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 《求索之穿越三千年招魂》 雨夜结魂 雨伴着惊雷大滴大滴奋力砸下来,电闪雷鸣,狂风阵阵如同一头猛兽在怒吼。 狂风掠过,把琼花的叶子刮得贴着地面扑簌,沾满泥土,豌豆大的雨点砸在琼花的叶子上,把沾着泥土的叶子冲刷一新,雨滴弹溅起水星,叶子显得油亮而清新。 这山洞里,栽着满地满墙的琼花,一直延伸到洞外数十里。晴好的日子里,到夜半时分,花开嫣然,明媚如同皎皎圆月,煞是好看。 本是甜梦酣睡中的女子,梦中恍惚听得一男子声音,低沉有力地伏在她耳畔说“素素,等我,素素,我来了!” 这熟悉的声音,萦绕在梦中已多次,字字扣在心上,心波本是一湾静港愣是被拨弄起丝丝涟漪。 女子每次都惊觉坐起,耳畔温热,软软的耳垂微微泛红。细细追思,却是追溯不到半点这声音的痕迹,他是谁?他在哪?为何等他? 心下正是半疑半恼,脚踝处传来阵阵拧绳般的扼压感,一点一点在收紧,隐隐作痛。 只见这女子脚上白皙光滑,如同剥去层层外皮的新笋般,小巧而细嫩。低头再细看,这红绳并非绳线,而是自小便绕在脚踝上,随着女子成长它也渐长,松紧有度,似是有着灵性一般。 红绳上有一颗米粒大小的石头,深褐色,表面粗糙不平,与这山洞中的小石粒并无二致。 此刻,这小石粒如同一个手指般紧挨着女子莲白的小腿,一下一下戳着,正中昆仑穴处,像是指尖掐入这新笋般处结的红绳,暗自聚结着一股力道,引得女子眉心一蹙。 女子翻身坐起,取了乌青斗篷,赤着双足,从洞中向外跚跚而去。此时已是夜深,天色暗沉,除了闪电带来瞬息的光亮照亮这天地间,之外,又陷入到浓郁的黑暗里。 她轻挪莲步来到琼花深处,这滂沱大雨,明日怕是这片琼花不知道要折损多少了。 明日即是中元节,每年中元节夜里,瞎婆婆都会带着她,收集千朵琼花花魂,再聚敛这山洞周边游魂千缕,借着满月光华,焚上千年祈愿,集齐至灵至暗至明至诚四物,方可结魂寸缕。 女子轻掀起头篷一角,看这雨顷刻间将她的脸淋了个透彻,淋得眼睛都睁不开,眉间、睫毛处的水珠结群滑落。“啊!” 忽觉脚下一阵尖锐的疼痛,身体一滑,一个重心不稳,侧身跌倒在琼花丛中。 足底被一尖锐之物刺中,抬起一看,血水竟和着雨水一道汩汩流出,散至琼花根处。 忽见一道闪电下来,那琼花大放异彩,瞬间光彩眩目,光芒耀眼照得女子睁不开眼睛,虽是大雨里,却闻着一阵浓香馥郁席卷全身,充盈在鼻尖心上,风雨里这香气格外让人迷离,而四下的琼花似是有着巨大的吸力,将这女子湮没在暖香林中。 “姑娘,你还好么?”随着双肩一阵轻晃,女子睁开眼睛,明媚的阳光下,不似山洞时浓荫。 让她一下子没适应过来,复而将眼睑合上,待慢慢睁开来,悠悠望向四下,河滩上散落着细碎的山石,有的被水浸润着,折射出星星点点的光芒。 清浅的河水里倒映着蓝天白云,仿若明镜,未起半分涟漪。岸边葱葱郁郁的树上,有几只鸟儿在树上啄着果子,时不时叽叽喳喳几声,更添了几分宁静。 眼前男子,发髻高盘,束于冠中,长冠通天上缀着几颗明月珠。剑眉高挑,目光炯炯,眉目之间透出刚毅正直。 淡蓝色冰丝绸直裾袍服用金边线绣着的祥云朵朵,飞扬而恣意。靛青的宫绦,系着一串白玉,仿若凝脂,在阳光下欲将流淌出来。赤色蔽膝上用金边线包住两端,锁针落线极为考究。 “姑娘,你还好么?”这声音仿若来自天边,轻柔、低哑而遥远。男子的目光落在女子的脚上,这女子不知何故晕倒在这河滩上,脚底心渗着丝丝鲜血。一双小巧玉足在轻浅的河水边,白皙透亮,竟然连那细细的绒毛都是乳白色的,软软地贴在光洁的皮肤上,微微传来淡淡清香。 女子忙将双足收进裙内,掩盖起来。忍着足下微痛,将身子努力支撑起来,却不想足底忽然传来刺痛,让她身子颤抖了一下,男子本能地一伸手搂住了女子的肩。“姑娘当心!” 待女子站稳后,方觉不妥,窘迫地抽回手,拢回袖内。一股淡淡清冽的香气传至鼻间,女子的两颊微热,心里升腾起一股暗香。 双眸低垂着,微微退后两步开来,向眼前男子行了个万安礼:双手举至额前,躬身九十度,一揖;然后双手再次举至眉间,次而放下。 “公子平!”但见那小河之上,一彩蓬小船,船头贮立一年轻男子,手中握着一青铜小盅,朝眼前这男子举起来招呼到。 女子刚才因着刚才的羞愧未敢直眼正视那富贵公子,只待公子转身,才看到他颀长背影、步履方正。“公子平……”心里回响着刚才那男子的名字,但见那小船内隐隐透出歌舞声和篝筹交错之声。她兀自甩甩头,这是哪里?我怎么在这里了?这是一个梦么?女子往腿上掐了一下,生疼!这既不是梦呢,那缘何身在此处? “素乌!”思忖间,见一老妪挎着竹篓朝自己而来,“你可叫我好找!”女子怔怔望着眼前这一老妪,眉目祥和,眼波如同一汪清泉,虽满脸风霜,但想当年应该是清秀的人儿。 “孩儿,咱们回家去换身衣裳!”不等女子回应,老妪拉起女子急急往家赶。只见女子一步一蹒跚,“脚可是在河底刺伤了?”说罢,便将自己的木屐与足袋一并脱下递给女子。 小河轻舟之上,公子平正斜倚着船廊,望向那河滩之上风光旖旎,眸子里渐渐聚拢,渐渐温和,直到杯中酒倾斜了,方才缓过神来掀帘进到船内。 随着院门吱呦打开,一麻布衣裳、满身酒气的老翁迎上前来,“荇菜呢?”左右打量不见,便气恼地将女子推开一旁,大步迈出门去。 “二姐!”一小男童快步奔上前来,小小的身子差点撞进女子怀里。老妪忙是搀着女子往旁边微微闪过身子。 女子心下想着,莫不是家里还有个大姐?正出神间,听得屋内草帘掀起,一女子应声而出。 不待女子出声,男童喊道:“大姐,你给娘亲扔双草鞋出来。”说话间也伸手去搀扶女子。那大姐自屋内姗姗走出,是一妙龄女子,面容清秀、仪态端庄。她只是斜着眼瞥了一眼这母子三人,半句也未搭理便转身进了内室。 “素乌,快进屋里换身衣服。”老妪说罢,掀帘出了内室。“素屋?宿屋?”这名字真叫人费思量:“我是谁?我该怎么办?”女子惶惑而懊恼,心下有万千疑虑,皆在脑海里一圈一圈绕成无序的线团。 内室两个草席垫得高高的约莫是“床”了吧,看那床头的摆放,想必是大姐和她同在一个屋子。 “素乌,一会足袋脱了流血的话,把这个敷在上面。”老妪手里攥了一把草灰放在她身边,转身出去了。 男童跳上床头,欢脱地抱了几件麻布衣裳塞到素乌手里。 待她换了衣裳,“二姐,今天,你又不能带我去打果子吧!”男童掀帘进屋。 打果子?打什么果子?去哪里打果子?素乌又是一团疑云。 却见那男童抿着嘴,低着头用手指扭着自己的衣角,散开来,再扭成一个结。 素乌走近他,蹲下身子,端起他的脸,正欲开口问些什么,却发现自己张嘴说了半天,却一个音也没发出来,无奈,她只得微微颔首给了男童一个肯定的眼神。 男童迎脸笑了“太好了,我去柴房找个筐!” 忽又想起什么似的,竖起食指轻轻在嘴边摇了摇:“二姐,咱们等天黑了再去,不然娘亲发现又要说教半天了。”说罢,蹦跶着去了柴房。 老妪烧一得手好菜,那芋头,可比山洞里的琼花叶子美味许多,那菜羹,也比山洞里的泉水美味许多。 老翁自进门打了个照面,至此时方未回家中来。老妪起身给老翁单独留了饭菜。男童一边啃着芋头,一边悄悄用手在桌子底下拉素乌的手,脸上窃喜藏不住,心思全然不在食物上。 “你这孩子,真叫人见怜,生就笨拙,既不会开口说话,也做不来饭菜,等你姐出嫁,便……”老妪看着女子清秀的小脸,不待她说完,大姐便将手中碗筷重重地撂在桌上,只狠狠剜了母女二人一眼便转身而去。 夜遇水怪 夜色渐深,花船上,烛花弄影,吟诗、唱曲、听琴,几位公子在微熏中好不风流快活。 公子平轻拈一只小盅“清馨冻饮,不歠役之”口中轻声吟着,下得船来朝着河滩寻月去。 “大人,小心夜路湿滑!”花船上一女子掌着灯笼自船内小跑出来,追至公子平身边。 “让小女子,随大人一起信步月下,如何?”说话间脸色甚是媚态。 公子平扬起手摆了摆“皓月何需烛火赘,我且独自走走。” 这朗朗月光照得形影绰绰,胜却烛火万千。四野蛙鸣虫嘶,胜却丝竹无数。 女子听罢悻然转身而去,这公子,生得风流倜傥,却是这般不解风情。 男童拉着素乌的手,一路小跑着,悄悄溜出门来。村子里的狗叫唤起来,素乌领着男童朝安静无人的河边走去。 正值月圆之夜,河边水声潺潺、蛙声阵阵,时不时天空飞过几只老鸦,哇哇两声穿透天地之间。 楚地乃是环山抱水,当地民众多以渔、耕为生。素乌极通水性,一沾水便如鱼儿一般,身姿轻盈,来去自如地穿梭其间。 每到家中青黄不济的日子里,娘亲总是遣她去摸两尾小鱼或是泥螺上来接应三餐。弟弟眼羡极了,总是央求着这个二姐,教他像鱼一样在水里自在。 “二姐,咱们脱去外裳再下水吧,衣裳湿了娘亲知道又要拧耳朵根子了!”男童迅速地脱下了外衣,素乌眼瞅四下无人,便也退下了外裳。 姐弟二人向着大片莲叶游去,那河里的莲蓬,一个个争相探着头,贮立在月光之下,像是翘首盼良人的新妇一般。 “二姐,这莲杆上的小刺刮得我身上怪痒痒的,二姐,你怎么不怕这小刺呀?”靠岸边近处的莲蓬已被附近村民孩童薅尽了,男童满心满眼里全是莲子的清香,顿觉口齿生津。穿过这一大片的莲叶,把篮子往胳膊上拽了拽,游向河心深处, 素乌只觉清气拂面,皎皎明月笼罩在水上,升腾起烟雾,像是少女的轻纱。 三伏天的河水,清凉怡人,浸润过身体每一寸肌肤上,像龟裂的旱地忽遇一场甘霖,也像在毒辣的日头里来到一棵浓荫大树下。素乌一个猛扎子下去,索性将整个身体没入水中。 这浮浮沉沉之间,乃人生一大乐事,上善若水,只有在这水中,不分时空界限,凭它何处,我自疏狂。 平静的河面,泛起了层层波纹,公子平远远地眺望着水里嬉戏的人儿,乌亮的长发在水上随波飘摇,灵巧的双臂一遇水仿佛化作一双鱼鳍,时不时用足尖撩起几颗水珠,月色将这双足照得分明,小巧、光滑、白皙。 夜风送来淡淡清香,虽不见那清香的莲花,公子平的心里,好似一株莲花,一低头,便听到它绽放的声音。 “啊,二姐救我!”“救我!”忽听得莲叶深处,男童急急两声呼喊,水面传来胡乱扑腾的声音。 浊浊的声音就着水声,尖锐而慌乱,素乌心下猛地“咯噔”一紧,旋即双腿一并,脚掌翻直用力往后蹬水,登时身子如箭鱼般向前飞出去十数米,朝着男童奋力游去。 公子平的心波像是起了浪,搅得他心神不宁。眼睛直勾勾盯着莲叶深处,河里好一阵扑腾,这声音直直扑腾在公子平的心里,仍不见女子与稚子上来。 素乌眼见手要摸到弟弟了,却惊见一巨大黑影将他往水下拖拽。那黑影长约八尺有余,身壮如牛,十数条尾巴,两只大爪子如同钳子一般尖锐锋利。 素乌一个猛扎下去迅速伸出手来去抓弟弟的手,刚触碰到,却被那水怪又往后甩开,手上一滑,男童随即被扔在了水怪身后。 素乌顾不得旁的了,一转身朝弟弟游去。水怪忽然横扫尾巴,荡起一尺高的浪,所到之处,莲杆子齐刷刷断了落入水中。 姐弟二人被扫出一米开外,素乌托举起弟弟,先让他深深呼了两口新鲜空气,然后放在自己背后,把他的双手搭在自己肩上环住脖子,使得疲惫的他不至于再次掉入水下去。 紧接着,她深深地呼了一口空气,憋于胸中,丹田暗自结成一股巨大的力,继而双手交叉,食指相对并拢聚力成箭状,朝水下一扎,往后一仰身,双手食指如箭直插水怪的腹部,同时足间向内紧扣,足三里处冲成一股利刃般飞踢向水怪,顿时那水怪吃痛两个钳子一左路一右“呼呼”地挥过来,说时迟那时快,素乌把头往后一仰侧向旁边一闪,那的钳子扑了个空,男童因为素乌刚刚的仰头,重重呛了一口水,咳咳了两声。 水怪旋即又迅速挥着钳子过来,这次它一左一右两个钳子上下两路横扫而来,素乌怕男童再次呛水,急急退后两步,可是那钳子还是划过她白嫩的脖颈,撕裂了她贴身的内衬,绵软酥胸露出一隅。殷红的血丝丝渗透到水中,素乌当下并无心顾及。 脚下迅速勾住一丛菱蔓,将身子紧绷凝结成一股绳,然后拖着那水草迅猛地将水怪缠绕住,紧握双拳朝着刚刚水怪吃痛的腹部奋力一击。那水怪也唯有腹部是一片柔软,被足尖指尖戳伤还未缓过来,现在又被重拳击到软处,顿感不支,向那黑黑的深水处逃去。 素乌看这水怪暂时不会来危害了,长长舒了口气,把背上的弟弟朝上挪了挪方寸,当务之急,是赶紧离开这方黑泥潭,以免那水怪再来。 正惊魂未定之时,却只见几米开外又一黑影慢慢向自己靠近,双足暗自聚力,正欲攻去,方听得:“姑娘,把手给我!”这声音像是水波里山谷里传来的回音,敲在脑子里,遍遍回响,清亮有力。 素乌只觉大脑空空一片,眼睑沉沉,手脚顺着水就这么绵软无力飘忽忽地朝岸边划动。 公子平极迅速地游在她身后,当下已来不及细细欣赏这曼妙身姿,恐怕眼前这女子体力不支再沉下水底,努力蹬水往前接过她背上的小儿。 孰料女子竟下意识地把背上小儿往上推了一推,手臂搂着,护得更紧实了一些。她双足划水的速度稍快了半分,公子平便落在了二人身后。 上了岸,素乌忙查看弟弟的情况,口鼻中呛了一些淤泥水,她右掌至于左掌之上,掌心微微凝聚,朝着他的胸腔与肋骨之间按压下去,“噗”一口浊水自口中鼻中喷出,但人却不见醒来,身子依然绵软地贴在地上。 素乌正待第二次按压,却被一只大手挡住“我来!”公子平提起男童双脚,朝背上一甩,倒挂着男童,抓紧其双脚,向前奔跑起来。素乌忙跟在他身后,跑开几步,男童吐出几口浊水,哇得大声哭喊起来。 公子平见其胸口剧烈起伏,气息逐渐平衡,忙放下男童让其平躺着,拧干了自己的湿透的衣袖,将其脸上的污水揩净。 素乌偷偷睨眼前男子一眼,居然是白天的那位风流公子。那侧脸轮廓分明,线条刚毅,鼻梁高挺,鼻翼延伸至剑眉处,英气勃发。 公子平隐约觉得有目光注视自己,便顺迹寻去。但见得眼前女子曼妙身姿,长长的青丝紧贴着一张瓷白小脸,睫毛上仍然沾着细细的水珠,像隆冬腊月里的冰溜子,挂在松枝上,那样的晶莹剔透。 双眸清澈恰似那一潭清浅的水波,乌亮的眸子里把自己也收进眼底。脖颈细长粉嫩,身上只缠绕着丝丝菱蔓,一条条像天然去雕饰的裙带。 只是下颔处一道血色的口子,鲜红的血与水混在一起,直延伸到胸下花蕾处。公子平顿觉脸上有一束光暗自灼得脸庞微热,竟至耳根处也热起来。他侧过脸去:“姑娘,小生唐突,有失礼数。” 素乌这才惊觉自己身着寸缕,内衬还被那水怪的大钳子撕裂了。惊羞得用手捂住那两个粉红花蕾。一路小跑着去取衣服,慌不择路,竟然跑错了方向,脸上红霞升腾,掩面另一边跑去。 公子平见此情形,低着头吃吃地笑了,笑得心波里漾起层层涟漪。 退下身上湿漉漉的外裳,挂在树枝上,让这夜风把它们风干。 再看身边这个男童在草地上睡着,恐怕是吓着了,也累着了吧。天上那轮圆月已渐渐东移,约莫到子时了吧。 遭遇不轨 夜半时分,那老翁踉踉跄跄扑进家门,满身酒气熏天。“上辈子欠了讨债鬼的钱,这辈子到死赖不掉。” 嘴上哼哼着骂,老妪在草席上翻来覆去睡不安生,想着必是那糟老头回来了,起身准备给他把灶膛里捂着的芋头给他扒拉出来垫垫肚子,还没起身便听到他在骂骂咧咧的。 一赌气,翻身继续躺着,由着他去,醉死这糟老头也罢。成天气性大得很,打鸡骂鸭,摔碗砸凳的,她娘儿几个平时没少遭他的罪。 若不是看在儿子还小,怕留在这死鬼身边受罪,她怕是现在坟头草都已三寸了。 听着那夹杂着酒气的骂声渐渐去到西屋那边,竟毫无动静了,老妪想着怕不是这糟老头子倒头在院中睡下了吧,虽是时值三伏,入夜却也凉嗖嗖的。老妪摇着扇子,悄声掀帘出来。 老翁喝完酒只觉得浑身躁热难耐,白天去那酒馆,酒倌怎么都不肯再赊酒给他,说是他肯把女儿抵给他,准保他这辈子天天能喝上好酒。 “你家那两个赔钱的,谁能看上啊,就是有看上的,也只能做个妾。倒不如你成全晚生,我打理着这堂前的生意,她操持着堂下的家。也算美事一桩呀!” 老翁看着那酒倌满脸谄媚的样子,他们见惯了南来北往的人,一双贼眼滴溜转着,心里如意算盘打得可精。老翁心下想着:“晚生?我呸,你我二人年纪相差无几,你还晚生?” “你这厮,想用这二两酒摊上我一个女儿?你倒是算得精。你要赊便赊,不赊便罢了,休要耍这些个花花心思!”酒倌见他扯着嗓子嚷嚷,馆子里的人也都望向他来,懒得和他打口舌官司。 转身约了堪堪半碗轻掷在老翁面前,嘀咕:“一个半路跟来的哑巴而已,现在没人要,将来可要吃你用你一辈子的。” 老翁心中直叫苦闷,猛一大口酒灌下腹中,婆娘生了个女儿后病死多年,那年终于攒了3石大米,换来的现在这个婆娘,不想还带着个拖油瓶女儿。 原指望着这小女子能帮衬着家里做做活儿,却不曾想又哑又笨。好几次他悄悄带出去卖了,却被给那婆娘找回来,寻死觅活地说如果她这女儿有个三长两短,她就带着肚子里的娃一尸两命。 万一那婆娘肚子里怀的是个带把的,他祖上这一脉香火到他这辈也算续上了,百年之后见了自家祖宗,也算是个交代。寻思好久,那便先留下那讨债鬼,权当给那没出生的小子积德了。 婆娘那肚子也算是争气,果真生下了现在这个小子。本想着小子出生以后便找个时间把讨债鬼扔出去,谁料想,这小子不亲他娘,不亲他爹,反而跟这个讨债鬼姐姐亲近得跟一个人似的,天天要她搂着才肯安睡,要她喂才肯吃。 有时候她出去喂鸡喂狗,他也屁颠屁颠跟在后面寸步不离。 “唉,扔不掉的孽障,怕是上辈子造的孽呀!”老翁想着,无奈地摇了摇头。 儿子现在大了,索性把她嫁了也好,省得再浪费口粮,这一家老小全指着他起早贪黑累死累活的,养自己生的娃也算是本分,但是帮别人养娃,他老汉可没那么憨。 这么转念一想,老翁心里长长舒了一口气,“小老弟!”老翁冲着酒倌招招手:“你来!” 这酒倌刚在老翁这里吃了瘪,把手巾往肩膀上一甩“酒喝完不赊了!”没好气地晃悠过来冲老翁大声喝道。 “我说小老弟啊,如果我把二女儿嫁给你,你愿意出多少石呀?”老翁满脸堆笑的凑上那酒倌耳边问。 “这个数!”酒倌往后闪了一下头,比出2根手指。 “呃……2石可不行,我家讨…二小姐可是出落得亭亭玉立的,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水里游的,她可都是手到擒来。” 那讨债鬼三个字说顺口了,正待脱口而出,老翁意识到不妥,愣生生改口。 酒倌摆了摆手“不是给你2石!” 老翁一听,忙粗声道:“什么?不是2石,才2斗?你莫要耍笑老汉我!” 话未罢,脸已黑着拉得老长。“2斗米娶亲,咱们这里从来也没这先例。” “也不是2斗,是你给我2石。”那酒倌奸佞的脸上堆着笑,仿佛能掐出油来。 “老丈莫急,这就行个礼节,以后见天天的,不得给您奉上好酒好茶嘛!等她嫁进来,那可是家中主母,不是什么妾啊婢啊能比的。”酒倌腆着脸,那精明的小眼珠转得飞快。 嘴上这便宜占尽了,什么都还没成呢,叫老丈倒是殷勤。 就凭他?能又不是什么达官显贵,嘴上却是想着妾啊婢啊的,想什么美事呢? “你可不能张口胡咧咧,我家大女儿人家姬家可是出了6石我都没应呢!”老翁涨红了脸,拉长了脖子喊道。 恰这时,有几位客官鱼贯而入,看那穿着气势像是刚换了通关符刚进入楚地的一支商队。 “就你那又痴又哑的女儿,你呀,就自己留好!让她同她娘一起给你做个老来伴吧,哈哈哈哈!” 酒倌只用那狭窄的眼缝白了一眼老翁,懒得多费口舌,便躬着腰把那肩膀上搭着的手巾取了放在腕上,满脸堆笑地去迎那支商队。 “真是气煞我也,你这厮好生奸滑!就是我死了,也不白便宜你!”老翁喝光碗中酒,将碗往那桌上一摔,拂袖而去。 这一路越想越气,养了这讨债鬼这么些年,到头来要想把她嫁出去,还得赔上一大把。 前些日子,后生姬湫家来人给大女儿说亲,这姬家乃是当地富商,声名远播。靠着家里的资产,在当地捐了个里尹的官,管这村的村民大小事宜。 姬家想让大闺女给他家大公子作填房,老翁觉得这事儿有些晦气,便提出让那讨债鬼一同跟进去,结果姬家来提亲的人,是连连摆手。 老翁心气不顺,当下便拒了这门亲事。她那婆娘更是舍不得两个闺女,一边说那讨债鬼年纪还小,现在送出去太早了。一边又说大闺女心如花似玉的,给人家做了填房对不起她死去的亲娘…… 那姬家来提亲的人,倒是底气十足,只要大闺女和他们家姬大公子两情相悦,他们有的是办法让他老汉同意。 老汉一生气,将那厮赶了出去,此事便不再提此。 若不是因为这讨债鬼,大女儿这事也不至于迟迟定不下来,拖到现在。 “呸”老翁想想都觉得怄气,淬了一口老痰吐在路边。 “你呀,就自己留好!让她同她娘一起给你做个老来伴吧。”老来伴……老来伴,酒倌那促狭的声音一时在耳边聒噪。 老翁只觉得眼前全是那小妮子玲珑有致的身材,像一朵出水芙蓉,清雅秀丽。这会子酒劲上头,全身燥热难耐,草丛里的蝈蝈一个劲的叫着,闹得一颗心悸动难安。 老翁心下如是安慰自己:“老汉我让别人占了她去,不如先叫我享享齐人之福,也不枉我养她这许多年。”推开家门后,直冲冲奔着西屋而去。 蹑手蹑脚地掀开草帘,屋内一片黑漆,听着少女均匀的呼吸,屋内一片馨香直熏得老翁身上更热了,他把那麻布衫三两下剥了个干净,张开双臂往席上一扑“小美人,做我的小娇娘吧!” 正睡得酣然的女子,忽然被惊醒,“啊”她惊呼,一具沉重的身体压着自己,酒气熏天。她胡乱用手挥着对方,脚下想用力蹬开身上那摊秽肉,无奈怎么也挣扎不开。 “乖乖,这么香,让我尝尝甜不甜。”老翁只觉身下一团小小的温软正欲挣开,于是便用力撕开了她肩头薄衫。 “老贼,这可是咱闺女啊!”老妪方才见着动静不对,慌忙扔了手中的扇,去了柴房抱了根粗柴棒子就跑过来,情急之下,朝着老翁身后砸下去。 只见老翁闷声“啊”了一声直直地倒下床去。老妪赶紧把闺女的衣服拢上,那姑娘吓得站着杵在那里。 老妪抱着她,轻轻拍着她后背,“别怕,闺女,娘在这里!” 女子把头埋在老妪怀中嘤嘤抽泣起来,这一颗心惊得到现在仍能听到猛烈地跳动。 老妪一眼扫去,另一张床上素乌和男童均未见身影,只怕是溜出去上茅子了,当下亦是无暇责问她们俩的去处。 过了好一会,老妪见女子平静下来,良久却未听得地上老鬼动弹,于是靠近,将一根手指悄悄伸至鼻子处探了探,气息均匀,许是昏过去了,许是酒劲上来醉倒了。 老妪想着,转身对女子说道:“你爹这是喝糊涂了,别怕,到娘亲这屋来睡吧。娘就算豁出命去,也不叫他以后喝酒犯混!”说罢牵着女子的手朝自己屋里走去。 此时的老妪仍是心有余悸,她要等二闺女回来,把二闺女也安置在自己身边方为稳妥。这二闺女和小小子也不知道野哪里去了,都这个时辰了也不见回来,等天明了,得拿笤帚好好地给她俩立一番规矩。 想罢,搀着战战兢兢的大闺女往东屋走去,正在母女二人前脚刚跨进东屋,一个黑影自后墙翻墙而入,一闪身进了西屋。 九天神女 素乌穿好自己的衣服,内衬湿了且让它湿着吧,这种暖和的天气里,过不一会儿体温就能将其烘干。当她拎着男童的衣裳过来时,发现,两个一大一小的男子并排躺着,月光笼罩下,安然静谧。 素乌借着月色仔细打量眼前的男子,俊朗清秀的脸,半干的内衬服贴的沾在体肤上,魁梧的躯体一览无余,并不像那些玉面书生,瘦削文弱。如此英姿勃发,想必善长骑射。 素乌准备抱着弟弟先行回家,可又不便扰公子清幽。若是不告而别,这救命之恩大过天,似乎太失礼数。 正首鼠两端之际,男子乜眼迷朦轻声道:“姑娘家在何处,在下送你姐弟二人回去吧?”素乌掠过男子身上的目光正好被他窥了个一清二楚,忸怩中忙抽眼望向别处,脸上好一阵局促。 这才想起要谢他救命大恩,于是退后两步,伏身于地,向男子行了个跪拜大礼。 公子平上前两步轻托起素乌的手腕“在下并未帮上什么,受不起姑娘如此大礼。”素乌只觉一股清淡的香气萦绕鼻间,直进到心里去,这种清香似曾相识,直叫人发怔。 她不敢抬头正眼看他,怕在他的眸子里撞见自己。于是,低着头转身去抱男童。 刚抱起男童,谁料锁骨处一阵吃痛,惹得素乌轻哼了一声,手上一滑。刚要被抱起的男童,又滑了下去,跌一下之后依然睡得香甜。 公子平见此忙扶起素乌的身体,“要不要紧,让我看看伤得重不重?”素乌赶紧把领口处拢了拢,捂得更严密。 公子平甚为羞恼自己的唐突,姑娘受伤的地方本就隐秘,这样急中错乱反而弄得局促。 心下懊恼却不便形于色,将姑娘肩头轻轻按在草地上坐下“姑娘稍事休息,在下弄点药草给你敷上。” 素乌安静地坐着,目光落在公子平身上,“难得这位风流公子竟识得药草。不似城中那些整日无所事事的达官显贵、纨绔子弟。当今朝野的达官显贵,又何曾管过一介草民的生死存亡呢!”一缕幽思跃然于心间,登时心中暗生一股凉意,低沉沉地压在心头,让人喘不过气来。 举头望月,月亮竟被云掩了大半,只无力地挥撒出小半光华,可不消一低头的光景,月亮竟从云中挣脱出来,光华复曜。 常听得乡里的秀才说彩云追月,其实,彩云哪里可与月并肩,不过是偶然交集又错失罢了。 公子平手里拿着河堤上拔来的大蓟草,洗净了,放嘴里嚼细碎,然后平摊在掌心,递过去给素乌。 素乌摊开掌心,感受一只大手,小心地将这些草碎倒在她手心。那大手掌心宽大、手指细长、指节分明,在她有生以来,还从来没有人待她如此用心,眼中顿时雾气氤氲。 公子平坐在草地上侧身过去“姑娘所伤之处甚为隐秘,不知道伤势如何,这些药草可还够?” 素乌挪步至公子平面前,拱手对他又是一揖,微笑着点点头。 “在下熊平,敢问姑娘芳名?”公子平迎着素乌的眼神问道,可素乌只是刚扬起清澈的眸子,转瞬间又黯淡下去。 眉心宁结成细细的绳。他心下暗自惋惜:这姑娘恐怕是失语,从初见到现在,礼数周全,人也玲珑,就是不曾有只言片语。她的眸子里总是清亮透底,却隐隐藏着一丝微不可见的幽思,对的,就是幽思,让人琢磨不透的幽思。 脖颈低垂,人见生怜,却又总是清冷有礼地距人远远的,像是被猎人伤过的小鹿,从此后,就算有人治好了它的伤,也总是不敢靠人太近。 公子平伸出手臂正欲环住那瘦削香肩,一转念,罢了,手在空中扬起落在自己的冠上,假装不经意的拢了拢头发。 起身披好外裳,背起男童跟着素乌往她家的方向走去,他们一前一后的走着,公子平的目光全然落在那袅袅婷婷的人影上,只觉得这月色温润,鼻间暗香,心中亦是宁静。 素乌的心中也满是静谧温暖,这一幕像极了郎才女貌的一对璧人携幼子一同回家的画面。 幼子?素乌心下一咯噔,脸竟似那灶灶膛里燃着的火苗一般,烧得彤红灼热。好在是走在这夜幕下,无人觑见。 这夜,虽暑气充盈,却也阵阵凉风送爽,映着这月色,真是人间难得美景如斯。时光很美,却也飞快,素乌在一个低矮的茅草房前停下脚步,欠身做了一揖。 公子平将男童轻轻放下交到素乌手里,环顾四周,天将大亮了。他朝着素乌微微颔首一笑“姑娘,再会”颔首离去。 望着公子渐远的背影,素乌心中觉得像是一潭静水被搅起层层波纹,甚是羞恼起来。她背起男童朝西屋径直而去。 “素乌,这么晚回来成何体统?”院中老妪贮立,一脸威严问道。素乌的脸上一绺绺尚未干透的头发被风吹到紧贴在脸上,她愣神站在那里,不想这个时辰了娘亲还未睡下。 老妪从来都偏疼这个二闺女,从小她便没了娘,她娘当年因一句国势预言直白出口,而招至杀身之祸。她娘临死之前,为了能保全这闺女性命,不至于祸从口出,让她变成了哑巴。 老妪本是她娘的滕侍,因主子戴罪自己便被府上的人卖到这偏远之地来了。她娘临死前将其所有珠翠首饰、金银细软悉数交予她。 一再托嘱:“妹妹,这闺女乃是九天神女,跪求妹妹护她周全,一生教她远离这人面兽心的皇族显贵,否则我死不瞑目。” 老妪从此待她视若己出,因着她呆呆傻傻的,天生比常人弱一些,心里便多偏疼她几分。 那些年,刚到这个家里来,老妪也曾想过要带着她逃出去,可是,这茫茫大地,没有通关符,没有地,也没有个庇护,便是死路一条。 无论如何也要抚养这小女子长大,下到黄泉之下,也好对她娘有个交代。 在这个家里,没少受到那酒鬼的折磨与侮辱,更是不知道为了她遭了多少白眼与痛打。 酒鬼老头三番五次的想要背着她,把闺女带出去扔了、卖了。为了让她能在这个家里待下去,她把自己都豁出去了,给那酒鬼生下了现在这男童,可算是能安生几年。 虽然日子依然不好过,大闺女对她娘俩颐指气使,酒鬼老头天天不给好脸色看,但终归是能安全活着。 这些年,老妪视她如亲闺女,每次在家里遭受委屈了,她总是会疼惜得掉眼泪,会用稚嫩的嘴帮她吹伤口,会揉着她的手呵气。 老妪心底一直盼着这小小的九天神女显灵,只是,这也十几年过去了,这小闺女除了眉眼之间越长越像她娘亲外,其它没有半分九天神女的样子,毫无灵性。 没有出落得美若方物,也不会琴棋书画,更不擅女红、烹食,她倒是痴于那些乡野小子们玩的捉鸟捕鱼、舞刀弄棒这些。 转念一想,她如今半痴半傻,怕也是一种庇护。若是她慧至心灵,再加之与她娘亲的那几神似,时日一长,那些恨她母亲入骨的王亲贵族只怕是要斩草除根,那她哪里有生机可言? 其实,她也不求这闺女变成九天神女能给她带来多少福祉,只是心里暗自希望,有生之年,能亲口听她叫自己一声娘,也不枉这么些年的母女情份。 有时候,老妪不觉恍惚,姐姐是巫师吗?莫不是有人想置她于死地给随意安的一个名头罢了。 姐姐当年预言的天下形势,大秦兴而楚必亡。这些年,我大楚国,怀王兴立,国家强盛、百姓富足。反观秦国,商鞅主张变法之后,商鞅之法在延用,人却已魂归九幽;那义渠内乱不断,秦屡伐魏,百姓民不聊生。 姐姐的话也许当不得真,可能被折磨久了,神智出现了恍惚也说不定。 这王朝中一直有人觊觎姐姐貌美,心中不忿留不得她,奉承她是灵验的巫师,一定要让她来预言朝政,若是她推辞,则视为藐视王朝;若是她预言不准,则视为欺君;若是她预言成真,则视为冲撞王朝;这样的捧杀手段在王朝中司空见惯了。 看着眼前的闺女,老妪再次肯定了自己心中所思:“不祈望她聪颖灵慧,但愿她能嫁个老实人家踏实过完一辈子。到时候,去了九泉之下,也能有脸见姐姐。” 方才恍惚听到门外有后生的声音,老妪开门探身往门外望去,却见素乌轻轻地拉了拉她的衣襟,屋外什么也没有。老妪摇了摇头,原是她多想了。 看素乌背上的男童睡得深沉,她顺手接过来“闺女,今晚上妈这屋睡吧!”领着素屋朝东屋掀帘进去。素乌虽有些不解,却也顺从地跟在老妪后面。 杀人偿命 天刚朦朦亮,村头各家的鸡争相着打鸣,老妪看这三个孩子都睡得正沉,悄然起身去灶房,她生着火,正在锅里煮黍末儿汤。听得村上王大娘来讨簸箩,“他二叔,你前日子从咱家拿的簸箩,你给找找,我今儿要使。” 素乌娘忙起身,招呼道:“他大娘,我这锅里正煮着汤,那老鬼还醉着没醒呢!”一边应着,一边往衣角上搓搓手,迎出来。 “我来问问他用完撂哪里了。”说罢,径直往西屋去。“他大娘,你在院子里且等一……”话音未落,王大娘在她身后掀帘半边身子都已进来,见此,素乌娘忙用身子挡住她,身后那老汉光着膀子躺在地上,叫人见了了不齿。 “他大娘,这屋没有你家簸箩,咱上杂屋那块去找找看。”老妪正欲推搡着王大娘出去,却见王大娘身子往里挪了挪,她刚才看着地上躺着个人,心下好奇。 嘴上大声招呼:“叫他二叔找找呢,我家那老汉脾气可赖,晚一会太阳毒起来了,怕是要跳脚骂我哩!”说罢,歪着头往里喊:“他二叔!他二叔!” 此时,东屋里睡着的素乌姐弟也被吵醒来,只是听惯了这邻里音的嘈杂,并未起身。 王大娘本是个聒噪之人,地里不忙的日子最喜欢在村头大树下,闲话东家长西家短,添油加醋的,谁家新媳妇夜里哭了,谁家娃偷吃鸡蛋挨打了……都是她每天的精神支柱。 就这嘴,村里人没少被她揶揄,她家老汉脾气暴,不希望她成天呱呱,一天天的胡扯,打过她几回。刚打完,她嚎得哭天抢地,可是没一会儿功夫,依然到处胡咧咧,也不见改。 素乌她娘越是挡着不让看,她越是起疑,一把推开她,只是素乌爹赤身躺在地上,直挺挺躺着。素乌娘忸怩着说:“让您见笑啦,他总是喝了几滴马尿就这德性。” 王大娘指着地上的人说“他二婶子,你看看,那是不是血?他会不会是死了?”王大娘声音颤抖着,双脸惊恐地看着地上,那泥石蛋子的地上,一小团乌黑的东西紧挨着老翁的头,确实像是血。 素乌娘摆摆手说:“肯定没死,昨晚还好生着呢!”说罢推了推地上老翁:“醉死鬼,醒醒了,帮王大娘找找她的簸箩!”这一推不要紧,只见老翁身体怎么都推不动,僵在那里,素乌娘用手指探了探老翁鼻下人中处,果然没有气息。她心下砰砰直跳,再用手探过去,这次多停留了几秒,依然还是没有气息。她整个身子瘫软在地上,面色煞白。 “不好啦!死人啦!”王大娘惊呼着夺门而出,朝她家跑去,边跑边喊着。 惊得东屋这三个孩子立马坐起身,胡乱地拢一拢衣服跑到西屋来。当三个人挤进西屋,村子里也有三五村民往老翁家走来。 素乌见娘亲脸色苍白瘫软坐在地上,身旁是那老翁,黝黑的皮肤,上半身**着,瞳孔睁着老大,面部扭曲。再定睛一看,老翁后脑勺处流了一小滩血,已经渗进泥巴地面,结成了块,像是有人在他背后用重力敲击所致。 “我昨晚只是轻轻的敲昏了他而已,昨晚他明明是有气儿的。”老妪自顾自嘴中喃喃道。 “是啊,昨晚她只是敲了爹的后脑勺,并没有用多大力气呀!爹当时并无碍,醉酒了睡地上了而已。”素乌那姐姐也附声道。 素乌惊得双目炯然,“为什么娘会打爹,平时就算是爹打她们姐弟仨,娘也都只是用身体护着,从来没有反抗过。”素乌的心里,掠过一团团疑云。 恰此时,村民们涌进门来,纷纷前来看个分明。大家一阵嘈杂,最后认定老翁是死在素乌她娘的棍棒之下。 正在家中一团混乱之时,里尹姬大人来了,村民自动让出一条道来,姬大人上前双手撑开老翁的眼皮看了看,又看了看他的鼻孔。然后招呼了身边两个捕快把老翁的身子推过去。 素乌站得近,老翁的情况瞧得分明,老翁的后脑勺处似利刃刺伤致死,并不像是棍棒敲击的痕迹。 姬大人眉心紧蹙,那两个捕快也蹲下身来凑近了查看。只听姬大人扬手说道:“先把这老妇人和这老翁带回府尹,待我细查。杀人偿命 ,我必不会放过凶手,还大家一个公道!” 说罢,那两个捕快提起瑟瑟发抖的老妪就出了门,老翁也被两个壮汉抬了出去。 身后,素乌她们姐弟仨追出门去,大姐泪眼汪汪,三人面面相觑,急得只如热锅边的蚂蚁,没有半分主意。 屋子里的村民议论纷纷,三三两两离去。有的感慨老翁昨天还生龙活虎,有的则在骂老妪太失良心,有的叹惜着大姐和小弟从此无依无傍。没有任何一个人、任何言语关心素乌。 素乌抬眼看着哭成泪人的大姐,还有少不更事的小弟,心下提了提神,迅速镇定下来。拉着大姐和小弟的手,在草席上坐下来。她现在需要好好把事情理清楚。 “玉莲!”听得院中一男子轻唤,大姐呆呆地起身往外走去。迎面走来一男子,身形高大,线条粗犷,他站在大姐玉莲的身边,足足比她高出一个头还多。 “姬公子!”玉莲泪眼迷离地看向眼前这高大男子,顿时觉得周围的世界亮起来了,只要他来了,她的世界就不会被黑暗包围 。男子看她精致的小脸上,满是泪痕,心中各种怜惜。 “玉莲,你没事吧!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呀?”姬公子拿出手绢递给玉莲。 素乌牵着弟弟悄悄地出了屋,屋内两人低低地谈着话,素乌无心听分明,只是在心里迅速的盘算着,如何将娘亲救出来。怕也只有等姬大人查明白了才能弄个水落石出。 锅里的黍末汤儿稠成了锅巴,素乌拣了两大块给弟弟吃了,自己咕咚咕咚将满满一瓢水灌下肚去,清凉的水下到腹中,人也立时清醒了许多。 里尹府上,素乌娘端端正正跪着,她依然想不明白为何这醉鬼老汉怎么就死了,明明昨晚她打了他的时候,还探了他的气息,是均匀呼吸着的。为什么脑后还有一滩血渍,这血渍当真是自己那一棍下去砸出来的? “啪”里尹大人把那惊堂木往那案台上重重一拍,“好你个泼妇,竟敢做出如此丧尽天良之事,今日朝堂之上,如果你不从实招来,那便休怪我了!” 素乌娘只说与老翁争嘴,失手打了他一闷棍,其它的皆想不起来。老翁是如何出现在西屋的,她是如何有时间去找寻棍子的,缘何这些年老翁打她她不还嘴,今日如何生的歹念,她一概支支吾吾说不上来,只一昧耸着尖低低抽泣。 过堂到现在,什么都没审出来,姬大人听那老妪的供述,慌乱无绪,虽说她是敲了老翁一棍,但是当时那老翁并未丧生棍下。而且以一妇人之力,应该是不至于让其毙命。堂下这一老妪,思绪不稳,胡言乱语,着其好好反思当日事情原委,翌日再行审问。 下了堂之后,那姬大人只觉心中气闷去了酒馆,喝酒之时,无意听得几个醉汉窃窃私语:“昨日方听得村东头那老翁,说便是他死也不让酒佬倌得便宜,不想今日便死了。” “啧啧,这下欠下的酒钱不用还喽~” “你这话说得,是不是你吃了酒以后也想这么赖账啊!” “说不定这欠的账啊要让他闺女以身相抵呢!”这几个醉汉说话间,还时不时偷偷睨那酒保几眼。 姬大人一开始并无心听,可是这几个醉汉虽压低了嗓门,但有那么几句却仍旧也听得分明。心中豁然一亮,急急抿了两口酒,未等小菜上来,他便大步往家走去。 以身相许 “玉莲,你家出了这等事,你也莫要整日郁结。你相信我,我一定在爹面前,为你娘清澄清事实,还她一个清白。” 姬公子见屋中只有他和玉莲二人,捉起玉莲纤纤细指放在自己胸膛上,信誓旦旦地向她保证道 。 “我信公子。”玉莲娇羞地将手抽回,唯恐这颗心从嗓子里蹦出来。“公子大恩大德,小女子来日定当涌泉相报。” 姬公子看着玉莲小脸飞霞,格外娇俏,于是一把将她搂入怀中“怎么涌泉相报?以身相许可好?” 话音落,怀里的小人儿娇嗔着挣扎出他的双臂“公子惯会取笑奴家。”那的扭头的嗔怨甚是好看。 玉莲幼年丧母,往日对这个半路买来的“娘亲”并不十分亲近,只因着家里的爹十分懒散,对她也从不上心,平素在家中大小事宜皆要自己操持。 自打这老妪进门来,每日三餐,总归有个着落,待她也是殷勤侍奉,家里家外的粗活脏活儿都是她一肩挑着。爹爹酒喝多了爱打骂人,每到这个时候,总是老妪用身子替她挡着。 慢慢的这一颗尘封的心,逐渐回暖。只是她有记忆以来,从未叫过一声娘,让她叫老妪一声娘,她是如何也开不了这口。 昨天夜里,自己吓得惊魂未定时,幸得老妪适时出现。否则,今时今日的她将如何面对姬公子。 心中顿时生出暖意,只是那声娘亲仍旧是无法顺口叫出。可今日,若是老妪为此抵命,她一夜之间失去两位至亲,是无论如何也不愿接受这种命运安排的。 为了“娘亲”,为了这个家,为了自己不再承受失去娘亲的痛,她也唯有姬公子可托付重望了。 公堂之下,一左一右跪着的,一个是昨日那老妪,另一个是今日遣衙役带来的酒馆小倌。 老妪道出原由,因老翁醉熏熏回家想打她出气,自己一时情急,回想这半生受过的窝囊气,拿起柴棒敲击了他一下来泄愤,这一下并未致其死亡。 在一旁站着的玉莲忙跪至堂前,“大人明鉴,昨夜我在房中听得真切,当时我爹被敲昏之后,她曾上前查看过,并无大碍。”并用手指了指老妪。 “一派胡言,为何你爹不是昏倒在你娘同一个房间,可是错手打死一时心虚,挪尸它处,准备草草掩埋?”“为何酒后回来,却**着上身?可是当时敲击溅血,准备剥了衣服拭去血迹?”姬大人厉声喝道。 母女二人目光交汇,老妪微微摇了摇头,示意玉莲不要再多说些什么。 自己则磕头如捣蒜:“望大人明查秋毫,老汉是当时争嘴,大闺女帮腔了两句,他去房间准备打大闺女,我怕他把三个孩子吵醒,情急之下才抡了棒子砸下去的。当时天热,老汉气急,觉得躁就把外面的裳给卸下了。大人,民妇知罪。” 老妪急急地揽下了罪责,深恐在姬家面前,玉莲说出实情,有损她的清白。 “爹,这伤口不像是棍棒所伤,只怕这殒命的原由不在于老妪这一棒。”姬公子作了个揖,上前两步道。 酒馆的小倌如实回禀了昨日老翁与他争嘴的经过,几个老酒鬼在衙内旁听着,也证实了他所言不虚。 只是酒倌怎么都不肯承认自己因一己私欲,半夜偷偷潜入院行凶的行为。 “大胆刁民,你敢说自己对他家闺女没有非分之想?是不是老翁死了,你就能明目张胆地强占他家闺女了?”姬大人一拍惊堂木,厉声问道。 “大人,大人您这话可从何说起呀,不能说对他家闺女有意,他不肯,就会对他心起歹念呀!之前您家公子不也……” 酒倌猛然自察失言,忙噤声,只恨不得抽自己一个大嘴巴子。偷睨一眼姬大人,好在他并未动怒,他深深地向着座上的大人磕了个头。 “大人,府外有人状告酒倌。”衙役来报。“带上来”姬大人一扬手,一群客商应声而入。 “大人为我们主持公道,昨日那酒倌在我们的吃食里下了药,晚上还拿了这个悄悄潜入我们的房间,幸得我们人多,否则,将丧生在这黑店。” 那群客商呈上了昨晚的酒菜,还有一把青铜刀。经杵作验过后,确实下了药,那刀上仍可见隐隐血迹。 “大人,小的知错了,小的只是鬼迷了心窍,见财起义,想着偷摸进房间看看能不能顺点值钱的东西。”酒倌磕头如捣蒜,将昨夜如何潜入客房盗取财物一事供认不讳。 “这厮平时就一脸奸滑,谁曾想这么见利忘义。” “能干出这等子龌龊之事,真是狗叼了良心。” “保不齐就是见着老翁家闺女眼馋,老翁不肯,就下此死手” …… 衙内旁听者人声沸腾。 “青天大老爷明鉴啊,小人冤枉!就是借小的一百个胆,小的也决计不能干出人命关天的事呐!”酒倌身子发起抖来,声嘶力竭地跪拜喊冤。 一旁的姬公子,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如同对弈,此子一落,局中胜负分明。 “公堂之上,岂容而等喧哗?”姬大人一拍惊堂木。“你这刁民,刀上血迹从何而来?” “小人不知”酒倌支支吾吾答不上来。 “那本官问你,这刀可是你的?” “这刀确是小人家藏防身所用。” “你去对比一下这刀和老翁身上的伤口。”姬大人冲着仵作看了一眼,示意他去对比痕迹。 “回禀大人,这老翁头上伤口深度与这刀尖血渍深度无异。”仵作如实禀明情况。 “大胆刁民,你做何解释?”酒倌只觉两眼一黑,双腿抖得如筛糠一般,两股之间,只觉一股暖流顺腿而下。“大人饶命,小的冤枉啊!大人,小人是冤枉的啊!” 酒倌的求饶里带着颤抖和哭声,他除了喊冤,再说不出其它任何一句话来。 玉莲掩面而泣,身后的素乌姐弟亦是长长舒了口气,这颗揪着的心现在总算可以放下来了。 姬大人行事干脆利落,见此案已成定局,当即示下:将那酒倌斩立决;老妪有失德行,且出手中伤家主,关押三年,以儆效尤。 真相大白,真可谓大快人心。老妪屈身跪谢姬大人照拂。衙内旁观的民众一应拍手叫好,大呼姬大人为民做主乃神仙下凡。 也有人暗自议论三年牢狱太轻,姬大人徇私。但是都不敢大声声张,怕惹祸上身。 有些嘴碎的妇人则趾高气昂地对着男人叫嚣:“不过是区区三年牢狱,若是你敢欺人太甚,我也一棒子奉送于你。”气得男人吹胡子瞪眼睛,大呼“反了反了”。 素乌听了这一结果,心下一颗大石头总算落地。可是却又担心起来:“这牢房里关着的全都是穷凶恶极之人,娘亲在里面一定会遭罪,说不定狱卒怎么折磨她呢。” 老妪来到三个孩子跟前,抱着小儿子,泪眼婆娑:“乖孩子,要听两个姐姐的话,切不可私自跑出去玩,好好吃饱饭,等娘回家时,你长得又高又大才好。到时候,娘送你进学堂跟着夫子习字。” 男童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娘亲,我会乖乖地跟着二姐吃饭饭。” 说罢,老妪轻抚着素乌的头,帮她把鬓角的缕缕青丝往后绕了一下:“小海,娘不在,你要乖,不要在外面像个野孩子一样,在家好好的向你姐学习做饭和绣花,有点姑娘家家的样子。不要招惹王亲贵族,尤其是屈、景、昭三族。娘此次进去,不知道能不能留着命等到出来再见你们那一天,你要好生照顾着你弟弟,帮衬着你姐姐!” 正欲转身,放心不下,又叮嘱素乌道:“娘最放心不下的人便是你了,你虽不是娘亲生的,但娘在心里早已将你看得比亲生的还亲,你的娘亲被王亲贵族害死,娘只求你一生平安、无病无灾,你切记要远离王亲贵族,否则生命堪忧。你发誓,听娘的话!” 老妪望向素乌的眼里,满满的是怜爱,她之所以这么逼这憨闺女,是想让她务必保护好自己,好好的活下去。 素乌虽仍未理清心中困惑,但也郑重地点了点头。 “素乌,娘要你对着娘发誓,你发誓呀!” 素乌举起两根手指,对着她娘发了个无声的誓言,她在心里保证:会一辈子听她的话,好好活着,远离屈、景、昭三姓王亲贵族。 老妪这才放心地抹了一把眼角的浊泪。 她走到玉莲身边,把玉莲的手拿起来又拿起姬公子的手,将玉莲的手交到他手中“公子,玉莲这孩子吃了不少苦,从小没有娘,好容易我来到这个家里,也只是给她添烦。老身望公子能替我好生善待玉莲,老身把她托付给公子了!”话音未落,老妪委身跪下,伏身于地向姬公子行了个福寿双全礼。 玉莲和姬公子忙将老妪扶起,未等姬公子开口,衙役便上前一左一右把她夹着往狱中走去。 “娘!”几乎是突破云霄的声音喊出来的,玉莲使尽了全身的力气与勇气。冲着老妪的方向喊。 “娘!” “娘!”像是要把全身的力气都喊完,玉莲一连脱口而出喊了好几声。 老妪声声应着:“诶,我的好闺女!” “诶,我的好孩子!” “诶,我的好玉莲!” 老妪泣不成声,有生之年还能听到闺女亲口叫自己一声娘,此生怕是死也瞑目了。 素乌心中莫名恸极,她几次张口,却未发出半点声音,她多想弄清这一切的来龙去脉。可眼下的情况 ,也只能顺其自然。谨遵娘亲她老人家的教诲,好好带好弟弟,护好姐姐。 男童并不理解这种离别之痛,只是不忍心看着娘亲被衙役带走,于是一声声的呼喊着娘。 欢酒悲诗 “魂啊,归来吧!” “魂啊,归来吧!” 巫师左手握着招魂铃,轻轻摇晃,一时间万丈金光直射而来,被金光所照射的金银器物皆被融成水在流淌。 招魂铃换到另一只手,再轻轻摇晃,却是漫天狂风卷着黄沙万里,流沙席卷空旷之地,所到之处树木房屋移为平地。 双手紧握招魂铃,越摇越快,铃声紧密。只见千里冰封万里雪山,天地之间白茫茫一片,天地陷入混沌,没有分界,没有日夜。 招魂铃不断在摇晃,只听那巫师也一声声唤着:“魂啊,归来吧!” 公子平总是会做同样的梦,梦是没有惊恐,也没有忧伤,只是无尽的怅然,像一团乌云密集地聚在心上,越来越浓,让人呼吸不到新鲜空气,再继续这个梦恐怕要被这梦所扼颈窒息一般。 公子平不明白这梦源起何处,也不知道对他而言暗示着什么。他曾找了许多史册、典籍均未能解惑。 为解此梦,公子平曾在父亲大人祭拜神庙时,特意沐浴斋戒,前往进香。 那日公子平正伏于地虔诚地请求神灵指引,鼻间幽幽传来神翕里鳖甲焚炽的香气。那香气缭绕间,上下眼睑似乎有磁力一般,轻轻阖上,身体也觉得似在云雾中间穿行,飘飘忽忽。 “有人在下界,我想要帮助她。” “但她的魂魄已经离散,尚有一缕在你身上,你去将灵魂还给她。” 这些话像是来自于鳖甲皲裂迸出的声音。又像是这遥遥天际传至神殿之内回旋发出的声音。 公子平正待将心中疑问张口而出,可是那大殿却肃然静默起来,仿佛他刚跨进殿内那般的肃穆。于是只得作罢。 刚才这梦又是招魂,醒来时,一切如此清晰地在脑海里回放,所有的画面一帧帧清清楚楚地展现在眼前,山河大川、雨雪飞流、猛禽巨兽、山洪滚石……每一次招魂都是不一样的画面,可每一次都能感觉自己的身体跟随着那招魂铃而汹涌澎湖。 公子平始终不解,它是谁,是神仙还是鬼魅?自己在这其中又有什么牵扯? 它,总是出现在自己的梦里,挥之不去。似乎从他刚记事的时候就已经在了。既然现在琢磨不透,那便是冥冥中有神意,他定要把它们一一拼凑起来,待到所有篇幅都齐全的时候,大约自己寻找的答案便能跃然于心。 他铺开竹简,捉起狼毫,将自己梦中所见的一帧帧全部记于竹简之上。每一次梦到醒来后就记录下来。 方才又做了此梦,不知为何,却总想起那日藕花深处,那恣意悠游的女子,袅袅婷婷的身影,不染半点俗世尘埃,像那出水芙蓉一般清丽。 芙蓉始发,杂芰荷些。 紫茎屏风,文缘波些。 手上未觉察已将这心中所思书于竹简之上,公子平可叹自己这莫不是冲撞了河神,魔怔了? 他轻笑着摇摇头,抽出一支剑在庭院中挥舞起来。 随着剑舞得如同银蛇般越游走越快,心下影影绰绰的那抹丽影却怎么掩不住,额前竟渗出了大颗的汗珠,更是若得内心燥动难捺。 公子平一个脚下生风,剑心用力凝聚丹田,双足在地上一点,斜身飞向院隅几株竹子,疾风般的剑舞几下后,竹子脆响几声齐刷刷落在地上。 这样仍是一腔热浪,无法抒发,于是将那剑一收。 正待出门,太子铮和两个玉面小生迎面走来。 “听太子铮提起左徒大人此处乃消暑胜地,今日一见果真不亚于乘风居呀!”其中一人环顾四下道。 公子平这处居所,前院是一大片空旷,像是一个小小的练兵场;挨着院墙处种着一片丈余高的竹子,清雅脱俗。 院中两棵梧桐,叶子比那巴掌还大,透着浓郁的青绿;几个大水缸里种养水芙蓉,几条小鱼畅游其间,全然不知这水外的炎热,自顾自地玩耍着,时不时吐几个水泡儿。 这乘风居乃是燕国太子铮在楚国的一个居所,因太子铮在楚国为质子,居所颇简陋,一到寒冬,四下寒风凛冽,到处都能钻进风来,太子铮苦中作乐,戏谑为“乘风居”。 “几位公子,今日前来,一定不是来府上乘风的吧!”公子平一抬手,把一众小生请进内室。 “平兄果然好眼力,今日公子靖说起他幼年在齐国时喝过的美酒,在下便想到了兄长,于是携这二位一同前来看望兄长。”太子铮提脚便大步向内走去。 “兜了这么大一圈子,馋酒便说馋酒罢。”公子平笑着一语直指重心。 太子铮在楚国为质,燕国外忧内患,根本无暇惦记还有一个在楚国为质的公子,于是他心无所依,寡言少语只为明哲保身。 最初每日望着故国遥寄忧思,后来与公子平相遇。 太子铮性子明快,公子平忠正耿直;太子铮喜爱美酒佳人,公子平醉心美酒诗文。 一来二去,二人形同兄弟。于是成日里,他闲来无事便跑来府上,说是对诗,实则馋酒。 今日齐国质子田靖公子也来了,他与太子铮两人住所相距不远,经常去太子铮的乘风居抚琴弄墨。 “只闻大人文采斐然、佳句信手拈来,不想大人也舞得一手好剑啊!”公子靖与公子平稍生疏,话语中很是生分有礼地说道。 方才瞧见那院中被剑削得一面齐平的竹段,心下暗叹公子平好剑法。 一同前来的还有上官家二公子上官助,这助公子的母亲原是先太后的侄女,助公子的父亲上官卫,在当朝任太卜,掌楚国占卜、天象之职,公子靖的母亲是助公子的姑母。 二人年龄相仿,一见如故,楚王特许公子靖自由出入于太卜府。 新酿的梅子酒端上来,远远得闻见一阵清香沁鼻。“这梅子酒最是解暑上品。”太子铮佯装深嗅一口的样子,逗得大家哄然大笑。 “若是配上歌舞,莫不是好极?”他提议道。上官助和太子铮点了点头附和“甚好!”说罢, 上官助从衣袖取出一支骨笛。 公子平看他们皆应声附和,让人取了他的琴来,“太子铮,请吧!”太子铮最是擅抚琴,琴瑟经他手,如获生命般,随着他的撩拨而绕梁不绝。 这是一把先王所赐的十弦月牙琴,琴面的岳山上有十条弦槽,岳山根部有十个弦孔,通向面板内的轸池,十个轸安放在此处, 旋动琴轸可微调琴弦。张弦的方法是弦的一端经过岳山于十个轸上,另一端经过尾端系于下面的琴足上。 “真是一把好琴呀!”太子铮轻轻滑过琴弦,感叹到。 “公子平的府中,什么宝物没有?王宫中的宝物都不一定有公子平这里的多……”上官助忽觉失言,立时禁声哑然。 公子平的父亲乃当朝左徒,位居三公之上,从一品,掌管军政和军赋。父亲为官清廉,品德端正,深得先王楚威王爱重,府中金贵之物全都来自王上赏赐,自然是精美无双。 “都满上吧,咱们今天喝个痛快,不醉不归。”公子平举起酒樽,看向大家,“好,不醉不归!”上官助为着刚才的失言,立即举杯应声道。 满室欢歌笑语,太子铮时而低首轻抚,时而仰面疾拨,手像是一条游龙,飞舞在十弦之间。 上官助的骨笛附和着琴声,在悠扬婉转和磅礴高亢之间灵动自如。太子铮四下环顾,若此刻有女子翩舞其间,才真叫胜却人间无数。 而公子平的眼前,隐隐浮现出,那晚月下的纤细身影、眉眼低垂、暗香缭绕,只如身在蓬莱仙境,周围升腾起缕缕白烟,飘飘欲仙。 公子靖不胜酒力,为免得伏案醉倒,他站起身来,走到案台前,发现竹间上,赫然写着“美人既醉,朱颜酡些。嬉光眇视,目曾波些。”心下暗笑道:“好一个风流才子!三两笔竟让人无限向往。”这公子平果然如同上官公子所言。 生祭补天 公子平仔细端详着手中的酒樽,他在清亮亮的梅子里,看到了自己的眼睛,同时也看到了无数双其他的眼睛。 稻子刚种下才半个月,才刚长稳根须。就遇到天降大雨,每天下个没完没了。下得黑压压一片,有时候狂风大作,有时候豆大颗砸下来,更多的时候是大风大雨一起发作。砸了几个时辰后,终于要停下来,却又淅淅沥沥地下起雨丝来,这雨不分白天黑夜,一直一直下着。 刚下的前两日还只是道路泥泞、房上茅草漏水而已。再多下了几日,田里的秧苗都被水没过了叶尖,腐化在田间;房舍边种的芋头、地瓜被淋透了根蔫死。再到后面一段日子,房子被冲垮,洪灾淹掉了所有牲口和家禽。洪水把村民们赶到地势高的山上蜷居在一起,大家吃草喝雨。 百姓叫苦不迭,祈求雨神大发慈悲,给民众留一条活路。但是,这也无济于事,雨每天还是像之前一样下着,这天像是被撕裂了无法修复一般,也不知道是谁触怒了天意,惹得天神如此愤怒。 于是村民向里尹姬大人请愿,用生祭来补天,以平息天神之怒。 这生祭补天,从前没有这一说,但是生祭河神倒是有的。所谓生祭,即用活人或活物祭祀,一般这些活人都是犯了族规或者法理之外的逆贼,有时候乡里找不出,也会从关押在狱的犯人中挑来做生祭。每年春末,河水泛滥,为害楚境。 当地乡民纷纷从家里逮了鸡、鸭杀了扔进河里,用来祭河神。说来也怪,大约活物祭完河神的几天后,河水就会退下去,不再肆虐,乡民们则从家里到河滩上来谢神。 最近很多年,都没有出现过活人祭河神的,楚境内近几年,国家安稳,人民富强,百姓不曾有三灾九难。连乞丐、盗贼都少见,所以,生祭一说也就搁置好些年了。 偏偏这时候日夜不歇的暴雨引发的洪涝灾害,民众自发用家中牲口祭天,天神依然没有任何歇雨的迹象,狂风暴雨依旧不断。有的村民家里没有家禽了,连看家舍的狗都忍痛牵出来祭天,这一次,雨势虽然稍小一些了,但是依然没有天睛的样子。 照这样下去,不管多小的雨,所有的山都将冲塌,所有的树都将被洪流卷走,房舍也将被洪水冲走。 里尹姬大人已连夜派快马疾报给楚王,灾情危急,请求派兵排涝,派发粮食救济灾民。 如果路途中信使有任何不测,这奏报送不到,这一方百姓可就没有粮食可果腹了。洪涝之下,连草根、树叶都没有。 就算这奏报送到也是一周之后了,加之王上批复,各级官员行动起来,拨兵拨粮草……少则半月,多则数月,如此一来,民众们在生存的考验面前,一天天失去耐心。 大家眼睁睁着着家里没有口粮了,也不知道是谁提议到姬大人府上请命,请姬大人务必生祭,以慰天神。 说是请命,实则威逼。若是请命不成,就以跪求允命为理由来要胁,在姬大人府上不走,遇到用餐时间,还能图个饱腹。 这种提议刚一说出口,大家全体都觉得有道理,于是派出几个颇有名望的乡里长前去。 姬大人商海里披荆斩棘多年,后来为了家里二子的仕途,捐了个官。从官这几年来,一直风调雨顺,不想今年遇上此等大事。里尹大人是个明白人,一看这几个乡里长的来势,便知道意欲何为了。 几位乡里长并未多说什么,姬大人立刻就答应了他们的请愿。只是这祭祀的人,还得花个两天时间才能挑出来。 毕竟是敬奉天神,狱里关着的,可都是些蓬头垢面、疯疯癫癫的人,这种人做祭物,恐怕是对天神的大不敬。眼下,乡民们中间也没有扰乱纲常、违法犯纪之人。 这倒叫姬大人好生琢磨,左右思量,终无定论,索性双手往身后一背,若是明天之前还没有辙,那就去大狱里挑个要问斩的吧。 恰是无心茶水之际,听得府外一阵嘈杂,像是衙役在与人拉扯:“门外何人喧哗?” 衙役立即前来奏报:“回禀大人,方才抓住了两名没有通关符,偷越关卡的妇人。” “哦?带上来!”姬大人捋着胡子心中暗生欣喜。 两个灰头土脸的妇人被带到姬大人面前跪下,看着像是母子两个从北方逃过来的。 “堂下所跪何人?”姬大人踱着步子走到她们母女二人跟前,看上去像是母亲的年长者唯唯喏喏地回了一句。 不知道是声音颤抖还是其它,姬大人并未听清这名妇人的回话,于是又问了一句“堂下何人,报上名来!” “回大人的话,民妇乃是…乃是从北方,来此地讨口饭吃。这个是民妇的小女袖儿,我们也是饿得没有办法了,求大人饶命啊!” 当下正值北方大旱,数百里地颗粒无收。北疆胡人纷纷越境,来此讨生计。这些胡人身材彪悍,目无法纪,所到之处皆以偷窃为生,偷窥不成就强抢,为害一方。当地县令授意,凡未强行越境者,一律斩杀。 这母女二人虽瘦弱,但是面容整洁、穿着素净。姬大人心中大喜,真是天助我也! “先将这母女二人带下去,单独关押。”一挥袖间,两名衙役拎小鸡似的把这两名女子带下去。 姬大人又想起了什么,忙补充道:“好生让她们吃饱!” 乡里长挨家挨户给各家报喜:“明日申时,大人设坛生祭,这次祭物献活人2个,盛大隆重,乡亲们还有能祭天神的好东西都带上!” 立时片刻,村庄里一片叫好之声,大家忙着搜寻家里能祭神的菜和粮食。 “生祭河神时,一般是把活物身上的血放干了,投到河里。这祭天,要投哪里?”姬大人着下人打发两个儿子来商讨。 “父亲,不如血放干后,浇上油来焚!”二公子姬商只当是家禽。 “不可,这翌日雨若不歇,人是烧不着的。”大公子姬湫摆摆手道。 “父亲,这生祭活人,可使不得,这十来年都未曾有过这等行事了。”姬商素来心性柔软,姬大人常叹这孩子不是为商的料,心地不够坚硬,手段不够强韧。于是自打他小的时候便请了夫子一直教他识文断字。 “父亲,不如先行将那祭物褪祛衣裳,再放干血,将躯干用剑劈成几段,风吹雨打后,好叫天兽啄去。”姬湫公子最是能为父亲分忧。 姬大人欣慰地点了点头,如此甚好。这姬湫是能成大事的人,幸而有大儿子在,他的家业也算后继有人了。 “父亲,此事要待商榷,这恐怕……”未等姬商说完,姬大人便扬手打断他,让他兄弟二人下去。 姬商默默地退下,心下只觉得一紧,头皮都有些嗡嗡作响,于是冒着细雨走出府来。 “姬二公子还真是有雅兴啊!”上官助没曾想会在雨里遇到姬商,虽说里尹府就在这附近,可这二公子娇贵之躯在雨里淋着,府上也不着人跟着,倒叫他觉得惊讶。 姬商见了上官助,心中苦闷便直如倒豆子般倾泻而出。 “竟有此等事,倒是罕见,若是民意如此,你大可不必强求,你我也改变不了当前决断。”上官助劝道,姬商知此话不假,可这一腔愁怨竟不知何而起,更添几分怅然。 “二公子小心这雨浇坏了身子,快些回屋去吧!”上官助仍然劝道,姬商却借着这雨浇一浇愁绪。 “那我请公子平前去劝谏你父亲吧!”说罢,把手上的油纸伞往姬商那边挪了挪。 “如此也好,不管最终如何,我终是希望此事能有更好的转圜。”二人一同前往公子平府上去。 何方妖孽 府上,公子平正读着《四民分业论》,笑叹齐相治国之才,辟其精华,欲明日教导太子用。 当今楚怀王惜才却也惮才,因公子平其父亲伯庸在前朝为左徒,手握精兵强将,可代楚王处理内外事务。威王在位时,便欲擢父亲为令尹,令尹乃当今相国,对外可掌雄兵万千,对内可听政谏言。 怀王继位,惮其才与势。直接擢伯庸为国老,这一官阶虽同令尹(对外可掌兵,对内可掌政)无二,但却是官居闲职。 手中重权旁落至昭、景二姓之手,但伯庸军帐中亲信无数,均是誓死追随父亲的忠勇之士,皆为其义愤。 怀王惮其威,亦是惜公子平旷世之才,着令公子平为太子少师,教导太子功课。虽前不久晋了他的官阶,官至左徒 ,但太子少师这一职,仍未假手他人。 自公子平小时候起,伯庸公便教导其:“家国天下,这天下乃是百姓苍生的天下,非一人之天下。天子乃天选之子,应担负一国之社稷,谋一国之福祉。”命他悉心教导太子,未来之君,当心系天下,这教导之职,切不可大意。 正看到“相语以事,相示以巧,相陈以功”处,远远听得上官助的声音夺门而入“平兄,你快帮姬商公子想想对策。”人还未落座,便将此事娓娓道来,救人心切,甚至还有些夸张添油加醋,说得格外悲戚。 公子平听完不禁蹙眉,此事乃是地方百姓请愿,里尹大人为安抚民心,此举并无逾矩,况生祭一举,前朝亦有之。若他插手,反倒是越了本分。 只是这雨,扰得人心烦忧,久而未晴,泛滥成灾,让这一方百姓民不聊生。 天色渐晚,上官助和姬商二人见公子平颇为忧虑,便告辞离去。“二公子,此事恐怕平兄亦无上上之策,在下惭愧。”上官助面带愧色对姬商一揖道。 “助兄使不得,你怎么可向我一介布衣行此大礼。此事,你已尽力,姬商感激涕零。”姬商怆然走在回府的路上。 挑烛夜读,烛扦点着的萤萤火苗一下一下的跳动着,屋外的雨还在敲打着地面,这雨何时休?翌日即休,是否可以就不用生祭了?翌日休否? 思及此,公子平穿上蓑衣,戴上斗笠,跨上一匹粟粽大马在雨中疾驰而去。 不消片刻,便飞至一威严府墙前,“在下屈平,烦请通传。” 管家眼尖,看着眼前公子一身凛然,必是皇亲贵胄,加之夜雨飞驰而来,怕是有要事,立时向府内小跑进去。 “公子,大人请您进去。”管家躬身将公子平迎了进来。 “大人,在下冒雨前来,多有叨扰!”公子平脱了蓑衣和斗笠,上前两步作揖。 “原来是左徒大人,你往日都是来找助儿的,今日特意见我,可是有要事相商?”太卜大人在朝中为官多年,思虑周全、行事稳健。两朝为官,见惯了大风大浪。 他将公子平引入座,又叫下人奉上热茶。听公子平一一说来。 “原来如此啊,那老夫今日帮公子请上一卦,探询天意。大人稍安。”太卜大人是当朝太卜,天上、地下、人间之事,皆在他掐指之间,楚国境内也唯有他通晓神意,能揣度生死。 少顷,太卜大人自内室而出,脸色有半分深沉。他捋着胡子徐徐说道:“大人,这卦象极是阴诡。” “哦,如何阴诡,请大人细细说来。” 太卜大人附首在公子平耳边低言了一阵,直道“恕老夫愚钝,此卦象十分诡异,老夫生平未见过,当真不知如何解,让大人见笑了!” 公子平听得的脸黑一阵、白一阵,脚底凉气嗖嗖。公子平再想多问,太卜大人已连连摆手,表示此事噤声。 “那,上官大人,这雨何时方歇?”公子平转而问道。 “过两日便可大歇,能见着东方日头升起,拂去这连日来的妖雨瘴气。”太卜大人举起手中的茶,示意公子平喝点暖暖身子。 公子平怔了一会,方觉失礼,歉意地笑了笑端起茶杯,小嘬了两口,他的心思全然不在这茶上,也觉不出这茶的香醇。 青铜翕里的烛扦,掉了一点黑烬在地面,“呲”地腾起一丝白烟,公子平蓦地想起什么“大人,这卦一尘大师可解?”他屏息问道。 太卜大人若有所思:“师父他老人家或可解。” 公子平拜请太卜大人明日速去一尘大师处解卦,事关国体,万勿延误,说完便拱手告辞。 这一路的雨,敲得斗笠啪啪地响,马蹄踏在泥泞的路上,若不是公子平身手敏捷,怕早是连人带马滑倒在泥里。 灾情竟严重至此,明日下了太子的早学,他得亲自到乡间走走,查看田间、湖面的水深。 太卜大人从未遇到过这样的卦象,非阴非阳,非凶非吉。一片卦侧立于案台,一片卦横亘在其之上,压制着它。且两卦之首对应着八卦图上的巽坎两方,卜卦时分明可见阴阳鱼正转了两圈半,复又反转了数圈。卦片本是由桃木所制,桃木避邪。这阴阳鱼反转的时候,卦片像是被惊吓而弹起。 糟了,太卜大人心下一硌登,忘了数阴阳鱼反转的圈数了,这卦该如何解? 从未见过如此怪异之卦相,太卜大人又用龟甲复上一卦。那龟甲是随了他多年之物,用起来是称心应手。 可是,龟甲刚在八卦阵上旋转起,却见其中坤向五连,继而龟甲倾覆,此乃不祥之兆啊。 他心下辗转难安,若不是夜色已深,又下着大雨,真恨不能立即快马启程去一尘大师那里讨个明白。 公子平的心中,百思不得其解。以太卜大人这等深厚修为,却看不懂这卦象的凶吉,此卦甚是离奇。 太卜大人刚与他说的时候,他就已经感觉到了事情的蹊跷,可这做的也不是伤天害理之事,佛家不是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怎么能有什么诡异牵扯其中呢? 明明也不是大凶之卦,为何心下刚听说的时候,紧得像是有人拽着通往心里的那根脉络一般,让人呼吸都难受呢。 公子平不甚懂这些灵邪、神术。他本是不信这些通灵之说的,但是明日若是想要阻止百姓杀生,需得找个万全的理由来堵这几百号民众的悠悠之口才行。 回到府中,公子平见府上烛光已息,院内一片寂静,只低声招呼了府中管事多年的老管家过来。 “管家,家中粮食、钱财,您可有数?” 管家被公子平问得一头雾水,思索半刻道:“老奴这边都交给总帐先生管着,登记入简了的。公子可有事?”他小心问道。 “家里有6石白米吗?”公子平盘算着,这附近乡民有多少人口,每人每顿需要多少白米,大约多少天才能解围,挺到新的种子下地,鱼秧下河。 “这6石白米,不是个小数目,家中恐怕没有,老大人一向清廉,公子您可要三思啊!你可知道那灾民如虎豹呀,一旦插手管了,他们可就都赖着您了呀!”管家忙不迭地劝说公子平。 “你别怕,此事我定会禀明父亲,再作安排。你且下去吧!”管家战战兢兢地退了出去。 公子平想着,如何才能帮百姓度过这一难关,国家的钱粮还没拨下来,恐怕有的百姓就已经饿死了。 虽然府中不缺度日的花销,不过父亲一生清廉,刚正不阿。朝中的赏赐,他也总以“无功不受禄”婉拒回去。 这些年家丁都遣散了许多,别说供养这几百号人的余粮剩米了。 夜已至三更,公子平思虑良多,他不能眼睁睁看着乡民们受饥挨饿,也不想有人在这场天灾中殒命。 “我不能坐视不理,实在不行,也只能上书朝廷,请楚王开仓济世了。”公子平心里想着,人命关天,这等事情虽每年都会发生,但是若不能安抚民心,便可造成大患,尸横遍野。 这些可都是看着他长大的乡亲们呀,他还记得小时候想吃那生硬的橘子,偷溜进大婶的园子里坐在树上一边剥一边吃。 父亲知道了用剑鞘抽打他,大婶一把拦在他身前,不让他被父亲打,临走还塞了一裙裾的桔子给他兜回去。 七八岁那年贪玩去河里采莲子,落入水深处,越挣扎越陷得深,挑粪路过的大爷一把扔了挑子,扑到水里把他拉了上来,自己倒累得喘着大气儿,在河滩边好一会才缓过来。后来他天天缠着大爷,要跟他学游泳,为这事儿,姐姐还总数落他为了吃那莲子,魂都掉了。 采莲子,掉魂…… 公子平仿佛入梦一般,鼻下掠过一阵香气,是那袅袅婷婷的身影,还有身披青菱的柔脂滑肤。 逃出生天 这梦像是做了一个世纪一般,她在水中朝着我笑,笑得如同春花一般灿烂,待他伸出手去牵她,她却向那芙蕖深处去了。公子平一觉醒来,只觉得通体舒畅,心下也似有暖流,湿润而甘甜。 太卜大人昨夜一宿未能安寝,今天天不亮,便让马厮牵了一匹精壮的马儿,带上干粮,一骑泥尘飞扬而去。此去一尘大师清修之处约莫十来日光景,一尘大师自从前朝,占卜秦变法之事后,退隐于清幽的竹山源,此地与外世隔绝,竹林环绕,大小山峦十数个,少有人知。 一尘大师在前朝,世人奉其为“通天活佛”,楚威王在位时,一应出行大小事宜,皆仰仗大师问过天意再做决定。而大师也从不负“活佛”圣名。 当今太卜大人,虽开天眼,但其造诣却不及一尘大师万一。 袖儿母亲看着丰盛的牢饭,只把眼泪往肚里吞。口中劝着闺女:“袖儿,这地方的人果然富庶,你多吃点儿。到时候等青天大老爷放咱们出去了,你就嫁在此地,过上每天吃饱饭的日子。” 不等说完,话却哽咽了,谁知道吃完这顿,是不是断头饭呢! 袖儿眼里饱含着泪水,却强装笑意地说:“娘,咱多吃点儿,这些日子来,你讨的馍馍只说自己牙口不好吃不了,光吃树叶喝水了,这儿有饭有菜的,您也多吃些。”袖儿心下暗想着:“娘,若是有来生,儿还给你做儿,馍馍我都给你吃。”一想到来生,心下怆然。 袖儿娘抚摸着袖儿的额头,“我家袖儿生得好,定能找个如意郎君,到时候,娘可就跟着享福了。” 袖儿娘用筷子夹起一块菜里的油膘子,放到闺女的碗里,“孩子,吃吧,娘找到一块肉了!” “娘,你说那边的世界,有肉吃么?”袖儿抬起噙着眼泪和着饭猛吞了几口。 “小孩子家瞎说什么!我袖儿宽额大脸,一看就是长命百岁的面相。”袖儿娘心里难过,这一辈子,没能看护孩子周全,生袖儿时,她瘦骨伶仃的,吃了上顿没下顿,郑国又年年战乱,前几年家里有几亩薄田,要看老天爷赏饭吃。这两年,就连那几亩薄田也被国家收了去,说是打败仗送出去了。 可那些有钱的官老爷,还是成天吃穿不愁,谁又管过她们死活呢? 袖儿五六岁的时候,袖儿妈又生了一个小子,袖儿天天撸起袖子砍柴打草,帮着她下地干活,可是年景不济,没两年那小子还是没能挺过饥荒,生生给饿死了。 “袖儿,妈对你不起,但凡一丝活着的机会,你都要好好活着。”袖儿妈拎起衣襟,擦去闺女眼角的泪水:“你不要哭,你哭了别人就更加欺负你了!” “妈就是死了,也会一直护着你,不让你被人欺负,你要好好活着。”袖儿妈把袖儿紧紧搂在怀里,生怕一撒手,便是天人永隔。 这顿饭菜没动几筷子,衙役上前凶巴巴地吼道:“罗嗦什么,这么好的饭菜给你们作贱了!”说罢便端着那饭菜准备出去。 “这位官大哥!”袖儿上前拉住了衙役的衣襟,那衙役见这小女子面容清秀,高挑的个子,走起路来摇曳生姿,比起楚国的女人来,别有一番风韵。 “小女子明日是赴死之人,还未识得这人间至美滋味。可否劳驾官大哥,了了小女子心愿?”袖儿眼睛默默含情地望着衙役,不等衙役缓神,便露出一隅小小香肩往那衙役身上蹭了一蹭。 那衙役也是堂堂汉子,哪里经得起这番香艳,于是大大地咽了一口口水道:“我去去便来,小娇娘等我。”转身一溜烟地跑了。 “娘,这狗官怕是去支开他那弟兄了。到时候我佯装与他欢好,让他打开这牢门,您赶紧逃出去。不用管我,我自有办法。”袖儿又细细地给母亲分析了情况,什么时间跑,往哪个方向…… 袖儿娘满脸忧心:“袖儿,你咋办?” “娘,我自然是不会与这等狗东西欢好的,等你安全了,我自然有脱身的办法。三日内,十里外到小河边那棵歪脖子树下会合。” 袖儿这闺女自幼满脑子主意,这么些年兵荒马乱的,也幸得老天赐的这个灵光脑子,才让她安然无恙地长到现在这么大。袖儿娘心酸中带着点欣慰。 “小娇娘,哥哥我来了!”大个子衙役壮着胆子溜进来,这当差时间与犯人苟合,让大人知道了,板子不得把屁股打开花才怪。 “官大哥,刚刚你端给小女子的好菜,还没开动的,你若是有小酒,我给官大哥您斟上一小杯,听说,这男人喝了酒之后雄风更甚,可好叫小女子上天呀!” 袖儿秋波频传,半露的脖颈,半隐半现,好生诱人! “好好好,小娇娘深得我心,我这就去取酒。”跌跌撞撞三两步,那衙役便取了酒来,拧了瓶盖一扔,咕咚咕咚对着嘴里灌起来。 “大哥,你这若是光自己喝了,你那弟兄下回有好事可就不关照你了,你给他也送点过去吧!”袖娘娇嗔的样子,说不出的妖娆媚态。 那衙役忙应声着去给牢洞口守着的弟兄送了一坛子好酒过去。还劝着他多喝点,夜里回家彰显雄风。 自己又咕咚猛喝了几口,喝完后“哈哈”笑着三步并作两步跨进袖儿的牢房“小美人儿,来尝尝大哥的厉害吧!” 说着张开双臂扑了上去,袖儿任由他抱个满怀,只把香软的唇凑到衙役耳垂边,轻咬着他的耳垂道:“大哥,待小女子褪下这些赘衫,小女子可香了。” 这衙役双眼迷离,咧着嘴角笑着:“好好好,大哥我来帮你脱。”摸了半天,感觉眼睑越来越重,眼前的小美人也忽左忽右。 袖儿见他满脸胀得通红,手上动作非常笨拙,知道差不多是时候了。 于是,把外面的长裾三两下扒下来,往那衙役头上一蒙,使出了全身的力气,对着衙役的下半身,飞起一脚,趁那衙役吃痛蹲下去的时候,拿起旁边的酒坛狠狠朝他脑袋上砸下去。 那衙役上一秒还沉醉在温柔乡里,这一秒便受到连环暴打,一时间竟没有反应过来,只觉得满头满眼全是星星点点的碎屑飞舞。 袖儿拉着母亲就往牢门外飞奔去,经过牢门口,另一衙役想着牢里彪形大汉的美事儿,还等着过不一会要轮到自己,正喝得醉眼迷离。 但见这母女二儿衣衫不整飞奔而去,立马傻了眼,下意识地先回了牢房,看见自己弟兄倒在牢房里,头上冒着血一直流到鼻子根处。才猛然惊犯人跑了。 “来人啊,犯人跑啦!”他大喊起来,其它几个监守衙役应声赶来,冲着袖儿母女出逃的方向追去。 毕竟是弱女子,加之这连日来饿着肚子,还没跑出一里远,袖儿娘就跑不动了,她一甩手,让女儿赶紧逃命,别管自己这老太婆了。 “袖儿,你甭管我了,自己好好活着,娘这条命不值钱了,我们分头跑,你快跑,娘拖住他们!” “她们在那,抓住她们!”衙役的声音越来越近了,同行前来抓人的还有几个壮硕的男人。 “袖儿,快往那边林子里跑!”袖儿娘狠心把袖儿的手甩开,自己朝着空无一人的河边跑去,把袖儿推向另一边树木茂密的方向跑。 “娘!娘!”袖儿看到一颗大大的石头把娘绊倒了,却不敢大声呼喊,哭着用力往前跑,时不时回头看看娘。 “死老太太,看你还往哪里跑!”衙役只隔了袖儿娘丈余远,袖儿娘突然不跑了,转身对着衙役笑了,她笑得很大声,很用力。 袖儿一颗揪起的心,仿佛能拧出泪来。可她依然只能迈开双脚向前跑去,否则,不消片刻,她又会落入这群人的魔爪。 拦路黄泉 “不好,老太太要自尽!”衙役眼尖,大声叫道。脚下飞起一颗石子击在袖儿娘的手臂,袖儿娘手中举起的大石块应声落地。 “娘!”袖儿本是跑远了,听到衙役说娘要自尽,停下脚步想着再看娘一眼,不想这连日的大雨泥路面松动,脚底一滑,直直地摔到了下面一个围猎用的小洞中。 衙役飞快上前去擒住了她“袖儿,你回头作甚哦!”袖儿娘直是摇头惋惜。 “娘,我想好了,我们要死一起死。你不在,我活着又有什么意思,我过得好与坏,都没有人可以诉说了。我嫁得好与坏,也没人关心了。” 袖儿娘的眼泪扑簌簌掉下来。 “大胆逆贼,死到临头还在这里聒噪!”姬大人听闻有人逃狱,午饭没吃就跑了过来。一见逃跑的犯人,是下午申时要祭天的两人,更是抓狂得恨不能脚下生风。 看到这两名逆贼被押解回来,姬大人这悬下的心才稍稍放了回去。立马,他就追问起犯人逃狱的原因。 “回禀大人,是…是…是小的看管不严。”彪形大汉支支吾吾答话。 姬大人一看这两名衙役胀得通红的脸,还有浓烈的酒气,便知道事情原委了,他一脚照着他们屁股上踢去:“糊涂东西,这二人若是出了半分差池,到时候看本官不把你们献出去祭天!” “好生看管,别再生出事来!” 说完气恼地甩着袖子走了。 姬商虽然怨自己没能力改变事实,却也不想闷在家里等着那难受的时辰过去,于是出来透透气。 恰这时,上官助领着几个下人,抬着两口箱子路过。 “助兄,这是做什么去?”姬商上前询问道。 “此乃平兄托我办的事,他托我将这口大箱子抬过来,天雨路滑,我早点过来。”上官助看了箱子一眼,答曰。 “哦?这箱子看着这么沉,这里头是什么呀?”姬公子饶有兴致地问。 “我也不知道,他说要晚点才能打开!”上官助看着姬公子,爱莫能助地摊摊手。 姬商本无意去哪里,好奇心上来了,索性跟着上官助一同前往,看个究竟。 申时快到了,袖儿和她娘被绑在两条一人长的木凳上,被衙役抬着来到了一处空旷的晒谷场。这里原本是各家农户交粮的地方,偶尔过年,乡里宰牛杀羊也在这里,久而久之,乡里的公开事务就都在这里举行。 天下着小小的雨丝,抬眼望去,黑压压的一片。民众早早地聚集到了这里,就盼着这一场声势浩大的生祭,能让这雨停下来。 公子平眼见着时辰马上要到了,策马扬鞭向着村头疾驰。今日王宫进讲,本该要下早课的,结果太子横正好拿了齐孙伯灵的《兵法》过来求教。 这孙伯灵是难得的治军良将,公子平便他他细细地给太子横讲了好一阵子。讲到他的刖刑,讲到他的忍辱负重,讲到他的足智多谋。 等他讲完,待太子横全部弄懂后,点点头拜别过,他才急急策马飞驰。 袖儿和娘早已颤抖得像筛糠,若不是被结结实实绑在了凳上,恐怕这身体它早就软下去滑下去了。 她们娘俩哪经历过这场面,以前都是看犯罪的人被问斩,那时候袖儿也不敢去看,父母也不让袖儿靠近刑场。现在轮到自己,感觉飘忽忽的,前尘往事就像一场梦。 乡民们里三层外三层,围得密不透风,七嘴八舌地说着。隐约听到说要把身体的血从脚踝处全放干,然后再分尸几段,丢在这广场上任风吹日晒雨淋。 一想到血一滴滴放干,袖儿就觉得全身一阵寒颤。再侧头看看娘,她只是老泪横流,默不作声。大概是在这短短的时间里,把这一生都回顾了一遍吧!也不知道娘的回忆里,是苦多一些,还是甜多一些? “娘,你这一生,值得吗?” “娘这辈子,有不平,有羡慕,有爱有恨。唯独不后悔,问我一生值不值,袖儿,有你,我就觉得值了!什么都值了!” “娘,到泉下去了,我不喝那孟婆汤,下辈子,我要找到你,还做你的闺女!” 母女二人四目相对,泪眼迷蒙,乡亲们听了无不动容。 只听乡里长说了句:“好闺女呀,这怨不得我们呀,偏是这节骨眼上,你娘俩闯进来,若不送你们走,这天神的怒气恐怕难以平息。” “是啊,只有生祭补天,这才足够虔诚啊!”旁边的几个大娘也跟着附和。 广场上,衙役凑近了对袖儿说:“小娘们,你若是害怕就喝两口酒,也好壮壮胆。”袖儿啐了口唾沫,扭过头去不答理他。 “唉,你这小娘们,咋不识好歹呢,等会儿可能会有点痛,你多喝几口酒,挺挺就过去了。”衙役看着这大美人儿,心中不落忍。 “申时已到,请天神!”姬大人请了一个巫师前来作法,那巫师跳着吼着,时而仰头望天,时而盘锯在地上,待他举起手中法杖,摇起铃子。 众乡亲们纷纷将手中的家禽开始放血,果子和做的糕点摆好,齐刷刷跪下来,有些蓬头稚子不懂,也被身边的大人拉着衣襟顺势跪下。 大家将祭品摆成一个圈后,就等姬大人放话了。 “开祭!” 姬大人粗喝一声。 袖儿害怕地闭上了眼睛。 “父亲,不要啊!”姬商跪在姬大人脚前。 袖儿心中一暖,不想落魄至此,竟有人为自己保命。 “商儿,你走开,误了吉时,你担待得起吗?”姬大人挪步绕开姬商。 “大人,开祭吧!”一众百姓恳求道。 姬大人背过身去,手往上一挥: “开祭!” “啊!”一声尖锐的厉喊,划破长空。 袖儿娘的腿被一柄大刀割开了一道大大的口子,肉往外翻着,能见到骨头。 血“哗”得一下就淌了出来。 衙役忘记了用布堵上她的嘴,这一声尖叫后,慌忙撕了衣服一块麻布匆匆塞上她的嘴。 赤色的血滴在泥地上,和着泥水,把地面染成了一汪红色泥浆。 随着刚才那声尖叫,公子平的鞭子扬得更勤了,再不快一些,就真的晚了。 “嘶”一声长长的勒马声,公子平高喊道:“且慢!”音未落,人已从马上跨下来。 他一揖首向着姬大人:“里尹大人且慢,在下屈平,有要事禀奏。”然后转身对着乡亲们一揖:“诸位父老乡亲,本官乃当朝左徒。生祭且慢,本官有话要说。” 说完,他环顾了一下噤若寒蝉的袖儿,和正在大滴大滴流血的袖儿娘。从衣裾上撕下一块素巾,将袖儿娘的伤口系起来扎紧,以防止血再继续流。 “姬大人,各位父老乡亲,本官父亲乃当朝国老——屈伯庸。本官乃当朝左徒屈平。” 人群里,开始有人小声议论:“原来是左徒大人啊,难怪仪表堂堂。” “听说,这左徒大人还是太子少师,腹中才华不少吧!” “这左徒大人金贵之躯,来此做甚?” 乡亲们把目光都转移到了公子平身上。 “左徒大人,下官不知大人大驾,有失远迎。”姬大人欲行跪拜之礼,公子平忙用手搀扶起来。 “大人不必拘礼,今日,在下前来,是为奉劝大家停止生祭。”公子平淡然说道。 “左徒大人,这也是乡民们的意愿,如若大人今日劝散了乡亲们,那下官替这生祭的二位民女,在此谢过屈公子大德。”姬大人果然是久经商海,这脑子里算盘打得飞快。 “诸位乡亲们,你们生祭所求为何?”公子平高声问道。 众口皆曰:求雨停,求洪灾不犯。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本官不敢口出狂言。下面句句所说皆实,请乡亲们听我讲。” “本官乃是黄帝族颛顼后裔,昨夜为水灾之事托梦求见天神,天神告知,并非谁人触怒于它,只因这河中有水怪兴风作浪,故此天降大雨,提醒世人。” 人群里,开始人声鼎沸,有的立马表示不信,有的却将信将疑,也有的表示相信。 “我向天神领命,一年之内击杀这水怪,请天神显灵,停了这场雨。天神应我三日之内雨必停!” “若这雨,三日内不停,本官三日后,为大家在此设坛生祭!” 大家开始低声议论起来,都想看看这左徒大人是不是真本事,应了他这三日之约。 “大人,您今晚帮我们问问天神,我们这次种下的粮食能不能丰收呀?”人群里有一大娘低低的声音问道。 “大娘,你们这次受水灾,乡亲们都要断了口粮了,大家不要怕,这个,我已经为大家准备好了。” 话音未落,他示意上官助打开箱子。 不破不立 姬商向前探了探身子,嘿!好家伙,可真有他的!满满两大箱白银。乡亲们哪见过这么多白花花的银子,只觉得这银子闪眼,眼里全都是香喷喷的白米饭,人群中听得有人大大地咽了一口口水。 把姬大人也看呆了,这屈府底气还真是足,真真是皇恩浩荡。若是姬家能出个三品大官,也能享天家福泽了。 公子平见乡亲们各有所思,他道:“等一下这些银子由姬大人挨家挨户分发下去,到时候大家等水灾引渠向北,再买点种子把地种上,河里的鱼秧子养上。” “谢大人大恩大德!”姬大人带头跪下来,顿时大家在公子平身后跪成一片,磕头谢恩。 公子平忙请大家起来,继而道:“天神降向在下传下旨意,请各位父老乡亲们都停止生祭,请大家随我来看。” 众人疑惑地聚拢到公子平身后,只见公子平将地上摆成一圈的鸡鸭鹅、狗……一应生祭之物抛向河心。 “等一下大家看那河中央,必有水怪前来吞食这些畜牲!” “快看快看,来了,水怪来了!”有眼尖的年轻人惊呼着。 只见那河中央,结了一个井口那么大的漩涡,下至半丈深,漩涡下面是一团暗黑,看不清楚这水怪的身子有多大。 “这就算是十个八个人也不够它吞的。”胆小的妇人嗫嗫着躲在了自家男人身后。 公子平扬手指天说道:“天神说,如果大家生祭的话,只会将这水怪越养越大,到时候它随时可以兴风作浪,为害乡里。” 乡亲们惋惜不止,他们那些家禽自己都舍不得,却喂了这个祸害。尤其是那些宰了护院狗的人,想想都替自己不值。 “大家以后都别喂了,也别到这河边来浣衣、洗米。尤其是孩童、妇儒不得靠近此水域,等屈公子将那水怪一举擒获。”姬大人缓过神来,清了清嗓子对大家说。 “这水怪,每年到天冷的时候,食物匮乏,最是击杀的好时候。待我亲自击杀了它,会让姬大人通知大家的。” 乡亲们笑着抱拳作揖,一片感激之声又响起。 “大家没事的话就再等着天晴吧!姬大人,这两个生祭的活人且容在下带回府上,大人意下如何?” 不等姬大人回话,百姓之心已全然向着公子平,姬大人顺势做了个“请”的手势。 袖儿娘的血渗透了这包裹着的素巾,将它染成了暗褐色。因为失血过多,脸色苍白。袖儿此刻一颗心像是随风飘摇的柳絮,全无定向,无序地跳着,刚从阎罗殿里逃出来,六神无主。 神思飘渺间,见一双目炯炯,线条刚毅的男子挥剑斩断了母亲和自己被缚的绳索。“父亲,你来了!”她心忽地松了口气,昏了过去。 “平儿,你放肆!这么大的事情,居然不禀明为父。”堂中老者气得胡须轻颤,家中管账先生一早来报,说公子将家里的存银都拿去了。 国老大人隐隐觉得事态重大,快马加鞭赶到宫中时,那门尹只说平儿刚下了讲,离宫不到半柱香时间。 老大人赶到时,正好在人群里亲眼目睹了儿子整个事件过程,他心里甚是宽慰,我儿有这份气量和担当,不负天恩。 却也为他担心,何来水怪一说?时候到了,平儿他又拿什么“水怪”出来给乡亲们做交代? 国老大人心里暗自为儿子担忧,从未听闻这河中水怪一说,怕只是平儿往日狂诗纵酒,心中魔怔了。 公子平跪在堂前,老大人的鞭子在空中抽得呼啸,却只轻轻旁落在他脚边:“如此胆大妄为,在众人面前信口雌黄!谁人教你如此放肆?”国老大人瞪着眼睛厉声喝问。 “父亲大人,孩儿当真见此河中有枭兽,那日儿子在船上吃酒,那枭兽一个尾翼扇来,差点打翻船只。有那艄公为证!” “平儿,你屡屡为民散尽家财,为父不怪你。但是在众人面前,大放厥词,说自己是颛顼后代,无凭无据不可口出诳言。且这枭兽凶残,我恐你捉拿不住呀!” “父亲不必担忧,孩儿自会想办法!” “想办法?”国老捋着胡须,想办法就是还没有找到办法了,老大人心中不禁为这黄毛小儿捏了一把汗。 “你心中尚无把握,却在那十里八乡的民众面前应下一年之约,到时候,你拿不下这枭兽,看你如何自处!”国老担心的是这一年后,别因为救人一时心急而口出诳言,违背了民众期许。 “今日你且在这堂前好生跪着,静思己过,下次再擅自行事,莫怪为父打折你双腿!”这愣头小子,若是不改改他这冒失性子,以后怎么难堪大任。国老心中思忖,说罢往书房移步。 “对了,等你准备抓枭兽那日,带上为父,为父尚有一身武力可为民效力。”老大人回过头来叮嘱道。 看国老大人进得书房去,老管家轻声说道“公子,你去这半日光景,可把老太爷急死了,他去寻了你半日,这才回府。你去向老太爷赔个不是,别舍了膝盖在这遭罪。” “这小老头子,明明担心我却不说,赋闲在家,想跟着我捉怪练练身手,却犟着说是为民效力。”公子平心下嘀咕着。 他这个父亲平素尚武,甚少温言软语待他,倘有关心之辞也是厉声责骂,一个粗莽的倔老头。 “管家,他不知错,就让他跪着。”老大人今日心中甚是畅快,他在平儿身上看到了当年自己的影子,虽谋事不足,但勇于担当,敢于为民分忧。 现在下要磨一磨他的心性,若是像了自己宁折不弯,也未见得是好事。想当年,若不是自己不肯退让分毫,何至于使得平儿母亲命丧歹人之手。思及此,心中愧及,自己需好生打磨平儿的性子。 “管家!”老大人唤了管家过来,低附在他耳旁说:“平儿习武之身,跪这一时三刻不妨事。等晚膳过后,你寻个时间拉他起来。那头驴,不拉不会起的。” 说罢,拿起手里的竹简,看秦国商鞅大夫的治国之策,心中感慨,这商大夫真真是个有才之士,可惜了,治国之策尚在延用,人却已魂归九幽,老大人心中暗自神伤。 有些话,君王和亲贵都心知肚明,可是不能拿来明面上讲,有些国策,不可不行,但总要找个人来背负这逆天之罪才能堂而皇之,就像那往日的巫师素娘娘…… 今日何来这许多忧思,全都是那九泉之下的人。罢了罢了,国老大人扔了手中竹简,信步到了庭中,摆弄起缸里的那几尾小鱼。 “公子,你且起来吧,跪得久了,必是全身酸痛吧?”老管家伸手去扶公子平。 “父亲没让我起,我就一直跪着,惹父亲担心了,是孩儿的不对。”公子平端正地跪着。 管家无奈,这两父子真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他在这个家里看着公子出生到现在,父子俩倔起来都一个样。 “管家,劳您去西边客房,安顿一下适才抬进来的母女二人,好生请医擘给她们看一下伤。”管家应着朝西边走去。 “医擘,您再看看。”管家压着声轻声乞求着。 “老先生,请恕在下无能。当真是回天乏术呀!”医擘躬身一揖,拿起药箱出门而去。遇到院中正在看鱼嬉的国老大人。 他施了一礼:“大人,小的尽力了。” 老大人从袖管掏出些钱赏给他:“此事劳烦医擘费心了。” 看着医擘的背影,老大人心有感慨:“平儿,为父也是不得已呀!” 暗渠密报 窗外果然天晴了,久雨的乡亲们,乍见着这太阳,格外兴奋。人口纷纭地把屈公子夸得跟真神下凡一样。 “左徒大人真是宅心仁厚的在世神灵!” “是呢,你看,左徒大人说三日之内雨必停,果不欺我等。” “可不是吗?只有他会给我们捐粮捐钱。那些当大官的,每年就知道出兵打仗,增加我们的税赋,掠了地来也没我们的份!” “是啊,听说去年那大司马昭阳大人,连连打了胜仗,占了不少城池。功劳那么大,却不曾想咱们贫苦百姓。一征兵,家里的壮丁都被强行拉去上战场了,还比往年收更多的粮食供官兵打仗……” 百姓们七嘴八舌议论纷纷,在他们眼里,活着、吃饱饭才是天大的事儿。 “守正,别理这些了,我们走吧!”两个清秀少年站在人群里正往外走去。“景源,你说他们凭什么,这么说我爹呀,我爹带兵打仗,九死一生,图的可是国家社稷呀!”昭守正满心不忿地说。 “俞公子,你和他们这一帮没见识的人,较劲什么呀,都是一群每天有口吃的,就不愁明天怎么过日子的人。”景源往外拉了拉看不过意的昭睢。 昭睢心下仍是不顺:“乡亲们左一个左徒大人,右一个左徒大人。有什么了不起?动动嘴皮子、捐捐碎银子的事儿,也敢和我征战沙场的爹爹相比,就你也配?”他内心想着,看到脚边的一颗小石子,飞起一脚踢出老远。 窗外,一缕阳光照进房内,照亮了整个房间,袖儿悠悠睁开眼,这是哪里?这床好软好舒服。她已经有半年多没有睡过床了,每日跟着母亲逃荒,睡得最好的,也只是干草地,好过潮湿的树干。 恍惚昨日被神仙救起,他在哪? “娘!”袖儿张口大喊,无人应。 “娘!”袖儿慌了,又喊了一声。 “姑娘,你醒了!”应声而入的是一个小丫头,大约十二三岁年纪,看穿着,应是这里的下人。 “我娘呢?”袖儿抓着小丫头问。 小丫头慌忙跑了出去,嘴里喊着:“我去叫公子来!” 公子平跪到五更天,膝盖一酸,重重地磕在了桌边,听得响动,国老大人忙出来喝道:“还傻跪着做什么,卯时到了,还不去练剑!” 这才练到全身剑气游走,正准备剑、形、气合一,舞一支双龙戏凤。 “公子,那位姑娘醒了!”听得丫头小香来报。 “去看看!”公子平剑身入鞘,递给旁边的小童。随着丫头一道来到西边客房。 “姑娘,你受了惊吓,应多休养才好。”丫头小香站在袖儿身后说道。 公子平推门进来,看到贮立窗前出神的女子。 “我娘呢?”袖儿急切地问道。 “姑娘,老人家她…她因…因失血过多,回天无力。”公子平低沉地向袖儿道出实情。 “娘!”袖儿惊呼一声,全身瘫软地坐在地上。 公子平素此刻,不知该如何来安慰眼前的女子。想起自己幼年时母亲去世,他也是沉恸难抑。 “公子,求你带我去见见我娘亲,可以么?”袖儿泪眼迷离地乞求着。 公子平领着袖儿来到她娘跟前,袖儿仰面恸哭,看着娘苍白的惨状,袖儿的手指把掌心掐出血来,眼里冒着血丝:“娘,女儿若有出头之日,必将这帮害你之人,杀得一个不留!” 公子平看着她,心中升腾起一股畏惧。 “公子,我想把我娘葬在十里外小河边的那棵歪脖子树下。”袖儿想起娘临终前曾和她约在那里相聚,如果有来生,不管是否有来生,袖儿都希望她能在那里再遇到娘。 袖儿抹了抹眼泪,强作笑意说:“我娘最大的心愿便是让我好好活着,她不愿意见我哭,我要听她的话,笑着好好活下去。” 公子平见了,默默递上一方帕子给她。 袖儿用泛红的眼,眼着眼前这个不擅言辞的男人,那样的温柔静默,一直在她身边陪着她。 安葬了母亲,袖儿只觉只身一人,心无所寄。准备与府上辞行,自己独自讨生计。 “袖儿姑娘,这外面,刚刚洪涝过后,一片狼籍,当地百姓尚无粮食,你一个弱小女子怎么活?”丫头小香满脸关切地问道。 “天下之大,总有小女子的一席容身之地。若是没有,那便是天命。”袖儿平静地说道。人,总归是挣脱不过天命的。 公子平见她刚历经丧母之痛,让管家安排袖儿住下来,等她身子恢复了再作打算。 他担心自己好不容易从天神手里抢下来的人,饿死在外面这种饥荒时代,岂不造孽? 袖儿心中并没有去向,只是觉得过多叨扰,心中局促。见管家出口挽留,她目前也确实无处可去,于是点点头应了下来。 那日入夜前,国老大人在鱼缸前嬉鱼,听得缸内水泡咕咚而上的声音,一片竹篾像鱼儿吐的泡泡一般,自缸底钻上来。 院中摆着的这些大缸,或栽芙蕖,或种菱,总会养几尾小小的鱼畅游其间。其实这是各国密探送情报的通道。 楚国利用水渠的便利,将各地的信息搜集起来,通过水来运往府中,这些竹简都是绝密机要。 老大人拿着竹简在水里涤了两下,拭干了水渍,放到青铜烛台上灸烤片刻,便有铁片刮的字清晰呈现。老大人从容地烧了竹片,收拾好行囊,一大早便绝尘而去。 “管家,我爹怎么不在?”公子平问道。 “大人云游去了!”管家曰。 “去了何方,可曾有说?” “大约是去了北疆吧!”管家其实也不知道老大人他去了哪里。 “又去北疆?已经连续去了三次北疆了。”公子平不解。 “那这次许是去了南疆吧。”管家抱歉地笑着。 “您老人家下次说个别的地方吧!”公子平笑着说。 管家有些糊涂了,父亲小的时候,就是管家处理家中大小事宜,所以,从来对他都是恭恭敬敬的,近两年来,每次问父亲去向,他一律回答:北疆。公子平闭着眼睛也能猜出来了。 小时候起,老大人不在府上的日子,公子平心中特别欣慰。因为他可以趁父亲不在,去书房里把自己想看的书,通通翻出来了。 之前父亲一见他看三皇五帝、颛顼传说这种,就会拉长脸来斥责他。可他就是喜欢看这些,只有等父亲不在府上的时候,他才能光明正大的看。 他得从这些典籍里找找,怎么才能彻底除了那水里的水怪。那畜牲以一己之力恐难敌,还得想个周全的办法才好。 思及此,公子平有点没有头绪,可是,既夸口下来,必是要拼尽全力去做才是。 “公子,小女子摘了几支芙蕖,清香如许,摆放在哪里适宜?”袖儿捧了几支莲花款步进来,几天将养下来,袖儿面色有了些许红 润,衬上这几支刚出水的白莲,那小脸更显娇俏。 公子平悄悄挪开眼去,指向她的房间:“放你那吧!” 袖儿面若桃花,心中欣喜,捧着莲花,竟愣神看着眼前的少年,许是公子怜惜她,她近来忧思过度,莲花清香安神,夜间能睡得踏实一些。 见她望向自己,公子平抬眼看去,甚为不解,半晌:“这个,给你!”公子平将案台上一个闲置的陶罐递过去。 袖儿心中暗笑,这醇厚少年,竟以为她的目光是在找东西装芙蕖! 袖儿接过那陶罐时,用手轻轻地触碰着那只握陶罐的大手,只觉得心中悸动不止,这温热传遍全身,她想着,这是不是就是娘亲口中说的好人家。 孰料公子平蓦地收回手去,眼见陶罐要摔在地上碎裂,公子平身子一侧,霎时用足尖稳稳地将瓶子接住了。 轻声说道:“姑娘拿好,别再摔坏了。” 出得门去,好一阵仍觉得屋内有双眼睛灼灼地盯着自己的后背。他大大地伸了个腰,猛呼吸了一口清新空气,啊,这里的空气真舒适,刚才屋内的气氛都快把他给憋死了。 袖儿久未回过神来,只觉得那手指尖的热,传到手臂,传到脸上,再传遍全身,她的心突突地跳着,虽然跳动得很躁热,但是莫名的,她喜欢这种感觉。 她将手伸进袖内,拈了那方帕子,定了定神,方拿起陶罐向自己屋内走去。 斩杀邪灵 最近雨歇下来了,连日艳阳,像是要把前阵子缺了的日子都补上似的。热得天地间散发着水氤,人在其间,仿佛要被蒸熟了似的。 袖儿的故国在郑国,她自小便帮着家里操持家务,能做得一手美食,丫头小香跟在她身后,一口一个姐姐的叫着,跟她在一起,小香的羹汤也长进了不少。 自从她来了这府上之后,公子平的这些仁兄贤弟们也来得勤了,每次来,都被茶水美食伺候得好好的。 一转眼,十数日便过去了,袖儿端着几个陶罐进来:“公子,青梅熟了,连日晴好做的青梅酒是最香醇的,公子你帮忙摘青梅可好。” 那日太子铮和姬商正好也在,公子平本拿着一本苏相的列国志看得入神,可那恼人的太子铮和姬商一左一右撺掇着。 于是提剑摘青梅,袖儿和小香看到青得发亮,个头圆满的,就指着大喊:“这个,这个!”她们手指的方向,公子平的剑过去,青梅应声而落,太子铮和姬商则在一旁叫好。 那日采了许多青梅,袖儿和小香高兴坏了,一路回来哼着小曲儿。太子铮一直关切地问青梅酒什么时候能好,袖儿在国老府住下后,太子铮隔三岔五就来对诗,这是个嘴馋的“诗仙”。 姬商公子平日少有走动,因公子平救下了袖儿,阻止了生祭之后,每次便寻了上官助一起过来,今日倒是不见助公子身影。 怕是这几日来,助公子的父亲太卜大人不在府上,他呀,怕是借了一双翅膀,去翱翔天空了。 “袖儿,你笑起来的时候可真美。”太子铮一张巧嘴,平日里这张嘴哄得太后甚是欢欣。 “太子铮言笑了!”袖儿微微出了些汗,面色果然甚是好看。“太子铮偏心袖儿姐姐。”小香撇着嘴佯装生气。 “好好好,咱们小香也美,你和袖儿,两个都是大美人,粉雕玉琢的大美人。”太子铮忙补充道,惹得小香“噗”地一声笑了。 袖儿悄悄掩面看了看公子平,只见他脸上笑意盈盈,日头下,鼻尖的汗星星点点,晶莹透亮。她手中捏着的一方帕子,捏得自己的手心渗出汗来,终于上前准备为他去揩去汗珠,不想他却一转身未曾留意自己。 袖儿有些气恼地将那帕子复又收回袖内。 厅堂上,太子铮和姬商随着公子平来到院堂喝冻酿,袖儿随着去小香洗梅子了。 “清馨冻饮,不歠役之”这乃是公子平常挂在嘴上说的,暑气重的时日时,他最喜爱将佳酿冻却后再饮,那冰爽滋味能让五脏六府都透着凉爽。 午膳过后,送走了太子铮和姬商,公子平准备小憩一下,听得府中小厮来报:“太卜大人快马已经回府。” 公子平立马翻身下榻,穿好衣靴,跨马直奔太卜府。 “上官大人,有劳您数日奔波,在下谢过大人!”公子平揖礼拜会。 “大人,您这礼,老身受不起。请随我来。”一扬手让公子平随他进了内室。 “一尘大师说这卦象所指,前为吉,后为凶,搅弄风水。此人被天地邪灵所附,近明者襄,近暗者陨。只是……” 听得公子平脸色煞白,忙追问:“大人,只是如何?” “此邪灵,乃是天地间长久的浊气凝聚而成,聚集数百年,修为匪浅。只是,当时在下惊诧中忘记了当时卦中逆向的圈数,以致于一尘大师暂未找到如何镇压这邪灵的方法。”上官卫踱着步子思索着。 “不如,就让这生身灭亡,邪灵另找依附。”上官卫脑中灵光一闪,说道。 “大人,在下冒失,前些日子已将这邪灵所附的生身救出,现在府上将养着。”公子平心中悔恨道。 “大人,请您早早解决此祸患吧!”上官卫作揖俯首。 “大人,老夫另有一事相求。”上官卫压低了声音说道 “大人请讲。” “此事,关乎家师一尘大师和敝人天命,万一可张扬。” “大人嘱托,在下铭记于心。大人日夜兼程谋在下之事,他日在下必当报答。”公子平躬身九十度,谢过上官大人这份恩情。 出了太卜府,回程的路上,公子平在马背上悠悠想了许多,终是毫无头绪。今日这马背颠得筋骨都要散了,公子平眉心微蹙。 脑子里反复出现了上官卫的话:“近明者襄,近暗者陨”,大意近朱者赤近墨者黑,遇强则强,遇弱更弱。 大丈夫行事当机立断,何必这等优柔寡断?思索许久,公子平终于准备狠下心来,不求日后这邪灵能助他有何作为,但求它不掀起祸端就好,不如今晚就来个快刀斩乱麻。 心下有了决断,于是那马儿也像是有了感应似的,哒哒、哒哒走得轻快,回府的路不再颠腾。 回到院中,只见袖儿迎上来,脸色如春花般明媚:“公子,何事如此慌忙,这大日头下也不戴个斗笠。”说罢牵着马缰把马交到小厮手中,将公子平迎入府内。 公子平瞥开眼角望向管家,大喊一声:“管家,舀点水来!”自顾自咕咚地喝了大半瓢水。 “公子,那梅子酒已封好存于窖内,约莫三月光景便可口宜人。”袖儿双目脉脉含情地道。 “嗯”公子平奔波于太卜府,有些疲劳,径直解了外衫丢给小香,自己则回内室侧卧下。 “袖儿姐姐,公子想必是一路风尘,乏了,咱们先出去吧!”小香自幼服侍公子,知他不擅多言。 这连日来炽烈日头,灼得房子像是生了个大火炉一般,公子平侧卧着,只斜斜地倚在那床头的雕花木廊上,半闭着眼。 “小香,这绿豆,?舂捣成碎末儿,用文火细细的熬,手中杵莫歇着,便能熬成细滑浓稠的绿豆羹,消暑是再好不过了。”袖儿一边捣着绿豆,一边教小香。 “袖儿姐姐,你真是生得一双巧手,人又美。这以后得是那人中翘楚才能配得上姐姐。”小香这一张小嘴,逗得袖儿心花盛放。 人中翘楚,说的可不就是公子嘛!袖儿心中秋波荡漾。 可转念一想,公子平总是待自己疏而有礼,袖儿岂敢奢望长留公子身边,在他身边一日便多一分欢喜罢了。 袖儿用手上的杵,将那些绿豆往罐中拢了拢,她看着这些四散的豆子:豆子需要人拢了才往一个方向来,那些没有方向的心,拢一拢,也有归处吧! 里尹大人府前,姬湫迎面遇着刚回府的姬商。 “小弟!”姬湫唤住兴冲冲回府的姬商,“小弟连日来去了何处?”姬湫饶有兴致地望着他。 “大哥!”姬商醉眼相看,“大哥,你是不知那日公子平救下的姑娘有多惊艳。” 姬商的眼前浮现出袖儿的一颦一笑,心里眼里全是她。“连那太子铮都夸她是粉雕玉琢的美人儿!当真粉…雕…玉…琢!”姬商把这四个字一字一顿地强调了一次,打着饱嗝儿,步履不稳地往府上一步一倒地跨进去。 姬湫上前一步扶住了他,嘴角咧出一丝微笑。 入夜,天幕上撒着繁星,如同海边上渔时抖落船舱里的珍珠,闪着星星点点的光,公子平抬头望向夜空,小时候听奶娘说,天上的星星跟地上的人一样多,有婴儿出生,便会多一颗星,有人死去,便会降落一颗星。今夜之后,明晚这天空中便少了一颗星亮起。 房内的人朝着窗前侧卧着,气息均匀。廊上的灯照在她的脸庞上,她睡着后眼珠在转动着,像是在做梦,眉目之间宁静恬适。只听女子轻唤:“娘,娘!” 公子平刚拿起的剑,忽觉手腕乏力,怎么也下不去手。“不行,不能手软,还是及早除掉,以免后患。”他给自己加了把劲,掌心暗自聚力。 “娘,我会好好活着!”女子翻身轻喃。 公子平手上一软,终究下不去手。就是个寻常人家的女子,没了相依为命的母亲,想好好活着而已。 他脑海里浮现出往日一幕幕袖儿的音容笑貌,那么相信他,又倚仗他的样子。一张纯真不谙世事的脸,还有那饱经风霜后纤细瘦弱的身子…… “近明者襄,明者襄,明!”他脑海里的意念强大起来,如此,我便做那个“明”好了,让她长此在我身边,这样也好叫这邪灵不要另寻了生身,再为祸世间。在身边,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谅那邪灵也翻不出多大的风浪来。 公子平如是想着,收了手中剑,悄然退出房内。 袖儿又梦到母亲了,梦里,母亲一再叮嘱她好好活着,她身上似乎寄托了母亲全部的希望。这梦极是压抑,袖儿惊醒,却发现床头赫然站着一个气宇轩昂的男子,“公子!”她心下讶然。却见公子盯着她的脸看了好一会儿才出门。 袖儿不觉伸出纤纤手指摸了摸刚才公子盯着的侧脸,脸上竟是灼热一片,心下暖意腾生,她心潮澎湃,久久未能睡去。 第二日一大早,小香便拉着袖儿欢腾地说:“袖儿姐姐,公子让我带你去集上买点布,给你做几身衣衫。”这小丫头,一听要买布做衫,心里特别欢实,她特别喜爱集市那些花花绿绿的各色布。 袖儿眉眼堆笑,施施然走到院中,给正在舞剑的公子平揖礼道许谢。公子平淡淡地应了一声,顺口说道:“早去早回。” 你别碰我 素乌回到空荡荡的家中,一夕之间,父母都不在了。玉莲三姐弟心里也如同这茅屋一般,空空荡荡、清清冷冷。 好在姬湫公子帮忙张罗着,前来看望的左邻右舍一应巨细繁杂。他忙前忙后地打点着,甚是熟稔。 弟弟并不懂失去父母意味着什么,只是安静地跟在素乌身边。姐姐玉莲一直在伤心的哭,哭得素乌心里六神无主,素乌隐隐觉得有些哀伤,却又不是哀伤,只觉得心里被大石压住了一般,透不过气来。 直到夜空升起两颗星子了,方才歇下来。“玉莲,你要为了你娘亲保重身体,这有点粥,你先吃点儿。明日我再来看你。”姬湫公子安顿完转身离去。 “姬公子,奴家送送你!”玉莲随着姬湫公子身后出了门。 男童喝了两碗稀粥,巴巴地过来拽着素乌的衣角,望着素乌:“二姐,我还饿。”素乌在锅灶边找了一圈,除了几个生芋头,别无它物。 那就先烧这几个芋头吧,她脑海里努力回想着娘亲昨晚烧的芋头,可是想来想去,都只是出现的娘亲的音容笑貌。不知道娘亲现在在里面怎么样,狱卒给没给她吃晚饭…… 她想洗把脸,用一把清凉的水,让自己清理一下思绪。这两天来发生的事情太多了,之前在洞中十几年如一日,除了瞎婆婆偶尔说两句话,大多数的日子,不是听风就是听雨,有闪电的日子最让她欢欣,因为那白茫茫的光让她看得到天际,看到闪电把天与地连在一起。 家里一瓢凉水也没有,素乌拎着桶和芋头,向村口小河边走去,月光把泥巴路面照得发白。 公子平送走了那几位玉面小生,大家都喝得尽兴而去。他经过院中时,看到白天舞剑时削断的竹子,轻轻拿起看了看,竹叶在经历了一天的烈日后,都卷起来了,低垂着,小巧而又无助。 他的眼前出现一个低垂眼眸的影子,于是,他捏着那几根竹子信步院门外。 今晚的月亮比昨夜更圆满,定睛望去,似乎满得溢出来,月盈则亏,往事总是如同这月儿一般轮回。 河堤边,一方熟悉的背影,拿着个水桶,正侧着身子把水桶按下水去,等那水哗哗涌进水桶,她吃力地去提那满满的一桶水。却不想身子一偏,一个踉跄侧向河中。 说时迟那时快,公子平飞跨两步上去,用手往后急急把素乌往回拉,素乌手中的桶掉落河中,人却与公子平撞了个满怀。 脸上瞬间升起两抹绯红,公子平鼻间嗅到一股暗香,这香气胜却所有的美酒佳肴。她乌悠悠的眼睛盯着他,仿佛那玉盘里的黑珍珠,清亮而光泽,朱红小嘴嵌在粉嫩的脸上,莹润欲滴。 公子平足足高出素乌一个头来,深邃的眸子像是要把素乌瞧个彻彻底底,素乌赶忙挣脱开来。心仍是砰砰跳个不停,她用手整了整衣襟,恭恭敬敬地揖了谢礼。 公子平见她局促不安的样子甚是娇羞,笑着道:“姑娘,失礼了!”只见素乌又拿起芋头要去河水里洗,公子平抢先两步拦在她身前:“姑娘,这河中有枭兽,小心!” 素乌打量着他,他所言非虚,素乌与那水怪交过手,深知那水怪在此水域盘踞已久。这河水虽清透无比,却无人濯衣浣米。只是,这公子平为何屡次出现在此,他不怕这水怪? “姑娘,你到家再洗吧,我给你拎水。”知道姑娘无法言语,公子平拎起满满一桶水往回走,素乌不想劳烦他,伸手去抢那水桶,谁知公子平竟左手倒到右手上,满桶水在身后来回避着素乌。算了罢,素乌抢不过,只得捡起芋头,跟在他身后亦步亦趋地往家走着。 “姑娘,下次不要靠近这河边了,恐有危险。”公子平边走边叮嘱着,平素他少言寡语,今日为了姑娘安然,也只好多说两句出言相劝。 公子平送至门前,准备离去,却见门上挂着两片粗麻,出什么事了?公子平心下一惊,他当即拎着水桶跨了进去。 素乌不愿与这贵公子有过多交往,于是升手拦住了他。 可那公子平还是迈出脚跨了进去。他看了一眼院中,只见一男童,抱了些粗柴禾进来,是那晚他背回来的男童,此外未见其他人。 公子平蹲下身子,握住男童的肩膀问道:“小弟,你家父母呢?”男童眨巴着大眼睛说:“我父亲死了,母亲被坏人抓走了。” “那你家还有其他什么人?” “只有大姐和二姐了!”男童用手指着素乌道。 素乌已经拿着那柴禾摆弄老半天了,一直也点不着火,她一时竟不知如何是好。 于是,她只好过来拉了拉公子平的衣角,公子平望着素乌,往后这整个家的重担怕是要落到她一个人肩膀上了,那小小细瘦的肩,如何担负? 他拣了些细柴棒放进灶膛,用木棍把膛中拨出一方空地儿来,然后将木棍点燃,放到空的地方,引燃整个灶膛中的柴棒。 看着升腾起的火苗,素乌比了个“谢”的手势。 看着她笨拙地把芋头一个个丢翻滚着热水的陶罐里,公子平笑着用剑将那些芋头戳起来,剑走游龙一顿劈,芋头削成薄片齐齐落入陶罐内。 男童见了,兴奋地拍起手掌:“哇,这个好厉害,以后我也要学这个。” 素乌“噗”地一声笑了,想不到眼前的这贵公子,竟像个大男孩一样也有顽皮的一面。 她笑起来可真好看,公子平盯着素乌,灶膛的火苗映照在她脸上,红彤彤的,细细的汗毛像春天飞着的絮,绵绵软软的像丝一样贴在脸上。 “噼叭”有根柴没干透,里面炸出一个火星来,素乌忙向后退了两步,不想踩着裙口一下将自己给绊倒,摔在地上,摔了个大趔趄。 所幸她一急之下用手指撑在了地面,没有让身体结结实实摔下去。但起来时不小心偏了一下身子,手蹭在了脸上,两道灰尘印迹,突兀地划在脸上。 公子平笑得眯起眼缝,拿手去帮素乌抹那脸上的灰尘,素乌本能地往侧面一闪,躲开了公子平的手,那修长而整齐的手指愣神停留在半空,空气仿佛凝结。 好一会儿,公子平就这么直直地垂下手来,讪讪地笑着,走出了素乌家。 迎面正碰上送姬湫公子回来的玉莲,玉莲好生惊讶地望着面前这气宇轩昂的贵族公子,看那穿着和配剑,绝非寻常人家的公子,这公子好生面熟,只是想不起在哪里见过了,玉莲心中愣神了一下,旋即欠身施了个礼,朝家中走去。 还未跨进家门,便闻见阵阵呛鼻的浓烟,“小弟,你们在做什么?”玉莲来到灶台前。一看陶罐里煮着大小均匀的芋头片,沸腾翻滚着。“大姐,这芋头熟了么?”男童低着头咽了口口水问道。 玉莲盛了一些出来吹凉给男童,转头看见素乌蹲在灶膛前,用那小棍拨着灶膛烧着的柴,有一出没一出的,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 玉莲低低声地问男童:“小弟,刚才从咱家院子出去的是什么人?” “进我们家舞剑的人,他好厉害。”还不待玉莲再问,那男童在地上捡起一根细长的柴,扭动着他小小的身子模仿起来。 “大姐,我舞得好不好?刚才那个人就是这样子舞剑的。”他放下手中的细柴,拍了拍手上的灰尘,又去吃芋头了。 “诶…诶…,小弟,刚刚那人怎么认识你二姐的,他来这里做了什么呀?”玉莲好奇追问道。 男童半天也没说清楚来由,一边吹着芋头汤,一边大口喝着。 公子湫轻快地走在回府的路上,一道黑影尾随而至:“公子,您吩咐的事情,属下已办妥。”公子湫一扬手“下去吧!” 那黑影迅速消失在月光下。 公子湫心里盘算着,用不了十日,府上该张罗着迎亲了,他仰起头来,朗声笑了。 黄帝血脉 公子平悻悻地走在回府的路上,虽说他从未学过如何搏取女子欢心。但从小到大,凭着俊朗的外表和渊博的学识,身边女子总是蜂拥而上,有时甚为苦恼。 父亲是个苛刻的人,他从官,又掌兵。对公子平的要求就特别严厉,不叫他沉迷酒色,晨起练剑,晚间温书,无论寒暑,从无倦怠。看到他身边但凡有点姿色的女子,也一应打发得远远的。 可即便如此,也从未有女子像今日这般对他流露出厌恶、抗拒之情。今天,那姑娘的举动,叫他好生挫败。 前脚刚迈进府中,便听得娇柔之声入耳:“公子,我炖好了莲子羹,清热解暑。今日您饮了酒,喝点莲子羹吧!”说罢,她转身便要去盛。 “我累了,今日不想喝了。你也早些回房歇着吧!”公子平一扬手,制止了袖儿的脚步。 “袖儿给您冻在那里,您想喝了再叫袖儿。”袖儿望着他颀长的背影,一直望到他将内室的门扣上才回自己的屋内。 “不用。”公子平人已远声音去传过来。 素乌安顿好了弟弟睡下后,玉莲一天下来也疲倦了,于是姐妹二人就着草席躺下了。 玉莲不消片刻就已熟睡,素乌却翻来覆去睡不着, 这两日来连续发生的事情走马灯似的在她的脑海里翻腾,已经让她摸不着头脑了。 于是,她赤着脚,趁着白亮的月色,向河边走去。 素乌从小极通水性,每次娘要责打她的时候,她就会躺到水里,过好一会出来,娘的气自然也就消了。 长大后,遇到烦心的事了,她无法言语,那些小鱼小虾和她一样也不会说话。一扎子沉到水底下,她就这样默默地享受一个人的世界。 她坐在河滩边,把脚丫伸进水里,一边撩着水花,一边看着河里自己的倒影。 “孩子,孩子!”素乌清晰地听到一个深沉的声音在叫她,这声音缥缈而空灵。 她一低头,看到了一张与自己一模一样的脸。“孩子,我是你娘。我用自己的觉魂造了你,你带着它去找娘的生魂。” “为了保住黄帝残留在人间的血脉,娘用生魂护住了他。娘的魂有万年香,你能闻到。越靠近那生魂,你的法力就越强。你不是……” 未等娘说完,水面泛起了浪,将倒影冲成了影影绰绰的一条条涟漪。 她赶紧用手去摸平那河面,可是,娘却不见了。 素乌清晰地感到这是娘见她烦思,来给她解惑了。可是,娘的声音越到后面越虚弱,最后没讲完她就走了。 什么是生魂,什么是觉魂?找到了做什么?去哪里找?谁是黄帝的血脉?娘想说我不是什么? 这些问题在素乌的脑海里争先恐后的挤上来,弄得素乌混乱不已,她急得大叫:“啊!” 只见水面颤抖起来半米来高的巨浪,整个个河滩抖动了几下,旋即恢复了平静。 素乌不敢相信地看着这一切,这是我弄出来的动静么?这就是娘说的法力? 素乌半信半疑地,又像刚才那样大喝了一声。但是这一次,一点动静也没有,甚至水面连浪都没有。 河里,一个黑影正慢慢地向自己靠近,等素乌看清的时候,她拔腿就跑。 素乌想着,刚才的动静毫无疑问就是这水怪弄的。 居然还有水怪,她像是忘记了什么似的,得好好想想,怎么才能消灭这个水怪,让它不要打扰自己在河里的清静时光。 她在脑海里一页一页翻起典籍来,她的脑子分两个库,一边是技能,一边是常规。所有的典籍和法术、应急反应均在技能库;力量、感情、生活常识均在常规库。 这个典藏库,是之前瞎婆婆去她脑库里借阅的时候发现的,那时候她大概只有3-4岁,瞎婆婆有一天带着她,不小心掉进了一个猎人挖的陷阱里。 那陷阱有大概五、六米高,瞎婆婆让素乌踩着她的肩膀往上爬,可是踩在肩膀上了,还是够不着洞口。 她没有力气一点一点往上攀爬,瞎婆婆只好找个根棍子,掰断成两半,用力扎进泥里,一左一右扎进去慢慢往上挪。 扎到距离洞口一半的地方,瞎婆婆一棍子下去,那里的土松垮垮的,一下没扎稳,瞎婆婆的身体晃了一下,她又照着原来的位置用力扎了一下。 “蛇!” “婆婆,好多蛇!” “婆婆,快来呀,我脚边好多好多蛇,我害怕!” …… 素乌吓得魂飞魄散,声音颤抖着哭起来。 瞎婆婆自半洞口的地方跳下来,正好踩在两条蛇身上,那蛇反口就咬了她一下,惊得瞎婆婆连忙甩了甩脚。 瞎婆婆情急之下,按住她的肩膀,叫她不要动。左右手分别按住她的风池穴,然后用掌心的安眠穴附在她的头上。 “婆婆,你在做什么?你快打蛇啊!” “别动,我在你这里找找怎么收拾这窝蛇。”只见瞎婆婆不停的在我的脑袋里翻找着,片刻,她找出了一个指甲片那么大的小花瓣,一挥,好多的符像花粉一样散出来。 那些符形成一个盾牌一样的包围圈,把我和瞎婆婆围在里面,然后一点一点往外扩,逼着那些蛇四散纷逃。 “婆婆,你脚上的伤口怎么样了?” “不妨事,老太婆皮糙肉厚,这些畜牲是伤不到我的。” 素乌不放心,又掀起了瞎婆婆的脚看了看,只有一个浅浅的印子,不细看都看不出来。 “婆婆,你在我脑袋里面做什么了?” “我来借阅典籍,因为我的大脑库被素娘娘封了,所以先借你的用一下。”瞎婆婆的话,当时的素乌并不是很懂,她问了一整天,终于弄明白自己的大脑里有很多宝藏了。 她也不知道这些宝典来自哪里,也许母亲生她的时候就已经在她的大脑里面了。 在洞中无聊的时候,她经常自己用食指按住风池穴,掌心贴在脑袋上,进到脑子里寻找她感兴趣的典籍。有时候进去时,太阳还挂在天空中,等出来的时候,月亮就已经升起来了。 她的典籍很多,如果全部找一遍大约需要好几天的时间。所以,为了能十分有把握地对付水怪,她现在开始,一有空便需要去翻找她的典籍。 典籍里有几种,一种是驱赶;一种是击杀;还有一种是封印。只是,这些所有的典籍都只能用于鸟兽、鬼魅身上。她的脑藏典籍中有八成以上的典籍,以她的能力还不能开启阅读。 不知道生魂找到以后,她的典藏会不会全部开放,她忽然特别想在一瞬间找到娘的生魂。娘并没有说生魂在何人何处,茫茫人海从何找起呢? 素乌想着这许多,天已微微亮了,远方的天边升起一抹鱼肚白。 公子平的剑舞得如疾风厉厉,一个旋风腿倒立腾起后,手上的剑扫过地面,地上的竹叶全都被剑气扫得飞了起来。 他借着暑气,挥剑把自己弄得一身淋漓大汗、精疲力竭。 “公子,歇下来用早膳吧!”袖儿端着水盆和毛巾远远地说道。 小香笑意盈盈地看着院中两人,自从袖儿姐姐来了以后,公子的贴身照应,她便抢着去,这倒给了小香不少贪懒的时间。 “好!”公子平应着,手上的剑却一点也没有慢下来。小香眼里,公子极是随和,从来没有摆过一点架子,也没有因为细小琐事儿责骂过她。 只有一次,因为月儿姑娘,公子命她在柴房里,思过了一整天。后来,全府上下,“月儿姑娘”这个称呼便成了全府上下的忌讳。 月儿是谁 说起这月儿姑娘,不,现在得尊称一声“月儿公主”了。这事还得从小香刚入府的时候说起。 小香刚进屈府那一年,正是屈老大人被楚王擢升国老的那一年。国老大人名义是荣升官品,实则手中兵权被褫夺,心中无限惆怅。 “管家,小香丫头以后就指给公子,让她先跟着月儿姑娘,好好学些日子。”国老大人轻叹了口气对管家吩咐道。 小香初见月儿姑娘第一眼,那是小香生平见过的最美的人儿,仿佛是从画里走出来的。 哦不!是从天上下凡的,杨柳细腰,莲步生波,她飘过小香身边时,有一股甜甜的香。她嘴角上扬,微带笑意,像极了拨开云雾初见的太阳,那一丝霞光,把小香照得周身亮堂。 “小丫头,我叫月儿,你呢?”愣神了好一会,小香听得这声音,像是玉珠落入盘中的声音,清脆悦耳。 “嗯?”小香尚未缓过神来。 “我虚虚长公子平几岁,叫月儿,你呢?”月儿姑娘定定地看着她,拉起她的手问。 “我叫小香,那我以后管你叫月儿姐姐吧!”小香盯着月儿的手,这个姐姐的手嫩滑细腻,暖暖地握住自己的手,极是温柔亲切。 小香从未见过有一人,如此温润和善地待自己,在上一个大户人家做粗使丫头的时候,那家的老太太威严而冷漠,管事的姑子凶得很,冬天浣衣的时候,手总是会皲裂,长满冻疮。 有时候浣衣时,冻疮破了碰到水更加痛,手上的动作也自然会迟疑片刻,但就是那短短几秒,便会招来鞭子。有时候姑子心情好,鞭子少挥两下,便是幸运至极了。 月儿看到小丫头下意识地把自己的手往袖管里躲了躲,她发现那丫头手上全是冻疮,红肿的新疤痕重叠长在暗褐色的老疤痕上,手肿得老高。 “小香别怕,我这儿有公子赐给我的药膏,听说是宫中赐给老大人治伤的,对这些疤特别有效。”说罢便拉着小香去了她的房中。 小香愣着神用大大的眼睛盯着月儿姑娘,只觉得心中暖意阵阵,一阵错愕,这哪里是来做丫头的,仿佛自己是这府中的金贵小姐。 小香一路跟着月儿,心中暗自拜谢诸位神佛,让自己如此好命。 月儿拿着那小盒子装着的药膏出神。 在她印象里,父亲是楚国高贵的王族,父亲是为国戍守边关的一员大将,极少能见到他。 母亲在家中身份卑微,虽生得极美,却温柔怯懦,一直被府里的大夫人压制着。 每次父亲卸甲归来,总是会先到母亲房中看望母亲和她。 那是一家人最美的时光,父亲喜欢将她骑在自己肩头,带着她跑起来:“带我的月儿飞喽!飞得高高的,飞到月宫去!”她总是胆小害怕掉下来,抱着父亲的头,搂得紧紧的。 “小心累着,先把月儿放下来,歇歇吧!”这时候,母亲总是眯起眼,带笑地看着我和父亲。 “属下遵夫人命!”父亲恭恭敬敬地朝母亲行了个军礼。引得母亲噗嗤一声掩面而笑。 “看看我家小公子!”父亲蹲下身来,将我轻轻放下来。用手抚摸着母亲的肚子。 “大人,你怎知是公子的?生下来是个闺女,你又要笑话妾身了。”母亲大人娇羞地埋怨。 “不管他是男孩还是女孩,都和我们月儿、还有你一样宝贝。”父亲大人一把抱起我。 “我此去不知归期,想我戎马一生,夫人若是生的时候我未归,就叫他戎儿!”父亲捋着胡须说道。 “戎儿,戎儿!”月儿小声叫着母亲肚子里的小人儿。 一墙相隔的院外,伏耳贴在墙上听动的人,气得直发抖,摸着自己空瘪的小腹:“偏你这些年也不给我争口气!”她咬牙愤恨地说道。 倒也不怨她这肚子不争气,大人每次回来,到她房间的日子就只是听她汇报家中大小事务,从不与她温情。可恨那偏房一脸子狐媚,走一步扭三扭,弱柳扶风的样子,每次把大人哄了去。 隔墙听着这风流的笑,墙根下站着的人,更是觉得被嘲弄,眼里红得能冒出火来。 几个月后,戎儿出生了,父亲果真不欺人,真是个生龙活虎的大胖小子。 那日早上,月儿照例去看戎儿,却不见了母亲。后来着人来问,大家一概摇头不知。 心知此事蹊跷,定是与府中那大夫人脱不了干系,月儿怒气冲冲直闯进大夫人府上:“我母亲呢?” “好生无礼,跪下!”大夫人端坐堂前,一脸严肃。 “我不跪你,你把我母亲藏到哪里去了?”月儿年纪虽小,性情却刚正,她从不跪奸佞小人。 “你母亲生你弟弟,血气不足,死了。”大夫人一使眼神,令左右把月儿押跪下来。 “我要告诉父亲,你残害我母亲!”月儿满腔愤怒地跑出府上。 “去跟着,别叫出了岔子。”大夫人向左右使了一个眼神。 “大人的血脉我动不得,她娘这种小贱人我还是能收拾得了的。”说罢,她仰天大笑。 月儿收拾了点细软便直奔军中,母亲平日里教她忍气吞声,教她以和为贵,教她谨遵本分。可如今换来的是什么? 生死未卜! 母亲这一辈子就是太懦弱太忍让了,月儿从小便见识过大夫人的恶狠,母亲也只是默默忍受着她的欺压。 月儿想着,不知母亲身在何方,是否有性命之忧。尽早一点让父亲知道,恐怕一切还来得及。思及此,她加快脚下步伐,一路奔跑着前去。 行了大约五六公里,月儿有些疲劳,脚下的速度也放慢下来。 路遇一高头大马,马上一士兵模样的壮年男子,问询道:“小姑娘,怎么就你一个小孩儿在外面,你父母呢?” 一见这身装束,月儿心中暖意阵阵,告知了父亲姓名,说自己去寻他。 “我正好从南面巡营回来,你父亲乃是郊尹大人,是在下的营官长,姑娘此去定是家中有要事,不妨我带姑娘前往。”说罢那人伸出手来,要牵月儿上马。 月儿谨慎地看着他,那人笑了笑:“你这小孩,还挺机智的。” 说罢从腰间摸出军队通关符双手给月儿呈上。 月儿这才放心地跨上那人的大马,那人顺势接过月儿的行囊。 “驾”一骑烟尘,朝前飞奔而去。驾马果然是要快过自己许多,若是自己行走的话,现在只怕还没走过刚才那个山头。 路上,那士兵告诉月儿,她父亲在北边的国界戍守,须得两日光景才能到那儿。月儿点点头附和道:“是的,父亲大人告诉过我,他在守边关。” 可是年幼的月儿并不知,父亲戍守在南边,这马儿带着她往北去了很远,离她的父亲越来越远。 天将入夜时分,大夫人抱着戎儿,仔细盯着他那新生的红润的肌肤,还有脸上软软的小绒毛。就好像自己的儿子,不,不是好像,而是从此以后,他就是自己的儿子了。 “夫人!”管家上来附在她耳边轻声说了些什么。 “赏银都给下去了吗?”大夫人问道,只见管家闷声点点头。 “哈哈,哈哈!”大夫人笑得张扬。用手指捏着婴儿的小脸说:“戎儿,没人能阻挡你母亲我想要做的,以后我就是你娘亲了!”说罢,那女人疯了似的,狂笑了好几声。 行尸走肉 月儿觉得离父亲越来越近了,天上的星子撒落得七零八乱,马儿走在崎岖的山路上,一深一浅地踏着步子。 月儿的肚子咕咕叫起来,糟了!忙着出门时,只带了点碎银子和父亲送给她的珍珠、玉饰。水和干粮一应吃的都没带,她按着空瘪的肚子,明天白天再吃吧。 “小姑娘,吃点窝窝头吧!”那士兵递来一个窝窝头,软软的好香。月儿顾不得吃相,三两口就吃下了肚,差点没噎着。 一瓢冷水迎面浇在自己身上,月儿惊坐起。“这是哪里?我父亲呢?” 一个家徒四壁的泥砖房,一老汉手里拿着瓜瓢正准备舀第二瓢水。 “老汉,她醒了!”一白发老妪对着那老汉说道。两人年事已高,身上的粗麻布衫破破烂烂。 身上凉嗖嗖的,月儿看到自己手和脚都被绳子绑着。 “姑娘,我们家就全指望你了!”老妪抹着眼泪说着。月儿一见,她旁边是一个目光呆滞的中年肥胖男人,时不时的盯着她湿了的胸前看,那时的她还只是个瘦弱的孩子。 老妪和老汉见状,识趣地出了屋。 那中年男人,一下便把小小的月儿扑倒,嘴里喃喃地说着脏话,把月儿小小的身子压在了他那堆肉下。 月儿哪里肯就犯,使劲地踢了那男人一脚,拼了命往门外跑去。 可还没跑出几步,手和脚都被绳子绑着,生生被门外那老汉拎了进来,重重地扔在地上,拿起柴棒打了个半死。 重新又把她架到了那个草堆的“床”上。 奄奄一息的月儿,眼泪扑簌簌往下掉,她想起了母亲对她说的:“一切都挣不过命运。” 从那日开始,月儿不吃不喝,她昏昏沉沉中听得老妪劝她:“孩子,多少吃点吧,你只要给咱家续个香火,他们自会放了你。想当年,我也是这么熬过来的。” 月儿看着那白发老妪,已无力多看她一眼。 月儿已学会了向命运妥协,因为,她的反抗只会让身体遭受更多的痛打。那目光呆滞的胖男人,只要一发病抽搐,糟老汉就会狠狠地拿木棍砸她的身体,好几次都是老妪帮她挡下了。 有一次,她哄着那胖男人,见四下无人,跑了出去,结果山间夜路迷了方向。 她再次被抓回来,除了换来一顿痛打,几天不给吃的外,她的手上和脚上都锁上了铁链,从此,将她锁在一个矮小潮湿的洞里。 几年过去,糟老汉已经年迈,再也打不动她了。 她为那个呆滞的胖男人生了两个孩子,听说胖男人在一个瓢泼大雨的日子里,死在了山坡的一个泥洼里。 老妪佝偻着身子,叫人劈开了她身上的铁链:“孩子,若是你想走,就走吧!” 月儿跌跌撞撞逃出了那个魔障一样的小山村,那老汉骂骂咧咧说她不顾孩子,没良心!骂那老妪生来的败家婆!骂她们俩是上天派来的扫帚星…… 声音越来越远,远得就像是上辈子发生的事了。 走出了大概两里地。 “啊!” “啊!” 月儿声嘶力竭地喊出来,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她的这几声嘶吼冲破云霄,仿佛要把胸中的这股埋藏了数年的郁结,一股脑地全部喊出来。 “姑娘,好些了么?”乍见天日,刺眼的阳光让月儿睁不开眼。 过了许久,月儿方才慢慢看向地上。眼帘里一个年全逾百半的男人在她身边躬着腰问。 月儿本能地退缩到床的最角落里,她蜷起身子,将头埋在膝盖上。 见此情形,管家只好压低着声音说到:“姑娘,你别怕!咱们府上的可没一个坏人!” 月儿睨见那管家的身后,是个一身官兵服的少年郎!又是官兵服!月儿吓得哆嗦起来。 “这是哪?”月儿喃喃地问。 “这里是左徒大人府。”管家慈祥地说道。 “我怎么在这里?”月儿不解地问。 “姑娘。”那一身官兵服的男子递来一碗汤药,还不等他开口,月儿惊恐地看着他,又盯着那碗汤药,眼神像是见到了毒药一般。 公子平见了,估计这女子是受到惊吓了,他只得把那碗汤药递给管家。 “你看,没事的。”管家憨憨地笑了,自己喝了一口,然后递了过来,脸上笑意盎然。 月儿将信将疑地把那碗汤喝了下去,抬起眼来定定地看着他。 “今日公子去军中看新充盈的士兵,只见你在那军营外与人吵吵。士兵说你在那里,非要报名去沙场征战。士兵很难为,暂且先不说楚国之前没有女子在列的律例,就你这骨架子,人家也不敢收呐!” 管家一口气,把今日的情况向月儿讲道。 月儿恍然觉悟,好像是这样子的,她走出那片生天后,人已如同行尸走肉,不知何去何从。 她想到了死,可转念一想,与其就这么死了,倒不如去为国杀敌,现在这样等同于行尸走肉,活着有何意义?于是,她就拖着这副半死的躯干去了就近的郊卫处。 “那郊卫尹怎么敢收你,你在那里还没站到一柱香功夫,自己倒是先昏倒了。” “士兵拿你不知如何是好,便将你交给了公子,是他将你带了回来。” 管家见她脸上没有一丝血色,又递了一碗梨黍羹过去,“医擘说你身体底子太差,长期没吃饱过,今天不宜多说话。” “把这碗梨羹喝下去吧!”管家和善地看着她。 她犹豫了一下,端起碗喝了下去。 “带这姑娘下去洗洗,找身好衣裳给她,让她好好歇着,明天好送她回家。”管家从房外叫来一个侍女嘱咐道。 月儿用水浇着自己的身体,她用力地擦洗着自己。 恍如隔世,她闭着眼睛不去想当下在哪里,未来的路要如何去走,或许,等身体恢复了,她还是要去军营里的。死在沙场上,死得其所。 好过这生而不死的日子,如同那河滩边砺砺行走的贝壳,软软的肉磨在沙石上,不是痛楚,而是苦楚。 于是,她吃了点东西,安然睡下。 睡至夜深,忽听窗外有舞剑的声音,这久违的剑声,像是穿透云霄,照亮了她生存的希望,父亲在她儿时,也是天未亮就起来舞剑。 月儿起身推开窗,四野一片黑暗,她的眼睛还是习惯在这种光线下看东西。 定睛看去,舞剑的少年,是白天来带他回来的公子,相貌俊逸,带着一身稚气。 公子平身若游龙,一式灵蛇探路,顷刻已来到月儿窗前。 “好敏捷的身手,这一点点推窗的动作,他居然在暗夜里洞悉分明。”月儿心下暗自思忖。 不知这公子平何时察觉到自己在看他舞剑的,只觉得这眼前的少年功夫了得,能在专心习武时还洞察到细枝末节。 “在下每日晨起舞剑,打扰姑娘清梦了。”公子平柔声说道。 “公子不必多礼,小女子芈月,谢公子救命之恩。”月儿施了一礼。 “是那个月么?”公子平剑心直指天上那月亮。 “嗯。”月儿低低地应了一应。 “月儿姑娘,若是心中不快,何不出来就着月色,喝一壶?”公子平看着她总是蹙着眉心,连昏倒时的眉心也是蹙着的。 月儿大为惊诧,没想到这小小少年如此率性而为,她心中的压抑倒不妨一醉方休。 公子把剑撂在一旁,月儿与他就地而坐,两人一人拿着一个酒壶。 “月儿姑娘,你会武功么?”想到眼前这女子,白天闹要立志征战沙场,公子平不禁问道。 月儿摇了摇头。 “那你会骑射么?” 月儿又摇了摇头。 “那月儿姑娘可有什么会的?” 是啊,我会什么呢?我什么也不会,连给父亲送个口信都做不好。月儿顿时低垂着头,觉得自己一无是处。 她轻轻摇了摇头,手指一直戳着自己衣衫上的破洞。 “月儿姑娘,你家在何方,家中还有何人?” 我有家么?我有家人么?这样的我,形同死身,何必给父母添累?母亲还在么?戎儿还在么…… 一时间,月儿连自己都回答不上来,别遑论如何应对公子平的问题了,她害怕回家,更害怕这样的她出现在家人面前,如果一定要回家,她倒宁愿死在外面干干净净。 “公子,可否不赶月儿走,月儿没有家了。”月儿低着头,两手紧紧地抱着青铜酒壶的壶颈,掌心的温度要把壶心的酒都暖热了。 公子平定睛看着她:“那你得多用些膳,养好了身体,每日跟着我习武、打坐。做好了这些,你方才能云郊卫尹大人那里做一名士兵。”公子平笑意盈盈地看着眼前的弱女子,对她说道。 他的笑真好看,干净无暇,似乎让人扫却所有的阴霾。月儿望着公子的侧脸,慎重地点点头。 “好的,公子!我会好好练的。” 月儿觉得,生命似乎翻开了新的篇章,她仿佛看到自己一身戎装,剑舞沙场的样子。 那些前尘往事,就像敌人,她飒爽地挥剑,让那些过往在自己的剑下粉身碎骨吧!想到这里,她觉得心中无限快意。 “我敬公子,谢公子大恩大德。”说罢,月儿一口饮尽壶中酒,酣畅淋漓。 公子平来未来得及阻挡,却见月儿壶中已空,他有些惊愕地看着她。 重获新生 酒醒时,已是晌午,月儿扶起自己重重的头,身上有如断裂一般疼痛,原来这酒也不是美物。 她下榻,“月儿姑娘,我来为你丈量一下。公子吩咐给您做几身合适的衣裳。”侍女手里拿着稻草叫月儿别动。 “有劳姑姑了,不如姑姑给我做几身戎装,穿这个方便。”月儿小声与侍女商量着。 “那可不行,你这身姿,需得是碧裳赤裙才叫好看。”侍女左右打量着月儿纤细的腰肢。 “姑姑,就依了她的,做戎装吧。”公子平进来说道。 “月儿谢过公子,谢过姑姑。”月儿满心欢喜。 “月儿姑娘,你坐下。”公子平招呼月儿坐在自己身边,侍女见此情形,悄然退出房中。 只见公子平拿出一个质地精良的小匣子,里面一个拳头大小的陶钵,是一盒褐色凝胶。 “月儿姑娘,这是秦国特使送来的治伤膏,王上送给父亲之物。前日里我见你手脚多处淤伤,此物治伤其佳。” 不想公子竟心细如发,月儿抬起眼睛凝神看向公子,眼中雾气慢慢散开来。 公子平用手指挑了些许,涂抹于自己的手上,笑着说道:“这样子涂于伤处,凉凉滑滑的,不疼,不日便可肌若凝雪。” 月儿看着公子平修长、平整的手指,似能感觉那手心的温度一般。 她捧着药膏,紧紧地握在手心中,因为那药膏,有公子掌心的温度。 穿上戎装练剑,果然利落多了,公子平总是夸赞月儿敏善好学,闲暇时,他温书,月儿在一旁时,公子平便会教她识文断字。 “月儿,你学会了哪些字?”公子平拿出剑在地上比划。 月儿接过剑去,在泥地上划出“月”字,虽然弯弯扭扭,但却一笔不错。 她又接着划出了“平”字,公子平轻笑着。 “不错,以后要学会写更多的字。”月儿望向公子平的侧脸,她觉得他的笑好比那春天的阳光,让她心里这棵垂死的枯木,生出一枝嫩绿的新芽。 公子平的父亲——左徒大人,国务繁忙,连日来都不曾在府上停留,楚国近来战事不断,那魏国又屡屡来犯,秦国也是虎视眈眈。 楚威王曾令左徒大人好生雕琢公子平,待他羽翼丰满,便传承他的衣钵,为国谋事。 那日他匆忙回府,见平儿与一俊俏小生一同舞剑,那小生舞得生疏,平儿却在一旁把着手一招一式给他慢慢拆解。 “管家!”左徒大人遣了管家问询,管家低垂着双手将事情来龙去脉悉数讲与大人听。 “你忙去吧!”左徒大人脸色淡然地对管家说道,兀自在堂前站了许久。 他转身,踱步进了灵堂,拍净了衣裳和靴面的灰尘,给列祖列宗的灵位点上了烛,最后来到夫人的灵位前,点了三支烛:“夫人,平儿大了,是该给他寻门亲事了。” 夫人画像上,巧笑嫣然,一如她在的时候:“但凭老爷定夺。” 左徒大人恭恭敬敬地作了三个揖,“夫人,请放心。”然后,出得灵堂来。 夜深了,月儿望着东边公子的房间,烛火还亮着,这么晚了,他还没有就寝,必是在翻看那些前人的典籍、策略。 看着那些烛火摇曳,公子平的身影被拉得长长的映在窗前,月儿双手托腮盯在窗前看得发呆。 “簌!簌!”两道黑影凌厉地落在左徒大人房中。 “知道了,下去吧!”黑衣人附在左徒大人耳边轻语几句,左徒大人听后,一挥手吩咐他们散去。 月儿盯着那烛光拉长的身影,觉得这夜色真是美好,自己从未有过这等惬意。前半生没有哪一日不是在阴暗潮湿和浑浑噩噩中度过。 前半生!唉……自己恨不能没有前半生!月儿觉得这夜晦涩下来,她把窗子抿上了,身上顿觉丝丝凉气儿,从脚底往头上徐徐将她淹没。 “父亲大人,可她看上去只是个孩子。”公子平心中大惊,疑惑地望着左徒大人。 “我知你不信,可这是你邓世伯亲自探查的实情。”公子平这位邓世伯自他幼年起便教他习武,温书,守礼。 幼年父亲多忙于朝政,这位邓世伯是他家客卿,他不善官场中的尔虞我诈,只一心教导他的课业和为人之礼。待公子平大了,他便告老还乡了。 公子平心里,十分敬重这位世伯的人品,父亲既然托邓世伯办的,他自然是十分信服的。 “父亲,月儿姐姐已无家可归,父亲将她如何安置?”公子平脑海中一团乱麻,仍不忘关切地问道。只是此时,他已不觉间将对月儿的称呼改成了“月儿姐姐”。 “朝中不日将选一批新人进宫侍奉,到时候,也算给她谋个安身之处,进宫以后的日子,就看她个人造化了。”左徒大人说道。 公子平只见父亲嘴角翕动,脑海里一个字也未听得进去。刚才的三言两语,还像一团棉药炸开了似的,让他整个人都觉得绵软无力,脑子嗡嗡作响。 自打公子平见月儿的第一眼,他便觉得眼前这弱女子似曾相识,可是细想,也不曾有过交集。这种感觉由来已久,牵动他内心深处一缕细软,盈盈荡漾。 父亲今晚的话,只让他觉得心神不宁,心间莫名怒气直往上蹿。他恨不能现在就直冲到月儿房中问个清楚,可是,他不能这么做。 回想那日初见她时,眼神里的决绝,他便知道她已心无所系,若此时,他再将她小心掩藏的过往,一个一个掏出来,摆在她面前,那不是直将她好容易撑着的躯体撕个粉碎? 那这样的他,又同那**她的傻子有何不同?公子平踱着步子,在房中来来回回地踱着。 脑中细想着近一年来月儿的点点滴滴她笑得压抑,只是掩面低低地轻笑。她气得也压抑,只是咬着嘴唇胀红小脸。 练剑时,他不小心碰到她的身体,她会敏感地躲好远;她对所有递送来的羹汤,都有一种畏惧的眼神。 …… 原来如此!早知如此,倒不如不知! 他初见月儿时,她看起来那样瘦小,他以为她只是个和他年纪相当、未谙世事的小姑娘,是那个雄心报国的小小巾帼女子。 也罢…… 公子平捉起一壶酒,快步行至房外,一个轻跃,飞上房顶,坐在房顶上灌起酒来。 一抬头,又是那弯月亮。 “是那个月么?” “嗯。”那日他剑心直指天上那月亮,月儿低低应声的情景如同刚才发生。 望着那弯月亮,清辉微弱地照射人间,就像月儿那样纤弱。 月儿在床上始终睡不着,外头无风,竟比秋来更冷一些,大概是夜近了,她觉得凉意从脚下渗透全身,只好把那锦被往身上裹紧了些。 自小的时候盖过这种锦被,后来,竟从没有再碰过,她用手滑过这被面,顺滑细腻的面子。眼下的生活竟如梦中般,从前在那地窖里从未敢想过有一日,还能住在这宽宅大院里,锦衣玉食。 她使劲将自己的眼睛阖上,咬了咬嘴唇。这些生活,原来都是真的,自己还能享受这些温暖。 她眼前,又浮现出公子的身影,贴在她鬓边教她把手伸得平直,有力地将剑准准地刺出。手心的力道要运于腕处,凝神听剑梢的声音…… 今晚这是怎么了,像是要把公子揉进自己生命里似的,月儿敲着脑袋,提醒自己不要有其它的非分之想,能安安静静地留在公子身边就是人生一大幸事了。 咫尺天涯 翌日晨起,并不见公子练剑,直至早膳时间,仍未见公子。 “公子身体有恙?”月儿问侍女道。 “宫中有旨,擢公子为少师,大人为国老。国老大人带着公子去熟悉宫规去了。”管家轻声回复道。 月儿哦了一声,低下头来继续用早膳。公子乃是人中龙凤,宫中任命下那是迟早的事儿。 不知为何,这心下既有欢欣,也有一抹淡淡的失落。 月儿早膳只虚虚吃了一点,就回了房。她正在给公子打双靴子,还未来得及按上锦面。 “月儿姑娘!”管家轻声唤她。 “这丫头叫小香,大人遣她跟着你好生学着,以后她随伺公子左右。”月儿抬头见了她,嫩生生的小脸,一脸圆润纯真,是个有福的孩子。 月儿伸手去牵她,那孩子怯怯地将手藏在袖管里,半天不敢伸将出来,再细看,她那两只手上长了满满的全是冻疮。 多好的孩子,若是自己跟她一般……她不敢继续往下想,便领着她去自己的房间。 公子平任了少师以后,更多的心思都在几位太子身上。偶尔会听他说起,太子横性子温厚、学得很用功。子冉聪明机灵、有点顽皮。子翀谨慎稳重、却不好学。 那日下了讲回府,月儿终于在府门外见到了公子平:“公子,身子可曾疲乏?” 公子平略欠身:“月儿姐姐,宫中事务较多,在下先行进府了。”他疏而有礼,淡淡地说道。 月儿注视着他的背影,昔日比肩练剑,齐案弄卷的熟悉身影,只在视线里留下了一具长而模糊的影子。 以前,公子都叫她“月儿”的,现在怎么成了“月儿姐姐”?是不是自己听错了? 月儿的眼里氤氲着雾气,哦,本就是没有错的,她也只是一个有过两个孩子的妇女,也只是这尊贵的府邸里一个借宿的过客而已,尊一声姐姐,是对方的礼数周全。 月儿从府外走回房间的这条路,走了许久才到,路不远,心却很疲倦了。 她经过堂前,“这个给你!”公子平塞给她一把精致的短刀,只比手掌长一点点,能藏于袖管中。 她接过来,是一把锋利的刀,从刀鞘中拔出来,闪着凛冽的寒光。 “以后自己在外面,遇到紧急情况了,就用它防身。”公子平说完便掉头走了,不肯多停留一秒。 月儿拿着那把小刀,试着把它收进袖子内层,不长不短正好能放下,不会掉出来,也不会影响摆袖、走路。 她心中微微一怔,为什么突然送她小刀防身?他是准备把自己赶出府上么? 月儿的心中忐忑不安,虽然明知道这一天迟早要来,可是,当真来了,心里却那样的沉重。 小香学得很快,她是个活泼的孩子,自从她来了府上,府上便多添了几分活力。 那日小香嘴快,对着月儿说:“月儿姐姐,我听说你被公子推举去了王宫当差呢!咱们公子真心为你着想,若是以后我也能像姐姐那样……” 公子此时正巧从她们身后走来,她神色黯然地盯着他看,半响才问了句:“是吗?” 他默不作声地走开了。 留给她的,只是一个背影,越走越远的背影。 直到进宫那天,月儿再也没有见过公子,再也没有和公子说过一句话。 进宫那天,月儿姑娘除了那把短刀之外,把所有物什都留在了府中。 月儿在王宫中,分到玉尹下面,负责掌管宫廷印章。因月儿行事细心、有分寸,管事大人派了她做这个,再合适不过。 每天,各类的玉章过手,月儿都已经能从大小份量上辨认出哪个是什么用途了。 一天,楚王来取一枚章,调遣郎尹密查一桩与太后有关的案子,此事不便让司宫知悉,于是前来取章。 月儿并未亲眼见过楚王,但见来者穿戴与气势,心下猜是楚王,恭恭敬敬,伏地行了一个叩拜的福寿全礼。 楚王心下暗自惊讶这小宫女的机灵,再听她的声音,不急不徐,沉稳平静。命她抬起头来,一眼看去,胭脂粉面、愁眉半敛。楚王深陷其中。 自此后,楚王用玉章的时间越来越多,也越陷越深。 而月儿,始终不温不火,疏而有礼,似一朵秋风中的菊花,风过雨过,她只是微微摆动后又伫立在原地。 楚王内心彷徨难耐,他大可以天子之威来施压,但是他不想这样做,他只想让这小小女子与自己,执手相看两不厌。 此后,月儿便是天恩不断,所有她的吃穿用度,一应都是王宫中最好的。 一个雨天,雨淅淅沥沥地打在泥地上,溅起泥星子到处都是。一个熟悉的身影从雨中跑入月儿的眼帘。 “这雨来得急,我避避就走。”来人未曾抬头看。 月儿只觉得心一下乱作一团,竟无处可躲。 公子平见无人应答,环顾四下。还是那小小身影,定定地杵在那里,这小脸,近来清减了不少。 公子平记得月儿平日用膳总是抿两口,想来,现在宫中膳食比府中差了许多,现在怕是只抿一口了吧。 他望向她的眼神里,她眼里有着无限的愁思与怨怼。 他心中掠过一丝不忍,顷刻,倏地懊恼起来。哪怕就是这一丝的不忍,在王宫中都能随时要了月儿的命。 随即,他定了定睛,面色依旧从容淡定。 月儿呶了呶嘴,想说什么,话到嘴边,却半边也说不上来。 咫尺天涯,就在眼前,却怎么都够不着。 那日雨下了很久,久到让月儿觉得,就这么下着,下着,这辈子就过完了。 翌日大雨刚过,风里还沾着湿气儿。 威后让楚王作陪,同去看看太子们温书,说是路滑,让楚王牵着。 远远的,还未进去。便看到一个素净的身影,袅袅婷婷,孤单而忧郁。 她望着亭子里出神,全然没有察觉到身后二人的靠近。 “威后,王儿想起一桩奏报还未批。先……”楚王心下难抑,准备转身回宫。 “不急!”威后抓紧楚王的手,依然不急不慢地往进讲亭中走去。 “听闻你近来寝实难安,难为你了,为了一介小小宫女,费尽心思。”威后声色俱厉地说道。 “王儿,那夏桀、商纣均是亡国的罪人,无不是贪恋女色。孤这话是放在这儿了,你若沉迷不悔,孤便送她去向你父王请罪。”威后掷地有声地说道。 “威后,万万不可啊!儿臣只因一时糊涂,绝非贪恋于她呀!”楚王心中沉痛,却也不想她因自己而误了性命。 “王儿,你睁大了眼睛看看,她的眼中可曾有你?”威后将楚王往前拉了两步。 月儿听到声音,她惊慌地转过身来,忙跪下叩礼。 她刚转过脸来时,脸上明显带着一丝不易觉察的微笑。楚王的眼里渗出血来:“她竟然对着进讲亭笑了!” 孤王是天子,天之骄子!可孤王却换不来她的笑! 楚王觉得无地自容,他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也恨不能钻到月儿的心里,去看看她到底要什么! 威后看着眼前的小人儿,是个清秀俏丽的人儿。 “抬起头来,让哀家好好看看你!”威后往前两步,打量着这张脸,美艳中带着淡薄,沉静而本分地低垂着眼睑。 “你下去吧!”威后将月儿遣了开去。 “朝臣乃国之固本,你若今日舍了这王座,便去与他决一生死!”威后待月儿走远了,指着亭子中正在进讲的人,对楚王说道。 楚王恨不能脱下这身装束与公子平来得痛快,也好将这胸中怨气抒发出来。 可他匆匆回宫去,却叫司宫拟了一道关于公子平授任的旨。 此去经年 国老府上,全府上下皆伏地接旨。谢恩后,最得意的是国老,虽然楚怀王一直未能降重任于平儿。 但这几年来,平儿还是凭借他的才能,接了他的衣钵。今日楚王下旨荣升平儿为左徒,乃是家门之幸,天恩浩荡。 国老领着公子平进了灵堂给列祖列宗上香。 “平儿,我屈家,世代效忠王上,这么多年享王上隆恩。国之兴,则万民皆幸。国之败,则万民皆苦。楚国乃万民之国,而万民,非国之万民。我们所受皆来自万民,当心系万民,为国谋事,而非谋一己之私。” “你今日对着列祖列宗起誓,不为财所蔽眼,不为色所蒙心,不为权所移性。” 公子平直直地跪在灵堂前,将家训起誓,铭记于心间。 不日,朝堂之上,楚王、公子平正与秦国来使交盏。 秦国使者醉眼迷离,半卧在长几上,看着堂上舞姿曼妙的舞姬说道:“素闻楚国女子长袖善舞,今日得见,果然非同凡响啊!” 公子平笑了笑:“大人您看,这天下太平,百姓才会载歌载舞。若是社稷动荡,百姓只会流离失所。” 秦国使者盯着楚王道:“这百姓的安稳,还是倚仗于国家,若楚王能与秦王修百年之好,百姓何来流离失所的顾虑呀!” 楚王陪笑道:“哈哈,好说,好说。来!先干了这杯酒!” 公子平心下微微一怔,他偷偷睨了一眼楚王,心里快速盘算着楚王这次要送多少美人给秦国的暴君。 酒宴散去,楚王醉眼迷离地拉着公子平:“爱卿,寡人问你,秦来使回故国,寡人送多少美人随行合适?” 公子平默默地摇了摇头,回道:“大王,这秦国狼子野心,今日咱们送了美人,明日他便来向咱们索要城池,后日他便来向咱们索要你的王位了!” 楚王惊愕地看着公子平,此话诚然有礼,但当下强秦,楚国以一己之力暂无力与之抗衡。 “爱卿,寡人深知其中利害,但为今之计,先保眼下太平,咱们才有时间来思虑谋划将来之事。”楚王目光切切地望着公子平。 “那可否先王室联姻?”公子平提议道。 “寡人也想到这层面了,只是,寡人膝下没有适龄的公主,先王血脉的公主也没有合适人选。”楚王担忧地说道。 “若是送那无颜女,只怕秦国会认为我大楚国有意给他们难堪,到时候适得其反,那就坏了大事了。”楚国本是个思虑极深的人,眉宇间的彷徨流于面上。 “大王,不如择一美人,让太后收为义女,封其为公主,与秦交好。这样身份也不辱秦,你也不必为王室嫡亲而顾虑。”公子平万万没想到,这一句话,后来竟让他陷入永劫不复。 “爱卿此策十乃良策,知寡人忧而能为寡人虑。”楚王大赞公子平聪颖,他脑海里闪现过一抹小小身影,既求而不得,不如送你远去。 玉尹馆内,月儿双膝跪地,身子伏在地上,听司宫大人宣旨,荣封为楚国公主,赴秦结两国百年之好。 月儿心中忐忑:此去秦国,且远且长,蛮荒之地,法国苛严,自己何以就被发配了这么远的地方,可曾是哪里冒犯了君王? 司宫大人看着怔忡的月儿,上前双手扶起她:“月儿公主,这可是王上独一份的恩荣啊,你还不快谢恩!” 月儿心若死水:“臣女谢恩。” 司宫看她礼数不周全,想着,这女子怕是被这突如其来的好消息弄晕头了,这些不便细究了。 “月儿公主,您这不光得谢王上隆恩,还得谢过左徒大人才是。” 月儿回过神来,左徒大人,这几个字仿佛一根绳,总是牵动她的心。 “公公,此话怎讲?”月儿起身来望向司宫大人。 “若非左徒大人献此良策,月儿公主何来这天恩荣宠?”司宫大人一脸谄媚地笑着说道。 “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 月儿双腿“咚”地应声跪地,只觉这和风煦煦的日子里,凉透了!凉气从脚心把自己包裹起来,淹没在这凉气中。 她将身子伏在地上,行了个万福叩拜:“民妇谢左徒大人大恩!”她心下怆然:“公子,月儿谢你救命之恩!月儿谢你再造之恩!月儿谢你拱手于人!此生就此别过,来世但愿不见。” 月儿僵着身子,久久未起。司宫惊诧在原地,稍顷,上前搀起月儿绵软的身子。 “月儿公主,你现在已是金枝玉叶,不用对左徒大人行此等大礼。”司宫大人行过的路、见过的事何其多,一眼见此情形,心中明镜般洞悉。 那晚,秦国使臣也在,月儿向楚王讨了个彩头,她想在辞行故国时,酒宴上献舞一曲,以谢故国、王上及太后的养育之恩。 楚王心中虽万般不是滋味,却只能欣然应允,并且特指了左徒大人一同出席酒宴。 今晚的月儿公主,一袭淡蓝羽宫裳,似那云淡风轻的天幕般,飘渺绝尘。赤色长裙,似一面盛开的石榴花,映得朝堂大放异彩。 她特意命侍女给她上了“落英”妆,玉面清额胭脂红粉,浓淡相宜。 这“落英”妆,本是四月里桃花盛开后,风起纷飞,积攒未染尘泥的落红,浸入陶罐中,放入朱砂,取山中清泉,拓实之后,埋入地下,待月余,取出,淡香怡人。 取少许涂于双颊,或额前,娇而不艳,粉嫩脱俗。 那秦国来使看得双目直盯着月儿公主半寸不离,楚王亦是从未见过月儿如此娇美姿容,心头满腔愤怨竟不知从何而起,所向何寄。 月儿今晚如此明艳,早已被公子平收进眼底。她既一早决心从戎,舍身取义,这次远嫁秦国结姻,也算是求仁得仁了。 如此想来,公子平心中稍感宽慰,可他却怎么也不觉得舒坦,心中像是一颗大石头重重地压在那里,喘不过气来。 月儿公主让乐尹奏乐。 她轻拈着火一般红艳的裙摆,轻轻唱起了《采薇》,舞姿曼妙中带着几许悲怆。 采薇采薇,薇亦作止。 曰归曰归,岁亦莫止。 靡室靡家,猃狁之故。 不遑启居,猃狁之故。 采薇采薇,薇亦柔止。 曰归曰归,心亦忧止。 忧心烈烈,载饥载渴。 我戍未定,靡使归聘。 采薇采薇,薇亦刚止。 曰归曰归,岁亦阳止。 王事靡盬,不遑启处。 忧心孔疚,我行不来。 彼尔维何,维常之华。 彼路斯何,君子之车。 戎车既驾,四牡业业。 岂敢定居,一月三捷。 驾彼四牡,四牡騤騤。 君子所依,小人所腓。 四牡翼翼,象弭鱼服。 岂不日戒,猃狁孔棘。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 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行道迟迟,载饥载渴。 我心伤悲,莫知我哀。 月儿公主幽怨地望向公子平,再次唱到“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行道迟迟,载饥载渴。我心伤悲,莫知我哀。” 公子平心知此去路途漫漫,在秦国虎狼之地,月儿无依无靠,几千里之外,恐怕今生再无归来之日。 楚王不时盯着二人眉目神色,公子平神色淡然中一抹暗沉,月儿眼中满满的都是他人! 楚王端起壶中酒,径直了朝嘴里灌。若他非一国之君,何来今日之举,这国君当得何其羁绊。 月儿这一曲歌舞引得满堂喝彩,众人为其姿容惊艳。秦国来使更是满脸堆笑,席间各种谄媚。这次回故国,秦王的赏赐自然是不会薄的。 夜色渐浓,宴席也已散,楚王喝得多了些,被司宫叫人抬了回去。 环列尹率兵送秦国使者回驿馆,唯有月儿独自走在回寝宫的路上。 “公子,你竟如此憎我?”月儿小跑两步靠近了公子平问道。 他沉默不言。 沉默,竟是他对她的回答?月儿心下比这夜还凉。 是啊,他是富贵公子,他父亲大人是位列三公之上的重臣,国家柱石。他是当今左徒,护国功臣。 而自己呢?乡野民妇,一介卑微之身的女流,非但没有出身名门,还有着不堪过往,还有两个流淌着她和那个痴傻男人血液的孩子! 月儿心戚戚然,也好,此去不论凶吉,至此之后,楚国再无芈月。只当此身是为国捐躯了。 夜风骤起,刮得身旁的树哗哗响,“月儿姑娘,今晚死了。” 她喃喃自语,唯有风听见她的声音,也唯有这漫天卷地的风,像是替她在为过往作告别。 月儿紧紧地咬着下嘴唇,唇上的落英妆咬出腥咸的血来。这世间,只有自己能为自己挣一个新生,别人给的,不过施舍而已。 “此去前途渺渺,月儿此生别过。”月儿屈身行礼,她慎重地行了三叩。 “一叩,谢公子救命之恩!愿公子福泽绵长!” “二叩,谢公子再造之恩!愿公子智勇无双!” “三叩,谢公子…” 月儿顿了一顿,声音哽咽地说道: “谢公子拱手之恩,愿公子天恩永享!” 公子平就这样杵在那里,直到月儿转身离去,他才对着背影轻浅地说了一句:“唯愿你安好。” 巫师奶娘 送走了月儿公主和秦国来使,公子平心中虽惆怅,却似乎有一丝松快,他也不知这松快从何而来。 接下来的时间,他和父亲,整日筹划着,需得亲自前往齐、燕、赵、韩、魏几个国家去一趟才好,让他们和楚国结成联盟。 楚国当前的国力尚可,虽不能单独与秦国抗衡,但是只要与其它国家达成联盟,那江山社稷便能稳固。 到时候,再养精蓄锐,固民积本,国家强盛,指日可待。 这日,司宫行至榻前垂询:“王上,左徒大人求见,您看…” 司宫小心地看了一眼楚王,他无悲无喜,在送走秦国来使这几日,楚王便无精打彩,卧榻数日。 宫中换了几个医擘查看后,也找不出原因,只得开几方调理的汤药,一直补着。 “不见!”楚王摆手示意司宫下去。 “王上,臣有一计献上,若这一计王上您接纳,方不负月公主此次联姻的代价。”公子平跪在寝宫外心切地喊道。 “让他跪着,我倒听听他要说些什么。”楚王对司宫说道。 公子平跪在外面,将自己这些日子来的揣摩的苏相的合纵之策,一一道来。 楚王在榻上听得真切,此事倒不妨一试。只是这合纵,牵涉多国在其中,还得和朝中大臣商议一方,方为稳妥。 “你且看看,他是不是还在跪着谏言,对他说寡人知道了,让他回吧。”楚王招呼了司宫前去传话给公子平。 公子平亏得是自幼习武,否则今日跪了这许多个时辰,搁了旁人怎么耐受。 不过,他扶着酸软的膝盖,从宫中回府,一直到了府上,仍是无 法顺利下马。 由侍从搀着下得马来,便着小香前来扶他进内室。 “若是月儿姑娘在就好了,她那纤细轻柔的手,给公子涂这药膏再合适不过了。”香儿在一旁嘀咕着。 “小香,她是月儿公主,以后府内就不要再提她了。”公子平不想因家仆的嘴上疏忽,而让外人窥去。 “是是是,她是尊贵的月儿公主,若不是公子您献的良策,她也当不了这公主!”小香是个性情真爽的孩子。 “好了,小香。”公子平虚虚喝住她。 “她倒好,远嫁之前都不来府上看一眼,人家远嫁闺女还回娘家哭嫁呢!”小香说完后,方知自己今日话多了。 可她就是为公子抱不平,之前府上如何待月儿姑娘的,大家可是有目共睹,不想一朝飞上枝头,竟然如此不顾念往昔情分。 “小香,你自己去柴房闭门思过吧!今后若是再提月儿姑娘,我就命管家将你赶出府上。”公子平声音高了一些,虽透着疲乏,可小香仍旧听得真切。 小香从未被公子责罚过,但凡做错了什么,公子也只是闷不吭声,管家说教几句,事儿也就算完了。 可是今天,小香觉得公子不同于往日。 小香被罚一事,府上小厮全都传开了,大家对“月儿姑娘”几个字噤若寒蝉。 “司宫,你去通传昭阳、景礼、上官助来见。”楚王侧卧起身子说道。 忽又叫住司宫:“等等,只传昭阳来见吧!” 司宫应声退出寝宫,晌午过后,国柱大人昭阳前来觐见。 “兹事体大,昭阳本是征战四方的人,带领左徒大人出使它国,当义不容辞!”这昭阳大人乃是当朝柱国,主掌军事,楚国上下的精兵强调皆听令于他。 “那爱卿也看好此策?”楚王寻摸着看向昭阳。 “昭阳是个粗人,但举凡对楚国有利的论策,昭阳必以国之利益当先。”昭阳抱拳向天子明志。 楚王微微颔首,道:“爱卿莫心急,待寡人召太卜,请示一下诸位神灵,再定吉日。” 楚人向来信奉神灵,尤其王室,以天子自居。他们是崇尚神灵,敬奉巫师,在楚国,巫师已形成一种教派,一些与神灵结缘的肉身,家人在其幼年时期就送去巫师那里入教。 巫师的身份,在楚国的地位仅次于天子。有些道行高的巫师,官至莫敖,莫敖虽无具体司职,却可代表楚王。 若非先王时期巫师素娘娘,妄议楚国仕途,有损国威。天威大怒,传旨诸杀素娘娘,楚地不得再尊巫教。若有抗命者,可先诛之而后奏报。 当今的莫敖之位亦是罢黜,只是个虚空之职,无人敢提及。 自此,楚国便另设了太卜一职,即为当朝天师。国人仍遵从祭祀、敬神、问卜诸事,朝野上下再无人提及巫师半个字。 民间仍是有巫师、巫教在悄悄进行,只是再不复前朝盛况。 在楚怀王的心里,他觉得巫师的法力远在太卜之上。怀王年幼时,彼时的他还是太子。因侍女在喂他吃鱼,不小心一根鱼刺梗在喉咙里,着医擘来看,仍是无策。 众人眼见着太子的脸色都已经胀得如同那秋日里的枫叶,奶娘听闻,说她的奶水从小哺育太子,她再喂太子吃一次,可消那鱼刺。 屏退左右后,只见奶娘拿出一个方方正正的碗,碗沿有一个小小的缺口,裂开了一条缝。 她用那个破了的碗舀了小半碗水,然后烧了一柱香,用香灰在空中划了一串符,那青烟像是精灵在空中跳舞。 她嘴里小声而迅速地念叨着一长串的话,太子听不懂那是什么语言,像是和谁对话似的。然后将那香灰放放进水里,让太子喝下去。 太子将信将疑地把那碗水喝下去了,瞬间,便觉得喉咙里的鱼刺下去,喉咙也不再刺疼。 奶娘连忙捧了痰盂过来给太子奉上,咳咳两声,除了一口清痰,并未见鱼刺,仿佛刚才梗住喉咙的并不是鱼刺。 “太子恕罪,老身这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奶娘叩首在地,战战兢兢地求饶。 “奶娘,快快请起!刚才那口奶水还真是管用。”太子心知奶娘疼惜自己,平日里朝中戒律森严,也只有奶娘总是宠着他,护着他。 在鱼刺之事后,太子平日里总是对奶娘特别好奇,他觉得奶娘神通广大,什么法术都会。他总是缠着让奶娘带他见识见识,可是宫中禁止巫术。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当时的王后,也就是现在的太后,在得知奶娘身份后,当着太子的面,处死了奶娘。 这件事情在怀王心中压抑了很多年,直到现在他仍然回想着,若是当时他已为王,是否可保奶娘平安。 而今朝堂大事,怀王心中没有着落时,就想寻个巫师来占卦问卜,可是那朝堂之上,悠悠众口…… 罢了,着司宫传太卜上官卫前来为此策相个凶吉,若是大吉之策,再择个上上的吉日。 上官卫小心地占了几次卜,又设了七七四十九个时辰的香瓮。一切天意明了之后,才将结果呈报了上去。 “爱卿盯紧这时机,切莫怠懈,待时机一到,你即速速呈报于寡人。”楚王殷切地说道。 一缕魂归 素乌正提着篮筐和玉莲在园子里挖地瓜,正蹲着身子挖得专注,忽觉脚踝处的小石头在轻轻的戳自己,不疼,但是能感觉到红绳聚拢的力量让它上下抖动。 脚踝处那粒小小的石头却在轻轻的碰着自己,一下一下,不紧不慢却又轻轻地,像是害怕力道再大一些会弄疼了她一样。又像是有礼的小童在敲着府门那样。 素乌心下想着,这又是要发生什么事情了。她缓缓站起身来,脑海里此刻响起了轻轻的一声:“嗡……”短促的一声过后便没了动静。 “嗡……”又是一声短促的响声在脑海里响起,素乌清晰得感觉自己的脑袋晃了两下。 素乌整个身子颤抖了一下,像是被一股强大的力道注入了体内。她摸了摸胳膊,正准备出拳。 迎面来了一衙役,对着她和玉莲喊道:“你家老太婆病死在大牢里了,去给她收尸吧!” “快点跟我来!”这衙役说完便头也不回地往前走,素乌和玉莲扔了篮筐在衣襟上搓了搓手,慌忙地跟在后面。 玉莲收到这个消息,并没有多少忧伤,只是觉得有些意外,机械地跟在衙役后面走着。 素乌觉得有些突然,这才进去没几日,怎么就病死了呢?不是还有姬湫公子暗中打点照顾着吗? 关于这个母亲,素乌并没有多少日子陪伴在侧,只是觉得未能尽孝,让她老人家享受到她的关爱,深感遗憾。 到了府衙,玉莲见一张草席盖着的老妪尸身,掩着面低低地哭着。素乌上前掀开草席看了一下,发现老妪已面色乌青,鼻中似有血块凝结。 姬湫公子命下人抬去埋了,素乌本想多看两眼老妪,但被几个壮汉撞到了一边,看玉莲轻倚在姬湫公子身边呜咽着。 素乌跟在那些抬尸的壮汉身后走着,玉莲和姬湫公子紧随其后,素乌的心下一片茫然,她不禁为小弟感到一阵悲凉,这短短的时日里,小弟一下子失去了双亲,未来的路,也只有依靠两个姐姐了。 素乌和玉莲拖着空壳般的身体回到家中,小弟未觉察到她们的异样,飞身迎上来:“大姐、二姐,你们的篮筐呢?怎么去了这么久啊?”素乌摸着小弟的头,眼泪在眼眶中转悠。 玉莲爱惜地对小弟说:“小弟,娘去找我们的爹去了,很久都不会回来,你要做个小大人才好啊。” “嗯,大姐放心,小海是男子汉了,可以保护大姐二姐了!”男童像个大人一样拍着胸脯说。 玉莲苦笑了一下,拿起一个窝窝头递给男童:“饿了吧,先吃个窝头吧。” 素乌觉得今天的自己有点异常,身体特别轻巧,方才有他人在,她不敢做什么。 现在悄然回到房内,她在地上蹦了两下,发现自己的身子比往常轻盈了许多,她盯着手指和身体其它各处,外表上看起来似乎没有什么变化。 忽然,脑中闪过一丝夺眼的光线,盘旋了了一阵后,终于安静下来,脑中的技能库赫然显现一行闪着金光的字体: 觉魂一缕,归位! 素乌歪着头想,什么是觉魂呢?她照着之前的做法,左右手分别按住她的风池穴,然后用掌心的安眠穴附在她的头上。 这一次进到典籍库,比平时用的时间明显要少。素乌在刚刚闪着金光字的地方停下来。 觉魂——可感知爱、恨、情、仇、思念,每个原宿主,即仙者,会有七缕觉魂,觉魂离体,没有找到载体之前,只会一直一直在时空里流浪,随着浊气,即恶念的侵蚀而慢慢消逝。 觉魂原宿主法力深厚,因时空不同无法收回这缕原魂的话,那么这缕觉魂便会自己寻找载体。 找到一个与自己魂香一致的载体来暂时承载它,继续它的灵力。如果暂时承载这缕觉魂的载体死亡,那么这缕觉魂会继续寻找新的载体,或者在时空里飘荡,等它的原宿主来找到自己。 觉魂主宰人的智慧,觉魂少一缕,人便傻一分,觉魂缺三缕,智商等同于十岁孩童。 这缕觉魂是如何找到素乌的,素乌在技能库中并没有找到答案。不过,这样看来,自己好像变得聪明一些了,素乌自我安慰着。 她在查找典籍的时候,还看到了生魂的一些信息。 生魂——可感知生、死、痛、欲、力量,每个原宿主,即仙者,会有三缕生魂,生魂一定要找到载体才能离体,否则立即消逝。只有千年以上灵力的上仙,才可以让生魂离体,附着在其它载体上。 生魂若在其它载体上,会至死保护载体,但是却会反噬原宿主的修灵力,载体死亡,生魂不会自己寻找载体,只会在时空里飘荡,等它的原宿主来找到自己。 生魂主宰人的力量,生魂少一缕,力量弱得如同十岁孩童,如果少两缕,便无法直立和行走,生活无法自理。 素乌心下想着,哦,原来说了这么多,就是想说:觉魂是机灵聪明的家伙,生魂是个力气大的憨货呗! 素乌看到了《典藏指南》和《招魂笈》,正准备继续翻阅的时候,一个稚嫩的声音飘了进来:“二姐,你也吃点窝窝头吧!” 素乌猛地将自己抽身出脑容库,身体剧烈晃动了一下。 她接过小弟递过来的窝窝头,一口结结实实的咬了下去,腹中也确实饿了。 等晚上安安静静的时间,她要好好的来找一下脑容中的典籍,仔细看看,然后再找一点史册,看看当下自己所处的环境中,如何才能找到娘托她找的生魂。 “大姐和姬大哥出门了,二姐,天黑了我害怕,你带小海呼呼。”素乌看着小弟,他向来是和娘睡的,只是近来家中变数多,小海又不与大姐亲近,这才每晚赖在她床上不走。 素乌摸了措他的头,拍了拍身后的床,示意他在这里睡下。男童敏捷地爬到了床中间躺下来,不知为何,他特别喜欢二姐,二姐身上有股甜甜的味道,比娘身上的味道还要让人安心。 待到男童均匀的呼吸声起来,素乌看了一眼这肉呼呼的小家伙,像个蚕宝宝一样睡了。 她蹑手蹑脚地走出房外,玉莲今晚竟然没有回来,许是伤心过度,姬湫公子在为她解忧吧。 素乌走出院来,她不觉已走到了老妪的坟前,却看到坟前有一小撮火苗升起,有人在坟前烧黄纸,以为是玉莲呢,她上得前去,方看出那是一个身形彪悍的男人的背影。 “老婆子,你一路走好!到了那边你可别来找我,我是受人之命忠人之托。” 素乌心下一惊,一个没留神,脚下踩了个圆石子,“哧溜”一声响,那彪形大汉惊觉有人近前,立马扔了手中家什一溜烟没影了。 素乌三两步跑上前去,始终是没追到那个黑影,她很想看看那彪形大汉的正脸,他受何人指使,害她母亲。 母亲平日乃是一农家妇女,与人素无仇怨,何至于遭人下此狠手? 算了,就算追上那人,正面对战,也未必有胜算。素乌看着手无缚鸡之力的自己,懊恼着不知何时能找到娘所说的生魂。 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