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 《未知术》 引子 有一座地图上找不到的城市,它叫404。 1965年秋季,一支人员齐整、装备精良的地质勘探队,整编消失在我国新疆的西北地区。 整编消失是什么概念呢?所有人员,所有装备,所有家属……一夜之间人去楼空。 对于寻常百姓而言,这只是一个遥远的传闻,并没有激起多大的波澜。当时三年自 然 灾 害 刚刚结束,大家活得捉襟见肘,哪有闲心关注这些。更何况伊犁暴乱的余波尚在,连校、尉级军官都可以叛逃,一个勘探队的消失只是小巫见大巫。 与此同时,东北也发生了一系列怪事。 受“一五”计划影响,在60年代,东北是全国首屈一指的工业基地,技术水平领先于全国。1965年,很多龙头工厂的技术骨干纷纷辞职或者请了长假,其中包括炼钢工、机床工、吊车工……甚至一些模范司机和顶尖厨师也匆匆离开了原来的岗位。 你可以问问你家里的长辈,他们也许会告诉你,1965年的秋天,在重大历史事件的夹缝中,这些“消失”曾被传得沸沸扬扬。 现在我来告诉你,所有“消失”都是为“两弹一星”计划服务的,那支蒸发的地质勘探部队和那些离开原岗位的技术骨干,他们秘密集结之后,一头扎进了我国某偏僻地区,从此开始了近乎与世隔绝的特殊工作和生活。 三十一年后的1996年,响应国家政策,这些人员才完全撤出来,返回了祖国各地。又过了二十年,一颗名为“核城404”的消息**引爆了众多自媒体。这个“没有名字,只有代号,在任何公开发行的纸质地图、电子地图、城市名录、车牌号、电话区号、快递可送达城市列表中都无法找到的城市”,逐渐进入了公众的视野。我们终于了解到,有这样一座城市,有这样一群人,他们为我国核工业的发展做出了常人难以想象的贡献和牺牲。 原谅我无法透露这支勘探队的番号,也无法一一说出那些突然被调离原单位的职工的姓名,就算我讲了,你也查不到他们的任何信息。 那么最早是什么人曝光了这座神秘的城市? 404内部人员?No。从404撤离的时候,所有工作人员都接到了命令:严守机密,禁止外泄。404城的秘密是从外部被攻破的——某摄影师到某地旅行,根据一些传闻,他迷迷瞪瞪地闯入了一座废城,该城市基础设施的先进程度远远超过了同时期的其他城市。他拍了一些照片,修剪之后公布了其中13张——它们成了404城最早传出来的图像资料。 也许是怕惹麻烦,这位摄影师并没有透露404的具体位置,这让它变得更加神秘起来。 错误网页显示的是“404 NOT FOUND”,它跟404这个地名似乎有着某种深邃的关联,至少两者都是——未发现、未查明、未检出的。 下面这个故事讲述的正是七个探险者在404核城的生死经历。 我为什么知道这么多? 因为我就是那七个人之一。 我为什么要去404? 因为404是我的故乡。 第一章:套路贷 404。 它就在北京,就在东五环,就在阳光强撑的黄昏中,就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就在一台银行ATM机里——我的卡上显示着余额:404元。 我把卡取出来,揣进钱包,离开了。 初春的北京风很大,充斥着寒意。旁边就是我公司的大楼,玻璃幕墙就像照妖镜一样让我无处遁形——一个表面衣冠楚楚实则落魄至极的编剧。 穷成今天这副衰样,完全是我咎由自取,不过,如果上天再给我一次机会,我还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我有个大学舍友,他是个赣南人,我们都叫他老三。那孩子是农村出来的,家里很穷,上小学的时候,他从家到学校要走五里山路,上初中要走十里,上高中要走二十一里…… 我现在还记得老三第一天来我们宿舍的场景。 我的大学在大连,那天我迎着海风,第一个走进了宿舍,看着其他三个空床铺,开始想象即将出现的三个舍友会是什么样的人,可能有本地的,满嘴海蛎子味,带我吃遍大连所有海鲜;可能有铁岭的,一开口就让你忍不住想笑;有个广东人也不错,我们最初的交流可能有些障碍,但我可以跟他学习粤语,然后去KTV一展歌喉…… 正在憧憬着,一个黑黢黢、矮墩墩的小子就闯进来了。 我怀着极大的耐心和他交流了二十多分钟,愣是一个字儿没听懂。我当时就想,完蛋了,这以后四年可怎么相处啊? 这个人就是老三。 他反复嘀咕一句话,听起来发音是“嘎,气,聊,负”。等我们熟了才知道那是赣南话,意思也是:完蛋了。 其他两个舍友也来了,没有大连人,没有铁岭人,也没有广东人,但他们的口音好歹能听懂,只有老三跟我们完全不在一个频道里。 接下来的日子,我们最爱开黑打游戏,但老三不会用电脑;我们组团去浴池,他却在水房用水桶浇头;我们出去小酌,他闻着酒味儿就迷糊……很长一段时间,我们宿舍都是三位一体,自动把老三排除在外。 然而,大学时光就是这么神奇,毕业吃散伙饭的时候,老三一个人把我们仨喝吐了两回,我迷迷瞪瞪还听见他在说:“咋地了小赵?干哈呢?不能喝你就换啤的!” 四年过去,老三彻底变成了东北人。但从他走进宿舍门开始,到他卷起铺盖走人,有一点从来没变过——他是我见过的最努力的人。 一回忆起大学时光总有一箩筐故事要讲,打住,我直接快刀斩乱麻吧,老三得病了,系统性红斑狼疮,听着是个小病,他本人都没怎么在意,结果越拖越严重,最后搞得全身多系统衰竭,最后住进了同济医院,躺进了ICU。 他跟我一样,刚工作,没什么积蓄,家里更是帮不上他,我就透支信用卡借了他12万。 不多说了,应该的。大一他就帮我签到骗老师;大二我去夜店装逼把生活费花光了,他把本来应该寄回家里的奖学金给了我,我俩一起煮方便面;大三要不是他给我传答案,我学分都修不够;大四他为了帮我伪造实习证明,自己差点错过面试…… 这12万说是借,我就没想让他还,就算还也得等到他完全康复了再说。信用卡的窟窿很好堵,我把积蓄全扔进去了,然后守住最低还款额拖着,实在拖不住的话,还有一笔编剧费就要进账了。 然而,老天总会在节骨眼找麻烦——合作公司版权部那个一直跟我联系的女孩突然给我打来了电话,她哭叽叽地说,他们公司赶上了“补税”风波,步履维艰,剧本他们不要了…… 合同都签了,我付出了大半年的辛劳,他们说不要就不要了! 本来,我跟这个女孩打交道一直很愉快,我们还在酒吧单独喝过几次酒,甚至有些暧昧,我顾不上那么多了,我狗急跳不上墙,翻脸了:“你信不信我告你们?” 这个女孩突然就不哭叽叽了,她淡淡地说了一句:“国家的权益应该大于你个人的权益吧?” 我马上就无语凝噎了。 我完了。 欠谁的钱都不能欠银行的钱,我会变成失信老赖,连交通工具都坐不了,更别提贷款买房买车了……我急得就像热锅上的蚂蚁,都没心思上班了。 偏偏这时候我接到了一个电话,那头是个东北口音,他一字一顿地说:“你需要贷款吗?” 过去接到这种骚扰电话,我一般都是直接挂断,甚至还会骂两句,而这次我突然很想抱住手机狠狠亲几口。 电话贷款的协议是这样的:我贷款20万,欠条上写的也是20万,但只给我14万,那6万就当利息了。贷款需一周之内还清,否则就开始利滚利。为了堵窟窿,我只能屈从。 除此之外,我还要正确填写自己的家庭住址和公司地址,甚至连我妈的手机号都被要去了,就差让我脱光衣服举着身份证拍照了。 我他妈也是病急乱投医了。 不管怎么说,信用卡我是还上了。 刚刚松口气,那个东北口音就来电话了。 “兄die,你该还钱了。” 我说:“别闹,这才一天。” “我借给你的钱是我个人的,现在我有急用,你还我14万就行,利息我不要了。” 我说:“我又不是印钞厂,你这么急,我上哪儿给你变14万去?” 东北口音停了停才说:“你想放鹅(讹)?”黑话都出来了。 我软了:“大哥,我现在真的没钱!” 电话两头都沉默了。 过了会儿,对方拿出了解决事情的语调:“这样,我有个哥们也是干这个的,你找他借,先解我的燃眉之急。” 接着,他给了我那个人的联系方式。 最后他对我说:“记着啊,我等你是按秒计算的。” 我从小看港片,自然知道最不能得罪这些放高利贷的人,我只好联系上了他那个哥们,想不到这个人更狠,我只收到了14万,欠条上写的却是28万! 后来我才知道这是“套路贷”。“套路贷”虽然违法,但欠条依然具有法律效力。一切都晚了,我拆了东墙补西墙,又拆了北墙补南墙,短短几个月,我终于撞到了南墙上——我已经欠下了99.3万。 这就是我的卡上余额只剩下404元的原因。 我是个好人,但没什么好报。 …… 我最后的债主是个河北人。 一周前我就该还钱了,我给他打电话请求缓缓,他说:“没问题。” 实际上近期我没有任何进项,唯一的指望是拖欠我剧本费的那家公司突然打来电话,告诉我,他们已经度过难关准备拍剧了,财务人员正在给我转账…… 我心神不定地去上班,刚刚钻进车里,就看到三个穿黑色皮夹克的人围上来,我有些警惕地锁上了车门,大声问:“干什么?” 其中一个留着偏分头的人说:“我们是‘494’的人。” 我说:“什么意思?” “偏分头”说:“你的债务人啊。” 我还有债务人?拉倒吧,这些人没文化,他们把“债权”和“债务”搞混了。“494”正是那个河北债主的手机尾号。 我说:“你们想怎么样?” “偏分头”说:“跟着你啊。”接着又补充了一句:“怕你跑了。” 我说:“我不会跑的,你们该干吗干吗去吧。” 他们就不再跟我说话了。 从此,我再都没有甩开他们。 他们开的是一辆破破烂烂的面包车,上面蒙着厚厚的灰,后窗上用手指划出了三个歪歪扭扭的字:等下雨。 这些人不打人,不骂人,不泼粪,不喷字,总之没有任何触犯法律的行为,他们只是跟着我,从家里到单位,跟我一起打卡,一起上电梯……然后就蹲在公司门口,不喧哗,不打闹,不嗑瓜子,不随地吐痰,一直等到我下班,他们再跟着我一起下电梯,一起打卡,然后开车跟着我一起回家…… 他们对我进行“软勒索”的第一天,全公司都知道了这些人的来由,大家都闷头办公,尽量不看我。我在公司如坐针毡。大Boss找我了,他说:“要不要给你放个长假避一避?” 长假,这个词颇有深意,如果足够长,那就是“回家”的意思了。我赶紧说:“不用不用,我会尽快解决的。” 公司大楼的保安赶过他们,他们从来不跟保安发生正面冲突,马上从电梯离开,过一会儿又从步行梯爬上来,体力还超好…… 几天之后,我都认识他们三个了,甚至都知道了那个操着湖南口音的“偏分头”叫什么军。 这一天我早早就离开了公司,那三个皮夹克一如既往地等在门口,看到我之后,什么军还朝我笑了笑,算是打招呼。 我来到停车场,钻进车里,把车发动着了——你会说,都穷成这样了,还不卖车?真不是我矫情,我在北京无依无靠,工作随时可能被领导收走,租的房子随时可能被房东收走,只有这辆车才是属于我的,绝不能卖。退一步说,它也卖不了几个钱。 我开着车离开公司,本来应该左转,那是我上班来时走的路,但今天我决定直行,绕回家。 我知道我甩不开那三个皮夹克,我只是想换个路线,换个心情。 十字路口绿灯闪烁,我轰了一脚油门,打算抢过去,结果,那辆“等下雨”突然从左边别过来,我一脚下去,死死踩住了刹车,副座上的手机都甩到了脚垫上。 这不是要人命吗! 我摇下车窗,那辆“等下雨”的车窗早都摇下来了,什么军阴阴地看着我,正等着我开腔。 我喊道:“来硬的了?” 什么军平静地说:“你应该朝左转的。” 第二章:一块来历不明的石头 我根本不想跟他掰扯这些:“你违章了知道不?” 什么军指了指地面:“其实是你违章了。” 我低头一看,“等下雨”是从虚线插过来的,而我为了躲开它,已经压到了实线上——还真是我违章了。 这时候,又一轮绿灯亮了,后面的车喇叭此起彼伏,奏起了交响乐,而“等下雨”完全没有移开的意思。我只好找个空隙,开上右转道离开了。 左转和直行都能回家,“等下雨”偏偏像扳道岔一样把我扳到了右转道上。 我转头看了看,“等下雨”依然不紧不慢地跟在我后面,它的车头几乎贴上我的车尾了。 这太危险了,我必须下车跟他们好好聊聊了。 我打开双闪把车停在了路边,“等下雨”也停下了。我下车朝他们招了招手,示意什么军下来。 什么军跳下车,整整衣领,朝我走过来。刚走了一半,他突然停下了。 我刚想说什么,背后有人拍了我一下:“哎。” 我回头看去,是个穿着保安制服的大叔,看上去很眼熟,我看了看四周,终于反应过来了——我来北京租的第一套房子就在旁边这个小区里,而这个大叔正是小区的门卫。 大叔说话了:“好长时间没见着你了,出差了?” 我说:“噢,我不在这里住了。” 大叔说:“我说呢。有你个快递,一直在我这里放着。” 我这才注意到他手上拿着个文件袋。这种老式小区,门卫室就相当于快递代收点了。 我明白了,大叔出来给我送快递,那个什么军看到他穿着制服,而且很魁梧,以为我找来了帮手——果然,另外两个追债人也下车了,对着我和保安大叔虎视眈眈。 我道了谢,接过文件袋看了看,上面没有寄件人,也没有寄件地址,只有收件地址和收件人姓名:北京市朝阳区竞联小区5#-432,小赵。 小赵是我的笔名,但它不具备法律意义,很多人都可能被称作“小赵”。 我问大叔:“什么时候寄来的?” 大叔说:“我记不清了,大概有半个月了吧。” 我说:“房东也姓赵,会不会是他的?” 大叔说:“你那个房东在国外,五六年都没回来过了。” 我一想也是,我之前支付房租都是直接转给中介。 我又说:“会不会我的下一任租户也姓赵?” 大爷说:“我去送过几次,里面一直没人,你说你搬走了,那房子肯定一直没有租出去。” 我再次道了谢,然后把快递拿到车上,朝家开去。 那辆“等下雨”依然如影随形。 …… 还没到家,我在电梯上就把这个文件袋拆开了。 我之所以这么猴急,是因为我隐隐期盼着某种奇迹发生,刚才我被追债人逼到了一条绕远的路上,就意外收到了这个莫名其妙的快递,这很像某些悬疑剧的开头——我司前些日子就出品了一部这样的套路剧。 文件袋里竟然装着一块核桃大小的石头,还有一张卡片,我掏出来看了看,背面写着几个宋体大字:珠宝玉石鉴定证书。 问一下你们,面对我这种情况,你们是先看石头还是先看证书? 我举起这块石头,借着电梯灯仔细观察起来,它是黑红色的,半透明,里面似乎有水在流动。 我想起了水胆玛瑙,那是一种名贵的玉雕材料,顾名思义,就是玛瑙里面有水,那水是玛瑙形成的时候流进去的,最后被密封在了里面。 我心里一动:水胆玛瑙的市价是多少? 电梯停稳了,我又看了看那张鉴定证书—— 总质量:30.0g。 形状:不规则。 性状:黑红色半透明状物体。 所属种类:金属。 X光照射结论:未知。 鉴定结果:未知。 备注:送检人称之为“错”。 不用细想,这肯定是个骗局,估计很快就会有人联系我了,说要高价收购它,但我必须先交一笔什么费用…… 回到家之后,我打开了电脑,开始辨别这张鉴定证书的真伪。没办法,谁让孩子穷呢…… 二十分钟之后。 我张着嘴,瞪着眼,心跳达到了极限——经查证,这张鉴定证书出自赫赫有名的北大宝石鉴定中心!我按照证书编号在官网上查询,真的找到了这块“错”的鉴定记录,网上的信息和证书上的信息完全相符! 就是说,这块石头和鉴定证书都是真的。 就是说,连最权威的鉴定机构都不知道这块石头是什么。 就是说,我无意中获得了一块未知物质,它很可能价值连城。 …… 我司最近创意了一个手游项目。 那是个网络剧本游戏,属于桌游网络化的性质,偏于推理。每位玩家在游戏之前都会得到一个剧本,里面有部分线索,但十分钟之后剧本就消失了,游戏也正式开始。任务地点是一个架空的废城,玩家必须从别人的手中取得线索,或者用有限的金币向系统购买线索,最终到达指定地点者获胜。 收到“错”的这天晚上,我和同事E驾车去昌平拜见周德东。我司领导希望他担任这款游戏的顾问,属于合作性质。我还想把我刚刚遇到这件奇事给他讲讲,看看他有什么高论。 京藏高速一路畅通。 下了京藏高速之后,我跟着导航七扭八绕,来到了一条很偏僻的柏油路上…… 那辆“等下雨”一直跟在我们后头,非常忠诚。 E问我:“后头那辆车是不是在跟踪我们啊?” 我说:“我的保镖。” 路越来越窄了,仅能容纳两辆车通过。 前面突然亮起了刺目的大灯,一辆脏兮兮的渣土车开过来。这种长年跑工地的大车凶猛如坦克,我赶紧打开双闪,靠边停了。 它从我旁边怒吼着开了过去,地动山摇的。 接着,又开过来三辆渣土车,全部开着大灯,我只好一路靠边停。 看国外的电影,经常会在乡村公路上撞到鹿和袋鼠,看看咱国内,只有渣土车,我觉得自己倒成了鹿和袋鼠,随时都可能被撞到。 导航的终点在昌平郊外。到达后,我发现这里是个别墅区。 我联系了周德东的助理季风,门卫放行了,老实说,这里的保安都不一样,身高至少180,长得都跟打星似的。 那三个追债人终于被拦在了门外。 这个别墅区的入住率很低,鬼气森森的,一栋栋房子矗立在雾蒙蒙的夜色中,没几家亮着灯,就像被废弃了。 我还发现,这里的门牌号并不是连着的,我好不容易才找到了37栋,保姆打开门,引领我们走进了B1的会客室。 你永远无法想象一个人能“隔路”到什么程度。 这个姓周的从来不出昌平,而且只在半夜见人。 本来我们约好晚上11点见面,我和E坐在会客厅里等到了零点,他依然没出现。 我只好再次联系季风,得到的答复是——周先生在路上了。 我和E坐在人家家里,就像两个傻子。 保姆给我们倒了几次茶。 我注意到他家有电梯。 我甚至怀疑他正躲在电梯里偷窥着我们。 12:21分,会客厅的门终于被推开了,周德东和季风走了进来。 周德东就是百科上的那个周德东,季风就是百科上查不到的那个季风。 我和E赶紧站起来,各自做了自我介绍。周德东看都没看我们,季风笑着说:“你们可以开始了。” E介绍项目的时候,我观察了一下周德东,他跟有病一样,一直在看季风,似乎在思考什么。 介绍完项目后,他终于开口了:“还可以加一些东西。” 我故作虚心地说:“请周先生指教。” 周德东还在盯着季风:“每个人都可以联合另一个玩家,从背后杀人,然后得到这个人的线索。” E说:“那有点像狼人杀了。” 周德东这才转头看了他一眼:“有什么不妥吗?” E说:“有版权问题。” 周德东皱了皱眉:“我只是提供个思路,你们可以做一些改变。” E说:“那就是抄袭了……” 周德东不再说话,继续审视季风的脸了。 季风对我们露出了很职业的微笑:“好的,剧本我们大致了解了,你们回去吧,明天上午8点30分我会给你们打电话,告知我们的决定。二位辛苦了。” 我趁机说:“周先生,我最近遇到了一件怪事,希望您能听听。” 他依然看着季风:“你说。” 第三章:价值连城? 我就对他讲了我稀里糊涂收到“错”的事儿。 讲完之后,他淡淡地问了句:“完了?” 我说:“完了。” 他说:“如果你是变相推销剧本大纲的话,我劝你不要写下去了,这个开头很烂。” 我说:“这是真事儿。” 接着我就从手机里翻出“错”的照片,递给了他:“就是这个东西。” 周德东并没有把我的手机接过去,他只是瞄了一眼,然后慢条斯理地说:“我在《罗布泊之咒》里写到了双鱼玉佩,它的材质又像石头又像金属,你可以根据这个思路查一查。” 他还说我推销剧本大纲,我看他才是变相推销他的《罗布泊之咒》。 接着他又说:“罗布泊曾是我国的核试验基地,你这个东西很可能涉核。” 当时我只觉得,作家太能东拉西扯了,事后才知道,他竟然一语成谶! 季风说:“我听说潘家园内有一些私人的鉴定机构,你可以去那里问问。” 这个建议就靠谱多了。 走出会客室,我回头看了看,透过越缩越小的门缝,我看见周德东依然盯着季风的脸。 季风,你不怕吗? …… 我一整个晚上都没睡好。 我迷迷瞪瞪做了一个梦,不知道怎么搞的,我竟然跟那个版权部的女孩混进了总统套房,她躺在床上笑盈盈地看着我,我去洗澡了,出来之后一掀被子,床上竟然变成了什么军!他阴恻恻地举起了一块石头,正是“错”,他说:你知道吗?你最大的错就是收到了这块“错”! 我一下就吓醒了,打开灯,从抽屉里拿出那块“错”,在手上盘起来。 它可能有重大的科研价值,说不定会在元素周期表里建一座崭新的房子。也许,军队会用它制造核潜艇,医生会用它治疗癌症…… 但对我来说,这块“错”的价值就是“价值”,我只希望它能卖个好价钱,好还账。再这么被什么军纠缠下去,我肯定要神经衰弱了。 第二天是周六。 早上八点半,我来到潘家园,走进了一条叫做“现代收藏区”的胡同。这时候,季风打来了电话,表示周德东愿意合作,他还写了一份长达7页的内容构想,用于我们补充游戏情节。这家伙整夜都不睡觉吗? 他在构想中再没有提到那个类似狼人杀的情节。 另外,季风很赞赏了我们的版权意识,她说正因为这种做事态度,让周德东对我们公司更有信心了。 但是,我刚刚跟季风通完话就接到了上司的电话:E不再参与这个项目了,由我全面负责接洽。 我一下就明白了,那个姓周的真不愧是处女座A型血,容不得半点不同意见,而他的助理还那么虚伪,表面上风和日丽,却在背后捅刀子,以后我跟他们打交道也得小心点儿……我怎么都想不到,不久后我竟然加盟了周德东的工作室,跟他们一起做事了。后话先不提。 一个20多岁的刀条脸青年鬼鬼祟祟地凑过来:“我有个稀奇的玩意,有兴趣吗?” 我白了他一眼:“我也有个稀奇的玩意,你有兴趣吗?” 他说:“我看看。” 我从背包里掏出一只指纹锁箱子,又从指纹锁箱子里拿出一个首饰盒,又从首饰盒里拿出一个真空袋,最终掏出那块“错”,在他面前晃了晃。他看了一眼之后,很不屑地说:“这就是普通玛瑙,你看看我的……” 我说:“我没兴趣。” 然后我把“错”收起来,径直朝前走去。 刀条脸跟了上来:“你去我哥的店吧,他可能对你的东西感兴趣。” 我马上意识到,我这个东西绝不是普通玛瑙。我问他:“你哥在哪儿?” 他说:“我带你去。” 接着他就把我带进了一家收购奇石的店铺。 这家店不大,木质装潢,墙上挂着几幅古字画,正中央放着一个柜台,柜台后面是个躺椅,躺椅后面是个屏风,老板正躺在椅子上闭目养神。他三十多岁,却穿着古朴的中山装。我们进来之后,他连眼睛都没睁开。 刀条脸说:“哥,这兄弟有块石头,你给看看。” 他这才坐起来,问刀条脸:“你认识?” 刀条脸说:“刚认识。” 我把那块“错”拿出来,递给了这个老板。 他接过去看了看,皱起了眉头:“你这东西哪儿来的?” 我说:“祖传的。” 老板说:“有鉴定吗?” 我立刻把鉴定证书递给了他。 他接过去看了看,对我说:“你等一下。” 接着他就去了屏风后面,搬出了一台很像缝纫机的机器,插上电,然后把那块“错”放在了上面…… 机器运转了一阵,吐出了一张全是英文的纸。老板拿起来端详了一会儿,又朝外看了看,突然问我:“那三个人是你的朋友?” 猜都能猜到,肯定是那三个追债的尾巴。 我含含糊糊地说:“嗯。” 老板说:“我就不绕弯子了,500。” 我说:“我就是想弄清楚它是个什么东西。” 他说:“老实说我也不确定它是个什么东西,正因为不确定我才出500,就买个新奇。” 我说:“谢谢,我再转转吧。” 还没等我离开,他又说话了:“我也不打太极了,10万,一口价。” 不到10秒钟,他居然把价格翻了200倍!我知道这块“错”可能值点钱,但没想到它值这么多钱,30克居然能卖到十万块钱,这可比等量黄金足足贵了10多倍! 我突然不敢出手了。 我的心里始终绷着一根弦,这块“错”虽然寄给了我,但它终究不是我的,它越贵重我的心里越没底。 我把“错”放回真空袋,放回首饰盒,放回指纹锁箱子,然后说:“我不会卖它的,不是钱多钱少的事儿。再见。” 老板并没有挽留我,他递给我一张带着二维码的名片:“老实说,它可能价值连城,也可能一文不值,这跟赌石一个道理。你要是想好了就联系我。” 我走出店铺之后,那个什么军走了过来:“你这是要卖什么宝贝啊?” 我掏出那块“错”,对他说:“要不你问问你老板,我拿它抵债行不?” 什么军停下来,远远地看了一眼,说:“杀人偿命,欠债还钱,没人说欠债还石头。” 我接着朝前走去,他们马上跟了上来。 我回过头去,有些不耐烦地说:“你们跟着我可以,但能不能离我远一点儿?” 什么军说:“我们有明确规定,十三步。” 我看了看地面,矫情起来:“你看这是十三步吗?” 他朝我走过来,嘴里数着:“一步,两步,三步……” 妈的,虽然他最后跺了两个小碎步,但确实是十三步,然后我就跟他脸贴脸了。 我说:“你这样我没法正常生活了啊!” 什么军不说话了,另外两个追债人笑起来,其中一个说:“我们的工作目标就是为了让你没法正常生活啊!” 我四下看了看,然后说:“咱们唠唠吧?” 什么军说:“可以啊,但我们只能回答当事人三个问题。” 我说:“你是哪儿的人?” 我打算跟他套套近乎,让他理解一下我的苦衷。 他说:“内蒙的。” 一口湖南话怎么可能是内蒙人! 我不想把三句话都浪费在这个无聊的问题上,接着问:“你跟过多少人了?” 他想了想说:“我跟老板干四年了,数不过来了。” 我说:“如果对方就是不还钱,最后你们会怎么样?” 他说:“这是第四句了。” 我说:“胡扯,明明是第三句!” 他不说话了。 我突然变得一根筋了,大声说:“我第一句问的是,你是哪儿的人?你说你是内蒙的,对吧?我第二句问的是,你跟过多少人了?你说数不清了,对吧?我第三句问的是,如果对方就是不还钱,最后你们会怎么样?你就说这是第四句了!” 他还是不说话。 我说:“玩赖就没意思了。” 另一个正在玩手机的追债人抬头看了我一眼,操着一口广东或者广西口音说道:“咱们唠唠吧?” 我说:“没问题啊!”说完才意识到,我那句“咱们唠唠吧”也算一句! OK,那就算了吧,谁都别搭理谁。 …… 回到家,我开始查阅稀有金属的价格。 去年,有一块来自月球的碎石在纽约拍卖,其中富含多种稀有金属,重量0.02克,估价100万美金。 前年,一篇名为《全球最贵金属——比尔·盖茨也买不了几克》的文章火爆自媒体,文章中介绍了一种名为“锎”的稀有金属,1克估价是两亿美金…… 我又瞄了一眼旁边的鉴定证书,这么一看,那个老板开价10万,实际上是在坑我。 电脑突然黑屏了,不管我怎么敲都没用。过了会儿,屏幕重新亮起来,黑色的界面上出现了几行绿色的英文,似乎是个什么论坛,我试着点了点,没有中文字,而且很多英文词汇都很生僻,我基本看不懂。 我滑了几下鼠标想退出,可电脑根本不受我控制,域名也由原来的.com变成了.onion。 我的脑子里突然冒出了一个词——暗网。 第四章:暗网 据说,互联网上只有5%的信息是可以搜索到的,而另外95%都是暗网信息,里面充斥着诸多反人类的活动。但数据显示,暗网里最多的是毒品和金融等方面的内容,排在后面的是色情和黑客,真正的暴力很少。 我用我有限的英文水平试着搜了搜“错”这个关键词,果然蹦出一则收购信息—— 本人有家族遗传病史,需要“错”进行放射治疗,1盎司18比特币。非诚勿扰。 此人的头像是空的,名字只有两个字母:Ta。 我点开Ta的对话框,紧张地敲下了一行字——我有“错”,怎么交易? 对方很快就回复了:先发照片。 我赶紧把“错”的照片发了过去。 等了会儿,对方突然说:把你的比特币账户发给我。 啥是比特币账户啊? 我手忙脚乱地上网查了查攻略,然后照葫芦画瓢注册了一个——严格来说,比特币没有账户,只有地址,当你注册完成之后,网站会自动生成一个地址,那就是比特币的在线钱包。 你必须牢牢记住你的账号密码,一旦忘了就永远无法追回了。 比特币转账有很多好处,最直接的好处就是它不需要任何手续费,对我来说这太重要了。 我把地址发过去之后,不到两秒钟,我的钱包里多就了2比特币,当日汇率1比特币约等于8000美金…… 我当时都方了。 老实说,那一刻我并没有觉得多幸运,反而怀疑自己掉进了一个陷阱。 这会是一个什么样的陷阱呢? 我怔忡了几分钟,还是想不出个所以然,反正钱是实打实的,管它呢! 我手机和电脑同时操作,赶紧把比特币兑换成了人民币,我卡上仅剩的那404块钱就像土渣地基上突然盖起了100层摩天大楼,它一下就被压得不见踪影了。 我太激动了,急需抽支烟冷静冷静,于是我跑下楼去,到便利店买了一包软中华,顺便又买了一瓶洋酒。从便利店走出来,那三个追债人就出现了。我没有躲避他们,反而迎了上去,兴高采烈地说:“去我家喝点儿,庆祝一下?” 三个人都愣愣的。 什么军说话了:“我们工作时间不允许喝酒。” 我说:“那你们把酒拿去,回家再喝!” 什么军有些疑惑:“庆祝什么?” 我说:“我有钱了,你们要收工了!这段日子我对你们照顾不周,多担待啊!” 什么军看了看两个同伴,然后低声对我说:“那祝贺你啊。” 我把酒塞给他,“噔噔噔”地跑回家去,又坐到了电脑前。暗网上那个人给我发来了一串地址:北京市朝阳区通惠河大街胥构大厦606号。 这人竟然就住在朝阳区。 对方说:2比特币是订金,你把石头寄过来,我支付你尾款。 我回复了个“好”,然后马不停蹄地叫了个闪送,把石头给他发了出去。石头脱手的一瞬间,我心里的石头也落了地。 吃晚饭的时候,我心里一直默念着:30克约为1.06盎司,30克约为1.06盎司,30克约为1.06盎司…… 吃过晚饭,我的比特币账户里又多了17比特币,加上之前的2比特币,全部换成人民币之后,一共是1044620元! 我感觉自己在做梦。 掐掐大腿,疼,疼得那么甜蜜。 那个Ta留给我的最后一句话是:收到,多谢,救命之恩无以为报,你将来会成佛。 我回:多谢您!救命之恩无以为报,您才是佛! 信息已经发不过去了。 我迅速联系上了那个河北债主,告诉他我要还钱了,由于银行有限额,我只能分批次转给他。 紧接着我去洗了车,又去沃尔玛买了一大堆日用品和零食,还有玫瑰花瓣和一箱牛奶。回到家,我把冰箱塞满,又把玫瑰花瓣和牛奶倒进浴缸,再放上热水,舒舒服服泡了个澡。 这叫什么?挥霍! 从浴缸里出来,我稍稍冷静了一些,打开计算器算了一会儿,我发现还清所有债务之后,还剩几千块,真是置之死地而后生……这一系列破事儿终于要结束了。 高兴归高兴,我心里那个担忧又渐渐浮现出来——这块“错”是谁寄给我的? 我盯着电脑思索起来,当时我没有进行任何操作,为什么突然进入了暗网?难道我搜索过“稀有金属”,暗网通过我的缓存cookie主动给我推送了页面? 我又看了看那个收货地址:北京市朝阳区通惠河大街胥构大厦606号。 胥构,胥构,胥构…… 虚构…… 我感觉自己好像被骗了,拿出手机,看了一眼自己的账户,实打实的钱,绝对不掺水。 我赶紧联系上了那个闪送石头的小哥,问他是怎么找到收货人的,他告诉我,他在导航上没有搜到对方的地址,于是打了对方的手机,对方约他在东四环的一个天桥上见了面。 小哥还有点愤愤不平:“我这电动车怎么上四环?我是打车给他送过去的!” 我问:“那人长什么样?” 小哥说:“就是个普通男人,二十多岁,一米七到一米八的样子。” 嚯,这个身高囊括了北京市百分之八十的男性。 我又问:“他说话什么声音?” 他说:“普通话啊。大哥,是不是配送出什么问题了?你有事儿直接跟我说,千万别联系客服,只要你联系他们,他们就默认我被举报了……” 接着,我也给收货人打了个电话,竟然欠费了。 这保密工作堪比谍战片。 我又想通过比特币转账记录找到对方的蛛丝马迹,无疑失败了,比特币交易系统简直是铜墙铁壁…… 最后,我发现我什么也做不了,什么也查不出来,只能重装系统,全面杀毒,但我知道这只是聊以**罢了。 我打开微信,在通讯录上下翻找了好几圈,终于选定了Asa的对话框,给他发了一条语音:我说我一天挣了一百万,你信吗? Asa跟我一样大。我俩好到什么程度呢?这么说吧,我妈去年过冬穿的保暖内衣都是他给买的。 Asa给我发了一张银行卡余额的截图:我只有你的百分之一。 实际上,Asa是个富三代,现在正在家里的企业实习,随时准备接手公司。他身高1米8,皮肤白白净净,二八分发型,从不染色,但永远梳得整整齐齐。由于经常出入各大投行和一些金融机构,所以他每天都西装革履,很正式。平时,他总是戴着一副耳机,你以为他在听音乐,其实他一直在听励志类的成功学。Asa的爷爷对他的教育达到了苛刻的程度,他简直就是一部行走的法典,很守规矩,从不出格,生活也非常朴素,我相信他的卡上真的只有这么多钱,那应该是他积攒的工资。 接着他问我:“哎,你怎么突然发财了?” 我说:“我能告诉你吗?” …… 我是被大清早的鸟叫醒的。 这一觉睡得太踏实了,梦里的画面毫发毕现,非常清晰。 没有闹钟,没有起床气,也没有宿醉的酒精残留。时间是6:20,窗外是正在苏醒的首都,一切都生机勃勃。 我下楼去吃早餐。 楼下地铁站左边是一排排共享单车,无数妆容精致的女白领,穿着高叉裙,挎着名牌包,骑车赶到地铁站,然后再排队进去坐地铁;地铁站右边是一圈低矮的棚户区,开了很多不起眼的早餐店,其中一家挂牌“京城豆腐脑一绝”,一位非一线城市的老板娘,端出了非一线城市的笼屉,笼屉冒着非一线城市的锅气。 太早了,路上的车辆稀稀拉拉。 我吃了一碗美味的豆腐脑,然后就去上班了。我司一直奉行“996”的工作制度,长此以往,我都被压榨习惯了,经常把周日当周一过,要是哪个周日突然放假了还有点不自在。有位著名企业家说过——员工能“996”是修来的福报。当时这句话在网上引起了轩然大波,我还跟风Diss过这种不把员工当人的老板,但是回到现实中,白领在加班,主管在加班,部门经理在加班,就连大老板都在加班……每个人都在奔跑,连走路都会被落下,我就更不敢稍息了。 我开车离开住所之后,车流渐渐变大了,马路上的喇叭此起彼伏,北京又恢复了面目可憎的模样。 来到公司第一项工作是开晨会,公司大小Boss都在,大家正在审核我们部门的剧本提案。突然,会议室的门被一脚踹开了,三个穿着黑色长款风衣的高大男子吵吵嚷嚷地走进来,他们讲的是江浙一带的口音。 我不合时宜地想起一个段子:某人接到诈骗电话,那头说:雷猴啊,饿们似东北滴黑涩会啦,雷滴蛾子在偶们手上啦…… 公司前台的小姑娘紧紧跟在这些人的身后,哭哭啼啼地说:“你们再这样我报警了啊!” 嚯?这是什么套路?前两天我刚刚被软勒索,这会儿公司竟然来了“黑涩会”!我估计是哪个小年轻把人家老婆给睡了,人家老公带人找上门来了。 万万没想到,这三个人径直来到了我背后,接着,三支射钉枪齐刷刷地对准了我的脑袋。 第五章:黑风衣三人组 我认识,那是燃气射钉枪,威力比电动射钉枪大多了,几乎能把人射穿。 我根本来不及害怕,我懵着。 正在会议桌最前面侃侃而谈的大Boss说话了:“小赵,怎么回事儿?” 我赶紧站起来说:“没事儿没事儿,我来处理……” 接着我对他们小声说:“我们出去谈好吗?” 一个说:“就在这里说。” 看来他是领头的,1米8几的个头,短寸,一字眉,单眼皮,长脸。 大Boss对小Boss说话了:“报警。” 领头的把目光转向了大Boss:“出警需要3分钟,3分钟足够我们解决所有事情了。” 大Boss清了清嗓子,通过小话筒对与会者说:“会议暂时结束,所有女士都回到工作岗位去,男士留下。” 我差点感动哭了。 平时这个大Boss吝啬至极,对我也爱答不理,没想到他突然这么有担当!我有些后悔之前总在背后黑他了,他现在对我这么好,差补少点就少点吧,交通费不报销就不报销吧,加班费克扣就克扣吧…… 我打量了一下黑风衣三人组,没看到那个什么军。 我说:“那个什么军呢?” 领头的说:“什么什么军?” 这是换了一个讨债组? 我说:“我跟你们老大谈好了,钱一次打不了那么多,我正在分批还。” 领头的说:“少废话,石头呢?” 我一愣:“什么石头?” 领头的说:“门卫说快递被你拿走了,你装什么糊涂!” 我晕了一下:“你们老板……姓赵?” 领头的说:“你管得着吗?” 我不甘心,又说:“你告诉我,他是不是姓赵?” 领头的说:“姓赵的是他的机要秘书,他住在竞联小区!你是不是拖时间等警察来啊?” 这时候我只能强装镇定了,我对大Boss说:“领导放心,不是钱的事儿,这里面有误会。” 接着我又对领头的说:“我确实收到了一块石头,我以为那是寄给我的。但是现在石头不在我的手里,等警察来了我们一起去派出所,我会一五一十讲清楚的。” 领头的说:“你拿了我们的东西,现在我们要你把它还给我们,这么简单的事情还需要占用警力资源?我就问你,我们的石头呢?” 我说:“我把它卖了……” 领头的一愣:“你卖给谁了?” 我说:“暗网上的一个人。” 领头的说:“你现在就打开暗网,把他给我找出来。” 我说:“我要是能打开,那还叫暗网吗?” 领头的说:“你找不着他,我们就只能找你了。” 我都快哭了:“这样,你们给我留个电话,只要我找到他立刻联系你们。” 射钉枪离开了我的后脑勺,领头的拍了拍我的脸,说:“不用留电话,我们随时都能找到你。我给你三天时间,你不还石头,我们就要你的命。” 说完他一挥手,黑风衣三人组就离开了。 领头的走到门口又补充了一句:“今天算第一天。” …… 警察来了。 他们把我带回派出所做了笔录。 公司前台小姑娘陪我一起去的,她主诉了黑风衣三人组闯入公司的暴力行为,而我则把“错”的事情如实讲了一遍。 我讲完之后,民警首先对我进行了批评教育——暗网交易是违法的。接着,他们谈到了这起纠纷的关键——那块石头,虽然黑风衣三人组的做法不对,但我也不该把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出售,必须立刻把它拿回来,原封不动地归还给人家。 走出派出所,我的心情十分沉重,我上哪儿去找回那块石头啊! 前台小姑娘跟在我身后,刚走出两步就停下了。我回头看了看她,发现她的表情有些不自然,连耳朵根都红了。 这是什么情况?不会是被我在公司的沉着冷静打动了,要跟我告白吧? 我柔声细语地问她:“你怎么了?” 她扭扭捏捏地说:“领导让我通知你,你不用回去上班了。人事部门的相关通知已经发到了你的邮箱里,你明天去办一下手续就可以了。” …… 我就这样失去了我在北京的第一份工作。 你见过从下午六点开始在酒吧喝酒,一直喝到半夜十二点半的吗? 你应该去后海看看我。 本来我想找个人陪的,可是Asa有事儿。 我的车是外地车牌,六点钟之前,我迷迷瞪瞪地开着它进了二环,还被交警拦下来扣了三分,并勒令我把车开出去,我只好把车开回家,又打车来了后海……外地车限制太多了,想起这些,本来决定要走的我又开了一瓶酒。 喝完之后,我知道自己该回家了。 后半夜的后海基本打不到车。我顺着石板路刚刚走出胡同,一辆说不清颜色的轿车就停在了我旁边,它的前玻璃上亮着小红灯,这是北京的黑车标志。 司机问:“去哪儿啊爷们儿?” 我:“龙泽小区。” 司机:“70,上车就走。” 我探头看了看,后座上还坐着两个人,我说:“拼车?” 司机:“45,一口价。” 这个价格相当良心了,我钻进去,一屁股坐在了副驾上。 车窗摇上,车门落锁,还没等我明白过来,司机已经熄了火,关上车灯,直接下去了。 我正想问问怎么回事儿,后座就伸过来一双手,死死掐住了我的脖子。 绑架? 我本能地想打开车门,背后却传来了一个有点熟悉的声音:“石头呢?” 正是黑风衣三人组那个领头的。 我艰难地说:“这才第二天啊!” 他说:“就是说你还没有拿到,对吧?” 我说:“没拿到……” 他说:“你还剩一天了。你知道的,我们随时都可以找到你。下去吧。” …… 天亮之后,我直接去了派出所。 接待我的民警年纪不大,胖乎乎的,做笔录的时候我一直在想:如果他脱了这身警服,也遇到了跟我一样的事情,他会怎么办? 我说:“这伙人穷凶极恶,说不定哪天就会去抄我的家。” 这位民警说:“那你最好在家里装个监控,以便收集证据。” 离开派出所,我马上去买了两个探头,一个安在了家门口,一个安在了客厅。 接着,我去公司办理了离职手续。在人事部,我据理力争,甚至还叫来了财务部的领导,终于要回了我的差补、交通费和加班费。 接下来,我总算知道为什么电视剧里离职的人都要抱一个大纸壳箱子了——真的很好用。 回到家门口,我突然停住了,我看见门外的墙上密麻麻射了很多钉子,组成了一个歪歪扭扭的“警”字,而且,我的门虚掩着! 我马上退到了安全通道里,打开了关联探头的手机App,先看了看家里的实时画面,没有人。接着我又看了看储存的录像,两个小时前,黑风衣三人组果然出现了,他们撬开门之后,入室翻找了半个多小时,当然一无所获,最后,他们在门外的墙上射了很多钉子,然后才悻悻地离去。 走的时候怎么能不关门呢?真没素质。 我走进家门,把箱子放在地上,关上门,这才发现自己出了一身冷汗。 这是我租的房子,没什么值钱的东西,只有一些版权合同,它们散落了一地。 我在沙发上坐下来,一时有些恍惚,短短几天,我怎么会经历这么多传奇的事情? 突然,我的目光射向了卧室。 我有个习惯,为了让空气更通透,我从来不关卧室的门,现在怎么关上了? 我轻轻拿出手机,重新看了看储存的录像,黑风衣三人组只有两个人离开了,还有一个人呢? 我立刻抓起手机和车钥匙,然后轻手轻脚地退到了门口,这才问了声:“谁?” 卧室里死寂无声。 我又说:“我喊人了啊。” 终于,我听见我的床“吱吱呀呀”响了两声,似乎有人在上面翻了个身。 我不敢停留,转身就朝楼下跑去。 几分钟之后,我气喘吁吁地冲进停车场,坐到车里,正想打电话报警,突然收到了一条短信——跑了和尚跑不了庙。你是和尚,我在庙里。 我想了想,把电话拨了过去,怒气冲冲地喊道:“你是谁?” 接着我就听到了那个领头的声音,他说:“你这床垫子的质量太差了。” 我说:“你想干什么?” 领头的说:“我还在你的床头柜里看到了三盒套套。我很困惑,如果你经常用到它,不会存这么多;如果你不经常用到它,那你买这么多干什么?” 我的火气已经冲破了天灵盖:“你给我滚!” 他说:“对了,我还在你的枕头下摸到了一把折叠式水果刀,你用它当武器吗?这种水果刀只会让你自残,我还是推荐射钉枪,它不属于管制器械,却能射穿10米外的门板。不说这个了,我还在厨房看到了你老家寄来的东北大米,嗯,那米颗粒饱满,晶莹透亮,很赞。” 我忽然意识到,那袋大米上有我妈的地址。 第六章:我要去404 我就像被人抽掉了脊梁,就那么傻傻地举着手机,沉默着。 领头的说:“今天是最后的期限,石头呢?” 我说:“还没到半夜12点好不好?” 领头的说:“所以刚才你回家的时候我才没有动手。” 我软踏踏地说:“咱们商量一下,我赔你们钱吧。” 领头的说:“你打算赔多少?” 我说:“一万。” 我也够黑的。 领头的笑了:“你没诚意。” 我说:“十万?” 领头的接着笑:“就你这么满嘴跑火车,我会相信你?” 我说:“一口价,十一万。” 他不笑了,很严肃地说:“一百万都不成,我们只要石头。” 停了停,我一字一顿地说:“你丫真是个孙子!” 他马上说:“对啊,你们欠钱的永远都是爷。” 我说:“我明说吧,我肯定找不回那块石头了,你爱怎么着就怎么着吧。” 他说:“那我也要等到半夜12点。” 停了停,我突然说:“你们打算用什么方法弄死我?” 领头的愣了一下,他显然没想到我会问这个问题,过了会儿才开口:“你希望我们用什么方法弄死你?” 我说:“这个主要听你们的。” 他竟然笑了一下:“到时候看现场条件吧。” 我说:“谢谢你回答我。” 挂断电话之后,我低头揉了一会儿太阳穴,接着拨通了Asa的电话:“你在家吗?我摊上事儿了。” …… 奔赴Asa住宅的途中,我又报警了,110指挥中心和派出所民警交替给我打电话播报情况,我几乎看了一场现场直播,结果是——我家早都人去楼空,民警扑了个空。他们把案子转给了打黑除恶办,微博蓝V“平安朝阳”也发布了相关通报,我第一次知道了那个领头的名字,他叫张本利。 很快我就来到了Asa家。 这是个大户型Loft,智能家居全覆盖,Asa正在客厅穿着睡衣看书,是的,哗啦啦的纸书。 我坐在他对面,把最近的事儿一股脑儿讲给了他。 他沉思了片刻才说:“那东西明明不是你的,你为什么……” 我说:“得得得,我来可不是听你说教的!” Asa想了想说:“反正你必须要找到暗网上的那个买家,把那块‘错’要回来,钱的事儿我帮你解决。” 我说:“我上哪儿找他去?就算大海里捞针我都会去试试,问题是现在我连大海都找不着。” 停了停,Asa突然说:“我知道哪里有这种‘错’。” 我的心一抖:“你知道?” Asa说:“你确定它叫‘错’吗?” 我说:“确定!” Asa说:“鉴定证书呢?” 我说:“我快递给那个买家了。” Asa说:“我只是担心不是同一种东西……” 我急叨叨地说:“肯定是同一种东西!你快说哪里有?” Asa说:“404。” …… 404。 它虽然是我的故乡,但我根本不知道它具体在哪儿。 现在,你打开搜索引擎,搜索“404城”,会发现信息浩如烟海。其中比较权威的应该是某百科,它会问你,你要找的是不是“中国核工业总公司第四零四厂”? 通过这个词条,你大概可以了解到——中国内陆深处有四座核工业城市,404是其中之一,为满足国家铀矿地质事业的战略需要,筹建于1957年,因第一颗***爆炸成功打破了美帝霸权主义的核垄断和核讹诈而辉煌。 搜索引擎中还会出现一些其他信息,都在用力描写404的细节,就像用放大镜观察一张巨大的画,让你总是看不清它的全貌。 另外,只要提及404的具体位置,报道里大都语焉不详,一笔带过。 作为一个编剧,我很清楚,细节描写是为了突出真实性,但细节过于密集就会令人生疑,就像一个魔术师,他不断逗引你注意他左手的小指头,实际上那是在掩护另一个操作——他的下半身正在被运走。 2016年,一篇名为“核城404”的文章引爆了众多自媒体,这个地方的神秘之处在于——在任何公开发行的纸质地图、电子地图、城市列表、车牌号、电话区号、快递可送达城市列表中都无法找到它。 1996年,**宣布:暂停核试验。除了为数不多的留守者,其他人员全部撤出了404城,这座历经辉煌的城市逐渐被废弃。 这一年发生了不大不小两件事:第一件,我过一岁的生日了;第二件,我的父亲在撤出404的前夕,因公殉职。 没错,我父亲是404的员工。他是北京人,大学毕业后进入404工作,户籍随之转入404。后来,国家后勤工作做得好,把他大学的相好——也就是我妈,也接到了404,两个人在404结婚,生下我。 父亲去世之后,由于母亲是吉林人,她带着年幼的我被安置在了吉林省白城市。 后来我去大连读大学,有一天我妈突然告诉我,她意外地联系上了我爸一位故友的儿子,他也在大连读书,学法律。这个人就是Asa。我俩的经历极度相似,他的父亲也在那场代号为“919”的事故中殉职了,因此,我跟他一见面就成了兄弟。毕业后,我随着“北漂”一族来到了北京,Asa也来了,参与到了他的家族企业中。 时间再往前,1990年12月25日,英国科学家蒂姆·伯纳·李首次成功通过Internet实现了HTTP代理与服务器的通讯。 HTTP协议是所有网页交互的基础,其中有一条错误代码意味着返回,表示找不到该网页,这个代码就是“404:NOT FOUND”。这位万维网之父想不到的是,在遥远的大洋彼岸,在中国某地有一座城市也叫做404。两个404的特征也惊人地吻合,都是“无法被找到”。 再往前30年,也就是这座无法被找到的城市刚刚筹建的时候,那段时间,东北很多骨干技工或请假或辞职,而隶属新疆军区的一整队地质勘探人员也神秘消失,原来他们都去了404,“献完青春献终身,献完终身献子孙”…… …… 我怎么都想不到,Asa竟然给我提供了一个这么重要的信息——“错”来自404! 我有些昏眩:“你怎么知道?” Asa说:“我听乾叔说过。” 我见过乾叔,他最早也在404工作,搞宣传,他和Asa的父亲是好友。“919事故”发生后,404就开始了大撤离,Asa的爷爷认了乾叔做干儿子,并在公司给了他一个职位,当秘书,一直干到现在。如今,他已经成了Asa家族企业的总管家。我还见过乾叔的太太,我管她叫扈阿姨,扈阿姨最早也在404工作,当时她是防疫站的大夫。 我说:“那我马上去一趟!” Asa说:“你以为你想去就能去?” 我眨巴了两下眼睛:“为什么不能去?” Asa说:“你知道它在哪儿吗?” 我不说话了。 Asa说:“你等一下。”然后他拿起手机,给乾叔打了个电话,约乾叔半个小时后见面。接下来他对我说:“你别冲动,我跟乾叔再核实一下,如果没问题,我陪你去。” 我赶紧说:“你是做大事的人,我可不想耽误你的时间,还是我自己去吧。” Asa说:“‘错’也是商机啊。如果真找到了,我可以投资开发它。” 我说:“你家企业那么大,还用你折腾?” Asa很严肃地说:“我在这个企业里就是个少爷,很多人觉得我是吃软饭的,我早就想自己干出一番名堂了。” 聊了会儿,我百爪挠心地说:“乾叔怎么还不到?” Asa看了看手机,说:“应该快了。” 我站起来,走到窗前朝外看了看,Asa把双手放在胸前朝下压了压,然后长长吐了口气:“静下来。” 我坐在了沙发上,不停地搓手,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 实际上十几分钟之后乾叔就到了。 Asa去打开门,叫了声:“乾叔。” 乾叔穿着一身唐装,大步走进来。不知道是不是当年受到核辐射的影响,他虽然刚刚50岁出头,但头发全白了,看上去仙风道骨的。不过,他面色红润,眼睛永远那么亮,就像个永动机。 我赶紧走过去跟他握手,他的手劲儿依然那么大。我特意低头看了看,他的手背上血管突出,就像多年老榕树的气生根。 Asa去酒吧间倒了三杯咖啡端过来,三个人都坐下了。 Asa简单介绍了一下我的情况,然后开门见山地问乾叔:“404真的有‘错’吗?” 乾叔说:“有。” 我的心“扑通”一下。 接着乾叔问我:“你有那种石头的照片吗?” 我马上拿出手机,翻出“错”的照片递给了他。他接过去,从口袋里掏出一副眼镜戴上,然后举着手机端详起来。 我的心“嘭嘭嘭”都快跳出嗓子眼了。 他看了很长时间,终于把手机还给了我,吐出了一个字:“错!” 我懵了,不知道他的意思是对了还是错了。 我眼巴巴地看着他,他说:“就是它。” 我顿时激动起来。 Asa问:“404有这种矿?” 乾叔点了点头:“1996年,勘探单位曾在地下发现过一种未知矿藏,但404的设备检测不出那种物质的属性,于是给它定名叫‘错’,打算把样品送到北京去检测,然而,当时404已经开始大撤离,形势有点乱,这件事就被无限期地搁置了。” Asa说:“现在小赵被人威胁,我打算陪他去一趟404,找到这种石头,乾叔,您觉得有没有可行性?” 乾叔把手一挥,说:“去吧,年轻人就应该冒冒险,在你们这个年纪,就算受到挫折成本也是最低的。但你不要告诉老爷子,他现在身体不太好。你知道,你父亲就是在404牺牲的,老爷子对那个地方有阴影。” 没想到,Asa立刻摇了摇头:“我要告诉他的。” 乾叔说:“他一定会阻止你。” Asa说:“您放心,我来解决。” 我压制着内心的喜悦,问乾叔:“我们怎么去?” 乾叔说:“它的位置在辽宁、吉林两省的交界处。” 我说:“具体呢?” 乾叔说:“当年我们进去坐的都是封闭的军用卡车,然后就禁止外出了,所以我也说不准。” 我说:“那范围可就大了,我们上哪儿找去啊?” 乾叔说:“我给你们一个地名,它是进入404的关键。” 我盯住了他。 他说:“沟镇。” 第七章:404城和404网页 乾叔说:“你们找到沟镇,基本就接近404了。” 我马上在地图上搜索沟镇,竟然查无此地。 我说:“乾叔,您确定它叫沟镇吗?” 乾叔说:“我确定,沟壑的沟,镇子的镇。” 我又搜了一下,还是没有,只搜到了蔡家沟镇,老头沟镇,百草沟镇,苇子沟镇,岔沟镇,黑沟镇…… 我说:“会不会改名了?” 乾叔说:“那我就不知道了。” Asa说:“到了再找吧,一定找得到。” 乾叔说:“404是一座废弃了23年的核工业城市,那里的环境和生物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异变,你们要小心。而且它至今都是个禁区,你们进去了千万不要乱闯,直接去办公大楼找一个叫王洪亮的人,他是那里的留守人员,然后提我的名字,他会帮助你们的。” 我说:“我在网上看到过一张404的照片,那是个杂货店,门上有个手机号——138043XXXXX,而043X是吉林的区号,404会不会在吉林界内?” 乾叔说:“那照片肯定是假的。当时手机还是个稀罕玩意,而且都是七位数的。” 我又说:“我还在网上看过,2000年的时候,有个陕西人给东北的姑姑打电话,结果拨错了,在区号前多拨了一个4,就变成了404XXXXXXXXX,没想到拨通了404……” 乾叔说:“你不要相信网上那些传闻。404都是内部电话,只有三位数。” 我还是不甘心,接着说:“我还听说,用卫星也看不到404……” 乾叔说:“那因素可就多了,1979年,联合国环境规划署就发现中国东北的本溪‘失踪’了,后来才确定那是大气污染的原因。” 我说:“404不会有污染吧?” 乾叔模棱两可地说:“有些东西是肉眼看不见的。” 接着,他又叮嘱了我们很多事情,Asa都一一记在了手机上。 乾叔离开的时候,低声说了句:“记住,安全第一。” 我重重地点了点头。 刚刚送走乾叔,Asa就去另一个房间给他爷爷打电话了,半个钟头之后,他出来了,我问他:“怎么样?” Asa说:“搞定。” 哈哈,再见吧494!再见吧什么军!再见吧张本利!再见吧大Boss!再见吧剧本!我现在只剩下一件事了——开足马力奔赴404! 接下来,Asa把我留在家里,一个人出去采购旅行物品了。我不敢出去,现在张本利还没有跟我说“再见”。 趁此机会,我给我妈打了个视频电话。 那头“哗啦哗啦”响个不停,我以为是信号不好,仔细一听,那是自动麻将机洗牌的声音,画面里是一张“发财”。 我妈的声音传了过来:“你个白眼狼,还知道给我打电话啊。” 我翻了个白眼:“妈,我有事儿跟你说。” 我妈喊了声“二条”,然后说:“你说吧,我能听见。” 我说:“你别玩儿了,你出来,我真有事儿。” 我妈很不情愿地把位置让了出去,接着,我从手机屏幕上看见了她的脸,她刚烫了个新发型,显得很年轻:“说吧,你个烦人精。” 我说:“你再跟我讲讲404呗。” 我妈说:“我从你小学讲到你大学,还没听够啊?哎,你咋突然对它感兴趣了?” 我说:“你别管了。” 我妈说:“你肯定有事儿。” 我突然问:“你真不知道404在哪儿?” 我妈说:“连职工都不知道,更别说我们家属了。” 我说:“当年你是怎么去的?” 她说:“闷罐车啊,根本辨不清东南西北。我只记着我们最早停在了一个小镇上,忘了叫啥名儿了,军人在那里帮着我们办理好了通行证,然后坐着他们的军车进去的。” 那应该就是沟镇了。 我说:“你和我爸结婚之后,这么多年你就没出去过?” 我妈说:“没出去过。” 我说:“那你带我离开的时候呢?” 我妈说:“那次坐的是飞机。” 这件事她早就跟我说过,准确地说,我们坐的是直升机。在那个年代,享受过这种待遇的人绝对是凤毛麟角,因此我跟同学喝酒的时候我说我一岁就坐过直升机,有人甚至猜测我爷爷或者姥爷是中央大干部。我长大之后,根据我妈的描述,我判断那应该是个洒农药的小飞机。 我问她:“我们坐了多长时间?” 我妈说:“那个飞机晃来晃去的,经常看见绿油油的庄稼突然像墙一样竖起来,晕死我了,一直在睡觉……” 这一觉,可以在中国飞个对角线。 我说:“那飞机直接把我们送到了白城?” 我妈说:“下来之后又坐汽车,哐当哐当走了几个钟头才到白城。” 我不甘心:“404的人说话都是什么口音呢?” 我妈说:“天南地北,哪里的口音都有。” 没听到任何有效线索。 每个人都有故乡,我的故乡是白城。每个人都有籍贯,我的籍贯是北京。但是上大学的时候,还有一栏需要填写,那就是出生地,这让我很为难。严格地说,我不能写白城,也不能写北京,那我写什么?总不能写404,没有人知道它在哪儿。因此,我是个没有根基的人,包括我最早的照片也是一岁以后拍的,那时候的我很胖,坐在手推车里,跟个藕似的。别笑,你小时候也一样。 我沉默了一会儿才说:“妈,我想去一趟404。” 我妈没听清,或者她以为自己听错了:“你要去哪疙瘩?” 我一字一顿地重复道:“404。” 我妈一下就翻脸了:“你去那儿干啥?” 我妈的态度急转直下,让我有些发懵,我说:“就想去看看。” 我妈说:“不行!” 我说:“为什么?” 我妈突兀地冒出一句:“你爸就死在那儿了,你也想死在那儿啊?” 我有点急了:“妈,你说什么呢!” 我妈说:“反正你不能去。” 自从我读大学之后,我妈就不怎么管我的事了,不管我做了什么决定,只是通知她一下。她也找到了自己的乐趣,打麻将。不知道为什么,她竟然如此排斥我去404。 我说:“那里有危险?” 我妈说:“当然了!” 我说:“什么危险?” 她突然哭起来:“你这个小兔崽子咋就不听话呢!现在虽然你不在我身边,但我至少知道你在北京,你要去了那个鬼地方,我就再也找不着你了!” 我不再问了。 她从年轻的时候就进了404,在那里生活了九年,几乎没有外出过,最后莫名其妙地失去了老公,又被迷迷瞪瞪地送出来,出来之后甚至都不知道自己在哪里生活了九年……她对404肯定不会有任何好感。 我说:“好啦好啦,你去玩麻将吧,我不去了。” 她好不容易才止住了哭声,这才说:“你最近回不回来啊?” 我说:“等五一吧。” 她好像很怕失去我似的,大声说:“你要是说话不算数,我去北京把你揪回来!” 我笑了:“你都不知道我的住址,怎么找到我?” 我妈轻蔑地说:“我每个月都给你寄盘锦大米,不就是那个快递地址吗?” 我沉默了片刻才说话:“妈,你应该去当侦探。” 接着,我又在网上查了查404的位置,大多数文章都云里雾里,少数文章提到404可能在东北,只有一篇游记写到了进入404的办法:从丹东市乘坐95次列车,在大兴安岭站下车……95次列车从丹东市就直接出境了,下一站就是朝鲜的新义州市! 还有人说,404其实有个4C级机场,只能起降庞巴迪公司生产的小飞机,北京和沈阳都有航班。这条信息倒是跟我妈离开时的情况吻合,但我查遍全网也没找到一条有关404机场的信息。 接下来,我联系了一个刚刚在网上认识的女孩,她叫Coco,是个程序员,我想跟她咨询一下404网页为什么叫“404”,以及它跟那座叫“404”的城市有没有关系。 认识Coco之前,程序员给我的印象一直都是那样的,那样是哪样?你懂的。但是,我从朋友圈看过Coco的照片,透着某种高贵的气质,就像那些经济自由,宣扬独立的女网红,而且她不P图,这很加分。 我们用语音交谈。Coco的声音很好听,带了一点南方特有的软,而且十分健谈。 我问她:“除了百科上的解释,你对404网页有什么其他看法吗?” 她说:“404网页是另一个世界,一个代码的世界,在那里程序员就是上帝。” 这太哲学了。 我又问:“你所说的那个世界在现实世界里会有某种投射吗?” 她说:“你说的是那座404核城吧?” 我大吃一惊,立刻问:“你知道那里?” 她说:“我在网上看过一些相关的文章。” 我问:“它们之间有关系吗?我指那座城市和网页。” 她说:“它们的关系就像鸡和蛋。” 我问:“你是说它们之间联系紧密?” 她说:“你的思维模式太粗浅了,鸡和蛋就一定有联系吗?鸡就是鸡,蛋就是蛋。” 我越发听不懂她在说什么了。 她又说:“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其实那个代码世界就是由我编程的,我就是上帝。我早就通过程序告诉过你们,上帝是个女孩。” 我笑了:“所以我也是你创造的了?” 她说:“没错儿。” 我问:“那请问你给我的设定是什么?” 她说:“你独自一个人在北京奋斗,做事慎重,内心善良。” 我说:“这些形容词放在谁的身上都可以。” 她停了停,突然说:“你来自单亲家庭。” 我一下愣住了:“你怎么知道?” 这次她笑了:“你祈求上帝保佑的时候,为什么认为上帝了解你所有的事情?” 第八章:出发 我还想说什么,却被Coco打断了,她说:“好啦,我要忙了,闲了再聊。” 然后就挂断了通话。 有句话说,这个世界上有三种人——男人,女人,程序员。我一直把这句话奉为真理,但今天我发现,原来这个世界上还有第四种人,那就是女程序员。 Asa还没有回来,接着我玩起了游戏。 这款《使命召唤4》是2007年出品的,它的代入感远超目前高科技的VR和AR游戏。游戏中有个章节叫《双人狙》,被评为角色扮演类FPS游戏中最出色的关卡,它的大背景是冷战后白宫第一次授权的暗杀行动,玩家要潜入荒废的切尔诺贝利核电站,狙杀正在进行军火交易的反**武装头目。整个游戏场景完全是按照真实的切尔诺贝利1:1设计的,连废弃的布娃娃都一模一样。 进入游戏之后,NPC就会在玩家身上放置一个伦琴仪,一旦玩家误入辐射区,屏幕就会疯狂抖动,随后黑白化,伴随着伦琴仪疯狂的“滴滴”声,玩家再也没法控制自己的角色了…… 这不是一款游戏,更像一部身临其境的电影。 通关这一章节之后,我信心大增——404里再险恶,也不会超过切尔诺贝利核电站吧。 但我也隐隐有些担忧——404里除了留守人员,会不会有什么不法组织呢?404不是游戏,我也没有***…… 紧接着我就搜到了一个帖子,楼主自称去404探过险,他说404有一群神秘的人,永远穿着防化服,他们把三不管的404当作据点,跨过黑龙江到中俄边界跟**子做军火交易…… Asa终于回来了,他买回了行李箱、长袖衫、防水内衣、瑞士军刀、医药箱、望远镜、防风打火机、手摇式手电筒,袖珍氧气瓶……当然还有便携式伦琴仪,这东西在核辐射区就跟命一样重要。 其中有个多功能防水睡袋我要重点夸一下,它的伸缩性非常好,平时它只是一款野外用的双肩包,到了晚上,它可以拉长成一个睡袋。 我叮嘱他帮我买一款防水笔记本套装,他也买到了。广告上说,你甚至可以在水下用它记录一切——写作是我的老本行,说不定回来我还会创作一部有关404的悬疑剧。 他还帮我买回了一套直播装备:电容麦克风,高品质摄像头,监听耳机,电源,支架……如果404有信号,我要给我妈直播我的所见所闻,让她重新看看她曾经生活过的地方。 Asa说:“今天晚上你就住在我这里吧,我们明天一早出发。” 我掏出手机看了看,说:“不行,我们现在就走。” Asa想了想,然后说:“好吧,我去安排一下。” 这时候已经是晚上10点零8分,距离张本利取我性命不到两个钟头了。Asa打了几通电话,然后我们就拎着行李箱下了楼。 走出楼门,我紧张地四下看了看,没看到穿黑风衣的人。 Asa公司的车已经在楼下等我们了,那是一辆七座商务车,车上竟然坐着五个穿制服的保安,看来Asa早有准备。我在心里得瑟起来——张本利,你来呀,快活呀,反正有大把时光。你来呀,流浪呀,反正有大把方向。 我们顺利地来到了火车站,顺利地通过了安检,顺利地坐到了火车上……我终于长长地松了一口气,此时此刻,我感觉Asa就是我的亲兄弟。 4月12日11点59分,火车准时驶出北京站。就在苍蝇拍抡下来的一瞬间,苍蝇灵敏地飞走了,作为苍蝇的感觉真是太爽了。 Asa坐在我旁边,戴上颈枕,扣上耳机,又开始听他的成功学了。 乘务员都操着一口纯正的东北话,很亲切,看来这辆列车隶属于沈阳铁路局。乘客大部分也都是东北人,这种乡音让我感到很安全。 我的手机响了,收到了一条短信,我打开一看,正是那个张本利发来的:今夜半,北京站,你的背影真好看。 我晕了一下。 还他妈是三个单押,他真应该去唱Rap。 紧接着我又收到了一条短信:你这么干只是缓期执行,我们随时都会出现在你身后。 我放下手机,忽然想到——要不我这辈子就别回来了吧。 这个念头迅速被另一个想法压了下去,等我回来拿上十斤八斤“错”,把你们砸个七荤八素六六大顺! 我一边做着白日梦,一边酝酿睡意,就在我快睡着的时候,我听见了敲木鱼的声音。 睁开眼睛,我先看了看旁边的Asa,他已经睡着了。接着我扭头朝背后看去,这才发现原来我才是木鱼——一个四五岁的小孩儿,正拿着巴啦啦小魔仙魔法棒敲着我的脑袋! 我强忍着起床气,露出了自认为和蔼可亲的笑容:“宝贝,你是小弟弟还是小妹妹呀?” 小孩儿说:“我是男的。” 你一个“男的”玩什么巴啦啦小魔仙魔法棒啊? 他说:“叔叔不跟我玩儿。” 他旁边坐着一个30岁左后的男子,脑袋靠在椅背上,半张着嘴,睡得正香。他应该就是这个小孩儿的监护人了。虽然我们的座位相邻,但我们是一等座,他们是二等座。Asa并不奢侈,只是我们买票的时候只剩下一等座了。 我说:“可是我也要睡觉啊。” 小孩儿说:“你不要睡觉,你跟我玩儿,要不我就敲你。”停了停他又补充了一句:“使劲敲。” 我一时有些恍惚,难道我穿越了,来到了张本利的童年时代? 我低声说:“你敲我我就把你的魔法棒给撅了。” Asa醒了,他闭着眼睛嘀咕了一句:“你对人家小孩儿温柔点儿。” 我说:“那你陪他玩儿啊。” Asa转过身去,用身体拒绝了我。 小孩儿的监护人终于醒了,他说:“不要烦叔叔,到爸爸这里来。” 那个小孩儿这才不情愿地坐回了座位上。 终于清静了。 趁着在车上百无聊赖,我开始琢磨404。 404其实是一个范围很大的区域,具体有多大,没人说得清。听我妈说,404的城区是分块儿的,有点类似于大庆,什么萨尔图区,龙凤区,让胡路区,大同区,红岗区……这些区之间更多是草甸子。 当年,省台天气预报里每次都会出现一个地名,叫‘东北林区’,播报顺序就在省城之后,其实东北林区就是指404。 我听过一个传闻,说一个人去404探险,结果失踪了,后来,有一次他女友夜里上网,突然断网了,他女友看到他的脸在404 not found网页上一闪而过…… 我并不相信这些说法,我深知什么叫以讹传讹,三人成虎。404还有留守的工作人员,怎么可能那么恐怖?就说这个失踪的人吧,他叫什么名字?他的家属去公安局报案了吗?他的女友在网页里看到他之后录下视频了吗? 想着想着我迷瞪了,在半梦半醒间,我隐隐听到后座那个男子在打电话,他应该是个生意人。 “这次我只进了一件货……” “田力牌的……” “销路不太好,他们给我推荐了东北林区,说那里有需求……” 我醒来的时候,天已经亮了。 Asa不在,估计去洗漱了。 我回头看看,那个男子和那个小孩儿已经下车了,换成了两个陌生的乘客。 我坐直了身体,还是决定跟我妈发个微信:妈,我去404了。 过了好半天,我妈才回了我一条语音,她忽然变得很平静:去了就去了,注意安全。 我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 接着我妈又给我发来了一段文字:我给你个地址,二区302号门8号楼2单元201,那是咱们从前的家,在404东部,你要是能找到的话就回去看看吧。你爸出事之前曾经对我说,他在家藏了些东西,但是搬家的时候我并没有找着,当时催得急,我也就匆匆离开了。 我回道:好的。 过了会儿,我妈又给我发来了一张照片,那是一个三口之家的合影,男人梳着大背头,戴着黑框眼镜,表情严肃;女人头发很长,烫了一个大波浪,她在笑,不过笑得很拘谨。她的怀中抱着一个婴儿,正在吃手。 男人是我爸,女人是我妈,婴儿是我。 我把图片存了。这是我家唯一一张合影,也是我爸留下的唯一照片,听说他的遗像都是从这张照片上裁的。 跟我妈聊完之后,我看了下时间,还有三个小时的路程,我瞄了一眼Asa的平板,发现他正在看小说。百无聊赖,我刷起了微博。 刷着刷着,我突然看到这样一个标题——《列车上女子凉水冲奶粉牵出贩婴案》…… 贩婴案? 不知为什么,我一下想到了刚才那个小孩儿,他把带他的那个男子叫叔叔,而那个男子却自称“爸爸”! 我努力回忆了一下,又发现了一些可疑的细节——那个男子曾经打出过一个电话,他说他只进了一件货,那应该是一个小孩儿的意思。田力牌,很可能暗指男孩。东北林区是404的代称,也许他要把小孩卖到那里去…… 第九章:一个叫依龙的小镇子 我马上站起来,来到车厢连接处,找到一个胖墩墩的乘警,对他讲了这件事儿。 他掏出本子很认真地做了记录,并留下了我的电话,然后说:“谢谢你提供的情况,我们会联系沿途警方,寻找这个小孩儿的去向。” 我回到座位的时候,火车停靠在了锦州站。Asa已经回来了,他问我:“你去干什么了?” 我坐下来,对他简单讲了讲那个小孩儿的事儿。他四下看了看,大声问:“那个人贩子呢?” 我说:“已经下车了。” 他一下就站了起来,我说:“你要干什么?” 他朝车窗外看去:“这个站下的?” 我拽了他一把:“他们半夜就下去了,警方会管的,你坐下吧,我们还有我们的事呢。” 这时候,火车“哐当”一声开动了,他只好坐下来,嘀咕了一句:“你怎么不早跟我说……” 我说:“我也是后来才起疑的。” 然后我就去洗漱了。 等我回来的时候,Asa接着说:“404不是废弃了吗?怎么还有人买小孩儿?” 我说:“我觉得不是404有人买小孩儿,而是他们把404当成了交易地点,那里没有法律,很安全。” Asa不同意了:“你不能这么讲话,中国哪里没有法律?” 我说:“我的意思是那里很偏僻,就如同,土匪从来不在城市里出现,他们都在荒山野岭活动。” Asa又摇了摇头:“现在是法治社会,哪里来的土匪?” 好吧,跟个杠精就不能聊天。 我说:“总之,404肯定不是北京,我们要小心。”我怕他继续较真,马上跟了一句:“404不是北京吧?” 他很认真地说:“404虽然不是北京,但也归北京管。” 我只好顺着说道:“那倒是。” 火车越来越快了,如同我们的生活。车窗外是田野,已经有了绿意,远处是一道道的杨树林,整个地貌在缓缓旋转着。 我闭上眼睛,忽然感觉很蹊跷,之前二十多年,我很少关注这个“不存在”的故乡,而自从我决定去404开始,这三个阿拉伯数字就如影随形了,坐个火车都能遇到去那里的人贩子。 这就是红军现象吗? 我给那个叫二牤子的读者解释一下红军现象,意思就是你在某个地方看到了一个不常见的词语,在一段时间内,这个词语会像鬼魅一样反复出现,你总能在不经意的地方看到它。 关掉搜索引擎吧,你查不到的。 我转头朝外看去,火车正路过一个村庄,有个类似工厂的院子,外墙上用白漆写着一行大字,那是个简单粗暴的广告——XX农家就是好,一来你就走不了。 火车开过去之后,我久久回想后半句,忽然觉得这次可能是个不祥之旅。 …… 我和Asa在丹东下了车,在饭馆吃了大饼子和杀猪菜,然后简单修整了一下,就去租了一辆SUV,直奔位于辽宁和吉林交界处的新开岭隧道。 平时在北京夹尾巴开车开惯了,来到了广袤的东北,必须开一辆SUV才有驰骋的感觉。 办完杂七杂八的手续,我们驶上鹤大高速的时候,太阳已经西垂,夜幕就像一张正在闭合的大嘴,我一路朝东北方向开去,有点虎口脱险的感觉。 你以为东北跟你想象的一样荒凉?错了,东北的荒凉你根本想象不出来。 两旁的黑土无边无际,不见一个人,一条孤单的公路空空荡荡,前后不见一辆车。好不容易看到了服务区,不知道为什么都是关闭的。我瞄了一眼油箱,已经所剩不多,渐渐有点不踏实了。 Asa在副驾位置上睡着了,他的脑袋靠在椅背上,姿势端端正正,就像面对一大片草原正在闭目深呼吸。 一条匝道由主路分离出去,它盘旋了几圈,朝着西北方向一头扎进了大山的深处。导航显示,那是G1113沈丹高速,途径五龙山。 月亮出来了,远处的重峦叠嶂渐渐变得鬼祟起来,就像一个人白天的时候还笑呵呵的,天黑之后,他突然变成了鬼脸。 高速路是双向四车道,路边偶尔会出现一辆闪着警灯的警车,还有个正在敬礼的警察,开近之后才知道,那其实是假人假车。这是东北高速的特色,时刻提醒驾驶员注意行车安全。 越深入东北,现代化的痕迹越不明显,几乎看不见一个监控,甚至高速路都不设护栏了,偶尔碰到一辆同向的车,我们会友好地互相鸣笛,就像在互相鼓励。 从丹东市到新开岭隧道将近300公里,开车预计三个半小时到达。 天彻底黑下来之后,开车反而简单起来。路上没有路灯,两旁也没有标志物,整个世界缩成了车灯照亮的那一块面积,我就在这个面积里前行。 开着开着,困意就上来了。 我叫了Asa两声,他根本不醒。 我打算透透风,驱赶睡意,刚刚把车窗摇下一个缝隙就被大风呛了一口,赶紧又摇上了。没有高楼大厦阻挡,这里是狂风的天下。最后我打开了车载音响,把音乐调到了最大声—— “尊敬的核城先生,你为什么一直对我避而不见,刀枪剑戟渐行渐远,这世界已经换了一片天。尊敬的核城先生,你为什么跟这世界划清界限,除了无尽的等待,已经没有什么是永远。黄土那么厚,时间那么远,我要和你谈谈四十年以前。苍天那么高,时间那么远,我要和你谈谈四十年以前……” 实际上这是小说《尊敬的秦陵先生》主题歌,河马乐队唱的,我只是改了改歌词。 两个多小时之后,我们终于来到了新开岭隧道。隧道这头是辽宁,那头就是吉林了。 这期间,我已经不知不觉打了几个哈欠。 Asa突然说话了:“你困了?” 看来,他是被音乐震醒的。 我点点头,说:“没有。” Asa说:“你连点头摇头都分不清了,我来开吧。” 我说:“不用,下个出口我们就出去,找个酒店睡觉。” Asa说:“我怀疑这地方就没有酒店……” 进入隧道之后,我的眼皮彻底抬不起来了。 隧道内黑洞洞的,似乎永远没有尽头,我甚至怀疑这期间我打过两个盹儿,最后,我听到Asa在我耳边喊了声:“小赵你醒醒!” 我猛地抬起头,发现车身冲向了旁边的洞壁,我打了个冷战,赶紧把住了方向盘。 Asa强制我停车,他来驾驶了。我换到副驾位置上,反而不困了,拿出手机搜了搜,最近的旅社在一个镇子上,那个镇子叫依龙。 我们就朝着依龙镇扎了过去。 这时候已经10点半了,镇子里很安静,只有远处的高速路上偶尔有大车“轰隆隆”驶过。镇子的街道呈T形,横向这条路更现代化一些,不仅有路灯,家家户户都是二层楼,一楼经商二楼住人,楼顶还有太阳能热水器。而竖向这条路稍显落后,一望无际的庄稼地里稀稀拉拉分布着一些瓦房,院落里有低矮的柴火垛。一个招牌很有特点,上面写着:国际酱焖嘎牙子。嘎牙子是一种鱼,确实很好吃,但前缀“国际”不免有些夸张,也许开饭馆的叫李国际或者张国际吧。 我和Asa找到了唯一一家旅社,名字只有三个字——“招待所”,它就位于更现代化的这条街上。老板娘是个五十多岁的大妈,戴着一个碎花头巾,脸很黑,或者说太红了,接近了黑,东北的紫外线太强了,这是常年照射形成的肤色。 大妈操着一口纯正的本溪话。 虽然都是东北话,但各地口音又稍有不同,比如说“本溪”这个地名,锦州人说的是“本合一呀”,“合一呀”连读,尾音上扬,而本溪本地人说的则是“本溪以一以”,“溪以一以”连读,波浪一样上下浮动。 我们钻过了新开岭隧道,怎么又来到了本溪地区? 我开口就问这个大妈:“您知道404吗?” 她说:“不知道。” 我说:“那沟镇呢?” 她眨巴了两下眼睛:“你们走差道儿了吧?” 我说:“噢,没事了。” 接着,她给我和Asa开了一个标准间,里面有一张折叠床和一铺炕,一晚上80块钱,连身份证都不用出示。 老板娘说:“大兄弟,这疙瘩贼安静,你俩就打扑棱睡吧。” 满口苞米茬子味儿,很亲切,但是叫我大兄弟是不是有点……她绝对应该叫我妈大妹子。 我想出去转转,看看有没有人知道沟镇。Asa太累了,他躺在床上休息了,我就一个人走出了招待所。 我开着车在镇子里慢慢转悠,走着走着终于确定了目标——我应该去派出所问问。 十字路口竟然没有红绿灯,这让我有点不知所措,我抓着方向盘左顾右盼,躲过了三只探头探脑的母鸡,一辆吱吱呀呀的“倒骑驴”,两个突然冲过去的小孩儿……好不容易开过了路口,前面突然出现了一辆自行车,它慢慢靠到了我的车头上,骑车人倾斜,倒地,大叫……动作一气呵成。 碰瓷儿。 第十章:“紧身裤” 我一脚刹车停下来。 虽然我知道这个人是碰瓷儿,但我人生地不熟,并不知道此地的“剧本”是怎么写的,不免有些慌乱。 最后,我翻出一只口罩戴上,然后走下车去。 地上躺着一个20出头的男子,很瘦,姑且叫他“瓷器男”好了。 我首先看了看自己的车头,基本完好,然后我用手机拍了两张现场照片,接着就回到了车上,开始拨打110。 我正在手机上查询当地的区号,就有人“咚咚咚”地敲车窗了,我抬头看了看,外面已经围上来十几个看热闹的人,一个大爷一边敲一边愤怒地说:“创了人还想跑?你下来!” 我再次走下车,扒拉开围观的群众,在那个“瓷器男”跟前蹲下来,小声说:“兄弟,你干这行多久了?” 他马上痛苦地说:“大哥,我不行了,我的腿肯定折了,贼拉疼,你把我送到医院去吧。” 我摇了摇头:“你听说过‘三不一没有’原则吗?不垫付,不探望,不调解,没有钱。有伤跟医生说,有冤跟警察说,要钱跟保险公司说。” “瓷器男”突然换了一副嘴脸,变成了精明的商人,他压低声音说:“那你知道‘三没有一不’原则吗?” 我很诚恳地说:“还真没有。” 他把声音压得更低了:“没有自尊心,没有哪儿不疼,没有任何亲属。不起来就是胜利。” 我怀疑这是他现编的。 我突然问:“你知道404吗?” 他被我问懵了:“你啥意思?” 我摆摆手:“算了……你继续。” 他接着说:“你也知道我是干啥的,这疙瘩没监控,就是警察来了你也说不清楚,至少在交警队待一晚上,录口供,签字画押啥的,很耽误事儿。不如你给我拿点钱,咱们大路朝天各走一边,都省事儿。” 我站起来就要上车,“瓷器男”立即喊起来:“他要蹽,救命啊!” 围观群众迅速把我包围了,有些人的口水已经喷到了我的脸上。我怀疑这些人都是他的托儿,但是他能讹几个钱啊,够分吗? 我只好再次蹲下来,说:“我不可能给你钱,那我们就这么耗着吧。” “瓷器男”貌似很痛苦地支起半个身子,靠着车头坐起来,从兜里掏出一盒烟,自己点上一根,又递给了我一根。 我摆了摆手,示意不要。他像个长辈一样,语重心长地说道:“大哥,你说你,有车有房有工作,一表人才,跟我一社会渣滓较啥劲啊。就200块钱,200块钱买清闲。” 你怎么就知道我有房有车有工作了? 我说:“我现在最不缺的就是清闲,用不着买,我还想卖给你点呢。” 他坐着,我蹲着。 他坐着,我蹲着。 他坐着,我的腿有点蹲麻了,换个姿势蹲着。 终于,他捱不下去了:“没见过你这么犟的。这样吧,你假装送我去医院,然后把我捎回家,就算是给我个面子。这么多围观群众陪咱们耗了这么长时间,咋地也得给大家个交代啊。” 我抬头看了看,然后说:“上车吧。” “瓷器男”坐在副驾上,自行车放在了后备箱。我按了按喇叭,大家终于让出了一条路,有人还带头鼓起了掌。那位敲我车窗的大爷朝我竖起了大拇指:“年轻人,这么做才叫有担当!” 我把车开走之后,问“瓷器男”:“你家在哪儿?” 他说:“你把我送到洗浴中心吧,一直朝前开就到了。”接着,他主动跟我聊起来:“其实,我过去一直在本溪做买卖。” 我不冷不热地问:“你做什么买卖啊?” 他说:“去大超市,花一元硬币买个购物车,推出来,再以五块钱的价格卖给老头老太太。” 我愣了愣,马上说:“高啊。” 他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挣钱就得靠脑袋。” 我说:“现在你改用身体了。” 他当然听得出来这是讽刺,不过他无所谓,又摇头晃脑地说:“唉,那买卖来钱太慢了,所以才改了路子。” 洗浴中心不过是个低矮的门面房,牌匾上画着一个外国女郎,袒胸露乳的。窗子里的灯光一会儿红一会儿绿,似乎是某种暗示。 我把车停下了。他下车之后还特意跟我说了声:“我叫小马哥,江湖路远,有缘再见。” 我没搭理他。 他把自行车搬下去,去了洗浴中心。 我看看手机,时间太晚了,于是拐个弯儿,直接回了招待所。 Asa已经睡着了,我洗漱完毕,往床上一躺就睡着了。看来,在城市里失眠都是矫情。 过去,我每次被闹钟吵醒,总会有一种冲动,想砸烂全世界的闹钟,但这天早上我是被公鸡叫醒的,居然神清气爽,一点都不想砸死那只公鸡。看看手机,还没到五点,但我却感觉精力充沛,甚至很想出去跑一圈。 上次晨跑是哪年了? 我躺在炕上磨蹭了一会儿,天终于大亮了,屋外山清水秀,屋内窗明几净。烧柴的味道顺着门缝飘进来。 我去卫生间洗漱的时候,并没有找到任何洗漱用品,Asa自己带了电动牙刷、牙膏和杯子,他转头看了看我,然后又拿出了一个备用牙刷头,说:“等会儿你用我的吧。” 早饭是碴子粥煮鸡蛋,老板娘自己做的。这些质朴的乡下人不知道什么叫溏心蛋,鸡蛋煮的时间过长,蛋黄邦邦硬,但拌在碴子粥里格外好吃。老板娘说:“可劲造吧,没污演(染)。” 吃过早饭,我们要离开的时候,忽然发现车胎被人扎了。 老板娘马上告诉我们,肯定是附近汽修厂的人干的,为了增加收入,这是他们惯用的伎俩。 我权衡了一下利弊,觉得在这里修车太不值了,没准还会被人敲竹杠。我跟老板娘打听了一下,得知每天八点半有一趟长途客车从依龙镇开往通化市。我对Asa说:“打电话叫租车公司把车拖走吧,我们坐长途车去市里再租一辆。” Asa说:“不行,我们得去那个汽修厂跟他们说道说道!” 我说:“这里可是东北。” Asa说:“东北怎么了?” 我卡了一下,只好说:“你有证据吗?” Asa指了指老板娘:“她就是人证啊。” 我看了看老板娘,老板娘赶紧说:“我啥都没说啊。” Asa立刻盯住了她:“您怎么这么软弱呢?” 我说:“Asa,那些债主随时都可能找到我,我们先办事儿吧。” 说完,我不再征求他的意见,直接给租车公司的人打了电话。 在等待期间,Asa还是不甘心,他问老板娘:“汽修厂在哪儿?” 老板娘躲开了他的眼睛:“我可不知道。” Asa不再问,一个人朝外走去。 老板娘赶紧说:“有三四个汽修厂呢,你去找哪家?” Asa想了想,这才转身走回来。 租车公司的人很快就到了,我们赔了补胎的钱,还给他们打了个五星好评,终于结了这一单。本来我打算让他们捎我和Asa一段,没想到不同路,只好作罢。 接着,我和Asa拖着行李箱走出镇子,看到了两棵大杨树,那里就是长途客车的“车站”了。 “突突突……”一辆吉林牌照的黑色老式桑塔纳停在了我们旁边,司机直接下来了:“兄弟,打车吗?” 他是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蘑菇头,豆豆鞋,紧身裤,戴着一副墨镜,看上去很像那些喊麦的主播。 我摆摆手说:“不用了,谢谢,我们等长途车。” “紧身裤”一副万事通的样子:“别等了,那大客昨天晚上坏在二道岗了。” 骗子。 Asa说话了:“依龙镇的汽修厂在哪儿?” 天哪,他还没完了。 “紧身裤”说:“汽修厂就是我哥开的啊,你有啥事儿?” Asa说:“他把我们的轮胎给扎了。” “紧身裤”马上说:“哎,我家从来不干那种缺德事儿,肯定是霍老五干的。” 我拽了Asa一把,朝着那个“车站”走过去,我低声对他说:“你能答应我一件事吗?” Asa说:“你说。” 我说:“从现在开始,不管遇到什么人什么事你都不要讲话了,我来对付。” 他困惑地看了看我。 我说:“恕我直言,你就像一个幼儿园的小孩儿来到了成人社会,如果按照你的世界观做事情,我们会处处碰壁,最后耽误大事儿。” 他很不满地说:“我怎么就幼儿园了?” 我说:“在你眼里,这个世界上是不是有好人和坏人?” 他说:“当然啊。” 我说:“实际上不是这样。” 他说:“为什么不是这样?” 我知道我跟他讲不清道理,必须快刀斩乱麻:“你是来帮我的,对吧?那你就听我的。” 他想了想,终于把耳机戴上了:“好吧。”但马上又补充了一句:“只要不触犯我的原则就行。” 我长长松了一口气。累。 那个“紧身裤”竟然追了上来:“别走啊兄弟,你们就说你们去哪疙瘩吧,我比长途车快多了。” 我试探性地问:“沟镇你知道吗?” Asa听见了,他对我使了个眼色,责怪我不该透露目的地。 “紧身裤”摘下了墨镜,大声说:“我太知道了,我家就是沟镇的!你们遇到我算是运气好,那里很难找,导航上都没有,必须找本地人带。” 他居然知道沟镇! Asa拽了拽我,一点都不避讳地说:“我不相信这个人……” 是的,东三省的面积是全国的九分之一,而辽吉分界线长达600公里,我们随便问到了他,他就说他知道沟镇在哪里,这太巧了。 “紧身裤”看出我们不信任他了,又说:“兄弟,我看你俩是从大城市来的,我知道你们要去哪儿。”接着他压低了声音:“是去404吧?” 第十一章:辽宁还是吉林?这是个深邃的问题 我和Asa对视一眼,然后马上问他:“你知道404?” “紧身裤”得意地晃起了脑袋:“当然了!那地方离沟镇不远,只是我没去过,听说得去武警站开证明,太麻烦了。” 就这样,我和Asa坐上了他的车。 车子开动之后,我问他:“你消息这么灵通,听说过‘错’吗?” 他问:“那是啥东西?” 我说:“一种稀有金属。” 他说:“沟镇有个铁匠铺,你们可以去问问。” 我不再说话了,把头转向了窗外。 东北地大,天蓝,人少,鸟多,车窗上落了很多鸟屎,严重遮挡了视线,我怀疑这辆车的雨刮器早就坏了。接着我四下看了看,这辆车实在太老了,车门上都是锈迹,仪表盘全坏了,我甚至看到了发动机,就像一个人做手术露出了肠子。如果我没猜错,这辆车的年纪比我都大。 柏油路修修补补,颜色深深浅浅,车子一路都在颠簸。 我发现,不经常坐豪车的人偶尔坐一次豪车往往会晕车,而经常坐豪车的人偶尔坐一次这种烂车也会晕车。 Asa就晕车了,他一路上一言不发。 我偶尔看了看反光镜,后面出现了一辆红色SUV,它应该也是去沟镇的,我真想带着Asa换到那辆车上去,但此处太荒僻了,对方应该不敢停车。 走着走着,我转头从后窗看出去,发现那辆SUV不见了。它拐弯了?这中间没看到岔路啊。 我想起了那些无处不在的讨债人,马上不安起来,开始不停地朝后张望了。 Asa干呕起来。 “紧身裤”拿出了一个崭新的塑料袋递过来:“一条龙服务。” 我接过塑料袋,递向了Asa,Asa摆摆手,然后闭上眼睛,不停地深呼吸。 终于,背后那辆SUV又露头了,乡间道路弯弯转转,刚才它可能被荒草挡住了。我对“紧身裤”说:“你开慢点儿。” “紧身裤”说:“你给你哥们按按虎口。” 接着他就放慢了车速,虽然还是很颠,但终于不用担心脑袋撞到车顶了。后面那辆SUV越来越近了,它也放慢了车速,跟了我们一会儿,终于很不情愿地超了过去。 我看清了,它挂的是当地车牌。 超过我们之后,它很快就不见了踪影,我这才轻松了许多。 Asa渐渐睡着了,我希望他一直睡到沟镇。 “紧身裤”不想耽误时间,他不知不觉又加了速。 又开了两三公里,我再次看到了那辆SUV,它停在路边,似乎出了故障。 “紧身裤”把车开了过去,我终于看到了驾车的人,他正在机盖前捣鼓着什么。此人身材高大,穿着一件黑风衣,不过我没有看清他的脸。 我的小心脏一下就被攫紧了。 我拍了拍“紧身裤”的肩膀,低声说:“你能不能帮个忙?” 他回头看了看我,问:“啥事儿?” 我说:“我怀疑路边那个司机在跟踪我们,你下车去探探他的底。” “紧身裤”立刻朝后看了一眼:“他跟踪我们干啥?” 我说:“跟你没关系。” 他说:“哥们,你俩是不是摊上啥事儿了?” 我说:“也没多大的事儿,就是在本溪跟人打了一仗。” 他把车靠边停下来,说:“你直接告诉我,我该咋做?” 我说:“你去问问他的车怎么了,需不需要帮忙,听听他是哪里的口音就行了。” “紧身裤”说:“这好办。” 接着他就下车朝回走过去。 我一直在反光镜里盯着他,他走到那辆SUV跟前,果然跟那个司机攀谈上了,几分钟之后,他快步走了回来。 他上车之后,说:“水温太高了,他在散热。” 我说:“他是本地人吗?” “紧身裤”说:“不是。” 我说:“那他是哪里人?” “紧身裤”说:“我听不出来,反正是个南方人。” 我一阵昏眩。在外地,到处都能见到东北人。但是在东北,除了省会城市,很少能见到外地人。 我说:“具体是哪里?湖南?福建?广东?四川?浙江?” “紧身裤”说:“跟《双面胶》电视剧里的口音差不多。” 毫无疑问,这个南方人就是黑风衣三人组的成员之一!但是我很困惑,他们是怎么跟着我从北京来到依龙镇的? 我说:“你赶紧开车,甩掉他。” “紧身裤”笑了:“你们两个人还怕他一个人?再说了,他一个小南蛮子,就算借给他一个胆儿,他也不敢在咱们大东北撒野啊!” 我说:“张子强也是小南蛮子,他胆子小吗?” “紧身裤”这才把车开动了,果然一路风驰电掣。十几分钟之后,Asa终于被颠醒了,他痛苦地说:“师傅,你赶紧停车,我要下去……” “紧身裤”一脚刹车停下来。Asa快步跑进了路边的草丛。我回头看去,那辆SUV并没有追上来。我心急如焚地等了很长时间,Asa终于脸色苍白地回来了,我往旁边挪了挪,他坐进来,把车门关上了。 我说:“你没事吧?” 他拿出水喝了一口,说:“没事了。” 车开走了,继续颠簸。 Asa突然看了看前风挡玻璃,大声问:“你的标呢?” 我也探头看了看,前风挡玻璃上是空的。刚才Asa一直坐在副驾后面,看不到,他吐完回来,跟我换了座位,一眼就发现了这个问题。 “紧身裤”说:“啥标啊?” Asa说:“交强险的标,年检的标,环保的标!” “紧身裤”说:“谁办那玩意啊,麻烦。” Asa说:“你停车,我们下去!” “紧身裤”把车速慢下来,说:“你们这属于违反约定,我可不退钱啊。” 我拉了Asa一把:“你又不是交警,你管他合不合法,只要他能把我们送到沟镇就OK啊!”然后我对“紧身裤”说:“你赶紧开车。” “紧身裤”说:“到底是停还是走啊,你们商量好。” Asa把脸转向了我,大声说:“万一出了事谁负责?” 我低声说:“Asa,我刚才看到了黑风衣三人组的人,他就在我们后面……” Asa的眼睛瞪大了:“真的?” 我说:“刚刚甩掉他,所以我们不能在这里久留。”然后我对紧身裤说:“快快快,赶紧走!” Asa这才不坚持了。 “紧身裤”戴上墨镜,把车速加快了,毫不在乎地说:“你们放心吧,我上次在沟镇遇到交警还是北京奥运会的时候。” 这种超级flag,往往预示着要出事。 果然,我们刚刚看到沟镇的界碑,车子就被两个交警拦下来了。 驾驶证,没有;行驶证,没有;车检标志,没有。令我震惊的是,连车牌都是假的! 最后,交警通过发动机编号才看出这辆车的前世今生。 趁着“紧身裤”跟交警哭爹喊娘,我拉着Asa溜掉了。 我挺开心的,至少“紧身裤”不是什么坏人,而且他真把我们带到了沟镇! 沟镇比依龙镇还小,街道两旁是各种店铺,烟酒**,粗粮馆,寿衣店,情趣用品商店,菜市场……混杂着水产品市场和开水烫鸡毛的味道, 如果说大城市是卡丁车赛场,那么小镇就是碰碰车游乐场。这里的人大都双手插着裤兜在街道上瞎晃悠,偶尔仨仨俩俩地聚在一起,一边东张西望一边磕着瓜子唠闲嗑,路旁停着很多“摩的”。 我在手机上搜索了一下,没搜到派出所,但是搜到了武警站,导航显示我们在镇西,武警站在镇东,距离只有731米。我和Asa按照导航的指引朝前走去,刚走出几十米,导航就发出了警告:您已偏离航线,请重新规划路径。 接着,我和Asa的手机都响了,分别收到了一条短信,内容是一样的:吉林省通化市旅游委提示您——旅游请登录官网咨询,投诉请拨打旅游局电话XXXXXXX。 我重新看了看导航,整个地图颠倒了,现在我们在镇东,武警站在镇西。 我和Asa掉了个头,又朝相反方向走去。 走出几十米,导航又说话了,机械的声音里甚至带着愤怒:您已偏离航线,请重新规划路径! 接着,我和Asa的手机再次响起来,又收到了一条相同的短信:辽宁省本溪市欢迎您的到来——本溪市**宣。 我直接走进了附近的一家五金店,跟老板打听武警站在哪儿,他朝着我们来的方向指了指,说:“沿着街一直走,走到头会看到一座很高的消防训练塔,那里就是了。” 我说:“这条街是东西走向吗?” 老板说:“不,是南北走向。” 我想了想,又问:“这里到底属于哪个省?” 老板白了我一眼:“辽宁省啊。” 我道了谢,走出五金店,带着Asa又朝回走去,走出几十米之后,手机又响了,那无疑是通化旅游委发送的短信。我转身走进了一家超市,问收银员:“请问,这里属于哪个省?” 收银员是个小姑娘,她正在玩手机:“吉林省啊。” 我想起我有个朋友,他的大学在盘锦和锦州的交界处,男生宿舍在盘锦境内,女生宿舍却在锦州境内,打个电话算长途。本来是同一个学校的情侣,回到宿舍就变成异地恋了…… 可那是手机信号问题。行政区域的划分应该很清晰,一个小镇,你要么归A市管,要么归B市管,同一个小镇里的两家店铺,怎么可能一个在辽宁,一个在吉林? Asa也想说什么,我瞪了他一眼,他就闭嘴了。我朝五金店那个方向指了指,有些敌对地问这个收银员:“那个五金店呢?” 收银员说:“五金店咋地了?” 我说:“它属于吉林省还是辽宁省?” 收银员眯着眼睛看了看我,好像我有病一样,过了会儿才说:“大哥,这才几步远啊,难不成就跨省了?” 第十二章:被哨卡卡住了 我还就不信了! 我离开超市,让Asa留在原地,一溜烟地跑了回去,再次走进那家五金店,问老板:“这里到底是辽宁省还是吉林省?” 老板正在接待一位顾客,他没搭理我,那个顾客倒说话了:“辽宁省。” 我傻傻地站着,有点懵了。 顾客离开之后,老板走过来,隔着柜台站在我对面,眯起眼睛看着我,眼神跟那个超市收银员一模一样,好像在问:你还想问啥? 我朝外指了指,说:“那边有个超市,它属于辽宁省还是吉林省?” 老板都没有朝外看一眼,淡淡地说:“兄弟,我们都在同一个税务所交税,你说呢?” 好吧,这里是吉林还是辽宁,是广西还是福建,跟我有毛关系?我要去开证明了。 我说了声:“谢谢。”然后就出去了。 来到街上,我特意看了看经过的车辆,有的车牌是辽E,那是本溪的;有的车牌是吉E,那是通化的。我猜测,为了掩盖404的真实位置,有国家力量在此地特意进行了某种掩藏。或者,当初404选址的时候就有了这种考虑,故意建在了这个交界处。 我们终于找到了那个武警站,它的外墙上写着红色的标语:能吃苦!能战斗!能奉献! 大门旁的岗楼里,站着两个笔直的武警哨兵,看上去都没我大,其中一个伸手示意我们止步。 我说:“我们来办通行证。” 他说:“你们要去哪里?” 我说:“404。” 他看了看旁边那个武警:“你知道吗?” 那个武警摇了摇头。 我心里一凉,赶紧说:“就是东北林区。” 他皱了皱眉,然后说:“登个记。” 接着,他拿出一本登记簿递给了我,我在上面填写了我和Asa的身份信息,交给他之后,又问:“我们要去哪里办啊?” 他说:“你去行政科问问吧。” 我和Asa走进武警站,找到了行政科,里面有个窗口,只有一个武警在值班,他长得眉清目秀,军衔是中尉。我趴在窗口前,说:“您好,我们想办两张去404的通行证。” 中尉似乎没听过这个地方:“哪里?” 我一字一顿地说:“404。” 他说:“你去隔壁问问老霍吧,他负责办理边防证件。” 我和Asa只好退出来,又走进了隔壁,这里只有一个年纪稍长的武警,他正在捧着缸子吹茶梗。我说:“您好,我们要办两张去404的通行证。” 他看了看我,又看了看Asa:“404?” 我赶紧说:“对对对!” 他抻了个懒腰,嘀咕了一句:“还真有人去那种玍古的地方……” 我一下就看到了曙光!玍古是东北话,很不主流的意思,他至少知道这个地方! 他接着说:“你们等等啊。” 然后,他走到一个堆满资料桌子前,像玩华容道一样移开了桌面上的东西,真的找到了三排纸张,有红、绿、黑三种颜色。他拿过来分别看了看上面的文字,对我们说:“绿色是临时的,15天。红色是长期的,6个月。黑色是公务人员的,不限时间。你们要办哪种?”看来他对这个业务也不熟悉。 我贪得无厌地说:“给我们办黑色的吧。” 老霍点点头,打开了电脑:“提供一下你们的军官证或者警官证。” Asa说:“您别听他的,我们办两张临时的就行,我们是游客。” 老霍白了我一眼,又说:“那就出示一下身份证。” 我们提供了身份证,他劈里啪啦地打了会儿字,然后就开始打印了。我紧紧盯着那个打印机,生怕它突然出现什么故障。谢天谢地,这台打印机虽然很老了,但它很敬业,终于艰难地吐出了两张通行证…… 我接过通行证,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又问这个老霍:“您知道怎么去404吗?” 老霍看了我一眼:“我又没去过。” Asa说:“您在这里办理通行证,怎么会不知道怎么去?” 老霍喝了一口茶,不紧不慢地说:“海关的人都出过国吗?” 我拽了Asa一下,接着问:“那我再问一下,这里为什么没有派出所呢?” 老霍说:“你问这个干什么?” 我说:“既然是个镇子就应该有派出所啊,假如有人打架了……” 老霍说:“你以为我们部队解决不了打架的事儿?” 我赶紧说:“我不是那个意思。” 老霍吹了吹茶梗,接着说:“这里不是镇子。” 我一愣:“那是什么?” 老霍说:“这里是个大社区,安置了很多回迁的农民。” 我终于明白了,又问:“那这里属于辽宁还是吉林?” 老霍答非所问:“我们部队跟地方是两个体系。” 好吧,看来我只能把这个问题挂起来了。 我道了谢,跟Asa走出了武警站的大院。 外面的太阳好极了,我的心情也一派灿烂。实际上直到这时候我都不能确定这个武警站到底属于什么性质,内卫?黄金?森林?水电?交通?边防?警卫?消防? 我低头看了看手上的通行证,忽然有了一种不真实的感觉——它们很简陋,就像大学宿舍的学生卡,要不是盖了武警站的章,我甚至觉得它是伪造的。相比之下,北京的进京证就太高大上了。 之前在我的想象中,404这个地方多少有点吓人,但是当我接近它之后,它却剥去了神秘的光环——外围有武警的审批,内部有留守人员的把守,有什么好怕的?我看了看我和Asa满满当当的行李箱,感觉那些户外用品很可能有一大半都用不上。 可是,它究竟在哪个方向呢? 我又打开了导航,输入了“北京”,我发现导航在这里只能标记地点,却不提供路线,是个GPS盲区。 恰恰在这时候,一辆三轮车全身抖动着开到我们旁边停下来,司机是个大爷,他穿着一件薄棉袄,腰间系着一根武装带,戴着脏兮兮的口罩。三轮车后面本来是拉货的斗,被他改装了一下,罩了一层塑料布,就成了车厢。大爷粗声大嗓地问:“你们上哪疙瘩啊?” 在这个网约车风行的时代,东北的载客车辆还在遵循着最古老的拉客方式:上前搭话,然后讲价还价…… 我四下看了看,街道上好像也没有更好的交通工具了,就说:“我们要去404。” 大爷拍了拍身后的塑料布:“上来。” 我有些惊讶:“您知道?” 大爷说:“我年轻的时候是开大车的,东北就没有我不知道的地场!” 我抬腿就要上车,Asa却拉了拉我,然后问:“多少钱?” 大爷说:“按时间算,去404得两个钟头,一百五。后面有画片儿,你们可以扫码支付。” Asa说:“您要是绕路开一天的话,我们还得按包车算钱吗?” 大爷说:“大兄弟,我们这疙瘩没人能算得清公里数!” 这时候塑料布里传出了一个女孩的声音:“要上就上,俩大老爷们,废话怎么这么多!” 我愣愣地看了看大爷,小声说:“您还带了个……秘书?” 大爷笑了:“这闺女也是去404的,你们正好搭个伴儿。” 我和Asa互相看了看,终于爬进了这辆“计时车”。 车上的女孩穿着短款的酱色皮夹克,黑色皮裤,腰上的肉露出来,白生生的,就像剥了一半的虾。她背着一个桔黄色的背包,看上去就像古代的包袱,款式真的很酷。我们上来之后,她把一只豹纹行李箱拽到了脚前,然后就低头去玩手机了。看上去,她算是个通俗型美女,有点像我的一位前女友(这不是显摆,我的前女友们都挺好看的)。 大爷喊道:“车上有褥子,冷的话就把簸拉盖儿(膝盖)捂上啊。” 褥子被我压在了我的行李箱下面,我挪了挪,Asa想把它抽出来,立刻飘起了很多灰尘,女孩在鼻子前扇了扇,不满地瞪了Asa一眼,Asa朝她抱歉地笑了笑,又松手了。 三轮车开动之后,女孩终于把手机收起来了,我趁机想跟她搭搭讪,她却戴上耳机开始听歌了,这相当于拒绝跟你聊天,我只好作罢。 时间是上午十点多,太阳越来越刺眼了。那么大的蓝天上只有一块云彩,很孤独。有多大的天就有多大的地,黑土一望无际,没什么秘密,就像东北人爽直的性格。 走出一段路,女孩终于把耳机摘下来,似乎想眯一会儿,我见缝插针地说:“听口音你是北京来的?” 女孩倒来了句东北话:“咋地?” 我说:“你也去404旅游?” 女孩说:“对啊。” 我说:“我叫小赵,他是Asa,我们也是从北京来的。你怎么称呼?” 女孩说:“叫我四爷。” 说着,她从背包里掏出几罐啤酒,也不问我和Asa,直接扔过来两罐。Asa把啤酒还给了她,轻声说:“谢谢,我不喝。” 四爷又朝外面喊道:“大爷,您要不要来一罐?” 我连忙制止:“哎哎哎,别让他酒驾。” 大爷说了句什么,听不清。 四爷把啤酒打开,自顾自地喝起来。 我也跟着喝起来:“你是怎么来的?” 四爷说:“坐火车呗。” 我说:“你知道路线?” 她说:“说起来话长了。”接着她问我:“你们是怎么来的?” 我说:“说起来话也长了。” 四爷并不在意:“那就甭说了。” 三轮车突然颠簸起来,轮子下响起了“沙沙”的声音。我撩开塑料布朝外看了看,我们驶上了一条细长的沙土路,两旁变成了一望无际的芦苇,比三轮车还高,严严实实地挡住了阳光,风一下变冷了。我想起了老电影《沙家浜》,这片芦苇里就算藏进千军万马也不会被人发现。 四爷喝下两罐啤酒之后,双手抱住膝盖打起盹儿来。三轮车颠得就像活塞,她竟然发出了轻微的鼾声。 半个钟头之后,重新开上了柏油路,两旁依然是无边无际的芦苇荡。 中途大爷停过一次车,他从车下拎出了一只脏乎乎的塑料桶,给车加了油,然后继续朝前开。四爷睡得不舒服,她迷迷糊糊地搬过我的肩膀,直接靠了过来。 这是我和四爷的第一次身体接触。 离404越来越近,我也越来越不安,上一次有这种紧张感还是我等高考成绩的时候。 三轮车终于停下了,大爷喊道:“到了。” 我叫醒了四爷,然后三个人先后跳下车去。路边有一块歪歪扭扭的石碑,上面写着红漆字:三七支路。 大爷指着前面说:“那座房子就是404哨卡了,我不能再靠前了,要被抓的。” 500米开外果然有一座白房子,它立在道路旁边,在绿植的映衬下十分显眼。路中央拦着一道路障,并不是栏杆,而是很原始的铁丝网,这种东西我只在战争电影里见到过。 我们给大爷支付了车钱,他吐着唾沫数了数,又拿出20块钱还给了我们:“一小时五十分钟,没到俩小时,收你们一百三。” 大爷开着三轮车离开之后,我们拎着各自的行李箱,朝着那座白房子走去。我转头看了看四爷,说:“我帮你拿吧。” 四爷摆了摆手:“我没那么弱。” 她虽然跟我前女友长得挺像的,但性格远不如我前女友温柔。 风吹过来,空气中有一股芦苇特有的清新味道。 很快,白房子里就传出了动静,三个武警陆续走出来,沿着路障站成了一排,他们身上的配枪让我更紧张了,那应该是95式自动步枪。 这种荷枪实弹的阵势堪比边防。 至此我彻底相信了,此地绝对是404。 我们走近之后,其中一个武警中士朝我们敬了个标准的军礼,说:“此处不准通行。” Asa说:“您等等。”然后他掏出通行证举向了对方,对方只是淡淡地看了一眼,说:“对不起,军事演习期间任何人都不得进入。” 我一下就傻了。 Asa正要说什么,我一把拉住了他,问:“请问演习什么时候结束?” 第十三章:迷路 中士看了我一眼,说:“军事机密,无可奉告。” Asa说:“那沟镇武警站为什么给我们开具通行证?” 中士一直板着脸:“比如你去台湾,你要在大陆办理港澳台通行证,那是大陆准许你去。但你还要办一个入台证,那是台湾准许你来。懂了吗?” Asa马上反击:“你说404是台湾?” 中士说:“台湾也是中国的一部分,我的比方有问题吗?” Asa说:“当然有问题!” 虽然这个武警打的比方有点不恰当,但我没想到Asa竟然敢跟人家这么顶撞。我碰了碰他,然后对这名武警说:“我们是从外地来的,我们只想知道什么时候可以进去?” 中士正要说话,突然听到了什么动静,立刻转过头去,铁丝网里面突然出现了一个很瘦的背影,他应该是从白房子背后绕过去的,正快步朝里走去。 另外两名武警也听到了,纷纷转过身去,中士高声喝道:“站住!” 那个人似乎没听见,反而加快了脚步。 三名武警都把枪举起来,中士接着喊道:“警告一次!警告两次!警告三次!” 这三次警告几乎是连着喊的,我觉得就是走个程序,根本不给人考虑的时间。 很显然,那个人听到了,撒腿就跑,他前面不远就是一大片芦苇,他一定是想钻进去。中士果断地抬起枪口,朝着天空扣动了扳机——404外围**静了,枪声太响了,惊起了芦苇中很多鸟,“扑啦啦”飞向了天空。 那个“偷渡客”一下就跪在地上,大声哭喊起来…… 两个武警淡定地走过去,把他拖进了白房子。 我有点疑惑,这地方如此荒僻,应该常年都见不到什么人,为什么我们刚刚一来就遇到了有人闯卡被抓? 会不会是专门演给我们看的呢? 接着我对自己说,你以为你是特朗普的特使?自作多情了啊。 四爷也说话了:“我就不理解了……” 中士把嗓门提高了:“我最后通知你们一遍,请立刻离开!” 我赶紧拽着Asa和四爷离开了。四爷愤愤地嘟囔起来:“鸟都不拉屎的破地儿,还管这么严!” 走出一段路之后,我回头看了看,那名武警已经回到了白房子,只剩下那道铁丝网了。我说:“歇歇。” 三个人纷纷放下行李箱,停下了。四爷余怒未消,一脚踢在行李箱上,它直接变形了,多功能睡袋掉了出来。 我看了看她说:“你踢的是我的箱子。” 她低头看了看,这才说:“哪儿买的啊,质量这么差。” Asa蹲下去,打开我的行李箱,把物品都装进了多功能睡袋,睡袋直接变成了旅行包。他说:“都不要生气了,他们也是遵守规定,奉命行事而已。” 我朝沟镇方向看了看,刚才悔不该把那个开三轮的大爷放走。我说:“我们先回沟镇吧,过两天再来打听一下。” Asa说:“走回去?” 我说:“你也可以选择跑。” 返回的时候,三个人都有些泄气,没人说话。Asa戴上耳机,又开始听他的成功学了。 我忍不住说:“它能让我们‘成功’地进入404吗?” Asa很少贫嘴,他没有接话。 我并不甘心,又回头看了看,忽然生出了一个计划——这里是平原,哨卡又不是什么两山之间的要塞,为什么非要通过它?我们完全可以绕一下,找条小路钻进去。小时候去公园,我从来没有买过门票,围墙的豁口就是我的大门。 但是,我不能把这个计划告诉Asa,他肯定不同意。 走着走着,芦苇荡中出现了一条弯曲的小路,它呈“Λ”形折向了我们背后。 我停下来说:“从这儿走。” Asa愣了愣:“你要去哪儿?” 我说:“回沟镇啊。” Asa连连摇头:“NoNoNo,应该一直往前走。” 我说:“你错了。” Asa挑高了眉毛:“我错了?” 我点了点头:“来的时候,我一直都在记路,那个大爷就是从这里开出来的,然后我们就来到了柏油路上。不信你问四爷。” 四爷一直在低头玩手机,她说:“我从来不记路。” Asa朝小路看了看,说:“这是折回去了啊……” 小路旁边长着一棵病歪歪的榆树,它伸出一根很长的树枝,像栏杆一样挡在了小路上。 我临时抱佛脚,说:“你看见那根树枝了吗?当时那个大爷还差点撞到它。没错儿。” Asa终于相信了:“那好吧。” 于是我就带头走上了小路,Asa和四爷都跟了上来。 走出了几百米之后,Asa警觉起来:“我怎么觉得我们一直背对着沟镇的方向呢?” 我说:“你转向了。” 四周的芦苇越来越高,小路越来越湿泞,我的鞋子上沾满了泥巴,走几步就要甩一甩。朝前看去,视野中只有无边无际的芦花,看不见一座房子。 大概半个钟头之后,芦苇渐渐稀疏了,前面出现了大片的积水和苔草,那是沼泽,小路像个黑心导游似的,突然就不见了。 看来,这些沼泽是404的天然围墙,并没有任何豁口。 Asa看了看我,说:“你确定你一直都在记路?” 我挠了挠脑袋,不知道说什么了。 Asa说:“赶紧朝回走,去找到那条柏油路。” 我只好跟着他朝回走去。 路上,我问四爷:“四爷,你住北京哪个区啊?” 四爷说:“我住在牡丹园。你们呢?” 我说:“Asa在金融街,我挨着通州。” 我忽然感觉,我们三个人的位置很有代表性——Asa算是外地精英,他住西二环。四爷算是老北京坐地户,她住在北三环和北四环之间。我是北漂一族,住在东五环…… 我又问:“你从事哪一行?” 四爷说:“那可就多了,最早我在酒吧卖过啤酒,后来当过房产中介,再后来还在横店跑过龙套……” 我说:“现在呢?” 四爷说:“现在在家待业。” 我说:“你最后一个工作是什么?” 四爷说:“幼儿园老师。” 我说:“挺好啊,怎么不做了?” 四爷说:“他们不知道跟哪家公司合作,给所有小孩儿都戴上了‘紧箍咒’,说是监控什么注意力,我一生气就辞职了。” 走着走着,我发现这片芦苇荡就像个迷魂阵,我们朝回走了将近一个钟头,始终没看到那条柏油路,四周的景物越来越陌生。 我停下来观察了一下,广袤的黑土地被阳光加了一层黄色的滤镜,就像《三毛流浪记》漫画最后一幕的那个破败工厂。不远处有一条废水沟,水是黄色的,漂浮着塑料袋和废油渍。旁边有一个巨大的金属管道,一半埋在地面之下,一半露在地面之上,就像人体腐烂看见了骨头。上面还包着黄色的海绵,时间久远,海绵已经变成了絮状物。 我不得不承认,我们迷路了。 没办法,我们只能继续朝前走,盼望碰到人。 四爷问我:“你是干吗的?” 我想说我是个编剧,话到嘴边又改了:“跟你一样,待业。” 她忽然有些兴奋:“回北京之后,咱俩合伙开个烤串店吧?” 我说:“好哇。” 她接着说:“我烤,你卖。” 我说:“为什么?” 她特意打量了我一下,说:“你长的标致。” 我心中暗喜,嘴上却谦虚:“我标致吗?” 她没有继续这个话题,突然说:“哎,你说404里面会不会有什么秘密设备还没有搬走?” 我说:“为什么这么说?” 她说:“不然他们为什么不让外人进入?” 我说:“不是说军事演习吗?” 她说:“那肯定是借口!连个人都没有,演什么习?” 这么一说我也起疑了,军事演习是为了应对突发的战争,404都废弃了,谁会把把它设为打击目标? 又走了很长时间,我们拐上了一条沙土路,这时候,我们已经彻底不知道自己在哪儿了。 就在我们四处乱撞的时候,终于看到了一辆卡车,它停在路边,七八个穿着反光服的人正在养护道路,地上扔着一些工具,还有个水壶。他们应该是道班的工人。 我们立刻快步走了过去。 我问道:“师傅,请问沟镇怎么走?” 这地方长年见不到人,所有人都朝我们望过来,当然他们主要是看四爷。其中一个年长的工人拄着铁锹直起腰,似乎没听清:“哪儿?”他的头顶是秃的,典型的“地中海”。 我大声说:“沟镇。” “地中海”说:“你们要走过去啊?” 我说:“不然呢?” “地中海”说:“远着呢,等会儿我们下班了捎你们一段吧。” 好心人啊。 Asa赶紧说:“谢谢!” 太阳被地平线吞掉之前,我们跟着这些道班工人一起爬上卡车,坐下来。车尾拖着一根释放静电的铁链子,车开动之后,铁链子“哗啦啦”地响起来,吵得耳朵疼。Asa和四爷都戴上了耳机。 这些工人不怕吵,其中有几个还靠着车厢睡着了,“地中海”坐在我对面抽起了旱烟,很呛,Asa咳嗽起来。 “地中海”问我:“你们从哪儿来?” 我说:“北京,来404旅游的。” 有个年轻工人插嘴问:“404是哪儿?” 我正要解释,“地中海”说话了:“一个厂子。” 年轻工人顿时失去了兴趣。 我有些惊讶,立刻问“地中海”:“你也知道404?” “地中海”说:“以前我在那里面干过活儿。” 我说:“可是我们被武警拦住了,不让进。” “地中海”说:“沟镇有个司机给404送物资,一个月跑一趟,你们去找找他,说不定能混进去。” 第十四章:同行者 我一听马上燃起了希望:“怎么联系这个司机?” “地中海”说:“那我就不知道了,你们到了沟镇打听一下吧。” 我赶紧说:“谢谢,这个信息很重要!” …… 我们三个人再次回到了沟镇。 四爷的电话响了,她接起来去了旁边,我对Asa说:“一会儿我们去打听打听那个送物资的司机。” Asa说:“你真要这么干?” 我说:“是啊,难道你还有更好的法子?” Asa说:“这不合法吧?” 我说:“我们有通行证,怎么就不合法了?你要是不愿意,我和四爷进去,你在外面等我们。” Asa想了想,终于说:“那好吧……” 我看了看他,忽然很想笑。他是来投资的,在我的想象中,当地的乡镇**应该热烈欢迎,甚至要挂上条幅,敲锣打鼓,还有小学生献花……可是我们来了之后才发现,这里并非地方编制,全部是军管,他就不灵了,跟着我拎着行李箱走了那么远,还坐上了道班的卡车,眼下又要“偷渡”进去…… 也是难为他了。 四爷打完电话回来了,我对她说了我的想法,她说:“你们先去吧,我有点事儿需要处理一下。” 我说:“什么事儿?我们能帮上忙吗?” 她直接伸出手来:“借我15万。” 我不知道怎么想的,竟然很娘气地打了她的手一下:“谁有那么多钱……” 她说:“那就不要随口揽事儿。” 我说:“你还去404吗?” 她说:“去啊。你们要是找到门路了就给我发消息。” 接着,我跟她互加了微信,然后她就拖着行李箱离开了。 剩下了我和Asa,我们一路打听,最后来到了沟镇的配货站,里面有一股刺鼻的农药味儿。窗口里坐着一个妇女,肿眼泡,蒜头鼻,她正在嗑瓜子。 我说:“大姐,我是404的。”说出这句话我自己都吃惊。 Asa转头愣愣地看了看我,我直视着这个女人,心里说:兄弟啊,拜托你千万别说话…… 大姐说:“你要干啥?” 我说:“我想找一下那个给我们送货的司机,你知道他的电话号吗?” 大姐说:“不知道。” 我掏出一百块钱从窗口塞进去:“麻烦了。” 大姐看了看那张钱,伸手把桌子上的工作服移开了:“喏。” 好不含蓄。 我探头看了看,桌面的玻璃下压着一张脏兮兮的纸,上面有几个电话号,我说:“哪个是他?” 大姐说:“张宝贵啊。” 我说:“我们都叫他张师傅,还真不知道他叫个啥。”然后掏出手机,正要记号码,大姐突然说:“等等,前些天好像有人替了他的班……” 我赶紧说:“现在是谁?” 大姐用座机打出了一个电话,果然要到了新司机的手机号。我记下之后,跟她道了谢,正要离开,大姐却说了句:“多拍点照片儿。” 我一愣,回头看了看她,她狡猾地笑了:“404的人从来都不出来,你唬谁呢?” 我也笑了一下,有点讪。 来到街上,Asa说:“我们得投诉她。” 我说:“投诉谁?” Asa说:“刚才那女的啊。” 又来了。 我很好奇地问:“为什么?” Asa说:“你说呢?” 我说:“受贿?一百块钱?那只能算是信息费。再说了,人家帮了你,你反过来就投诉人家,这不是钓鱼执法吗?” Asa说:“你好油滑。” 我不理他了,拿出手机,直接拨了那个司机的号码,通了,电话那头传来了一个公鸭嗓,纯正的东北口音:“séi啊?” 我说:“请问……你是给404送货的吧?” 他说:“咋地了?” 我说:“我跟你商量个事儿,我是从北京来的,想去404看看,但是……” 他说:“好。” 我一愣,没太明白他说的“好”是什么意思,我干巴巴地笑了笑,问:“好……什么?” 他说:“你不是想搭车吗?” 痛快。 他接着说:“一口价,404块。” 太贵了,就拿高铁来说吧,这个价都够跑两千公里了。另外我不明白,为什么还要有个零头? 我说:“能不能便宜点儿?从沟镇过去又不远。” 他说:“兄弟,风险大啊!” 算了,事到如今,我也不在乎那点钱了,我说:“我们两个人。” 他说:“808块。” 我说:“那提前说好了,你必须保证把我们送进去,不然我们可不给钱。” 他说:“肯定的啊。但我只能把你们送到配给站,然后你们得自己走。” 我说:“配给站在404里头?” 他说:“当然了,那是我卸货的地方。” 我说:“什么时候出发?” 他说:“明天早上。” 这太巧了吧?我们今天找到他,他明天就去404!我有些疑虑,又问:“你上次送货是什么时候?” 他说:“上个月啊。” 好吧。 我说:“明天我怎么联系你?” 他说:“你等着我联系你。” 我突然问:“你认识王洪亮吗?” 他说:“哪的?” 我说:“404的留守人员。” 他说:“我不认识。” 我还想问问配给站离办公大楼有多远,可他已经把电话挂了,好像担心被人监听一样。 我把手机装起来,问Asa:“这钱……” Asa说:“我出了。” 我说:“我不是这个意思,我们AA。” Asa直接从钱包里掏出900元现金塞给了我:“最近你手头紧,我出了。” 好吧,我就是这个意思。 接着,我给四爷发了个消息,告诉她我们联系到司机了,她并没有回复我。 这天晚上,我和Asa在沟镇住下来。整个沟镇就一家旅社,名字还挺洋气,叫“威斯汀旅社”。 我们的房间临街,却没有窗帘。隔音效果也很差,各种声音此起彼伏——外面偶尔驶过一辆大车,整个旅社都在摇晃,街上有人在喊孩子回家睡觉,前台的电视里正在打日本鬼子…… 刚刚躺下,送货司机就给我打来了电话,他提出要加钱。 我略微思考了一下,这至少说明他有把握把我们送进404,不然他也不敢层层加码。还有,原来那个价钱让我很不舒服,现在他提出加100,等于帮我打破了那三个数字的魔咒,我很痛快地答应下来。 没想到Asa听见了,他一把把电话夺过去,跟对方据理力争起来,就像父亲在教育儿子,对方可能实在不愿意听下去,直接把电话挂断了。 我说:“完了,最后一条路也被你堵死了。” Asa气呼呼地说:“他这么不诚信,就算我们给他加了钱,他还会变卦的!” 话音刚落,我的短信就响了,正是那个送货司机发来的,他告知了我们等车的地点和时间。 这货让步了。 我又把这个消息发给了四爷,她还是没有回复我。 我忽然有点牵挂她。 一个女孩,不会出什么事吧? …… 日历又撕掉了一页。 这天,我和Asa起了个大早,在街边吃了点东西,然后就走出沟镇,来到了约定的路上等那辆货车。 这里很安静,路旁长满了荒草,Asa靠在树上连连打哈欠。 陆续开过来一些大车和农机车,都不是我们要等的。 终于,有一辆白色的封闭式货车开过来,车头已经掉漆了。它在我们面前停下来,司机从车窗里看了我们一眼,问:“是你们吧?” 果然是昨天那个公鸭嗓。他看上去有点瘦弱,脸色说不清是蜡黄还是苍白,反正没有一点红润。 我和Asa都点了点头。 他把手伸出来。 我赶紧掏出早就准备好的钱递给了他,说实话,我很担心他一脚油门跑掉。 他跳下来,走到后面打开了车厢门:“进去。” 我朝里看了看,车厢里堆着很多箱子,都用蛇皮袋包裹着,占据了一大半的空间,那应该就是要送进404的物资了,剩余的空地上坐着三个人。 我情不自禁地后退了一步,司机在身后推了我一把:“上去啊,他们都是去404的,别耽误大伙的时间。” 这让我很意外——知道404的人本来就少,来到这里的人就更少了,眼下我和Asa却一下遇到了这么多“志趣相投”的人!不过我很快就想通了,很显然,这些人都在哨卡遇到了阻拦,最后都找到了这个货车司机——他是唯一的缺口。由于这辆车一个月才送一趟货,所以大家都被集中在一起了…… Asa探询地看着我,我对他点点头,然后把旅行包放到车上,爬了上去,Asa也跟着爬了上来。司机立刻把车门关上了,“哐当”一声。 如果司机不给我们开门,我们是出不去的,我有一种被关进监狱的压抑感。 车顶只有一个小灯,发出弱弱的光,狭小的空间里弥漫着一股铁锈的味道。 车上的三个人都坐在马扎上,身体靠着车厢,增加稳固度。其中一对应该是情侣,那男的靠在女孩的肩上,正在玩那种“吃鸡肋”游戏,声音很大,女孩坐得端端正正,他们身边放着两只鼓鼓囊囊的旅行包。还有个20出头的男孩,他很瘦,穿着一件牛仔外套,领子竖着,看起来有点土,此时,他侧身靠在箱子上,手里捏着一个塑料瓶,“咔吧咔吧”响。我只能看到他半张脸,不知为什么,我感觉他有点眼熟。 Asa轻轻地“嗨”了一声,算是跟大家打招呼。 只有那个女孩朝我们友好地笑了笑,剩下那两个人玩手机的玩手机,玩瓶子的玩瓶子,看都没看我们一眼。 我和Asa靠着车门坐下来,我的大脑一直没闲着——我和Asa是通过乾叔指点才找到404的,这些人是从哪里查到的路线? 第十五章:追债人来到了我身边 货车摇摇晃晃地开动了。 我看了看那个女孩,她长得很精致,就像街拍里那些OL风的女孩。但我不太喜欢这种风格的女孩,太格子间了。 我又看了看那个穿牛仔外套的男孩,他还在玩他的塑料瓶,瓶子里有五分之一的水,他一下下扔到半空,旋转360度,想让它自己立在地上,但一直都没有成功。我猛然想起来,他是在依龙镇碰瓷儿的小马哥! 我脱口而出:“小马哥?” 他转头看了看我,表情冷漠:“我不认识你。”然后接着扔瓶子。 Asa小声说:“你认错人了吧?” 我说:“没有!他在依龙镇碰瓷儿,我还开车送过他呢!” 小马哥“嚯”一下站起来,正巧车颠了一下,他赶紧抓住了旁边的箱子:“你再埋汰我我把你扔出去!” 噢,看来他不想让陌生人知道他的老底。 但我说出去的话已经收不回来了,只能接着说下去:“兄弟,你要敢作敢当啊。” 他摇摇晃晃地朝我走过来:“你是不是找削?” 在东北,多数痞子还真不是五大三粗,而恰恰是这种手无缚鸡之力的人。我也站了起来:“你要干吗?” 那个女孩突然说话了:“坐下。” 声音不大,但不容反抗。 小马哥愣了愣,把眼睛转向了女孩,女孩就那么静静地看着他,两个人对视了几秒钟之后,他白了我一眼,然后真的退回去坐下了。 女孩这才说:“都别闹腾,惹恼了司机,我们都进不了404。” 小马哥这才说:“他敢,我钱都付了。” 女孩没有再理他,对我说:“我叫小差。”接着她指了指身边玩游戏的人:“他是我的男朋友,叫C加加。我们都是湖南人,现在在深圳一家游戏公司工作,我在人事部,他是个程序员。” 我说:“我叫小赵,是个编剧,我哥们叫Asa,我们是从北京来的。” 女孩说:“你们是来玩儿的?” 我说:“是啊,你们呢?” 小差说:“我们算是半公出。我们公司最近要做一款跟404有关的游戏,派C加加来实地考察一下,跟你们文人体验生活差不多。公司怕他一个人搞不赢,就让我跟着一起来了。” 我默默地看了一眼C加加,他一直都在专注地玩游戏,那表情就像个儿童。他们公司还真有先见之明,这男的一看就是个生活十级残废。 小差看了看小马哥:“你是哪儿的?” 小马哥还在扔瓶子,他懒洋洋地回了一句:“跟前儿(附近)的。” 我说:“他是依龙镇的,我见过他。” 小差接着问他:“你也是去404玩儿的?” 小马哥的瓶子终于立在了地上,他并没有表现出多么激动,拿起来接着扔,一边扔一边说:“对啊,我来玩玩它。” 我对这个人的印象极差,不过不要紧,我跟他没有任何关系,我是来找“错”的,只要进了404,我会立即跟他分道扬镳。 就在这时候我的手机响了,我拿出来看了看,竟然是一条来自陌生号码的彩信,这个时代很少能看到彩信了。打开之后,里面只有一张照片,那是我妈的侧影,她正走在小区里。 我还在疑惑,又一条短信发了过来:“我们知道你去东北找石头了,既然你如此努力,我们就再给你10天时间。给你发张照片,没别的意思,就是想让你知道我们无处不在。热切等待你的回归。” 黑风衣三人组找到我妈了! 我想也不想,立刻回拨了过去,手机上出现了四个字“通话失败”。我又试了一遍,还是一样。 C加加突然对小差耳语了一句什么,小差轻柔地说:“没网络就别玩了啊,累眼睛。” 我看了看手机——果然无服务。 我把手机递给Asa看了看,低声说:“我得回家!” 他皱起眉头想了想,说:“你冷静一点儿,你回去有用吗?” 我的大脑稍微转了转,马上绝望了,我连自己都保护不了,怎么保护我妈?眼下只有一条路了,在10天之内找到“错”,回到北京砸在他们头上…… 失去网络之后,C加加就像拨了插销的电器,软踏踏地靠在女友肩上,烦躁地闭上了眼睛。那个小马哥还在扔瓶子。 Asa又晕车了,他靠在车厢上,紧紧闭着双眼,也不知道他是不是睡着了。 我戴上耳机听起了音乐,试图稀释一下败坏的情形。 杨和苏的《命不由天》—— ……我只对自己低头,只对我自己忏悔,Only 他 can judge me,我站得挺胸抬头,管你们是什么来头,都得跟我平起平坐,我不想听,我不相信,你们在口中所说的命! 货车突然停下了,我马上摘掉了耳机。司机跳下车,跟一个人交谈了几句,他好像又接到了一个搭车的,然后他绕到车尾打开了门,我朝外看去,车下站着一个高大的男子,他穿着一件黑风衣。 命不由天?好像不是这样的…… 我愣愣地看着这个男子,大脑都不转了。该男子并不看我,他只是扫视了一下车上的环境,然后就把行李箱放到了车上,接着“腾”一下跳上来。 他挨着我坐下了,甚至还挤了我一下,我顿时就有了一种无处可逃的压抑感。 司机“哐当”一下关上车门,然后货车又开走了。 我木木地坐着,一动不敢动。 我怀疑这个男子就是驾驶红色SUV跟踪我的那个人。 我想在手机上打字,告诉Asa眼前的形势,但上来人了他都不知道,肯定是睡着了。 我更觉得孤单了。 我不知所措地闭上了眼睛。其实我不想睡,我只是把自己的眼神藏起来了。 货车摇摇晃晃。 小差说话了,她问这个男子:“先生,你不是本地人吧?” 男子说:“我是上海人,来东北出差,顺道来看看404。呃,我叫老沪。” 板上钉钉了,这个人就是黑风衣三人组的一员,他们出现在公司会议室那天我太紧张了,并没有留意所有人的长相。 我去火车站是从Asa家走的,都没能逃过他们的眼睛,而且随后我妈也被锁定了,他们当然有可能出现在这辆货车上! 我一下怒了,睁开眼睛说:“你能说说你来东北具体做什么业务吗?” 他愣了愣,然后在昏黄的灯光下打量了我一下,这才说:“追债。” 我眨巴眨巴眼睛,卡住了。 小差说:“顺利吗?” 老沪摇了摇头:“对方一直在躲猫猫。”说完又瞄了我一眼。 我突然站起来,使劲砸了砸车门:“停车停车!” Asa被我吵醒了,他一伸手拽住了我:“你干吗?” 所有人都满脸惊愕地看着我。 货车停下了,我以为司机会走过来给我开门,没想到却听到了另一个人的声音:“请出示一下通行证。” 到哨卡了! 我顿时就不敢说话了。 大家看不到外面的情况,如同盲人一般,都屏住了呼吸。 过了会儿,又听见武警说:“请你打开车厢。” 司机说:“每次都是出来检查,进去不检查啊。你是新入伍的吧?” 武警说:“这几天重点排查,请配合我们的工作。” 我和Asa悄悄挪了挪,都盯住了车门。 司机说:“这批货可是陈工私人的,要不你们给他打个电话?” 武警沉默了一会儿,果然转身走开了,他应该去打电话了。司机跟了过去。 过了好半天,司机终于回来了,他爬进驾驶室,关上车门,货车又开动了。 车厢里每个人都松了一口气。 Asa小声问我:“你到底是怎么了?” 我瞥了一眼旁边的老沪,随便编了个理由:“尿急。” 小马哥举了举手上的瓶子:“需要不?正合你的尺寸。” 我没理他。 小差皱了皱眉,很显然,她十分反感小马哥的粗俗。 过了会儿,小马哥又说话了:“陈工是谁?腕儿啊!” Asa说:“他是谁都跟我们没关系。” 小马哥说:“幼稚!你来到了人家的一亩三分地,必须知道这里的老大是谁,不然遇到麻烦谁罩你?” Asa:“我们只是来旅游的,能遇到什么麻烦?” 小马哥阴阳怪气地说:“你硬实。” 小差说:“既然都是来玩儿的,大家干脆组个队吧,互相也有个照应。” Asa马上说:“好哇。” 完了,我甭想再甩掉这个追债人了。 我慢慢转过头去,给Asa使了个眼色,Asa露出了迷惑的神情。 没办法,我只好拿出手机,悄悄打了一些字——这个老沪应该是黑风衣三人组的成员,我们必须找机会逃离。 写完,我正要把手机递给Asa,忽然又迟疑起来,他看了之后,很可能直接问老沪,弄不好还要给对方上一堂法制课…… 我把手机收起来了,打算走一步看一步。 小差跟Asa轻声聊起来。那个老沪一直不怎么说话,那个小马哥还在扔瓶子,那个C加加又玩起了手机,应该是消消乐之类,我注意到那手机的标志像个锤子,很冷门,好像只有程序员才会用。 发动机的声音渐渐变大了,车厢开始倾斜,很明显在爬坡。 我的大脑一直没有停止思考,怎么摆脱掉这个穿黑风衣的家伙……突然感觉车身一偏,接着就天旋地转起来…… 第十六章:一位或者三位老先生 你经历过翻车吗? 我经历过。 那时候我还在东北读初中,当时我坐在一辆长途客车上,突然就翻了。事后我才知道,风挡玻璃被冰雪冻住了,司机伸手去划拉,结果车轮一偏,齐刷刷地撞断了路旁的一棵大树,直接冲进了壕沟,导致侧翻。我们平时看到的车内空间就像这个世界,上面是天,下面是地,左右摇晃总在一定幅度之内,但突然超过了这个幅度,那种惊恐无法形容,类似你站着朝后躺下去,有人答应接着你,他却没有伸出手…… 这辆货车是封闭的,没有外面的参照物,我只感觉身体突然失重了,接着就飞起来。 …… 我压到了一个人的身体上,那是Asa。 随着一个沉闷而巨大的落水声,车厢门被摔开了,竖门变成了横门。 老沪似乎受过训练,他第一个爬了出去,接着,他把小差也拉了出去,小差又把C加加和小马哥拉了出去。她在外面喊道:“小赵,Asa,你俩怎么样?” 我从Asa身上尴尬地爬起来,大声说:“没事儿!”然后朝外爬。 鬼知道会不会爆炸。 原来,货车冲进了沼泽中。 Asa把大家的行李一件件扔了出来。 除了小马哥的脑袋擦破了,其他人都没有受伤。小马哥骂骂咧咧地喊起来:“司机呢?你给我出来!” Asa淌着水走到车头看了看,大声喊道:“快来救人!” 我跑了过去。 货车侧翻,驾驶室的车门在下面,从玻璃看进去,司机半个身子都浸在水里,脸色更白了,样子很惨。 Asa跳到车上,用力拽开了副驾驶的门,大声问:“你还能动吗?” 司机指了指自己的腿:“卡住了。” 驾驶座变形了,他的腿被卡在了方向盘和座位之间。 Asa挽起来袖子:“小赵,你上来搭把手!” 我刚刚爬到车上,远处就传来了车声,司机说:“有人来了,你们不要管我,赶紧走!” Asa说:“我们怎么也得把你拽出来啊!” 司机露出了痛苦的表情:“你们要是被抓住的话我就完了!” 我理解了,要是他被查出私自带进来五个人,那工作肯定保不住了,弄不好还会被拘捕。 小马哥也爬上来了,他居高临下地对司机说:“要我们走可以,你先把车费还给我!” 司机就像被困在陷阱里的动物,他痛苦地皱了皱眉。 小马哥说:“要不我就去医院,天天输进口药,直到你叫爹,信不?” Asa说:“你这不是碰瓷儿吗?” 我说:“这是他的职业啊。” 小马哥瞪着Asa说:“咋地?你削我?” Asa真的扬起了巴掌。兄弟,男人打架用拳头,女人打架都不用巴掌,那是母亲教育儿子的打法! 我情不自禁地把手伸进口袋,握住了我的瑞士军刀。Asa不会打架,如果小马哥跟他动起手来,我肯定上。 小差喊道:“你们在干什么!” 我朝路上看了看,小差正严肃地盯着我们。C加加还在专注地玩手机,连头都没抬。老沪则静静地看着我们,没有任何表情。 我忽然想到,如果我跟小马哥打起来了,老沪会怎么做?说不定他会帮我,不然如果我死在一个东北小痞子手里,他找谁要石头去?这么说,有他在我竟然是安全的。 小马哥看着Asa举起来的巴掌笑了:“我告诉你啊,你打哪儿哪儿有价!”接着他指了指自己的脑袋:“打这儿,脑震荡,1000。”又指了指自己的胸部:“打这儿,内脏损伤,800。”接着指了指自己的大腿:“打这儿,股骨体骨折,400……” 车声越来越近了,引擎声很大,那应该是一辆卡车。 司机又说:“快走啊!求求你们了!” 我朝远处看去,已经看到那辆卡车的前脸了,它正在芦苇中朝我们逼近。我们必须得离开了,我拉了Asa一把,说:“走!” 司机说:“记着,走小路!” Asa只好跟我一起跳下车,然后大家纷纷拿上行李箱和背包,顺着主路快步朝前走去。 最初,我以为404只是个大工厂, 进来之后我才发现这里太大了,目前还看不到城区,只在路边看到了一座很小的平房,门前立了一个牌子,蓝底白字,写着“配给站”,字迹已经斑驳不清,最初我还以为那是“配合站”。 脚下的路比哨卡外的沙土路宽阔多了,一眼望去,视野里没有任何遮挡物,到处都是芦苇,看不到一个人。我第一次领略了什么叫荒。 走出不远,就出现了一条小路,它朝着西南方向伸去,消失在芦苇中。 我拽着Asa跑了过去。 Asa说:“慢点儿,等等他们。” 我说:“等什么等,正好趁这个机会甩掉他们。” Asa停下来了:“为什么?” 我拽着他一边继续朝前走一边说:“那个老沪就是张本利的人!” Asa说:“你怎么知道?就因为他穿着黑风衣?” 我说:“他说了,他是来追债的!” Asa说:“什么时候说的?” 我说:“你睡着的时候。” Asa想了想说:“那你等我换条裤子。” 我们的裤子都是湿的。 我说:“别换了,太阳这么大,一会儿就干了。” Asa绝不将就,他打开行李箱,拿出一条干净的长裤换上了。 我紧张地回头看了看,没看到那几个人的身影。有C加加拖后腿,他们走不快。 接下来,我和Asa加快了脚步。 走过几个岔路口之后,我们来到了一处很高的地势上,终于看见远方出现了高高低低的楼房,但没有一个移动之物,比如人和车,有点像海市蜃楼。 我又回头看了看,还是不见任何人影,谢天谢地,我和Asa终于跟那些人彻底走散了。 四周**静了,静得有些吵,我想说的是——满世界都是青蛙的叫声,还有各种蚊蝇飞舞的声音,还有天上飞鸟的叫声,不吵吗? 路越来越窄了,两旁的杂草不甘寂寞地爬出来,都快挤到路中间了。很泥泞,一步一个脚印。如果老沪来追我们,亦或是武警来追我们,那真是按图索骥,一抓一个准。 太阳很大,我的裤子早就干了,硬邦邦的。 我开始琢磨,404的边界到底在哪儿? 那个哨卡? 那是人为修建的。404沼泽遍布,芦苇丛生,只有一条路可以进入,哨卡当然设在那里。可是从地理上来说,404肯定要有个边界啊? 我就像站在一个巨人的身上,但是并不知道我是站在手背上,脚面上,还是站在他的嘴里…… Asa说:“如果老沪真是个杀手,我们怎么办?” “我们”,这个词一下把我和他变成了“命运共同体”,这让我颇为感动。我说:“他们的目标不是我们,而是‘错’,既然这里遍地都是‘错’,我们就不那么重要了。” Asa说:“你过于乐观了,‘错’可不是那么容易就能找到的。” 两旁的芦苇越来越高,充斥着沼泽的腐朽气味,小路弯弯绕绕,就像在跟我们兜圈子。 迎面传来了一声清脆的铃声,我抬眼望去,前面冒出了一辆老式的大二八自行车,骑车人是个老先生,大概60岁左右,他的穿着打扮似乎还停留在上个世纪——灰色的中山装,前襟上的五颗铜纽扣象征“五权分立”,袖口的三颗铜纽扣代表“三民主义”。 我立刻扬了扬手:“哎!” 老先生一只脚支着地,停下了。 404就在前面,其实我没什么要打听的,但他是我在404见到的第一个人,我总觉得应该问点什么。 我说:“大爷,这里是404吗?” 他说:“是啊,你们要去哪儿?” 很标准的普通话,我感觉他退休之前应该是个搞科研的。看来404是个泛指,它应该包括很多区域,我的问题等同于问人家:这里是东北吗? 我说:“办公大楼。” 他朝身后一指,说:“顺着路一直走吧。” 我说:“谢谢。” 老先生“嗯”了一声,然后就踩了一下车蹬子,晃晃悠悠地骑走了。 我们的方向是对的。 我和Asa继续朝前奔走,走着走着又遇到了一位老先生,他跟刚才那位老先生还很像,他也骑着一辆老式的大二八自行车,只是衣服不一样,这位老先生穿着深蓝色的套服,肩膀上带着白色的条纹。 我看着他的脸,有点不确定他到底是不是刚才的那位老先生,如果是,他为什么又绕回来了,还换了一身衣服? 我再次叫住了他:“您好。” 老先生一只脚支着地,停下了。 我说:“这里是404吗?” Asa低声说:“你不是刚刚问过吗……” 我瞪了他一眼。 老先生说:“是啊,你们要去哪儿?” 我说:“办公大楼。” 他朝身后一指,说道:“顺着路一直走吧。” 连台词都一模一样! 我说:“谢谢……” 老先生“嗯”了一声,然后就踩了一下车蹬子,晃晃悠悠地骑走了。 我忽然意识到,他身上穿的那不是囚服吗?接着我就想起了小李子主演的电影《禁闭岛》,一个姓柒的同事这样形容过这部电影:小李子在里面可帅了,他老婆“哗”一下就变成土了!没过多长时间他就被辞退了。当初我还嘲笑过他,现在我也成了无业游民…… Asa说:“你对人怎么这么缺乏信任呢?” 我朝后看去,那位老先生已经不见了,他似乎是从芦苇中冒出来的,又消失在了芦苇中。我小声说:“你没发现吗?他就是我们刚才遇到的那位老先生。” Asa愣了一下,好像没明白。 我说:“他刚刚骑着自行车过去,然后又出现了。” Asa说:“胡说,衣服都不一样。” 我说:“你没看他的脸吗?脸是一样的。” Asa的眼睛里闪过了一丝恐惧:“不可能!” 我说:“不管你信不信,一会儿我们可能还会碰到他。” 接下来,我和Asa警惕地朝前移动,一直走出了十多分钟,再没有遇到一个人,我这才渐渐放松下来。 路旁出现了一个废弃的厂房,隐约能看见一些水泥袋,死气沉沉的。 我想进去看看,被Asa阻止了。 我们刚刚走过这个厂房,前面突然传来了铃声。我愣了愣,下意识地扭头看了看Asa,他已经停下了,愣愣地看着前面,表情十分紧张。 果然,芦苇中又出现了一个老式的大二八自行车,骑车人是一位老先生,这次,他穿的是一身白色的睡衣,中间系着又长又软的带子。 第十七章:老沪来东北也是为了找到张本利 我死死地盯住了他的脸,心里已经十分确定了,我们先后遇到的三位老先生就是同一个人! 这时候我忽然很盼望老沪出现了,虽然他是来追债的,但他毕竟是现实中人,而且身体壮,阳气盛,我觉得我和Asa陷入了某种噩梦中。 老先生慢悠悠地骑过来,并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我鬼使神差地喊了声:“嗨……” 老先生一只脚支着地,停下了。 我小声说:“请问……这里是404吗?” 老先生看了看我,又看了看Asa,这才说:“你们还打算问几遍?” 我惊讶了:“刚才我们遇到的那两位老先生……都是您?” 老先生说:“就一位老先生!” 我前后看了看,这才说:“噢,对不起……可是您怎么一直在这里绕圈子啊?” 老先生说:“我骑车回家,绕什么圈子?我还琢磨呢,这俩后生怎么总在这里转悠啊?” 我说:“就是说,你一直沿着这条路朝前骑,结果遇到了我们三次?” 老先生说:“对啊。” 我想了想,突然说:“不对!” 他下意识地低头看了看自己,然后问我:“哪里不对了?” 我说:“您为什么要换衣服?” 他好像很不理解:“难道你们年轻人天天都穿同一身衣服吗?” 我有点发蒙:“你前两次遇到我们是什么时候的事儿?” 老先生回忆了一下,说:“前天一次,昨天一次,今天一次。” 我彻底傻了,木木地说:“打扰了,谢谢……” 老先生踩了一下车蹬子,慢悠悠朝前骑走了,很快就不见了踪影。 Asa也被吓傻了,他一直在回头张望,终于问我:“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我说:“别理他,肯定是个神经病。”说完就大步朝前走了。 ……后来我才知道,这次经历简直就是个预演,提前透露了我们在404的所有遭遇。 接下来我和Asa都有些蔫巴,两个人闷头走路,都不说话。 走着走着,突然有一条绳子从芦苇里飞出来,打在了我的腿上。我吓得后退一步,赶紧低头看去,那条绳子又迅速窜进对面的芦苇里不见了。 整个过程也就两三秒钟。 Asa突然喊了声:“蛇!” 我马上把左裤腿撸起来看了看,果然被咬了,伤口是四个小牙印,渗出了一点点血,接着我就感觉整条腿都麻了。 我惶恐地瘫坐在地上,对Asa说:“快快快帮我把毒吸出来!” Asa愣愣地看着我,什么都没有做。 我说:“只要你嘴里没有伤口,蛇毒跟普通的蛋白质没什么两样!” Asa说:“我口腔溃疡了……” 我说:“那怎么办啊?我他妈快死了!” 他突然蹲下来,大声说:“来来来,我背你去哨卡!” 还没等我说什么,他已经把我背起来,奋力朝回跑去。我们的行李箱和背包都丢在了原地,跟命比起来,那些都不重要了。 我个子挺高的。 Asa跑出几十米就开始气喘吁吁了。 完了完了完了…… 我和Asa离开翻车地点后至少走出了两公里,而从翻车地点到哨卡还有十几分钟的车程。就算我活着到了哨卡,那附近也没有医院,还要找车把我送到沟镇去…… 我肯定活不到那个时候了。 Asa说话了:“小赵,你跟我说话。” 我的脑袋越来越晕,根本不想说话。 Asa朝上颠了颠我:“小赵。” 我说:“别喊了,我听得到。” Asa说:“我有点背不动你了,你得给我加油。” 我说:“加油……” Asa说:“太直白了吧?我是让你鼓励鼓励我。” 我说:“你就别让我费脑子了吧。” Asa说:“你就说你可以的,你从小学到大学从没认过输,总要坚持到胜利,这次也一样!” 我说:“你把我放下来吧。” 这时候Asa已经上气不接下气了,他停下来,半侧着脑袋问我:“你能走吗?” 我说:“我试试。” 他就把我放了下来,我试着朝前走了几步,左腿虽然没知觉,但是并不影响走路。我就扶着Asa,一瘸一拐地朝前走去。 走出没多远,迎面冒出了四个人,他们正是小差、C加加、老沪和小马哥。 小差看到我们之后,立刻大声喊道:“你们怎么了?” Asa说:“小赵被蛇咬了!” 小差跑过来,问:“伤口呢?” Asa蹲下去,把我的裤腿撸起来。这时候,另外三个人也走过来了。 小差说:“C加加,你赶紧给看看!” C加加很不情愿地收起手机,蹲下来看了看,然后对小差嘀咕了几句什么,小差长长松了一口气,说:“没事儿,不是毒蛇。” 我说:“他怎么知道不是毒蛇?” 小差说:“他从小在山里长大,对蛇很了解。他说毒蛇是一个或者三个牙印,伤口大,而且深。你看你的伤口,上面是四个小牙印,说明那不是毒蛇。” 我低头仔细地看了看,然后说:“可是我整条腿都没有知觉了啊。” 小差说:“估计那是心理作用。” Asa说:“你跺跺脚。” 我就跺了跺脚,果然左脚和右脚没什么区别……太丢人了,我甚至有点希望我真被毒蛇咬了。 不管怎么说,这条命算是保住了。 我抬头看了看老沪,老沪也看了看我,我感觉自己就像捉迷藏被对方捉到了N次,尴尬远远超过了紧张。 小差问:“你们的行李呢?” Asa朝身后指了指:“留在那边了,不远。” 小差说:“那我们赶紧过去吧。” Asa说:“等下。” 我很敏感地看了看他。果然,他走到老沪跟前停下了,老沪整整比他壮了一圈,他看着老沪的眼睛说话了:“你追债可以通过正常渠道,比如发律师函,如果没有效果,再去法院提交起诉书。而你采取这种手段就接近违法了。” 老沪也看着Asa,冷静地问:“你跟我们乙方是什么关系?” Asa说:“没什么关系,我是站在中立的立场跟你讲话。” 小差困惑地看着两个人,满脸问号,连C加加都把眼睛从手机上抬起来,关注起Asa和老沪的对话了。 小马哥凑到了Asa和老沪旁边,幸灾乐祸地说:“想不到你们两个人还有过节啊!” 老沪白了他一眼,接着对Asa说:“我们发了律师函,结果石沉大海,现在,我拿着律师函来到东北,只想亲自交给他们的负责人,但他们已经人去楼空了……我很想听一下,我怎么就‘接近违法’了?” 我越听越不对劲:“你不是来跟踪我们的吗?” 老沪斜了我一眼:“我跟踪你们干什么?” 我不知道怎么想的,竟然冒出了一句:“那你为什么穿着黑风衣?” 老沪低头看了看,反问我:“怎么?不能穿吗?” 我说:“你认识张本利吗?” 老沪说:“认识啊。” 我一下就糊涂了:“他是你们老板?” 老沪说:“他是欠我们钱的那家公司的老板。” 我感觉我又陷入了某种迷魂阵,很像三次遇到那位老先生。 Asa问我:“到底怎么回事?” 我对他摆摆手,然后对老沪说:“我们从头说。那个张本利是不是在北京?” 老沪说:“他的公司在通化,我不晓得他本人跑到哪里去了。” 我说:“他是南方人吗?” 老沪说:“不,他是东北人。” 停了停,我又问:“你是开车来的?” 老沪说:“是的,我租的车。你怎么知道?” 我说:“红色SUV?” 老沪皱起了眉头:“你们怀疑我跟踪你们,我怎么觉得你们在跟踪我?” 我说:“那辆车呢?” 老沪说:“停在沟镇了啊。” 我长长地松了一口气,走上前拍了拍老沪的肩,说:“这是个误会。” 老沪很有界限感地推开了我的手:“你们能给我个解释吗?” 我说:“我在北京被套路贷给坑了,那些追债人都是南方人,都穿着黑风衣,他们领头的叫张本利……我以为你是他们的人。等出去了我请你喝酒,就当赔罪了。” 老沪说:“解释清了就好,不需要的。” 小马哥说:“有人敢到东北来找你的麻烦?你告诉哥们啊,我让他竖着进来横着出去。” 这算是对我投出了橄榄枝。 我说:“别,我可不想背负法律责任。” 这时候,老沪已经从背包里掏出了两份文件,一份是合同,一份是律师函,欠款高达千万。 …… 接下来,我们五个人又凑到了一起。 刚才,小差不放心那个货车司机,他们并没有急于离开,而是躲在了芦苇中,直到看见那辆卡车开过来,停下了,下来三个人对那个货车司机展开了救援,这才继续前行…… 我一直走在老沪旁边,通过聊天我知道,他在公司算是个中层,平时喜欢旅游,去过很多地方,包括可可西里和罗布泊。此人的性格很收敛,跟你永远不远不近。 C加加始终贴在小差旁边。他戴着一副眼镜,穿着一件素色薄毛衣,很像乔布斯的同款,就算走路他也一直在低头摆弄手机。这个人好像天生跟这个世界不和睦,从不跟其他人说话,除了小差。 我知道“C加加”的意思,它来自编程语言“C++”。 我看着他心想,现在是个网瘾青年,再长长,变成网瘾中年,再长长,变成网瘾老年……不知道小差看上他什么了。 小马哥的手里还拎着那个塑料瓶,他一个人走在前面,一会儿踢踢土块,一会儿拔拔芦苇,闲不住的样子。 走出一段路,C加加在小差耳边说了句什么,小差停下来,对大家说:“这个地方好像有问题。” 小马哥马上回过头来:“咋地了?” C加加又跟小差耳语了,多么奇怪的交流方式…… 小差说:“C加加说这里的信号有问题。” 小马哥收起了好奇的表情,马上变得不屑了。 我说:“这里没信号,我们早就知道了啊。” 小差说:“他说这里不是没有信号,而是信号被屏蔽了。” 第十八章:坟里有个手机响起来 我说:“这里是核工业区,不奇怪。” C加加又开始对小差耳语了,大家都以为他有什么惊人之语,没想到,小差说出来之后,所有人都大失所望,那简直是文学语言——他说,没有信号让他感觉自己没穿衣服。 小差转述之后,她自己也有些不明白,转头问C加加:“什么意思?” 迎着众人不解的目光,C加加有些难堪地对着小差耳语了几句,小差这才说:“哦,刚才这句话是他在吐槽,他说不用说给你们听。” 老沪笑了:“你男朋友这个人很幽默嘛。” 就在这时候,我感觉芦苇里有个东西动了动,立刻转头看去,那个东西一闪就不见了,传来“噼里啪啦”的声音。这片芦苇有两人高,看上去瘆瘆的。 Asa问:“什么东西?” 小差走过来:“怎么了?” Asa说:“里面好像有活物。” 小马哥说:“这里不会有野兽吧?” Asa说:“这里太原生态了,很难说。” 我回想了一下刚才那个影子,确实像个动物,但它的反应却不像,在我看到它之前,它应该正躲在芦苇中窥视着我们,等我看向它之后它才跑掉了。 我的大脑里莫名其妙又冒出了那个组合的名字:黑风衣。 小马哥说:“我去看看到底是个啥东西。” 我说:“看把你能的。” 老沪也说:“里面是沼泽,掉下去那可不得了!” 小差突然问:“有没有人带武器?” 大家都愣了一下,这句话竟然是唯一一个女性问出来的,这很让人意外。小马哥没说话,我和Asa也没表态,只有老沪摇了摇头。气氛变得微妙起来。 小差说:“不管那是什么东西,它毕竟没有攻击我们,我们赶紧离开去城区吧。” 五个人正要朝前走,小差突然原地转了一圈:“哎,人呢……” 我这才发现C加加不见了。这个人的存在感实在太弱了。 小差喊起来:“C加加!” 小马哥偏了偏身子,大声说:“那里有船!” 透过密匝匝的芦苇,有三条小船横七竖八地漂在水上,肯定是废弃的。我说:“难道他跑到船上去了?” 大家快步走到水边,小差又喊了几声,突然有个人从水里冒出头来,他浑身糊满了淤泥,只能看到吓人的眼白,他的怀里抱着一个金属盒子,封闭得严严实实,很符合我想象中的黑匣子。 小马哥说:“水鬼?” 小差说:“他是C加加!” 接着,她把一只脚探进水里,伸手把C加加拽了上来,C加加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全身都在朝下淌泥水。 我问他:“你怎么掉进水里了?” C加加并没有回答我,他抹了抹脸上的泥,开始观察怀中的盒子。 老沪站得最远,他说:“你抱着那个东西干什么?它可能有辐射。” C加加像看白痴似的看了老沪一眼,然后又想跟小差耳语,这个奇葩。小差看着他那副狼狈的样子,很生气地说:“5分钟之内你不要跟我说话,我不想搭理你!” C加加看了看我们,似乎在寻求帮助。 谁帮你。 过了会儿,小差无奈地把耳朵凑了过去:“说吧。” C加加就对她耳语起来,这次的时间有点长。小差把耳朵移开之后,对我们说:“他说这就是信号***,它的最大范围是半公里,既然我们的手机没信号,说明附近肯定有***,他果然在船上找到了。”然后她又生气地问C加加:“你就那么想玩游戏?” C加加像个呆子一样看着小差,并不辩解。 小马哥不解地说:“那你咋扎到水里去了?整这一身泥浆子!” 小差对C加加说:“问你呢。” C加加又对小差耳语起来,小差转述道:“他说只要毁掉这个东西就可以解除屏蔽,所以他想试试它怕不怕水……” 虽然不该笑,但我还是没忍住:“于是他就抱着盒子跳水了?真是个天才。” C加加看了我一眼,眼神有些恼怒,他拉过小差又耳语起来,小差说:“他是不小心滑下去的。” 我问:“这是你说的还是他说的?” 小差说:“当然是他说的。他还让我告诉你——去你大爷的。” 小马哥哈哈大笑。 这时候,C加加居然自己说话了:“我没你们想的那么弱,我只是懒得跟陌生人说话而已。” 小马哥马上冷嘲热讽地说:“大哥,我一眼就看出来了,其实你很钢。” 我说:“那你的结论呢?这东西到底怕不怕水?” C加加又去咬小差的耳朵了,小差说:“它密封得非常好,还在正常工作。” 然后,C加加扶着小差站了起来,似乎想继续朝前走了。 小差朝旁边看了看,不远处有一片杨树林,她说:“麻烦你们等一下,我去给他换身衣服。”接着她把脸转向了C加加:“你说你,怎么就这么让人操心呢。” 小马哥说:“就在这里换吧,都是男的,我们不介意。” 小差冷冷看了他一眼,说:“我介意。” 接着,她拽着C加加就走向了那片树林。C加加依然紧紧抱着那个金属盒子,小差停下来大声说:“扔了。” C加加眼巴巴的看着她,眼神里透着恳求。 小差又说:“我让你把它扔了。” C加加这才不情愿地弯下腰,小心翼翼地把那个金属盒子放在了地上。然后他直起腰来,继续看小差,似乎在等待她改变决定。 小差说:“走。” C加加很不开心地朝前走了,走出几步,他又回头看了看那个金属盒子,满眼的不舍。 只要有这个C加加,别说10天,就是10年我都不可能找到“错”,我必须带着Asa离开这群人。 老沪走到了一个高处,默默地眺望远方。 小马哥蹲着地上,接着扔他的塑料瓶,一下,一下,一下……无聊死了。 我忽然想到,这些人会不会都是来找“错”的?否则,大家来自天南海北,毫无关系,怎么都无法用一条线索串连起来。 我走到Asa旁边,低声说:“你有没有想过,这些人很可能都是来找‘错’的?” Asa说:“我问问他们?” 我说:“别啊,你不但问不出来,还暴露了我们的目的。” Asa说:“对,如果我要在这里投资,这就属于商业机密了。” 接着,他看了看小马哥,又看了看老沪,也压低了声音说:“小马哥不像,我觉得在他眼里,金项链是最值钱的东西。C加加也不像,他不是个浪漫的人。老沪有可能。” 我说:“小差呢?” Asa想了想说:“她不说他们公司要做个跟404有关的游戏吗?我觉得她很磊落,不像爱撒谎的人。” 突然,我听见了小差的喊声:“小赵,你们过来一下!” 我们立刻跑了过去。 小差和C加加站在杨树林边上,满脸惊惶,很显然,他们听到或者看到了什么东西。 C加加已经换上了一身干净的衣服,还是一件素色薄毛衣,跟刚才那件的颜色和款式一模一样。 我们跑到他们跟前之后,Asa问:“怎么了?” 小差朝树林里指了指:“刚才我听见了手机铃声,就过去看了看,结果发现了一片墓地……” 说完,她带着我们快步走过去。荒草中果然出现了十几座墓碑,横七竖八的。 从风水学上讲,坟地不宜选在杨树附近,杨树的生长速度太快,根系发达,很容易穿透棺材。 其中一座坟已经坍塌,露出了棺材一角,它是猩红色的。墓碑很有年代感,完全没有现代墓碑的花俏装饰,就是一块普通的石头,墓主叫李翠莲,死于1977年。 小差指了指那个坟窟窿,说:“铃声就是从那里面传出来的,我过来之后它就不响了。” 我很没出息地哆嗦了一下。 1977年的坟里怎么会响起手机的铃声?这是个恐怖故事。 小马哥捡起一根树枝,探进那个坟窟窿,使劲扒拉起来。 Asa说:“你不要惊扰死者。” C加加对着小差耳语了几句,小差转头对Asa说:“他让你放心,他说尸体经过一系列的新陈代谢,都被分解成了二氧化碳、水、氨气和一些无机物,你这几天吃的东北野味说不定就有这个死者身上的元素。” 话音刚落,小马哥真的拿出了一个手机! 它是黑色的诺基亚滑盖手机,十年前的老型号了。这太不合常理了,这么多年了,它怎么可能还有电? 小差把手机接过来看了看,还剩下百分之十的电量,里面没有任何通话记录,也没有一条短信。 大家面面相觑,都有点不知所措。 C加加从小差的手里接过手机,然后又从背包里掏出了笔记本电脑,在坟前一屁股就坐下来。 小差问:“你干什么?” C加加并不搭理她,接着从背包里翻出了一根金属线,把手机和电脑连接在了一起,然后就噼里啪啦地操作起来。 小差终于不说话了。 我探头看了看,发现C加加的电脑界面很神奇,不是win7也不是win10,桌面上没有熟悉的蓝天白云,只有一串串白色的字符。除了windows,我只知道doc和linux,但都不是C加加所使用的系统。他的键盘声也和一般的笔记本电脑不同,就像老式的打字机,“咔嗒,咔嗒,咔嗒……” C加加的十根手指在键盘上上下翻飞,嘴里还嘟囔着什么。 小差赶紧掏出一瓶水,打开,毕恭毕敬地举向了C加加,C加加没有接过去,只是微微地张了张嘴,小差小心地把瓶身歪了歪,C加加喝了一口之后就把瓶子推开了。 我发现,C加加进入工作状态之后,小差立马就变成了他的助理。 几分钟之后,C加加的手终于离开了电脑,然后抬头看了看小差,小差马上凑过去听了听,同时低声翻译起来,基本都是术语。 我说:“太专业了,你给翻译翻译。” 小差说:“平时我们一直就这么交流,老实说我也挺想要个翻译的……这么说吧,他恢复了这个手机的数据,结果发现了一条被删掉的短信。” 大家立刻集中了注意力。 我说:“短信内容是什么?” 小差说:“就七个字——把人引到那片衣冠冢。” 第十九章:1980年的新闻 老沪说:“把谁?我们?” 小差摇摇头:“那就不知道了。” 接着,每个人都四下张望起来。四周的杨树正好都跟人一样粗,但我们并没有看到任何衣角。 我说:“那片还是那座?” 小差跟C加加用眼神交流了一下,然后说:“片。” 我说:“就是说,这片墓地都是衣冠冢?” 小马哥说:“啥叫衣冠冢啊?” 小差说:“就是埋着一堆衣服,并没有人。” 小马哥说:“埋衣服干啥?” 小差说:“原因有很多,比如死者的遗体找不到了,或者已经葬在了很远的地方,必须再修一座坟墓以便祭拜。还有一种叫生基,人没死,给自己造个假坟用来消灾的。” 我的思路马上锁定了第一种可能——“找不到了”,可是为什么404有这么多人死了之后只剩下了衣服?接着我就情不自禁地想到了404网页。 小马哥看了看C加加:“人家短信删了你都能看见?我咋不信呢?” C加加的脸一下就憋红了,嘴巴张了几下,就像一壶沸腾的开水一下下冲撞着壶嘴,终于没有说出来,最后还是对着小差耳语起来。 小差说:“不信你们可以扒开看看。” 小马哥马上说:“我来检测一下。” 说完,他大步走到坟上,使劲跺起脚来。 Asa又说话了:“你这是对死者的大不敬。” 小马哥不屑地说:“C加加不是说这是衣冠冢吗?那就说明里面没有死人,只有衣服啊。” 那座坟其实就是一堆悬空的土,只隔着一层腐朽的棺材板,早就承受不住重压了,它“轰隆”一声坍塌下去,小马哥机敏地跳开了,接着他打开了手机的手电筒,变换着角度朝里照了半天,终于说:“还真是空的……” C加加已经把电脑收起来了,又把那个古怪的手机递给了小差,小差随手就扔到了远处的草丛里。 我说:“走了走了。” Asa说:“我们不能就这么走了啊。” 我说:“你还想干什么?” Asa说:“得拜拜。” 我有点没懂:“拜拜?” Asa说:“你给我三根烟。” 我明白了,一边掏烟一边说:“你还挺迷信。” 他说:“这是生者对死者最起码的礼节。” 我把烟递给他,他点着之后插在了坟前,然后双手合十,闭上了眼睛,嘴里还叨念着什么。 我和其他人则慢慢朝外走去。 后来我觉得,李翠莲女士对于她被打扰还是挺介意的——我们刚走出不远,就听见Asa喊了声:“我的天……” 我们同时转过头去。 那三根香烟点着了附近的枯草,窜起了火苗! 小马哥几步就冲了过去,跟Asa一起踩踏起来……李翠莲的怒火终于被熄灭了。 我们赶紧退到了路上。 那个手机虽然扔掉了,但它的出现却像病毒一样在每个人的大脑里蔓延开来,我首先说:“C加加,你还记得那条短信的发送时间吗?” C加加看都不看我,又在小差耳边低声说起来。 小差说:“大概是10天前。” 我看了看其他人,接着说:“这条短信会不会真的是针对我们的?” 小马哥说:“你太自作多情了。应该是哪个包工头进来干活儿,工地就在那片衣冠冢附近,老板让他把人都带到那里去。结果他去了之后,不小心把手机给掉进坟窟窿里了。” 我说:“先生,那是‘带’,不是‘引’。” 小马哥不擅长抠字眼,他撇撇嘴不说话了。 小差说:“不可能。” 我说:“为什么?” 小差说:“我们是刚刚遇到的,而那个短信却是10天前的。” 我还是不甘心:“可是,为什么你和C加加去了树林里,那手机就响了?” 小差说:“只是赶巧了吧。” 说来说去,我也觉得那个短信跟我们这群人扯不上什么关系,也就闭嘴了。 不再讨论之后,大家加快了脚步。四周**静了,一点动态或者声音都逃不过我们的眼睛和耳朵,有个雪白的小东西从不远处的草丛中跑出来,它看到我们之后停下了,直起身望过来。 不用紧张,那是只兔子。 C加加居然是第一个叫出来的:“兔子!” 难道程序员也喜欢小动物?好吧,这是职业歧视,我慢慢改。 小马哥说:“都别动,我去逮住它,万一我们弹尽粮绝了还可以吃它的又(肉)。” 说完,他就轻手轻脚地朝前走去。 Asa说:“小马哥,它活得好好的,你干吗要伤害它?” 小马哥没理他,继续蹑手蹑脚地朝前走去。 那只兔子似乎感觉到了危险,一双血红的眼睛死死地瞪着小马哥,慢慢屈起了前腿…… 在西方神话中,山羊有着魔鬼的眼睛,我觉得兔子也是。 突然,它发出了一声尖叫——你可能没听过兔子怎么叫,说实话,在此之前我都不知道兔子会叫,它的叫声竟然跟人差不多。 小马哥愣了一下,停住了。 那只兔子突然一蹬后腿,跳起一人多高,迅猛地扑向了小马哥。小马哥吓得“扑通”一声坐在了地上。那只兔子在他脸前拐个弯儿,跳进芦苇深处,不见了。 小马哥回头看了看我们,赶紧爬起来,有些难堪地嘀咕了一句:“这兔子咋还会飞呢……” 我看得真真切切,那只兔子一跃而起的样子确实很像飞,老实说,我也有点被吓着了。 大家继续朝前走。 两旁的芦苇越来越少,渐渐变成了杂草丛生的旷地。城区依然还很远,似乎是个幻影。 我跟Asa一点点落在了后头。 我说:“我们跟他们告个别,单独行动吧?” Asa戴着耳机正在听什么,他摘下一只来,对我说:“眼前就一条路,怎么告别啊?” 也是,我们要分开的话,大家肯定免不了要磨磨唧唧地客套一番,结果走着走着又遇到了…… 我说:“你在听什么?” 他说:“《确定方向最重要》。” 很显然,又是成功学。 我说:“它能帮我们找到‘错’?” Asa没有回答我,他用双手按住了耳机:“奇了怪了……” 我说:“怎么了?” 他说:“附近好像有干扰。” 接着,他把一只耳机递给了我,我听了听,里面都是杂音,吱吱啦啦的,我说:“你从哪儿下的音频啊,肯定是损坏了的。” 他说:“你没听到?” 我说:“听到什么?” 他说:“里面在播报新闻!” 我又听了听,还是听不见——我们各戴一只耳机,两只耳机插在同一个手机上,而我们听到的声音竟然不一样! 我说:“现在还在播报?” 他说:“是啊。” 我说:“在说什么?” 他努力听了听,然后就跟着复述起来:“……今年,蝴蝶缝纫机厂女工段丽英怀孕坚持工作,连续第九年被厂工会评为‘先进工作者’……” 我停下来了:“你在逗我吧?” 他说:“我?” 是啊,我跟Asa认识这么久了,好像还没见他开过玩笑。我又把那只耳机按在耳朵上使劲听了听,还是只有杂音。 小差他们停了下来,小差回头问:“你们在听什么?” 我说:“噢,一首歌。” 他们就继续朝前走了。 我压低声音说:“现在还有声音吗?” Asa点点头,接着说:“全国科学大会召开的讯息传开之后,科学和教育界一片欢腾。根据大会精神,中国科学院立即恢复了技术职称的评定工作……” 我说:“来,我们换换耳机。” 他就把他的耳机给了我,我把我的耳机给了他。结果,我听到的还是杂音,我问他:“你还能听见吗?” 他点点头,然后他把目光投向了前面的芦苇,专注地听了一会儿,然后说道:“奥林匹克运动会在苏联莫斯科举行。为抗议苏联入侵阿富汗,许多国家抵制了这天在莫斯科举行的第22届奥运会……”说到这里,他突然把耳机摘了下来:“这是1980年的事啊。” 我突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赶紧把耳机摘下来,就像击鼓传花一样急叨叨地塞到了他的手里。 我说:“你幻听了。” 他使劲摇了摇脑袋:“是吗?” 我朝前看了看,那些人都走远了,我说:“赶紧走吧。” 走出一段路之后,岔路和主路渐渐合并到了一起,我们终于来到了水泥路上。路面很宽,我猜这是当年为了方便军方运送物资修筑的。不过很多地方开裂了,顽强的羊草钻出来,灰色的混凝土和绿色的植物并存,形成了很罕见的景观。 太阳依然那么高,天地变得辽阔起来。 我打开了手机上的指南针,前面的建筑越来越近了,那是正西。 我回头望去,层层叠叠的芦苇荡中有个若隐若现的小白点,那就是哨卡了。 我们渐渐赶上了小差他们。 大家虽然是一起走,但三三两两地分了拨儿。似乎是个定律,每个旅行团队都不会一直死气沉沉地奔走,总有那么一个人要跳出来活跃气氛,把大家拴在一起,眼下小马哥就充当起了这个“穿线人”。他走到最前面,转过身来大声说:“这就是我的家乡!” 我心里想,你只是住得近了点而已,这是我的家乡好不好? 小马哥又说:“现在你们来到了一个地图上找不到的地方,激动不?” 竟然没人答话。 小马哥一边倒着走一边继续发问:“来,你们给我说说,还有哪个地方是地图上找不着的?” 这次老沪回答他了:“保密等级很高的军事基地和科研基地都不在地图上显示啊,比如罗布泊……” 接着他就卡壳了,他应该只知道这么一个地方。 Asa接着说下去:“还有青岛的战备公路,大连的710研究所。” 我补充道:“当初建造辽宁舰的时候,大连的船舶重工基地在地图上也是不显示的。” 小马哥有点泄气:“这么多?” 小差突然说:“用Google地图能不能搜到这个地方?” 第二十章:分手 Google地图是我的最爱之一,说起来你可能不信,有一次小长假我宅在家里看了七天地图。虽然它的街景功能在国内无法使用,但我可以把鼠标移到国外,这样也算是游走全世界了。 有一次,我竟然在伊朗的一个港口外看到了一艘美国的航母。双方关系这么紧张,美国的航母怎么开到伊朗境内了?后来查了查才知道,那其实是一艘假航母,专门给伊朗军方打靶用的。 还有一次,我在美国佛州的湖泊中看到过一辆汽车残骸,然后又查阅了很多英文资料,终于知道那竟然是1997年一名失踪男子莫迪特所驾驶的车辆。 前不久,我还在日本鹿儿岛县南种子町的街景地图上看到了一条狗狗,它在奔跑,狂吠。原来,不知道地图拍摄车怎么惹着它了,被它怒气冲冲地追出了一条街…… 但是,Google地图搜不到404。 我对小差说:“我试过,不行。” 小马哥还在倒着走,他大声说:“等我有了钱,我会走遍全中国,然后亲自画一张地图,把所有他们藏起来的地方都画出来!” 我心说,靠碰瓷儿你得攒到猴年马月去。 本来是一句没影儿的话,Asa却认真:“绘制一幅传统的地图,需要测量、调查、统计,获得大量专业数据后,再进行加工、整理、设计,还要清绘、植字、分色……你觉得你行吗?” 小马哥说:“我爸就是这么干的。” 我马上问他:“你爸是绘制地图的?” 小马哥说:“是啊,就靠一支笔。” 这时候,迎面开来了一辆货车,引擎声惊天动地。这辆货车的构造很奇特,车头扁平,就像机场的飞机牵引车,后斗上立着很大的铁架子。 我说:“这是什么车啊……” 小马哥马上说:“拉芦苇的。” 货车越来越近了,我看清了它的牌照:林5024。我又想起了在沟镇遇到的那个问题——这里到底是辽宁还是吉林? 货车从我们身边驶过去,我跟着回头看了一眼,赫然发现车后好像有个活物,它抓着铁架子站在防撞杆上,就像个押车的。 我大声说:“车上那是什么东西啊?” 大家都转头看去,Asa第一个反应过来,撒腿就追了上去,一边跑一边大声呼喊司机停车。 防撞杆上的那个活物突然转过身来,阴森森地看向了Asa。 车速终于慢下来。 我们都跑了过去。 实际上,我们离这辆货车不过几十米远,但是车尾弥漫着尾气和烟尘,因此并没有看清那个活物的长相,只能确定它跟人差不多一样高,全身都是黑毛。 这个活物突然跳下来,两条前腿刨着地面,两下三下就钻进了路边的芦苇荡,那动态很像一个猩猩。 车停下了。 肥胖的司机摇下车窗,大声问:“咋地了?” Asa说:“有个毛烘烘的动物挂在你的车上,刚刚跑掉了。” 司机松了口气,说:“没事儿,那是猩猩。”接着他嘀咕了一句:“胆子越来越肥了,都敢爬到车上来了。” 小差问:“404有猩猩?” 司机说:“有啊。这疙瘩已经不再是我们的地盘了。” 说完,他就要挂挡起步了。 我赶紧问了句:“大哥,你认识王洪亮吗?” 他摇了摇头,然后说:“你们是来旅游的?” 我说:“是啊,刚进来。” 他说:“404可不是啥好玩儿的地场……”说完就把车轰隆隆地开走了。 货车离开之后,小差才说:“我不觉得那是猩猩。” 小马哥说:“不是猩猩是啥?” 小差说:“中国就没有野生猩猩。” 小马哥说:“我们东北地大物博,还有傻狍子呢。” 这对话简直是驴唇不对马嘴。 Asa说:“它们可能是从动物园跑出来的吧。” 小差把脸转向了Asa。 Asa接着说:“404曾经有过动物园,可能在大撤离的时候,一些动物趁机跑出来了。” 我说:“如果真是这样,这么多年它们一直在外面游荡,说不定已经进化成人了。” Asa看了看我,似乎不懂我在说什么。 我也不知道我在说什么,总之进入404之后,我觉得哪里都不对劲。 小差朝天上看了看,然后说:“我们赶紧走吧,最好在天黑之前赶到城区。” 我突然说:“我和Asa要离开了。” 小差愣了愣:“你们去哪儿?” 我说:“我们要去找个人。” 小差并没有多问,只是说:“那不也得去城区吗?” 我说:“我们不去城区。” 小差点点头,说:“那好吧。” 老沪忽然想起了什么:“你们带急救包了吗?” 真奇怪,他不问我们带没带吃的喝的,开口就问我们带没带急救包,好像注定我跟Asa在404会有血光之灾似的。 我说:“没带,不需要。” 老沪说:“那可不行,出门在外,安全第一,你们万一受了伤都止不住血。” 说着,他直接从背包里拿出了一个微型急救包塞到了我手里:“我有两个,你们带上一个。” 我只好接过来:“感谢感谢。” 我和Asa离开的时候,C加加还在玩手机,一直没有抬头。小马哥继续蹲在路边扔瓶子,不过他说了句:“遇到麻烦报我的名字。” 我朝他撇了撇嘴。 小差说:“希望我们还能在404里面碰上。” 我朝她笑了一下,然后就拽着Asa走向了旁边的一条岔路。 …… 四周的芦苇、草丛和树叶都在簌簌作响,我和Asa就像行走在一头密匝匝的头发中。 远处竖立着很多风力发电机组,高耸入云的样子。虽然风很大,却提不起它们的任何兴趣,那三片巨大的扇叶纹丝不动,早就停转了。 一个小活物从路边窜出来,撞在了我的腿上,它丝毫没减速,又窜进了芦苇中。 Asa低头看了看:“什么东西?” 我说:“青蛙。” 其实我并不确定那是青蛙还是蛤蟆。 太阳就在正上方热辣辣地俯瞰着我们。看看手机上的时间,竟然还不到11点,可我觉得我已经在404里待了很久了。 我想起了遵义的官井南隧道,我去过,它全长不到500米,只要穿过它,手机上的时间就会倒退一个小时。当时我进去的时候是下午3:32,出去之后变成了2:32,我朝前走了大概一公里左右,手机上的时间又恢复了正常。 难道404里面也存在着时光倒转的现象? 我和Asa走出大概半公里的样子,他说:“我去解个手。” 我说:“就地解决吧。” 他像个女孩一样看着我摇了摇头。 我四下看了看,说:“你小心掉进沼泽里啊。” 他说:“我又不是幼儿园的宝宝。” 说完,他就朝着路旁一片很高的碱草丛走过去了。 他离开之后,我掏出望远镜看了看远处的城区,只能看见一些建筑的顶部,还是看不到任何移动的东西,透着一股死气,比刚才那片墓地还让人不舒服。 我放下望远镜,又看了看四周的环境,白花花的水泥路在前面拐了弯儿,好像被芦苇吞没了。天空湛蓝,芦苇黄黄绿绿,随风摇曳……这一切跟我们刚进404的时候并没什么变化,我们好像一直在原地踏步。 我想起了那个开三轮车的大爷,他说过,这地方只能用时间来计算空间,多古怪啊。 一个孩子突然从前面的芦苇中跑出来,又蹦蹦跳跳地跑了回去。 404还有孩子? 他们是留守儿童吗? 这里的时间停留在了过去,怎么会有留守儿童? 我赶紧大步朝前走去,拐个弯儿之后,我看到了一个废弃的砖窑,门口有两个男孩和一个女孩,他们大概10来岁,衣服都是土黄色的,更像小号的工作服。一个高点的男孩仰着脸,张着嘴,正在朝前奔跑;另一个矮点的男孩也在奔跑,他一边跑一边回头张望着;那个女孩在后面笑嘻嘻追赶着他们…… 但,他们似乎被定了格,全部停在这些动作上。 他们在玩“木头人”。 本来我不该打扰他们的游戏,但我等了一会儿,他们始终一动不动,我只好上前问那个女孩:“小姑娘,办公大楼还有多远?” 她依然笑嘻嘻地看着前面,一言不发。 那两个男孩也绝对是演技派,始终保持着最初的动作和表情。 我观察了小女孩一会儿,忽然有点害怕了,一个人假装成木头人,身体会微微地摇晃,那是控制不住的,而她纹丝不动,就像个雕塑。 或者,他们就是雕塑? 我弯腰凑近了女孩,她的脸蛋红扑扑的,苹果肌饱满,她不但身体不动,眼珠儿也不颤。 我又说:“小妹妹,你们待会儿再玩儿好不好?我问个路……” 女孩还是笑吟吟地看着前面,好像我根本不存在似的。 我很想摸摸她,又觉得不合适。 我不说话了,后退一步,开始静静地观察他们,我倒要看看这三个小孩能坚持多久。 大概过了一分多钟,我感到越来越诡异了。正常人的眨眼频率大概是每分钟十五次,长时间不眨眼必定会流泪,而这个女孩一次都没有眨过眼!有这么敬业的玩家吗? 我慢慢朝前走了几步,又去打量那个矮点的男孩,这么久了,他的脖子一直朝后扭着,不疼吗?我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他的眼睛同样一眨不眨。 我又凑近了那个高点的男孩,他还是仰着脸,张着嘴,一只小拳头朝后甩着,另一只小拳头已经悠到了下巴前,似乎正在冲刺。 我小声说:“小朋友?” 他“跑”得正专注,根本不搭理我。 就在这时候,远处传来了Asa的声音:“小赵?” 我赶紧朝回走去。我盼望我走开之后,背后传来那三个小孩的哄笑——他们成功地恶搞了一个成年人,肯定要笑啊,然而并没有,我走出几步之后回头看了他们一眼,他们依然保持着各自的姿势。 第二十一章:终于进了404城区 我越来越觉得不正常了,几乎是跑着来到了Asa跟前。 Asa问:“你去哪儿了?” 我说:“前面有几个小孩,他们在玩木头人……” Asa说:“这附近都没有人家,哪来的小孩?” 我带着他一起朝前走去,那三个小孩竟然不见了。他们恢复常态之后,就算不笑也该大声说话吧?但我什么都没有听见,他们就这么悄无声息地不见了。 有鬼。 不是心里有鬼,是真的有鬼。 我愣在了原地,越想越糊涂。 Asa问我:“在哪儿呢?” 我说:“刚才明明就在这儿啊。” Asa说:“你拍照片了吗?” 他说:“我哪能想到他们说没就没了啊。” 接着我四下看了看,身上突然掠过了一阵凉意——不但那三个小孩不见了,我刚刚看到的那个砖窑也不见了!!! 这如果是一部漫画,上文那三个叹号应该正好画在我脑袋上。 Asa发现我的表情不对劲,低声说:“你到底怎么了?” 我说:“我可能……出现幻觉了。” Asa想了想,突然说:“我相信你。” 我看了看他,竟然有些感动,人与人之间的信任原来如此重要。 他接着说:“我从来不迷信,你知道的,但是自从我从耳机里听到了多年前的广播,我改变了。” 我说:“我靠,我们来到404之后是不是获得了什么超能力啊?比如千里眼和顺风耳,舒克和贝塔,海尔哥哥和海尔弟弟……” Asa小声嘀咕了一句:“我不喜欢。” 我说:“你不喜欢什么?” 他说:“超能力啊。” 我说:“我喜欢!我希望这种超能力能帮我找到一卡车的‘错’,赶紧把我妈解救出来。” Asa说:“你别忘了,凡事都有利有弊。” 说着,他拿过我的望远镜,朝城区的方向看了看,又转身朝哨卡方向看了看,突然说:“有人来了!” 我立刻转过身去。 实际上根本不用望远镜,这个人离我们只有几百米远,是个女孩,穿着一件酱红色皮夹克,很醒目。我说:“那不是四爷吗?” Asa说:“她是怎么进来的啊?” 我说:“说不定用了美人计。” 很快,四爷就走过来了,我朝她使劲挥起手来,四爷加快了脚步。 她走近之后,我劈头就问:“你怎么不回我信息?” 四爷停下来,做了个哭脸:“我手机摔了。” 我说:“怎么摔的?” 四爷说:“怎么着,你还给以旧换新?” Asa问道:“你是怎么进来的?” 四爷说:“我找着那个送货司机了。你们是怎么进来的?” 我和Asa互相看了一眼,难道有两个送货司机? 我说:“我们就是坐那辆送物资的车进来的啊。” 四爷的眼珠转了转,说:“你们那辆车是不是翻了?” 我说:“你怎么知道?” 四爷说:“我那个司机说的,所以上头又紧急加派了一车物资。”接着她四下看了看,问我们:“你们现在要去哪儿?” 我说:“办公大楼。” 四爷说:“噢,那我们不同路。” 我说:“你去哪儿?” 她说:“我是来发财的。” 我突然问道:“你来找‘错’?” 四爷略显惊讶:“你怎么知道?” Asa正要说话,被我打断了,我说:“网上都传开了,很多人都知道。” 她说:“你们也是来找‘错’的?” 我赶紧摇了摇头:“不,我们来找个人。” 她朝前看了看,然后说:“怎么都得进城,既然又遇到了,那就一起走吧。” 说完她就朝前走了。 我和Asa对视了一下,然后我追上去,问:“你知道哪里有‘错’吗?” 她扭头看了我一眼,露出了狡猾的笑容:“不知道,就算知道也不会告诉你。” 我说:“没关系,反正我们要找的人也不叫‘错’。” 路上的坑比行李箱的轮子还大,走起来很艰难。 我说:“我帮你提着吧。” 她一点都不客气:“你行吗?” 我伸手提了提,这箱子比我想象的沉多了,提起来竟然有点费劲。 四爷推了我一把,说:“你这小身板还不如我呢。” 然后,她收起拖拉杆,把行李箱提起来,横着一拎,扭着***就朝前走了。 Asa看了看我,似乎在说:你再问问。 于是我又快步跟了上去:“四爷,你从哪儿得到的信息啊?” 四爷说:“什么信息?” 我说:“‘错’。” 她说:“这叫商业机密。” 我想试探一下她,于是说:“听说那种东西在垃圾场下面,需要推土机。” 她马上停下来:“真的?” 我说:“网上这么说。” 她四下看了看:“那你知道这里的垃圾场在哪儿吗?” 看来,她也是毫无线索,瞎猫找死耗子而已,我就随口说了句:“跟着苍蝇肯定能找到。” 时间刚刚滑到午后,天色突然变得昏暗,好像太阳马上就要掉进平原尽头了。我们终于终于接近了城区,芦苇渐渐向远处退开,露出了越来越多的地面。 我觉得404就像一本书,最开始的时候,作者做足了功课,娓娓道来,把道路、植物和远处的楼房都刻画得非常细致,突然他发现要截稿了,时间不够了,于是把“白天”一笔带过,把路程也毫不负责地缩短了……就像按了快进键。 我们来到城区边缘的时候,云层越来越厚,太阳完全被挡住了,只剩下一点微光透过云层照射过来,四周的景色暗了几个色格。 我怀疑四爷平时健身,她的速度比我和Asa还快,每次拉开一段距离,她再原地停下等我们。 我问Asa:“你有没有觉得太阳突然就落山了?” Asa抬头看了看:“就是阴了。” 果然,空气变得非常闷,这是大暴雨的前兆。 水泥路两旁出现了两根石头柱子,很像圆明园遗址,我猜它过去很可能是个象征性的城门,就像荒地和城区的分割线,人类与自然各占半边天。 我们三个跨过去,终于走进了城区。 所谓城区,其实更像一片等待拆迁的住宅区,到处都是废弃的楼房,大都是四五层高的,也有很多低矮的平房,七扭八歪地竖着很多“卌”字形的电视天线。东北的平房顶部不是双坡,也不是单坡,而是平的,上面铺着碱土,那是防水的,长着高高的羊草,甚至还点缀着一些野花,就像一座座屋顶花园。路边偶尔有一些垃圾,时刻提醒着我们,这里曾是人类生活过的地方,但那些垃圾并没有臭味,经过20多年的时间,该腐坏的早都腐坏了,该烂掉的早都烂掉了,该风干的早都风干了。 “城门”旁边有一座尖顶的房子,就像一颗很小的脑袋戴着一个巨大的斗笠,门口有一棵苹果树,它顽强地生长着,开着很多粉白色的花,那些花大得吓人。 前苏联事故核电站切尔诺贝利最近开放了旅游线路,那里的植物也出奇地茂盛,几乎完全覆盖了建筑物。水塘里的鲶鱼,一口就能吞掉一个完整的面包……那是辐射造成的变异。 Asa赶紧从包里找出伦琴仪操作起来,这东西的后壳像老式大哥大,键盘像简陋的老年机,显示屏像交警的酒精检测仪,使用起来又像测电笔。Asa举起它对着空气按了一下,很快它就发出“哔”的一声,显示出了绿色的数字——辐射剂量只有0.1微西弗,而我们使用的电脑显示器的辐射剂量是1.0微西弗。 这里比外面的城市还安全。 我也从包里掏出伦琴仪看了看,发现我的比Asa的少了三个按钮,只有一个开关键。 我说:“你在我的装备上偷工减料了。” Asa说:“胡说,你这款是傻瓜式的,用起来更便捷。你只要按下开机键,它就处于待机状态了,如果辐射超标,它马上就会报警。” 我说:“等进了404腹地再打开吧,省点电。” Asa说:“不用,它的电量可以维持7天。” 我试着按下了开机键,黑色的屏幕马上亮起来,变成了绿色。屏幕右上角显示着电量:99%,右下角还贴心地显示着温度:17.6℃。 Asa凑过来看了看,颇为不满:“我跟商家叮嘱过好几遍,要他们把电充满……唉。” 这顾客也是够矫情的。 四爷斜了一眼我和Asa手上的伦琴仪,嘀咕了一句:“这么惜命那就不要来404啊。” 我说:“你没带?” 四爷摊了摊手。 我说:“我把我的给你吧。” 四爷说:“我才不要。万一它响了怎么办?多闹心啊。” 我想起了一个笑话——杀毒软件一直提醒我电脑中毒了怎么办?答:把杀毒软件卸了。 四爷朝四下看了看:“我要去找垃圾场了。” 我赶紧说:“那都是网上的说法,不可信。” 四爷说:“我随便转转,找不着就出去了。” 我有点担忧她:“要不……你跟我们去办公大楼吧。” 四爷说:“去那里干吗?” 我说:“可以跟留守人员问问,哪里有你要找的那种东西。” 四爷笑了:“你敲开一户人家,问,你家把值钱的东西都藏在哪儿了,人家会告诉你?” 想想也是。 我又说:“可是天都快黑了,你一个女孩能行吗?” 四爷露出了一丝不屑:“你们两个大男人能行吗?”然后拖着行李箱就离开了。 我看了看Asa,他只是耸了耸肩,毫不怜香惜玉。 四爷拐个弯儿,不见了。 我对Asa说:“咱们歇会儿吧。” 他说:“好的。” 接着,我们打开手摇式手电筒,走向了旁边那座尖顶的房子。 木门虚掩着,我轻轻推开它,走了进去。地上的灰尘很厚,它们可能很多年都没看到过人了,见到我们立即升腾起来,我赶紧捂住了鼻子。 室内的举架很高,摆放着一排排椅子,尽头有个讲台,上面插着几根蜡烛,它旁边有个小门,上面写着“告解室”,它背后的墙上挂着一个木制十字架。 我用手电筒照了照窗户,它又长又窄,镶着彩色玻璃,大部分都没碎。 这里是个教堂。 我来到讲台前,上面有个本子。强劲的风吹进来,纸页被翻动,就像有人在快速浏览。 我拿起来看了看,这是一本发黄的花名册,首页上写着一个名字——邢开。 第二十二章:傻子 我用手蹭了蹭,笔墨竟然晕开了,看来刚刚写上去不久。 我环顾了一下四周,并没有看到什么人。 此时我全身酸痛,所有细胞都在呼喊我躺下来,好好抻个懒腰。工作之后我很少参加体育活动,这大半天的运动量让我有点透支了。 我把几把椅子放在一起,躺下来。 Asa在一把椅子上吹了吹,然后很不情愿地坐下了,低声说:“也不知道阿姨现在怎么样了。” 我有些恼火:“我刚刚忘了这件事,你又提。” 他说:“你这是掩耳盗铃。” 我很矛盾,我希望我妈发现了危险的存在,这样才能保护好自己;又希望她什么都不知道,每天依然没心没肺地出去玩麻将,等我找到“错”出去,悄悄把事情摆平…… 外面哗啦啦下起雨来。 我朝外看了看,说:“也不知道那个四爷带没带伞。” Asa说:“放心吧,哪个女孩出门不带伞。”接着他又说:“怎么这么多人都知道404有‘错’?” 我说:“这是好事儿啊,至少说明我们不是捕风捉影。” Asa看了看我,冷不丁说:“你对四爷有好感。” 我一下就坐了起来:“胡扯。” 他说:“你别不承认。我早就发现了你的规律,你平时说话总带着东北口音,但只要碰到你在意的女孩,你就会变成标准的普通话。” 我不服气了:“我平时说过哪句东北话,你举个例子。” Asa摇摇头:“我举不出来,东北话的特点主要在语调上。我只想提醒你,不要在一个荒凉的地方投入爱情,等回到城市之后再看看,如果你依然喜欢她,那时候再开始。” 我说:“为什么?……噢,我懂了。” 雨停了,不过外面黑得就像日全食一样,让我想起了北京刮沙尘暴的时候,大下午的,路灯和车灯就全开了。 我看了看手机,说:“现在太晚了,就算我们找到办公大楼他们也下班了,今天我们就住在这儿吧。” Asa左右看了看:“怎么住?” 我说:“铺上睡袋就行了啊,难道你以为这地方还有宾馆?” Asa就不说话了。 我站起身来,说:“我们把行李留在这里,出去转转,没准走着走着就被‘错’绊倒了。” Asa说:“丢了怎么办?” 我说:“这地方哪有人。” 接着,我们把行李箱和背包放在了教堂的一个壁龛里,然后就出去了。Asa摘下了脖子上的红色围巾,系在了门口的苹果树上,我明白他的意思,如果我们迷路了,这个围巾就是航标灯。 依然能听见淅淅沥沥的水声,那是教堂雨搭上的积水不断落到地面上。刚才雨势那么大,404的路面上竟然一点积水都没有,说明这座城市的排水系统完好。 天暗得令人喘不出气,我和Asa举着手电筒,顺着主路朝前走去。 路边底商的门匾都不见了,东西也搬空了,不知道它们过去是餐馆还是旅店还是台球厅还是五金店。不过,我们还是看到了一个保存完好的牌匾,上面写着:城南供销社。这个词太有年代感了。 Asa嘀咕了一句:“供销社……” 我说:“大概等于现在的沃尔玛和家乐福吧。” 供销社门口立着一排宣传橱窗,海报糊了一层又一层,大都残缺不全了,有最早的“促进城乡物资交流”,到改革开放的宣传语,再到核工业后续处理的安全条例……一个小小橱窗简直就是一部编年史。 窗户都碎了,就像一副眼镜没了镜片,门框上还贴着对联和财神爷,已经人去楼空很多年了,财神爷还笑眯眯地守在这里,他在护佑谁? 我们走进去,看到了空空如也的货架和柜台,墙上还残留着褪色的标语:发展经济,保障供给。标语旁挂着挂历,摇摇欲坠的样子,上面的年份是1996。二十多年了,挂历上的女郎并没有变老,只是色彩脱落了,眼黑变成了眼白。 供销社整体分为两部分,一部分是农具和农药的区域,一部分是日用百货、食品和文具的区域。 一个货架最上面居然还放着一个老式暖水壶,上面印着梅花图案,如果把它带出404,应该可以当文物出售了吧?我把它拿下来掂了掂,里面还有水。不知道是不是我的手太凉了,我摸着壶身,竟然感受到了一丝热度…… 一个柜台上贴着一幅广告画,一只海鸥在大海上翱翔,海鸥旁边是一块机械表,看来,这排柜台当年出售的是海鸥牌手表。 接着朝前走,我看到地上扔着一个价签:手电筒,1.2元。在八十年代,这估计是天价了,怪不得有人说手电筒也算家用电器。 我还看到了一排卖日用品的货架,残留着几盒火柴,车轮牌的。我拿下一盒,抽出一根火柴划了划,没有火星儿。 角落有个桌子,类似商场的收银台,桌子上贴着三个字:入股处。当年的供销社还能入股?看来我得好好补补历史了。 终于,我们退了出来,就像看了一部老电影。 供销社旁边是个筒子楼,外墙上用白灰写着:不样(让)停车。筒子楼背后是个种菜的大棚,只剩下铁架子了,残留的塑料在呼啦啦地飘动。 我走到楼前看了看,楼门被砖头砌死了,就像给一个死人的嘴巴贴上了封条。窗户玻璃大部分都碎了,黑洞洞的。不知道什么原因,个别完好的玻璃被涂上了黑漆,也黑洞洞的。 我从楼门上扒开一个缺口,钻了进去,Asa并没有跟进来。 这个筒子楼呈“口”字形状,中间是个露天小广场,我看到了断裂的跷跷板,还有个鲜艳的小滑梯,已经脏得令人想吐。墙根下放着几个轮胎,那是自制的秋千,铁索断了,它们掉在了地上。 我明白了,这个筒子楼过去是个幼儿园,这个小广场是孩子们的活动场所。 走着走着,我踩到了一个软塌塌的东西,低头一看,那是个布娃娃。 我的喉咙紧了一下。布娃娃经常是恐怖电影的道具,出现在这个时候这个地方也算是恰如其分了。 我把它捡起来,看到它身上有缝合的痕迹,一看就是父母自制的。我用手摸了摸,它的肚子里有个硬硬的东西,突然“沙沙”地说起话来—— “小妹妹,我要走了……” 我直接把布娃娃扔在了地上。 布娃娃脸朝下,仍在断断续续地说着话:“妈妈说我只能带一个包儿,没法带你了,你不要怪我呀……” 背后夹杂着其他一些杂乱的声音,具体听不清。 这是一个录音娃娃。 我又把它捡起来,翻来覆去地看了半天,果然找到了电池,二十多年了,电量竟然没有耗尽,这质量杠杠的。 我轻轻把它放在地上,蹲下思考起来。为什么当时404的居民走得如此匆忙?难道也像切尔诺贝利核电站一样,发生了不可逆的事故吗? 突然楼内亮起来,抬头看去,半空中出现了一束巨大的光,它慢慢移动着。 探照灯! 我忽然有了一种身处敌占区的感觉。 它扫过去之后,楼里又剩下了我的手电筒,它的光显得那么虚弱。随着电子监视设备越来越发达,探照灯这种老古董早就被淘汰了,没想到404还在使用它。现在天还没有黑,我怀疑它是感应式的,只要天色过暗它就会亮起来,这倒很智能。 前面出现了一阵古怪的声音,好像有人在咀嚼。我立刻照过去,竟然看见了四只毛茸茸的兔子!其中一只躺在地上,全身血淋淋的,另外三只兔子围着它,一双双血红的眼睛迎着手电光的光看过来。 它们在干吗?悼念同伴吗? 五兔子死了,六兔子抬,七兔子挖坑,八兔子埋…… 这兔子是怎么死的? 不会是自然死亡,有血,绝对是他杀,或者它杀…… 不对,那三只兔子的嘴上也有血!它们的毛雪白雪白的,那血显得格外刺眼。 难道它们在……吃同类? 不可能,兔子是食草动物。可是,它们嘴上的血怎么解释?难道这是它们的某种祭奠方式? 我愣愣地看着它们,一时间有些不知所措。 其中一只兔子微微动了动,突然就一耸一耸地跳开了。另外两只转头看了看它,也跟着一耸一耸地跳开了。 Asa在外面喊起来:“小赵,快走吧,又下雨了。” 我赶紧转身走了出去。 Asa正站在树下避雨,他说:“一会儿雨可能变大,我们回教堂吧。” 我四下看了看,黑暗的天空中果然有一只巨大的手电筒,正在缓缓移动着。 我说:“你看到那个探照灯了吗?” Asa说:“看到了。” 我说:“我们奔着它去,肯定就能找到留守人员了。” Asa说:“你以为很近吗?二战的时候,探照灯的照距就达到50公里了。” 我想了想才说:“那好吧。” 接着,我们冒着小雨,快步朝教堂走去。走着走着我突然停下了,供销社门口出现了一个人! 此人大概四十岁左右,全身**,他直愣愣地看着我,表情十分古怪,应该是个傻子。奇怪的是,供销社的屋檐下还挂上了一个红色的条幅,上面写着:热烈庆祝1995农副产品展销会胜利举办! 第二十三章:小白兔,白又白 Asa急着朝前走,好像并没有看到这个人,走着走着他发现我不在他身边了,这才转身朝我看过来:“你怎么不走了?” 我朝前扬了扬下巴。 他顺着我指的方向看了看,满脸诧异:“怎么了?” 我说:“你看不见?” 他说:“看不见什么?” 我愣愣地看着他,他不解地看着我,我终于确定了,他不是在开玩笑。 那个傻子一直不看Asa,始终看着我,我和Asa对话的时候,他还原地转了一圈,好像在炫耀自己的身体一样,接着又蹦了两下,似乎在热身,然后他突然抓起自己的一只脚,朝上一抬,竟然举到了耳边! 这是在展示实力,警告我们不要跟他抢地盘吗? 我试着说了一句:“您好?” Asa已经停在了我旁边,也朝前看去:“你说话啊!” 我猛地看向了他:“你朝前走。” Asa都快哭了:“你要干什么?” 我说:“听我的,你朝前走。” 他朝前看了看,终于迈步了,一步三回头。 我说:“继续。” 他停了下来:“你是要跟我分开吗?” 虽然我极度惊恐,但还是差点被他逗笑:“你再走。” 他只好接着朝前走去。 接下来发生的一幕击溃了我所有的理智——Asa跟那个傻子重叠了,接着两个人又分开了,Asa还在朝前走,而那个傻子却像噩梦一样朝我走过来,我赶紧一闪身躲过了他,等我回头再看的时候,他已经消失了。 我晃了晃脑袋,发现供销社那个红色的条幅也不见了。 我慌乱地闭上了眼睛,拼命从大脑皮层里搜索相关知识,试图解释这种现象——只有全息投影能做到,可是这里如此荒芜,根本不具备全息投影的条件…… Asa又一次停下来了:“小赵,你到底怎么了啊?” 我这才走过去,对他说:“刚才我看到了一个傻子。” 他立刻四下看了看:“在哪儿呢?” 我说:“他跑掉了。” 他说:“我怎么没看见?” 我说:“跟你没关系。” 他说:“什么叫跟我没关系?” 我说:“我知道是怎么回事了,走走走,回到教堂我再跟你细说。” 我们刚刚进了教堂,老天就把淋浴关上了,好像刚才的雨就是为了把我和Asa逼回教堂似的。 有了刚才那鬼气森森的经历,教堂也变得不那么正能量了,我看哪里都觉得怪兮兮的。我们在椅子上坐下来,Asa看着我,催促道:“你说啊。” 我说:“我看到了一个傻子,他光着腚,我还看见你跟他重叠了……” Asa抖了一下。 我说:“你别害怕,我觉得我能看见多年前的情景。之前我看到了三个小孩,刚才又看到了这个傻子,他们都不是现在的人。” Asa竟然朝后躲了躲我:“你肯定是产生幻觉了。” 我摇摇头,非常坚定地说:“我从来没有像现在一样相信过自己。” Asa又紧张地想了想,说:“那就是即视现象。” 有时候我们会在现实中看到梦见过的东西,科学家的解释是——大脑是有欺骗性的,你的视觉神经往往会向大脑中出现过的画面靠拢…… 我说:“可是,你为什么在耳机里也听到了多年以前的声音?” Asa一下就不说话了。 停了停,我又问他:“你听过故宫的影壁墙传说吧?” 他说:“听过,可那需要闪电击发。” 我说:“404里有‘错’啊,它是未知金属,也许它身上蕴藏着某种磁性物质,功能比四氧化三铁还要神奇。现在我们来到了404,已经很接近它了,所以才有了这些奇异的反应。” Asa说:“有可能。” 不管怎么说,我把神叨叨的现象拽到了物质上,两个人的心里踏实多了。聊了会儿,我们铺上睡袋,在椅子上躺下来,打算睡一会儿。 我怎么都睡不着,大脑十分混乱,如果我真的看到了二十多年前的情景,那么,那个傻子是谁?他为什么变傻了?他怎么会出现在供销社附近?他为什么会瑜伽?他能不能看到我?或者说当年他能不能看到我?…… 我突然感觉不对头——事实证明,人类一直保持着原始社会中的某些习性,比如对危险的感应,我觉得黑糊糊的教堂内有喘气的东西。 我坐起身,打开手电筒四下照了照,果然,门口出现了两只毛茸茸的兔子,它们蹲着,正冷冷地朝我看过来。 我朝旁边看了看,Asa已经睡着了。 我再看门口,发现兔子变多了,大概有七八只,它们已经跳过门槛进来了,一双双血红的眼睛都在看着我。 我也盯住了它们。 对峙了大概一分钟,我终于躲开了它们的视线,使劲推了推Asa,他嘟囔了一句什么,又睡了过去。 不过几秒钟的时间,兔子又多了,变成了十几只,它们还是一动不动,静静地看着我,但我发现它们的位置发生了变化,离我只有几米远了! 难道它们在跟我乞食? 我拽过旅行包翻了翻,掏出一包方便面,撕开,扔给了它们。它们看都不看,还是盯着我,好像跟我有话要说似的。 我使劲踹了Asa一脚。 他瓮声瓮气地问了句:“干吗?” 我说:“你起来看看。” 他终于坐起来了,顺着手电筒看去,也有些惊诧:“它们的胆子怎么这么大啊?” 我跳下椅子,开始收拾睡袋了:“赶紧走。” 他说:“不至于吧?” 我压低了声音,说:“我亲眼看见它们吃过同伴!” 估计Asa也害怕了,他没有再说什么,手忙脚乱地叠起睡袋,塞进了箱子里。然后我们提着行李,绕过这些兔子慢慢朝外走去。它们齐刷刷地转动着脑袋,继续看着我们,就像一群上了发条的机械玩具。 我们刚刚走出教堂,它们竟然蹦蹦跳跳地追了出来。 我和Asa撒腿就跑,慌乱间我们已经来不及辨别方向了,直接冲进了灌木丛。 跑出一段路,我回头照了照,那些兔子的速度非常快,始终紧紧跟着我们,手电筒照向它们之后,它们才齐刷刷地停下来。 我怒了,不就是几只兔子吗,老子连狗都不怕!我转身朝它们走过去,它们竟然没有逃开。我对准一只兔子就踢了过去,它惨叫一声,飞起来,掉进了旁边的灌木丛中。 Asa大声说:“小赵,你太残忍了!” 没想到,旁边的灌木丛中马上又蹦出了两只兔子,死死地盯住了我。 这是打群架的意思? 我又抬起脚踢飞了一只兔子。奇怪的是,其他的兔子都没有动弹,依然静静地看着我,而旁边的灌木丛中又蹦出了三只兔子! 我四下看了看,黑糊糊的灌木丛发出“哗啦啦”的响声,似乎有无数的活物在潜行。 我好像明白了,我的反抗只会造成一个后果——兔子越来越多! 我想再检验一下,于是又狠狠地踢向了一只兔子,这次有点踢偏了,它没有被踢飞,只是惨叫着滚了滚,马上又爬起来,继续盯住了我。 我警惕地看了看旁边的灌木丛,“刷刷刷”地又冒出来五六只兔子!它们加入兔子大军中,一起蹲下来盯住了我。 我忽然想起了一款游戏,类似于消消乐,那些堆积物五颜六色,奇形怪状,开始的时候,它们的掉落速度很缓慢,但是只要你消错了某种危险的堆积物,会导致它们的掉落速度加快。于是,越出错它们掉得越快,掉得越快越出错……很快,整个屏幕就被堆积物堵死了,最后发出一个沮丧的音响:“丁……” 你死了。 Asa拽着我朝后退去。 那些兔子此起彼伏地耸动着,继续跟着我们。 我掏出防风打火机,打着了,朝着它们晃了晃。它们这才朝后退了退,但是并没有离开,在闪闪跳跳的火苗中,它们的眼睛就像充了血。它们不怕光,但好像怕火,也许它们知道,光是不存在的,而火却可以造成灭顶之灾。 这是狼才有的思维啊。 趁着兔子后退,我和Asa转头朝灌木丛深处跑去。 那些兔子马上追上来。为了加快速度,我和Asa只能丢下行李箱和旅行包,全力朝前冲。脚下变得越来越泥泞了,我们跑进了芦苇荡,前面出现了一个水泡子。 我们被迫停下来。 我来404之前怎么都不会想到,居然会被一群兔子逼到了绝境! 虽然我天生怕水,但此时已经没有退路了,我说:“Asa,我们得下水。” Asa回身盯着那些兔子,沮丧地说:“水下都是淤泥,那不是自寻死路吗?” 那些兔子纷纷聚集过来,它们的数量变得更多了,足有几十只!它们的三角嘴都在错动着,似乎在磨刀霍霍。 来不及再讨论了,我把手机掏出来扔在地上,直接跳了下去。 一转眼,我就被冰凉的水吞没了,脑海里马上闪现出了一个新闻画面:95年出生的小赵在东北某地区遇害,经警方侦查,凶手为兔兔。某个叫兔兔的女孩?情杀吗?滚犊子!就他妈是吃白菜帮的兔兔! 死的这叫个憋气。 第二十四章:404地图 实际上水并不深,刚到我下巴,下面很坚实,那是沙子。 我对着Asa喊道:“快下来!” 他说:“你确定?” 我说:“我不是好好的吗!” 这时候有几只兔子已经蹦到了Asa的脚下,它们围着Asa又蹦又跳,就像一群鬣狗在打量捕食的对象。 Asa惊慌失措,终于跳了下来。 那些兔子慢慢聚集在了岸边,齐刷刷地朝我们看过来。Asa撸了一下脸上的水,问我:“它们会不会游泳?” 我说:“你放心,它们最怕水了。” 那些兔子终于开始后退,纷纷跑开了。还剩下三只兔子,它们好像在地上发现了什么东西,蹲下去认真端详起来。 Asa说:“它们在看什么?” 我忽然想起来,那是我的手机。我说:“它们在看我的手机。你的手机呢?” Asa说:“我放在行李箱里了。” 那三只兔子看了一会儿手机,又转头看了看我们,终于去追赶大部队了,很快就消失在了草丛中。 我和Asa等了几分钟之后,一直不见风吹草动,这才艰难地爬上岸去。我捡起手机,然后和Asa哆哆嗦嗦地跑回去,找到我们的行李,换上了干爽的衣服。 我们再没看到那些兔子,蚊虫声占领了这个荒蛮的世界。 我和Asa摸索着找到了主路,Asa说:“我眼睛有点难受……那片水域不会被辐射污染了吧?” 我说:“没准儿,现在我们能做的只有祈祷了。” 他掏出了一瓶眼药:“来,你帮我滴一下。” 我说:“如果那个水泡子真被污染了,你觉得眼药水会管用?” 他说:“怎么也得清洁一下啊。” 我就帮他滴了。 接着他说:“来,我帮你滴。” 我说:“我不用。” 他把眼药水放起来,接着说:“那些兔子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我说:“什么怎么回事儿?” Asa说:“它们怎么那么凶?” 我说:“常年生活在野外,变异了呗。” Asa说:“野兔本来就生活在野外啊。” 我说:“也许品种不一样,说不定这种兔子并不是食草动物。” Asa说:“那它们就不是兔子了。” 这句话倒提醒了我——它们是兔子吗? Asa接着说:“不管怎么说我们都要庆幸,幸好我们遇到的不是野狗。” 他话音刚落,我就听见远处传来了一声狗叫:“汪呜!——”接着,其他地方纷纷传来了狗叫声:“汪呜!——汪呜!——汪呜!——” Asa说:“我们应该找根棍子拿上。” 我说:“千万别,要是遇到恶狗,你拿着棍子就等于宣战了。” 接下来,我和Asa继续沿着主路朝城区内部走去。 回想起那个教堂和那个幼儿园,我有些唏嘘,在基督教中,教堂是婴儿受洗的地方,那代表着出生。而幼儿园是人生第一所学校,它让孩子明白“人为什么出生”。仅仅二十多年的时间,这两个神圣的地方都被动植物霸占了…… 大量废弃的楼房映入了眼帘,或高或矮,全都空荡荡的。由于常年没人行走,胡同里已经被杂草和藤蔓覆盖,恍如末世。 我们在一个街口看到了早已停用的红绿灯,说来奇怪,其他两个颜色的灯都被灰尘蒙住了,只有红灯还能看出是红灯,就像个什么警告;街道上横七竖八地扔着几个黄色的东西,那是交通隔离墩;我还在路边看到了一个水泥塑成的交警,它脸上的漆色都掉光了。路边停着一辆报废的出租车,车身黄红相间,车牌早被卸掉了,轮胎也瘪了,车窗内贴着一张纸,用毛笔写着:全城5元。 路过一个转盘路口的时候,我和Asa都停住了脚步。 路口中央有个花坛,掉了很多红砖,植物却异常茂盛,那是火红的山芋花,跟404之外的不同,它们的花茎太长了,就像得了巨人症。 花坛正中立着一个银白色的雕塑,很多小球体环绕着一个大球体,那是铀原子的结构图,材料应该是某种合金,这么多年了都没有生锈。 我正要走过去拍几张照片,Asa却喊住了我:“小心有辐射。” 我说:“我听说你们玩风险投资的往往越有风险越投资,你怎么这么胆小?” Asa说:“你看那些花正常吗?” 我说:“要是正常我还会拍它们吗?” 这时候我已经来到了花坛前,刚刚举起手机,包里就响起了警告音,频率跟输液差不多:“嘀……嘀……嘀……” 手机没电了?不对,手机在我手里拿着呢。 妈的,是伦琴仪! 我手忙脚乱地把它掏出来,屏幕的左上角已经显示了一个小叹号,中间的数值几乎要把屏幕填满了——270微西弗,比之前高出了将近3000倍! 我不知道这个剂量意味着什么,赶紧喊了声:“快离开!” Asa早就跑掉了。 我们离开100多米之后,我又看了看伦琴仪,读数降到了10微西弗左右,这才停下来,弱弱地问Asa:“270微西弗会怎么样?” Asa没有回答我,他从包里掏出了一个小册子,我探头看了看,那是伦琴仪的说明书。 他翻了翻,说:“0-99……” 我等不及了:“270!” 他朝下看了看,又说:“100-999,人体会有轻微不适感。” 我长长舒了口气,谢天谢地。 Asa把说明书收起来,对我说:“只要上了1000,人体内脏就会发生不可逆的病变,我们赶紧离远点儿。” 接下来,我把手机装进了口袋,换成了伦琴仪,时不时就看一眼,读数一直没有再升高。 我说:“不对啊,当年404怎么会建造一座有辐射的雕塑呢?” Asa说:“我怀疑是地下埋着什么东西。” 我想起了一个新闻事件,1996年,吉林市吉化建设公司的一个工人从土里挖出了一条“金链子”,他高兴坏了,把“金链子”装起来,打算跟工友们炫耀一番,没想到,接下来他就开始呕吐,越来越严重,直到被送进医院。医生从他的口袋里拿出了那条“金链子”,确定那是用于管道探伤的伽玛放射源,辐射让这个业余长跑运动员变成了半身不遂的危重病人…… 走着走着,前面出现了一辆公交车,它歪歪斜斜地停在路中央,几乎变成了路障。它的四个轮胎只剩下了轮毂,尾部的引擎盖子被掀开了,里面空空荡荡,不知道什么人拆走了发动机。 我们来到车前,看到挡风玻璃上有个硬纸板,字迹依稀可见:6路车,配给站-动物园。 我有些惊讶,这个地方不只有动物园,还曾经有过起码六条公交线路。 Asa颇为感慨:“小时候,父母很可能抱着我们坐过这辆车……” 我说:“你妈和我妈正好还坐在了一起,1岁的我跟1岁的你还唠起来了,我说,你个傻子,怎么还不会说话啊!你就哇哇地哭了。” Asa撇了撇嘴:“真是个作家。” 我俩小心地登上了这辆公交车。车厢地面破败不堪,踩上去“咯吱咯吱”响,好像在**。驾驶座的靠垫污渍满满,棉絮全被掏了出来。仪表盘的玻璃早都碎了,所有指针都朝下垂着。车厢的吊环也不见了,横杆上竟然挂着几个衣架子。 Asa说:“有人在这里晾过衣服……” 我说:“可能是游客吧。” 车尾有个灯泡,一看就是后来挂上去的,旁边垂着一根拉绳,我走过去拉了一下,灯竟然亮了。 这里怎么会有电? 我低头看了看,两排座位之间放着一台手摇发电机,长得有点像电影放映机(后来我查过资料,老式的电影放映机就是发电机的一种),表面布满了油污。 最后排的座椅上放着被褥,至少八成新——有人在这里睡过,而且是不久前。 我还发现,后窗上贴着一张八开的纸,已经泛黄——那是一张404地图。 我马上盯住了它。 通过这张地图,我和Asa第一次鸟瞰了404这位“巨人”的轮廓——整个404地区围绕一条“Z”字形主路展开建设,我们现在位于最下面那一横上,正逆着Z字的笔画朝西走,还有三分之一的路程就到达Z字的第一个拐角了。 这张地图没有比例尺,也没有图例,明显是私人绘制的,这导致图中很多标示我们根本看不明白,也没法确定404的占地面积。 我和Asa在地图上寻找办公大楼的位置,并没有找到。 Asa说:“乾叔说过,整个404被分四个区,这张地图也是这么画的。” 对,我妈跟我说过我家过去住在二区,我在地图上找了找,果然看到有一片区域上标注着——二区(原四区)。 我说:“妈的,这地图是在搞笑吧?” Asa说:“它这么语焉不详,应该是出于某种战略目的,地区的编号很可能一直在修改。” 然后,他就蹲下身去,在车厢内搜寻起来。 我打算把地图撕下来带走,可是它粘得十分牢固,就像长在了玻璃上一样。我分别从四个角试了试,它终于变成了一堆碎纸片。 Asa走过来了,他问我:“你干什么?” 我说:“带走啊。” Asa说:“你怎么不直接拍照呢?” 见过多年前的那个傻子之后,我可能也变傻了。 我开始拼凑这些碎纸片,希望把它还原成初始的那张地图。 这其实挺简单的,可是我忙活了半天,却怎么都拼不到一起了。 我买过《疯狂动物城》拼图,整整3000块,没有任何编号,我花一周时间全部拼出来了,那是我总爱跟人谈起的战绩,而眼下不过二十几块碎纸,我为什么就复原不了呢?这事儿有点邪。 突然,我在一张碎纸片上看到了两个完整的字:地面。 我翻了翻其他的碎纸片,又找到了两个字:部分。接着我把两个碎纸片严丝合缝地拼在了一起。 地面部分。 难道404还有“地下部分”? 我马上跟Asa说了我的发现,然后说:“乾叔说过,当初勘探人员是在地下发现‘错’的,我怀疑真正的404其实在地下……” Asa说:“所谓‘地下部分’应该是指防空洞之类的建筑吧。” 我不想再纠缠这个话题了,扔下手里的碎纸片,在最后排的座位上躺下来,对Asa说:“刚才我没睡着,补一觉啊。” Asa说:“好的。” 然后他也找个座位坐下来,戴上耳机,继续听他的成功学了。 我醒来的时候,一睁眼就看到了明媚的阳光,乌云全部散去了。 我坐起身,猛然看见有个陌生人正在弯腰捣鼓发电机。 第二十五章:日本人 此人理了个圆寸头,穿得整整齐齐,他转头看见我醒了,马上直起身,对着我鞠了一躬:“对不起,我把您吵醒了。” 我有点发蒙,第一句话竟然是:“现在……几点了?” 他看了下腕上的手表:“下午四点十五分。”接着他又说:“您睡的被褥是我的。” 我赶紧站了起来。 他摆了摆手,说:“没关系,真的没关系。” 我说:“我朋友去哪儿了?” 他说:“噢,他出去转悠了。” 我看了看他,突然问:“你不是中国人?” 他点了点头,说:“我是日本人,我叫李喷泉。” 外国人起中国名字总是很奇怪,我曾经遇到过两个美国人,一个叫米老鼠,一个叫唐老鸭。 我说:“我叫小赵,我的朋友叫Asa,我们是来旅游的。” 他笑了笑,说:“我也是。” 我说:“你的中文讲的很不错。” 他把头一低,说:“谢谢。我是个交换生,大学是在中国读的,我选修的也是汉语言专业。” “谢谢”应该是最简单的汉语了,他偏偏在这两个字上露出了破绽,听起来更像是“射射”。 我又问他:“你是什么时候进来的?” 李喷泉说:“两天前。” 我接着问:“你是怎么进来的?” 李喷泉说:“很不容易,我去过三次大使馆。” 我有些不舒服了:“武警没拦着你?” 李喷泉反问我:“武警为什么要拦我?” 我说:“不是在搞军事演习吗?” 还有句话我没有说出来——军事演习最应该防备的就是你们这些外国人啊。 他说:“估计我进来的时候还没有开始吧。”接着他问我:“你们是什么时候进来的?” 我说:“刚进来。” 他说:“不是搞军事演习吗?” 我支吾了一下,含含糊糊地说:“托了点关系。” 他点点头,又说:“一起吃点东西吧?” 我说:“好哇。” 接着,他就像变戏法一样从公交车里找出了煤气炉、煮锅和速冻水饺。 我说:“这些都是你带进来的?” 他说:“不,这是办公大楼的人送给我的。” 我马上问他:“你知道办公大楼在哪儿?” 他说:“知道啊。” 我说:“我们正找它呢。” 他说:“待会儿我就去办公大楼,你们跟我走吧。” 我赶紧说:“好的,谢谢。” 上天好像不想让我们变成无头苍蝇,专门给我们派了一个日本导游! 李喷泉烧水的时候,Asa回来了,我们一起聊了聊。原来这个摄影爱好者,他喜欢拍废弃的建筑物,之前网上特别有名的那张首钢照片就是他的作品。 首钢在北京,我和李喷泉的距离一下拉近了。 我突然想到了一个问题:“你是怎么找到这个地方的?” 李喷泉说:“我联系上了一个来过404的摄影家,他给了我路线图。就算是这样,我也走了很多冤枉路,花了几天时间才找到。” 我的心里平衡了一些。 饺子熟了。 没有碗,李喷泉给我们发了筷子,大家从锅里捞着吃,变成了“饺子火锅”。 Asa问:“你在哪儿上的大学?” 李喷泉说:“南京。” 中国人和日本人提到这座城市就不免有些敏感,他马上说:“我每年都会去大屠杀纪念馆做义工。” 我对他的好感度“噌噌噌”地往上长了。 我又问:“你怎么看待你们的领导人参拜靖国神社这件事?” 他笑了一下:“在日本,我们年轻一代并不怎么关心政治。” 吃过饭,李喷泉收起了煤气炉和煮锅,又把被褥叠起来,还从背包里掏出一只灯泡放在了发电机上。 我问他:“你还回来吗?” 他摇摇头:“留给后来的驴友。” 然后,我们离开公交车,沿着主路往西走去。 建筑物越来越密集了,但是都很破败,多数建筑的窗子都碎了,窗框上有陈年的雨渍,如果说窗户是眼睛,雨渍就是它的眼泪,多年来它们把眼泪都哭干了。 墙上依稀能看到标语—— 中朝人民力量大! 一定要解放台湾! 提高警惕,保卫祖国! 献完青春献终生,献完终生献子孙!…… 如果404没撤离,我就是被献出去的“子孙”。 我问李喷泉:“你一个人在这里四处乱跑,不怕有危险吗?” 李喷泉说:“凡是有警戒线的地方就不要进去,只要保证这一点就没有问题。” 我又问:“你在这里有没有什么奇怪的反应?” 李喷泉困惑地看了看我:“什么意思?” 我说:“比如看到一些不正常的东西,或者听到一些没来源的声音。” 李喷泉说:“都是心理作用。由于很多人都传说这个地方很诡异,所以我们来了之后,就真的会发现很多诡异之处,实际上,唯一的原因是——我们相信了,‘相信’本身就是个可怕的磁场。” 这个日本人竟然给中国人上起课来了,到底谁是谁的老师啊? 我不再说话了。 渐渐的,我们跨入了真正的城区,和之前的街道完全不同,这里的马路很宽,两旁的店铺都是板搭门,现在几乎看不到了,这种门非常有特点,开门的时候由伙计一块块拆下来,关门的时候再一块块装上去。 我看到了一个牌匾,由于多年风吹日晒雨淋,字迹都模糊了,不过依然能看出那是“平价商店”四个字,虽然普通,但却很国际化,下面还配了一行蒙文和一行韩语。 李喷泉拿着相机不停地拍照。 他是个健谈的人,不停地找话题跟我们聊天,从大学的篮球比赛聊到他现在加入的摄影团队,比起摄影来他更爱篮球,这让我们找到了共同话题,我也爱篮球,但是篮球无法让我在北京生活下去,成年人总得服软。 我问起了公交车上的那张地图,李喷泉也不知道它的来历,他住进去的时候那张地图就已经存在了。 我说:“那上面有个骷髅,你知道什么意思吗?” 他说:“墓地?” 我说:“可能。我们进来的时候确实看见过一片墓地,不过都是衣冠冢。你知道什么是衣冠冢吧?” 他说:“我知道啊,有人说杨贵妃的墓就是个衣冠冢,她其实埋在日本。”接着他问我:“我听说中国的墓地都类似于日本的皇陵,每个人都有个地宫,是这样吗?” 为了民族自豪感,我决定骗他一下:“是的,不过普通人的地宫很小,只能放进灵柩,达官贵人的地宫就大了,能停进去一辆车。” 李喷泉很羡慕,他说日本的公墓就像菜市场,拥挤不堪,一个墓碑挨着一个墓碑,都无法立足,只能远远地祭拜。 Asa自言自语地说:“除了墓地,还有什么东西会被标记成骷髅呢?” 我问李喷泉:“看到骷髅,你首先会想到什么?” 他说:“《one piece》?” 那是日本动漫《海贼王》的英文名。 我说:“还有呢?” 他说:“《Pirates of the Caribbean》。” 我说:“你能不能不要总想影视作品?” 他想了想说:“化学危险品。” 我觉得这个猜测有点靠谱了。 马路旁出现了曾经的饭馆,理发店,照相馆,新华书店……新华书店是毛主席题的字,看起来很熟悉,很亲切。一块板搭门掉了下来,我凑过去朝里看了看——里面很大,书架都空着,不过地上散落着一些书籍,都蒙上了灰。 书店旁边有个绿色的邮筒,李喷泉走过去,兴致勃勃地拍起了照片。我们也凑了过去。这个邮筒太旧了,Asa伸手拉了拉取信口,竟然拉开了,里面躺着一张明信片,我把它拿起来,上面写着—— 老战友:近期工作繁忙,我无法参加毕业十周年全系聚会了,甚是遗憾,等退休之后我们再喝茶叙旧吧。郑建国。 毛笔字,字迹苍劲。 邮筒替这张明信片遮挡了风吹雨淋,隔了这么多年,笔迹依然很清晰。 背景是一幅简笔画,那是一个巨大的长方体建筑,黄砖灰瓦,竖着很多烟囱,到处都是管道,很像电脑游戏《红色警戒2》里苏军的主基地,让人感觉很压抑。 明信片的右上角印着一行小字:404厂。 看着这张明信片,我觉得我们可能夸大了404的神秘性。在当时,监管也许并不那么严格,不然怎么会有印着“404厂”的明信片,大摇大摆地从404寄出呢? 又一想,即使有人收到了这张明信片,也不会知道404在哪里,就像部队的番号。 Asa说:“郑建国?这个名字怎么有点耳熟。” 我说:“这个名字就像李桂英一样,全国不知道有多少。但至少可以确定,他是我们父辈的同事。” 李喷泉马上问我:“你们的父亲也在这里工作过?” 我说:“他们都在这里殉职了。” 李喷泉马上鞠了个躬:“对不起!” 我说:“没关系,都是很多年前的事了。” 李喷泉说:“我也很久没见过父亲大人了,他从没出过国。我出来留学之后,也一直没有回去过,平时我跟他聊天都是通过facetime。” 我说:“我要是想跟我爸聊天,只能通过梦里的facetime了。” 忘了前面说没说过,我对父亲没什么印象,只知道他不喜欢照相。我长这么大,几乎很少想起他,而这次亲身来到了他曾经战斗过的地方,触景生情,忽然有点怀念他了。 一座空房门口扔着块三合板,上面写着:鼻通灵。下面写着:耗子药。 李喷泉问:“你们原来在这里生活过?” 我说:“当时太小,没什么记忆了。” 李喷泉说:“我觉得过去的404肯定特别繁华。” 我说:“嗯,比你们的浪江町还热闹。” 浪江町是日本的“404”,2011年,它遭受三重灾难打击——地震、海啸以及核电站发生核泄漏,致使16万人逃离,变成了一座鬼城。 街边出现了一个生锈的冰箱,我走过去才看清,那竟然是个自动售货机。 第二十六章:PAPA区 如果说周围的建筑是一群耄耋老人,它就是个孩童,它出现在这里很不合常理。 Asa也过来摸了摸:“404怎么会有这种东西呢?” 李喷泉说:“有什么不对吗?日本五十年前就开始使用它了。” 虽然他没什么恶意,但这句话让我有些不爽。 我仔细看了看,这个自动售货机跟我见过的不太一样,它是几块铁皮拼在一起的,没有玻璃橱窗,看不到里面售卖的东西,也没有操作界面,只有一个投币口,投币口下面印着红色的“CocaCola”。 在当时,这种东西算是舶来品。 我问李喷泉:“你有硬币吗?” 李喷泉把所有的口袋都翻了一遍,终于找到了三枚一元的硬币。我接过来,顺着投币口投了进去,没有意外,硬币直接被吐了出来。 早就失灵了。 没想到,我们刚刚离开十几步,它突然发出了“咣当咣当”的声音,我猛地回过头去,它真的吐出了两瓶可乐…… 我快步返回去看了看,可乐是大肚子玻璃瓶,上面凸起的英文跟玻璃是一体的,这种可乐太古老了,不用看生产日期我都知道,它们跟404是“同龄人”。 李喷泉走过来,从不同角度拍了几张照片。 我有点舍不得丢下这两瓶可乐,但总不能带着它们去探险,想来想去,最后我把它们放在了自动售货机旁边,轻轻走开了。 又朝前走了一段路,墙上出现了这样的标语:确保核安全是我们千秋万代的根本大计! 标语旁边有一扇开着的门,那是个商店,叫“红星百货”。 地上掉着一张封条,上面都是泥土和脚印,几乎跟地面融为一体了。我费了很大的劲儿才看清,上面写的是:1996年,核工业404厂封。 我来到商店前看了看,窗子用黑色塑料布挡住了,里面很昏暗,一股霉味扑鼻而来。 李喷泉站在外面照相,并没有进来的意思。Asa也站在外面,拿着手机不知道在摆弄什么。 没有好奇心。 我走进了这个商店,里面并不大,只有三排木质货架,货架上空空如也,积满了一层灰尘。其中一个货架的腿被老鼠咬断了,它斜靠在另一个货架上。 往里走还有一扇门,同样被人打开了。这里是库房,货物没有完全搬出,三分之一的面积堆着纸箱。 我随手打开一个纸箱,里面竟然堆放着一排排贝壳,我看了看纸箱上的商标,一下明白过来——这些都是蛤蜊油。现在很少有人了解这种东西了,我也是小时候看我妈用过,当时的女人没什么护肤品,最为普遍的就是“擦脸油”,类似现在的护手霜,蛤蜊油就是其中一种。 我拿出一盒蛤蜊油,在底部看到了一个小小的商标,但没有生产和保质期。 我把它放回去,又看了看其他纸箱上面的商标:回力鞋、熊猫牌洗衣粉、八一火柴厂的火柴…… 我朝外面喊了一声:“李喷泉,你不进来拍几张照片吗?” 李喷泉回道:“我不进去了。谢谢。” 我也准备离开了,走到门口的时候,我看到一张木桌的抽屉掉了出来,地上散落着一些人民币。 这应该就是当年的收银台了。 我蹲下看了看,地上掉着一叠毛票,我小心翼翼地把它们拿起来,生怕它们变成碎片。 这是第四版人民币,币面是灰黄色的,上面印着两位少数民族的男子头像。 我又拉开了另一只抽屉,竟然看到了一张十元的人民币,它跟我现在使用的同等面值的钱一模一样。 我拿起这张人民币,在背面看到了一行圆珠笔写的字——2010年4月,贾川强到此一游。按旧币兑换价格,拿走五张一毛纸币,留下一张十元纸币。 太有趣了——我们以404城区的一家百货商店为媒介,隔着时空产生了联系。 我翻了翻旅行包,抽出了一张百元大钞,它是2015年的新版,算是第五版人民币的一个更新,把它放进抽屉里,然后也留下了字条:2019年4月,小赵来过。 然后,我拿走了一张第四版的毛票。 现在都是手机支付了,但是离开北京之前,我还是去银行取了一些现金,没想到进入404之后还真派上了用场…… 我走出商店之后,李喷泉说:“我给你们兄弟俩拍张照片吧?” Asa说:“好哇。” 然后他就站在我旁边,搂住了我的肩膀。 李喷泉给我们拍了几张之后,走过来把相机递给了我:“你们选一下。” 李喷泉的技术确实不错,只是很遗憾,在这里发不了朋友圈。 我朝前翻着翻着,突然看到了一张黑白照片,那是李喷泉跟另一个人的合影,他旁边那个人非常眼熟,我愣了愣,忽然意识到——这不是我爸吗! 我的手一抖,相机差点掉在地上。我转头看了看,李喷泉把两个食指和拇指搭成了方框,正在四下取景,注意力根本不在我身上。 我把照片放大了——二八分头、黑框眼镜、一脸严肃的表情……跟我家那张合影里的父亲一模一样! 我指了指照片,轻声对Asa说:“这是我爸……” Asa明显哆嗦了一下。 然后我对李喷泉喊了声:“李喷泉!” 李喷泉走过来了,我问他:“这个人是谁?” 他看了看,说:“哦,他是404的职工,前两天我们在办公大楼里拍的。” 我把相机还给了他,然后从手机里翻出了我爸的照片,举向了他:“这是我爸。” 他盯着手机看了一会儿,惊讶地嘀咕了一句日语,接着他用中国话说道:“太不可思议了……您的父亲真的去世了?” 我说:“我会拿这种事儿开玩笑?” 李喷泉把头一低,就是日本人说“嗨”的那个动作。 Asa也问他:“既然是前两天拍的,照片为什么是黑白的?” 李喷泉在相机上翻了翻,还是同一张照片,却变成了彩色的。他说:“那是我修图加的滤镜。” 我说:“他姓赵?” 李喷泉摇摇头:“不,他姓邢开。” 我忽然想到了教堂花名册上的那个名字,此人应该是个基督教或者天主教徒,只是李喷泉把名字也归到姓里了,可能是日本的习惯,松下、江口什么的。 我说:“他是干什么的?” 李喷泉说:“那我就不知道了,他听说我是外国人,非要跟我拍张合影。”接着,他皱着眉毛想了半天才问我:“他会不会是您的……噢吉撒?” 他很可能想说一个词,却不会用中文表达。 我说:“噢吉撒?” Asa说:“他是说你爸的哥哥或者弟弟。” 我使劲想起来,没听说我有个伯伯或者叔叔啊。 李喷泉收起了相机,说:“那可能就是个巧合了。” 这个说法说服不了我,接下来我忽然萌生了一个荒诞的想法——会不会是我妈跟我爸离婚了,我妈对他怀恨在心,就跟我说他死了,实际上他一直留在了404? 我们三个人走出了这片建筑,远处出现了一片更繁华的城区,至少当年是这样的。两片建筑之间大概有三百米的断带,黑土遍地,那是拆迁之后留下的荒地。一栋绿油油的房子就立在这个断带上,很扎眼,它的墙上密密麻麻地覆盖着一层爬山虎,还挺漂亮的,有一面墙已经塌陷,露出了黑洞。 走近之后,我疑神疑鬼地感觉,这些爬山虎的叶子好像也比正常的大了许多,再次拿出伦琴仪测了测,这次的读数远远高于那个教堂,但依然达不到对人体造成影响的程度。看来辐射还是影响到了这座城市,至少反映到了这些“土著”植物身上。 我和Asa跟李喷泉拉开了一段距离,我小声问Asa:“你觉得这个李喷泉是什么人?” Asa说:“日本人啊。” 我说:“我觉得他的真实身份不是个摄影师……我总觉得他怪怪的。” Asa说:“不是摄影师难道还是间谍?你别胡思乱想了,到办公大楼我们就分开了。” 说话间,我们已经走近了这栋绿油油的房子。我看到地上有一块牌匾,上面写着“PAPA区派出所”。 李喷泉有些疑惑:“父亲区派出所?” 我说:“你知道派出所这个词?” 他说:“这个词本来就是日语啊,它源自二战时期的满洲国,算是遗留下来的日本殖民文化吧。” 我不想跟他谈起日本侵华战争,就顶了他一句:“伪,满洲国。” PAPA原为拉丁语,在英文俚语里正是爸爸的意思。 Asa说:“这个PAPA就是字母P的意思,这在无线电专业上叫字母解释法,避免听错。比如:Alpha代表A,Bravo代表B……在军队和民航中都有使用。” 他这么一说我才想起来,大学期间,他是他们大学第一任无线电社的社长,他的车上就放着一部无线电手台。 他又看了看那块牌匾,接着说:“但是字母解释法很少运用在‘写’上。” 我说:“大概也是为了保密吧。之前我们看过一二三四区,这又来了一个PAPA区……还是用我们自己的叫法吧——上下左右区。” 我和Asa从坍塌处钻了进去。 很多爬山虎的枝杈已经爬进了房子里。 这个房间应该是个值班室,桌子上有一部老式的转盘拨号电话机,几乎被灰尘埋住了。墙上贴着一张纸,上面写着——接警电话:411。地上扔着一些废纸,还有个钢笔帽,看来这里撤离的时候还是井然有序的。 Asa说:“那个时代的电话号码居然只有三位数?” 我说:“说不定什么时候手机号会变成12位。” 我看了看手机,还是没有信号。我怀疑这里每栋楼里都安置了***。 Asa对那个电话机很感兴趣,凑近它观察起来。 我走出去,来到了一个走廊里,两旁挂着铭牌——枪械部,拘留室,户籍科等等。 我很想捡到一把枪…… 转悠了一圈,我连个儿童塑料枪都没捡到,Asa突然跑过来,大声喊道:“我接到电话了!” 我愣了一下:“有信号了?” Asa说:“不是手机,是里面那个座机!” 第二十七章:重逢 我的脑海中马上浮现出了那个老式的转盘拨号电话机。 我立刻跟他走进了值班室,那部座机的话筒被他扔在了桌子上。我看了看他,他马上对我讲起来—— 我离开之后,他听见电话机突然响起来,把他吓了一跳,接着,他小心地拿起话筒听了听,里面竟然真的有声音!那声音就像是从录音笔里放出来的,音质都失真了。 一个不像女声的女声说:“你好,请问有什么可以帮您的?” 一个不像男声的男声说:“同志,我是B03保卫科的王大尧,我们厂区进贼了!” 女声:“你慢慢说,什么时候的事儿?一共几个人?” 男声:“就现在!我们看到了两个人影,不确定到底有几个,我带着几个干事把他们堵在焊料(音)库房里了!” 女声:“请稍等,我们马上出警。” 男声:“谢谢啊,快点儿啊!” 然后就是“滋滋啦啦”的电流声了。 我拿起话筒听了听,里面寂静无声。我把它放在座机上等了等,又一次拿起来听了听,还是寂静无声。 我看了看Asa,说:“你又听到了过去的声音……” Asa说:“难道我变成收音机了?就算是这样,也不可能收到几十年前的讯号啊?” 我说:“收音机的原理是把无线电转化成音频信号,有的信号是直达车,直接就被天线接收了,有的信号可能是长途车,它们撞到云层之类的障碍物上,不一定什么时候才会反射回来。” Asa过了会儿才说“看来,肯定是‘错’造成的了……” 我们从原路退了出去,李喷泉正举着相机,似乎在拍远景,我忽然怀疑404是一场游戏,而这个李喷泉正是游戏里的NPC。 我们叫上他,一起走出这片荒地,看到了很多民居,门窗被砖头砌上了,看来,当时撤离的时候这些人就没打算再回来。 终于,我们来到了一个宽阔的广场上。 我很难估算出它具体有多大,总之二三十组大爷大妈在这里跳广场舞是绰绰有余的。 广场周边都是球形的阻车墩,四个角分别立着很高的灯杆,顶部是椭圆形的的灯阵,如果它们在夜里突然亮起来,肯定很像UFO。 广场正中央立着毛主席的雕塑,跟沈阳的火车站很像,目测有十几米高。毛主席穿着长衫,没有戴帽子,右手伸出去,指向了正西方。结合404的历史,我分析他老人家指的应该是罗布泊的方向。 我来到雕塑前,果然基座上刻着一行字:纪念1964年核爆试验成功。 我四下看了一圈,广场北端坐落着一个主体建筑,很雄伟,广场南端是一片荒地。 我问李喷泉:“那片荒地是干什么的,你知道吗?” 李喷泉说:“听说之前是个刑场。” 我说:“那可能就是地图上标注的骷髅了。” Asa说:“我记得地图上还有个叹号,那是什么意思?” 李喷泉耸了耸肩。 那座主体建筑是个礼堂,墙上残留着一幅宣传画,那是用油漆画在铁皮上的,但颜色还是斑驳了,依稀能看出那是两个穿着蒙族服装的女孩,演出剧目叫《草原英雄小姐妹》。 礼堂大门是推拉式的,已经上了锁,外面还另加了一道铁门,同样锁得很严实。礼堂前铺着一段长长的毡子,红色的,已经烂成了泥,和水泥地面融为一体了。 李喷泉的注意力都在相机的取景框里,结果在毡子上摔了一跤。 我和Asa赶紧把他拉起来。 他连声说:“谢谢,谢谢。” 礼堂旁边是一条街,房屋密集,临街的牌匾已经七零八落,很是凄惶。只有几块牌匾依稀还能辨认出字迹——“婚庆用品”,“烟花炮竹”,“俄罗斯商品”。 还有个房子破破烂烂的,好像是个娱乐室,上面竟然写着:8D体验馆。太能吹了,直到现在,北京也只有4D影院。我打开所有的脑洞也无法想象8D都是什么,3D投影,椅子晃动加1D,喷水加1D,味道(不可能实现)加1D,老板在后面掐你一下,再加1D…… 它旁边是一栋二层小楼,墙上漏了个一人高的窟窿。 我突然问Asa:“你闻到什么了吗?” Asa抽动了几下鼻子,摇了摇头。 我说:“烤肉味!” 说完,我顺着这股若有若无的味道就走过去了,最后我停在了那个二层小楼的门口。门前挂着一个斑驳的灯牌,上面写着“忘忧酒吧”。 我断定,烤肉味就是从这里传出来的,这里还有其他人。 我钻进去看了看,里面只剩下了一个吧台,还有几把东倒西歪的高脚椅,其他物品都被搬空了。吧台后面有一个很大的房间,里面有水池,墙上留下了排气孔,那应该是后厨。 我带着Asa和李喷泉从后门走出去,外面是个院子,摆着一套烧烤装备,很笨重,应该是酒吧遗留下来的。炭火还有火星儿,篦子上残留着吃剩的几块肉,已经烤糊了。地上扔着几个啤酒罐,空气中还有一股孜然的香味儿。 人去哪儿了? 院子里也有个门,外面是一条小街,突然传来了打碎玻璃的声音。 404**静了,就像人类灭绝了一般,这个声音显得特别刺耳。接着,又传来了争执声。 我们立即轻手轻脚地朝外走去。 小街上站着三个人,老沪、小马哥和小差! 他们的速度怎么这么快? 他们为什么吵起来了? 我听了听才弄明白,小马哥在砸对面窗户的玻璃,老沪在阻止,小差在劝解。C加加坐在墙边还在玩手机,能听见消消乐的声音。 街道对面的窗子下扔着很多砖头,看来小马哥已经砸了半天了,碎了很多玻璃,有一些砖头砸到了屋檐上,击落了几块瓦,还有一些砖头砸在了窗框上,有些已经断裂。现在他的手里还握着半块砖头。 小马哥想干吗?砸玻璃减压? 我和Asa、李喷泉立刻走了过去。 小差先看到了我,她喊了声:“小赵?” 老沪和小马哥也转过头来。C加加只是抬头看了我们一眼,又接着玩游戏了。 李喷泉问我:“你们互相认识?” 我说:“我们是坐一趟车进来的。” 我避开了通行证的问题。 我们来到他们跟前后,老沪指了指李喷泉,有些戒备地问我:“他是……” 我说:“半路碰上的外国友人,搞摄影的。” 李喷泉朝着大家深深鞠了一躬:“请多关照。” 老沪接着问我:“日本人?” 我说:“是的。” 我看见小马哥立即露出了排斥的表情,我问他:“大侠,你砸玻璃干什么?” 小马哥冷冷地说:“关你屌事儿?” 小差朝街道对面指了指,那个门口挂着个斑驳的牌子,当年它应该是个街道办事处,灰白的墙壁上写着一行红字标语——中日友好。那个“日”字很小。 我对小马哥说:“我没懂,你是跟街道办事处有仇,还是对中日友好不满?” 小差说:“他看不惯那个标语。” 小马哥说:“友好个锤子!” Asa对小马哥说:“你不能为了泄私愤,肆意毁坏公私财物……” 小马哥直接打断了他:“这不是泄私愤,这是民族恨!” 说完他就挽起了袖口,露出了手腕上的一块很深的疤,特意在李喷泉眼前晃了晃,对Asa说:“瞅见这道疤没有?这就是我抗日的纪念!” 我好奇起来:“你参加过……战争?” 小马哥瞪了我一眼,说:“前几年小日本抢咱钓鱼岛,你知道不?我这伤疤是被一个日本车主给砍的!我就问你,这算不算抗日受的伤?” 我说:“日本车主?” 小马哥气哼哼地说:“就是开日本车的!” 我说:“他好端端的为什么要砍你?” 小马哥支吾了一下,我说:“噢,我知道了,你砸人家车了,对吗?” 小马哥说:“作为一个中国人,你能咽下那口气?” 我有点尴尬,转头看了一眼身边的李喷泉,他依然满脸谦逊,好像一点都不在意小马哥的话。 我对日本这个国家没有太多的感觉,想去玩儿,但听说签证很难办,仅此而已。我真怕小马哥把李喷泉当成日本车给砸了。 果然,小马哥握着那半块砖头走到了李喷泉面前,很挑衅地问道:“这位,敢报上你的名字吗?” 李喷泉微微鞠了一躬:“我叫李喷泉。” 小马哥说:“别冒充中国人,你真名叫龟田吧?” 李喷泉愣了愣:“你怎么知道我姓龟田?” 小马哥看了我们一眼,好像在说——怎么样?他的真实身份被我揭穿了吧? 接着他又对李喷泉说:“你的胆儿挺肥啊,还敢来东北?” 李喷泉有点不明白他在说什么,看了看我。 小差说:“小马哥,差不多得了啊。” 小马哥把脸转向了小差:“咋地,要不你削我?” Asa突然说话了:“那不是‘中日友好’。” 小马哥又把目光投向了Asa。Asa朝街道对面的墙上指了指,说:“你搞错了。” 小马哥转过头去看了看:“你当我不认字儿吗?” Asa说:“1961年,我们和朝鲜签订了《中朝友好合作互助条约》,在当时那是最大的事儿,所以,这个标语是‘中朝友好’,只是有些笔画掉了。” 我也看了看,“中日友好”下面果然有一行小小的日期,只能看清年份——“一九六一”。 我说:“没错儿,404正是60年代初建立的。” Asa接着对小马哥说:“你没看见那个‘日’字很不正规吗?” 小马哥又看了看那行标语,这才把砖头扔在了地上,嘀咕了一句:“三胖子的人就算了。” 但是,接着他又盯住了李喷泉:“龟田先生,我是纯东北银(人),我俩来唠唠918?” 李喷泉很严肃地说:“我完全理解贵国对日本的仇恨,但我觉得任何仇恨都是可以化解的,只是需要时间,我愿意为上一辈犯下的错误道歉。” 小马哥完全不买账,冷冷地说:“道歉有毛用?拿钱!” 李喷泉说:“赔偿是应该的,但是据我所知,当年你们的国民党放弃了那笔战争赔款……” Asa不同意了:“他们能代表中国?” 小马哥根本不了解历史,他的气焰顿时不那么嚣张了,低声问Asa:“哪个王八蛋给免单了啊?” 小差说:“小马哥,你知道《波茨坦公告》吗?你知道《旧金山和约》吗?你知道《华日和平条约》吗?” 小马哥愣愣地看着小差,说不出话来。 小差没理他,转而对大家说:“我们是来旅游的,不要搞成联合国大会好不好?” 李喷泉接着说:“我个人非常喜欢中国人和中国文化。你们知道日本乒乓球选手福原爱吗?她一直在东北训练,还代表广东队参加过中国乒超联赛。作为中日文化互通的大使,她是我的偶像。” 说完,李喷泉绘声绘色地模仿起了福原爱打完比赛后接受采访的样子,那一嘴东北话,真把我逗笑了。 小马哥没笑。 李喷泉看了看小马哥,表情变得严肃起来:“其实我也不赞成你砸这里的东西,这里是‘两弹一星’的历史遗址,一草一木都应该保护起来。” 小马哥外强中干地说:“这不需要你一个日本人来操心。” 小差说:“好了,我们的行李还都在院子里呢,我们回去吧。” 没想到,我们刚刚回到院子,地面突然坍塌,接着我就看到了“地下部分”…… 第二十八章:地下部分 大家走向院子的时候,我问小差:“谁还带牛羊肉进来了?” 小差说:“没人带啊。” 我说:“我们看到了烧烤架。” 小马哥说:“那是兔子肉。” Asa打了个冷战:“你们杀兔子了?” 小马哥有些得意:“我逮的。” 说着,他从背包里拿出了一把1尺半长的***,朝着Asa晃了晃。这种刀的刀刃很长,刀柄很短,就是为打架而生的,我看见上面的血槽上还有未干的血迹。 我问小差:“你们都吃了?” 小差说:“吃了呀,很美味。” 老沪赶紧说:“没有我,我从来不乱吃东西的。” 我张了张嘴,最后还是把要说的话咽了回去。如果我说那些兔子有问题,他们肯定认为我有问题。 走进院子之后,我说:“那你们慢慢转悠吧,我们先走了啊。” 小差有点惊讶:“你们还是不跟我们一起走吗?” 我说:“我们还没找到我们要找的人。” 小差说:“他是404本地的还是来这里旅游的?” 我说:“他是留守人员。” 小差说:“那你们去吧,说不定我们还会遇到。” 我点点头,说:“嗯,你们小心。” 小马哥斜了一眼李喷泉,说:“你俩才要小心,不要掉进……” 他想说的应该是——不要掉进这个日本人的坑里去,还没等他说完,我突然失重,然后就垂直地掉了下去……那一瞬间我猛然想到了地图上的那个叹号。 地面怎么会坍塌呢? 我仰面躺在地上,感觉心肺都移了位,我在问苍天。 尘土飞扬间,我使劲咳嗽起来,转头看看,Asa和李喷泉也掉了下来。后来我才知道小马哥也差点掉下来,但他扒住塌陷处的边缘硬是爬了上去,而小差、C加加和老沪离得远一些,躲过了这一劫。 上面传来了小差焦急的声音:“你们受伤没?” 我扶着胸口站起来,甩了甩手,跺了跺脚,没断没扭没脱臼,只是擦破点皮儿,我说:“没事儿。” Asa和李喷泉也爬了起来。 我一边用手驱赶浮土,一边观察了一下四周,这是一条红砖砌成的通道,很长,顶部是拱形的。 我掏出手机照了照,地上扔着一个黑色塑料壶,我认识那东西,在东北叫“夜净”,其实就是尿壶,但是它的盖子已经不见了,早些年没有室内卫生间,晚上男人起夜,把小弟弟伸进它的“壶嘴”,放完水,把盖子拧上,清早再倒掉。那个“壶嘴”透露了中国男性生殖器的最大尺寸。 更远一点的地上扔着一只手捂子,上面都是灰,已经辨别不出颜色了。 小差在上面问:“你们能上来吗?” 我抬头看了看,三米多高,爬是爬不上去的。 老沪也探出了脑袋,那个C加加竟然都没过来看一眼。 小差说:“下面是什么?” 我说:“是个地道。” 小马哥居高临下地开口了:“龟田,你听过地道战吧?当年,我们就是用这东西把你们打出去的。” 李喷泉倒是不尴尬,他一边四下张望一边由衷地说了句:“真是了不起。” 小差说:“你们别着急,等我们想想办法。” 接着她就跟老沪商量起来。 我不着急,还壮着胆子朝前走去,渺渺地希望在这里发现“错”的踪迹。 Asa和李喷泉也跟了上来。 小差赶紧喊道:“你们去哪儿啊?” 我说:“我先找找,看看有没有出去的路。” 走着走着,我发现地道变得越来越低,最后只能躬着身体前进了,墙体裂着很多吓人的缝隙,露出了里面的泥土,难怪会坍塌。 走着走着,Asa突然停住了,他说:“你们听到没有?” 我问:“什么?” Asa说:“脚步声……” 我说:“是回音吧?” 他又听了听,终于继续朝前走了。 李喷泉说:“我听说404很多生产都是秘密进行的,厂房大都建在地下。大撤离之后,这里的设施多少年都没人维护和加固了,发生坍塌也不意外。” 我马上想到了一个词“地下部分”,我说:“说不定,顺着这个地道我们会走进一个车间,看见一群人还在忙活着,焊的焊,接的接……” Asa说:“这种特殊时期你就不要吓人了好不好?” 如果悬疑小说的读者都像他这个样子,我就该失业了。对了,我早就失业了。 地道拐了个弯儿,我们顺着走过去,我突然停下了,前面果然出现了很多人,还有很多机床,那些人正在“焊的焊,接的接”!红砖墙上挂着个很大的日历,上面写着——1996年1月15日。那些人似乎看不见我们的到来,一直在忙碌,其中几个女工坐在角落里,正在擦拭一堆零件,她们好像聊到了什么八卦的话题,笑嘻嘻地互相推搡着…… 机器运转,焊花飞溅,但是我就像聋了一样,听不见一点声音。 Asa走到了那些人跟前,突然回头说了声:“堵死了。” 我使劲摇了摇脑袋,那些工人和那些机床全部消失了,Asa正停在一堵水泥墙跟前,上面写着一行标语——全民总动员,防范核打击。 我又看到了以前的人和事…… Asa转身走了过来:“封住了,我们回去吧。” 他的话音刚落,头上就扑簌簌地掉下了一些土块。 我们三个人立刻后退,土块越掉越多,我撒腿就跑,刚刚跑出几步,前面突然砸下来一大片碎石和砖头,就像地震了一样。 我们都停下来,纷纷护住了脑袋。 过了会儿,震动消失了,我举着手机朝前照了照,碎砖烂瓦中出现了一双红色的眼睛。 我发现我命犯兔子,甚至想起之前有个女孩甩了我,她就是属兔的。 这下面到处都脏兮兮的,只有它那身毛是白色的,干净得瘆人。 它从哪里来? 打洞?难道这些兔子变成了老鼠的特性? 我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 兔子踩着废墟的渣土一下下蹦过来,呈“Z”字形朝我们逼近了,它的四只爪子没有任何声音。 我深知它不怀善意,赶紧弯腰捡起了一块石头。 Asa说:“小赵,你不要伤害它。” 我说:“你忘了它们差点吃了我们?” Asa说:“不是所有的狗都咬人啊。” 我不理他,一扬手就把石头扔了过去。 这只兔子停下了,它盯着我的眼睛,三角嘴抽动了两下。 接着,我又捡起了一块石头,它的视线朝下移了移,淡淡地看了一眼我手上的石头,然后突然转身蹦到了土堆后面,不见了。 我等了会儿,它没有再出来。 Asa走到我身边,说:“很多野兽并不攻击人,恰恰是因为我们太害怕了,率先发起了攻击,它们才开始攻击我们了。” 我说:“你在森林里遇到了一只老虎,你可以跟它问好,看看它吃不吃你。” Asa自顾自地说下去:“我觉得这些兔子也一样,它们本性是善良的,但来404探险的人总是攻击它们,才改变了它们的天性。” 我们回到了掉下来的那个窟窿下,又听见了小差的喊声:“你们还在吗?” 我说:“在。” 一条绳子从洞口垂下来,老沪探着脑袋喊道:“抓住!” 我眯起眼睛看了看,那根本不是绳子,而是一条腰带。 我蹦了几下,够不着。 我说:“就没有长一点的绳子吗?” 老沪说:“没有了。” Asa说:“你踩在我肩膀上。”说完就蹲在了地上。 我问:“你能行吗?” Asa说:“不行也得行啊。” 我踩着Asa的肩膀站起来,一把抓住了腰带。 老沪和小马哥一起把我拽了上去。我爬上地面之后,整个人都瘫在了地上,这时候我看见C加加还坐在后厨门口玩手机。 小差拍拍我说:“你到C加加旁边去,这里不安全。” 我说:“你过去吧。这里人越多越容易引起塌陷。” 小差没有再客气,快步离开了。 我探头朝下看去,只能看见Asa和李喷泉的头顶。 老沪又把腰带伸了下去。 Asa又蹲下了,对李喷泉说:“你上。” 李喷泉说:“那你怎么办?” Asa说:“上去一个算一个。” 李喷泉摇了摇头:“不,还是你先上吧。”说完他就蹲在了Asa旁边。 Asa说:“你是客人,你先上。” 李喷泉说:“我们都是404的客人。” 我喊起来:“嗨嗨嗨,不要再磨叽了,Asa先上。” Asa这才站起来,踩着李喷泉的肩膀,抓着腰带爬上来。 剩下李喷泉一个人了。 他四下看了看,又朝上看了看,有点犯愁了。我没想到,小马哥“蹭”一下就跳了下去,下面高低不平,他摔倒了,李喷泉赶紧去扶他,被他一把推开了,接着,他扶着墙蹲在了地上,对李喷泉:“上来。” 李喷泉有些犹豫。 小马哥说:“别跟个娘们似的,我让你上来就上来。” 李喷泉这才踩在了他的肩膀上。 小马哥太弱了,站了几次才颤巍巍地挺直了身子。李喷泉抓住腰带,在我们的提拉下“吭哧吭哧”地爬了上来。 现在,小马哥又被困在里头了。 第二十九章:404留守人员大本营 我喊道:“你行吗?” 小马哥说:“我这么瘦,当然行。” 说完,他朝后退了几步:“你们把腰带抓紧了!”然后一个助跑,就像猴子一样蹬着洞壁蹿上来,一把就抓住了腰带,然后就死死不放手了,我们一起用力朝上拽。也许是他的动作太大了,我们刚刚把他拽到地面上,塌陷处就扩大了,大家撒腿就跑,纷纷冲到了后厨门口,回头看去,那地方已经被堵上了。 李喷泉按了按胸口,说:“小马哥,谢谢你……” 小马哥拍打了一下身上的土,说:“别整这些没用的。” 接着,我们所有人都离开了忘忧酒吧,来到了外面的街道上。此刻已经夕阳西下,整个404变成了金黄色的。这个色调适合谈心,也适合告别。 我、Asa和李喷泉要走了。 Asa问小差:“接下来你们打算去哪儿?” 小差说:“没有目标,随便转转就好了。” Asa说:“我觉得你们最好去办公大楼做个登记,万一遇到紧急情况还能等来个救援。” 小差说:“不需要,我们会注意安全的。再说了,经历一些危险也是来404的重要部分。” 说到这儿,她微微笑了笑。 Asa说:“那好吧,保重。” 李喷泉分别给大家鞠躬,致谢。 小马哥依然不忘冷嘲热讽:“你回到日本之后好好宣传宣传,中国人不计前嫌救了你一命,这叫大国风度。” 李喷泉说:“一定一定。” …… 天很快就黑了,蚊虫“嗡嗡嗡”乱叫,又开始霸占这个荒芜的空城了。我想起了有一部叫《千与千寻》的动漫——主角闯进一个奇异的世界,夜色降临之后,城镇的景物随着黑暗露出了它本来的面貌,各种奇异的生物纷纷涌现,主角被困,逃无可逃…… 很快,我们就来到了地图上标注骷髅头的那片刑场。 这是一片很大的空地,地上竟然没有什么植物,只有细碎的土坷垃,远处长着两棵白杨树,看上去孤零零的,就像一对贫贱夫妻。 我放慢脚步低头嗅了嗅,说:“你们闻到没有?” Asa说:“闻到什么?” 我说:“一股酒糟的味道。” Asa说:“我好像看过一些资料,过去每次执行完死刑,都会在地上洒一些高粱酒。” 我说:“为什么?” Asa说:“不知道,可能是为了辟邪吧。” 走过刑场,楼房渐渐变少,地上的管线越来越多,我还在路边看到了两条半途而废的铁轨,枕木之间长满了荒草。有个条幅掉在路面上,我用手电筒照了照,上面写着——谨遵上级指示,生产生活分开管理。 建筑群渐渐消失,Z字主路变成了上坡。 远处的探照灯突然亮起来。 由于坡度关系,我只能看见办公大楼高层的灯光,白色的。 半个多钟头之后,我们终于来到了它跟前。它位于主路的第一个拐角处,也就是说,整个404我们只走了三分之一。 它的四周是一些低矮的平房,都搬空了,其中一家门口竖着木头杆子,上面挂着褪色的红灯笼,布条破破烂烂,随风飘摆着。 大楼总共七层。 楼前是朴素的青砖地面,还有缝缝补补的痕迹。一排宽阔的铁制户外楼梯,直通办公大楼的正门,各种植物从楼梯的空隙里疯长出来,看上去竟然有点浪漫。 顺着台阶走上去,有两个很粗的水泥门柱,顶部原本各画着一颗红五星,但颜色已经剥落。左侧门柱上写着“中心厂区”,右边门柱上写着“办公大楼”。 我问Asa:“你对这里还有印象吗?” Asa反问我:“你呢?” 我说:“有个屁。” Asa说:“那不就得了。” 不知道为什么,接近办公大楼之后,我忽然感觉有点冷,我四下看了看,冷气好像就是从办公大楼的大门还有那些黑洞洞的窗户冒出来的。我问Asa:“你不冷吗?” 我这么一问,他果然打了个哆嗦:“有点儿。” 我低声说:“是不是办公大楼风水不好,阴气太重啊?” 他说:“胡扯,这里的温差大而已。” 我信他了。 我在农村的时候有过这种感觉,小时候去姥姥家,我感觉农村的晌午比城里热得多,晚上比城里冷得多。404被遗弃之后,比农村更农村。 我们来到大门前,听见里面传出了乒乓球的声音。在死寂的404,乒乓球调皮的蹦跳声让人感觉十分亲切。 推开对开的木门,我看到了一个大厅,亮着苍白的荧光灯。 果然,两个人正在打乒乓球,蓝色的球桌,白色的球网,球网的固定架不见了,用几块砖头撑起来。 那是两个四十岁左右的男人,一个光头,很胖,一个板寸,很瘦。他们都穿着工装,上面印着“404厂”的字样。 靠近窗户的半空中拉了几根铁丝,上面挂着几件颜色很素的衣服,已经干了,却没有收起来。 脏兮兮的墙上挂着白色写字板,上面写着——XXX情况一览表。前面几个字太潦草我没有认出来。 写字板旁边有个饮料柜,里面装着几瓶矿泉水。 不知道为什么,上楼的楼梯入口被焊上了一个金属收缩门,现在它打开着。 这里并不像办公的地方,更像是员工宿舍,仔细一想也正常,这些留守人员的工作和生活应该是一体的。 乒乓球离开了桌面,滚到了我的脚下,我捡起来,扔给了他们。他们停手了,很胖的光头擦了一把汗,把球板一扔,说:“天天被你虐,不打了。” 板寸也放下了球板,问李喷泉:“你回来啦?” 李喷泉鞠了一躬:“您辛苦了。” 板寸看了我和Asa一眼:“他们也是拍照片的?” 我说:“我们来找个人。” 板寸胸有成竹地问:“找谁啊?” 我说:“王洪亮。” 板寸皱了皱眉,问光头:“有这个人吗?” 光头摇了摇头。 板寸说:“没有王洪亮。” 我的心一下就凉了半截。 Asa问:“那你们这里有宿舍吗?我们可以付钱。” 板寸说:“付啥钱。你们等一下,我去看看还有没有床位了。” 然后,他和光头都上了楼。 李喷泉把旅行包放下来,对我说:“抱歉,我去上个厕所。” 上个厕所有啥可抱歉的,日本人真累。 李喷泉离开之后,我和Asa拿起球拍,走到球桌前对打起来。空荡荡的大楼里只有乒乓球弹跳的声音,“嘭,嘭,嘭,嘭,嘭,嘭……”就像大楼的心跳,也像我的心跳。 我打得三心二意,总是时不时地瞄一眼李喷泉的旅行包,它是黑色的,立在地上,拉链拉开了一半,就像一张嘴巴,露出一小截红色的舌头,那应该是一件秋衣。这张嘴好像在跟我说话——来看看我啊…… 我同意了。 出于某种很猥琐的窥探欲,我放下乒乓球,快步走过去打开了这个黑色的旅行包。 Asa立刻严肃地问我:“小赵,你干什么?” 我说:“他是日本人,你就当我是404的海关好了。” Asa说:“你不能这样。” 我恶狠狠地朝他“嘘”了一声,然后就拉开了旅行包的拉链。 Asa变得十分不自在,时不时地看看厕所的方向。 旅行包里没有多少东西,大部分都是摄影设备,还有换洗的衣物,我朝下翻了翻,看到了一些食品,水,还有一张地图…… 地图? 打开地图之后,我有点吃惊——这张地图的抬头写着“东北林区地图”,还详细标明了比例尺。这无疑是一张404的地图,精度极高,应该属于军事机密了,他怎么一直没有提起过? 我快速扫了几眼,越看越不解。我们早就确认了,404的主路呈“Z”字形,而在这张地图上,主干道很明显有三条,更像个“Y”字形! 楼梯上传来了脚步声,板寸回来了。 我把地图塞进旅行包,赶紧靠在了球桌上,还晃起了大腿。 板寸对我们说,有空房,但只有床板,没有被褥。 这时候,李喷泉也回来了,他住的那个房间有被褥,他表示不介意让我们跟他挤一挤。 我介意。 由于地图的事情没弄清楚,我不想和他有太深的接触。 我对板寸说:“我们有睡袋,有床板就行了。谢谢你。” 板寸说:“客气了。我在办公室工作,接待就是我的活儿。” 我趁机问了他一句:“404是不是进行过大规模的城区改造?” 他不解地看了我一眼:“啥意思?” 我说:“比如,改建主干道,更换门牌号……” 板寸突然变得严肃起来:“你涉密了。” 我马上就住口了。 接着,他带着我和Asa上了楼。 李喷泉也住在楼上,他跟了上来。 板寸对我介绍,一楼算是接待和娱乐区域,二楼是职工食堂,三楼和四楼是文职人员的办公地点,五楼是职工宿舍,六楼是仓库,七楼是领导的办公室。 职工宿舍里住着负责收尾工作的技术人员和一线工人,四个人一个房间,配备空调和电视,因为没有信号,所以电视里放的都是DVD。 Asa说:“我们要找的那个王洪亮也是这里的留守人员,难道他调走了?” 板寸说:“等上班了你去四楼档案科问问吧。” 上到五楼之后,李喷泉先回了他的房间。板寸问:“空房还很多,你们要一个还是两个?” 我刚想说两个,Asa抢先说了:“一个就可以。太麻烦你们了。” 板寸给我和Asa打开了一间空房,我和Asa把行李放下来,他又叫上李喷泉,带着我们来到二楼食堂吃饭。 食堂里摆着十几张八仙桌,不见一个人。 大师傅们都下班了,不过锅里还有饭菜,板寸自己动手,给我们三个端上了一锅东北乱熬。 我感慨道:“没想到饭菜还是热的。” 板寸说:“这是给上夜班的人留的。” 我说:“404早都不生产了,还需要上夜班吗?” 板寸看了我一眼,意味深长地说:“这里的晚上比白天忙。” 我也看了看他,有些迷惑。他又说:“我们留守在这里最重要的就是保卫工作啊,比方说,有人抱着某些险恶的目的,偷偷潜进来搞一些事情,我们巡逻队不得抓吗?” 第三十章:那个很像我父亲的人 我马上想到我和Asa也不是光明正大进来的,一下有点心虚,赶紧低头吃饭了。 不得不说东北正宗炖酸菜真的很好吃,尤其是里面的白肉片子,蘸点蒜泥儿,绝了。 李喷泉估计还不适应中国的饭菜,尤其是东北的,他只吃了一点点就放下了筷子。 过了会儿,我又问板寸:“这里是不是有个叫邢开的?” 板寸说:“有啊,你认识?” 我说:“他是干什么的?” 板寸说:“当年的404不是无纸化办公,核试验遗留下了不少纸质资料,有些需要销毁,有些则需要录入电脑,他就负责管理那些资料的。” 我说:“他是哪里人?” 板寸说:“辽宁人。” 我说:“他是哪年来404的?” 板寸说:“应该是404撤离那一年。”接着,他又补充道:“这个人很踏实,很能干,但他在404好像一直不太受重用……” 我说:“为什么?” 板寸说:“那是领导的事儿,我们哪知道。” 我马上问:“这里的领导是谁?” 板寸说:“陈文晋,大家都叫他陈工。”接着又说:“其实陈工是个副职,正职出去进修了,还得一年多才能回来。” 了解了这些信息之后,我几乎可以断定,这个邢开跟我毫无血缘关系。可是他的长相为什么那么像我的父亲? Asa一直低头吃饭,没怎么说话。 他生长在富贵的家庭,我一直觉得我就是他交际圈的最下限了。来到404之后,我们接触的都是下里巴人,他虽然对每个人都很尊重,但实在没什么共同语言,因此话很少。我理解他,他不是看不起谁,他是真的没什么可聊的。如果找到“错”,他也许会在这里搞实业,不过对接的肯定也是当地**的头头。 板寸一直陪着我们吃完,然后说:“那你们上去休息吧。” Asa说:“怎么支付餐费?” 板寸笑了:“兄弟,你外道了啊。” Asa说:“这是应该的。” 板寸说:“食堂没有定价,你让我收你多少钱?**每个月给我们送粮送菜,也没跟我们要钱啊。” Asa就不再坚持了,他说了声:“谢谢。” 从某个角度说,这里算是个景区,不但不宰人,吃饭还免费,这也太淳朴了。 出去的时候,板寸对我们说:“大楼外面有个小平房,那是澡堂子,晚上六点之后供应热水。” 我说:“好的。” 接着,我们回到五楼,跟李喷泉互道晚安,接着就抱着衣服去洗澡了。 风很大,我站在大楼门口朝远处看了看,城区一片漆黑,显得有些凄惶。这里位于Z字形主路的拐角位置,两条主路朝远方伸去,最后都被湮没在了夜色中,好像整个世界就剩下了这栋大楼,孤零零的。 探照灯就在大楼顶上,它缓缓地扫过城区,视线跟着它,能看见一些颓败的屋顶和荒草。 我们找到了那个澡堂子,一排淋浴头,打开,水果然是热的。我们舒舒服服地洗了个澡,然后回到了办公大楼,我又看到了那个通往楼梯的金属收缩门,它让我很不舒服,好像走进了监狱一样。我不知道它会不会锁上,什么时候锁上。 回到房间,我钻进睡袋里,听见隔壁在放DVD,声音很大,似乎是**老电影,配着夸张的音效,很像林正英的僵尸片。 Asa太累了,很快就睡着了。 我却睡不着,这时候已经10点多了,楼下还有人在打乒乓球。我悄悄爬起来,走到一楼,一眼就看到了照片上的那个邢开,脑袋不由晕了一下——他真的跟照片上的父亲太像了! 此时,他正在跟那个光头对打,并没有看到我。 很遗憾这里没有信号,不然我会跟我妈视频,让她看看这张脸。又一想,就算有信号我也不该这么做,没有意义,只会勾起我妈的伤心往事。 我在楼梯口观察着他,并没有上去搭话。 终于,他在捡球的时候看到了我,但他只是淡淡地看了我一眼,并没有任何反应。 后来,又来了一个年龄稍长的人,邢开把球拍让给他,坐在椅子上休息了。我这才走到他旁边,开口了:“您是负责档案的吧?” 邢开看了看我,问:“你有什么事儿?” 我说:“我想找个人,他叫王洪亮。” 邢开想了想,说:“我没有印象。你如果要调档案得先去总务科开证明,他们现在应该在,四楼,第一个门。” 这时候我才知道,这些留守人员主要是保卫工作,防火防盗之类,因此只要没有特殊情况,白天他们一般都休息,只有晚上才上班,而行政人员大概11点半下班。整个办公大楼就像个夜行动物园,他们的生物钟完全颠倒了。 我说:“谢谢。” 然后我转身就上楼了,在四楼果然看到了总务科,门半掩着,我敲了敲,没人应声,我轻轻推开走了进去。 没有人。窗台上养着兰花和美人蕉,办公桌上堆着散乱的文件,还有一盆小小的驱蚊草,档案柜里放着很多文件夹。 墙上钉着值班表,我仔细看了看,大致清楚了这里的人员构成,从下至上分别是后勤,一线工人,技术人员,文职工作者和高层管理人员,所谓的巡逻队和保卫人员其实是这些人自发组织的。 我又跑了下去,对邢开说:“四楼没有人。” 邢开说:“不应该啊。”他问光头:“总务科的人呢?” 光头说:“今天轮到他们巡逻,待会儿能回来。”接着他看了看我,说:“哎,老邢,你跟这男孩还挺像的。” 我的心抖了一下。 邢开又打量了我一下,说:“是吗?” 实际上,我跟我爸长得并不像,不知道光头是怎么看出来的。或者,只是我感觉我跟我爸不像,只要是血缘关系,基本逃不出大致的模子。 我对邢开说:“你跟我爸很像,他原来也在这里工作。” 邢开打量了我一下,明显热情起来:“你是从哪儿来的?” 我说:“北京。” 他说:“等总务科的人回来,我陪你去开证明。” 我连忙说:“谢谢。” 接下来,他竟然提出带我出去转转。看来,他们常年见不到外人,日子也挺寂寞的。我欣然跟着他出去了。 我希望跟他套套近乎,东北是个很讲人际关系的地方,404也不例外,一旦我和Asa遇到什么麻烦,他或许还能帮上忙。 办公大楼对面是个医院,大门上有红十字标志,不过都是平房。我朝里瞄了一眼,看到了一辆救护车,轮胎是完好的,一个穿皮夹克的人蹲在旁边正在抽烟,也不知道他是医生,是患者,还是404的留守人员。 我们顺着主路朝东北方向走去,也就是“Z”字的那个斜杠。 本来我想从邢开身上多了解一些404的事情,再从中淘到有关“错”的信息,没想到,一路上他不停地跟我问这问那,基本不给我发问的机会。他自从进入404之后就没有出去过,虽然他有电脑,但只有局域网,他对外面的世界一无所知,充满了好奇。 我就对他讲起来—— 很多城市买车买房都要摇号了。 他问我:摇号是啥意思? 我说:跟抓阄差不多。 我说:二胎政策放宽了。 他问我:那计生委咋办? 我说:我不知道。 我说:手机变5G了。 他问我:5G是个啥? 我说:就是网络的速度。 他又问我:那G是个啥? 我说:就是……Generation,翻译过来就是“代”的意思,第五代了。 我说:吴秀波人设塌了。 他说:吴秀波是谁? 我说:一个演员。 我说:特朗普当美国总统了。 他说:克林顿之后是谁? 天哪。 我说:布什,奥巴马…… 探照灯转过来,一条公路空空荡荡,一直伸到了天际,有点像美国50号公路,孤独而荒凉。路边的草甸上有一棵树,很粗,估计几个人都抱不过来,在灯光的照射下,它的阴影有些吓人。也许是太老了,它并不是很茂盛。 我问邢开:“那是什么树?” 邢开转头看了看,说:“我还真不认识。” 我走下主路,特意过去看了看,刚刚走到它跟前我就被震撼到了,它的树干几乎是黑色的,上面的裂纹就像起伏的沟壑,完全可以塞进一个拳头,它的叶子却很小,就像满树绿色的硬币,上面没有任何叶脉。 它显然不是松树不是杨树不是榆树,勉强有点像槐树。在外面,这种年龄的树肯定会被挂上牌子,围上护栏,牢牢地保护起来了,但它生长在404,就成了一棵没人管的野树,只能默默无闻地自生自灭了…… 不知道为什么,我在它跟前感受到了一股凉意,不是心理上的,而是身体上的,好像打开了冰箱门的感觉,换个说法,这棵树阴森森的。 为了以后写到它更方便,姑且给它取个名,叫“树祖宗”吧。 我回到主路上之后,跟邢开接着朝前走去。我觉得我跟他已经算是很熟络了,几次想问问“错”的事儿,最后都没有张开口。 又朝前走出了几百米的样子,他停下来了,对我说:“不能再朝前走了。” 我问:“为什么?” 邢开:“有石棺。” 石棺通常和“切尔诺贝利”勾连在一起,那是一种混凝土封闭设施,用来阻止放射性核污染的。 我问:“这里有核泄漏吗?” 邢开说:“反正上面规定了,非专业人员不能靠近。” 看来,左城区的标志性建筑物是办公大楼,而右城区的标志性建筑物是石棺。 我们原地转身,朝回走了。 一路上,他又问了很多问题,主要是关于他老家大连的,我正好在大连读书,于是打开了话匣子,跟他说了很多,比如普兰店市变成了普兰店区,比如设立了金普新区,比如在“中国外贸百强城市”中排名第12,比如房价涨到了每平米大概10000…… 当我们接近办公大楼的时候,他突然说:“我在404一直很受排挤,后来我渐渐找到了原因,好像我跟404过去的一个人太像了,领导怀疑我是那个人的同胞兄弟——今天我才知道,那个跟我很像的人就是你父亲。” 我说:“他去世的时候我还小,是不是他在这里得罪什么人了?” 他摇了摇头:“那我就不知道了。我带你出来就是想提醒你,既然404有人对你爸爸的仇恨那么深,你要小心了。” 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