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 《错弹西洲曲》 第一章:尚溪剑 这一年是长夏,遇到长夏,朝堂无事,天下太平,虽是开朝日,颇有人道主义精神的明皇早早宣布了退朝。 大臣们三呼万岁后呼呼啦啦退朝了,大殿总算清静下来,明皇赶紧颠到殿后书房,让高公公伺候着脱了龙袍,换了身轻柔透气的宽松长袍,又着急忙慌地往炕上那盘残棋前一坐,高力士立刻响应,坐在了对面,明皇从棋篓里摸起一粒黑子,举过半头,发现不对,明明上朝前看好的一步棋怎么没有了? “元一,你不老实。” 高力士原名冯元一。 高力士故作震惊,他明白圣上这是要赖,便麻利地从身上摸出一张纸递给圣上:“圣上明查,开朝前,奴才对棋盘做了记录。” 明皇接过一看,没错,和棋盘上一模一样,他将高公公的记录扔在一边,佯作不高兴:“跟朕下盘棋,瞧你这心眼动的,赶上拨旗攻寨了。” 高公公拾起那张纸,仔细叠好收回袖袋:“奴才是怕那些打扫的不懂,弄坏了棋盘,并非防着圣上耍赖。” 明皇:“耍赖?朕跟你下盘棋,还用得着耍赖?” 高公公看着棋盘:“奴才看,这盘棋,圣上若不准备耍赖,可就,”自然不能说大唐皇帝输了,高公公改口道:“和棋了。” 明皇起身,继续佯装不爽:“你敢与圣上和棋?” 高公公起身跪了:“奴才怎敢,圣上这是要吓死奴才?” 明皇哈哈大笑。这样的游戏不知玩了多少次,每一次都差不多,是明皇和元一之间最无聊却最无害的一点乐趣,明皇也是借此舒缓一下压力,皇上也是人呀。 别以为开朝对于皇帝是件轻松的事,朝堂上有事议还好,就事论事,有策献策,无策也可以出点力,最怕的是无事可议,一旦无事,大臣们个个都是无事生非的高手,李林甫总能找出监国礼数不周的小毛小病,张九龄盯着圣上稍有差次就劝其三思,今朝,圣上说了句重修凌烟阁可参照北魏拓拨风格,又被张九龄教育了一通建造学历史,说什么北魏之风略显粗犷不适合用于皇城内,末了,又是请圣上三思。明皇每每下了朝就想对这些臣子们破口大骂,但也确实不妥,找元一打闹一番,缓解怒气怨情而已。 明皇还是李三郎时,外任潞洲别驾,高力士就跟着了,他助三郎联合太平公主诛杀韦皇后,两年后,三郎登基,太平公主叛乱,高力士又助明皇诛杀太平公主及其 党羽。这样一个战功显赫的骠骑大将军却就是愿意时刻陪伴在三郎左右。明皇待公公如家人,皇家儿孙也待他如家中长辈。 这不,就传来脆声声的一句:“谁敢吓死我阿翁?” 是明皇最宠爱的公主咸宜郡主来了。咸宜是武惠妃的女儿,武氏家族显赫,惠妃相貌出众,性情也稳重柔和,偏偏她生晚了,明皇已立了皇后,她才进宫,皇后未生育,位置始终在摇动中,却偏偏赵丽妃为明皇生了长子,长子立了储君,储君的母亲就成了贵妃,若要立皇后,也是贵妃在先,武惠妃可是武氏的后代,岂愿甘居人下?就发动了一场嫁祸于人的整盅术,一举废了皇后和贵妃,这下该轮到她了吧?可惜,明皇有十个儿子,而她生的李瑁排到老七,前面还有六位皇子挡着,这些年,惠妃就忙这两件事了,或者立她为后,或者立瑁儿为储君。 这两件事都不容易,她在朝中的党羽李林甫不过一个礼部伺郎,此人裁在统领三部的中书令张九龄手里。前几年李林甫冒死上书要立武惠妃为后,被张九龄当庭一通臭骂,众臣也都是势力眼,纷纷附合,明皇也很是无奈,君臣的关系有时候就像猴皮筋,这一头劲大点,另一头就被扯过来了。 咸宜但凡进宫,必然是先见母妃,再拉着母妃一起来见父皇,听到父皇正和高公公打趣,见阿翁又被父皇逼得无路了,就捞阿翁一把。咸宜是明皇的开心果,是公主里长得最漂亮最机灵的一个。明皇天生就是外貌协会会长,他私下里跟高力士说过李瑁清秀有余、貌似婢,无君王相。这一点武惠妃当然无从知晓,在她眼里,明皇的十个儿子就她生的李瑁最有帝王气慨。 公主仗义出手,高公公立刻装出可怜样:“郡主再不来,阿翁可就惨了。” 明皇哈哈大笑:“咸宜,你阿翁学会防朕了。” 四位就此事戏笑一番,咸宜从阿翁手里抢走那张棋盘图,说是要珍藏起来,拿父皇一手。在这大唐,敢拿明皇一手的恐怕也只有咸宜公主了。 开始谈起正事,她是要与父皇商讨今年秋猎的玩法,让母妃帮着说服父皇把筹办秋猎的事交给她,她痛批内务府的大臣个个陈旧迂腐,经年累月的都是老一套,若交于她,她保证让父皇大开眼界,今年的秋猎在她手上定能开辟新纪元。 明皇知道她新鲜点子层出不穷,但也怕她把话说这么满到时候下不了台,就让惠妃督办。咸宜领了圣旨兀自去内务府调兵谴将,完全忘了母妃交代的事。 惠妃只好自己出马,正要开口为儿子李瑁讨点军差,奕公公前来禀报,监国和中书令有边关急报。惠妃知趣退下,退到殿外,她突然多了个心眼,转到殿后太监们候旨的旁门,想听听到底有何边关急报。 太子念了安西节度使的八百里急报:“奚丹(奚人与契丹人临时凑起的一个联合王国)对大唐称臣,交好二十余年,去岁,新晋国王可突干亲到长安,恭敬大唐宝马稀珍,称臣示好,却是和平其表,私下结盟**厥筹谋叛唐。今春起,贼国军人佯装牧民,以游牧换季为掩饰,逐步接近大唐领地,至夏起攻,安西失察,连丢两县,安西反击,贼国军人亦牧亦军快马撤退,消隐于草原树丛。军情探明,贼国已对安西形成夹击之势,若无援军,以安西五万驻军抵抗十多万敌军恐无胜算。” 突厥的祖先是平凉杂胡,实则是匈奴分支,族姓阿史那氏,魏太武帝灭平凉后,阿史那族世代居住在金山(敦煌)一代,是一支彪悍的游牧民族。其酋长称可汗。突厥南下侵掠,其目的就是掠夺财物和女人,其内部分裂成若干,大小可汗更迭不休。 唐初,突厥分东西两大部落,太宗时灭了西突厥,迫使其退守北部,北突厥逐渐掘起。高祖时,灭了北突厥,惟**厥残存。开元年间,边疆驻守扎实推进,投入巨大,**厥未敢侵犯,此次竟串掇奚丹两族小国一起叛唐,实在可恶。 太子当然是有备而来,展开地图奏明圣上:“若快捷有效,速组成西征平叛大军率精兵西进,在朔北、河西两处调重兵,分兵北上,轻骑兵急行军,先抵达安西失城,与城内呼应,开始夺城;另一只精于骑射部队,钳制**厥,出奇兵从**厥防区撕开一个口子,打乱敌军部署。此次要彻底消灭**厥,以消后患。” 明皇看着地图,想了想太子的方案,仍有疑虑:“ 轻骑兵夺城,胜算有多大?河西朔北两处驻军都善骑射,这点朕不担心。朕担心的是轻骑兵直插敌后,夺取失城的可能性。” 张九龄具体解释道:“ 有此方案,是因为一个人,” 明皇:“谁?” 张九龄:“忠王李玙。臣,郑重举荐忠王殿下为西征平叛大将军,理由有三,一、忠王贵为亲王,大唐危难,皇室担当,定能将感召力转化为超强战斗力:二、忠王从小遥拜河西河北河东大将军,与朔方河西安节度使素有交情,省了勾通磨合环节;三来,忠王曾在安西四镇巡练二百精锐骠骑兵,对安西地貌民俗素有了解,对骑兵作战平日里也有深入研究,此次,正可驰骋沙场。” 太子附议。 明皇当即拟旨,传忠王上殿,与各位军机要臣商讨作战方案。 外廊,惠妃急了,她希望圣上派太子出征,这样太子就不用在长安碍她的事了。可,该死的张九龄却偏偏推荐了忠王,不但没送走她的眼中盯,还又便宜了忠王,万一忠王此去立了战功,瑁儿不是又多了一个对手?正所谓女人心海底针,说的是女人心如针眼般细小,如针尖般易嗜血腥。武惠妃做尽了阴毒之事,却独得明皇欢喜,皆因她口蜜腹剑这一套玩得圆融无痕,加之又是明皇最宠爱公主的生母。 此时,忠王正在东市闲逛,说闲逛也不全对,他并没闲着,一直竖起耳朵,唯恐错过身旁白衣少年的只言片语,白衣少年整个一位画中仙,白衣飘飘,骨胳清奇,身无赘肉,说话徐缓却字正腔圆干脆利索:“和西北游牧人作战,多在马上,贵在一个快字,这把剑不仅剑锋如电,侧锋也经过乌金术粹炼,手柄稳重,且长过一般剑柄,长短可自由伸缩,前有闪电剑锋,后有霹雳刀刃。得此利器,此去河西可夺战功。” 与李沁相比,忠王便是个木讷人,虽说棱角分明,有李唐族人的传统长相,却也有其生母江南人的沉静清秀,这二者相加,到了忠王的脸上,竟形成了清贵的木讷感,给人忠厚稳重感, 此时,仍对西域烽火一无所知的忠王非常疑惑,问李沁:“为何公子总说西域有战事?又何以见得父皇会派我西征?圣上的眼睛从来都不在我身上。” 白衣少年并不回答,径直走进东市唯一一家胡人店,忠王就木讷地紧跟其后。 与西市的车水马龙相比,东市显得异常冷清,西市是大唐向全世界开放的自由贸易区,容四方财,什么货都有,招八方客,什么人都来得,是大唐商业繁华之见证。而东市这厢,是皇仓所在地,这等重地自然清净,但毕竟开了市场,也有几十家奢侈品商店,这些奢侈品多是官府溢余出来的货物,作工精细,用料上乘,品样也不俗,透着皇家贵气,价钱自然也不客气,铺面也盖得高大些,个个都装修得金壁辉煌,服务的对象非达官贵人莫属。这里原本不准胡人开店,近年来竟有了这样一家,可见这店主不是一般人。 店门上挂着当朝丹青大家吴道之所书 “尚溪”牌匾,尚溪乃大周十大宝剑之一的剑名 ,有传说此剑是女皇贴身侍卫的佩剑,是二张中的哪一位?不得而知,总之,佩剑人早没了,此剑流落民间,成为口口相传的绝世宝贝。以尚溪二字作店里的招牌,可见其豪情万丈,也可见其自贵一方。 白衣少年一步跨进门,像是进了自家客厅,向店小二施完礼,就下了命令:“请你家安公子出来一叙。” 店小二见来人是李沁公子,就点头进了耳房,不一会儿,抱着一把软皮囊套着的宝剑出来,对李沁说:“李公子,我家公子嘱咐,今日若李公子带人来小店,他就兑现承诺,把尚溪宝剑赠予李公子。” “赠予?!”忠王吃惊地看着白衣少年:“尚溪宝剑可是无价至宝?此店应当是拥有此宝剑才敢立足东市?” 白衣少年却不紧不慌迈着方步度到耳房门前,咳嗽一声说:“殿下来了,还不接驾?” 果然,从西耳房滚出一个白胖灵活的胡人,脸上开放着根本收不拢的笑,见到忠王行了两遍大礼,先是大唐人的整袖拱手礼,后是胡人的双手相扣握拳举眉礼,忠王懵住了,白衣少年介绍道:“忠王殿下,这位是尚溪的主人安禄山,安公子是幽州节度使张大人的义子,也是幽州府内偏将,我俩有一赌,我若能把亲王带到这里,他便以尚溪宝剑相赠。” 忠王:“我以为山仙带我来买宝剑,不料本王却成了赌注?”山仙就是白衣少年李沁,山仙这个称谓也是忠王专属。 李沁立马给解释:“殿下是受益人,尚溪宝剑才是赌注。” 安禄山从皮囊里抽出宝剑送到忠王手上:“忠王殿下,宝剑配英雄,尚溪宝剑是大富大贵的命。” 忠王触到尚溪剑柄,手掌内竟轰地震了一下,只见整个剑锋从上到下发出闪电般寒光,他忍不住抓起剑柄刺了出去。被剑带出去的体验今生是第一次,他大为感慨:“宝剑一旦出鞘就叫人欲罢不能?果然如此,这是真正的宝剑?” 李沁:“这正是我不佩剑的原因,剑,利器也,杀器也。” 忠王再次懵住,他转头看着李沁,李沁意识到他想问什么,就说:“我乃布衣山人,殿下是宫池潜龙,生来就该手握利器。赤兔马尚溪剑,才配得上您。” 安禄山抓起身边的铃鼓边拍边摇,说戏文般夸忠王:“李公子说得极是,英武的忠王殿下才是大唐真正的宝剑,尚溪是忠王殿下的配件而已。” 忠王不喜欢嘴甜之人,他看多了围着父皇拍马溜须的人,一向对此道避之不及。李沁付钱,安禄山拒收,两人在那里扯了半天皮,最终,李沁妥协了,安禄山又开始搜寻些浮浪之词夸得忠王如日中天春光无限。 钦使站在了忠王面前,却见忠王和一白衣少年正要上马,脚未落,钦使赶着时间喊了声:“忠王殿下听旨!” 忠王和李沁跪旨。 钦使:“奚丹暗结敌国叛唐,夺我大唐国土,朕任命忠王李玙为西征平叛大将军,授西征大军兵符,统一调令朔北河西安西折冲府兵。” 忠王听得不敢起身接旨,战事真的来了?莫不是在作梦?圣上面前有太子、光王、鄂王还有寿王,何以突然把此等重任压在我这个不起眼的忠王身上?太子难道不为他的两位亲信皇弟争取?一连串问号在忠王脑海中蹦出。 钦使:“边关危急,大唐失土,正是勇士报国之时,忠王殿下请接旨!” 李沁弹出一枚桃核,正弹在忠王股肌,他哎哟一声跳了起来,宣令官上前一步:“接旨!”正送到忠王手上。 忠王无奈:“谢圣上龙恩!” 宣令官:“圣上口谕,请忠王上殿议事。请!” 忠王只好跟着卫兵走了,骑上马,他看着一脸诡笑的李沁,嘱咐他:“请公子不要离开长安,刚才浪费了你的桃核,本王要奉还!” 李沁戏笑:“殿下不必操心,大唐桃花遍野,自然不缺桃核。” 这位白衣少年正是唐玄宗钦定神童李沁,他身上挂着可自由出入十王宫、东宫及上下皇城的腰牌。这一切对于他并无多大用途,他对皇家子弟没有兴趣,宁肯整日在东西两市猎奇搜异,在荐福寺、大兴善寺、慈恩寺访佛求道,也不愿去死气沉沉的皇宫。十皇子中他和忠王算玩得来,当年是太傅张说受王皇后嘱托对忠王李玙额外加有恩学辅导,张说老头便把儿童李沁带到忠王身边,说忠王心性太实,让他沾点李沁的灵气,忠王长李沁七岁,却对李沁的强闻博记十二分地佩服,对其半神半仙的品性更是十二万分的敬仰。 忠王对这个小儿即佩服又读他不懂,比如,忠王问过他,国子监神龙殿凌烟阁的书还不够你看吗?他竟回答:已经修整造册的书籍价值不大,那些最有价值的文字未必经过系统修整,真正有用的或许是民间老翁的只言片语。忠王不解他为何如此相信野书野史,以皇家之威势,又如何拿不到最好的?李沁反问忠王:“你以为已经当选的就都是最好的?如此,又何来太宗血染玄武门?”忠王上前捂住他的嘴:“这等野史岂可当真?若是山妇嚼舌也当立斩,你是皇家客卿怎能也满口胡言?” 李沁笑回:“我只说血染玄武门,并未深究,你如此激动分明是心里有自己的认识定式,稍有风吹草动就以为是搧风点火。”忠王想想也是,他并未说错话是我先入为主多了心。忠王问李沁谋士最重要的品质是什么?李沁答好玩就好。 忠王对李沁直言说不喜欢这个西域来的胖子。 李沁:“佩服殿下眼力,一眼看出他是西域之人,说来还真有个笑话。这胖子是西域人,家里穷得叮当响,就摸过幽州边界来偷羊,结果被边军抓了,打了个半死,眼看快要打死了,这小子机灵,大喊一声:我可以带你们消灭藩军。也是这小子有命,此喊声正被节度使将军张守珪大人听到,张大人看他机灵就收了义子,放在长安在这里开店,也算幽州和长安的一个桥梁。” 忠王:“张守珪大人我见过几面,甚是严谨精明,他能如此相信这个胖子,这胖子应该有些过人之处。” 李沁笑道:“何止两下,这不以宝剑赠皇子,可不就和皇家联系上了,且赠得正当时 。” 再回头来说李沁跟安禄山的交情,闪回三个月前。 安禄山领了幽州张大人的情,背着一袋银子准备在长安扎下根来,为幽州和长安之间架起一座桥梁。他先在西市瞎转,挨个探访空着的街面房,终于落停了一家,说好了在房契上签字画押,却又迟疑了。复又背着钱袋子进了醴泉坊的春江茶楼,这长安城里有钱人多呀,春江茶楼大小二十多个包厢都满员了,安禄山人胖子经不起长安城的暑热,一口气坐在大厅里不想动了,桌对面坐着一个孩子,精干机灵透着仙气。 他坐下把沉重的麻布袋子往桌上一放,那孩子就开口了:“你既有魄力独身到长安城里发展,又何必非要在这西市里下饺子?” 安禄山心下暗惊,这话从一个孩子嘴里讲出,这孩子绝非凡人。他对长安城内多神仙素有耳闻,莫非今天遇到了?这里人杂不好说话,他未随便开口,直愣愣地看那孩子,孩子向他使了个眼色,两人便离开茶楼雇了辆马车去了东市。 到了东市,也是三下五除二,那孩子跟一个官爷说了两句话,就带他到了一间空店辅,问他买不买,安禄山二话没说就买下了,付钱签房契,安禄山全凭李沁差谴。看官们说了,世上哪有这等奇事?可人家这二位想法就是超凡脱俗,高手行事,无需多言,看准就做,就这么简单。所有迟疑皆有二因,一看不准,二没能力做。安禄山请李沁吃饭,两人欣然交杯,却都不解释为何就信了对方,这就是明白人办明白事,任他外人怎么看都是一头雾水。要说这李沁也有看走眼的时候,当然这是后话。 安禄山圆润体胖面色白里透红,一眼便知是个发达人,观其钱袋重量李沁估摸了应该有近千两银子,买下一个春江茶楼足亦,再看一把长剑皮囊始终不离身便想应该是个宝物,巧的是他放钱袋时挪动了身上的长剑,露出剑头上极细小的两个篆字:尚溪。看见这两个字,李沁心头一惊,这把上古的尚溪剑竟被这样一个西域胖子背在肩上招摇过市?!此人既得此宝当然不会不知此宝的价值,看来此人并非小买卖人,一定是破釜沉舟想在长安城大展宏图。他便直接把安禄山带到官仓造册处,刷脸亮腰牌,让官爷帮着找了一间商铺。 再说这安禄山为何二话不说就信了李沁小儿,一来胡人向来相信神仙的存在对大唐神仙更是佩服,二来反正他也在寻觅中,即使这小儿骗了他,多走几步也刚好减减肥,反正李沁小儿也奈何不了他,关键是假如真成了呢?运气就来了!他是在撞大运,对运气这件事,他的原则是宁肯多费周折也不愿错过。再说,那李沁又刷脸又亮腰牌的,他都一一看在眼里,自然也在心里掂量了这小儿的份量。这期间,他还抽空向官爷打探了一下这小儿到底是何方神圣?官爷瞪着小眼睛嘴角都扯到耳根了直摇头:“这李大人亲自带你来,你竟不知他的名讳?告诉你吧,这位小大人大名李沁,七岁参加长安开坛,被圣上钦点,封大唐祥瑞。” 大唐祥瑞?竟被我撞上,运气说来就来了,安禄山心里这个喜呀,都不记得自己踩过多少狗屎了。对于运气这种事,宁肯费再多折腾也决不能错过。本来命是天定,运则在于行,所谓行运是也。 继续说忠王。 进了通仪殿,行了一整套的礼,拜圣上拜太子拜首辅,然后立定,听父皇、太子、张九龄各讲一番,他是定定地立在原地呆着了,李沁一直念叨西域快马利剑,又带他去见什么西域来的胖子,竟真的都应验了?他侧脸偷盱着四周,看见阿翁在给父皇摇扇,其他侍卫也各忙各的,太子的双唇一直在动,他告诉自己这一切是真实的,**厥联合奚丹夺取大唐两县,这是真的。父皇要让他率军西征,这也是真的。李沁又一次料事如神?刚听父皇说是八百里加急,李沁又如何先知? 天大重任突如其来,忠王有些站不稳,谁知此时还有比他更站不稳的人,就是仍立在后殿的武惠妃,她听明白了皇上太子所议之事,感到必须与李林甫谋议,便差谴身边的小公公快传李林甫到慈仁阁见她。 领了皇命,成了西征大将军,忠王首先想到的是找李沁商议,果然李沁已经在忠王府厚德宫前等他,忠王见了李沁就问:“你如何知道河西有战事?” 李沁诡秘一笑,自己又料对了!事实即在,便可如实相告。他对忠王说细地讲了一遍。话说两月前,尚溪店来了一位西域客商,买走一本《铸剑锻铁考》,他跟踪客商发现他并未再有其他采购,买得此书便从光化门出城快鞭西去。单凭这点还不能确信。 李沁这一个多月常去波斯胡寺和祅祠闲逛,原本大长安少了些奚丹歌舞妓并不显山露水,可偏巧李沁听到长安城里的公子哥发牢骚说奚丹的歌舞妓突然锐减,想看个原汁原味的肚皮舞都看不到,又有人跟着说,奚丹商人也走了,如今长安城想买匹好马,就只能到军中走私。 李沁便留意查访一下,去年初夏奚丹新任可汗朝觐大唐时带来的三百多个奚丹商人也悄然消失了一大半。因事关外交大事,李沁虽心中有疑却不敢妄言,此时,他已料到是忠王是等到了带兵打仗的出头之日,就先帮忠王索得尚溪宝剑,但,战事来得如此之快,他也没有料到。 忠王自然希望李沁一同前往,李沁却突然迟疑了,他想起半个时辰前在永兴坊遇李林甫的轿辇,。一路小跑跟着一位皇上身边的公公,那公公的神色有些异样,像是有所躲闪。他悄悄跟着,跟到安福门便断了,安福门是皇城离后宫最近的一道门,李林甫进了后宫?莫非李大人又是得了圣上亲令去见慈仁宫那位?轿外那公公的神色却引发了李沁高度警惕。 想到这里,李沁对忠王说:“或许这次你未必能出征?” 忠王奇怪:“我刚领命,我现在已经是西征大将军,出征是铁定之事。” 李沁却不跟他争辩,只是想自己的心事:“这次不去并非坏事。” 忠王:“是公子不愿随我离开长安吗?” 李沁摇摇头,反问:“边塞与长安对我而言无异。扯这些无用的,不如放只飞鸽给郭子仪,看看他云游到何方?剑术有无长进?” 忠王习惯了李沁忽东忽西的思维方式,没再争辩,立刻叫随从杨平去放鸽子。 第二章:醉风波 武德殿。 李龟年正汗流夹背在指挥庞大的乐队,演奏曲目由明皇亲自敲定,曲子正是明皇参与编作并亲自修订的《秦王阵》组曲。气势恢宏,锣鼓宣天,彰显大唐国威。只是逢此盛夏却有点闹热,在坐大臣个个都猛摇绸扇,往下一看,大臣们的摇扇如舞,却比李龟年的乐队还激越些。 众臣除了摇扇,还要随圣上举杯,预祝忠王旗开得胜。 中书令张九龄向忠王敬酒,夸其仪态伟岸颇有太宗神韵,此乃大唐之幸,圣上之福。这声音在吵杂的《秦王阵》奏乐中,能听到的人也就前排几位。 武惠妃当然在前排,立刻向圣上敬酒,提醒圣上:“原先只听说武后夸过圣上承袭太宗之神韵,现在这个马屁精也如此夸忠王,恭喜圣上有忠王这样英武的皇子辅佐!” 经惠妃这一提醒,圣上对九龄之说略有不悦,却又听得左相李林甫反驳张九龄:“臣听闻圣上七岁时被武天后夸过有太宗神韵,此后再无人以太宗神韵相比。张大人一向慎独,今天出此浮夸之词,可不是有意而为?”李林甫所说真替朕解了气,这个张九龄天天以魏征自喻,动不动就拿太宗的《贞观政要》来教训朕,朕忍他太多,朕不便说,惠妃和李相替朕说了,解气。 司徒大将军裴耀卿替张九龄开脱:“圣上,臣以为中书所说无非替圣上高兴,边关烽火狼烟,大唐有如此英武锋锐的皇子挂帅,是圣上与大唐之鸿福。” 众臣附议,下面又是一片“鸿福齐天”的呼号。 此时,忠王一杯酒下肚就已经醉了,没听见前殿在争吵什么,乘着酒兴泪流满面,举杯向天,大喊:“母后,长安城内府衙宫殿夜夜歌舞升平,本王谨尊母后遗志民,昼练夜读,不敢怠懈,今日终于派上用场!”。 忠**音实在大,众臣大惊。 张九龄正要阻止忠王,李林甫见缝插针,挑拨到圣上面前:“忠王这是酒后吐真言?此时,他手握重兵,抬出废后做什么?难不成要替废人喊冤,挑战圣威?” 他话未说完,只听嗵的一声,忠王已经四仰八叉躺在殿下。 张九龄驳斥李林甫:“李大人此言对一个醉酒之人,实在恶毒!” 武惠妃向圣上感叹:“忠王此时还念及废后养育之恩,真是孝心可叹!” 她叹音未落,玄宗已经怒了,责骂忠王:“叛军压境,重任在肩,喝了两杯就如此不堪!” 惠妃低眉阴笑。 李林甫进一步挑剔:“忠王殿下平日里苦读勤练竟是为了完成废后遗志?” 太子忍无可忍,呵斥李林甫:“刚一开席,李相追着忠王进酒,你灌醉忠王就是为了说这些废话吗?!” 李林甫阴笑:“太子殿下,微臣确实向大将军敬酒,微臣这是替大唐得良才而高兴。微臣所说绝不是废话,圣上将西征兵符交于大将军,此去便可统领调动朔北河西安西五十万边军,” 忠王突然四肢向天,向龙座举起酒杯:“父皇,儿臣替母后谢父皇!”随即再次倒地,酣声大起。 圣上起身离座,摔了酒杯:“将这孽障抬出去!摘授带,收兵符。” 王皇后被贬庶人,是圣人亲为,短短几分钟忠王两次提到废后,岂不是打了圣上的脸?当然更打了始作俑者武惠妃的脸。 酒宴的喧哗声嘎然而止,死寂一片,地上掉枚针都能发出巨响。大臣们任大汗如雨冲刷脸颊,手中的扇子动也不敢动。 太子斗胆上陈:“圣上,忠王素来谦恭稳重,只是不胜酒力,实为杯中物过烈。儿臣恳请父皇原谅他偶尔失态!” 李林甫抢话道:“太子殿下说杯中物过烈?太子殿下为何神清气爽口齿清晰?统领几十万大军的将领岂能是这两杯酒就放倒的?倒就倒吧,还两次提起王庶人,这到底是醉没醉呢?” 太子一时语塞,张九龄跪请圣上,以临阵换帅军中大忌来据理力争:“圣上!可突汗五万铁骑联合**厥八万铁骑对安西形成夹击之势,皆因我边军日久怠懈,划彊为治,互不往来,此次平叛肩负双重大任,一为扫平叛军,二为肃整安西朔北河西边军,此重任非皇子挂帅而不能出任,请圣上三思!” 又让圣上三思,明皇越来越讨厌这个天天逼着他三思的直臣。 李林甫:“张大人所言极是,如此重任,一个皇子未必能够胜作,”他转向太子:“太子殿下,东宫十率府可号令天下,这的身份最合适,臣力荐监国亲征 !” 太子明知他意在刺激自己披挂上阵,逼他离京,正要反驳,却见瑶琚两位皇弟已经齐跪殿前,请领挂帅,急护太子。 张九龄见李林甫矛头指向太子,继续跪请圣义:“礼部尚书说太子十率府重兵在握没错,说太子可号令天下则大错特错,在我大唐能号令天下者唯有圣上!若大唐太子亲自挂帅恐引发可突汗与**厥横出支节,中书恳请圣上三思!” 左兵卫一品上将裴耀卿司徒跪请附议,众臣纷纷离席跪在殿下,附议,圣上摆摆手,低声道:“以我大唐威威国势军力,铲除十多万叛军着实不必监国挂帅。” 李林甫又要争辩,但此时他看了一眼惠妃,惠妃示意他不要抗旨。 李林甫见推太子离京不成,立刻改为推荐太子心腹私党左兵卫中郎将裴少林,遂跪请圣旨:“圣上圣裁,臣向圣上推荐中郎将裴少林!” 太子立刻以不可擅用禁军重将为由阻止此事,李林甫力争:“西域边军如今是一盘散沙,圣上派身边重臣前去方可整肃边军,击破叛军,圣上用禁军之意就是要张显皇威,太子殿下,难道是臣误读了圣意?太子舍不得锅里的谷米?” 裴少林之父正是司徒大人,他拜见圣上:“启禀圣上,朔北河西安西节度使皆为三品军侯,我儿少林军阶不过四品中郎,恐难担此大任?!” 李林甫突然转向裴司徒:“司徒大人所言极是,裴中郎资历军阶尚浅,若司徒大人为圣上为大唐亲征,您老的位阶就不在话下。” 众将吃惊,司徒裴耀卿虽为一品军侯,但年已老迈,多年未曾戍边从军,李林甫明摆着是以父亲倒逼儿子出征,众臣却不敢妄言,看李林甫今日疯狗一般见谁咬谁,大多数人选择了沉默,裴耀卿只好挪着老迈之身,由儿子扶着跪在堂前:“老臣愿出征平叛。”裴少林看父亲如此,立刻跪请圣义:“末将裴少林愿替父出征。” 张九龄不顾圣上脸色难看,再次奏请圣上三思:“忠王六岁起就拜为安西大都护,安抚河东、关内,陇右诸蕃大使,虽是遥领,但忠王自幼聪明强记,耳目之所听览不复遗忘,成年后更是熟读边垂史书通晓兵理,大敌当前,臣再次恳请请圣上三思!!!” 圣上被他气得站身离位,斥驳他:“休再提三思二字,朕听得双耳都起茧子了。如此不堪之徒,休要再提!” 都以为天下事大,万事有脉,岂不知事出有因,因有百种,大小不一。 惠妃回到慈仁宫,咸宜公主已经等在承香殿,看着母妃回来,立刻拉着母亲询问光华门的热闹。惠妃不温不火讲了一番,咸宜公主听得哈哈大笑,“太子若知道李大人递给三哥的是半滴癫就不会用这个追字了。” 惠妃算着日子:“忠王三日后醒来,司徒父子已快出阳关了。砍掉太子的一条胳膊也是痛快。” 咸宜公主:“母妃你猜猜,四皇子这个书呆子酒醒后会不会大哭一场,边哭边喊他的母后,肠子都悔青了。李大人真想得出这么阴损的招数,一箭双雕。” 惠妃启发女儿:“李大人说是一箭三雕。” 咸宜:“三雕?阻止忠王手握重兵是一,赶走太子右臂裴少林是二,这三是什么?先不要讲,让我猜猜。朝中现是李林甫、张九龄、裴司徒三足鼎立,裴司徒年已老迈,此番平叛或有不测,” 惠妃:“好了,咸宜,盈则亏,话不可满。” “所以女儿舌头及时打结了。” 惠妃感叹:“瑁儿若有你这番聪明用心,我就省心了。父皇封千户于你,格外痛爱你是有道理的。咸宜,要多帮弟弟。” 咸宜:“母妃放心,太子与瑶琚团结得像一个人,我们姐弟两个并不比他们差。” 惠妃:“武德殿军宴,张九龄历数忠王拜帅经历,倒提醒了我一件事,你弟弟也该收收心开始学习军务政务了。他不提我还真没在意忠王六岁就开始涉猎军务了。” 咸宜不屑地笑道:“王皇后用尽心机培养她这个养子,可有结果?父皇还不是把太子的位子送给那个狐媚舞妓的儿子?” 想起赵丽妃的狐媚,惠妃就气不打一处来,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整日里三郎叫着,着实恶心。” 咸宜把一块滁州芝麻糖塞进母妃嘴里:“其实,父皇喜欢母妃这种不甜不腻吃下去口齿留香的味道。” 惠妃摇头:“你生下来过百日,父皇就赐千户府郡主,真是惯坏了,没大没小,全没有个女儿样。” 咸宜从袖袋里拿出一只精美的玉瓶,在母亲鼻下晃了一下,惠妃不屑地问:“你当真研制成了?”说着就要接过瓶子启盖闻香,咸宜按住母亲的手,笑嬉嬉说:“放在枕下,待父皇宽衣后再开瓶盖,只需片刻,再冷漠的男子也如火焚心。” 惠妃怪她:“整日里往胡人堆里扎,没学什么正经的。” 咸宜不服:“我们唐人真不如胡人会享乐,我们处处礼制规范,而胡人则只讲享乐和情义,我这个大唐公主还不如胡人的歌舞妓快乐。” 惠妃吃惊:“女儿何出此言?杨洄对你不好吗?” 咸宜:“他敢不好?他只是无趣。” 惠妃:“你也收收心,多帮帮瑁儿,母妃也有老的一天,若不乘着圣上恩宠把瑁儿扶上位,我们母子三人可不被瑛瑶琚三兄弟恨死?” 咸宜并不完全在乎权力的好处,反正她是什么也不缺,要什么有什么,但她也懂为母分忧,替母亲分析道:“瑁弟太小,人又浑,扶他当太子只怕比扶母妃上后位要难些,不如,母妃先当上皇后,等瑁弟再长几岁?” 惠妃叹气:“朝中重臣以张九龄为首奏表圣上,不可再立武氏女人为后。当年,圣上的亲生母亲死于武曌之手,你细想,圣上朝中可曾启用武姓臣子?母亲受此恩宠已经惹恼了不少人。” 咸宜:“母妃,只要不失圣宠,朝中的事向来众口难调,最终还不是父皇圣心独裁。母妃这款瑞麟香若用得好,女儿还有驱寒僻邪香,父皇偏头痛的**病一上母妃的床保管舒暢了。” 惠妃提醒女儿:“你这些奇门邪术万万不可让父皇知道,还记得王氏废后是如何死的?” 咸宜:“巫蛊术是多老的黄历了,她是蠢死的。”她看见常嬷嬷在门外徘徊,就让丫环喊常嬷嬷进来,常嬷嬷看着惠妃,说不耽误她们母女欢聚,改日再来。 惠妃看清她手上有东西,让她前来:“常嬷嬷,不妨的,也让咸宜看看你带来的画像。” 常嬷嬷尊命展开手中的画像,画像上是一年轻俊俏的女子,一付女官打扮。惠妃见画即眼丝出红,忍不住说道:“你确认就是她?” 常嬷嬷:“老身一拿到这个画像就认出她了, 咸宜拿过画像细看:“这个不男不女的小女官,母妃为何怕她?” 惠妃:“此人手上有一份污垢我武氏族人的名册,太子已经布下天罗地网寻找这份名单欲致我于死地。” 咸宜大惊:“什么名册能够致母妃于死地?父皇也救不了你?!” 惠妃:“太子正是要把这名册交于你父皇。” 第三章:舞婢 周公开河龙飞渡,瑞雾香风赴后尘。 孤影哪堪怜惜面,前世惊潮青山暮。 大醉三日,忠王醒来,回想武德殿一幕,痛彻心扉。前几日李沁说“不去也好”,果然又被这小鬼言中,冥冥之中,似乎命运永远抓不住,却能轻巧地被李沁说破。忠王对自己、对李沁都有说清的恼怒,但,忠王性格随其母,恼了也无非在心里折腾一下下,很快便静了。 想起今日是王皇后祭日,忠王喝了醒酒汤,骑上赤兔马出城了,杨平追出来问:“殿下独去吗?”忠王点点头,策马而去。 赤兔大仙识途辩路,向着渭河二道塬方向飞驰。亘古变迁,秦岭渭河在关中大地驱堆平岭,冲积出南 高北低的关中大平原,西出长安,一马平川,身侧青山峻峰连绵,大好河山,富饶美丽。一路飞驰,忠王对眼前的大好山河并无太多感慨,直到青峰山下,他才勒住马缰。 青峰山静慈庵下,正上演着一幕热闹戏,惠妃的宝贝儿子、忠王的七皇弟李瑁,正和其家奴一起围捕一妙龄女子,那女子岁不过二八,腰身灵巧,身手敏捷,一张极俊俏的小脸被气得通红,她正在四个男人之间腾挪如风,但躲不过这边人多,终被逼到河边,李瑁本以为到了河边,女子只有束手就擒了,不料,那女子如同水鸟,径直飞进河里,一时间李瑁和手下在岸边呆住。 忠王的眼睛始终紧跟着女子,眼看一道激浪打来,女子危险,忠王急速下马,拍一掌赤兔,赤兔大仙贴着水面飞向女子,只见女子一把抓住缰绳,跃身上马,这一切只在一瞬间,如一道闪电,赤兔马已经飞过河去,忠王看呆了,忍不住拍手叫好。 寿王欲怒,正要破口大骂,却见拍手人竟是皇兄忠王,便压了火气,转怒为讽:“我以为是谁?原来是西征大将军,大将军怎么有空跑到这儿英雄救美?” 平日里,寿王在他眼中还是个小屁孩,从小又养在宋王府里,很和见面,寿王十岁才被接进十王宫,又三天两头往他母亲那里跑,跟其他皇子并不熟,他说什么,忠王并不在乎的,知道他顽劣任性,又仗着其母和其姐的势。忠王的眼睛并未离开对岸的人影:“赤兔马最通人性,是他脱缰自去,是那姑娘有命。” 寿王骄横,一般都只认自己的理,他怪皇兄坏了他的好事:“她是宋王府舞婢,是我的人,怎么哪都有你?” 忠王劝他息怒,问:“你母妃为你选订杨家女子,听说也是绝世美人,皇弟为何跑到这荒郊野岭来追一个布衣女子?” 寿王:“什么布衣女子?再说一遍,她是宋王府中头牌舞婢,从小和我一起玩大的,出落成大美人了,她早晚得从了本王。” 忠王听明白了,他这是追不到反而来劲了,就劝他:“即是伯父府里的舞婢,你直接问你养母王妃要就是,何必把人家追到河里去?” 寿王不屑:“你?一个舞枪弄刀之人,不解风情,跟你说也没有,要来的没意思,你懂不懂?本王要自己追到手。” 忠王嘲笑他:“追到人家跳河?” 寿王不愿多跟忠王纠缠,指挥家奴过河去追,忠王上前劝阻:“盛夏河水,浪急涡深,非赤兔马过不去的,再说这女子性子如此刚烈,追急了恐生意外。瑁弟,她人在府里也跑不了,你不妨从长计议。” 家奴们也纷纷说河水太急,寿王觉得晦气,还是去宋王府要吧,就往宋王府去了。骑上马,寿王还没忘了对忠王嘲讽一番:“大将军当不了吧?想过父皇会怎么发落你吗?我是真想知道答案。” 忠王当然知道李瑁所说并非单纯威胁,此次惹恼了父皇,也刚好落在惠妃的案板上,苦笑不答,拱手行礼让他走。 寿王走远,忠王一个槌指唤回赤兔,赤兔大仙听到主人召唤,调头过河,将灵儿驼到忠王面前。灵儿下马,谢过忠王,转身就要走。 忠王拦住她,问:“姑娘是要回宋王府?” 灵儿点点头。 忠王提醒她:“他正在宋王府等着你呢?” 灵儿无言,停了脚步。 忠王问:“可知追你的是何人?” 灵儿答:“寿王。” 忠王奇怪:“你?既知是寿王,攀上他可不是一步登天了?” 灵儿反问:“要攀你去攀,跟我何干?” 忠王沉吟一时,说:“姑娘如此心高气傲,想过怎么逃脱寿王的手段吗?” 灵儿爽利反问:“你又是何人?管这些闲事?” 忠王长叹一声:“我和你一样,也是一无奈之人。” 情急或落魄时,共情是战无不胜的法宝,忠王一声长叹,立时让两人默然,对视无语,情愫渐醒。 只过片刻,灵儿再次谢过忠王,说:“公子气宇轩昂,怎会永远无奈?” 忠王听她这么说,苦笑一下,你一个小女子不想如何逃出寿王的手段,反而安慰我?但,此时她的气魄和勇气让忠王为之眼亮,忠王追上她说:“你也不问问救命恩人的名讳?” 灵儿淡淡一笑:“赤兔马的主人,逃不过是位不得宠的皇子吧?” 忠王一惊,这女子真正少见,一个舞婢见了皇子竟能这般不卑不亢,忠王迟疑着问:“你认识赤兔马?” 灵儿:“赤兔马在宋王府养过两年才送进皇宫,灵儿打小就见过。” 忠王追问:“你叫灵儿?难怪这马见你不生。” 灵儿谢过忠王转身就走,忠王再看时,只剩背影。恍了恍神,忠王觉得这姑娘如同浓雾中透出的一线光,他盯着这道光,却眨眼之间就消失不见了。 静慈庵东去六里,坦露出一大片开阔的谷地,谷地中央耸立着结构复杂的宋王府。 从正面看,主体建筑仿佛依山而建,其实是完全独立的建筑,只是楼高廊阔,遮住了山前大片的空地。山溪挂在青苔绿藤间,悦耳之声不绝,溪水流进引渠,在诺大的宋王府中走了一个太极图案,两座三层高的楼阁正建在太极图案的双眼上,两楼之间架着彩虹桥,这景色已经是太虚仙境,加之楼前古木参天,绿荫如云,远看便是海市蜃楼幻境,胜似天上人间。 慢步院中,则另有一番景色,古木丈余之下修剪干净,行走其中,如同置身天然巨伞之下。脚边尽是宋王满世界里搜寻来的奇花异草和各种香料,园林小景各有不同,奇石如草芥般扔在某处,给人意料之外的兴奋感。 宋王还是宁王时,圣上赐府乐游原,那园子原本是皇姑太平公主的太平庄,他与其他三位亲王分了太平庄,他分得庄上凤栖阁,风格是皇姑喜欢的繁华热烈,而宋王并不喜欢,就向圣上要了青峰山野花溪,又建了一个府,这府邸建成时,宁王改封了宋王,大家便习惯了把这里称为宋王府,把乐游那个称宁王府。 李瑁见了伯父,就吵着要看珍稀动物, 宋王好奇问:“寿王哪里得知府中来了新物?” 李瑁:“伯父天天在府中已不自觉,园子里的奇花异香已经盖不住那家伙身上的骚味了。” 宋王:“也就你种整日在香熏中度日的皇子才有这么敏感的嗅觉。” 李瑁:“伯父,您到底又搞了什么稀罕玩意?” 谈起这个话题,宋王一脸傲娇:“天机不可泄露。” 李瑁:“不说算了,我听说您要送父皇一头鹰?” 宋王就带侄儿去看那只已经被他熬透了的北辽苍鹰。 李瑁看后不以为然:“除了体大之外并无什么特别。” 宋王说:“它现在很安静,已经**好了,此鹰不可轻易放飞,若飞,一冲千里,十个时辰内往返龙城都不成问题。你此次回长安便可带进宫送给圣上。圣上秋猎时就派上用场了。” 说起秋猎,寿王来劲了,“伯父,今年秋猎是咸宜操办,她说要开辟开元秋猎新纪元。” 宋王的兴致也被调动起来:“噢?我倒很想看看咸宜能玩出什么新花样。” 寿王:“那就是说今年伯父也要参加?” 宋王:“如果你父皇请我去,我就去。” 寿王:“我这就给父皇说去,年年都是歧王伯父参加,您要去秋猎,我就跟着您。” 宋玉吩咐管家准备车辆、鹰笼、鹰食等一应物品,又传话让裴典军亲自护寿王去长安。宋王贴身随从六七提醒道:“典军恐怕现在正在长安城里?” 宋王才想起府中典军裴少林被圣上点了将要随其父去安西平叛。六七发牢骚说:“安西平叛自然是朝中大事,用宋王府兵也未可,怎么说也要先让府上知道不是?” 宋王立喝其住口,转而向寿王解释:“大唐府兵皆归圣上,这是我们大唐祖上立的规矩,圣上准御林中郎将为我府中典军,是皇恩浩荡,下人不懂,就会胡说!” 寿王当然知道宋王府对抽调府上典军一事有委屈,就问:“伯父如何与父皇的情感这般融洽,与我们十王宫里兄弟们明争暗斗的情行大不相同?” 宋王还没回答,六七就冒冒失失说道:“前朝,太平公主向当今圣上发难,我们王爷作为皇长子主动让贤退避朝政,一心辅佐当今圣上,大仁大智自然换得圣上兄弟情长。” 宋王喝斥六七多嘴,寿王年轻不知轻重,天真地发问:“伯父难道不想当皇上吗?” 宋王:“瑁儿不要听下人胡说。”遂命将多嘴的六七拉出去打三十大板。 寿王抗议:“伯父,侄儿并没有听到什么,你不必如此!” 宋王并不理会他的抗议,问道:“寿王,找养母何事?”宋王已经改口叫寿王,大有公事公办的意味,寿王反而开不了口了,心里叫苦,他一直不理解伯父为何一直如此忌讳谈论他和父皇的关系,如此以来,他也不好提要府中舞婢之事,只好改口:“侄儿听说母亲病了,特地来探望。母亲好象病得历害?要不要给父皇说,传太医来?”寿王出生时,他母亲还只是贵人,前面还挡着王皇后和当今太子的亲生母亲。于是,他刚一出生,母亲就将他拜继给宋王妃,寿王在宋王府生活了十年,明皇在长安建十王宫后,寿王才回到长安城,和哥哥们一起住进十王宫,他一直称宋王妃为母亲。 宋王对王妃的病似乎已经无奈了,相当平静地说:“太医来过,也开了药。唉,生老病死,天道轮回呀。” 杨灵儿的母亲杨氏在王府是个管事,她正领着婢女们给王妃熬药,灵儿匆匆赶来,对母亲说府上招募为王妃昼夜念药师经的童子,她愿应召,母亲惊恐,放下手上的活,将她拉到药房外,问她可知这是什么意思?灵儿说:“早已知道,但,今日才下了决心。” 母亲求她改变主意,说从来念药师经者并无生还之人,跪地七七四十九天,纵使铁人也化成铁渣了,母亲坚决不答应,“你是奚家唯一后人,我答应过你爹爹要把你养大成人。” 灵儿坚定地说:“若我熬过这四十九天,我便不再为奴,娘也说过我爹爹的奚姓本不该是奴婢之姓,娘也一定不希望女儿终身为婢吧?” 杨氏紧抓着灵儿不放,求她:“王妃病发多年却始终没有召募到颂经童子,这是为何?灵儿你难道不知?!颂经童子是送去被王妃勾魂的。” 灵儿看着扶起母亲,坚定地说:“娘不必多言,熬过四十九天,我就不再是婢了。” 小婢过来请教杨氏:“第二道已过半个时辰,西参和黄芪先放哪一味?”奚氏只好跟随小婢进了煎药房。 别过母亲,灵儿径直走到招募处,提笔写下自己的名字,府官惊异问:“你娘知道吗?” 灵儿却提出一个要求:“四十九天后,我就有自己的身份文牒了。能否让我先看一眼那文牒长什么样?”府官把空白文牒翻给她看,灵儿把自己的名字虚放在文牒上,仿佛看到了闪闪发光的莲花座,她催促管事:“我即揭了榜,你可以去通报了。” 宋王寿王叔侄俩正在看鹰,府里护院来传:“六七死了。” 宋王吃惊问道:“是谁下手如此重?” 护院答:“六七多受王爷恩宠,下人们有所嫉妒,下手重了。” 宋王叹气,轻声说:“按例下葬,给他老娘送一锭银子吧。” 护院:“王爷仁慈,我替六七谢王爷!” 寿王愣在一旁,此时他知道六七是必死的,他犯了宋王的忌讳。但,伯父如此亲切的一个人,也如此心狠面善,还是让他有点不舒服的感觉。当然,也越发不喜欢皇帝和王爷之间的关系,处处提防却还是防不胜防。 管事揭了颂经童子榜来报喜,寿王见到灵儿大吃一惊,口瞪目呆。宋王认出是舞婢灵儿,点点头说:“也不枉王妃心疼你一场。” 灵儿答:“灵儿感恩王爷与王妃厚爱,无以报答,愿为王妃颂经绵寿。” 寿王实在痛惜,避开宋王责怪灵儿:“本王要带你去长安城里享福,你不去,却要做颂经童子,你这死婢,如此刚烈?!自己作死?” 灵儿并无回话。 寿王一边叹惜,一边摇头,真正无奈!他几次欲开口向伯父要人,却见宋府上下为得到颂经童子一事兴奋不已,又实在开不了口,只好带着那头辽北苍鹰离府回城。 人世浮云,江湖激浪, 亘古尘埃,问一声,都闹得哪样? 寿王很是沮丧,长安越来越不好玩,连宋王府也带着病态和血腥气,马蹄踩奇花掀异香,皇子却完全无感,此类别墅庭园,就留给那些扑向长安的诗人们了,穷酸杜甫,因诗才混迹于长安皇家王榭的各种宴会中,前些日去了晋国公主别墅,传出一首诗:“萧史幽栖地,林间踏凤毛,伏流何处入?乱石闭门高,客醉挥金碗,诗成得绣袍。清秋多宴会,终日困香醪。”在寿王看来,纯属大惊小怪,透着可笑的穷酸。说杜甫穷酸一点没错,进了长安城,看不惯达官贵人们的奢华,讨好的颂不愿写,“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境界也还没达到,大致自己经为描写皇子皇孙们的奢侈就已经够惊人了,真需要再混些时日,寿王心想我且看着他日后还能叹些什么。寿王就这么一路瞎想,忍不住向身边的府兵问道:“宋王搞到了什么宝贝,臭气熏天的?莫非又是头大象?” 那兵只笑不答,寿王认为他是默认了,直呼没劲:“就知道,连宋王都玩不出什么花样了,长安无趣的很。” 卫兵:“我听说长安的商贾夏至过后牵着马队去昆仑采玉。” 寿王听了,不以为然:“采玉?没劲,若能找出和氏璧本王倒愿意看一眼。此时去,就怕去了回不来,要打仗了。” 仗,并不在昆仑山打,但在寿王看来,反正都是西域。 宋王是皇兄,圣上感念当初皇兄惮让之恩,特派左卫中郎将裴少林兼职宋王府典军,也就是宋王府府兵的军头。这确是恩典,其他王爷并无些待遇。 这位卫兵也要跟着裴中郎西征,说不定此次送鹰到长安,是他最后一次进长安城了。经寿王这么一提醒,卫兵诡异地笑了笑:“寿王说的是。” 寿王突然意识到身边这个人在阴笑,就感兴趣了,有意逗他:“奚丹叛我大唐,你竟笑?” 卫兵吓坏,直求饶命:“寿王饶命,小的笑的是那些商贾此番是看错商机了。” 寿王:“商贾也是我大唐子民!” 卫兵:“寿王饶命,小的只当是和寿王扯点闲话,哪曾想这么多,再不敢乱笑了。” 寿王哈哈大笑:“紧张什么,本王才懒得管这些闲事。” 这卫兵是个小机灵,平素里对寿王也有些了解,知道他没什么正形,正捉摸自己分寸没掌握好,却听寿如此一说,也大大地松了口气:“寿王最仁慈,刚才可是吓死小的了。” 寿王:“你要真能吓死早死了,你嘴这么碎,死的就不该是六七,应该是你了。” 那卫兵压低声音,靠近寿王些:“寿王教训得是,不过,小的从来不敢妄议皇家。” 寿王越发觉得这个小卫兵有趣,就问:“你叫什么?” 卫兵:“尊寿王,小的裴九。” 寿王:“噢,裴司徒是你什么人?” 卫兵:“小的不敢高攀,祖上是裴家老奴,救过司徒的命,赐了裴姓。” 寿王:“裴九,你这人挺识相。” 裴九:“小的打小就见过寿王,愿为寿王效劳!” 寿王:“好生服伺宋王和王妃吧。” 裴九:“回寿王,小的就要跟司徒父子去平叛了。还不知回不回得来呢?” 寿王沉默了,他不喜欢战争,再看一眼裴九,这个即将去战场上送死的人到底长什么样?他看着裴九还真有点裴氏的遗传,都有一只过长的鼻梁,据说人的寿命和鼻子有关,可他此次是不得不去送命,就问了句:“裴九,你说人在死前会想什么?” 裴九:“回寿王,别人小的不知,小的就是想看看长安梨园的女师付。“ 寿王又哈哈笑了:“瞧你这点出息?不过,本王就喜欢你说话,实在。” 裴九:“寿王,别笑小的,女师付们美吗?” 寿王:“不如宋王府的舞婢。” 裴九突然明白了什么,恍然大悟:“噢,小的明白了。寿王是说灵儿吧?” “你明白个屁。”想着身边走着一人就要去送死的人,杨灵儿也要去送死,寿王有些垂头丧气,一路无语。裴九知道说了错话,不敢再造次。 裴九看到斜前方山野处有烟,就着人前去查看,府兵查看回报:“有人焚香祭拜。” 寿王好奇,此处没有村庄,也不是墓园,完全一片荒野,怎么会有人祭拜?他让裴九他们先走,自己带着家奴前去探查。 原来是孤零零的一座野坟,焚香私祭之人竟是皇兄忠王。忠王见寿王前来随手把祭奠的手牌塞进袖袋。手牌上写着王皇后的名讳,忠王是在私祭养母王皇后。 七年前,王皇后被武贵妃所害,死前被贬庶人,死后不能进皇陵,忠王尊杨贵人之命,悄悄找了这块与皇陵遥相对应的风水之地,简单地将皇后遗骸葬于此荒地,每年祭日私下来拜。 今日酒醒后策马西奔,也是要等到申时来祭拜。据生母说,申时,皇后殁于圣上怀中。 忠王见来人是寿王,自然不能说出此坟埋着王皇后青骨,随口谎称听说这里埋着一军中下士,感念大唐战火又起,又不知会有多少这样没有姓命的孤坟。路过此地顺便来拨几根野草。 不知怎的,寿王就信了忠王的故事,似乎他心里也有一股悲愤积压着,忍不住把杨灵儿要去当颂经童子的事说了出来。忠王听后质问他:“既然喜欢,为何向宋王要下她,受在门下做婢也能救她一命呀?” 忠王长寿王五岁,忠王十岁时离开母亲搬进十王宫,那年寿王因年幼,还寄养在宁王府,也就是如今的宋王府。寿王也是十岁进宫,忠王已经是订婚的少年了,寿王基本上还是个小屁孩,后来,在忠王的眼里,这个小屁孩皇弟就一直没长大。听说最近在李尚书的指导下学习《六韬》,至今还没搞清是哪六韬。忠王对这个皇弟说话总难免有点像大人对小孩。 寿王极为沮丧:“宋王府上上下下都为得到一个颂经童子高兴,母亲亦在大病中,太医都请了,此等状况,着实开不了口。” 忠王叹惜:“宋王府招募颂经童已多年而不得,反正他们也习惯了求而不得,你又何惧开口?你只要开口就救得下你喜欢的女子!” 寿王:“这阵子他们已经把灵儿送到静慈庵去剃发学经了,皇兄可否愿意陪我前往?” 第四章:八字箴 忠王也正想赶紧离开此地,立刻赞同皇弟的建议。 两人刚折回宋王府府道,咸宜公主的夫婿杨洄就追了来,他是从静慈庵方向的山路刚追到宋王府,打听到寿王离开了,就一路东来,往回城方向赶,在此与寿王相遇。 杨洄因其妻咸宜郡主的蛮横,也不把这个皇弟太当回事,何况此次又有母妃撑腰,明明看见忠王也不打招呼,人也不下马,直接在高头大马上喊:“母妃命令你速速回宫。” 寿王心头一惊,此时进宫?是否母妃多事,让我去顶替忠王的差?我可不去,那荒蛮寒冷之地,我又不会打仗。寿王的人生一直陷入怕什么来什么的恐慌中,就不管不顾准备打马逃跑,看准了宋王府的门,想着冲进去就有宋王保护了,“ 姐夫,你去回母妃,就说王妃病重,我守着王妃离不开!” 杨洄奸笑:“你以为还是小时候?可以赖在王妃身边,这次是母妃和郡主俩人的双重指令,由不得你。” 杨洄一个示意,手下六位武士分工合作把寿王拉下雪狐马抬进了咸宜的四凤辇中,不管寿王如何大叫大骂,四凤辇已经飞驰而去。 正所谓身不由已枉为皇子,心有余悸何生怜惜。 悲衰的李瑁有一个强悍的姐、有一个权力欲极高的妈、现在又加上一个狗仗人势的姐夫,人生永陷暗黑中。 忠王独自一人赶到静慈庵。灵儿已换青袍,正要落发,忠王冲上前阻拦:“灵儿,不必一定如此,寿王已知你的心思,不会再来纠缠。” 灵儿根本不理忠王,达官贵人她见得多了,无论说得如何动听,一个婢永远不要去承接他们一时兴起的好意,他们的怜惜不过是拿她当一件心爱的物件,满足一下喜新厌旧的日常,而,她咬紧牙关改变不公的命运时,他们丝毫也读不懂,任忠王此时表现得再真诚,她也认定这真诚躲不过公子哥的一时浮浪罢了。 忠王见灵儿如此倔强,知道遇到的是一面墙而不是一个看上去柔弱的姑娘。他便不再与她纠缠,径直去问静慈师傅:“可有人熬过这四十九天?” 静慈师傅答:“未见!念药师经,不可进水不可进米,若有内功会调气息,或可熬过十多天,剩下的日子便是神使鬼差,直到熬干体内元气,或可再绵息三五日,熬过四十九天者,闻所未闻。多数在十三四天时昏死过去,缺失元气全身肿涨,脏器衰竭,最后,不治而亡。若非家中有大难,开度不支,没有人忍心献上自己的孩子。” 灵儿在旁听着,脸色纹丝不改,忠王问她:“师太所言你可听懂?” 灵儿仍然坚定:“不必多言,我已经让府中管事把我名字写在身份文碟上了,四十九天过后,我不是舞婢灵儿,即使死了,也要随文牒下葬。” 忠王恍然大悟,她原来为获得自由身! 静慈师太先头听到忠王叫她灵儿,就开始注意,现在又听姑娘自称灵儿,心头便狠狠震颤了一下,她叫灵儿?师太怜惜灵儿意志坚定,反过来劝慰忠王:“还有五天时间,这五天,她要学经,还要做体力上的准备。施主请回吧!” 忠王请求静慈师太:“即然还有五天,就不必此时落发,过了这五天再落也不迟。” 静慈犹豫。 灵儿抓起案边的剪刀,撩起长发,一剪下去,又是一剪。 忠王看得心惊,直呼:“姑娘,你不必非要如此!” 灵儿对忠王说:“山野庙庵不是皇子该来的,请回吧!”说完,放下剪刀,披着乱发,径直进深院去了。 静慈师太送忠王出庙门,一路念了无数遍阿弥陀佛。 忠王沿庵门石阶下山,走至山门,两棵茂盛如云的老槐让他想起了幼年,五六岁时,似乎他曾跟母后来过这里?是秋日,艳阳高照,老槐下的阴凉处透着清爽明亮,他爬在老槐上股状的枯结处,婢女们在树下惊叫,他看见母后把一个小包袱放在庵里师付的手上,那师傅?似乎就是今天的静慈师太?他盯着师太左腮嘴角边的痣,应该就是她!想到这,他忍不住返身回庵,静慈师太还站在原处,他上前询问:“师太,可记得16年前皇后曾到过此庵?还带着一个小皇子?” 静慈师太早已看出来人正是皇后养子、当今忠王,她没有立刻回答忠王,思量良久,缓缓道来:“静慈庵建立四十余年,从未接待过皇家贵客,近几年宋王府迁到此地,开始招募念经女童子,静慈庵幸得王爷恩惠,积了些功德来报答皇恩,此前并无这等荣幸。” 忠王进一步提醒:“晚辈幼时曾和母亲到过一个庙庵,山门前也是这样的两棵老槐,还有后山坡上的怪柏,我都记得。师太您的样子,我也记得。” 静慈笑笑:“难怪施主如此说,我们北方最多的就是槐树和柏树,施主年幼时的记忆并没有错,若非长住山里,每一个山头每一道沟都是一样,难以辩认。” 忠王虽不甘心,可是,既然静慈师太这么说了,也许是自己记混了?牵着赤兔马悻悻下山去了。 赤兔马出了山门,转过山角,就要驰向府道,忠王头顶方向,来自山巅处传来师太的声音:“时而山出,西去承天。”忠王驻马细听,万赖寂静,唯闻风声,偶有草叶窸窣。但,刚才他清清楚楚听到那八个字:时而山出,西去承天。 静慈师太有意试探灵儿的耐力,命她下山挑水。灵儿人小,挑不起扁担,就一桶一桶提。 静月高挂,灵儿提满院中水缸瘫坐在地,静慈却又命令她继续提水浇菜园。灵儿并无怨言,一跃而起,提桶下山。 等她提水回来,静慈问她为何坚定如此? 灵儿答:“听母亲讲,灵儿本不是奴婢之命,因遭遇变故,家道中落,母亲才不得不卖身为奴,灵儿不想终身为奴,灵儿想成为师太这样受人尊敬的人。” 静慈:“这是一条凡人看不懂、想不到的险路。” 灵儿感激师太:“请师太指点!灵儿不愿一辈子做婢。” 静慈:“你的舞艺从哪里学来?” 灵儿:“母亲原本也是宋王府舞婢,从小跟母亲学艺。” 静慈终于忍不住问她:“你知道自己为何叫灵儿?” 灵儿:“母亲说个名字是祖父留给灵儿的。” 静慈听此心头一震,难道眼前站着的正是她千寻百觅的奚谦鸣将军之后?她手捻佛珠,语气却急切了许多:“你的姓氏是?” 灵儿:“杨,随母姓。” 静慈:“你母亲现在何处?” 灵儿:“宋王妃内待。” 静慈:“你可知祖上姓氏?” 灵儿摇头:“灵儿从未见过父亲,母亲谈起灵儿应该姓奚。” 静慈认定灵儿正是她寻找的人,回想起越王起事败北,她和众人随主帅奚谦鸣逃亡,追兵箭伤主帅左臂,奚鸣谦将不足十岁的儿子藏于路边草丛,叮嘱儿子:“活着,日后若有后代无论男女起名灵儿,众徒若遇灵儿必培养成人,承继大业。”静慈心头震颤,现在,奚将军的孙女竟然就站在她眼前,是佛主显灵了!她恨不能立刻跑到后山,面对奚将军遗骨大哭一场,然而,这一切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让奚将军尽早地看见自己的孙女,也让奚灵儿去陪伴一下自己的祖父。 静慈抬头看月,今夜月色如秋月般澄澈,仿佛专为灵儿而来,静慈师太命灵儿:“此时溪水最为清冽,你去后山提些溪水,装满佛堂的水缸。” 灵儿二话不说,提桶就走。 静慈师太悄悄下山,将一封信放进树洞。 月色清淡,夏夜无风,山脚小道,老槐树下,一个黑影从山坡林间窜来,身手轻快,取出腰刀,顺树纹拨开一片树皮,从中取出一个纸团,塞进鞋袜中,又放进一个纸团,盖上树皮,恢复原样,野猫般嗖地一下消失在山林间。 此人刘公公,“越王叛乱”为数不多的幸存者之一,他藏于长安城内,从前是维修漏刻的漏刻生,年纪大了改作更夫。唐朝计时的方法,是在底部有洞的壶里装上水,下面放一接水的容器,容器里有刻度,记录漏水的数量,以此来计时。这个装置叫刻漏。维修刻漏是个精细活,年纪大了,眼花手抖干不了了,但是年纪大了瞌睡少,正好做与更夫。唐制一夜分为五更,晚八点起为初更,每两小时为一更,每一更敲鼓,每一点敲钟。这个职业白天自由,值夜又是隔天换班,时间比较自由,可定期来此与静慈师太联络。刘公公脚力轻盈快捷,三五下窜过静慈庵前的一片林地,正要从小路跳下,却看到山下大道旁有架马车,刘公公猫着身子,匍伏草丛后。 又见一匹快马从宋王府方向驰来,停在马车前,车里的人撩开帘子探出头来,马车里撩帘探头的竟是当今太子!刚下马的正是宋王府典军,当今太傅裴耀卿之子裴少林。他不是就要率军西征平叛去了吗?竟跑到这里秘会太子? 只听少将军对太子说:“寿王离开宋王府快两个时辰了,说是来问安王妃的病。” 太子追问:“听说寿王从宋王府给圣上带去了什么惊世骇俗之物?” 裴少林说:“并没什么大不了的,刚入夏时,一个比南瓜还胖的胡人到宋王府做客,送给宋王赏玩的辽北苍鹰,宋王请行家熬透了正要着人送进宫,刚好寿王来了,就拉了寿王的差,听说圣上立刻送来了回礼,也是北辽的,千年老参,给王妃的。他们兄弟一向如此。” 太子冷笑:“宋王的禅让之情,圣上如何才能堵得上世人的嘴呢?” 裴少林:“对了,还有一事,太子可知今日是什么日子?” 太子想了想摇头。 裴少林道:“恐怕整个长安城已无人记得这个日子了?被废皇后的祭日!” 太子一愣:“你如何还记得这个日子?” 裴少林道:“送鹰的府兵说,忠王今日祭拜一座野坟。” 太子:“忠王?刚被罢了军权,他不急吗?” 裴少林:“忠王一向对军政无兴趣,我们从小玩大的,你也知道,他是个闷葫芦。” 突然,草丛中有声音,裴少林拨箭开弓,嗖!箭入草丛,一只野兔嗖地跃起,逃了。裴少林问:“秋猎快到了,太子有何打算?” 太子沉吟片刻:“父皇的习性一天一个样,越来越难以捉摸。” 裴少林抢道:“不是让太子捉摸圣意,是妃党一派绝不会放过秋猎这个大好时机。太子可还记得当年圣上是如何立您为监国太子的?” 太子:“我即为皇长子,立我为太子不是顺理成章吗?” 裴少林摇头:“你虽为皇长子,忠王却被皇后收于膝下,忠王太师皆是王皇后亲自挑选的当年圣上做太子时的帝师,若非你贵妃(太子生母赵贵妃)在圣上面前周旋,贵妃当年受宠时笼络了一杆重臣替您在圣上面前递话,您与忠王争起来恐怕难说谁胜谁负呢?今非昔比,太子身边现在没有贵妃助力,已少了大半力量,而如今,惠妃正如日中天,朝上朝下都在叫嚣立后易储,这些声音太子难道没听到?” 太子咬牙切齿:“裴司徒与中书令掌管兵部吏部工部户部,这在朝中不止半壁吧?难道他们敌不过武氏那个后宫女人?” 裴少林摇头:“中书令常直言顶撞,早晚会惹恼圣上,而那武氏女子本就不简单,身边的李林甫口蜜腹剑也日得圣心。那日,武德殿,仅凭武氏女人李林甫两张巧舌就罢了忠王的帅,我父亲等大臣可敢多言半句?如今这局势,太子还看不明白吗?” 太子急切问道:“不用总问这些,我只问你有何良计?” 裴少林低语:“张相太耿直,难以相托,我父亲虽有些根底,但大多被笼络在惠妃李林甫麾下,朝中反倒难有作为,我倒是有一人推荐给太子,只是这世外高人如今不知又云游到哪里了?” 太子问:“你是说张说太师?” 裴少林摇头:“张说太师赋闲以来,只问诗文,不提朝政,老朽了。朝中的几个阁老都碍于圣上威严,一个比一个油滑,我说的那少年。” 太子:“少年?!” 裴少林:“太子可还记得当年圣上令儒释道三方博士在长安开坛辩论,高公公抱来一个七岁小儿?张太师正和圣上对奕,就着棋盘出题考他:方如棋局,圆如棋子,动如棋生,静如棋死。那小儿答:方如行义,圆如动智,动如逞才,静如遂意。当时真可谓惊世骇俗。” 太子不以为然,戏笑道:“长安城里来来往往多少此等怪才奇才天才,可又有哪一个真成了旷世之才?谁又能说那不是张太师自问自答却抱了个小儿来搏圣上一乐呢?争献祥瑞,此等闹剧大唐不是天天上演吗?” 裴少林促急:“太子!用人之际,宁肯用而后知不可用,也不可如此轻慢!” 太子显然对此主意十分不满,沉下脸对裴少林说:“还记得去年秋猎时张大人领这个小儿来见父皇,被李林甫一阵奚落,那小儿便任谁的面子也不给,扬长而去了?” 裴少林正要辩解,太子扬手阻止他,命他道:“你还是抓紧时间查找党册,你走之前务必找到,唯此册呈于朝廷方可一击命中。此后若无党册信息不必再启用此密道。”太子说完放回帘子,马车调头走了。 太子走了,裴少林对着月光无奈地苦笑一下:“三天?我在长安也只有三天!” 刘公公听到党册一词心头一惊,立即返回静慈庵,发出三声鹧鸪叫,不久静慈师太赶到,问他有何急事竟用鹧鸪三叫召唤她? 刘公公将刚才所见叙述一番:“太子正在寻找党册,看来是要下决心搬倒武氏,这或许是彻底清除武氏余孽的时机,我们要不要助其一臂之力?” 静慈冷静分析道:“若放出党册,必定会引起武氏对越王余部的再次清算,残酷的暗杀必定展开。” 刘公公质问:“我们像老鼠一样藏在阴暗处四十年了,终于等到这个机会,难道你过了多年安稳日子开始怕死了?” 静慈摇头:“不!现在情况不同了,我找到奚灵儿了!” 刘公公吃惊:“奚?奚帅之后?” 静慈郑重地点着头,“我们首要的任务是要保住奚灵儿,将剑器舞教于她,传承剑器舞。” 刘公公仍有疑问:“你验证过吗?他在哪里?” 静慈:“你若看到她,一眼便知是奚帅之后。她揭了宋王府里念经童子的招募牌。” 刘公公吃惊:“这还得了?!” 静慈:“还有四天时间,我们要想办法阻止她进宋王府念经,还要抓紧时间教她剑器舞。” 刘公公担心:“剑器舞?这可不是开玩笑?她可是这块料?” 静慈:“不愧奚帅之后,天质卓越,聪慧过人。” 山溪处传来声响,静慈拉刘公公隐蔽,借月光看到灵儿在溪边提水,那月中的影子如仙鹤般挺拔轻盈遗世孤傲,看得刘公公双眼发光。 刘公公说:“一定是她,她交给你了,太子之事教给我。” 静慈反对:“不可轻举妄动!” 刘公公阴沉沉地说:“放心,鼠有鼠道,高高在上的人哪能摸得清鼠道?” 静慈庵的山门前亮起一片灯光,隐约可见灯笼上大大的宋字,静慈匆匆告别刘公公,回到庵内,宋王府典军裴少林正在等她,裴少将军说他此次前来是替宋王来监看颂经童子可否安置妥当。 静慈让他放心。 裴少将军突然问静慈:“师傅可是四十年前来此建庵?” 静慈:“正是,老身是四十年前来此建庵。” 裴少林:“敢问师付,师付应该还记得前朝的越王之乱吧?” 静慈平静地回答他:“老身早入佛门,不闻红尘之事。阿弥陀佛!” 裴少林:“我只是听说当年越王的主帅奚谦鸣与一骑壮士消失在这片山林,不知师付是否也有耳闻?” 静慈:“庵里收治过采药受伤之人,狩猎受伤之人,都是孤然无靠者,并没有收留过一骑壮士。典军见谅!阿弥陀佛!” 裴少林还不死心,又换了一个角度:“晚生听王妃说起,宋王府建于此地还是皇后推荐的,皇后向王妃推荐了静慈庵,之后,宋王向圣上要了这块地,现在的静慈庵实质上是建在宋王府领地里。” 静慈:“阿弥陀佛!佛主保佑宋王,保佑王妃!” 裴少林:“师付,听说皇后曾经到庵里来上香?” 静慈:“山野小庵,若非承恩宋王府,也就打扫打扫四季落叶。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裴少林知道静慈师付已经多次下逐客令了,再问也问不出什么,只好告辞。 第五章、母子 寿王李瑁向来看不上杨洄这个姐夫,驱车百里,出城抓人这种事也就这个三两口干得出,寿王私下里折了杨洄的名字,愤怒时鄙视他就叫他三两口。上了四凤辇,李瑁就开始向杨洄发难,责备他也不问清他正在干吗,生拉硬扯的,误了圣上兄弟情谊,你担当不起,杨洄并不理会,撇着嘴说:“不要你操心,送圣上的辽鹰,已由公主接管。” 寿王一听就急了,抓了我还自己到父皇那里出风头,“凭什么?是我从王府带出来的。” “听说你半途开了小差,你敢给母妃说你干吗去了?” 又拿母妃来要挟,寿王正是气上加气,任他问什么都一律回答:“不知。” 杨洄也不以为然,反正人抓到了,差事办成了 :“我不问,回去母妃会问。” 一路无语,只有气。 到了慈仁宫,寿王拜见母妃,当然挂着一脸不悦,惠妃责怪寿王不懂事,说朝野上下都在为他立储铺路,他却玩性不减。寿王说:“当监国要累死人,姐姐喜欢就让她去当吧,大唐又不是没有出过女皇?” 惠妃不想到儿子能说出这等大逆不道又不着调的话,气得说不出话,不是说不出话,若骂他一定骂得出,只是惠妃知道这儿子骂不得,越骂他他越浑,一时想不出能说服他的话。寿王不解:“当什么皇帝?当个王爷不好吗?天下有他们撑着,又少不了我的吃喝玩乐。母妃,你知道我今日在宋王府看到什么吗?伯父内待说了他当年主动让禅一事,竟被杖毙。我们招惹这皇权干吗?母妃,为何一定让儿要这可怕的玩意?” 惠妃感到无奈,气得流了泪,母亲一流泪更让寿王感到不解,:“圣上有十个儿子,没有一个是快乐的,母妃,你就让我成为一个快乐的皇子不行吗?看那几个皇兄,个个整日里剑拨驽张的,烦不烦?我躲还躲不及,母亲却一定要把我往这火坑里推?” 惠妃开始后悔当年把李瑁放在宋王府养着,使其受宋王影响太大,至今,玩心不减无心朝堂。“当年,娘送你去宋王府是想让你躲开长安城的风浪,不想你却躲成了习惯!” “母妃,你不觉得圣上根本不可能立武姓为后吗?平平安安不好吗?” 惠妃怒斥儿子:“娘姓武,不能立后,可是娘的儿姓李,可以立储,可以得天下!” “母妃即让我得天下,连送鹰的差事您都让咸宜去,父皇恐怕也只记得有个女儿叫咸宜,已经忘了还有一个皇子叫李瑁吧?” 母子俩正吵着,李林甫来了。 李林甫:“下臣拜见贵妃娘娘!下臣奉圣上之命来问寿王《六韬》的研读情况!” 惠妃:“有劳李大人了。寿王,你师付来,《六韬》你也研读了一阵,汇报给师付吧。” 哟,这可奇怪了,圣上的后宫大臣也能自由出入?整个大唐,外臣能出入内宫者惟李相也。这是武惠妃在圣上处为寿王要来的特权,因为母妃要亲自监督寿王的学习。 又来了,寿王对付了三两口,怼了母妃,现在又来了个长相一点也不可爱的师付,读什么《六韬》?这玩意幼时在十王宫里已经学过,虽然学了跟没学一样,寿王非常肯定地认为学这玩意太无趣,也没意义。如今,是师付尊圣旨追到母妃的宫里来检查功课,寿王索性彻底耍懒:“你们都来逼我,我,赶明儿我去当了和尚就清净了。” 当着外人的面,儿子如此不堪,惠妃坐不住了,站起来,向寿王冲过去,寿王喊玟瑾:“玟瑾,你们赶紧拦着呀!”玟瑾是惠妃从娘家带来的贴身丫鬟。 李林甫也希望侍女们拦下惠妃,就转移了话题,向惠妃汇报:“辽北苍鹰已经送到燕乐宫,这阵子高公公已经把圣上的回礼送到宋王府了,娘娘放心,郡主正跟圣上说笑呢。”又转向寿王:“寿王殿下不必再劳心辽鹰一事,听你母妃的话,安心学习治国之道就是。” 李林甫一开口寿王就烦,这个人从来没说过让他觉得有趣的话,十分无趣,还假正经,:“你们干吗一起逼我?大哥并没有如你们所愿去戍边打仗,即然如此,就让继续当他的太子好了。你们都是父皇的臣子,却作着背逆的妄想。” 咸宜公主跟在李大人前后脚也到了慈仁阁,听见弟弟如此耍赖,又见母亲想打又不忍打,兀自上去就是一巴掌,打懵了寿王,他捂着火辣辣的脸颊大叫:“咸宜!别以为我不打女人啊?” 咸宜抽出腰间的牛皮鞭,“你打呀!不打枉称男儿!” 寿王看见咸宜举起皮鞭,躲到母亲身后,“母妃,看看你和父皇把她惯成了乡里悍妇!” 惠妃阻止咸宜:“咸宜,太没有当姐的样子!” 咸宜放下皮鞭:“母妃,明明你也恨他不争气,我帮你教训他,你又护着!他这窝囊样,还指望他夺天下!” 惠妃:“放肆!” 李林甫阻止咸宜:“郡主,不可如此对储君无理!” 咸宜嘲笑两声:“储君?他当得起这两个字吗?” 寿王干脆回答:“当不起,你们也别瞎叫,免得引来杀身之祸!” 咸宜:“母妃,你听,” 惠妃没等咸宜再说下去,力喝:“咸宜!退下!” 咸宜见母亲真怒了,嘟囔着走了,临走还补了句:“强父手下皆弱儿。” 气氛真空般停歇了几十秒,李林甫干笑两声:“都说郡主性格刚强,如今下臣也算见识了。” 惠妃冷冷说了声:“李大人见笑了!” 李林甫:“郡主若是皇子,贵妃也就不用操心了。” 寿王:“哼!都是你们用这些话惯得她上天入地。您也用不着这么隐晦,我也不用你操心。” 李林甫:“寿王殿下,下臣说错话了。” 惠妃:“李大人不必向他解释。我头疼得厉害,还劳烦大人继续授课吧。” 惠妃扶着玟瑾进了内室。剩下的两位暂时僵持着。 寿王见母亲被自己气得头痛病犯了,心中有愧,就主动问:“说吧,把我抓回来到底有何事?少拿《六韬》吓我。” 李林甫的见寿王先开了口,就从袖袋中取出一轴纸,展开给寿王看:“这是奚丹和**厥兵力布署图,你需在一个时辰内背会,有不懂的问我。” 寿王:“现在?” 李林甫:“对,此刻。” 寿王:“为何?” 李林甫:“一个时辰后,高公公从宋王府回来,圣上在通仪殿等回话,你随我进殿,讲一讲宋王府的事,顺便对圣上讲讲殿下对奚丹战事的看法。” 寿王不感兴趣,但也知道自己拧不过母妃:“我可以去,也可以对圣上说我对战事的了见解,但,我不想领兵打仗!万一父皇急着用人,抓了我的差如何是好?” 李林甫:“寿王放心,圣上再急着用人,也得用能用之人,不会派你去打仗。” 寿王心里仍有一万不愿意:“师付和母妃做这些无用功又有何益?” 不等李林甫开口,寿王说:“算了,你们说有用,我背就是。” 李林甫连声说好。 寿王:“先别说好,我也有条件,今夜去完,明日我要去静慈庵。” 咸宜在里屋听说弟弟要去静慈庵,就出来问话:“为何要去静慈庵?” 寿王:“宋王府的舞婢在静慈庵学经,五天后要给王妃当颂经童子。” 咸宜:“这与你何干?” 寿王:“这舞婢可是个绝世大美人,我想要到我府里。” 咸宜:“明白了,你的魂就是被这些下贱的舞婢勾走了!刚才还说要去当和尚?” 寿王:“你如此说,你替我去见高贵的圣上,我自去见我下贱的舞婢如何?” 郡主杀气已现,李林甫赶紧劝走咸宜:“郡主殿下,您赶紧走吧,小殿下要抓紧时间了。” 清心阁内,杨贵人静立佛龛前,手持厚重的《华严经》书,纹丝不动,微闭双目,念着:“世上种种法一切皆如幻,如能如是知,其心无所动,譬如梦中见,种种诸异相,世间亦如是,与梦无差别。” 杨贵人深信佛之智慧,对于她是取之不尽的精神寄托,习经使她心静,也让她懂得珍惜当下,学会无边的包容。 杨贵人也是官宦世家的女儿,自幼浸染在命运的沉浮中,多少有点处世不惊的气韵,也有些审时度事的敏锐,自王皇后暴病而亡,她就带儿子躲开野心勃勃的武惠妃。忠王在十王宫里是最不起眼的皇子,她这个母亲也与风云翻滚的掖廷宫若无瓜葛,只是窝在这个破旧的佛堂,从《华严经》中参悟着世间幻像,儿子也在朝臣的滚袍宽袖中类似隐身,这份有点被动,但还算平静的生活一直跟随时间流逝着。 不料,此次浪来了,一来就是滔天巨浪。她多少有些担心儿子的承受力。毕竟儿子的前途是杨贵人在世上唯一的挂碍。原本想,此次西去平叛,正好躲开风雨欲来的长安城,若能建立军功一二,儿子的日子也能稍微展拓一些,谁知,竟还是没能躲过妃党夺嫡之争的硝烟。 杨贵人知道儿子今天一定会去祭拜皇后,但为何耽误了一整天?佛说:不求声色香与味,亦不稀求诸妙触,但为救渡诸群生,常求无上最胜智。不去猜度自己不知之事,佛法无边,贵人时刻提示自己正确的修行之法。 二更了,贵人放下经书,喝了小婧端来的米汤,将粥碗放回托盘,对小婧说:“去给殿下开门吧。” 娘娘有这么神么?小婧将信将疑出了佛堂,折进厨房,放了碗,顺手提着灯笼去开门,刚到门前就听见赤兔那轻如徐风的脚步,一阵惊喜,赶紧开了门:“我们娘娘真是神了!” 忠王把马递给小婧,接过灯笼:“怎么神?” 小婧:“娘娘说殿下到了,殿下就到了。” 忠王知道母亲一直在等他:“母亲还在等?” 小婧:“一直在佛堂念经。” 小婧把赤兔牵进院内,嘴里叨叨着:“我可舍不得把你一人丢在门外。” 唐人养马讲究一个“逸”字,赤兔就是这样一位姿态逸然的仙儿,走道如风,脚不沾地儿,跑道不费力,陪赤兔溜弯是小婧最惬意的事,她喜欢贴着赤兔水光溜滑绸缎般的皮毛,这派头才配得上我们殿下这样的皇子。 朗月穿过树荫,正有一束光打在佛堂的门板上,门板上漆皮爆起,门柱也陈旧斑驳,原来,母亲的佛堂竟这般简陋?!忠王心里泛酸,推开门,对母亲行了跪拜大礼,母亲说:“辛苦一天了,就不要跪了,白玉绿茶粥准备好了。” 这白玉绿茶粥是用豆腐粒绿茶沫和少量黄米熬制,盛夏进食降火消暑,忠王听说有此粥自然高兴,但却免不了先是自责一番,说自己身为皇子竟不能像普通百姓进孝,连给母亲修缮佛堂的权利都没有。 杨贵人才知道他神色黯然间是为这种事,淡然一笑:“原以为既然圣上能命你为西征大元帅,定然是你有长足精进,不料你竟为这点小事伤神?” “母亲,儿在世上只有母亲一个亲人,却不能进孝。” 杨贵人:“你没必要这么想。你的亲人还有父皇,还有皇兄皇弟。再说,母亲能住进清心宫也是承了皇后的阴德,哪里来的这些牢骚?修行本要去除陈杂,简陋些正合我意。” 忠王不再纠缠此事,解释:“武德殿撤帅一事儿子是今晨醒来才知道,今日是母后祭日,儿子就先出城了。这么晚才来见母亲,请母亲原谅。” 杨贵人并未追究此事,让他坐下,出门唤小婧,忠王说她正陪赤兔呢。 贵人让儿子去正殿,自己去厨房端食盘:“母亲这里只有素食,委屈你了。” 忠王一眼看见盘中粳糕,“母亲做了粳糕!” 贵人:“浸了你喜欢的枣花蜜,先喝点白玉绿茶粥。”她将粥碗推到儿子面前。 忠王端起白玉绿茶粥一饮而尽。 母亲又去厨房把粥罐提来,为儿子再舀一碗。 母亲:“母亲不相信我儿会在武德殿贪杯?” 忠王:“说来奇怪,那日,仅一杯酒下肚我便不能自持。” 杨贵人听儿子说仅一杯就醉,大体猜出发生了什么,知道是惠妃的杰作,对儿子多了些担心:“过去的事就不要再提了。父皇那里你终究要有个交待,你想好怎么说了吗?” 忠王:“不如不交待,不堪一幕就随时光消失吧。” 贵人:“即使圣上忘了,朝庭也不会忘。” 忠王:“嗯,的确如此,今天遇到寿王,就拿此事嘲讽两句。” 贵人:“在哪里?怎么会遇到寿王?” 忠王:“寿王看上宋王府一个舞婢,把人家追得无路可逃,那姑娘刚烈,直接跳进河里。” 贵人:“夏季水深,急流旋涡密布,那舞婢如何了?” 忠王:“被赤兔马救了。” 贵人:“虽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但,妃党一派的人和事你还是躲着吧。” 忠王:“的确是赤兔救了姑娘,赤兔在宋王府时就和那姑娘熟识。否则,谁能近赤兔身?” 贵人欣喜:“竟有这等因缘?阿弥陀佛!” 忠王:“母亲,你记得静慈庵么?” “不记得。自打进了宫,就没出过长安城。” 忠王:“母亲再想想,母后讲起过,静慈庵?” 杨贵人已经想起,皇后和惠妃起争端时,皇后似乎预感到什么,曾带着忠王去山里进香,难道那次就是去的静慈庵?又与妃党相关!贵人不希望儿子继续纠缠于此:“不记得了,往昔已随风去,追不回来的。我儿又何必去追?” 忠王明白母亲的意思,就不再追问,但白日里发生的一切让他挥之不去,还有那个倔强的灵儿,五天之后又如何是好?“母亲,那姑娘,揭了宋王府颂经童子的榜!” 贵人终于反应过来,忠王并未太纠结于朝庭之事,而是在为一位姑娘的命运担心:“这是个怎样的姑娘?竟敢揭颂经童子的榜?” 忠王:“那姑娘只想着七七四十九天后,她就能取得身份文牒,摆脱婢身,却不想,她熬不过四十九天。” 对姑娘的倔强,贵人也颇为感慨,“她为常人所不能为,也许有她的非于常人的难。”她问忠王:“你是还要去见这位姑娘?” 忠王:“儿想救她,母亲说过,路上遇蚁尚且避而救之?” 贵人懂了,进屋去拿出一块绣帕给儿子:“这绣帕上是龙涎香,需放在贴近心房处,香气走心脉,可唤醒衰竭之人,香气存于心室数十日,或可救她一命。但是,儿子,遇事,尽心尽力即可,若有了心力并无结果,当回头是岸。” 忠王应着:“感谢母亲,佛心无边!”无论这龙涎香是否真的有用,但他一定会试试,他不会放弃灵儿。 三更鼓响了,母亲对儿子说:“宫门出不去了,就在这里歇了吧。”母亲说着去了佛堂。 忠王想起静慈师太的八个字,跟在母亲身后,讲了此事。 杨贵人常年修行,对事对物有透彻的感悟,“时尔山出 ,西去定天”,她立刻意识到静慈师太所说八个字并非儿子认为的八个字,只是天机不可泄露,就对儿子说:“若圣上还能允许你随裴司徒一起平叛,你定要为大唐尽心尽力,若圣上弃你不用,也不必强求。去江南,去辽北,离开长安就好。” 忠王终于忍不住问:“母亲为何一定让儿子离开长安?” 母亲说:“长安就要刮起腥风血雨了。不可贪慕虚荣,不要留恋长安的香风软雨。” 忠王点了头,又想起一事:“母后那里长出一棵七尺高的万年松。” 杨贵人很欣慰。 忠王嘟囔道:“我离了长安,明年母后那里又要被野草盖荒了。” 杨贵人并不抬头,只顾低声念阿弥陀佛! 小婧喂了马,来报告忠王:“赤兔大仙已经睡了,殿下放心。” 忠王谢过小婧,夸她办事稳妥。小婧说伺候赤兔大仙是她最喜欢的事了,只是见一次大仙太难了。 小婧向贵人报告:“娘娘,内务司又是半夜送月例,比上月又少了一成。” 忠王正要质问,杨贵人阻止他,对小婧说:“省着花,按例办够了。” 小婧应声退下。 忠王追上小婧问:“母亲说按例办?什么意思?” 小婧解释道:“月例发下,娘娘都命我们把脂粉首饰布匹拿去换钱,应付日常用度,再买些佛堂的灯油钱。” 忠王听了气愤难当,返回佛堂找母亲,责问到底为何? 贵人解释道:“皇后走后,圣上虽未立后,惠妃代行后宫之权,她自然记得我和皇后的情义,克扣些月例也不过为难一下我,并无大事。” 忠王气愤:“母亲娘家是前朝皇帝的恩人,母亲是圣上的妾室,竟要拿月例换佛堂灯油?如此,圣上还有什么体面可言?” 杨贵人见他提起早年杨家有恩于睿宗一事,就责怪他,让他永远忘了此事,在任何人面前都不要提起,贵人说:“你外公当年接济皇家子弟,是尽臣子本份,你父皇也不是忘恩负义之人,他不负诺言娶我进宫,此事早已远去,休要再提!” 忠王低头不语,只管替母亲委屈。 贵人强调:“休要再提!当年,皇后见了圣上最后一面,讲起旧时皇后的父亲卖衣为三郎办寿,皇后的兄长省下吃的也要给三郎,圣上大哭,皇后死在圣上怀中。这等恩情,提了又如何?“母亲每每提起这些必到伤心深处,忠王立刻说:“母亲,儿子记住了!” 母亲还是忍不住多说他两句:“皇子不该过问后宫之事!圣上所要无非后宫和顺平静,母亲能够仍然住在清心宫,就已经心满意足,这也正是惠妃的心头刺,她巴不得让我去圣上处喊怨叫苦,她才好提醒圣上让我搬出清心宫。” 忠王总觉得母亲非要住在清心宫不单单是为了皇后情意,母亲却只是说习惯了清心宫的佛堂,这里已是母亲一生情思所系,忠王心疼母亲,也不愿多问。 忠王向母亲叩首,发誓定然不负母亲厚望,遂离开佛堂去歇了。 第六章登高望 日上三杆,师太对灵儿的训练仍然是到河边提水。 提了一夜水,自然越来越熟练,桶向水里倾斜的角度与水的流速尽在掌握中,谁知,灵儿将桶刚入水,有石块砸在河水中,伴随着一声马儿的嘶吼,岸边的泥土纷纷落入河中, 立即染浊河水。 灵儿抬头看去,见一高头大马立于岸边,马上是一位身着粉色绸纱抹胸腰挎柠黄滚边长裙的玉人儿,看马鞍下不了千金打造,玉人儿见灵儿看她,傲慢地问:“你就是杨灵儿?”灵儿见到耀武扬威之人本就不愿搭理,继续低头打水。 马上的玉人儿正是咸宜郡主,她可是比她弟更骄横刁蛮的主儿,见灵儿不理她,径直骑着马踏进河水,围着灵儿打转,半条河都被马踩踏浊污,灵儿站起身来,强压怒火,咸宜郡主看着她说:“原来皇弟看上了一位寡淡的小尼?”遂打马而去。 静慈师太在山门处看到这一幕,怕灵儿吃亏,急急往下走,见咸宜骑马过来,静慈侧身树下避让,这咸宜公主却突然停了马,她觉得似乎在哪里见过这尼姑?面熟?她驻马观察静慈,静慈师太遂立于树下,捻珠默经。 河水被污,灵儿只能提着空桶回来,正窝了一肚子火,见她招惹师太,疾速几步到了咸宜马前,以理据争:“你污染了河水,我已经忍你,还敢在此对师太无礼?” 静慈师太阻止她再说下去,劝她多走几步到上游打水。 灵儿不服,师太轻轻抬脚把她连人带桶一起撩到上游方向,师太说:“你要念四十九天经,需忍常人所不能。” 灵儿领会了师太这一脚,也是做给马上之人看的,就提着桶向上游去了。 咸宜看呆了,这师徒二人的功夫可真是出神入化了,再加上她闻到灵儿身上散发奇香,便拿出腰间香囊闻了闻,怎么跟我这里的香味相同?她向灵儿大喝:“你,站住!” 静慈一惊,轻轻一跳,站在咸宜马前,问:“郡主何事?” 咸宜又一惊:“怎么知道我是郡主?” 静慈笑笑:“您浑身上下,从里到外都写着千户郡主这四个字,这是其次,” 咸宜很是好奇:“还有?” 静慈:“郡主用的香正是静慈庵所造青帘幽月,小尼上个月送给王妃一盒。” 咸宜立刻兴奋:“我正想问王妃这香哪里来的,没想到得来全不费功夫。” 静慈:“郡主若想再得此香,要看今冬的梅花干不干净了?” 咸宜不解:“要如何梅花才干净?” 静慈:“要采雪中开放的梅花。” 咸宜有些泻气:“如何知道哪一朵是雪中开放的?雪前开放的也不一定?” 静慈:“知道的。” 咸宜:“早知如此难得,多向王妃要些了。哎,师太,庵里还有吗?” 静慈:“没有了,等来年吧。” 这咸宜最娇横,听得庵里并没有她想要的东西立刻翻脸,立刻以挑衅的口气问静慈:“你可认识前朝宫女杨红樱?” 静慈心中一惊,公主如何突然问起自己的本名?但她立刻收拢了心情,回道:“贫尼不闻朝中事。” 咸宜神色怪异,阴阴地笑着:“知道你会这样说。告诉那个小尼,让她少招惹寿王,一个奴婢招惹皇子能有她什么好下场?”打马而去。 忠王醒来,小婧告诉他:“娘娘三更一刻就去慈恩寺听讲经了。” 忠王:“这是为何?” 小婧:“娘娘什么都为殿下想到了,皇子不能留宿后宫。贵人让我等你醒来,带你去佛堂跪着,高公公来了,就说接受贵人惩罚,在佛堂跪了一夜。” 忠王心疼母亲:“母亲岂不是一夜未眠?” 小婧:“好在,娘娘念经也有念通宵的。” 忠王尊母亲安排跪在佛堂默经,果然,不久,高力士到了,还带了两个小公公,说是给杨贵人送抄经的绢,看见忠王跪于佛堂,忙问是怎么回事? 小婧忙着给解释了一番,说:“因武德殿醉酒一事,我们娘娘让殿下默完《华严经》全本才能起来。” 高公公去扶起忠王:“杨贵人过于严苛了,《华严经》全本几百万字,何时才默得完,是为武德殿之事吗?” 忠王:“武德殿一事伤了母亲的心,我辜负了她。” 高公公让两位随从先回皇宫给皇上回个话,就说杨贵人罚忠王在清心阁佛堂跪经一宿,杨贵人二更三刻到就去慈恩寺听讲经了。 公公们走了,高力士问忠王:“殿下是不想西去平叛么?为何醉酒?” 忠王赶紧解释:“阿翁如何这样问?大唐有难,皇子自当挺身而出,如此重任父皇信任我,皇恩浩荡,我当万死不辞。绝无丝毫推拒!” 高公公:“为何就醉了?” 忠王:“我仅饮一杯,就醉得不省人事。” 高公公:“殿下,如此看来,应该是有人在殿下酒杯里动了手脚,中书令已经向圣上提出武德殿醉酒事出蹊跷。” 忠王:“阿翁,我想见父皇!虽然母亲让我等待,但,武德殿醉酒一事,我还是想向父皇说清楚。” 高公公:“你要说清楚?那就是要查给酒里下药之人,如此,宫里又要掀起一场腥风血雨?真掀起来了,余下的事,你应付得了吗?” 忠王:“难道就这样让父皇对我失望?” 高公公:“你母亲说得对,你不要动,也不要在此时主动掀起风波。” 忠王:“父皇真的让司徒父子挂帅了?” 高公公:“战事紧急,必须有人挂帅。” 忠王:“我愿前往!怎么样让父皇再信任我?信任我对圣上的忠诚之心,信任我对大唐的热诚守护之心!” 高公公赞叹忠王的热情忠诚:“殿下,圣上正需要你这样的大唐勇士!如果圣上能听到你刚才说的这番话,一定会再度信任你!” 忠王:“阿翁,您和母亲都让我等,可是奚丹人和**厥人不会等,战机不可失呀!司徒年过七旬,中郎也并未有边关经验,我大唐不是没有将帅呀!” 高公公:“殿下,老身都被你感动了,长安城内有你这番热血之人越来越少了,奢靡之风日盛,皇家子弟尤其如此。老奴定向圣上力荐殿下。” 高公公走后,忠王立刻打马静慈庵。 咸宜郡主欺负灵儿师徒的一幕,忠王观看了全程。 咸宜娇横,长安城里没有人惹得起这位千户郡主,连父皇都让她三分,灵儿落到她手里不会有好,他正要上前干涉,却见静慈师太出现了,他勒了马缰,静静观看,直到咸宜离开,他立刻下马,帮灵儿打水。 灵儿自然要推,但忠王一手抓一只水桶,一脚跨到河中,双臂一抬一沉,两桶水已经上岸,灵儿接住上岸的桶,提起水桶转身就走,动作轻盈快捷,把忠王看愣了,停在河里,忘了拨脚。 谁知,灵儿提水到达山门,却被师太拦住,让她倒掉桶中水,灵儿得令,眼都不眨一下,就用两桶水洗了台阶,忠王见状跑上前来争辩,灵儿却又转身下山了。 忠王追在身后问:“你即不愿为婢,却愿意在这里给这老尼做奴?” 灵儿加快脚步,心想了养尊处优的王爷,你不会懂我! 忠王见她手上勒出血痕,心痛:“在宋王府风吹不着雨淋不着,你何必在这里作贱自己?” 灵儿听不得作贱两个字,转身狠狠瞪他,正是这一眼惊到了忠王,他很久没见过如此清亮的眼睛,清亮到他觉得这个充满尔虞我诈的世界不配拥有,这双眼睛瞬间种进他的心里。不由自主,他取出母亲的绣帕:“你的手?” 灵儿仍然不理会,忠王上前,把绣帕塞在她抓着桶系的手中,一股香气让灵儿那双深潭静水的眼睛起了些波纹,忠王立刻接收到,抓紧解释:“是阿末香,安神散淤最好用。”他自然不便说出是龙涎香,皇家密香不可流出宫外。 灵儿毕竟是女儿家,她看得懂忠王的眼神,当下很难拒绝久违的温暖,慌乱中,她加快了步伐,步子却越来越细碎。 忠王正要上马,山林中传来鼓掌声,“哈哈,原来是一出不要江山要美人的戏码。” 是那山仙小鬼头李沁!着实意外,忠王欣喜,迎了上去。自他醉闹武德殿一来,最想见的人就是这小子,但,他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主儿,你找不到他,只有他来找你。忠王时刻都想改变一下这种被动局面,劝他住进长安城,但,李沁从不答应。他就像这林中的鸟,只有他飞到你面前时才能见面 。 李沁三两步跃下山来,语气仍然戏嬉:“忠王果然卓而不群,若换了别人,被圣上临阵换帅,自尽谢罪的心都有了,当然,忠王是皇子吗?圣上不会赐死,自武皇之后,皇家便不再赐死李氏族人了,所以,殿下好轻松呀,不面壁佛堂,反而跑到这里来怜香惜玉。” 忠王:“那姑娘已经做了宋王府的颂经童子,按理说只该学念经,这庵里师太却一直让姑娘提水,一天不到,姑娘的手就勒出血痕来。” 李沁微笑不语,只是鼓掌。鼓得忠王心里发毛,”怎么?你不信我?你去庵里问师太吧。” 李沁不笑了:“我信,从未见过忠王如此情真意切,情不自禁,怀此贞秀姿,卓为霜下杰。姑娘是傲霜雪菊,皇子是惜花之人,我都感动了。只是你说她做了颂经童子?岂不可惜?这姑娘怎么就这么傻?不知道这是送死吗?” 忠王:“你终于说到重点了,可有法子救她?” 李沁笑笑:“你不是已经将龙涎香抹到了她的伤口处?此时香气也已经由血脉入心扉了。” 忠王:“这你也知道?你也相信这香能救人?” 李沁:“倒是这师太有些道理,念经四十九天主要靠得是什么?” 忠王:“体力!”忠王似有些明白了,“但是,如此提水不也是过于损耗体力?” 李沁:“体力和心力是相辅相承的一对,养心需先安神,看似损耗体力的劳作,可以让她在一段时间内忘记过去的不如意,也暂时忽略去未来四十九天的难熬,看那姑娘心气过盛,也是需要消耗消耗的。静慈师太实在是高人。若让她一来就坐在暗室里默经,现在恐怕已经体力损半,心力也毫无修养生息的余地。” 忠王终有所悟:“原来如此。只是,这师太又如何保证姑娘在四十九天里不吃不喝不眠一直默经?还能生还?” 李沁沉默了。颂经童子这个救人秘方不知是哪个混账神仙发明的,这根本就是嘲笑人的极限,这姑娘也真是个无知无畏的典范,她是不知有多少人死在这条路上。 李沁:“当年长孙皇后病重,太宗情急之下也请了师付到宫中念经,长孙皇后就对太宗讲,念经根本治不了病,让太宗不必费神费心,交待完最后一个心愿,让太宗重新启用房玄龄,而后,拿出早已备好的毒药,从容吞服。想想这样的女人,不得不生敬意!” 忠王也叹气:“如今的大唐虽然繁华富足,却找不出先祖们的精神风貌了。” 李沁:“这番感慨也是无济于事,此事涉及宋王府,过不了圣上这一关。” 忠王:“这姑娘无救了?” 李沁看着忠王:“如果宋王妃坚持,宋王就不会主动反对,那是个和事老。” 忠王:“还是说没救了?” 李沁摇着头:“不好办。想想,堂堂一个皇子看着自己喜欢的姑娘去送死,却救不得,也实在不是滋味 。” 忠王:“尽是废话,本王不听。” 李沁:“好吧,小生告辞。”李沁拱手道别,佯装要走。 忠王扬起马鞭,马鞭缠住李沁的腰:“又来这一套,武德殿若有你陪在我身边,本王就不会饮了**,就不会有如今这场面。”忠王提了马鞭,把李沁拉近身边,拥他上马,“赤大仙归你这小山仙,小的做个牵马人。” 李沁也乘势一把把忠王拉上马背,“要你牵?星星出来也回不到长安。” 忠王上马,刚一坐稳,又问:“可有妙法?” 李沁知道忠王对这姑娘当真了:“忠王尽管西去平叛,姑娘的事就听天由命吧!” “什么?西去平叛?我已经被罢帅。”忠王不知自己是否听清,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李沁:“张阁老说过皇子中忠王最大智若愚,果然如此。” 再说那灵儿。她有勇气再回头时,忠王走了! 遥望一骑渐行渐远,灵儿使劲把绣帕扔进河里,像是要狠狠扔掉一切记忆。身处铺天盖地之寒冬,一丝的温暖与事无补,不如不要,不如没来过,绣帕顺流而漂,眼看着就要被一个高浪打走,灵儿突然扑进河里将绣帕捞起,折好放进口袋。 再看,路尽头,赤兔马飘逸的身影已经远了。 灵儿咬咬牙,继续提水。 越过城门,赤兔一路南下,蹄声如鼓点,垂尾拂尘烟,高头大马上坐着两位神仙般朗俊的少年,引无数路人驻足议论,以为长安城又兴起了什么新风尚。 马上的忠王却紧勒了马缰,“已回到长安?还不下马?” 李沁轻轻弹了忠王的麻骨,他手一松,赤兔箭般飞了出去,忠王质问:“不是说回长安吗?” 李沁:“不仅回长安,还让你看长安!” 赤兔一路东驰。半个时辰后,停在乐游原的乐游庙前,李沁拉着忠王一口气攀到乐游庙最高处的望山亭,“忠王,且伏身北望!” 乐游原地处长安最高处,这乐游庙又将这最高处的高度加高了十余丈,登高北眺,辉煌气派整若棋盘的长安城尽在眼底。李沁说:“看看吧,这就是张九龄大人诗中的‘万壑清光满,千门喜气浮’,大唐长安。” 忠王不禁感叹:“果然是‘城隅有乐游,表里见皇洲。策马既长远,云山亦悠悠。’” 李沁:“如何?大好河山,繁华都城。” 忠王:“如何?你问我吗?” 李沁:“从这里望去,就是高祖立业的关中,以长安为轴,在南山北岭两大山脉包围中,南北一百五十多里,东西四百多里,东函谷关、西有散关、南有武关、北有肃关,雄关盘距,山河壮丽。” 忠王:“号称八百里秦川,富饶肥沃。” 李沁:“曹孟德诗‘山不厌高,海不厌深,周公吐哺,天下归心。’这是心有帝王梦者,曹孟德所思确与张九龄大人不同,” 忠王:“我师付说:‘奋翼笼中鸟,归心海上鸥。既伤日月逝,且欲桑榆收。’” 李沁:“你师付的境界跳不出文章墨客的自艾自怜,曹孟德只说‘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他有迎战一切人生之苦的气慨。” 恍若隔世,这山仙今天突然就变成了催促野心的帝王之师?难道他不该说自己一声俗气?登高临风,心情也好了许多,忠王便想跟李沁逗逗乐,忠王问:“我前几日听了一个故事?” 李沁:“头回听你讲故事,讲来听听。” 忠王向来嘴笨,想了想便这样开了头:“城里的一座庙里,有一个小和尚,每天洒扫庭院担水种地,夜里熬油念经,却一天天不见瘦下去,反而越来越胖,” 李沁一通朗笑,接了忠王的话:“师付好奇,就派徒儿跟踪这小和尚,后来发现他乘下山挑水时大块朵颐。” 忠王略有尴尬:“看来这故事流传很广。” 李沁:“我带殿下来此,一是登高舒心,二是看看殿下面对这恢宏的长安城想些什么?” 忠王:“这塬下就是当年的太平庄园,不可一世的大唐公主,几百里灞水任她打造,半壁国力不及她一人庄园,但还是不够,她要效仿武氏,做女皇,她要的是江山,父皇要的也是江山,太平死了,宋王让了,父皇得了江山,眼前的辉煌,每一寸土地都浸染着污浊的血,深埋着无辜的骨。朝庭如此,后宫亦如此。” 李沁:“明白了,忠王既是这性情中人,就随我一起在山里做个逍遥仙吧。” 忠王自顾自继续说:“父皇平了太平,立刻把太平庄园分给自己的四个兄弟,杀了姑姑便拉拢兄弟们一起平抚天下,可是,宋王还是在青峰山下再建‘野花溪’,不就是想远离长安这是非之地吗?” 李沁:“你以为宋王远离长安便远离了是非?你以为明皇把自己的中郎将派去野花溪做典军是对宋王的格外恩宠吗?还野花溪?你跟着我,处处都赛野花溪,我保你一生有趣,山里有采不完的草药,花有四季不同,大小兽类任你狩猎,山泉奔流不息,饮不完,山溪如乐,声不断。你想劳作也可种些庄稼,春播秋获,老叟无欺。” 忠王叹气:“知道你在气我,我做不了神仙,我有太多身不由己,还有要守护的人。” 李沁:“杨贵人?” 忠王沉默,望着远方。 李沁顺着忠王的眼神望去,正是青峰山方向,他突然明白了:“慈静庵小尼?” 忠王立刻看着李沁:“想到妙法了吗?” 李沁知道不可再开玩笑,已经攀到长安最高处,忠王没想江山却一直想着如何解救静慈庵里的小尼姑。“难道?”李沁想索性问他个透彻:“忠王救了小尼,是要纳妾不成?” 忠王摇摇头:“只是不忍看她颂经损气而亡。”忠王一想到姑娘眼中那一汪深潭,和深潭偶动的波纹,就一万个不忍。 李沁:“你已经给她龙涎香了。她死不了。” 忠王:“她活下来又如何?她拿了文牒又如何?” 李沁:“明白了,这姑娘若不被忠王收到宫中守护着,便一直要如何下去了。” 忠王:“我索性去问宋王要人。” 李沁:“前日里武德殿醉罢军权,今日再闹个宋王府与王妃夺命?之后,你若还有命能跟我游历野山我定会带你去昆仑山采撷千年灵芝。” 忠王:“我也知道王妃的命要紧,” 李沁:“这句话道出了你根深蒂固的想法,还是认为皇家人的命更要紧。” 忠王反驳:“王妃毕竟是伯母,我所说也是人之常情。” 李沁:“那忠王大人又何必为一个非亲非故的女子担心,任她去吧。想你自己的前途吧。” 忠王哼了一声:“我自己的前途?不如说妃党和臣党的前途。他们比我还急。” 李沁:“你如何知道他们比你急?” 忠王:“我昨夜在母亲处,三更,出不了宫,就歇在清心阁,今儿个一大早高公公就赶到清心阁来为我扫门前雪了。母亲昨夜二更三刻就离宫去了慈恩寺听大师讲经。” 李沁忍不住鼓起掌来:“谁的手笔?” 忠王:“应该是母亲。” 李沁:“杨贵人的确聪慧过人,虽说在我看来,有些过于谨慎,但,在此关键时刻不能在细微处留任何缝隙给敌人。杨贵人对你的前途有何指教?” 忠王:“母亲只让我等。” 李沁:“那你就等呗!” 忠王:“你也让我等?” 李沁:“等!什么也别做。” 忠王:“我以为你急着让我回长安有什么高见?不过是拉我爬山,劝我等。” 李沁:“也不完全,你要见的人来了,你看。” 乐游庙的阶梯上,正哼吃哼吃地爬上来一枚胖子,正是赠尚溪剑于忠王的安禄山,忠王正有不解,李沁说:“安公子可有好消息?” 安禄山粗气直喘,说不出更多的话,冲着李沁直点头。 李沁畅然鼓掌:“太好了。忠王,安公子给你送来百匹上好的幽州战马。” 安禄山:“已过蓟门,今日可达东都。两日可抵长安。” 李沁摘了身上的酒壶递给安禄山:“安公子果然大材!喝口山泉野果酒,解渴。” 安禄山抓了酒壶一口饮干,看壶内再不滴酒方把酒壶还给李沁:“这壶太小。” 安禄山喝酒的方式着实搞笑,加之所说,皆不顾长安的风雅,三人便哈哈大笑。 李沁对忠王说:“这不是等来了?” 忠王向李沁作揖:“小王该如何感谢才是?” 李沁:“你只需把这百匹马交给裴司徒就行,千万不可亲自交给圣上。” 忠王:“明白,我能做的只是等。” 安禄山:“忠王有福,您只要坐在府中,左拥妻右抱妾就行。自有人为您效犬马之劳。” 李沁:“安公子你这唐语学得真不错,只是这语态有点,” 安禄山:“有点谄媚?” 李沁:“原本解了盘残局,该说声漂亮,可经您这么一说,变味了。” 安禄山:“再喝点酒,我能说得更好,不变味。” 李沁知道跟他说不通,用哈哈大笑来掩盖尴尬。 忠王知道安禄山所说让李沁有掉价感,就走到他身边低声说:“原来清高的山仙也有刻薄之处。他这马屁拍的,我觉得挺舒服。” 李沁打开扇子,摇晃着走开了,说了声:“俗!” 第七章、公主告状 咸宜快马赶到慈仁宫,半道正遇上惠妃从通仪殿回宫,惠妃本想跟女儿说说圣上对寿王轻视,此事压得她脸神极为阴沉。昨夜寿王随高公公觐见圣上,圣上并未向寿王问起战事,也未检查功课,只是问宋王妃的病,还让寿王多去陪陪养母,寿王得旨自然高兴,他又可以堂而皇之出城去玩了,可是,惠妃在一旁却气了个半死,圣上当真没把这个儿子当块可培育的材料。 咸宜听母妃发了半天牢骚,不以为然:“意外吗?一点都不意外呀。李瑁从宋王府送进十王宫之后,就再也没有成长过,上面有六个皇兄压着,在父皇的眼里他可不就是个顽童吗?” 惠妃在轿辇中不便发作,冷冷地怼了女儿:“我的儿子告诉我圣上不可能立我为后,我的女儿对她的皇弟冷嘲热讽!” 咸宜:“母妃,您消消气,您听了我的新发现,就不会这么生气了。” 惠妃才注意到女儿身下的马喘着粗气,问道:“你从哪儿来?” “静慈庵!” 惠妃原来瘫在辇中的身子直了起来:“见到那个人了?” “对,一定是她,我一眼就认出来了。我敲了一下边鼓,她就神色慌张了。不过,这老尼是真能装。” 下了辇,惠妃立刻将女儿引入内室,从床柜里拿出一个木盒,打开锁,取出“大周通缉令”,上面正是当年宫女杨红樱的画像,咸宜只看一眼就说:“就是她,左腮上这颗痣还在,虽然小了淡了,但位置就在这。” 惠妃大惊,“此人果然还活在世上!党册一定在她手上。” 咸宜:“我还真是佩服这些人,什么叫贼心不死,四十多年了,大周早没了,再说那武皇也已经把天下还给李家了,这帮人还在折腾什么武氏党册?” 惠妃:“这些人都是对越王忠心的死士,这四十年,他们躲在老鼠洞里,什么也干不了,可不就只有倒腾旧账了。” 咸宜:“母妃,这些人跟我那三位皇兄无异,不过是无能吧。” 惠妃:“他们是无能,可他们算的这一笔一笔的旧账若被有能力的人拿到,就派上用场了。就算是在民间流传开来,在大唐掀起一场对武氏家族的声讨,也可想而知我们娘仨的日子,就只能任人宰割了。” 咸宜:“说来还得感谢瑁弟,若非他的风流,本公主这辈子也未必会去那样一个野庵。” 惠妃:“也就不会发现这老尼了。所以,咸宜要和弟弟配合起来,要看到他的好。” 咸宜:“打住!母妃,他这次是歪打正着,并非他的好。他要让我看出他的好,他得真好才行。” 惠妃让女儿立刻去见李林甫,无论如何先控制住那老尼再说,要快,不能先太子赶了先。咸宜觉得大可不必,一个老尼,让杨洄找几个人就办了。 惠妃:“不妥,慈仁宫不可染指。” 咸宜:“母妃放心,本公主这就去。对了,我还见到了李瑁想要的那个舞婢,是有点小模样,但也不过很寡淡的一个小尼。有一件事挺奇怪,她身上竟有龙涎香。” 惠妃不以为然:“龙涎香?不可能。” 咸宜:“我明明闻到有龙涎香,那老尼也否认,还说是她庵里造的什么青帘幽月?” 惠妃:“龙涎香不可能流落到乡野民间。一则量少,二则谁敢涉险。” 咸宜是个好胜之人,很不高兴母亲对她判断的质疑:“母妃您左一个不可能右一个不可能,是怀疑本公主的嗅觉出了问题?我何时有辩不出气味的? 惠妃并不喜欢咸宜这种性格,凡事较真,争辩起来容不得别人的意见,就提醒她:“你速去李府,务必赶在太子前面,告诉李相拿不到也要毁掉,绝不能流入民间。有这本册子终究是隐患。” 咸宜正要出门,栾公公来了,栾公公带来一个不利的消息,说太子昨晚出了城门,往宋王府方向去了。惠妃和咸宜立刻想到是冲着党册去的。惠妃让栾公公尽快联络太子的内线,查清太子行踪。同时让咸宜把这里知道的一切消息详尽告诉李相。 咸宜到了李府,李林甫得报急匆匆从皇城赶回家,听咸宜所说,觉得很是棘手,“原本已经筹划好的“假太子”事件真在进行中,眼看就要有成效了,现在又凭空多出个“武氏党册”?会不会是这党册原本就是子虚乌有?是太子丢出来的障眼法?” 咸宜:“ 可大周通缉犯杨红樱是我亲眼所见,而且据栾公公说太子也去过静慈庵。” 李林甫:“静慈庵?下臣从未听说过有这么一个庵。” 咸宜:“此庵仅有一个老尼,恐怕也不在册。” 李林甫:“可以去庵里探一探,但不可以此庵之事影响‘假太子’筹划。下臣恳请郡主殿下与娘娘克制,此时,不要横生枝节。” 咸宜并不理解李林甫的谨慎,就以郡主之态命令他 :“一个山野小庵里的老尼竟让李相如此为难?母妃有令,无论如何,党册要找到,找不到就毁了那个不在册的野庵,老尼也不能留。” 李林甫便不再解释,“下臣一定办妥!” 咸宜从李府出来,心中很是不爽,李相办事一向窝囊磨叽,难怪他做官做不过张九龄,大约他这性格父皇也不喜欢。总说他筹划的那个什么“假太子”,“假太子”天天在长安街上说自己是圣上遗留在潞洲的长子,长安城里的人不过把他当疯子,以为是什么高级筹划,不过是个笑话。 咸宜觉得单靠李林甫,不如自己亲自出马,就又回到太极宫。明皇正在淑香阁歇息,近来淑香阁里的玟瑰花开了,园里请的是金山园丁,引进了四十多个品种,花墙花径花台都不足奇,奇的是竟有几盆玄色玟瑰,开出硕大的花朵,还有两盆蓝色的玟瑰,蓝色花瓣上色着金色的边。明皇让高力士在花墙边摆了茶床棋盘,又让高力士去找太子来对弈。 高力士和太子都还没到,咸宜郡主先到了。 咸宜郡主的突然而至让明皇小有意外,打乱了他的计划,他本想和太子聊聊如何加强边军驻防之事,开心果来了,也不错,刚好可以带咸宜分享珍奇玟瑰。 父女俩边赏花边聊天。 咸宜其实无心赏花,敷衍完父皇的玟瑰花,就直接问了:“父皇,您让司徒父子领大军平叛,为何他们还不出发?” 按常理,公主无权过问军事,但,这是人家父女间的家常话,就当别论。人在花丛中,神经就比较放松,明皇给女儿解释:“跟游牧人打仗,主要在马,长安马匹原来由奚丹商人提供,奚丹反叛,筹马就需要些时间。” 咸宜:“筹马困难就是筹呀,需要太子跑到青峰山去跟裴少林商量吗?” 太子去青峰山找裴少林?圣上明显有些不快,太子掌大唐半数兵权,大战在即,太子找西征军中将帅商讨军情无可非议,但是,不该出现在青峰山,青峰山是长安城郊休闲之处,加之宋王府也在青峰山,监国和西征副将跑到王爷属地去私会,各种猜疑都成立,大战之前犯这样的大忌,太子怎么可以这般慌唐?咸宜看得出父皇已经心生嫌隙。就再加一把火:“恐怕是皇兄怕他这个发小一去难还,又密谋些事情要在走前办完吧?” 明皇对伺卫下旨:“去查,监国和裴少林是否去了野花溪?去找高公公,让他传太子进殿,传哪去了?” 正说着,高力士回来了,说太子不在东宫,让人去找了,他先回来禀明情况。明皇告诉他:“咸宜说太子去了野花溪,私会裴少林。” 高力士看咸宜也在,就知道又来挑事了,但如果咸宜所说是真的,就犯了圣上大忌,只好劝吧:“圣上,以奴才所见,监国当然知道规矩,去青峰山未必去野花溪,中郎即将西征,在野花溪一定有事要交待,监国有军务商讨,找到了青峰山也未可。” 明皇:“你个昏庸老奴,是在给朕说监国跑野花溪去勤政了?找中郎将商量军务为何不叫中郎将进宫?” 咸宜:“阿翁就是只老母鸡,就知道张开翅膀护着,根本没有原则。” 明皇看着咸宜一脸得意的笑,突然意识到咸宜也许又在挑事。明皇问她:“你既接了秋猎的事,准备得怎么样了?” 咸宜十分敏感,父女连心,父皇的神色的变化她已经察觉,立刻换了撒娇:“父皇冤枉我,我跑几个月了,早就为开元最伟大的一次秋猎选定猎场,连父皇也不会想到,我大唐竟有这样一处物华天宝的猎场。” 明皇总能被咸宜逗乐:“一个猎场也能物华天宝?朕倒真盼着秋猎快点来了。” 咸宜:“女儿何时让你失望过?” 明皇想了想:“嗯,咸宜倒是件件事都办得漂亮。” 咸宜:“父皇,您的子孙这一大把的,唯有咸宜没让父皇闹过心,对吧?” 明皇:“咸宜,女人吗,还是应该像你母亲多学点。温婉娴淑些。” 咸宜:“我才不像母妃学习,就知道忍气吞声,一个那么大的后宫,她身为中宫,却人人都给她气受,为了不给父皇添乱,可不是什么都忍了让了。” 明皇关切道:“你母妃受了谁的委屈?” 咸宜:“还不是您那个宝贝太子。” 明皇:“太子在东宫,如何气得到你母妃?” 咸宜:“太子妃的姨姥姥在后宫做老婆子,到处传母妃是武氏族人,今生不可能立后。” 这又是个戳心窝的话,又是他心头大忌,王皇走后,他提过一次立惠妃为后,朝廷立刻炸锅,闹得他终日不修,大臣们既知武惠妃以阴毒手段害死皇后和赵贵妃,自己对其德性都投了不信任票,反对立武惠妃为后大臣们几乎是倾巢而出,明皇只好作罢,但惠妃却从未放弃立后意愿,翻云覆雨之事时不时闹那么一出,他不喜欢有人用什么手段来绑架圣意,也不喜欢任何人猜测圣心,现在咸宜故意说出因惠妃是武氏而不能立后,有试探之意,也有刺激提醒明皇之意,告诉明皇,他最宠爱的贵妃和郡主都对此事非常不满。 沉默片刻,明皇传旨:“无论是谁,翻腾这些,先割了她的舌头。” 咸宜见父皇真的动怒,效果还不错,算算时间,太子也快到了,就向父皇告辞:“父皇,咸宜也盼着秋猎时,让父皇能舒畅地玩一场,女儿很久没看到父皇大展神功了。咸宜和父皇有可能是秋猎见喽!”她行礼告退。 咸宜一走,明皇就掀了棋盘,他让高力士拿笔墨来,写了一行字:日抄长孙皇后之《女则》,领诵三遍。 明皇:“速送慈仁宫,指定专人督查。” 高力士安排了人去后宫送圣旨,自己蹲在地上拾棋子,明皇让他别拾了:“朕本来就心烦,你一来就蹶个屁股给朕看,是让朕上踢它一脚吗?” 高力士起身弯腰笑着:“圣上想踢?奴才让你踢。”说完扭着笨腰,把一边屁股蹶给明皇,明皇看他笨拙的样子,气不得笑不得。高力士夸他:“圣上的字更好了。” 明皇:“比太宗如何?” 高力士:“奴才不敢说。” 明皇:“就是不如?” 高力士又耍滑头,把话题岔开:“ 奴才听说长安城里的人都在看好张旭的狂草。倡新者不兴仿王献之了。” 明皇:“噢?” 高力士:“还听说那些倡新者,把音律、舞蹈、剑术与丹青合而为一,在乐游原有一家西洲楼,还把江南婉约小调和西域的长调编排一体。长安城里的新鲜事可不少呢。” 明皇眼前一亮,说到音律哪敢没有他这位音律大家的事:“此次西征归来,朕亲自指挥阵乐迎接凯旋。” “哟,那您可有忙的了。” 明皇:“你看前几日武德殿上那李龟年指挥个乐队忙乱不堪,朕看得捉急。” “圣上太久没有去指导他们,他们自然就没了精神头。” 明皇:“这句绝对不是拍朕马屁,他们就是离不开朕。《秦王阵》乐不只是乐,是胸襟是霸气,他们少了朕的加持,胸襟霸气全无踪。监国去哪了?两刻已过?”明皇的后两句问话语气已经明显恼怒。 还好,裴司徒来求见。 裴司徒兴冲冲通报:“忠王送来五百匹幽州良驹。” “噢!?” 明皇十分高兴,一是西征军正需要战马,二是忠王虽未敢来认错,却还能以实际行动将功赎罪,且,此功立得聪明。圣颜当臣子面不轻露喜怒,平着脸问:“那个醉鬼,酒醒了?” 裴司徒:“早醒了,说是羞愧难当,不敢面见圣上,还在清心阁跪了一夜经。忠王想到军中战马奇缺,便亲自操办五百匹良马,良马已达东都,明日即可到长安。此乃立功赎罪吧!” 明皇:“嗯!” 这句嗯,算是认可了裴司徒所说的立功赎罪。裴司徒看得出圣上挺高兴,就往下说:“忠王殿下还托人带了话。” 明皇:“讲。” 裴司徒:“忠王殿下愿随西征大军平叛,不图名份军功,当个随从就行,毕竟朔北河西安西他都比老身熟悉。” 明皇沉默片刻,问:“司徒需要这个随从吗?” 裴司徒:“老身万分需要,军中更是万分需要!” 高公公耳语明皇:“太子不在东宫,裴中郎不在裴府。” 明皇听了,正好问裴司徒:“中郎将可在府中?” 裴司徒如实回答:“这两日除筹军需之外,少林都在宋王府,听说宋王妃病重了。” 明皇:“贤侄可允诺了太子什么未尽之事,要在西征前办完?” 裴司徒听着不对味,立刻回应:“据下臣所知,自太子监国发来,吾儿少林就已经不是监国门下,下臣并不知他们有来往。” 明皇:“司徒不必紧张。” 圣上突然问起儿子与太子的交往,能不紧张吗?裴司徒不敢多留,及时告退,打算赶紧找到儿子问个究竟。 裴司徒走后,明皇对高力士说:“看来咸宜所说也并非空穴来风。” 高力士:“圣上可也别多想,裴中郎要西征,两发小或许游玩游玩,也算话个别。” 明皇瞟他一眼:“皇子们你都护着,比我这个当爹的还会护犊。” 高力士:“奴才护的这些金技玉叶的,可不都是我大唐的未来?” 明皇:“未来?你也护护现在吧?把那个嚼舌头的婆子怎么办了?” 高力士:“哎哟,圣上,这点小事你就别操心了,奴才一定严办,得给她们个惩戒,立个规矩,看谁还敢嚼舌根。” 明皇:“说是太子妃的长辈?” 高力士:“是长辈,在尚食局里当着七品的女官,把太子妃家的亲戚,塞进宫四五个了,中宫仁慈不愿多管,圣上这个家我得帮对圣上管好了。” 明皇拿起案上的一把玉柄扇送给高力士:“若无公公,明皇当如何?“ 高力士弯腰恭敬地接了玉扇:“哎哟,圣上,您不用送我这么贵重的物件,我用不着,您送了我,我也是用在您身上。”他打开玉扇给明皇打起扇来,“玉扇当真不同,自带着清凉。” 第八章、授剑 咸宜说出杨红樱这个名字时,静慈师太意识到留给自己的时间不多了,看着在菜园浇水的灵儿,师太人催促自己要抓紧时间筹划,今夜就要说服她接受新身份,完成承剑仪式,今夜必须完成:宝剑出鞘,寒光养剑,人剑一体。她若对突然到来的安排不接受当如何?师太思忖着,如果接受了,我又如何让她逃脱宋王府对颂经童子的追讨? 师太在月光中站了良久,想清楚了一切,根本没有周全的方案,四十年的等待和期许必须化作决绝的行动。 静慈师太让灵儿放下水桶,整理衣冠,带她进了佛堂,灵儿还是首次进入佛堂,这是灵儿见过的最简陋的佛堂,说佛堂不如说泥堂,泥地泥墙,连佛龛的底座也是黄泥堆砌而成,面积不足十平米,佛龛位于堂屋正中央,占去一大半的面积,佛龛上除了泥塑素身佛像外,孤零零摆着一盏陶豆灯。师太就是在这样的佛堂里念佛经度众人?灵儿想师太不苦吗? 但看静慈师太一脸慈悲宁和,灵儿又被师太吸引了,何俱佛堂之陋? 师太领着灵儿拜完佛祖,走到佛龛侧面,抽出底座上的一块泥砖,手伸进去按动机关,佛龛逆时针平移九十度,地面出现一个洞,师太轻身跳入,灵儿跟着,洞有一人多高,洞内南壁有甬道,甬道狭窄,仅一人可过,约十米,甬道变成山洞,洞口有松散土堆,这些松散的土日后都派上了用场。 钻过洞口,豁然开阔,清爽阴凉之气立时浸人心脾,百十平米的石室在溪水声中叮咚作响,溪水沿石缝滴下,洞壁浮雕般挂着浅生的钟乳石。 石室中,空空荡荡,半人高的石台立于中央,石台天然简陋未有任何雕琢,石台上的剑架虽工艺浅陋,却看得出用心良苦,是精心打造而成,剑架的支柱嵌进石台,需在台面上凿出两个圆坑,这是一刀一刀凿出来的,剑架的支柱用原木削切而成,选粗壮原木,举着两朵盛开莲花,这也是一刀一刀雕刻而成,一把四尺长宝剑横陈其上,剑在鞘中,石室暗黑,剑柄却闪出寒光,这让灵 儿一惊,石室阴潮,普通剑柄早在阴潮中淹没了锐气,这把剑绝非普通材料打造。 静慈师付走上石台,拜了宝剑,双手捧剑,并未抽剑出鞘,师太转过身,面向灵儿,突然挥剑跃起,又轻落石台,动作轻如衣针、快如闪电,剑随身而舞,招招于无形无影之间,却处处能护住自身,以攻为守,以守为攻,互为依托,诡计无常,柔敛时似舞,刚硬时如战,让人眼花撩乱。舞罢一阶, 静慈收功,静立吐纳,她从灵儿的眼神中确认她是看懂了,此套剑术又称剑器舞,外行看来是浮浪剑舞,内行看得懂实招在哪。向来如此,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 灵儿看入了迷,这套剑舞仿佛与她有天然亲近感,她问师太:“师太要教我这套剑舞?” 静慈师付:“你想学吗?” 灵儿:“这套剑舞,灵儿曾在梦里见过,剑缠身而后刺一招,灵儿还清楚记得。” 静慈惊喜,上前一步,走到灵儿跟前,恨不能立刻将剑交于她手,师太担心她不愿学剑,没想到话题就这样打开了:“你说你梦见过这套剑舞 ?梦里可有人告诉你这套剑叫剑器舞?你若梦到过一定是大将军托梦于你。” “大将军?” “对, 你的祖父奚鸣谦将军。“ 灵儿听的不自觉后退一步,浑身上下都在发出问号。 师太却跟上一步:“不要怕,接下来师付所讲,恳请你认真听好。” 灵儿不好再退,就点点头。 静慈:“你姓奚,你的祖父奚鸣谦将军于神龙年间创建剑器舞团,奚将军时任右卫府从三品中郎将,大周恶朝,烂杀李氏族人,涉及无辜,毁我大唐,奚将军率剑器舞团助越王举义,事败,我等随奚将军逃至青峰山,奚将军临终前将他的独子你爹爹藏于山中,嘱咐属下不可将剑器舞教于独子,仅保全他长大成人,娶妻生子,将军说无论你生男还是生女,都要将完整的剑器舞还给大唐,将军说三十年河西三十年河东,让我等保证活下去,活着,才有希望。奚灵儿这个名字就是大将军写在纸上的。” 静慈从剑鞘中取出一个纸条,展开,上书“奚灵儿”三个大字。 在幽暗的秘室,灵儿看见一张残破的草纸上写着自己的姓和名,心里一阵狂跳,这是师太口中那个伟大的将军为自己起的名字,虽然突如其来,虽然出乎意料,但,她对这冥冥中的安排有似曾相识的感觉。身世之迷纠缠她十多年,谁能 料到这个谜底一直就在身边的静慈庵里! 师太:“大将军说灵是雪中之火,即使在严冬也要燃起火焰,温暖世界 。” 灵儿第一次听到有人这般解读自己的名字,原以为只是因为是女儿身,父母起名希望女儿家灵巧一些,原来祖父对未来的孙儿存在如此期待。 灵儿:“我娘知道吗?” 静慈:“你娘应该不知道。” “我娘对我说过,她说我并非生而为奴,只是家遇变故。但,她不愿告诉我爹爹是怎么样一个人。” 静慈:“你爹爹是怎么殁的?” 灵儿:“娘说我爹爹身体一直极弱,硬撑到我出生,看了我一眼,叫了声灵儿,就闭眼了。” 静慈长叹一口气:“当时,你爹爹还幼小,整日里跟着我们东躲西藏,身子固然弱。为了存活,我们有明确分工,养大你爹爹的人要一直负责到他娶妻生子,你出生时你爹爹的养育人就要自觉消失,再无人知道你们一家的身世。” 灵儿听得汗毛耸起,依稀记得娘独自跑到山里上坟?难怪娘总对她说你并非生而为奴,娘也许知道些什么? 静慈突然严肃:“奚灵儿,你爹爹的命你的命都是舞团死士的命换来的,四十年前,大将军已经料到今日,你未及出生就已委以重任,这是天命,天命不可违。” 灵儿恍然,当她听到她和爹爹的命都是别人的命换来的,陷入深度自责,又听见未及出生就被委以重任,一时间脑袋空白一片。四十年前?四十年前到底他们是怎样的一群人,到底发生了什么?我灵儿的命运为何突然与他们相连?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静慈师太等不及了,她推开又一道密室的门 ,抓起灵儿的手,一起进入,并反身关了密室的门,黑暗中,石门关闭的声音轰然作响,灵儿懵在原地,即不知如何进来的,也不知此身何处?只听静慈师付说:“你既和众生无异 ,算我看走眼。我已将天大的秘密讲于你,你便不能出去了。” 良久,灵儿的眼睛已经适应了密室的黑暗,师太的青衣白边逐渐清晰起来,师付手中的剑柄在阴暗中泛着月青色的光,师太的脸部轮廓如同一尊石雕的观音像,威严而慈祥。 灵儿问:“师付,灵儿并未拒绝,只是还有疑问。” 师太:“ 我看你疑虑重重,心智摇摆不定,难担大任。” 灵儿:“灵儿的确不知可否承担师付所托大任,但,我既是奚将军之后,灵儿愿意尝试。” 师太并未回应,沉默片刻,问:“奚灵儿,你可想好了?” 灵儿点点头,两人在黑暗中对视着,在这时间停滞的几分钟里,师太接受了灵儿,她把宝剑交到灵儿手中:“奚灵儿,接龙泉宝剑!” 灵儿接过宝剑,隐约间看到剑柄上盘着一条临渊之龙,她双手紧握宝剑,单腿跪下,向师太叩首,静慈扶起她,反而向她拱手:“奚灵儿,请受贫尼一拜,你让老身终生宿愿得以实现。” 灵儿不解:“教灵儿学剑是师付终生突愿吗?” 师太十二分肯定地点点头:“找到你,把大将军所创剑器舞传承于你,老身为此等了四十年。” 灵儿:“如果我不出现呢?师付为何不去寻找?如果我学不会这剑器舞呢?师付这四十年的等待不是枉然?” 师太:“ 找了,甚至找到了江南,独独没有想到你就在眼前,那日一看到你,你眉宇间和大将军不仅貌似还兼有神似,老身已经断定就是你,又听你自称灵儿,老身已难压抑内心的狂喜,立刻与城内首领取得联系,也让他观察了你,他也一眼认定你就是奚将军之后,你就是奚灵儿!” 灵儿心想,愿来我的命运就是这样被两个老人看了几眼,就发生了这么奇特的转变?!这不是作梦吧? 师太:“接下来的两天,还要拜托奚灵儿勤学苦练,我们的时间不多。” 师付这是第若干次说到时间不多了,灵儿想,我的时间是不多了,我作为颂经童子还有四天就该到岗了,忍不住问道:“师父,不学药师经了吗?” 静慈师太沉默片刻,坚定地说:”你已经是奚灵儿,是创建于神龙年间的大唐剑器舞第三代传人,上天赋矛你神圣的使命,应天命之召唤,奚灵儿,现在握紧剑柄!” 灵儿:“剑柄?” 不由分说,静慈上去握紧她抓剑的手,让她的每一个指头都镶嵌在剑柄的指痕里,问:“现在,你抓到了什么?” 灵儿:“剑柄。” 静慈再次握紧她的手,让她自己体会,片刻,灵儿意识到她握住的是祖父握剑的指痕,祖父!灵儿瞬间蹲在地上,哇哇大哭。长到十六岁,她在地下密室、以这样的方式认祖归宗,没有宗祠没有牌位没有亲人在身边,她禁不住失声痛哭。 静慈理解她此时的激动心情,实话说师太在认出奚灵儿的一刻,也恨不能失声痛哭一场,然而,不行,她还得抓紧时间,完成最后一击,“奚将军后代,剑器舞传人,定然不会辜负龙泉宝剑上的每一道岁月之痕。” 静慈抓起灵儿,让她站好,静慈从剑鞘里抽出一段薄绸,将绸书交到奚灵儿手中,郑重宣布:“你即接受了龙泉宝剑和剑器舞舞谱,就已经成剑器舞第三代传人。”师太的声音突然带了哭腔:“奚将军,末将杨红樱不辱使命,找奚灵儿,并将龙泉剑和剑器舞谱交于她手!苍天有眼!忠臣良将必有天佑!红樱宿愿已了,足慰平生。” 灵儿接过舞谱。 静慈:“说,诺!” 灵儿:“诺!” 静慈点亮密室油灯,说:“你展开舞谱。为师只讲一遍,你务必牢记。剑器舞分三阶,都以古代名剑为名,第一阶为启剑,分八节,分别是启剑、腾空、纯钩、燕支、夹剑、定光、含光、承影。第二阶,以越王勾践的八剑命名,分别是掩日、断水、转魄、悬翦、惊鲵、灭魂、却邪、真刚。第三阶,八小节,前六节以孙权的六柄宝剑命名,分别是白虹、紫电、避邪、流星、青冥、百里,后两节师付暂无权传授,要看你的修炼程度,你若修炼成剑器舞神,自有人能够指点你最后两节。你若修炼不成,前22节也就白学了,你要想好,修炼剑器舞需要一气呵成,不可半途而废,你若只练半途,真气尽退之日恐有大难,如此,你还练吗?” 灵儿盯着师付:“灵儿并无退路。” 静慈师太:“你随我来。” 灵儿跟随师付走出石室,师太将启动石室门的机关交待于她,让她若遇危险暂避石室,活命最要紧,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师太推开一扇石窗,让月光进来,她吹灭豆灯,将一封信放在剑台上,“龙泉剑需月光滋润,此时正是练剑最佳时刻。练到明日日出中天时,再打开这封信,按信上所说作,不可逾越。” 灵儿点头谢过师付,她哪里想得到,此一别竟是永别! 第九章、师太 山间晨雨如丝,云罩雾绕,满山枝叶摇曳潆潆新绿。 静慈师太已经安排好一切,又往佛龛下多放了两桶水。而后,她提着乌木念珠坐在堂前蒲团上,开始闭目默经。 静慈庵山门大开,几只野猫在庵内悠闲散步,鹧鸪和震旦在林梢间戏耍,香炉里填满香木,烟雾在细雨中凝固成云团,萦绕在大殿门前。此时的静慈庵如同镶嵌在半山腰上的一道仙境。 如此仙境,全在静慈师太心中,在这里生活了四十年,一桌一椅一砖一瓦都是她亲手打造,一草一木都装满她的呼吸与情感,她闭着眼仍能看清静慈庵的每一个角落,即使没有听到鹧鸪和震旦的叫声,她也知道她们栖息在哪棵树的枝头,她们的喜欢的谷粒师太已经为她们放进了树洞。师太对自己说,一万四千六百多个昼夜,每时每刻都在期待今天,今天终于来了,过去又有何留恋?四十年恍然一梦,今天才是真正的开始。 一队人马出长安城,绕道渭河南岸,从降账过河,由西而来,躲开了宋王府的府道,在静慈庵西一里处落马,将马牵入山林隐藏,七八个人乘雾色沿山林潜行,对静慈庵形成合围。 保卫圈越缩越小,直到封住山门,几个人提着刀冲上庙庵,见佛堂大开,一位老尼衣着整洁,盘腿打坐,便上去问是否静慈师太,静慈师太并未起身做答,只是笑笑:“来了?” 领头的一惊:“老尼在等我们?” 静慈师太和气地说:“是的。” 领头看老尼如此平和,以为这差事挺简单,心想拿了东西,一刀结果了老尼,人不知鬼不觉将老尼抬到山里埋了,干净利落回去交差。谁知他的问话还未问出,老尼已经变成一团火球,惊魂未定,自己也已经置身火海,转头去看,静慈庵的小土坝全在火海中。 “谁放的火?”他挥刀去砍火苗,队伍已乱,大家躲着火苗,有人高喊:“我们中计了。快跑!”眨眼间,火舌已经燎到鼻尖,领头的喊着要冲进火海找东西,有人把他硬拉出火海:“还找什么?烧成灰了。” 跑过防火带,躲进山林,他们等着静慈庵烧干净。只要东西被毁也算可以交差,只是老尼的火海里抽搐滚动的样子实在让人震憾。 领头的问:“这老尼到底什么人?真不怕死啊?” 年纪大点的人说:“若杀了这样的英雄好汉,我怕睡觉都不踏实。” 领头的想自己刚才还想要杀她,赶紧念了几遍阿弥陀佛。 庵里可供燃烧的东西并不多,木椽横梁都是极细的原木,炕、桌、椅都极简陋,总共不过三间屋舍,一个佛堂,又紧凑相连,不过一刻多钟,已经不见明火,潜伏在山林里的队伍再返现场,用刀剑挨个把焦土堆又拨弄一番,始终没有人敢再走近佛堂,那个师太圆寂的地方。 确认整座庙庵全成焦土后,领队带头向师太刚才坐着位置鞠了个躬,才收队回返。 整个过程不到三刻钟。而师太为这三刻钟足足准备了四十年,很难想像太平盛世的某个角落生活着这样一群人,他们几十年都在为某一时刻做准备,当这一时刻来临时,他们却毫不犹豫结束自己的生命。生命,从来就不平等,他们的生命,长歌当哭! 静慈庵的火穿透密蔽的云雾,聚集在青峰山上空,腾起滚滚浓烟。 正在马厩前画马的宋王闻到空气中有股焦味,问管家哪里传来的焦味。 管家这才看见从静慈庵方向飘滚着浓烟 :“王爷,快看!静慈庵冒烟了!” 宋王一惊,大呼:“快去静慈庵,颂经童子还在庵里!你带人速去救出颂经童子!” 管家火急火燎跑去招集人马,灵儿的母亲也看到静慈庵的浓烟,抓起木桶跟着管家往静慈庵跑。 宋王再无心事画马,放了画笔,登上雀仙台眺望静慈庵火势,浓烟中,偶见明火闪出,他意识到情况大有不妙,如此下去,有可能引发山火,到时就一发不可收拾。他叫住管家,让他集合全府护军,倾全府之力前去灭火,又让裴九骑快马到长安借兵,以防山火。布置完这一切,护军也已出发,天色仍然阴沉,还好是阴雨天,限制了火势的速度。 宋王又回到马厩前,继续作画。他是在为明皇准备寿礼,以往都是四海八荒的搜索珍奇,此次他别出心裁,要亲自制作一份大礼给圣上。很久以来,送珍奇独一之礼是他和皇帝最顺畅的来往。他获封宁王时就有“云中公子”之称,也许正因为他只在云中漫步,很快加封了宋王,并获准营造新王府野花溪。 静慈庵本来就没有几间屋舍,烈火仅燃一刻,竖着的柱子全部倒塌,建庵时不过筏了些山里的杂木,四十年载风吹日晒,多有朽损,明火很快过劲,细雨中浓烟更加凝重,一个仙庵,瞬间成了一片黑乎乎的焦土。 裴九半道上遇到了中郎将,中郎让随从去长安报官,他带着裴九往静慈庵赶,毕竟人少马快,他们赶到山门前,府里的救火大队都还没有出发。 只见浓烟翻滚,看不见山门在哪,裴少林心想,坏了,贵妃抢先了!裴九见状也顾不得许多,只管策马往里冲,钻进浓烟,大喊:“有人吗?” 不料,身下坐骑被什么绊住了,惊起前蹄,原来是师太设的暗绳,连人带马,裴九滚到路边,裴少林也跟着人仰马翻摔下马来,未及反应,耳边一声脆响,一只竹筒打到裴少手上,裴少抓起竹筒,拧开盖子,从里面抽出一张纸条,裴九也伏身来看,纸条上画着一只香炉。 裴少林回忆着:“我见过这只香炉,就放在静慈庵大殿前!对,没错!” 两人取下腰巾,到河里浸了水,把腰巾系住口鼻,钻进浓雾。逼进山门,才知道根本无法进去,庵里一切皆成焦土,热浪滚滚袭来,炙热难耐,两人现在能做的就是冲庵内大喊:“庵里有人吗?” 没有人声,只有哔哩吧啦的燃烧,偶尔还有局部倒塌的闷响。 两人跑回河边,跳进河水,把整个人浸透,用浸湿的腰巾捂住口鼻,再次往庵里冲,一股劲冲到了香炉边,香炉的石材被烧得滚烫,无法接近。 烧毁的静慈庵成了坦荡荡的平台,尽管有浓烟障目,后崖谷地和远处山林皆尽收眼底。两人正在想办法,却听见庵下传来喧哗声,裴少林拉着裴九躲进山林。 是宋王府浩浩荡荡的救火大军来了,在管家指挥下,人分三波,一波人往上冲,主攻救人;一波人下河提水,主攻灭火,第三波人拿着砍刀,砍出隔风带。 三波人闹哄哄冲了上来,结果却全是瞎忙,人,没有;火,已灭;隔风防火带,早已存在。静慈庵能平平安安在此地猫了四十年,虽风格简陋,却不乏最务实的生存智慧,像隔风防火带这样基础设施当然齐备。 杨氏看见佛堂前一堆焦黑中露着点点白色的牙骨,立刻瘫软在地,管家几个人扶起她问为何,她指着师太圆寂的地方,说不出话。年纪大点的看出了明堂,胆大点的捡起牙骨,告诉杨氏:“应该是师太,是老人的牙。” 杨氏挣扎着接过牙骨,此刻,她心里明白了一切,师太认出灵儿了,她以**的方式保全灵儿。管家让几个人把杨氏抬回府去,他带着人到后山去找灵儿,一路喊着下了山。 人走了,裴少林和裴九再返现场,一片狼迹中,唯一完整的就是黄麻石凿出的香炉。裴九捉急,欲掀翻香炉取东西,裴少林一把拦住他:“已经报官,不可造次。” 裴少林抽出长剑直插香灰底部,果然有物,剑出香炉,剑尖上挑着一个皮囊,裴少林抖掉上面的灰,抽出腰间刀,一刀划开皮子,里面正是他搜寻良久的“武党名册”! 裴九瞪大眼问中郎:“静慈师太?她就是为这个?” 裴少林:“莫非是越王遗部?” 裴九:“我听闻当年越王聚集了一批个等个的豪杰。” 裴少林:“大周之恨对于大唐子民从未消失,都是高祖子孙的冤魂呐!” 裴九:“长安城有传闻,说武氏至今阴魂不散。是不是说的宫里那位武氏?” 裴少林:“不可胡说!” 裴九:“中郎放心,裴九嘴可严了。” 裴少:“刚才发生的一切都不可外传。” 裴九林:“知道!什么也没有发生!” 裴少林把党册放回皮囊,递给裴九,交待他:“我出来已久,宋王也一定在找我,我回去交差,你速去长安灞水西洲楼,亲自交到太子手上,不可有误。” 裴九走后,裴少对着长安方向拱手:“太子,少林信守诺言,出征前帮您拿到党册,余下之事,您千万谨慎行事,定要一举拿下,不留后患。” 说完他转身要走,却听一声脆响,脚下亮光一闪,一个制造精致的金属片从焦土中露出,裴少弯腰捡起,是一块印着李字的府牌,裴少脱口而出:“李林甫!” 府兵发府牌,还印着李字,非李林甫府上莫属。李大人竟亲自上手?虽说这是铁证,也可见太子处境之险。想到京兆尹府衙的人很快会来,裴少林把印有李字的府牌放进香炉,又抓了几把香灰撒在炉外。 撒完香灰,裴少林拍掉手上的灰,准备下山,却听见鼓掌声,惊得裴少林寻声而望,白衣少年李沁已经站在眼前:“裴少做对了一件事,也做错了一件事。” 裴少林立刻拨剑,那白衣少年稍一运气跃退半步,裴少林看清是李沁,故作镇静:“噢,李公子,幸会!”剑回锦鞘,裴少林对李沁素来敬仰,他是军旅之人,读书不多,最佩服读书多又足智多谋的人,立刻拱手请教:“少林愿讨教,公子请讲!” 李沁也不客气,直管说来:“把府牌放回香炉,中郎将有脑子,给炉外撒香灰,中郎将够细心,这都没错,只可惜,” 裴少林:“可惜什么?” 李沁手指间绕着一条腰巾在空中转着圈,裴少林一眼看出是自己刚才捂口鼻的腰巾,心里一惊,刚才大意了,竟丢了腰巾在现场,他立刻上前要抢,李沁轻轻一弹就躲开了,“裴少,府衙马上就到,这里已经被六七十人践踏过,什么也没留下却留下一块李府府牌一条绣着瑛字的腰巾,裴少认为京兆尹府衙会怎么想?那边是李府府兵来过,这边是太子亲自来过?” 瑛,是太子的名讳。 裴少林:“公子不要胡说,那是太子送给少林的腰巾,并非太子本人的腰巾。” 李沁:“你敢给圣上解释,太子送给你一条腰巾?” 裴少林:“李公子却要怎样?” 李沁从袖口取出火石打了火,将那腰巾点燃。 裴少林冲上前去:“小儿,大胆!” 李沁轻巧躲开:“烧了才永无后患。” 裴少林愣住,他说得对,但是,这可是太子送他的,这样烧了怎么跟太子交待?在后来的后来,他才意识到李沁是个能预料洞观未来的鬼才。 李沁:“两权相利取其重,大**务繁重,一条腰巾的故事,到此已经结束。” 裴少林知道他做的没错,可是一个世家子弟仅被这个小山仙如此伤害,自尊心不允许,他还是抽出剑来佯装抢腰巾,李沁见他如此,也就把烧了一半的腰巾扔还在他的剑头。 这一下倒是裴少林没有想到的,长安城里盛传这小儿谁都不采,看来果真如此。腰巾在他剑上燃烧,让他十分尴尬,扑也不是不扑也不是,然而,把柄在人家手中,不如忍了这口气,等剑头腰巾燃尽,他客客气气问:“少林与李公子素无交往,为何帮少林?” 李沁:“中郎将就要西征平叛,帮中郎将也是帮大唐。” 这回答义薄云天,裴少林立时对其仰慕有加,抬头一看,那山仙已经不见,裴少林对着山林拱手致敬:“李公子竟有如此家国情怀,义薄云天,少林敬佩!李公子对少林之恩,日后必当奉还。” 山林中传来李沁不屑的声音:“俗!” 第十章、西洲大曲 忆梅下西洲,折梅寄江北。 西洲在何处?两桨桥头渡。 海水梦悠悠,君愁我亦愁。 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 《西洲十二曲》,温软暧昧的江南小调,逢着今儿这种阴雨天,乐人们稍加些情绪进去,整个西洲岛都摇进了魂牵梦绕的江南水乡。 大周年间,这只小调由江南传来,在长安城传唱甚广,后来禁了,说此调是越王遗部为纪念越王而作。 开元十二年,江南丝绸商在灞水建了这西洲岛,西洲十二曲又回到了长安,也没人再提越王的忌讳,大唐人对武氏女皇的不满和忌惮都已经翻篇了。 西洲岛照着曲词的内容而建,一望无际莲花池,高耸云端望郎楼,垂柳依依芦苇岸,梅香拱桥古渡口,歌妓舞妓是一水的江南女子,乐师小生也个个面若桃花身如竹。但西洲岛并非胡姬喧哗的西市花楼,这里只供听曲观舞,茶酒会友,这里的歌舞妓不卖身也不陪酒,西洲岛表演的曲目也只有《西洲十二曲》,曲有十二只,每曲分大小,大曲类似宫庭大歌,配乐齐全,慷慨激越,小曲则是江南小调,可单乐伴奏,或箫或弦,或由歌妓用薄竹片击打碗碟都可。这些规矩从未改动。听上去西洲岛的商业性服务性都不强,不该是个热闹地方,但如今,这西洲岛却偏偏成了长安最赚钱的花楼。最好的商业是新理念的输出。 裴九长居野花溪,哪见过西洲岛这样的激先锋地界,他只当是街面上的一栋酒楼,却不料,要接近西洲岛需先在渡口等船,上了船,梢工带着你绕着湖转,问你在哪个阁上岸,阁,是西州岛的八个分区,以《西洲十二曲》中的八个词命名,正对着渡口的是:鸿飞阁,接下来依次是:忆梅阁、折梅阁、翠钿阁、空绿阁、採莲阁、卷帘阁、南风阁。阁与阁之间以荷池相隔,梢工载了客上先到鸿飞阁,再顺时针依次登阁放人。 裴九此时后悔刚才没向裴中郎多问一句。船上其他客人都上岸了,就剩裴九一人,梢工知道规矩,客人让靠岸就靠岸,这位客人不说话,梢工依惯例把裴九送到最远的空绿阁,船靠岸,裴九想问一句,看了一眼梢工,梢工并没看他,忙着打扫客人留下的残渣,他咬咬牙上岸了,想了上岸再找吧。 裴九上了岸,整个一个懵圈,湖中心是最高的望郎楼,围绕着望郎楼有八个向外扩散的长廊,长廊与长廊之间的距离基本均匀,长廊延伸到头就是阁楼,也就是说,他可以从这里走到望郎楼,穿过望郎楼去到另外七个阁楼,望郎楼是长廊之间的交通中枢。 空绿阁有两个飞檐大殿,他决定先去近处的大殿寻找,正走着,就被穿军服的御林军拦住了,既有御林军护卫,肯定是太子了,裴九就兴奋地上前问:“这殿里可是太子?” 听到太子俩字,旁边几个卫兵也围了上来,质问他:“什么人?敢到此找太子?” 裴九想起中郎将说过太子正在等他,如果殿里真是太子,就应该对手下人有所交待,不会像这几位这么无理。他也警觉起来,嘟囔着要离开:“我看你们穿这样,殿里肯定是大人物吧?” 几个卫士毫不客气:“快走,不要乱打听!” 如果赶紧走了,就什么事也没有了,可偏偏裴九的好奇心太强,他们越这样,越激发起他的好奇心,心想难道这里的人比太子还厉害?会不会是当今圣上微服到此?难道这里的歌舞比梨园的还好?这里的女人比宫里的还美?裴九展开了丰富的想像,他不仅想知道殿里是不是当今圣上,还想看看殿里的女人有多娇媚。 他躲开大路,从第二大殿的后面往回绕。第二大殿里虽然点着油灯,却空无一人,门前虽站着两个卫兵,却并不管用。他猫着身子,躲在离大殿较近的花坛后面,殿里的人看不清,但声却听得到。 一个男子的声音问:“刚才外面囔囔什么?” 卫兵:“有个府兵说来找太子,给轰走了。” 杨洄像烙了一下,立刻放了酒杯:“找太子?人呢?” 卫兵指着望郎楼方向:“往那边去了。” 杨洄:“去,赶紧派人跟上,看他去哪?” 杨洄继续听曲,其实心已难安,竟有人跑到空绿阁来找太子?会不会是公主的探子?若是公主的探子我就惨了,若真是太子的派的探就赶紧抓住,我就立功了,但也有麻烦,毕竟我私调御林军并没有告诉郡主和母妃,若被人告到圣上那里,搞不好引来杀身之祸! 竹弦在弹,小曲在唱: 鸿飞满西洲,望郎上青楼。 楼高望不见,尽日欄杆头。 当初武则天禁唱此曲,就是因为这两句,是“尽日”两个字让她敏感了。 杨洄东想西想,如坐针毡。一个府兵跑到这里来找太子?谁家的府兵?这事怎么想都不对劲,一定有大事。他顾不了其他,撂下客人自己带人去追裴九。 裴九东摸西撞给绕迷糊了,西洲岛上回廊套回廊,望郎楼里更是廊多门多,走出一扇门又进了一扇门,从这扇门里出来,似乎又进了刚经过的那扇门,他彻底晕了,在这些门里他已经转了十多圈,终于出现一位白净端庄的女子,这女子本要通过他转来转去的那两扇门,就一直站在一边看他来回转,最终实在忍不站出来告诉他,“客官请一直往右走!” 望郎楼外门有八个,所望正是四面八方,杨洄在四个方向都安排了盯捎,他自己进楼去找大堂打听,大堂告诉他:“来西洲的都是客,西洲不问客官来路,只认银子,也不带人打探来客。” 这个规矩杨洄当然了解,可他不习惯被别人拒绝,再说也急着找人,就瞪着一双牛眼,下巴顶在大堂的鼻前:“杨爷我就是要打听!就是要你说!”他抽出腰刀,刀尖抵着大堂的脖子。 大堂立刻后退一步,杨洄的刀尖跟进一步,大堂的脖胫被划出一道血痕。大堂立刻云手防守,同时提起右腿,脚尖一挑,击响身边的鼓,刹那间,望郎楼的八扇大门悄无声息同时关闭,楼内有无数扇门同时开启,门里跃出手提利剑的桃面后生十多个。杨洄一看坏了,四周全是亮晃晃的利剑,就算他在此地被碎尸万段,外面也无人知晓。 大堂问:“门外卫兵在哪里?” 立刻有人回应:“已经在押,是交官府还是扔湖里喂鳖?听先生安排。” 杨洄一听浑身发软,手中的刀咣当一声掉在地上,:“先生,小爷多有得罪!求先生宽恕。”早听说这西洲岛的先生是位神秘的人物,不仅武功出神入化,不仅财大气粗,凡事都敢以命相搏,江湖结交甚广,常听说惹了他就被扔到湖里喂鳖了。 先生:“我们是生意人,讲究和气生财,最忌讳见刀见血的,十日后,咸宜郡主的华诞定了我们西洲,还让我玩出些新玩样,今天这,太晦气。” 杨洄一听,先生还是郡主的朋友,今儿个若处理不当,必定死路一条,“先生,小的今天多有得罪,怎么才能挽回先生的损失?请明示。” 先生看他已经改口称自己是“小的”,感觉气候已到,见好就收吧,“生意人,所为是求财。” 杨洄:“明白,明白,我这就让府上送银子来。” 先生笑了:“怕你也调不动你府上的大宗银两?”他弯腰捡起杨洄的腰刀,“这刀上的宝石还值点银两,这刀本先生收下了,也跟附马交个朋友,如何?” 这结果很让杨洄十分意外,他只能点头了:“好的,好的,宝刀送俊郎,合适合适。但是,”他走近先生,耳语道:“我真的有正事要找太子。恳请提供方便!” 先生:“既然交了您这位贵客为友,我可以让您寻人,但,仅您一人,穿御林军服的几位不方便在西洲招摇。” 杨洄点点头,见门八扇门已打开,准备走,又不由自主地回头看了一眼先生,好一位俊朗公子,站在那里也如鹤般闲雅。可他的心并不如外观那般,他实在是太狡黠,说什么生意人只求财,他要走了咸宜送我的腰刀,我岂不成了他碗里的菜?若想搬回这一局,唯有抓到那小府兵。 杨洄回到空绿阁大殿,客人见他回来了,纷纷拉着他敬酒,但见杨洄眉头紧锁,就问:“谁敢欺负大唐驸马?你说,我们替你报仇!” 杨洄突然发现客人可用作外援,没有正规军帮忙,却还有这些客人呀,反正都闲得慌,抓人的游戏谁都爱玩。“各位所说可当真?” “当真!” 杨洄决定豁出去一搏:“那好,我刚才被霄小摆了一道,诸位所说若当真,杨洄有事相求。” “霄小,敢摆驸马一道?他不想活了?你说让我们干什么?绝无二话。” 于是,杨洄如此这般布置了一番。 有客人听说那小护院是找太子,就分析到,“太子肯定在鸿飞阁,上次,太子和他的两个弟弟请江南巨贾就在鸿飞阁,我也在。” 杨洄没想到得来全不费功夫,当即决定直扑鸿飞。 裴九终于转到了“鸿飞”,“鸿飞”离码头渡口最近,直接面向渡口,杨洄看着裴九傻子样走来走去,却不便下手,就潜伏在 鸿飞殿外走廊,避开众人耳目。那裴九还在探头探脑,对自己将临的危险毫无所知。 鸿飞阁大殿就在眼前,裴九已经看见大殿高大的侧柱,却眼前一黑被人蒙住双眼,腿腕处挨了重重一脚,双腿一屈被人按在了地上,他大喊:“我找太,”话喊一半,嘴也被捂住。无论他如何挣扎,怀中的皮囊还是被搜了去。他奋力挣脱捂嘴的手,大喊:“我找太子!” 大殿外的岗哨终于听到动静,往这边来了,杨洄几人拖着裴九要走,裴九死命挣扎,动静越来越大,鸿飞卫兵兵 分两路,一路去大殿通报,一路追了过来。 亦然躲不过去了,杨洄对卫兵说:“家事,讨扰了!” 裴九挣扎着喊:“我找太子!” 来人阻止杨洄:“他说他找太子?” 杨洄不理会来人,搭手抬起裴九就跑。 鄂王李瑶追了出来,看见是咸宜那个傻冒驸马,竟跑到本王的地盘上来撒野,便佯装没有认出驸马,命手下人追打抓人者,整天价混迹于商贾的杨洄哪是卫兵们的对手,三两下被打得直求饶,其他几人见势不妙,早连滚带爬逃了。 杨洄一边求饶,一边举着手中的皮囊,喊:“太子谋反,伪造证据诬陷大唐贵妃,我有证据,你若打死我,就作实了,我的客人都看到了。” 鄂王一把抓过皮囊,抽出册子,翻开来看,不过一本《武氏祖谱》,他也奇怪,问裴九:“你拿着一本《武氏祖谱》找太子?” 他把册子掼到裴九身上。 裴九疑惑,怎么会是《武氏祖谱》?中郎将让他来时说太子找了很久,终于找的东西怎么会是《武氏祖谱》?他也解释不清,当着这么多人,也不敢多说话。 杨洄抓过册子仔细翻看,怎么回事?他抓着裴九的衣襟狂摇:“你,为什么拿《武氏祖谱》找太子?说!” 裴九索性坐在地上大哭:“我也不知道,有人给我说只要拿着这本《武氏祖谱》上西洲岛喊:我找太子!就有人赏酒赏歌舞。” 鄂王质问:“谁?又在陷害太子!”他盯着杨洄,“又是你?怎么就改不了下三滥的手段呢?” 杨洄立辩:“我没有,这个人在我,”他没敢说在他的空绿阁,改口道:“我看他探头探脑的,就追到这里。” 卫兵:“禀鄂王,我亲眼所见,驸马爷从这位小爷身上抢走了《武氏家谱》。” 鄂王问杨洄:“你抢一本《武氏祖谱》有何意思?想研究你岳母家世?进宫问你的母妃要一本就是,何必到本王的地盘上抓人?” 光王李琚走过来,从杨洄手上拿回《武氏祖谱》:“鄂王放他走,武氏家出了多少奸臣佞子,我带回去研究研究。” 杨洄:“你,你们,圣上有明令,王爷不可结党,” 不等他说完,鄂王的剑已经指在杨洄喉咙:“又要告状?动作要快,小心有人把你贩卖军需的账目放在通仪殿的案前。” 杨洄:“你们查我?” 鄂王对光王说:“我早说过,这种人渣早晚是祸害。” 杨洄听闻不敢多留,赶紧溜了。 两位王爷回到大殿,把所有汇报给太子听,太子亲自审问裴九:“到底怎么回事?” 裴九把静慈庵被烧一事一五一十汇报完,说:“中郎亲自把皮囊放进我怀,我快马到此,上了渡船也没有跟任何人接触,就是在这岛上找鸿飞阁费了些路程,我们中郎将 还说太子正等着,我不敢耽误呀!” 太子让光王速去宋王府问裴中郎怎么回事,裴九申请带路,太子允了。 光王走后,太子又让鄂王跟紧杨洄,有任何动静立刻汇报。 两位王爷都走了,太子让人叫先生来,又付了些银两,点了“忆郎郎不至,仰首望飞鸿。鸿飞满西洲,望郎上青楼。楼高望不见,尽日欄杆头。”一阶的大曲。先生应了,问太子:“客官可还有什么特殊要求?” 太子:“今天岛上可有什么彩头?” 先生:“客官点了大曲,琵琶部分有。”他明知道在坐就是当朝太子,但是,在西洲就只有客人和乐人,没有职务的称谓。 太子:“好,能问是什么彩头吗?” 先生:“世家子弟自娱自乐,也奉献给客官,又何必问?” 太子又给了些银子:“好,不问!给那位公子说鸿飞阁大谢了!” 先生所说那位“琵琶”正是王维王乐丞,这位三原王氏世家,十九岁即考取进士,面如江南小生,腿长身正,行如仙鹤,衣着鲜亮,一双眼睛沉静如潭。长安盛传非王候皇孙请不动王乐丞,谁能想到,王乐丞竟在西洲和这些江南乐匠排演新曲。 先生说:“客官有福了,这段大曲本岛首次演奏。” 太子本来只想让激越的乐曲震一震突如其来的烦乱,不想竟碰上如此一个大彩头,就又要了一坛好酒,赏给歌舞妓喝,在西洲,赏酒可接,绝不陪酒,但得了赏酒,若愿意,也可以向赏酒者敬酒。甚至,西洲的女子们最得意的事就是把赏酒者敬翻。 太子既赏了酒,自然就来了源源不断的敬酒者,西洲客官大凡舍得付钱者,都十分愿意走到吃敬酒这一步,西洲歌舞女敬起酒来那是五花八门,花样百出,能说能唱能舞能吹能弹能敲鼓能打锣,还有杂技相佐,这才抵达西洲楼**部分。到西洲来的非贵即富,多数是冲着这一**。醉酒的人经这么一撩拨,不知世间愁苦,误入天上人间。 五十位乐人携乐器进了大殿,太子正欲看清“彩头”是何人,却见凤坐与乐池之间降下巨型纱帘,这就是说那位“琵琶”公子并不愿意与客官相认。太子让人叫来先生,问:“若告诉那位世家公子,听客是皇家人,如何?” 先生立刻后退:“客官,西洲规矩您是知道的。” 太子摆手让他走了,转身来继续接受敬洒。 先生提醒他:“客官,此大曲首演,值得洗耳聆听。”随召走了所有敬酒的歌舞女。 开篇便是一阵细密如急雨的低锣,箫声高远而至,由远而近,吹到尖锐处,琵琶声如万马奔腾而来,长时间的马蹄声,像在敲打期盼思念之情,马蹄声渐渐远去,远去,直至剩下单一优雅的臆想中的马步,这马儿在思念中旋转升腾。琵琶琴师用双手按压住所有琴弦,琵琶声音消失和干干净净,让人怅然若失,太子不由自主仰起头,对天轻叹。“忆郎郎不至,仰首望飞鸿。”天下竟真有一段音乐能把人带进诗句。太子拍手叫好,王维以一段“高山流水”回应了他。太子忍不住问道:“我大唐有如此乐仙,本王愿奉为上客,可否?” 王维抱起琵琶,行礼退去,在外遇到先生,对他说:“新曲成了!若小丞想与朋友间演奏可以否?” 先生:“祝贺王乐丞,此曲本就是乐丞的作品,您让我们演奏已经是感谢,哪里来得反而问我,乐丞太客气了!怎么就退了,后边还有呢?” 王维:“今儿个已经尽性,再往下,认了一个半个的皇家子孙,摩诘又要成长安城的谈资了。” 先生:“乐丞高洁,小生敬佩,乐丞,西洲就是您的排练厅,西洲随时欢迎您。” 太子也隐约看见有人离开,下一曲琵琶一响,就听得出不是刚才的琴师,虽有些恼怒,但,这长安城里就是盛产傲慢的公子哥,何况有此等大才者,整个大唐都对有才者退让三分。当今圣上尤其如此,有才且貌美如玉者,圣上甚至不惜发放进宫腰牌,这也算圣上与民同乐之一种吧。外国人都知道长安惜才,那些蛮夷,唐语还没学会几句就赶紧潜词排句写起诗来。 “楼高望不见,垂手明如玉。”这段大曲雍容大气,比起小调来,舒朗有致,思念而不得并非只能处理成小女人的忧愁哀怨,也可以如朗月般明亮,如润玉般即温和又坚硬。 这编曲应该还是出自那位琵琶公子之手,太子想着明日先向圣上推荐这位琵琶仙子,也许一曲仙乐就让圣上忘了他与裴中郎将私会的不快,虽说已经过去两个时辰,巳时圣上对他的斥责仍让他如梗在喉。他知道妃党死盯着他和瑶琚的一举一动,不会放过任何一个有机可乘的时机。 他让裴少林盯着静慈庵多日,本想拿到党册,再联合几位大臣,在朝上让武氏永世不得翻身,却不料李林甫这个奸佞,竟把裴少林送出了长安,时间急迫,难免有失,更没想到裴少林办事也这么不靠谱,急也无用,他只能在这里等瑶琚的消息。 第十一章、迷案 京兆尹府通判行至野花溪,裴少林正在府道边等候。两人互礼,并肩同往静慈庵。通判崔之瑜是刑部尚书崔隐甫的二公子,通判虽长备武戒,却属文官,而裴少林从小在军候府长大,两人并无交际,一路话少。 且说潜伏于山林忠王和李沁,两人耐着性子等待人烟散尽,皆因李沁说灵儿并未离开。他所担心的是,找到灵儿忠王又将如何? 忠王说:“把她带到母亲的清心阁,对外说是母亲娘家送来的丫鬟。” 李沁想以杨贵人的善良一定会接纳灵儿,如此还是可以费些功夫帮忠王救人的。两人正想 出林,却又来了通判和中郎将。 崔之瑜做通判时间不短了,见过不少火灾场面,像静慈庵这样烧得如此干净的确罕见,他嘟囔了一句:“莫非是用了火油?” 裴少林认为不可能,“山野间小庵,如此简陋不堪,哪里搞得到火油?看这些梁木的灰烬,就知道是内质松散的杂木。” 崔通判:“不对,夏季本就多雨,加之今日阴雨,梁木内质再松散也会受潮,非强火莫属,烧得如此干净,甚是蹊跷。这老尼在此多长时间?” 裴少林:“据说有四十年,王爷近些年也给庵里些香火钱,只是老尼却节俭惯了,舍不得修缮庙宇。但凡加固几根硬木也不至于烧成灰。” 崔通判觉得裴将在回避火油的推测,就不再多说,他站在静慈师太圆寂处感叹:“人,只剩一堆灰,几颗牙?她身上的几件衣服会有这么大火力?不可思议。” 此时,距事发已过将近两个时辰,现场被踩得面目全非,加之雨雾未停,裴少林撒在香炉外的香灰早被雨打湿,和进了焦土,几乎看不出什么。 崔通判问:“此处足迹遍布,可是什么人来过?” 裴少林:“王爷府中管家带人来救火,谁知来时就已经燃尽,只剩下找人,故足迹遍布。” 裴少林想引导崔通判去香炉边,却又没有借口,恰巧通判手下经过香炉,走得急了,被虚浮在硬土表面的香灰给滑了个大趔趄,裴少林乘机说:“ 小心!地上的香灰。” 崔之瑜也正找不到线索,听说地上有香灰自然不会放过,明摆着石香炉凹漕挺深,阴雨沉绵,香炉内的灰已成稀泥,不可能自己跳到地上?他围着香炉转了一圈,发现香灰中有闪光,拨开香灰,果然找出一块金属府牌,拿直府牌一看,倒是吃了一惊,裴少林凑前来看,崔通判立刻隐匿府牌,让手下将其归入证物箱。裴少林讨了个没趣,只好说:“ 王爷有令,静慈庵属野花溪地界,由王府供养香火,若发现什么证物需向他汇报。” 崔通判在京兆君府衙见识得多,王爷大臣功勋的案子也办过不少,对裴少林所说并不在乎,“ 还烦请中郎将回禀王爷,王府即报了官,这案子就不是王府的事了。证据,王爷想看,等证物归档造册后,可以到京兆尹府来看。等案情整理完毕,京兆尹府自会向圣上呈折子。” 裴少林不再多言,崔通判可能觉得自己刚才过于僵硬,就又角释了一下:“ 中郎将,恕之瑜言辞中规,此案并不简单,中郎将请看,在足迹之外,现场留有诸多刀砍刀削划痕,除王府来人之外还有一队人马来过。虽是山野陋庵,案发突然现场蹊跷,之瑜按规矩办事,方对得起这份差事。” 裴少林立刻表态:“ 少林素闻之瑜兄中正不阿,此乃大唐之幸百姓之幸,少林佩服,何来一个怒字,请受少林一礼。”裴将施恭敬礼,心里想了就怕你不较真,越较真越好。 世上之事,有演戏的,就有看戏的,躲在山林里的两位观众,对焦土上的两位演员大为夸奖,忠王说崔通判之父亲是个大滑头,没想到其子却如此中正。李沁说都是被时间雕凿的,崔刑部若不油滑又如何能在刑部这个位置上长坐,崔通判目前能够做到中正,是因为上面还有府尹、左冯翊、右扶风给他顶着天。忠王不完全同意:“ 时间是可以改变人,但并非能改变所有人。” 李沁:“ 我就为忠王殿下拉住时间,让时间为殿下留住今天的善良纯净。” 现在,终于轮到山仙李沁登场了。他径直走到佛像瘫塌处,指给忠王看:“殿下觉得此处有何不妥?” 忠王看不出所以然,李沁继续启发他:“屋舍烧成灰烬是因为屋舍中有椽有梁有柱,泥壁中参有大量麦草,而这座佛像,佛龛底座完全是泥土,并无草木,如何能塌陷成这样?” 忠王终于被点透:“对呀!” 李沁用手拨开表面的焦土,手指捏起一撮土给忠王看,“潮土?佛像的整个底座被水浸塌。这下面一定有暗洞 。佛像倒塌在这里,谁也不好想到这里正是进入暗室的口。”忠王也去捏起一撮土,果然是潮湿的。 李沁:“姑娘应该就在这下面。” 忠王:“这下面?岂不被压?” 李沁:“不会。师太心思缜密,如此大手笔,舍身也要护姑娘,应该是思虑周全不会有差错,挖走佛像就有答案了。” 两人开始挖,确实找不到任何工具,只能用手挖。两双手一捧一捧地掘土,这要挖到什么时辰,会误了申时末的大事。李沁看一眼忠王的尚溪剑,忠王立刻领会,去树林砍了两根粗枝,用剑将树枝头部削尖,有了这武器,挖起来快多了。一刻来钟,就挖透了南边的甬道,李沁把挖出的水桶移到一边,两人顺甬道进入石洞,原来这里别天洞天。可是灵儿并不在洞里,忠王立刻判断:“灵儿刚离开”,他闻到了龙涎香。 李沁开玩笑:“话本上都说公子小姐互留情香,原来是真的,送人家一张绣帕,凭人家走到哪里都找得到。” 忠王:“她怎么离开的,这里并没有出口。” 李沁:“肯定有,我们找。” 忠王围着剑台转,把自己的剑放在剑架上,正好,“这里原来是个剑架。什么剑?藏于密洞,还雕刻了莲花托?” 李沁:“自然是宝剑。” 忠王:“是灵儿拿走了上面的宝剑?” 李沁:“有可能,这师太和你的灵儿都不简单啊。” 忠王:“她拿这剑做甚?赎身?以剑赎身?” 李沁:“最该问的是一个清修的老尼在密洞里藏一把宝剑做甚?” 忠王:“难不成这老尼是前朝大将的遗孀?” “殿下没少去茶馆听话本呀?” “灵儿何德何能?值得老尼舍身护她?” 李沁:“这句问到关键。这姑娘,虽然我只看了一眼,气质卓越绝非凡类。殿下若想得到这姑娘的心,让姑娘听您安排,她未必会听。她能被寿王追到河里去,你若逼得紧,她也可能上山去。” 这正是忠王担心的,但当着李沁,忠王却装大度:“我只希望姑娘好,没有要安排她。” 李沁说:“那我们走吧,姑娘在这里挺安全,无人打扰,现在没准去架鹤游山了。用不着我们操心。也没准人家躲着咱们,怕咱们带官府人来找麻烦。” 忠王:“所以,必须找到她,没有本王的庇护,她还是不安全。” 情急中,忠王一脚跺在石台上,那石台竟转动了一下,李沁听见动静,猴子般钻了来,立刻上前用刀柄卡住转出的缝隙,李沁发现这个石台有个单轴旋转装置,方向搞反就再也无法挪动石台,石台若没有开到最大,就会立刻弹回封实,再也无法开启。李沁顺着石台刚才旋转的方向,轻轻推开石台,石台由单轴齿轮控制,开启到最大后就开始闭合,听着齿轮的咔嗒声,李沁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把忠王推下去。 忠王跌落进棘荆丛生的杂草窝,一片亮光晃得他眯起眼,再睁开时,一把利剑指着他的咽喉。“灵儿!”抬起头,忠王看见用剑指着他的正是他苦苦寻找的灵儿。 灵儿盯着他:“为何苦苦相逼,追到这里?” 忠王:“我一直在找你。” 李沁刚一落地就看见如此险境:“姑娘误会了,他是来帮你的。” 灵儿:“帮我?为何?” 忠王语塞。 李沁直接交待了:“是他,他怜惜姑娘美貌,想帮你。” 灵儿仍未收剑:“你们到底意欲何为?” 忠王:“姑娘,宋王府和京兆尹府都在找你,你将如何?” 灵儿丝毫也松驰不下来:“不劳操心!” 李沁倒是有意活跃一下空气,故意大惊小怪地叫:“你不会还想回宋王府去当颂经童子吧?” 灵儿倔强地仰着头,没有回答,宋王府她是回不去了,按师太信上所说,庵已经被烧毁,她在青峰山没有退路。 李沁:“对了,姑娘你知道上面发生了什么?” 忠王欲阻止李沁,可他已经脱口而出了,就把话题岔开:“宋王府你回不去了,府衙也会找你问话,而后,你还会回到宋王府继续做舞婢。” 李沁才意识到灵儿未必知道师太**,不如现在就告诉她,让她彻底明白后再做决定,“我猜想师太只告诉你她要烧毁庙庵,并未告诉你她要**?” 灵儿手中的剑一抖,剑尖垂入草地,她瞪着李沁问:“**?此话什么意思?” 李沁拿出一个小锦袋,递给她:“这是你师付的牙骨。” 灵儿一把抓过锦袋,怒向李沁:“你是说师付她没能跑出火海?” 李沁:“她没有跑,她是坐在佛堂前圆寂的,她是**。” 灵儿攥紧锦袋,心口一阵绞痛,她咬牙忍过这股劲,扔下手中剑,冲向洞口,忠王一把抓住她的手臂:“什么也看不见了!” 灵儿想起师付信中所写:我已完成使命,师付不辱使命,恳望奚灵儿亦不辱使命,你是奚将军之后,是大唐剑器舞传人,血海深仇累积于岁月,已成火山喷发之势,龙泉剑在你手中,剑器舞团的命运也在你手中,师付只能送你到此,勿念师恩,牢记使命。师付累了,要休息了。 “为什么?!”她蹲在地上,把那锦袋里的牙骨攥到手心下陷,她抱紧自己,泪如泉涌。 忠王并不知道灵儿在哭什么,他捡起灵儿掉在草丛中的绣帕,递给她。灵儿脑海里全是师付的信,忘了身边还有外人。 李沁拿起龙泉剑,帮她收入剑鞘,劝她:“姑娘不要太伤心,你还有我们,我们来帮你想一个万全之策?” 灵儿哭得鼻涕眼泪一大把,看见绣帕就抓过来用。 忠王:“我闻到洞里的香气,知道姑娘还活着!” 哭了一阵,灵儿擦干一张哭脸,向两位拱手作别,转身大步流星而去。忠王要追,被李沁拦住。 灵儿的身影渐渐隐没于山后,忠王一脸怅然。 良久,他问李沁:“你又说对了,本王没有逼她,她也上山去了。” 李沁:“她师付已经为她安排好。” 忠王:“前路迢迢,怎能不让人揪心 ?” 李沁:“她不可能辜负她的师付。” 忠王:“她能去哪?” 李沁长叹一声:“从此,江湖多了一个美人!” 李沁观察了地形,此处虽与上面的静慈庵相隔不足十丈,却是翻过了一道山梁,到了另一道沟,此沟罕无人迹,沟内草木活物皆野蛮生长,灵儿隐没处是深不见底的下山路,此处看不清她脚下凶险,但偶尔传出的猿鸣已经足见其难。所幸,山林随风晃动时,李沁看见山桃树上桃胶的亮光,点点滴滴在光影中跳动,这说明有采药人在此山割树养胶。也就是说灵儿一定能找到采药人常走的路。 李沁指给忠王看,让他放心,再说这姑娘从小在青峰山长大,路一定熟的。就催促忠王:“已到申时,我们必须走了。” 忠王:“公子可看清她手中宝剑?” 李沁:“比殿下的尚溪稍差一点点,是失传已久的龙泉宝剑。” 忠王一惊:“越王贴身侍卫奚中郎那把?” 李沁:“正是,位于大唐百剑谱第四十一位。尚溪排名三十六。” 忠王:“你说过尚溪在大周排名前十?《大唐百剑谱》怎么没听过?” 李沁:“本公子整理的,并未印刷出版。尚溪虽在大周排名前十,可在我的剑谱中,前十名都是上古名剑,十到二十名皆是开元后新铸剑。先进铸术大周时还在研发中,铸术成于开元初。圣上拥有最先进的铸剑技术,又拥有无数天下良驹,大唐将士战无不胜,皆源于此。” 忠王:“噢,何时借我一阅?” 李沁:“百剑聚齐日,必有大事,所以,不如慢慢来。” 忠王:“你又知道了什么?” 李沁:“我是说我们永远等不到百剑聚齐时。” 忠王:“龙泉宝剑怎么会在她手中?” 李沁:“这就是佛家所讲,世上本无事,因缘际会而成事。若这姑娘不是那么倔,不当什么颂经童子,就不会来庵里习经,就不会认识静慈师太,就不会有今天发生的一切。” 忠王:“公子是说师太操纵了这一切?师太把宝剑赠予姑娘,师太把庵庙交给了妃党,把党册交给太子,她自己消失了?她?这是为何?” 李沁:“本来没有答案,看到宝剑后就有答案了。” 忠王:“师太是越王遗部?” 李沁:“差不多吧。” 忠王:“还是说不通,四十年了,她藏在这里,有宋王府的香火钱供养,日子安生平静, 为何突搞出这般轩然大波?” 李沁:“这时间点确实令人费解,难道这姑娘身上有什么秘密?师太也知道她去当颂经童子最终难以生还,还以如此壮烈的方式工来营救姑娘?” 忠王:“师太并没有营救,而是斩断了姑娘的退路。” 李沁:“殿下说错了,师太一定有妥善安置,否则不会有这么大的动静,如您说,毕竟已经蜇伏四十年,最后这个时间点,不会是一拍脑袋任其发展。” 第十二章、驸马 杨洄回到府中,未见郡主,立刻赶往慈仁阁,进了门就向母妃哭诉:“母妃大人为小婿作主!小婿被人打了。” 咸宜正给母亲讲静慈庵如何被烧得干干净净,见杨洄在母妃面前这般窝囊的样子,从椅子里跳起来,上去一巴掌:“你就这样招摇过市,穿过上皇城各大殿?不怕给母妃丢脸?” 这一巴掌打得杨洄彻底蒙圈,“也不问我被谁打的?在外受皇兄欺负,在母妃这里还要受你欺负,你当我愿意进皇家门?” 咸宜一听王兄立刻警觉:“被哪个王兄打了?” 杨洄捂着被打出手印的脸颊,眼巴巴看着惠妃:“母妃!小婿捉到一个家丁,他拿着本《武氏祖谱》,到处喊要找太子,” 他话还没说完,咸宜大声力喝:“刚才为何不说?” 惠妃阻止女儿:“听他说。”又让丫鬟给驸马端了茶水。 咸宜只急着听他说,没等他喝完水,一把夺了茶盏,重重地放回丫鬟的茶盘上:“太子要《武氏祖谱》做什么?” 杨洄往后躲了躲,随时防着郡主的巴掌。 惠妃看出驸马怕咸宜,就招呼她:“咸宜,坐下,听洄儿慢慢说。” 咸宜耐着性子坐回去,那杨洄看着母妃,还是不敢说,咸宜立刻明白:“你又去花楼了?” 杨洄突然脑袋转过了弯,开始编故事:“郡主让我跟着李瑶李琚,我就跟着他们去了西洲岛,来了一个家丁打扮的小子,上来就问我是不是太子,我就让人跟着他,” 咸宜逼问:“你呢,还在殿里?舍不得西洲歌舞妓的小模样?” 杨洄最怕郡主吃醋,悍妇吃醋的亏他吃怕了,立刻把话头往皇兄身上引:“我也跟上去,我跟到了太子他们的殿前,我抓住那家丁正要问明白,李瑶和李琚冲出来把人抢走,还把我打了,《武氏祖谱》也被他们抢走了 。” 咸宜听完,肺都气炸了:“被人打成这样,还好意思称自己是大唐驸马?本公主是否交待过你出门要带侍卫?被打一次还不够,又被打第二次?” 杨洄从前也被李瑶李琚两兄弟打过,那次是杨洄过于无理,惠妃就让女儿女婿忍下了。 咸宜越想越气,站起来发威:“这次,本公主不忍了!母妃,此事你不要管,我带他去找父皇。” 咸宜左右打量着杨洄,觉得他脸上的伤还不够,不由分说上去一拳,只听咔嗒一声,驸马杨洄的牙掉了一颗,满嘴的血溢出嘴角。 “走!”咸宜抓起杨洄的手,“跟我去见父皇。” 等惠妃反应过来,郡主和驸马已经出了慈仁阁,惠妃让丫鬟速去通报栾公公。丫鬟走后,惠妃仍然不放心,又让人速速捎话给李林甫,让李大人给个主意。 大军出征在即,明皇守在通仪殿等军报,高力士见圣上焦虑,呈上一页香笺,“圣上,梅妃又有新诗。奴才给你读读?” 明皇的眼睛从西域地图上挪开,问:“忠王的五百匹马到哪了?” 高力士:“这阵子五百良马快到潼关了,圣上放心,忠王殿下办事稳妥着呢。” 明皇:“稳妥?有武德殿醉酒一事,还奢谈稳妥吗?” 高力士:“忠王殿下军旅中人,一杯酒确实不至于醉到说胡话,奴才正在查。” 明皇:“有结果吗?” 高力士:“没有。” 明皇:“不可能有,朕说过,敢在重大时刻动手脚,一般都查不出结果。” 高力士:“圣上英明,只是中书不甘心,还在查。” 明皇:“哼!让他查吧,他若真查出来,朕给他封候。” 高力士:“奴才就不明白了,为何圣上就这么肯定查不出来?” 明皇:“朕钦赐宴席,在太极宫里的武德殿,这就是敢在太岁头上动土,谁有如此胆识?有如此胆识者会露出马脚来让你查到吗?” 高力士:“什么也瞒不过圣上的慧眼。” 明皇:“忠王殿下有勇无谋,还自视清高,卷入权力之争,他要吃的亏多着呢。”明皇加重了语气:“还有他那些不值钱的妇人之仁,像一个嗷嗷哺的婴儿!”明皇想到武德殿忠王醉酒之后像王皇后听告白,很生气。“ 他,不扒他几层皮还成不人!” 高力士:“忠王殿下仁厚,亲和,就是有时候还有些童气。好在殿下的生母杨贵人对他管教极严。” 明皇:“忠王现在身边有无伴读?” 高力士:“奴才听说跟圣上钦赐的天才儿童李沁交往多些。” 明皇眼睛发出亮光:“噢!小儿李沁,他现在如何?” 高力士:“得罪了一大半长安城里的读书人,独受忠王庇护。” 明皇哈哈大笑,竟站了起来,伸展着又臂:“改日请李沁来见朕,朕再拟首叼专的四言考考他。” 高力士:“ 恐怕没时间了。” 明皇:“为何?” 高力士:“李沁一定会跟忠王殿下西征。” 明皇略有不爽:“忠王已经被朕罢了将军,去了授带。” 高力士:“忠王带回五百马良马,就能换回授带。” 明皇大喊:“元一,你知道朕最烦你这一点,你以为比朕还高明?如果朕是意气用事之人,偏不按你的猜测行事,不是坏了大事?伴君侧最大忌讳就是揣测君心。” 高力士立刻叩首跪地:“奴才该死,圣上教诲奴才谨记。” 潼关急报:“五百良马在潼关外三十里处遭劫!” 明皇扔了手中的杯子:“什么!你刚才还说忠王办事稳妥 !?” 高力士:“圣上,既然马丢于忠王之手,不如派他前去找回?” 明皇正有此意,这两天明皇也一直思衬着如何再度启用忠王,眼下是个不错的台阶,若忠王夺回马匹,朝臣们一定会有重启忠王的折子。既然公公先提了,索性宣旨:“宣忠王速出潼关,务必找回良马!元一,你亲自去宣。” 高力士得令立即出发,在殿外遇到张裴二位,张九龄问他何事如此急匆匆,公公答:“忠王的五百匹良马在潼关外被劫。” 张裴二位吃惊,裴司徒疑惑:“西征在即,谁有这么大胆子?” 张九龄:“公公这是去找忠王?” 高公公:“正是,圣上下旨,让忠王务必找回良马。” 张九龄:“忠王可借潼关驻军之力。五百匹良马,绝非普通劫匪能吃得下,极有可能是马匹被冲散,进了深山峡谷。” 高公公急着走,应付二位道:“中书所说极是。圣上在殿内等着两位大人呢。”说完,公公上了马,领着手下出宫去了。 张裴两位正走在台阶上,身边一阵风掀起,却见咸宜郡主拉着驸马赶在他们前面进了通仪殿。 侍卫们没能拦住,咸宜已将杨洄推到父皇面前,梨花带雨哭了起来,明皇不明事由,见驸马满脸的血迹,问道:“这?这是怎么回事?” 咸宜扑跪在明皇脚下:“父皇替女儿作主,驸马被瑶琚两位皇兄打掉了牙,父皇一定要为女儿作主!” 明皇扶起女儿,让侍卫去传太医,先把驸马的伤处理了。咸宜却不领父皇这个情:“父皇,驸马虽没有生在皇家,父皇既然把女儿嫁给他,他也是父皇的孩子,瑶琚两位兄长对驸马凭什么说打就打?” 杨洄吐出嘴里的血牙,拿给明皇看,明皇看着恶心,甩手坐回龙椅:“成何体统!来人!” 大内侍卫到。 明皇:“把瑶琚两个逆子给我带来!” 大内侍卫走了,明皇这才看见,裴张两位肱骨大臣一直立在一旁,便向两位摆摆手,意思是先下去吧,我有家事要处理。 张九龄却不走,坚持要禀报军情:“圣上,大战在即,九龄和裴司徒有国事要汇报。” 明皇最烦他这牛脾气,但他说的又没错,就不耐烦地说:“长话短说。” 张九龄看一眼在一旁跃跃欲试的郡主,不依不饶:“西征平叛,乃重中之重的国之要事,唯此唯大,臣,实在短不了!” “你!”明皇瞪他一眼,又去看咸宜,咸宜得了父皇关注的一眼,立刻哭出天大的委屈:“父皇即有要事,就让两位皇兄把驸马打死算了,免得女儿整天提心吊胆的。”她知道父皇最心痛她,就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明皇示意公公们扶郡主坐下,咸宜哭得他心烦意乱,女儿从出生到现在,哪受过如此委屈,又何曾听到过她如此伤心欲绝? 奕公公来了,耳语圣上:“惠妃娘娘受到惊吓昏死过去了。” 明皇:“什么?!宣太医!去慈仁阁。” 张九龄拦在明皇前面,行大礼:“圣上,通仪殿是朝庭重地,当议国事,”明皇不听他说下去,拂手挡开他:“迂腐!”一应人等,呼拉拉往后宫去了。 明皇走后,张九龄仰天长叹:“大唐江山,后宫家务,孰重孰轻?” 裴司徒摇头不语。 张九龄突然向裴司徒行了大礼“司徒大人,九龄有一事相求。” 裴司徒回礼:“同朝为官,有话请讲。” 张九龄:“光王鄂王若出事,太子殿下恐难逃干系,看郡主的决心是不会罢休的。九龄恳请裴大人扶持忠王,以备大唐无储!” 裴司徒吃惊,吓得一哆嗦:“中书何出此言?” 张九龄恳切地压低了嗓音:“九龄绝非危言耸听。九龄恳请裴大人扶持能够担当重任的忠王!” 裴司徒沉重地点点头。 第十三章、中郎将 在东通化门前,李沁下了马,忠王见其下马,只好调转马头将就他。正要问这又是为何?就看见高公公的马车,和在风中飘荡的圣旨旗,忠王有点紧张,李沁只说申时末必须赶到通化门,有朋友要见他,却没有说是高公公来宣旨,高公公的托着圣旨,这是发生了什么大事?忠王立刻下马,迎上去行礼:“阿翁!” 高力士:“忠王殿下,听旨!” 忠王还懵着,下意识先跪下接旨,听到五百匹幽州良马被劫,忠王一惊,又开始怀疑李沁这小鬼头,他怎么知道今日有此大事在等我?接了旨,他去看李沁,竟已无踪影! 谢完旨,忠王问旁边的公公:“可见李公子?” “进城了。” 高公公叮嘱忠王:“忠王殿下,山雨欲来,潼关路险,多带些人手!圣上特意叮嘱,裴少林中郎将可助忠王殿下。” 忠王一听,这主意不错,就问阿翁:“既然圣上都如此说了,阿翁何不帮我把裴中郎直接宣来?”高力士正等着忠王如此说,就立刻答应了。 忠王:“再辛苦阿翁一趟!我等在潼关与中郎将汇合。” 高力士笑咪咪地看着忠王:“皇后当年没看错忠王殿下,阿翁祝你旗开得胜!带回五百匹良马。” 忠王苦笑:“阿翁又提皇后,羞煞我。” 高力士意识到他还在纠结武德殿醉酒一事,就宽慰他:“朝堂上下都说忠王殿下重情义知恩图报,没什么不好意思。” 忠王乘机打探:“父皇呢?听说气坏了?” 高力士:“圣意不必猜,只管找回你的马!” 忠王拱手相送:“阿翁放心!” 忠王四顾,却见李沁和一个胖子牵着马正出城门,那胖子一看便知是安禄山。这小鬼头,又想在前面,寻马,安禄山自然比我们有经验。 李沁见了忠王就说:“其实还差一个人。” 忠王:“谁?” 李沁:“裴中郎将。“ 忠王不得不惊:“怎么,你又知道?!” 李沁的神色像中头彩,反问:“我又猜中了?你已经让公公去找了?” 忠王对他的小嚣张一向无奈,翻身上马,赤兔一马当先,三人向潼关方向飞驰。 李沁追在赤兔后,不舍其追问之乐,喊:“是圣上的意思吧?潼关归左卫府司徒部下,潼关原本就是裴家大本营。” 忠王:“你猜一猜灵儿现在如何?山里要下大雨了。” 李沁:“她只要不进长安城就没事。” 炸雷滚响,忠王向青峰山方向看,担心地问:“山里要下大雨了!公子刚才说什么?” 李沁追上他,“我说她只要不进长安城,就不会有危险。” 忠王说了句纯属宽慰自己的话:“她不会进城的。” 安禄山的骑术不可小盱,他始终保持在与两人半步之差的距离,两人快他就快,两人慢他就慢,队型保持得仿佛一架三套马车。 忠王问李沁:“公子怎么知道马匹被劫一事?” 李沁仰脖大笑:“殿下始终要问这样的问题吗?以后叫我早知道吧!”说着,一不留神超过了赤兔。忠王自然追赶,安禄山在后边冲李沁喊:“没用的,殿下的马是上乘汗血马,你不可能比他快。”果然,赤兔轻易追上李沁。 忠王:“我就是一直会问,为何公子知道马匹被劫?” 李沁:“好吧,告诉殿下。其实我刚才已经说了,潼关隶属左卫府,左卫府上将军将西征,正缺战马,有五百匹马经过,他属下怎么可能不截流?” 忠王恍然大悟:“即是这样,五百匹良马留在潼关岂不是实至名归的西征战马?你能想到,难道圣上想不到?还下什么圣旨让我去寻马。” 李沁:“这就是皇恩浩荡,赐你一个立功赎罪的机会。还乘机跟司徒父子搞搞关系。” 忠王:“那就是说,我不是来寻马的,而是来送马的?” 李沁:“差不多吧。” 忠王:“圣上如此安排是要重新启用本王吗?” 李沁贴近赤兔:“拿耳朵来。” 忠王抻脖过去。李沁耳语:“圣上是一箭三雕,给你个台阶,给司徒一个台阶,顺便切一切监国案上的肉。” 忠王一时没有反应过来:“给裴家一个台阶?裴家也需要台阶?” 李沁:“帝王之术,日常御臣罢了。” 忠王:“还有一事,你又何必带上安公子?” 李沁:“他一定用得上。” 忠王:“又让我猜?” 李沁:“是殿下爱玩猜谜游戏。” 忠王无话可说,的确是他爱猜,他总想跟上李沁的脑袋。 颂经童子失踪,宋王府乱了阵脚,消息一直瞒着宋王妃,可伺候王妃的杨氏也病得卧床不起,却是瞒不住王妃的,静慈庵起火,师太壮烈,杨氏已经猜到发生了什么,但目睹过如此惨烈场面,深受刺激,对女儿未知前途的担心也压垮了她,即使女儿躲过此次,接下来的路可怎么走?那都是刀口舔血,步步走在刀尖上的日子!王妃醒来就会问颂经童子能不能早点来,还让人来问杨氏何时把女儿送来,此时的王妃就像一个来向女儿索命的索命鬼。杨氏无力还击,一病不起。 管家又向宋王通报:“王妃问颂经童子能否明天就到?” 宋王听了心烦,本质上他知道所谓颂经童子能救之说纯属胡扯,但王妃病已危重,他能为她做的已经不多,可架不住横出枝节,看来上天也不信颂经童子能治病。找不到颂经童子,也换救不了王妃的命,他索性把自己关在马厩里,埋头画马。 这是宋王的一贯作法,他之“无为而治”确实高过历代亲王,唯有与圣上分享心爱珍奇一事例外。 裴少林来向宋王道别,被拦在马厩外,裴少林只好手书一封道别信,让管家交于宋王爷,叮嘱他:“新典军今晚就到,是我二叔的儿子,也是御林军出身,让宋王放心。现在最大的麻烦是颂经童子若还找不到,你们打算怎么办?” 管家对此事已焦虑不堪,早已黔驴技穷,顺水就推了舟:“典军请赐教!” 裴少林:“静慈庵烧得干干净净,庵内的人却不知踪影,又牵涉到宋王府,必定会惊动朝野,有王爷这层关系,圣上不可能不彻查,如此以来,即使找到颂经童子,也会被府衙传讯,恐怕也做不了颂经童子,这个道理你要讲给王爷听,至于王妃那边,我就不知道该怎么应付了。实在不行,就交给圣上吧。” 总管一听,慌了:“交给圣上?如何交?” 裴少林劝他别急,安静下来,他的语气也缓慢下来:“你们把王妃病危的消息放出去,想办法找合适的人告诉皇上,让皇上下旨传太医,圣上请了太医,王妃便无话可说。” 管家答应着,但还是向典军倒了苦水:“将军是实在不知王妃如今的求生欲望有多强,从前也请过太医,此番王妃就只信颂经童子了。但愿,圣上压得住颂经童子吧。” 两人正说着,府兵来通报:“有位王爷要见将军。” 裴少林立刻去迎,来人是光王李琚,裴九也跟在后面,看两人神色,裴少林预感到有大事发生了,行了礼盯着光王看,没有先开口,光王把他拉到僻静处问:“你让人带《武氏祖谱》给太子是何意?” 裴少林懵了:“《武氏祖谱》?不是《武党名册》?” 光王取出册子塞给他:“你自己看。” 裴少林接过一看,真的是一本《武氏祖谱》,顿时愣了。回想整个过程,并无什么差错,就追着裴九盘问一番。他和光王分析,最有可能被调包的地点是西洲的望郎楼里,据裴九叙述,他已经被几扇回门转晕。 光王压抑着怒火,质问裴少林:“殿下如此信任你,委你重任,你为何不亲自送去?” 裴少林解释:“六里外,静慈庵烧了个精光,宋王让裴九唤我回府处理,为寻党册,我已经耽误了很长时间,我再不回府实在说不过去了,反而引起怀疑。殿下已经知道此事?” 光王的双眼仍蕴含杀气:“殿下让我来的。这小子被杨洄抓住,还满世界喊太子。” 裴少林听得也气不打一处来,瞪着裴九的眼睛冒出火来:“什么?你被杨洄抓了?”裴少林抽出剑就要刺,裴九见世不妙喊着宋王就跑。 光王一把抓住裴少林,不让他追:“这就是你派的人?!” 裴少林:“让我杀了他!” “杀了他党册也回不来。先说说怎么拿回党册吧!” 裴少林放剑归鞘,整装出发:“我这就去西洲岛要回,我答应过殿下就一定办到。” 光王提议把裴九带上才好说话,裴少林觉得也对,毕竟裴九是当事人。 三人骑马返长安,刚出府道,光王返身一剑将裴九刺下马来。 裴少林又惊又怒:“光王你这是为何?” 光王毫不妥协,一脸阴沉:“我替你杀了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奴才。” 裴少林返马裴九落难处,光王喊:“没救的,剑上有毒。” 裴少林剑指光王,恨恨地瞪着他:“整个宋王府都看见我们三人出门,裴九死在半道,我们却安然无恙?这说得过去吗?” 光王一脸木然:“一个奴才,让你如此紧张?” 裴少林怒吼:“他祖上救过我裴氏先人,他也姓裴,若他父亲问我要人,光王大爷,你让我以何颜相对?!。” 光王只好下马,和裴少林一起把裴九抬到路边深草处,两人用剑挖了浅坑将裴九掩埋,至少让逝者入土为安。 裴少林重新上马,心中极为不爽,之前并未跟光王多打交道,没想到他竟如此薄情凶残,越想越恼,但,他也知道大丈夫当忍也得忍,事已至此,多说无益。既然承诺了太子,且在西征前忠其事吧! 申时末,长安城外,空中响起几声炸雷,裴少林望了望天,青峰山方向乌云密布,突然勒了马缰,胯下黑将军一声嘶鸣,顿住了奔跑的四蹄。 光王听见嘶鸣声,也勒了马缰:“中郎将为何不走了?” 裴少林:“山洪将至,裴九的尸首埋得太浅,会被山洪冲走,我得回去重新掩埋。”不等光王阻拦,裴少林的坐骑已扬起前蹄,调头往回走。说时迟那时快,光王的套马索在空中如同一道闪电,正好套住黑将军笼口,黑将军前蹄腾空,后蹄用全力蹬地,蹄下飞起数十土块,差点后翻过去。 裴少林一手拢住马胫,一手抽剑,一剑砍断套马索,几个回合,稳住了黑将军。裴少林对光王此举愤怒难当:“光王殿下,你,欺人太甚!” 光王马上拱手:“本王十分理解中郎将是重情重义之人,只是监国对你的情义也不薄。太子殿下危急,恳望中郎将立刻跟本王回长安!” 裴少林生在帅府,自小习武弄刀,最不服强他所难之人,但面对光王殿下,他压抑了性子,再次解释,语气却斩钉截铁:“光王殿下先行一步,半个时辰内少林必定赶上。” 光王的马比他还急燥,四蹄叩地片刻不休,光王知道此时硬来不占便宜,只好再次拱手行礼:“本王误伤你族仆,日后,本王定许以厚藏。今日事急,恳望中郎将以大局为重!本王在此赔罪了!”光王说着跳下马,对裴少林行立身大礼。 裴少林本就是个服软不服硬的人,见光王如此,也实在不好再驳其面子。下马还礼:“光王殿下,不必如此,少林后日将启程西征,少林既然答应太子殿下,绝不食言。”说完上马策鞭,沉默前行。 近长安十里处,出现了高公公的车辇,高力士见光王和裴中郎两人飞马向前,便事先安排了路障,两匹飞马不得不在十米外开始勒缰,两人下马见过公公,公公宣了圣上口谕,命裴中郎将立刻前往潼关与忠王殿下汇合。 光王不知出了何等大事,竟是高公公亲自来宣旨,虽知道不该多问,却还是忍不住问道:“阿翁,潼关出了何事?” 公公:“回光王殿下,圣上正找殿下呢!” 光王惊慌:“圣上?圣上找我?” 公公:“对。中郎将,即接了旨,就赶紧出发吧!”公公这是催促裴中郎将上马,也是避免他与光王再罗嗦。 裴少林谢旨起身,转向光王:“光王殿下,少林实在是军务在身,” 公公不等他说完:“中郎将,雨要来了,赶路吧!” 光王无奈,欲言又止。 裴少林再上战骑,告别公公和光王,转身东去。他哪里知道,在他转身的瞬间,光王已经被高力士身边的大内拿下。 第十四章、金兰 青峰山上空雷电滚滚,狂风大作,暴雨倾盆而下,树干枝叶在狂风暴雨中摇动犹如汹涌的波涛,奚灵儿被接连不断的浪头死死打压在波涛之下,无力探出水面。 山里有谚语:先刮风后下雨当不到一场大露水。奚灵儿自小在青峰山长大,她以为眼下的暴雨再大,也不会持续太久,但,这场暴雨的长度远远超出了她的经验。看到树林较浓密的地方,奚灵儿抱紧一棵粗壮点树干,团缩着护住头。盛夏天,毛孔大张,最怕暴雨过凉风,邪气渗入肌肤,奚灵儿此时只能躲在树后,勉强避避风头,但暴雨她是躲不开的,只能任其击打,咬牙硬挺。一刻多钟,奚灵儿渐感浑身发烫,头部昏沉,整个人跌进树根的泥水窝里,失去知觉。 灵儿醒来,已是次日午时,她发现自己竟然躺在干爽的土炕上,以为在梦中,回想着自己在暴风雨中的无助,现在怎么会躺在这里?我怎么到这里来的?谁救了我?是师太信里说的采药人?她仔细打量四周,地上案上架上四壁都晾着药材,连自己身上都散发着浓重的药材味,她看见自己的衣服晾在窗边的竹杆上,吓了一跳,才发现身上的衣服全是别人的。头仍然昏沉,起不了床,她鼓足劲向门外喊:“有人吗?” 门外立刻跳进来一个梳着两个抓鬏的小姑娘,看个头不过十三四岁,姑娘叫灵儿姐姐:“姐姐你醒了?你可醒了,太好了!” “你是?你救了我?” “我是吉儿,是我爹爹救了你。” 灵儿仍然气弱,大概猜出是采药人,少气无力地说:“谢谢你爹爹。” “不用谢,姐姐你不用说话,我给你端药去,我爹说了,你一醒就让你喝药。” “你爹爹不在?” “雨后山里有好多野生蘑菇,他去采蘑菇,采到松茸给姐姐煮鸡补身子。” “让你爹别忙了,我受了风寒,不能吃鸡。” “姐姐,你放心好了,我爹懂药理,他会在鸡汤里放很多草药,既能驱寒还能温补。姐姐,听我爹爹说,你是我们的新首领,了不起的人。我会好好照顾你。” 泪水悄悄湿润了灵儿的眼窝,她确认这里就是师太信上说的采药人家,想起师太,又是一阵心痛,泪顺着脸颊流下来,悲伤茫然与病痛交集,奚灵儿说不出任何话,她握着吉儿的手,默默地点点头。 喝了药,灵儿酣然沉睡。 再次醒来,已近黄昏。山里的鹧鸪也野了一天,要归巢了。灵儿的头已不昏沉,只是身上还绵软无力。她走到了屋外,闻到鸡汤的香味,肚子咕咕叫起来。吉儿在一边哈哈笑:“爹爹,听到没,姐姐的肚子都叫了,我给姐姐舀鸡汤。” 吉儿的爹爹一看就是常年走山的人,皮肤皲黑身姿壮实却不笨拙。灵儿采药人:“感谢老伯救命之恩!” 吉儿:“你叫我爹老伯?你不知道我家姓高,我祖父是高士廉大将军。” 同是世家遗后,灵儿看着父女俩如逢久违的亲人,对救命恩人行叩首礼:“失敬了,高伯受小女一拜!” 高伯扶起灵儿,豁达一笑:“志在四方者,天涯犹比邻。奚姑娘应受老身一拜,吉儿,跟爹爹一起正式拜见新首领 。” 吉儿立即跳到爹的身边,随爹一起对奚灵儿行叩首礼,师太在长信中交待过,奚灵儿,尊为剑器舞传人,有权号令剑器舞各部,凡剑器舞成员有责护卫奚首领。此时,她没有退路,她相信此时剑器舞遗部成员大都知道奚将军后代已经找到,并成为剑器舞传人,她必须担当此任,否则,这个踅伏了四十年的组织也不会对她客气。 高伯看出她心有顾虑:“奚姑娘不必多虑,知道姑娘身份者仅师太与我们父女,师太早有周全安排。姑娘可以相信我们。” 灵儿还礼,有意缓解当下异样的气氛,她仍然不知道该怎样对自己的新身份表态,就岔开话题:“高伯,先祖高士廉大将军可是战功赫赫的太宗侍卫?” 说到祖先,高伯立刻兴奋起来,“高士廉大将军,自少年起跟随太宗,身经百战,助太宗得天下,拜正三品内侍中郎将,与姑娘先祖奚大将军都是李家大唐的忠诚卫士。我们高将军曾随太宗、房玄龄布兵渭水,吓退突厥十万精骑,那是何等威武!” 高伯所说“渭水之盟”的故事,灵儿从小就听母亲讲过,渭水布兵,旌甲蔽日,军容严盛,的确吓退了十万突厥,但,突厥十万精骑轻易攻到长安北四十里路的泾阳,也着实吓出太宗几身冷汗,虽签了盟约世代结好,互不战争,但盟约中还添加了“空府库”一条,“空府库”之耻,让太宗寝食难安,之后,突厥以此条款与唐争端不息。直到太宗忍无可忍,派李靖大将军长驱西去,灭了突厥,把突厥赶到更北的寒冷之地。再后来,高祖又灭了北突厥,突厥势力虽然越来越小,却至今贼心不死。 大唐子民记得退兵之威,却不愿提起“空府库”之耻,踅伏与荒野的英雄之后更需要用先祖的荣耀激励自己。 吉儿牵着灵儿的手:“姐姐,你跟我来。”她带着灵儿爬木梯,上了屋顶,这里是晾药的平台,走到平台最东边,吉儿把一个蒲团给灵儿,自己则席地而坐。药屋坐北面南,依山势而建,东边的视线相对开阔,山势渐缓。 吉儿说:“若是月明星朗的夜里,这里能看到宋玉府楼尖上的灯火。宋王府什么样啊?灯火比月儿还亮?” 灵儿:“王府很美,日后,姐姐带你去看。” “太好了。” 吉儿抓一把晾晒的桨果给灵儿姐姐,看着她吃,就很高兴,“姐姐,你就当我的亲姐姐吧,吉儿一出生就没有娘,从小跟着爹爬崖采药,有点女儿家的心事,也没人可说,姐姐来了,吉儿真有说不出的高兴。等姐姐身子再养好点,我带姐姐去看吉儿的那些好地方,青峰山里,有好多只有吉儿一人知道的秘密,爹爹都不知道。” 灵儿一出生就没有见过爹,可毕竟娘的心一定比爹的心细,她虽出生为婢,毕竟一直在府里,没受过吉儿那么多苦,看着吉儿一身男孩子打扮,恐怕在她所说的那些女孩子的心事,也只是见到灵儿姐姐后才生发出来。灵儿搂住她,惺惺相惜,“吉儿,你就是我的亲妹妹,我就是你的亲姐姐。” 在舞坊,灵儿并没有交好的姐妹,舞婢们出身卑微,所占资源稀薄,有点滴机会都抢得头破血流,绝不放过,常常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争得面红耳赤,灵儿非常厌恶这样的生活,她始终铭记母亲所说“你并非生而为奴。”这句话一直潜在地影响她,鼓励和催促她去寻找自己的身世。现在,知道了,如同一个大梦,从此,她不是杨灵儿,而是奚灵儿了。青峰山的山坳里有这样一个温暖可爱的妹妹,一个温厚可靠的高伯。他们视她如亲人,他们还视她为精神的寄托,称她首领。灵儿知道自己在变化,开始认识和适应新的角色,但结果会怎样?她无从想像。 这场风寒太重,两天过去,灵儿仍感到身体没能完全恢复,吉儿看出她没有精神,就问她:“姐姐你愿意相信吉儿吗?” 灵儿收回发呆,唯恐怠慢吉儿,立刻回答:“当然相信。” 吉儿:“如果姐姐相信我,就跟我去爬山,出几身大汗彻底逼出体内寒气就好了。” 灵儿点点头,她感受着温暖,但她笑不出来,她不是吉儿那样快乐外向的孩子,为生存,三岁起就跟在母亲身后习舞,没完没了的练功没完没了的演出,看达官贵人把酒言欢,调逗欺负舞婢,看舞婢们一个个泪人般委屈无处诉,跳到二十二三岁就跳不动了,跳得动也不敢跳了,样貌好的卖给富户作婢妾,受府中妻妾的白眼和欺负,若卖给小户人家继续做婢当丫鬟的更不是人过的日子。这些看得多了,灵儿始终笑不出来,姐妹们个个挂满脸谄媚的笑,唯灵儿冷艳若霜,反而吸引了寿王这样的公子哥。 高伯为她们准备了爬山的绳索,反复叮嘱吉儿务必保证姐姐的安全,吉儿却看着灵儿的衣服高兴地笑了:“姐姐,你穿吉儿的衣服怎么看着比吉儿穿着好看呢?” 高伯:“不是衣服好看,是你奚姐姐生得就像她祖父,她祖父当年在右卫府兵中是有名的俊男,伟岸,相貌堂堂。” 灵儿喜欢听高伯讲祖父,阔别四十年,高伯对祖父仍然仰慕和崇敬丝毫未减,甚至,岁月还积淀出一些由思念加工出的想像。 高伯:“你灵儿姐姐眼睛最像祖父,一双丹凤眼,炯炯有神,却又气定神闲,一派大将风度。当年,我们被女贼追杀,无路可逃时大家都很绝望,只要看一眼奚将军,他眼里那份安宁和尊贵就会让我们相信他,即使他从悬崖上飞下去,我们也一定会跟随。灵儿,奚将军是真神,他让我们潜伏,让你的父亲在普通人家长大,躲过了最严酷的剿杀。今天发生的一切都在他的预料之中,他真是料事如神。” 吉儿不耐烦了:“爹,等我们回来再说,姐姐的身体快快好起来再慢慢说给她听。” 高伯哈哈笑着,表情中有依依不舍,但还是放走了两个女儿。 路上,吉儿对灵儿姐姐说:“我爹还没讲到奚将军三次救了他的命呢,反正姐姐要听奚大将军的故事,可有得听了。” 灵儿搂着吉儿:“吉儿有木梳吗?回头姐姐给你沐头,给你梳好看的初月发髻。姐姐还会做衣服,姐姐把你这身衣服改成女儿装,吉儿穿着一定很美。” 吉儿纯然天真,如同一只山中小兽,听姐姐如此说就高兴得爬到树上摘了两只硕大透红的桃子给姐姐:“最好的桃子都在高枝上,阳光足,甜。” 灵儿分一只给她,她们咬一口甜桃笑一阵。 “姐姐,你知道我们刚才吃的是什么果吗?” “?” “是神果,这么大一声暴雨都没能把它们打落,可不正是等着我们来吃的神果吗?” 此时,青峰山的深山坳里,两个同命相怜的姑娘,相互给予着前所未有的温情和快乐。 忠王三人已到潼关,潼关是东都到京都必经之关隘,属京畿重地,左卫府兵统辖。忠王三人到达潼关,守城校尉早已在瓮城外等待,校尉报告中郎将还未到达,请忠王殿下一行先进城等待。 进了瓮城,忠王听校尉汇报,知道五百良马在瓮城东去三十里处走失,听完汇报,忠王和李沁爬在地图上研究地形,果然是崇山峻岭,忠王问校尉:“五百马匹若进入这千沟万壑,可如何?”校尉吱唔着:“潼关一直在寻找,未见踪影。” 眼看天色已经全黑,天空阴云密布,不见丝毫星月之光。潼关军报亥时有暴雨,忠王有些着急,看来今夜回不了长安了。李沁却莫明地兴奋,似乎就盼着暴雨不归。安公子更绝,下了马,饮了酒水,自顾自坐在长凳上,山呼海啸打起呼噜。 忠王随便询问一下校尉潼关驻兵情况,校尉介绍潼关瓮城内驻军一团三百人,每五十人一队分守四个城门,另有两队巡守城池外五里内。城外驻军两团六百人,十里一队,十人一火,以火为单位昼夜查巡,未敢怠息。忠王感叹司徒治军有方,作风严谨。 校尉回报:“报告忠王殿下,我们中郎将每季巡关,戒训众将士守土有责,太平盛世更需励精图治,永不怠息。” 忠王:“看校尉这里整洁有致,便知裴家军定能所向披靡。” 校尉出去一趟,回来时端来了棋盘,说中郎将路上遇雨,还会耽误些时间,听闻忠王殿下是搏弈高手,末将恳请殿下赐教。忠王看他神色并不放松,就让他去忙自己的事,他和李公子围城取土即可。 李沁让忠王持黑子,并扬言让他两子,忠王不依:“让?不必,我倒有兴趣复盘一下当年你和张阁老的那局。”他说的是李沁六岁那年的事,一年一度的大唐开坛,是皇上亲到民间选拨奇才的亲民秀,那一年,高公公抱来一个六岁神童,让六岁神童与首辅张说对弈,结果神童李沁竟赢张说两子。 李沁为难:“六岁孩童瞎下一番,赢张阁老两子纯属偶然,甚至有可能是张阁老相让。那局并无高棋,相传至今,无非因为六岁孩童赢了首辅而已。不值一提。干吗把输赢看得那么重?” 忠王淡然一笑:“李公子是不必看重,横竖都是你赢。” 校尉看李沁不过一白衣书生,大约是忠王的伴读,竟被忠王殿下如此夸奖,有点不服,主动请缨要和李公子切磋一盘。李沁看他一眼问:“是五子棋还是象棋?若下围棋,本公主可盲眼。” 校尉被这般奚落,怒目圆睁:“什么?这位公子如此傲慢?!还请忠王殿下说句公道话。” 忠王心里正在窍喜,且看李沁神仙如何处理,谁知半路杀出个程咬金,安胖子突然醒了,扑到棋盘跟前,对校尉 说:“别跟他掷气,武不跟文斗狠,搏弈我来,校尉请,禄山手臭,可否让我五子?” 校尉噗嗤一下喷出不少唾沫,“让你五子?哪还搏什么搏?这瓮城都拱手让您了,这位公子?” 安禄山给了他大乐子,也让她很是解气痛快。 安禄山却还是一脸认真:“不让五子,让两子如何?” 校尉看他认真就答说了,两人下了一阵,不相上下,盘面上看,校尉略占先机,李沁晃过来,看了一下盘面,对安公子说:“你赢了。” 校尉正在得意中,却听有人说对手赢了,很是不服:“明摆着我方领地比他先一口?现在就可数子。” 李沁对安禄山说:“封了这几个公口,可数子。” 安禄山照办,果然陷校尉于被动,他也跟在安禄山后面填了公口,却已经差了几口气。校尉对李沁有些恼怒:“君子之礼,观棋不语。” 李沁:“治军严谨没错,但,骄兵必败也得牢挂心间。” 那校尉豁然顿悟,立刻跪拜:“大人教训得是,末将牢记!请受末将一拜。” 李沁也不理会跪地叩拜这一套,自顾自还想着刚才的那盘棋:“你起来看,这一局,校尉只需要悔一子就能大胜。你只是忽略了这个公口其实是假的,看盘面以为自己赢定了,就忽略了,未及细看。你只需要把这颗棋,挪至这里,这个公口就全是你的地盘。” 校尉看了直叫绝。 忠王在一边看着,不得不对李大公子欣赏有加。 亥时三刻,裴中郎终于到了,一见面,就先跪拜忠王谢罪,原来,两刻钟前他已经到潼关,也估计马匹是被军营所截,就先去十里营地调查情况,果然,马被潼关截留,但是,出现了麻烦,头马跑丢,跟着头马丢了二百多匹,军营全员出动撒在沟壑间找寻,仍然没有结果。 裴中郎知道此事也不好再拖,也不能一直不来见忠王,只好前来如实相告:“今夜有暴雨,忠王殿下先在瓮城歇息,五更后,罪臣去寻,一定能找到,殿下放心!” 李沁对忠王说:“殿下,该安公子出场了。” 忠王充满疑虑地看着安公子,安禄山问裴中郎:“请问中郎将,能否在地图上帮我指一下,都寻了哪些地方?” 裴少林在地图上指给大家看,十里营方圆五里的山沟已经寻遍,安禄山问:“忠王殿下,裴将军,可听过老马识途?” 裴少林似有所悟:“哎呀,怎么忘了马识途这一说!” “所以,有两种可能,一种可能是丢失的马群跟着头马照原路返回了,另一种可能就是这群马找到一片可隐身的谷地吃草去了,马是不仅勇敢还很聪明。” 忠王和裴少林面面相觑,觉得有道理,又不能完全相信。 裴少林问:“如果返回原途,十里营、二十里营为什么没有来报?” 李沁:“裴中郎将有何办法尽快通知三十里营,让他们务必拦截马群?” 裴少林命令校尉:“速传令兵,去三十里营及以远营地拦截!” 校尉跑步出门,传令去了。 裴少林:“不到一个时辰定有消息,殿下也不要急着回长安,我们也很久未见,难得有这般机缘,在潼关沐风浴雨开怀畅饮,如何?” 忠王:“客随主便,看潼关有何好酒食?中郎将可不要吝啬!” 裴少林:“到潼关自然要吃崖羊和鲤鱼,酒么,去秋的柿子酒今夏喝最佳。” 忠王:“我们兄弟今夜不醉不归!” 裴少林:“不醉不归!还有李公子,少林对李公子仰慕已久,还曾向监国推荐公子。” 李沁:“不用说太子的眼睛只看得到皇城里那几块城墙。” 裴少林实在没听过如此大不敬之言,看看忠王,不知该如何答话。 忠王:“中郎将,即有雨夜同饮之谊,也不妨习惯一下李公子的狂言乱语?” 裴少林自然听忠王殿下的,便与李沁互拜一笑。 第十五章、潞洲太子 明皇赶到慈仁宫,直接越过前殿进了卧室,坐在惠妃锦榻边,淡雅幽香拂面,榻上惠妃仰面闭目,细若游丝低吟着,病中的惠妃面色薄白,腮边微泛着浅淡的潮红,让人怜惜,明皇摘了自己的绣帕,小心擦拭惠妃额头的虚汗,绣帕浸了香汗,幽香暗袭,明皇伏下身,胡须扎到惠妃,她睁开眼,看见是圣上,就挣扎着要起身,明皇顺势坐在枕边,把惠妃揽在怀中。惠妃却一脸惊慌,环臂明皇,恍若臆语 :“圣上,臣妾已痛失三子,再经不起如此惊吓,救我母子!瑁儿年幼,软弱忠厚,咸宜一女流之辈,唯驸马算个成年男子,却被哥哥们打成这样!圣上,允我母子搬出长安吧!”惠妃泣诉,泪流满面,声音渐弱无力,直至无声昏厥。 武惠妃说到“已痛失三子”,着实让明皇痛彻心扉,失去的三个儿子是惠妃的儿子,也是明皇的儿子,对于惠妃与瑛瑶琚三子之争,他并非完全不理解,皇家是险地,这是皇宫外的人看不明白的,明皇对惠妃一直忍让宽待,一是念其痛失三子之苦,二是有咸宜郡主天天父皇开心,三是明皇对惠妃毕竟有一份情意在,此次驸马被打掉牙,郡主又闹到朝堂,明皇不得不管。先让人传太医来给惠妃诊病,谁知太医已经候在一边,太医走近锦榻要给惠妃号脉,却见惠妃在圣上怀中,怕触了龙体,正不知所措,无从下手。 无奈,太医斗胆请圣上放下贵妃,明皇将惠妃的头放回凤枕,惠妃半晕半醒,便抓住圣上的手,舍不得他走,明皇用眼睛问太医,太医允许圣上坐在榻边,牵着惠妃的另一只手。 太医走近卧榻,闻出淫香,惠妃的中脉节奏跳荡激烈,太医便不得不恳请圣上暂时离开。 栾公公扶圣上前殿歇息,圣上问:“竖子瑶琚带到没有?” 栾公公:“都在好地方忙着呢,不会这么快。圣上您放心,出不了酉时。”栾公公此时有意说“好地方”,自然是拱火。 卧室又传出惠妃的臆语:“圣上,救我们母子!” 明皇听得心疼,栾公公见机奉上茶水:“圣上,天气燥热,润润嗓子。惠妃娘娘这是给吓着了。” 杨洄见机跪在圣上面前:“圣上明察,小婿愿与两位皇兄当堂对质。”说完又是哎哟呻呤,咸宜坐在母亲身边抽泣。 明皇问栾公公:“朕的大唐,如今雄霸四方,朕的后宫却闹得鸡飞狗跳,你说,这是为何?” 栾公公:“奴才不敢说。” 明皇:“又不是在朝堂,朕允你胡说。” 栾公公:“慈仁宫虽居中宫位,惠妃娘娘却没有国体正位,难免有人不服,再说圣上宠爱咸宜郡主,圣上的儿女中只有咸宜郡主六岁封千户,也难免招人不待见。如今,宫里宫外,都是势力强的欺负势力弱的。” 明皇:“咸宜是千户候,惠妃是朕妃,后掖廷中宫,这势力难道比不上那两个竖子?” 栾公公:“奴才不敢说。” 明皇:“说!” 栾公公:“单凭瑶琚两位殿下,自然不敢肆意招惹驸马。” 明皇:“哪他们仗着谁的势?” 栾公公:“唉!奴才真的不敢再往下说了。” 明皇:“栾公公,你就是不如元一爽快,跟朕说话不用如此吞吞吐吐。”明皇已十分不快,端起茶杯自顾喝茶。 栾公公立马跪下认罪:“圣上饶命,奴才知罪。奴才听闻长安城里都知道太子殿下与两位殿下过往甚密。” 明皇:“这三位皇子都是从小没了母亲,年龄相近,作伴长大,难免亲近些。” 杨洄:“不仅如此呀父皇,西洲岛鸿飞阁前,小婿亲见是卫府左郎将把门,虽然打我的是光王和鄂王,在阁内坐阵指挥的一定是太子王兄 。” 明皇:“太子在不在殿内,朕会查明。” 杨洄:“父皇,这三人绑在一起不止一天两天了,” 明皇喝断:“驸马不必多言!” 杨洄:“是!儿臣委屈。” 当今太子,统大唐过半兵权,实在不可不有所忌惮,若再与亲王们交往过密,有违国律,更是犯了明皇心中大忌。如今,竟不顾圣上体面,打伤驸马,明皇感觉太子的锐气渐渐逼近,不得不杀一杀了。此时,明皇已动杀心,只是这个杀字是杀一杀太子锐气而已,并未想要太子的命。再说这惠妃又如何敢在明皇面前如此蛮横邀宠?自大周武皇以来,当年与高祖一起打天下的开国元勋逐渐形成门筏,武则天的登基之路,首要是剪除在朝门筏,自大周之后,大唐再无根基深厚的门筏,唯皇子王孙们傲娇天下,新贵多产生于大周开新科之后,由平民百姓中拨辍,多是耕读传家,从小克己内敛,未过三代熏陶,始终跟不上皇家的霸气。以这一点对照当下后宫犹为明显,王皇后走后,整个后宫唯武惠妃的武氏门眉称得上贵胄。开元盛世,世风渐奢,大周初建起的欣欣向荣景象日渐衰弱,新老门筏都在修铸高墙,有门第的人在长安城越来越多,但,比来比去,除了皇家,也就是武家了。武惠妃自然知道明皇心里对武皇是敬重的。 再说鄂王跟踪杨洄,一直跟到后宫,知道这是要找武惠妃告状,鄂王当即返回西洲岛找太子商量对策。太子听了感觉不妙,让鄂王赶紧回自己府上,不要再出门。鄂王走后,太子交待贴身侍卫:“速去把那个人带到朱雀门候着。” 太子自己即刻进宫。 慈仁宫。 太医开了安神养心的方子,叮嘱丫鬟们伺候娘娘多休息,最好用些安神宁心的香,换了现在的香。太医只能说到此,丫鬟应了,心想娘娘用什么香哪是我们管得了的。 太医正向圣上汇报诊脉结果,公公来报:“监国在通仪殿外求见。” 太子竟敢主动求见,大概是听到风声来给他的好兄弟求情来了,明皇哼了一声,骂道:“大胆!他现在还有脸来见我,我倒是想听听他能鬼扯出什么。起驾!” 咸宜听到,跑出来拦父皇:“母妃一直在叫父皇。” 明皇走进卧室又看了惠妃,劝她多休息,“驸马被打一事,朕绝不会轻饶打人凶手。” 又叮嘱咸宜:“你要多宽母妃的心,不要再火上浇油。” 咸宜十分委屈,但也知道留不住父亲了,就撒娇泣求:“父皇,女儿听您安排下嫁杨家已经够委屈,现在,又被皇兄欺负,父皇要替女儿作主!”咽咽哭泣,延绵不绝。 明皇心痛,拍拍女儿的手:“咸宜放心。” 龙辇起驾,太医告退。 惠妃立刻起身,叫来女儿女婿商量对策。 咸宜:“太子敢主动来见圣上?”他看着杨洄:“你可留下什么把柄?” 杨洄:“断无把柄,是他们两兄弟联手打了我!” 惠妃想起了另一件让人担人的事:“可是李大人在静慈庵留下了什么把柄?” 咸宜:“李大人说是绕道,穿山林,在静慈庵只和老尼说了一句话,就突然起火,不到一刻钟,就烧了个干干净净。” 惠妃:“看天色,今日山里有雨,雨天起火本就说不通。” 咸宜:“据说细雨如雾而已。” 惠妃:“雨天难免会留下足迹。” 咸宜:“母妃也真是吓怕了,雨天恰恰不易留存足迹。” 惠妃:“太子到底为何见要见圣上?去打听一下。” 咸宜便叫来惠妃玟瑾,让她去找栾公公探问。 通仪殿外,朝台下,太子在候圣上,小公公跑来报:“太子殿下,圣上已从慈仁宫起驾。” 太子谢过小公公,赏了银子,又让小公公帮忙去朱雀门带人进殿,小公公应了,反正天下早晚是太子的,年轻点的小公公们也都在为自己的未来铺路。 龙辇到,太子行跪拜大礼,明皇并没有停下来,径直走回大殿龙台。 太子跪在地上,感觉得出圣上在盛怒中,刚才在慈仁宫里发生了什么,太子用脚后跟也想得出来,现在如何是好。太子冒出一身冷汗,只能继续跪着。 龙座上,明皇问栾公公:“还跪着呢?” 栾公公伸脖望望殿外:“跪着呢,圣上没吱声,监国也不敢起身呀。” 明皇:“让他跪着。元一还没回来?” 栾公公:“没回来,高公公若回来,肯定先来见圣上了。” 高公公不在身边,明皇总感觉殿内缺了一大块,问什么话,高公公那里都有答案,高公公的答案总能让人心安,因为高公公眼里只有他李三郎一人,而栾公公会说些让人窝心的话,因为他有二心。明皇看看栾公公,没了说话的欲望。 门外来报:“圣上,太子殿下带来一个懒汉,说专门带来觐见圣上。” 明皇好奇,准见。 太子走进通仪殿,先呈上一册话本,话本是市井茶楼里说书人用的剧本,此话本名为《潞州太子》,说的是皇子在潞州认识了歌舞女,生了私生子,皇子回京登基,却没有带回私生子。这私生子才是真正的大唐太子。这故事明显是影射太子出生卑贱,太子的生母就是李隆基在潞洲任别驾时认识的歌舞女。 明皇将话本掷出,砸在殿柱上,反弹回太子面前。 太子:“圣上息怒,此话本在长安传播有时,儿臣也有耳闻,就派人查了,竟在宫门外抓到这个满大街跑着自称大唐真太子的人。儿臣知道,自儿臣监国以来,总有人在提醒儿臣生母出身卑微。” 明皇怒吼:“大胆!你的生母是大唐贵妃,何谈卑微!” 太子:“儿臣失言。儿臣的面子不重要,假太子也驳不了儿臣的面子,但,如此编排圣上,妖言惑众,儿臣不得不查。儿臣查到,这话本出自潞州,此懒汉正是潞州人。此人在日日逗留朱雀门,扬言要见圣上认父。” 明皇:“胡闹!” 太子:“儿臣已将此人带到,圣上可愿亲自问话?” 懒汉喊:“你是假太子,我是真太子,父皇明鉴!” 明皇立刻传卫兵将懒汉带走,交由刑部。 太子:“圣上!假太子之事一直在长安盛传,儿臣,” 明皇严历阻止太子:“这等市井闹剧一定要在朝堂上问清吗?潞州案交刑部,监国督办。退了罢。” 皇威如此,太子只能收口,退下,圣上不愿多议此事,话本实则刺痛了圣上的软肋。他还是李三郎任潞州别驾时,认识了貌美的舞妓赵丽妃,纳为侧王妃,皇子纳侧妃大都据其所爱所好,并不太考虑门弟,可是赵丽妃的儿子成了储君,门弟之事就成为别有用心者的话柄。虽说,大周武皇对世家门筏和皇族都大开杀戒,皇子王孙士族贵戚血流成河,但中国封建社会的基础并没有动摇,王朝门筏不过是新旧交替而已。储君是未来国君,他的血统出身自然会有人探究。 在明皇的妻妾中,皇后是太原王氏豪族,皇后死后,唯武惠妃是武氏皇族血统,她自然觉得自己的儿子最有资格成为未来国君。惠妃一直暗中联合士族世家,煽阴风点鬼火,拿太子生母的出身作文章。 剑,刺向太子,但这把剑的材料却是由圣上的软肋做就。可见,挥剑之人也不够聪慧。 太子回到东宫,让人带信给瑶琚两位王弟,说危机暂时度过,他将北上潞州办案,在他回来之前不要轻举妄动。 高力士将光王殿下带到通仪殿,圣上却已经离殿,公公们说是梅妃送来梅鹤图,圣上叫着好就找梅妃题诗去了。 高力士问:“圣上可留话?” 公公细想一番:“圣上走之前见过太子,太子带来一位假太子,和一个话本,” 那话本还在柱边的地上躺着,当值的公公捡起来拿给高力士看。 高力士一看明白了,太子是玩了一手以攻为守,看来圣上此时并不打算公开处理光王鄂王两兄弟。 光王却先发难了:“阿翁,把本王绑到这里,到底何意?不是说父皇要见我吗?” 高力士:“回秉殿下,圣上突有军务要事,还烦请殿下耐心等候。给殿下松绑!给殿下看座。” 安排好光王,高力士往梅妃宫中汇报。 到了梅妃宫,在门外就听见圣上和梅妃两人兴致正高,梅妃说:“圣上既然欣赏臣妾才能,就别把这才能浪 费在婆娘们扎堆的后宫,让臣妾去凌烟阁当个史官如何?”明皇:“朕倒觉得不错,只是你的夫君未必答应。” 梅妃:“史官仍然在宫里,不耽误与夫君举案齐眉。” 明皇:“哪有史官住在宫里的?” 梅妃委屈,发牢骚说当了圣上的娘子,就浪费了一身的才华。明皇也不满意,反驳她,你是说朕是粗鄙之人,配不上你的才华?梅妃立刻屈膝做揖,说梅妃失言了,反正梅妃一向言语放浪,狂不择口,任圣上责罚。明皇便扶起梅妃,难免一番肌肤之愉。 高力士不便打扰,栾公公就迎了上来:“大将军来了?圣上有叮嘱,大将军回来,速去见刑部崔尚书。” 高力士恍惚:“何事?” 栾公公:“圣上说让大将军务必亲自过问。别的没说。” 高力士大体猜出是为潞州之事,圣上已明确说了交由崔隐甫尚书办理,又让太子督办,这又让我去亲自过问?朕意莫非是怕太子彻查此事,查到惠妃身上?引起惊涛骇浪难以收拾?圣意高深,但,高力士就是明皇肚子里蛔虫。 高力士往刑部去,让手下去通仪殿通知光王,圣上今日不见了,让光王离宫。光王得令,好一阵牢骚,当值的公公劝他:“殿下是被绑来了,现在人平平安安离开,赶紧感谢皇恩浩荡吧,还发什么牢骚。” 光王整整衣帽,嘴里嘟囔着:“一群狗仗人势的家伙。” 光王走后,几个小公公议论:“光王这德性,早晚失了人心。” 华灯初上,皇宫闭门,偶尔有一两声门轴的响声,诺大皇城逐渐清净**,显现着皇宫的尊贵。 高公公的马车出朱雀门,穿梭在高墙大院绿荫掩映中。按制,三品以上朝臣均住在朱雀门外三纵三横的井口里,崔隐甫乃当朝正三品刑部尚书,自然府门开阔,最特别处便是崔府的下马石,并非这下马石的材料昂贵奇特,崔府下马石胜在一个多字上,别人家多不过三五个,崔府的却是分立左右两排,达十多个。可见刑部府日常车水马龙的景像。 今日,崔府门前挂着拒客牌:“崔某外出,怒不会客。” 高公公看了对手下说:“刑部又添一景。” 崔府护院见是高公公来了,赶紧去报,崔尚书正宽衣科头半躺在院中喝茶消暑。听高公公来了,不前去迎接,反面跑回房中,当然是去整衣梳头。 高公公一路笑着进了正殿,向屋里喊话:“天热,衣冠随意就随意吧,尚书不必拘礼!” 崔隐甫整好衣冠,阔步出来,向公公行礼:“大将军久等,隐甫失礼!” 高公公借花献佛,拿了茶案上的团扇递给崔隐甫,“你我同朝为臣,相互之间不必客气。” 崔隐甫接了扇子,扇子摇得到公公面前,他等着公公发话。 高公公办事向来不拖泥带水,直接说了:“想必潞州案已经到了刑部?” 崔隐甫没猜错,高公公果然是为此案而来,他闭门谢客也是防着武氏一族上门打探,没想到第一个到达的是圣上身边的高公公,他也很想知道圣上的意图,此案就是扯闲篇类种,若说大可大抵天庭,若说小不过杀了那懒汉解解气罢了。就如实相告:“申时末,监国送来一个假太子,和一册话本,移交刑部造册,录了口供,隐甫安排人去茶馆查没话本了。” 高公公:“崔大人办事有章有法,择要而行。元一佩服。” 公公以元一相称,这让崔尚书倍感暖心,一是晾出他与圣上的亲密,二则拉近了与崔尚书的关系,但崔隐甫却不敢造次,仍是惶然:“大将军谬赞!隐甫惶恐,大将军有何见教,只管吩咐!” 高力士:“哪敢有吩咐?元一听说这假太子是潞州人?” 崔隐甫:“对,假太子原是潞州一流浪汉,在潞州号称太子已多年,后来有潞州人好事之人,筹款供他上京都来寻父。天下有的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 高公公:“监国对此案有何看法?” 崔隐甫如实相告:“监国传圣上口谕,必彻查此案。刑部谨尊上谕,必彻查,只是,隐甫查了一下,潞州府是中宫的表妹夫。” 高公公立时了然,圣上早知道潞州府与惠妃的关系,怕太子当真一查到底,必定祸及后宫,这才让他来亲自过问。便提醒崔隐甫:“事发潞州,就彻查潞州。” 崔隐甫点点头,但还不是很确定,高力士怕他理解有失,就更明确地说:“此案有关皇家体面,就了结在潞州罢。” “大将军点拨如醍醐灌顶,为隐甫解惑了。” 高力士:“你我同为圣上臣子,都是为圣上解忧排难,愿国泰民安吧!” 正事已经说完,两人扯起闭来。 崔隐甫说:“京兆府尹递上来一个案子,今日青峰山绵雨,山里的一个小庵却突然自燃,烧了个透光,现场未发现任何尸骨,仅留庵中老尼几颗残牙。吾儿通判亲查现场,说从未见雨中起火还能烧得如此透彻。 此庵由宋王府供养,案发后,吾儿之瑜也去宋王府询问,什么也没问出来,只听说宋王府的颂经童子正在庵中学经,也失踪了。” 高力士:“京兆府尹还未审,怎么就交到刑部来了?” 崔隐甫:“京兆府尹说案涉王府,审不了。推过来的。” 高力士:“可交来什么证物?” 崔隐甫:“没有,什么都没有。附着一张宋王爷的画。宋王爷实乃大唐第一雅士,一个火灾案,王爷却画了一树五个果子。” 高力士:“什么果?” 崔隐甫:“好象是柿子。” 高力士仰脖笑了:“这不就是说无事吗?” “噢?噢!五柿,无事。隐甫愚钝!隐甫愚钝!” 高力士:“荒山野庵,年久失修,失火烧毁,不足为奇。” 崔隐甫欲言又止,他没有说出崔之瑜还交来一块印有李字的金属府牌。此案也是个可大可小的闲案,老尼可说**,失踪的是宋王府奴婢,宋王不追究,就不是事,野庵本就不在册,烧了就烧了。但,若扯出李府,这个线头扯下去,就不知道能扯到哪了? 高力士看出崔尚书有未尽之言,就引导他:“虽说山火烧庵不足为奇,这庵内的尼姑却无端失踪了,甚是可疑。” 崔隐甫:“山林中有十多匹马的蹄印,或许是被强人掳走了?” “噢,有强人?是强人纵火?” “吾儿之瑜在现场找到印有李字的府牌一块。” “崔大人不是说没有证物吗?” “是没有证物,这块府牌,它不翼而飞了?” “?” 高力士心里已经有了答案,崔隐甫这是在试探他,这块府牌并未遗失,只是崔尚书不知道何时拿出来最合适。 高力士也轻描淡写地推了皮球:“即是宋王府供养小庵,王爷画了五柿就听王爷的喽。” 崔尚隐明白了,高将军也在等待时机。 第十六章、怒马长街 武惠妃得知圣上放了瑶琚两兄弟,气得摔了圣上送的翡翠瓶,丫鬟们赶紧捡起碎片用锦合装着,唯恐亵渎了圣恩,武惠妃指着丫鬟叫道:“任它碎着,请圣上来看!” 丫鬟们知道娘娘说的是气话,但娘娘发这么大脾气从未见过,吓得个个都大气不喘,玟瑭是惠妃从娘家带来的丫鬟,到了年纪也不愿出嫁,就想在惠妃身边当个贴心丫鬟,娘家的丫鬟都是熬成了精的,她对自家姑娘的脾气非常了解,就等娘娘气消了些,才轻言细语提醒娘娘:“得先问清楚缘由,知道接下来怎么应对。” 惠妃知道她说得没错,此时她也需要些理性冷静的声音,但那点脾气还没发完,心想我都吓昏死过去,圣上竟还放了那的两个逆子:“什么缘由?不就是皇家人的命比外姓人的命贵吗?索性把驸马送到那两个霸王的府上,让他们当着本宫的面把驸马打死得了。” 玟瑭:“娘娘,说气话没用,圣上一贯是维护娘娘的,昨儿个来也是说了要替娘娘和郡主作主的,一定是有什么缘由,先找栾公公问个究竟。” 惠妃这口气顶在脑门上,就是下不来,她决意要自己去问圣上,玟瑭劝娘娘:“不明事由就这样去问,再问恼了圣上,就没有周旋余地了?” “本宫替圣上管着整个后宫,没有功劳也有些苦劳吧!”娘娘气还没消,玟瑭不敢离开,又不能让小丫鬟们去请栾公公,就让其中一个去请郡主来。 丫鬟们走后,惠妃让玟瑭把装碎瓶的锦盒放进柜子里,“可别让六司那些碎嘴子们看到了。” 玟瑭放好碎瓶,又拿出一只玛瑙瓶给娘娘看,说还记得这只宝瓶是寿王行弱冠礼时,圣上送给娘娘的,是南昭国送给圣上的吉祥宝瓶。 惠妃瞟了一眼,点点头,此时她才不在乎圣上送了什么,只要是他送的,再放一个在博物架上就是。她是一时半会的接受不了巨大的落差,原本一个搬倒太子的绝好机会就这样漂走了?为什么会这样?到底发生了什么?她仔细回想着刚才小公公来报的每一个字:“栾公公让小的告诉娘娘,光王是抓了,但又放了。没说为什么,说太子见了圣上,还带着一个懒汉。” 惠妃想不明白,圣上见了一个懒汉,就放了光王和鄂王?驸马这打就白挨了?本宫和郡主的泪也白流了?此时,她最希望尽快见到咸宜,以咸宜的脾气,一定是不管圣上在哪个妃嫔的宫里,她都会冲过去问个明白。 玟瑭放好玛瑙瓶,端了新茶过来,见娘娘还在沉思,又提醒娘娘,“这事不知李尚书怎么看?” 惠妃也正想到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李林甫为何始终没有露面? 她哪里知道,李府已经闹翻了天。 李林甫刚刚退朝回家,管家就来报告坏消息。李府护院一向管理极严,护院府牌非登记不能出府,青峰山行动属秘密行动,并没有发放府牌,行动归来,马匹武器一律清点归库,管家竟发现府牌少了一块。 管家埋怨说就不该打造发放府牌,李林甫怒斥:“本相发府牌于尔等,是对相府护院这个称谓的尊重与期许,本相高看你们一眼,你顶着杀头之祸还有心思埋怨这份荣耀?” 管家自知有罪,便把这份罪加倍用于对参加静慈庵行动的护院拷问上,全府如临大敌,后院一片惨吟,板子打得血肉横飞,却就是没有结果。 此时,李林甫的肠子都悔青了,千不该万不该让自家护院去静慈庵,当时只当是时间紧,找外人也怕空惹是非,谁知竟出了这么大的纰漏? 那管家打人打累了,小憩一会儿,却被恶梦惊醒,他梦见师太从火球中跳出来,一把抓走他身上的府牌,惊出一头冷汗,睁开眼还带着梦魇的惊恐,惊恐中却看见一张脸向自己俯冲下来,并未看清是谁的脸,那管家却吓失了魂。 俯冲下来的是李林甫怒气冲冲的脸,事情还没结果,管家仅躺在条凳上呼呼大睡,李林甫就是想看看他能睡踏实否?不曾想,撞上了管家的恶梦,把管家的魂魄撞飞了。李林甫闻到一股恶臭,大热的天,便溺顺着管家的裤管流了出来。 去京兆府打听的人回来了,说案卷直接送到了刑部。果不出李林甫所料,他早已让人去刑部崔府打探了,探子回来了,说崔府挂了拒客牌,只接待了高公公。李林甫一听真吓了个半死,惊动了高公公?一定是他们拿到府牌了,不然,烧一个野庵,不至于惊动高公公?他让人在李府四周观察,有没有暗线盯着李府,并没有任何暗线,一切如常。李林甫想,必须快,赶在什么都还没有发生之前,他立刻遣散了所有参与行动的护院,施以重金,让他们守口如瓶,好在,当初他挑选的都是来自遥远之地的护院,就防着今儿这个万一,让他们换便装,在城门关闭之前,从不同方向,分不同时辰,出城返乡。至于失魄的管家,李相让心腹亲自护送回家。安排好这一切,李相立刻赶往寿王宫。 白天被大内抓捕的委屈和恼怒让光王无法消解,这一腔怒火他是非要面见皇兄渲泻一番,就约了鄂王一起去东宫。结果却被拒见,就扔些气话请侍卫转告:“烦请转告监国,李瑶今日被大内生擒,所幸现在还活着,替本王感谢一下王兄吧!” 侍卫:“小卫一定转达,光王殿下请回!” 光王心里难受,打马回转,猛抽一鞭,马惊起飞奔,在皇城内有这般疾速的马蹄声除非来了八百里军报,巡逻的卫兵追来探问,鄂王只好挡在前面替他解释。 皇宫内三卫府兵守护的是皇宫和宫里的人,凡宫外之人,在他们看来都一样,并不管王爷大臣或是盗贼,便不听鄂王解释,有大内高手,轻步登云,跃上屋顶,抄近路欲拦截光王的飞马,太子得知,立刻让贴身侍卫前去阻止。光王可不愿再跟大内打交道,怒鞭飞马,冲上街市,惊起一路喧哗。 光王的马与李相的马车擦肩而过。 光王对鄂王说:“看见了吧,朝臣要去见贵妃,这也是大唐一景吧?这宫城内装着多少腌脏。” 马在飞奔中,光王的声音必定不小,鄂王劝也不要当街胡说,不要再给太子添麻烦。 光王却在飞奔的节奏中全然看不见身边的人和事,大喊:“你没有被大内按下马,你不懂本王心中怒火。” 鄂王企图追上光王,却总差半步:“我懂!” 光王:“你不懂!抓我的竟是阿翁!你大概从来没有看见过那老太监对皇子也有拉长脸不讲情面的时候?” 鄂王想安慰光王:“我懂,我恨不能替你宰了那杨洄。” 光王:“对,一定要宰了那小儿,此仇不报对不起李氏高祖!” 长安街上的这一幕,很多人日后谈起,历历在目,两位皇子打马飞街,扬言要宰了驸马。从长安城传出的皇家话本并非全是虚构,至少有风有影可供捕捉。 在这群人中有一位被太子尊为太傅的阁老--贺知章,老先生今日在“月明楼”吃酒,他也看到了这一幕。 贺知章从会稽考出,大周首科状元,有会稽丝绸商到京都送货,自然要宴请会稽名流贺伺郎。 贺知章官做的不算大,最高职阶是正四品下礼部伺郎,但,贺阁老却是三朝元老,通议大夫,前朝首辅张说的至朋好友。能做到三朝元老,一则意味着有能力,二则意味着在陛下朝臣眼中均无害,三则也意味着他对朝堂之争烂熟如瓜。正是这个“瓜”字让他一帆风顺,拿朝奉,游朝堂,在皇城里做了一个无关紧要却声名显赫的醉仙。为何偏偏要说一个瓜字?有典故,话说贺知章得了儿子,请圣上赐名,圣上赐了一个“孚”字,贺知章挺高兴,回到家细思忖,才品出点味来,孚字上部是一瓜字,圣上是说我是瓜我儿是瓜子?次日上朝,便拿出这个钦赐孚字自嘲一番,圣上和朝臣们都跟着乐。 贺伺郎的境界,无人可及,但也有人不屑,比如中书令张九龄,张九龄的榜样是魏征那样的彪名青史的直谏大夫,而贺知章官做到一半就不务正业,去修什么道法。贺知章曾让人带话给中书:“子非鱼,焉知鱼之乐?”中书以高僧诗句讽刺他:“夜静水寒鱼不食,满船空载月明归。”贺伺郎得信后,却哈哈一笑,就以诗中“月明”两字为会稽老乡的酒楼题了“月明楼”牌匾。反倒气得张尚书摇头而去,叹着夏虫不可语冰云云。 光王打马飞过月明楼时,会稽丝绸商惊到了,惊叹大开眼界,不到长安不知何为鲜衣怒马,鲜衣便是这般锦绸如画,怒马原来是马上人比马更怒。贺知章哈哈大笑,夸他总结得好,又说:“骁腾有如此,万里可横行。说的就是刚才这一幕的,是奔赴长安的读书在人间的憧憬。可他们还得走很多路才会明了,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方是人间至真。” 丝绸商:“贺大人诗作小生脱口能出,离别家乡岁月多,归来人事半消磨。惟有门前鉴湖水,春风不减旧时波。这番人生况味只怕是唯三朝元老可品出。” 这番吟诗却引来月明楼的另两位酒客,“长安四公子”中的两位,十九岁中进士的王维、十七岁封神的剑神裴旻,“长安四公子”的另外两位是:以狂草风卷残云的张旭,以百器奏百乐的音乐全才李龟年。 王维一身浅翠长衫,系墨绿缂丝缓带,挺拔如竹,裴旻一身月白,系深灰色滚边缓带,清新如鹤,位于西市南沿的月明楼也是他们常来的酒楼,在此遇到贺阁老也是常事,大凡是要并桌同饮,畅谈豪饮,直至醉归。 裴旻提着他的七星文剑走过来:“说到春风,左不出阁老的《咏柳》,碧玉妆成一树高,万条垂下绿丝绦。不知细叶谁裁出,二月春风似剪刀。二月春风似剪刀实为神来之笔。” 贺知章向丝绸商介绍:“长安四公子到齐两位。这位诗、画、琵琶、长箫皆入魔成佛的摩诘,这位剑不离手的裴旻,其剑疾风飞马、剑走如浪,大唐剑仙。都是知章的忘年酒友。” 丝绸商立时起身,连连叩首:“荣幸!荣幸!” 但凡千里迢迢来到长安,无不希望谒拜长安风流名士,今日一下就见到“长安四公子”中两位,自然是喜出望外,便让店家拿出店藏老黄酒,要与几位不醉不归。 几位立身互礼,月明楼早已准备好笔墨,期待月明楼又一个光耀长安的精彩之夜。 几位坐定,裴旻便先敬了阁老的酒:“阁老,今夜月明楼相遇实乃旻之大幸,旻闻突厥贼儿又犯西域,旻终于等到金戈铁马驰骋沙场的时刻,却至今未见朝庭召唤。恳请阁老举荐!” 贺知章:“西征大将军正是你同族的裴司徒,何苦绕到我这里举荐?” 裴旻:“晚生目前镇守北平郡,正因为是同族,裴司徒不便引荐,以免引发同僚嫌隙,司徒大将军只让末将安心镇守北平。我辈岂能在国难之际苟且?” 王维也替裴旻求情:“入阵破骄虏,一直是旻的志愿,北平郡既无战事,何不将良材用于刀刃?裴司徒儒风典范,晚生敬佩,若阁老举荐则可两全。” 虽说已几瓶酒下肚,贺知章对于朝事却天然不晕菜,他也如实相告:“此时,大战在即,朝中军中杂事烦情一定不少,当然也正值点兵点将之时,有建功立业想法的不在少数,恐怕也已经争得耳红面赤了,我一个闲散的阁老说话未必有人听。我推荐你们去找中书令,此人虽迂腐,却珍惜人才,能够秉公办事。毕竟也写出过‘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事’的绝妙诗句,可见并不是真的心肠硬,只是前相魏征太光辉。” 王维听出贺阁老对首辅的善意讥讽,但他不明白张相以魏征为镜有何不对,想着,慢慢体会贺阁老的玄妙。贺阁老就是这样一种人,他说什么你都觉得大有深意。 裴旻却满脑子上战场,立刻行叩首礼:“小生常年镇守北平,与中书令并无交道。” 贺知章呵呵笑着:“不必行礼,我正想着写封信给中书,如何介绍我们的剑仙。” 贺阁老写完信交到裴旻手上,裴旻叩谢:“晚生定不辜负阁老雁帛厚望!” 王维:“裴兄,摩诘仿佛已见天上飞将有裴旻。” 裴旻:“待旻之从安西归来,和摩诘大曲舞一只天上飞将。” 王维:“正是求之不得。小弟谨记!” 贺知章欣喜,将手中笔递到王维手:“摩诘有诗?那再好不过,今夜酒金全靠摩诘这首。”阁老亲自为摩诘研墨,这种场面在外人看来全没了礼数,但在贺阁老和他的小伙伴之间却不过日常一景,王维接过笑,想了片刻,有了,笔入墨池,浸得全满,摩诘飞书:腰间宝剑七星文,臂上雕弓百战勋。见说云中擒黠虏,始知天上有将军。 摩诘写一句,贺知章念一句,边念边夸好诗句,那边写完,这边念完,裴旻:“见说云中擒黠虏,始知天上有将军。好!且看我去生擒**贼儿报给阁老与摩诘 。” 贺知章喊着酒家快上酒,“我等,继续畅饮?” 两位晚生欣喜若狂,与阁老畅饮,通霄达旦。 这便是大唐开科举后第一位状元郎贺知章,一生才不外露,却无人小盱,始终温厚待人,为国解忧,不激进不怠懈,扎扎实实做伺郎,淡淡然然成阁老。实乃开元天宝一神老也。 第十七章、山谷的眼睛 天空蔚蓝,爽风吹拂,雨后的山坳,虽有些闷热,草木的潮气在山林间飘荡,云蒸霞蔚,也甚是好看。 吉儿说:“就是要乘着潮热出几身臭汗才好。” 两人往崖脚走,一路上坡迎风,一身的汗全交给了山风,爽快!灵儿的心境却始终不能轻爽,吉儿感觉到姐姐的沉闷,就问灵儿:“姐姐头还昏沉吗?” 灵儿也努力让自己配合吉儿:“真心羡慕吉儿打小沐浴自然甘露。” 吉儿:“姐姐真会说话,我爹说我比山里的猴子都灵活。” 吉儿所说一点都不夸张,直立的悬崖,她双手背后,仅靠脚力就轻松攀沿。灵儿看呆了:“高伯说的没错,猴子也得前爪后蹄一起用,吉儿去只用脚。” 吉儿的双脚立踩在崖壁的两丛草根处,侧过身子冲下哈哈大笑:“吉儿的手是用来采药的,猴子哪懂采药?” 吉儿在崖壁上开道,灵儿紧跟,毕竟练过舞,她能够从细微动作中悟到用力点,跟上吉儿并不费劲,只是体力还没有完全恢复,跟不上吉儿的速度。 吉儿见她费劲,就下来几步,“姐姐,把剑给我,你省些力。” 灵儿摆摆手,师太说过,从她接过龙泉剑的一刻起,无论走到哪里剑不离身。吉儿立刻懂了,“一定是师太交待过姐姐,剑不离身。” 攀到崖顶,吉儿纵身飞下,半崖的灵儿以为她不慎跌落,情急之下,伸臂去救,被吉儿带着向谷底飞落,峡谷深不见底,只听吉儿喊:“姐姐,抽剑挂树!”灵儿单臂抽剑,来不 及思考,剑穿树枝,剑卡在树枝间,两人挂在剑上。吉儿甩开双腿,用脚勾住树干,乘势把灵儿也拉到树干间。灵儿惊魂未定,抬头竟看见灵儿手中有一根长藤,顺长藤望去,直达崖顶。 吉儿鼓掌:“姐姐完成了抽剑穿云!” 灵儿方明白吉儿这番良苦用心,但确实仍心有余悸,“如果我抽不出剑当如何?” 吉儿:“我们就歇一歇再来。” 灵儿:“吉儿原来是姐姐的师付。请受小徒拜谢!” 吉儿:“吉儿什么也不懂,只是听爹爹安排,并没有想到姐姐一次就成了。师太说的没错,姐姐就是大将军转世。” 灵儿回想这几天发生的一切,似乎杨灵儿的体内沉睡着一个奚灵儿,一下被唤醒了,奚灵儿的能量灵儿并不完全自知,每到极致,潜能就被激发。 吉儿指着崖顶,问灵儿:“姐姐知道那是什么地方吗?” 灵儿摇头。 吉儿:“我们回去看看?” 灵儿看着吉儿手中的长藤:“用它吗?” 吉儿用藤条绑住姐姐的腰,只手抓住藤条,:“我们一起飞回去,中途若遇任何阻碍姐姐都可抽剑助力。” 灵儿点点头,与吉儿一起猛蹬树干借力起飞,并未遇阻碍物,只是飞至半途就开始乏力,灵儿突有所悟,抽剑砍向空中,灵儿只觉空中云雾坚如实物,剑尖所指正是助力支点,两人再度起飞,顺利抵达崖顶。 吉儿给姐姐解腰上的藤条,欢喜夸赞:“姐姐,又完成了化绵幻雪!爹爹说过这一招他练了三年方有所悟。姐姐果然是剑神。” 灵儿问吉儿:“师付,接下来还有什么招术要练?” 吉儿怕姐姐生气,急忙解释:“以上两招,爹爹说至少要练三五年,只是让吉儿激发姐姐的潜力,爹爹根本没有想到姐姐都是一次就完成了。” 灵儿:“如果刚才挂在半空,吉儿当如何?” 吉儿也不知道当如何,“可能,只有等着起风了?” 灵儿:“多大的风能吹动我们两个人?” 吉儿此时才发现其实是有后怕的,刚才只是单纯地相信姐姐能够做到。灵儿耐心地给吉儿讲自己的请求:“吉儿,以后不可以在姐姐不知道的情况下如此,这两次也许侥幸成功了,我不想让吉儿为姐姐涉险。” 吉儿很少受到批评,爹爹什么都让着她,何况她是在完成爹爹交给她的任务,姐姐突然这么严肃,她有点怕,也有点委屈,因为确实还有更大的委屈在憋在她心里,她现在还不能说出来,她还有任务没完成。她委屈地点点头。 灵儿欲转身面向山谷看看来路,不经意间身后的剑柄触动了一块石板,那石板转动开来,灵儿发现已经到了静慈庵后崖的石室? 吉儿拉着灵儿钻进去,再进石室灵儿感慨不已,短短几天,命运的变化匪夷所思,自己突然成为一神秘组织的首领?直到此时,她一直按师太指引的方向行动,但她觉得师太和高伯所说的道义大任,她摸不着,师太和高伯所说的美好她也摸不着,师太和高伯所说的血海深仇她更摸不着,祖父的剑在她的身后,剑器舞舞谱印在脑海,她接受了师太的嘱托,接受自己的身世得到证实,清晰感觉到体内潜力的喷发。 那天在石室,在一张有霉点的毛边纸上,她看到祖父写下的奚灵儿三个字,当时就如同被画了符,那一刻,她无法拒绝,师太的信任,神使鬼差,接受了神秘命运的安排。 灵儿从石窗向外望,正面山坡上竟是药屋:“原来你们离师太这么近?” 吉儿凑过来:“对,从这里到药屋不足千尺,可是我们不是鸟,没能耐飞过去。” 灵儿:“这里和药屋互为观照?” 吉儿:“是的,若有急事,用鹧鸪传书不到一袋烟的功夫。” 灵儿想起静慈庵前的几只鹧鸪,想起师太往树洞里放谷米。四十年前,祖父、师太、高伯和年幼的父亲来到这里,应该完全是一片荒山野岭、片瓦不存吧?虽说犹如天助,得了这样的好地方,要扎下根生存下来,其艰难困苦可想而知。真是很难想像,太平盛世,大唐子民共享繁华,宋王府天天仙乐如云、歌舞如水,而宋王府野花溪外六七里的大山里竟藏着这样这样一群神秘的前朝叛军? 吉儿:“姐姐,你看药屋像什么?” 灵儿:“山谷像一只眼睛,药屋就像眼睛的眼珠。” 吉儿:“姐姐真神,你怎么一下就看出来了?如果我们站在静慈庵南边的那道山梁看,静慈庵所在的地方也像是一只大大的眼睛,庵庙就是这只大眼睛的眼珠。在整个青峰山,找到眼睛就能找到我们的人。” 灵儿的思路仍在神驰中,“真是天选之地。” 吉儿突然沉默,低了头,神色黯然,又轻轻地点了头,她实在忍不住了。再抬起头时,吉儿的眼里含着泪。灵儿不知何故,以为是自己太走神怠慢了吉儿,赶紧劝慰她:“吉儿,姐姐并没有怪你,吉儿的任务完成得很好。” 吉儿的神色不对,似乎在强忍悲痛,渐渐泪如雨下。 灵儿快速回想了刚才的一切,觉得一定是发生了什么她不知道的事情,就问吉儿:“吉儿,发生了什么?” 吉儿抬起头,抿着嘴,擦干泪,几欲开口却忍不住泪挂两腮,灵儿意识到一定有大事发生,抓住她的双肩,盯着吉儿的眼睛:“吉儿,我们刚才说好了无论发生什么都要先说出来,告诉姐姐!” 吉儿握住姐姐的手,语气短促低沉:“药屋回不去了!” “什么?” “药屋回不去了!” “?” 吉儿拉姐姐走到石窗前,山间云雾如障,药屋方向有一团浓重烟雾直冲云霄。 灵儿想一定又发生了什么,但她实在不愿再相信:“药屋怎么了?高伯他?”说着一条腿跨出石窗,一只手已经在抓长藤。吉儿拼命抱住她。 吉儿:“来不及了。” 灵儿陷入巨大的悲痛,这是她最不愿看到的,“也是因为我吗?” 灵儿跌坐进石室,她在想自己的选择错了吗?若她仍然是杨灵儿,这里的一切都平静祥和,师太和高伯都还活着,静慈庵和药屋都在,他们没有等到奚灵儿,就会满怀希望地等下去好了。可是,奚灵儿出现了,就像一个魔咒开封了,她喜欢的人,她觉得亲切的人,就这样莫明其妙离开自己,她抱紧吉儿,不松开,仿佛一松开吉儿就会消失。从前,有万般不如意,却从来没有想像过生离死别,原来,生离死别是这般彻骨的痛。师太,一脸慈悲的师太再也看不到了,还有高伯,那么善良乐观又忠厚的老伯,就这样告别了自己的可爱的女儿,她再次抱紧吉儿,用全身的力气控制着泪水的涌出。 吉儿:“这就是眼睛们的宿命。吉儿死也会护着姐姐。” “不要,吉儿,姐姐不要。”灵儿绝望地摇着头,“静慈庵没了,师太走了,药屋没了,高伯走了,接下来还会发生什么?吉儿,我不要为我死,我不要任何人再为我死,要死我们一起死。吉儿我真的怕了,我不能再让任何去死,吉儿,我们收回这个魔咒,我们去告诉青峰山里的眼睛们,我们不要这样活着。” 吉儿急了:“姐姐怎么会这样想?师太和爹爹等姐姐等了四十年,再说,吉儿早晚要离开爹爹。”她的泪已如涌泉。 灵儿慢慢松开吉儿:“为什么一定要毁了药屋?” 吉儿:“它已经暴露了。” 灵儿:“怎么暴露的?” 吉儿:“爹爹救回姐姐,在姐姐身上发现一张精致的绣帕,姐姐身上有奇特香味,爹爹推测,姐姐从石室出来后接触过外人,就顺着姐姐的来路查到了后崖西边的月井,在月井,爹爹发现了外人的足迹,这就说明药屋已经暴露。眼睛们有律规,一旦暴露,立刻消失,以保护他人。” 灵儿回想这两天发生的一切,明白了师太为何毁庵逃走。“那日,师太为何不让我直接去药屋?也许今天这一幕就不会发生?” 吉儿:“姐姐错怪师太了。龙泉剑陈封四十年,龙泉剑出鞘后必须在石室的寒光中养十二时辰,养剑的过程是执剑者与剑相生相合的最佳时辰。师太已经暴露,只能自己先逃,时间紧迫,师太才想出这个无奈之举。” 灵儿:“你说师太自己先逃?师太还在?”灵儿满怀期待地看着吉儿。 吉儿却告诉她:“只要没被官府抓住,死了也算成功逃脱。师太用水浸塌暗室来掩盖石室,为姐姐争取时间。” 灵儿:“就算师太是无奈,可高伯呢?青峰山这么大,千山万岭,高伯可以逃的?” 吉儿:“看到药屋青烟,其他人会自动承担保护首领的任务,也会提高警惕。” 灵儿:“静慈庵大火也是告知眼睛们师太已经找到了要找的人?”这四十年眼睛们过着怎样的日子?难怪血海深仇刻在心头。 吉儿:“他们并不知道找到了姐姐,只是知道有了新首领。” 灵儿长叹一口气,她意识到让四十年都如此过来的人们改变,不是她在这里说说就能办到的。“吉儿又是为何把我带回石室?” 吉儿:“姐姐今日必须回到石室练剑。” 灵儿想起师太信上说,在长夏月圆月夜进寒室红剑。她点点头,这样的安排,这样的命运,还有眼前纯真善良可爱的吉儿,她点点头接下了,她心里想的是,她知道自己的责任了,就是让眼睛们重获新生 。这一诺,重千金。 夜色如洗,云雾散去,一轮朗月挂在空中,山坳宁静空阔。一束月光推进石窗,剑台闪着幽蓝之光,此时正是练习第一阶“启剑”的最佳时机,待明月下沉,剑台便接不到如此难得的长夏寒光。 “启剑需十五夜戌时末月光,一鼓作气完成启剑、腾空、纯钩、燕支、夹剑、定光、含光、承影。半个时辰连续三遍,一气呵成方成大获,否则,再等来年。灵儿,为师已经等待四十年,为师恳请灵儿只争朝夕。” 灵儿默念舞谱,跃起、腾挪,飞崖、走壁,轻身落下,双脚都落在剑台上,她反复记起师太所说一切。“君子藏器于身。知其雄,守其雌。剑器舞摒弃飞扬跋扈,收势旋体而贴身,出剑疾速如闪电,招招蕴含阴阳变化。剑未出已见敛势,剑已收必知出招。不仅要快,更要精准无误。”倾刻间,全神贯注,这能力来自长期的舞蹈训练,音乐即起,必将身心交付音律。此时,灵儿把自己和手中剑,交付月光。 而吉儿小泪人儿正在月井,望着药屋方向,默然落泪,她不敢哭出声,怕惊动山林里的动物,爹爹说过:“眼睛们没有眼泪,只有一腔热血和铮铮铁骨。” 可是,一想白天的憋屈,她又忍不住此时此刻释放一下,明知道就要告别爹爹,她却要装着什么也不知,强颜欢笑,陪伴姐姐,还要带姐姐完成任务。爹爹说:“舞团的人,子子孙孙,为完成任务而生,为完成任务而死。” 白天离开药屋时,她实在不敢回头再看一眼爹爹,若看到爹爹关切的目光,自己就没有勇气完成任务了,爹爹会不会已经化作天上的星星了?师太说过:“在找到首领的那一刻起,我们就都是首领的死士。”师太和爹爹一定都在天上守护着灵儿姐姐和吉儿吧? 吉儿开始自责,伤感何益?想想师太和爹爹,他们做出选择时波澜不惊,仿佛他们终于盼来了牺牲的一刻,师太和爹爹是真的英雄,每一个舞团人都是上天之眼,都是真英雄。吉儿其实还是个孩子,要下决心,还需要再次擦干泪水。 她走到月井侧壁,拨开草丛钻进去,这是一个小粮仓,以备不时之需。眼睛们随时准备逃亡和躲藏,在青峰山藏小半年不成问题,抗过半年,满山的野食自然能续上。大周时期,他们就是这样存活下来的。 这样的洞穴看似简单,其实内有乾坤。洞口很小,小到被杂草完全淹没而毫无痕迹,洞内则一廊多仓,粮食、油料、干柴、矿盐分仓储藏,洞内不仅有长流溪水,还有规范的省柴土灶和通往半坡的烟囱。山间云雾缭绕,偶尔半坡升起烟雾与云雾无异。整座青峰山就是眼睛们的战略大本营。 灵儿收剑时,正看见剑台有动,就帮着吉儿推开剑台,先上来的是烤得香喷喷的玉米棒,再看吉儿那张笑脸,挂着烟熏,和泪痕,灵儿拉她上来,接过玉米放在鼻下闻闻,兴许是饿急了,来不及夸,就上去咬了一口。吉儿看姐姐爱吃,这是对她的最好嘉奖。姐妹俩背对背坐在剑台,石窗的那束光移到了灵儿的脚下。无边的寂静,唯有两个少女啃食玉米豆的咀嚼声。 吉儿突然笑了:“姐姐,我们像不像两个小老鼠?” 灵儿知道她刚才悄悄流过泪,很心疼她,“吉儿,我们两人定个规矩,不向对方隐瞒任何事,包括所思所想,在姐姐这里,吉儿如果想哭,就大声哭,不能自己躲起来哭,那样姐姐会更心疼你。” 吉儿更紧地靠在姐姐身上,狠狠地点点头。 吉儿:“吉儿还从来没有离开过爹爹,会习惯的。” 灵儿从小在宋王府歌舞坊长大,很少得到别人的安慰,也没有学会安慰别人,就夸吉儿的玉米烤得好,吉儿果然不经夸,立刻开始自夸:“吉儿烤的玉米,爹爹一口气能吃五根。连师太都喜欢吃。烤玉米要用温火,文火烤得硬,强火烤焦了皮里头还没熟。还有,就是要分新玉米和老玉米。姐姐你爱听这些吗?吉儿还会烤山鸡,咱青峰山里的山鸡可多了。姐姐你知道吗?老山鸡会等在你面前不走,它不希望你去吃它的孩子。” 吉儿有说不完的新鲜事,也许除高伯和师太之外,灵儿是她见过的第三个人?加上突如其来的刺激,她需要用不断说话掩饰心里的悲伤和对未来的恐慌? 第十八章、飞鸽传书 通仪殿。 司徒裴耀卿上奏: “四皇子忠王殿下忠勇智慧,从小受训安西,熟稔马上作战,是西征平叛难得良将,此番出征前从幽州运来五百匹军中急需战马,臣以为可抵武德殿一醉!” 张九龄等众臣也叩请附议。 明皇问:“ 朕听说五百马匹在潼关被劫,如何了?” 裴司徒:“ 忠王殿下已于昨夜冒雨追回走失马匹。现在正送良马前往凤岗营地。” 凤岗位于三畤原东,三畤原是祭祀五帝之所,三畤原与稷山隔渭水面北向望,两道山梁恰如龙凤立于河畔,稷山东端犹如昂起的凤冠,故又称凤岗,此地驻守着守陵卫队和京畿驻军,凤岗驻军正是裴家军,西征已定从此地拨营。 明皇听了甚是高兴,直起身子,洗耳恭听 :“ 给朕讲讲,这马匹是如何丢失的,又是如何找回来的?” 裴司徒:“ 说来也是可气,这马匹并非被盗马贼盗去,而是被四处征马而不得的潼关驻军给截流了。只是,潼关校尉没有经验,放走了头马,那头马又带走了二百十多匹马奔返蓟门方向。校尉和愚儿少林都无法向忠王交差,是忠王智慧卓越,让校尉赶往潼关三十里东去拦截,竟找到了。忠王殿下实乃智勇双全!” 明皇咧嘴朗笑:“三秦人讲闷驴踢死人,讲得可是四皇子?” 众臣笑了,而不敢语。 明皇:“可有折子?” 裴司徒一时间没反应过来,圣上要什么折子,高力士在一边提醒:“ 启禀圣上,忠王 殿下追回百匹良马的折子,昨晚就送到,奴才放内书房御案上了。” 明皇瞪他一眼,高力士立刻明白了:“ 裴司徒,可准备了为忠王请将的折子?” 裴司徒一愣,他确实还没准备,张九龄却将手中折子举起:“ 臣,有折上奏,恳请圣上将西征平叛兵符交予忠王李屿殿下。” 高力士接了张首辅的奏折,递到圣上手上,拿笔舔墨,润好笔尖,将笔递到圣上手中,圣上便批了。圣上批了折子,殿下一片恭喜声,张九龄则立刻接着上奏:“ 圣上,下臣还有奏折,臣,恳请圣上从北平郡调用一人加入平叛大军。” 明皇:“北平郡?何人?” 张九龄:“ 北平郡校尉裴旻。” 明皇自然听说过此人,所谓”长安四公子”之一,“朕知道此人,据说善舞剑,并未听能征善战,掷剑入云端再以鞘合之,这不算什么本事,街上的杂耍多练练也能做到。” 张九龄:“正是圣上所说,裴旻十六岁即在长安获封剑仙,其剑快如疾风,马上刺杀无人能敌,并非只是高抛入鞘这一种。此去西征,突厥善远程弓箭,大唐将士必迫之短兵相接,正需要裴校尉这样的快剑利剑。” 明皇问裴司徒:“张首辅举荐之人是大将军本家,对此可有耳闻?” 裴司徒:“ 下臣对裴公子早有耳闻,说来裴旻与我确实扯得上一些族脉,就他的本领来说,臣本想向圣上举荐,正因为有族脉之嫌,臣便劝他安心镇守北平郡。毕竟卢龙军归张守珪大人,我也不便从张大人手上抢人。” 张九龄:“ 裴司徒多虑,边陲告急,哪里还有那么多军中壁垒?您与张大人同为朝中军候,你怕得罪人,九龄不怕,知人善用,好钢用在刀刃上,这点道理张守珪大人想必是懂的。” 裴司徒:“首辅丹心可鉴, 耀卿感佩万分 !” 高力士接了张九龄的折子,递给圣上,圣上打开折子,欣喜念道:“腰间宝剑七星文,臂上雕弓百战勋。见说云中擒黠虏,始知天上有将军。好诗!友人赠,这位友人是何人?” 张九龄:“十九岁中进士的王摩诘。” 圣上大悦,“ 见说云中擒黠虏,始知天上有将军。朕喜欢,我大唐将士犹如神兵天将,气贯长虹,势不可挡。九龄所奏,朕一律准!裴旻若立战功,归来朕破格提为下三品中郎将,留用中军。明日,开远门启征!” 众臣代两位没到场的年轻人叩谢圣上圣裁,颂赞圣上英明果勇! 早朝便要在一片颂扬声中结束了。 李林甫心如爪挠,此等气氛,满朝上下都在为西征激荡,叫他如何说得出口“皇子要杀驸马” 呢?这边正急得找不到法子,谁知张九龄却不知好歹地问了句:“ 圣上,朝中商议军机大事,为何不见监国?” 满朝静默,都在等圣上的答案,圣上便轻描淡写地说了说:“ 潞洲来了个浪人,说自己是真太子,监国是假太子,监国去了潞洲。” 张九龄:“ 臣以为,监国此举实在不妥,监国为军机要人,平叛大军开征在即,监国却为区区小事离开长安,是拿不准孰轻敦重吗?” 李林甫乘机插话:“ 首辅大人是否该问一问监国亲赴潞洲到底是为何?” 张九龄问李林甫:“ 为何?” 李林甫乘机叩拜圣上:“ 圣上,下臣有折要奏。” 明皇:“ 准奏。” 李林甫把奏折递给高力士,“ 有劳公公!” 明皇:“李尚书,到底何事?讲!” 李林甫:“ 是,是圣上的家事,臣不知该不该讲?” 明皇一听是朕的家事,敏感到又是驸马一事的延续,就没有追问,打开折子自己看。 礼部侍朗也有事秉报:“ 圣上,下臣也有不得不禀之事。” 圣上的眼睛从折子移到殿下,看着他:“ 何事?” 礼部侍朗:“ 启禀圣上,南昭使臣昨夜问臣,大唐是否要发生内乱,臣恐慌问使臣为何如此说?使臣讲,长安的大街小巷都在议论,说光王殿下和鄂王殿下公然宣称要杀了驸马。” 圣上看的奏折也正是此事,圣上听着就把手上的奏折狠狠扔在案上。礼部侍朗以为圣上不满他当朝嚼舌头,继续解释:“ 臣,臣无意皇家子孙争吵是非之事,只是南昭使臣提出要带南昭公主暂避南昭,离开长安。臣,臣才斗胆,” 明皇:“ 还有人听到此事没有?” 殿下走出一半朝臣:“ 臣有耳闻。” 明皇问高力士:“元一,可有耳闻?” 高力士:“ 有!” 明皇抓起龙案上的奏折扔到高力士脚下:“有?你有耳闻,朕却是个聋子?朕要你有什么用?” 高力士拾起奏折,放回龙案:“圣上消消气,奴才想又是孩子们醉后口无遮拦,当不得真。” 明皇:“醉后,口无遮拦?你喝醉后可曾说过要杀谁?” 高力士摇摇头。 明皇摆摆手,高力士领会圣意,宣布退朝。 朝臣退去,明皇狠狠骂了高力士一通,“你若朝前通报此事,朕断不会把此事拿到朝堂上来议,现在好了,满朝文武都知道皇子要杀驸马,还什么南昭使臣也要乘此时机把质子带回南昭。这下好了,满朝文武就等着看朕怎么收场呢?!” 高力士:“ 奴才该死!奴才想得简单了。” 明皇震怒持续发作,因为他做不了决断,只能冲最亲近的人发火:“你想简单了?你给朕说你想简单了?朝中事宫中事哪一样简单过,你就这么一句你想简单了,朕,你是要朕杀了自己的儿子不成?” 高力士扑通一声跪在明皇面前:“ 不可,万万不可,你杀了奴才吧!” 明皇:“ 让朕杀你,朕杀了你能息灭宫里那位的夺嫡之心?你睁开眼给朕看清楚些,监国前脚走,朝上就连名奏请处理他的那两个难兄难弟,醉翁之意不在酒!” 明皇一屁股坐回龙椅,“ 元一,朕该如何?这些年,朕眼看着太子与惠妃之争,朕是按下这边的葫芦,那边又起了瓢。现在,李林甫直接将此事捅到朝堂,在众臣面前你让臣如何决断!” 高力士手脚并用爬到龙椅前:“ 奴才实在该死!事已至此,只要能保住两位皇子的性命奴才做什么都愿意。。” 明皇:“如何保?南昭公主一事很快就会发酵。” 高力士:“ 奴才有一法,” 明皇:“讲!” 高力士:“ 圣上先下令贬两位皇子为庶民,外放,待风波平息后再说。此事要办在太子回京之前,以免太子冲动反受牵连。” 明皇长叹一口气,点点头,:“ 元一,你去按排,你亲自去安排。” 退朝后,张九龄回到中书省中堂,让中书侍朗速去找太子詹事李尚隐来。 李尚隐自然是立刻赶到,中书并不详讲所为何事,只是让詹事叫快马追回太子,李詹事想问到底是何事,张九龄猴急忙慌地:“先别问,找到十六率府中最快的马,务必以最快的速度追回太子。” 李詹事想了想:“若说又快又稳,莫过于找光王鄂王两兄弟恐怕最稳妥?” 张九龄一听差不多跳了起来:“ 仁兄这是好糊涂!刚才在朝上你没有听到礼部的参奏吗?找裴少林中郎将,对,找中郎将最合适。” 李詹事:“ 中郎将昨天就去潼关与忠王一起寻马了。” 张九龄脱口哎呀了一声:“事情如此不凑巧,看来必有大事。” 李詹事:“可用飞鸽传书。” 张九龄顿时开悟:“对,对,快,飞鸽传书。” 有了飞鸽传书,张九龄方才轻松了一下,:“不用多写,只四个字:立刻返京。” 李詹事见首辅如此慌乱、事不容迟的样子,但他还是要问:“为何务必回京?监国此时不返京也许反而更好?礼部所奏仅光王鄂王两位殿下,太子不在,正好撇清?” 张九龄直摇头:“ 唯太子返京光王鄂王才有获救可能,若救不下这两位皇子,太子必受牵连。” 李詹事:“首辅所走也是一步险棋啊!并非万全之策。” 张九龄:“眼下没有万全之策,唯有一搏。或者,鸽信上写:光鄂有难,返京否?让殿下自己拿主意吧。” 李詹事:“ 就如此吧。” 詹事走后,张九龄叫来中书舍人问光禄寺的事查得如何? 自武德殿忠王醉酒后,有两波人在暗查光禄寺,一波受中书令之命,一波是高力士所派的大内探子。两波人都在查找谁在忠王的酒里动了手脚。谁知光禄寺手脚飞快,忠王醉酒当日的瓠与盏均已经洗得干干净净,查不出什么,拷问了当值的一应人员,也问不出所以然。 用中书舍人的话就是:“天赐甘露,地接醉王。只能如此。” 这位写出过“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 名句的大诗人,并非长袖善舞的政客,他能够感到危险近了,却无能唯力,而在政治风波中,没有方向的力量是最最无用的,张九龄走出中书省,向着东宫方向望而长叹。 贺阁老从凌烟阁出来,在宫里散步,正听到中书令这声长叹,迈着四方步走来,开玩笑道:“中书望东宫,可是要于东宫共此时?” 张九龄此时见到贺知章莫明地有些欣喜:“阁老见笑了,九龄站在这深宫之底,叹自己如井底之蛙,无能啊!” 贺知章:“当朝首辅站在太极宫中书省门前叹自己如井底之蛙?此等情景秘不可宣呀。中书令遇到什么难题了?是马儿不好征?还是士兵越发不好征呢?老夫的坐骑只管牵去,给将士们充饥也行啊!” 中书令请贺知章中堂坐:“ 贺老,九龄正有一题请教。” 贺知章不进,说:“中书省衙门太高,老身不敢进,中书令若有闲,我们还是去凌烟阁饮些淡茶罢。” 张九龄:“好,好,好,您老表面一醉仙,其实一生都谨慎。晚生想,您老这是过了两辈子人生,醒着是一生,醉着又一生。” 贺知章呵呵笑着 :“ 吃着皇粮,手缝里的空气都透着权利与生死,不谨慎又如何呢?老身不像中书令这般两人之下,万人之上啊。” 听贺知章如此说,张九龄吓得赶紧看了看四周:“ 贺老,千万不敢如此捧杀晚生,自古都知伴君侧岂有安眠时?谁又何曾不是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未改鬓毛衰?” 贺知章看太子詹事正朝这边走来,就向中书令告辞:“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中书令忠职敬业,不必太自我责备。西征大军凯旋日,老身摆宴中书令定要赏光?” 张九龄向贺老作揖告别:“ 九龄荣幸,九龄尊命!” 这场谈话不出张九龄所料,从贺老处所得启发左不过三个字:想开些!贺老的身影远去,太子詹事已经走到眼前,“信鸽已经放飞。下官倒是听到一件事,是太子妃告知的。” 两人走进中堂,李詹事问中书令 :“ 首辅可曾听说,近日后宫里扙毙了一个女官?” 中书令意识到跟太子有关:“ 从未听说,可是太子妃的族亲?” 李詹事:“正是。” “为何?” “大约说了后官什么了不该说的话。” 不知这太妃之争何日才能结束?张九龄长叹一声:“我们一起等监国回京吧!” 忠王、裴中郎一行在盩厔瓮城外接到圣旨,对于忠王真是个喜出望外的消息,他已经做好充当司徒随从散参的角色,没想到竟又成主帅大将军。 他看着裴中郎,恳切地作了揖:“有裴兄随本王一起西征,本王三生有幸!” 裴少林要行跪礼予忠王,忠王上前阻拦:“不必,我们赶路要紧。” 裴少林已经下马,行大礼跪拜:“末将裴少林参见大将军。” 忠王:“已经说过裴兄不必多礼,赶紧上马,我等还要赶路。” 钦使插话:“ 大将军,明日午时大军在开云门开拨,今儿还去凤岗吗?” 裴少林也想到这点:“ 开运门的出征仪式我们不可缺席 ,若要明日午时前赶回长安,时间确实太紧。这些马,少林去送即可,大将军返回长安吧!” 忠王:“ 本王心领裴兄的体谅和好意,凤岗大营不正是西征军主力所在吗?本王正好也想去看看将士们的准备情况。” 裴少林明白了:“如此,末将尊命!” 忠王对钦使说:“ 烦请转告圣上,时间仓促,大将军去凤岗大营视察,明日开运门见。” 钦使:“ 大将军作风严谨,善抓时机,分秒必争,此去西征定能旗开得胜!” 三个年轻人,朝气勃发,策马扬鞭,飞驰于山环水曲的盩厔,夏麦刚收割完,麦秸还堆在田边,形成一道道金黄色的篱笆,在绿荫掩映中,十分耀眼好看。 李沁追上忠王的马,指着田垅上的麦秸:“ 这便是长安城的谷仓,这竹裕南原是周文王为后人们开创的大谷仓。” 裴少林问:“ 早听说李公子知晓天下事,果然无所不知。” 李沁:“ 裴中郎谬赞,李沁就闲散人,就喜欢四处走走,走到哪都不忘搜奇猎艳,自己一知半解的东西会比较多些。” 忠王:“李公子竟也会在裴兄面前假谦虚。” 三人哈哈笑了。 裴少林担心:“ 我与二位嘻哈惯了,怕西征归来已经不懂人间烟火了。” 李沁:“裴公子是说怕到那时礼崩乐坏了吧?” 裴少林:“对对,还是李公子说得准确。” 忠王:“ 不会的,大唐是礼仪之邦,礼,是长在我们骨头里,融化在我们血液中的。” 裴少林:“忠王殿下如此讲解这个礼字,倒真要让少林多想一想。” 忠王:“ 这一路,我们相互学习的东西一定不少,正有一个名正言顺的机会把李公子脑袋瓜的聪明才智好好挖一挖,本王也好乘机学一学。” 裴少林:“ 少林愚钝,惟誓死跟随!” 忠王:“到了凤岗大宫,抓紧时间招集将领,让李公子给将令们讲讲将之九德,如何?” 裴少林大悦:“ 大将军下令,我执行就是。少林也十二万分地想听。” 此一路风景,与皇宫内大有不同,若在宫中,便有张九龄般寸步难行,无能无力之感,但走出皇宫,此处的大唐朝气篷勃,充满活力。 第十九章、明月夜(上) 月光如炬,透过绸格照得书房透亮,宋王爷恍了一下神,手中的画册掉在地上,身边的丫鬟弯腰要捡,他却喊丫鬟:“别动。” 月光打在丫鬟的发簪上,彩色丝线编的吊坠在半空中晃,影子照在地面上,在王爷看来如同一匹云端的骏马。丫鬟不知发生了什么,便不敢动,王爷立刻拿起笔在宣纸上画了云中飞马,边画边说:“ 是光,原来是光!” 画完,也忘了让丫鬟起身,就去屋外喊管家:“ 去,把府里的灯火都熄了,野花溪今夜只要月光。” 管家当然是先答应,随后就是疑问:“王爷,屋舍里的灯火也熄吗?” 王爷想了想:“王妃屋内和佛堂的灯火留着。先把塔顶的灯熄了,我就等着。” 满府的人并不知王爷这是为何,只是配合。 灯熄了,果然,野花溪被今夜的月光照出了别致的景象,水波鳞鳞,似有琴弦在拨动,月光挑过树梢,婆娑光影打在地面,斑驳有致,犹如一个个舞蹈着的仙女。 宋王爷站在两座塔楼前,享受月照王府的奇妙。 管家来报:“宫里的高公公来了。” “高公公?” 此时,高力士来访自然不是与他共赏明月的,有点出乎意料。“快请,请高公公大殿坐。”宋王爷行为自由,对皇家人的礼数从来不马虎。 见了高公公,王爷猜测与静慈庵起火有关,送鹰的回礼,高公公才刚来过。大体上猜出来意,宋王并不造次,等公公先发问。 管家进来问奏什么乐,王爷看着公公:“元一在三郎身边近来都听些什么乐曲?” 高力士:“ 出征在即,近来竟忘了听曲,大郎这里的乐曲都是好的,元一不懂,听大郎的。” 王爷想了想:“ 配得上今夜明月的,只有高山流水了。” 管家应声而去。 高公公感激王爷为他点了高山流水,大郎就是这样的人,他永远把让你舒服放在第一位。不免感赞一番:“见到大郎,元一如沐春风!” 王爷:“你在宫里,是三郎的依靠,多有受累,大郎怎能不知,即来到野花溪,就是来放松,来修养生息。来,尝一口金粉茶。” 高公公喝了茶,不禁夸道 :“ 全大唐除了通仪殿的茶,就数这野花溪的茶好喝了。” 宋王立刻让管家去给公公拿些来,他悄声对高公公说:“这茶叶子来自闽南九曲,焙烤可是本王做的,碾成了末子,还参了金粉呢。喝着可香?歧王还不信茶末了和金粉就是有股子奇香,但,也得掌控火候。” 高力士一听,立马感了兴趣:“元一让内侍省派几个人来,王爷帮忙培训培训?” 宋王一听可吓坏了:“我可没那功夫,三郎若真喜欢,就从我这里拿些去,这一批最好,也不是年年都好。” 高力士:“我知道大郎忙。听说近来喜欢养马?” 宋王:“哟,什么都瞒不过宫里。只是,可别想着把我这几匹马给西征大军征去了?我可是要派大用场呢。” 高力士哈哈地笑出声来:“大郎真是说笑,我前两天来时,就闻着一股子马骚味。再说,谁敢到这里来征马,三郎先不会轻饶。” 宋王神秘兮兮地说:“三郎今年寿诞,我可是要送他一个大礼。” “噢?近来没听说您出游,这又是搜到了什么好东西?” 宋王直摇头,脸上写着对未来的得意:“这次不是,这次完全不是。元一你猜一年也猜不到,天机不可泄露。” 高力士听到天机两个字,心里好笑,又不好驳宋王兴致,就作揖道:“我回宫只对三郎说大郎要送他一份天机。” 两人哈哈笑了一通。 宋王想起一事,“听说圣上要重修凌烟阁?” 高力士:“ 工部已经开始遴选工程大监了。大郎是有人选推荐吗?” “没有没有,朝中的事本王一律不懂,若说种花煮茶训兽还能说两句。” 高力士想起王妃的病就关心地问:“静慈庵烧毁,听说府里的颂经童子也失踪了?对王妃的痊愈可有影响?” “没什么影响,王妃的病,”宋王说得直摇头,“太医来过多次,时日不多了。” 高力士作揖:“大郎实乃天下最宽仁之人,生老病疼乃人生必逢,大郎要真的宽心才好。但,静慈庵里无端失踪了一个人,官府也不能不查。” 宋王:“我也想啊,也许,起火后,她为避火躲进了山里,自己也迷路了?过些天就转出来了?” 高力士着实佩服宋王的恬淡和宽厚:“三郎得大郎这样的长兄,实在是万福!王爷实乃大唐之福。” 宋王明知高公公此来就是要问静慈庵被烧一事,看他碍于王爷府的情面,不便多问,就自己先把话说透吧:“王妃近来经常问起,众人的躲闪,她能感觉到。要说这火也起的奇怪,我让管家来把他看到告诉你,你有什么疑问也可以问他。” 王爷叫来管家,管家便一五一十讲了一遍,而后,高公公问:“那颂经童子的母亲,老身可否一见?” 管家:“杨氏自那日,便一直病着。” 王爷:“王妃的药一直是杨氏负责,杨氏一病,王妃便也多了些疑虑。” 高公公:“童子的母亲没有提供些可以找寻的地方?” 管家:“杨氏母女俩人都是府里从降帐买的奴婢,在府里已经十多年,从未出过府,怕是出府后连路都不认识。” 高公公问管家:“听说静慈庵的香火由府里供?” 管家:“府里娘娘认识了庵里师太,师太用梅花做的香娘娘喜欢,要用钱买香,师太不收,娘娘就捐香火钱了。那师太节俭惯了,供了香火钱,也不见修庵,还是那么几 间破屋舍。哎可惜了!” 高公公问:“可惜了什么?” 管家:“师太是个好人,就这么没了。” 高公公:“何以见得?” 管家:“师太帮府里训练颂经童子,府上要付给她教经的钱,她也不要。小的说王爷一定要给的,说是讨个彩头也要给这个钱,师太说一定要给的,就在佛堂点一盏长明灯吧。师太**,小的只能照办。” 高力士和宋王在野花溪山门前道别,公公说:“ 真舍不得这野花溪,当年陶潜的南山未必有大郎这野花溪更仙啊!” 宋王仰脖一笑:“ 让元一流连忘返了?若是那三郎再欺负了你,就驱马前来,我给你讲讲三郎小时候馋嘴的故事,让你也解解气。” 宋王如此说让高力士打心底感激,这是没把他当外人,虽说他是圣上最信得过最亲近的人,但毕竟有君臣纲常在,我一个阉人,左不过都是守护着李家大唐,高力士竟流出了泪,他取出腰巾拭泪,宋王便拍拍他,安慰道:“ 元一是宫中最劳苦功高之人,我懂!一路小心!” 高力士行鞠躬礼,宋王还君子礼,这融洽的气氛更增添了野花溪闲散如仙的色彩。 公公上了马车,还在对身边小厮感慨:“ 上天如何就做出了宋王这样哪哪都让人舒服的神仙?难怪圣上能开创盛世,开元聚着各方祥瑞之气呀!” 小厮说:“ 我说不出公公那么多深奥的大道理,我就是觉得宋王爷是有趣之人。” 高力士:“王爷送的金末茶可拿好了?” 小厮:“ 拿好了,公公放心。” 高力士一路上想着回宫里,圣上若还未来休息,就问问他要不要尝一口大郎的金末茶。想着圣上一定要跟大郎较劲,一定会尝,然后点评,总得说出些不好来。他哪里想得到,在这个月月色融融的夏夜,一只黑手向盛唐砍下开启颓势的第一刀。 申时末,张九龄本想在中书省加个班,等着太子归来,却被通知因明日出征盛典,今日申时末即关宫门,中书不得不在万分揪心中打道回府。 高力士知道张九龄已经飞鸽传信给太子,就向圣上告假,原本的意思是躲过今夜,等太子归来,看太子如何处置光鄂两位殿下。谁知,高力士前脚出门,栾公公就把高公公今夜不在宫的消息传给了惠妃,惠妃正在寿王宫与李林甫秘谋,李林甫一听高公公这个巨大的绊脚石不在,立刻献上毒计。一场阴谋正在寿王宫酝酿成熟,各个环节被反复推敲,各个角色也已经布置到位,诺大皇宫已张开一张密织的网,等鱼来撞。 将近戌时,圣上在承香殿歇息的消息送到了慈仁宫,承香殿在太极宫北端,靠近玄武门,与东宫的直线距离不足千米。这一切对于张网者都像是天有所助。 戌时末,月光打在宫墙上,泛着晃眼的亮光,值更的刘公公说从未见过这么晃眼的月光。月光把太子腰间金黄的腰带照得闪闪发光,太子的两位皇弟终于等来了他们的救星,三人相见并未下马,仍骑在马上,沉默拐进了通往东宫的宫墙长廊。 行至玄武门边,前次为太子到朱雀门找懒汉的小公公前来急报:“宫里有刺客!已经逼近圣上歇息的承香殿!” 太子看来报者是他相任的人,便一马当先冲进了玄武门,两位皇弟紧随其后,三位皇子护驾心切,手执利剑打马飞向承香殿。此时,三位皇子都忘了宫内执剑可立斩的禁令,太子率先冲进大堂,明皇正在宽衣,见太子手执利剑冲来,大惊失色,大喊:“有刺客!” 立刻,潜伏殿内的大内将三位刺客团团围住,太子还没反应过来,警觉地东张西望搜寻刺客:“ 刺客在哪?” 鄂王先反应过来:“ 王兄,我们上当了 !” 明皇定了定神,发现的确是他的三个儿子手执利剑冲进了承香殿。“大胆!太子这是要弑父夺权 ?” 明皇怒吼。 “ 父皇!”太子吓得脚都软了,立刻跪下,双膝跪地的声如同这寂夜里的铜锣般响亮,“ 父皇,儿子听说宫里有刺客,前来救驾!” 栾公公在一旁问:“ 太子殿下在哪里听说宫里有刺客?” “ 在玄武门。” 栾公公:“ 我刚从玄武门巡夜过来,在玄武门,我没听说有刺客,倒是在承香殿外听说有刺客才赶了过来。哟,光王殿下鄂王殿下也在。” 栾公公立刻命令手下:“ 去玄武门问清,是否有人 通报过有刺客?” 手下人飞奔而去。 不一会,打听的人回来了,汇报道:“ 玄武门卫兵说,太子殿下和两位王爷殿下,喊着有刺客就骑着马往这边来了。” 栾公公发火了:“ 就喊一声有刺客,他们就放手执利剑的人进宫?当值者必严惩!” 明皇受了惊吓,感到疲惫,让大内先把人押下去。 太子三兄弟被大内押走,明皇孤坐在龙椅上,半晌缓不劲来。 栾公公问:“ 圣上,要不要叫太医来开付安神药?” “开什么安神药?朕需要安神吗?就这几个毛孩子也想杀朕?元一呢?” “高公公向圣上告假了。” “不是说出宫办事吗?这么晚了,事总该办完了吧?去把元一给朕叫来!” 栾公公想问奴才们伺候得不好吗?可是,也只是在心里问一下,哪敢真的问。他答应这就去找高公公。他刚要走,明皇又叫住他:“ 让他们去叫,朕有话问你?” 奕公公乖乖地走回龙椅边:“ 圣上要问什么?” 明皇:“ 刚才那三个贼子已经冲进朕的书案前,你今夜当值,殿外没有卫兵?” 栾公公:“ 奴才也这么问了他们,说是只见太子领着两位王爷,飞马过来势不可挡,等他们反应过来,也就跟着冲进来了。幸好没有伤着圣上龙体。奴才该死。” 明皇:“ 你是该死!若元一在,断不可任由此事发生。” 栾公公知道君无戏言,圣上说他该死,扑嗵一声跪地救饶。 正当时,高公公来了,进得门来,先看圣上是否安好,看见龙体无伤,也跪在圣上脚下:“ 奴才实在该死,怎么会?奴才回来晚了,救驾来迟!奴才该死!” 明皇看见高公公来了,心安了一半,叫他起来:“ 你不该死,该死的是他。” 栾公公已经吓得瘫软在地缩成一团。 明皇:“拉走,先打五十大板。” 栾公公吓得亦然没了声音,被公公们拖着出去的。 高公公立刻拿出宋王的金末茶来煮,正好这茶里有金末,可安心宁神。“圣上,这可吓死奴才了!” “元一,你知道朕刚才看到了什么?朕看到太子举着剑站在朕的面前,那剑的尖锋直指朕的鼻尖!你知道,当时朕是什么感觉吗?” “圣上,事情还没弄清楚,先别多想了。” “不,你听朕说,朕当时就想一把夺了他手中的剑,一剑挑了这个狼仔子!” 公公端了茶给明皇:“ 圣上现在说的都是气话。先喝口茶,这是大郎自己煨的茶,放了金末,香,奴才替您尝过了。” 明皇接过茶杯,一饮而尽,着实有些渴了。公公接了茶杯,又斟满一杯端给明皇,圣上突然意识到元一刚才说大郎,就问:“ 元一去了野花溪?” “ 对,奴才去讨要了这些茶。” 高公公指给圣上看,他刚放在案边的茶盒,“ 矜贵得很,王爷一年也做不了多少,全给圣上拿来了。” 茶,确实香,喝了也略有神安,但,今夜之惊绝非一两杯茶能安得了的。明皇对公公说 :“元一,朕从太子的眼里看到,野心!” 公公知道话题是岔不开了,就顺着是明皇说:“他本就是未来帝王,若他眼里没有这份野心,以后也不会是好帝王。” “ 并非元一所说那样,他,急了!” 高力士最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人,心里的杀戒一开,便挡不住了。他一边跟圣上聊天,一边想着如何帮太子三兄弟渡过这一劫难。 第十九章、明月夜(中) 高力士面向圣上站着,毕恭毕敬,却呆若木鸡,明皇抓起案上的汗巾砸在他身上:“你这是怎么了?被几个黄口小儿吓怕了?” 公公方才愣过神,“圣上,奴才想, 今夜之事不可外宣,不可耽误了明日正午大军出征。” 经公公这一提醒,明皇惊出一身冷汗,自己竟把明日之事忘到了脑后,看来,为人君必不可以常人之心志比照自己,他立刻镇定了,“元一,宣旨,参与今夜之事者,一个不落,禁闭宫内,立刻封城,动作要隐秘,要快。” 高力士:“圣上圣明!奴才这就去办。” 明皇:“ 你去看着,朕要栾公公活。” 高力士哈腰接旨,转向身后的小公公:“ 又木,速去刑房,传圣旨,栾公公要活着。” 被称作又木的小公公秀气异常,是明皇指定留在身边伺候的人,得令即飘飞而去。 高力士再次叩退,去办差了。 谁知,高力士前脚走,张九龄后脚就来到承香殿求见。明皇知道首辅的脾气,此时不见他,一是会没完没了,二则还不知要生出些什么事。让他如此猜度,不如让进来听他嘚嘚些什么。 张九龄拜了圣上,便上下左右仔细打量圣上,明皇冷笑:“看什么?首辅,是想数数朕身上有几个剑洞?” 九龄并不怕,却舒了口长气:“ 臣,看圣上神定气闲,万分欣慰!” 明皇干笑两声:“ 说说吧,首辅深夜来此何干?” 九龄:“臣,听闻宫中闹刺客,担心圣上,” 情况不明,张九龄说得结结巴巴。 明皇:“ 这可不是首辅的作派,朕替你说了吧。首辅在宫外和等监国,没等到,却听说监国持剑进了宫,是担心监国,来朕这里要人的吧?” 首辅听得出圣上的深比万丈的怨恨,立刻双膝跪地手道伏地:“圣上明鉴,臣,的确是担心圣上遇刺,前来,前来,” 明皇站起来指着他骂:“前来什么?是前来看看你徒儿的剑术练成没有吧?” 首辅吓坏:“圣上,如何这般,这般?” 明皇:“伶牙利齿的中书,也会磕绊?” 首辅此时只能伏地叫冤 :“圣上!臣,不知,发生了什么?” 明皇看着在殿下缩成一团的首辅,这形象实在污了朕的双眼,明皇:“ 首辅今夜就宿在宫内吧,朕已经下令封城。” 首辅又惊出一头汗,原以为自己早一步进了宫夺得先机,谁知现在真成了阴雨天里的井底蛙, 等他抬头,只看见明皇离开的背影。 到底发生了什么?张九龄想不清楚,不能出宫,就不能去东宫问清楚,监国即未回东宫,又不在承香殿,到底如何了?一个小公公告诉他有刺客闯入承香殿,刚才圣上那番话什么意思?难道是说刺客就是太子?不,不,不可能,太子万万没有可能。他走到玄武门附近,徘徊不前,希望能看出点什么端睨。直到四更,才遇到出更的刘公公,便上去打探,刘公公低 声告诉他:“谁告诉首辅承香殿有刺客的?他也如此告诉了监国。” 首辅:“监国?持剑骑马?直到承香殿?一路未有禁军阻拦?” 刘公公摇头,听见巡逻的脚步声,旋即离开。 张九龄越想越不对劲,从头捋了一遍,下午就已经闭宫,下午闭宫时他曾猜想是圣上不愿再听朝臣纷议光鄂两皇子如何处理,可是,怎么就突然发生了这么大变故?自己刚才进宫并未受到阻拦?他想起那位在玄武外告诉他承香殿闯入刺客的小公公,依稀记得此人是殿外侍卫,一个殿外侍卫却站在玄武门外?就像专等他来?情急之下,当时很难想得周全,可以想见若是太子刚才潞洲赶回,仍然一身行装,身佩利剑,听这位脸熟的公公急报宫内有刺客,一定如本相一般,来不及周全思虑,就冲去救驾?如此说来,我等都落入阴毒之人设下的陷井! 张首辅终于想通了这些,便在宫里寻找那位急告的小公公,此人是关键。 这一夜,月光一直追着张首辅,他独自疾走在皇宫里,如同一只孤独无助的羊,而高大的宫墙和巡夜的脚步犹如向他逼近的狼群。 承香殿里,明皇也在望月,听公公及时汇报着首辅的行踪,知道自己依重的首辅还在皇宫里 疾走,他心里非常清楚,首辅并非担心圣上的安危,而是想打探监国的消息。明皇突然很想知道如果放首辅出宫,他将如何?他会去找谁打探商议?又会编出什么花子来为监国辩解?明皇叫来高公公:“元一,你去放首辅出宫,告诉他,明日正午大军出征,问他可准备好了?” 高力士在玄武门和承香殿之间的长廊遇上首辅,首辅看见公公如在荒原上遇到了人类般亲切,上前询问:“公公,愁煞九龄了,到底发生了什么?” 高力士先是叹了口气,又慢悠悠说:“圣上让老身带首辅出宫,圣上问明日大军开拨,首辅可准备好了?” 张九龄哎呀一声,“ 可不是,明日正午开运门出征仪式。九龄都急糊涂了。” 高力士:“首辅请!” 张九龄想脚下的路再长些,就对公公说:“ 九龄的轿在停在安礼门外。” 高力士:“好的。” 两人过了玄武门,继续向安礼门走去,但,也其实不过多出三四百步吧,高力士显然并不想告诉他什么,张九龄终于憋不住了:“公公,是一个殿外侍卫在玄武门外告诉九龄,承香殿闯入刺客,监国若在宫里,想必也是得到此报?” 高力士依旧慢悠悠地说:“ 殿外侍卫?嗯,首辅费心了。” 张九龄:“公公,太子殿下是您看着长大的,他是什么样人您是了解的。除了对后宫里那位确有情绪之外,殿下怎么可能,唉!如此,国体动荡,内忧外患,要出大乱呀!” 高力士:“ 首辅大人,安礼门到了,已过四更,大人这一宿劳累了,回府歇息吧!” 张九龄看着已经为他打开的城门,跺脚长叹:“歇息什么?!如何安心?” 高力士向张九龄行礼作别,意味深长地看着他 :“ 首辅大人,越是忙乱,越要回府安歇!” 高力士回到承香殿,明皇仍未安歇,等他回来问话,公公汇报说:“看首辅大人心急的样子,他与些事应无关联。” 明皇:“他怎么偏偏此时在宫里?” 高力士:“ 大约是与太子殿下有事商议,等在宫墙外,被一个殿外侍卫告知宫里有刺客,就来了。这一点,和太子殿下相同。” 明皇瞪他一眼,公公立刻解释:“太子殿下也说在玄武门外有侍卫急报承香殿有刺客。” 明皇:“ 殿外侍卫?谁?你去把这个人找来问话。” 高力士:“奴才这就去查。但,奴才担心,今夜之事筹划得如此严丝合缝,只怕是那个侍卫已经找不到了?” 明皇:“ 筹划?” 高力士:“ 奴才知道圣上正在气头上,可还得冒死进言,今日奴才告假,早早闭宫,宫中禁军大都在为明日出征操练礼仪,正在这个当口,” 明皇:“对,太子就是乘虚而入!” 高力士:“ 圣上!太子三人再虎也不会认为凭他们三人能冲破大内护卫。” 明皇气得从床上坐直了身子,盯着公公:“ 他们就是冲破了,已经冲到了朕的面前,剑就指在朕的鼻尖!你,还敢为他们辩解?” 高力士不敢再多言,为明皇捋着后背:“ 太子惊了圣驾!” 他说到这件事的最大本质,惊圣驾者当斩,设计这一切的人并不在乎事后会怎样,单太子携两位皇弟惊了圣驾这一条,就无可挽回,设此计者真乃天下最毒的蛇。公公跟随李隆基三十多年,生死之战见得多了,此次,利用子救父之情反噬其子者,此一阴毒之计也是活久见了。 第十九章、明月夜(下) 凤岗大营已经聚集五千府兵,府兵平时是地方军,宿卫京畿则是卫军,出征边疆时则是野战军。开元年间,**仍然延向沿用高祖所创”三位分离“体制,在府兵之外还设有禁军,州兵和戍镇兵。禁军是皇上的私家军,由开国元勋们的子孙代代相传,肥沃丰饶的关中大平原就是禁军世代屯驻的之地,禁军只守皇城,通常不会出外征战,州兵与镇兵也是守土有责通常不外征,南征北战唯有府兵。唐高祖时主张”举关中之众以临四方“,重兵驻守京畿,边防次之,以至乘虚而入的边防之难频仍 ,自唐太宗、武则天起,大唐边防逐步升级,外患遂减,大唐得以和平发展,迎来盛世繁华。明皇不减当年秦王之风,加之开元国力强盛,戍边屯兵不惜重金,边疆安定,万国来朝,迎来鼎胜华章。 久无战事,府兵们对战争竟有些兴奋,兵营中十人为一火,一火一张突厥与安西边境图。西征平叛行军总督大将军忠王李玙看后,大大表杨了裴家军,开元时期的军备自然是一流,忠王重点看了弓箭准备,与游牧人打仗,远射能力是首要必备,凤岗统军向大将军汇报道:“五千轻骑兵,日行三百里,日夜兼行,一周内可达安西灵州。轻骑兵皆善弓箭,有效射程逼近百米。”忠王听后,沉默片刻,下令:“ 五十步内方可发射!”忠**音不大,却果断异常,连在一旁的李沁都不得不佩服忠王的果断,这是忠王对西征大军下的第一道令,反应快速准确,果断有力,不怒自威,凤岗营统军立时感受到总督大将军的威严。 明月洗地,夜空如昼 。 众将士拜了帅,总督大将军举杯宴请凤岗五千将士,这里的一切都依凤岗军的规矩,军中唯一的规矩就是喝至透醉方才罢休,可今夜有严令,忍着这一醉,待凯旋再痛快醉饮! 忠王一行三人不敢多有逗留,需及时赶回长安。临行,忠王对凤岗统军说:“本王送来的五百匹战马更适应草原作战,务必随军。轻装行军,军需可在道上州府解决。明日,北屯军会送来百车禁军最新打造的坚利箭头。” 统军叩谢:“ 凤岗军拜谢总督大人!” 行到渭城,李沁突然提出歇马解渴,三人便进了通宿客店。 李沁问两位:“可知殿下醉酒的武德殿是什么地方?” 裴少林:“ 每逢大事宴请百官之地。” 李沁摇头。 忠王知道李沁从不枉开话题,就认真想了想:“是宫里离东宫最近的一个宫殿?” 李沁:“靠近答案了。记得《括地志》吗?” 忠王恍然大悟,原来是说先祖太宗曾把武德殿赏赐予幼子魏王泰一事,便随口答了:“本王想起了,是太宗赏赐幼子的宫殿。” 李沁:“为何赏赐?” 忠王:“高祖还是魏王时,修撰《括地志》,历经四载,多达五百五十卷,太宗先祖一高兴便赏赐了。” 李沁不作声。裴少急着知道答案,追问:“难不成还有别的原因?” 李沁:“太宗还是太子时曾住在武德殿,这是其一。魏王修《括地志》,太宗先赏赐了魏王高禄,以至使魏王的奉禄高过太子,谏议大夫褚遂良立刻进谏,说太宗的赏赐有违长尊幼卑之祖礼。太宗只好收回高禄赏赐,改赐,入住武德殿。” 裴少林感叹:“原来如此,谏议大夫们随便一句话也能改变君王的决定。” 李沁:“魏王住进武德殿后,一代名相魏征又来找太宗进谏了,魏相说武德殿与东宫仅一墙之隔,恐仍然会有闲话。太宗并不在乎这个理由。而后,魏相又说,武德殿曾是海陵刺王元吉住所,魏王入住恐不吉利。这句话才入了太宗之耳,太宗就让魏王搬回原府。那是贞观十二年,这一年,王朝旧体变化已经蜇伏 。” 忠王当然知道李沁在说什么,他岔开了话题,感叹:“ 天下人谁知皇子之苦?” 李沁:“ 从此,太宗早朝后就把魏王泰留在身边。” 忠王:“公子,本王不明白,以太宗的英明果断,为何也需如此?” 李沁:“如此什么?” 忠王:“惧怕朝臣言论。” 李沁:“但凡君王惧朝臣是常态,不是怕朝臣,是怕乱 。太宗时,朝中重臣凡两类是太宗不能不忌惮,一是助太宗得天下者,二是助高祖打天下者,开国元勋们都已成门伐士族,太宗的天下若揭开细分,恐怕连后宫都未必全归太宗。君王威权,并非如外人所议能一手庶天。” 裴少林突然有所悟:“如此说来,忠王殿下武德殿醉酒受圣上当庭罢授,反而有利殿下?” 李沁鼓掌:“ 忠王殿下就是有此厚德,醉也能醉出这般结果。” 忠王:“ 生于帝王家,报效家国是首选,若不能,也可学高祖游历编撰,总之时光不可荒废。” 裴少林突然有些紧张,他想到自己与太子的特殊关系,和这两天发生的一切,越想越可怕,又不能直说:“李公子此时,以歇饮为借口,坐在这里说了这些话,是有何深意?” 李沁摇摇头,并没有回答裴少,他起身推开店家的窗,指着窗外的月光:“ 可曾见过这样的月光,十丈之外,林梢上的叶片都数得清楚?” 经他一说,忠王和裴中郎两位军旅中粗人才得空注意到今夜异常明亮的月。 “果然,本王直觉得今夜眼神颇好,还以为大战在即,本王调集了体内能量之故。原来,今夜月光竟如日光般!” “殿下说得极是,刚才在凤岗,少林还差点责备他们不知节省些照明。李公子,这样的月夜可有什么说法?” “上古先祖认为月的到来为四海八荒重新确立的秩序,有‘往古之时。四极废,九州裂。’之说, 新秩序建立后,先贤们发现了以日月运行确立的新规矩,但,仍有许多不明之处,圣贤大禹一族所著《山海经》开始对日月有了更详尽的分析,著说: ‘天地所载,六合之间,四海之内,照之以日月,经之以星辰,纪之以四时。要之以太岁,神灵所生,其物异形,或天或寿,唯圣人能通其道。’ 至汉,已经发现了月与海潮的关联,有‘涛之起也,随月升衰。’的叙述。月明之夜,人心浮动,如此月光如炬之时,难以预料又会有什么故事正在发生。 ” 裴少林听得云里雾里,想问清楚李公子到底想说什么,突然想起昨天光王之事,心里不免多了一份对太子的担忧。又想到李沁烧掉的太子所赐腰巾,大热的天却出了一头冷汗。但,他也还是说出自己的疑问:“太宗时,中听说太白经天必有变,并未听说月明有何意。” 李沁:“太白显于早晚两端,中日时显亮,是为异相,而今月照如日,同是异相。” 忠王渐斩领悟到李沁一定又预感到什么,在此耽误行程,不想让他今夜进城,是有意拖延时间。 李沁问忠王:“ 殿下对此次出征就没有可忧虑之事吗?” 忠王:“有,本王率五千轻骑,手握一只兵符,此去,需从朔方河西安西三处征调十万大军,这谈何容易,虽说有御赐兵符,但,将在外亦有可能恕不从命,何况都是戍边数十载的军头,本王若调不动又将如何?若有司徒大人在前,本王还心里有些底。” 裴少林:“殿下不必过忧,少林刚才目睹殿下的判断力号召力非同寻常,果然如朝臣们所赞,有秦王风范。” 忠王:“那是在裴家军地盘,又有裴少帅在场坐阵。少林,日后相随,久了,定会知道本王素来不喜欢听吹捧。” 李沁:“这次,裴将军不算吹捧,是说出了实情。“ 裴少林嘟囔:“看来李公子跟我同感。” 忠王:“好,是应该的,不好才要说。” 裴少林:“是!末将谨记!” 李沁:“殿下,我交给杨平三个锦囊,危机时可打开一试。” 忠王:“ 谢过李公子。” 李沁:“裴将军说得极是,殿下不必过虑,有裴将军辅左,又有殿下幼年时就曾拜过的那么多军候叔伯,殿下见机行事即可。” 忠王突然意识到,李沁说这么多是在临别交待?“李公子不同去吗?” 李沁:“各折冲府节度使都是将帅世家,你们一位皇子一位一品军候之子,去了便可令他们心服,若带着我这个白衣小儿,那些老人家立刻就伤了自尊,与事有害无益。” 忠王知道他说的有道理,但不免心内遗憾:“ 此次凯旋归来,本王定为李公子请官。” 李沁:“本仙志不在此 。” 忠王:“ 请爵封候。” 李沁:“ 殿下不过一个四皇子,替圣上打了一次仗,没有那么多值得摆谱的资格,想这些无益的作甚?回到长安哪都别去,回府睡一大觉,正午准时立在开运门前就行。装容不要华丽,圣上看重装容,让圣上看得过去即可。虽说今夜明月昭示天下或有变数,但,对于西征却并非坏事,贞观十四年,侯君集西征高昌时,高昌城内有歌谣传出:高昌兵马如霜雪,汉家兵马如日月,日月照霜雪,回首自消灭。那一战,候君集有勇有谋,太宗夺得高昌,改置西州,在交河城设安西都护府,从此边疆安定,贞观之治开启。君王伟业,无非安定疆土,富民强国,太宗做到了。” 裴少林听呆了,从前跟太子时,也听太子之师讲治国安民的道理,听起来相当复杂,像他这般武夫听着就头痛,怎么李公子却讲得如此简明易懂?他也注意到,李沁对忠王殿下所讲皆是君王之道,不免太子拒绝李公子感到遗憾,对即将发生的天下变故有所臆测,在心里比较着忠王与太子,忠王看似平常,太子看似玉树临风,但临风易折也是常事,何况对妃太之争也时有耳闻,没准正如李公子所言,今夜就变了? 正在此时,驿道上奔来一匹白马,骑马人显然是急着赶路,马不停蹄,从忠王三人面前飞奔而去,月光照到剑柄上的七星文,裴少林冲出客舍大喊:“裴旻!” 白马速度极快,马上人耳畔唯风声掠过,裴旻是打听到忠王与少林都在凤岗大营,便连夜赶奔。 裴少林见喊他无用,跨上黑将军就去追赶。 裴少林走后,李沁对忠王说:“裴将军是殿下可以倚重之人。” 忠王点头,问李沁:“李公子又要云游何处?” 李沁:“青峰山,为殿下找回美人。” “当真?!”这答案太出乎忠王所料,“ 若找到灵儿,定要想办法给她一张身份文牒,让她不要再为任何事挺而走险。” 李沁:“早想好了,等她自由了,再找个肱骨大臣认了干女儿,忠王殿下就可以提亲了。” “但愿王爷府能放人。” “这个不用担心,宋王爷宽厚。等殿下凯旋,定能抱得美人归。” 忠王吃惊地看着李公子:“这可不像你山仙能说出的话?” 李沁:“我不过说出殿下的心里话吧。” 李沁看到黑白两匹骏马已经近,就起身向忠王道别:“ 不是我不愿向裴将军道别,而是李沁素来不喜认识更多的权贵,你们的寒喧,本公子就不观看了。祝殿下顺利凯旋!” 忠王熟悉他这点小性格,知道挽留不了,起身作别,看他北去,内心顿沉一片茫然。 暂时停更 第一卷即将结束,作者决定停更,目前结构不足以表达,有了全新的结构,调整完继续。 对不起追更的读者了,但,最终不会辜负亲们的期待! 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