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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魑魅之影》
导读 推理的译写之道
天蝎小猪(著名推理小说书评人)
死亡如潮水,它缓缓地、时间性地、看得到地退潮,并在生者的沙滩上搁浅着它卷不走的各种杂物,水落石出,慢慢地腐朽分解。
——唐诺
诚如唐诺所言,尽管推理作品鲜少触及生死哲学的奥义,但毕竟从1841年“世界推理之父”爱伦·坡(Edgar Allan Poe)发表《莫格街凶杀案》(The Murders in the Rue Mue)开始,推理小说作为当今大众文学类型中不可或缺的一员,就从来不曾彻底偏离其最初的“三部曲”形态:发生事件(出现尸体或谜团)→查验线索(侦探、警察及其替代者登场查案)→还原真相(叙述事件经过、指出案犯并剖析其动机)。在往往以一具或多具尸体作为全书起始内容的早期本格小说和近期犯罪小说中,死亡的重要性变得毋庸置疑,因为正是死亡将作品明确地分成了前后两个部分:“凶手时间”和“侦探时间”,亦即凶手在“死亡之前”犯案而侦探在“死亡之后”破案。当然,死亡所代表的意义不止于此,一具尸体的产生在带给凶手快感的同时,也仿佛死者重生一般,诉说着予以侦探灵感的各种线索,最终水落石出、案件解决、凶手伏法,此所谓某些死者(受害人)“虽死而犹生也”,某些生者(加害人)“虽生而犹死也”。既然推理小说必然要写到这种辩证的生死关系,那么淡化已成定局的“必然”,将关注重点转向那些“卷不走的各种杂物”,记叙“退潮”的过程,则成了爱伦·坡身后每一位推理作家的必修课,本书的作者杜撰也不例外。
推理小说作为一种舶来品,本身具有高度的异国文化(欧美文化)特质,使得其在日本、中国、印度、韩国、泰国、马来西亚等亚洲国家的生根发芽,都无一不以“译写”的形式表现出来。著名推理评论家陈国伟认为,包括中国在内的一众接受国,“在推理小说传入前,不仅没有现代形态的警察系统编制,也没有侦探这样的角色存在于实际的社会中,更遑论支撑推理小说最重要的理性逻辑与科学精神,其实都是标准的西方现代性产物。”因此,这些国家的早期推理小说传播者,为了让这种新兴的大众文学类型能尽快地被在地读者人群所接受,将不得不从事所谓“译写”的工作。“译写”的实质是在推理小说的译介过程中对其进行“去西方化”处理,这在各国的推理小说发展初期大体由翻译和改写两个步骤构成,先把原作品翻译成在地当时通行的语言文字,再对原作品中与西洋文化有关的内容进行改写。诚然,对于推理小说的“译写”并非水到渠成之事,它是一个比较复杂耗时的工程,因为这不仅仅是文学叙事形式层面的挪移嫁接,更牵涉到与传统东方文化有着较大差异的法律制度、社会正义、科学理性、文化背景、殖民现代性等西式元素的“在地化”改写。想要达到真正意义上的改造和创新,并进而产出完全具备本地文化特色的原创作品,中国等亚洲诸国尚有很长的一段路要走(日本已基本实现“译写”工作,至今已自成体系,足以与欧美分庭抗礼,甚至保留了不少现在的英、美、法、德等国已然消逝的推理小说类型,且这些仅存于日本的类型都在不断发展前进中,真是令人欣慰和感慨万千),杜撰以《魑魅之影》为代表的“民国旧案系列”长篇创作正是其中一种可贵的尝试和探索。99lib?
上文所述之“译写”工作几乎贯穿了自1896年张坤德译介《记讴者复仇事》等四部福尔摩斯探案故事以来的中国推理小说发展史的全过程。迄今,中国本土推理的“去西方化”早已从最初外形上的简单移植,转向在深度和广度两个方面实现对推理小说中的西方元素予以最大程度的干预,这使得国内原创作品的一些佼佼者近乎完美地“脱胎换骨”,基本上看不到外国文化的印记(只保留了推理小说最核心的“三部曲”形态),而体现出浓郁的中华情调,掀起了一股所谓的“中国风”。此类作品在故事形态、题材选用、体裁变化、结构特点、诡计设计、叙事手法、角色设定、行文笔法等诸方面,均跳出了西方语境和文化内质的影响,纷纷与中国传统的或现代的独特元素相结合,比如“笔记体”和“章回体”的运用(以笔记小说和章回小说的笔法来写推理)、“国学诡计”的熟练使用(一个复杂谜团的设置和破解主要取决于对诗词曲赋、散文小说等中国古典文学名著的深刻解读)、“穿越题材+王朝推理”的出现(杜撰的“民国旧案系列”或可视作其变种)、“公安文学”的嬗变(社会政治倾向的隐匿和人民警察形象的“恶化”)、人物对话独白的方言化(如李柏青的“疑难杂症事务所”系列大量出现台湾腔,橘右黑所撰写的青帮题材短篇推理系列则大段使用江湖隐语、帮派切口等)、“武侠推理”的流行(将武侠小说的叙事结构和精神特质纳入到推理小说的书写系统之中而产生的一种极具中国特色的全新推理类型)等。但反过来说,一旦连推理小说最核心的部分都一并去除,即使附上再多的中国风土民情和历史文化符号,也会因为没有了能体现其文类特点和存在价值的东西而使得“译写”不具有任何意义,只可能被认定是非推理的大众文学范型。因此,对从事“译写”工作、拥有一个特殊的“译者身份”的推理作家来说,形塑和完善自己的“译写策略”也是一门必修课。杜撰着力打造包括本书在内的“民国旧案系列”推理长篇,正是其“译写策略”的最新一环。
2005年,当时只有21岁的杜撰在《圈套》杂志上发表了处女作《吸血鬼的杀人》,走出了“译写”的第一步。这是篇短小精悍的福尔摩斯探案仿作,而“戏仿”恰恰是最原始状态的“译写”,也是有志于推理创作的写手最常采用的一种叙事类型。并非是因为“仿作”好写,而是因为“仿作”省去了架构故事舞台、预设人物形象、淬炼个性语境等工作程序,只需要照搬原著即可,上手容易。但自打一开始,杜撰就独出机杼,他根本没打算撰写一篇仅仅是酷肖的致敬之作,却以“作中作”、“多重解答”等手法将福尔摩斯故事嵌入以第五扬为主角的解谜小说中,从而形成了新品种的“仿作”。可见,杜撰在决定“译写策略”之初,便显得有些与众不同。另外值得一提的是,这个短篇还是杜撰笔下最著名的两大系列中目前业已暂停的“第五扬系列”的首作。该作之后,杜撰又连续创作和发表了六篇“第五扬系列”作品,开始脱离“模仿移植”的初期“译写”,并逐渐加入了一些本土化的文化符码和中国式的幽默元素,只是在本格诡计的设计上独创性不够,使得该系列没有激起更多的反响。.99lib.
为了尽快形成符合自己发展要求的“译写策略”,杜撰于2006年夏天把自己的名字借给了笔下第二位侦探角色,开辟了全新的“杜撰系列”,首作《画鬼》刊载于当时刚刚崛起的《推理》杂志上。这个短篇成功塑造了一位独特的“安乐椅侦探”形象,加上嗣后《作家不见了》、《摩天轮里的秘密》、《死神之棺》等连续八篇作品的不断丰富和充实,杜撰的角色设计渐趋成型并深获读者喜爱,这也是该系列成为其唯一没有间断过的最长寿系列的主要原因。在没有开启杜撰系列的长篇写作之前,作者的“译写策略”大致表现为“日系推理的在地化”,不但杜撰作为典型的侦探形象可以明显见到横沟正史、岛田庄司等人缔造的名侦探影子,连叙事方式、诡计类型、结构设置、气氛营造等本格推理小说中较为重要的部分都“尽吹和风”,原创的价值则只在舞台搭建、题材甄选、动机安排等不多的地方深具中国特色。尽管如此,杜撰对“译写策略”的摸索依然是成功的,毕竟发展得全面而成熟的日系推理所能供给的新思路、新灵感必然是源源不断的。当然,作者也在自身的“译写”过程中,产生了越来越完善并进而磨砺成型的创作策略,其结果就是已有两部作品问世的“民国旧案系列”,也是杜撰最具“中国风”的推理作品。
该系列暂定由三部作品组成,作为一项全新的挑战(此前他还没有过长篇推理的创作),杜撰开始考虑吸纳尽可能多的中国元素进来以支撑起整部作品的框架和篇幅,同时也希望通过这种“在地化译写”既能凸显本格解谜的魅力99lib?,又能展现中华文化的深厚底蕴。因此,作者将该系列的推理类型定性为“历史推理”,通过侦破发生在民国时期地方家族老宅中的离奇命案,建构出“纯属杜撰”的本格推理世界。这样的作品汲取了中国纯文学作品中乡土小说、家族小说的优势特点,且向时下流行的心理惊悚小说、穿越言情小说等大众文学类型取经,写出了杜撰前所未有的本土旨趣。
与优缺点都很显著的《时之悲》相比,本书《魑魅之影》最大的特色在于叙事结构的严整紧凑、谜团诡计的中国风味和对话行文的古典雅韵:首先是结构部分不再是多个短篇故事的松散接续,而是四个离奇事件环环相扣,末尾一次解谜各个击破,完成度很高;其次是诡计部分不管是“召唤天女”,还是“密室中的无头尸”、“飞升的火龙”以及“从天而降的人头”,其形虽不脱本格视阈,但无一不是建立在中国传统文化元素的基础之上,如道教玄法、儒佛论争、民俗风物、家族伦理等;最后是行文部分几可用典雅华丽、温润熨帖来形容,“过去时”的景物、神态、动作、心理等描写都颇具古典章回小说情调,作者的良苦用心和文笔功力毕现。此外,本作在真相的揭示处理,也基本因应了自爱伦·坡以来的生死辩证观,“退潮”之景精彩又可悲,其寓意正像佛经所说的“如梦幻泡影”,凶手机关算尽,引人长叹。
主要出场人物列表
申云潜——申家大院的主人
申包氏——申云潜之妻
申可轼——申云潜之子
申可怡——申云潜长女
申可悦——申云潜二女
申可惟——申云潜三女
张菽子——游方道士
卢灿之——后里乡99lib?
团总局团长
柳光晟——大夫
毕根——申家大院管家
二福——毕根之子
松月禅 5e08." >师——龙渊寺住持.
圆通99lib?
和尚——龙渊寺知客
了澄和尚——龙渊寺僧人
了泽和尚——龙渊寺僧人
谯竹村——县警察所巡官
吕德冕——医士
程绫霞——申可惟的后人
杜撰——自由撰稿人
第一章 平旦孤影踞坐起
杜兄好
发件人:Adrian
时间:2010年××月××日21:29(星期二)
收件人:杜撰
杜兄:
很久没与你联系了,不知你近来可好?
我听说你的长篇小说 href='7341/im'>《时之悲》已经出版了,恭喜恭喜,等我放假回国的时候一定会买一本的。很感谢你之前将 href='7341/im'>《时之悲》的电子稿发给我看,这次发邮件给你,主要是想谈谈我看过这部作品之后的感受。
老实讲,这部小说的诡计比较中规中矩,没有我想象的那么精彩,某些剧情处理也显得有些青涩,稍微有点期待落空的感觉。不过小说的总体感觉还是圆满的,双线叙述没有主次不分,就围绕整个故事展开的相关设置来说,我认为这才是原汁原味的中国风推理小说,值得鼓励。其实我对于中国推理小说的创作方向也有一些自己的思考,不妨在这里和你讨论一下。
推理小说自二十世纪上半叶以来,已经进入了所谓的成熟期,在英、美、日等几个堪称推理小说创作大本营的国家里,各自发展出了富有本国特色的风格。就以作家笔下的侦探为例,简·马普尔小姐、菲利普·马洛和金田一耕助,这些都是深富各自国家特色的侦探人物,任谁也不会把菲利普·马洛当做法国人,同样也不会把金田一耕助当做中国人。在此之前,作家笔下的侦探们大多没什么差别,你完全可以把菲洛·万斯和彼得·温西爵士换到各自的故事中而不会有任何的违和感。
推理小说的故事亦然。就英、美、日各国来说,他们的推理小说内核其实没什么不一样,只是不同国家的文化给予了这些相同内核不同的包装。也可以说,一方面这些作品体现了各自国家特有的文化,另一方面这些特有文化也造就了这些作品区别于他国作品的不同,二者是相辅相成的。
可以看出,那些在各自国家推理小说发展史上具有里程碑地位的作家,大多都巧妙地采用了本国特色包装各种推理小说中的元素。以横沟正史1945年的两部作品 href='6741/im'>《蝴蝶杀人事件》与 href='6734/im'>《本阵杀人事件》为例。 href='6741/im'>《蝴蝶杀人事件》的诡计与布局丝毫不输给 href='6734/im'>《本阵杀人事件》,可二者在推理小说史上的地位却相差甚远。我想这是因为横沟正史在创作 href='6741/im'>《蝴蝶杀人事件》时还没有脱离模仿的桎梏,同样的故事既可以发生在东京,可以发生在伦敦,也可以发生在上海。而 href='6734/im'>《本阵杀人事件》则不同,无论是它的故事背景还是诡计与解答等元素的设定,无不是只有那个时代的日本农村才能发生的故事,这是一本堪称开创日本推理小说新时代的作品,也是横沟正史创作生涯中的里程碑作品。
所以从这一意义上说, href='7341/im'>《时之悲》可以说是写出了我想看到甚至想写的东西。仅凭这一点,我已经很满意了。
对中国的推理小说作者来说,民国时代真的是个很好的选择。那时社会有所发展但远未似现在这般信息快速流动到爆炸,有一些工业化但程度并不高;另一方面,随着西方文明的传播,刑侦鉴定手段也有了一定发展,但同样远不似现在这般发达。那时除少数几个中心城市外,中国大部分地区可以说是民智未开,各种迷信传说依旧流于民间,在乡间古镇的深宅世家中发生一系列谋杀案,是再合适不过了,就看作者有没有拿捏、掌控这一切的能力——不仅包括谜团与解答本身,也包括整个背景资料的收集。看得出来杜兄对于故事资料的收集做了很多努力,对此类小说来说,资料收集工作是必不可少的。个人认为,把故事背景设定在异国他乡,相关人物向前人致敬是不可取的,这种模仿永远也写不出自己的风格。
以上仅是我的一家之言,不知杜兄对此作何想法,很期待你的回信。
Re:杜兄好
发件人:杜撰
时间:2010年××月××日14:32(星期三)
收件人:Adrian
Adrian兄:
很高兴收到你的邮件,也很感谢你对拙作提出如此宝贵的意见,我会继续努力的,争取创作出更好的作品来。
你对于中国推理小说创作方向的看法可以说与我不谋而合,如何在自己创作的推理小说中体现出中国特色一直是我的思考重点。 href='7341/im'>《时之悲》基于这点的欠缺之处就是,它仅仅在故事的时代背景以及部分故事情节的走向上运用了中国元素,但是整个小说最核心的诡计和推理部分依然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设定。希望我的下一部小说能够做到即使诡计和推理的设定也能熟练运用中国元素,给读者提供耳目一新的阅读体验。虽然无法保证我的每部作品都能做到这一点,但只要表现出朝着这个方向努力的一份诚意,我觉得是能够得到读者的理解与支持的。
不知Adrian兄有没有推理小说的创作计划?如果有,不妨写出来,我相信以Adrian兄的见识,定能写出一部不错的作品,对此我很期待。
Re:回复:杜兄好
发件人:Adrian
时间:2010年××月××日23:49(星期五)
收件人:杜撰
杜兄:
非常期待杜兄的下一部小说,我会是你的忠实读者。
我是个理论多过实践的人,虽然评论起推理小说来头头是道,可是还从来没有尝试过自己动手写完一篇作品。即使心中抱着写一篇试试看的想法,也只是提笔写了两三行之后就兴趣全无,难以坚持。或许再过若干年,经过一些心性的磨炼,我会静下心来写上一两篇小说,但是以目前的状态看来,我还是安心做一个推理小说评论者来得好。
很长一段时间没与杜兄联系了,很想知道杜兄的创作近况,是否又在埋头写新的小说呢?
Re:回复:回复:杜兄好
发件人:杜撰
时间:2010年××月××日10:17(星期六)
收件人:Adrian
Adrian兄:
目前我正在写一部新的长篇小说,不过进展缓慢,一方面是因为手中还有一些感兴趣的问题尚待研究,另一方面也是因为今年的夏天实在酷热难耐,令我没了提笔的兴致。因此这部小说何时能够完成实在是一件难以预料的事。
说起来今年到目前为止,我只读了寥寥几本推理小说,感觉自己对推理小说的阅读热情不像以前那么高了,我想是时候调整一下了,将以前一些想看却一直没时间看的书补上,过段时间再继续转战阅读推理小说。
这段时间我一直在看有关西康方面的书籍,主要是一些研究康区历史、教育、民族、宗教的论文资料,如《刘文辉经康研究》、《20世纪上半叶康区学校教育研究》、《近代康区资料汇编》等。我对康区非常感兴趣,也想抽时间去那里看一看,将来能够写一本以康区为背景的推理小说。
你回国若是有时间,欢迎来观光旅游,我愿意充当免费的导游。
Re:回复:回复:回复:杜兄好
发件人:Adrian
时间:2010年××月××日07:18(星期一)
收件人:杜撰
杜兄:
我知道民国划分有绥远、热河、察哈尔等省份,不过西康省还是第一次听到,说来真是十分惭愧,孤陋寡闻了。看了你的邮件之后我又去网上查阅了一些相关资料,发现那里还真是一个不错的旅游目的地,既有雪山、森林、草原,还有天然的温泉,等我回国后有机会一定要到那里去看看。.99lib?
对了,最近系里来了一个台湾学生Michelle,我和她聊过几次,她似乎对推理小说也挺感兴趣,我可以将你的 href='7341/im'>《时之悲》发给她看看吗?
Re:回复:回复:回复:回复:杜兄好
发件人:杜撰
时间:2010年××月××日15:10(星期一)
收件人:Adrian
Adrian兄:
没有问题,你可以把我的 href='7341/im'>《时之悲》电子稿发给那位Michelle看,顺便也请她多提提意见。
一桩悬案
发件人:Adrian
时间:2010年××月××日08:41(星期一)
收件人:杜撰
杜兄:
记得我上次邮件里跟你提到过的台湾学生Michelle吗?我将你的 href='7341/im'>《时之悲》发给她看了,并郑重其事地向她介绍这本书的作者乃是一位颇有名气的业余侦探,曾协助警方破获过不少棘手的案件。
Michelle对你很感兴趣,问了许多关于你的问题,一开始我还以为她只是单纯地对业余侦探感兴趣罢了。后来有一次聊天中,她告诉我自己家的长辈曾经历过一桩十分离奇的事件,她在很小的时候就听长辈提到过这件事。一开始她还以为这只是长辈编出来吓唬她的鬼故事,可是长大后才发现那并非是长辈编出来的鬼故事,而是一桩真实发生过的案件。Michelle听说你是个业余侦探后就十分兴奋,她希望你能帮助她解开这个缠绕她家中长辈几十年的谜团。
关于这桩悬案Michelle不肯对我透露太多的细节,只说是民国初年发生在她四川老家的事,听上去好像是一桩巫术杀人的事件。Michelle委托我询问你的意愿,不知你是否愿意出马,调查这桩几十年前的悬案。
盼复。
Re:一桩悬案
发件人:杜撰
时间:2010年××月××日11:24(星期三)
收件人:Adrian
Adrian兄:
麻烦你替我转告Michelle,我很乐意接受她的委托,请她将所知道的案件情况事无巨细地告诉我。
杜撰先生你好
发件人:Michelle
时间:2010年××月××日11:13(星期四)
收件人:杜撰
杜撰先生:
你好,我是Adrian的同学Michelle,想必之前他已经向你介绍过我了吧。我来自台北,不过我的爷爷是四川人,我要跟你讲的那桩案子,是从我爷爷那里听来的哦。我爷爷出生于“民国”十九年,他说那桩案子发生在“民国”十一年,也就是他出生前八年的事了,那个时候我爷爷的妈妈,也就是我的曾祖母才十五岁。因此整桩案子的经过,我爷爷是从我曾祖母那里听来的。
我在很小的时候,我爷爷就把这桩案子当做枕边故事讲给我听,你可想而知一个小姑娘听到血淋淋的杀人故事会是什么感受。我爸爸说,在他小的时候,我爷爷也给他讲了同样的故事。后来我问爷爷,爷爷说这些故事是曾祖母在他还是个小孩的时候讲给他听的。说起来,这几乎可以算作我们家的一个传统了吧。
由于爷爷讲的故事实在是太离奇,我一直不把它当真。曾经有次我半开玩笑半是认真地问爷爷这个故事的真实性,爷爷用迟疑的语气说他也怀疑过故事的真实性,可是每当他表露出自己的怀疑,曾祖母就会赌咒发誓那全是真实发生过的事。这样的情况多了,爷爷也就不再怀疑了,他相信那些都是曾祖母亲身经历过的。
“民国”三十八年的时候,我的曾祖父、曾祖母带着我爷爷一起来到台湾,从那以后他们就再也没有回过大陆。这几年我爷爷的身体不太好,一年大部分时间都待在医院里,哪里都去不了,更别说回大陆去看看了。我在台湾长这么大,从来没有去过大陆,我一直想去爷爷口中的四川老家看一看。这个耶诞假期我决定到大陆旅游,目的地就是四川,我想这样也算是替我爷爷了却一个心愿吧。
对了,我将拜托你调查的事告诉了爷爷,爷爷似乎对你十分期待,他希望我这次去大陆能够搞清楚那桩困扰了曾祖母一辈子的案件究竟是怎么回事。他跟我打了好多通电话,努力回忆起曾祖母告诉他的一些细节,他还让我爸爸替他把曾祖母生前的日记找了出来,一边翻日记一边回忆。爷爷的这份认真让我很感动,也让我觉得这次大陆之行实在责任重大,希望你能帮助我。这段时间里我会多和爷爷联络,争取将案件的所有细节都尽可能完整地整理出来,等我到四川后再当面详细地告诉你。
好了,就先写到这里吧,期待与你的见面。
Re:杜撰先生你好
发件人:杜撰
时间:2010年××月××日13:02(星期四)
收件人:Michelle
Michelle:
你好,很高兴收到你的来信,请你务必将案件的细节尽可能多地收集记录下来,这是非常重要的。你确定好来大陆的日期之后就告知我吧,我好提前做一些准备工作,期待与你的见面。
自从破解了“民国”三十七年发生在林园的案件之后,杜撰很长一段时间显得无所事事,他每天只是去图书馆看书,或者在公园里散步,直到夜幕降临的时候,才会打开电脑写上一会儿小说。
曾经有读者写信问为什么很长一段时间没有看到罗培高出现在杜撰的探案故事里,这是因为罗培高由刑警大队队长升为某市公安局副局长,只身前往异地赴任已有两年的时间了。在这两年的时间里,虽陆续仍有一些来自警界的协助邀请,但是杜撰大多都拒绝了,他似乎暂时厌倦了直面血淋淋的杀人现场。现在的杜撰更像是一个整天在图书馆里钻研学问的学者,他已经很少接手刑事案件的调查工作了。
杜撰的相貌并没有什么过人之处,最引人注目的莫过于他那一头鸟窝般的乱发,可是近来杜撰的头发似乎显得不那么凌乱了。当他心情好的时候,也会站在穿衣镜前打理一下头发,可是很快他的好心情便被日益后移的发际线破坏殆尽。虽然杜撰对自己的外貌并不是很在意,但他也不想在三十岁的时候变成尼古拉斯·凯奇那样的发型。
每当杜撰回到公寓的时候,总是很快地将外套脱下,然后换上一件宽大的深蓝色棉睡袍。这件睡袍他穿了很多年,所以显得有些旧,袖口也有些磨损,不过他在思考问题时总是习惯穿着这件睡袍。杜撰书桌的抽屉里放着一个小型的黑色石楠木烟斗,他没有抽烟的习惯,不过在写作的时候偶尔会抽上一斗烟丝。此外,他还习惯在写作的时候喝上一杯速溶咖啡。杜撰的睡眠状况非常好,即使在夜深的时候喝上好几杯咖啡,也丝毫不会影响到他的睡眠,无论身在何处,几乎是头挨到枕头便会立即睡着。
杜撰习惯一边听音乐一边写作,如果耳边没音乐响着的话,他几乎一个字也写不出来。虽然在写作上对音乐非常依赖,但杜撰却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音盲,迄今为止连七个简谱音符也分不清。
实在无事可做的时候,杜撰就会去逛博物馆。因为研究西康问题的缘故,杜撰对于省博物馆中藏传佛教的部分总是看得十分仔细,那些精美的唐卡尤其吸引杜撰的目光,他常常在一幅唐卡前一站就是半个小时。
杜撰住的是一间位于大学路的四十多平方米的公寓,除客厅、厨房、卫生间和阳台外,只有一间卧室。杜撰将客厅改为书房,天气好的时候,他也会坐在阳台上一边晒太阳一边打开笔记本电脑写作。这间公寓的厨房正对玄关,杜撰常常买食材回来做上一顿便饭,他的厨艺不能算高明,不过应付一些家常菜已经足够了。偶尔也会到蛋糕店买一块咖啡核桃蛋糕或者巧克力慕斯,满足他对甜品的欲望。
拜之前出版的几本小说所赐,杜撰的邮箱总是会收到许多读者来信,偶尔也会有一些热情的读者将小礼物寄到出版社,拜托编辑转交到杜撰手上。这些小礼物从毛绒玩偶到特产茶叶,不一而足,杜撰将它们统统放进一个带锁的抽屉里。大部分的读者来信,杜撰都是看过便作罢,他实在不愿把精力花在一一回复读者来信上,如果有时间的话,他宁愿在图书馆或者博物馆静静地待上一下午。
这是一个冬日的午后,杜撰将洗好的碗筷放进橱柜里,洗净手之后,走到阳台上伸了一个长长的懒腰。因为熬夜写一篇稿件凌晨4点才入睡,杜撰的眼睛看上去有些浮肿,没有梳理过的头发显得异常凌乱,嘴唇周围残存着没有刮干净的胡楂。总之这时的杜撰一副精神委靡的样子,让人实在担心他随时会晕倒在地上。
午后的天空罕见地出现了太阳的身影,阳光照在身上暖洋洋的,对冬季的四川盆地来说,这是一个求之不得的好天气。杜撰擦掉眼角因为打哈欠而流出的眼泪,一边挠头发一边走回卧室,此时他的精神似乎恢复了一些,看上去总算是有了些许生气。杜撰瞥了一眼墙上的挂钟,脱下身上的棉睡袍,慢吞吞地换上外出时穿的黑呢大衣,把手机、钥匙和钱包都放进口袋,然后走到大门前,准备外出——那位委托杜撰调查案件的Michelle今天乘飞机抵达四川,他现在正准备去机场接她。
杜撰很早以前就考了驾照,不过却一直没什么机会实践。前段时间由于风闻城市交通太过拥挤得要限制车辆上牌,再加上友人的怂恿,杜撰终于下定决心买了一辆小排量的汽车。经过一段时间的练习,现在杜撰的开车技术总算是能够应付日常驾驶了——偶尔他也会把车速踩上七十码。
杜撰抵达机场时,距离Michelle的航班到达还有半个小时,他索性坐在车上闭目养神,静静地消磨时间。由于熬夜的缘故,很快闭目养神就变成了呼呼大睡,当他醒过来的时候,发现Michelle的航班已经到达四十多分钟了。
“糟糕……”
杜撰急忙跳下车,懊恼地朝机场旅客出口跑去。当他跑到旅客出口时,远远就看见一个提着旅行箱四下张望的女孩,由于之前已经看过照片,所以杜撰一眼便认出那个女孩正是Michelle。
“真是不好意思,刚才我在车里睡着了,害你久等了。”杜撰站到女孩面前,一脸歉意地说,“我就是杜撰。”
“没事,我也是刚从里面出来。”女孩的脸上露出富有亲和力的微笑,说,“杜撰先生你好,我是Michelle。”
对于女孩善意的谎言,杜撰感到很温暖,他接过女孩手中的旅行箱,说:“我们先去市区安顿下来再慢慢谈吧。”
“好的。”
女孩微微点点头。她个子不高,鹅蛋脸,齐耳短发染成酒红色,上面别了一个粉红色的发夹,鼻梁上架着一副黑框眼镜,嘴唇上涂了一点淡色唇彩。她穿了一件红色的抓绒衫,外罩灰色羽绒背心,下身穿着牛仔裤,脚上穿了一双小巧的旅游鞋。她这身装扮看上去显得很朴实,不过丝毫掩盖不了她浑身上下散发的青春气息。
“对了,你还没告诉我你的中文bbr>..名字是什么呢?”杜撰拖着行李箱,扭过头来问道。
“我中文名字叫程绫霞,禾木程,绫罗绸缎的绫,彩霞的霞,”女孩认真地说,“你也可以叫我小霞啦。”
“那我就叫你小霞好了,这样比较亲切一点。”杜撰笑了笑,说。
“好啊,反正我的朋友有叫我Michelle的,也有叫我小霞的,所以你随意怎么叫我都行啦。”程绫霞毫不介意地说。
两人边走边聊,很快就到停车场了。杜撰将程绫霞的行李放进后备箱,替她拉开车门,说:“刚才忘了问你中午吃过东西没有。”
“我在飞机上吃过便餐了,所以肚子还不饿啦,晚上再吃吧。”程绫霞说着,快速钻进车里。
“那我先带你去酒店把行李放好吧。”杜撰一边发动汽车一边说。
“好啊,多谢你专程来接机。”程绫霞诚恳地说。
“没什么,我只是略尽地主之谊罢了。”杜撰看了看后视镜,踩下油门。
杜撰带着程绫霞来到市中心的一家连锁酒店让她安顿下来。经过一番简单的梳洗之后,程绫霞补了妆,跟着杜撰走出酒店,两人到街对面一家咖啡馆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
“我要一杯薰衣草茶,谢谢。”
“我要一杯黑咖啡,谢谢。”杜撰将桌上的两本菜单递还给服务员。
程绫霞冲杜撰笑了笑,说:“看来你本人跟小说里的样子还真是一模一样。”
“什么?”杜撰愣了一下。
程绫霞指了指头发,说:“你还真是一个名副其实的鸟窝头侦探。”
杜撰抓抓头发,苦笑着说:“我这个人实在是没有打理头发的心情,就任它自由地生长吧,若是能变成爱因斯坦那样的范儿,倒也不错。”
“啊,经你这么一说……”程绫霞一副有重大发现的模样,“若是再蓄起胡须的话,还真是和爱因斯坦有点像呢。”
“别开玩笑了,我哪像什么爱因斯坦啊,”杜撰呵呵一笑,指指自己的头说,“我的脑袋有那么大吗?”
程绫霞认真地看了看,说:“虽然跟爱因斯坦比有差距,但你的尺寸也算不小了。如果要买帽子的话,必须得买大号的吧?”
“是吗?”杜撰摸摸后脑勺,说,“我从来不戴帽子,所以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该戴什么尺码。”
“肯定是大号啦。”程绫霞不容置疑地说。
“你好,这是你们点的薰衣草茶和黑咖啡。”
这时服务员端上来一个托盘,将饮料分放到二人的面前。
“谢谢。”杜撰用勺子轻轻搅了搅冒着热气的咖啡,似乎在盘算着怎么进入正题。
“这里面暖气开得很足,你要不要把大衣脱掉?”程绫霞喝了一口薰衣草茶,说道。
“嗯?哦,好的。”杜撰站起来,将身上的大衣脱掉叠好放在一边。
“对了,我想先给你看看这个。”程绫霞一边说,一边从随身的包包里取出一张照片递给杜撰。
杜撰接过照片,发现这是一张老式的家族合影,照片上的男人穿着长袍马褂,女人则上袄下裙,看起来像是民国早期的装束。
“这张照片是我翻拍的,照片上是我曾祖母一家的合影,老照片的背面写着合影的时间是‘民国’十一年新一月二十八日,也就是1922年1月28日,那天正好是旧历正月初一..。”程绫霞解释道。
“哦。”杜撰应了一声,他的目光被照片上的人吸引了。照片上一共有六个人,两男四女,其中一男一女在前排坐着,后面站着一男三女。从年纪上看,前排坐着的一男一女应该是后排四人的父母。
程绫霞探出身子,将照片上的人指给杜撰,说:“前排坐着的这个男人是我曾祖母的父亲,他旁边坐着的是我曾祖母的母亲,后排站着的男子是曾祖母的哥哥,其余两位则是曾祖母的姐姐,旁边这位年纪最小的就是我的曾祖母了。”
照片上的人表情显得有些木讷。程绫霞的曾祖母看上去只有十三四岁的年纪,圆脸蛋,五官还显得十分稚嫩,不过眉宇间隐隐与程绫霞有些相似。
“我所说的那件案子,就发生在我曾祖母家,时间是民国十一年的夏天。”程绫霞从包包里拿出一个笔记本,说。
“从他们的衣着妆饰上看,你曾祖母的家境一定很不错吧。”杜撰仔细地打量着照片,说。
程绫霞点点头,说:“我曾祖母家在当地可以算是一个名门望族。曾祖母的父亲是清朝的举人,据说做过官,所以家里颇有积蓄。”
“原来如此。”
杜撰看到程绫霞打开笔记本一边看一边向他讲解,那本笔记本上的字写得密密麻麻,应该是她将搜集到的案件细节都记在上面了。
“对了,你对茅山术了解多少?”程绫霞突然问道。
“茅山术?”杜撰一愣,笑着说道,“曾经有段时间因为搜集写作素材的缘故,我对道教法术略做了一点研究,所以对茅山术也不算是陌生吧——有一些实用性的口诀,我现在还能记住呢。”
“嗯?”这回换程绫霞愣住了,她问道,“什么实用性的口诀?”
“夤具六丁,六甲通灵,天丁力士,四目老翁,驾火力十,游宫将军,先捉邪鬼,后擒妖精,家亲眷属,土石魔灵,尽数押到,毋致逃形,摄附童体,通说姓名,交魂招伏,病患安宁,急奉北极真武真君律令。”杜撰念念有词地诵道。
“这是什么?”程绫霞一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样子。
“这是捉鬼诀。”杜撰优哉游哉地说。
“哦……”程绫霞顿时满脸黑线。
杜撰并没有停止的意思,继续神神道道地念道:“天罗神、地罗神、金罗神、铁罗神、日罗神、火罗神,敕令缚鬼精,无分高对下,纽缚莫容情,绷扒并拜吊,鞠拷打降通,灵交魂而退病,降伏立通名,吾奉灵应真君律令。”
“这又是什么?”
“这是缚鬼诀。”
此时的杜撰,俨然一副神汉模样,没人会把他跟“侦探”联系到一起。程绫霞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对了,”杜撰似乎终于想起了正题,拍了拍手,转头问道,“难道这件案子和茅山术有关吗?”
“是啊,”程绫霞仿佛顿时得到解脱,猛地点了点头,说,“这件案子几乎可以称得上是茅山术杀人事件了,其中的吊诡之处,用常理是无法解释的。”
“是吗?”杜撰扬了扬眉毛,缓缓说,“我向来是不信什么怪力乱神的,以我的亲身经历来看,很多看似不可思议的诡谲事件,到最后无不发现乃是人力或是大自然的鬼斧神工所为。”
“所以说我才寄望你能帮助我查明真相啊,”程绫霞立刻说道,“虽然前进的道路充满荆棘坎坷,但我想只要我努力了,也就无愧于爷爷对我的期待了。”
杜撰喝了一口咖啡,说:“你放心吧,我会尽量帮助你的。对了,现在你可以开始讲这件案子了。”
“好的,”程绫霞喝了一口茶,清清嗓子,抚摸着桌上写满了字的笔记本,缓缓说道,“那是民国十一年的夏天……”
“你会好好地说给我听吧?”
“当然,只要你想听。”
“你认为我会不想听吗?”
“不,不,我只是认为你不会承认脑筋不如我吧?”
我无话可说了。
—— href='3660/im'>《占星术杀人魔法》
插叙一
“以贫道看来,这长生不老之法,亦不难也。”
“哦?”王家铎略带惊讶地看着眼前的道人,说,“弟子虽天资驽钝、寡见鲜闻,但也略微读过几本圣贤书。昔日秦皇汉武,倾国以求长生之药,靡耗无数,却如水中捞月,徒留笑柄。盖宇宙万象,生住异灭,周而复始,从古至今,未见有长生不死者,古人诗云‘人生自古谁无死’,正是此理。不知道长所谓长生不老之法有何奥义,弟子洗耳恭听。”
道人微微一笑,说:“长生之法不难,所难者,不能尽用其法也,故从古至今,鲜有长生之人。若有心者能循法修为,虽不能尽用其法,亦有益寿延年、强身健体之效。施主方才所言汉武帝故事,可知元封时巫炎进《修真语录》之事?”
“弟子孤陋寡闻,愿闻其详。”
“汉武帝一日外出巡游,见巫炎立于渭桥之上,头顶郁郁有紫气,高丈余。武帝奇而召之,问曰:‘君年几何?所得何术而有异气?’巫炎答曰:‘臣年今已一百三十八岁,亦无所得。’时东方朔在侧,言巫炎有异术,武帝遂屏退左右,再问巫炎。巫炎对曰:‘臣昔年六十五之时,苦腰脊疼痛,脚冷不能自温,口中干苦,舌燥涕出,百节四肢,各各疼痛,又足痹不能久立。得此道以来,已七十三年,有子三十六人,身体强健,无所病患,气力乃如壮时,无所忧患。’武帝责之曰:‘卿有道而不闻于朕,非忠 81e3." >臣也。’巫炎顿首,对日:‘臣诚知此道为真,然阴阳之事,宫中之私,臣子所难言也,行之逆人情,能为之者少,故不敢以闻。’武帝答曰:‘勿谢,愿以闻。’后武帝遂学巫炎之法,虽不能尽用之,然寿至古稀,胜他帝远矣。”?99lib?
说到这里,道人端起桌上的茶杯,呷一口茶,继续说道:“汉武帝一国之君,自然不能与闲云野鹤之士相比,故巫炎之法不能尽用于汉武帝。长生之法,贵在修为,所谓龙生九子各不相同,吾法未必适于彼,彼法亦未必适于吾。是故若能寻及适己之法,长生不老又有何难也。”
王家铎拱拱手,说:“道长云游四方,见多识广,早已名声在外,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真是闻名不如见面。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弟子受教了。”
“哪里哪里,”道人捋捋胡须,说,“贫道自幼出家,修行多年,于这道法,也只是略有所得而已。”
“道长不必自谦,休说在这小小的华亭县,就算是苏北各州县,长清先生的大名也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弟子听说上海道曹大人也曾请先生去府上做客。”
“曹大人欲在上海建一座新宅,奉养曹老夫人,请贫道前去看看风水,”长清道人用细长的指甲敲了敲桌面,缓缓说,“其实贫道于堪舆之术,并不十分在行,实在有恐辜负曹大人的厚望。”
王家铎探出脖子,说:“那道长所修的,可是长生不老之法?”
长清道人用手轻捋胡须,眯起眼睛看着王家铎,笑而不答。
“人们都说道长是活神仙,能呼风唤雨,驱妖除魔,”王家铎伸出大拇指,谄笑着说,“更说道长深通房内阴阳之术,早已修成长生不老之法。弟子自幼潜心向道,昔日闻道长大名,如雷贯耳,恨不能亲身侍奉道长左右,也沾上一点仙气。今日终于有缘见道长一面,真是三生有幸。弟子乃凡夫俗胎,自然不敢奢望长生不老,唯愿道长能于那阴阳之事点拨>弟子一二。如蒙道长不弃,弟子定当厚礼以报。”
长清道人斜睨王家铎一眼,开口道:“修道之法,有内外之分,所谓外丹者,即为修炼服食黄白丹药,所谓内丹者,则为行气、导引、房中之术。若修行得法,道道皆可羽化登仙、长生不老,王善人何以只问房中之术?”
王家铎咧嘴一笑,说:“道长方才说,欲长生不老,须寻及适己之法,弟子以为这男女阴阳之术,最为适己,还望道长赐教。”
长清道人会心一笑,说:“这阴丹内御房中之术,乃黄道赤气交接之益,七九朝精吐纳之要,六一回丹雌雄之法,若有乾坤阴阳之对,可修七经之道,气节应数。”
“何为七经之道呢?”
“七经者,谓之玄、素、黄帝、容成、彭铿、巫咸、陈赦,即《玄女经》、《素女经》、《黄帝经》、《容成经》、《彭祖经》、《子都经》、《陈赦经》。此七经大多亡佚,以致秘法失传。贫道少年时,曾跋山涉水,遍寻名山大川,求道于高人隐士,历尽千辛万苦,才悟得七经之道。”
“道长真神仙也。”
“此术掌握得法,可有八益,谓之固精、安气、利脏、强骨、调脉、蓄血、益液、导休。若不得其法,则有七损,谓之绝气、溢精、杂脉、气泄、机关厥伤、百闭、血竭。”
“不怕道长笑话,”王家铎凑了上来,压低声音说,“弟子年少之时孟浪无知,常流连于青楼勾栏,狎媟无度,不料损了精气,患上不举之症。这些年来,不知看过多少大夫郎中,那虎鞭、鹿茸、豹胎、人参,也不知吃了多少,却丝毫不见起色。道长神通广大,若能医治弟子宿疾,便是弟子的再生父母,弟子必当结草衔环,举家资以奉道长。”
长清道人仰起身子,说:“《玄女经》有云,‘玉茎不怒,和气不至;怒而不大,肌气不至;大而不坚,骨气不至;坚而不热,神气不至’,此为四至。阴阳之和,在于琴弦、麦齿之间,阳困昆石之下,阴困麦齿之间,浅则得气,远则气散。不得其法而入,自然和、肌、骨、神四气皆散,玉茎不起。”
王家铎似懂非懂,微张着嘴,连连点头,说:“那又有何法可治呢?”
“方才善人所云虎鞭、鹿茸、豹胎、人参之物,皆为外法,只可治标,不能治本。贫道观善人四气皆散,恐非外法所能根治。”
“啊?!”王家铎闻言一惊,险些将手边的茶杯碰落在地,“这可如何是好,如何是好啊?道长救我!”
长清道人笑笑,说:“善人不必慌乱,贫道只是说善人此病外法不能根治,却不曾说无法可治。”
“哦……”王家铎稳稳神,说,“道长莫要吓我。”
长清道人伸出手指,说:“欲治此病,须用内法。”
“何为内法呢?”
“内法采阴补阳,还精补脑,重在九星勿动,治气抟精,谓之玉闭之法,要领有四:一为治气,一为致沫,一为知时,一为蓄气。”
王家铎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觍着脸笑了笑,拱着手说:“道长真是扶摇子再世,长春子重生,只是这道法精深,弟子又愚陋浅薄之极,越听便越糊涂了,还望道长能详解一二。”
“这却不难,待贫道慢慢道来,”长清道人比画着说,“治气者,调气也,可于清晨醒来之时,跪坐于床,直脊,伸腿,凝撮谷道,使气下沉;致沫者,蓄精也,可于饮食之际,垂臀,直脊,凝撮谷道,使气通顺;知时者,导势也,阴阳之事,外戏内交,运用之妙,存乎一心;蓄气者,积气也,交合之时,当凝撮谷道,轻取款送,九浅一深,积气待盈。有此四者,勤加练习,虽九至十动,亦可忍精不射,此即玉闭之法。习得此法,阴阳相谐,还精补脑,小则益寿延年、强身健体,大则长生不老、通于神明。”
“弟子记下了,弟子记下了,”王家铎喜笑颜开,连连拱手,说,“只是不知要修习多久,才能有所成呢?”
长清道人沉吟一下,说:“少则三五年,多则数十年,具天资而定,无有确数。不过贫道观善人气散形疲,沉疴痼疾,似乎御女之外,还有所好。”
“道长真是活神仙啊!”王家铎闻言大惊,连忙说道,“不瞒道长,弟子在青楼勾栏,狎妓昵童,亦颇好龙阳断袖之事。”
长清道人摇摇头,说:“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故太极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阴阳相调,乾坤相济,此乃天道,善人反其道而行之,谬矣,谬矣。依贫道看来,善人若想修玉闭之法,非数十年无以成。”
“这……”王家铎一愣,说,“这也太长了吧,若是练上数十年,恐怕还没练成,弟子就垂垂老矣了。道长,有没有快些的法子?”
长清道人欲言又止,却把王家铎给急坏了,“道长若能指点迷津,弟子即刻奉上三百两香烛钱。”
“善人误会了,贫道并非贪图这黄白之物。”长清道人叹了一口气,说,“只是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善人不愿循道自然,只能以术相助。”
“道长法术无边,定能助我!”
长清道人摇摇头,说:“非也,非也,贫道若施此术,便是逆天行道,必遭天谴,折损阳寿。”
王家铎闻言,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纳头便拜,边拜边说:“道长潜修长生不老之法,阳寿早非寻常人可比,若能折去一些,助弟子修道练功,弟子愿奉上白银五千两助道长修葺宫观,弘扬道法。”
“王善人请起,有话慢讲。”
长清道人见状连忙起身搀扶王家铎。
“道长若不答应,弟子便长跪不起,一直跪到那海枯石烂、山崩地裂为止。”王家铎把心一横,索性赖在地上不起来了。
“唉,也罢!”长清道人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说,“贫道曾夜观天象,算出近日必有一厄,想是应在了善人这里,这也是天数,贫道便施一回术,助善人一臂之力吧。”
“道长真是弟子的再生父母、活祖宗!”
王家铎闻言大喜,如捣蒜般连连磕了几个响头,把额头都磕红了。
“善人请起来说话吧。”
长清道人重新落座,若有所思。
“是,多谢道长!多谢道长!”王家铎欣喜若狂,几乎是一跃而起,他挨着椅子边坐了,赔着笑,说,“不知道长所施者为何术呢?”
“贫道观善人阴气过剩,阳气不济,需重置乾坤,调和阴阳。若与凡女交合,受益甚缓,显效不彰,无数十年之修行,不能成其功。贫道可施术请来九天玄女,善人与玄女交合,承沾仙气,则一夕可成。”
王家铎张大了嘴巴,结结巴巴地说:“弟子素知……道……道长神通广大、法术无边,却不知道长连九天……九天玄女也能请来?!”
长清道人捋了捋胡须,说:“贫道年少时曾在元符宫随一位大德法师学习过茅山秘术。这茅山秘术有上、中、下三术之分,上术请仙,中术请人,下术请鬼。不过上术请仙讲究颇多,并非说请便能请来,这还得看善人你的造化啊。”
“弟子知道了,”王家铎连连点头,说,“道长需要什么法器请尽管吩咐,弟子一定准备妥当。”
“法器倒是其次,”长清道人不紧不慢地说,“只是善人需沐浴斋戒七日,每日吃斋打坐,调气蓄精,不可心生杂念,有七禁务必恪守,否则仙灵不至。”
“敢问是哪七禁?”王家铎小心翼翼地问道。
“一曰禁口,不可詈作秽言;二曰禁目,不可观视秽污;三曰禁耳,不可听闻秽声;四曰禁手,不可触摸秽物;五曰禁足,不可踏入秽地;六曰禁意,不可心生秽念;七曰禁欲,不可近于秽色。”
“道长放心,弟子七日之内一定闭关修行,吃斋打坐,绝不迈出房门一步!”王家铎信誓旦旦地说。
“如此甚好,”长清道人点点头,说,“贫道会画一道符咒,请善人将此符咒贴身存放,七日之后再将此符咒还给贫道。”
“弟子知道了,多谢道长。”
长清道人站起身来,对王家铎说:“贫道七日之后将设坛施法,所需之物,请善人差人替我置办。”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王家铎跟着站了起来,说,“道长放宽心,弟子闭关前会交代下去,道长的吩咐便是弟子的吩咐,府中之人一切听命道长,所需器物,一律由府中管家代为筹办。”
“如此甚好,”长清道人点点头,说,“一切就看善人你的造化了。”
王府后院一间偏房里,几个仆役趁着空闲,聚在一起赌牌九,一边赌一边侃着大山。马五摇着骰子,向身边的侯三问道:“你说那个长清先生真能召来九天玄女娘娘?”
“我哪儿知道,”侯三不耐烦地说,“不过我听张府的水生说,那个长清先生可不是寻常人物,是上海道曹大人的座上宾,松江府的贤达老爷们个个都想把他请到府上去,咱们老爷可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长清先生请来的。”
“我听说那个长清先生能点石成金、撒豆成兵,是个活神仙。”袁七一只脚踩在凳子上,眼睛死死地盯着马五摇骰子的手。
“这怕是瞎说的,”马五撇撇嘴,说,“若真是能点石成金,那长清先生不早成天下第一富人了?”
“你懂个屁!”侯三骂道,“钱财对那得道之人来说,都是身外之物,留着也没什么用,你以为跟你一样成天就想着钱?我听说那长清先生修炼的是长生不老术,已经活了两百多岁了。”
“两百多岁?”袁七吐了吐舌头,“乖乖,那可真是活神仙。”
“我还听说,那长清先生会腾云驾雾之术,曾当着满街人的面,化成一阵青烟飞升。”沈二将辫子抛到脑后,认真地说,“醉仙楼的阿毛跟我说,他亲眼看见长清先生将一块石头变成了二八年华的大姑娘,想来那长清先生必是身怀变幻之术。”
马五咂咂嘴,说:“照你们这么说,我们家老爷算是烧着高香了,能把如此神通的人物请到府上来。”
“那是自然,”沈二压低声音,说,“我听说我们家老爷光金条就送了十根,不然哪能请得动这样的高人?”
“十根金条!”侯三、马五、袁七异口同声地惊叫出声。
“嘘,小声点!都小声点!”沈二连连摆手,“莫非你们想让王管家发现我们在这里赌牌九不成?”
第二章 长夜苦吟思愁机
1922年,即“民国”十一年,武昌起义枪响、清帝溥仪退位已经是十年前的事了,可是中国的革命还丝毫没有露出成功的迹象。
4月,奉系军阀和直系军阀爆发战争,双方激战两月有余,以张作霖率奉军退回关外作罢。
5月,非常大总统孙中山在广州下令再次护法北伐。
6月,粤军司令陈炯明因反对孙中山北伐遭到罢黜,粤军包围并炮轰了越秀山总统府,孙中山登上永丰舰避难,蒋介石闻讯赴广州登舰伴随孙中山左右。
7月,北伐军回师讨伐陈炯明。
8月,孙中山乘英舰前往上海。
此时整个中国到处都是军阀割据、互相征讨的局面,而最为突出的,便是地处西陲的四川。“民国”七年的时候,四川靖国军总司令熊克武命令各军驻防地方,由各军自行向地方征收税款作为军用,四川军阀防区制度由此形成。各军阀不仅在防区内截取税款粮饷,还干预地方政事,自行委任官吏,甚至预征赋税。为了争夺防区,扩大势力范围,川中大小军阀混战不休,其战事之频,为他省少见。自古便号称“天府之国”的四川因为军阀连年争战,省内关卡林立,捐税苛重,无论城市还是农村,到处都是一片萧条残破之景。
后里是一个不起眼的川西小镇,居民不过一两千人,地处偏僻,远离要津,只要镇民们能按时上缴钱粮,那些军阀也懒得到这里来找什么麻烦藏书网。后里镇建在一个坝子里,周围被十多座小山包围,一条清水溪穿镇而过,镇旁的小山包上有一座龙渊寺。
这是一个寻常的夏日午后,通往后里镇的泥石小路上走来一个游方的道士。那道士双眉浓密,蓄着一大把蓬松的络腮胡,须发斑白,身材高大壮硕,第一眼看上去虽不至仙风道骨,却也不同凡人。在路旁地里耕种的农民好奇地打量着远方来的道士,只见那道士背着一个粗布包袱,包袱里斜插着一把青锋宝剑,手中拄着一根圆头铁杖。此时正是一天当中烈日最炎的时候,即使坐着不动,也要汗流浃背,可那道士背着包袱走在路上,竟丝毫不见出汗,不禁令观看的农民啧啧称奇。
“这位小哥,敢问这里离后里镇还有多远?”道士停住脚步,冲着路边水田里一个光着上身的年轻后生施一礼,开口问道。
“不远了,就在前面,喏,绕过前面那个弯便是。”年轻后生指了指方向。听那道士的口音,绝不是川中人士,可究竟是哪里的口音,这后生也不知道。
“多谢小哥,”道士点点头,说,“那镇上是否住着一位叫申云潜的士绅?”
“你说的应该是申老爷吧,”年轻后生搔搔后脑勺,为难地说,“不过我并不知道申老爷的名讳。你走到镇上,去申家大院一问便知。”
“啊,贫道知道了,谢谢小哥。”道士说完,再行一礼,转身朝后里镇上走去。
后里镇实际上只有一条街,清水溪从镇中穿过,和石板路形成一个十字形,把镇子分成南北两个部分。清水溪上建有一座单孔石拱桥,桥面两侧的石栏上刻有八仙的浮雕像,所以这座桥被乡民称作八仙桥。
道士一走进镇子里,他的身后立刻跟来了几个看稀奇的垂髫小童,挂着鼻涕的孩子们好奇地打量着装束明显与常人不同的道士,嘴里还不断地大声议论着。那道士并不在意,脸上总是露出耐心的微笑。
“请问申家大院怎么走啊?”道士在镇口的杂货铺前停下脚步,开口问道。
“申家大院啊,顺着这条路直走就是了,喏,路尽头就是申家的大门。”杂货铺老板站在门口,朝前指了指方向。
“多谢。”
“看样子道长走了很长的路啊,”杂货铺老板上下打量着道士,“敢问道长是从哪里来的啊?”
“贫道自青城山而来。”
“不过听道长的口音,好像不是四川人。”
道士微微一笑,说:“贫道乃云游道士,游历四方,居无定所,来此之前是在青城山挂单的。”
“啊,原来如此,从青城山一路走过来真是不容易啊。”杂货铺老板转身走进铺子里,不多时便端着一碗水走了出来,“天气这么热,喝点水吧。”
“多谢。”道士连忙把手中的铁杖靠在门板上,躬身施了一礼,接过碗来一饮而尽。
杂货铺老板好奇地拿起道士的铁杖,发现这铁杖竟然异常沉重,不禁说道:“道长的拐杖好重啊,至少得有十多斤吧?”
道士将碗还给杂货铺老板,说:“这根拐杖有十八斤重,贫道游历四方,总带着这根铁杖防身。”
“真不容易啊,真不容易啊。”杂货铺老板放下铁杖,连连感慨道。
“多谢施主,贫道还有事在身,就不多留了。”从杂货铺老板手里接过铁杖,道士转身朝申家大院走去。
申家是后里镇最有钱的人家,附近许多乡民都是申家的佃农,申家的主人叫申云潜,字光显,是清时的举人,做过几任官,辛亥之后弃官不做,携妻女家眷回乡,置地建宅,做起了富家翁。申家大院是申云潜仿照北京四合院的格局,从外地聘请能工巧匠修建的。大院建在镇子的最北面,石板路一直通到申家大院的门口为止。此时申家大门紧闭,门上悬挂着一块镶边的大匾,上书“大夫第”三个金字,门的左右两边各挂着一个红灯笼,灯笼上写着一个大大的“申”字。
道士走上台阶,伸手叩了叩门环。过了一会儿,门打开了,一个裹着头巾的少年探出头来,上下打量着道士。
“敢问这位小哥,你家老爷在府上吗?”道士施礼问道。
“在,你是在找我们家老爷吗?”
“贫道姓张,烦劳小哥通报一声,就说青城山的玄真道长托贫道捎来一封信。”
“好的,请稍等。”少年说完便关上了大门。道士站在门边,静静等候。
过了大约半刻钟的时间,大门又打开了,刚才那位少年走出来对道士说:“道长请进来,我家老爷在堂屋。”
道士道声谢,跟着那个少年走进了申家大院。一进大门,迎面便是一座彩色影壁,影壁正中用砖砌出丹凤朝阳的图案,四角还装饰有蝙蝠、仙鹤、喜鹊和梅花鹿的砖雕。影壁顶是清水脊的样式,覆盖着黑色的琉璃瓦,有砖雕的椽子,十分讲究,一看便知这是有钱人家的宅邸。
进入大门,再向左迈进一道屏门,便可以看到申家大院的垂花门了。垂花门一般又叫“二门”,用于隔绝内外院,门外麻叶梁头两侧的垂莲柱雕刻成莲花形,梁头上有“岁寒三友”、“麻姑献寿”和“踏雪寻梅”的彩雕。垂花门里还有一道屏门,平时关闭着,只有贵客来临时才会开启,人们平时进出都会走屏门两边的石阶或者抄手游廊。
道士跟在少年身后,穿过垂花门,进入内院,沿着抄手游廊朝堂屋走去。内院里种着两棵桃树,树下是两个长方形的大石缸,每个石缸里都养着十多尾金鱼,缸里还漂着几株水草,看上去饶有生趣。
少年带着道士,走到堂屋前,停下脚步,做了个“请”的手势,低声说:“我家老爷就在里面。”
道士拱手称谢,迈步走进堂屋,只见正中八仙桌旁坐着一个五十多岁、穿着寿纹青绸长衫的男子,正上下打量自己,知道这便是申云潜了,于是深施一礼,开口说道:“贫道姓张,名菽子,自青城山而来,有一封玄真道长的信要带给申云潜施主。”
申云潜起身还礼,答道:“在下便是申云潜,道长请坐。”
张道士从衣襟里取出一封书信,递给申云潜后,分宾主落座。申云潜吩咐用人给道士上茶,然后道声歉,拿起书信看了起来。那道士也不说话,坐在一旁静静等候。申云潜个头不高,微微发福,白面皮,三角眼,八字胡,双下巴,看上去颇有官相。他虽然剪去发辫,但脑后的头发依旧没有剃短,垂至脖颈。这种被时人称为“马子盖”的发型在民国初推行剪辫令时曾颇为流行,不过到现在还蓄着这种发型的则多为因循守旧的遗老遗少了。
不多时,申云潜看完书信,抬起头来,对道士说:“玄真道长在信里说张道长是位四海寻仙的云游道士。”
“正是,”张道士点点头,说,“贫道素喜游历,遍访名山大川,寻仙修道。前些日子贫道在青城山挂单,与玄真道长甚是投缘,他知我要往天台山游历,便托我顺路给申施主捎一封信。”
“原来如此,”申云潜叹了口气,说,“只是现在世道不太平,天台山附近多有匪患,已经很少有人朝山了。”
张道士淡然一笑,说:“那些盗匪所求,无非钱财而已,贫道乃出家游方之人,身无余财,又有何惧哉?”
“话虽如此,但那剪径强人都是些穷凶极恶之徒,若见路人身无余财,恼羞成怒,说不定会害及道长性命。”
张道士摸摸胡须,说:“贫道这些年游历在外,也见识了一些风浪,区区盗匪,不足挂齿。”
申云潜笑了笑,说:“玄真道长在信里说,张道长乃大德之人,精通道法。在下平日颇喜求佛问道,道长既然光临寒舍,还请多住几日,容在下讨教一二。”
“不敢当,”张道士拱拱手,说,“道法自然,一花一木,若得仙缘,皆可羽化,况乎人哉?况且贫道只是这红尘中一个俗人,唯愿与申施主砥砺切磋一二即可。”
“道长过谦了。”
张道士呵呵一笑,说:“若说到修仙炼道,昔日张真人张三丰有《叹出家道情》歌七首,不知申施主可曾听闻?”
“愿闻其详。”
“叹出家,到也真,洗心源必要清净。玄中理方可见明,修真养性谁来问,俺也曾过了些崎山峻岭,走了些州县府城,大都廛市和光混。有一等不犯腥、不犯淫。有一等宽怀忍气财分明,西南国上把朋来敬。昔日理醉似昏昏,醒眼看四海苍生,红尘滚滚金花嫩。天边月谁人认真,世上事那件分明,人人抱着个修仙兴,五十二句玄中语,明明白白说与君。拜明师要访高人,殷勤了才得长生赠。”
张道士喝了口茶,继续说道:“贫道所诵,乃张真人《叹出家道情》歌其七,愿赠与申施主。”
申云潜原本以为这张道士只是个粗鄙的云游道人,却不料他腹中颇有文章,想来不似寻常人物,心中不禁生了一层敬佩,开口说道:“宣统三年,在下弃官回乡之时,蒙玄真道长照顾,曾在青城山小住。掐指算来,自那时与玄真道长一别已有十一年了,不知玄真道长仙体是否安好?”
“蒙申施主挂念,玄真道长仙体无恙。”张道士掸掸道袍,说,“玄真道长内丹功夫十分了得,又久居青城仙缘之地,吐纳真气,想来必得高寿。”
“道长所言甚是,”申云潜点点头,说,“光顾着扯这些闲篇了,还没问道长是否用过午膳呢?”
“贫道囊中备了几个馍馍,已经吃过了。”
“道长远道而来,光吃几个馍馍怎么能行?”申云潜连忙说,“容在下吩咐厨房给道长做几个菜。”
“不必不必,”张道士摆摆手,说,“贫道早就风餐露宿惯了,能有一杯清茶已经很好,无须烦劳下人了。”
“道长不要客气。”
“修道之人,不拘俗礼,张真人歌云:‘一瓢饭能吃多少,三杯酒面像仙桃,花街柳巷呵呵笑。小葫芦常挂在腰,万灵丹带上几包。到处与人行方便,遇缘时美酒佳肴,淡薄时饮水箪瓢。’申施主的一番好意,留至晚膳又有何妨?”
“哈哈,好个‘遇缘时美酒佳肴,淡薄时饮水箪瓢’!”申云潜闻言大笑,说,“既然张道长这么说,那晚膳一定好好款待。”
“多谢申施主。”张道士拱手称谢。
申云潜又问道:“不知张道长是否吃斋素?”
自元以后,道教逐渐形成两大宗派并立的局面,这两大宗派一为全真道,一为正一道。全真道乃金国汉人王重阳创立,他借鉴佛家戒律,主张道士应出家居于道观,茹素吃斋,不蓄妻室,并制定了很多严格的清规戒律。正一道主要由天师道融合江南诸道派而成,奉张道陵的子孙为宗主,道内诸小宗派各自传承不绝,正一道士戒律较松散,可以不住道观,居家修道,娶妻生子,饮食也不忌荤腥,又被称作“火居道士”。因此申云潜才会问张道士是否吃斋素。
“贫道并非全真弟子,不忌荤腥。”张道士答道。
“敢问张道长是何宗派?”申云潜好奇地问道。
“贫道自幼便在茅山元符宫随一位大德法师学习《上清大洞真经》,故师承上清茅山宗。”
正一道中,以天师道为主,而天师道以龙虎山为本山,故又称为龙虎宗。正一道中另有上清、灵宝两派,各以茅山、阁皂山为本山,是为茅山宗、阁皂宗。这三宗皆以符箓行道术,统称“符箓三宗”。
听说张道士师承茅山宗,申云潜扬扬眉,说:“在下听闻上清茅山宗道士皆精通法术,能以符箓请仙驱鬼、镇宅安魂、呼风祈雨、兴云招雷,不知可有此事?”
张道士看着申云潜,缓缓说道:“法以道为本,而道存于心。夫五行根于二气,人若能聚五行之气,运之为五雷,则雷法为先天之道,雷神乃在我神,谓之以气合气,以神运神。会此之道,参此之理,则二气不在二气,而在吾身,五行不在五行,亦在吾身。吹而为风,运而为雷,嘘而为云,呵而为雨,千变万化,千态万状,种种皆心内物质 4e4b." >之。虽呼风祈雨、兴云招雷又有何难?”
“如此说来,张道长可谓身怀异术。”申云潜挑了挑大拇指。
“此乃雕虫小技,何足挂齿。”张道士摇摇头,说,“修道之人,应以内丹修炼为本,丹道若成,则招雷呼风皆自然之事,不假人为,一如人之降生,吮吸母乳,亦自然之能力也。丹若不成,则一切符箓、踏罡、步斗皆是笑谈,乃江湖术士骗财所为耳。”
道教中修炼的方法分为外丹、内丹两种。外丹指用炉鼎烧炼金石,配制成药饵,做成服食后能长生不死的金丹,又被称为黄白术。内丹指在人体内以精、气、神为原料,炼养成长生不死的丹药,实际上就是一种打坐调气的养生术。因为服食以铅、汞为主要原料炼成的丹药非但不能长生不死,反而会使人慢性中毒——在外丹术极为盛行的唐代,唐太宗、唐穆宗、唐武宗、唐宣宗四帝先后都因服食丹药而死——所以外丹术自宋代起就逐渐衰落,此后道教诸宗派皆以内丹修炼为主。
“道长所言甚是,受教了。”
听完张道士一番议论,申云潜甚是赞同。原本青城山玄真道长就在信中称赞张道士精通道法,此时申云潜听他引经据典、侃侃而谈,愈发觉得眼前之人乃得道的大德法师,暗下决心一定要多留他住一些时日,以便好好讨教一番。
二人在堂屋里闲聊,不知不觉便过去两个钟头。正聊着,申云潜瞥见家中小厮站在门口,探头朝里张望,便开口道:“二福,有何事?”
被称作“二福”的缠头少年走进堂屋,躬身说道:“回老爷话,少爷回来了。”
“哦,叫他到这里来。”申云潜挥挥手让二福下去,又转身对张道士说,“小犬平日在省城负笈,近日学校放了暑假,故回家来,请容在下引为道长一见。”
不多时,便见一个穿着米色绸衫的少年走进屋来。那少年脸形瘦长,头发用发蜡梳成整齐的三七分,高挺的鼻梁上架着一副黑框圆眼镜,鼻子两边各有一道浅浅的法令纹。少年进屋之后,径直上前对申云潜深施一礼,恭恭敬敬地说:“孩儿见过父亲大人。”
申云潜点点头,引介道:“此乃小犬可轼。可轼,见过张道长。”
申可轼和张道士互行一礼后,在下首坐下。
“张道长是位云游四海的高道,近日游历至此,特意捎来一封青城山玄真道长的书信。为父和张道长一见如故,便留道长在家中做客。”申云潜向儿子介绍张道士说。
“如此说来,张道长一定去过很多地方了?”申可轼听说对方是云游道士,连忙兴奋地说。
“贫道素喜游历,居无定所,四海为家,故此倒也去过些地方。”张道士答道。
“太好了,道长有空一定要给我讲讲那些游历故事。”
“若是申公子喜欢,贫道敢不从命?”
“我早就想到外面去看看了,不过现在最远也就去过省城而已。”
申云潜咳嗽了一声,厉声说道:“你现在应该在省城刻苦读书,将来光耀门楣,不要总想着出去游玩。”
“是,孩儿知道了。”申可轼低下头,细声答道。
见儿子认错,申云潜的语气缓和了一些,说:“你想外出见见世面,增加些阅历,为父不是不知道你这层意思,只是现在世道不太平,你在外面若有什么三长两短,为父怎么对得起申家的列祖列宗?”
“是。”申可轼诺诺地说。
“在下早年一直没有生育,迟至中年才得一子,香火单传,故平日对小犬管教甚严,让道长见了笑话。”申云潜对张道士解释道。
“申施主种种庭训,皆出于舐犊之情,实乃爱子情深,又哪里谈得上笑话。”张道士答道。
“道长谬赞了。”申云潜微微一笑,转身对申可轼说,“你下午到哪里去了?”
“回父亲大人的话,孩儿下午去龙渊山转了转。”
“不好好在家中读书,成天只知到外面闲逛,”申云潜面露愠色,说,“以后没有我的允许,不准随便出去。”
“是,孩儿知道了。”申可轼低下头,懊丧地答道。
“你每天若是功课做得好,便可请张道长抽空给你讲讲游历故事,但你可不能缠着道长。”训完话,申云潜话锋一转,说道。
“是,谢父亲!”申可轼的眼睛一亮,连忙答道。
三人又坐着聊了一会儿,只见红日西斜,已到了晚饭时分。二福走到屋门口,恭恭敬敬地说:“老爷,晚膳已经准备妥当了,夫人说她在后院和小姐们一起用膳。”
申云潜吩咐道:“不用了,你让夫人到饭厅一起用膳。”
“是,我这就去叫夫人。”二福说完转身离去。
申云潜对张道士说:“请道长移步饭厅用膳。”
张道士起身?99lib.称诺,跟在申云潜后面走出堂屋,沿着抄手游廊走到西厢房。按照四合院的格局,内院堂屋和两边的耳房是主人的居所,东厢房是长子住所,西厢房是次子住所,因为申云潜只有一个儿子,所以西厢房被改成饭厅。饭厅正中摆着一个大大的胡桃木镂空雕花圆桌,上面已经摆好了酒肴。
“道长请坐。”
申云潜安排张道士在自己身边坐下,申可轼坐在他的对面。这时门外施施然走进一个贵妇人,那妇人三十多岁,脸上略施粉黛,乌黑的头发在脑后绾了一个髻,髻上插着一支又细又长的发钗。她上身穿着牡丹纹中袖黄绸袄,下身是一条红底水仙纹长裙,袄裙都缀着珍珠镶边,看上去华美异常,像是从画上走下的美人。
“此乃拙荆申包氏,”申云潜介绍道,“这位是张菽子道长。”
“见过张道长。”
申包氏低声道了个万福,走到申云潜身边坐下。这时,张道士注意到这位申夫人乃是天足,并未缠脚。
“张道长从青城山一路游历而来,”申云潜捋了捋胡须,说,“我与张道长一见如故,留道长在此多住几日,以便向道长讨教。”
“不敢当,不敢当。”张道士连连谦让。
“老爷平日就喜欢求佛问道,如今家里来了高人,自然是高兴还来不及。”申包氏浅笑道。
“是啊,”申云潜举起酒杯,说,“在下先敬道长一杯,算是为道长接风洗尘。”
“多谢申施主。”张道士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来,吃菜、吃菜。”申云潜举起象牙箸,说,“也不知道长喜欢吃什么,就吩咐厨房随便做了几个菜,川菜麻辣,怕不合道长的胃口啊。”
话虽如此,可餐桌上鸡鸭鱼皆有,色香味俱全,绝对不是“随便”就能做出来的,想来申家厨房的大师傅应该颇有两下子。
“备下这么一桌珍味佳肴,真是叨扰申施主了。”
“哪里哪里,在下只是略尽地主之谊。”申云潜笑着说,“不知道长吃得惯花椒、辣子吗?”
“贫道乃口粗舌糙之人,酸、甜、苦、辣百味不拒。”
“那太好了,请道长尝尝这个鳝段粉丝,”申云潜指了指桌上的一盘菜,说,“是用新鲜鳝鱼剔骨斩段,以滚油炸至金黄,然后淋上用糖、醋、花椒、红油调制的底汤,佐以细粉丝,麻辣酸甜,甚是可口。”
张道士尝了一口,连连称赞。
申云潜又指了指另一盘菜,说:“这个是甜皮鸭,做法是先用香料将整鸭腌渍一番,再用卤汁煮熟,控干水分之后以滚油一勺勺淋至酥脆,因为最后还要在鸭子上刷一层饴糖,所以叫甜皮鸭。”
张道士举箸道:“古人云‘君子远庖厨’,想不到申施主饱读诗书之余,还对烹饪如此了解。”
申云潜笑了笑,说:“说来惭愧,在下耽于口舌之欲,所以略懂烹饪,细细一想,真是有违圣人仁心教诲。”
张道士笑道:“申施主此言差矣,昔日齐宣王以羊易牛,孟子犹称王有仁心,可见只要仁字在心,又何必拘泥小节呢?”
张道士口中所说齐宣王以羊易牛的典故,出自《孟子》,说的是齐宣王看见准备杀掉献祭的牛经过庭下时瑟瑟发抖,心有不忍,所以命人以羊代替,孟子说齐宣王因为亲眼看见牛而不忍心杀掉它,也是一种仁慈的表现。申云潜原本只道张道士精通道家典籍,不料他对儒家典故也是信手拈来,心中不由得暗暗佩服。
与?.此同时,在后院里,申云潜的三个女儿正坐在一张桌子上吃饭。
根据四合院的传统格局,垂花门隔开了内外院,外院是用人、塾师之类居住的地方,内院则是主人一家的居所,而在内院里,又分出一个后院,这个后院通常是家中女眷的居所,以示男女内外有别。
申家的三个小姐分别叫申可怡、申可悦、申可惟,最大的十七岁,最小的十五岁。由于申云潜不愿意让女儿家抛头露面,所以三个女儿都没有去学校上学,而是待在家里,由申云潜亲自教一些《千字文》、《女诫》、《女范捷录》之类的。
三姐妹中申可惟年纪最小,也最好动,她一边动筷子一边说:“听说今天家里来了一个老道士,和父亲还有哥哥聊了很久。”
申可悦笑着说:“什么呀,下午哥哥偷跑出去玩,结果回来的时候被父亲逮个正着,当着客人的面一顿好训。”
“你们知道什么,”申可怡毕竟年纪最大,她幽幽地说,“父亲最疼哥哥了,每次都是训一句抚一句的,有哪次是真正教训过哥哥的?”
申可惟立刻赞同地说道:“要是我也是男儿身就好了,这样爹爹就会送我去外面上学,可以认识很多人,万般胜过待在家里,闷都要闷死.99lib?了。”
“想不到你小小年纪,倒春心萌动了?”
因为丫鬟都在外面,屋子里只有姐妹三个,所以说起话来毫无顾忌,申可悦便开起小妹的玩笑来。
“呸,上回家里来了哥哥的同学,你还躲在窗子外面偷看呢,我看你才是春心萌动,明天就该让爹爹给你许个人家,嫁出去算了。”申可惟年纪虽小,可是人小鬼大,一听姐姐奚落自己,立刻毫不留情地反击道。
“你这小妮子,真是要造反了。”被小妹揭了底,申可悦又羞又臊,举手作势要打申可惟。
“好了、好了,别闹了,”见二妹面上下不来台,申可怡连忙劝解道,“小惟你这张嘴也太刁钻了,再说要嫁也该我先嫁啊,我都不急,你们急什么。”
“嘿嘿。”申可惟吐了吐舌头。
“哼,看你这小妮子牙尖嘴利,以后嫁人了少不得被丈夫教训。”申可悦刚才也是作势吓吓小妹,此时嘴里却还念念有词。
“那我就不嫁,干脆去庙里做尼姑好了。”申可惟瞪着眼说。
“到时候嫁不嫁人可由不得你。”申可怡叹了口气,说道。
“我听哥哥说,父亲准备给你订一门亲事,”申可悦看着姐姐,说,“好像是省城一个什么孙家的小儿子?”
“唉,我也不知道,”申可怡放下筷子,微蹙着眉,说道,“母亲什么都不肯说,也许是事情还没谈成吧。”
“要是事情谈成,那你可就要嫁出去了啊。”申可悦也跟着放下筷子,说道。
“可我连那个什么孙家少爷的面都没见过呢,谁知道他是俊是丑、是胖是瘦。”申可怡垂下眼,说,“算了,不去想这些恼人的事了。”
“要是能跟着哥哥一起出去玩就好了。”申可惟突然说道。
“对了,母亲说过几日要去龙渊寺烧香,到时候我们就可以出去转转了。”申可悦答道。
“承蒙申施主盛情款待,真是令贫道大饱口福了。”用过晚膳,张道士再次致谢道。
“道长不必客气,”申云潜的脸上露出两道酒晕,说,“今日一路跋涉辛苦了,用过晚膳后不妨早些歇息吧。”
“贫道亦有此意。”
“在下已经让人将客房收拾好了。”申云潜一边说一边唤来小厮二福,吩咐道,“送道长去客房休息。”
“是,请道长随我来。”
张道士别过申云潜,跟在二福身后,出了垂花门,向左穿过两道屏门,来到大门东侧的一个小院子里。院子里有一间独门小屋,二福上前推开门,走了进去。张道士走进屋子之后,只见里面靠南墙摆着一张松木独板屏榻,靠西墙有一个黄漆两门柜,北墙窗边有一张铁力木书桌,他的包袱、宝剑和铁杖靠着木柜摆放得整整齐齐。
“道长先在这里休息一会儿,等热水烧开我就给道长送来。”
“有劳小哥了。”
二福离开后,张道士走到墙边,将包袱放进柜子里,又拿起宝剑,一把抽了出来。那剑身闪着幽光,张道士的视线落在剑锋上,默然不语。
“道长起得真早啊。”杂货铺老板将门板搬开,正好看见张道士从街边走过。
“贫道做完早课之后习惯走走。”张道士笑了笑,停下脚步。
“道长昨天是住在申家大院的?”杂货铺老板好奇地问。
“正是,贫道这几日就在申施主家做客。”
“原来道长是申老爷的客人啊,”杂货铺老板从屋里拿出一张长板凳,摆在铺门外,热情地说,“道长坐一会儿吧。”
“也好。”张道士道声谢,在板凳上坐下。
“道长是申老爷请来做法事的吗?”大清早街上冷冷清清的,杂货铺老板也不急着做生意,在板凳另一头坐下,和张道士闲聊起来。
“非也,贫道一路游历至此,受故人所托捎一封信给申施主,不料与申施主甚是投缘,所以应邀在申府小住几日。”
“原来是这样啊,道长还真是厉害,”杂货铺老板感慨道,“那申老爷是清时举人,又做过几任官,听说很有学问,能与申老爷谈得投机,道长一定也很有学问。这就叫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吧,哈哈。”
“哪里,贫道乃山野之人,岂能与申施主并论?”张道士摆摆手,说,“只是申施主潜心好学,欲与贫道研讨玄道之学。”
“申老爷向来喜欢求佛问道,常去龙渊寺和那里的主持和尚讨论佛理经义呢。”说到这里,杂货铺老板顿了顿,故作神秘地说,“我听说申老爷每次去龙渊寺都施舍了不少香火钱呢。”
“申施主是富贵之人,自然是不会吝啬这些香火钱的。”
“那申老爷若是与道长谈得投机,将来必会奉上一笔丰厚的程仪。”杂货铺老板嘿嘿一笑,说。
“贫道乃出家人,要那些浮财来做什么?”张道士不以为然地说。
“道长虽然是出家人,但云游在外,吃喝打尖,总是要花钱的啊。”杂货铺老板晃晃脑袋,说。
张道士微微一笑,并不回答。
杂货铺老板见张道士对这个话题不感兴趣,便转而说道:“昨天我见道长带着一根铁杖,还背着一把宝剑,想来道长一定会些武功吧?”
张道士摆摆手,说:“闲时胡乱练几个架势,权当强身健体之用而已,谈不上什么武功不武功的。”
“道长太谦虚了,我看光道长手中的那根铁杖,想舞起来非要一身蛮力不可呢。”
张道士笑了笑,换了个话题,开口道:“听老哥刚才所说,好像对申家大院的事情挺熟悉的。”
“那是自然,我那老父亲年轻的时候就是申家的佃农,后来靠着勤勉,攒了点钱,才在这镇上买了处房子,做起小生意来。”杂货铺老板答道。
“不过贫道见那申家大院崭新崭新的,似乎建了也没多少年。”
“现在的申家大院是申老爷把旧宅拆掉后重建的,那是民国元年的事,离现在也就十年的时间。”
“为什么要把旧宅拆掉重建呢?”
“大概是申老爷嫌申家旧宅太老旧狭小了,所以干脆拆掉重建。”杂货铺老板咂咂嘴,说,“听说申老爷从外地弃官回乡时,带了一大笔钱,所以才能建这座新宅子。”
“建这么一座大宅子,要花不少钱吧?”
“是啊,本来申老爷准备建这座大宅子奉养他家老太爷的,结果申家老太爷福薄,宅子还没建好就咽气了。”
“那申老太爷只有申施主一个儿子吗?”
杂货铺老板突然暧昧地笑了起来,说:“要我看这申家的毛病也是祖传的。那申家老太爷前后娶了三房姨太太,好不容易才生下申老爷这个儿子。现今申老爷也是,官也做了,钱也有了,虽然生了三个如花似玉的女儿,可儿子也只有一个,那真是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申家的香火,全在这一脉上了。”
张道士想起昨日申云潜对申可轼的种种溺爱,不禁会心一笑,说:“既然只有一个儿子,为什么不娶房姨太太呢?”
“哦,道长还不知道吗?”杂货铺老板压低声音,说,“其实啊,现在的申太太就是小妾出身。”
“那正房夫人呢?”
“早病死了,”杂货铺老板摇摇头,说,“跟着申老爷回来后没多久就染了热疾,从省城请了大夫也没用。儿媳妇刚死几个月,申老太爷也病死了。那正房夫人当初是申老太爷一手替申老爷订的亲,听说是个母老虎,要不是嫁进申家这么多年肚子一直没动静,是绝不肯让申老爷娶小妾的。”
“如此看来,现今的申太太倒是个多福之人,不仅替申施主生了儿子,还连着生了三位千金。”张道士啧啧地说。
杂货铺老板点点头,说:“我听说那申夫人原本是个出身微贱的卖唱歌女,后来有相士告诉申老爷,说此女有益夫旺子之相,申老爷这才把她娶回家。不过那相士说的倒也准,娶回去后申夫人就给申老爷生了个儿子。”
张道士捋了捋胡须,说:“老哥对申府的事真可谓了如指掌啊。”
杂货铺老板颇为得意地说:“申家大院不少物件都是从我这里采办的,我和那申家的管家、用人混熟了,他们自然也就给我讲了许多闲谈故事。”
张道士哈哈笑道:“老哥做个杂货铺老板真是屈才了,依贫道看来,老哥不妨开个报馆,将这东家长西家短的编成故事,倒也不失是一桩大生意。”
“道长说笑了。”似乎是感到有些不好意思,杂货铺老板的脸红了起来,紧接着他郑重其事地对张道士说,“方才我说的那些嚼舌头根子的话,道长可千万别告诉别人是我说的,不然传出去得罪了申老爷,我可就惨了。”
“老哥放心,贫道自有分寸,不会让你为难的。”张道士挥挥手,答道。
“多谢道长。”
“不要客气,”张道士站起身来,说,“闲聊了这么久,贫道就不打扰老哥做生意了,告辞告辞。”
“道长慢走,有空再来。”杂货铺老板意犹未尽地看着道士的背影,似乎还想再多聊一会儿。
第三章 烂柯负薪朱翁子
01
申云潜用过早膳,便唤来二福,开口问道:“张道长在做什么?”
“回老爷话,张道长做过早课,在客房中休息。”二福恭恭敬敬地回答道。
“你去把张道长请过来。”
“是。”二福转身离去,大约一刻钟后,便见张道士跟在二福身后,来到堂屋里。申云潜打过招呼,请张道士在客座上坐了,又吩咐二福沏上一壶上好的蒙顶茶。
“不知道长昨夜睡得可还安稳?”
“承蒙申施主盛情,贫道休息得非常好。”
“那在下就放心了。”申云潜笑了笑,说,“道长请喝茶,这蒙顶茶采自雅州蒙顶山,乃蜀中名茶,味甘而清,色黄而碧,香气久凝不散,常饮此茶,大益脾胃,故又有‘仙茶’之称。此茶自唐以来历代都被列为贡物,白乐天就有诗云‘琴里知闻唯渌水,茶中故旧是蒙山’。”
“如此贫道倒要尝尝了。”张道士道声谢,端起茶来细呷一口,果然觉得茗香醇美,沁人心脾,不由得连连称赞,“蜀中多奇山,蒙顶山之名贫道亦曾耳闻,今日一品仙茗,不禁心向往之,他日必要前去游历一番。”
“天台山在邛崃,蒙顶山在名山,二县相邻,路途倒不远。”
张道士点点头,说:“如此更应前往了。”
“倒也不急,待道长在这里多住几日再说。”
“叨扰了。”
申云潜喝了一口茶,说:“这附近有座龙渊寺,在下与龙渊寺住持松月禅师素来友善,那松月禅师精通佛法,亦乃大德之人,不知道长是否有意与在下同游龙渊寺,去见见松月禅师?”
“自古释、道、儒三教一体,九流同源,贫道能与高僧、大儒坐而论法,实乃幸事一件,又有何不可呢?”
“惭愧惭愧,”申云潜连连摆手,说,“在下哪里担得起‘大儒’之名,道长真羞煞我也,莫要再提了。”
张道士哈哈一笑,说:“依贫道看来,申施主礼教甚严,又潜心好学,这‘大儒’之名是担得起的。”
“道长谬赞了。”
“哪里哪里。”
申云潜笑笑,说:“如果道长不介意,那依在下的意思,选日不如撞日,今天便去龙渊寺如何?”
“如此甚好。”
“在下曾答应拙荆,择日携家眷去龙渊寺进香,道长如不介意,今日在下便让拙荆带上犬子、小女同往龙渊寺。”
“申施主尽管安排,贫道一切悉听尊便。”
“道长请稍坐片刻,在下这就命人准备。”
“申施主请便。”
申云潜拱拱手,便离开了堂屋。
“快收拾收拾,爹爹今天要带我们去龙渊寺啦。”申可惟一路蹦蹦跳跳地说。
“哦?”听到声音,申可怡走出屋子,问道,“母亲也去吗?”
“母亲和哥哥都去,”申可惟停下来,站在墙角想了想,说,“好像昨天来的那个老道士也一起去。”
“不过就去龙渊寺转转,瞧你高兴的那个样子。”申可悦也走了出来,似乎颇不屑申可惟的一脸兴奋。
申可惟毕竟还小,听说能出去玩,也顾不得二姐话中讥讽之意,只是急忙跑回屋换上衣服准备外出。
“昨日还说呢,想不到今天就能去了。”虽然嘴上不屑,但申可悦也因为可以外出而高兴。
申可怡似乎还沉浸在昨日的幽怨之中,她的脸上没有露出欢喜的神色,只是站在屋门口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申家一行人很快便准备妥当了,虽然龙渊寺就在距申府不远的一座小山上,但因有女眷前往,所以管家毕根——小厮二福的爹——还是雇来了七顶滑竿。这滑竿是用两根结实的长竹竿扎成担架,中间架以竹片编成躺椅供人乘坐。滑竿每顶可坐一人,由两个轿夫一前一后地抬着,这在四川山区是一种很普遍的交通工具。
02
一行人出了申府,向东拐上一条小路,绕过申家大院前行不远就是龙渊寺所在的山脚下了。
“这龙渊寺始建于明朝永乐年间,后毁于战火,于康熙年间重建,内有天王、三圣、大雄、达摩四殿,气势甚为宏伟,亦是方圆百里内一座名寺古刹。”申云潜坐在滑竿上,侧头向张道七介绍道,“那松月禅师原本在峨眉山圣积寺出家,后来奉命到龙渊寺担任住持,算来已有十多年的时间了。”
张道士点点头,说:“贫道亦曾去过峨眉山,放眼望去,奇峰耸天,云烟相连,灵气郁盘,朵朵青莲,真不愧仙山之名。”
“那是自然,天下之仙山莫若蜀中,而蜀中之仙山尤以峨眉山为最秀。”申云潜颇为得意地答道。
“父亲,我的几个同学也约我暑假的时候去峨眉山游玩呢。”申可轼突然说道。
申云潜看了儿子一眼,说:“今年局势太乱,待明年安定一些你们再去吧。”
“是,孩儿知道了。”见父亲并未一口咬死不准去,申可轼甚是高兴。
三人一边说一边走,很快便走到了山脚下。
“龙渊寺的后院有一眼清泉,名曰龙渊泉,泉水甘甜清冽,蒙松月禅师照顾,在下家中用水皆是取自龙渊泉。道长昨日所饮香茗之所以醇美,除茶叶好外,这泡茶之水也是功不可没的。”
“原来如此,”张道士笑笑,对申云潜说,“这后里镇真可谓人杰地灵。”
“承道长吉言。”申云潜拱拱手,说。
石子路从山脚一路蜿蜒向上,直到龙渊寺山门。山路两边多种杉、松、柏、竹,郁郁葱葱,流翠欲滴,遮蔽烈日,山风阵阵,行在其间,甚是清凉。龙渊山并不高,大概爬了一刻钟后,便能看到前方龙渊寺的山门了。来此之前申云潜已经差人通知了松月禅师,故此早有一个中年和尚领着一个小行者站在山门迎候。
申云潜下了滑竿,上前几步,对那中年和尚行礼道:“在下唐突来访,劳圆通师父在此迎候多时,实在惭愧。”
“哪里哪里,”圆通和尚连忙还礼,道,“申檀越乃敝寺贵客,贫僧身为知客,在此迎候,也是应该。”
圆通和尚口中所言的“檀越”乃是梵语,即“施主”之意。他所担任的知客在寺院里专司接待宾客,又叫典宾、典客,其在僧堂中的坐位称为知客板头,是寺院里极重要的执事。
“这位是张菽子道长,云游至此,在弟子家做客。”申云潜介绍道,“这位是龙渊寺的圆通师父。”
“阿弥陀佛,贫僧见过张道长。”圆通师父双手合十,行礼道。
张道士双手合十还礼,道:“劳法师迎候了。”
由于申云潜已是熟客,所以彼此寒暄一阵后圆通和尚便将众人引进山门。这寺院的山门通常开三个门,分别是“空门”、“无相门”、“无愿门”,因此又称为“三解脱门”。山门内是山门殿,殿内两边各立一尊手执金刚杵的夜叉神像,那夜叉乃天龙八部众之一,常立在寺院山门充作守护神。因两尊夜叉皆是上身赤裸、面口狰狞的形象,一个鼓鼻,一个张口,故民间又称为“哼哈二将”。
穿过山门殿,便是天王殿了。这天王殿左右供奉东方持国、南方增长、西方广目、北方多闻四天王,正中供奉着弥勒佛。殿中那尊弥勒佛并非泥塑,是用黄铜铸成的,也不似寻常寺庙里圆耳大肚的形象,而是头戴金冠,倚坐榻上,祥云绕身。
申云潜上前燃香,又三拜礼佛,甚是恭敬,而张道士并非佛门中人,只是双手合十,行一礼便罢。
礼佛完毕之后,圆通和尚向张道士介绍道:“敝寺这尊金冠弥勒佛,相传乃乾隆年间一位西藏格鲁喇嘛在敝寺居住时募化善缘所铸,距今算来已近两百年了。”
“原来如此,这可算是一件镇寺宝物了。”张道士叹道。
弥勒佛背面供奉的是韦陀菩萨,这尊韦陀神像头戴凤翅兜鍪,身披狼狈为奸镏金锁子甲,足穿乌云皂履,双手平举金刚降魔杵,有一人多高,甚是威武。在寺院里,有一个不成文的规矩,那就是根据韦陀菩萨手里金刚杵的方向来表示寺院的大小——如果韦陀将金刚杵扛在肩上,表示这是个大寺院,可供云游僧人挂单吃住三日;如果韦陀将金刚杵平端在手中,就表示这是个中等寺院,可供云游僧人挂单吃住一日;如果韦陀将金刚杵拄在地上,则表示这是小寺院,不能供云游僧人挂单吃住。张道士见眼前这尊韦陀神像乃是平端金刚杵,便知这是一座中等规模的寺院。
众人出了天王殿,穿过一个天井,便是三圣殿。这三圣殿供奉的是西方三圣,即阿弥陀佛、观世音菩萨和大势至菩萨。这“阿弥陀”乃是梵语“无量”之意,故阿弥陀佛又可称为无量寿佛。殿内正中这尊阿弥陀佛头饰螺发,大耳垂肩,脑后饰有尖圆形火焰纹头光,左手结施与印,右手结无畏印,足踏莲花座,座上各有三重仰莲和一重覆莲,莲瓣错落有致,雕工精美。
申云潜依旧燃香三拜,张道士亦双手合十行礼。礼佛完毕,圆通和尚在前引路,众人出了三圣殿,迎面是一个稍大一点的院子,左右厢房前各有一排花坛,里面种着白兰花、万年青、百子莲、瑞香、柃木等花卉,其中白兰花、百子莲已经盛开,煞是好看。院子正中有一口近一人高的石缸,缸内置有假山,山上植有虎耳草、报春花、含笑梅等花木,山顶上有个高寸许的小木亭子,亭子边有个指甲盖大小的石碑,上面刻着“鸣凤池”三个字,游人若不仔细看,还真看不清那只有绿豆大小的文字。缸内的水池里游着五六尾金鱼,看上去悠然自得,甚是逍遥。
“这便是敝寺的大雄宝殿了。”圆通和尚双手合十道。
张道士闻言抬头一看,果然发现眼前的大殿比前面几个大了许多,屹然建在八级石阶之上,殿前分列两个高大的石塔,石塔之间放着一个两人方能合抱的铁香炉。
众人走进大雄宝殿,只见殿内供奉着三身佛像——法身佛毗卢遮那在中,报身佛卢舍那居左,应身佛释迦牟尼居右。佛像前点着香烛和长明灯。申云潜连忙燃香拜佛,张道士亦跟着双手合十行礼。
“诸位檀越礼佛已毕,贫僧便带你们去见住持吧。”待申云潜起身后,圆通和尚说。
“有劳了。”申云潜对圆通和尚行一礼,又扭头对管家毕根说,“你待太太、小姐们进完香,就随她们去后院赏花,我与张道长会完住持之后,自会去找你们。”
“是。”毕根恭恭敬敬地退了出去。
“三位请这边走。”
圆通和尚引着申云潜、张道士、申可轼三人出了大雄宝殿,向后穿过一道屏门,拐进一个小院子。
“这里便是敝寺方丈..所在,三位请稍候片刻,待贫僧进去通报一声。”
圆通和尚所说“方丈”一词,原本指的是寺院住持的居所,亦称堂头、正堂,后来才渐渐引申为住持之意。
03
片刻之后,圆通和尚便返回来了,他伸手做了个“请”的手势,道:“住持在茶堂等候各位,请进。”
这小院子里有三间房,分别是住持的居室、茶堂和衣钵寮,申云潜已是熟门熟路,所以道声谢,便带着张道十和申可轼迈步走进茶堂。
“阿弥陀佛,申檀越好久不见了。”
申云潜刚迈进门,耳边便传来一个洪亮的声音,他连忙双手合十行礼道:“大师,好久不见了。”
张道士随着声音看去,只见一个穿着黄色僧袍的老和尚从榻上起身,正向来客双手合十行礼——这位老和尚正是龙渊寺的住持松月禅师。他看起来有七十多岁的年纪,额头上有着深深的抬头纹,三角浓眉下有一双丹凤眼,眼纹细长。他的眼睛清澈而温和,但眼神锐利,看上去好像一潭池水般深不可测。松月禅师中等身材,背微微有些驼,可是一旦站在那里便给人一种无法忽视的感觉。
“这位是张菽子道长,”申云潜向松月禅师介绍道,“此乃小犬可轼。”
“阿弥陀佛。”松月禅师口诵佛号,双手合十行礼。
申可轼和张道士连忙还礼,并按照宾主落座。这时一个小行者敲门进来,一一为来客奉茶后又悄然退下。
“自申檀越上次造访敝寺,不觉已过去数月了,檀越别来无恙否?”松月禅师微笑着问道。
“弟子一切安好,劳大师挂心了。”申云潜答道。
“哪里,请喝茶。”
这间茶堂大约两丈见方,正对门是一张万字围屏罗汉床,两边各有一对酸枝红木太师椅,两把椅子间有一个云纹小茶几。张道士抬头望去,只见罗汉床后的墙上高挂一幅释迦牟尼说法图,图边有一副对联,上联是“天即是心,心即是天,天心互合真大士”,下联是“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空一贯乃如来”,对联的落款正是松月禅师。
“贫道一路进来,见龙渊寺佛法森严、轨范恭肃,想来住持真不愧有大师之风,令贫道心向往之啊。”
“道长谬赞了,”松月禅师摆摆手,说,“老衲蒙诸山长老、僧众推举,担任住持,这护持佛法、弘扬教义,实乃老衲之本分,敢不尽命?”
张道士会心一笑,指了指墙上的对联,说:“贫道见住持所写的一副对联,区区三十字,却已经尽道佛法奥义,非大德高僧,不能道出个中趣旨,更兼住持从教有方,治寺有则,怎不令贫道由衷敬佩?”
“阿弥陀佛,道长过奖了。”
“弟子昨日与张道长一番晤谈,所获良多,”申云潜摸摸胡须,说,“张道长精通道法,亦乃大德之人。”
“道长仙风道骨,望之即不似俗人。”松月禅师附和道。
张道士摇摇头,说:“贫道乃一介游方道士,素来风餐露宿,皮糙肉厚,一副田舍翁模样,哪里有什么仙风道骨。”
“出家之人,本应苦修悟道,”松月禅师道,“佛祖主张佛门僧众着粪扫衣,于树下宿,日中一食,即是此理。”
“昔日白云子亦曾说过,‘久坐、久立、久劳役,皆宜戒也。此是调理形骸之法,形坚则气全,是以斋戒为渐门之首矣’,所谓释、道相通,原本如此。”
“善哉,善哉。”松月禅师不禁点头称是。
“弟子见张道长与大师皆是悟道高人,今日真可谓一见如故啊。”申云潜不失时机地说。
张道士与松月禅师相视一笑,低头不语。
申可轼毕竟是年轻人,枯坐在此,耳边听的尽是客套话,不禁有些无聊,他伸了伸脖子,四下张望着。
张道士眼见申可轼百无聊赖,转而说:“贫道见申公子骨相不凡,他日必有所成,申施主有子如此,实乃幸事。”
“哪里,小犬不才,承道长吉言了。”申云潜连忙拱拱手。
“贫道观今日局势,大凡海内名士,或去泰西,或去东洋,无不求学于域外。申公子天资聪颖,申施主若能送其游学海外,增学识、添阅历,他日归国,或为政,或为商,或为学,又何愁不能成为栋梁之才呢?”
申云潜看了一眼张道士,沉吟说:“道长言之有理,容在下三思。”
见张道士忽然出言支持自己出国留学,申可轼按捺不住心中的喜悦,满脸期待地看着陷入沉思的父亲。
“阿弥陀佛,求学海外本是一件好事,但申檀越舐犊情深,不忍父子亲人远隔,亦是人之常情啊。”这时松月禅师出来打圆场,说道。
张道士哈哈大笑,道:“唐人有诗云‘男儿本自重横行,天子非常赐颜色’,即使是出家人,为求真经,亦不远万里求学,如大唐玄奘法师。”
“嗯……”见张道士搬出玄奘的事例,松月禅师也一时语塞。
申云潜默然不语,脸上露出为难的神色。
“贫道记得孔圣人也说过,‘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依贫道看来,这求学海外正是游必有方。”这时张道士又搬出孔夫子为自己壮势。
松月禅师淡然一笑,道:“道长所言唐诗,说的尽是尘世功名,我等出家之人,四大皆空,于这红尘中事,似不便插手啊。”
张道士直视松月禅师,呵呵笑道:“东瀛子云,‘善恶二趣,一切世法,因心而灭,因心而生’,禅宗亦有‘我心即我佛’之语,可见修道之人,羽化成佛全在一心,那些清规戒律,只是外因。倘若真心向道,出家或是不出家,又有什么关系呢?”
“阿弥陀佛。”见张道士言辞犀利,松月禅师便不再出语反驳,只是埋头低诵佛号。
“小犬区区之事,却劳二位长老费心,在下真是诚惶诚恐。”申云潜眼见冷场,连忙道,“今日天色正好,宜谈风月,那等俗事他日再理不迟。”
申可轼期待了半天,也不见父亲松口,不禁有些沮丧。
见申云潜出来打圆场,张道士也自觉方才出言太过,于是舒缓表情,对松月禅师说:“贫道见住持一副对联写得如此精妙,想必于那诗文上是十分精通的。申施主乃文雅之人,素来与住持交好,恐怕正应了那句‘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啊。”
申云潜对张道士说:“住持大师饱读诗书,为远近闻名的诗僧,道长前半句所言不虚。不过在下一介俗人,何德何能与高僧大德并列,道长后半句真是谬赞了。”
“谬与不谬,自在一心,”张道士指了指心口,看了看申云潜,道,“申施主又何必自谦。”
“阿弥陀佛,老衲也是率性所为,哪里称得上什么诗名,”松月禅师双手合十道,“申檀越抬举了。”
“贫道云游之余,对那佛门诗文,也略有耳闻,若说到历代诗僧,以贫道之愚见,当以齐己为第一。”这时张道士端起茶来,缓缓说道。
“齐己诗风仙灵,深得禅机,自然当得第一之名。”松月禅师颔首赞同。
申云潜平素本就喜读唐宋诗篇,常与松月禅师砥砺切磋,今日见张道士竟然对诗也颇有见解,心中大喜,不禁口诵齐己诗作一首:“万木冻欲折,孤根暖独回。前村深雪里,昨夜一枝开。风递幽香出,禽窥素艳来。明年如应律,先发望春台。”
诵完之后,申云潜道:“齐己诗中,弟子最喜这首《早梅》,全诗清润平淡,不事雕琢,而颔联中一个‘一’字确乃画龙点睛之笔,郑都官改此字之后,高远之意境立现,真是妙手天成,不愧‘一字师’之名。”
申云潜口中“一字师”的典故,说的乃齐己曾以《早梅》一诗求教于郑谷,郑谷将颔联中的“数枝开”改为“一枝开”,齐己读罢拜服不已,称郑谷为其“一字之师”,遂成文坛一段佳话。
“若论意境,则皎然《寻陆渐鸿不遇》一诗不可不提。”张道士随即诵道,“移家虽带郭,野径入桑麻。近种篱边菊,秋来未著花。叩门无犬吠,欲去问西家。报道山中去,归来每日斜。”
诵完诗后,张道士放下茶杯,悠然评论道:“此诗纯任自然,当发则发,当止则止,尤以不说尽为妙,不着一字处,尽得风流,深具禅门三昧。”
松月禅师微笑道:“阿弥陀佛,禅宗机锋讲究言语道断,不立文字,那禅机全在韵外之致、味外之旨。诗禅若能相合,悟解意境,则字字妙谛微言,与世尊拈花、迦叶微笑无异,乃悟道也。”
松月禅师所说“世尊拈花、迦叶微笑”乃指禅宗“拈花一笑”的典故。相传佛祖一次说法之后拈起一朵金婆罗花,意态安详,一语不发,众人面面相觑,不解其意,唯有摩诃迦叶破颜轻轻一笑。佛祖说:“吾有正法眼藏,涅槃妙心,实相无相,微妙法门,不立文字,教外别传,付嘱摩诃迦叶。”遂把平素所用的金缕袈裟和钵盂授予摩诃迦叶。因此“拈花一笑”又被称为禅宗第一段公案。
申云潜接过话头,道:“唐人重诗好佛,故梨洲先生有‘唐人之诗,大略多为僧咏’之语,而诸多文人诗句亦入禅机,尤以王右丞为最。”
松月禅师点点头,道:“《六祖坛经》曰,‘不悟即佛是众生,一念悟时,众生是佛,故知万法尽在自心’——维摩诘能居家成佛即是此理。自唐以来,禅宗盛行,世人仰慕居家菩萨,多以居士自称,其诗多入禅理,虽非出家之人,亦可称作禅门诗人,不违大乘佛法之精神也。”
自释迦牟尼以降,佛教内部由于对教义的不同理解,逐渐形成了大乘佛法和小乘佛法两大基本派别。隋唐以后,汉传佛教中禅宗、天台、华严、慈恩诸宗均重大乘佛学。在大乘佛法里,“僧”不仅指出家信徒,也包括居家信徒,松月禅师所说的维摩诘出自《维摩经》,乃是受大乘佛法信徒推崇的一个居家菩萨。相传维摩诘原为天竺吠舍离城的富翁,他居家修道,曾与释迦牟尼弟子文殊师利反复论说佛法,义理深奥,深为文殊所敬服。维摩诘认为达到解脱不一定要过严格的出家修行生活,关键是主观上要远五欲,无所贪,这样即使拥有资财妻妾也会“通达佛道”,完成真正的“菩萨行”。王维就是因为钦慕维摩诘,所以才名“维”,字“摩诘”。
“大师所言甚是,白香山、欧阳六一、苏东坡、陈后山、范石湖、吴梅村者,无不应此也。”申云潜叹道。
张道士哈哈大笑:“禅门奥义,万法归宗,无过‘内省’二字,盖孔子曰‘为仁由己’、孟子曰‘反身而诚’、老子曰‘涤除玄览’、庄子曰‘心斋坐忘’也。贫道曾去过嵩山,见那少林寺中有一块混元三教九流图赞碑,上面写道:‘佛教见性,道教保命。儒教明伦,纲常是正……三教一体,九流一源。百家一理,万法一门。’看来古人所云三教一体,诚不欺我也。”
松月禅师和申云潜闻言不禁也抚掌大笑起来。
04
就在三人相视大笑之时,申可轼却倍感无聊,他在学校里学的多是新学,平时断断续续跟着父亲学了点孔孟之学,但又半懂不懂,于那道法禅理则是全然不懂,所以松月禅师他们在说什么申可轼是一点都没听明白。他早就想溜出去赏玩山水了,可是碍于礼数,只能在这里枯坐,拿着一双眼睛四下乱瞪,心中盼望着那三人早点聊完了事。
“叫小妹不要到处乱跑,这里毕竟是佛门净地,不可造次,不然惹你爹爹发起火来,不好收拾。”申包氏对大女儿申可怡说道。
“是。”申可怡点点头,起身去叫小妹了。
申包氏坐在凉亭里,看着满院子乱跑的小女儿,不禁柳眉微蹙。因为要进香礼佛,她穿了一件湖蓝色长袖绸袄,配上一条石青色长裙,全身并无绣纹镶边,十分素雅。二女儿申可悦坐在申包氏对面,正嗑着手里的瓜子。
不多时,申可怡便带着申可惟回来了,母女四人在凉亭中坐下,一边嗑瓜子一边闲聊。这里是龙渊寺的后院,毗邻达摩殿,院中有一个睡莲池,池中有凉亭,两边各有回廊式曲桥与池岸相连,池边有数株百年银杏,高耸参天。院子背倚山势,沿着院边一条石板小路拾级而上,正是龙渊泉的所在。申包氏等一干女眷礼佛之后,便来到这后院僻静之所休憩,寺中和尚都纷纷回避了,只留一个老头陀在远处扫落叶。
“在寺庙里不可像只没头苍蝇似的到处乱跑,否则坏了规矩,招惹了神佛,会降罪于你的。”申包氏板起脸来,训诫小女儿说。
“是,女儿知道了。”申可惟虽然顽劣,但很听母亲的话,低头应了一声,乖乖在凳子上坐下。
“爹爹、大哥他们去了那么久,怎么还不见回来?”申可悦吐出一个瓜子壳,似乎有些不耐烦。
“想来是与师父们聊得兴致高了吧,”申包氏掖了掖手绢,说,“再过一会儿就该用午膳了,我看你爹爹他们也快谈完了吧。”
“要不叫毕根去看一看?”申可怡道。
申包氏摆摆手,说:“不要搅了你爹爹的兴,这里风景不错,我们多坐坐,吃些瓜果,扯点闲篇也没什么不好。”
“听说爹爹想给姐姐结一门亲?”申可悦突然说道。
“你从哪里听说的?”申包氏皱起眉头,转念一想,道,“准是你哥哥偷偷告诉你的,是不是?”
申可悦诧异地问:“母亲怎么知道的?”
申包氏冷笑一声,说:“除了你哥哥,还有谁能给你们说这些?”
申可悦吐了吐舌头。
申可怡幽幽地看了母亲一眼,说:“真的有这件事吗?”
申包氏轻轻叹了口气,对大女儿说:“俗话说,‘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你今年已经十七岁,也到了出阁的年纪。你爹爹一直在考虑此事,想给你结一门好亲事。”
“那对方是什么人呢?”申可悦急忙问道。
申包氏白了二女儿一眼,斥道:“说的都是你姐姐的事,你急什么?”
申可悦笑了笑,趁母亲不注意,对申可怡扮了个鬼脸。
见申可怡一直望着自己,申包氏便开口说道:“对方是省城永生纱厂孙老板家的四公子,叫做孙绍涵,你爹爹已经将你的生辰八字差人送到了孙府上,听说孙老板也很满意这门亲事,大约过段时间还要请你爹爹去省城商谈这门亲事。”
申可怡低下头,小声地说:“可我连那个什么孙绍涵的面都没见过……”
“不打紧的,”申包氏微微一笑,说,“听说孙家家教甚严,几位公子都是知书达理的人,尤其是那位四公子,还在教会学校读书的时候就有很多人家上门提亲了——这孙家财大势大,也不知有多少人想去巴结他们。”
申可怡抬起头来,闷闷不乐地说:“那孙家有钱和我有什么关系?”
申包氏摇摇头,说:“你净说些傻话,你爹爹想寻个有钱的人家把你嫁了,还不是为你着想。俗话说,‘贫贱夫妻百事哀’,你若能嫁去孙家,日后自然衣食无忧,那你爹爹和我也就安心了。”
“我们家又不是缺衣短粮,难道连个女儿也养不起了吗?”申可怡愤愤地说。
“你怎么如此不知好歹?”申包氏有些生气地盯着申可怡,说,“你爹爹和我还不是为了你好。”
“可是我什么都不知道,你们就把亲事给我定下来了。”申可怡抗议道。
“婚姻大事,父母做主,这本就是天经地义的事情,”申包氏板起脸来,说,“你也不用跟我争,你若是翅膀硬,那就去和你爹爹争论吧。”
申可怡被母亲的话压住了,她从来不敢当面跟父亲顶撞。此时她涨红了脸,幽怨地看了母亲一眼,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申可悦见场面尴尬,连忙劝解道:“今天本是出来散心的,就不要说那些乱七八糟的事了,来,吃个水果。”
“我也要吃。”申可惟立刻跟着嚷道。
“想吃自己削。”申可悦并不理会嘴馋的小妹。
“我来吧。”申包氏从二女儿手里接过一个梨子,从桌子上拿起水果刀削了起来。
申可怡低头看着自己的鞋尖,不知在想些什么,申可悦悄悄从桌下抓住了她的手,申可怡感激地看了二妹一眼。小妹申可惟似乎并不能理解大姐的烦恼,此刻她的注意力全被水池里那停在荷叶尖上的蜻蜓吸引了。
“啊——”这时突然听见申包氏尖锐地叫了一声,申可怡急忙抬起头来,只见她母亲左手食指被水果刀割开一个口子,正流着血。
“一不小心就把手割了。”申包氏一边说一边取下掖在衣襟里的手绢,想将割伤的手指包扎起来。
“母亲,让我来吧。”申可怡从申包氏手里接过手绢,仔细地替她包扎好了。
“真是的,净在想别的事了。”申包氏的脸微微发红,小声地替自己辩解道。
“老衲已经吩咐知客为各位备下了一席斋饭。出家人不食荤腥,所以都是些粗茶淡饭,望勿推辞。”松月禅师眼见已经快到午膳时间,便对来客说道。
“真是叨扰了,”申云潜拱手谢道,“多谢大师一片好意。”
“多有叨扰,多有叨扰。”张道士亦双手合十谢道。
“龙渊寺的斋菜十分有名,堪称一绝,”申云潜挑着大拇指对张道士说,“道长今日可以尝一尝。”
“如此说来贫道定要尝上一尝了。”张道士高兴地说。
辞别松月禅师,申云潜一干人在圆通和尚的带领下,出了方丈,穿过几道屏门,沿着一条小巷来到斋堂。这寺院的斋堂又称为五观堂,是一座两层单檐歇山式砖楼,此时普通僧众都在楼下用斋,住持、长老以及寺院贵客则在楼上用斋。
“诸位,请。”圆通和尚在楼梯口停下,伸手请申云潜他们上楼去。
“道长请。”申云潜拉起张道士的手,和他一起走上楼。
楼梯上早有一名小行者接应,带领众人走到一个隔间中。隔间正中放着一张大理石镶面圆桌,桌子上已经摆好了热腾腾的菜肴,香味扑鼻。
“诸位请坐。”圆通和尚引导申云潜在上首坐了,张道士推辞一番后在次席坐下,申可轼其次,圆通和尚陪坐在末席。
“申檀越家的女眷,贫僧已让人安排到隔壁用膳了。”坐下之后,圆通和尚对申云潜说。
“承蒙盛情款待,感激之至,”申云潜闻言端起茶杯,说,“弟子愿以茶代酒,敬法师一杯。”
“申施主所言甚是,今日有劳法师在山门迎候我等多时,真是过意不去,贫道也以茶代酒,敬法师一杯。”张道士跟着也举起了茶杯。
“哪里,此乃贫僧的职分也,何足挂齿。”圆通和尚喝了一口茶,说,“住持已经多年未与善信长谈超过一个时辰了,今日申檀越与张道长由巳时至午时,竟与住持谈了一个多时辰,想必是与住持投了佛缘的。”
张道士哈哈一笑,道:“自古佛道相通,贫道与住持大师切磋禅理,不觉便越谈越久,差点耽误了住持用斋。”
申云潜道:“弟子未曾想到张道长对于禅诗竟颇有见解,见识广博不输住持大师,真是令人佩服万分。”
“哦?”圆通和尚闻言惊异地看了看张道士。
“哈哈,申施主谬赞了,”张道士摆摆手,说,“贫道只是略读过几首诗而已,那住持大师却能吟诗作对,写出妙手文章,贫道怎敢与他相比。”
“不管如何,道长亦算得上奇人了,在下甚是佩服,”申云潜端起茶杯,说,“愿敬道长一杯。”
“请。”张道士端起茶杯一饮而尽。
“诸位请吃菜。”圆通和尚举起筷子,劝道。
“道长请吃这个,这道菜叫做蚂蚁上树,乃是蜀中一道家常菜,甚是可口。”
“何谓蚂蚁上树?”张道士不解地问道。
“蚂蚁上树乃用肉末佐以葱、姜、蒜炒熟,再放入郫县特产的豆瓣酱调汁,最后放进泡软的粉丝。因为肉末附在粉丝上,远看起来极像蚂蚁,故名蚂蚁上树。”申云潜介绍道。
“敝寺的素蚂蚁上树,是用熟面筋粒炸成肉末状,所用的油也都是敝寺自榨的花生油,张道长请尝一尝。”
张道士用筷子夹了放入口中,果然觉得那粉丝柔软滑嫩,面筋酥香,口感与肉无异,菜里又放了几粒花椒,吃起来有一股川菜特有的麻味,甚是好吃,不禁大赞。
“再请尝尝这个素糖醋鱼。”圆通和尚用筷子指着桌子上的一道菜说。
张道士见那盘子里摆了一条近一尺长的大鱼,鱼身上淋着糖醋汤汁,光闻味道就已经让人垂涎欲滴了。张道士夹了一筷子鱼肉,吃到口里只觉得那鱼肉外焦里嫩,甜酸可口,若不仔细品味,还真尝不出来这是素鱼肉。
“这素鱼肉吃起来味道和真鱼肉一般无二,真是巧夺天工啊。”张道士由衷赞叹道。
听到来客的称赞,圆通和尚的脸上露出些许得意之色,介绍道:“这素鱼肉乃是用土豆泥、香菇丁、冬笋丁、豌豆丁、鲜蘑丁、胡萝卜丁等数种馅料调配而成,鱼皮是用豆腐皮抹上蛋糊做成的,整条素鱼用油炸过,无论外形还是味道,几可以假乱真。”
张道士眯起眼睛,缓缓说道:“贫道这些年云游四方,也颇吃过些斋菜,那南阳玄妙观南阳市,为全真道观。">大有名气的素火腿、素鱼翅、扒素鸡贫道也曾尝过,不过今日品尝贵寺的素斋菜,毫不亚于名寺大刹,真是妙哉妙哉。”
“哪里哪里,”圆通和尚笑呵呵地说,“请尝尝这个嫩豆花,这 8c46." >豆花是用敝寺自产的黄豆配上龙渊泉水制成的,十分鲜嫩。”
“这豆花窖水后清火解渴,最宜天热的时候喝上一大碗。”申云潜说道。
张道士抹抹嘴,说:“贫道今日真是大饱口福啊。”
05
用过午膳之后,申云潜带着张道士来到后院的睡莲池边散步,申可轼跟在他们身后,圆通和尚因为要做午课,便先回了僧堂。
“这龙渊寺后院的景色不错吧?”申云潜问道。
“水通禅莺,花解月语,真是一个好院子。”张道士叹道。
“那龙渊泉就在前面的小山坡上,要不要去看看?”申云潜指了指院边的石板小路,说。
“求之不得。”张道士欣然应允。
申云潜领着张道士沿石板小路拾级而上,在林间行了大约半刻钟,眼前突然出现一块平地。平地上用大条石砌了一个两丈见方的池子,池子边有一个碑亭,亭里半人高的石赑屃上驮着一块大石碑,石碑上刻着“龙渊泉”三个大字,石碑的背面刻着一篇《龙渊泉碑记》,不过字迹已经模糊不可辨认了,只能依稀看到“崇祯四年……郡守柳……以惠斯民……为书此用之……”几个字样。
“这池子里的便是龙渊泉水了。”申云潜说道。
张道士弯腰用手掬起一捧水尝了尝,果然清冽可口,沁人心脾。
“这里便是龙渊山最高之处了,从前面可以俯瞰到后里镇。”申云潜指着亭子外面说。
张道士绕过亭子,向前走几步,站在山崖边向下看去,果然可以望见后里镇——其实申家大院就在龙渊山的山脚下,从这里看去,整个申家大院一览无余。张道士转身对申云潜说:“申施主,从这里也能看到贵府全貌呢。”
“这倒是,”申云潜点点头,走到张道士身边,说,“道长眼力甚好,这么远的距离还看得清清楚楚。”
“这龙渊山算不得高,”张道士摆摆手,说,“所以贫道才看得清楚。”
申云潜叹了口气,道:“在下的眼睛却是不行了,若是不戴眼镜,远处的东西还真是看不清楚。”
“申施主勤勉好学,书看得多了,眼睛自然就不那么好使了。”张道士说。
“岁数大了,不济事了。”申云潜摇摇头,又转过去对申可轼说,“轼儿,今天的字写完了吗?”
“回父亲话,早上起来写了二十页,还有三十页没写。”申可轼答道。
“回去用过晚膳之后,要补上这三十页,写完之后拿来我看。”
“是,孩儿知道了。”申可轼面无表情地说。
原来申云潜为了让申可轼练字,命他每日必用蝇头小楷抄写四书五经满五十页方可睡觉。
“这龙渊山上原本有一片坟茔,”申云潜指着山坡下面对张道士说,“据说埋的都是同治年间随匪逆石达开入川的长毛。松月禅师担任主持之后,可怜这些孤坟荒茔无人祭扫,便募化善缘,在寺外辟了一块地,将这些坟茔都迁过去,还亲自做法事超度亡魂,命人年年祭扫,真可谓是佛法无边、普度众生啊。”
“石达开入川,屈指算来距今已经有一个甲子了,”张道士感叹道,“松月禅师惠泽枯骨,果然一副菩萨心肠啊。”
“是啊。”申云潜连连点头表示赞同。
这时张道士忽然听见耳边传来一阵唧唧喳喳的声音,他回头一看,却是申包氏领着三个女儿朝龙渊泉这边缓步走来。
“她们怎么来了?”申云潜微微皱起眉头。
看到丈夫和张道士站在这里,申包氏也是一愣,她走上前,对张道士道个万福,又唤三个女儿上前行礼。
“见过张道长。”
三姐妹道过万福之后,就规规矩矩地站在母亲的身后,不过年纪最小的申可惟却趁着父亲不注意的时候向大哥申可轼做了一个鬼脸。
张道士的视线逐一扫过面前的三个女孩。
“这山顶上风好大,都要把我的头发吹乱啦。”
“小声点,父亲在和客人谈天呢。”
“没想到父亲他们也在这儿,我还以为他们在达摩殿呢。”
“啊,你好狡猾,刚才在花园里偷偷摘了花戴在身上。”
“嘘,别被父亲听到了。”
伴随着一阵阵的山风,女孩们头发上的花簪子四下摇晃着,三姐妹就像三朵盛开的鲜花,绚丽地站在龙渊山的最高处。
插叙二
“道长,”王家铎小心翼翼地说,“弟子已经斋戒七日了,不知道长何时可以登坛作法,施展仙术?”
长清道人在椅子上坐下,沉吟半晌,说:“贫道已观天象,明晚子时便可。”
“如此甚好,如此甚好,”王家铎兴奋地搓搓手,说,“真是有劳道长了。”
“善人可择一处僻静院落,差人仔细洒扫干净,”长清道人吩咐道,“房中只留床帏即可,其余家具摆设统统撤去。”
“弟子知道了,”王家铎点点头,说,“弟子这就差人去办。”
长清道人看了王家铎一眼.t>,缓缓说:“《素女经》有云,凡将合阴阳之方,握手,出腕阳,揗肘房,抵腋旁,上灶纲,抵领乡,揗承筐,覆周环,下缺盆,过醴津,临勃海,上常山,入玄门,御交筋,上欱精神,乃能久视而与天地侔存。”
“弟子愚钝粗陋,道长妙法精深,弟子不能领会,”王家铎作个揖,说,“还请道长明示为好。”
长清道人站起身来,说:“贫道方才所言,乃是交合之道,由手始,终于交筋。阴阳之法,率有所循,前后有序,不可妄为。”
“上揕而勿内,以致其气。气至,深内而上撅之,以抒其热,因复下反之,毋使其气歇,而女乃大竭。然后十动,接十节,杂十修。接形已没,遂气宗门。”
……
长清道人指着全身各处一一讲解,王家铎站在一旁,紧紧记下,不知不觉便讲了半个多时辰。
“贫道所授七经之道,不知善人是否谨记在心?”
“弟子一定时时记诵,不敢有差。”
“九天玄女乃天庭上仙,善人须谨记贫道所教,切忌不可率性而为,否则不能采阴补阳是小,冒犯上仙是大。”
“是,弟子一定谨遵道长所教,不敢胡为。”
这是王府后院里的一个院落,院子并不大,墙角种着一株梨树,院子里有一间小屋。此时几个用人正忙着将屋子里的家具搬出去,管家王桂站在一边指手画脚,要用人们小心不要磕坏了东西。
“哟,长清先生来了。”
这时王桂眼尖,远远看见长清道人朝院子里走来,连忙小跑着上前,点头哈腰地打着招呼。
“王管家好。”长清道人还了一个礼。
“不敢不敢,”王桂垂下眼,说,“老爷已经吩咐小的们了,这里一切调度都听长清先生的,不知先生有什么吩咐?”
“没什么,”长清道人摸摸胡须,说,“贫道只是来看看。”
“先生尽管看,”王桂引着长清道人走进院子,边走边说,“小的已经叫下人们将屋子里的家具都搬出去了,待会儿再将整个屋子仔细洒扫一遍,先生请放心,小的一定把这院子里里外外收拾齐整。”
“嗯,如此甚好,”长清道人点点头,说,“王管家办事用心得力,贫道自会对你家老爷说明的。”
“多谢先生,多谢先生。”王桂连连哈腰。
“贫道这里有张图,请王管家照着图上所画,在院子里设一个法坛,所需之物,贫道也一一写出,还望王管家照着办理。”说完长清道人从袖子里取出一张纸,递给王桂。
“先生放心,小的一定照办。”王桂小心翼翼地接过那张纸。
“有劳王管家了,”长清道人施一礼,说,“贫道还有些事要办,先行一步,若是你家老爷问起,就说子时之前,贫道便会回来。”
“是,小的记下了。”
长清道人微微一笑,转身离去,留下王桂呆呆地站在原地。
今晚月色正好,夜幕低沉,一干人等站在院子门口,通通伸长了脖子,左等右等,可就是不见长清道人。
“那屋子里只放了一张床?”王家铎转向王桂,问道。
“是的,”王桂连连点头,说,“长清先生吩咐了,除了床,所有的家具都搬走,屋子里面什么都没有。”
“嗯……”王家铎若有所思。
“老爷请放心,整件事都是小的前后照看着,绝无差错!”王桂斩钉截铁地说。
“嗯,我知道了。”王家铎从衣襟里掏出怀表,看了看时间,嘴里嘀咕道,“怎么还不来……”
“老爷……”王桂抬头看了看王家铎,欲言又止地说,“那长清先生不会一去不回来了吧?”
“住口!”王家铎恶狠狠地瞪了王桂一眼,说,“汝岂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长清道长会是那种言而无信之人?”
“老爷说的是,小的多虑了。”王桂连忙扇了自己一个巴掌,又带着讨好说,“长清先生走的时候是一个人,什么都没带,肯定会回来的。”
王家铎闻言似乎想起了什么,脸色微微一变,对王桂说:“你差人去看看,长清道长的行李还在不在。”
“是。”
就在王桂转身正要叫人来的时候,却听见侯三远远地喊道:“长清先生回来啦,长清先生回来啦!”
“快,快去迎接道长!”王家铎大喜,连忙嘱咐王桂。王桂点点头,朝大门一路小跑。
王桂没跑多远,便见长清道人迎面走来。那长清道人在道袍之外披了一件直领对襟的紫色法衣,法衣外镶蓝 8fb9." >边,衣上绣着太极八卦图。只见长清道人步伐不疾不徐,面上表情波澜不惊,似乎胸有成竹的样子。
“啊,王管家,”长清道人远远对着王桂施一礼,说道,“贫道让你家老爷久等了吧,得罪得罪。”
“哪里哪里,”王桂连忙还礼,弯腰作揖说道,“老爷正在院子前等着先生呢,先生请这边走。”
“请。”长清道人跟在王桂的身后,缓缓走到院子前。
王家铎见状,连忙上前迎接,作揖道:“道长让弟子好一番等啊,不知道长是否准备妥当?”
长清道人还一礼,说:“贫道已经准备妥当,法坛设好了吗?”
“早就按照道长的吩咐设好了,”王家铎伸手示意长清道人走进院子,说,“法坛、香烛、炉鼎一应俱全。”
“那就好。”
长清道人走进院子,只见在院子正中摆着一个香案,香案外罩红布,案上放着青铜炉鼎和香烛,炉鼎旁放着一个极精细的青瓷小碗。在香案前摆着两个厚厚的蒲团,蒲团上又铺着鹅毛垫子。
“善人,”长清道人转身对王家铎说,“可将闲杂人等请出院外,紧闭院门,贫道这就准备施法了。”
“好的,好的,”王家铎点点头,对跟在身后的王桂喝道,“听到道长说的没有,还不赶快出去,给我把院门关好了,今天晚上谁也不准擅自闯进来,谁要是敢偷看、擅闯,坏了道长的法事,我就打断谁的腿!”
“是是。”王桂诺诺地退了出去,将院门紧紧关好。
“道长,可以开始施法了吧?”王家铎试探着问。
长清道人伸出手来,掐指计算了一番,点头说道:“时辰已到,可以开始了。请善人跪在这蒲团之上,诚心祷告,99lib?不可心生杂念。”
“弟子知道了。”王家铎点点头,在蒲团上跪下,埋首合掌,口中念念有词,看上去虔诚至极。
长清道人从腰间解下一个法铃,放在香案上,又取出火镰和引纸,将香烛一一点燃,插在炉鼎之上。接着长清道人又从衣袖里取出一沓符纸放在香案上。
“请善人将贴身存放的符咒交还贫道。”
“是。”王家铎从衣襟中取出一个小黄布包,小心翼翼地打开,拿出放在里面的符咒,双手递还给长清道人。
长清道人接过符咒,伸手做了一个威灵手印,口中念道:“天道毕,三五成,日月俱。出窈窕,入冥冥,气布道,气通神,气行奸邪鬼贼皆消亡。视我者盲,听我者聋。敢有图谋我者反受其殃,我吉而彼凶。急急如律令。”
念完之后长清道人从香案上拿起法铃,在符咒上下左右方向摇了几下,然后将符咒伸到香烛前点燃,做了一个大皈依手印,口中念道:“混沌初开道为先,丑地人寅子生天。阴顺阳逆长生路,颠倒归元返胎全。九龙翻转甘露洒,三环盘绕虚空间。灵苗发长山河换,枯木逢春一万年。”
长清道人一边念着口诀,一边将燃烧着的符咒放入瓷碗。符咒很快在瓷碗里燃烧完毕,变成灰烬,长清道人用手罩住瓷碗,口中念道:“撼山填海平波浪,金津玉液长灵苗。了死却生长生路,阴阳交合乐逍遥。先天而老后天生,风雷震破出苦轮。一线玄明通天路,两极颠倒别有春。”
三咒念毕,长清道人放下瓷碗,从腰间解下一个细长的瓷瓶,拔下瓶塞,将瓶里的清液倒入碗中。
“善人,将这碗符水喝下。”
“是。”王家铎抬起头来,从长清道人手里接过瓷碗,闭着眼睛咕咚咕咚将碗里的符水一口气全部喝下。
长清道人收起瓷瓶,将瓷碗放回香案,做了一个朝天手印,对王家铎说:“善人,现在起要静心诚意,口中默念‘唵、嘛、呢、叭、咪、吽’六字真言,消除杂念,为的是能将心、脾、肺、肝、胃、肾六炁合一,蓄精积气。”
“是。”王家铎连忙低下头来,深吸一口气,开始默念六字诀。
长清道人从香案上拿起法铃,一边摇一边朝屋子里走去,口中念道:“五行颠倒术,龙从火悰出。五行不顺行,虎向水中生。阳龙元向离宫出,阴虎还从坎位生。二物会时为道本,五方行尽得丹名。”
香案前王家铎正低头念咒,耳边传来长清道人开门的声音,接着又是闭门的声音。王家铎微微抬头,只见长清道人已经走进屋子里,从门里依稀传出他摇法铃的声音。这时王家铎记起长清道人的嘱咐,不敢再分心,连忙低下头,聚精会神默念那六字诀。大概一刻钟之后,耳边再度传来开门的声音,王家铎悄悄抬起头,只见长清道人从屋子里走出来,神情肃穆,额头上满是汗珠。
长清道人走到香案前,放下法铃,拿起符纸,口中默念咒语,将符纸点燃,抛向空中。如是再三,桌上的符纸统统被长清道人烧掉,符灰散落在香案四周。长清道人做了一个自在手印后又拿起了法铃。
“千灵重元和,常居十二楼,急宣灵宝旨,自在天堂游。”
念完口诀后,长清道人放下法铃,对跪在香案前的王家铎.说道:“贫道法事已毕,善人可以起身了。”
王家铎闻言站起身来,由于跪得太久,双腿有些酸麻,他看着长清道人,急切地问:“道长,那九天玄女娘娘可请来了?”
“善人进屋之后,自会分晓。”长清道人指了指屋子。
“谢……谢道长。”王家铎慌忙行一礼,说,“道长可有什么吩咐吗?”
“人神阴阳交合之道,贫道已经尽授善人,依法行之即可。善人进去之后,不可出声,否则惊扰玄女,前功尽弃。”
“是是,弟子知道了。”
“贫道在外守候,半个时辰之后,施法请回玄女。善人若是听到门外法铃响,便要出来,不可贪恋,切记切记。”
“弟子谨遵道长吩咐。”
“去吧。”王家铎深施一礼,清了清嗓子,朝着屋子里走去。
“你们说那九天玄女娘娘到底长得什么样儿?”马五躺在床上,枕着手,突然开口说道。
“那谁见过啊,不过既然是天上的仙女,肯定是十分漂亮的,不然怎么有句话叫貌若天仙呢。”袁七回答道。
“唉,真想看看啊。”马五咂咂嘴,感慨道。
“你没听见老爷说的话吗?今晚谁要是敢偷看,就打断谁的腿。”侯三接过话来,说,“我看你小子是屁股痒了想挨打吧?”
“你们说只要真的和九天玄女娘娘做了那事儿,就可以活上百岁?”沈二舔舔嘴唇,说,“我听老人们说那西域的番僧喇嘛好像也有这等秘术。”
“我看那王管家一直守在院子外面,两个眼珠子骨碌碌的,怕是他也想看得很吧,”袁七嘿嘿一笑,说,“不过只怕他是有这个色心没这个色胆。”
“你懂个屁!”侯三毫不客气地说,“咱们老爷是个什么样儿的人你们还不知道?我看那是老爷心里对那长清先生依旧存了一分疑心,所以才让王管家守在院门外,以防这其中有什么变故。”
“你是说老爷怀疑那长清先生是江湖骗子?”马五惊异地问道。
“那倒也不是,”侯三翻了个身,说,“防人之心不可无啊,毕竟老爷在这件事上是花了大本钱的,必然会留着一手。”
“有道理。”马五点点头。
第四章 难收覆水买臣妻
01
申云潜抬头看了看天,窗外的天空被大片黑云笼罩着,那黑云与天际连成一线,真有“黑云压城城欲摧”之势。书桌上点着一支蜡烛,现在虽然才到申时,可屋里已经十分昏暗,若不点灯便什么也看不清了。
申云潜从书架上取了一本《蜀都杂抄》,翻了几页。这时一阵风从窗外吹来,屋内烛火摇曳,顿时连书上的字也看不清了,申云潜叹了口气,索性将书放回架子上。他缩了缩脖子,将窗子关上,起身走到游廊上。
“老爷,要下雨了,还是进屋吧。”毕根站在门外,见申云潜走到游廊上,连忙说道。
“不打紧,我出来透透气。”申云潜一边说一边走下石阶,来到桃树下,看了看石缸里的金鱼。那十几尾金鱼此时正焦躁不安地在石缸里游来游去,一点也看不到平时的悠闲。
“张道长还在做功课?”申云潜扭头问毕根。
毕根点点头,说:“张道长早上起来之后就一直在客房里打坐,说今天是斋日,当行斋戒,吩咐我没事不要去打扰他。”
“如此便不要去打搅道长修行了。”申云潜说道。
从早上起来,空气就窒闷得难受,吃过午饭后,空气中又添上了一层厚厚的潮气,让人感觉十分不舒服。申云潜一下午在书房里坐卧难安,连午觉也没有睡好。此时忽然刮起大风,风越吹越大,石缸的水面上泛起一阵阵涟漪,申云潜的心情这才好了一些。
“你去给我拿件褂子来。”申云潜转身吩咐道。
“是。”毕根转身离去,不多时便见他捧着一件团八宝纹青绸马褂一路小跑着回来了。
“老爷,褂子。”
申云潜接过马褂,默默地穿在身上。
“今天怕是要下暴雨了。”毕根抬头望天,喃喃自语地说。
“嗯,下场雨也好,可以消消暑热。”申云潜叹道。
申可轼揉揉眼睛,他原本在屋子里练字,可是光线越来越暗,渐渐已经看不清纸上的蝇头小楷了。用人点燃了蜡烛,申可轼写了一会儿,觉得眼睛酸痛,索性放下笔,伸了伸腰,在屋子里踱起步来。父亲一下午都待在书房,此时若是走到院子里,被他看见必会斥责自己不好好用功读书。想到这,申可轼只好在屋子里转圈子。
走了一会儿,申可轼停下脚步,盯着桌上的《四书章句集注》发呆。他从小就不喜欢读这些之乎者也的文章,可是父亲一直逼他学,他又反抗不得,实在难受。后来父亲终于同意他去省城的新式学校念书,离了子曰诗云,学了不少格物致知的新学,但申可轼的兴趣始终不在这上面。他从小就喜欢看 href='5120/im'>《杨家将演义》、 href='3291/im'>《说岳全传》、《忠义水浒传》一类的书,又仰慕投笔从戎的班定远,自从读到了孙中山的《革命方略》、《建国方略》等著作之后,就一直渴望着投身军旅,追随革命,成一番事业。
“小子糊涂!”当申云潜第一次听到申可轼这么说的时候,不禁气得浑身发抖,厉声呵斥道。
“父亲——”申可轼还想争辩,却被申云潜用手势制止了。
“时值乱世,人命贱如草芥,我申家一门血脉系于你身,你不想着保家护业,延续香火,整天去想那些杀人放火的事干什么?”
“追随革命,从军报国,怎么是杀人放火呢?”
“自古争战,无非是人人相斫,又有什么区别?所谓一将功成万骨枯,你一腔热血,到头来无非是染红别人的顶子罢了——须知这种事为父见得多了。为父乃过来之人,在这乱世里,苟全性命,谨守祖业,才是正途。”
“父亲——”
“你不必说了,日后休再提起这话头。”申云潜板着脸,冷冷地说。
前些日子,申可轼的一个同学考取了云南讲武学校,这让他羡慕不已,但父亲连让他出国留学也不允许,遑论投考军校了。想到这里,申可轼便连连叹气,心中不由得烦躁不安起来。
申可轼打开窗>.99lib.户,一阵风裹着沙粒从外面吹进来,顿时吹得他睁不开眼。
“少爷,要下雨了。”毕根站在中庭里对申可轼说。
申可轼使劲眨巴眨巴眼睛,将沙子揉了出来,只见父亲和毕根站在庭院正中,正看着自己。
“父亲……”
“字练得怎么样了?”申云潜问道。
“回父亲话,已经抄写了大半,还有十来页就写完了,只是现在天色昏暗,须得点灯才能看得清楚,孩儿把窗户打开透透光。”
“嗯,把字练完再吃晚饭。”申云潜点点头,说道。
“是,孩儿知道了。”
申云潜既然已经发话,申可轼只能老老实实地在书桌前坐下,拿起笔来,捺起性子继续抄写那些之乎者也的文章。
申包氏打开一个窗户缝儿,朝外看了一眼,天黑得好似锅底一般。她幽幽地叹了一口气,关上窗户,将贴身背心的纽扣解开几个,露出前胸,又拿起一柄白绸面鸳鸯团扇扇了起来。天气闷热,可女眷身上除了紧紧裹胸的贴身背心,外面还要穿上立领的绸袄和垂至脚踝的长裙,至多只能截短袖子露出小半截手臂,就连这也被卫道士们所诟病。所以一到夏天,申包氏就干脆躲在卧室里不出来,身上穿得少了,连窗户也不敢打开,实在热得受不了,就在澡盆里倒上凉水擦洗身子。
扇了一会儿,申包氏依然觉得热,卧室里的窗户一直关着,屋里闷得很,她索性将贴身背心的扣子全都解开,把背心脱了下来。生了四个孩子的申包氏身材依然保持得很好,她的皮肤虽不如当年那般肤若凝脂、吹弹可破,却依然白皙,紧致而富有弹性。
申包氏走到穿衣镜前,转过身去,扭头看着自己的后背。就在她平整光滑的后背上,如蚯蚓爬行般显现着十几道长短不一、浅红色的痂印,看上去不由得让人心里一惊,只觉得头皮隐隐发麻。
02
那是清光绪二十九年,这一年打小就不知道亲生父母姓甚名谁的申包氏飘零到了安徽徽州,在一家名叫玉帆楼的风月场当歌妓。由于她天生丽质,又颇有心计,很快便艳名远播,成为玉帆楼的头牌。那时申云潜也是玉帆楼的常客,他很快就拜倒在申包氏的石榴裙下,并出钱将她包了下来。
申云潜的正房夫人申屠氏出身宦族望门,自幼便和申云潜定下亲,可是嫁到申家以来,一直没能生育。这些年里申屠氏不知请了多少名医大夫,吃了多少秘方妙药,连方圆几百里内的送子观音都拜遍了,却一丁点儿用都没有,那肚子就>仿佛是一潭死水,不见一丝波澜,没有丝毫动静。
申包氏从申云潜口中知道这件事后,心生一计,拿出偷偷攒下的私房钱,买通了当地有名的相士孙铁口,又通过孙铁口多方打点,设下一个局,让孙铁口当着申云潜的面夸赞自己有益夫旺子之相。申云潜原本就甚是迷恋申包氏,听了孙铁口的话后,对她更是另眼相看,暗暗决定要娶她做小妾。心生此念之后,申云潜忙回家与申屠氏商议,申屠氏嫌弃申包氏出身低贱,一开始并不同意,但架不住申云潜几次三番地劝说,最后只得点头应允。
说通申屠氏之后,申云潜出钱替申包氏赎了身,挑个黄道吉日,雇了顶两抬小轿,将她娶回了家。那申屠氏原本就是个河东狮,因为自己生不了孩子才被迫同意申云潜纳妾,心中早就存了嫉妒之心,又打心眼里瞧不起出身卑微的申包氏,所以自从申包氏嫁到申家之后,就一直想方设法刁难、折磨她。
平日在家,申屠氏处处拿出礼法来管束申包氏,比如吃饭的时候,申包氏作为小妾是不能上桌的,只能像丫鬟一样站在桌边替申云潜、申屠氏添饭盛汤,等他们吃饱喝足离席之后,才能上桌吃些残羹冷菜。
“啊——”申包氏呆呆地看着地上散碎的瓷片,低叫了一声。
“怎么搞的!”申屠氏好像弹簧一般从椅子上跳起来,大声吼道。
“没什么,只是一个碗而已,‘碎碎’平安,‘碎碎’平安。”申云潜打着哈哈,伸手去拉申屠氏,却被她一把推开。
“什么一个碗而已?”申屠氏怒视申云潜,说,“这个碗是我当年嫁到申家时带来的陪嫁,这套瓷器乃我家祖传的,如今却被这贱婢打碎了一个!”
“贱妾知错了,”申包氏不避地上的碎瓷片,硬生生地跪下,连连磕头,“还望夫人高抬贵手,饶了贱妾吧。”
“她也是不小心的嘛,知道错就行了,改天我再给你定做一套瓷器。”申云潜赔笑道。
“不小心?哼,我看她分明是故意的!”申屠氏不依不饶,好像猫玩耗子一般地盯着跪在地上不断磕头的申包氏。
“贱妾一时手滑,不是故意的。”
“手滑了,手滑了,认个错就算了吧。”申云潜在一边替申包氏说着好话。
谁知申云潜越是替申包氏说好话,申屠氏就越是来气,她压着怒火,冷笑一声,说:“虽然说是手滑了,可是家有家规,不略施惩戒,日后又怎么能长记性呢?”
说完申屠氏亲自动手,从院子里找来一根藤条,一脚将申包氏踢倒在地,噼里啪啦朝着她的背便抽了起来。申屠氏找的那根藤条有拇指般粗,上面有许多木刺,原本是马夫用来抽马的,如今打在申包氏娇嫩的后背上,只抽了几鞭,就已经打得申包氏血肉模糊,几乎要晕死过去。
“这样打要出人命的啊!”见申包氏一身是血地晕倒在地上,申云潜心疼得不行,好不容易才拉住申屠氏,一把抢下她手里沾血的藤条。
“哼,别躺在地上装死,今天看在老爷的面上饶了你,若有下次,想要脱身可就没有今日这般容易了。”申屠氏冲着晕死在地上的申包氏恶狠狠地说。
申包氏背上的伤,养了一个多月才见好,伤好之后就在背上留下了这十多道令人触目惊心的痂印。所幸那之后没多久申包氏便怀上了身孕,申屠氏虽然恨她恨得牙痒痒的,毕竟也不敢拿申家的香火冒险,两人倒也相安无事。
生下申可轼之后,申包氏又一年怀一个,接连生下了申可怡、申可悦、申可惟三个女儿。眼见申家香火有继,申云潜总算是长长地出了一口气。申包氏母凭子贵,虽仍然小心翼翼,不敢有一丝地方违逆申屠氏,却也总算是在申家站稳了脚跟。
03
宣统三年,申云潜眼见革命四起,心生畏惧,便带着一大笔搜刮来的钱弃官回乡,在后里镇置地兴业,做起土财主来。回川之后没多久,申屠氏就染上了热疾,申云潜专程从省城请了大夫来也没有办法,申屠氏最后连着高烧几天便一命呜呼了。申屠氏死后,申云潜将申包氏扶正做了正房夫人,这名欢场流莺出身的女子才总算是熬出了头。
每当回想起往事,申包氏的心总是起伏难定,她叹了一口气,将贴身背心披在身上,遮住那些难看的痂印。
叮咚——这时梳妆台上放置的西洋自鸣钟突然响了起来,一个木雕小人从机关里现身,叮叮咚咚地敲起一面小锣来。
自鸣钟上的时针指在下午3点的位置上。
“好热啊。”
申可惟坐在院子里,手里拿着一柄素色纳纱绣彩蝶团扇,那扇柄末端还缀着琥珀包银的扇坠,十分讲究。
“我看这天马上就要下雨了,下了雨就凉快了——夏天里那大雨将下未下的时候最是闷热的。”
申可悦从屋子里走出来,坐到申可惟的身边。
“咦,大姐呢?”申可惟眨巴眼睛,问申可悦。
“不知道,大概还在屋子里吧。”申可悦的手里也拿着一柄团扇,上下用力地扇着。
“这么热的天,窝在屋子里干什么,我去把她叫出来。”申可惟说完便从石凳上跳了起来,一路跑进屋子。
不多时,便见申可怡一副睡眼惺忪的样子,跟在申可惟后面走了出来。
“这小妮子,硬生生把我从床上拽起来,搅人清梦。”申可怡懊恼地说。
“这么热的天,你还睡得着?”申可悦扭头看着申可怡。
“就是天热才睡觉,睡着了就不热了。”申可怡理了理鬓发,说。
庭院里靠窗一边左右各种了一株桂树,那桂树枝繁叶茂,早已高过屋顶,树下各有一张石桌,石桌周围有几个石凳,姐妹三人就围坐在树下乘凉。
“讨厌,这雨怎么老也下不起来!”申可惟使劲扇着扇子,却越扇越热,索性将扇子啪地狠狠拍在石桌上。
“你越是这样就越觉得热,”看着申可惟恼火的模样,申可悦不禁扑哧笑出了声,“须知心静自然凉,爹爹不是教过我们两句诗,叫做‘薰风自南来,殿角生微凉’吗?听说这还是佛家的一个什么公案。”
申可怡接过话头,笑着说:“这‘薰风自南来,殿角生微凉’本是柳河东的句子,后来被禅宗和尚拿来做了一个公案偈语。”
申可怡所说的公案,乃指南宋僧人克勤与宗杲论法的典故。克勤曾举“东山水上行”之公案让宗杲下一转语。这段公案说的是,有僧问文偃禅师:“如何是诸佛出身处?”云门禅师答道:“东山水上行。”宗杲苦苦参研一年,前后下了四十九个转语,均不契旨。后来某日克勤又提举“东山水上行”之公案说:“若是有人问我,我只答‘薰风自南来,殿角生微凉’。”宗杲听后遂大悟。
“什么‘薰风自南来’,风在哪里,我怎么没看到?”申可惟哪里知道什么禅宗公案,径自在那里哼哼唧唧。
申可悦用手指戳了戳申可惟的脑门,笑骂道:“你啊,真是猴子投胎、猢狲转世,小小年纪却生得一副急性子。”
“这也是天生的,我有什么办法。”申可惟一边说一边滴溜溜地转着眼珠。
申可怡、申可悦顿时被小妹的憨态逗得咯咯笑了起来。这时,突然刮起一阵风来,吹得桂树沙沙作响。
“你看,这风说来不就来了吗?”申可悦得意地对申可惟说。
“见过住持。”见松月禅师朝自己走过来,圆通和尚连忙双手合十行礼。
“阿弥陀佛。”松月禅师双手合十还礼,他依旧穿着那件黄色旧僧袍,右边手里拿着一串佛珠。
“今天真是热啊。”圆通和尚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说。
“近来天气酷热,食材极易发馊,你身兼典座一职,一定要在香积厨内用心检视,勿让寺中僧众吃到不新鲜的斋饭。”松月禅师郑重其事地对圆通和尚说。
“是,弟子知道了,弟子一定用心检视。”圆通和尚答道。
这典座乃掌管全寺僧众斋饭的执事,圆通和尚以知客的身份兼任典座,整个龙渊寺除了住持,以他的职权最重。
松月禅师点点头,说:“去龙渊泉那里走走吧。”
“是。”圆通和尚跟在松月禅师身后,缓步朝山顶的龙渊泉走去。
“你在龙渊寺修行有多少年了?”松月禅师问道。
“弟子十四岁在龙渊寺出家,十五岁受沙弥戒,二十一岁受具足戒,至今算来在龙渊寺已经度过三十二个寒暑了。”圆通和尚答道。
“已经这么久了啊。”松月禅师喃喃自语地说。
佛门的出家受戒,是有严格的规矩的。若是自小出家,必须从佛门礼仪学起,二十岁之前不能受具足比丘戒,只能先受沙弥戒。七岁到十三岁的小沙弥因为做什么事都力不能逮,只能帮着赶赶偷吃食物的鸟雀,所以叫“驱乌沙弥”。十四岁到十九岁是学法的阶段,因此这个年龄段的沙弥被称作“应法沙弥”。沙弥满二十岁,即可受具足比丘戒,正式成为一名比丘,也就是俗称的和尚。
圆通和尚感觉松月禅师有话要说,便默默地跟在他的身后,静待住持开口。这圆通和尚原本是松月禅师的衣钵侍者——也就是替住持管理财务的僧人,所以他一直对松月禅师执弟子礼——因为精明强干,能持大局,一再被松月禅师委以重要执役,短短十数年,便从一介普通侍僧跃升为全寺二号人物,也成为下任住持的热门人选。
“老衲年岁日高,近来总感觉身体大不如前,恐怕已渐难护持寺院了。”松月禅师咳了一声,说,“老衲想着明年就退院隐居,请诸山长老及全寺僧众另举贤能,以住院护持,弘扬佛法。”
“住持说的哪里话,”圆通和尚连忙说,“弟子见住持面色红润,步履稳健,可谓年齿虽增,矍铄如旧,值此多事之秋,全寺僧众皆仰赖住持秉护,住持岂可轻言退院归隐,弃全寺僧众于不顾?”
松月禅师摇摇头,说:“老衲风烛残年,久不视事,担当住持一职,已是尸位素餐,早该退位让贤了。”
“住持——”
松月禅师用手势制止了圆通和尚,缓缓说道:“老衲心意已决,你不必多言了,明年老衲即退院归隐,闭关专修。”
见松月禅师一再坚持,似乎并不是有意试探自己,圆通和尚就不再说什么了。
“你自担任我的衣钵侍者以来,勤力视事,用心执役,寺中大小事务,赖你出力甚多,老衲也放心将俗务交给你来打理。”
“弟子全仗住持栽培。”
“虽说老衲见你聪慧勤勉,有意点拨,但你能有今日之职分,也全靠你这些年来兢兢业业、勤于职事,你亦不必自谦。”
“阿弥陀佛。”圆通和尚连忙双手合十,低头口诵佛号。
“老衲退院归隐之时,欲向诸山长老及全寺僧众举荐你做接任的住持,不知你意下如何?”松月禅师话锋一转,轻声说道。
“住院护持历来须由高僧大德担任,弟子何德何能,愧不能当。”圆通和尚推辞道。
“你是老衲最属意的人选。”松月禅师看了圆通和尚一眼,说。
“多谢住持提携,”圆通和尚双手合十道,“只是弟子这些年俗务缠身,于那佛经义理上生疏了许多,若接任住持,恐多有疏失。师兄圆融精通佛理,辩才无碍,全寺上下无不敬服,其入寺又在弟子之前,于情于理弟子都不该越过师兄接任住持。”
圆融和尚在龙渊寺担任知藏一职,也就是负责管理藏经楼以及经卷的僧人,担任这一执事的僧人大多学问出众且精通佛理,圆融和尚也不例外。全寺执事中,以圆融和圆通最孚众望——圆通和尚是松月禅师的心腹,圆融和尚则受诸山长老青睐,两人为了争当下任住持,一直明争暗斗。
“圆融虽精于佛理,但于俗务处理上不及你稳妥,”松月禅师说,“值此乱世,还须精明强干之人主持局面,才能保得全寺香火。”
“阿弥陀佛。”
“圆融长于辩经,故诸山长老多有耳闻,你虽身陷俗务,但也要勤习经卷,免得到时候诸山长老为难于你。”
“弟子谨遵教诲。”圆通和尚躬身说道。
“天要下雨了,我们回去吧。”松月禅师抬头看了看天,将手背了过去,不再说话了。
张道士整理了一下道袍,他已经在客房里待了一整天了,由于门窗一直紧闭,屋里的空气显得很闷,可是张道士似乎并不在意。此时他盘腿坐在屏榻上,两手交握在丹田,屏气凝神,吐纳调息。
正一道士虽然可以茹肉饮酒,娶妻生子,但每月逢初一、十五都要例行斋戒,行斋醮科仪之前,照例也要斋戒沐浴。今日正逢斋戒日,张道士早起之后,只饮了一杯清水,吃了两个馍馍,此外就是盘坐在屏榻上打坐养神。
客房里并没有自鸣钟,张道士静坐了一会儿,微微睁开眼睛,揣摩着差不多该是申时了。他长长地呼出一口气,从屏榻上起了身,穿上一双略显破旧的圆口纳底布鞋,缓缓走到大门前。
吱——
张道士打开大门,抬头看了看,只见天空乌云密布,似乎就要下暴雨了。这时外面突然刮起风来,将他的络腮胡吹得四下飘飞。张道士举起袖子,遮住随风吹来的浮沙,宽大的道袍衣袂飘飘、猎猎作响,远远望去颇有出世脱尘之态。
张道士穿过屏门,走出客房小院,来到正对垂花门的倒坐房前。这排房子和客房一样是坐南朝北的,南墙没有窗户,所以才叫倒坐房——按照中国“君面南、臣面北”的传统观念,这里一般是用人的住所。
二福坐在房檐下的一张小板凳上,手里拿着一把牛耳尖刀正在剥藕,看到张道士来了,连忙起身问好,“见过张道长。”
“小哥有礼了。”张道士拱拱手,算是还礼。
“道长有何吩咐?”二福恭恭敬敬地问道。
“嗯……”张道士略一沉吟,说,“外面如有人叩门,是你负责通报吗?”
“是,我兼了个门房的差事。”二福答道。
“原来如此,”张道士点点头,面色和蔼地说,“贫道在大邑有一位姓寇的旧相识,今日路过此境,专程绕道来与贫道一晤。待会儿若是有人叩门说找贫道,你直接将他带至客房即可。”
“原来是道长的朋友啊,”二福放下刀子和泥藕,拍拍手上的泥巴,说,“待我禀明老爷,让厨房备下饭菜吧。”
“不用劳烦了,贫道这位故旧有事在身,坐坐便走的。”张道士摸了摸胡须,小声说,“若是告之你家老爷,主家必定盛情挽留,到时留下误事,不留又违情,两相为难,反而不美。因此贫道才特意让你将访客带到客房即可。”
“我知道了,”二福恍然大悟,说,“道长放心吧,我一定照办。”
“如此贫道便放心了,有劳小哥。”张道士深施一礼道。
“道长不必客气。”二福连忙还礼。
“如此贫道便回客房去了。”张道士整了整道袍,对二福说。
“这天气看起来要下雨了啊。”杂货铺老板坐在铺子门口屋檐下的长条板凳上,和隔壁裁缝铺的老板闲聊着。此时天色阴沉,小镇街上众人行色匆匆,都想在下雨之前赶回家里。
“是啊,这天也太热了,是该下场雨解解暑了。”裁缝铺老板忙了一整天,直到铺子里暗得看不清针眼了,才放下手里的活计,让小学徒收拾铺子,自己坐到门口和隔壁杂货铺老板聊聊天,休息一会儿。
“最近生意不错啊,整天看你忙个不停。”杂货铺老板面露羡慕之色。
“唉,都是瞎忙,瞎忙,”裁缝铺老板摇摇头,说,“我这人命苦,中年丧妻,无儿无女,只能自己给自己攒点养老钱。趁着现在还做得动就多做点,省得将来孤苦无依,冻死街头。即使如此,入土之后,也是孤坟一个,无人拜扫,身后寂寞啊。”
“我看你那小学徒不错,以后可以认他做个干儿子,替你养老送终。”杂货铺老板建议道。
“看看吧,随缘,随缘。”裁缝铺老板不置可否地说。
04
二人正在你一言我一语地闲聊,忽见一个背着包袱的陌生男人沿着街道,缓缓朝这边走过来。那男人身材瘦弱,佝偻着背,穿了一件脏兮兮的不合身的粗布长袍,袍子很破旧,袖口和关节处磨出了好几个破洞,袍子下摆几乎要拖到地上,早已磨得开了线。男人头上戴了一顶大大的草帽,蓬乱的头发自帽檐伸出,腮边留着杂乱的络腮胡,脸上灰尘厚积,似乎沾了很多污垢。总之这是一个看上去落魄至极的行路人。
“请问……申家大院怎么走?”男人走到杂货铺门口,停下脚步,带着疲惫的神情问路。
杂货铺老板和裁缝铺老板不约而同地上下打量着男人,他看上去有三十多岁,脸很花,再加上蓬乱的胡子,使人看不清他的相貌。
“那个……我要到申家大院,请问该怎么走?”男人又开口问了一遍,他说话含糊不清,有些大舌头,听上去像是江淮那边的口音,看来并非四川人。
“哦,申家大院呐,顺着这条路直走,路尽头就是了。”杂货铺老板一边打量着男人,一边回答道。
“哦,多谢多谢,”男人舔了舔干裂的嘴唇,脸上挂着讨好的笑容,说,“我有些口渴了,能不能讨碗水喝?”
“好的。”杂货铺老板爽快地答应了男人的要求,起身走进铺子里,舀了一碗水端了出来。男人从杂货铺老板手里接过碗来,咕咚咕咚一饮而尽,由于喝得太急了,水从嘴角漏出来,顺着脖颈流下,将男人的胡须和衣襟都打湿了。
“谢谢。”喝完水之后,男人抹了抹嘴,将碗递还给杂货铺老板,连连点头哈腰地道谢。
“看你的样子,是从外地来的吧,你到申家大院去做什么啊?”杂货铺老板好奇地问道。
“有位朋友住在那里,我去拜访一下。”男人略微犹豫了一下,说道。
杂货铺老板和裁缝铺老板对视一眼,和颜悦色地说:“你这位朋友叫什么啊?说不定也许我们认识。”
“是位道长,姓张。”男人老老实实地回答。
“你说的是前些日子来的那位张道长吧。”杂货铺老板恍然大悟道。
男人点点头,又再三道谢之后才转身朝申家大院的方向走去。
杂货铺老板望着男人落魄的背影,对裁缝铺老板说:“看起来这个人赶了很远的路啊,风尘仆仆的。”
裁缝铺老板附和道:“是啊,我看他脚上穿的鞋子都磨破了。”
杂货铺老板咂咂嘴,说:“不知道走这么远的路,来找张道长干什么?”
裁缝铺老板摇着头,说:“你问我做什么,我哪里知道。”
杂货铺老板想了想,自言自语地说:“他的口音听起来和张道长有些相似,也许是同乡故旧吧。”
“大概是这样的吧。”裁缝铺老板随声附和道。
“老板,沽二两高粱酒。”
这时有人到杂货铺沽酒,杂货铺老板连忙结束了和裁缝铺老板的闲聊,返身回到铺子里打点生意,很快他就忘了那个来问路的陌生男人的事情。
二福远远听见了叩门声,他放下刀子和泥藕,在水盆里匆匆洗了洗手,一边走一边用围腰把手擦干。他走到大门前,拉开门闩,将门开了一个缝,向外看去。
“请问这里是申府吗?”
门外站着一个风尘仆仆的男人。
“是的,你找哪位?”二福上下打量着门外的男人。
“我找张道长。”男人弯着腰,态度十分谦恭。
“请问贵姓?”二福想起了张道士的叮嘱,不过仍然决定多问几句。
“免贵姓寇。”
“你找张道长何事?”
“我是张道长的故旧,多年未见,今日路过这里,顺道过来看看道长。”男人一脸诚恳地说。
“哦,请进来吧。”二福见男人所说无误,便打开大门,放那男人进来。
“谢谢,谢谢。”男人连连点头致谢。
“请跟我来。”
二福在前面引路,带着男人沿过道向左穿过屏门,来到客房门前。
“张道长,有位寇先生来找你。”二福敲了敲客房门,小心翼翼地通报道,生怕打扰到张道士打坐。
过了一会儿,从门里传来一个模糊的声音,“嗯……让他进来吧。”
“请进去吧,张道长就在里面。”二福闪过一边,对身后的男人说。
“好的,谢谢。”男人点点头,推开门,轻手轻脚地走了进去。
二福完成了张道士的嘱托,满意地转身离去。此时的他并不知道,他是最后一个见到这个陌生男人的人。
外面刮了一阵风,很快又停了下来,天上零零散散地滴下几个雨点,没过一会儿也偃旗息鼓了。天色依旧阴沉,可是雨却迟迟落不下来,实在让人心急气躁。申云潜脱了马褂,在书房里坐着,室内光线很暗,他又老眼昏花,书看不下去,字也写不了,只能这么呆坐着,十分无聊。
“毕根啊,”申云潜出声唤道,“你也过来坐一会儿吧,咱们聊聊天。”
“是,老爷。”毕根从角落里走到申云潜身边,拣了个末座坐了。
“二福今年多大了啊?”
“回老爷话,今年十六岁了。”
“十六岁了啊,”申云潜感叹道,“已经不小了啊。”
“是啊,是啊。”毕根附和着说。
“这孩子打懂事起就在府里帮忙,从小就聪明、懂事,”申云潜摸摸胡须,又说,“我一直挺喜欢他的。”
“是啊,少爷小的时候念私塾,蒙老爷大恩,特准二福也跟着一块儿念,识了不少字,不像我,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
“识些字总是好的。”
“这也是托老爷的福。”
“嗯,再过两年,在镇上找个合适人家的女儿儿让二福成亲吧,”申云潜想了想,说,“聘礼钱我来出。”
“多谢老爷的大恩大德。”毕根连忙起身,在地上磕了一个头。
“不必谢,起来吧,这孩子我一直看着他长大,出些聘礼钱也是应该的。”申云潜微笑着说。
毕根站起身来,连连作揖,口中念道:“老爷对小的一家,实在是太好了,小的愿意做牛做马,报答老爷。”
申云潜摆摆手,说:“这些年来你跟随我,也颇为辛苦,坐着说话吧。”
“谢老爷,谢老爷。”毕根恭恭敬敬地坐下了。
“张道长还在客房里打坐?”
毕根点点头,说:“一直没见张道长出来。”
“那晚上单独准备一份素斋,送到张道长房内。”
“是,老爷。”
“夫人呢,在佛堂里?”
“是的,夫人说吃饭的时候再去叫她。”
“嗯,我知道了。”
申包氏信佛,但妇道人家出入寺院毕竟多有不便,于是就在西厢单独辟了一间房作为佛堂。申包氏每日早晚必去佛堂焚香礼拜,逢初一、十五,还会在佛堂里念经打坐,其间不准外人打扰,没一两个时辰不出来。
申云潜虽然也信佛,却没那么虔诚,只是闲来无事去龙渊寺听松月禅师讲禅论法,再聊聊诗词文章罢了。
“这雨怎么老也下不下来?”申云潜看了一眼窗外,喃喃自语地说。
“回老爷话,这是龙王爷在等雷公、电母呢。”毕根忽然一本正经地说,“等雷公、电母一到,龙王爷就开始下雨了。”
申云潜不禁哈哈大笑起来,打趣道:“这雷公、电母走得也太慢了些,都过这么久了还不来。”
“老爷,须知‘天上一日,地下一年’,我们等了这么久,若是在天庭,也许就是打个喷嚏的工夫而已。”
“哈哈哈。”申云潜闻言愈发大笑起来,几乎把腰都笑弯了。
“老爷,晚膳已经准备好了。”二福站在门外通报道。
“哦,好的,”申云潜从椅子上起身,对毕根说,“你去佛堂把夫人叫来吃饭吧。”
“是,老爷。”毕根连忙站起来,走了出去。
申云潜活动了一下脖颈,走出书房,看见二福正老老实实地站在门外,便吩咐他道:“你去厨房把备好的斋饭给张道长送去吧。”
二福点点头,转身朝厨房走去。申云潜沿着抄手游廊缓缓踱步,等他来到饭厅时,发现申包氏已经在这里等他了。
“老爷,”申包氏起身施一礼,说,“饭桌上只摆了三副碗筷,张道长不同我们一起用晚膳了吗?”
申云潜点点头,说:“今天是斋戒日,张道长在客房内打坐修养,我已经吩咐二福把斋饭给他送去客房了。”
“哦。”申包氏见申云潜在桌子边坐下了,便跟着也坐了下来。
“孩儿见过父亲、母亲。”这时,申可轼也到了,他在饭厅门口对申云潜、申包氏问安道。
“好了,进来坐下吃吧。”申包氏冲着申可轼招招手。
“是。”申可轼走到申包氏身边,坐下。
“今日的字练完了吗?”申云潜拿起筷子,漫不经心地问道。
“回父亲的话,已经写完了。”申可轼放下筷子,回答道。
“嗯,吃饭吧。”申云潜满意地点点头,夹了一筷子菜。
“老爷……”就在此时,饭厅门外传来了二福略带犹豫的声音。
“何事?”申云潜扭头看了看门外,出声问道。
“回老爷话,我送斋饭到客房,可是无论怎么敲门,张道长在房内也不回应。我推门,可是门从里面闩死了,推不开。”
申云潜看了申包氏一眼,喃喃自语地说:“这是怎么回事?”
“要不过去看看吧?”申包氏建议道。
“嗯。”申云潜应了一声,从饭桌上起身,迈步朝门外走出。
“我也去看看。”申可轼跟着也站了起来。
“张道长一直在客房里?”申云潜一边走一边问二福。
“应该在的吧,不然门怎么会从里面闩上呢?”二福挠挠头,说。
“嗯……”
“对了,下午有位姓寇的先生来找过张道长。”二福突然想起什么,小声说道。
“姓寇的先生?”申云潜显得有些意外,用责备的语气说,“那你怎么不向我通报一声?也太没规矩了。”
“老爷恕罪,不是我不想通报,是张道长不让我通报的。张道长说那位寇先生只是顺路来看看他就走,实在不愿叨扰老爷。”二福诚惶诚恐地回答道。
“那位寇先生呢,走了没有?”
“回老爷话,我引那位寇先生到客房之后,就去厨房帮忙了,那位寇先生走没走,我实在是不知道啊。”二福的头上已经渗出了汗珠。
三人边走边说,很快就走到了客房门口。申云潜上前敲敲门,门里一点回应都没有,他又大喊了几声“张道长”,门里依然什么动静都没有。申云潜用力推了推门,发现门的确从里面被闩死了。
“父亲,从这儿朝里面看看吧。”申可轼指了指门边的窗户,说。
申云潜点点头,走到窗边,用手指沾了点唾沫,将窗纸戳破一个洞,弯下腰,眯起眼睛朝里看去。
“啊——”申云潜突然发出了一声惊叫,他两腿发抖,几乎站立不稳。
“父亲、父亲,怎么了?”申可轼连忙上前扶住申云潜,急切地问道。
“血……血……”申云潜指着客房,结结巴巴地说——他的手指抖得十分厉害。
申可轼见状,转身对二福命令道:“你去柴房拿一把斧子来,把这门给劈开。”
“是!”二福说完,连忙朝柴房的方向狂奔而去。
这时申可轼走到窗户边,弯下腰朝里看去。
“啊——”
屋里的场景令申可轼倒吸一口冷气,在视线可及的范围内,到处都是暗红色的血液,一把拔出鞘的长剑丢在地上,剑锋上斫出了好几道卷刃。窗前宽大的铁力木书桌虽然遮挡了不少视线,却依然能看到一双男人的腿从书桌下伸了出来。
“老爷,斧子来了!”就在申可轼胆战心惊的时候,二福提着斧子飞奔回来,毕根也拿着一把斧子,跟在他的身后跑了过来。
“快!把门劈开!”申可轼指着客房门命令道。
毕根和二福一齐上阵,抄起斧头一阵猛劈,很快就把房门劈了个稀巴烂。毕根见状上前用脚一瑞,将客房门给瑞开了。众人走进屋内,触目所及,那种无法形容的凄惨、恐怖的景象,顿时让众人呆若木鸡。
一具穿着破旧长衫的男尸倒在地上,他的脖颈处空空如也,露出黑魆魆一个大洞,血从伤口里流出来,弄得到处都是。张道士的青锋宝剑被人丢弃在地上,剑刃卷了好几处,显然那男人的头是被这把剑砍下来的。
“寇……寇先生!”二福瞪着地上的男尸,涨红了脸,战战兢兢地说道。
第五章 总道春意料峭日
01
柳光晟是后里镇唯一的大夫,他在镇子上开了一个小医馆,虽然收入微薄,但在乡下地方也算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四里八乡的乡亲见到他总要尊称一声“先生”。这天下午闷热难当,柳光晟坐在医馆里昏昏欲睡,忽然听到门外有人大喊着“柳先生”,他猛然一惊,睁开眼睛,只见申家大院的小厮二福满头大汗地跑进医馆来。
“柳……柳先生……我家老爷请你去一趟。”二福用力擦掉额头上的汗珠,气喘吁吁地说。
“莫不是有人得了什么急症?”柳光晟心中一动,他知道申云潜嫌自己只是个给村夫野人看病的乡下大夫——申家人身体有什么不适都是差人去城里请大夫上门问诊——今天突然差二福来请自己,着实让人意外。柳光晟暗忖恐怕是申家大院有人得了急症,来不及从城里请大夫,所以请自己去权且死马当做活马医。
“不是的,”二福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着急地说,“总之我家老爷请柳先生赶紧去,去了你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见二福说得不清不楚,柳光晟也不再问,反正出了什么事到申家大院一看便知,他转身到后院向老婆交代几句,背上出诊用的木匣子,见天气阴沉,又返身拿了一把雨伞,跟着二福急急出门而去。
二人埋头疾走,一路无话,很快就走到了申府的大门前,二福上前将大门打开,请柳光晟进去,“先生这边请。”
柳光晟点点头,迈步走进大门,只见申府管家毕根站在垂花门前,一脸晦气模样地望着自己。毕根身边还站着一个年轻后生,正是申家少爷申可轼,此时申可轼脸白得跟擦了面粉似的,气色很差。
“柳先生你可来了,”还没待柳光晟上前行礼,申可轼已一把拉住他,急切地说,“请柳先生在此稍候,我去叫爹爹来。”
申可轼说完便转身跑进垂花门,柳光晟只得站在门外等候,他见毕根不时斜眼望向大门东边的倒坐房,心中正疑惑时,就见申云潜和本地的乡团长卢灿之一起迈步从垂花门走了出来。这卢灿之是本地大族卢氏的族长,他年轻时曾中了清朝的武举,后来从军,积功升至游击,民国后解甲归田,受本地士绅推举,出任后里乡团总局团长,负责当地缉匪拿盗、维持秩序的事宜。
“有劳柳先生了。”申云潜远远便向柳光晟拱手示意。
“见过申老爷,见过卢老爷。”
申云潜和卢灿之都是做过官的士绅,又是本地的实权人物,柳光晟不敢怠慢,连忙还礼。这时他见申云潜的脸色也十分难看,心中暗忖申府一定发生了什么大事。
走近之后,申云潜拉住柳光晟的手,说:“柳先生,实不相瞒,今日敝宅出了一桩祸事。”
“哦,敢问是什么祸事?”柳光晟早有心理准备,他不动声色地问道。
“我那客房里,死了人了。”申云潜压低了声音,说。
“死人?”柳光晟心中一凛,连忙问道,“怎么死的?”
“被人斩去了首级……”申云潜喃喃地说。
“斩去……首级?”柳光晟不禁愣住了,他看着申云潜,说,“莫不是遭遇了歹人?可这光天化日之下……”
“这件事十分蹊跷,我已经差人去县里上报县署,请县里派专人来勘查,”卢灿之沉吟道,“县里的专员抵达之前,暂时由我负责调查。那具尸首现在还摆在客房内,请柳先生先行勘验一番。”
“好的。”
柳光晟偷眼看着卢灿之,只见他穿着一件褐色江绸长衫,身材高大,虎背熊腰,大鼻子、厚嘴唇,虽然年逾花甲,却须发乌黑,丝毫不显老态。卢灿之说话声音不大,语速也不快,言语间却透着武人特有的干练和威严,有一种不怒自威的气势。
这么急把自己叫来原来是要勘验尸体,想到这里柳光晟心中不觉一沉。他跟在申云潜和卢灿之的身后,穿过屏门,来到客房院子里。客房的门被斧头劈得稀巴烂,此时半掩着,门口站着卢灿之带来的两个家丁,他们都是乡团的团丁。
卢灿之上前推开房门,转头对柳光晟说了声“请”。
柳光晟还没走进大门就闻到一股浓烈的血腥味,他皱了皱眉,朝里一看,只见客房里溅满了鲜血,一具无头男尸倒在地上,尸体旁边丢了一把卷刃的长剑,空中嗡嗡地飞着几只被血腥味吸引来的苍蝇。柳光晟饶是悬壶多年,也没见过如此惨状,胃里不禁有些翻滚。似乎是注意到了柳光晟的窘态,卢灿之轻轻地咳嗽了一声。柳光晟定了定神,深吸一口气,走到男尸的旁边,蹲下身子仔细勘验起来。
男尸穿着一件脏兮兮的粗布长袍,袍子上沾满了血,胸口的位置被利器刺破了一个洞。柳光晟仔细看了看男尸脖颈处的伤口,伤口周围多有利器反复砍削的痕迹,可见凶手花了大气力才将人头割下。男尸的手指甲整齐、手指细长,上面并无老趼、伤疤,看来死者生前不像是做粗笨活计的人。
柳光晟将男尸的袍子解开,看到死者胸前有一处刺痕,将男尸翻过来,见他后背上也有一处刺痕。柳光晟用手量了量伤口的宽度,又对比了一下丢在地上的长剑宽度,确信死者是被这把剑穿胸刺死的。
卢灿之毕竟是经过战阵的人,早已见惯了充斥着残肢断臂的血腥场面,此时他站在门口,冷冷地注视着柳光晟的一举一动,申云潜则远远站在门外,唯恐避之不及。
柳光晟将注意力全放在勘验尸体上,无暇顾及其他。过了一会儿,他站起身来,对卢灿之说:“请找一把尺子给我,在下要量量死者的身高。”
卢灿之扭头对身边的团丁吩咐了几句,一个团丁诺诺而去,不多时便见那团丁拿着一把长长的尺子跑了回来。柳光晟从卢灿之手里接过了尺子,说:“还得烦请一人替在下记录测量结果。”
“你量吧,我来替你记。”卢灿之说完,将袖子撸了撸,吩咐团丁去拿纸笔来。
见卢灿之自告奋勇,柳光晟便弯下身子,拿起尺子量了起来。
“男尸由颈至脚,身长四尺六寸。”
“男尸腰围二尺一寸。”
“凶器由柄至尖,剑长三尺四寸。”
卢灿之提起笔,一一记录下来。
柳光晟直起身来,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对卢灿之说:“敢问卢老爷,县里派来的专员什么时候能到?”
卢灿之想了想,答道:“快的话,明日中午应该能到。”
柳光晟朝盯在尸体上的苍蝇努了努嘴,说:“天气如此炎热,尸体放置在这里必定腐败生臭,还需停放到阴凉通风处,待明日县里派来专人再行查验。”
“嗯,”卢灿之点点头,说,“我已经让人去镇里买了一副薄棺,待柳先生勘验完毕之后,就把尸体放进棺材,再撒上生石灰,暂放于柴房之内。”
“如此甚好。”柳光晟拱拱手,说。
“柳先生既勘验完尸体,请写一份验尸文书,签字画押之后,明日由我交给县里的专员,以存实证,以助侦查。”
“是,在下知道了。”柳光晟说完,走出客房,自寻纸笔写验尸文书去了。
02
目送柳光晟走后,卢灿之走出客房,对守候在门外的申云潜说:“本镇向来民风淳朴,大有夜不闭户、路不拾遗之古风,却不想今日贵宅发生如此惊骇之命案。凶徒杀人斩首,手段狠辣,实在令人心悸。申老弟也曾做过父母官,理过刑狱,不知对此命案作何推测?”
申云潜显得有些狼狈,他压低了声音,对卢灿之说:“依在下看来,目前道士张菽子去向不明,当务之急是找到张道士。”
卢灿之冷冷一笑,道:“这里面的尸体不会就是那个道士吧?”
申云潜连连摆手,说:“那道士生得腰粗肩宽,一看便知,这具男尸却很瘦,体型不符,绝不会是那道士。”
“真可谓英雄所见略同,”卢灿之微微一笑,说,“死者生前和那道士在一起,现在人死了,道士却跑了,可见那道士凶嫌甚重,应该速速遣人去捉拿。”
申云潜垂头丧气地说:“还请卢老哥指挥乡团四处捉拿张道士。”
“那道士长得什么模样?”卢灿之问道。
申云潜想了想,说:“那道士膀大腰圆,蓄着长发,有一副花白的络腮胡子,一眼就能从人群里认出来。”
“道士的行李还在吗?”
申云潜摇摇头,说:“那道士来时随身带了一把剑,一根铁杖,还有一个粗布包袱。如今剑和铁杖都在客房里,只有那粗布包袱不见了。”
“是什么颜色的包袱?”
申云潜仔细想了想,答道:“是个灰蓝色的包袱。”
卢灿之点点头,对身旁的一个团丁说:“你赶快回去集合乡团,把守住各处路口,那凶嫌是个老道士,又高又胖,蓄长发,有一副花白的络腮胡子,你等只要看到类似这样的生人,一律带回来,知道了吗?”
“是,小的知道了,小的这就去!”那团丁答话之后就三步并作两步地跑回去集合乡团四下抓人了。
卢灿之对身边另一个团丁吩咐道:“把死者尸体抬进棺材,撒上生石灰,贴上封条,暂厝于柴房之内,这间房子也贴上封条,县里的专员抵达之前,谁也不准打开。”
“是,小的知道了。”那团丁点头回答道。
见那团丁走远之后,申云潜对卢灿之说:“既然计议已定,权请卢老哥到堂屋里坐坐,天气闷热,喝杯茶消暑。”
“卢某职责在身,怎敢如此叨扰。”卢灿之回绝道。
“你我素以兄弟相称,说什么叨扰,就当是陪老弟坐坐,压压惊吧。”申云潜拉住卢灿之的手,说。
“既然申老弟这么说,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卢灿之拱拱手。
“哪里哪里,请。”
申可轼走到东厢房游廊的转角处,突然看见小妹申可惟从游廊藏书网屏门处探出半个身子,正朝自己招手。
“什么事?”申可轼皱皱眉,朝申可惟走过去。
“大哥,外面乱哄哄的到底出了什么事?”申可惟瞪着一双大眼睛问道。
申可轼朝里挥挥手,不耐烦地说:“反正不是什么好事,你们先回屋里待着吧,没事别出来。”
申可惟黑着脸,说:“一有什么事你就瞒着我,我都听见外面有人在嚷了,是不是家里死什么人了?”
“你个小娃娃,管那么多干什么?”
“什么小娃娃,”申可惟气得直跺脚,说,“是大姐让我问你的。”
申可轼闻言放缓了表情,说:“你大姐和二姐呢?”
“都在院子里呢,”申可惟指了指身后,说,“大家都坐立不安的,不知道家里出了什么事情。”
申可轼叹了口气,说:“我跟你进去看看。”
“快走、快走。”申可惟一把拽住申可轼的胳膊,急忙朝院子里跑去。
“慢点、慢点。”
申可轼被申可惟拽着拉进了后罩房的院子里——按照传统四合院的形制,后罩房是最里的一个院子,通常由主人的女儿居住。
此时申可怡正在院子里和二妹申可悦说话,见小妹申可惟拽着大哥申可轼一路跑了进来,连忙上前打探消息道:“大哥,外面出了什么事?”
“唉,”申可轼愁眉苦脸地叹了口气,说,“咱们家出大事了。”
“什么大事?”申可怡急切地问,“我听丫鬟说,外面出了命案?”
“是啊,我们刚才听见外面乱糟糟地嚷成一片,到底出了什么事啊,是不是出了人命案子?”申可悦也跟着问道。
申可轼一把甩开申可惟拽着自己的手,苦着脸,说:“这事太诡异了,我要是说出来你们可别被吓着。”
“唉,到底是什么事你快说啊。”申可惟急得抓耳挠腮地说。
“咱们家客房里发现了一个死人,那人据说是张道士的故旧,上门来拜访的,结果死在客房里,人头被人用利剑斩下,不知所终。”
“啊!”申可悦闻言发出一声惊呼,她的脸上写满了惊恐的神色。
申可怡也被吓了一跳,可她很快回过神来,问了申可轼一个问题,“那个道士呢?”
申可轼摇摇头,说:“那个张道士带着包袱不知跑哪里去了,我看八成是杀人之后畏罪潜逃。”
“那赶快抓到那个道士啊。”申可惟大声说。
“父亲已经请来了乡团的卢团长,由他指挥团丁四下捉拿凶嫌,我看要不了多久就能抓住那个道士的。”申可轼回答道。
“既然父亲有了计议,那就好了。”申可怡缓了口气,喃喃地说。
“虽然那张道士凶嫌甚重,”申可轼扫了一眼三个妹妹,缓缓说,“可这案子却还有一处令人费解的地方。”
“什么地方令人费解?”申可悦好奇地问道。
申可轼吞了口唾沫,说:“那人死在客房里,头颅被凶手砍下带走,可是客房的门窗都是自内闩上的。那张道士杀了人,是怎么逃出客房的?世人都说茅山道士精通法术,莫非那道士会穿墙之术?”
“什么穿墙术,我看那道士八成是个妖精变的。”申可惟一脸认真地说。
“小孩子家瞎说什么。”申可悦呵斥道。
“你才是小孩子家呢,”申可惟反驳道,“胆小得要命,上次听毕根讲了个狐妖的故事,吓得晚上睡不着觉。”
“你胡说什么?!”申可悦羞红了脸,责骂道。
“好了好了,都别闹了,”申可怡一把拉过申可惟,说,“现在爹爹在哪里?”
“和乡团的卢世伯在堂屋里议事。”
“母亲呢?”
“不知道,”申可轼摇摇头,说,“大概回屋了吧。”
“我早看那道士神神怪怪的,不像是好人。”申可悦悻悻地说。
“唉,这样马后炮的话,不说也罢。”申可怡摆摆手,说。
“就是就是。”申可惟在一旁做着鬼脸。
“如今那具尸体做何处理呢?”申可怡想了想,问道。
“卢世伯从镇上订了一副棺材,将尸体放进>棺材里,拿封条封了起来,暂厝在柴房里,等明日县里的专员勘验之后,再找块荒地下葬了。”申可轼老老实实地回答道。
“什么?”申可悦惊叫了一声,“那具尸体今天还要放在家里?”
“是啊,不然怎么办?”申可轼摊摊手,说。
申可怡看着申可轼,担忧地说:“如今爹爹不会惹上什么麻烦吧?”
“这案子分明就是那个贼道士所为,与我们家有什么相干?”申可轼大声说,“只要我们能及时捉拿到那个贼道士,就能有个交代。”
“说的也是。”申可怡仔细一想,倒也略释怀了些。
“现在前院都是卢世伯带来的乡团,人多嘴杂,你们就待在这个院子里,千万不要出去了,免得被生人撞见,多有不便。”申可轼吩咐道。
“知道了。”申可怡点点头,说,“你呢,怎么不去陪着爹爹?”
“爹爹和卢世伯单独在堂屋里议事,不让其他人进去。我刚走出堂屋就被小妹拉进来了。”申可轼冲申可惟努努嘴,说。
申可惟吐了吐舌头。
“那你去陪陪母亲吧,她现在怕也是担心得很呢。”申可怡说。
“也好,你们在这里少安毋躁,有什么消息我再来告诉你们。”申可轼说完,转身朝外走去。
“外面不太平,你要多加小心啊。”申可轼快要走到院门口时,申可怡在他背后大声嘱咐道。
申包氏用丝巾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半个时辰前她正跪在佛堂里潜心拜佛时,毕根一脸慌张地闯了进来——这在平时是绝对不可能的事。
“怎么回事?”申包氏拜佛时很忌讳被别人打断,她厉声责问毕根道。
“太太,不好了,出大事了!”毕根弯下腰,压低了声音对申包氏说。
此时申包氏也察觉出毕根的失态,她从蒲团上站起来,放缓了语气问道:“出了什么事?”
“太太,咱们府上出了命案了。”毕根弓着身子,视线始终停留在地板上的某一点,小声地说。
“什么?”申包氏以为自己听错了,不禁又问了一遍。
“太太,客房里发现了一具尸体。”毕根依然弓着身子,不过这次他的声音略微提高了一点。
申包氏惊呼一声后急忙问道:“这是怎么回事,老爷呢?”
毕根将发现尸体的经过大略讲了一遍。
“竟会发生这样的事,”申包氏的脸色变得很难看,她快速地捻着佛珠,口中不住地默念佛号,“那老爷现在作何计较?”
“老爷已经让人去请乡团的卢老爷了,出了这样大的事,是一定要报官的。”毕根答道。
“老爷现在人在哪里?”申包氏停止了捻佛珠的动作,紧紧地将佛珠攥在手里。
“老爷在堂屋里,等着乡团的卢老爷。”毕根老老实实地答道。
“那我去见见老爷。”申包氏边说边朝外走。
“太太,老爷让你先回房去,等一下乡团的人来了,势必吵闹喧杂,家中女眷恐怕多有不便,还是躲在房里的好。”
“嗯,这样也好,”申包氏想了想,说,“你让丫鬟告诉小姐们留在房里别出来,我先回房去,有什么事要速速通报我。”
“是,小的知道了,”毕根点点头,说,“小的先出去了,太太小心走好。”
03
距离毕根闯进佛堂报告她府里出了命案已经过去快半个时辰了,依然没有人前来告诉申包氏外面发生了什么事。申包氏烦躁不安地坐在床前,她坐了一会儿,又觉得浑身难受,于是站起身来在床前踱着步子,却越走越烦闷。
“唉……”申包氏叹了口气,拿丝巾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原本每天拜佛之后,她都会让人从厨房的冰柜里给她凿一些冰,制成凉茶消暑,可是今天全然顾不上了。申包氏觉得自己的后背已经完全被汗浸湿了。房间里既闷又热,她不停地擦汗,可是脸上的汗却越来越多,申包氏索性扔掉丝巾,任凭身上的汗液滴淌。
不知怎么的,梳妆台上那座自鸣钟的每一个滴答声都让她觉得更加烦闷,她的脸涨得红红的,胸中好像有一个大火炉在炙烤着她的心,待在这里的每一分钟都是一种煎熬。
“母亲?”这时申可轼的声音忽然在门外响起。
“轼儿,快进来!”申包氏好像溺水之人抓到了救命稻草,她冲到门前,猛地将房门打开。
申可轼惴惴不安地看着申包氏,脸色苍白得可怕。
“来,快进来!”申包氏一把拉住申可轼,将他拽进屋里。
“母亲,你还好吧?”申可轼有些担忧地看着申包氏。
“我……我担心得要命……”申包氏拉着儿子,坐到床边,声音颤抖地说。
申可轼看着母亲,用安慰的语气说:“母亲放宽心,父亲在外面自有一番计较,料想那凶徒很快就能抓住。”
“听毕根说凶徒是那个张道士?”申包氏吸了一口气,问道。
申可轼点点头,说:“凶器是道士随身携带的长剑,事后那道士又逃逸不知所终,凶徒不是他还能是谁?”
申包氏摇摇头,说:“想来真叫人后怕。”
“卢世伯已经指挥乡团四下缉拿凶徒了,那贼道士杀了人慌慌张张的能逃到哪里?我想落网也只是个时日问题,母亲放心好了。”
“我担心的不是这个,”申包氏看了申可轼一眼,说,“而是这样一个杀人凶徒居然在咱们家住了这么久,好在菩萨保佑,阖家上下没出什么意外。”
“嗯,母亲说的是。”申可轼想了想,也觉得有一丝后怕。
“我听毕根说,那死者的头……不见了?”申包氏战战兢兢地问道。
“是的,死者的头颅被贼道士用剑斩下带走了。”申可轼点头说道。
“这凶徒的手段竟如此狠辣,”申包氏叹了口气,接着问道,“那死者的身份搞清楚了吗?”
申可轼摇摇头,说:“死者似乎是个外乡人,头颅又不知所终,一时之间也无法辨认。我看只有抓住贼道士之后,严加审问才能弄清楚了。”
申包氏哦了一声,脸上的气色稍微缓过来一些,说:“刚才可把我吓坏了,你父亲让我回房来,过了这么半天也没个人来通风报信,我一个人在这里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现在父亲正在堂屋里和卢世伯商议缉捕事宜,恐怕分身乏术,家里的下人们见过那贼道士的,都跟着团丁出去抓人了。”
“我知道了,”申包氏用力点了点头,说,“那你的妹妹们呢?她们知道这件事吗,有没有受到惊吓?”
“我刚从她们那个院子里出来,”申可轼看了看申包氏,无可奈何地说,“小妹抓着我不放,我只有把事情大略地跟她们讲了一下。”
“她们没被吓到吧?”申包氏又问了一遍。
“没有,”申可轼使劲摇摇头,说,“我让她们好好地待在屋子里不要出去,大妹担心母亲,让我过来看看你。”
申包氏的脸上露出了宽慰的表情,说:“还是你怡妹妹心细。”
“嗯。”
“我这里没什么了,”申包氏将手放在申可轼的肩上,说,“你去你父亲那里看看吧,你是家中长子,家里出了事总要站出来帮忙的。”
“是,我知道了,”申可轼站起身来,说,“那我这就去了,母亲也别担心了,好好休息一下吧。”
“好的,”申包氏点点头,对儿子叮嘱道,“你要小心一些。”
“了澄。”
了澄和尚听见住持在唤自己,连忙推门走进茶堂里,只见松月禅师打坐在罗汉床上,正抬头看着自己。
“住持,有何事吩咐?”
了澄是松月禅师的衣钵侍者,他本是圆通和尚的心腹弟子,为人机敏,所以被圆通推荐做了住持的衣钵侍者。
茶堂内没有点灯,光线十分昏暗,松月禅师微微眯起眼睛,对了澄说道:“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现在应该是酉戌相交之时。”了澄合掌答道。
“哦,”松月禅师应了一声,缓缓说,“寺中可有什么事发生?”
“回住持,寺中一切如常,没有什么事发生。”了澄老老实实地回答道。
松月禅师轻轻叹了口气,说:“方才老衲在打坐之时心神不宁,掐指算来,总觉得要发生什么不祥之事。”
了澄愣了一下,随即说道:“既然住持这么说,待我出去查探一下。”
“嗯,”松月禅师点点头,道,“你去问问圆通,看看发生了什么异样之事。”
“是,我这就去。”了澄双手合十行礼之后,就退出了茶堂。
目送了澄离开后,松月禅师默念了一声佛号,继续打坐起来。在光线昏暗的茶堂里,松月禅师就像是一根扎稳了根的老木,纹丝不动,仿佛连呼吸也停止了一般。过了大约一刻钟的时间,他的耳边响起了敲门声,松月禅师并没有抬起眼皮,只是轻轻地问了一句,“门外何人?”
“住持,弟子圆通求见。”
松月禅师闻言睁开了眼睛,道:“你进来吧。”
伴随着吱呀的一声,门开了,圆通和尚迈步走了进来,他的身后跟着一脸慌张神色的了澄。
“你有何事?”松月禅师并没有示意让圆通和尚坐下,径直开口问道。
“回住持,方才申檀越府上似乎出了一件大事。”圆通和尚一边说一边回头看了了澄一眼。
“了澄,你先出去吧。”松月禅师会意地对了澄说。
“是。”了澄诺诺地退出了茶堂。
“你坐下说话吧。”松月禅师指了指床边的椅子,说。
“谢住持。”
“你方才说申檀越府上出事了?”
“是的,”圆通和尚在椅子上坐下,将身子侧向松月禅师,说,“之前下山采办的了缘回来说,后里镇申檀越府上发生了命案,现在乡团正四下捉捕杀人凶嫌,而那凶嫌正是前日随申檀越一起来寺里参拜的张道长。”
“哦?”松月禅师似乎有些不相信,说,“那张道长怎么会是杀人凶嫌?”
“听说杀人凶器是那张道长随身携带的一把宝剑,现在人死在客房内,张道长又不知所终,所以推测他是杀人之后畏罪潜逃。”
“阿弥陀佛,”松月禅师口诵佛号,道,“老衲今日心神不宁,算来总有厄事临门,想不到却应在申檀越身上。”
“申檀越向来乐善好施,不想却遇到这样的事情。”圆通和尚叹了口气,说道。
“申檀越素来亲善本寺,若是捉捕申府杀人凶嫌,本寺也应出一些力,”松月禅师想了想,说,“你让了澄挑些年轻力壮的僧人,下山去帮乡团一起搜山抓人吧。”
“是,弟子这就去。”圆通和尚起身道。
“有什么事可速差人通报。”松月禅师叮嘱道。
“是,弟子知道了。”
“阿弥陀佛。”松月禅师合上眼皮,仿佛又没了呼吸。
申云潜从袖子里掏出一方手帕,擦了擦额头上细密的汗珠,他看了一眼身边的卢灿之,又仔细地将手帕塞回了袖子里。
“既然申老弟全权委托我调查此事,那我就僭越了。”卢灿之冲申云潜抱了抱拳,说。
申云潜连连摆手,道:“追凶缉盗乃是乡团本职,卢老哥秉公办事,哪里谈得上什么僭越,休再提这样的话了。寒舍一应人等,包括在下,都听凭卢老哥调遣。”
“既然如此,那容我先问问那个门房小厮。”卢灿之端起茶杯来喝了一口,说。
04
申云潜立刻起身,走到门口,吩咐候在外面的团丁将二福带过来。不多时,就见二福哆哆嗦嗦地走了进来,一边走一边偷眼看着申云潜。
“二福,这位是乡团的卢老爷,他有几句话要问你,你要老老实实地回答。”申云潜厉声对二福说。
“是,小的知道了。”二福战战兢兢地答道,声音小得跟蚊子似的。
“小兄弟,别怕,只要你老实回答问题,我是不会为难你的,”卢灿之冲二福微微一笑,指着下首的座位,说,“你先坐下吧。”
“小的不敢,小的站着回话就行了。”二福连连摆手。
卢灿之将语气又放缓了些,笑着说:“不打紧,你坐下吧。”
二福悄悄看了一眼申云潜,在得到主人的默许后,小心翼翼地在椅子上坐下,可脸上的神情却清楚地表明他此时如坐针毡,恨不得能立刻逃离这里。
“那个死者来敲门的时候,是你去应门的吧?”卢灿之问道。
“回卢老爷话,是小的去应门的。”
“嗯,那你应门的时候看清了那人的长相吗?”
二福想了想,说:“只扫了几眼,看得不是很真切。”
“那个人长成什么样子?”
“嗯……”二福使劲挠了挠后脑勺,努力地想了一阵。
“怎么样,想起来了吗?”卢灿之一点也不急,循循善诱道。
“回老爷话,那男人有一把大胡子,穿得很破,好像是一个流浪汉。”
“你看清他的脸了吗,那男人什么样子?”卢灿之又问了一遍。
二福为难地说:“那男人脸上的胡子太密了,头上又戴了一顶大大的草帽,不大看得清样子。”
卢灿之沉吟了一阵,道:“那个男人说话是哪里的口音?”
“是外地口音,”二福脱口而出,说,“听起来好像和那个张道士的口音有点像,肯定是外省人。”
卢灿之看了申云潜一眼,道:“敢问申老弟,那张道士是什么口音?”
申云潜开口道:“那张道士平时说的是北平官话,可是言语间又掺杂了一些江淮口音,实在搞不清他到底是哪里人。”
“那道士游历四方,口音混杂,自然乡音难辨。”卢灿之摸了摸嘴唇上的两片髭须,缓缓说道。
“卢老哥所言甚是。”申云潜表示赞同。
“你把那男人来访的前后经过详细地讲一遍给我听听。”卢灿之转头对二福说。
“是,老爷。”
二福咽了口唾沫,努力将前后经过详细地讲了一遍。
“如此说来,”听完二福的话后,卢灿之若有所思地说,“这个男人自称姓寇?”
“是的,”二福用力点点头,忽然又想起了什么,慌里慌张地说,“张道士下午的时候跟小的提过,说今日有个旧相识路过本地,专程绕道过来拜访他,若有人叫门说找张道士,就让小的直接把来人带到客房去。”
“哦?”卢灿之盯着二福,说,“你是说张道士知道今天有人来找他?”
“是啊,”二福抬头看了看申云潜,说,“小的当时准备禀告老爷,让厨房备下饭菜招待客人,可是那道士说不愿叨扰府上,说客人只是坐坐便走,不让小的禀告老爷……小的一念之差,就没有禀告,实在罪该万死……”
“好了,我不怪你。”申云潜挥挥手,说。
“对了,”二福猛地拍了拍手,激动地大喊道,“小的想起来了,张道士说这个人是他在大邑的旧相识,专程绕道过来拜访他的!”
“大邑?”卢灿之的脸上露出了欣喜的神情,说,“那道士真的说那位旧相识是从大邑来的?”
“千真万确,小的亲耳所闻,”二福肯定地说,“那道士说他在大邑有一位旧相识,今日路过此地,专程绕道过来看他。”
“如此一来,死者的身份总算是有了一丝着落,”卢灿之摸摸髭须,说,“明日县里的专员来了之后,可以派人知会大邑县公署,请他们设法查明死者身份。”
“如此甚好,如此甚好。”申云潜连连说道。
“那张道士还说了别的什么没有?”卢灿之追问道。
二福摇摇头,说:“别的就没说什么了。”
“那么之后呢,你可曾见过什么人离开申家大院?”申云潜问道。
二福连连摇头,说:“放那个男人进来之后,我就去厨房帮忙了,没有留意大门。”
申云潜失望地哦了一声。
“还需再问问府上其他人是否见过有人离开申家大院。”卢灿之对申云潜说。
“我一定挨个问问他们。”申云潜斩钉截铁地说。
卢灿之嗯了一声,对二福说:“你回去之后再好好想想,如有什么遗漏,立即前来禀告,另外明日县里的专员来了之后,你要把今天说的话再跟专员讲一遍,前后不得矛盾,也不得有疏漏,明白吗?”
“是,小的知道了。”二福点头哈腰地说。
“好吧,你暂且退下吧。”卢灿之挥了挥手。
二福略带犹豫地看了申云潜一眼,申云潜用眼神示意他退下,二福立刻如蒙大赦般地小跑了出去。
见二福跑了出去,卢灿之转过头来,对申云潜说:“家中出了这等祸事,贵府女眷没被吓着吧?”
“在下已经让府中女眷都待在房里,”申云潜叹了口气,说,“所谓祸从天降,今日出了这等事,若说没受惊吓那是不可能的,只期能尽快抓住凶徒,以安定人心。”
“申老弟所言甚是。”卢灿之点点头,说。
申云潜正欲开口说什么,突然窗外闪过一阵亮光,接着耳边便响起了霹雳声,几乎把他吓了一跳。
“要下雨了啊。”卢灿之从座位上起身,走到门边,朝外面看去。
“老爷,外面开始下雨了。”候在门外的团丁弯腰对卢灿之说。
那黄豆般大小的雨滴啪啪地砸落在中庭的石板上,溅出一个又一个的水印子,很快就把地面都给打湿了。雨也越下越大,雨声从噼噼啪啪变成了哗哗哗,那雨滴密得不透一丝缝隙,好像直接从天上泼下水来一般。
“总算是下雨了。”申云潜走到卢灿之的身后,说道。
“是啊。”卢灿之用袖子擦了擦额角的汗珠,伴随着雨滴吹来的是一股清凉的风,一扫空气中的窒闷,让人感觉舒服了许多。
这时远处黑沉沉的天空又闪过一道强光,紧接着是一阵震耳欲聋的霹雳声,在场的人都不禁捂起了耳朵。
“雨下得这样大,抓起人来可就不那么方便了。”这时,卢灿之自言自语地说道。
“走快些。”了澄停住脚步,转身对后面的人喊道。
“是,师兄。”
05
了澄的身后跟着十来个年轻和尚,个个都身强体壮,手里执着棍棒,正沿着羊肠小道朝龙渊山下走去。了澄擦了擦汗,他奉师父圆通和尚的命令,挑选了十二个孔武有力的和尚,各执棍棒,下山去助乡团搜山抓人。
“师兄,我们要抓的人是个道士吗?”一个五短身材的和尚呼哧呼哧地走到了澄身边,开口问道。
这个矮和尚叫了泽,是香积厨打杂的和尚,一百斤一袋的大米他一下子能扛起两袋,行走往来面不改色。了泽因为家中贫寒,迫于无奈才出家,他一天学也没上过,目不识丁,了澄闲来无事便会教他识几个字,因此了泽对了澄十分敬服,视其为兄长。
了澄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道:“下山之后你们随那些乡团团丁去抓人,不可造次,不可与人争执,若有违犯寺规,回去之后必定严加惩戒。”
“知道了,师兄。”
“师兄,那道士会武功吗?”了泽问道。
了澄看了了泽一眼,他知道了泽平时喜好舞枪弄棍,一下山就会四下找人切磋武功,所以才会问出这样的问题。
“怎么,你还想和那道士大战八百回合?”了澄反问道。
“哪里,”了泽红着脸,摸了摸脖子,喃喃地说,“我只是随便问问。”
“那道士若敢持械行凶,你们尽管将他拿下,但不可伤了他的性命。”了澄嘱咐道。
了泽点点头,正欲说话,忽然觉得脑袋上藏书网一凉,他伸手摸了摸,原来是头上落了一滴水珠。了泽抬头看了看天,又一滴水珠啪地滴落在他的鼻子上。
“哎,下雨了。”有个和尚叫了起来。
出发之前天色已经很差了,因此每个人都带了斗笠和蓑衣,眼见雨已经下起来了,和尚们纷纷停下脚步,忙着戴上斗笠、披上蓑衣。
了泽刚把蓑衣上的带子系好,大雨就像拿瓢子浇水一样哗地落了下来,黄豆大小的雨滴砸在斗笠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
“下雨了,大家留神脚下。”了澄话音未落,就见天边忽地闪过一道刺眼的亮光,紧接着一声惊雷突然在众人的耳边炸响。
“好厉害的雷,差点把我震聋了。”了泽抠了抠耳朵,感叹道。
“别说话了,快走吧。”了澄在一旁催促道。
和尚们穿戴好了雨具,重新迈开步子朝山下走去,可是雨势实在太大,众人的速度一下子慢了许多。天上的闪电一个接着一个,闪电之后雷声接踵而至,那震耳欲聋的声音搅得人人心中不安。
了泽低着头,口中默念阿弥陀佛,他虽然孔武有力,却笃信神佛,对于这仿佛就落在自己头顶上的雷霆,了泽心中难免有些七上八下。正在分神间,脚下一滑,了泽慌忙将棍子拄在地上,好不容易才站稳身子。
“小心一点。”见了泽差点摔倒,了澄提醒道。
“没事。”
了泽虚惊一场,他用力蹭了蹭沾满泥的鞋底。就在此时,眼前突然闪过一道亮光,直刺双目,那闪电仿佛近在咫尺,还没待了泽反应过来,耳边就响起了宛如放爆竹般的巨大声响,惊得了泽浑身一颤。与此同时,一条火龙直冲天际,那火龙伴随着恐怖的呼啸声,好像要将天幕撞出一个大窟窿一般。了泽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的场景,其他的和尚也被这不同寻常的巨响惊得停住了脚步,有人抬头看到了那条冲天的火龙,顿时和了泽一样,惊得连步子也不会迈了。
那条火龙转瞬即逝,就在众人魂飞魄散的时候,又是一道闪电落下,震耳的炸雷声惊得众人回过神来,纷纷开始议论。
“刚才那个是什么,是雷神显圣吗?”
“不,是火龙升天吧?”
了泽闻言心中一凛,慌忙丢下棍子,跪在地上,虔诚地朝着火龙消失的方向磕起头来,一面磕头一面念着阿弥陀佛。其他的和尚见状也跟着跪下,一时间磕头声、念佛声此起彼伏。
了澄哭笑不得地看着眼前这一幕,他虽然是和尚,却不怎么信鬼神之说,此时他更嫌众人在此跪拜误事,于是大声说:“别拜了,刚才哪里是什么雷神显圣、火龙升天,我看分明是道鬼火,大家都起来,赶紧下山完成师命要紧!”
了澄既然开了口,众人只有不情不愿地站起身来。了泽弯腰将扔在地上的棍子捡起,经过刚才这么一折腾,他全身上下已经沾满了泥水,湿漉漉的僧衣紧紧地贴在身上,可是他已经完全忽略了身体的不适,深深地沉浸在刚才的震撼中。
那一定是神仙显灵。了泽在心中默默地想道。
申包氏端起茶盅,喝了一口清水,申可轼走之前见她一直担惊受怕的,就让申可怡姐妹过来陪着申包氏。有三个女儿的陪伴,此刻申包氏的心绪略微安定了些,她放下茶盅,对申可怡说:“你们饿了吗?”
申可怡摇摇头,说:“家里出了这样的事,哪里还有什么胃口。”
“你呢?”申包氏转向二女儿申可悦。
“我也不饿,没胃口。”申可悦答道。
申可惟见两个姐姐都不想吃东西,也跟着说不饿。
申包氏叹了口气,指着桌上的果盘,说:“那先吃点水果吧。”
“母亲你先吃吧。”申可怡边说边伸手从果盘里拿过一个梨子削了起来。
申包氏幽幽地吐了口气,说:“也不知道你们爹爹那边究竟怎么样了。”
“母亲放心吧,爹爹一定能妥善处理好这件事的。”申可悦安慰道。
“但愿如此,可不要再生波澜了。”申包氏皱着眉头说。
“来,吃梨子。”申可怡手脚麻利地将梨子削好,去掉梨核,切成四瓣,给每个人分了一瓣。
申包氏从申可怡手中接过梨子,咬了一口,转头对申可悦说:“屋子里太闷了,把窗子打开一点吧。”
申可悦起身将窗子推开,她看着窗外的天空,转身对屋里的人说:“外面好像开始下雨了。”
申可悦话音未落,就见窗外一道电光闪过,紧接着是一声轰隆巨响,雷声大得像是要把屋子震塌一般。
“啊——”屋子里的三个女孩不约而同地发出了尖叫声。
“别怕,只是打雷而已。”申包氏安慰她们道。
申包氏将咬了一口的梨子放在果盘里,站起身来,走到了门边。不顾申可悦的劝阻,申包氏将房门打开,一股清凉的空气伴随着噼啪的雨声涌入闷热的屋子里,让在场的每一个人都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申包氏倚在门边,若有所思地看着庭院里滂沱的大雨,她的发髻有些松了,一绺头发从额前落下,随着清风四下飘扬。
雷声一阵紧过一阵,轰隆隆地响,不免让女孩们心惊肉跳,可是申包氏似乎不受惊扰,径自倚在门边,一动不动。
这时,空中再度闪起一道刺眼的亮光,申可怡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亮光过后,天空响起前所未有的巨大声响,那声响好像是将爆竹放到耳朵边爆炸一样,震得人浑身一颤,连大脑都停止了运转。
申包氏还没从巨响的震颤中回过神来,一团黑色的东西突然从天而降,狠狠砸在地上,接着滚了几个骨碌,竟滚到了申包氏的脚边。申包氏吓了一跳,她睁大眼睛,仔细打量着这个从天上掉下来的东西。
那是一个黑糊糊的不规则的圆球,似乎还散发着焦臭的味道。圆球上有一些凸起,好像还裂了一个口子。
“呜……呜……”
当申包氏终于看清这个圆球究竟是什么东西时,她脸上的五官已经可怕地扭到了一块儿。好像有一口痰卡在她喉咙里一般,申包氏发不出任何有意义的音节,只能用手指着地上的圆球,全身剧烈地颤抖。
“母亲,你怎么了?”申可怡见状连忙上前扶住申包氏,同时她也好奇地朝地上看去。
“啊——”申可怡发出撕心裂肺的尖叫声,因为她看到了有生以来最为恐怖的一幕——一个烧焦的人头滚落在脚边,那焦黑的眼珠正死死地盯着她。
“呜——”
还没等申可怡的尖叫声停下来,申包氏已经颤抖到无法站立了,她觉得全身的血液都涌上了大脑,视野变成一片红色,一股咸腥的液体涌出口鼻。在申包氏重重地摔倒在地上前,她已经什么都不知道了。
申包氏被一颗从天而降的人头活活吓死了。
插叙三
王家铎推开房门,一股异香扑鼻而来,他说不清楚这到底是什么香味,只觉得那香味让人从头到脚都感觉轻飘飘的,好像踩在棉花上。屋子里没有点灯,黑黢黢的,王家铎关上门,站立了一会儿,眼睛逐渐适应了屋里的黑暗。他看到屋子的正中央摆着一张大大的梨花木床,床上挂着帏帐,帏帐里有个黑影,一动不动。
王家铎咽了口唾沫,小心翼翼地朝木床走去。
屋子里一片静寂,尽管王家铎的脚步已经放到不能再轻,可自己的脚步声还是清楚地传到了他的耳朵里。那黑影好像也听到了脚步声,微微动了一下。王家铎凝了凝神,屋子里的异香从他的鼻孔钻入体内,让他感觉全身酥麻,脚底竟有些痒痒的,一股热流自丹田而出,向头顶涌去。
王家铎走到床前,用手挑开帏帐——这时他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绣着鸳鸯图案的棉被下是一个人形的隆起,王家铎看到棉被上下微微起伏着,很明显有一个人正静静地躺在里面。bbr>?
王家铎伸出手来,轻轻拉开一截棉被。被子下是一个女人,闭着眼,平躺在那里。女人的脸露在被子外面,她的表情显得有些迷惘,上嘴唇紧紧地抿住下嘴唇,眼睫毛微微颤抖着。女人有一对好看的锁骨,她静静地躺在那里,一丝不挂。
王家铎将视线从女人的胸部移开,他能感觉到自己体内产生了原始的冲动。他开始解衣扣,可是他的手抖得太厉害,竟怎么也解不开最上面的扣子,最后干脆一使劲,将扣子拽了下来,衣服也被撕坏了。
王家铎好像一只笨拙的大猩猩,扯下上衣,又一股脑褪下裤子,赤条条站在床前。
女人的眼睛微微睁开了一条缝,她看了看王家铎,缓缓伸出一只手来,似乎是示意他到床上来。
她的手臂很白,手指细长。
王家铎低头看了看自己,他惊异地发现身体竟然有了反应。
王家铎兴奋到几乎要惊叫出声来,可是他想到长清道人的吩咐,立刻牢牢地闭上了嘴巴。这些年来不知看了多少名医大夫,吃了多少秘方补药,统统不见起效,可现在那话儿竟然恢复了功能,王家铎恨不得原地大呼三声“长清道长是神仙”。
王家铎猛地跳上床,将女人抱在怀里。原始的欲望驱使着他,之前长清道人所教的什么“十动”、“十节”统统被他抛到了脑后,别说延年益寿长命百岁了,就算此刻让他少活十年他也愿?意。
春宵一刻值千金,那十根金条一点儿也没有浪费。
长清道人坐在蒲团上,双目紧闭,犹如老僧入定。过了好一会儿,他睁开眼睛,抬头看了看天,然后站起身来。此时香案上的香烛已经燃尽,周围的纸灰也早被夜风吹开,屋子里什么动静也没有。长清道人从香案上拿起法铃,缓缓走到房门前,开始摇动铃铛,清脆的铃声在万籁俱寂的夜里显得特别清楚。
“丁零——丁零——”屋子里好像传来一丝响动,长清道人继续摇着法铃。
不一会儿,房门打开了,王家铎一边穿衣服一边走了出来,他恋恋不舍地看着长清道人手中的法铃,眼中满是央求的神色。
长清道人不去看王家铎,而是指了指香案,示意他到那里去。
王家铎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朝前迈开了步子。
“天丁力士,日煞神君,吞魔食鬼,守卫坛庭,敢有透漏,罪及神灵,司命土地,承令务要中外严明,急急如紫微帝君律令。”长清道人口念一诀,摇着法铃走进了屋子。
王家铎悻悻然走到香案前,按照事前长清道人的吩咐,在那蒲团上跪了下来,双手合掌,口中默念那“唵、嘛、呢、叭、咪、吽”六字诀,努力肃清杂念。屋子里传来长清道人摇法铃的声音,伴着那铃声,隐约还能听到道人低声念咒的声音,可究竟念的是什么,王家铎却一个字也听不清。
大约一刻钟后,长清道人满头是汗地走了出来,他走到王家铎的身边,轻声说:“贫道已将九天玄女请回,善人可回房调养气息,不可将真气走失了。”
“是,弟子知道了。”王家铎嘴上虽这么说,可眼睛早瞟向屋子里了。长清道人走出屋子后并没有关上房门,王家铎站在院子正中,恰可将屋里看个一清二楚。那屋子里原本除了一张梨木大床什么家具也没有,此时月色溶溶,让人一目了然,屋子里空荡荡一片——九天玄女早就飞升天外,不知去向了。
“善人,”见王家铎愣在原地不动,长清道人开口说道,“长夜阴寒,不宜久留,莫要散了体内的真气。”
这时王家铎恍然发觉自己穿着单衣,夜风一吹,竟连连打了几个寒战。他回过神来,跟在长清道人的身后,三步并作两步走出院门。
“老爷——”守候在门口的王桂原本呵欠连天,可是见王家铎走了出来,不禁打了一个激灵,连忙上前搀扶住主人。
“贫道今晚施术耗费法力甚多,更兼此术有悖天理,恐天殛我,故贫道不得不在外躲避一晚,请善人回房好好休息调养,容贫道明日再回府上与善人相叙。”长清道人抬头看了看天,面带忧色地说。
“道长只躲一晚就可以了吗?”王家铎惊诧地看着长清道人,问道。
“贫道自有主张,”长清道人顿了顿,若有所思地说,“只是天机不可泄露,善人亦不必多问了。”
“弟子知道了,”王家铎点点头,转身吩咐王桂道,“替我送道长出去。”
“善人请回,明日再会。”长清道人微施一礼,轻轻说道。
“诸位听说王贡生的事了没有?”一个穿着青衣的年轻人托着酒壶,一边替身边的友人斟酒,一边开口说道。>
“略有耳闻。”酒桌对面一个双颊瘦削的男子放下筷子,承认听说过此事。席上另外两人也点头表示自己亦曾耳闻。
“近来坊间也是越传越神,都说那道士是得道的高人,能通达神灵。”青衣男子放下酒壶,说,“诸位以为如何?”
酒桌上的四个人年纪相仿,皆是读书人打扮,想来应是友人相会,聚坐闲谈。
“虽然子不语怪、力、乱、神,不过那变幻分身、招神驱鬼之术,古来已有,历代多有书籍记载,”瘦削男子沉吟道,“或许那道士真的身怀异术也说不定。”
“我听许多人说曾亲眼见那道人施展法术,无论是凭空变幻,还是隔空取物,无不灵验,”坐在瘦削男子身旁一个戴着瓜皮小帽的男子接口说道,“想来那道人应是个修道成仙的高人异士。”
“哼哼,那些愚昧村夫又怎知那道士必是得道成仙之人,”席上最末一个男子冷笑一声,径自从桌上拿起折扇把玩起来,“万一那道士只是个修得人形的狐妖呢?”
“狐妖?”席上三人一惊,都把视线投向了手拿折扇的男子。
“古书上面说,狐狸若修炼五十年,就能变幻人形,若是修炼百年,就能变成貌美妇人或是俊秀少年,蛊惑乡里,危害常人。狐狸要是修炼了一千年,那就是天狐,神通广大,法术高深。”男子摇着折扇,不慌不忙地说。
戴瓜皮小帽的男子闻言不禁扑哧笑出了声,戏谑道:“照你这样说,那王贡生非但没有采到九天玄女的真气,反而遭道士蛊惑,被狐狸精采补去了精气?”
“未可知也。”折扇男子故意拖长了声调,脸上露出了促狭的笑容。
“你这张嘴也着实损了点,”青衣男子笑骂道,“还是积些口德好。”
“那王家铎原本只是个设赌放债的泼皮无赖,仗着有几个阿堵物,捐了一个贡生,却每每以读书人自居,趾高气扬,欺辱寒士。似这等下作人物,骂骂又何妨,我还嫌骂得不够狠咧。”
“哈哈哈。”
似乎是想起了王家铎平日在乡里耀武扬威又附庸风雅的丑态,席间四人不约而同大笑出声。
第六章 最是乍暖还寒时
01
谯竹村将凉帽取下来,拿在手里扇风,虽然他坐的滑竿有一顶凉棚,却架不住正午炽烈的阳光,没多久身上的白绸短衫就湿成了一片。抬滑竿的两个轿夫光着上身,汗流浃背,黝黑的肌肤油亮亮的,脖颈处因为勒着一根轿绳而被磨得发红。
“还有多远才到后里啊?”谯竹村一边扇风一边问。
“前面就是,马上就到了。”轿夫一脸麻木地说,在烈日下抬着滑竿走了几十里山路已经快耗尽他们的体力了,他们的脸早已僵成一副面具。
谯竹村焦躁不安地哼了一声。他本是一个破落子弟出身,因为表姐嫁给本县知事做了填房太太,自己也跟着鸡犬升天,在县警察所谋了个差事,后来又阴差阳错地升了巡官。申云潜是本县有名望的乡绅,县知事接到报案后立刻责令警察所长限期破案,警察所长便顺势派谯竹村作为专员去后里镇全权侦破此案。若说推牌九、打麻将,谯竹村自诩国士无双,可论到查缉破案,他却是擀面杖吹火——一窍不通。因此滑竿坐了一路,谯竹村也烦闷了一路,再加上这酷热的天气,更让他的心情好不起来。
在谯竹村的身后还有一顶滑竿,坐在滑竿上的是警察所请来的医士吕德冕,两个警士远远地跟在吕德冕身后。这一行人上午自县城出发,直到中午才走到这里,早已是又渴又饿,心中直恨这后里镇怎么这么偏远。
谯竹村躺在滑竿上闭目假寐,耳边突然传来潺潺的水声,他心中一震,连忙睁开眼睛望去,只见一条清冽的溪水从面前流过,此时谯竹村恨不得立刻脱了衣服跳到那溪水里好好地洗一番澡。
“老爷,过了这条小溪,前面就是后里镇了。”轿夫将滑竿放下,用搭在肩膀上的头巾擦了擦汗,说。
谯竹村远远看去,果然望见对岸那一栋栋的民宅,看来这后里镇终于到了。谯竹村下了滑竿,对身后的吕德冕和两个警士说:“我们先在这里休息片刻,整束好了之后再进镇子里去吧。”
“谯巡官所言甚是。”
吕德冕和警士早就热得不行了,自然满心欢喜地随谯竹村走到溪边,脱了上衣、鞋袜,赤脚走进溪水里好好地洗了一番。四个轿夫也争先恐后地下到清水溪里,将满身的臭汗洗个干净。
洗了好一阵,谯竹村才走上岸来,用手巾擦了擦身子,重新穿上短衫、鞋袜,这时吕德冕、警士、轿夫也都先后洗完上岸了。谯竹村见众人都收拾完毕了,便挥挥手,说:“走吧,咱们到镇子里去。”
轿夫们洗了澡,精神大振,抬起滑竿熟门熟路地拐进了镇子,一路朝着申家大院飞奔而去,两个警士气喘吁吁地跟在后面,刚洗好的身子不禁又累出了一身汗。
“老爷,申家大院到了。”轿夫走到一间大宅门前,放下滑竿,转身说道。
谯竹村走下滑竿,付了轿夫滑竿钱,吩咐身后的警士道:“去敲门,就说县里派来的专员到了。”
两个警士上前咚咚地敲起门来。没过多久,大门打开了一条缝,一个缠着头巾的少年将脑袋探出来。
“去告诉你家老爷,就说县里派来的专员到了。”两个警士中个子较高的那个开口说道。
少年连忙将大门打开,对警士说:“老爷已经吩咐过了,诸位请进。”
谯竹村看了吕德冕一眼,说:“我们进去吧。”
吕德冕点点头,跟在谯竹村身后,朝屋里走去。一行四人跟着小厮,穿过垂花门,沿着抄手游廊走到堂屋前。小厮进去通报后,一个虎背熊腰的老者走了出来,他抢先抱了抱拳,自我介绍道:“在下卢灿之,乃本地乡团长,不知专员高姓大名?”
谯竹村知道对方是本地有名的乡绅,连忙还礼道:“久仰久仰,晚生谯竹村,忝列县署警察所巡官一职,早就听闻卢老先生之名,只是无缘相见,不期今日相遇,真是闻名不如见面,见面胜似闻名。”
“谯巡官客气了,”卢灿之微微一笑,转向吕德冕,说,“敢问这位先生是……”
“这位是警察所请来的医士吕德冕吕先生。”谯竹村介绍道。
“有礼有礼。”
“这位是苟福生警士,邵汉诚警士。”
“两位小兄弟辛苦了。”
卢灿之一一与来人寒暄完毕之后,便引众人走进堂屋里。堂屋里正中的太师椅上坐着一个白衣老者,老者身边站着一个身着缟素的少年,二人脸上都是戚戚然的神色,尤其是那老者,仿佛全身的气力都叫人抽去了一般,完全瘫倒在了椅子上。
“申老弟,这位是县里派来调查此案的谯竹村巡官,谯巡官旁边的是警察所的吕德冕医士。”卢灿之向瘫坐在椅子上的老者介绍道。
那老者艰难地抬起头来打量了一下来人,微微抬了抬手。这时,站在他身边的少年开口说:“家父请诸位坐下说话,请坐。”
谯竹村点点头,请卢灿之坐了上首的位置,自己紧挨着卢灿之坐下,吕德冕、苟福生、邵汉诚三人也依次坐下。
白衣老者吃力地抬起手来,指了指自己的口,站在他身边的少年会意地说道:“昨日家中罹遭大厄,家父惊忧过度,口不能言,怠慢之处,还请诸位海涵。”
“哪里哪里,”谯竹村摆摆手,说,“敢问这位可是申家公子?”
“在下申可轼,因重孝在身,有失礼数之处,望诸位见谅。”
自从进了申家大院,谯竹村就感觉这里的气氛肃杀得很,他见申可轼一身缟素,本已心存疑惑,此时听得他说“重孝在身”四字,不禁大吃一惊,连忙问道:“申公子何出此言,莫不是……”
谯竹村话还没说完,申可轼已泪如泉涌,哽咽不能言,连带着申云潜的喉咙里也发出干涩的呜呜声。
“谯巡官有所不知,昨日派人将命案上报县署之后,申宅又发生了一件恐骇之事……”卢灿之侧过头来,对谯竹村说。
“是什么事,万望卢老先生告知。”谯竹村急急问道。
卢灿之叹了口气,将昨日天降一颗人头活活吓死申包氏的情形详细说了一遍,末了又补充道:“申家大小姐惊骇过度,得了失心疯,二小姐、三小姐也吓得卧床不起,府中人人惊恐,个个害怕。”
谯竹村闻言大惊失色,道:“不瞒卢老先生说,这等咄咄怪事晚生还是第一次听说,光天化日、朗朗乾坤,怎会莫名其妙地从天上掉下一颗人头来?”
卢灿之轻哼了一声,说:“莫说你,饶是老夫痴长这么些年,也从来没听说过有这等怪事。”
吕德冕闻言不禁也面露异色,道:“现在那颗人头在何处?”
卢灿之答道:“现和无头男尸一起暂厝在柴房里,请吕先生验查。”
吕德冕点点头,说:“我与谯巡官急急赶来,正是为此。夏日天气炎热,若不及时检验,恐怕尸首很快就腐坏了。”
“有劳吕先生了。”卢灿之拱拱手,道。
“我这就去看看吧。”吕德冕一边说一边站起身来。
“吕先生旅途劳累,先休息一下,喝口凉茶再去吧。”
“不必了,”吕德冕摆摆手,说,“兹事体大,职责所在,还是先去看看的好。这凉茶嘛,待吕某检验完毕再饮不迟。”
“好好!”闻听此言,卢灿之面露钦佩之色,也跟着站起身来,说,“那容我带吕先生去柴房,请。”
“苟警士,请你把我的箱子一起拿过来。”吕德冕对那个高个子的警士说道。
“是。”苟福生起身走到堂屋门边,将吕德冕随身带来的一个黑色皮箱提着,跟在众人身后朝柴房走去。
谯竹村见吕德冕连一杯茶都没喝完就急着要去验尸,心中虽百般不愿,却也只能悻悻地一起跟着走了出去。
“那颗人头能辨清五官长相吗?”吕德冕边走边问。
卢灿之苦笑着摇摇头,说:“那颗人头似被雷殛过,遍体焦黑,莫能辨之,只能隐约看出是个男人的头颅。”
吕德冕若有所思地嗯了一声,不再说话。
众人沿着抄手游廊,走出垂花门,来到倒坐房西厢的柴房门前。刚一走到这里,谯竹村就闻到了一股恶臭,那味道就像是鼻子边挂了一块放坏的生猪肉一般,呛得他心里一阵恶心,险些吐了出来。随行的其他人也好不到哪里去,都用衣袖捂住了口鼻,只有卢灿之和吕德冕神色自若,仿佛什么都没有闻到。
卢灿之上前亲手揭开门上的封条,又从衣袖里取出钥匙,将门上的锁打开,对吕德冕说:“吕先生,尸首就放在里面,请。”
吕德冕点点头,推开门,走了进去。
02
那柴房的大门一打开,一股更浓烈的恶臭扑鼻而来,谯竹村实在忍不住,跑到墙根吐了个七荤八素。
卢灿之斜眼瞥了谯竹村一眼,微微露出一丝不屑的神情,和吕德冕一道走进了柴房。苟福生、邵汉诚两个警士也禁不住恶臭,将吕德冕的皮箱匆匆放进柴房,便远远地躲到了一边。
柴房的地上铺了些稻草,稻草上摆着一张旧床单,上面躺着一具无头男尸,在男尸的旁边,放着一颗焦黑的人头。吕德冕打开皮箱子,从里面取出一件白大褂穿在身上,又依次戴上口罩和手套,转身对卢灿之说:“还请烦劳卢老先生派人抬一张长条桌子来,把尸首放到桌子上。”
卢灿之点点头,走出柴房,大声让站在远处的两个警士去抬一张长条桌子来,两个警士诺诺而去。这时卢灿之缓缓走到谯竹村身边,道:“谯巡官还好吧?”
谯竹村用袖子擦了擦嘴,有气无力地应了一声。
“我叫人给你倒杯水来漱漱口。”
卢灿之说完,转身叫站在远处的团丁去端杯水来。没过一会儿,那团丁就端了杯清水跑了回来。
“多谢。”谯竹村接过杯子,咕噜咕噜漱了口,脸上的表情甚是狼狈。
“天气太热了,尸首腐坏得快,味道着实是大了一些。”卢灿之轻描淡写地说道。
谯竹村摇摇头,说:“那味道几乎要把人熏死了,还是卢老先生有定力,竟镇定自若,晚生佩服佩服。”
卢灿之微微一笑,说:“我昔日在行伍之中,颇经战阵,这腐尸枯骸乃是见惯了的,自然无甚打紧。”
“卢老先生戎马一生,南征北战,可谓国之干城,实在是晚生等的楷模。”谯竹村跷起大拇指说。
“我老朽之身,但知坐吃等死耳,”卢灿之看了谯竹村一眼,暗讽道,“倒是如谯巡官辈,年轻有为,正是国家栋梁之才啊。”
“不敢不敢,晚生只是尽力做好分内事罢了。”谯竹村装作听不懂,面不红心不跳地答道。
卢灿之也不再揶揄他,正色道:“不知谯巡官对申府这起命案有何看法?”
谯竹村一怔,道:“以晚生看来,此案曲折离奇,似有颇多隐情,还应细细斟酌、从长计议为是,不如待吕先生检验完毕,大家再一起详议。”
“谯巡官老成持重,计议深远,真乃能员干吏。”这次卢灿之毫不掩饰他对谯竹村的鄙夷之情。
“谬赞谬赞。”谯竹村权当没听见。
“天气炎热,在这里枯等无益,谯巡官还是回堂屋稍坐,喝口凉茶,待吕先生检验完毕,我们再一起计议,如何?”卢灿之不想再答理谯竹村,便劝他离开。
谯竹村早就不想待在这个恶臭阵阵的地方了,顺着卢灿之给的台阶就下,“卢老先生所言甚是,晚生先去问问申公子案情。”
“谯巡官先行一步,我在这里等等吕先生。”卢灿之拱拱手,说。
“卢老先生请便,容晚生先行告退。”谯竹村话音未落,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吕先生,已经检验完了吗?”卢灿之见吕德冕放下器械,直起身子来,便开口问道。
“嗯。”吕德冕点点头。
“洗洗手吧。”卢灿之事先已经命人打来一盆清水,放在柴房门边。
“多谢。”吕德冕先将器械洗好擦干放进皮箱里,再就着那盆水将手洗净。
“谯巡官已经先走一步,回堂屋去喝茶了,”卢灿之言语间颇为不屑地说,“吕先生既检验完毕,也请到堂屋一叙情形吧。”
“恭敬不如从命。”吕德冕收拾好皮箱,同卢灿之一起走了出去。
“把柴房收拾一下,把门锁起来,照原样贴上封条。”卢灿之吩咐站在远处的团丁。
“你们也去帮着弄一下吧。”吕德冕对候在院门口的苟福生、邵汉诚说。
“是。”两个警士有苦说不出,只能哭丧着脸应承下来。
卢灿之、吕德冕二人返回堂屋,见谯竹村正怡然自得地坐在椅子上喝凉茶,申可轼在他旁边陪坐着。
“谯巡官好兴致。”卢灿之一进门便大声说道。
“晚生哪有什么兴致,”谯竹村放下茶杯,说,“方才正向申公子了解案情呢。”
“辛苦辛苦。”卢灿之拱拱手,揶揄道。
“不敢不敢。”谯竹村不理会卢灿之话中讥讽之意,只是一味装傻充愣。
“吕先生,不知检验出什么结果来没有?”申可轼殷切地问道。
吕德冕没有回答申可轼的问题,而是转向卢灿之,说:“听说卢老先生昨日已经请人先行验过尸了?”
“是的,”卢灿之正色道,“天气炎热,为防尸首腐坏,我昨日已请镇上的大夫先行验过尸了。”
“可有什么结果?”吕德冕问道。
“有文书一封。”卢灿之从衣袖里取出柳光晟签字画押的验尸文书,递给吕德冕。
吕德冕接过文书,仔细看了一遍,还给卢灿之,说:“我之所见,与这位柳大夫甚是相同,只是那颗人头,这位柳大夫还未及检验吧?”
“尚未请柳大夫验过那颗人头。”卢灿之答道。
“那我来说说那颗人头吧,”吕德冕喝了口茶,说,“那颗人头虽然肤发俱已烧焦,但对比脖颈处的伤口便可发现,这人头正是那无头尸的。”
“这么说来,那寇某的人头总算是找到了,”卢灿之叹了口气,道,“问题是,寇某的人头又是如何从天上掉下来的呢?”
吕德冕沉吟片刻,道:“那人头肤发皆被烧焦,五官莫辨,加之从天而降,似乎是被雷所殛。”
“唔……唔……”太师椅上的申云潜一听此言,浑身一颤,急忙用手指着申可轼,仿佛要说什么。
申可轼会意,对吕德冕说:“那杀人凶徒是个茅山道士,看起来颇会些法术,莫不是他使了什么五雷法?”
申可轼口中的“五雷法”乃是指道教中一种重要的法术。相传得道高人运用自身元神元气,再辅以符箓便可呼风雨、招雷电,禳雨辟邪。
吕德冕哂然一笑,道:“当今世界,文明开化,凡事都应讲究‘科学’二字,至于什么茅山秘术、五雷法,都是那些巫师神汉用幻术戏法蒙骗愚昧村夫,为求财而已,我是素来不信的。”
申可轼脸上微微一红,说:“虽说如此,可这两日发生的事情着实太过诡异,无法以常理解释。”
吕德冕正欲言语,被谯竹村用咳嗽声打断,他转身对卢灿之说:“听老先生说,昨日出动乡团四下搜捕疑犯,不知有什么斩获?”
卢灿之摇摇头,说:“昨日乡团把住各处路口,又得龙渊寺僧人相助,四下搜捕,却一无所获。”
谯竹村默然无语,只是跟着也叹了口气。
申可轼道:“说起来,我昨日听龙渊寺的师父们说,他们下山之时曾目睹了一桩咄咄怪事。”
“什么怪事?”谯竹村问道。
申可轼便将昨日从了泽和尚那里听来的事详细讲了一遍。
“这下愈发让人摸不着头脑了,”谯竹村听罢喃喃自语道,“先是凶案现场门窗紧锁,凶徒消失无踪,接着死者人头从天而降,似被雷殛,而龙渊寺的和尚们又在雷雨中撞见火龙升天……”
卢灿之苦笑道:“哼,若真是那贼道士用妖术杀人,那么这些穿墙召雷的手段也真够厉害的。”
吕德冕颇不以为然地说:“我还是那句话,凡事应讲‘科学’二字,这些事情看似离奇,最后总能找到一个合理的解释。”
“这么说来,吕医士可是有了什么高明的见解?”谯竹村反问道。
吕德冕怔了一下,说:“惭愧,我也没有什么见解,只是觉得此事定能以科学解释,而绝非什么妖术作祟罢了。”
“这真愁煞人了。”谯竹村一脸苦闷地说。
“咳……”这时申云潜以手覆额,肩膀微颤,喉中似有痰声。
申可轼连忙起身,扶住申云潜,扭过头来对堂上众人说:“谯巡官和吕先生请在此稍坐,家父身体不适,容我先扶他回内室静养,片刻之后再来相陪。”
“申公子请便。”谯竹村和吕德冕连忙站起身来,目送申可轼扶着申云潜离去。
“唉,造孽啊造孽,我看申家遭此一劫,可谓元气大伤了。”众人重新落座之后,卢灿之叹道。
“卢老先生相信是非因果、善恶有报吗?”谯竹村试探着问道。
卢灿之摇摇头,道:“我戎马一生,命丧我手之人不知几何,若真有因果相报,那我岂得存活,早被阎王鬼卒勾去抵命了。”
谯竹村点点头,道:“卢老先生所言不无道理。”
这时吕德冕突然说:“我等在此枯坐无益,何不去勘验命案现场?”
“哦,幸得提醒,吕先生所言甚是,”谯竹村拍拍脑袋,道,“还请卢老先生引我们前去勘验一番。”
卢灿之起身道:“那间客房我亦差人看守,闲杂人等一律不得入内,专俟谯巡官前来勘验侦查。”
“如此甚好,如此甚好,”谯竹村连连道谢,说,“亏得有卢老先生居中调度,真是帮了我们的大忙啊。”
“谯巡官不必客气,此亦是乡团职责所在。”卢灿之摆摆手,说。
谯竹村、吕德冕在卢灿之的带领下,来到那间发生命案的客房门前。那客房的门早已被毕根父子用斧头劈烂,卢灿之命人用封条将破损处封上,不让闲杂人等进去。站在客房门前,一眼便可窥见室内的斑斑血痕。
“谯巡官、吕先生,请进。”卢灿之上前小心翼翼地揭开封条,说。
“好的。”
03
谯竹村拱拱手,带头走进客房里,吕德冕紧随其后。一走进室内,便隐隐闻到一股血腥味,再低头看脚下,只见地板上几乎沾满了暗红色的血迹,就连墙上也喷溅了许多的血痕,实在触目惊心。就在谯竹村四下张望的时候,突然响起当的一声,吓了他一跳,再定睛一看,原来是不小心踢到了地上的一把青锋长剑。
“这把长剑便是凶器。”卢灿之上前拾起长剑,递给谯竹村。
谯竹村颤巍巍地接过长剑,发现剑刃已经卷了好几处,剑锋上也沾了不少血迹。他看过之后又将长剑递给吕德冕。
吕德冕接过长剑,仔细看了一番,又拿在手里挥了几下,道:“这柄剑研磨得十分锋利,用此剑斫人首级,并非难事。”
这时卢灿之突然冷笑了一声。
“卢老先生因何发笑?”谯竹村问道。
卢灿之神色淡然地说:“我笑那凶徒毕竟不通剑术,若是瞧准颈椎相连处,一剑挥下,首级自然应声而落,何至于乱砍数下,连带把剑刃给弄卷了,可惜了这把宝剑。”
“嗯,卢老先生说的是。”谯竹村连连点头称是。
“剑鞘在哪里?”吕德冕问道。
“喏,在那里。”卢灿之指了指松木屏榻,只见榻下丢弃了一柄乌木剑鞘。
吕德冕走上前拾起剑鞘,将剑收入鞘中,又拔出来,道:“这的确是一把好剑,可惜却被用作杀人凶器,真是暴殄天物。”
谯竹村咽了口唾沫,说:“那道士的行李都不见了?”
“那里还有一根铁杖。”卢灿之指着墙角说。
谯竹村走到墙角,试着拿起那根铁杖,道:“这根铁杖好沉,至少也有十来斤重,这是那道士留下的吗?”
“是的,”卢灿之点点头,说,“那道士来的时候带了一把剑、一根铁杖,还有一个粗布包袱,如今粗布包袱不见了,只留下这剑和铁杖。”
谯竹村放下铁杖,想了想,道:“对了,昨日帮忙搜捕杀人凶徒的僧人们现在还留在镇子上吗?”
“诸位师父搜捕未果,连夜回龙渊寺去了。”卢灿之答道。
“龙渊寺离此不远吧?”
“就在后面的龙渊山上。”
“待这里勘察完毕之后,我要去龙渊寺拜访一下诸位师父。”
“到时候我会带你们去的。”
“你们看这里,”吕德冕站在松木屏榻边招招手,指着榻沿说,“这里能看见好几道剑砍的痕迹,结合地上喷洒的血迹方向来看,凶徒应该是将尸体头朝外放在榻上,再挥剑用力将人头砍下的。”
“嗯,的确如此。”卢灿之颔首道。
吕德冕沉吟了一下,道:“我还想检验一下申夫人的遗体,不知可否?”
卢灿之面露为难之色,道:“这件事我是做不了主的,不过我会代为转告,希望申家能够允许你检验申夫人的遗体。”
“那再好不过了,先行谢过了。”吕德冕拱拱手,道。
“吕先生不必客气,都是为了公事嘛。”卢灿之亦拱手还礼,道。
谯竹村开口道:“我看这命案现场差不多也勘验完毕了,不如我们回堂屋去,我还想讯问一下申府的下人。”
卢灿之看了一眼吕德冕,后者点点头示意自己已经勘验完毕了,于是卢灿之引着二人走出客房,又命人照原样贴上封条。
三人回到堂屋,见申可轼还没回来,便分了主次坐下,卢灿之命人将毕根和二福叫来。不多时,便见毕根带着二福来到堂屋,二福怯怯地低着头,大气不敢出一下,毕根则努力将二福护在身后。
“见过谯巡官,见过吕医士。”毕根恭恭敬敬地行礼道。
“你们可将昨日的话再向谯巡官讲一遍。”卢灿之开口道。
谯巡官点点头,示意二人不必紧张。
毕根和二福定了定神,缓缓将昨日所说又讲了一遍。
谯竹村听完之后,猛地一拍大腿,道:“这么说来,这个死者寇某是大邑县人了?”
“似乎如此。”卢灿之示意毕根和二福先行退下,缓缓说道。
“如此一来,这件事就简单了,”谯竹村面露喜色地说,“我马上给大邑县署拍电报,请他们协助查明死者身份。”
“那自然再好不过了。”卢灿之点点头,说。
“一旦能查清死者身份,也许很多问题都可以迎刃而解了。”谯竹村被这案子烦闷了许久,现在终于发现了一丝曙光,不禁高兴地说道。
这时吕德冕迎头泼了一盆冷水,道:“谯巡官也不可抱以太大的希望,毕竟这只是凶徒的一面之词,很有可能是信口胡诌的。”
谯竹村顾不了那么多,道:“权且查一查看,总比什么也不做的强。”
吕德冕苦笑道:“也只能如此了,但愿能有个好结果。”
谯竹村就势对吕德冕说:“那么烦劳吕医士草拟电文,务必要将死者的特征描述清楚,以便大邑县署能够按图索骥,找到苦主。”
“敢不从命?”吕德冕欣然应允道。
“请谯巡官、吕先生在此稍坐,我进去找申公子出来商量一下方才所说之事。”这时卢灿之起身道。
“好的,有劳卢老先生了。”谯竹村、吕德冕连忙起身目送卢灿之。
“火龙?”松月禅师睁开眼睛,直直地看着了澄和尚。
“是。”了澄被住持盯得有些发毛,连忙低下头去。
“阿弥陀佛。”松月禅师合掌低诵佛号,道,“现在了泽在何处?”
“正在香积厨内。”了澄答道。
“此等妖异之事,不可以说出去蛊惑人心。”松月禅师缓缓说道,“你让当日下山的僧众谨言慎行,不能将这件事随意告诉别人。”
了澄连忙说道:“我已经吩咐了泽他们不准把这件事告诉别人了。”
松月禅师轻轻点点头,道:“如此甚好,你办事很稳妥。”
“多蒙住持提点。”了澄诺诺道。
松月禅师沉默了片刻,侧目看着了澄,道:“那条火龙,你作何看法?”
了澄沉吟道:“这火龙升天确乃异象,加之昨日一颗人头从天而降,这等咄咄怪事,以弟子看来,莫不是那条火龙作祟?”
松月禅师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并不说话。
见松月禅师没有开口,了澄继续说道:“弟子听人说那张道士学过茅山秘术,案发之时,门窗俱自内锁上,那道士却逃逸无踪,之后火龙作祟,人头从天而降,这一系列怪事恐怕都是因这个茅山道士而起的。”
松月禅师微微一笑,道:“这么说来,你认为这一切都是那个道士施法作怪?”
了澄合掌道:“除此外,弟子想不到其他的解释了。”
松月禅师闭上眼睛,似乎是在思考着什么。
了澄静候了片刻,壮着胆子问道:“敢问住持对这件事有何看法?”
松月禅师依旧闭着眼睛,缓缓道:“佛曰,不可说。”
“阿弥陀佛。”了澄双手合十,口诵佛号。
“你先出去吧,把圆通叫来。”松月禅师吩咐道。
“是,我这就去。”了澄诺诺连声,转身退了出去。
松月禅师盘腿静坐,闭目养神,没过多久,就听见门外响起一个声音,“住持,弟子圆通求见。”
“进来吧。”松月禅师应声道。
圆通和尚推门走了进来,他的脸色看上去并不是很好。
“你坐吧。”
“谢住持。”
待圆通坐定之后,松月禅师睁开眼睛,道:“今日县署派来的专员到了吗?”
“回住持话,已经到了,”圆通答道,“一共来了四个人,一个巡官,一个医士,还有两个警士。”
松月禅师哦了一声,问道:“那个巡官叫什么名字?”
“叫谯竹村,听说是县知事夫人的表弟。”
“此人老衲亦略有耳闻,”松月禅师苦笑一下,道,“据说是个纨绔子弟。”
圆通补充道:“一起来的那个医士叫吕德冕。”
松月禅师点点头,道:“老衲料他们在后里镇查不出什么端倪,必会上山到寺里来探查,你提前做些准备吧。”
“是,弟子知道了。”圆通答道。
“你对此事怎么看?”松月禅师扫了圆通一眼,问道。
圆通顿了一下,道:“这件事诡异莫名,不能以常理推测,弟子昨日遣了澄他们下山协助乡团搜寻,众人几乎将方圆几十里搜了个遍,竟一点也探查不到那道士的行踪,莫不是他真的能飞天遁地不成?”
松月禅师呵呵一笑,道:“照你们这样说,那道士非但不是什么杀人凶徒,而该是个仙人了。”
“阿弥陀佛。”圆通哑口无言,只能呆呆地看着松月禅师。
“唉,”松月禅师叹了口气,说,“你也下去吧。”
“是。”圆通站起身来,诺诺地退了出去。
松月禅师重新闭上眼睛,仿佛木雕般一动不动。
“什么?”申可轼双目圆瞪,道,“你们想检验先慈的遗体?”
“是的,”吕德冕点点头,说,“整件事太过怪异,非常理所能循,故此不得不谨慎从事,仔细勘验。”
“申公子,吕医士也是为了能早日查明真相,万望通融通融。”
“只是……”申可轼欲言又止。
“申公子受的也是现代之文明教育,应知人死之后,一切皆空,所余仅一皮囊,所谓保人全尸以慰逝者之灵,纯系乡民村夫之迷信。我等若不能抛却数千年之迷信,求得文明科学之进步,那累年所受之开化教育又有何益?”吕德冕见申可轼犹豫不决,便搬出文明、科学的大旗来激他。
“也罢也罢,”申可轼一咬牙,道,“只是家中老父尚在,这件事我一个人做不了主,待我禀明家父再做决断。”
“若是申老先生不应允怎么办?”吕德冕问道。
“我会好好跟家父解释的,”申可轼叹了口气,道,“家父也并非顽固守旧之人,若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谅能应允。”
“如此就拜托申公子了。”吕德冕拱拱手,道。
“诸位请在此安坐,我去去就来。”申可轼起身道。
“申公子请便。”
04
申可轼走后,吕德冕和卢灿之对视一眼,坐在原地静等结果。谯竹村把弄着桌上的茶碗盖子,显得百无聊赖。大约半个钟头之后,申可轼走了出来,吕德冕伸长脖子看着申可轼,一脸急于知道答案的表情。
“吕医士,”申可轼站住脚,深吸了一口气,道,“家父已经同意了你的要求,先慈的遗体就有劳吕医士多多费心了。”
“那是自然,请申公子放心。”吕德冕长舒一口气,说。
申可轼点点头,在吕德冕身边坐下,说:“吕医士,你对这桩怪案目前可有什么头绪吗?”
吕德冕苦笑一声,道:“就是因为毫无头绪,所以才寄望于检验令堂的遗体,看能有什么发现,使案情稍微明朗一些。”
申可轼默不做声,脸上露出了些许失望的神色。
这时谯竹村出声道:“申公子,恕我直言,这桩案子诡谲离奇,实在是亘古罕见,这侦查期间的种种困难,自是不消说的。我们需付出十二分的耐心与努力,才有希望拨开云雾重见天日。这侦查工作,最忌讳的就是冒失急躁,若是因此耽误了抓捕凶手的大好时机,那就实在是得不偿失了,还望申公子见谅。”
申可轼点点头,说:“我也知道这件事太过离奇,非一般的案件所能比拟,总之万事就拜托谯巡官和吕医士了,请你们多多用心,早日查明真相,抓捕凶手,还我申家上下一个安宁。”
“一定一定。”谯竹村忙不迭地说。
当晚谯竹村一行在申家大院住下,吕德冕拟好电文,派了一名干练可靠的团丁连夜送往县署,将电报拍给大邑县署,请他们协助查明死者身份。第二天一早,吕德冕便着手准备检验申包氏的遗体。卢灿之早早就到了申家大院,不过在吕德冕的检验结果出来之前无事可做,只能陪着百无聊赖的谯竹村闲话家常。
“今天早上听说申家千金的病情轻了一些,”谯竹村呷了一口茶,缓缓说,“也许晚些时候就能询问到申小姐的证词了。”
“哦?”卢灿之看了谯竹村一眼,说,“能如谯巡官所愿是最好不过了,不过我担心谯巡官直接询问申小姐案情的话,会使她的病情更严重,毕竟那样恐怖的事,谁也不想再回忆一遍。”
谯竹村叹了口气,说:“晚生何尝想这样做,只是这案子十分棘手,若能求得申小姐的证词,对于侦查工作不无裨益。”
卢灿之沉默片刻,道:“晚些时候再问问申家公子吧,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希望吕医士那边能有所突破才好。”
“但愿如此,”谯竹村搓搓手,说,“算来此时那封电文应该已经发出去了,要是上天庇佑,也许明天就能收到回音。”
“谯巡官今日做何安排呢?”卢灿之问道。
谯竹村想了想,道:“待吕医士的检验结果出来再说吧。今日我想听听申家小姐和龙渊寺和尚的证词。”
“嗯……”卢灿之点点头,正待说话,却见申可轼拿着一张信纸急匆匆地走了进来。
“怎么,吕医士有什么发现吗?”谯竹村翘首问道。
“非也非也,”申可轼猛摇着头,说,“我这两日头昏脑涨,险些忘了一件顶顶重要的事情。”
“是什么事情?”谯竹村从椅子上跳起来,问道。
“那道士初来陋舍时,自言是从青城山游历而来,还捎来了青城山玄真道长给家父的一封信,喏,就是这封。”
谯竹村连忙从申可轼手里接过这封信,从头到尾仔细地看了一遍。令谯竹村失望的是,这封信并无什么出奇之处,玄真道长开篇介绍了自己的近况,接着又盛情邀请申云潜闲时去青城山小住几日,最后介绍说捎信的张菽子道长乃一位四方游历的大德道士,请申云潜代为照顾云云。
谯竹村看完之后将信递给卢灿之,说:“可惜的是,玄真道长在信中并没说清那张道士的来历。”
“虽然玄真道长在信中没有说,但我们可以派人去青城山问问他,要查清那个贼道士的来历,玄真道长是条途径。”申可轼兴奋地说。
“申公子所言甚是,可以再拟一封电报送到县署,请他们派专人去青城山问问玄真道长便知。”卢灿之说道。
“这不失是一个好办法。”谯竹村点头应允,道,“这封信暂时由我保存,再照原样抄一份送到县署,请人带着这封信去青城山找玄真道长。”
“你若昨日能想起这事,便可让人一并连夜送到县署了。”卢灿之略带遗憾地说。
申可轼脸一红,道:“这两日我晕头转向的,脑子都搅成一团糨糊了,连这么重要的事都给忘了,实在该死。”
“别说不吉利的话。”卢灿之连忙制止申可轼说。
“是,我知道了。”申可轼点点头,说。
“吕医士,结果如何?”
看到吕德冕一脸平静的表情,谯竹村不禁失望——有那么一瞬间他将破案的全部希望都寄托在了吕德冕的身上。
“先坐下再说吧。”卢灿之伸手邀吕德冕坐下。
“唔……”申可轼紧紧地盯着吕德冕,欲言又止。
吕德冕沉默了一会儿,缓缓开口道:“我仔细检验了申夫人的遗体,并没有发现有任何中毒的迹象。申夫人的心肌有许多血斑,说明她是受到了极度惊吓,导致血压升高,过快的血液循环冲击心脏,使得心肌受到损伤,心脏猝停而亡。”
“中毒?”申可轼惊讶地看着吕德冕。
“没有检验遗体之前,不能排除有这种可能性,”吕德冕解释道,“不过我在申夫人的遗体上找不到任何注射针孔,从胃里的食物残渣来看,也没有毒物的迹象。”
众人听到这,都没有说话,等待吕德冕继续说下去。
“我在医学院上学时曾听教授讲过,在英国有使用致幻性药物使人死亡的案例,其症状看上去就像是被吓死一般。”吕德冕补充道。
“哦?”谯竹村似乎有些不相信,说,“还有这等事?”
“大千世界,无奇不有。”吕德冕淡淡地说。
卢灿之叹了口气,说:“看来如今只可从长计议,再觅良策破案了。”
“是啊。”谯竹村也不无遗憾地说。
申可轼焦急地看着谯竹村,说:“不知谯巡官此时有何良策?”
谯竹村一怔,显得有些狼狈,道:“方才在下还在跟卢老先生说这件事呢,听闻令妹病情稍有缓解,是否能容我询问一二?”
申可轼猛摇着头,说:“舍妹受惊过度,目前刚刚好转了些,不可再使她受刺激了。我看缓个一两日再说吧。”
谯竹村做出一副十分为难的表情,说:“我只恐如此一来,侦查进展会被耽误。”
卢灿之插嘴道:“谯巡官不是还打算去龙渊寺询问诸位和尚的证词吗?我看可以先去龙渊寺。”
谯竹村被堵个正着,只好说:“卢老先生所言甚是,所言甚是。”
申可轼点点头,说:“正好我也想去龙渊寺请松月大师来陋舍为先慈做一场水陆法事,我们可以一同前往。”
“这样最好,”谯竹村心中暗自懊恼卢灿之多事,表面上却故作摩拳擦掌之态,道,“那我们用过午膳后就出发。”
一行人用过午膳之后略做准备,雇了四顶滑竿,出了申府,向龙渊寺行进。卢灿之坐着滑竿,走在最前面,其后依次是申可轼、谯竹村和吕德冕,两个警士以及申府管家一众人等步行紧跟在后面。大队人马出发之前,早有团丁通报了龙渊寺住持松月禅师,因此当滑竿走到龙渊寺山门时,已有圆通和尚领着一个小行者在此迎候了。
卢灿之、申可轼二人与圆通和尚已算是熟识,彼此寒暄一番,便将谯竹村和吕德冕介绍给圆通和尚。“阿弥陀佛,贫僧圆通,见过谯巡官、吕医士。”圆通和尚双手合十行礼,言语甚是恭敬。
“佛门净地,本为清修之所,今日迫不得已,多有叨扰,得罪了,得罪了。”谯竹村连连抱拳,道。
“哪里哪里,请诸位到里面说话吧。”圆通和尚在前领路,道。
“谯巡官,请。”卢灿之乘势让出空当,请谯竹村先走。
谯竹村谦让一番,就跟在圆通和尚的身后走进龙渊寺山门了。众人穿过山门殿、天王殿、三圣殿、大雄宝殿,来到方丈院外。圆通和尚止住脚步,转身对众人说:“请诸位在此稍候,待贫僧进去通报一声。”
“有劳师父了。”谯竹村答道。
众人等了一会儿,便见圆通和尚迈着小碎步从方丈院里走出来,道:“住持请诸位到茶堂小叙。”
众人跟在圆通和尚身后,走进茶堂,只见龙渊寺住持松月禅师正盘腿坐在罗汉床上,像是在闭目养神。
“阿弥陀佛,老衲有礼了。”似乎是听到有脚步声,松月禅师睁开眼睛,双手合十行礼道。
“见过大师。”众人连忙还礼。
“申公子,几日不见,孰料尊府骤罹劫变,老衲听闻消息后,甚是不安,不知令尊贵体如何?”松月禅师关切地询问申可轼。
“多谢大师关心,家父身体无恙,只是家中罹此祸事,大亏气神,恐怕一时之间难以恢复。”申可轼垂头丧气地说。
“如蒙惠允,老衲愿登门拜访,劝慰令尊。”松月禅师道。
“住持大师若能亲来,那是求之不得的事情。”申可轼说道。
松月禅师点点头,转向谯竹村,道:“这位便是县署来的谯巡官谯大人吧?”
“弟子位卑职低,尸位素餐之人,岂敢称什么‘大人’,住持大师快别这么说了,”谯竹村忙从椅子上站起来,说,“直接称呼弟子的名字就行了。”
松月禅师呵呵一笑,道:“老衲虽乃山野之人,也知这礼法不可胡乱僭越,谯巡官快请坐下说话。”
谯竹村连连抱拳,缓缓坐下。
“谯巡官旁边这位是吕医士吗?”松月禅师将目光转向吕德冕,问道。
“在下吕德冕,见过住持大师。”吕德冕坐在原位抱抱拳,不卑不亢地说。
“老衲早就听说吕医士精通医术,乃当代扁鹊、现世华佗,今日老衲幸得一见,足慰平生。”
“在下只是略微学过些西洋医术,何德何能令住持大师如此夸赞,实在惭愧,大师不要再说了。”
松月禅师微微笑道:“吕医士过谦了。”
谯竹村的脸上挂着讨好的笑容,说:“大师,今日冒昧叨扰宝刹,只为调查申府发生的诡谲命案。还望大师能指点迷津,相助弟子。”
松月禅师不疾不徐地说:“老衲乃出家之人,身居荒山陋寺,不闻世事,对于这侦缉断案,实在是门外汉,不知有什么能帮到谯巡官的?”
“弟子听说前些日子,申老先生曾与那张道士一起拜访过龙渊寺,还与大师有过一番晤谈?”
松月禅师点点头,爽快地承认道:“是有这么一回事。”
“能否请大师告诉弟子当时的谈话内容呢?”
松月禅师瞥了一眼申可轼,道:“当时申公子也坐在这茶堂里,诸人的谈话内容,申公子也是知道的。”
“还是有劳大师再向弟子讲一遍。”谯竹村一再要求道。
松月禅师嗯了一声,说:“既然如此,那老衲就勉力为之了。”
“劳大师费心了。”
“当日申檀越带着申公子与张道人进入茶堂之后,老衲先与他们寒暄一番,接着便谈论起了历代诗僧之作。那张道人似乎颇通文墨,自言去过嵩山少林寺,诗书碑文,皆随口能诵,以老衲看来,绝非寻常乡野村夫。”
谯竹村沉吟一阵,道:“这么说来,那个张道士还是个读书人?”
“不仅是个读书人,还很有气力,或者会些拳脚功夫也未可知。”卢灿之突然开口说道。
“此话怎讲?”谯竹村看着卢灿之,问道。
卢灿之冷笑道:“那道士丢弃在客房的铁杖足有近二十斤重,若是寻常人等执这铁杖翻山越岭,必定嫌它过于粗重,但那道士却随身携带,说明他双臂必然有力,可以靠这根铁杖防身。这样的人,会些拳脚功夫,亦是再自然不过的事了。”
“卢老先生言之有理,晚辈受教了。”谯竹村做出恍然大悟的样子。
“如此说来,那道士能文能武,也不是个寻常之辈。”松月禅师似笑非笑地说。
“那道士还会妖术!”申可轼愤愤地说。
“妖术?”松月禅师抬眼看向申可轼。
“若不会妖术,怎能杀人之后穿墙而出,消失无踪,还使人头从天而降,将先慈活生生吓死?”说到这里,申可轼的眼眶不禁又红了起来。
“大师对此又作何看法呢?”这时吕德冕开口问道。
松月禅师默然一笑,道:“世间术士,多有以奇淫技巧冒充神佛招摇撞骗者,不一而足,老衲想那道人未尝不是如此。”
吕德冕颔首道:“大师所言甚是。”
谯竹村见松月禅师这么说,连忙问道:“不知大师对这穿墙降头的迷局有什么见解没有?”
松月禅师不动声色地说:“这不正是谯巡官的工作吗,老衲山野之人岂敢越俎代庖,即使有心为之,也怕是力不能逮。”
谯竹村落个没趣,只得干笑两声。
卢灿之见状,开口说道:“除了穿墙降头,龙渊寺的师父不是还亲眼见到了火龙升天的异象吗?”
松月禅师闻言,微微挑了挑眉,道:“或许是他们看花了眼。”
卢灿之反驳道:“当日下山的十来个师父都看到了这一异象,总不可能所有的人都眼花了吧?”
谯竹村在一旁点点头,说:“大师,可否请当日下山的师父到这里来?我还想问问当时的情况。”
松月禅师闻言微微抬高了声音,向茶堂外唤道:“了澄何在?”
“了澄在此。”茶堂外有人应了一声,接着一个清癯的年轻人缓步走了进来,他便是松月禅师所唤的了澄和尚。
“这位是县署的谯巡官、吕医士,”松月禅师伸手轻轻指了指,道,“那日老衲派你带领僧众下山协助乡团搜捕命案凶嫌,谯巡官和吕医士正好有些问题想问你,出家人不打诳语,你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是,弟子谨遵师命。”了澄恭恭敬敬地答道。
“了澄师父,当日是你带着众师父下山的吗?”
“正是,贫僧奉了住持法旨,挑选了十二个身强力壮的僧人,一道去后里镇协助乡团搜捕凶犯。”
“听说你们下山的时候曾看到一个异象?”
“不知谯巡官说的是什么异象?”了澄明知故问。
“火龙升天,”谯竹村舔了舔嘴唇,说,“我听说诸位师父当日在雷雨中看到一条火龙呼啸着飞升而去,可有此事?”
了澄双手合十,道:“贫僧当日确实看到一道冲天火光,但以贫僧看来,那绝非什么火龙升天的异象。”
“哦,那师父以为是什么?”谯竹村好奇地问道。
“或许是天雷击中林木,产生的火光。”
吕德冕摇摇头,说:“可是我听说那火光是自下而上,若是雷电劈中树木,火光应该是自上而下才对啊。”
了澄瞥了一眼吕德冕,说:“贫僧当时只顾着埋头赶路,忽然听到一声巨响,待贫僧抬起头来时,那火光已消失了,所以并未看得真切。”
谯竹村有些遗憾地哦了一声,说:“那火光出现在什么位置?”
了澄想了想,说:“应该是在龙渊山的山腰上。”
吕德冕看了谯竹村一眼,说:“对了,我们来的时候看到宝刹山门外好像有一片坟茔,不知埋的都是什么人?”
“阿弥陀佛,”松月禅师低诵佛号,开口道,“据鄙寺故老相传,清同治年间,太平天国翼王石达开及其所率军队覆灭于大渡河畔,其麾下兵士被俘者甚众,后大多被官军屠戮。这山坡上所埋的,就是当年被官军杀死的太平天国降兵。老衲见这些孤坟荒茔暴哂荒野,累年无人祭扫,便做法超度,募化善缘,在山门外另辟一块地,将这些散落的坟茔迁至彼处,使人四时祭扫,以慰亡魂。”
“哦,这么说之前龙渊山的山腰上都是些孤坟荒茔?”吕德冕挪了挪身子,问道。
“正是。”松月禅师答道。
这时谯竹村冷笑一声,道:“不会是什么孤坟野鬼作怪吧?”
“佛门净地,鬼怪安敢作祟?”了澄驳道。谯竹村默然不语。
05
从龙渊寺出来之后,谯竹村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转头对吕德冕说:“如今真是如堕五里雾中啊。”
吕德冕什么也没说,只是抬头看天。
卢灿之对谯竹村说:“不知谯巡官现在作何打算?”
谯竹村绷着脸,答道:“先回申家大院再作打算吧。”
卢灿之挥挥手,示意等在门口的轿夫将滑竿抬过来。
这时吕德冕忽然说:“你们先坐滑竿回去,我想去这龙渊山上转转,转完之后自己走回去就可以了。”
谯竹村停住脚步,问道:“你是否发现了什么端倪?我可以和你一起去查看。”
吕德冕摇摇头,说:“哪里有什么端倪,我只是想一个人到处走走,散散心罢了。”
谯竹村似乎有些不太相信,不过也没说什么。
卢灿之见状道:“既然如此,那我们就先走一步吧。”
谯竹村点点头,和卢灿之、申可轼一起坐上滑竿,又照着原路下山回到了申家大院。龙渊寺之行毫无收获,谯竹村的脸越拉越长,心中也愈发焦躁起来。
回到申家大院之后,谯竹村对申可轼说:“令妹的病情应该好转许多了吧,在下想听听申小姐的证词。”
申可轼面带犹豫地看着卢灿之。
卢灿之捋了捋胡须,话中有话地说:“如今也只有这样了,不过等吕医士回来一起询问,才是万全之策。”
“那就等吕医士回来再说吧。”申可轼有气无力地答道。
谯竹村虽然对于卢灿之的暗讽恨得牙痒痒,但发作不了,只能站在一边默然不语,权当做什么都没听见。
“我进去看看父亲和妹妹们。”申可轼拱拱手,离开了堂屋。
谯竹村在椅子上坐下,拿起蒲扇优哉游哉地扇起风来。卢灿之也无事可做,索性坐在谯竹村旁边默默喝着凉茶。两人在堂屋里呆坐了近两个钟头,眼看就要到用晚膳的时间了。
“吕医士怎么还没回来?”卢灿之慢慢走到门前,伸头向外望去,自言自语地说。
谯竹村放下蒲扇,冷笑道:“该不是迷路了吧?”
卢灿之并没有回头,答道:“龙渊山又不是什么密林大山,怎么会迷路,可能是吕医士发现了什么线索吧。”
“如果是这样,那就再好不过了。”谯竹村酸溜溜地说。
就在二人说话间,就见吕德冕穿过垂花门,朝堂屋走来。卢灿之迈步走出堂屋,远远地就对吕德冕大声问道:“吕医士可有什么收获?”
吕德冕苦笑着摇摇头,道:“我哪里有什么收获,只是在龙渊山到处走走,散散心罢了。”
卢灿之的脸上不可避免地露出了失望之色,喃喃地说:“先进来喝口水再说吧。”
吕德冕走进堂屋,跟谯竹村打了个招呼,端起杯子来喝了一大口水。
“坐下来凉快一下吧。”谯竹村一边说一边将手边的蒲扇递给吕德冕。
吕德冕接过蒲扇来扇了起来,问道:“申公子呢?”
“看望申老先生和申家小姐去了。”谯竹村答道。
“申家千金的病情如何?”吕德冕用力扇着蒲扇,问道。
谯竹村看了卢灿之一眼,说:“我方才正跟卢老先生说这件事呢,本打算回来后就见见申家小姐的,不过卢老先生说等你回来之后一起见比较妥当。”
吕德冕嗯了一声,若有所思地说:“如此也好,那我们用过晚膳之后再去见申家小姐吧。”
卢灿之的眉蹙在一起,似乎在激烈地思考着什么。
申可轼陪谯竹村、吕德冕、卢灿之用过晚膳之后,又去内院查探了一番,不多时便返回堂屋,只见他脸上的神情稍微缓和了些。谯竹村站起身来,用眼神询问申可轼,申可轼微微点头,说:“舍妹目前神志稍清,可以回答一些问题。”
谯竹村搓搓手,面露喜色,道:“那我们这就去吧。”
申可轼转身在前面带路,三人跟在他身后走出堂屋,沿抄手游廊穿过屏门,走进后罩房的院子里。一个丫鬟侍立在桂树下,见申可轼走了进来,连忙行礼。申可轼挥挥手,上前打开房门,朝里面小声说了一句,“大妹,县里的专员来了,想问你几句话。”
屋子里面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反应,申可轼带头走了进去。由于门窗一直紧闭,屋里显得很闷热,谯竹村一边擦汗一边四下张望着。这是一间起居室,靠窗的位置摆了一张书桌,背后的墙上是个多宝格柜子,屋子正中是一张马蹄腿圆桌,圆桌旁放了四张凳子。卧室在起居室旁边,中间没有门,而是用一道织锦屏帘隔开。申可轼上前拉起屏帘,对谯竹村说:“请进。”
谯竹村轻轻咳嗽了一声,小心翼翼地走了进去,吕德冕和卢灿之也跟着走了进去。里间的卧室并不大,靠墙是一张檀木月洞门罩架子床,床头有一个雕花梳妆台,另外一堵墙边还有一面一人多高的穿衣镜。架子床上围着帏帐,隐隐可见一个人影平躺在床上。卧室里没有多余的凳子,再加上空间也比较狭小,因此众人都站着。申可轼轻声说道:“这位是县署派来的谯巡官和吕医士,还有一位是镇上的卢世伯老先生,你是见过的。”
床上的人影微微动了一下,似乎在回应申可轼。
“谯巡官和吕医士有些问题想问你,你可以和他们谈谈。”
“嗯……”从床上传来一个极微弱的声音。
谯竹村看了吕德冕一眼,抢先开口道:“申小姐,在下谯竹村,受县知事大人的委派,来此调查发生在贵府的一系列命案,希望你能配合在下的侦查工作。”
“嗯……”那人影一动不动,只是发出微弱的声音。
谯竹村向前迈了一小步,想看清帏帐里的人影,可是卧室内光线很暗,即使站在床边,也不太看得清帷帐里的状况。
“申小姐,你能向我们讲讲前天下午发生的事情吗?”吕德冕开口了,他的声音平静而安详,好像有一种安抚人心的力量。
“嗯……”那人影似乎微微动了一下,过了一会儿,开口缓缓说道,“我……尽力而为吧……那天的事实在……”
吕德冕点点头,温和地说:“请讲吧,我们都听着呢。”
“那天……那天下午家里出了事,先慈……先慈一直担惊受怕的,大哥……大哥让我们三个去陪陪先慈。那天很热……过一会儿,外面刮起大风,接着就打起雷来……我们三个很怕打雷。先慈嫌屋里太热,就……就起身把房门打开,这个时候突然打了一个很大的雷,几乎……几乎把我的耳朵给震聋了。这时我看见一个黑咕隆咚的东西从……从天上掉下来,先慈吓了一跳,好像要跌倒的样子。我站起身来,去搀扶……搀扶先慈。就在这个时候,我看清了掉在地上的是什么东西……那……那是一个烧焦的……人头……我吓得大叫一声,这时先慈突然浑身一颤……重重地摔在地上……不省人事了。我吓坏了,只会不断地喊‘救命’……没多久我感觉大哥带着人跑了过来,再后来我的脑袋一片空白……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人影说两句便停下来歇一会儿,一段话断断续续讲了很长时间。终于讲完之后,人影发出很沉重的呼吸声,显得十分疲倦。
吕德冕皱了皱眉头,轻声问道:“当人头从天而降的时候,你是在屋子里面的吧?”
“是的。”人影答道。
“那你可否亲眼看到人头从天上落下?”吕德冕严肃认真地问。
人影想了很久才开口答道:“当时正好打了一个很大的雷……我被吓得不轻……先慈站在门边,我朝她那边看过去……正好看见……看见那人头落下……”
吕德冕沉吟道:“不过你当时正在屋子里,只能看见那颗人头落下,却看不见人头究竟是从哪里落下的,对吧?”
这时人影略微动了一下,似乎是在点头。
“我说得对吗?”吕德冕不太放心,继续追问道。
“是的。”人影小声地答道。
“我问完了。”吕德冕看了看谯竹村,说道。
谯竹村转了转眼珠,开口说道:“贵府罹此不幸,还请申小姐保重身体,节哀顺变。我等定当尽心竭力,早日查明真相,抓捕凶手,以告慰令堂在天之灵。”
人影艰难地从床上撑起半截身子,伸出手来,将帏帐推开一些。出现在众人眼前的,是一张苍白的脸,女孩有一双大大的眼睛,不过此时早已黯然无光,娇嫩的面颊也失去了往日的光彩。她低着头,朝谯竹村微微鞠了鞠身子,眉头皱起,犹如西子捧心。她楚楚可怜地说:“一切就拜托诸位大人了。”
“请小姐好好休息吧,我等一定努力查案。”谯竹村拍着胸脯豪气干云地说道。
从申可怡的闺房出来之后,吕德冕对申可轼说:“令妹看起来似乎恢复得不错,我想再好好静养一段时间,应该就能痊愈了。”
“但愿如此吧。”申可轼担忧地说。
谯竹村扫了一眼院子,道:“不知另两位小姐状况如何?”
申可轼叹了口气,说:“虽然她们当时没有看到人头从天而降那恐怖的一幕,可是先慈口吐鲜血的景象已经使她们受到了极大的刺激。现在她们的状况还很糟糕,连话也不肯说几句,唉。”
谯竹村拍了拍申可轼的肩膀,安慰道:“放心吧,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申可轼低下头,默然无语。
卢灿之眯起眼睛,对吕德冕说:“不知道吕医士从申家小姐的证词里找到什么头绪没有?”
吕德冕含糊地答道:“申小姐的证词对于侦查工作还是颇有帮助的。”
卢灿之还想问什么,可是终究没有开口。吕德冕抬头看着天空,脸上的表情显得十分严肃,没人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06
案件的侦查工作就此陷入停滞状态。谯竹村对于如何化解当前的困局束手无策,只能寄望于吕德冕。而吕德冕终日只是在龙渊山头闲逛,或是翻阅他随身带来的医书。卢灿之毕竟只是个武夫出身,对于如何查案也是毫无办法。申可轼似乎已经不再提破案的话题了,每日悉心照料老父和妹妹们,他的脸上已经丝毫看不到之前的稚气,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支撑起整个家族的男人应有的坚毅和忍耐。
几日之后,谯竹村终于收到了大邑县署的回电,可是电文内容却让他大失所望,大邑县近日并无失踪之寇姓男子。随后,县署也差人回复,前日派专人去青城山取得了玄真道长的证词。玄真道长表示之前并不认识张道人,只是在他来青城山挂单之后才熟识起来,因张道人精通道法,一见如故,才写信请申云潜多加照顾。
这下谯竹村最后一丝希望也破灭了,他在这静谧、单调的乡下度日如年,只想早点摆脱这棘手的差事。他给表姐写信,让表姐替自己吹吹枕头风,把这案子交给别人去办,早点把他召回城里去。
就这样又过了近半个月的时间,县署差人送来一封公文,县知事在公文里痛斥谯竹村办事不力、颟顸无能,同时又找了个借口将他召回县署,另派了一个叫张熙鹤的巡官来此接手调查工作。谯竹村连夜收拾行李,等张熙鹤一到后里镇,便与他办好了交接工作,急急地赶回城里了。
这张熙鹤年已六旬,本是清时县衙里的一个胥吏,后来买了个巡官的位子,只为能捞点养老钱,对于侦查办案,自然是不会放在心上的。他在后里镇待了半个多月,终日只是和当地的乡绅富户吃吃喝喝,并借搜捕凶手之名四处勒索百姓,弄得民怨四起。吕德冕因为看不惯张熙鹤的所作所为,和他大吵一架,并威胁要将他告到省府去,张熙鹤这才略微收敛了一点。随后张熙鹤向县署呈上一份报告,坦言案情过于复杂,又多涉神异之事,已无力侦办下去,企请暂停侦查。县署发来公文,将张熙鹤痛斥一顿,不过他此前早已用钱上下打点过一番了,因此这封公文只是县知事做做样子而已。另一方面,申可轼已经对查清真相失去信心了,他现在急切要做的,是撑起这个摇摇欲坠的家族,对于警察的推诿拖延,也没有过多地指责。没过多久,县署将张熙鹤召回,此案变成了一桩彻头彻尾的死案。所有的案卷被封存起来,静静地放在警察所的档案室里接受鼠啮蠹蚀的命运。
“民国”十一年发生在后里镇申家大院的一系列离奇命案,就这样以不了了之的局面暂告了一个段落。
“怎么?”博士停顿时,沛基突然问,“那又如何?”
“这没让你想起什么吗?”
“没有。”
“再者,”菲尔博士说,“关于那个有趣的机器人偶,黄金女巫人偶。只要去看看十七世纪这种机器人偶是用什么方式运转的,你就能揭开这案子的秘密了。”
—— href='4182/im'>《歪曲的枢纽》
第七章 何须心事寄明月
01
当窗外的路灯亮起时,杜撰已经是第十次或是第十一次请服务员将他们面前的水杯掺满柠檬水了。虽然一直坐了这么久,可杜撰丝毫不觉得疲倦,他完全被案情吸引了,甚至连过了饭点都丝毫没有察觉。
“大致的情况就是这样了。”程绫霞合上手中的笔记本,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有意思,有意思,有意思,”杜撰一连说了三个“有意思”,他双眼放光,仿佛中了彩票一般搓着手说,“很长一段时间没遇到这么有意思的事情了。”
程绫霞皱着眉头,说:“我可不觉得这是什么有意思的事情,它的阴影纠缠了我们家整整三代人呢。”
“对不起,我失态了,”杜撰略带歉意地笑了笑,说,“不过这件事的确引起了我极大的兴趣。”
程绫霞示意她并不介意杜撰刚才的失态,“我已经把我所知道的情况毫无保留地告诉你了,接下来该看你的了。”
“嗯,”杜撰沉吟道,“让我好好想想……”
“好的。”程绫霞静静地坐着,一言不发,等待着对面陷入沉思的杜撰。这样的沉寂持续了整整十五分钟,才被杜撰一个轻轻的响指打破。
“你想到什么了吗?”程绫霞睁大了眼睛,问道。
“我们好像忘了吃晚饭。”杜撰认真地说。程绫霞无言以对。
“初到大陆的第一个下午就被饿坏了可不好,”杜撰一边伸手示意服务员过来买单一边说,“走吧,我带你去吃好吃的。”
“喂——”程绫霞话还没说完,就见杜撰已经三下五除二地买好单,穿上大衣准备走出咖啡馆了。
“你想吃什么,四川火锅?”
“你还没说你想到什么了呢。”
“比起这个,晚上吃什么才更重要不是吗?”
杜撰搓搓手,推开咖啡馆的大门,一股寒风迎面吹来,他不禁打了一个寒战。
“可是……”
“在这种寒冷的天气里,吃火锅是再合适不过了,哈哈,走吧,我带你去吃正宗的四川火锅——你要是吃不了辣椒的话,我们可以点鸳鸯锅。”
“哦……”
程绫霞就这样不情不愿地被杜撰拖出咖啡馆,坐上车子朝火锅店而去。
当晚两人吃过晚饭之后,杜撰将程绫霞送回酒店。由于杜撰席间总是顾左右而言他,程绫霞只得按捺住好奇,话也变得少了起来。两人走到酒店大堂时杜撰停住脚步,转过身对程绫霞说:“我就不送你上去了,你自己坐电梯上去吧。”
“好的,”程绫霞抬起头看了杜撰一眼,又问道,“那你明天有什么打算,我们第一步要去哪里展开调查呢?”
“明天嘛……”杜撰略一沉吟,说,“我想先好好静一下,理清思路,所以暂时还没有什么调查计划。”
“这样啊……”程绫霞露出失望的神色。
“所以明天我就不陪你了,”杜撰想了想,说,“你可以自己去市区的景点逛逛,等明天晚上我再联系你吧。”
“可是——”
程绫霞话还没说出口马上便被杜撰打断了,“对了,你把你的手机号码发到我手机上吧,明天我会联系你的。”
“哦,好……”
吃过晚饭后,为方便联系,程绫霞买了一张本地的手机SIM卡,不过还没来得及记住电话号码。
“那就再见吧,今晚睡个好觉。”杜撰心不在焉地挥挥手,说。
“哦,好,拜拜。”程绫霞一个人闷闷地走向电梯。
02
第二天程绫霞其实也没什么心情逛街,可毕竟是第一次来大陆,她还是去市中心最繁华的盐市口、春熙路一带逛了逛。逛了一上午什么东西也没买,程绫霞有些郁闷,她在街上随便买了一点小吃胡乱吃了,权当做是午饭。到了下午程绫霞实在不想逛街了,于是拦了一辆出租车回到酒店闷头睡大觉。
当程绫霞被手机铃声惊醒时,她抬头看了一下墙头的挂钟,已经快到下午5点钟了。
“哈喽……”
“程绫霞吗,我是杜撰。”
“哦,你好……”程绫霞的声音听上去有气无力的。
电话那头的杜撰沉默了一会儿后说道:“你是在睡觉吗?”
“是啊……”
“那你要不要再睡一会儿啊?”
“我已经醒了,你有什么事就说吧。”
“我想问你晚上要不要一起吃个饭?”
“可以啊。”
“那好,我6点钟左右过来接你。”
“好的,6点见啰。”
程绫霞挂掉电话后从床上起来,匆匆洗了个澡,换了一身衣服,还没等她化完妆,电话铃声已经响起了。
“哈喽。”
“程绫霞吗,我是杜撰,我已经到酒店大堂了。”
“哦,那麻烦你等我一下,我化好妆就下来。”
“好的。”
杜撰原本在大堂里来回踱着步,等他反应过来自己这个举动是如何错误的时候为时已晚,大堂的沙发上全部坐满了人,大家都没有起来的意思。出于礼貌,杜撰又不好意思打电话催程绫霞,只得站在墙边假装研究上面的壁画。站了好一阵子,当杜撰的双腿已经感到有些麻的时候,才看到程绫霞施施然从电梯间里走出来。
“不好意思,让你久等了。”程绫霞露齿一笑。
“哦,没什么,我们走吧。”
杜撰想到自己昨天在机场睡过头让程绫霞傻等了很久,暗叹道这正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程绫霞穿了一件浅棕色的皮夹克,里面是黑色的高领毛衣,配了一条灰底黑白格子的围巾,脚上穿着一双黑色高帮皮靴,一个棕红色的包包被她轻轻挎在肩上。程绫霞的脸上扑了一层浅浅的粉底,涂了眼影,勾了眼线,腮红、口红一个不落,似乎还戴了美瞳,她的形象立刻由青春活泼的女学生变成性感成熟的都市女郎。
杜撰走在前面替程绫霞推开酒店的玻璃门,忍不住转头再看了她一眼,说:“今天晚上你想吃什么?..”
“随便吧,你来安排好了,我都听你的。”程绫霞微笑着说道。
杜撰抓抓头发,自言自语地说:“明天我们可以一起行动。”
第二天一早,杜撰便来到酒店接程绫霞。按照昨晚商定的行程,今天两人将去案件的发生地——后里镇,展开调查。
“哈喽,早上好。”程绫霞一边打招呼一边坐上车,她依然穿着昨天那件皮夹克,只是脚上的高帮皮鞋换成了一双平底鞋。
“早上好。”
杜撰穿着黑呢大衣,里面是一件黑底灰格子的立领衬衣,他不动声色地将放在副驾驶座位上的毛线围巾扔到后座上,然后打开收音机。
“一想到今天就要开始着手调查,我就激动得睡不着觉。”程绫霞紧紧地抓着手中的挎包,表情夸张地说。
“是吗?”杜撰直视前方。声音不高不低。
“是啊,”程绫霞扭动了一下身子,说,“我昨天晚上辗转反侧,过了好久才勉强睡着,你看现在我眼圈还是黑的。”
“那你可以在车上睡一会儿,”杜撰依旧没有扭头的意思,他伸手换了一下挡,说,“我们大概要开两个小时才能到后里。”
“我现在可睡不着,”程绫霞靠在椅背上,说,“或许待会儿困了能睡一会儿吧。”
今天恰好是周末,出城方向的车流显得有些拥挤,杜撰左拐右拐,好不容易才挤上了高速公路。相比城里,高速公路上的车辆丝毫不见减少,还多了许多运货的拖车和罐车,杜撰使尽浑身解数也就开到八十码,他无可奈何地看着前面望不到头的车流,自言自语地说:“照这个速度我们午饭前能到就不错了,但愿不要在高速公路上遇到堵车。”
“我带了一副塔罗牌,”程绫霞边说边从包包里摸出一个牌盒,说,“如果堵车的话我们可以玩牌。”
杜撰警觉地看着前方,说:“国庆节的时候我在高速公路上堵了两个多小时,我可不想再堵第二次了。”
好在当天出城方向的车辆虽然多,但始终没有出现拥堵,当杜撰驾车从高速公路出口下来的时候,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嗯……”程绫霞睁开眼睛,含糊不清地说,“我们到了吗?”
杜撰一边看后视镜一边答道:“我们只是下了高速公路而已,到后里镇大概还要开半个小时吧,你还可以再睡一会儿。”
程绫霞整理了一下头发,有些担心地问:“我刚才有没有说梦话?”
杜撰重新打开收音机,说:“没有,我看你一直睡得很好啊。”
“哦,那就好,”程绫霞舒了口气,微微红着脸说,“我刚才做了个梦,梦到我们俩在一个黑漆漆的山洞里追捕凶手,我一边跑一边大声喊,还没等我们抓到凶手,我就醒了。幸好我没在睡梦中喊出声,不然真是没面子。”
“你大可不必担心,我什么声音都没听到。”杜撰笑了笑,说。
“嗯,那我就放心了。”程绫霞边说边从包包里拿出化妆盒开始补妆。
后里镇是一个很小的镇子,一条二级公路穿镇而过,商铺和民居大多建在公路两旁,镇政府也不例外。杜撰看了看表,已经临近午饭时间了,他将车靠近路边,减慢速度,四下张望着,想找一家看上去还算干净的饭馆。
“这里就是我曾祖母的老家啊。”程绫霞好奇地左看看右看看,还不时拿出数码相机拍上几张照片。
杜撰找了一家门面颇大的饭馆,还没等他把车停稳,一个系着粗布围腰的少年已经抢到车门边,指挥他将车停到人行道上。
“师傅,两位吗?”少年手脚利落地帮他们推开饭馆大门。
“两位。”
杜撰扫了一眼饭馆内部,挑了个靠墙的位置坐下。
“两位吃点什么呢?我们这里有炒菜、蒸菜、烧菜,也有干锅。”少年拿出了菜单,殷勤地问道。
“女士优先。”杜撰将菜单递给程绫霞。
“我又不会点菜,再说我也没什么忌口,只要不太辣就好啦,还是你看着点吧。”程绫霞摆摆手,将菜单交还给杜撰。
“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杜撰接过菜单,点了豆筋烧肉、臊子蒸蛋、清炒凤尾和酱香圆子汤。
在等菜的当儿,程绫霞凑了过来,小声地问道:“下午你是怎么安排的啊?我们从哪里开始着手?”
杜撰喝了一口茶,缓缓说:“首先我们要确定申家大院的位置,然后去实地考察一番,之后我还想去龙渊山转一转。”
“哦,”程绫霞点点头,说,“可是我们怎么确定申家大院的具体位置呢?”
“先试着问问本地的老人吧,”杜撰想了想,说,“如果不行的话,我们再去镇政府问问看。”
“好吧,那下午就看你的了。”
看到杜撰胸有成竹的样子,程绫霞放下心来,她喝了口白开水,专心致志地等待饭菜端上来。
这家饭馆的效率很高,没等多久三菜一汤就全部上齐了。杜撰尝了一下豆筋烧肉,味道出乎意料的好,他开始庆幸自己选对了地方。
“这个菜味道不错哦。”程绫霞吃了一块肉,连忙开口赞道。
“嗯,还可以吧。”杜撰喝了一口热汤,嘴里含糊不清地说。
席间无话,二人狼吞虎咽地吃完了午饭,并决定晚饭也来这家店吃。吃完饭后趁着买单的当儿,杜撰找到店老板,问道:“这附近有没有从小就住在镇上的老人?”
店老板是个胖胖的中年妇女,她一边数钱一边说:“前面那个开杂货铺的张大爷,他们家就一直住在这里,你们可以去问问看。”
“好的,谢谢。”杜撰朝店门外看了一眼,说,“就是前面门口停了辆三轮车的那个杂货铺吗?”
“对呀,你们把车子停在这里,走路过去就可以了。”老板娘把钱收好,说道。
“多谢。”杜撰大步走出饭馆,程绫霞紧紧地跟在他身后。
03
这是一栋很普通的自建两层小楼,一楼是杂货铺,可以看到杂货铺后面还有个小院子,二楼应该是店主人的住宅。一个头发花白的干瘦老头坐在柜台后优哉游哉地抽着香烟,他瞥了杜撰一眼,似乎是在用眼神询问他要买什么东西。
杜撰装模作样地四下看了看,然后指着玻璃柜说:“大爷,你这里的软装玉溪多少钱一包?”
“二十二块。”
“拿一包吧,再拿一个打火机。”
“好。”瘦老头站起身,从玻璃柜台里拿出一包烟放到桌面上。
“哦,不好意思,身上没零钱了。”杜撰掏了半天口袋,最后面带歉意地摸出一张一百元的钞票。
“没事,我可以找。”
瘦老头接过一百块钱,仔细看了看,然后从身后桌子上一个纸盒子里摸出零钱慢慢数了起来。
“听口音大爷你是本地人吧?”杜撰探询道。
“是啊,土生土长。”瘦老头慢悠悠地答道。
“那太好了,”杜撰变戏法似的从口袋里摸出一张名片,说,“我正想采访一下当地的老人,没想到买烟的时候就碰上一个。”
瘦老头从桌子上抓起一副老花眼镜戴上,看了看杜撰的名片,略带惊讶地问道:“你是记者?”
杜撰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客客气气地说:“请问大爷你贵姓啊?”
“我姓张。”瘦老头连忙答道。
“张大爷今年高寿啊?”
“我今年六十一了。”
“那大爷是1949年出生的?”
“是啊。”
“听说新中国成立前这里有一个申家大院,我想问问这方面的情况,不知道张大爷你听人说过没有?”杜撰一边问一边从烟盒里抽出一支香烟递给张大爷。
“哦,申家大院我晓得啊,”张大爷接过香烟,点点头,说,“那个是地主家的大院子嘛,新中国成立后改建成学校了,我小时候就是在那里读的书。”
杜撰自己也抽出一支烟,向张大爷借了个火,一边抽一边说:“那申家大院大概建在哪里,你还想得起来吗?”
“就是学校那里嘛,”张大爷用手指了指方向说,“那里一直都是学校。”
“当年那些老房子现在什么都不剩了吧?”
“是啊,”张大爷眯起眼睛想了想,说,“那些老房子一直没人管,结果有一年地震了,好多老房子都被震裂了,学校也就不敢再用那些房子了。后来大队上就派人把老房子都拆了,重新盖了学校。”
“那申家大院原来的主人呢?”
张大爷摇摇头,说:“不晓得,从来没听说过,应该是新中国成立前就跑了吧。”
“那学校怎么走啊?”
“顺着这条路朝前走,到前面的路口左转,然后一直走就是了。”
“学校的名字叫什么啊?”
“就是后里小学嘛,多大个牌子,一眼就看到了。”
“对了,学校里有没有年纪大一点的退休老师啊,我想采访一下。”
张大爷想了想,说:“那你找邓校长嘛,他就住在学校里。”
“我知道了,谢谢大爷。”杜撰将抽剩的香烟掐灭扔进垃圾桶,做了个再见的手势。
“不谢,慢走。”张大爷吐了一口烟雾,笑眯眯地跟杜撰告别。
“你刚才拿的是什么名片啊?”走出一段距离后,程绫霞好奇地问杜撰。
杜撰笑了笑,说:“因为我常替一家熟识的杂志社写稿子,所以他们给我印了一个特约记者的名片,有时候拿出来唬人,还挺好用。”
“哦,”程绫霞点点头,说,“那我们现在是去学校?”
“是啊。”杜撰走回到饭馆门口,开车照着张大爷的指点朝后里小学而去。
邓校长是一个面相非常和善的老人,他穿着一件土灰黄的夹克,灰白而稀疏的头发梳向脑后,细长的手指早被香烟熏黄。当杜撰介绍自己是为了采访申家大院的事而来时,邓校长转身从卧室里拿出一本厚厚的相簿来,“这里有一些以前的老照片,都是那些老房子没拆的时候照的,你可以看一看。”
杜撰从邓校长手里接过相簿,随手翻了起来。这是一本很老旧的相簿,里面大多都是邓校长年轻时照的黑白照片,其中有几张是他站在当时作为校舍的申家大院前照的。从照片上看,那时的建筑已经很破败了,斑驳的墙壁上有几道明显的裂痕,那木制横梁也显得摇摇欲坠。
“邓校长,这几张照片能否让我翻拍一下?”杜撰翻完相簿之后,指着几张背景中有申家大院的照片问道。
“可以,可以。”邓校长连连点头。
杜撰示意程绫霞用自带的相机将这几张照片翻拍下来,程绫霞连忙取出相机,认真地翻拍起来。
“对了,邓校长你还记得当时申家大院的格局吗?”趁着程绫霞翻拍的当儿,杜撰问道。
邓校长仰着身子仔细想了好一会儿,说:“大致的方位能记起一些,不过具体 7684." >的细节一时半会儿也想不起来了。”
“不急,”杜撰从随身的背包里取出笔和记事本递给邓校长,说,“请你慢慢想,最好是能画出来。”
邓校长沉吟了一阵,拿着笔在记事本上画了起来。虽然已是几十年前的记忆,可老人依然能准确地画出整个申家大院大致的格局。
“喏,你看,这里应该是大院的中庭,当时我们把这堵墙拆了,和外院连在一起,作为学校的操场。
“还有这里,应该是后院,当时是作为教师宿舍。
“这一排房子采光很差,被大队作为仓库使用。
“这里的房子都被一间间隔开,作为教室。
“还有这里,当时这面墙被打通了,开了一个门。”邓校长一边画一边向杜撰讲解。
杜撰若有所思地看着邓校长画出来的草图,之前程绫霞根据她爷爷的描述,已经画出了一个申家大院的草图,不过邓校长画出来的草图更加详细,细节也更为准确。
当邓校长的讲解结束时,杜撰已经对整个申家大院的格局有了大致的了解,他将记事本郑重其事地收了起来,对邓校长说:“你的记忆力真是了不起,几十年前的事情也记得那么清楚,真是帮了我们的大忙了。”
邓校长呵呵一笑,自豪地说:“这不算什么,我年轻的时候记性更好,现在老了,记忆力已经衰退很多了。”
杜撰给邓校长敬了一支烟,说:“整个申家大院是坐北朝南,那么大院的背后就是龙渊山了?”
“是的,”邓校长指了指方向说,“学校也是一样的坐北朝南嘛,教师宿舍的后面就是龙渊山,山上原来有个龙渊寺,‘文革’的时候拆掉了,寺里的和尚都还俗了。山顶上还有个龙渊泉,不过早就不出泉水了,那泉眼周围还残存着几块以前的石碑,你若是有兴趣可以去山上看一看。”
“我会去看的,真是谢谢你了。”
04
从邓校长家出来之后,杜撰的心情显得很好,他脚步轻快地走出教师宿舍楼,站在学校操场朝后面的龙渊山望去。
“有什么收获吗?”程绫霞问道。
“现在还说不好,不过我有一个预感。”杜撰面带微笑地说。
“哦,什么预感呀?”程绫霞好奇地问。
“站在那山上远眺,风景一定不错。”杜撰笑着答道。
龙渊山已经被当地农民开发成了果园,整座山种满了橘子树。杜撰带着程绫霞,顺着一条石板路爬上山去。
“你看这条路,”杜撰指了指脚下,说,“这些石板看起来颇有些年月了,说不定当年这条路就是直通向龙渊寺山门的。”
程绫霞停下来仔细看了看石板,说:“你说的有道理,这么说来,当初那些和尚就是在这条路上看到所谓火龙升天的异象的?”
“应该是这样,”杜撰点点头,又扭头看了看山下,说,“站在龙渊山的山顶能一览后里小学的全貌,以此想来,当年也一定能看到申家大院的样子吧。”
“可惜龙渊寺已经不在了。”程绫霞幽幽地叹了口气。
“是啊,非常可惜。”杜撰认同地说道。
两人一边闲聊一边信步朝山顶走去,龙渊山并不高,所以中途不用休息,两人一口气便爬到了山顶。山顶的平地上也种满了橘子树,杜撰一个人走在前面,程绫霞小心翼翼地跟在他身后。
“当年的龙渊寺应该就建在这块平地上吧?”程绫霞从背包里掏出相机,问道。
杜撰搔搔头,感慨地说:“是啊,现在已经全部变成果园了,我想龙渊泉应该还在后面吧。”
两人又朝前走了十多分钟,已经走到小路的尽头了。这时杜撰好像发现了什么,转身朝路边的草丛中走去。
“你在找什么啊?”
“应该就在这附近吧……哇——”
就在杜撰喃喃自语四下张望的时候,脚下突然一滑,紧接着伴随一声惨叫,整个人便扑倒在地上。
“啊,你怎么了?”程绫霞连忙上前,紧张地问道。
“嗯……”杜撰狼狈地支起身子,说,“地上有个坑,没留神摔了一跤。”
“你没事吧?”程绫霞用力将杜撰扶了起来。
“没事……”杜撰拍拍沾在身上的泥巴,又揉了揉大腿,一脸痛苦的表情,“脚似乎崴了一下。”
“那你坐着休息一下吧。”程绫霞找了一块大石头,扶着杜撰坐下。
“这个应该就是龙渊泉了吧。”杜撰指了指绊了他一跤的大坑,说。
“是吗?”程绫霞这才注意到乱草丛中露出一截条石,她上前拨开杂草,发现草丛中藏着一个大坑,坑底覆盖着一层泥土,上面也长着草,所以不容易被发现。仔细一看,坑底的泥土并不厚,隐约可以看到覆在土下的石板。
“这里真的是龙渊泉!”程绫霞兴奋地说。
杜撰看上去却一点都兴奋不起来,他皱着眉头说道:“没想到这里荒废得这么厉害,幸好没碰到脑袋。”
“你的脚真的不要紧吗?”程绫霞担心地问,“要不要叫人来帮忙?”
“这里能叫到什么人?”杜撰叹了口气,说,“我伤得并不严重,休息一会儿应该就能走路了。”
“哦……”程绫霞半信半疑地看着杜撰,似乎还在琢磨找人帮忙的事。
“你也坐下吧。”杜撰招招手,说。
“好吧。”程绫霞找了块邻近的石头坐下。
“这里应该就是龙渊山的最高处了,只是周围的视线被橘子树挡住了,待bbr>99lib?会儿我们到前面去看看。”杜撰指了指前方,说。
“前面就是山崖了吧。”程绫霞伸长脖子望了望,说。
“嗯,从那里应该能看到后里小学的全貌,”杜撰想了想,说,“当年也一定能看到申家大院的全貌。”
“似乎是这样没错。”程绫霞微微点头。
“嗯……”杜撰伸长腿,试探着活动了一下脚踝,他的脸上立刻出现了痛苦的表情。
“你要喝点水吗?”程绫霞认真地说。
“你有水?”
“没有。”
“……”
“要不我下山去请人把你背下去吧。”
“真的不用了,休息一会儿就好。”
“可是……”
杜撰将后背靠在一棵橘子树上,说:“这里让我想起了小时候的情景。”
“嗯?”
“小时候离我家不远的地方,也有像这样的一座小山。我经常一个人爬到山顶,然后躺在山顶的草丛里哂太阳。在川西山区,除了夏天,是很少能见到太阳的,大多数时候都是阴沉沉的天气,要不就是在下雨。所以能在山顶的草丛里哂太阳,对那时的我而言,是一件再惬意不过的事了。”
“可是躺在草丛里哂太阳跟崴到脚,有什么联系吗?”
“有一次我一个人去爬山,结果不小心掉进水沟里。好在当时是冬天,那条水沟里的水并没有多少,我呛了几口水,最后还是手脚并用地爬了上来。那时我全身湿漉漉地站在路边,第一次感受到了死亡的恐惧——附近一个人都没有,没人能听到一个少年的呼救,如果是在水量充沛的夏天,我一定会淹死在那条水沟里。”
“你小时候胆子很大吧?”
“正好相反,我小时候胆子很小,自从掉进水沟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我都对水充满了恐惧。恶果就是直到现在,我也不会游泳。”
“……”
“不过现在想想,当时掉进水沟算是一件比较幸运的事,如果掉进的是粪坑,恐怕我一辈子都会蒙受阴影,哈哈哈。”说到这里,杜撰不禁大笑起来。
“好恶心!”程绫霞皱着眉头说。
“不过现在条件好一点的村子大多都把粪坑改建成了沼气池,露天的粪坑越来越少见了。啊——”杜撰一边笑一边说,突然他停了下来,仿佛石像一般凝在原地。
“怎么了?”程绫霞紧张地问。
“我想到一件事……”过了好一会儿,杜撰才结束石化状态,若有所思地答道。
杜撰在龙渊山上休息了大约一个小时的样子,才一瘸一拐地走下山。一路上程绫霞都显得很担心的样子,不过好在两人最终还是安全地走下山来。
“现在我们要干什么?”
虽然才下午4点多,可是天色已经渐渐变暗,程绫霞焦急地询问下一步的计划。
“看起来好像要下雨了,”杜撰抬头看了看天,说,“待会儿我把你送到客运站,你自己坐车先回去吧。今天我打算在这里住下来,有些东西需要调查一下。”
“什么?”程绫霞摆摆手,说,“我不回去,我跟你一起去吧。”
“你留在这里不太方便,”杜撰想了想,说,“再说也帮不上什么忙,还是先回去吧。若是顺利的话,我明天也就回去了,到时候会联系你的。”
“可是——”
杜撰用不容置疑的语气说:“走吧,现在送你去客运站的话,应该还能赶到车,要是再晚点的话就不好办了。”
“不要,我还是和你在一起比较好。”
“你在这里太显眼了,会影响我的调查工作。”
“那我可以不出声啊。”
“有很多东西需要调查,我没时间照顾你。”
“你崴到脚以后,一直是我在照顾你吧。还有,你放心让女孩子在人生地不熟的地方一个人搭车回去吗?”
“我看到你的背包里装有防狼喷雾。”
“……”
“总之你听我的就对了,否则我就不接这个案子了。”杜撰使出了杀手锏。
“那你至少告诉我你打算在这里调查什么吧。”程绫霞不满地说。
“回去之后我一定会告诉你的,只是现在还不是时候,”杜撰有些不耐烦地说,“走吧,我保证回去后一定第一时间联系你。”
“那好吧……”程绫霞心不甘情不愿跟着杜撰上了车。
“你回去之后好好休息一下,明天可以出去逛逛,”杜撰一边开车一边说,“既然来了,还是应该好好玩一下。”
“你这么神神秘秘的,弄得我哪有心情去玩啊。”程绫霞抗议道。
“搞神秘可是侦探的专利。”杜撰嘴角上扬,露出了一个笑容。
杜撰将程绫霞送到客运站之后,帮她买好了车票,又详细地告诉她交通路线。不过杜撰似乎真的急事在身,没等程绫霞上车,就匆匆离去了。客运站的大巴一个小时才发一班,程绫霞一个人百无聊赖地在候车室里玩手机游戏,心里早把杜撰骂了一千八百多遍。当程绫霞坐车回到成都的时候,天早已黑了下来,她打车回到酒店,草草吃了一点东西,这才感觉整个人已经累到不行了。
原本期待这趟后里之行能有所收获,谁知那个杜撰不仅自说自话地将她打发回成都,还什么都不肯透露,想到这里,程绫霞觉得杜撰实在可恶。洗过澡后,程绫霞一边用电吹风吹头发一边琢磨着杜撰在后里究竟能有什么收获。电视里放着聒噪的广告,扰人心烦,程绫霞越想越气,索性关上电视机,跳上床钻进被窝里。虽然积了一肚子怨气,但今天在外奔波了一天,程绫霞确实累了,没过多久,她便睡着了。
05
第二天当程绫霞睁开眼睛的时候,已经临近中午了。她看了看手机,一条短信也没有,看来杜撰还没有联系她的意思。程绫霞叹了口气,慢悠悠地穿好衣服,一番洗漱完毕之后,时针已经指向中午12点了。
下午该干些什么才好呢,真受不了那个自说自话的侦探,唉,肚子好饿,算了,还是先吃点东西再说吧。
程绫霞简单收拾了一下,到酒店大堂旁的餐厅里点了一份餐,毫无淑女气质地将食物狼吞虎咽吃下肚。胃里有了东西垫底,心情也好了很多,点了一杯餐后热饮,程绫霞开始认真盘算下午该干些什么。翻开旅游手册,上面的名胜景点还一个都没去过,程绫霞决定下午去武侯祠逛一逛。
计议已定,程绫霞回到房间换了身衣服,精心打扮一番,便打车去了武侯祠。此时的武侯祠游人如织,熙熙攘攘,程绫霞随着人流漫无目的地闲逛,四下拍照打发时间。当她结束游览,从武侯祠出来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了下来,程绫霞按照旅游手册的指点,来到武侯祠边的锦里,品尝当地的小吃。
就在程绫霞大快朵颐的时候,耳边响起了手机铃声。
“喂——”
“程绫霞吗,我是杜撰。”
“你总算想起联系我啦,有什么事吗?”程绫霞轻哼了一声,语带讥讽地说。
“我在后里的调查工作已经结束了。”杜撰的声音听上去很淡定。
“哦,有什么收获吗?”
“收获很大,不过还有一些问题需要解决。”
“能烦请你将此行的收获讲给我听吗?”程绫霞哼哼唧即地说。
“没问题,不过要等我回来之后。”杜撰的语气没有任何变化,听上去依然十分淡定。
“你现在还在后里?”
“是的,今天太晚了,我只能在这里再住一晚,明天一早我就回来。”
“那明天能否请你拨冗一见呢?”程绫霞继续讥讽道。
“你今天出去玩了吗?”杜撰突然换了个话题。
“嗯?我今天去了武侯祠。”
“那你现在还在外面?我在电话里听到声音很吵。”
“是啊,我现在在锦里。”
“哦,那里还是可以去看一看的。明天我可以带你去青羊宫逛逛。”
“为什么突然想起去青羊宫?”
“你来了几天不是哪里都还没去过吗?”
“是啊,就只去过春熙路和武侯祠。”
“青羊宫还是可以去看看的。”
“你不会是良心发现想要补偿我吧?”
“你要这么想我也不介意。”
“那调查工作怎么办?”
“实际上去青羊宫就是为了调查一件事情。”
“什么事情?”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搞了半天还是为了调查啊,我就说你不会那么好心专程陪我去玩。”
“年轻人还是应该以工作为重。”
“哼,到这个时候了你还玩神秘,什么都不肯告诉我。”
“时间到了自会分晓。”
“你——”
“我准备休息了,今天忙了一天,对了,你要是逛完了也早点回酒店休息吧。”
“好,明天再说。”
“嗯,再见。”
“拜拜。”挂掉电话,程绫霞恨不得现在就飞去后里,在杜撰的床底下安上一颗炸弹。
06
第二天一早,程绫霞便被杜撰打来的电话叫醒了。
“喂……”
“还在睡吗?”
“是啊……”
“那你再睡十分钟就起床吧,大概再过四十分钟我就到酒店了。”
“哦,好……”
电话那头的杜撰沉默了一阵后开口说道:“那个……其实你素颜也蛮好的,不用花那么多时间化妆。”
“你提醒了我,今天我一定要精心打扮一下。”
“喂——”
“好了,那就先这样吧,酒店大堂见。”
程绫霞带着得意的笑容挂掉电话,她开始认真琢磨用什么办法来报复杜撰才好。虽然嘴上说要精心打扮,但程绫霞并不打算在化妆上浪费时间,她还急着从杜撰口中听到调查工作的新>进展呢。
四十分钟后,程绫霞如约走出电梯,一眼就看见杜撰已经等在大堂里了。他穿在身上的呢子大衣沾了不少灰,衬衣领子也显得有些皱了,一副风尘仆仆的模样。看到程绫霞准时出现,杜撰如释重负地出了一口气,微笑着打了一个招呼。
“你刚到吗?”程绫霞点点头,问道。
“是啊,一大早就从后里赶回来了,直接到这里来接你。”杜撰拍拍衣服上的灰,答道。
“我们现在是直接去青羊宫吗?”
“对呀,昨天不是在电话里说好了吗?”
“我完全搞不懂你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
“我会向你详细解释的,请先上车吧。”
程绫霞看了杜撰一眼,将信将疑地上了车。杜撰坐进车里,从杯架上拿起一杯热奶茶,说:“还没吃早饭吧,我买了奶茶和核桃蛋糕。”
“哦,谢谢。”程绫霞显得有些意外,她接过奶茶和蛋糕,脸上的表情缓和了一些。
“怎么样,味道还可以吧?”
“蛮好吃的。”
“早上路过蛋糕店,发现买两块蛋糕可以送一杯奶茶,我就顺便给你也买了一块。”
“……”
“挺划算的吧。”
“搞了半天只是为了占便宜啊。”
“你不吃可以给我啊。”
“我才不要,你专心开车啦。”
没过多久,两人就到了青羊宫。杜撰停好车后,排队买了门票,带着程绫霞走进青羊宫。青羊官的山门为重檐歇山顶,看上去十分宏伟。山门里是灵祖殿,供奉的是玉枢火府天将的神像,即道教的护法神。
从灵祖殿走出来,两边的厢房是旅游纪念品商店,正前方是混元殿。程绫霞原本打算去逛逛纪念品商店,却被杜撰一把拉住。
“干吗啊?”程绫霞白了杜撰一眼。
“出来的时候买纪念品也不迟,现在还是先朝里面走吧。”杜撰指了指前方。
“什么都不跟我说,还不准我去买东西啊?”程绫霞没好气地说。
“我保证今天之内会向你说明的,先跟我走吧。”杜撰换上了一副严肃的表情,说。
“好吧,姑且再相信你一次。”程绫霞嘟嘟嚷嚷地跟在杜撰身后,走进了混元殿。
混元殿中供奉的是手持混元乾坤圈的混元祖师,整个大殿远望为单檐硬山式结构,殿中香火旺盛,香客不绝。
“你知道这混元祖师是谁吗?”站在殿中,杜撰突然开口问道。
“不知道。”程绫霞摇摇头。
“这巴蜀之地本是道教的发源地,汉末沛国丰邑人张陵为修成仙之道,在北邙山和龙虎山修炼,后来入蜀,在鹤鸣山创立五斗米道。张陵死后,其子张衡、其孙张鲁分别在巴蜀传教,三人被依次称为天师、嗣师、系师。”
“咦,张鲁?这个名字好像在哪里听过……”
“你没玩过三国游戏吗,里面割据汉中的便是这个张鲁。”杜撰露出鄙视的眼神。
“哦,原来如此。”程绫霞恍然大悟。
“到了张鲁的时代,五斗米道在巴蜀地区极为兴盛,共分为二十四个教区,即‘二十四治’。因此早到汉末三国时代,便已有青羊观的记载了……”
程绫霞打断杜撰的长篇大论,开口说道:“喂,说了半天,你还没说混元祖师到底是谁呢。”
“我不正要说吗?”杜撰翻了个白眼,说,“相传当年老子骑青牛出函谷关,曾嘱咐关令尹喜千日后到成都青羊肆寻他。千日之后尹喜依约前往,果然在成都青羊肆看见一个小孩,这就是老子的化身,他在这里继续讲演道法,于是人们便在这里建起了道观。唐朝皇帝大多信道教,他们奉老子为先祖,追封他为‘太上玄元皇帝’,因此改青羊观为玄元观。黄巢之乱时,唐僖宗入蜀避难,曾住在观中。相传当时在观中挖到一块玉砖,上面写着‘太上平中和灾’的古篆。后来黄巢败亡,唐僖宗返回长安,下诏将玄元观改名为青羊宫,并赐库钱两百万进行大规模的修建——我们现在看到的青羊宫格局,基本就是那个时候形成的。到了宋朝,也有不少信奉道教的皇帝,宋真宗就封老子为‘混元上德皇帝’,所以混元祖师也就是老子。”
“你直接说是老子不就好了吗,啰啰唆唆讲这么一大堆……”
“我好心好意给你讲解青羊宫的历史,还被你嫌啰唆,真是吃力不讨好。”
“我又没请你给我讲解,是你自说自话讲了这么一大堆。”
“……”
两人穿过混元殿,迎面便是青羊宫里最有名的建筑——八卦亭。这座亭子修建于清朝同治、光绪年间,整座亭子建于重台之上,石基分为三层,分别是方形、八角形和圆形,暗合天圆地方、相因相生、八卦相和的义理。亭檐上覆盖着黄绿紫三色琉璃瓦,亭子四周装饰有龟纹隔门和云花镂窗,柱上檐上,横挑屋脊,皆雕飞龙,大小共有八十条飞龙。
杜撰指了指八卦亭后,说:“这八卦亭后便是青羊宫的正殿——三清殿。道教最开始尊奉的神仙是太上老君,后来渐渐吸收了佛教三身佛的理论,将主神分为三位,即玉清元始天尊、上清灵宝天尊、太清道德天尊,所谓‘三号虽殊,本同一也’。”
“原来如此,那倒要去看看。”程绫霞兴致勃勃地朝前走。
“你看到三清殿门口的一对铜羊了吗?”
“你说那个铜羊吗?”
程绫霞看到三清殿前摆放着一对一人高的铜羊,左边那只为独角,右边那只是双角,两只铜羊都被过往香客摸得通体发亮。
“这两只铜羊是青羊宫的标志性物品,”杜撰滔滔不绝地讲解道,“左边那只独角铜羊是清朝雍正年间大学士张鹏翮自北京购得,送给青羊宫的,右边那只双角铜羊是道光年间本地信众请匠师铸造后送给青羊宫的。传说这两尊铜羊可以驱邪治病,头痛的话就摸羊头,腿痛的话就摸羊腿,所以你看这两尊铜羊早被人摸得锃光发亮了。”
“哦,那我也去摸一摸。”
“你打算摸哪里啊?”
“摸遍全身啊,有病治病无病强身。”
“不要贪心不足蛇吞象。”
“你管我。”
“那尊独角铜羊其实是十二生肖的混合体,分别是鼠耳、牛鼻、虎爪、兔背、龙角、蛇尾、马嘴、羊须、猴颈、鸡眼、狗腹和猪臀。”
“是吗?那我得仔细看看。”
“不过摆在外面的这两尊铜羊其实是复制品,真品收藏在青羊宫的文物陈列室里面。复制品比真品要大,看起来比较威风。”
“你不早说……”
两人走到三清殿前,只见殿门口竖着一块广告牌,上面罗列着做各种法事的价目,从“度人十转”到“南斗祝文”一应俱全,价格也从两万八千元到一千二百元不等。
“你看,做法事明码标价呢。”程绫霞指了指那块广告牌。
“那当然,道士也要吃饭嘛。”杜撰指了指殿门,说,“你看,这就是以前那种用门闩的老式木门,你有什么办法能让木门自内闩上吗?”
程绫霞仔细看了看殿门,喃喃自语地说:“用铁丝或者绳索一类的东西应该能让它自内闩上吧。”
杜撰抓抓头发,脸上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说:“在房门自内闩上的房间里,出现了一具无头男尸,凶手和人头都消失不见了,这便是所谓的密室杀人吧。不过以当时房屋的构造来说,其实那根本称不上什么密室。如果列举机械诡计的话,我现在就能说出至少三种让门自内闩上的办法。”
“哦?”程绫霞似乎有些不相信,说,“那说出来听听啊。”
“第一种,”杜撰竖起一根手指,说,“凶手用细绳将门闩吊起45°角之后微微关上房门,然后慢慢放下绳子,让门闩自然落入闩槽之中,最后再将细绳收回即可。”
程绫霞摇摇头,说:“你这种方法是建立在门关上后还留有一丝缝隙的基础上,如果门关得很紧的话,那这招就不管用了。”
“那我说第二种方法好了,”杜撰笑了笑,竖起两根手指,侃侃而谈道,“那种老式的木门是有门环的吧,凶手用一根细长的类似铁钉一样的东西从门环边缘将木门钉穿。铁钉穿过木门之后刚好在门闩槽的上方,这样关上门后,门闩刚好斜斜地被架在这根铁钉上。这个时候从外面小心翼翼地拔出铁钉,门闩失去支撑物,落下来正好掉进门闩槽内。由于铁钉是从门环边缘穿进去的,所以钉痕很难被发现,再加上木门随后就被管家用斧子劈坏,如此一来更是死无对证了。”
程绫霞立刻反驳道:“拔出铁钉的时候如果用力过猛,门闩就会掉到地上而不是落进门闩槽内,这个方法成功率太低了吧。还有,用力把铁钉钉进去,难道不会发出声音吗?这样很容易就会引起别人的注意吧。”
“只要小心翼翼的话,是能够成功,至于钉铁钉的声音,可以隔着一层垫子把铁钉钉进去,这样就不会发出太大的声音。”
“不管怎么想,这个解释还是太牵强了……”
“你真啰唆,”杜撰撇撇嘴,竖起三根手指,说,“那我再来说说第三种方法。即使在炎热的夏日,申家大院的厨房里仍然保存有消暑用的冰块。凶手从厨房里弄一块冰放在门闩槽内,然后关上门,让门闩落在冰块上。那个时候天气那么热,用不了多久冰块就会融化,之后门闩就自然而然地掉进门闩槽里了。”
“可是去厨房弄冰的话很容易被人发现吧?”程绫霞不依不饶地说。
“你这个人怎么这么喜欢挑刺啊?”杜撰咳嗽了一声,说,“根本无所谓用什么方法制造出密室,那间密室本身并不是解谜的关键所在,所以我也没有兴趣去做穷举题。”
“……”
“殿里好像有道士在做法事,我们进去看看吧。”
杜撰自说自话地走进大殿,程绫霞只好跟着走了进去。只见大殿内三清神像前用木栅栏围了一个四方形,一群道士站在栅栏内郑重其事地做法事。为首的道士看上去三十岁上下,长相十分清秀,他头戴紫金道冠,身着团龙纹紫袍法衣,手执笏板,口中念念有词。紫袍道士身边站着两个黄袍道士,似乎在辅助他作法,神像两边各有一队红袍道士,正用锣鼓奏着法乐。
“你看到他们穿的法衣了吗?”杜撰压低声音对程绫霞说。
“嗯?”程绫霞愣了一下,说,“看到了,怎么了啊?”
“正中那位道士穿的法衣叫九龙降衣,法衣的两袖和衣身都绣有金丝滚边。道士穿上九龙降衣展开双臂,两袖与衣身恰好展成四方形,象征地之四角。”
“哦,这样啊。”
“你见过中国传统戏法的表演吗?”
“什么戏法?”
“比如变金鱼缸,魔术师穿着一件长袍,用布蒙住手,然后凭空变出一个装着水和鱼的鱼缸。”
“哦,你说那种魔术啊,我在电视上见过啊。”
杜撰笑了笑,说:“如果魔术师穿的是这种宽大的法衣,即使藏一个金鱼缸也不是什么难事吧。”
“嗯,的确如此……”程绫霞皱着眉头,说,“你怎么突然想起说这个?”
“整件案子的秘密,就在这里。”
挑战读者
死者是昆虫。
除了凶手,所有人都是色盲。
全世界的人都是凶手。
……
当推理小说在“新本格”的旗号下已渐?渐沦为只讲究奇技淫巧的游戏时,没有什么比“挑战读者”四个字更能体现本格推理的趣旨了。作为本格推藏书网
理忠实的拥趸,我最大的乐趣就是与读者诸君玩一场堂堂正正的智力游戏。无须理会时代的嘲笑,即使只剩下一个读者我也会继续写下去。?99lib?
在此我向读者诸君声明,本作中没有采用任何叙述性诡计,故事进行到这里,所有的线索已经完完整整地呈现在读者面前了。.
虽然文中的提示非常明显,不过在阅读最后一章之前,并..非所有的问题都有了答案,现在就请读者诸君稍微动一动脑筋,勇敢回答我提出的三个问题——聪明的读者恐怕早已想到答案了吧:
第一,密室里的尸体是谁?
第二,从天而降的人头是怎么回事?
第三,凶手究竟是谁?
衷心希望这部小说能带给您一个愉快的阅读体验,祝大家开卷有益!
第八章 却看花开第几枝
杜撰带着程绫霞来到了第一次见面时的咖啡店,依然坐在靠窗的位置。杜撰点了一杯炭烧咖啡,程绫霞点了一杯蜂蜜金橘茶。还没等服务员收起菜单离开,程绫霞便迫不及待地开口道:“好了好了,别卖关于了,快讲啦。”
杜撰笑了笑,说:“我可没卖关于,只是外面太冷了,实在不适合谈话,我们总得找一个暖和的地方舒舒服服地坐下来慢慢说吧。”
“怎么都是你有理,你要是再不讲,我可真的生气了。”程绫霞瞪着眼睛说。
“我讲我讲,”杜撰举手做出投降的姿势,苦笑着说,“首先让我来整理一下案件的先后顺序吧。”
“嗯。”
“民国十一年,也就是1922年,后里镇申家大院来了一位自称叫张菽子的游方道士。张道士和申家的主人申云潜一见如故,便在申家大院住了下来。数日后一个酷热难耐的下午,张道士对门房说一位姓寇的故友会来拜访自己,请门房届时直接放那人进来。果然其后有一个自称姓寇的神秘男子来到申家大院叩门求见,门房依言放那男子进去了。到了晚饭的时候,张道士迟迟不出门,并且房门也自内闩上。申云潜父子前往查看,捅破窗户纸后看见房门一片血迹,于是命人用斧子劈开房门。此时房内有一具男尸,除了胸口被刺一剑,头也被人砍下,凶器正是张道士随身携带的长剑。”
“嗯。”
“背负杀人嫌疑的张道士下落不明,后里镇的乡团开始组织众人搜捕张道士,龙渊寺的和尚也下山协助搜捕。就在和尚们下山的时候,雷声大作,接着他们看到了一道火光冲天而起,他们认为这是火龙升天的异象。与此同时,申云潜的夫人申包氏站在卧室门口和女儿说话,伴随着轰隆的雷声,一颗烧焦的人头从天而降,滚落到申包氏的脚边。申包氏猝不及防,竟被活活吓死。”
“嗯。”
“乡团搜捕张道士的行动一无所获,甚至连目击证人都找不到一个。警察试图查明那具尸体的身份,也是白忙一场。整个案件的调查工作陷入停顿,拖着拖着就这么不了了之了。以上便是‘民国’十一年发生在后里镇申家大院的怪异命案。”
“总结得不错,”程绫霞拍拍手,说,“不过你刚才说的都是我知道的情况,能不能说点我不知道的啊?”
“接下来我就要说你不知道的啊。”
“那快讲啊。”
“这件案子一共有四个疑问需要回答。”杜撰一边说一边竖起手指,道,“第一,密室是如何制造出来的;第二,密室里的尸体是谁;第三,从天而降的人头是怎么回事;第四,凶手究竟是谁。”
“关于第一个问题,刚才在青羊宫的时候我已经解释过了,所以跳过不谈。”杜撰挥挥手,说道,“现在让我们来看看剩下的三个问题。”
“给出这样模糊的解释,可以吗?”
“我已经说过了,那间密室并不是解谜的关键所在,”杜撰有些不耐烦地说道,“即使没有那间密室,也不影响整个案件的走向。”
“哦……”
“现在让我们回到剩下的三个问题,”杜撰稍微停顿了一下,说,“首先是那具无头尸的问题。”
程绫霞喃喃道:“说起来,没有头的话,很像是无面尸诡计啊。”
杜撰闻言哈哈一笑,说:“说到无面尸诡计,很容易就想到横沟正史的《黑猫酒店杀人事件》这部作品吧,作者在小说开头便对无面尸诡计做了一番归纳总结。在推理小说中,无面尸通常是指脸被砍得无法辨认,或是无头尸体、被焚烧过的尸体,甚至尸体失踪等,当类似案件发生时,十个人之中大约有九个人可以猜测到谁是被害者及谁是加害者。因为在无面尸诡计中通常会有一种现象——某甲一直被当成被害者,但他并不是真正的被害者,而是犯人;而一直被认定是犯人而行踪不明的某乙却是尸体本人,也就是被害者。这几乎成了推理小说的一种定式。”
程绫霞点点头,说:“的确是这样,所以无面尸诡计现在已经很少有作者会涉及了,因为一看到出现无面尸,读者大概都会猜到个八九不离十。”
“那你说说在这件案子里,那具无头尸究竟是谁呢?”杜撰突然反问?99lib.道。
程绫霞沉吟了一阵,说:“按照无面尸诡计的定式来说,那具无头尸应该是被视作凶手的张道士。可是有一点我想不明白,那个张道士又高又胖,那具尸体却很瘦,从体型上看,那不可能是张道士的尸体。”
“这正是弄清这个问题的关键,”杜撰抓抓头发,说,“张道士是一个胖子,那具尸体却是一个瘦子——让胖子冒充瘦子很难,可让瘦子冒充胖子,却不是什么难事。张道士终日穿着宽松的道袍,没人见过他赤裸身体的样子,他完全可以在道袍下垫些东西,装成一个很胖的人。”
“假如那具尸体是张道士,他为什么要假扮成一个胖子呢?”程绫霞不解地问。
“还记得之前我问你看过变金鱼缸的传统戏法吗?”杜撰打了个响指,说,“这个戏法的谜底也就是张道士为什么要装扮成胖子的谜底。”
“我还是不太明白,”程绫霞摇摇头,喃喃道,“你的意思是,那个张道士是个变戏法的吗?”
“你这么说,虽不中亦不远矣,”杜撰促狭地一笑,说,“这个问题的答案,要到古人的笔记中去寻找啊。”
“嗯?”程绫霞一愣,说,“古人的笔记和这个案子有什么关系吗?”
“当然有关系了,”杜撰边说边从随身的背包里摸出一本书,递给程绫霞,说,“你看过这本书吗?”
“什么书啊……”程绫霞喃喃地从杜撰手里接过书来,仔细一看,原来是清人袁枚的笔记小说 href='601/im'>《子不语》。
“在这本书里,袁枚记载了一个非常有趣的骗局故事。”杜撰将书翻到某一页,指给程绫霞看,“江南某道士自称拥有召唤天女与凡人交媾的法术,作法时道士一个人在密室内书符步咒,随后密室里就会出现一位天女。这时道士让有钱人进入密室与天女交合,至天未明时,道士将人屏退,进入密室施法,须臾之间天女便在密室里消失了,只剩下道士一个人走出来。”
“竟然还有这样的事?”程绫霞惊讶地说,“那道士是怎么做到的?”
“你自己看书啊。”
“文言文的看起来很麻烦,你直接告诉我不就好了吗?”
“答案很简单,”杜撰将剩下的咖啡喝完,说,“那道士将身材娇小的妓女缚在身上,外面穿上宽大的法衣,夜里灯光昏暗,很难分辨出道士的袍子里藏了一个人。这其实是利用了传统戏法的原理来骗人钱财。”
“这么说,张道士就是一个用这种手段专骗有钱人的骗子?”
“没错,这个骗术的关键就在于瘦子要随时装扮成一个胖子,这样才能在关键时刻用法衣藏起一个人而不引起大家的注意。”
“可是从来没听说张道士跟申云潜提过招天女的事啊。”
“张道士没跟申云潜提招天女的事是有原因的,你很快就能明白。”
“好吧……”
“现在第二个问题也得到解决了,让我们来看看第三个问题。”
“这应该是整件案子里最令人费解的问题了吧,人头是怎么从天而降的?”
“要解释清楚第三个问题,不仅要弄明白人头是怎么从天而降的,还需要弄明白人头为什么从天而降。”
“那颗人头应该就是张道士的吧?”
杜撰点点头说:“是的,凶手杀死张道士后,将他的人头斩下带走,是为了让人们以为死掉的是那个前来拜访张道士的寇某,而张道士杀人之后已经畏罪潜逃了。根据后来警察的调查,这个寇某很有可能只是凶手随口胡诌的身份。”
“嗯,”程绫霞认同地说道,“没有任何人看到过那个神秘的寇先生的真面目,这一定是凶手刻意伪装的结果。”
“当人头从天而降的时候,龙渊寺的和尚也在半山腰上看到一道冲天火光,这两件事几乎是同时发生的,仔细想想,它们之间是存在共同点的。”
“什么共同点?”
“当时恰好打了一个很大的雷,无论是龙渊寺和尚还是申家小姐的证词,都不约而同地提到了这一点。”
“嗯。”
“昨天我在龙渊山上转了很久,发现当地不少农民都建了沼气池。我突然想起一件事来,于是查证了一下。”
“是什么事啊?”程绫霞急不可耐地问。
“关于太平天国降军的事,”杜撰咳嗽了一声,说,“是确有其事的,文物部门曾在当地发现了包括丢弃的兵器及骸骨在内的清军屠杀太平天国降军的证据。龙渊山的确埋葬过不少被屠杀的太平天国降军。”
“这个跟本案有什么关系吗?”
“你还不明白吗?”杜撰不禁提高了声音,说,“凶手杀人之后,将人头丢弃在龙渊山某个山洞里。那个山洞的直径应该只容落进一个人头,凶手认为这样就万无一失了,没人会发现这颗被丢弃的人头。谁知那个山洞下面埋葬的正是当年被杀的太平天国降军的尸体,尸体在地下逐渐分解、腐烂,产生了大量的易燃气体。案发当天电闪雷鸣,当闪电恰好落进山洞时,引发了地下的易燃气体。在狭长的山洞里,爆炸产生了巨大的能量,就像枪发射子弹的原理一样,将人头沿着长长的洞道发射了出去。在冲天的火光中,人头落到了龙渊山下的申家大院里,滚落到申包氏的脚边。”
“竟然是这样?”程绫霞睁大了眼睛,惊异地说。
“除此外,我想不到其他的解释了。”杜撰摆摆手,说,“刚才我说过,不仅要弄明白人头是怎么从天而降的,还需要弄明白人头为什么从天而降。”
程绫霞点点头。
“凶手杀人之后,有充足的时间逃离,但是凶手没有选择将人头带到远一点的地方丢弃,而是丢在了紧邻案发现场的龙渊山,这说明了一点,”杜撰顿了顿,说,“凶手根本就没有逃离后里镇,作案后那个凶手就若无其事地待在后里镇。”
“经你这么一说,好像的确是这样。”
“前面三个问题已经统统解释过了,”杜撰竖起三根手指,说,“现在最后一个问题的答案也就呼之欲出了,谁才是凶手呢?”
“可我还是想不到……”
“之前你曾问过张道士为什么没有跟申云潜提过招天女的事,对吧?”
“是啊。”
“张道士没有提招天女的事是因为他遇见了一个能够揭穿他骗局的人。”
“是龙渊寺的主持松月禅师吗?”
杜撰摇摇头,轻声说:“是申包氏。”
“申包氏?”程绫霞露出疑惑的神色,喃喃地说,“申包氏是怎么知道张道士的骗局的呢?”
“还记得申包氏嫁给申云潜之前是做什么的吗?”
程绫霞恍然大悟,大声说道:“你是说从前张道士行骗时,那个装扮成天女的人就是申包氏?”
“没错,”杜撰向后仰了仰,说,“申包氏出身寒微,很有可能自幼就被卖身为妓。张道士买下申包氏,利用她四处行骗。后来不知什么原因,申包氏脱离了张道士的控制,再度进入欢场,直到被申云潜赎身,纳为小妾,最后扶正成了申夫人。”
“凶手是申包氏?”
“是啊,申包氏见到张道士时心里一定很惊讶吧,张道士也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申包氏。这个时候张道士已经没必要用招天女的手段来骗申云潜了,他只要以曾经的行骗经历来勒索申包氏就可以了。这就是申包氏的杀人动机,为了保住自己好不容易争取来的地位,她一定要彻底守住这个秘密。”
“竟然是这样……”
“在那样一个讲究门第的时代,申包氏以卑微的出身及欢场的经历,能坐到正房夫人的位置,不知为此付出了怎样的艰辛与努力,所以当张道士这样一个能威胁到她地位的人出现时,她于是就萌生了杀意。
“申包氏早年跟随张道士行骗时,应该受过不少训练,所以即使女扮男装,对她来说也不是什么难事。她假意答应了张道士的要求,并说好自己会化装成上门拜访的客人,将钱交到张道士的手上。张道士之所以会相信这套说辞,我想大概是申包氏骗张道士说自己有一笔私房钱藏在外面,必须出门才能拿得到。”
说到这里,杜撰停下来喝了一口水,道:“总之,案发当天,申包氏假装在佛堂拜佛,其实装扮成男人的样子,故意在后里镇现身,然后敲门去找张道士。两人在客房交易的时候,申包氏趁张道士不注意,用剑将他刺死。接着申包氏脱掉了张道士的衣服,将他身上的伪装去掉,再把自己的衣服穿在尸体上,并在衣服上制造了剑穿刺过的痕迹。然>.后申包氏用剑砍下了张道士的头,她将张道士的衣服穿在自己身上,将人头和伪装包进张道士的包袱里,一并带走了。
“申包氏冒着被人发现的危险制造出那间密室,是为了混淆调查者的视线,让迷信的人以为凶手是个会用茅山秘术穿墙遁地、一夜之间消失得无影无踪的道士。这样一来,大家也就不会怀疑为什么案发之后张道士没有留下任何逃遁的踪迹。申包氏制造密室的另一个目的则是尽可能拖延尸体被人发现的时间,从而使自己有暇去龙渊山处理张道士的人头和衣物。
“逃离案发现场后,申包氏在龙渊山上草草处理掉血衣和人头,然后潜回申家大院,装作一直在佛堂拜佛的样子。可想而知,当杀人之后惊魂未定的申包氏看到张道士被烧焦的人头从天而降,滚落到自己脚边时,心里是多么的震惊与恐惧。只能说是天意弄人吧,‘机关算尽,反误了卿卿性命’,申包氏就这样被活活吓死了。”
杜撰将杯中的水一口饮尽,总结般地说道:“这就是民国十一年夏天发生在申家大院离奇命案的真相。”
“原来……如此……”程绫霞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说,“没想到案件的真相竟是这样,玩火自焚的正是凶手本人。”
“萦绕在你们家族头上八十八年的迷雾,终于消散了。”杜撰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
“嗯,”程绫霞用力地点点头,说,“迷雾被你驱散了。”
“我想看破案件真相的人,应该不止我一个吧,”杜撰沉吟一阵..,道,“至少八十八年前,已经有人知道案件的真相了。”
“是谁?”程绫霞追问道。
“就是那个医士吕德冕啊,”杜撰看着窗外的风景,说,“你还记得吕德冕从龙渊寺出来之后去了哪里吗?”
程绫霞翻开笔记本看了看,说:“他去龙渊山转了大半天。”
杜撰会心一笑,说:“我想当时他在龙渊山上应该是在找雷劈的痕迹,还有那个狭长的地洞吧。”
“既然吕德冕已经知道了案件的真相,那为什么他对此守口如瓶呢?”
“我想是因为凶手已经得到应有的惩罚了吧,”杜撰转过头来,看着程绫霞,说,“申包氏是一个出身卑微的可怜女人,为了保住好不容易得来的地位,才犯下了如此的罪行。我想吕德冕心中对于申包氏是存了一分同情之心的吧。假如吕德冕说出真相,不仅申包氏的名节不保,对还活着的申家父子来说,亦不啻为沉重的打击。总之说出真相,对当时的所有人来说,都没什么好处。”
“想不到吕德冕还是这样一个先知先觉的人物啊。”程绫霞感慨道。
“千万不能小瞧了前人的智慧哦。”杜撰指了指放在桌上的 href='601/im'>《子不语》,微笑着说道。
“总之,这次真是太感谢你了。”在机场大厅里,程绫霞突然从座位上站起来,郑重地冲杜撰鞠了一个躬。
“没什么,能够帮你达成家族的夙愿,我也十分高兴。”杜撰的脸上难得地露出了认真的表情。
“这次来大陆,收获真的很多,我想当我把事情的真相告诉爷爷的时候,他脸上的表情一定会非常有趣。”
“是啊,一定要记得拍照啊。”杜撰沉默了一会儿,开口说道,“对了,能把你曾祖母的那张家庭合照留给我吗?”
“没问题,这张本来就是我翻拍的照片。”程绫霞从背包里翻出照片,双手递给杜撰。
“已经过去八十八年了啊。”杜撰仔细地看着手中的照片感慨道。
这时机场大厅里响起了广播声,气象部门预计未来二十四小时之内,将有一股强大冷空气南下,届时四川会迎来今冬的第一场雪。
程绫霞叹了口气,说:“没看到下雪就要回去,真是很遗憾啊。”
杜撰笑了笑,说:“这里的雪景没什么好看的,要看雪的话,还是要去高原啊。”
“你去过高原吗?”
杜撰摇摇头,说:“还没有,不过以后一定会去的。”
“希望别在旅途中发生命案啊。”
“嗯?”
“名侦探走到哪里,哪里就会发生命案啊。”
“我不是什么名侦探,”杜撰笑着抓抓头发,说,“我只是个路人的角色罢了。”
又是一阵短暂的沉默,程绫霞突然想起什么,开口说道:“对了,上一次你破解的那个林家宅院的旧案,好像就是发生在茫茫雪夜。”
杜撰没有说话,只是抬头望向候机大厅的窗外,似乎想起了什么人的样子。程绫霞正欲开口,杜撰突然转过身来,指了指大厅里的显示屏,说:“时间快到了,你还是准备登机吧,还要过安检呢,不要误了航班。”
“好吧。”程绫霞将口中的话咽了回去。
两人走到安检入口,杜撰将手中的行李交给程绫霞,点点头,说:“就这样吧,祝你一路顺风。”
程绫霞背对安检入口,笑着向杜撰用力挥了挥手,大声说道:“再见,名侦探!”
“再见。”杜撰也挥了挥手,他目送程绫霞消失在安检通道拥挤的人潮之中,然后一个人朝机场外走去。
“上一次下雪,好像是很多年前的事了。”杜撰在心中默默地念道,他的头发在寒风中显得更加凌乱了。
附录
一
齐宣王问曰:“齐桓、晋文之事可得闻乎?”
孟子对曰:“仲尼之徒无道桓、文之事者,是以后世无传焉,臣未之闻也。无以则王乎?”
曰:“德何如则可以王矣?”
曰:“保民而王,莫之能御也。”
曰:“若寡人者,可以保民乎哉?”
曰:“可。”
曰:“何由知吾可也?”
曰:“臣闻之胡龁曰,王坐于堂上,有牵牛而过堂下者,王见之,曰:‘牛何之?’对曰:‘将以衅钟。’王曰:‘舍之!吾不忍其觳觫,若无罪而就死地。’对曰:‘然则废衅钟与?’曰:‘何可废也?以羊易之!’不识有诸?”
曰:“有之。”
曰:“是心足以王矣。百姓皆以王为爱也。臣固知王之不忍也。”
王曰:“然,诚有百姓者。齐国虽褊小,吾何爱一牛?即不忍其觳觫,若无罪而就死地,故以羊易之也。”
曰:“王无异于百姓之以王为爱也。以小易大,彼恶知之?王若隐其无罪而就死地,则牛羊何择焉?”
王笑曰:“是诚何心哉?我非爱其财而易之以羊也。宜乎百姓之谓我爱也。”
曰:“无伤也,是乃仁术也,见牛未见羊也。君子之于禽兽也,见其生,不忍见其死;闻其声,不忍食其肉。是以君子远庖厨也。”
(节选自《孟子·梁惠王上》)
二
尔时如来,坐此宝座,受此莲华,无说无言,但拈莲华。入大会中,八万四千人天时大众,皆止默然。于时长老摩诃迦叶,见佛拈华示众佛事,即今廓然,破颜微笑。佛即告言:“是也。我有正法眼藏涅槃妙心,实相无相微妙法门,不立文字,教外别传,总持任持,凡夫成佛,第一义 8c1b." >谛,今方付属摩诃迦叶。”言已默然。
(节选自《大梵天王问佛决疑经·拈华品第二》)
三
巫炎者,字子都,北海人也。汉武帝出见子都于渭桥,其头上郁郁有紫气,高丈余。帝召而问之:“君年几何?所得何术而有异气乎?”子都答曰:“臣年今已百三十八岁,亦无所得。”将行,帝召东方朔使相此君有何道术,朔对曰:“此君有阴术。”武帝屏左右而问之,子都对曰:“臣昔年六十五时,苦腰脊疼痛,脚冷不能自温,口中干苦,舌燥涕出,百节四肢各各疼痛,又足庳不能久立。得此道已来,已七十三年,有子三十六人,身体强健,无所病患,气力乃如壮时,无所忧患。”帝曰:“卿不仁,有道而不闻于朕,非忠臣也。”子都顿首曰:“臣诚知此道为真,然阴阳之事,公中之私,臣子之所难言也。又行之皆逆人情,能为之者少,故不敢以闻。”帝曰:“勿谢,虚君耳。”遂受其法。子都年二百余岁,服饵水银,白日升天。武帝后颇行其法,不能尽用之,然得寿最胜于他帝远矣。
(节选自《神仙传·卷八·巫炎》,晋·葛洪著)
四
狐五十岁,能变代为妇人。百岁为美女,为神巫,或为丈夫与女人交接。能知千里外事,善蛊惑,使人迷惑失智。千岁则与天通,为天狐。
(节选自《玄中记》,晋·郭璞著)
五
秦时,南方有“落头民”,其头能飞。其种人部有祭祀,号曰“虫落”,故因取名焉。吴时,将军朱桓得一婢,每夜卧后,头辄飞去。或从狗窦,或从天窗中出入,以耳为翼,将晓,复还。数数如此,傍人怪之,夜中照视,唯有身无头,其体微冷,气息裁属。乃蒙之以被。至晓,头还,碍被不得安,两三度,堕地。噫咤甚愁,体气甚急,状若将死。乃去被,头复起,傅颈。有顷,和平。桓以为大怪,畏不敢畜,乃放遣之。既而详之,乃知天性也。时南征大将,亦往往得之。又尝有覆以铜盘者,头不得进,遂死。
(节选自《搜神记·卷十二》,晋·干宝著)
六
王夷甫雅尚玄远,常疾其妇贪浊,口未尝言“钱”。妇欲试之,令婢以钱绕床,不得行。夷甫晨起,见钱阂行,令婢:“举阿堵物!”
(节选自《世说新语·规箴第十》,南朝·刘义庆著)
七
郑谷在袁州,齐己因携所为诗往谒焉。有《早梅》诗曰:“前村深雪里,昨夜数枝开。”谷笑曰:“‘数枝’非早也,不若‘一枝’则佳。”齐己矍然,不觉兼三衣叩地膜拜。自是士林以谷为齐已“一字之师”。
(节选自《五代史补·卷三·僧齐己》,宋·陶岳著)
八
周用斋汝砺,吴之昆山人,文名籍甚。馆于湖州南浔董宗伯家,赋性朴茂,幼无二色。在塾稍久,辄告归。主人知其不堪寂寞,又不敢强留,微及龙阳子都之说,即恚怒变色,谓此禽兽盗丐所为,盖平生未解男色也。主人素稔其憨,乃令童子善淫者,乘醉纳其茎。梦中不觉,欢恰惊醒,其意愈嬲之不休,益畅适称快。密问童子,知出主人意,乃大呼曰:“龙山真圣人!”数十声不绝。明曰其事传布。远近怪笑。龙山为主人别号。自是遂溺于男宠,不问妍媸,必求通体。其后举丁丑进士,竟以好外羸惫而殁。
(节选自《万历野获编·补遗·卷三·周解元淳朴》,明·沈德符著)..
九
祖举诸佛出身处“东山水上行”,令下语。杲参及一年,凡下四十九转语,皆不契。一日祖赴一达官宅升座,举此公案曰:“若有问天宁,只向道薰风自南来,殿角生微凉。”杲闻举豁然。
(节选自《宗统编年·卷二十三》,清·纪荫著)
十
江阴有士人学法于茅山,有术能致妇人。用乌龟壳一个,书符于上,夜拥之而卧,少顷,即见一舆舁一少妇至。或平昔有属意者,皆可召来。其妇不言,与交媾无异生人,天将明乃去。其去时,必反系其裙以出,未知何故。据言此乃所召之生魂也。
娄县有道士善致天女,有求其术者,必令其人备衣裙钗钏之属,须极华丽珍贵,乃可为天女服饰,言着天宫衣不能履凡世故也。其来必在初更,须先扫净室,屏绝人迹,道人入,书符步咒,则天女始至,色果殊丽,异香袭体。人与交合,与世人无异,亦不言笑。天未明,道士来,又屏人书符送天女去,则衣饰皆带去,无一遗存。与天女交者皆无后祸,故其术颇为豪富家所重,即耗其资亦不惜也。
后乃知其常通妓女为之。道士素颀而长,将女裸缚于怀,以袍袭之。昏黑人莫能辨,屏人而出诸怀,服其衣饰,伪为天女给客。将晓,仍束而去,以此分肥其衣饰。盖死后其徒言于人云。
(节选自《子不语·卷十·妖术二则》,清·袁枚著)
十一
俗传张真人厮役皆鬼神,尝与客对谈,司茶者雷神也,客不敬,归而震霆随之,几不免,此齐东语也。忆一日与余同陪祀,将入而遗其朝珠,向余借,余戏曰:“雷部鬼律令行最疾,何不遣取?”真人为冁然。然余在福州使院时,老仆魏成,夜夜为祟扰,一夜乘醉怒叱曰:“吾主素与天师善,明日寄一札往,雷部立至矣。”应声而寂。然则狐鬼亦习闻是语也。
(节选自 href='5750/im'>《阅微草堂笔记》,清·纪昀著)
后记
2010年,我的第一本长篇推理小说 href='7341/im'>《时之悲》出版了,尽管之前已经出版了三本推理小说短篇集,但创作长篇小说对我来说,还是第一次。 href='7341/im'>《时之悲》可以算是我长篇推理小说的一部,它的构思也是承袭数年前的想法。现在回过头来看, href='7341/im'>《时之悲》存在着许许多多的缺陷与不足,以致身为作者的我,今日再翻看这本小说时,仍然会脸红——当初这样写的时候为什么没有注意到这些毛病呢?..
因此在写完 href='7341/im'>《时之悲》的2009年,我暗暗下定决心,一定要好好地再写出一部长篇推理小说来,将 524d." >前作暴露出的问题统统解决。当新的构思完成时,已经是2010年初了,此后我便立即开始着手搜集写作所需要的资料。
在新构思的故事当中,包含了大量有关宗教、文化、民俗、历史、建筑等方面的内容,因此搜集资料对我来说,可谓是一个非常繁重的任务。我频繁出入图书馆,借来了许多参考书籍,虽然囫囵吞枣似的将这些书都读了一遍,对于书本上的知识算是有了一点直观的了解,却也远远谈不上有什么深入的感悟心得,只能是照本宣科地将书上的资料摘录下来。本人水平十分有限,因此如果读者发现我书中的说明有什么纰漏之处,敬请指正海涵。
资料搜集完毕之后,我就开始了这部小说的创作。由于是利用工作之余的时间来写作,因此从2010年2月,到2010年12月,历时十个月才完成了这部不到12万字的小说。
在朋友的鼓励下,我决定将这部小说投给出版方看看。在接触了几个出版方之后,广西人民出版社的编辑表示愿意出版这部小说,于是我将小说重新修订之后,交给了广西人民出版社。签署完出版合同,我长舒了一口气,作为“民国旧案三部曲”第二部的 href='7340/im'>《魑魅之影》,至此可以算是告一个段落了。
回想起 href='7340/im'>《魑魅之影》的创作构想,我在小说中一共设置了“召唤天女”、“密室中的无头尸”、“飞升的火龙”以及“从天而降的人头”四个谜题,这四个谜题都或多或少地涉及了不可能犯罪,其中“召唤天女”和“密室中的无头尸”这两个谜题的诡计是受到古人笔记小说的启发。我在本书第一章里提到“希望……能够做到即使诡计和推理的设定也能熟练运用中国元素”,可以说,这样的诡计设定正是在实践个人关于推理小说创作的一点浅薄之见。
完成 href='7340/im'>《魑魅之影》后,我对于长篇推理小说的创作,又有了一些新的体悟,我会将之运用在下一部长篇推理小说中。虽然我的能力十分有限,但我会继续努力,在推理小说这片土壤上持续耕耘,正如我在书中所说:“作为本格推理忠实的拥趸……即使只剩下一个读者我也会继续写下去。”
期待在下一部作品中与读者朋友们再见。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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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私塾与学堂:清末民初教育的二元结构》,作者贾国静,《四川师范大学学报》2002年第1期
13.《凤飞龙舞俯羌水,日月同辉照白莲——三宗合一的雅安金凤寺》,作者张泽岑、廖勇、段启香,《中国园林》2005年第9期
14.《少林寺三教九流碑说》,作者安国楼、宋春,《中原文物》2008年第2期
15.《成都青羊宫、二仙庵史略》,作者马景全,《成都大学学报》(社科版)1992年第2期
16.《出关尹喜如相识,寻到华阳乐未央——成都青羊宫》,作者杨君,《中国宗教》2006年第1期
17.?99lib?《成都青羊宫二像碑示意说》,作者古元忠,《四川文物》1991年第3期
18.《青羊宫之青羊神圣化的原因试探》,作者王鹏,《康定民族师范高等专科学校学报》第17卷第5期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