长满霉菌的孢子,从内部开始渐渐腐烂。 男人躺在单薄的被子里。室内的空气,虽然寒意凛冽,被子却带着潮湿的温热。散发出一股霉味的、硬邦邦的枕头,被扔在一边。 男人缓缓站起身来。 这里是哪里?…… 从一扇四方形的小窗户里,透进几缕微光,却依旧不足以让男人看清楚,自己所在空间的全貌。 侧耳倾听,似乎能够听到海浪的声音,还有海鸟的鸣叫。 “我这是在……这是在……” 男人打算站起身来,却突然头晕,身体歪倒了下来,腿上酸软无力,无法支撑起歪倒的身体。 他重重地摔在了榻榻米上。撞到了脑门,疼痛感反而让他的意识更加清醒。 “快逃!……”大脑发出了指令,“快从这里逃出去,趁现在还来得及。” 调整好状态,他再次站起来。脸似乎碰到了什么,男人条件反射般地伸出手。 啊……那是一条绳子。他以为是电灯的拉绳,便用力拽了一下。没有反应,手上感觉仿佛是麻绳。 眼睛已经渐渐习惯了黑暗。他这才发现,这条绳子,..是从天花板上垂下来的,绳子的下端,系成一个圆圈。 绳结…… 混蛋,这是什么啊? 难道是要让我上吊自杀吗?…… 绳结垂在那个男人的眼前。明明没有风,绳结却微微摇摆。心意随着绳结的摇摆,开始动摇,意识几乎要向自杀倒戈了。 “等一下!为什么我要自杀啊?!……” 男人用力摇了摇头,驱走了悄悄潜人大脑的危险想法。 赶快逃跑!如果再不逃跑,就真的要变成吊死鬼了。不安的涟漪,从胸口迅速扩散到全身。 仔细察看过周围之后,男人发现四下围着格子栅栏。 这是牢房?……原来我被人囚禁了。要怎样才能从这里逃出去呢?…… 找到出入口了。上面挂着锁,但找不到其他,可以进出的地方了。虽然不抱什么希望,但我还是试着用力推了一下门。 伴随着一阵刺耳的嘎吱声,门开了。 “得救了!……”安心感如同怒涛一般袭来。男人吃力地迈着蹒跚的步子,艰难缓慢地离开了牢房。 这男人知道,通往一楼的出口在哪里。于是,他用手摸索着,找到了出口之后,男人掀开了出口处的木板。刚好架着一部通往一楼的梯子,应该是谁用完之后,忘记收起来了吧。 这是陷阱?…… 不、不会吧。惧怕陷阱而留在这里,和爬下梯子逃跑,哪个选项会比较好呢? 除了在后者上赌一把之外,没有别的选择余地了。横竖都是死,不如姑且前进着试一试。 男人小心翼翼地踏上梯子,确认了没有问题之后,又迈出了第二步。下面却突然没有了踏板。本以为是梯子的地方,却只有深不见底的黑暗。 男人顿时头朝下摔了下去…… 男人的身体腾空而起,正打算迅速弯成安全体态的时候,却已经重重地摔落在地。后背和腰部受到重创,意识渐渐远去。 清水美佐子女士 敬启: 妈妈,您最近可好?…… 那天匆匆忙忙的,没有能够单独和您说说话,让我觉得很遗憾。真是没有想到,竟有那么多朋友,来为我送行,我本来自信,绝对不会哭泣的,结果还是掉泪了。 但当我隔着车窗,看到朋友们的身影,从视野中匆匆消失;家乡的山峦叠嶂,也不复可见时,我才渐渐清楚地意识到,从今往后,我要一个人在东京生活了,能够依靠的,只有我自己。.99lib? 我会积极努力的,妈妈您就放心吧。 我的住所已经找好了!跟您说啊,是在东京北区的东十条一带。公寓在一个很安静的住宅区内,从京滨东北线的东十条站,步行大约十分钟,就可到达。 公寓的名字叫做“日升雅苑”,听起来很别致,其实只是一幢再普通不过的公寓罢了。我租的是一室一厅,附带浴室和卫生间,租金六万元。怎么样,很便宜吧?据房屋中介说,如今这么便宜的房子,打着灯笼也难找。 我听说这间房子,因为某种原因,已经空了半年,一直无人问津,不得已才降低了租金。但是当我问中介,是什么原因时,他却含糊其辞,我想一定有什么隐情。 不过,您不必担心,房间现在已经打扫得很干净了,榻榻米也换了新的,就算之前有房客上吊自杀,我想也没关系,我是很看得开的。反正又不会有幽灵出没,要是连这点小事,都斤斤计较,哪还能在东京待下去? 我的房间在二楼,是201号室。 我从四月一日起,就要去公司上班了。按照安排,最初两周是接受培训。等我安顿下来之后,您也来我这儿玩几天吧,您平时都忙着工作,也该适当放松一下了。 清水真弓 清水美佐子读完女儿真弓的信后,泪流满面。信封上的邮戳,是东京王子邮局的。透过信笺,她仿佛看到了满怀憧憬的女儿,那灿烂的笑容。 清水真弓今年二十二岁,正值青春年华,她应该可以在东京,过得很好吧。 不过…… 美佐子很想看看女儿的面容。 “真弓!……” 窗外的月亮又圆又大,真像是真弓在对我微笑啊。 “妈妈……”清水真弓呼唤着她,“我好想你啊。” “嗯,我也是……”清水美佐子的眼角顿时一热。 第一章 昏暗的房间 (山本安雄) 阴沉昏暗的房间。 空气浑浊凝滞。隐隐有一股老鼠的臊味,还有发霉的味道。如果长时间地待在这种地方生活,估计连身体内都会长满霉菌的孢子,从内部开始渐渐腐烂了吧。 我躺在单薄的被子里。室内的空气,虽然寒意凛冽,被子却带着潮湿的温热。散发出一股霉味的、硬邦邦的枕头,被随手扔在一边,我缓缓站起身来。 是梦吗?…… 似乎做了一个身处某个遥远孤岛的、奇怪的噩梦。我被关在狭窄的牢房里,受尽了折磨和凌辱。好不容易从那里逃出来,正准备沿着梯子,从天花板上爬下去的时候,脚底却踩空了。 就是这样的一个梦。 腰和后背都受了重创。突然袭来的剧痛,瞬间击垮了我,后背和腰部的痛,使我不由自主地俯下身去。 缓缓直起身来的时候,我用手摸了摸后背,电流一般的刺痛,瞬间贯穿了整个脊背。我环顾四周,发出一声呻吟。 看来摔落确有其事。似乎有点轻微的意识障碍,我这是在……? “这里是哪里啊?……” 我凝神聆听,只能够隐隐约约地,听到机械运作时,发出有节律的声音。但并没有海浪声,也没有海鸥的鸣叫,以及海鸣…… 传来车子引擎的声响,房间整体微微晃动。天花板上响起咚咚的脚步声。 对了,这里是我的公寓。位于东京近郊东十条的,脏乱公寓楼里的一个房间。 我回来了,我回来了啊!…… 我打算开灯,伸手探向灯绳,手却摸了个空。为了不触到后背的伤,我缓缓站起身来。刚要迈开步履,左脚就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这个意外,使我失去了平衡,身子向前摔去。 “不,不对!……” 这不是我的房间。我的声音,像是从麦克风里,传出来的似的,在屋里轰然回响。这里虽然与我的房间,布局很像,却是另外一个房间。 我赶忙伸手摸向左脚,顿时愕然。左脚的脚踝骨上,居然套着冰冷的钢圈。 啊……是脚镣吗?……我开始思考,究竟发生了什么。 这里是东京,不是日本海上的孤岛。我到底在哪里呢?我拼命克制住情绪,不让自己陷入恐慌。若在这里气馁,就正中囚禁我的人的下怀了。 这里虽然不是我的房间,却让我感到异常熟悉。 天花板上有脚步声传来,这里应该是一楼吧。 还是说…… 再度传来海浪的声音,还有海鸟的喧闹。这……这是怎么回事?这里是海边吗?……不是幻听,我确确实实地听见了海的声响。 仿佛自己所处的世界,被颠倒错乱了一般,我的心情异常复杂。好暗。有光就好了。趁囚禁我的人还没有回来,我得赶紧想一想,如何从这里逃出去。 我伸手摸了摸脚上的镣铐,顺着钢圈,探向连着脚镣上的锁链…… 我摸到了一条铁柱般粗壮结实的钢制锁。冰冷的触感,连同监禁者的恶意,一起袭来。我全身泛起一层鸡皮疙瘩。 “混蛋。快放我出去!……” 再这样下去的话,我一定会有危险的。我拼命克制住自己,却反而愈加焦躁。黑暗使不安愈演愈烈。我难以自制,用力把地板躲得咚咚响,希望有人能够注意到我的困境。 “喂,救我……救命啊!……” 然而,高声呼救也罢,用力发出响动也罢,一切都是徒劳无功。身边的黑暗,愈发浓重,凝滞的沉默卷土重来。 空虚。随着空虚的膨胀,全身的疼痛,也开始折磨着我。我无力地瘫坐在地板上,随即失去了意识。 膀胱的鼓胀感,使我再次恢复了意识。几近极限的尿意,不管我情不情愿,硬逼迫着我睁开眼睛。生理欲求战胜了身体疼痛。 要挣脱捕兽夹子一般,紧紧咬住左脚的脚镣,几乎是不可能的。我也做不到为了移动,而砍下左脚这种事。怀着悲惨的心情,我试着拽了拽锁头。 脚镣居然动了。 我摸了摸,发现另一边脚镣的锁圈上,连着一根锁链,似乎可以凭借这条锁链移动。我趴在地板上,挪动身子,直到被挡住,再也无法前进。 我站起身顺着摸索,发现是一扇门。如果这个房间,跟我的房间布局一样,都是一室一厅的话,那么推开这扇门,应该就是厕所。 这种窘迫的移动方式,简直太费劲了,我试着挣了挣锁链。但链条比我想象的还要结实,不可能直接用手扯断。 锁链的长度,刚好容我钻进厕所。或许是监禁者考虑到人的生理欲求,在我昏迷的时候,弄好了这些机关吧。 我用手摸索电灯开关,却怎么也找不到。只好摸黑爬进厕所。锁链的尽头,连在洗脸台下面的排水管上。 虽然姿势难看,但总算排出了小便。解决了生理需求之后,我终于能够凝神思量,自己现在所处的苦境了。 这里果然与我家在同一幢公寓楼,只不过房间不同。我开始思考,为什么会这样。腰部与脊背的疼痛,丝毫不停歇地一次又一次折磨着我,不过,当我渐渐适应了疼痛后,便也不觉得那般难熬了。 打开自来水管,我直接用嘴对着水龙头,一通狂饮。虽然那是带着漂白粉味道的生水,但是,对于此时的我来说,却像从髙山上,涌出的泉水一般甘甜。 终于活过来了!……我仿佛在鬼门关绕了一圈,又活过来了。 我回到之前躺着的地方,趴在单薄的被子上。光明,哪怕只有一丝微光,也能够帮助我看清楚房内的状况,思考逃脱的方法。 记忆里最后的片断是…… 头痛欲裂。 对了,记得那个时候,我正把刚刚写好的《黑暗的教室》的小说手稿塞进信封。和往常一样,心中翻腾着一种混合了完稿之后的满足感,和长时间工作的乏力感的独特感受。这种感觉,只有写小说的人,才能够体会得到。 随后,我溜溜达达地返回东十条,带着解放了的松驰,去了常去的“红灯笼”酒吧喝酒。或许是因为最近一段时间,我都滴酒未沾,身体完全处于无菌状态,导致酒精径直渗进了我的大脑神经深处。 没错,直到那家店打烊,老板赶我出门为止,我都在得意忘形地,痛饮不止。仿佛自己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一般,沉醉在美酒里。回家的路上,我放声高歌。 心情大好。我想起 href='7363/im'>《倒错的轮舞》应征时候的事情。那时我面对重重困难,对自己的作家前途,抱着深深的不安。现在想起来,真是感慨万千。后来,每年我都有新作问世,虽说没有哪本大卖,但也在业界,获得了一定的地位。 我胡思乱想着,快步往家的方向走去……不,不是快步,而是迈着蹒跚摇晃的步子,努力往家里走去。 以前住的“平和庄”已被拆掉,踪迹全无。我搬到了名为“日升雅苑”的公寓。203号室是我的房间。 我曾用 href='7363/im'>《倒错的轮舞》,去应征江户川乱步奖,但是,却很遗憾地落选了。于是我去某个地方,进行了一次“伤心之旅”。虽然不想再度回忆起那个地方,但对于我来说,那次也算是“旅行”了。乡下的父母很担心,便为我租了新的公寓。直到我回来,他们都住在203号室。 我回来之后,父母就回乡下老家去了。 我总是让父母担心。就算是为了报答二位老人,我也得抓紧时间,努力创作。谁也不能保证,父母能一直陪着自己,趁着父母还在人世,我要赶紧出人头地,好好孝敬孝敬他们。 我寻思着这些不着边际的事情,拐进了通往公寓的小巷。这是一条十分僻静的小巷,简直像通往异次元的入口一般。 日升雅苑…… 一楼和二楼,各有三个房间,这是一幢一共只有六个房间的小公寓楼。我跟邻居们全无来往,独来独往地在自已的房间里,过着从早到晚,埋头创作的生活。 我也从来没有跟哪位邻居聊过天,唯一说过话的人,是住在103号室的、名叫田宫龙之介的男人。田宫是公寓管理员,一个性格乖戾的老人。老人还管理着附近的几幢公寓,不过他唯一做过的,类似管理员的工作,就只有收房租而已。我的房租,都是通过银行转账交的,所以,基本上没怎么跟他打过照面。我倒常常希望,他最起码能打扫一下公用的走廊。 进入小巷,会先经过一幢二层木造民宅。这幢旧宅,就像是战前建造的,周围的气氛,也被它影响得一片阴沉。里面住着名叫大泽芳男的中年男人,他自称是翻译家,常常能够看到他坐在二楼窗前的书桌边,手支下巴的身影。我正因为不想和大泽芳男打照面,才总是关着窗户。 虽然已经醉意酩酊,但我还模模糊糊地记得,自己瞥了一眼手表。差五分凌晨一点。大泽家二楼的房间还亮着灯。窗户大开着,大泽芳男正在喝酒。 瞥了一眼大泽,我步履蹒跚地,走到公寓前,摇摇晃晃地迈上楼梯。脚步声很是响亮,眶眶的金属声,听起来像是经过铁道口的列车,发出的警笛声响。 就快到达二楼的时候,我忽然感觉背后有人。回头看去,身后空无一人。或许是错觉吧。 我摇了摇头,抬脚继续迈向台阶。不曾想一脚踩空,身体失去平衡,一下子仰面朝天,摔了下去。 我像仰泳似的,双臂徒劳地在背后划着圈。感觉自己正向地狱摔了进去。 地狱。地狱一般漆黑的无底深渊…… (清水真弓的日记) 某月某日 我打开刚买的崭新日记本,一个人躺在榻榻米上,沉吟着该写点什么。既然是随心所欲的日记,从哪天写起都无所谓,但老是空在那里,总觉得有种莫名奇妙的压力。原本想说一定要写得有条有理,结果写了好几行,都是漫无边际的闲扯蛋。 接下来,要打起精神来,好好写才是。 不管怎么说,这么顺利就租到房子,真是太好了。 (混蛋,这种事写来做什么啦?) 日升雅苑201号室。 “日升雅苑”这个名字听上去很洋气,但实际上还是叫“日出庄”更合适。这是一幢二层的建筑,每层有三个房间,如果用“东京随处可见的杂乱公寓”来形容,或许比较容易想象。 二号室是上到二楼后,最里面的一个房间…… 哎呀,不行不行,这样下去可不行。千篇一律的生活,很容易就会让人厌倦。我也想追求点刺激,来一场惊心动魄的冒险。每天都过着无所事事的散漫日子,身体和精神都迟钝了。 日记这东西,每天记一点就好了吧。因为某个契机,我从数年之前,就开始记日记了,不过,每年都重复记着同样的事情。我早就厌倦了这样的生活,我觉得:日记应该和记录者一起成长才是。 那么…… 从今年开始,一定要记录下真正的我。日记本来就是为自己写的,又不是要展示给别人看的啦。 逃离平凡的日常生活——这就是今年,我给自己立下的课题啦。听起来很了不起嘛!……(笑) 我打算仔细记录下迟钝的我,是如何与严酷的现实作斗争的。从后天开始,我就要开始新的工作了,在东十条车站附近的便利店里,做收银员。日本到处都不景气,想找个工作并不容易,我过了一段无业游民的日子。之前的存款还有很多,生活倒还算是惬意。不过,对于独居的女性来讲,不安的主要原因,一般都是没有固定收入。 我想先找个能满足日常生活所需的工作,这样就不必动用存款了。 看到常去的便利店门上,贴着“招募零工”的广告单时,我心想就是它了,于是,立刻向店长提出了应征申请。有了想法,不加深思,就立刻付诸行动,这既是我的缺点,也是我的长处。不过,我并不后悔应征。反正只不过是打打零工嘛,不想做了,也可以立刻辞职。总之,到后天为止,都还是空闲时间。 大白天也可以悠哉游哉的轻松日子,就只剰下今天和明天了,我可要好好享受,这最后的自由时光。 我歪在床上,迷迷糊糊的,不知道什么时候,居然睡了过去。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周围已经暮色四合,夕阳把西边的天空,染得一片通红,哇,真是太美了!…… 我站在窗前看得出神,却突然感到一道,几乎要刺破皮肤的强烈视线。我吃了一惊,定睛望去,发现住在对面那幢阴沉的民宅二楼的大泽芳男(自称翻译家?),正死死地盯着我。 我们相距大约二十米,气氛瞬间僵住了。但我也不是省油的灯。长这么大,讨厌的家伙,我可见得多了,早就掌握了,对付这种人的窍门。 我强压住心头的不悦,使劲摆出一副温柔亲切的笑脸,冲他点头致意。随后我立刻关上窗户,连窗帘也拉得严严实实的。我背上一阵发冷,很难说,这只是因为黄昏的寒意。 混蛋,竟然全是些奇怪的人,难道这里只住着怪人吗?!…… 简直就像与正常世界,隔离了的异空间似的。不过,我绝对不会认输的。 某月某日 值得纪念的便利店首次出勤。 虽然说这里不是闹市,但东十条的银座路,也还是个很有活力的地方。附近居民开的店铺,密密麻麻的排列满街,每家都是一片繁荣。路上全是买东西的客人,大家的脸上,都带着明快的笑容。 之前也有大型超市进驻这里,可完全招不到客源,于是只好撤出。在这里,个体店铺更有竞争力。 我工作的便利店,也不是大型连锁超市的分店,而是当地人自己开的、朴实的小商店。但之前我来这里,买东西的时候就发现,这里可是相当有人气。最讨人喜欢的,当属店长那爽朗的笑容了。 店长年约四十岁,体格结实。他父亲原本经营着一家小五金店,他接手之后,立刻改成了便利店。似乎是根据市场局势,相应做出的准确判断。便利店一开业就生意红火,于是,老板又在附近设了三家分店。 因为是熟客,店长认得我,所以,我提出应征零工的申请时,店长立刻就同意了。店长让我先从零工倣起,习惯之后,可以转为正式员工。这让我很受鼓舞。 “不过要根据你的工作情况决定哦。”店长当然也没有忘记补上条件。 但是,我很喜欢这种直接的行事风格。这不是理所当然的吗,店长又不是在做慈善事业,直截了当的实在风格,让我更觉得可贵。 今天是第一天上班,店长先把工作流程——进货、摆放商品、收银,以及如何处理过了保质期的商品——一一大致教了我一遍。然后,他立刻让我站在收银台前。收银是两个人一起进行,我一边用余光,观察对方的做法,一边用读码器,读取商品条码。刚开始我还有些迷茫,不过,渐渐地就习惯了。或许也是因为以前来买东西的时候,经常和收银员交流,所以,我对此并不觉得陌生。 今天的工作,是从下午三点开始的,算上中间的休息时间,一直工作到了夜里十一点。 哎呀呀,真是累坏了。勉强撑开就快粘到一起的眼皮,才拼命写了这么多。我现在要去倒头大睡了。 呼!……呼!…… 某月某日 人的适应性还真是强呢。不过才工作了几天,我就已经可以独当一面了。商品价格都靠条码管理,找零钱也由收银机自动处理。虽然偶尔也会出现,账目对不上的情况,但到目前为止,还没有出过什么大乱子。 最辛苦的是摆放和更换商品。小偷总是防不胜防,简直就像便利店的必须开销一样。 把杂志架摆在面向马路的一侧,其实是为了预防强盗。普通书店都把站着蹭书看的客人,当做碍事的苍蝇。但对于便利店来说,深夜里站在杂志架前看书的年轻人,却可以起到防范强盗的作用。强盗是不会选择有客人的店面下手的,不是吗?虽然他们会把书皮弄得皱巴巴的,看完随手放回书架就回去了,但是,只要把他们当成无意识的保镖,就不会觉得讨厌了。 店长带着一丝苦笑,告诉我这些,我觉得很有道理。 即便如此,比起站着蹭书看的客人,买东西的客人,还是最重要的客人。那种一屁股坐在地板上,拿起书就看的、没有礼貌的女高中生,我可坚决不欢迎! 每小时的工资是八百日元,比没有工作的时候,可是强多了。人生什么事情都要经历嘛。 某月某日 今天的工作时间,是从正午开始,到夜里十二点之间的十二个小时。工作时间都是一周前,由自己决定的,可以比较自由地支配时间。 终于习惯了长时间的站立工作,工作结束以后,也不像之前那么疲倦了,这么一来,心理上也放松了不少。 怎么说呢,可以说是有了观察客人的闲工夫吧。比如观察这个客人,究竟是做什么工作的,年龄多大,或者他会不会偷东西之类的。 顾客层的变化也很有意思。时间段不同,客人也会不同。比如放学途中的高中生,回家途中的疲倦工薪族,夜里四处徘徊的年轻人……等等。就像用线隔开的一样,层次分明,很有意思。 不过我最讨厌的,果然还是年轻女人。看到一个人生活的单身白领来到店里,我的态度,就不由自主地变得生硬起来。虽然明明知道,这是从事服务业的大忌,但也没办法控制。理解的人,应该能听懂我的感受吧。 今天结束工作,回到家的路上,前面走着一位二十五、六岁的白领女人。她刚才在店里,买了两人份的关东煮,似乎是要回去,和恋人一起吃。她提着食物,喜气洋洋地走着。 搞什么嘛,你就那么幸福吗?我就是寂寞的女人啊。 我一个冲动,快步靠近那个女人。女人两手各提一只塑料碗,全身都是破绽。 我握紧拳头,追在女人身后。其实,我也并不想把她怎么样。我也是成年人嘛,不过,就是想从后面推她一把,弄洒她提着的关东煮,搞个孩子气的恶作剧而已。 我们回家的方向一样。在距离通往我家的小巷,还有两条巷子的路口,女人左拐了。我追在她身后,也拐进那条巷子,女人的身影却消失无踪了。 我立刻调整心情,回头快步往家赶去。赶紧回去洗个澡,再喝一罐啤酒吧。 事实上,我总是在想,为什么回家的路上,总有一个角落阴森森的。一定是因为大泽芳男的家在那里。我一路小跑着,经过大泽芳男那小子家的玄关和围墙,总算来到了公寓的楼梯前。 就在这个时候,什么东西阻止了我的脚步。仿佛动物低吼一般的奇怪的声音。 我似乎听到了求救的惨叫声:路霸?……不会吧! 大半夜的,站在这里似乎不大安全,我匆忙爬上楼梯。要是我也被袭击,那可就惨了。比起别人,还是先保护好自己更为重要。为了以防万一,我还随身带着迷你警报器。万一遇上意外,就立刻按下开关。 据说警报器发出的报警声,能够惊醒方圆五十米内的所有住户,不过我还一次都没试过。 哈哈,啤酒,啤酒,冰冰凉凉的啤酒。洗完澡后来一杯,下班后的疲倦感,配上酒精作用,香甜的睡梦诱惑着我。我飞快地冲进屋子,直奔冰箱。 (山本安雄) 我从公寓的楼梯上摔了下来。而从屋顶摔下来的事,应该是在梦里发生的。 我从二楼上摔了下来,腰背受到重创,之后就失去了意识。倘若果真如此,这里是哪里呢? 同一幢公寓楼里的另一个房间——再怎么思考,都得不到其他的结论。 几号室呢?还是说这里是另外一幢公寓,只不过与我所住公寓布局相同呢? 没有手表,我完全失去了时闾概念。外面一片静谧,应该是深夜吧。完全没有饥饿感,倒是胃袋深处,涌上来的恶心感,不停地折磨着我。 “救命啊!……”我已经不知道第几遍求救了,没有任何成效。 完全放弃、不再抱任何希望的我,在返潮的被褥上躺了下来。如果说把年轻女人诱拐、囚禁在房间里的话,我还能理解,可我是个已步入中年的颓废单身男人,为什么要把我,囚禁在这狭小的房间里呢?脚上还锁着脚镣。监禁者这么做,到底有什么企图呢? 从摔下来的那一夜起,已经过去多久了呢?独身的我即便失踪,也不会有人发现吧。我与这幢公寓里的住户,完全没有来往,连招呼都没有打过,怎么会有人留意,与自己毫无干系的人呢? 怎么办?…… 喂,山本安雄,怎么办啊?!……一文不名的推理小说家,即便突然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也不会有人在意吧?不过是减少了一个环境污染源,大家没准还为空气更加清新了,而感到特别髙兴呢。 废物一个,山本安雄。净给推理小说作家抹黑,哈哈…… 不,即使再怎么自嘲,自己的身体,自己依旧是爱惜的。倘若能从这昏暗、诡异的地窖里逃出去,就算把灵魂卖给恶魔,我也愿意。 可是,为什么是我?为什么不是楚楚动人的少女,而是我这个没用的中年男人呢? 脚上锁着脚镣,我无法自由移动。目前能做的,只有去厕所排泄体内废物,和补充水分而已。能保证最低限度的生存需求,暂时死不了。 浑浊的空气,使我的大脑无法思考。我想不出来办法,难道最终只能在这个畜生棚里腐朽死去,变成木乃伊吗? 监禁者的目的…… 我虽然到现在为止,一直过着碌碌无为的人生,却从来没有做过,与人结怨的事情。我几乎足不出户,只是待在房间里,对着电脑创作小说。十年如一日。改变的不过是住处,以及打字机和电脑而已。 正午之前起床,吃顿早午饭,下午一点开始工作,毫不停息,直到六点钟停下来。然后,去附近的餐馆吃晚饭,随后去便利店里,采购面包和方便面等即食食品,回家洗澡,晚上的工作时间,是从九点到凌晨三点。 适度的睡眠,和出门吃晚饭时的散步,是我维持创作精神的秘密。不分周六周日,我每天重复着同样的生活模式。这就是保证我持续创作小说的原动力,一本小说完稿后,我就去车站前的“红灯笼”酒吧里,喝个烂醉,算是给自己的一点奖励吧。 我并不奢望能成为畅销作家,大富大贵,只要能够填饱肚子就行。恋爱运与我无缘,那也没关系。这也算是大彻大悟的达观人生吧。简直跟无欲无求的仙人似的,我自己都觉得好笑。 这样看来,我似乎一直过着,自我囚禁一般的生活。既没有痛苦,也没有欢乐的监禁生活。 虽然想不通被囚禁的理由,我的不安,却越来越强烈。到底是谁囚禁了我,又有什么企图呢?…… 腰背的疼痛,加剧了我对监禁者的憎恶。怎样才能从这里逃出去呢?趁监禁者还没有回来,我得想点办法逃跑。 现在看来,企图挣脱脚镣,不过是白费力气。锁链十分结实,我曾试着用各种方式弄断它,结果都只是白白浪费体力和精力。需要一个有点建设性的想法,说不定可以从这里逃出去。 快想,仔细想想,怎么才能逃出去!…… 这时候透过天花板,传来脚步声。头顶上有人,没错,或许是住在公寓二楼的住户。隐约传来音乐声。一定是那个像是从事自由职业的户冢健一打开了音响。 我的房间是203号室,隔壁202号室,就住着户冢健一。这样看来,这个房间莫非是102号室? 我并不知道102号室的住户是谁,也没有兴趣知道。隔壁的住户是谁,或者是户冢大半夜的,在吵吵闹闹些什么,这些都与我毫无关系。 真是自作自受啊,与邻居全无来往的我,现在竟然孤立无援。不过,现在正是发送SOS求救信号的绝佳时机。我必须想办法,告知户冢,我正处于危难之中,请他前来救助。 我用拴着脚镣的那只脚,朝最近的墙壁,狠狠地踹了一脚。一瞬间,头顶的震动,似乎停了下来。从天花板上,落下细碎的灰尘。但音响里播放的摇滚乐仍未停止,我发出的信号,并没有传达到户冢那里。 我重复了两三次,却都没有回应。等户冢睡了以后,再使劲踹墙如何?现在音乐声震天响,他可能听不见我的信号。 户冢健一素来晚睡晚起,跟我是同一类型。最初他那轰响的音乐,让我很是困扰,不过,我用自己的方式——带上耳塞——终于解决了噪声问题。隔壁爱干什么干什么,反正与我无关,要是与邻居发生争端,再被报复的话,反而会让创作环境恶化。 我很中意这间公寓,要是从这里搬出去,我就会失去极佳的创作空间。另外,户冢健一也经常骑摩托外出,很少待在家里。一旦有了要与噪声和谐共处的想法,便也不觉得难熬了。 我很少与户冢打照面。虽然曾偶尔在走廊上,与他擦肩而过,但对方似乎也很讨厌与人打交道,每次都故意避着我。 问题是,就算户冢收到了我发出的求救信号,他会来帮助我吗? 我觉得他那种对自己制造的声音,都无动于衷的人,是不可能会对楼下传来的噪声敏感的。 唉,居然被关在这种派不上用场的家伙楼下……现在应该是凌晨一点到两点之间吧?户冢三点才会睡觉,还得再等一会儿……可恶!…… 在户冢睡觉之前,我应该还可以,干点别的事情吧。我用手摸遍了手臂能够到的所有物件。再次在心里,感叹哪怕只有几缕微光也好啊!但周围还是漆黑一片。我独自一人,置身于比屋外的黑夜,更加浓重的黑暗之中。 指尖碰到了绳子一样的东西,我马上伸手拽了过来。是根电线。顺着电线,应该能够找到什么吧。我的心里顿时亮起希望的灯。 电线拽不过来,我只好摸着电线前进,随后我碰到了类似桌子腿的东西。 电线连着书桌上的某个东西。摸到了椅子。我这样简直跟海伦·凯勒似的。看来,人类不论面对怎样的困境,都能很快适应。书桌上要是有文具之类的东西,就可以想办法向外界求救了。 我伸手探向书桌,摸到了类似电视机的东西。那当然不是电视机,而是电脑。摸索着找到开关,用力按下。机箱响起物体摩擦般的杂音,虽然没有听到这种声音的时间,并不算很久,但我还是感到异常怀念和安心。 啊,电脑!…… 总之,只要屏幕亮起来,就能够借助微光,看清楚房内的情况了。这才是最重要的。待Windows系统启动后,明亮的屏幕照亮了房间。我想起小时候,自己总是一个人,在昏暗的房间里看电视,感觉那样一来,就像在电影院里一样,很有临场感,总是让我很兴奋。但如果被母亲发现,就会被训斥“安雄,这样会弄坏眼睛的”,然后立刻打开电灯。 现在我所处的是,一间六张半榻榻米大小的西式房间。脚镣上的锁链,已经延伸到了极限,身体很难受。于是我返回铺着被褥的地方,坐在铺在地板上的单薄被褥上,环视房间。我的房间是和式构造的,这间屋子却是西式的。 书桌上的电脑右边,是一个五层的钢制书架。书架上摆着距今为止,我出版过的所有小说,总共三十册,这让我大吃一惊。简直像我的工作间一样。比起我那脏乱的房间,这间屋子要整洁得多,更适于创作。 别的就没有什么了。完全感觉不到生活的气息。这不像一个有人居住的?99lib.房间,不如说是一间无机质的办公室,不……应该是工作间。 提醒我这里不是工作间的,是拴在我左脚上的脚镣,和脚镣上连着的锁链。锁链从房间内,一直连到厕所。我借着微光,移向厕所,厕所里一片漆黑。玄关的门上,镶嵌着磨砂玻璃,本可以透光的,但被人贴了黑纸。似乎监禁我的人,想把这里与外界完全隔离。 我拧开洗脸台的水龙头,洗了把脸。神清气爽之后,回到屋里。我看向电脑屏幕,确认能否上网。如果能够发电子邮件的话,就可以求救了。 趁现在赶紧做点什么,给监禁者以狠狠的一击,让他惊慌失措,好好见识见识,我山本安雄的厉害。 可以上网。我察看了一下电子邮箱的地址簿,若知道他平时,都与什么人联络的话,或许能找到查明监禁者真实身份的线索。 地址簿里,出现了常用联系人的名字。只有新见月代一个名字。 新见月代?……似乎在哪里听说过。让人联想起雪、月、花里的月,真是清爽秀气的名字。月字让我想起长发披肩、面庞瘦削、脸色苍白的知性女子。 不过,这与监禁者有何关系呢?…… 这时,玄关处响起开门的声音。我迅速关闭电子邮箱,切断电脑的电源。 玄关的大门被打开了,有人走了进来。电脑的电源还迟迟未断开。我索性钻进被子里,一边祈祷电源赶快断,一边装出一副睡着了的样子。 仿佛切断神经一般,噗的一声,电脑的电源,终于断开了。与此同时,房间的门打开了。 廉价香水的味道,扑鼻而来。以前,在新宿的女装酒吧里喝酒的时候,坐在我邻桌的女招待身上,就是这股味道。令人作呕的刺鼻味道。 易装癖?不会吧!……女人,这家伙像是个地道的女人。 我闭上眼睛,并把呼吸放轻。手电筒的光照射着眼皮,似乎正有人细细审视我的脸。我屏住呼吸,克制着眼球的转动。 “唉……” 虽然只是一声叹息,但确实是女人的声音。不过,她的声音嘶哑,听起来有些粗野。从她全身散发出来的恶意,迎面向我扑来。 扮成女人的男人? 我不知道该如何是继续装睡呢,还是趁敌人不备,我先下手为强? (清水真弓的日记) 某月某日 我在便利店的工作,已经非常娴熟了。就算长时间站着,也不会觉得难受,而且,我曾经做过销售,和客人聊天,反而让我很开心。 店长常常说:“能雇到清水你,真是太好了,没想到你这么容易与人亲近。” “我可是有经验的哦……店长。” “那你的履历书是真的啰?” “嗯。经常有人在履历书上作假吗?” “当然啦,大家为了有个好出路,怎么会在履历书上,写上自己的不是呢……能够雇到你啊,我还真是中大奖了。” 我心里顿时乐开了花,最近的郁闷心情,也随之烟消云散。店长对我说过“习惯了之后,就让你倣环七店的店长吧”,不过我以离家太远为由,委婉地拒绝了。离家远的话,就没有在这里工作的意义了嘛。 待在店里,总能遇到意想不到的人。只今天一天,我就遇上了三位,还蛮有意思的。三位都是我那幢公寓,或是公寓附近的住户。 一开始是管理员田宫老人。不到六点钟的时候,他过来交电话费和电费。自从可以在便利店里,交各种杂费之后,学生和年轻人经常光顾。毕竞比去邮局交费方便许多。 田宫老人注意到,站在收银台后面的我,面露惊讶之色,随即立刻恢复惯常的不善表情。 “晚上好。我现在在这里工作呢。”我热情地向老人搭话,田宫老人只回了句“哦,那挺好的啊”。 我一边把条码靠近读码器,一边跟他聊了聊家常,老人却只是支支吾吾。仔细观察他的样子,就能发现,他那一脸难以亲近的表情,其实都是装出来的?99lib.。白发掩映下微微发红的耳朵,暴露了他脆弱的内心。 “谢谢光临。” “啊,谢谢。” 老人语无伦次地回了一句之后,便慌忙离开了便利店。还真是奇怪的人啊。 他是住在103号室,性格乖僻、别扭的独身老人,据说是房东的远房亲戚,所以,管理着这附近的几幢公寓,但完全看不出来,他在认真工作。 平时他都在忙活些什么呢?…… 随后来店里的,是住在隔壁民宅里的大泽芳男。自称翻译家的他,八点左右来店里,站在杂志架前,看了三十分钟的成人读物后,什么也没买就回去了,也没有发现站在收银台后面的我。 这之后又来了一个人。夜里十二点左右的时候,我正和来做兼职的学生交班,住在我家隔壁202号室的户冢健一,悠闲地走进店里。他也没有注意到我,买了明太子饭团和牛奶之后,就匆匆地离开了。 最近我几乎没与户冢健一见过面,我急忙追在他的身后。他的身影就在眼前,但是,在拐进公寓所在的小巷之后,却突然不见了。 走夜路比较危险,我有点慌张,不知不觉就加快了脚步。经过大泽芳男家后,终于到达公寓楼下,我看到了正顺着楼梯,往二楼走的户冢健一。 “户冢君,等等我。” 正要迈上二楼走廊的他,忽然浑身一震,然后继续迈开步子。 “哏,户冢君。”我登上楼梯,终于追上了他,“我叫你呢。” “什么事啊?” 他头也不抬地,伸手抓住202号室的门把手。 “你是不是在躲我啊。”诘向般的话一说出口,我就后悔了。 “什么躲不躲的啊。”户冢回过头来,一脸不快,“我有义务,必须要和你说话吗?”他的口气,像是要吵架似的。 “你最近为什么完全无视我?” 受他的影响,我的声音也陡然尖锐起来。我心下暗叫糟糕,场面却已演变成,即将开展唇枪舌剑的诡异状况。 “无视?……我有我自己的生活方式好吗,真是多管闲事。”户冢说完,就进了房间,重重地关上了门。生活也好,心也好,似乎都与他擦肩错过。 我满心伤感地走进自己的房间,非常难过。误解又产生误解,我们两个人的关系,变得很僵硬了。都市里的人际关系,还真是难懂啊。 隔壁传来音乐声,今天格外吵闹。也没处对别人诉苦。这幢公寓的住户,到底都在想些什么啊?! 某月某日 今天没有去工作。虽然规定,每工作六天,就可以休息一天,却没有规定,具体周几是休息日,采用的是提前一个月申请的制度。 中午我才起床,吃个了早午饭。随后悠闲地打扫了一下卫生,洗洗衣服打发时间。开始工作后,偶尔像这样无所事事地打发时间,也变得有趣起来。 对面住宅的二楼,很难得的没有出现大泽芳男的身影,于是,三点钟左右的时候,我开着窗户睡了个午觉,迷迷糊糊地过了一下午,尖锐的叫声,迫使我睁开眼睛。 我似乎听到了一声“救命”的呼喊,随后是有人踹墙的震动声。声音来源并不是隔壁的202号室。 我看了看窗外,大泽家二楼的窗户,关得严严实实的。我侧耳龄听,可疑的声音消失了。 幻听?…… 不过,似乎在这之前,也听到过类似的声音。我从窗口探出身去,看向大泽家的院子。以前院子和我所在的公寓之间,隔着一道木板墙,自从院子角落里的小仓库,发生火灾之后,便索性换成了砖墙。随后,大泽芳男又在自家的院子里,重新搭建了一个仓库,有时候晚上偷偷摸摸的,不知在里面干些什么。 祖母去世后,那个男人便愈发不与人来往了。搞不好他翻译的工作也丢了吧……就像这样,他还能维持日常生活,真是不可思议。 声音不是从大泽芳男家的仓库里传来的。那到底是从哪里传出来的呢? 或许应该重新调査一遍“日升雅苑”的住户。反正今天闲着也是闲着,我就挨家挨户地,调査一遍试试吧。嘿嘿,这种侦探游戏,既惊险又剌激,我最喜欢了。 202号室,是最近态度冷淡的户冢,隔壁的203号室,住着一个叫山本安雄的男人。以前是山本的父母住在这里,儿子从疗养院回来后,两位老人便回乡下老家了。 201号室清水真弓 202号室户冢健一 203号室山本安雄 101号室? 102号室? 103号室田宫(管理员) 问题是一楼的房间。103号室住着管理员田宫龙之介,101号室和102号室,却如迷雾缭绕。会是谁住在里面呢?…… 我从来没有跟里面的住户聊过天,甚至连面都没见过。101号室一直是空房,不过,最近似乎有人搬了进去。据说住在102号室的,是个女人,不过,这还不能确定。虽说田宫管理员应该知道实情,但那个性格怪僻的老人,应该不会轻易回答我的问题吧。 怎么办呢…… 天黑之后,我悄悄地来到101号室门口,门边的名牌上,并没有写住户的名字。名牌右边是换气扇,下面嵌着一块磨砂玻璃。屋里没有亮灯。门左侧挂着的电表也纹丝不动。 是出门了,还是根本就没人住呢?…… 102号室的名牌上,也没有写住户姓名,屋里似乎也没有亮灯,不过电表却缓缓地转动着。 我正准备按门铃,转念一想又放弃了.有人出来开门的话,我要说什么呢? 不如随便嚷嚷几句,“喂,你家动静也太大了吧”之类的,对方若说你搞错了,就赶紧道个歉解决了。我做了一个深呼吸,按响了门铃。 无人应答。死寂的沉默,穿过门扉扑面而来。 直觉告诉我不对劲。 这个房间里,一定隐藏着不得了的秘密。虽然有点害怕,但我很久都不曾如此兴奋了。 还真是久违了呢,这种感觉。 清水真弓: 真弓,前些日子在你正忙碌的时候,过去打扰你,真是抱歉啦。去你公司时,在门外看到了你工作时的样子,办事非常干练利落,妈妈很高兴。要是爸爸能看到你的成长,一定也很欣慰的。 不过,我有点儿不放心,你的日常生活。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呢?虽然你尽力表现得很开朗,但是我发现,你时不时就会若有所思。我刚来东京的那天晚上,你回来得有些迟,该不会和你想的事有关系吧(我没有责怪的意思)。 但愿是我多心了,如果真有什么烦恼的事情,不妨和我商量一下,我是你唯一的亲人啊。我在新潟,祈祷你幸福快乐。 清水美佐子 她把这封信翻来覆去,读了好几遍了。这是爱操心的母亲,对独生女儿深沉的爱。虽然忍不住笑了出来,内心却很是感动。 清水美佐子女士 妈妈您就是爱操心,我绝对没事的,您就只管放心好了。 您会有那种感觉,肯定是因为我疲劳过度。第一次在东京独自生活,要面对很多令人精神疲倦的事情。不过,我绝对会积极面对的,您不要担心。 至今为止,我从来就没有气馁过,对吧?太操心的人,容易老哦。 我在东京祈祷妈妈身体健康。 清水真弓 她又看了看写给母亲的回信。随后,在末尾添了一段。 又及: 我现在这份工作,晚上下班很晚,当然会疲倦啦。不过,最近我又发现了一件,很有趣的事情,我这幢公寓里的住户,都有点古怪,我从小不就好奇心很重吗?…… 像冒险似的,我的小小心脏,兴奋得扑通扑通直跳呢。即便如此,我可不会擅自闯入别人的房间。我又不是小偷,您别担心哦。我不会涉足太深,去侵犯别人隐私的。 哦,还有,我最近买了一台电脑。顺应时代的潮流嘛。妈妈您要是也买台电脑的话,我们就可以互发电子邮件了呢。世界越来越便利了呢。 (山本安雄)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的敲门声,把我从睡眠的深渊,拽回到现实世界。我一直在做噩梦,梦见被蒙面强盗,用手铐拴住动弹不得。虽然我很清楚,自己是在做梦,可一旦陷人梦境,还是难以脱身。 有人敲门,我睁开眼睛。四下像涂了墨一般,一片漆黑。睁开眼睛之后,发现一切都是虚惊一场。但我的处境,却恰恰相反,现实比梦境更加残酷。终于摆脱了可怕的梦,名为现实的噩梦,却又向我袭来。身为阶下囚的现实…… 敲门声再度响起…… 能够把我从这名为现实的噩梦里,解放出来的人,此时就站在门的另一侧。 邮递员?快递?还是过来劝捐的人?…… 是谁都无所谓,赶紧救我出去吧。如果是乖僻的田宫老人,来收房租的话,就更是谢天谢地了,不,不可能,这里的住户,是不会拖欠房租的。 我枯萎的希望,因为这敲门声,而重新焕发了生机。我想站起身来,左脚却被猛地拽住。剧痛直蹄脑门,我发出一声惨叫。 高亢的声音,把我自己都吓了一跳。 玄关响起门锁被拧开的咔嗒声,随后,是蹑手級脚的脚步声。我心中希望的火苗,熊熊燃起。 “救命,我被人监禁在这里啊!……” 脚步声的主人,似乎吃了一惊,随后响起快步奔跑的脚步声,“咣当”一声巨响,里屋的房门被打开了。 “这里,我在这里。趁那家伙还没回来,快救救我。”来人发出一声惊呼。超市的购物袋掉落在地上,硬物与地板碰撞,发出尖锐的声响。 “哎呀,这真是……”女人的声音,“我现在就来帮你。” 手电筒的光亮,肆无忌惮地照在我脸上。香水的味道扑鼻而来。 “你是什么时候被关起来的?你是谁?……” 女人的问题,让我很是焦躁:这种问题,等救我出去之后,随便你问个够,赶快救我出去,这才是正题啊。不过,若把这话说出口,女人一气之下离开的话,那可就糟糕了。 我竭力让声音听起来饱含痛苦:“大约是两天前吧。我叫山本安雄。住在日升雅苑二楼203号室。” “你一个人住?……” “没错。所以,谁都不知道我失踪了。朋友、编辑、父母,都不知道。” “编辑?……”女人的声音里,掺杂着敬佩和激动之情,“你是作家吗?” “是的。我是推理小说作家。虽然没有什么名气。” “真的假的啊!” “比起那个,你能先帮我把这个解开吗?” 光照向拴在我左脚上的脚镣。 “哎呀,不好意思,我没注意到这个。” 女人脸上戴着一只大口罩。发觉我在看她,女人找了个借口说感冒了,并咳嗽了几声。 女人伸手探向脚镣,用力扯了扯。那只手堆满脂肪,圆鼓鼓的。 “不行啊,单靠手弄不开啊!……”女人摇了摇头。 这时,我抬头看到女人的眼睛。那是一双会让人想起,小猪崽子一般的小豆眼,似乎很是胆小怕事。虽然不知道她年龄多大,是个怎样的人,但现在除了信赖她,也没有别的办法了。 “能帮我通知警察吗?” “警察?……” “是的,请你打个电话吧。”我哀求女人,“我已经被绑在这里两天了,什么东西都没吃,连澡汤都没洗过……” “哎呀,真可怜哟!”女人的声音毫无起伏,“你稍微等一下了啦!……” 女人放开脚镣,跑了出去,玄关的门打开了,随后又重重地关上。我第一次发现关门声,听起来竞如此充满希望。 大约五分钟后,从远处传来救护车的警笛声。叫来的不是警察,而是救护车啊。是看到我身体虚弱,才这么做的吗?我边想着“终于得救了”,边听着救护车的警笛声,越来越近。 希望之火熊熊燃烧的同时,我的全身也充满了力量。虽然说不知道监禁者的身份,但只要知道房间号,警察就可以立刻进行调査了。我恨不得马上把满腔怒火,倾泄在监禁者身上。 救护车的警笛声更近了,随后停了下来。房间里充满了令人愉快的静默。得救了,终于得救了。我的心情,渐渐被安心感填满。响起好几个人的脚步声。 “喂,是哪里啊?” 男人的怒吼。 “这里,是这里啊!……” 似乎由于巷子太窄,救护车开不进来,救护人员只好抬着担架,冲进巷子。脚步声越来越近,最后停在这幢公寓前。 “喂,这边呢……”有人在敲玄关的门。 “田宫先生,您怎么样了?” 田宫先生?田宫不是住在103号室的吗?不……不对,不是那里!是这里,呃……这里是几号室来着? “救命啊!……是这里,是这里啊!……”我用尽全身力气大叫道,“哏!救命啊!……”开门的声音传来。 “你们干什么啊?”似乎是田宫的声音。 “有人打119说,这里有人不行了。”急救人员回答道。 “你说什么?我可是硬朗得很啊。” “房间里没有哪位身体不舒服吗?” “胡说什么呢。我一个人住,是个可怜的老光棍。哼!……” 既然我能听到他们的说话声,他们应该也能听到我的叫声。 “这边啊!救命啊!……”女人一定是说错了门牌号。 话说回来,那个女人呢?……她来向急救队员解释一下,不就行了吗?! “真是奇怪了。电话里明明说,这个房间里有个男人,快不行了啊!……” “我这不是活蹦乱跳的吗?是谁搞的恶作剧吧?” “说的也是,明白了。” 急救队员说完,烦躁地喊了句“收工了”,就骂骂咧咧地走了。队员们纷纷抱怨着“哎呀,居然是恶作剧”。 我拼命的叫喊,只是徒劳一场,队员们的脚步声,越来越远。 希望的火苗瞬间媳灭,希望背后,是深不见底的绝望。我无力地瘫在褥子上。 那个女人的好意,瞬间化为了一场泡影,这并不能责怪那个女人。现在的问题是房间的主人,也就是监禁我的人,很可能立刻就会回来。到底如何是好啊…… 眼泪喷涌而出。我无声地哭着,睡魔渐渐袭来。 不知道又过了多久,强烈的饥饿感,折磨着胃袋,迫使我醒了过来。这种紧急时刻,居然还惦记着吃喝,连我自己都觉得难为情。生理需求也涌上来,我以佝偻着腰背的屈辱方式,艰难地向厕所移去。小便之后,我又喝了几口水,缓解饥饿。 正准备返回里屋的时候,我发现地板上,有一个白色的东西,黑暗中,它像涂了白色荧光涂料似的,泛着微光。是便利店的塑料袋。我拖着左脚上的脚镣,蹲下身子,右手使劲向前伸去。指尖碰到了袋子,然后用力把袋子拖了过来。 是那个女人落下的袋子。 谢天谢地。袋子里的东西,全进了我的胃袋。吃东西的时候,我短暂地忘记了身处的苦境。 填饱肚子之后,我也能集中精神,思考现在的状况了。怎样才能逃离这里呢?必须想出一个可行的主意。 我打开电脑,査看邮箱。 给地址簿里,唯一的联系人——新见月代,发封求救信试试吧。 救救我,放我出去。 山本安雄 邮件发送出去之后,我才想起,没有写明自己身处何处。浑浊的空气,让我的大脑变迟钝了,居然忘记了最重要的事。这么一来,就算对方想要帮我,也是没有办法啊。 正准备重新发送一封邮件的时候,响起开门的声音。我切断电脑的电源,假装正在睡觉。香水的味道弥漫开来。是刚才的那个女人,我霍地爬起身。 “喂,你怎么回事啊?” 我明知这样挑衅她,没准会适得其反,但由于刚刚痛失了得救的宝贵机会,我没能控制住沸腾的怒火。 “你就这么中意这里啊……亏得我刚才给了你一个那么宝贵的机会。” 女人忽然把手电筒照向我。白色的口罩和墨镜,遮住了女人的脸。 “你在拿我开玩笑吗?” “你才发现吗?身为推理作家,你还真是迟钝啊。”女人哈哈大笑。 这个女人,就是监禁我的人!刚才是她跟我开了一个充满恶意的玩笑。故意用公用电话打119,撒谎说田宫老人病倒了,惹火了急救队员。这样就算再打过去求救,也只会被当做恶作剧处理。 “你太过分了。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因为我喜欢你啊。” “喜欢?……”我一时语塞。 “没错,我喜欢你。”女人含笑说道,“准确地说,不是喜欢你的身体,而是喜欢你的作品。” “你知道我是推理作家啊?” “没错。我想试试你的推理能力。如果我真是经过的路人,怎么会有房间的钥匙呢?为什么这里的监禁者,一直没有回来呢?救护车来的时候,我去哪里了呢?……” 女人笑着,向我提出一个个问题。我只能在心里咒骂自己的愚蠹。 “不过,看你最近堕落的样子,我早就料到,会是这个样子了啦。” “你怎么会知道我的情况?应该没有人知道,我住在这幢公寓里啊……” “哎呀,你还真笨呢。只要看过 href='7363/im'>《倒错的轮舞》和 href='7371/im'>《倒错的死角》,立刻就能明白,你住在东十条。我两个月前,以读者的身份来这处‘作品的舞台’转了转,没想到还真有个日升雅苑,我可真是吃了一惊呢。” 女人在得知,就连书中的登场人物,都是实际存在的真人时,更是大吃一惊。作为书迷,她便萌生住进这幢公寓的想法。 “反正我不过是个单身大闲人。我问了一下管理员,发现这间屋子还空着,便立马付了定金。房租着实便宜啊。” 女人似乎是个疯狂的读者,我有点毛骨悚然。我动了动,坐起身来,不给她任何可乘之机。 “你也发现了我?” “没错。我査出你居然以山本安雄这个名字登记,住在203号室。” “可是,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啊,直接去我的房间敲门,不是挺好的吗?” “你没开门啊。我按了门铃,但你没有反应。我以为你不在家,可晚上却发现,你家分明亮着灯。所以……” 女人故意咳嗽了几声。 “所以你就诱拐我?” “这可不是诱拐啊,是我救了你哟。” “你撒谎。” “真的呀。三天前的晚上,房间外面传来一声巨响,我慌忙出门察看,然后就发现你倒在楼梯口。” 原来如此。烂醉如泥的我从楼梯上摔了下去,她趁机把我搬进了这个房间。 “照料你的时候,我发现你就是山本安雄,这可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啊。” “所以你就监禁了我?……别开玩笑了,我又不是宠物。” “这可是我为了你,而采取的非常手段。” “为了我而采取的非常手段?” “我希望你回到最初。” “最初?……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这家伙一定是疯了。 “我其实并不想采用监禁的方式,但如果不诉诸武力,你是不会觉醒的。” 女人站起身来,按下遥控器的开关,点亮了房间里的电灯。女人身材矮胖,由于遮住了脸,我分辨不出她的年龄,不过听声音,很像是三十岁左右。 女人在椅子上坐下来,翘着二郎腿,俯视着我。椅子发出令人烦躁的嘎吱声。 “接下来,我就说说我的目的吧。还是你想绞尽脑汁推理试试?” 我摇了摇头。浑浊的空气,使我的大脑变得迟钝呆滞,而且万一没有猜中,肯定又会被女人训讽。非常手段,武力措施……女人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告诉我吧。”我摆出一副,不会显得太过傲慢的镇静态度,问她,“不过,在这之前,能不能先把脚镣解开呢?” “这可不行,这是为了防止你逃跑。你知道这里是几号室吧?” “嗯,日升雅苑的102号室。” “没错,你再哭再叫也没用哦。隔壁的田宫老头儿耳背,根本就听不见,101号室也一样哟。” “那你的目的到底是什么啊?……”我催促女人。 “我想让你为我写小说。” “为你?……” “没错,你是以密室小说出道的吧?” “啊……是啊。” “我喜欢那个。你写的密室小说,的确很不错。不过,之后的就完全不行了。说是‘叙述性诡计’?刚开始还挺好,可你把作品,搞得花里胡哨的,内容却是换汤不换药。真让人厌烦。我可是腻味了。” 女人的话语,如同锋利的匕首,猛地刺进我的胸腫。身为作家,我自己对这一点,是再明了不过了。现在被读者指出来,可谓完全打碎了我身为作家的自尊。 千篇一律,千篇一律…… 书评里也常常出现这种评语。即便标榜是“叙述性诡计”,也骗不过读者的眼睛。因此,虽然我仍然投机取巧地,写着“叙述性诡计”类型推理小说,但成功概率却越来越低。我心里明白,这样下去,只会走入死胡同。 也觉得必须赶紧改变作风。 “‘三得利推理小说大奖’和‘江户川乱步奖’你都落选了,你心里应该正憋着股劲呢吧。不过,你要是想依靠‘叙述性诡计’的推理小说,扬眉吐气的话,我劝你还是算了吧。我坚信,你最擅长的,应该是密室小说。” “我不想写密室小说了。那不过是我的无奈之举,我原本就想写‘叙述性诡计’。就算被人指责千篇一律……我这么笨拙,根本没有办法,改变风格了啦。” “不,你可以的。” “我肯定不行。” 她说得很坚定。但即便如此,被粗暴对待、满心屈辱的我,也不可能立刻乖乖地说“好的,我试试看”。 “我不干。你赶紧把我放了吧。这件事情,我是不会告诉任何人的。” “放了你的话,你会写密室小说吗?” “我没这个打算。”我断然拒绝。 “那我是不会放了你的。你就在这里待到死吧。”女人从椅子上站起来,“到你说愿意为止。在这之前,我是不会给你任何食物的,明白了?” 女人的声音里饱含怒火。 “再哭再叫都没有用。固执己见,对你没有任何好处。” 女人踏着重重的脚步,走出房间。打开玄关的大门,然后关上。传来上锁的声音。随后便只剩一片阴郁的静寂。 (清水真弓的日记) 某月某日 今天发生了一件怪事。 应该是傍晚五点半左右。我在房间里,听到了救护车的警笛声,由远处渐渐靠近,最后在附近停了下来,随后就响起了脚步声。 我打开窗户,发现从大泽芳男家的围墙边,冲进来几名急救人员,朝着我的公寓跑来。我赶紧出门,走到二楼的走廊里,抓着护栏向下探出身去,我看到急救人员,走向了管理员田宫老人的房间。领队的男人按响门铃,并用力敲门。 “田宫先生,您怎么样了?” 随后,一脸不悦的田宫老人,探出头来询问:“你们干什么啊?” “有人打119说,这里有人不行了。”急救人员回答道。 “你说什么?我可是硬朗得很啊。” “房间里没有哪位身体不舒服吗?” “混蛋,胡说什么呢!……我一个人住,是个可怜的老光棍。哼!……” “真是怪了。电话里明明说,这个房间里有个男人,快不行了啊。” “我这不是活蹦乱跳的吗?是谁搞的恶作剧吧?……” 急救人员嘟嘟囔囔地,发着牢骚回去了。 我觉得,不能错过这难得的机会,立刻跑下楼梯,在老人关门之前,冲到了103号室门口。 “那个,管理员老爷爷……” “嗯?……”田宫老人把手插进一头白发,毫不掩饰自己的不悦。 “刚才那些急救人员,是怎么回事啊?” “恶作剧啦,恶作剧。不知道谁搞的骗人的把戏。”田宫老头儿面色赤红,隐约现出怒色,简直像个白发鬼似的。 “没事的话,我关门了哦。” 见他打算关门,我慌忙发问,同时闻到从房间里,飘出炖菜的味道。 “请等一下,我有点事情想问您。” “什么啊?有话赶紧说。” 这么难以相处的男人,怎么看都不像公寓管理员,从他嘴里说出的每个字,都令人恼火。 “是这个房间啦。”我指指旁边的102号室,“是谁住在这里啊?”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啊。这是个人隐私,住户信息是不能轻易告诉别人的。” 真是固执。不,应该说是故意刁难人吧。这种派不上用场的老头,反倒活得长久。 “刚才的119,是不是隔壁的人打的啊?……”我说道,“刚才我似乎听见有人喊‘救命’来着。” “哼,不会吧……那个女人怎么可能求救。她可是相当凶悍哪。” “哎呀,原来里面住着一名女性啊?” 田宫一脸“完蛋了”的表情,随后还嘴硬地说道:“算了,告诉你一点也没关系。是个年轻女人啦。不过,我老觉得里面应该住了三个人。” 田宫老人说,签约的时候是一个人,但后来好像带着朋友一起住了进来。 “朋友也都是女的吗?” “是啊。三个人一起住,虽然违约了,不过,只要她不拖欠房租,也没出什么乱子,我也就没计较。就这样了啊。” 田宫老人截住话头,“眶当”一声关上了门。 (山本安雄) 不想屈服于那个女人。这种毫无道理的监禁,难道不应该是只有小说里,才会发生的荒诞情节吗? 话虽如此,如今我不仅饥饿难当,痛苦的监禁,还增加了身体的负担,腰背伤处的疼痛,感觉更加剧烈了。 我决定舍卒保车,接受女人的要求。 在女人第一次提出,要求之后的第三天,当她再次逼问我的时候,我告诉她我愿意。 “你真的决定写了……是吗?” “是的。我可以试试看。不过……” “不过……?” “不过我有个条件,你得先把我的脚镣解开。身体受着折磨,想写也写不出来。” “你是想逃跑吧?” “我不会逃跑的。很久以前,我就想写本格推理小说了,而且我觉得,你说的也有道理。” “那就好。” “但是,以这种诡异的造型,我没有办法进行创作。我想用那张桌子。” “行啊,你可以用那台电脑。”女人爽快地答应了,“不过得戴着脚镣,行吧?” “有没有吃的啊?我快饿死了。” “这个好说啦!……” 女人走进厨房,不一会儿拿回来一个塑料袋。不过是夹心面包和咖啡牛奶,我却像难民似的,拼命往嘴里塞。我得趁女人心情好的时候,赶紧多吃一点。 填饱肚子之后,大脑的运转也变快了。 “咱们谈谈吧。”女人说道。 “在这之前,能把墨镜和口覃摘下来吗?看不清楚你的样子,我怎么为你写小说呢?” “哎呀,这可不行。我是你的读者代表,你就当我是你从没有见过面的,千千万万的读者中的一个就行了。” 女人还是不让我看到她的真面目。 “我写完小说,你就会放了我?” “那当然了。”女人悠然地点了点头。 “要是我报案呢?” “你不会去报案的,我手里可捏着你的小秘密呢。”女人一脸自信,“要是读者们知道了,应该会阻碍你今后的前途吧。” 她似乎是指我曾入院一事,虽然现在已经康复了,但如果事情暴露,应该还是会带来很大的负面影响。 “明白了。不过,要写长篇小说,可是很花时间的。比方说,写完五百页的长篇小说,最少也得三个月啊。难道这段时间,你要把我一直关在这里吗?” “没错。要用三个月写完五百页,还是一个月写完,这可全在你自己哦。要是拼了命,说不定两周就写完了呢。”女人嗤嗤地笑了,“你要是专心努力,我相信一周时间,就能写完。” 真是无理的要求!…… “那你帮我收集点资料吧。另外,告诉我,你想要什么样的作品。” “好的,等你睡醒的时候,我就能弄好了。” “睡醒的时候?……我刚醒啊,你不挺着急的嘛。” “不……你马上就会困了。等你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就会看到桌子上放着资料。” “现在几点啊?” “晚上八点钟。来吧,好好地睡上一觉,明天早上再开始加油吧。” 女人的身影开始摇晃。怎么回事?身体变得很沉,眼皮重到几乎睁不开。 坏了,食物里掺有安眠药。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我已经倒进了被褥里,如同织茧的蚕。后悔也已经晚了。 当我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我正仰面朝天躺着。从楼梯上摔下来时,撞伤的腰部肿了起来,即使轻轻触碰,都会痛得几乎令我跳起来。稍微晃动,疼痛的涟漪,便会扩展到身体的各个角落。 苏醒之前,我做了个被那个口罩女,手持菜刀追赶的梦。我被自己的呼救声惊醒,想起自己现在是被囚之身时,我又宁可回到梦中,被那女人追赶。至少,在梦中还有奔跑的自由。 我在泛潮的被褥上翻身的时候,发现比起睡前,身体似乎自由了一些。虽然还栓着脚镣,但锁链长了,不过依旧坚固得怎么用力也扯不断。看来在我睡着时,女人把链条放松了。 我立刻起身測试移动范围。总算可以勉强坐到书桌前的椅子上了,另外还可以直起身走去厕所。这可太好了。虽然还够不着屋里的电灯开关,但可以打开书桌上的台灯。这样一来,便可以看清楚屋内的情况了。 窗边拉着厚厚的遮光窗帘,无法探知外界情形。书桌右手边的书架上,按照出版顺序,整齐地摆放着我的作品。看来那个女人,系统地阅读过我的所有作品。 睡意全消。书桌上堆着一摞书,我看看书名,全是密室题材的推理小说。最上面放着一张字条。 我心目中的十佳密室小说: 《黄色房间之谜》(加斯东·勒魯) href='4180/im'>《三口棺材》(约翰·狄克森·卡尔) href='7974/im'>《白修道院谋杀案》(卡特·狄克森) 《谋杀游戏》(克里斯蒂安娜·布兰德)短篇 《第五十一间密室》(罗伯特·阿瑟)短篇 《密室里的行者》(罗纳德·A·诺克斯〉短篇 《看不见的格林》(约翰·史莱德克) 《地狱之缘》(黑克·塔伯特) 《古墓之迷》(又名《美索不达米亚谋杀案》)(阿加莎·克里斯蒂〉 《修道院神秘事件》(马丁·帕罗克) 纸上还用女人的字体这样写着:“我希望你至少能写出,可与这些作品匹敌的密室小说。时间充裕,我会尽量收集资料的。” 不可能。这是只有疯狂的密室推理小说迷,才能排出的前十啊。这个疯狂的女人,竞然还实施了把我这个推理作家,囚禁在密室里,逼我写密室侦探小说的可怕计划。真是胡来,不,应该说是伟大的愚蠢之举。 因为担心惹怒那个暴躁的女人,会使我置身于危险之中,我才接受了写小说的要求。但说实话,我并没有自信,在很短的时间内,写出一部长篇小说来。 更何况是要写能和女人列出的作品,相匹敌的小说!古往今来,多少作家醉心于密室杀人的手法,被密室的魔力所俘虏。但密室的手法,只有寥蓼几类,大部分作品,不过是以某种手法为基础,变换叙述方式而已。 我觉得密室题材,已经差不多被挖尽了。 突然被要求创作密室题材的长篇小说,可不是立刻就能写出来的。连最优秀的推理作家,都会尽量避开这个题材,一文不名的我,又如何能够成功呢? 如果对那个女人说,写不出来的话,不知她会作何反应。一定会勃然大怒,对我施暴。假如女人不给我饭吃,那我就只能被饿死了。 隔壁住着一个耳背的老人,二楼的住户又向来不会插手别人家的事……我简直是“密室里的行者”啊。 我深深地陷入了绝望之中,仰面朝天,倒在潮湿的被褥上,腰背传来的剧痛,时刻提醒我正身处苦境。 密室、密室、密室…… 我在黑暗中喃喃自语。忍着疼痛,闭上了眼睛。在黑暗中闭上眼后,眼前反而会展开一片白色的世界。远处传来海浪的吼声,能闻到被抛上海滩的,腐烂海草和死鱼的味道。不过,这一切并不令人难受,反而让我异常怀念。 有种仿佛在船上,随着船身摇曳、摆动般的幻觉,和类似晕船的反胃感。 是有人正在摇晃失去意识的我。睁开眼睛,面前是一个陌生女人。我似乎知道她的名字,却怎么也想不起来。我被她带到船的甲板上,呼吸着新鲜空气,海浪溅起腥咸的飞沫,空气凛冽刺骨。从船头能望见远处阴沉的小岛。小岛卧在海面上,状若鬼魅。 “那就是‘上吊之岛’!……”女人在我耳边低语。 “上吊之岛”几个音节,猛地抓住了我的胸口,心脏一阵阵战栗。随后,恐惧包裹住我的全身。 雪、月、花…… 脑海中无意识地,浮现出这几个宇。世家、“浮身堂”、行者、密室、溺死、上吊…… 如同在做联想游戏似的,我的脑海里,生动地涌现出各种情景:浮在海上的祠堂,“驱魔箭”,雪、月、花,海浪的吼声,涨潮,屋顶的隔间,牢房…… 语言的断片紧接着浮现,情节越来越丰满。 “啊……对,就是这个。” 真令人难以置信。为了构思小说情节,而端身坐在桌前的时候,脑袋总是空空如也,身处此等劣境,各种情节反而会突然出现在脑海里。 雪、月、花…… 新见家,新见月代…… 啊,就是这个了!……即使说我是为了写出这个故事,而萌生出来的想法也并不过分。 上吊之岛!…… 兴奋,或者说是战栗感,使我的全身近乎麻辨。并且,我打算在作品里,隐藏一个信息。 (清水真弓的日记) 某月某日 店长对我很亲切。 他的头发稀薄,身材微胖,性格很好,喜欢照顾人。他离婚了,有两个女儿,好像都跟着妻子一起生活。这些事情,他都当玩笑话似的,一股脑地告诉了我。 “清水,哪天一起去喝酒吧?”昨天刚刚开始工作的时候,店长这样问我。 “好呀,好想喝个痛快呢。” 我最近完全没有沾酒。心想,偶尔转换一下心情也不错,便随口答应了。 店长马上问我,明天怎么样。 明天,也就是今天啦。今天我休息,正好有空。 “王子站前有一家店,一直开到天亮哟。”虽然我对王子站附近,没有什么好印象,不过,已经很久没去过那里了。我接受了店长的提议。 王子站附近的高级公寓里,住着我曾经的恋人。我想知道,他最近过得怎么样,决定借这次机会,在跟店长约好的六点之前,先去看看他。 车站前有一幢名为“北topia”的大楼,可以说是北区的综合性大楼。我呼吸着全是北本路上,汽车尾气的空气,穿过人行横道。我要去他的公寓看看。 那幢砖砌的建筑物,已经失去了昔日的光彩,变得灰扑扑的。 塞满了无聊回忆的公寓。本来我想与过去一刀两断,那些回忆,却反而像长年累积的生活垃圾一般,粘在我的心里,怎么丢也丢不掉。 六点钟的时候,我在“北topia”大楼的一楼,与店长会合,然后,一起去店长经常去的那家居酒屋。 要是之前不去公寓瞎转悠就好了,我很后悔。 几杯酒下肚,我愈发意志消沉起来,开始有点想哭。店长对我的这一面,感到很是意外,不知所措地,说着各种安慰的话,但都不起作用。我心知不能这样,却完全刹不住车。 “对不起啊,店长……” 八点刚过,我就逃跑也似的,离开了那家店。明天见到店长的时候,我可该怎么办啊?或许就趁机辞职?…… 看到年轻女人,我就不由得感到窝火,我觉得自已已经近乎“病态”了。看到满脸幸福的情侶,相拥而行,更是几乎无法抑制,全身翻腾的愤怒。 从王子站蜂拥而出的人群里,有一个年轻女人,穿着黄色的连衣裙,全身洋溢着幸福。我悄悄地跟在她的后面。 女人往北本路的赤羽方向走去,拐进了狭窄的小巷。我仿佛被甜美花蜜所吸引的蝴蝶一般,跟着她拐进了小巷。小巷周围,是一片住宅密集的居民区。我加快脚步,逐渐缩短和女人之间的距离。 二十米,十米…… 附近的狗子,歇斯底里地狂吠着。周围人迹寥寥。女人突然停在一幢二层小楼门口,从手提包里取出钥匙,打开大门走进楼里。 “我回来了。”传来女人欢快的声音。 “哎呀,你回来了啊!……”是母亲的应答声。狭小的空间里,住着一个平凡却幸福的家庭。我的眼睛里充满悲伤的泪水。 我到底该如何是好?不行,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啊。再这样下去,一定会坠入地狱的。 随后发生的事情,我已经完全不记得了。唯一记得的是,我沿着北本路,向东十条走去,时间已经是凌晨一点了。 我拐进公寓所在的巷子,疲惫不堪。小腿肚好像木棒似的,又肿又硬。我似乎已经无意识地,在附近转悠了很久很久。居然没有引起警察的怀疑,而被带走盘问。 或许一个女人,就算大半夜在外四处徘徊,也不会引人生疑吧。虽然有可能被道上的匪徒袭击,不过,应该不会有人对我感兴趣。从某种意义上来讲,这其实挺上人悲伤的。 昏暗的小巷,我的心也一片灰暗,令人心情阴郁的灰暗。 大泽芳男的家。二楼的房间里,依然亮着灯。日升雅苑203号室和202号室,也都亮着灯,只有201号室一片漆黑。 我瞬间感到,一阵无边的孤独…… 一楼的房间,被围墙挡着,看不清楚里面的状况。我满心孤寂地登上楼梯。 正准备打开房门的时候,我听到“咔嗒”一声,金属的响动。我以为是隔壁户冢要出门,便慌忙躲进了门里,把门打开一条细缝,窥视外面的情形。 不是户冢,而是203号室。门打开之后,走出一个身穿白衣服的女人,身材微胖。女人的打扮,让我觉得很奇怪,半夜三更的戴墨镜和口罩,是打算干什么啊? 而且,203号室里,住的应该是一个叫山本安雄的男人才对啊,从房间里走出来的女人,一副竭力避人耳目的样子,真让人不得不心生怀疑。 小偷?…… 最近在这附近,闯空门的案件频频发生,居民自治会的人,经常挨家挨户投递传单,提醒大家注意锁好门窗。我藏身门后,观察女人的行动。她腋下夹着文件袋和书,蹑手蹑脚地走下楼梯。 我悄悄跟出门,站在走廊向下观望。女人并没有沿小巷离开,而是一闪身,走进了102号室。她是用钥匙开的门,看样子是102号室的住户。 把此情此景,与最近频频从二号室传来的悲鸣,联系起来的话,再迟钝的人,应该也能察觉到,这其中一定有蹊跷。 确定女人已经进入102号室之后,我来到203号室门口,把耳朵贴在门上,倾听着里面的动静。一片安静。 我小心翼翼地偷偷拧动了门把手,门果然上了锁,纹丝不动。 不行不行,侦探游戏已经结束了哟。即便好奇心比别人旺盛得多,如此深入别人的隐私,万一陷入进退两难的困境之中,那可怎么办啊?…… 是吧,清水真弓?……身边的纷争已经不少了。 “行了吧,先把自己周围的苍蝇,赶走再说吧,你哪里还有余睱,插手别人的闲事啊?” 没错,我没有那个闲工夫!……可是,就来这最后一次总行吧?…… 我用力摇了摇头,赶走心头反叛的叫嚣,走下台阶,来到102号室的窗户跟前。从换气扇下面的磨砂玻璃窗,透出几许微光。室内隐约传来“咣当”一声。 一切到此为止。没有我插手的余地。我转过身,登上楼梯。 “这下子总该了却心事了吧?” “嗯,就这样了,‘侦探游戏’这次是真的结束了。” 我回到自己的房间,冲了个澡之后,钻进了被窝。明天见到店长的时候,该说点什么好呢…… 某月某日 便利店的问题已经解决了,其实,也没什么值得放在心上的烦恼。 店长真是个好人,是个成熟的成年男人。他一看到我,就笑着说:“昨天不好意思啊。谁都有痛苦的回忆嘛,就连我这种无趣的男人,也还有一堆烦心事呢。毕竟都是成年人嘛!……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对不起。”我低头道歉。 “不用在意啦。清水真弓你呀,就用惯常的笑脸,接待客人就好了。” “好的,我藏书网知道了。” “明白了就赶紧工作吧。今天要盘点存货,可是会很忙的哟。”店长微微一笑,拍了拍我的后背。 这可不是性骚扰,店长心中毫无邪念,像他这种性情的人,还挺少见的。 “讨厌,您别吓唬我嘛!……”两人之间的隔阂,完全被消除了。 谢谢您,店长,谢谢您的体谅与关心。 郁闷的心情彻底放晴,我今天对待客人,尤其热情,甚至有些过分积极。 某月某日 早上睁开眼睛的时候,已经过了上午十一点。有点睡过头了。十二点就要开始工作了,我匆匆忙忙地洗漱更衣后,就着咖啡,吃了片吐司当早餐。 打开门,正准备出发的时候,我看到二楼的走廊上,站着一位意外之客。 “山本阿姨?……” 203号室的门口,站着一位弓腰驼背的白发老婆婆,是之前住在这里的老夫妇之一,老婆婆吓了一跳似的,缩起了肩膀,看到是我,便放下心来松了一口气。 “好久不见了!……”我低头行礼,老婆婆缓缓向我走来。她右脚不太灵便,拖着脚走路的样子,让人看了很是心疼。 老夫妇住在这里的时候,很少外出,也不跟邻居打交道。只有我偶尔遇到他们的时候,会主动向他们打招呼。他们是为了照顾住院的儿子,才特意在东京租了间公寓的,儿子出院以后,他们便回乡下老家了。从那之后到现在,也不知道过了多久。 “怎么了?”我问道。 “我过来看看安雄现在怎么样,可是房里没人。”满脸皱纹的老人,双眉皱成一团,“几天前我打过电话,但没人接。我挺担心的,就来东京看看他。你见过安雄吗?” “没有,我几乎没有遇见过您的儿子,其实我连山本安雄的脸,都没有仔细看过。” “是这样啊。” “他不在家吗?” “嗯,挺奇怪的。” “奇怪吗?……” “嗯,感觉好像是不久之前,他还在屋里似的。” “不久之前?……” “嗯,感觉像是出门散步去了,马上就会回来似的。桌子上还摆着要寄给出版社的手稿。是不是出什么事了啊?” 老婆婆说她每周,都会和儿子通一次电话,但之前没听儿子说起,要出门旅行之类的话。 “总有种不好的预感。那孩子一定卷入什么麻烦的事了。” 我想起之前深夜听到的“救命”声。不过,这几天没再听到了。那会是山本安雄的声音吗? 老婆婆看着我的脸,问道:“你是不是想到了什么啊?” “啊?……哦,不是,没什么。” 我不想说多余的事,徒增对方的担忧和不安,便搪塞了过去。 “我真是担心啊。”老婆婆叹气的样子,着实令人心酸。 “的确让人担心呢。” 还有工作等着我。不过,我有些放心不下老婆婆。 “您接下来怎么办呢?……今晚要在这里留宿吗?” “不……我今天去板桥的女儿家住。”老婆婆一脸阴霾,“唉,给你添麻烦了,不好意思啊。耽误你这么长时间。” 老婆婆佝偻着腰,抓着扶手,慢慢地走下楼梯。我走到203号室门前,看了看电表。电表缓慢地转动着,应该是因为冰箱的电源还开着吧。 看看手表,再不出发就要迟到了。我转过身,正准备下楼的时候,发现脚边有个亮晶晶的东西。是钥匙。难道是老婆婆掉的? 这下糟糕了,等老婆婆发现销匙不见了,一定会很着急。我跑下楼梯,奔向车站前的商业街。然而老婆婆的身影,已经消失在买东西的人群里了。我只得满心疑惑地,往便利店走,路上经过一家五金店,门口挂着“配钥匙”的招牌。 就在这时候,我的脑海里,意外地浮现出一个想法。我立刻走进五金店,请店员照着捡到的钥匙,配了一把新的。 差一分钟十二点的时候,我迈进了便利店。 我换好制服,站到收银台后面,我突然发现:山本安雄的母亲,就在店外的大街上,正边走边巡视着道路四周。她一定是发现钥匙不见了。 我立刻奔出店外,一边挥舞着钥匙,一边喊着“山本阿姨”。老婆婆受了惊似的,抬起头来,认出是我之后,又露出了一脸的安心。 “哎呀,是你捡到我的钥匙了呀,真是谢谢你。”老婆婆不停地点头道谢,“你真是个好人啊。” “您把钥匙掉在公寓的楼梯上了。” “唉,我真是不中用了啊!……” 老婆婆无力地笑了笑,再次深深地低头向我道谢,之后,走向东十条车站。而我的手心里,则握着另一把钥匙。 203号室的钥匙。山本安雄家的钥匙。让人蠹蠢欲动的、闪闪发光的钥匙!……我总觉得,这是能把我从现在的郁闷情绪中,解放出来的钥匙。 203号室的房门背后,一定掩藏着什么。那个房间充满了秘密的味道,让热爱冒险的我,兴奋无比…… 幕间 清水其弓 谨启? 真弓,前些日子去东京看你时,一直没有机会告诉你,事实,上我目前正在考虑结婚。突然提起这种事,你恐怕很惊讶吧? 结婚的对象,是我供职的百货公司的分店长。他五年前丧妻,二十六岁的女儿在去年出嫁,如今他过着单身生活。 他的年龄四十八岁,如果你爸爸还在世的话,刚好也是这个年纪。他待人很亲切,给人的感觉非常好。 大约在一年以前,他向我提出共同生活,但我想等你结婚以后,再谈这件事,于是拒绝了他。 不过,最近看到你已经顺利地踏入社会,正勤奋地工作着,我终于打算,接受他的提议。 分店长是东京人,只身来到我们这家分店工作着,迟早还是要回东京的。到那时候,说不定我们还能住在你附近。 这也是我同意结婚的原因。 他女儿十分赞成父亲的婚事,如果你也同意的话,我就接受他的求婚了。 事情很突然,或许会让你吃惊,不过,我很想听听你的意见。期待你的回信。 妈妈 清水美佐子宇斟句酌地写到这里,把信装入了信封。她踌躇着,是现在投出去,还是过些时日再寄,最后决定现在就投。 女儿真弓也一定会赞成的吧。 她看看表,已经十二点多了。时间有些晚,但她还是决定,出门去附近的邮筒寄信。满怀着幸福的憧憬,美佐子走出独自生活的公寓。 生活在东京天空下的女儿,此刻正在做什么呢?她不经意地想着。 “真弓……”她的眼角骤然发热。 (清水真弓的日记) 某月某日 我手中握着钥匙。 因为一直被紧紧地握在手心,钥匙变得热乎乎的。 怎么办?……如果我使用了这把钥匙,就是非法入侵民宅了,是犯罪行为。 几天前我就开始犹豫了。 是置之不理,还是用这把钥匙,打开秘密世界的大门呢? 怎么办?…… 总这么优柔寡断,可是不行的啊。不过,要是做了这种事,妈妈一定会很生气吧。 可是我的好奇心,已经膨胀到几近失控,就快要撑破?我的心脏,直接逃向外面的世界了。 不如在事态变得一发不可收拾之前,先满足我的好奇心吧。不赶紧在它爆炸之前,放放气的话,可就难以收场了。 我试图说服自己使用钥匙,但一想到真要使用这把钥匙的时候,我又踌躇了起来。 “怎么办,到底该怎么办啊?……要是妈妈的话,会怎么办呢?……”我冲着星空问道。妈妈应该正和我注视着同一片星空吧。 妈妈的面容浮现在天空中,不 77e5." >知道为什么,我的眼里充满泪水。?99lib? 不可以鲁莽行事哟。妈妈一定会这么说的吧。 用力摇摇头,妈妈的幻影消失了。我的心情也豁然开朗。 那个时刻就要到来了。 第二章 虚构的密室 (山本安雄) 我已经开始着手创作推理小说了。在监禁的状态下,被人逼迫着写小说,简直就像斯蒂芬·金的《危情十日》一样。与男主角保罗·谢尔顿唯一不同的是,我很享受目前的状态。 被监禁的确不自由。然而,之前不温不火的平淡生活,使我的创作热情越来越淡,这突然降临而来的困境,反而激发了我的创作灵感。这种经历,真是可遇而不可求。 我应该把这当成神明对我的磨砺。如果能够成功地逃离这里,我还可以把这段监禁生活,用作小说的素材。 究竟是谁把我关在这里、逼迫我创作小说的呢?……关于这一点,我打算一边写小说,一边进行推理。只要趁那个女人来这里的时候,尽量跟她搭话,就一定能够找到有用的线索。 问题是密室的手法。女人在纸条上,列出了她最喜欢的十本密室推理小说,并要求我写出能与之匹敌的作品。 不过,随便糊弄糊弄她,装出一副写作的样子就行了吧。或者,我只把我的推理过程写出来,就差不多了吧。 女人来的时候,已经是半夜三更了。玄关响起开门的声音,和塑料袋互相摩擦的沙沙声响。 我正在睡觉。虽然察觉了女人的到来,却依旧躺在被窝里。响起电脑开机的启动声,女人粗鲁地敲击着键盘。随后,女人叹了一口气,从椅子上站起身来。 “混蛋,你他妈的到现在,都干了些什么啊?”女人突然飞起一脚,向我踹来。 这一脚,正中我之前腰部受伤,肿起来的那个部位,疼痛感使我从被窝里一跃而起,口中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连我自己都被吓了一跳。 “你这个混蛋!……”女人怒吼道。 我暗自祈求:这一切只是一场噩梦。闭上眼睛,再次睁开来。却见女人双手叉腰,一脸凶巴巴地站在我的面前。戴着口罩和墨镜的脸,让人看上去不寒而栗。 “看来你完全没有理解,你现在所处的状况嘛。全是千篇一律的‘叙述性诡计’,读者早就烦透了,没有任何惊喜之处。再这样下去,就是死路一条,你的作家生涯,就要画上句号了。你怎么一点危机意识都没有啊!……” “不,不是这样的。我已经想到了不错的素材,打算休息一下就动笔。”我急忙向那女人做出保证。 女人却认为我不过是在找借口。 “那你就赶紧写啊。我可不会手下留情的。给我拿出结果来,结果!……等你写出来之后,想睡多久都随便你。” “知……知道了。” “知道了就赶紧写!……混蛋,快写啊!……” 我被女人吓得站起身来。脚镣绊住了左脚,我像不倒翁似的,猛然滚倒。真是狼狈不堪。我真想放声大哭。 “到现在为止,都算是给你的适应期;从现在开始,我可要动真格的了啊,老师。撒娇的时间已经结束了。” 女人强制地让我坐在书桌前。我只能把电脑当作草稿本,勉强构思小说的情节。女人去了外屋的餐厅。身后亮起灯光,并传来吃东西的声音。随后还飘来一阵可可的香甜气息,我的肚子开始咕咕直叫。 “写出点什么以后,我就给你饭吃。”女人冷冷地说道。 头顶传来摇滚乐的声音,是户冢健一打开了音响。噪声使地板微微震动。那个男人就算知道,我被囚禁在这里,估计也不会帮忙的。 最后,我绞尽脑汁、埋头苦思密室手法和小说情节,直到天亮。不时从餐厅里,传来女人打呼噜的声音。 我还趁机又给新见月代,发了一封求救电子邮件。过了一会儿,她回复了我:“你是谁?”这时候我察觉女人醒了,便赶紧删除了那封邮件。 一股腐鱼烂虾的味道,从脖颈后面飘来,气味难闻,令人作呕。 “怎么样,写好了吗?”女人问道。 “马马虎虎吧。不过总算是有了点头绪。” “哦,那就好。”女人的语气很是温柔,“昨晚对不起哦,我心情不大好,有点烦躁。冲你发那么大的脾气,真是不好意思啊!……” 原来不过是偶然心情不好,才把愤怒的矛头,指向了不幸的我啊。这女人的情绪起伏,还真是激烈难测啊,一不小心就有爆发的危险,我以后可得多加小心。 “你肚子饿了吧?” “嗯?有一点点了啦!……” “吃方便面吧,我现在就给你做。” 女人做的方便面,虽然没有熟透,但在我看来,还是很好吃的啦。我虚弱的身体,就像缺水的沙漠一般,拼命地汲取着能量。 “你也累了,睡一会吧。” “谢谢。” “不过你要是不认真写的话,我还会像昨天一样,狠狠发火的哦。那时候,我可能自己都控制不了自己……记住了?” 女人的语气里,饱含着恐吓之意。因为看不清楚她墨镜后的眼睛,而无法窥探她的内心,这更加令人恐惧。被温柔对待,反而使恐惧感愈发强烈。 我只能点头。 凝神细听,远方似乎有海浪的骚动声。鼻腔内充满类似腐烂海草的味道,我一时陷入了错觉之中。 “你要是有想要的资料,就告诉我。” “我想要与密室有关的资料。” “比方说?” “你列出来的那十本书,我都想要。还有专门解说密室的评论集,比如天城一先生的《密室犯罪学教程》之类的,随便什么书,有一本就行。我房间里就有很多。” “我知道了。” 这时,我发现女人的墨镜后面,似乎闪过一丝光芒。 “那你睡觉吧。等你睁开眼的时候,会看到资料就放在桌子上。”女人的声音,听起来越来越遥远。 困意袭来,我倒在被窝里沉沉睡去。朦胧中我意识到,又被她下了安眠药。 (清水真弓的日记) 某月某日 公寓里,似乎正悄然发生着什么不好的事情。这是我的推测,也算是我的直觉。似乎有人盘算着,要把无辜的人,卷入邪恶的阴谋。这种事情没办法告诉警察,虽然这幢公寓附近,曾经发生过复杂离奇的案件,他们听我这么说,还是只会付之一笑。 我决定自己去査明事实的真相。把深深埋藏在地下的秘密,全部挖掘出来,让它们暴露在阳光下。 哎呀,写得这么伟大,其实不过是好奇心过盛而已。现在如果用针戳一下,我的好奇之心,搞不好会“砰”的一声,爆炸开来。所以,得赶紧放放气才行啊。 好比把能量攒起来,一口气爆发的大地震,安全起见,还是通过频发的小地震,把能量分散开来更好吧。我的好奇心,就和地震是一个道理。 我手里有一把闪闪发光的钥匙。这就是能满足我好奇心的钥匙。搞不好还能开启未来的幸福之门呢。 可惜打开那道门扉的机会,迟迟不来。一方面也是因为我勇气不足。随便闯入别人的家里,倘若被发现了,那可如何是好。虽然我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失去的东西了。一想到这一点,我还是不由得心生踌躇。 另外,还有昨晚的事情——或许应该说是今天早上的事情吧,下了班回到家里,已经是凌晨一点半了。之所以会那么晚,是因为下班后,我应店长的邀请,去附近的小居酒屋,喝了一杯清酒,之后才心情大好地回了家。 借着醉意,胆子似乎也变大了。上到公寓二楼,203号室的房门,立即映入我的眼帘。我心念一动,不如试试看呢。毕竟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啊。 我把钥匙插进锁孔,小心翼翼地向右转动。“咔嗒”一声,锁开了。良心发出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停手吧,这可是犯罪呀。” “我知道,知道了啦!……” “你这女人要是真干了,可就没有回头路了啊。” “你就别管我了嘛。” 摇摇脑袋,在耳边不停嘟囔的良心的声音,随即便消失了。虽有酒劲助威,心里却还是有些忐忑。这要是在清醒状态下,说不定心脏已经爆裂了。 我轻轻拉开门。屋里应该一直没有开窗透气,一股令人作呕的浑浊空气,扑面而来。 随后,门突然被从里面拽住了。 我以为被人发现了,当即准备逃跑,手却像被胶水黏在了门把手上似的,怎么掰也松不开。 我陷入慌乱,几乎叫出声来,声音却卡在干渴的喉咙里。不过,答案立刻出现了,拽住房门的是防盗链。门上拴着防盗链,证明屋里有人。真是太危险了。 我定了定心,轻轻关上门,回到了自己的房间。虽然整个过程,连一分钟都不到,我却感觉像去健身房,做了一个小时激烈运动似的,浑身都感到无力。 髙度紧张之后的放松、血液中高浓度的酒精含量,以及极度的疲劳,三者一齐向我涌来。我一头栽倒在床上,昏过去似的,陷入了沉沉的睡眠。 某月某日 今天是一周一次的休息日。每工作六天休息一天,每周的休息日都不一样。 由于身体过度疲劳,我一直睡到了中午。或许是偶然吧,隔壁的户冢健一今天也休息,音响声很是嘈杂。 我心想:不如去拜访他一下,看看他那张困惑的脸,但最终还是作罢了。 我从床上爬起来,打开窗户,尽情地呼吸窗外的新鲜空气。自然而然地打了一个大哈欠,窗外要是有人,都能看到我喉咙的最深处了。 哎呀,大泽芳男居然在二楼的房间里工作,真是少见。他目不斜视,正埋头奋笔疾书着。 我关上窗户,简单吃过午饭后,又打了个盹。音响的动静听在耳中,反而像摇篮曲一样。203号室的住户,难道不觉得心烦吗?……既然拴着防盗链,应该有人在房间里才对,不想去202号室抱怨几句吗?…… 不过,这不关我的事,反正我不介意,完全无所谓。 再度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三点多了,可真是睡得太久了。睡得从肩膀到脖颈都僵了,又酸又痛。 于是我出门,沿着车站前的街道,悠闲地散了个步,又在一家咖啡馆里,休息了一会儿。最近一直没机会停下工作,喘口气放松放松,每天净是烦心事,让我精疲力竭。 这么一说,我倒是想起一个月前,发生的一件事来。那时候,我的心情有点郁闷,便请在大藏书店门口,马路上摆摊的算命师傅,帮我看了一下手相。当时我内心迷茫、意志消沉,正一脸阴郁地低头走着。 “喂,姑娘。” 书店已经打烊,拉着防盗门,门口一片漆黑,像个危险的洞窟。吓了一跳的我回过头去,看到一位上了年纪的算命师傅,正一脸严肃地冲我招手。 我经常看见她,九点钟书店关门以后,她就会不知从哪里冒出来。或许是因为戴着老花镜,外加一身民族风诡异打扮的缘故,我几乎没见过有人找她算命。 虽然大部分商店已经打烊,但由于在车站前,直到末班电车发车,这条路上都是人来人往。突然停下来让她算命,还真有点不好意思啦。 “喂,姑娘。” 我看看四周的行人,只有我一个女的。我迟疑着用指尖指了指自己,算命师傅重重地点了点头。 “没错,就是叫你呢。” 此时,下车出站的人潮,刚好退去,周围人不多,我便走了过去。我在她面前坐下来,伸出了手。 “培养个兴趣爱好比较好,去寻找你感兴趣的东西吧。好奇心会开启一切的。西方会出现‘幸运之钥’。你要坚信:从今往后,所有的事情,都只会往好的方向发展。这样的话,幸运之路,就会在你的面前展开。” 这就是她对我的“忠告”。 我现在正处于人生低谷,若再有点坏事雪上加霜的话,简直就是地狱了。我很感谢算命师傅的“忠告”。 “只会往好的方向发展”,没错,就是这样,这样想就行了,虽然算命师傅一副瘟神缠身的样子,她的话却为我的生活,带来了希望。 我决定找份工作,也是在这之后的事。 然而不知为何,最近都没有看到,那名算命师傅的身影。不会是病了吧,还是经济上出现问题了呢?……自那次之后,或许是运气转旺的缘故,我整个人心浮气躁的,也完全忘记了这一档子事。 在咖啡馆里打开钱包,付账的时候,我又看到了那把钥匙——我用山本安雄的母亲,掉落的钥匙复制的那把。 霎时,算命师傅的话像炸雷一般,在我的耳边复苏了……对了,我怎么把“幸运之钥”给忘记了呢。西方会出现幸运之钥。没错,203号室就,在我房间的西边。这把销匙,原来是幸运之钥啊。 虽然原来那把钥匙,已经物归原主,但我手里还有这一把,闪闪发光的复制品。没错,只要打开那间屋子,我就能够开启幸福之门了。之前虽然失败了,但这次一定要成功。我可是认真的。 手里握着钥匙,心里竟不可思议地安定了下来。掌心里的钥匙,吸收了我的体温,热乎乎的。这热乎劲儿,也可以说是好奇心的温度。 我回到公寓。要是203号室有人在的话,我就只能放弃了。要是没人,我就要进去一探究竞。 “不能做歪门邪道的勾当哟”,这是身在新潟的妈妈的口头禅。她总是教育我,绝对不能给别人带来困扰。 不过,这次可不一样。这次可是决定我命运和未来的大事。 “哈哈,你不过是在给自己找借口吧?” 203号室的电表纹丝不动。以防万一,我按响了门铃,但无人应答。门上了锁,我把钢匙插进锁孔,“咔塔”一声,门锁开了。然后我缓缓拉开门。和昨晚不同,这次,门很顺利地被我拉开了。 “我会因为非法侵入他人住宅,而被逮捕的。不管了,不要那么死板嘛。” 我赶走脑袋里回响的杂音,蹑手蹑脚地潜进房间。屋外秋高气爽,十分凉快,屋内却闷热难耐。浑浊的空气中,混杂着男人的体臭,和各种不知名的味道,总之全是女人所讨厌的。 我拿出随身携带的笔型手电筒,打开了开关。在门口脱掉鞋子,装进塑料袋里。 屋里空无一人,冰冷的气息,通过脚底传遍全身。我虽然穿着外套,却依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怎么办?果然还是退出去比较好吧?!…… 赶在脑海中“回去,回去”的声音,还没大到无法忽略的时候,我鼓起勇气,向里屋走去。六张榻榻米大小的和式房间,窗边的书桌上,摆着打字机和电脑。由于拉着遮光窗帘,屋里有些昏暗。不过还是能看清楚屋内的情形。 墙边放着一张廉价铁架子床,上面凌乱地铺着床单和被子。我伸手摸了摸,冷冰冰的,还略有些潮湿。 真恶心。我像是摸到了蛇似的抽回手,在裙子上蹭了蹭。书桌两边,各有一个书架,书架上摆着同一位作家的作品,而且都是精装小开本。所有书全部是一样的开本,摆在一起,很是壮观。 山本安雄这个男人,肯定是这个作家的狂热粉丝吧。既然他是一名小说家,不知道有没有他自己写的书。我四处搜寻,却毫无结果。 电脑前有一只装着文件的茶色信封。我小心翼翼地,从信封里抽出里面的文件。白纸上密密麻麻地印满了字。 看那题目,似乎是推理小说的原稿,不过只有薄薄十页而已。上面也没有山本安雄的名字。 “啊,我懂了!……” 本来只是想暗自嘟囔一句,没想到声音大得惊人。我慌张地回头察看,好在身后一个人也没有。 这个是山本安雄的笔名吧?山本一直把这里。当做自己的工作间,但出于某种理由,他离开了这里。是什么理由呢? “救命”的惨叫声,与山本安雄的失踪,有没有关系呢?既然他母亲都担心到,要前来察看情况了,说明他一定卷入了什么可怕的事件吧。 还有前几天,从这个房间里,走出去的那个可疑女人……女人随后走进了102号室。 “救命!……”、女人,102号室、山本安雄的失踪……我虽然并不擅长推理,但根据这四个词,推导出一个结论,这点小事,我还是能够做到的。 山本安雄现在人在102号室。虽然下这样的判断,有些武断,但这就是我得出的答案。 如何才能调査102号室呢? 多亏了偶然检到的钥匙,我才能够进入这个房间,可要进入102号室,就比较困难了。该怎么办才好呢? 我叹了口气。算了,今天就到这里吧。不过这么一会儿,我就已经相当疲倦了。不管是身体还是精神,都太累了。 返回玄关的时候,我看了一眼厨房。有一台小型冰箱,不过,电源已经切断了。流理台上放着两只盛过食物的盘子。水槽干干的,没有流过水的痕迹。 还没有察看的,只有浴室了。 难道……瞬间一股不祥的预感。 房间里的异臭。莫非…… 手碰触到门板的时候,仿佛有电流穿过指尖。我缓缓推开浴室的门,迅速打开电灯。一个人也没有。浴缸和水槽一样干涸,洗脸台也没有水的痕迹。马桶不算脏。 我透过门上的猫眼,察看了一下外面的情况,确认无人之后,悄悄地走出了房间。 一走出房间,我才意识到额头上全是汗。自己做了这么不像话的事,我的内心充满罪恶感。然而已经做了,没有回头路了。 我满怀对自己的厌恶感,回到了201号室。进屋后直接走到卧室,筋疲力尽地倒在床上。然后闭上眼睛,凝神聆听心脏的狂跳声。 没关系,冷静点,这不已经从危险地带,逃出来了吗?这里可是安全的地方,不会被任何人发现的、可以安心休息的地方。 心跳恢复正常的时候,我忽然想起一件重要的事。 锁!我没有锁门,就逃回自己的房间了。 “完蛋了!……”我惨叫一声,爬起身来。 (山本安雄) 我睁开眼睛,感觉嘴里发苦,上下嘴唇粘在一起。是安眠药。又被那个女人灌了安眠药! 昏暗的房间里,我像蜷起身子的蚕一般,狼狈不堪地躺在床上。简直猪狗不如!……不,连虫子都比我幸福,最起码能自由行动。 被拴着脚镣,几乎无法自由活动。而不写完小说,我就无法得救。 我去厕所小便之后,就打开了桌上的台灯。书桌一角堆着厚厚的一摞书。单行本和文库本都有,共十册左右,还有一本外文译作。看样子,这就是女人推荐的作品。女人的意思是,让我写出能与这些作品相匹敌的小说。 如果写不出,能让女人满意的作品,会发生什么事件啊?我会被永远囚禁,一辈子得不到解放吗? 果真如此,也只能努力创作了。 不过,我可不打算仅仅写本小说而已。我要在作品里,告诉人们,我是在怎样困难的状况下,执笔创作的,我要把那个女人的可恶罪行,公之于世。 我要在作品里埋下信息。这本书既是一本杰作,又是一封检举信。到现在为止,我似乎一直太过拘泥于,单一的作品风格。 href='7363/im'>《倒错的轮舞》曾去应征江户川乱步奖,虽然上了最终候选名单,却在终选时以大比分落败。 这让我颇受打击。但我决心要让世人认可。“叙述性诡计”这一手法,于是,我执拗地坚持着这种风格。虽然这的确为我赢得了一批狂热粉丝,但大部分推理小说爱好者,依旧对我不加理睬。 我却还是执著于“叙述性诡计”。这类诡计的手法种类虽然少,可是,我可以变换写作方式。 不管怎么样,我总算走到了今天,关于这一点,我还是有些骄傲的。 然而,最近我也感觉,自己走进了死胡同,快要落到江郎才尽的地步了。这个女人的出现,就可以看做读者的叛乱。读者们累积的不满变成怪兽,冲进工作间向我高声怒吼。 不过,面对叛乱就应当以叛乱回击。我要“以牙还牙,以眼还眼”。 最初我也写过密室题材的作品。所以,我想试试看,能不能在“叙述性诡计”里面,加人密室题材,让两种手法结合交融。能否实现这个想法,完全取决于我的能力。 房间里没有钟,不过电脑能显示时间。从喝多了摔下楼梯的那天起,已经过去十天了。人生里的这十天,被白白浪费了。我想起了等待我交稿的编辑,那双令人生厌的眼睛。 只能调整心情,重新再来。我应该想一想,身处这一状况,要怎么做,才能把自己带出困境。我怀着这种想法,从早上开始,就在努力构思小说的情节和创作手法。 海浪的声音。波涛拍击岩石溅起的飞沫。海鸥的啼叫。昏暗的屋顶隔间。牢房。新见家。雪、月、花、密室。上吊之岛…… 被包裹在浓浓雾霭中的黑影,在云消雾散的那一刻显出了全貌。脑海里鲜明地浮现出各种情景。 没错。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情来着?是我的亲身经历。回忆使我头痛欲裂,不过,终于唤醒了我脑中的记忆。 那实在是一段奇妙的经历。与美丽的女性共坠爱河,并解开了发生在这户人家里的,神秘的密室杀人事件。那起连续杀人案件,就发生在密室状态下的祠堂里。 把那段经历用作素材,写成小说,或许是个好主意。而且,把脑海里残留的记忆,写成文章,并不是一件难事。 决定了,题目就叫《上吊之岛》!…… 篇幅定在五百页左右,预计创作时间是一个月。要是拼尽全力,一天写五十页的话,十天就能够完稿。不过,我不认为能这么顺利。写作过程中,一定有遇到瓶颈的时候,情节铺设上,也可能出现矛盾。不过,最多两周就一定能够写完。 可是,我不甘心就这么轻易地,把原稿交给那个女人。 我一定要报这一箭之仇。我要一边写,一边在小说里埋信息和线索,这既是对她的报复,也算是增加小说的趣味性。 对了,我想起一件事情:电脑里保存的联系人——新见月代,不就是我那位留在“上吊之岛”上的恋人吗?我怎么之前没有立刻想到这一点呢?…… 只有最后一部分,我怎么也想不起来。只要我试图回忆最终分别的场景,就会头痛欲裂。 看来,如果不按照顺序,记录下事情的过程,就无法解开这个谜题。 我从第一页开始动笔…… 写下《上吊之岛》这个题目之后,我的心情,瞬间紧张起来……为了我和新见月代,必须抓紧时间。 身为恋人的我们,如今分隔两地,各自被困在两个不同的世界里。错综复杂的杀人事件、操纵一切的幕后黑手、真正的凶手、纠缠着新见家的阴谋和杀意……我要为了新见月代,査明真相。 现在就赶紧开始吧,首先就是序章: 大浪向防波堤上澎湃涌来,溅起的飞沬,随着狂风,洒向码头。远处的海面上空,覆盖着厚重的黑云;污浊的海水,与黑云混为一体,难以分辨。轰隆隆的吼声,不知道究竟是海的咆哮,还是风的怒吼。几乎要崩塌的水泥护岸,也在感受着大地的震颤。 从头顶飘落的雪片,被海风强行撕裂、揉碎,迎面吹来的寒风,仿佛石砾一般,毫不留情地戳刺着面颊。 浸透了飞沫的雪,散发着腥咸的气味。回忆起来,那个人的一生亦如此腥咸、痛苦。 啊…… 避开了大浪和狂风,被绳索拴在码头上的渔船,互相碰撞着,发出咯吱咯吱的悲鸣。虽然钓乌贼的季节早已结束,被人忘记带走的钓乌贼时,使用的硕大电灯泡,却依旧被风吹动着,绕着电线轱辘轱辘地旋转着…… ——恰似上吊的自杀者。铜丝纠结缠绕着电线,仿佛即将发生着的、可怕密室杀人事 4ef6." >件一样,线索复杂而扭曲地纠缠在一起。 上吊之岛…… 跟这个名字完全一样。轱辘、轱辘、轱辘、轱辘……上吊之人仿佛电灯泡一样,被风吹动着,发出空洞的回转声。 即将发生悲剧。毫无疑问,即将发生悲剧…… 要阻止它,只有一个方法。那就是、那就是…… 被铜丝缠绕的电灯泡,好像面对着死期将至的自杀者一样,痛苦地挣扎着。伴随着犹如临终惨叫般的声响,电线被扯断,灯泡被甩向天空。抛飞的灯泡随风高高跃起,随后砸向码头的水泥地面。发出干涩的“啪嗒”一声,灯泡碎屑四下飞散。玻璃碎裂时的粉尘,乘着强风,飘散到了不知道哪个角落。护岸上残留的钨制灯心碎片,也像难为情地,四处逃匿一般,撞到紧闭的民居房门后,不知道又消失到了哪里。 灯泡的结局,仿佛在暗示着新见家族的未来…… 那个人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好像被狂风催促似的,向村落走去。路上空无一人,人们都躲在家里,闭门不出,耐心地等待着风暴平息。 然而,那个人却在等待着悲剧的发生。那亦是命运。为了拯救新见家,除了等待命运伸出援手以外,别无他法。 …… 写下第一行之后,接下来的情节,便自然地从笔尖涌出。这十年来,我似乎成长了不少。如今身为阶下囚,却还能一边哼着歌,一边轻快地敲击着键盘。 直到那个女人出现,我一直在埋头工作。像这样充实地工作,还真是久违了。 (清水真弓的日记) 某月某日 自从那次“非法侵人”之后,有好一段时间,我都没再染指203号室。 不知道该说是冒险结束后的虚脱,还是乏力,总之我累坏了。而且,第二天又要工作了,我也没有偷窥,那间屋子的空闲。自己的生活,已经让我应接不睱了,你们明白这种感觉吗? 不过,在便利店收银的时候,我遇到了一个奇怪的女人。她戴着墨镜和口罩。又不是冬天,她的这副打扮,很是惹眼。 要是为了避人耳目的话,我真想大声告诉她:“你这样可是适得其反哦!……” (不过,当着她本人的面,我当然不会真的这么说啦。) 那个女人进入店中时,大概是夜里十一点半。她穿着会让人联想到护士的白色连衣裙。 “喂,这衣服也太贴身了吧。本来就不瘦,这样看起来,跟啤酒桶一样哟。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我拼命忍住,不让这句话脱口而出。 “欢迎光临。”我热情地说道。那个女人则吓了一跳。 “哎呀,真是个奇怪的家伙!”我在心里暗暗叫道。这个女人的脸上和全身,都写满了“我是个奇怪的人哟”。 一开始我以为,她是来偷东西的,后来发现自己搞错了。不过,她的行动也确实太奇怪了,好像害怕引人注意一样,总是畏畏缩缩的。 女人买了十袋方便面、速溶咖啡、两袋仙贝、三包薯片、五瓶矿泉水,以及五百毫升装的罐装啤酒。另外还买了塑料绳、裁纸刀和手电筒。一共五千二百八十日元。 “加上消费税,一共是五千五百四十四日元。”我这样说着。 我刚刚说完,女人就拿出一只大钱包,取出一张一万元的钞票。看她钱包里塞满了万元大钞,说不定是个富婆呢。 东西装了满满两大袋子,女人吃力地提着袋子,走出店门。买这么多东西,像要去参加野外生存训练似的。不过我总觉得,自己好像在哪里,见过这个女人。最近健忘症真是越来越严重了,让我烦躁。 我终于想起来,曾在哪里见过那个女人,已经是下班以后,走在公寓楼梯上的时候了。虽然忘记了具体日期,不过,她很像我看见的那个,从203号室里,偷偷摸摸走出来的女人。那个女人后来走进了102号室。 203号室和102号室。这两个房间,到底有什么关联呢?…… 失踪的山本安雄、戴口罩的胖女人、203号室、102号室……把这四项联系到一起,就又能得出山本安雄在102号室的结论。这么简单的推理题,就算是小学生,也能够轻松的解答吧。 我站在102号室门前。谜题的核心,并不在203号室,而是在这个房间。 好奇心又开始蠢蠢欲动了。哎呀,真是的,都一把年纪了,居然还这么喜欢冒险。 换气扇下面的磨砂玻璃,透出丝丝微光。屋里似乎有人。我拧了一下门把手,上了锁,把手一动不动。 “山本安雄,你究竟在里面吗?” 我想起他年迈的母亲,那个担心儿子的安危,而整日坐立不安的可怜老人;再想到我自己的母亲,不由得眼角发热。 对了,给妈妈写封信吧。 也不能总待在这个房间门口,守株待兔嘛。我返回自己的房间,洗过澡后,给妈妈写了封信。 然而……报箱里有一封信。 信封上写着“清水真弓谨启”,寄信人是“清水美佐子”。我迫不及待地直接用手撕开了信封。 清水真弓谨启 最近有点寂窠,便提笔给你写了这封信,也不知道你是不是每一天,都充满活力地工作着。给你打电话的时候,你总是不在家,都是语音留言。你每天都这么忙啊?……偶尔也给我写写信吧,当然,打电话也可以啦。 妈妈 我把手伸向电话之后,才想起现在已经是深夜,还是下次再打电话吧。这次就先写信好了。 清水美佐子谨启 妈妈您最近,真是越来越爱操心了呢。我可是有精神得很呢。你真的不需要担心我哦。您老这么担心,会老得很快的哦。 (开玩笑的!) 说实话,工作还挺忙的!我可没有谈恋爱的工夫,也没有工夫消沉。 另外,最近在我身边,发生了一些令人兴奋的事情。总觉得好像是不可思议的怪事,我打算调查一下。 您就放心吧,我不会做危险的事的。 这些就是我最近的情况了。下次我会给您打电话的。 清水真弓 某月某日 今天,我早早地就起床了,不过,倒不是有什么特别的原因。天亮的时候,起身去了趙厕所,然后就醒了,在被窝里闭着眼睛,怎么都睡不着觉,我就索性爬了起来;喝了杯咖啡,来到走廊上呼吸新鲜空气。 这纯粹是个偶然。居然真让我碰上了这种事情,幸运女神终于向我微笑了呢。 外面一片漆黑,东边的天空,也完全没有天亮的预兆。我靠着栏杆,做着深呼吸的时候,发现楼下102号室的门打开了。我条件反射地藏了起来,偷偷观察着,从里面出来的人究竟是谁。 啊……是那个女人。 从公寓里透出的灯光,只能让我模模糊糊地看到女人的面容,看不出来年龄有多大。她今天穿了灰色的裤子,配黑色衬衣,保护色一般的服装。大概因为是黎明时分,女人并没有戴墨镜和口罩。 女人毫无戒备地走出102号室,反手锁上了门。随后往东十条的方向走去。就在这时候,我的心中突然萌生出来,希望跟踪女人的想法。 这么说可能有点儿夸张,不过,那感觉就像是踏进了未知的恐怖领域一样(之前明明悄悄潜进过203号室了)。 我赶紧返回屋内,套上一件薄薄的开衫毛衣,就出门追那个女人去了。我可没有时间化妆,不过,如果是素颜的话,反而不会让对方注意到,我是那家便利店的店员,这样刚好适合跟踪。 我追着女人,来到清晨行人寥赛的商店街,偶尔有一、两个身穿西装的男人,匆匆经过身边。才刚刚五点钟,头班电车发车的时候。我从来没有在这个时间,出门上街过,感觉很新鲜。睡眠不足让我有些疲倦,不过,略微的紧张感,赶走了困意。 女人肩上背了一个很大的包,悠然地向前走着。天还没有完全亮,就算她突然回头,应该也注意不到我。 走过天桥,刚到车站,站门刚好拉开。手里提着篮子、看起来像是寿司店老板的男人,还有貌似从事体力劳动的男人,纷纷迫不及待地,从开启的门缝里钻了进去。 女人在自动售票机上,买了一张车票。可惜离得比较远,我看不清她买了去哪里的车票。我则在售票窗口,买了一张自由乘车卡。只要把这张卡塞进自动检票口,上面就会记录上乘车站,下车的时候,再根据乘车记录,自动结算车资,很是便利。 我继续追随女人,来到京滨东北线的下行月台。女人在月台中央停留了一会儿,我便也站在原地,观察情况。没事,她并没有注意到我。 等了五分钟,电车进站了。我走进与女人相邻的车厢。 她要去哪里呢?大宫?浦和?还是…… 电车开动了。我装作睡觉的样子,用眼角余光观察女人的行动。女人在第二站——赤羽站下了车,走向旁边高崎线和宇都宫线的月台。这里上下车的乘客比较多,更方便我隐藏自己。 女人乘上开往黑矶方向的宇都宫线。我则在报亭买了份报纸,这次踏进与女人相同的车厢。车内设有四人小包厢型座位,即便离女人近一点,也不用担心暴露。这是我第一次乘宇都宫线的电车。 女人要去哪里呢?会在大宫换车,还是直接坐到宇都宫站呢?……我装成看报纸的样子,时不时地偷看那女人一眼。只见女人双手交抱于胸前,打起了瞌睡。 不知不觉间,我也睡着了。电车的摇晃,让人昏昏欲睡,加上我昨晚也没睡好。一开始我还勉强睁开眼睛,但最终还是没能战胜睡魔。 我突然醒来之时,天已经完全亮了,但下行电车里,依旧空荡荡的。我心下暗叫:“糟糕,睡过头了!……”正要站起身来的时候,发现旁边的女人还埋头睡着。 我松了口气,抬手看了看表。睡了将近三十分钟。车窗外是一派田园风光,刚收割完的田地裸露着。虽然周围没有山,却还是让我想起了故乡。 啊,妈妈!…… 过了白冈站,女人缓缓地站起身来,双手拍了拍面颊,活动活动肩膀,揉了揉脖子,看向我这边。 那一刻,我吓得心脏几乎停止了跳动。赶紧装成睡觉的样子,眼睛只偷偷睁开一条缝。不过,那个女人的视线,只在我这里停留了一瞬间,随后就大大地打了个哈欠,向车门走去。 女人在新白冈站下了车。我赶在发车前一秒钟,也跳下了电车,追在女人身后。还好,她没有发现我。女人一次也没有回头察看身后,径直走出了车站。我把车票塞进自动检票机里,赶紧跟着她一起出了站。 车站的东侧,是一个环形交叉路口,女人走进右手边,新建成的一幢大约十五层楼高的髙级公寓。入口大门设有自动门锁,我无法进入。 真不甘心,好不容易才来到这里呢。 不过,幸运女神再次向我微笑了。这时从里面走出一个拿着小型手提包的男人,趁门还没关,我赶紧冲进公寓的大厅。 女人的身影,已经消失了,不过,我看到电梯刚刚开始上升。一共两台电梯,另一台则在下降,所以女人一定在上升的那台里。最终电梯停在了十二层,随后也开始下降。 女人住在十二楼。我赶紧冲出公寓,动作快的话,说不定还能看到女人进了哪个房间。幸亏十二楼的走廊,在面向车站的这一侧。 看见了!看见了!…… 我兴奋地确认了女人的房间,随后,再度返回公寓。此时,人进人出已经变得频繁起来,我很轻松地进入了公寓。乘电梯来到十二楼。 我立刻就找到了那个女人的房间。是1203号室。门胖上写着“新见”两个字。 那个女人居然姓新见。我觉得自己发现了出乎意料的线索。 接下来怎么办?必须査出来那个女人的真正目的。 (山本安雄) 女人回去的时候,天已经快亮了。我正工作着,忽然听到背后沙沙作响,不等我发话,那个女人已经走了。 女人一定是傍晚来,然后天快亮的时候回去。基本上每隔两天过来一次,给我送些食物(留给我随便吃,好好工作)。 至于小说,女人毫不干涉,完全由着我自己,想写什么就写什么。不过,女人每次都不忘用粗哑的嗓音,威胁我说:“写得不好,可是会受罚的哦!……”以及“想逃跑没门,不过是白费工夫”。 我已经没有逃跑的气力了。没有工具,又不可能光靠双手,弄断这副脚镣。 十天之内,一定要写完小说。这不是为了那个女人,而是为了我自己…… 从一开始动笔到现在,我已经不眠不休地,埋头苦干了两天。只有上厕所和吃饭的时候,我才会停下笔来。我没有什么食欲,一天只吃两顿饭。 写着写着,我突然想到一个,很特别的“密室”作案的手法。不过感觉更像在讲述我自己的经历。 虽然想到了可写入小说的作案手法,现实里的我,却还是无法挣脱手铐脚镣。真是羡慕魔术师哈里·胡迪尼和克莱顿·劳森笔下的著名侦探A·马里尼啊。 即便如此,创作依旧使我全身兴奋、毫无困意。手像被什么操纵着,一刻不停地动着。我一直觉得。创作小说是上天交给我的使命。 到了第三天,换算成四百字的稿纸,我已经写了一百页了。这时候,疲倦感突然袭来。创作热情虽然高涨,但体力大量消耗,虚弱的身体,拒绝继续写作,眼睛的疲劳,也几乎到达极限。一直在昏暗的房间里,盯着电脑屏幕,眼睛干涩红肿。 全身都在发出悲鸣。身体开始反抗,我从椅子上滑了下来,摔在地板上。尚未感觉到疼痛,大脑就已被睡眠吞噬了。 即便进入漆黑的睡眠世界,我依然倣着有关“上吊之岛”的梦。 那是一个涛声轰响的灰色世界…… (清水真弓的日记) 某月某日 怎么才能趁女人不在时,潜人102号室呢?工作的时候,我满脑子都是想的这个问题。 如何进入上锁的房间呢?这则解谜游戏,简直就像推理小说里的“密室杀人”问题似的。不可能,完全不可能嘛! 之前能顺利进入203号室,那是因为山本安雄的母亲掉了钥匙,但这种情况极为少见,不可能再次发生这种偶然。 下班回家时,我特意在102号室周围,小心翼翼地调査了一下,看有没有能藏钥匙的地方。果然,与电视上播放的两小时推理剧不同,屋外并没有藏着备用钥匙。花盆下面也好,报箱里面也罢,哪里都没有钥匙。 哎,推理小说都太天真了啊。那么,我该怎么办呢?…… 不打开那间“密室”,就无法解开困扰着的谜题啊。我快得强迫症了。反正和自己没有什么关系,忘记就好了吗?妈妈一定会这么说的。我也很赞成妈妈的观点。 今天还被店长开玩笑说:“清水啊,你怎么了?是谈恋爱了吗?……”我回了他一句:“不,我的问题,可比恋爱复杂多了。”我也真够滑稽的。 现在可不是开玩笑的时候! 只能趁女人不在的时候,我才有可能潜入她的房间。可我还要上班,空闲的时间,只有早上六点到中午之间。 要是休息日的话,倒是一整天都没事,不过,还要再过五天,才能轮到我休息。 决定了,明天就实施。反正老这么磨磨蹭蹭的,也解决不了什么问题。 我正盘算着这些的时候,那个女人走进了店里。跟我一起站在收银台后面,收银的女孩子,捅捅我的胳賻,说道:“你看,那个人又来了呢。” 女人并没有注意到我,买了三个饭团和一罐乌龙茶,还有大量点心和罐装红茶。 晚上十点以后,我才下班。跟来接班的男学生交班之后,我先在更衣室里,吃了一个饭团,之后赶紧往家走。我在102号室门口,不由自主便停下了脚步。 从磨砂玻璃窗里,透出微光,能听到换气扇正在转动,还隐隐飘来拉面的味道。 我在门口侧耳倾听,听到从那间屋里,传来怒吼声和惨叫声。女人似乎在狂怒之下,吼声连连。 “你这个懒惰鬼,赶紧给我写!……” 虽然换气扇的响动,使声音有些模糊,但我确实听到女人这样吼着。这说明屋里除了女人,还有另外一个人。 等到明天黎明,我就行动! “就这么决定了哟!……”我用力对自己说道。 某月某日 黎明时分,我自然而然地睁开了眼睛,与睡不着那天,几乎同一时间醒来。我关掉闹钟,走出了房间。 大概五分钟之后,那个女人出来了。 秋意已浓,空气越来越凉,皮肤紧绷绷的。困意已经完全散去。我在确认过女人向车站走去之后,便折了回来。 我拧了一下102号室的门把手,当然,没有发生“啊,门开着”这种事。然后又按了一下门铃。无人应答,却有重物落地的声音。 有人在。屋里有人。那个人在向我求助。我明白自己该怎么做了。 谨慎起见,我还是看了一眼报箱,里面什么都没有。我转到公寓背后——准确地说,应该是与玄关相对的那一侧,走过去要绕公寓半圈。由于大泽芳男家的围墙,与公寓楼之间的距离,窄得只能算勉强符合东京都建筑标准,人要侧着身子才能通过。 围墙很高,刚好形成一个死角,不用担心会被待在二楼的大泽芳男发现。从空着的101号室那边绕的话,也不会被住在103号室的管理员发现。 铝制窗框的窗户周围,全是垃圾。我从窗外窥探101号室,但窗边拉着白纱窗帘,看不清楚室内的情况。一间空房,竟然还拉着窗帘? 103号室里住的管理员,似乎已经起床了,从窗口透出的灯光,映照着围墙。借着这光亮,让我能模模糊糊地看清楚102号室。 102号室窗边挂着遮光窗帘,看不到屋内的情形。我试着推了推窗户,如果上锁了的话,呼唤一下屋里的人,他或许会从里面打开锁。 不行的话,就用玻璃刀,强行割破玻璃好了。我边这么想着,边把手放到了窗户上。 这时,窗户居然开了。 “混蛋,这是真的假的?!……”我几乎叫出声来,赶紧咬住自己的嘴唇。 (山本安雄) 女人的一顿痛打,使我处在濒死状态,只能瘫在被褥上。 “你又在偷懒啊!……还真是能睡呢。” 女人用力踹向躺在地上、毫无意识的我,剧痛使我跳起身来。左脚被脚镣猛地一扯,又一阵剧痛传遍全身。隔着袜子,我也能感觉得到,脚踝已经被磨破了皮。 在梦里,我遭遇了凄惨的连续杀人事件,正扮演着侦探角色的我,被强行拽回了现实。 即便从噩梦中醒来,迎接我的,也只有更加残酷的现实命运。女人今天的心情很不好,便在我身上泄愤。像沙袋一样,任其殴打的我,还真是可怜啊。 经她一番暴力对待,我身子摇摇晃晃的,渐渐失去了意识。之后不管她怎么踢我,我都不觉得痛苦了,身体..像在浪涛里挣扎的小舟一般,在梦中上下颠簸。 不知过了多久,我感觉到有人在摇晃我的身体。 “喂,你振作点啊,快醒醒啊。”女人的声音,突然闯入我的意识,我却睁不开眼睛。 “振作点啊,喂,你快点睁开眼睛啊。” 我的大脑是清醒的,但像喝醉了似的混沌,身体也完全不听指挥。即便如此,我还是努力睁开了眼睛。 “你是山本先生吧?是山本安雄吧?……” “是啊,你是谁?……” 当然,我并没有发出声音。不过,那女人似乎读懂了我的心思。 “我……我是住在楼上201号室的清水真弓啊。” 清水真弓?……似乎在哪里听过这个名字。但我现在的思考能力,几乎为零。 “你怎么了啊?……哎呀,这不是脚镣吗,你被监禁了?……” 没错,就是这样。我被监禁了。救救我,带我出去吧。 “我听见你的慘叫了。一直很在意。”清水真弓继续说道,“不过我没有销匙,进不来,也不能拜托管理员。但我一直在想办法。你现在怎么样啊?你说点什么呀……” 我的嘴唇,像贝壳一样紧紧闭着。就算心里想说点什么,嘴却张不开。 “你很虚弱啊,真可怜。有没有什么能弄断这锁链的工具啊?” 她说着走去了厨房,拉开了抽屉。过了一会儿,拿着一把钳子回来了。 “不知道这个能行不,能切断就好了。” 她用钳子夹住锁链,用力捏紧钳子,但毫无成效。 “链子太粗了,以我的力气,似乎夹不断它。要是有锯子就好了。” 说完,她又站起身来,从窗户爬了出去。 “你等一会儿哦,我马上就拿锯子过来。” 啊……再过一会儿,我就能得救了。不需要再在那个怪物女人的压迫之下,被迫再写小说了,我可以自由地创作了。 安下心来之后,我的意识又渐渐远去了。 锁链猛地摇晃起来,我又恢复了意识。是那个女人带着锯子来救我了。 “谢谢,你真的来救我了啊。” 我又能发出声音了!……体力也恢复了一大半。我睁开眼睛,眼前是…… “啊”还哽在喉咙里,眼前站着那个残暴的女人。 “不好意思啊,难得你做美梦呢。是梦见逃跑了吧?……” 女人发出尖厉的笑声,是让人胸口发紧的可怕声音。 “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可不能这么简单就让你跑了哦,老师。” 站在我眼前的,竟然是那个胖女人。等我意识到“糟糕”了的时候,已经太晚了。 “我总有种不好的预感,就回来看看情况。结果居然被我料中了。” 女人硕大的胸脯,随着呼吸上下起伏着。 “哎呀,这是怎么回事呀?”女人拿起脚镣上连着的锁链,仔细地察看着,“还有这把钳子。你打算夹断链子逃跑吧?” “不……不是的。” 喉咙干渴异常。钳子是刚才清水真弓那个女人,从厨房那边拿过来,打算弄断链子的,但这话可不能告诉她。如果让201号室的清水真弓,也置身于危险之中的话,我得救的概率,就真的近乎于零了。 “快点招了吧,这甜子你是从哪里弄来的?” “不……不知道。我醒来它就在这里了。” “别撒诡哦,不然的话,你可是会吃苦头的哟。”女人揪住我的耳朵,像要把我的耳朵,撕下来一样用力拽着。 “住手啊!……” “混蛋,快说实话!……” “我真的不知道啊,等我醒来的时候,钳子就已经在这里了。” “你别给我装傻了。”女人的嘴,对着我的耳朵,大声吼道,我的鼓膜,几乎都要被震破了,“钳子会自己长腿,跑过来吗?会自己去夹链子吗?……” “我发誓,我真的不知道啊!……” 女人用力踢向我的后背。我像虾一样,蜷缩成一团,忍受着女人的拷问。 “还真是顽固啊。你要是不招,我就不给你饭吃。” 原本我触手可及的塑料袋,被女人拿到了窗边,挂在窗锁上。女人的视线看向窗锁。 “哎呀,真是怪了,竞然没有锁。”女人锁上窗,嘟囔道,“我真是大意,简直太危险了!……” 啊,这样的话,清水真弓就进不来了。我心内一片灰暗,默默地躺在地板上。 这样还不如死了呢。我以懒惰欠下账,现在这个女人,要用复仇的形式,来向我讨债了。一定是读者们对我的作品的不满,化为了这个可怕的怪物。 如果能够重新获得自由,我一定会认真工作的。我要把正在写的《上吊之岛》,作为回归后的第一部作品。我要在它身上,赌上我的作家生涯。 然而,现实告诉我,这是不可能的。密室手法不过是纸上谈兵而已。 不,等一等!…… 像烟一样……或许能行!只有一个办法…… (清水真弓的日记) 某月某日 我从102号室里,返回自己的房间,找到一把小型折叠锯。虽然不知道,用这个能不能切断那条锁链,不过,有总比没有要好。 虽说已经进入了秋天,日出时间变晚了,但过了六点,天还是开始亮了。我沿着刚才的路线,又回到102号室窗前。但不知发生了什么,窗户被锁住了。为什么? 从我离开到现在,总共不到十分钟,在这期间,有人从里面把窗户锁上了?!难道是那个女人又回来了吗?还是虚弱的山本安雄自己锁上了? 冷静下来想想,应该是女人又回来了。于是我放弃翻窗进屋的打算,绕回到玄关,把耳朵贴在换气扇下面,仔细倾听屋内的动静。 虽然听不清楚具体的内容,但屋里确实有人说话。那个女人回来了。她半道上又折返回来,应该是产生怀疑了吧…… 好险,差点儿跟那个变态的女人打上照面!…… 万一被发现,事情可就难办了,我在便利店工作的事也会暴露。真是太危险了。 不过,我更担心山本安雄。女人一定正朝他发疯呢。若那个女人,发现了锁链上被夹过的痕迹,肯定会勃然大怒。这样下去,他的身体,肯定会越来越虚弱的。 这下该怎么办啊……我本以为可以帮他,没想到却让他的处境,变得更加为难。真是对不起他啊。 我又该如何是好呢?…… 我陷入慌乱之中,唯一能想到的,就是守在102号室门口。那个女人肯定还会离开,等女人走了,再把他救出来就行了。虽然窗户锁上了,但只要把玻璃强行打破就可以了。之后我便一直等着。 要是变成持久战可就糟了,我正心慌的时候,女人走了出来。但我又等了三十分钟,万一她又返回来,那我可就惨了。 这次我跟在她后面,走到东十条车站,看着她走进检票口,我才返回公寓。 102号室的窗户,从里面锁死了,还拉上了窗帘。我用手指关节,咚咚地敲了敲玻璃。没有人回应。 “我现在就去救你哦。” 我先在窗锁周围的玻璃上,粘上透明胶带,这样子打破玻璃后,不会有玻璃碎片掉下来。然后就拿起锤子,重重敲向玻璃。一击下去,玻璃上立马出现了蛛网一般的裂痕,我又使劲敲了敲裂痕周围。 在窗锁周围,砸开一个可以把手伸进去的洞之后,我带上工作手套,把手伸了进去。就算事后女人会发现,玻璃上的破洞,那时候山本安雄,早就已经逃出去了。女人做贼心虚,应该不会选择报警。 我拧开窗锁,推开窗户爬了进去。 “喂,我来了。” (山本安雄) 那个女人回去以后,我忍痛爬起身来。尿意汹涌,让我无法忍耐。这种时候,居然还想着小便,不过人有三急也没办法。 小便里夹杂着血丝。全部排泄干净后,强烈的疼痛感,从阴茎传遍了全身。我一边咒骂着那个恶毒的女人,一边把嘴对着水龙头,喝了几口水。没有食物就只能喝水了。 “可恶!……” 为什么住在二楼的清水真弓,没有再出现了呢?!看来只能依靠自己了。必须想想办法,如何顺利逃出这里。我这么想着,往卧室走去的时候,忽然发现左脚上的束缚消失了。 我心下奇怪,低头看脚踝,发现脚僚松开了。一定是那个女人,踢我的时?99lib.候被弄坏了。 太好了!这样我就能逃跑了。 我把脚镣从左脚脚踝上解了下来。一直蹭着脚镣的那部分皮肤,感到火辣辣的痛。仔细一看,已经磨破了一层皮。 万一女人再回来可就惨了,我又不能直接从玄关逃走。 慎重起见,我挂上了门上的防盗链。这样就算门锁被打开,只要没有大型钳子,来人还是无法打开房门的。 但是,我该逃去哪里呢?要返回203号室报警吗?还是先躲到某个地方,紧急避难呢?…… 我伸手摸向被女人关上的窗锁。房门上栓着防盗链,窗户上了锁。就算不逃出去,躲在这里,也有一种安心感。这里也可算作“密室”状态了。是留在这里,还是像烟雾一样消失? 我突然想到:不如试着学习克莱顿·劳森笔下的神奇魔术师A·马里尼那样,逃出密室!…… (清水真弓的日记) 某月某日(续) “喂,山本先生,你在哪里啊?” 我走到玄关,房门从内侧上了锁。也就是说,他肯定就藏在这个房间的某个角落里。 说到藏身之处,这个房间里,似乎没有任何可以藏身的地方,真是大杀风景。 浴室、厕所、厨房的橱柜、书桌下面……等等,所有能够想到的地方,我都査了个遍,但都不见山本的踪影。从内部锁死的房间,他消失去了哪里呢?简直就像一起密室事件。 现实中真会发生这种事情吗?还是说这一切,不过是我的一场梦?…… 我…… (山本安雄) 正准备从102号室的窗户,爬出去的时候,我察觉到公寓外有人。我必须赶紧藏起来。 藏到哪里去呢?不能返回好不容易逃出来的房间。可要往左走,有可能会被管理员发现,往右走说不定会被折回来的女人抓到。现在的我虚弱至极,估计连小学生都打不过。 这么一来,剩下的选项,只有逃到旁边大泽芳男家的院子里了。 砖砌的围墙,只比我高出一个头,我伸手抓住墙头,脚蹬墙壁,蹭的一下,总算是爬了上去。 随后,正当我准备,跳进大泽芳男家院子里的时候,身体忽然失去了平衡,都是身体虚弱招来的恶果。我还来不及调整姿势,就一屁股摔了下去,刚好是受伤的腰部先着的地,疼得我几乎停止了呼吸。 视野就像曝光过度的照片一样,一片苍白……等呼吸平稳下来之后,我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看着被围墙围起来的、大泽芳男家的脘子,我简直难以相信,大都市里,居然还有如此与世隔绝的一角:没有人照料的院子里,杂草丛生,草茎差不多与人等髙,正好容我藏身。而且我躺着的地方,刚好是个死角,不论大泽家还是公寓那边,都不会发现我。 我就这么一直躺着。芒草的穂垂在我的脸上,从草丛深处,钻出一只蟋蟀,从我身上爬了过去。 墙壁另一侧有人的气息,不过,对于我来说,那就像发生在另外一个世界的事情。 这几天积攒了太多的疲劳,倦意盖过后背和腰部的疼痛。我异常安心地睡了过去。 似乎有人正拿着狗尾巴草,轻轻地搔我的脸。我全身冰冷,不由得打了个喷嚏,随后睁开眼睛。豆大的雨点,啪嗒啪塔地落在脸上。 虽然下着雨,云层的缝隙里,却露出了蓝蓝的天。没有手表,我不知道现在几点,但似乎还是上午。芒草的穗子,像是在催促我起床一般,轻轻搔着我的脸颊。 令人生厌的记忆,犹如潮水一般涌来。大脑向我发出了“逃跑”的指令,但我的身体却动弹不得。这里是大泽芳男家的院子。从早上开始,我就倒在这里,昏迷不醒,似乎并没有被那个女人发现。 总算是得救了!…… 我小心翼翼地翻了个身,趴在地上,手撑地面,支起上半身,藏在草丛里,抬眼望向大泽家二楼。窗户大开着,窗边却没有人影。 我缓缓站起身来,打算趁现在赶紧转移。 围墙上没有门之类的出口,而现在的我,又完全没有翻墙越户的体力。这样一来,要么得穿过大泽家,要么…… 院子一角,有个小小的仓库。据说之前这里,曾经发生了一场火灾,现在的这个仓库,是后来重建的。我打算先在那里避一避,等明天一早,体力恢复之后,我再翻墙逃跑。 话说回来,我为什么非得面对,如此凄惨的境遇不可啊。我心中燃起对那个女人的熊熊怒火。 畜生!……我要报仇,一定要报仇!…… 我毛着腰走到仓库前面,用手推了推门,门没有锁。我推开门走进去,总算有了个遮风蔽雨的地方了,真是万幸。 要是有食物就好了,不过,这种希望也太得寸进尺了。能有个休息的地方,我就该谢天谢地了。 我钻进仓库,关上了门,但为了透点光,我还留了道门缝。说是仓库,里面却整理得很干净,而且,几乎没放什么东西。应该是之前那场火灾,基本上烧光了原本存放的陈杂物品吧。那么,重建的这个仓库,到底是为了存放什么呢?…… 地板上积了薄薄的一层尘埃,还有几条拖曳的痕迹。从外面透进来的光太弱,看不清楚具体的情况,我抬头寻找电灯。从天花板上垂下来一条细绳,一端接着一只灯泡。如今已经几乎看不到这种拉绳式电灯了。我拽了一下灯绳,仓库里顿时一片光明。 虽是个组合式仓库,构造却非常结实。墙边堆着电脑和电视的包装箱。我察看了一下,发现全都是空箱子,移动起来很轻松。 纸箱上随便扔着一袋薯片,我从里面摸出一片,放进嘴里。已经潮了,所幸尚未发霉。我又抓出好几片,一把塞进嘴里。肚子饿得咕咕叫,虽然心里想着都吃光的话,一定会被发现的,但我还是把剩下的薯片,一口气都吃完了。 吃完以后,我把纸袋揉成一团,打算塞进兜里,这时忽然发现,脚边的地板上,有个四边形的盖子一样的东西。莫非地板下面,还有储藏室吗? 没错,我之前就知道,这下面还有个储藏室。 那是因为…… 不,不可能,我怎么会知道这种事!……那不过是虚构,是小说里的世界啊。 我抓住盖子的把手,向上拉起,自动梯顺利打开,仿佛通向黄泉之国一般,伸向了地下。银色的铝制梯子,越往下越模糊,尽头淹没在黑暗之中。 我踏上梯子。待在空荡荡的仓库里,一定会被主人发现的,我只能藏到地下室去。 下面就是安息的世界…… (清水真弓的日记) 某月某日 我呆呆地站在空无一人的房间门前。 为什么?……为什么?…… 现实中真的发生了密室失踪事件!…… 这时候,身后突然响起了103号室的房门被打开的声音,我慌忙跑上楼梯。 管理员田宫走出门,朝路上用力地吐了一口痰,随后伸了个大懒腰。当他的视线,捕捉到正站在楼梯拐弯处的我时,整个人便像暂停了的电视画面一样,静止不动了。 我说了句“您早”,他生硬地回了一句“啊,早啊”。 时间刚过六点半…… “有什么事吗?”他一脸狐疑地问道。 我走下楼梯。事情既然已经到了这个地步,我必须告诉另一个人了,这可是人命关天啊! “山本先生被囚禁在这个房间里。” “囚禁?……”管理人不悦地皱起眉头,“山本?” “没错,就是203号室的山本安雄,他被囚禁在这个房间里。” “你说什么梦话呢!怎么可能有这种事?” “山本先生真的被锁链栓在里面……” 管理员压低老花镜,眼睛透过镜片上方盯着我看。 “你怎么会知道?” “因为……”管理员的问题,正中我的软肋,我一时语塞。 “凭空说什么胡话!……”管理员一脸不快,“好像你看见房间里面,什么样了似的。” “不是的……我只是看见山本先生,走进了这个房间而已。”我语无伦次地辩解道,“他母亲很担心,儿子不见了,于是拜托我……” 管理员不屑地哼了一声:“你可真够闲的。这么在意的话,直接进去问问不就行了吗?”他看了看手表,“虽然有点早,不过应该醒了吧。” 管理员按响了门铃,却无人应答。 “还睡着呢吧。” “拜托了,请您相信我。” “哎呀,知道了,我问问看。”管理员一边使劲敲着门,一边吼道:“新见小姐,新见小姐。” 这个房间的主人,果然是那个姓新见的人。 “你看,没有人答话啊。” 他拿出管理员钥匙,插进锁孔,“咔嗒”一声拧开了,随后拉开了门。这时门猛然被从里面拽住。 “里面拴着防盗链呢。身为管理员,我也只能倣到这一步了。这种行为,已经接近犯罪了啊。” “窗户也锁上了。” “你连这都知道啊。”管理员惊呆了,“一定是出门了吧。” “不对,如果出门了的话,为什么门里面会拴着防盗链呢?” “说不定是从阳台那边出去了嘛。” “如果是从阳台出去的,为什么窗户会从里面锁死了呢。” “喂,你真是的……”管理员不再掩饰厌烦的神色,又看了看手表,说道,“我忙得很,没空陪你大白天的做梦。” 如果领他绕到阳台那边的话,我曾擅自打破窗玻璃的事情,就一定会暴露的。说不定还会被他误认为闯空门,搞不好会牵扯到警察。我觉得继续缠着管理员,只会让事情更糟糕,于是便放弃了。 不过,经过这么一番折腾,我还是有一点收获的,那就是,我知道了102号室住户的名字,之前管理员一直不肯告诉我。 新见这个姓氏,与新白冈那幢髙级公寓的主人一样。我似乎隐约明白了女人的目的。 虽然很在意山本安雄,不过,今天也只能到此为止了。反正那个男人又不会被强奸,想到这里,我略微放下心来。 毕竟,不这么想也不行呀!…… (山本安雄) 长时间的监禁生活,使我的脚绵软无力。左脚脚踝骨被脚镣擦破的地方,又红又肿,传来一阵阵疼痛。我拼命地忍着疼痛,迈向黑暗的下方。 关上头顶的盖子,摸着墙壁的手,触到了一个开关。我按了下去。明亮的灯光,瞬间照亮地下空间。 “哎呀!……”我不由得惊叹出声。 这间仓库的地上和地下,简直是天壤之别。上面一片空空荡荡,其实都是在为地下作掩护啊。若有小偷潜入仓库,看到这里空空如也,定然会悻悻而去,八成不会再花心思察看地板了。 真是巧妙的机关!…… 原来的仓库被烧毁之后,大泽芳男又盖了个新仓库,并在仓库底下,建了一个富丽堂皇的地下室。地下室大约十张榻榻米大小,四周的墙壁粉刷一新。里面有音响、冰箱、电视机、电脑、床……可谓一应俱全。 秘密房间。这里应该是大泽芳男躲避俗世、享受隐居乐趣的地方。这也意味着,他一定常常来到这里。 这么一来,这里也是危险之地,不宜久留。不过,我可以先打开冰箱,寻找食物,得抓紧时间,吃点东西补充体力,然后,赶紧逃离这个地窖。 冰箱里有一罐啤酒,和一瓶喝了一半的乌龙茶,没有能够填饱肚子的东西。我还发现了香草布丁口味的冰激凌。 就吃这个吧!…… 我像刚刚结束绝食似的,一把撕开冰激凌的包装袋,抓起里面的勺子,就挖冰激凌往嘴里塞。冰激凌在嘴里融化,甜甜的味道,从舌尖传遍全身。这久违了的味道,在此刻显得格外奢侈。 吃完后我心想:赶紧走吧,于是伸手攀住梯子。这时,灯光毫无征兆地突然媳灭了。我呆若木鸡地,站在一片黑暗之中。头顶上并没有脚步声,只是单纯的停电或跳闸了吧。 我站在原地察看四周,感觉并无异状,便摸索着爬上了梯子。 力量源源不断地涌出来,复仇之火,在我的体内熊熊燃烧。我终于爬到了梯子的最顶端,用力顶开了盖子。上面也是一片漆黑,我匍匐着爬出暗道。 喘了口气站起身时,突然发觉:一股强烈的恶意,包围着我。这是怎么回事?难道那个女人,追过来了吗?…… 就在我转向恶意源头的那一瞬间,脑袋上受到钝器的重重一击。意识迅速离我而去。 到底要怎样才能放过我啊,未免太过分了吧。这是我心里最后的想法。 …… 梦境与现实的界限模糊不清…… 我躺在黑暗之中。潮湿的被褥,腰部的剧痛,无法自由活动的身体…… 记忆忽然如潮水般地涌来,直击大脑。我在大泽芳男的仓库里,被人一闷棍打晕了,之后,应该是被随便扔在仓库,或者地下室里了吧。我得赶紧趁现在逃出去。 危机感催促着我,一定要快一点从这里逃出去!…… 我以手撑地,在.99lib?地板上艰难地蠕动动着,四处寻找梯子。 这时,左脚不知被谁,猛地拽了一下,强大的力量,使我趴倒在地。 总觉得怪怪的。 我伸手探向左脚,摸到一个冰冷的金属制品。一只圆环,紧紧地束缚着我的脚,是脚镣。 我顿时陷入了疯狂!…… 我在一个房间里。不是大泽芳男家的仓库,而是我已经逃出来的那个房间。难道,逃跑其实只是一场梦吗?……翻过围墙、藏身草丛、潜进仓库,所有的一切,都只是一场梦吗?…… 从地下室里爬出来的时候,我被人袭击了,这是我失去意识之前,最后的一段记忆。难不成之后,我又被从大泽芳男家的仓库,瞬间移动回了这个房间吗?还是说我不过是躺在潮湿的被窝里,倣了一个逃跑的美梦? 这一切简直太荒谬了!…… 等眼睛习惯了昏暗之后,我看到窗边,拉着遮光窗帘,还有电脑黑糊糊的影子,以及…… 椅子上坐着一个人。椅子随着那人身体的转动,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 “你终于醒了,嘿嘿!……” “你、你……” “没错,就是我哟,我!……没有逃出去,你一定感到很遗憾吧?” 或许是因为戴了口罩,女人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含糊不清。 “混蛋,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你精疲力竭倒下了哦,所以我就把你搬回来了。”女人冷笑了一声,“手铐我已经修好了哟。不过,窗户玻璃被人弄坏了,窗锁旁边被砸开了一个大窟窿。我可是把一整扇玻璃都换了呢。很贵的哦。” 女人从椅子上站起身来,一脚採在我的脸上。透过袜子,传来一股令人作呕的橡胶味道。 “快说实话,你是怎么把玻璃打碎的?”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玻璃是怎么碎的。” “撒谎!……玻璃会自己碎掉吗?……是不是有人来帮助你,从外面打碎的啊?……快说!……” “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你什么时候说实话,我什么时候给你饭吃。”女人用脚,用力地碾着我的脸。 我只能呻吟着,在心中怨恨自己的一无是处。我完全不记得发生了什么,所以只能回答“不知道”。 女人怒火中烧,抬脚作势要踹我。就在我闭上眼睛,准备迎接她这愤怒一击的时候,门铃响了。 那女人咂了咂嘴,放下了抬起的脚。 女人没有去应门,门铃声再次响起,随后有人用力敲门。 难道是有人来救我了吗?如果来人是清水真弓叫来的警察,那可就谢天谢地了。 “新见小姐,新见小姐。” 是管理员的声音,我的体内涌出力量,现在大声喊叫的话,说不定就能够得救。但就在我张开嘴的瞬间,口中被人塞进了一团毛巾。我越是挣扎,毛巾被塞得越紧。我快要窒息了。 “闭嘴!……你要是敢叫,我就让你永远都动不了。”女人的威胁,使我不得不安静下来。 管理员还在不停地敲着门。随后,让我们吃了一惊的是,门被打开了。 “新见小姐,新见小姐。” 他似乎是用管理员备用钥匙打开了门。但门被防盗链猛地拽住。 整个房间似乎都随之震颤了一下。 “一定是出门了吧。”管理员不知在对谁说话。 才没有出门呢,我就被关在这里啊。快救救我!…… 然而,我的希望最终还是化作了一团泡影,门又被重新锁死了。 狂风吹灭了心中希望的火苗,我的意志随之渐渐消沉。 “怎么样?……除了赶紧写作,你已经无路可逃了。”女人狂笑道,“只要你写出好的作品,我就给你自由。你还是老老实实地使劲写吧。” 女人留下一个夹馅儿面包,和一罐咖啡就回去了。我难忍腹中饥饿,没骨气地立刻吃光了女人丢下的施舍。 (清水真弓的日记) 某月某日 谁都不肯相信我。 好不容易说服管理员,打开了102号室的门,结果却反而使他,更加不相信我。老人本就冷漠顽固,这么一来,他以后绝对不会再帮我开门了。 强烈的无力感向我袭来。反正谁都不肯相信我说的话。这可如何是好呢?…… 是去找别人商量,还是做点别的事情,暂时转移注意力呢?…… 不管怎么样,现在,我应该赶紧收拾收拾去上班了。下班时间会很晚,晚上回家以后,一定很累,估计就没心思想东想西了。 对了,我可以和店长商量一下。身边只有他这么一个,可以商量事情的人,我还真是失败啊!……不过话说回来,他好像说过很喜欢推理小说来着。 我打算在没有什么客人的时候,悄悄地跟店长提这件事情,可越这么想,客人越是络绎不绝。一整天店里都相当忙乱。 于是,夜里十一点钟,我与晚班的两个男生交班之后,我便约店长,去车站前的“红灯笼”酒吧喝酒。 “嗯……这件事还真是不可思议呢。” 我一口气向店长,说明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之后店长抱着胳膊,歪头思考起来。不过,我跳过了砸碎窗户玻璃的事,因为要是告诉店长,我弄碎了别人家的窗户玻璃,就算他性格再怎么温和,也一定会训斥我行为过火的。 “要真是这样,那他不就是从密室里消失了吗?你没有弄错吧?” “嗯,这些都是我的亲眼所见哦!……” “真想去现场看看啊。” “要不要我带你过去看看?” “现在?” “嗯,当然啦。” 看我一脸热切,店长突然面露犹豫。 “哎呀,还是算了,等明天白天的时候再去吧。” “可是白天人多眼杂,没办法调查啊。” “可是,哎呀……”店长顾左右而言他。 “店长,难道你害怕与我独处不成?” “你看你,说什么呢。” 话音刚落,他的脸上就泛起了红潮。 过了半晌,他说道:“那就去看看吧。” 如果没有喝酒,事情一定不会有这样的进展;我们两个人在酒精的作用下,胆气都变壮了。 我已经很久不曾和男人,一起走夜路了。不过,我这么说,可并没有别的意思,你们可别想歪了啊。 “这边可真是荒凉啊!……”店长笑着说。 秋意已深,不穿外套,已经不能抵御夜晚的寒气了。 “在这个城市里,居然还有这种地方,挺让我意外的。” 正如店长所言,这里本来就是东京北区的边缘地带,东十条更是角落中的角落。就算是狗,踏进这片小巷,估计也会迷路的。 我们经过大泽芳男家门前时,看到他家二楼的房间亮着灯,磨砂玻璃上映出人影。 “就是这里,这幢公寓。” 我走到102号室门前,低头察看换气扇下的磨砂玻璃。屋里没亮灯。在店长问我“这么做好吗”之前,我已经伸手抓住了门把手。把手纹丝不动。 随后我又绕到公寓后方的窗户一侧,店长无奈地跟在我的身后。 101号室一如既往地拉着窗帘,103号室也没有亮灯,住在里面的管理员,想必早就睡着了。 “就是这里!……”我压低声音说道。 店长用手推了推窗户,窗户一动不动。 “上锁了。这样子就没办法继续调查了。除非打破窗户玻璃钻进去。” 打破玻璃?店长的话,使我猛然反应过来,随后便惊呆了。 对啊,怎么会有这种事?真的假的?早上被我打破的玻璃,竟然已经恢复原样了。 窗户被人修好了!…… 店长见我一脸惊慌,一把拽住了我的手腕。 “行了,该回家了。妄想到此为止。现实生活中,怎么可能发生密室失踪事件嘛。” 店长使劲拽着我的胳膊往回走去。 相比手腕,我的心更加疼痛。 幕间 清水真弓谨启 真弓,近来可好?…… 妈妈已经正式接受了岛田先生的求婚。可能你早就等得心急了,不过,再婚还是要慎重行事的好。你爸爸我是永远不会忘怀的,所以,我很难下定决心.为此我也很烦恼。.99lib. 但看到你和岛田先生,彼此相处的十分融洽,我终于可以毫无顾虑地,展开自己的笫二段人生了。我想你爸爸也一定会谅解我的。99lib. 我们将在月底来东京,和岛田先生的女儿女婿相会。到时候,你也一起来吃饭吧。 我很期待那一天的到来,你要照顾好自己哦。你说过很快地,就会把意中人介绍给我,我会耐心地等候的。.99lib? 清水美佐子此时,已经处于幸福的顶峰,接下来,只..要女儿能找个理想的对象结婚,她就心满意足了。 从女儿真弓上次回家时的情形来看,她应该已经有恋人了,不久就会带回家的吧。 女儿是个很有主见的姑娘,看中的人,想必不会错。不过,做妈妈的终究还是不放心。 今晚月色很好。中秋将至,几近圆满的明月,高高地挂在夜空。清水美佐子封好写给女儿的信,离开独自生活的公寓,去把信投寄出去。 秋意渐浓,夜晚的空气触肌生寒,半个月前的炎热,就如同幻梦般不真实。 此时此刻,女儿清水真弓正在做什么呢?想到这里,美佐子油然而生思念之情,胸口涌起一股热流。 “真弓……” 第三章 逃跑 (山本安雄) 小说进展顺利!…… 不是为了那个女人,我是为了自己而奋笔疾书。不这么想,我便无法忍受这种生活,精神就会崩溃了。 腰部的疼痛感渐渐缓和了,精神上的伤痛,却难以一下子痊愈,而且还在恶化。在这种屈辱的监禁生活中,是不可能从容不迫、心平气和的。 我一边写一边思考逃跑的方法。我想发电子邮件求救,可联系人一栏,却只有新见月代。 上次管理员过来敲门的时候,曾经喊了一声“新见小姐”。不知那个“新见小姐”和联系人栏里的“新见月代”有什么关系? 虽说也可能是不相千的人,不过更有可能,就是那女人的亲戚。既然是那个女人电脑地址簿里的联系人,就说明两人一定常有邮件来往。 几天前,我为了试探虚实,用“山本安雄”的名字,尝试着发了一封邮件,里面写着“我被囚禁在新见家,救救我”。我收到了第一封回信。 “你到底是谁?……”回信也署着山本安雄的名字。 山本安雄给山本安雄回了一封信。 不过,我没再发邮件,回答对方的问题。这是怎么回事啊?难道有人在冒充我吗?……如果搞错了发信对象就坏了。 后来,我又发了一封内容相同的邮件,试探对方。随后,我收到一封奇怪的回信:你到底是谁?月代在你身边吗? 我心生困惑,没再回信。对方却又发来一封内容诡异、难以理解的邮件。 给我发点与密室有关的资料。 我的桌子上,就堆着密室的资料。我有一种仿佛被人窥见内心一般的、奇怪的感觉。在《上吊之岛》里登场的我,在向身为作者的我求教——这种感觉真是太诡异了! 我放下手头的工作,重新翻看桌上的资料。基本上都是我的所有物品,是那个女人从我的房间里拿过来的。 我简单整理了一下密室手法的种类,发送了过去。我觉得对方很可疑,便不再与之邮件来往。现实与虚构的界限,暧昧不清,我的脑袋一片混乱,难以分清楚哪边是现实,哪边是虚构。 在这空气浑浊的房间里,能够认真思考,就已经是奇迹了!…… 至于小说,以新见家的“浮身堂”为舞台的“密室杀人”事件,接连上演,我以侦探的身份,活跃在故事里。当然,也有警察登场,不过,那些家伙完全是配角。故事情节简直就像是,以横沟正史的 href='546/im'>《狱门岛》为模板展开的。 我必须写出一部佳作来!……这当然不是为了那个女人,而是为了我自己。为了给我千篇一律的作品,加入一点新鲜空气。 (清水真弓的日记) 某月某日 早上九点钟的时候,我的门铃响了!…… 我刚起床,还没来得及吃饭化妆,心想这么早,不知道是谁。我趴在门上,从猫眼观察来人。 是邮递员。直接塞进邮箱里,不就行了吗?这时,门外的中年男人说道:“清水女士,您有挂号信。”说完把信塞进邮箱走了。 信封上的笔迹,我再熟悉不过了。寄信人是清水美佐子。是以“真弓,近来可好?”作为开头的一封信。里面的内容,全是决定接受岛田宗一郎的求婚,以及关于再婚的各种顾虑。 真是的,你自己想怎么做就怎么做呗。 “看到你和岛田先生,彼此相处融洽,我终于可以毫无顾虑地,展开第二段人生了。我想你爸爸也一定会谅解的。” 那是因为……哈哈,真是好笑。 这种东西,用得着用挂号信寄过来吗?真是小题大做!……妈妈啊,女儿最讨厌的,就是你这一点了。就不能有点自觉吗? “我们将在月底来东京,和岛田先生的女儿、女婿相会,到时你也一起来吃饭吧。” 随便你。 “我很期待那一天的到来,你要照顾好自己哦。你说过,很快就会把意中人,介绍给我,我会耐心等候的。” 信就这么结束了。 我把信纸塞回信封,扔进了垃圾桶。事情以我最讨厌的方式发展着,我有一种会有大事发生的不祥预感。 心情差得跌入了低谷。早饭食不知味,郁闷感总也挥之不去。啊……该如何是好啊,这忧郁的心情!…… 门铃响了。时间是上午十点四十五分。 又是邮递员吗?我从猫眼里看出去,发现我最不想见的人,正站在门外。是岛田宗一郎,像是刚从公司过来,一身西装。 “妈妈已经正式接受了,岛田先生的求婚。”信上说的就是这个人。 怎么办?假装不在家,还是给他开门呢?可是,一旦和他见面,我们俩那纠缠不清的关系,就肯定会再次复苏。我最终还是解下防盗链,打开了门。 “嘿,好久不见啊。”岛田的声音毫无起伏,似乎很疲倦,“我想看看你怎么样了,就过来了。” “我不想见你,你回去吧。” 我想要关门,他却用脚挡住了门楣。 “我就待一会儿。” “我现在可是没有那份心情。”我用力推门,他却强行进入我的房间。 “我就想跟你说几句话而已……行吧?” 岛田一走进房间,就在屋子里转来转去,四处察看。 “看起来你过得挺好嘛,这样我就放心了。” “我过得可是一点也不好。” “看你脸色还不错,有什么好事吗?” “我有必要,把什么事情都告诉你吗?” “哎呀,干吗这么固执?” “我的事不用你管。” “这可不行,这是我的责任啊!……” “真是烦死了。我自己一个人,也能过得很好。” 岛田把手放在我的肩上,抚摸着我的后背,继而抱住了我。 “我很寂寞啊,只有感受到你的温暖,我才能够幸福。” “不行,放开我。”我一把推开他。 “这可不行。你的神经,就像玻璃器皿一样脆弱,必须有人来保护你才行。” 岛田强行把我抱到床上。我拼命抵抗,却还是战胜不了他的力气。我仰面躺在床上,放弃抵抗,任他为所欲为。我现在就是死鱼一条。 被他拥抱的时候,我在心里反复念诵着一句话。 “有喜欢的人了”。 一切结束之后,我边穿衣服,一边小声嘟囔。他的动作戛然而止。 “我有喜欢的人了。”我大声说道。 “骗我的吧?” “我没有骗你。” “是谁?” “我凭什么告诉你?……我又没打算跟你结婚,不是你的所有物。” “你这话还真伤人啊。” 岛田穿上白衬衣,打好领带。他颤抖的指尖,并没有逃过我的眼睛。他已乱了阵脚。 “你喜欢我吗?”这句话字字带毒,说出这种话的我,真是个坏女人。 “那当然了,我现在依然爱着你啊。”他越是认真,我反而越觉得扫兴。屋外寒冷的秋风,在心里呼啸。 “你回去吧,我要去上班了。” 已经十一点半多了,我得赶紧准备出门了。但身上汗水黏腻,让我很不舒服。 “你在哪里上班?” 我只说在附近,他也没有追究。 “那今天我就先回去了,过两天再来可以吧?” 面对岛田的问题,我只是沉默地摇了摇头。 “那就再见了!……”他的语气充满了寂寞,垂头丧气的他,看起来似乎矮小了,仿佛突然苍老了一般。我有点同情他了。不过如果我心软,那我们两个人就都完了。 “我也一直在忍耐啊,你懂吗?这一切都是我硬装出来的。” 我咬着嘴唇,强压住心中对他的逸恋。 门关上之后,我拴上了防盗链。随后走进浴室里,冲了个热水澡,洗净沾在我身体上的岛田的痕迹。 我已经没有爱上任何人的资格了。世间的男人们啊,你们懂吗? 我捡回刚才扔进垃圾箱里的信,拿着它走到灶台旁的水槽前,然后用火柴点燃了信。 火苗熊熊燃起,随后火焰的气势渐渐变弱,纸张燃烧后,细碎的灰烬散落在水槽里.我拧开就头,把灰烬全部冲进了下水道。 我的靑春、我的恋爱、我的亲人,永别了。我已经回不去了。那些幸福的日子,只属于无法触碰的过去。这样就可以了。我不后悔。永别了。 某月某日 上班之前,我往新潟那边,打了个电话。手指熟稔地拨出那个号码,我拿着听筒,电话嘟嘟响过五声之后接通了。 “您好。”女人的声音饱含戒心。 “喂,是清水女士吗?……”我问道。 对方粗鲁地回了一句“不是!……” “你打错了,这里是高木家。” “不对呀,不应该啊……” “哎呀,就是你弄错了,听懂没有啊?” “我拨的是……”我告诉对方我拨的电话号码。 “电话号码的确是我家的,但这里没有你要找的人。” 对方“咔嚓”一声,野蛮地挂断了电话。 被所有人抛弃的我,现在感到孤独而绝望,我陷入颓丧的旋涡。 清水美佐子谨启 妈妈,因为打不通您的电话,我就给您写了封信。电话怎么回事啊?发生故障了吗?……不管我在什么时候拨,都会被接通到别人家去。 算了,先不说这些,昨天我收到了您的信。妈妈您就快要结婚了吧,恭喜您,岛田先生是个好人呢。我打从心底里祝福您。您就别管我了,你们两个一起幸福地生活吧。 而我呢,打算在都市的一角独自生活。虽说失恋了,不过,我一定会坚强地活下去的。您就不要担心我了,去构筑你们两个人的幸福生活吧。 如果要举行结婚典礼的话,请你一定通知我,我会送花给您的。再见。 真弓 我打算与母亲诀别。 你跟岛田先生爱怎么样就怎么样,我已经不想再与你们有任何瓜葛了。 你们也别再管我了!…… (山本安雄) 我跟那个女人的关系,可以算是不远不近,恰到好处。那个女人每隔两天,过来一次,给我带些食物,然后,第二天清早离开。 那女人完全不看小说的内容,说让我自由创作。只是,她从不忘记恐吓我:“要是写得不好,你的作家生涯就结束了。” 到现在为止,我还是不能相信,自己居然过着监禁生活。我有时还会怀疑地拧自己的脸,让疼痛告诉我,这一切并不是梦。 清水真弓再也没有出现。我虽然想知道,她是否安好,但现在的我,并没有担心别人的余裕。 埋头苦写,我只能一心创作《上吊之岛》。我的计划是写五百页。现在已经完成了三百五十页,真是惊人的速度。自很早以前的《幻影女郎》以来,我的创作热情,从未如此高涨过。 我完全回到了最初的写作状态,尝到了久违的充实感,迷茫与欢喜交替。 故事讲述的就是我——也就是山本安雄——扮演侦探的角色,前去解决连续神秘密室杀人事件。解决事件的过程中,新见家雪、月、花三姐妹中的月代,与我的关系渐渐亲密,最终二人合力解开谜团。男主角的设定,是三十岁左右的颓废男人,身处险境,却依然苦苦爱恋着女主角。 最初我始终构思不出作案手法,没有想到,在动笔的过程中,模糊的记忆渐渐苏醒,思路也清晰了。 这样一来,我先确定了小说的大致走向,接下来,只要顺着写就可以了。 屋顶隔间的牢房——凝神静听的话,还能听到远处海浪的喧嚣。没错,就是这样。只要把我脑海里的声音,和画面写成文章就行了。 忽然屋外传来咚、咚、咚敲窗户的声音。有人在窗外喊我。 “喂,山本先生!……” 是清水真弓的声音。由于脚上的脚镣,我无法走到窗边,拉开窗帘。 “算了吧。如果再弄坏玻璃,又会被那家伙发现啊。” 我累了。清水真弓对于现在的我来说,只是一个大麻烦。无论如何,我必须赶紧完成工作。 我已经勾勒出作案手法的大致轮廓。第一重密室的内容,是新见家长女雪代,在祠堂里被人用“驱魔箭”射死。密室四周有海水环绕,能够杀死正在祈祷的新见雪代的人,似乎只有在祠堂里,保护雪代的多多良老人;当第一发现人——新见花代赶到祠堂的时候,里面除了他们两个人,再无他人。凶手似乎只可能是多多良老人,但他却不是凶手。 第二重密室的内容,则是新见家小女儿花代,在同一间祠堂里溺死,而在一旁保护她的多多良老人,则中毒而亡。 祠堂外面就是大海,但堂内连一滴海水都没有,只有酒和热腾腾的开水。花代溺死在没有水的房间里,并且从死者的肺里,检测出来的不是酒,而是海水。新见花代是如何被溺死的呢? 如何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这考验着我身为推理作家的能力。不过,我已经有了答案。就算是那个女人,也一定会拍手称绝。 我现在只想继续写完小说,谁也不能打扰我,时间很宝贵。清水真弓,虽然很抱歉,不过请你再等我一会儿。 《上吊之岛》的真凶是…… 那个戴口罩的女人的真面目是…… 读者很快就会明白了。 (清水真弓的日记) 某月某日 102号室里没有人应答!…… 我原本打算再打破玻璃钻进去,后来想了想,还是放弃了。如果他真心想向我求救的话,一定会出声回应我的。既然屋里毫无动静,就意味着他并不需要我。 没有人需要我。我真是个废物,是这个世界上,多余的存在。大家全都讨厌我,真想从这个世界上消失。 既然如此,你就自便吧,山本先生。你被杀死也好,饿死也好,全部都与我无关。 可是总有人不肯放过我。没错,就是那个岛田宗一郎。 最近他几乎天天过来找我,烦死了,岛田先生,我也有自己的生活啊。 他并不知道我在便利店上班,所以工作的时候,心情反而异常轻松。但每天下班回家后,都会立刻在信箱里,发现岛田留下的字条。 写着“我很担心你,一起生活吧”什么的,这种劣质的玩笑,只会让我恶心。 你是妈妈的未婚夫啊,你怎么能同时爱上妈妈和女儿呢?你是打算来段不伦之恋吗?还是想在心理上,实现重婚?……对母亲的愧疚感折磨着我。 今天下班的时候,正是夜里十点,店长约我去车站前的“红灯笼”酒吧喝酒。我心里原本很不痛快,几杯酒下肚,竟然变得开朗起来。都是酒精在作怪。 店长虽然离了婚,不过,对我并没有非分之想。他性格很豪爽,是个好的聊天对象。 “你已经习惯了便利店的工作了呢。” “还好啦!……”我点着头说。 “我可是都看在眼里的,一定要继续加油啊。” “谢谢您。” “不过,你最近是不是有什么烦心事啊?”店长盯着我的脸,突然问我。 “能看出来吗?” “那当然了。你总是一脸沉思的样子。还是那个房间的事?” “啊,不……不是,是家庭问题。” “呃,你从来没有提过你的家庭,我之前就觉得,你肯定有什么难言之隐。” “其实是不伦。” “啊?不伦?……”店长惊呆了,“哎呀,吓了我一跳。没想到居然从你的嘴里,蹦出这么惊人的话。” “只要人活着,可是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的啊。”我苦笑道。 “你还没到尝遍世间百态的年龄吧……”困惑之色定格在店长脸上,久久未能退去,一定是被我吓坏了吧。 虽然只是一部分,不过,能够跟店长说说心里,话还是让我的心情大为好转。喝完酒之后,店长把我送到公寓楼下。我们在楼梯前互相道了“明天见”,就分别了。 我开心地爬上楼梯,但这份好心情,却在看到房门前,站着的人影之后,立刻烟消云散了。 “这么晚了,你去哪儿了?……” 借着走廊上的灯光,我看到岛田满脸通红。 “刚才跟你道别的,那个男人是谁?” “我上班的便利店的店长。”他尖厉的语气激怒了我,我毫不客气地反击了回去。 “你们两个人究竟是什么关系?” “只是我的酒友而已。” “真的?”岛田一脸怀疑地撇了撇嘴,歪头盯着我。 “就算我们有什么关系,也不关你的事吧?” “你再不适可而止我就……” “你就怎样啊?”我生硬的回应,使他有点退缩。 “不,我不过是想让你冷静一下,因此才这么说的。一起回去吧,我们一起好好生活吧。” “我为什么要跟你,一起好好生活啊?”难得的好心情,全都被他毁了。 “你回去吧。这么晚还来找我,你有没有点常识啊!” “我很担心你。” 被女人抛弃了的悲哀男人。不过,我是绝对不会心软的。 “求求你了,你醒醒吧。” “我的事情,就不用你操心了。我好不容易才找到这份工作。”我冷冰冰地甩开他伸过来的手,“你别破坏我的幸福。” “幸福?……跟刚才那个男人吗?” “混蛋,你胡说什么啊,跟他有什么关系?……你赶紧跟我妈妈结婚,别再纠缠我了。” “喂,你!……”他抓住我的肩膀,“你醒醒啊!……怎么又开始说这种梦话了。” “好痛啊,你放开我。”我发出一声悲鸣。 没想到202号室的门开了:“吵死了!……”户冢健一从门里探出头来,“你们以为现在几点啊!” “户冢君,救我啊。”我推开岛田,向户冢扑去。 “别过来烦我!……”户冢冷冷地对我说道,随后转向岛田,“你也死了这条心,赶紧回去吧。” “我知道了,但我还会再来的。”岛田只能放弃,转身走下楼梯。 户冢关上了门,我也回到自己的房间。我觉得自己既可悲又可怜。 闭上眼睛,不知为何,耳边忽然响起海浪的声音。翻腾的大海、拍击岩石的海浪、一直垂到水平线上方的浓密黑云,云与浪的争吵,不知道哪边会胜出呢?我总会好奇这样的问题。 啊,故乡的海、故乡的岛,还有那熟悉的海浪气息。阴暗冰冷的北方大海,灰色的天空…… (清水美佐子) 清水美佐子拨通了女儿真弓的电话…… 又是忙音。不管什么时候,拨过去都是占线,这未免太奇怪了吧。 她翻开电话号码本,确认号码。没错,这已经不知道,是第几次仔细确认了。哪怕照着号码本,一个一个号码拨过去,也一定是占线,都没有设置自动留言。 不可思议的是,如果用店里的电话,拨过去就能接通。不过虽然能够接通,却始终无人接听,难道她一直不在家吗?用公寓的电话打不通,用店里的电话却能打通。 “这是怎么一回事啊?!……” 她烦躁地扣上话简。怒气消退之后,后悔的念头,又迅速袭来。 “哎呀……对不起啊,真弓。我不是在冲你发火,我是在生电话和NTT的气呢。” 清水美佐子低头看了看表,已经晚上八点多了。 美佐子慌了神。不赶紧用挂号信,把给女儿的信寄出去的话,就不能赶 5728." >在明天,顺利送达了。哎呀,我怎么总是这么糊里糊涂的。一开始就用挂号信,不就好了吗,电话就是靠不住。 明天就是去东京的日子了。不知道明天一早,真弓能收到信吗…… 唉,算了。反正事情已经成了定局,实在不行的话,到时候再想办法吧。 邮差最后一次去邮筒取信,是八点半,还有三十分钟。她一路小跑着,向邮局冲去,喘得上气不接下气。看来我真是老了啊。 “啊……终于看见邮局了。真是对不起啊,真弓……” 明天我就去看你啦。明天哟,等着妈妈哦。 (清水真弓的日记) 某月某日 早上八点钟刚过,我又被门铃声叫醒了。是挂号信。收信人处写着“清水真弓”,寄信人处写着“清水美佐子”,邮戳上印着昨天的日期。 拜托,你们都适可而止吧。 清水真弓谨启 真弓,最近好吗? 上封信里,我说过月底要来东京,后来却一直没有再联系,真对不起。虽然仓促,不过,我已经定在三十日(也就是明天)来东京。临近月底,很难调整日程,昨天才好不容易请到假。 岛田要去总公司,参加分店长会议,今天先一步去了东京。我会在三十日下班后,搭乘新干线,抵达东京的上野车站,应该是晚上十点多。所以,我有个任性的要求,能不能明晚就住在你那里?这么突然地跑过来,其是不好意思。 你应该也有很多安排吧,不用太勉强了,如果实在不行,就打电话到公司通知我,我三十日下午六点以前都在。要是你那边不方便,我就找个商务旅馆住下,你尽管放心。 我预定一日或二日晚上,和岛田的家人见面,你觉得怎么样? 你也一定要参加哦。 妈妈 糟了!怎么办?……妈妈要来东京了。而且还这么急,三十号,不就是今天吗?糟了,这下真的糟糕了。 我一点也不想和岛田见面。跟他发生了那种事,我已经没脸见妈妈了。 不伦?……不对,他们两个人还没有结婚呢。我们这样,或许该叫扭曲的三角恋?…… 给妈妈打个电话吧。现在刚刚早上八点,她应该还没有上班。然而电话接通后,说话的又是那个姓高木的人。 “喂,你闹够了没有啊?!……” 电话又被狠狠地挂上了。我郁闷地等到十点,然后给妈妈工作的长冈百货公司,打了个电话。 “哎呀,我们这里没有这个人。”一名中年妇女,语气冷淡地回答。 “可是,她不是楼层主管啊。” “楼层主管是我。请你搞清楚再打电话。”女人嘲讽地笑了一声之后,便立刻挂断了电话。 (山本安雄) 我的《上吊之岛》渐入佳境。 在小说里,我解开了密室之谜,终于和心爱的新见月代在一起了。 但问题是结尾。我正在烦恼着,该如何结束这个故事。不过,已经写完了最难写的地方,胜利就在眼前,我心情很轻松。怎样才能让小说以大团圆结束呢? 小说中的我,收到了山本安雄发来的邮件。虽说是小说,却与现实密切相关。我指引着小说中的我,希望他能够顺利走向圆满结局。我们俩互相协力,真是一层不可思议的关系。 可我既不知道小说的结局,也不知道我作为阶下囚的命运。还有几十页,小说就要完结了。是来个大反转结局,还是普普通通地收场呢?…… 虽然有很多烦恼,但是,我还是很享受收尾工作。不知道那个戴了口罩的女人,看了以后会有什么反应。虽然我对那个戴着口罩的女人,只有无尽的僧恶,但不得不说,被她困在这么恶劣的环境里,确实激发了我认真创作小说的欲望。我既恨她,又很感激她。 我开始期盼那个女人的到来。那个女人终于来了。 “工作进行得怎么样了?” 那个女人把便利店的塑料袋,放在我的脚边,看向电脑屏幕。从肩头后方,飘来女人嘴里,散发的死鱼般的气味,令人作呕。 “我能看看你的成果吗?” “嗯,可以。这次的作品,我很有自信。” “是吗,辛苦你了。”女人心情很不错,“你累了吧,休息一会儿吧。” “谢谢!……”即将完成工作的满足感,点燃了体内积蓄已久的疲劳。我一头倒进被窝,心满意足地闭上了眼睛。 我立刻沉入甜美的梦乡,只要把最后的结尾写完就行了。 我梦见了自己小说里的情节。被月代带进房间的场景,小说里最甜美的部分。 (清水真弓的日记) 某月某日(续) 看过信后,我得知妈妈今天,就要坐新干线来东京。白天我给妈妈的住处,和公司打了无数个电话,但怎么都联系不上她。 我暗自惨叫。这可怎么办啊?!……我现在不想和妈妈见面。上班时忙乱的工作,使我暂时忘记了妈妈的事情。我借口身体不舒服,提前下班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九点了,再过一个小时,妈妈就要过来了。 赶紧从这里跑出去吧。妈妈有备用钥匙,可以自己开门进屋。就算我不在家,她应该也会在屋里,随便住一晚吧。我慌慌张张地收拾了些行李,打算出门。 这时……门铃响了。这么早就到了? 我现在无法平静地面对妈妈。总之,赶紧逃出去吧。为了不被发现,我迅速戴上墨镜和口罩,冲到窗边。 窗户下方,刚好是隔壁家的砖墙,如果用手抓着窗沿,脚尖似乎可以够到墙头。 我必须从这里逃出去!…… 门铃又响了…… 再继续犹豫不决,妈妈就会用备用钥匙,开门进屋了。我先把装着行李的提包扔了下去,结果传来“咚”的一声闷响。 确认过大泽芳男家的二楼没有人之后,我抓着窗沿,慢慢探出身子。我用脚尖探寻墙头,却怎么都寻不到。低头一看,又让我头晕眼花。 啊……怎么办?难不成再爬回房间,迎接妈妈吗? 不行,绝对不行。要是跟妈妈见了面,我一定会说出,那件不伦的事情来的,那样大家都会受伤。 我狠下心来,继续用脚尖拼命摸索。终于,脚尖碰到了墙头,我成功得在墙头上稳住了身体。 我扶着墙,把重心移向双脚。随后缓缓蹲下身来,双手抓住墙头。这下总算可以安心了。 我跳了下去。101号室依旧拉着窗帘,应该没有人注意到我。 随后,我想起了102号室:山本安雄现在怎么样了呢?从密室里消失的他,究竟去了哪里呢? 虽然我并没有余暇,操心他的事,但那与生俱来的好管闲事的性格,让我无法弃他而不顾。 (清水美佐子》 清水美佐子按响了201号室的门铃。从换气扇下面的磨砂玻璃,透出丝丝光亮,真弓应该在家,却始终没有听到她的应答声。 “真奇怪,是在洗澡吗?” 她又连续按了两下门铃。要是真弓在屋里的话,应该会听到啊。 “真弓,你在吗?……” 她又敲了敲门。等得有些心焦。她伸手抓住门把手,拧了拧。门开了。 “这不是在家里呢嘛。” 她抬脚踏进房间,然而屋里空无一人。窗户大开着,窗帘随风飘动。 清水美佐子察看过浴室之后,走进里屋。从床底下到衣橱里,她全部看了个遍,但哪里都没有清水真弓的身影。床收拾得整整齐齐,床单也是全新的。床底下放着一台吸尘器,伸手一摸,机体略微温热,似乎刚才还在使用。 真弓果然在家。知道我要来,还特意打扫了卫生。给你添麻烦了呢,真是不好意思。那孩子应该去附近,买东西了吧……出去也不锁门,真是太不小心了。 多亏我提前到了,不然多危险啊。都已经在东京住了半年了,真弓还以为自己住在乡下呢,真让人担心。要是有坏人趁机潜入房间,那可怎么办啊,年轻女孩子,一个人可怎么对抗坏人啊。 “真是让人操心的孩子啊!……” 清水美佐子嘟囔了一句。趁真弓还没回来,不如帮她收拾收拾房间吧。她按下开关,吸尘器开始嗡嗡作响。 收拾窗边的时候,她瞥了一眼隔壁院子。庭院角落里有个白色的物体,正在飘动着。那是什么啊?她停下手头的活计,仔细一看,发现是个人。 哦,那就是女儿说的,那个奇怪的翻译家吧。黑灯瞎火的,在庭院里挖坑什么呢?未免太诡异了吧。虽然之前就听说,他是个怪人,可真实见到他,还是觉得可疑。 白影忽然静止不动了,美佐子慌忙缩回脑袋。要是被卷入奇怪的事件,那可就糟糕了,会给真弓添麻烦的。她在床上坐了下来,忽然一阵倦意袭来。 好不容易熬到了今天。虽然过程很艰辛,不过一切都是值得的。真是一万千啊。 “嗯,再忍耐一下就可以了。” 女儿真弓一定会高兴的,清水美佐子一想到这里,心情就平静了下来,浑身充满了舒心的倦意。 稍微睡一下吧。在真弓回来之前,我先小睡一会儿吧。接下来将要忙活一段时间,趁现在多少休养一下身体吧。 美佐子的眼皮越来越重,半梦半醒间,她隐约听到了门铃声。 啊……是真弓回来了吗? …… (山本安雄) 我舒舒服服地做了个梦。梦见了我的小说《上吊之岛》的结尾部分,我跟新见月代一起出逃的场景。 爱的逃亡之旅…… 啊……简直太美好了,我无比幸福地享受着梦境。 “月代,我爱你。” “月代,我爱你。” 我在睡梦中喊出了声音。自己的声音,把我从自己的美梦里,硬生生拽回到现实世界。 不,把我拽回现实的,是那个女人。 “喂,你这个浑蛋!……” 挣开眼睛后,我发现房间里亮如白昼。 “你想搞什么鬼把戏?!……” 那个女人咆哮着,抬脚用力踢向我的腰部,剧痛使我的身体捲成一团。 “喂,救……救命啊。” 我发出仿佛待宰羔羊一般的惨叫。我终于看到了女人的脸。口罩从怒火中烧的女人脸上滑落,她面目狰狞地,张开大嘴咆哮着。 “开玩笑也要有个限度!……”我不明白女人为何会发怒,“为什么,怎么了?” “你摸摸你的良心,好好想一想。我信任你,让你自由创作,你却来玩弄我!……” 那个女人用手揪着我的领子,把我翻了个身,然后一脚踩在我的背上。旧伤加新痛,疼痛如野火般吞噬我的全身。 我痛苦地呻吟着,女人却毫不留情,脚像碾灭烟头似的,使劲碾着我的后背。 “啊,是这么一回事吧。你想让我当坏人,对吧?真卑鄙啊。你想报仇,是吧?……” “你说什么啊,我听不懂!……”我觉得女人一定是疯了,“我没有作弄你啊!……” “那么,那篇小说是怎么回事?!” “那是我努力创作的成果啊。” “你真是这么想的?” “对呀。我尽量采纳你的建议,然后写出了这部满意之作啊。” 没错,我对《上吊之岛》这部密室小说,相当有自信心。虽然风格可能有点接近横沟正史,但也融合了我自己的特色,这一点我很骄傲。 “浑蛋!……”从那个女人的嘴里,吐出肆无忌惮的脏话,同时她像踢足球一样,狠狠踢了我的脑袋一下。 “你怎么会知道我的名字?!” 意识渐渐离我远去,女人的声音越来越不清晰。 “怎么回事啊,你这个浑蛋,你以为我是谁啊?!” “我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 我用尽最后的力气摇了摇头,只吐出这么一句话。 “月代!新见月代就是我!……” 如果这个魁梧的女人,就是新见月代的话,那么,《上吊之岛》里的新见月代又是谁呢? 接着,这个名叫新见月代的凶悍女人,再次踢向我的脑袋。 …… (清水美佐子》 美佐子躺在床上,等待女儿真弓回家。接下来将要忙活一段时间,趁着现在,多少休养一下身体吧。 美佐子的眼皮,越来越重,半梦半醒之间,她隐隐约约地听到了门铃声。 是女儿真弓回来了吗?…… 门铃又响了,来人似乎有些不耐烦了。知道了,现在就给你开门。美佐子心里这样想着,全身却充满了沉重的疲劳感。心里很想起身开门,身体却怎么都起不来。 按门铃的人,似乎相当生气了。美佐子突然很确定:来人并不是真弓。如果是真弓,她手里有钥匙,哪里有人回到自己家,还要按门铃的? 哪,我想得没错吧?…… 那么,现在开始有奖问答:门外究竞是谁呢?猜出来的人,可以获得丰厚的奖品哦。你们猜奖品是什么?…… 现在可不是开玩笑的时候,赶紧起床吧。会是谁呢?…… 全身上下像灌了铅,仿佛长久以来的疲劳,一齐喷发了似的。 真弓,你到底去哪儿了?…… 门铃又响起来了。门外的人,在不停地按门铃,铃声一声接一声地响着。 哎呀,耳朵都震痛了。 真烦人。美佐子挣扎着,从床上爬起来走向玄关。透过门上的猫眼,可以看到外面站着那个人。 “是岛田先生呢。” 美佐子正要开门,却忽然改变了主意。 “喂,你在里面呢吧?……”岛田宗一郎开始敲门,“赶紧开门!……” 美佐子转了个身,走回床边。 “我在等待真弓呢,岛田先生,虽然你是我珍惜的人,但对我来讲,女儿才是最重要的。” 躺在床上的清水美佐子,耳边传来开门的声音。岛田用备用钥匙开门进来了。 “既然有钥匙,直接进屋不就行了嘛,你总是在意这些,无关紧要的细节。又是按门铃,又是敲门的,不是会打扰到左邻右舍吗?” 里屋的门开了,有人走了进来。 “真弓!……啊……不,美佐子。” 他把我叫成真弓了。怎么会叫错了呢?你好奇怪啊,我心爱的人。 (清水真弓的日记) 某年某日(续) 我从大泽芳男家的围墙上跳了下来。 强烈的疼痛感,从脚踝一直传遍全身。我蹲下了身子,馒慢地揉了揉脚踝,疼痛感渐渐消退。 太好了。要是在这里骨折的话,一定会被妈妈发现的。 我站起身来,察看四周有没有旁人。 没关系。虽然落地的时候,笨重得像尸体落地似的,动静很大,但似乎并没有人发现我。 我松了口气,经过101号室,走到102号室门前,停下来,仔细倾听屋内的动静。 山本安雄在不在里面呢? 窗帘还紧紧拉着,纹丝不动。屋内看似没有人,但我总觉得:这个房间里,应该隐藏着巨大的秘密。我之前曾经打破玻璃、撬开窗锁,不过,房间却是空壳一个。 山本安雄从密室里消失了。但今天我感觉到,他就在房间里。 不如再打破玻璃,闯进去确认一下?…… 不行,在那之前,还是先敲敲窗户,通知他我过来了比较好。两次弄破别人家的玻璃,再怎么敦厚老实的住户,也一定会发飙的。 那么,先敲敲窗户玻璃,试探一下屋内的反应好了。想到这里,我弯起右手食指,咚咚咚地敲了敲玻璃。 “山本先生,在吗?……在的话回答我好吗?”我轻声问道,“我是清水真弓。” 果然,无人应答。不过我的直觉告诉我,里面一定发生了什么不愉快的事情。 “山本先生,你现在很痛苦吧……虽然有点多管闲事,不过,我会帮助你的。”我耐心地说着,“我也在这里待不下去了,我打算回老家去,如果你愿意的话,可以跟我一起回去哟。” 屋里依旧无人应答。 我把耳朵贴在玻璃上,仔细探听屋内的动静。令我感到惊异的是,从屋里传来奇怪的声音。 简直就像是海浪的声音。 不会吧?在都市里,怎么可能听见海浪的声音。一定是幻听。因为我心里很怀念,幼时故乡的大海,所以,才产生了这种幻听吧? 海浪的声音越来越响,仿佛惊涛拍击着海岸。闭上眼睛,脑海中生动地浮现出,冬天粗暴的日本海的风景。 啊,好想回故乡啊。好想回到养育我的、熟悉的乡下地区。带上山本一起回去吧。 拍击着岩石的海浪,温柔地包裹住我的身体,冰冷的波浪,溅起无数飞沬,眼前瞬间一片雪白。 (山本安雄) 侧耳倾听,仿佛能够听到海浪的声音。涌向沙滩的海浪的声音、海鸥的鸣叫、波浪拍击岩石,溅起的飞沫……重复、重复……仿佛没有尽头的录音带一般,一切不停地重复着。 我坐在书桌前,埋头写着小说。我现在所能做的只有写小说了。之前被新见月代狠狠地教训了一顿,精神上也受了很大的打击。为了抚平心中的创伤,我只能尽快写完小说。这也是为了向新见月代复仇。 我眼前垂下一根绳子。 绳子前端,打了一个结,刚好能让人把头伸进去。屋内没有风,绳结却在微微晃动。 这绳结一直逼迫着我,埋头苦写。如果盯着绳结看的话,就会像中了催眠术似的,意识变得朦胧而虚幻,会不由自主地,想把脑袋伸进绳结。我还不想死。因此,我不得不强迫自己,盯着电脑屏幕。 昨天如此,今天依旧如此。死亡的诱惑和我的拒绝,不停地重复上演着。 所有的情节,都已经储存在我大脑里了,我只是遵循着记忆的轨迹,移动手指而已。手指仿佛早已经记住了文章内容,自动敲击着键盘。 还差一点儿,还差一点儿…… “月代过来之前,必须完成。” 在新见月代来之前……不然的话,我又要忍受她暴风雨般的粗暴殴打,这次,说不定会在她手下送命。 小说写作进展得很顺利,一天可以写完好几页。现实与虚构重叠在一起,连我自己都找不到分界线。 再加最后一把劲儿!只剩最后几页,我的小说就完成了。题目就叫做《上吊之岛》…… 我得先发一封邮件……我要提醒小说里的我,注意防范新见月代。 (大泽芳男) 滑稽的舞台剧又开始了。 今年又上演了那样的桥段。我虽然并不想看,但我还是从二楼的工作间,目睹了“日升雅苑”那幢公寓里,上演的“舞台剧”。不,应该说我是被迫奉陪到底的。 我家院子对面,就是那个问题公寓。之前我常常偷窥二楼的某个房间,不过,现在已经完全失去了兴趣,每天只是勤于翻译工作。 可不管我情愿与否,对面家伙们的生活,就展现在我的眼皮子底下。明明不想看,却被人逼着观赏,这也可以算是一种折磨吧。 我一个人在二楼的工作间里,一边喝着酒,一边进行翻译工作的时候,总是很想怒吼:“浑蛋,这么无聊的烂俗剧,把门票钱还我!……”尽管我并没有买票看戏,但我确实很想让他们赔偿我一笔“观看无聊闹剧的精神损失费”。 作为旁观的第三者,我跟他们之间,没有任何的利害关系,所以,我能够做出客观的判断。 我得出的结论是:201号室的女人明显不正常。应该是对女儿的思念,把她的心理状态,逼到了异常的地步了吧。 现在,我正从二楼的工作间,观察着熄了灯的201号室。很久之前,我曾目击了,发生在那个房间里的事件,那时候的我,还慌慌张张赶去了现场。最终围绕着清水真弓的诡异事件,被顺利地解决了。 即便如此,那个女人还是执拗地重复着戏码。好烦啊,真是烦死了。我很想大声对她,说出这句心里话。 不过,现在上演的剧目是,201号室里,那个不知叫清水什么的女人,躺在床上,一个五十岁左右、头发斑白的男人,前来拜访她的场景。 男人有些激动,声音大得连我都能听到了。真是没有礼貌的家伙,完全不顾左邻右舍。 “喂,美佐子,一起回去吧!……”他说道。简直愚蠢死了,真是无聊外行人演的戏。不过,他们确实是外行。 我觉得很无聊,便打开了电灯。对面201号室的窗户大开着,应该能注意到,我这边的动静。 如果那边公寓里的家伙,侵入了我的领域,出于防御,我也是绝对不会手软的。要是他们安分守己,我便只是冷眼旁观而已。 很早之前,203号室里,那个叫作山本安雄的男人,曾经翻越过围墙,侵人我家院子,还擅自闯入我的仓库。那时候,我毫不犹豫地打晕了他,并把他扔在了对面公寓的一楼。 只要不发生这种事,我就绝不会插手,你们自己随意吧。 我这边的工作,也是很繁忙的。 我现在正着手翻译的,是西莉亚·弗雷姆林的《保罗叔父》,“黄金时代悬疑小说系列”是一套丛书,目的是为了让那些被埋没的优秀推理小说重见天日。《保罗叔父》就是其中之一,我把它作为工作着手翻译。不过,目前还没有出版社,愿意出版这本书。 (清水美佐子) “喂,美佐子,一起回去吧!……” 岛田宗一郎像在教育离家出走的女儿一般,对美佐子说道。美佐子则完全不想答理他。她心想,女儿真弓出门,还没有回来呢。 “到真弓回来为止,我哪儿也不去。” “请你适可而止吧,快给我醒一醒。” “我醒着呢,正准备起床。” 美佐子无奈地从床上爬起来,却打从心底里,不想与岛田见面。 “我不是这个惫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 “一起回去吧。我们开始全新的二人生活好不好?” “还不行呢,我想等真弓回来,真弓不回来,什么也开始不了。” “你已经不需要担心真弓了。”岛田说道,“她过得很好。” “过得很好?……”清水美佐子注意到岛田的语气变化,“说得好像你最近,常常跟她见面似的!……” “我就是这么一说,可没别的意思哦。” 岛田脸上茫然无措的神色,并没有逃过美佐子的眼睛。 “好奇怪啊,你难不成……” “难不成……”岛田瞬间满面怒容,“难不成什么?” “只是我的感觉而已。你难不成和真弓……” “说什么呢!……你别瞎说了。怎么可能发生那种事啊,你赶紧醒一醒吧。” 清水美佐子觉得岛田宗一郎乱了阵脚,他的脸上,似乎清清楚楚地写着“我在撒琉”。 “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是怎么看待那孩子的吗?” “喂,美佐子,你说什么呢。我很疼那孩子啊,她是我的女儿啊。” “虽说是女儿,可是并没有血缘关系啊。不过是继女而已。” “你这纯粹是瞎猜。我像疼爱亲生女儿一样疼她。她是你生下来的女儿,对我来讲,就是自己的亲生女儿!” “真的?……” “你不会以为,我跟真弓发生关系了吧?” “不是吗?……” “当然不是啊,你瞎说什么。” “可是,之前你明明在这个房间里,跟真弓那个了啊。” “够了,你赶紧醒一醒。真弓已经……” 这时,门铃响了。 美佐子和岛田,迷茫地看向对方,这时候来访的客人,会是谁啊? “你约了人?……”岛田问道。 美佐子歪着头,用右手轻轻拍了拍脑门。 “我都傻了,肯定是真弓嘛。我不是在等真弓回来吗。” “你还真是……” 岛田苦笑之时,门铃又响了,并且来人开始敲门。岛田向美佐子递了个眼色,让她赶紧开门。 清水美佐子点点头,走向玄关。她紧张得表情都僵硬了,吞下的唾液,黏在干渴的喉咙里。美佐子透过猫眼看向门外。 “啊!……”从美佐子的喉咙里,漏出一声惊呼。 她的女儿,跟一个三十岁左右的男人,一起站在门外。美佐子连忙拧开门锁,打开房门。 “妈妈,好久不见了。我们一起回去吧……好吗?” 窗外吹来凛冽的秋风,像是要贯穿美佐子的心脏一般,呼啸而过。 (山本安雄) 有人在咚咚咚地敲着窗玻璃…… 是清水真弓来救我了吗?…… 我从椅子上站起来,向窗边移去。 然后…… 纠缠着左脚的压迫感消失了。我惊异地看向左脚,脚镣松开了。一定是那个女人施暴的时候,又意外地弄坏了,看来之前的修理并不彻底。 太好了。这样就可以逃离这个房间了。 我挣脱脚镣的时候,一个黑影走进房间。 “清水真弓?”我在昏暗的光线中问道。 “是我,我来救你了。这么晚才来,真的不好意思啊。” “脚镣坏掉了,我随时都能逃跑了。” “那太好了,快……我们一起逃吧!” 她握住了我的手。她的手热乎乎、汗津津的。 “我的确是要逃跑没错,可你为什么逃跑啊?谁要抓你啊?” “很多人。我要逃离追捕我的那些人。” “我们逃到哪里去呢?” “很远很远的地方,我的故乡。” “难不成,那里是……” 那个名字哽在我的喉咙里。若果真如我所料,她的故乡,就应该是……这未免太过巧合了吧?!…… “快点儿,再磨磨蹭蹭下去的话,会被那个女人抓住的。现在出发,刚好能赶上夜行电车。” 她的话,促使还在犹豫的我,终于下定了决心。 “我得先回房间,取点东西。” “不行啊,那样的话,可能会被那个女人抓住的。” “可我的房间里,放着我的工作用具啊。” “知道了,不过,我们的时间可不多,你动作快点儿。” “嗯。” 长期的监禁生活,使我的脚软弱无力,我蹒跚着走出房间,紧紧抓着楼梯扶手,费了很大的力气,才爬上二楼。走到203号室门前的时候,我才想起来没拿钥匙,于是我抱着试试看的心态,拧了拧门把手,门居然开了。 长期无人居住的房间里,冰冷而潮湿,即便如此,我还是有种回到母亲腹中般的安心感。就算不开灯,我也知道房子内部的布局。 我径直走向书桌,从抽屉里,取出五百页稿纸和文具盒。有了这些,哪怕要在避难的地方写小说,应该也没有问题了。反正上天给我安排的命运,就是写小说。 随后,我迅速换上挂在窗边的夹克衫和裤子,顺便把贴身衣物装进挎包。 这样就可以和清水真弓一起逃跑了。 就在这时候,房间内的灯忽然亮了。突如其来的光亮,使我的眼睛一阵发花,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行了,到此为止了吧!……”这粗哑的噪音,就是那个女人的声音。 当我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腿脚立刻酸软无力。现在的我,完全不是那个女人的对手,要是不回来取东西就好了,要是接受清水真弓的建议就好了。 “你要出门吗?”新见月代那浮肿的脸上,露出了邪恶的笑容。 “啊!……”现在最重要的,可不是后悔。 “你要去哪里啊?” “就过来拿点东西。”我只能这么回答。 “我看你的样子怪怪的,就上来找你了。要出门,也不跟我说一声,你这也太见外了吧?” 女人平静的语气之下,掩藏着熊熊的怒火。 “嗯……” “你这样做,我会很寂寞的啊,老师。..咱们两个人,不是互相帮助的伙伴吗?” “嗯!……” “喂!……你这个浑蛋!……” 女人突然发出一声怒吼,一脚踢飞椅子。椅子撞到墙壁上,发出“哐当”一声巨响。 从隔壁的户冢家传来音乐声,那个男人一定想象不到,他家隔壁发生了什么。 “只会嗯嗯嗯的,你是乌鸦吗?!……” “不……不是的。”我无力地漫应着。 清水真弓怎么样了?她被那个女人抓住了吗? “行了,跟我一起回去!……”女人咆哮道,“怎么了?你倒是说话啊!……” “我知道了。” 我彻底绝望了,听任这个女人摆布。鼓胀的希望,像泄了气的皮球似的萎缩了。 就在我向前迈去的时候,女人突然在我前面,伸出粗壮结实的腿。如果在健康状态,我一定能够顺利躲开她的脚。但现在虚弱的我,却只能被女人的腿绊住,身子一个踉跄。女人抓住时机,像踢沙袋一般,一脚踢向我的腹部。 大脑顿时一片空白…… 地板迅速逼近,仿佛塞斯纳飞机。坠落时飞行员所看到的景象。与地板相撞的瞬间,我的眼前,变得一片漆黑。身体上压着重物。 “山本先生,你醒醒!……” 思绪滕胧,我却发现,自己正在蹒跚地走着。清水真弓在一旁,支撑着我的身体,这一切似乎是真的。 “那个女人……?” 我在自己的房间里。顺着清水真弓的视线,看向脚边,之间那个女人,呈大字形倒在地上。墨镜已经滑落,口罩却还严严实实得罩在她的脸上。 “我见你迟迟不回来,便上来看看情况。果然被我料中了。我朝她扔了一个花瓶。”她打了一个清脆的响指,“不偏不斜,正中她的脑袋。好啦,快点趁现在逃走吧!……” 她正要出门的时候,我揭开了女人的口罩。 “呃,真是个丑女人。” “这个人姓新见哦。” “对,叫新见月代。” 我把长久以来,积蓄起来的怨愤,全部集中到脚上,用力踏向女人满是脂肪的胖脸。动弹不得的女人,呻吟着睁开眼睛。 “可恶,你给我记住了,不管你逃到哪里,就算是地狱,我都不会放过你的。” 她的声音,像是声带断了的青蛙发出的,身体蜷成一团。 “我一定会报仇的。” “好啦,快点逃吧。”清水真弓的声音,让我回过神来。 要是又被那个魁梧的女人追上来就麻烦了,于是,我们选择了与东十条车站,相反方向的北本路,搭出租车去了赤羽车站。下了出租车,我们俩直奔车站,刚好赶上电车进站,赶紧跳上电车。 电车里全是下班回家的上班族,十分拥挤。不过,我们还是找到了空位子,一起坐了下来。 “走到这里,应该就不要紧了,没有人跟踪我们。” “谢谢,你真是我的救命恩人。” 这似乎是一趟长途电车。我靠着椅背,积蓄已久的疲劳感包围了全身,我失去意识一般,陷入了沉沉的睡眠。 “好好休息一下吧!……” 清水真弓温柔的声音,仿佛催眠师的细语,渗入我的意识之中。不过,大脑的某个角落,同时涌起一阵怪异的感觉。 我要去哪里呢?总有种被某人操纵的感觉。我做了个乘船的梦。 船窗外是荒凉的大海。色彩单一的波浪,灰色的风景……海鸥悲伤地叫着。 (清水美佐子》 门外的年轻女人,的确就是美佐子的女儿,但却不是真弓。是岛田宗一郎的女儿,美佐子的继女友美。站在她旁边的男人,则是友美的丈夫。 “妈妈,您要是总念着过去,就永远走不出来了啊。我们应该看清现实才是啊。” 友美打从心底里担心美佐子。而看到友美这么担心,美佐子很是内疚。 心情平复之后,美佐子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岛田扶住美佐子的肩膀说道:“大家都在担心你啊。” “可是,真弓……” “真弓去了很远的地方旅行了。”岛田宗一郎为了掩饰心底的无奈,干咳了几声。 “很远的地方?” “是呀。” “那是哪里啊,难道是‘上吊之岛’?” “当然是你出生的故乡啊。嗯,权当她去那里了吧。”岛田宗一郎手上的温暖,从美佐子的肩膀传向她的全身,“真弓去了能看见很美丽的星空的地方。” “真的吗?……” “真的啊,你就不要再按照真弓的日记生活了。你总是这样的话,真弓怎么能安心升天呢?” “升天?……”美佐子震惊地扬起了头。 岛田不小心说漏了嘴,话语刺痛了美佐子的心。 “啊……我不是那个意思。”岛田慌忙改口,“我是说,真弓心里,会一直想着你的。” “哎呀,没关系啦。我也累了,真弓也一定觉得,这样的我很烦吧。” 清水美佐子似乎真的想明白了。女儿在几年前遇害,她自己因为思念女儿,而在女儿的房间里,按照女儿生前的日记生活,最终抓住了杀死女儿的真凶。只不过,她始终不想承认女儿的死,故意忽略了现实。 清水美佐子认为,按照女儿的日记生活,是对女儿的一种纪念,那之后的几年里,她一直按照女儿的日记,在这幢东十条的公寓里生活。她的丈夫岛田为了带她回去,曾无数次来到公寓规劝,但似乎已化身为真弓的美佐子,却迟迟不肯点头。 在这期间,美佐子誊写的“清水真弓日记”出现了意外的进展,渐渐变成美佐子自己的日记,她的行动,也渐渐偏离了女儿的日记。她还认识了同住一幢公寓的山本安雄,救出他,并把他带到了故乡“上吊之岛”。这些其实都是美佐子做的。不过,那都已经是好几年前的事情了。 如今山本安雄离开了那个房间,屋里当然不会有人。山本安雄会从密室消失一事,也不过是时间错位,所造成的错觉而已。密室失踪事件,只是由时间差造成的。 “我决定放弃了。我跟你一起回去。” 已化身为真弓的美佐子,现在或许正和山本安雄一起,前往“上吊之岛”呢。所以,这个美佐子是恢复神智以后的美佐子。这样就可以了吧?虽说这听起来,像是发生在小说里的事情。 “真弓去上吊之岛了,”美佐子像是在寻求岛田的赞同一样说道,“对吧?……” “嗯,真弓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 “是啊,或许这样比较好吧。” 长久以来,盘踞在美佐子心中的忧结,终于解除了。 “没错,真弓去了我的故乡——上吊之岛。” 尾声 周遭在微弱地震动着,比享受顶级 6309." >按摩师的按摩,还要舒服。是车子的引擎声,还是别的什么东西的振动声呢?虽然闭着眼睛,不太清楚,但是,我很享受这安稳的状态。 “就一直这样下去吧!……”我在心里念着。经历过那么残酷的监禁生活之后,我更加感受到,这种安稳状态的可责。 不对,哪里有点奇怪!……我现在真的自由了吗? 不,我被人打晕了,然后,又被带回到那个黑暗的牢房里去了……不是吗? 突然,剧烈的晃动袭来。随后,我的脑袋,被硬物重重地撞了一下。 这之后,我才觉得真正地清醒了过来。慢慢睁开眼睛,眼皮像被糨糊粘住了一样沉重。有规律的震动声,从梦中延续到现实。 我仰面朝天,躺在冷硬的长椅一样的东西上,微脏的天花板上,有好几处圆形的油污和煤灰的痕迹。 “哎呀,你醒过来了。”陌生的女人俯视着我,“因为你一直像昏迷似的熟睡着,我很担心呢。” 我扶着长椅的靠背,慢慢地坐起身来。女人用好奇的眼神打量着我。 “咦?这里是?……” 女人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微笑着说:“你做了很久的噩梦哟。” 是这样啊,原来是做噩梦了吗?梦中又做了梦,然后终于醒过来了吗?还真是可怕的双重噩梦啊! “这里是?……”我眨巴眨巴眼睛,环顾四周问道。 侧面的墙壁上,连缀着圆形的船窗,透过被海风和海水,模糊了的窗户玻璃,能够看到辽阔的海面。海浪扑打着船窗,仿佛是正在工作的洗衣机。 大海?…… “你是一个小说家吧?”女人问道。 没错,我是小说家,推理小说界的骨干作家。 “嗯,这个……”我暧昧地笑了。 头部一侧,忽然传来一阵剧痛,我一边咬紧牙关,一边用手揉着脑袋,简直就像被谁打了一样。额头上鼓起一个肿包,结痂的伤口在皮肤上突起。 “太好了,你终于恢复正常了吧?”女人安心似的长舒了一口气。 “恢复正常是指……” “你埋头写作,精疲力竭,导致神经衰弱了。你说你想逃离工作,所以,我就向你推荐:,要不要来我老家看看?……,” 原来如此,这样说来,似乎的确如女人所言。这几年以来,我天天被截稿期逼着,就像无法停止前进的马车一样,不停地写着小说。酒精和安眠药,常常陪伴在身边的混乱生活,加上和编辑无止境的争执,世态炎凉,我的精神和肉体,都处在最糟糕的状态。 扬救了我的是住同一幢公寓楼的她。 她叫——嗯……想不起来了,我一定是有点轻微的记忆障碍,虽然隐约记得,从东京的公寓出发时的事情,但从那之后,记忆就变得模糊不清。从东京的公寓出来之后,紧接着就在这条船上了。似乎是在我做噩梦的时候,被带到了这里,相关的记忆,却不知道遗落到了哪里。 “我们要去哪里啊?” “上吊之岛哦。”女人笑着说。 令人毛骨悚然的地名。 “什么……上吊之岛?”我惊异地大声问道。 船舱里的其?他乘客的窃窃私语声,就像约好了似的,突然一齐停止了。打盹儿的乘客抬起了头,连哭闹的婴孩,此时都安静了下来。乘客们同时用嗔怪的眼神打量着我。 引擎声、海浪拍打船体的声音,渐渐高昂起来…… 看到她的脸色阴沉下来,我赶紧闭上了嘴。 我开始环视船内。这是一艘只能坐三十人的小船。舱板是涂了沥青的木板,不停地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船身脆弱得仿佛一个大浪袭来,就会立刻四散一般。从位于船舱前方的操控室里,飘来阵阵汽油味,船舱内部,也弥漫着令人作呕的味道。 “要不要出去呼吸呼吸新鲜空气?” 有点想吐的我,向女人提议着。我觉得有必要先弄清楚,自己是怎么变成这种状况的。 女人默默地点了点头。 狭窄的甲板,只能站下五、六个人,船舱与栏杆之间的走廊,更是狭窄得无法两人并肩通过。 呼啸而来的风,冰冷彻骨。女人用厚实外套所带的风帽,把脑袋捂了个严严实实。虽然感饿很冷,但比起空气浑浊的船舱,甲板上要舒服多了。对于被写小说折磨得身心俱疲的我来讲,这寒冷的空气,就像营养剂一样,我迫不及待地将其灌入身体。 “现在是十一月吧?” “不,是十二月。今天是十二月一日。” “刚才你提到了‘上吊之岛’?” “正式名称其实叫做,垂钓之岛,,外地人之所以那么叫,是因为岛上流传着一个不祥的传说。岛上的当地人,是不会说‘上吊之岛’,这种不吉利的名字的。” “你是岛上的人?” “我在岛上出生,中学毕业后,就跟着母亲搬去了长冈。不过,还有很多亲戚住在岛上。” “不好意思,你的名字是……?” “哎哟,你不记得了吗?” “哎呀……有一点失忆。”我皱着眉头,揉了揉疼痛的脑袋。 “不好意思,我没注意到你的状况。” 女人的嘴角,泛起一丝少女般的羞怯,“我叫清水真弓,和你住同一幢公寓,我在201号室。” “哦,这样啊,原来是清水小姐。我姓山本。” “你是203号房间的山本安雄先生。” “可是,为什么我们要一起去‘上吊之岛’呢?” 上吊之岛,这个仿佛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地名,让我联想起了横沟正史的小说 href='546/im'>《狱门岛》。更何况我完全不知道,“上吊之岛”究竟在哪里,以及我要去岛上做什么。 “我已经受够了都市的生活,于是,‘上吊之岛’的亲戚们,叫我回去住住。” “嗯……就算你这么说……” “把你卷进来,虽然很不好意思,但我真的希望,你能够救一救我们岛。只要有你的推理能力,一定可以解决这次的事件。” “我……解决事件?”我莫名其妙地指了指自己,“我不过是个推理小说作家啊。虽然不知道是什么事件,但我又不是侦探,现实中发生的事件,我可无能为力啊。” “其实看你被工作,弄得精疲力竭,我也挺同情你的。”清水真弓回应道,“你差一点儿就神经衰弱了。我想解决现实生活里,发生的事件,或许会让你的精神好一点儿吧。” 原来如此,我渐渐回忆起了什么。那时候,我的确精神濒临崩溃。都是那家伙的错。那个人把我与社会隔离了,把我关进鸽子笼一样的简陋公寓,逼我像奴隶一样,在恶劣的环境里,不停地写作着。到现在为止,我大概一共写了三十部小说。再继续过那样残酷的生活,我说不定就精神崩溃,变成废人了。这个女人于心不忍,于是向我伸出救援之手。可是从那之后,一直到如何上船的记忆,我却依旧模糊不清。 据她所说,我们是从位于东十条公寓附近的北本大道,搭乘出租车到了赤羽车站,然后乘晚上十一点的夜行快速电车,于今天一大早,到达新潟县的。 “这么说,这里是新潟县?” “是呀,从电车终点站村上出来,在岩船港坐上了这条开往‘上吊之岛’的轮船。” 就算“上吊之岛”是个被诅咒的地方,和之前那个刑讯小屋般的房间比起来,也一定恍若天堂了。我迅速转换了心情。如果有案件发生,正好可以用作小说素材。我还能调整心情,重新开始创作小说。 这时候,我忽然感觉有些不对劲起来…… 我们站在船的尾部,却忽然感到背后有人的气息。清水真弓也随着我的视线,突然转过身来。 一个黑影沿着通往船艇的台阶,匆忙跑了下去,还来不及确认是谁,人影就消失不见了。 清水真弓不安地看着我。 “是有人在偷听我们的谈话吗?” “哎呀,我不知道了啦。” “但是。刚才在船舱里,当我说到‘上吊之岛’的时候,船舱里的气氛,立刻就不一样了。总觉得怪别扭的。乘客们是不是觉得,我们很奇怪啊?” 现在已经过了旅游旺季,去岛上的大概只有岛民,或者岛民们的亲戚吧。混在他们中间的我们,会引人注目并不奇怪。 不知从哪里飘来烟草的气味。我惊异地抬头,瞥了一眼前方,一个穿着黑色西服套装的男人,正缓缓地走过来。男人大约四十岁左右,戴着墨镜,乍一看像是黑社会的人。我们不想跟他扯上关系,于是移到船舷右侧,男人低头走进了船舱里面。 海浪大约有两米髙。船速很快,还算平稳,不过偶尔袭来的大浪,还是会让船身飘摇不定。 扶着甲板的护栏,我们望向前方:海浪飞溅而起的飞沫,随风扑向我们,砸得脸颊生痛。舔舔嘴角,一股腥咸。 “你瞧,那边隐隐约约,就能看见岛的影子呢。”清水真弓抬手指着。 我凝视着清水真弓所指的方向。透过低垂厚实的云层,确实可以看到,前方灰色的岛影。岛上的两座山,仿佛卧倒的骆驼背上的驼峰。 “那就是‘上吊之岛’。” 清水真弓的声音,仿佛是从很远的地方飘来的。那时的我,体会到了似曾相见的、这种不可思议的感觉。从前的关于那座岛的记忆,残留在脑海里——登上那座岛,被卷入惨不忍睹的杀人事件的模糊记忆…… 怎么可能?明明一次都没有去过那里,怎么会有这种古怪的感觉呢?完全无法用常识解释,仿佛置身于小说世界一般,不可思议。 “那个,你没事吧?……嘴唇都发紫了呢。” 我的手肘被用力拽了一下,清水真弓担心地打量着我问道。 “太冷了,我们还是进船舱去吧。” “呃,哦……”我嘴唇颤抖着回答道。来历不明的邪恶意识,占据了我的身体。 这时,耳边传来了怪异的声音。 “别靠近小岛。来藏书网了就没什么好事!” 警告在耳际回响,模糊而久远的记忆渐渐苏醒。这是久违的、毫无起伏的声音。 那岛上居住着可怕的恶魔。让我浑身冰冷的,不仅仅是迎面袭来的寒风,不明缘由的恐惧,一把揪住了我的心脏。 “回去,马上回去。” 令人毛骨悚然的警告声,如同重复播放的录音带一般,不停地震荡着我的鼓膜。虽然还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但是,直觉告诉我,那座岛上,似乎有什么不祥的东西,正在等待着我。 到底为什么会来这种地方呢?虽说到坐上船为止的记忆都很模糊,但是,被清水真弓从公寓带出来,还满不在乎地跟着来到这里,未免也太过轻率了吧?! 她像照顾病人一样,扶着我的胳膊,在船舱尾部的座位上坐了下来。 “清水真弓小姐,我们今天能返回村上吗?” “今天已经没有,返回本州的船了,这艘船是每周只发两班的邮轮。最少也得在岛上待三天才行呢。” 即便后悔,也无法改变船在渐渐向岛靠近的事实。我低头看了看表,已经快下午三点了。再过一个小时,太阳就要落山了。唉,怎么办? “混蛋,快点儿放我回去!……” 我无意识地吐出内心的愿望。前排的乘客,疑惑地回过头来。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