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 《旁观者罪》 楔子 “哒-哒-哒-”一阵规则,“嘶哒-”,好吧,也许在细听之下不那么规则的脚步声,从老人房前的土路上传来。 “哒-哒-哒-嘶哒-” 能听得出来,走路的人不急不缓,应该是其个以散步做为健身运动的村民。 老人不知道是谁,但可以肯定的是这个人绝对不是栓柱,因为栓柱走路时,总是将前脚掌尽力抬高,用他的后脚跟一下一下狠狠的砸向地面,发出沉闷的“咚-咚-”声。 门外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最后在门口消失了。老人在不紧不慢的叠着搭在用竹子做成的靠背椅上的新棉衣,并未留意门口的脚步声是什么时候消失的。 老人将叠好的衣服又重新摊开,用布满裂痕与老茧的手一遍一遍摩挲着这件李组长送来的新棉衣。 快过年了,又是安稳的一年过去了。 老人在心里算了一下,自己今年已经六十七岁了,老人还清楚的记得二十岁时,镜子里那个英气、蓬勃的,名叫柴进贵的大男孩。 老人依然后机械的重复着手上的动作,只是速度比之前慢了许多。 自己是什么时候变成柴来憨的呢?这个问题刚从老人的脑海里浮出时,只是一个陈述句,尽管它的后面带着一个问号。当这个问题以一句话的形式在老人的脑子里徘徊着的时候,也可以说老人拿着这句话一遍一遍的询问自己,只是老人又不急切或者说热衷于去找到答案。 这个不经意间冒出来的简单的疑问句,随着被重复的次数和速度的增加,渐渐升级为老人对自己之前人生的严厉拷问,老人摩挲棉衣的手越来越快,并且渐渐失去了原有的章法。 突然,老人停止了手上的动作,将头转向了右边。 它来了,正在院子里用鼻子四处触嗅。 它叫小胖,是村子里住在第一户人家养的大狼狗,从它只有四、五个月大,第一次偷摸着到老人的院子里,被老人逮个了个正着,在老人给它喂了一小块馒头之后,它就变成了老人院子里的常客了,几乎每天都要来巡视一遍。一看到老人就疯狂的甩着它那条粗尾巴,有时候还会像个撒娇的孩子一样,立起来,将前爪搭在老人的腿上或紧紧抱着老人的一条腿,当然它的主要目的是为了要吃的。 很难想象一人一狗能一直保持着一种相同的感情模式,就这样相处十多年的时间,在此期间谁也没有让自己对对方的感情增加一点儿,或减少一点儿,一切自然的好像这就是事物本来的模样。 它终于找到了老人放在一个破旧的鞋柜上面的半碗米饭,然后立起身子大口的吃了起来,看着它的样子,老人笑了。这本来是老人留给自己养的小黄狗的食物。 而老人之所以决定养一条狗,是因为突然有一天,老人从小胖向自己跑过来的姿式里看到了它的力不从心。虽然它那双凶狠的黄色眼睛里依然透着一股狡猾,但老人很清楚小胖剩余的日子不多了,而老人已经习惯了有狗的陪伴。 最近一个月,老人经常看到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女人,带着小胖每天不定时的从老人房前的土路上慢悠悠的走过。而小胖在有女人在身后时,是从来不会跟老人过于亲近的,好像是为了讨好新的女主人而避嫌似的,但有时又给人感觉像是一种炫耀。 女人的脸上有着和小胖的一样的神情,这并不是说女人的眼睛里也有“凶狠与狡猾”,相反,女人的眼神是一片详和的,包容的,有一种被她巡视的地方都是她的地盘的感觉,这就是女人和小胖相同的地方,唯一不同的是,女人用眼神标注她的“领地”,而小胖用的是尿。 不到三分钟,小胖就吃完了碗里的饭,然后转过身,边舔嘴巴边悠悠的离开了老人的院子,走的时候甚至都没有看老人一眼。在继续用心复述自己那个“人生的拷问”之前,老人在心里暗想:希望自己的狗回来后,看到干净的饭盆,不要太沮丧。 在将手里的棉衣叠好又摊开几遍之后,老人终于厌倦了这个游戏,也厌倦了脑子里的问题,于是老人将棉衣胡乱的叠好,用双手托着,准备放回衣柜。转过头,老人看到门囗站着一个人。 夕阳斜照的光线依然刺眼,老人看不清来人的整体面容,但能看到那人正对着老人笑着,笑的很好看,好看到老人甚至忘了打招呼,像被传染了一样不自觉地跟着一起笑着。 来人拿出了一把锈迹斑斑的匕首,笑的越来越灿烂,老人见过这把匕首,老人还记得十几年前这把匕首的刀锋在阳光下耀眼的模样。 ······ “哒——哒——哒——嘶哒” 半个小时前消失在老人门外的脚步声,又重新响起,并且越来越远…… 老人看着插在胸口的匕首,想起了自己的小黄狗,也许自己不该放任它出去疯跑,也许自己应该给它起个名字,还有,老人终于想起来自己是什么时候变成柴老憨了······ 第一章:在看守所的第一天(上) 请相信我,坐在警车上的感觉,是很不好的。 做为非警务人员,而能坐在警车上,无非是两种情况:一、你是个急需帮助或遭遇不法之徒伤害的可怜虫;二、你就是第一种情况里提到的那个不法之徒。 无论是以上两种情况里的哪一种,都会让坐在警车里的你,备感沮丧。如果是第二种情况的话,还会让人备感忧伤。 而我遇到的就是第二种情况。所以,请再一次相信我,我有足够的理由来伤春悲秋。 我坐在警车的后座,在我的左边,坐着一位负责押送我的警官,在车的前排,也就是驾驶位和副驾驶位上坐着的两位警官,也是负责押送我的。 尽管这三位好心的警官没有给我戴手铐,但这也没有让我觉得好过些。这一路上,我的眼睛就没有离开过车窗,我当然不是在看车玻璃,车玻璃没什么好看的。 我在看的是平时完全不会注意到的风景:一大片空无一物且颜色暧昧的天空、马路边堆积的被过往车辆的轮子辗的粉碎的稻草、从车窗外一闪而过孤独的飞鸟、只剩稻茬的连成片的水稻田,看的最多的是路两旁那一棵棵不断快速向后退去的、光秃秃的杨树。 真不知道我这一去,窗外的这些东西,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到。我心里这样想着,坐在警车上的这段时间就显的更不好过了。 对了,我要去的地方是看守所,距离我十几分钟前呆的派出所,大概也就二十几分钟的车程。 警车驶进了一条比较热闹的街道,然后停下了,车外是人来人往,显然这不是我此行的目的地。可是,负责押送我的三位警官,却笑着让我下车。 我犹犹豫豫的下了车,抬头一看,是一个饺子馆,才想起来,现在大概是中午十二点多,他们这是饿了。 这三位警官像一个等边三角形一样的把我围在中间,进了餐馆。 一盘饺子,我吃了三个就放下了筷子,没办法,我还没从刚才的忧伤里缓过神儿来。坐在我对面的警官对我说:“多吃点儿吧,里面的伙食不太好。” 我说:“嗯。”其实,我想告诉他,我知道。 想来他也是一片好心,所以我拿起筷子,又勉强吃了两个。 实在是吃不下去了,我再一次放下了筷子。其实,我还想告诉他,他的好心提醒让我更忧伤了。 等他们三位吃饱喝足把我送到看守所,已经是下午一点半了。 表和手机在这里属于违禁品,而我之所以能知道准确的时间,是因为看守所的工作人员在接收我的时候,要填一张单子,1:30,写在是那张单子上的接收时间那一栏里。 负责押送我的三位警官已经完成了他们的任务走了,接下来,我就要独自去面对被囚禁的日子了。 刚才,我只顾着忧伤了,现在才想起来,我还应该担心才对。 “哐铛”一声,看守所的警官打开了一扇用铁链锁着的门。 也许,我现在开始担心,还不算太晚。 从走廊里走过十几个只有铁栅栏门,没有窗户的房间,来到最尽头的那个房间,又是一声“哐铛”,我进入了那个房间,再一声“哐铛”,我身后的门锁上了。 我站在原地,愣了好几秒,脑子里想的是:这个房间好长啊! 直到一个胖乎乎、笑盈盈的三十多岁的女人,向我跟前走了几步,并问我冷不冷的时候,我才回过神来。 我连忙回答说:“不冷。” 不过,先前一直站在胖女人身后的,一个四十多岁,瘦高个的女人,不太相信我说的话,她向旁边挪了一步,从胖女人的身后站了出来,对胖女人说:“你找出来一条裤子备着,她刚进来,再过一会儿就觉得冷了。”胖女人答应了一声,就去找裤子去了。瘦高个女人对我招了招手,说:“来,过来坐。” 我过去了,和瘦高个女人一起坐在炕一样的木板床沿上。这时候,胖女人找出了一条旧的牛仔裤,然后,她俩开始劝我尽快把裤子换上。 又是一片好心,不,两片好心。 据说世间有一极大的罪恶,叫辜负别人的一片好心。为了消除这份罪恶感,我顺从的脱下了自己崭新的百褶裙,在打底裤上面套上了那条旧牛仔裤。 可能是我的顺从,让她俩备感欣慰,接下来,就进入了亲切友好的交谈。 从谈话中,我知道了胖女人叫李丽,瘦高个女人姓何,她没说自己的全名,只说可以跟李丽一样,叫她“何大姐”。 说是交谈,其实只有李丽一个人在不停的说,说她的老公,说她的房子,说她家开的店。在这其间,何大姐一直在房间里转来转去,据她自己说是坐着太冷。而我一直在观察这个房间,它的格局和装修风格等。 当我正盯着离地两米多高的窗户发呆的时候,听到李丽说:“不用担心,如果你家里人今天没给你送被子来的话,今晚上就挤挤,咱俩盖一床被子。” 这个房间里没被子的就我一个,所以她这话应该是说给我听的。 又是一片不可辜负的好心,我急忙回答道:“好,谢谢。” 话音刚落,门外有人叫我的名字,我答应了一声,然后一床被子从铁栅栏门下面的洞里,塞了进来。 我欣喜的把被子接了进来,看来,李丽的好心我是不得不辜负了。 可能是因为李丽也不在乎吧,这次我完全没有罪恶感。 李丽继续说她的老公,说她的房子,说她家开的店······ 第二章:在看守所的第一天(下) 这个大约二十多平的房间,要熟悉它并不是一件需要耗费多长时间的事,可是要牢记它里面所有东西的位置,却需要一遍又一遍的练习。 说起来,它里面也就是一张可同时睡上十几个人的炕式木板床,一堵半米高的矮墙和一个蹲坑组成的厕所,一个一米的高的、与墙一体的储物柜,一扇紧挨着房顶开的窗户,一台吊在房顶上,跟窗户位置不相上下的电视机和两扇门。 然而就是这两扇门,让人总是分不清楚方向。 在进入这个一眼可以将所有摆设尽收眼底的房间之后的三个小时内,我的眼睛就已经“迷了三次路”,每一次犯迷糊都跟这两扇门有关。 这是两扇位置相对的门,一扇是我进来时,打开和关上都会发出“哐铛”一声的铁栅栏门,紧挨着厕所和储物柜;而另一扇则是一个厚实的、漆着黑绿色油漆的大铁门,在窗户和电视下面,从我进来就一直没打开过。 实在是没什么事可做,在这房间里走上两圈,又让人晕头转向的。李丽的话题开始渐渐向食品方面转变,而我怕迷失在这二十多平的空间,只能老老实实的坐在床沿上。 何大姐还在房间里转着,通过我的观察,发现她在转圈时,一直都低着头。我想我好像知道了何大姐一直转圈却不会转向的原因了:转的时候,不要看门。 “你吃午饭了没有?现在饿不饿?”李丽突然碰了一下我的胳膊,问道。 “哦,来的时候吃过了,不饿。” “这样啊,哎,我饿了。”李丽叹了一口气说道。 “对了,你中午在外面吃的什么好吃的?” “呃,饺子。” 李丽两眼放光:“饺子!” 我说:“嗯,饺子。” 一直转圈的何大姐走到李丽跟前停了一下,说:“再忍忍,再过半个多小时就吃饭了。”说完,就走开了。李丽没有答话,也不再说话,坐在床沿上,愁眉苦脸的抠着指甲,抠的既认真又仔细。 果然没多大一会儿,过来两个男的,一人手里提着一筐馒头,一人手里提着一桶面条,站铁栅栏门囗那儿,吃饭时间到了。 在这个没有表的房间里,何大姐竟然能把时间算的这么准。我想我有点儿明白了,先前她一直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极有可能是在靠步数计算时间。 李丽眉开眼笑的拿出了两个小盆,快步走到门口,弯着腰把一个小盆从门下边的小洞里递了出去,不一会儿,那盆又递了进来,李丽连忙接上,扭头又递给了站在她旁边的我,说:“这盆是你的。”然后连忙把手里另一个盆递了出去,并对门外打饭的人说:“多打点,我饿了。” 我两手端着盛满面条的小盆,脑子一片空白的转身,差点儿撞上站在我身后的何大姐身上,何大姐向旁边让了一下,对我说:“就把碗放到床板上吃吧。” 我“哦”了一声,向床走去,刚把手里的盆放下,李丽一手端着一盆面条,一手拿着两个馒头过来了。她把盆放在床上,举着手里的馒头说:“咱俩一人一个。” 听完她的话,我惊讶的张大了嘴巴,过了好一会儿,才结结巴巴的对她说:“我吃不了这么多,这一盆面条可能都吃不完。” 这时,何大姐也端着面条,拿着馒头回来了,听到我的话,说:“吃不完,面条可以倒到厕所冲下去,馒头留着,半夜上班饿了可以吃。” 问题解决了,大家安静的吃着自己的饭。可我的心里,又出现了一个新的问题:半夜上什么班? 我是个心里憋不住事的人,所以,刚吃过饭,我就把这个问题说了出来。回答我的是何大姐,她说:“夜里十二点以后,咱仨要轮流值班,一人两个多小时。以前天热的时候,要起来站到地上去,现在天冷了,管教允许我们坐在被窝里值班,你只要保证别睡过去就行。” 我点了点头,李丽接着说:“别担心,该你值班的时候我叫你。” 看着李丽满脸的欢快,我也欢快的回答了一声“哦。” 接下来,是看电视剧的时间,我们仨连忙辅好被褥,欢快的看起了电视······ 十二点了,电视没关,但被调成了静音,我和何大姐先睡了,只剩李丽一个人对着无声的电视剧,无声的笑着。 ······ 我不知道现在几点,李丽把我叫起来后,就睡下了。迷迷糊糊的我,看了两眼电视,因为中间差了太多,剧情已经完全接不上了,刚想歪着身子睡去,从楼顶传来了一阵很响的脚步声,我打了个激灵,醒了。 我抬眼一看,原来是值班的巡逻管教,从窗户外走了过去。 脚步声越来越远,最后,终于听不到了。 瞌睡虫又回来了,巡逻的管教一时半会应该也不会回来了,我坐在被窝里,背靠墙,闭上眼睛,决定先眯上一会儿。 只听耳边“哐铛”一声,我立马坐直身子,眼睛向窗户望去,没人,那就是说不是管教。正当我放松下来,想继续眯着的时候,听到有人说:“嘿。” 跟我隔着一个铺位,跟我一样半坐着一个陌生的女人。我一定是睡着了,所以才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进来的。 但我觉得还是应该保持起码的礼貌,所以我也对她说:“嘿。” 她显得很高兴,对我侧了侧身子,我就又听到了“哐铛”一声,我满眼诧异的看着她,她撩起被子,露出了两脚踝上戴着的脚镣。 我想我已经习惯了诧异,所以平静的点了点头,表示我了解了。 她显得更高兴了,说:“我叫白玉。” 我说:“哦。” 她说:“我睡不着。” 我说:“哦。” 她说:“你爱听故事吗?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我说:“好。” 白玉挪了挪身子,好让自己坐的舒服些,然后,开始讲起了她的故事。而我,在她的故事还没有开始,就进入了梦乡······ 第三章:两个笔记本 黑色笔记本(一) 如果我不曾见过太阳 ——艾米莉·狄金森 我本可以容忍黑暗 如果我不曾见过太阳 然而阳光已使我的荒凉 成为更新的荒凉 我买了两个笔记本,一本是红色封面,一本是黑色封面,也就是我现在正在往上写字的这本。 摊开笔记本时,我觉得我的脑袋像一囗铁锅,里面沸腾、翻滚着成千上万句的话,因为找不到合适的方法可以将它们倾倒出来,所以只好眼睁睁看着它们渐渐冷却。 还好,在它们的所有温度都消失前,我终于想起了这首《如果我不曾见过太阳》,于是我郑重的将它写在了这个本子的第一页。 记得第一次看到这首诗时,是在一本破旧的、已经被翻的掉页的文学杂志上。当时,我津津有味的畅游在那本杂志的一篇小说的故事情节里,设想着主人公的各种结局,最后却发现,我无法印证自己的任何设想。 原因很简单,因为写着结尾的那张纸不知道散落到哪里去了。那一刻的我是抓狂的,本想把杂志丢掉,却又找不到更好的方法打发无聊的时光,只能继续翻下去。 我就是在这种心情下,无意中看到了这首诗。读了一遍,把杂志放下,想了想,拿起杂志,又读了一遍。 然后,被泪水模糊的双眼就再也看不清杂志上的任何一个字了。 这好像是六年前或七年前的事了。 今天,在写下这首诗的时候,在记忆中将也曾鲜活过的自己又重温了一遍,我只想说,真羡慕那时的自己啊!还拥有着痛不欲生的能力。 不过,反过来想想,现在的自己也是那时的自己所羡慕的样子吧,脸上永远保持着一副云淡风清,可以对任何事做到不痛不痒。 写到这里,我就不得不称赞一下,中国文字的博大精深,其实我们都知道不痛不痒=麻木,但“麻木”这个词一说出口就带着它特有的消极情绪和被它形容的事物的悲惨命运的真实写照。 大部分人不喜欢“真实”,所以他们选择“沉默的围观”或是视而不见;有一小部分人,勇于直面“真实”,于是他们的言行举止带有一定的仪式感与表演性,所以,他们成了被“围观”的对象;只有极个别的人,可以被“真实”选择,成为彼此的盟友,最后,他们也就只能相依为命,游在大众的周边,偶尔一起围观一下那些“沉默的围观者”和“被围观者”们。 而我,自认为是属于小部分的人里面的一员,我崇拜“真实”,正等待着被它选择,渴望着哪一天可以与它比肩相站。所以,我会在此本笔记里书写下我所有的迷惘、我的愤怒、我的悲欢、我的爱恨和我的骄傲,以此,做为呈奉给“真实”的献礼。 2008年9月7日晚于家中 红色笔记本(一) 一个人需要隐藏 多少秘密 才能巧妙地 度过一生 ——仓央嘉措 每个人都需要两个朋友,一个用来倾听,还有一个用来倾诉。 我,也有这样两个朋友。此刻,这两个朋友正紧紧的被我握在手里,黑色笔记本,用来倾诉我内心所有的真实,不管这些真实是丑的、美的、善的,还是恶的;而红色笔记本,则被我用来倾听,它是一种媒介,一座用来让外界通往我内心的桥梁,不管是别人的话语、表情、行为或是风,也有可能是自己很多年前的,早已错位的记忆,都有可能通过这座桥被我听到它们的真实。当然,做为听众与故事记录者,我是不会把它们所有的话太当真,毕竟,故事讲述者所说的内容,都是他想让你相信的事,而并不一定是真实的事。 我曾经有过真实的朋友,这里“真实”的意思是,那时我的朋友是像我一样的人类。好像也有几个操着互不相通的语言的朋友,他们中,我记得名字的有小白(一只杂**)、小屁孩(一只性格老成,但永远也长不大的小黄狗)、东东(一只长的五大三粗,但性子永远像小孩的大黑狗)和角角(一只头顶永远竖着一小撮毛的鸟),不过,他们都相继离开了我(一想到这个,我就忍不住责怪自己:我活的时间实在太长了)。 这是我的错,我离开的太久了,差不多八年了。八年,可以改变很多东西,一个婴儿会变成一个活泼、不听话的小学生,比方说我大哥的儿子;一株小树苗长成被仰望的大树,比方说院里那棵挂满果子的柿子树。所以,当我看着门前那条被加宽加深的,即陌生又无比熟悉的河道时,眼前尽是八年来每到夏季漫天洪水奔腾而过的景象。 值得欣慰的是,家里那条狗——小胖,在我进入院门时,拖着老迈的身体,晃晃悠悠比走的我的脚边闻了闻,然后又转身走了回去,没有吠。这是让我感到欣慰的地方,但也没有晃动尾巴来欢迎我。 它应该是还记得我吧,最起码,它没有像我那九岁的侄子一样,躲在他爷爷,也就是我爸身后,拿着一双探究的眼睛紧紧盯着被他的奶奶、爸爸、叔叔和婶婶包围着的我,并且不断的扯着我爸的袖子,小声地询问着“这是谁呀?”;而父亲为了掩饰尴尬,则一直试图把袖子从我侄子的小手里挣脱开来,不过,连试了好几次都没有成功。这不能怪他,我离开时,他还不满一周岁,每天最热衷的游戏就是扶着客厅的实木茶几(这个茶几被当做餐桌使用)转圈圈,一般两圈以后,他的一只袖口就将茶几边上残留的油渍擦的干干净净了······ 此时,我的老友——小胖,卧在房檐下,安静的看着这一切,不知道它是不是像我一样,难以理解这一家人之间为突然变得如此客气。 它的眼神深远、困惑,这是这位老友让我见得陌生的地方。我离开前的它,是一条威猛的大肥狗,按人类的时间计算,是两岁半,却正是狗类的黄金时期,摆脱了少年时期的稚嫩与莽撞,开始向青年时期的成熟稳重与圆滑迈进。彼时的它,是以逞勇斗狠与霸道而立名于附近几个村子的狗界,它不允许任何一只狗儿在它面前竖起尾巴,狗儿们见到它必须将尾巴紧紧夹在两腿之间,将身子紧贴地面,待它走过后,才可以缓缓站起身来,依然将尾巴紧夹在两腿之间悄悄的、慢慢的走开。如果有哪只狗儿敢在它面前欢快的摆动着象征友善的尾巴,或是敢在它刚走过就夹尾快速逃跑,那么它会用牙齿向可怜的狗儿们讲述它的规矩。 现在呢,小胖已经褪去昔日的不可一世,但依然傲慢。小胖的身旁整天跟着主人为它寻找的继承者——一条被叫的小灰的小母狗(又是一条永远也长不大的狗),在有陌生人从院门外经过时,只是警觉的抬起头,不知道是不是小胖将吠声完全过继给了小灰,反正对着人狂吠这种事,则交给了躲在它身后的小灰来完成。 小胖安心的扮演着它行将就木的老人的角色。 好像偏离话题很久了,可能是现在夜越来越深,我的脑袋也越来越发昏的缘故,我应该要继续“朋友”的话题了。 我回来三天,见到了两个儿时的玩伴,一个男孩,一个女孩(按我们现在的年龄,也许我应该说一个男人,一个女人更准确些)。故友相见,是什么样呢?这是一个我思考了很多次的问题,我设想过各种场景,抱头痛苦,责怪对方为何如此薄情;把酒言欢,追忆过往的年少轻狂;或是相逢一笑,以往彼此的情义瞬间盈满心头……我唯一没想到的是,曾经狂傲、洒脱的大男孩,会变成一个满脸肥肉、大腹便便的居家好男人;以前俏皮、天真的小女孩,被掩盖在厚重的脂粉下面;而我们之间会是这样的对话: “你回来了?” “嗯,我回来了。” “好几年没见了吧?” “嗯,差不多有八年了。” “有空来家里一起玩啊。” “好。” 听听,这一套问答多么流利,多么完美,多么客套。大家心里都很清楚,再也没有一起玩的理由了。 我想,以上这些可以构成我拿笔记本当我的新朋友的理由了吧。 2008年9月7日深夜于家中 第四章:第一个星期天的鱼与花 诸杭正坐在河边钓鱼,此时的他嘴角带笑,在初秋的暖阳里满面“春”光,心里不禁浮现出一句老套但经典的演讲词“金秋十月,丹桂飘香,在这个丰收的季节里,我们欢聚一堂,共同······” 当然,这里的“我们”是指诸杭和自从诸杭坐到这里,把钩钩甩进河里,就一直露面的鱼儿们。而这套演讲词之所以没有下文的原因,我们已经知道了,诸杭想要“共同”的对象一直都不肯露面,并且在近一个小时的时间里,吃掉了诸杭所带的铒食的一半,照这样下去,再有一个小时,自己就该拍拍屁股回家,回到人群中去。 诸杭并不厌世,也不孤僻。相反,诸杭是一个阳光开朗,且长相清秀又乖巧的大男孩。他只是一不小心拥有了他这个年纪不该有的沉稳而已。 既然说到了长相,就不得不提他那双迷人的丹凤眼,诸杭的二表嫂在他还很小的时候就曾断言,诸杭长大不愁身边没有女孩。她的原话是这样说的:“看人家这张脸长得,特别是这双眼睛长得,真是,啧啧······” 特别是最后这句“啧啧”,里面包含的内容是庞大、引人遐想的。 为了打发掉整个下午的时光,诸杭放慢了自己提竿、甩竿的节奏,尽管他知道他那害羞的伙伴们总是以很快的速度就吃光了鱼钩上的食物(在大多数的情况下,人们发明、使用的工具决定着工具本身的用途,但有时候我们又不得不承认,使用了工具造成的最终结果,是会改变工具本身的用途的。就像现在,当诱饵起不到它应有的作用时,它的性质就只好变成食物了)。 有风吹过水面,鳞鳞波光让诸杭眯起双眼,脸上一片微醺与陶醉,他甚至有一瞬间进入了一种“无我”的状态。 这种状态像什么呢?诸杭心想:真像是做了一场清醒无比的美梦啊! 就在这时,一瓣黄花悠然的从水面飘过。划破了风在水面上画的一个个圆弧,当然也惊醒了岸边的赏画人。 诸杭的眼睛不由自主的追随着那瓣黄花,随着它离自己的距离越来越近,诸杭渐渐屏住了呼吸。在飘过诸杭的右脚时,水流发生了细微的变化,它略带慌乱的在诸杭的两脚之间的水面上打了个转,然后有惊无险的从诸杭的左脚前飘了过去。它越飘越远,越飘越远,一分钟后终于再也看不见了。 诸杭已经开始怀念那远去的花瓣了,在他新建的记忆库里,开始回放有关于它的一切:它以傲娇的姿态冲碎一片圣光,又将所有的光与亮吸附进身体,再将那种热烈转化成为一种陶瓷般鲜活细腻的光芒回馈给天地。最后,带着世间的不解、不舍与不屑,奔向了它早已注定的结局。 诸杭非常肯定,就算在成千上万瓣黄花里,自己也可以一眼就认出它,他清楚的记得它靠近花芯的地方长了一颗小黑痣,他甚至在记忆里依然能闻到它所散出的苦涩的清香。 虽然诸杭知道美梦都是用来打破的,但在三分钟内连续被打破两个美梦的情形,在诸杭为数不多的人生阅历里,这还是第一次遇到。 事件的起因是这样的,诸杭看到了水面上飘来的第二瓣黄花。它已经不能被称之为“黄花”了,它不佩拥有如此诗意的名字,它就是一片菊花瓣儿。它的出现不仅让人扫兴,更是重新勾起了诸杭对第一片菊花瓣儿的所有疑问:它从哪儿来?为什么在这儿?它的出现又被谁赋予了什么意义? 看吧,第二片菊花瓣儿不仅是打破了有关于第一片菊花瓣儿的美好记忆,它的出现简直是种彻底的摧毁,这点可以轻易的从诸杭把“那瓣黄花”称为“第一片菊花瓣儿”上看出。 紧接着,河面上又飘过了第三片、第四片······第五片和第六片甚至叠加在一起,让人无法明确的说出它们的排序。这些蜂拥而至的“破坏者”们彻底惹恼了诸杭,他愤怒的盯着水面,水流的速度好像也比之前加快了许多。 “哎,”诸杭对着上游喊道:“谁在那儿呢?” 午后的阳光让人无法直视,诸杭眯着双眼,固执的一寸寸的搜索河上游每一片可能有人的地方。 这并不是一条直上直下的河流,在目光所及的地方,诸杭没有看到任何生物,而那些目光不及的地方也没有任何生物以任何方式回应自己。 三分钟后,诸杭沮丧的坐回了自己的小折凳,他放弃这种无畏寻找与追究,也就是说,他决定放过别人也放过自己。提起鱼杆,在早就被啃的干干净净的鱼钩上新的鱼饵,瞄准河面两米的地方,甩出一条完美的抛物线。 做完这套熟练的动作,诸杭的注意力依然在眼前的这块河面上,先前微微吹着的风也停了,水面一片平静,唯一能证明水还在流动着的,是长在河底的水草,此刻它们正随着水流在轻缓的左右摆头,像在暗示着什么,不知道这是不是今天下午一条鱼都没钓到的原因。 又有一片菊花瓣飘了过来,诸杭伸手就将它从水里捞了出来。把鱼杆固定到地上,诸杭将它小心的放到手心,但他并没有过多的去研究它,而是重新紧紧盯着水面,他在等待下一片。 “也许,我可以在手心里拼出一朵菊花。”不得不说他的想法很美好,不过这也只能是一个美好的想法罢了。诸杭并没有等到他的“一朵菊花”,事实上,他甚至没有等来下一片。 “看来,这是最后一片了。”望着手心的花瓣,诸杭不由的在心底叹了一口气。他决定将这一片放回到水面,望着它悠悠远去的样子,诸杭突然涌上心头一股无力感。 “嘿。”一个女声突然在正在发呆的诸杭头顶响起。诸杭终于切身体会了什么叫“醍醐灌顶”。他忍着全身的微颤,转过头,看到身后那条位于半山腰的土路上站着一个女人。逆着光,诸杭只看到女人的两条眉中间长着一颗绿豆大的黑痣,以及女人此刻上扬的嘴角。 “不好意思,打扰到你了。”女人身体向前微欠,对诸杭说道。 第五章:再见与再见 黑色笔记本(二) 人们都说:狗是人类忠诚的朋友,为了赞美狗的这种优秀品质,人们毫不吝啬溢美之词,“儿不嫌娘丑,狗不嫌家贫”,这应该是对狗儿最高的褒奖词了,将狗儿与主人的关系,提升到与母子关系相等的高度。 狗对它的主人真的是绝对忠诚的吗? 这是我多次带着小胖在秋收后的麦田里溜达一会儿,就再也看不到它的身影后得出的疑问。而伴随着这个疑问,又出现了一系列新的疑问:它去哪儿了?它在干些什么? 我真正担心的,其实是我一个人漫无目的的在村庄周围闲逛,是会被人注意,被人随意猜测,最后变成村民茶余饭后的话题,被人议论。时间久了,这个走到半路弄丢了自己的狗的小事故,就会演变出各种版本的故事。所以,我就边走边大声的叫着小胖的名字,我并不期望小胖真的回来,我只是在告诉那些躲在悄无人息的房子里、树林里、草垛后和田崖下的人们:我在找狗。 可是就在今天,我想,我是不该漫无目的的随意走动的。我应该像一条表现忠诚的狗儿一样,寸步不离的守护着主人以及主人的房屋。或者干脆就像一个满腹心事的少女一样无所畏惧的一遍遍丈量着脚下的路。但我偏偏选择了游走,还借助了狗的名义。也许是我把找狗的把戏表演的太用力了,于是,我真的找到了我的狗。 该拿什么样的词汇或句子来形容当时的情形呢,我看着它心满意足的从村子最边缘的一户人家的院子里走了出来,从它边向我走来边舔嘴巴的动作里可以看出,它消失的这段时间里,我所有于此有关的疑问,都找到了上答案。它的身后,还跟着一个老人,是这座院子的主人,他口齿不清的对着我说了一大通话,我一个字都没有听清,不过从他的神态里,我并没有看出生气的意思,所以我对他抱以礼貌的一笑,准备带着小胖离开这里。老人也对我笑了一下,这应该算做道别吧,但这个笑容,却像是股凭空而起的飓风,吹散了我十七年来心底所有的尘埃,与十二岁时自己面面相觑。 是的,我认出了他,从他的那个笑容里。十七年了,他已经老了,老的快要模糊性别了,老的甚至都可以用慈眉善目来形容了。不知道他是不是老到都已经记不清自己是谁了?我不希望他忘记,因为他没有资格忘记。 我完美的带着小胖和十二岁的自己离开了。 说完美是因为我离开时是礼貌的、得体的,多年的磨历,已经让我喜怒无法露于色了。 在与十二岁的自己朝夕相对了几天后,二十九岁的我发现无法单靠审视,来摆脱这个只有十二岁楚楚可怜的、光着屁股的小女孩,我觉得自己要做点什么了。 2008年9月12日夜于家中 红色笔记本(二) 我应该做些什么?我应该怎么做?这是两个问题,还是一个问题的两种说法? 在这些并不是问题的问题,在我脑子里转悠了一天两夜之后,我默默无闻的上路了。 默默:没有声息;闻:出名;默默无闻的意思是指做事无声无息,无人知晓,做了好事不声张,不图名利,安安心心守本分,做好自己应该做的。无声无息,没人知道。还有一个意思是指没有什么名声。 我不是一个默默无闻的人,也可以说我不是一个甘于默默无闻的人。 十七年前,在我看过一场人类最极致的行为艺术表演后,曾为所看到的内容,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在梦里,我不停的逃跑、躲藏,一直在努力的寻找一个出口,内心充满恐慌,所走的每一步都小心翼翼、战战兢兢,这所有的情绪都被我好好的隐藏在眼晴后方的每根发丝里,它们被我梳理成马尾,妥贴的、忠实的守护在我的脑后,但它们根根警觉,时刻随着我的步伐,为我探寻着一切风吹草动,我的脸上做作的挂着一副标准的、刚进入青春期的小女孩的表情,永远的无精打采和偶尔的狂妄轻蔑。 任何伪装都有卸下去的那一刻,也应该有卸下去的那一刻。 让我明白这一点的是一株瓦松,是它唤醒了我。 那是一个星期天下午,我在小时候住的地方游荡。 老房子,多么温暖的字眼,只是在心里想想,都会让人有一种想哭的冲动。 而我的老房子,只剩下一堆瓦砾与黄土,多像我当时的处境,在外徒有其名,于内支离破碎。 我在这片废墟上四处游走,在心里努力的构建它们还是房子的样子,就是在这时,我看到了它——一株歪斜的、半枯的瓦松,它的根仍紧紧抓贴着半片瓦片。 半枯的瓦松和不完整的瓦片,不知道它们是否意识到它们已经失去了屋顶?忘了自己在它们身边坐了多久,渐渐西沉的太阳,将这株瓦松的身上,镀了层金粉,同时也提醒我返校的时间到了,我站起身子,拍了拍身上的土,又恋恋不舍的看了一眼正挺尽全身力气与微风鏖战的瓦松,我突然意识到,那天下午,是我那么长时间以来,难得的轻松时光,我没有让自己躲藏,心中也没有了恐慌,而这所有的一切,一定是这株瓦松赋予我的。 于是,从那天之后,我一直带着它,它成了我不为人知的护身符。大多数时间,它在我书包某个不常用的夹层里,有时,也会被我郑重的揣在衣兜里。时间一天天的过去,我一天天的长大,它也一天天的在变小,仿佛我的成长,是以它的消减为代价。 四年之后,它只剩下一枝乌黑的主干,而我也不再需要它的护持,我已经有足够的能力,清醒的逃离这里,逃离我的噩梦。 那次上路的我,是可以用“响遏行云”来形容的,就像一个乘着洪流,向着远方高歌猛进的石块。 我以为我终有一天可以获得解脱,直到今天我才明白,也许获得解脱的方法,并不能从逃离中得到,要先从面对做起。 于是,我决定回到十七年前,所有的一切开始的地方。路上,我折了一朵初开的黄色菊花。故地重游,未见故人,只好扯下手中的花瓣,当作给故人的见面礼。没想到,却惊动了一位垂钓者。也许,这是故人给我的回礼。 2008年9月14日夜至15日凌晨于家中 第六章:坐在凳子上钓鱼的人 诸杭做了一晚上的梦,早上一睁眼,全忘光了,现在能证明它们曾经来过的唯一证据,就是此刻昏昏沉沉的脑袋瓜。而顶着一脑袋“糨糊”上班,并不会影响他的工作。 诸杭今年22岁,是一名光荣的人民——协警,现在在回望乡的派出所,服务于“为人民服务”的人民警察。 诸杭是半年前入职的,据父亲说,这份工作是他托了关系才安排好的,“去了好好干,别给老子丢脸。”当时父亲一脸凝重说的这句话,和他上班第一天的感受的对比之下,诸杭觉得自己的工作可能承担不起父亲那句话的重量。 这是一份得来不易的工作,“不易”并不在于要靠父亲托关系,“不易”在于尽管这不是他的理想工作,但这是诸杭的第一份工作。 这份工作,给了诸杭一个在社会上的身份。在获得这个身份之前,诸杭已经无名无分的浪荡了四年······ 四年前,也就是2004年的夏天,离高考还有两个月的时候,诸杭在众目睽睽下病倒了。具体表现为头晕嗜睡,四肢无力,脸色苍白,还有最重要的一点就是一进教室就想吐。 之所以用“众目睽睽”这个词,是因为只有诸杭自己知道,在“众目睽睽”之前,他的病根在身体里已经潜伏很久了。 这又要从2003年冬天的某一个晚上说起。那天晚上,诸杭做了这样一个梦:梦里的场地是在当时诸杭所就读的县二中的校园里,周围是灰色的树干,灰色的灌木丛,抬头是灰色的天空。还有灰色的雨,雨下的很大,但却听不到雨滴砸落在树叶和周边建筑物上的声音。诸杭一个人在校园里游荡,低着头从宿舍走到操场,从操场转到厕所。从厕所门囗再转悠到教学楼下,围着教学楼前的花圃田转了一圈,又绕回到操场边的杨树林杨里。就这样在梦里转悠几圈后,他才发现原来自己一直盯着地面,看着那从天极速落下的雨又以同样的姿态穿过水泥路面和操场上的草地,不留一丝雨的痕迹。在整场梦里,诸杭一直在想一个问题:它在哪里?同时又打心底里坚信:我一定能找到它。早上醒来,诸杭神情呆滞,若有所思:我到底在找什么? 白天的校园生活一成不变,夜晚的梦境如出一辙。在把这个梦反复的做了一个星期后,诸杭开始在上课时,翻看各类有关解梦的书,在这段时间,他忽略了各课老师们为他们所从事的人类崇高的事业,而正在进行着的努力,和他应当从这项伟大的事业中得到的恩惠;这个梦做了一个多月后,诸杭开始在课堂上、课后研究各种心理健康类的书籍,并且逐渐疏远了身边的同学和球场上的兄弟们。其间,也有同学和朋友对他的状况,表示了或明或暗的担忧,每当这个时候,诸杭就用一种哀怨的眼神,定定的望着对方,一声不吭。很显然这是一个完全属于他的“梦”,为什么要跟別人分享呢?在诸杭把这个梦重复做了半年之后,他放弃了对书籍的信赖的同时,升华了他对文字的崇拜,任何印刷的文字都对诸杭有了一种莫名的吸引力,不管它们是组合成一本是晦涩的经文,还是一本烂俗的小说,或者是一张感冒药的说明书、各种小食品的包装袋。 诸杭的身边已经没有那些或关心或好奇的眼神了,可能是对他的这种状况无能为力,或者是一种事物习惯后新鲜感的丧失。于是诸杭就过起了这样一种生活:白天眼前晃荡着一群“孤魂野鬼”,晚上一入睡,就剩诸杭一个“孤魂野鬼”在校园晃荡。可是很多时候,他也是一个会思考的“孤魂野鬼”,通常是在他身边连一个食品袋都没有的时候,他常常想起臧克家曾说过这样一句话“有的人活着,他已经死了;有的人死了,他还活着。”诸杭觉得自己的情形可以这样形容“白天的我醒着,却是睡着的;夜晚的我睡着了,却是清醒的。”诸杭已经无法肯定的区分梦与现实。 一直忙于升学考试的班主任终于发现了诸杭的异样,于是打电话叫来了他的父亲。父亲带诸杭跑遍县医院的各个科室都没有找到病因,在拿着脑CT的片子准备返回脑科的走廊里,诸杭的爸爸看到一个挂着“中医”牌子的房间里,独自坐着一位花白头发慈眉善目的老爷子,正低着头,脸上架着一副眼镜,手拿一支钢笔形毛笔,慢条丝理的写着什么。在这所人满为患的医院里,这是唯一一个可以用“门可罗雀”形容的门诊室。父亲自言自语的说:“要不让中医瞧瞧。”于是一手拿着还未经诸杭的挂号医生看过的片子,一手拉着他就进了这个科室内。经过老中医的一番诊治与沉吟,老中医告诉他们,诸杭是神经衰弱外加营养不良引起的贫血,只能吃点安神的药和生血的药回家慢慢调理。 对于老中医的这个结论,诸杭的各科主治医生高度赞同,并一致主张按老中医的方法去治疗。 经过在家慢慢调理两个月后,诸杭顺利的错过了高考,病情却未见好转。同时诸杭想明白一个问题,当初之所以他的主治医生们不追究他们父子俩不按医院的规定看病的原因,是因为他的那些主治医生们实在是找不到他的确切病因,当一个人敢给出一个肯定的答案时,就代表此人愿意承担相应的责任,于是大家一致都选择了顺水推舟。高考过去一个星期之后,诸杭又一疗程的药已经吃完了,偏又恰逢他的十八岁生日,这个生日过的很冷清,父亲忙着工作,母亲被两个年幼的弟弟妹妹缠的脱不开身,只是将每天中午的米饭炒菜变成捞面炒菜,以此表示他们还记得。在生日这天,诸杭做了一个决定,而他把这个决定当做是送给自己的生日礼物——他要停药。 停药后的诸杭,在家浑浑噩噩的过了四年。期间,诸杭曾窝在家里,迷恋了很长一段时间的网络游戏,白天不睡,晚上不敢睡,他已经不再做那个下雨的梦了,但他一闭上眼睛,就呼吸困难,他明确的知道,这种呼吸困难不是生理上的,而是心理上的,好像那个被他拋弃的梦,一看到他要来了,就招呼一帮子兄弟,操着刀,在背后追着要砍他,要向他讨说法。诸杭就想:是不是太闲了?如果我累点儿,是不是就能睡的踏实一些? 于是,诸杭就到了父亲承包的工地上,做起了小工。他每天在工地上忙忙碌碌,见砖就搬,完全无视推着“鸡公车”的工友们和施工现场的升降机的存在。诸杭的这种行为招来了许多工友的嘲笑和父亲的白眼,但他一点儿都不在乎,因为,事实证明,他的这些努力是有效果的,从此以后,每天晚上,诸杭都在梦里无论是被追问、追赶,还是**刀砍时,都没有力气再逃跑了,只能一遍遍的体验窒息直至濒死的感觉,所以,他每天早上醒来,都有一种劫后余生的感觉。诸杭觉得自己终于找到了适合自己的生活方式。 不过,显然,诸杭的父亲并不这么认为。一个星期后,在诸杭正憋足了气,往楼上搬运四块砖时,诸杭的父亲将他拦在了三楼到四楼的楼梯角,只抬头看了一眼他们家这一年过半百的小老头,诸杭就明白,他可能又要换种活法了。只见老头气呼呼的从钱夹里掏出了一张卡,递到了诸杭面前,一看这架势,诸杭激动的全身微颤,他觉得此时的自己跟一只看到主人手里抓着自己特喜欢的食物的小狗有的一拼,不同的地方,只在于他没长尾巴,自己身上的毛发没有狗的旺盛,手里还紧抱着四块不愿意放下的砖。 老头的意思已经表现的很明显了,但诸杭觉得,仅靠金钱是无法让他屈服的,于是,诸杭渐渐平服了自己澈动的情绪,两眼盯着父亲手里的卡,心中暗想:好像还缺点儿什么? “把砖给我放下!”诸杭的父亲命令道,又扬了扬手里的卡,“把这个拿上。” 诸杭立马把手里的砖整齐的放到脚前,恭恭敬敬的接过父亲手里的卡。现在,诸杭终于知道,在巨大的诱惑面前,他缺的就是一种在世俗看来不可以抗拒的力量,比如台风、地震、洪水,再比如战争、**禁令、罢工等。我国的《民法通则》第一百零七条明确规定,在这种情况下,当事人是免责的。而在诸杭所遇到的这种情况里,“父亲的威严”就代表着不可抗拒的力量,所以,此时他的顺从与听话,并不是无法抵御诱惑,诸杭坚信自己是被逼的。 尽管只有他们父子两人在场,但诸杭还是表演出一脸的无奈与乖巧。诸杭的父亲根本不吃他那一套,老头哼了一声,侧身从诸杭旁边走过,边下楼梯,边说道:“有老子在外面给你打江山,你就在家安安稳稳的当你的太子爷吧。” 诸杭知道,“太子爷”一定是那帮工友们私下对自己的称呼,也许,这才是父亲如此生气的原因吧,反正,诸杭是绝对不会承认,是自己整天一副衰相,才惹的父亲如此恼火。 从那天开始,诸杭确实安稳了四年,最起码在外人看来如此。他用父亲给的卡买了根鱼竿,经常拿着它去位于县城中心的白河(河水浑黄不清,有点儿徒有其名),找个人迹罕至的河段,一人一竿的呆上大半天。现在回想那段时光时,诸杭已经记不太清自己是在怎样的心境里渡过的,他只记得自己当时大部分时间,是站靠在河边的护栏上,偶尔会不顾形象的盘腿坐在地上,他从来没有坐在凳子上钓过鱼。 诸杭是在今年五月份,就是在派出所上班之后,才开始钓鱼时坐上了小折凳,这完全是为了父亲的面子着想,他不能弄脏父亲为他“穿上”的第一套职业装。也是在这个时候,诸杭才知道,自己那整天忙的不见人影的父亲,已经从几年前的包工头,一跃成为这个小县城里为数不多的房地产开发商之一。诸杭惊讶于这个小县城不知道什么时候兴起的房地产开发热潮,就像他惊讶于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变成了这个小县城里人人羡慕与嫉恨的“富二代”一样。 诸杭每天上班的工作内容都差不多,基本模式为到点巡逻——到点吃饭——到点巡逻——到点下班。生活过的就像昨天钓鱼的那条自己不知道名字河一样的冷清。 想到昨天,就不由诸杭不去想那个没有看清楚五官的女人了,她不同旁人的说话方式以及充满仪式感的怪异行为,似乎挑动了诸杭那死水般的心绪。 第七章:不变的蜕变 黑色笔记本(三) 生活应该是什么样呢? 在写下这个问题以后,我拿着笔想了很久,先是脑子里一片空白,紧接着是一团乱麻,感觉有好多感慨,却又不知道从哪里说起。 慢慢的平复了一下思绪,脑子里突然蹦出来一句话:这就是生活原本的样子。 是的,这就是生活原本的样子。 父亲每天早上六点出门,骑着他那辆笨重的旧摩托,花二十分钟到工地,中午十二点钟准时到家吃过午饭;中午休息一个小时,一点半从家出发,下午六点放工回家;吃过晚饭,七点半准时收看天气预报,之后观看一个半小时的电视连续剧,晚上九点准时上床睡觉。母亲晚上不到八点就上床睡觉了;早上五点半起床做饭;六点送走丈夫;七点半送走孙子;之后刷锅洗碗、喂猪、喂狗、喂鸡、喂兔子;去村东头的小卖部坐上一会儿,十点半做午饭;十二点半刷锅洗碗、喂猪、喂狗、喂鸡、喂兔子;中午休息两小时,再去村东头的小卖部坐上一会儿;下午四点半开始做晚饭,六点半刷锅洗碗、喂猪、喂狗、喂鸡、喂兔子…… 这一切都和我八年前离开时一模一样,抛开双亲头上新添的白发与脸上越来越黝深的皱纹不谈,好像八年的时间改变的只是推动了公元年份向前进了八个数字而已。 但是我们所有人都知道有很多东西都已经改变了。所有人包括:父母、我的哥哥和远嫁的姐姐,当然也包括我那八、九岁的侄子(对于我侄子来说,改变的可能是,家里突然多了一个需要他叫姑姑的陌生人吧)和我。 我今天查了一下“变”这个字,由它组成的词组很多,像变化、渐变、变易、变质、变态……而在这许多的词组里,我最喜欢的是“蜕变”这个词。在《新华字典》里跟蜕变有关的解释有两条:1.形质改变、转化。2.指原子核自发放射一个α或β粒子,同时自身转变成另一种核的过程。也称衰变。人们经常用这个词比喻事物由一种状态转变成另一种状态,并且两者之间具有明显的对比关系。而我觉得用这个词来形容我与家人的关系再合适不过了。 过去八年时间就像一道的洪流,在家人与我之间日夜不歇的冲出了一条无法逾越的深渊。现在,洪水停了,但我们也只能隔岸相望,我们努力的假装一切都还和从前一样,我们谁也没有试图去走近对方一点儿,我们都缺乏了点儿勇气,我们都不愿被深渊吞噬。 有时,我会想,也许,对于我消失的这八年里,他们是知道一些事情的吧。就算不知道,从他们看我那怜悯的眼神里,能够看出可能他们在心里为我书写了一篇满是血泪的过往。 这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其实我很怕他们会一直追问我的过去,因为我很怕他们知道后会无法承受那种无力改变的痛苦,但我更怕他们知道后会无动于衷。 2008年9月17日下午于村外坟地树林中 红色笔记本(三) 今天,我带着我(这是最近我的一大苦恼,我怎样都无法摆脱那个从五天前就一直跟着我的自己)、小胖和小灰,找到了这个村子里最安静,同时也是最热闹的地方——村外的坟地。 此时,我要插一句题外话,看着自己刚写下的文字,我不由的笑了,安静与热闹这两个词在并列使用时,也只有在形容坟地这种地方,才会不显得那么矛盾吧! 其实,那是片不知该说种了很多树的坟地,还是该说埋了很多坟的树林。这是个对我来说十分美妙的地方之一,以后我一定会经常光顾这个地方,所以,我要把那里称之为树林,因为,那里最有生命力的东西就是树。 好了,现在说回正题。我是一个爱幻想的人。而我的过去,又给我的这一喜好提供了绝佳的素材。但今天,在那片树林里,我并没有过多的回想较为久远的过去,我想的最多的是四天前,也就是上个星期天下午,被我扰了兴致的那个大男孩。他五官清秀,带着点儿女儿般的阴柔,皮肤细腻,脸色过于白皙(不知道是不是贫血)。唯一美中不足的是他那双好像没睡醒的眼睛和眼睛下面严重的黑眼圈,但又不得不承认这是张精致的脸。不过,这并不是让我对他记忆深刻的原因,真正让我对他挂怀的,是我无法参透他那“一个坐在凳子上假装钓鱼的人”,这种姿态所要表达的意义。他在逃避什么?或在等待什么?他又是否知道自己内心的疑惑? 这些都只是我的空想,也许那个大男孩唯一美中不足的并不是那双没睡醒的眼睛和黑眼圈,而是他选错了钓鱼的地方…… 日子过的一如既往的无聊。或者,可以再换一种说法,日子过的一如既往的焦躁。 这两种说法里,第一种是表现给别人看的;而第二种则是我无论怎么表现也无法逃避的真实感受。这种焦躁已经伴随了我十七年了,本该是一种习以为常的情绪,却又在五天前,十二岁的自己像影子一样追随在我身旁之后,愈演愈烈。就像一锅水,不温不火的烧了十七年,在锅里的水分快被时光蒸发干净的时候,突然添了一大把硬柴,看来,将这锅水煮沸是早晚的事情了。 而我现在只希望这锅水能晚一些达到沸点,因为已经决定要做的事,一旦完成了,应该永远无法享受内心无比痛苦的挣扎了吧。 当蜕变誓在必行,不变就显得无比珍贵了。 2008年9月17日晚于家中 第八章:第二个星期天 又是一个悠闲的周末。 尽管诸杭的日子每天都过的很悠闲,但这并不能阻挡他向往真正悠闲的决心。 想要真正的悠闲,就必须悠闲的工作。这就像一种交换,特别是在他明白父亲说的“丢人”的真正含义之后。尽管父亲有足够的资本可以让他活的比一般人好,但父亲更想让他活的像活着一样。每天拿着鱼竿,往水里甩没有鱼饵的鱼钓,在父亲看来,除了姜子牙,之后的每个模仿者,都是神经病。显然,父亲不喜欢自己的儿子加入这个行列。诸杭要像有工作的人一样去工作,然后才能换来“模仿”的权力。 但是,有工作后的诸杭学会了用鱼钩喂鱼,这不能不说是一个很大的进步。虽然他骨子里依然是个“神经病”,但最起码,面子上不是。 还是上个星期天的那个位置,诸杭将折凳照着一个星期前,被凳腿压过留下的印子上放好,掏出饵料,拿出鱼竿,鱼钩上料,照着没有水草的地方,将钓线抛了过去。 “今天阳光明媚”,这句话只能用来形容诸杭的心情。事实是,今早起来,就阴云密布。出门时,为了抵御随时会飘落的雨滴,诸杭还专门从衣柜里翻出一件冲锋衣套在身上,防寒防风。 坐在河边,看着在凛冽的河风中瑟瑟发抖的鱼线和鱼竿,诸杭想起他买这根鱼竿时的情景。就是在被父亲从工地上赶走的那天,诸杭拿着先前揣在兜里的卡,走进了一家渔具店,随手抄了把鱼竿,在付款时,渔具店的老板看了看诸杭拿的鱼竿,开始了一番知识灌输,什么他选的是玻璃纤维竿,比碳素竿的韧性好,不导电,还便宜,但同等的长度下,比碳素杆重,还有什么这杆是专钓鲫鱼用的之类的。 在老板自说自话的卖弄了五分钟的专业知识后,终于败在了诸杭一脸呆滞的表情下,于是,渔具店老板识趣的闭上了嘴巴,随后手脚麻利的用诸杭递过去的卡结账,将鱼竿装进袋子,并流水作业般的来了句“欢迎下次光临”。诸杭深呼了囗已经提了五分钟的气,接过老板手中的袋子,转身向门口走去,在他一只脚已经踏出店门时,身后又悠悠的传来了渔具店老板的一句话,“您买的是软竿……” 诸杭觉得当时自己真的应该在渔具店的老板喋喋不休时,将脸上的表情摆成很感兴趣的样子,也许这样能鼓励渔具店老板把话说的完整:“软竿弓弹性好,抛投省力,比较适合老年、体弱者使用,但初学者不好掌握,需要特别注意的是不能在水草茂密处垂钓”。也许,这样诸杭就不用花那么长的时间,将前人的经验之谈,再亲身验证一遍。 但我们都知道,“也许”是人们想象出来的最无用、最残忍的东西。 后来,为了这句没有听完整的话,诸杭又往渔具店定跑了很多次,每次都是买同样的东西:鱼钩和鱼线。因为有很多次,他总是在想要回家时,发现鱼竿收不回来了…… 正“喂”鱼喂的不亦乐乎的诸杭,听到背后有悉悉索索的脚步声,回头一看,一眼就认出了,她是上个星期天往水里扔花辫的女人。虽然,当时没有把她的五官看的太清楚,但她两眉之间正中的那颗黑痣和她不同常人的神态,给诸杭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终于看清了女人的长相,普通的眼睛,普通的鼻子,普通的嘴巴,普通的脸型。 我们需要原谅诸杭的措辞,并不是诸杭患有脸盲症,这可以从他从没有错认自己那对可爱的龙凤胎弟弟和妹妹这点看出(尽管他到现在,都没能把和他一起在那个小派出所工作的另两个协警兄弟——吴闯与王松的脸和名字对上号),也不是诸杭的形容词过于匮乏,而是她的五官单拎出来看的话,真的很普通,但就是这些看起来很普通的五官,在她那张脸上组合起来时,却又给人一种不普通的感觉。看来人们会用“长的眼睛是眼睛,鼻子是鼻子”来形容一个人长的好看,是有一定的道理的,只可惜,整张脸没有一丝血色,还有些浮肿,不知道她是不是得了某种疾病或是昨晚睡觉前水喝多了。 在两人对上眼神的那一刻,女人给了诸杭一个礼貌的微笑,就像诸杭在派出所走廊里遇到迎面走来的同事的时候一样。 这是这个女人让诸杭觉得另一个奇怪的地方,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真是奇妙,有些人明明是第一次见面,却让人有一种相识许久的感觉。这个女人就给了诸杭这种感觉,看到她,就像看到镜子中的自己一样,既熟悉又完全陌生。 女人在离诸杭约五米远的河的上游,找了相对干燥的草地,盘腿坐了下来,一手托腮,盯着河对面旱季裸露在河床上的鹅卵石地发呆。诸杭收回了自己观察的目光,他注意到这次女人没带花来,所以,诸杭就安心的钓起了鱼,况且,也没人会一直盯着镜子里的自己一直看个不停,万一一不小心迷失在我与非我的漩涡中呢? 三个小时后,如果有人问诸杭此时的想法,他绝对会一言不发,微微一笑,以一副看透世间百态的出世高人的姿态,来作为回应。要继续追问为什么摆出这幅姿态?估计诸杭会这样回答:如果你连续三个小时,跟一个像她这样的人呆在一起,你会和我有同样的感受。 “她”当然指的是那个离诸杭五米远的女人。 五米,再加上中间还隔着些半人高的枯草枝,两个坐着的人,应该可以完全无视对方吧。但事实却是,无论诸杭怎样设法转移自己的注意力,都无法摆脱那个女人的影响。就这件事而言,诸杭亲身验证了两个说法。第一个说法:原来人真的是有气场的,而一个人的气场又确实可以强大到会影响他周围的环境。简单一点儿说吧,诸杭觉得今天略显凛冽的西北风,刮到跟前都变得柔和了许多,那个女人来之前,一直在水与竿之间垂死挣扎的鱼线,现在,竟然摆出了一幅悠扬的姿态,就像这个悠闲的周末是专为它而准备。 第二个说法呢,就有点儿传说的嫌疑,而在此之前,则要对两个词做一个注释,奇人:1.以不同于某种既定的类型、式样或规律的任何方式行事的人。2.在能力上杰出或引人注目的人。怪人:1.指性行古怪的人。2.谓荒诞的人。在诸杭小的时候,曾听奶奶辈的人说过,我们身边有些人是奇或怪的,不过诸杭一直没有遇到过这其中任何一种人,所以,诸杭一直把这种说法当做传说。而我们都知道,传说是不可信的。但今天,可能是为了弥补诸杭的这个遗憾,让他一下碰上了同时拥有这两种特质的人。原来这个世界上真的有又奇又怪的人。 这个人,当然指的还是那个离诸杭约五米远的女人。唯一不同的是,这个五米变成了丈量诸杭到河对面的距离。望着背着他,蹲在地上,紧盯着她面前地面的女人,诸杭的心里不禁问道:她是什么时候到河对面的?不过此时背对着他的女人,让诸杭对她有了更为细致的观察:刚过耳垂的短发,并不能给人一种利落的感觉,可能是发量太多的原故,红色冲锋衣(冲锋衣,真巧),铅笔裤,蓝色运动鞋。诸杭注意到,她的裤角没有往上提,鞋子也是干燥的,望着将近三米宽的河面,那么,问题又来了,她是以什么方式过去的呢? 奇怪的人身上,总是有许多令人费解的问题。诸杭本身是个淡漠的人,然而,这并不能阻止诸杭对这个奇怪的女人的继续猜测,她蹲在那里,到底在看什么?而且,她的蹲姿也有些跟别人不同,左膝垂直,右膝半跪,后背挺直,两手好像搭在膝盖上,保持着一种刻意的松散。正当他在胡思乱想之际,突然有那么一刻,诸杭有一种被人偷窥的感觉,不是河对面的女人,她依然是那个姿势,没变过。诸杭抬头四处看了看,没人。想起第一次见这个女人的情景,诸杭把鱼竿固定插在地上,站了起来,那个女人上次站着扔花瓣的地方也没人。 带着一肚子的疑问,诸杭再次确认了一遍周围的情况,就是在这时,诸杭看到了那个红色的笔记本,就在那个女人原来坐的地上。它是半掩着的,应该是里面夹了一支笔,在那被厚重的云彩蒙住的太阳光下,那个笔记本的封面,竟然也能折射出刺眼的光芒,令诸杭不得不眯着眼睛。又起风了,那个刺眼的光,一闪一闪的,像在招呼诸杭去探究竟,又像是在奋力抵抗风强行观看这一野蛮行为。 诸杭突然想起了工地上,那被他丢到半道的四块砖,他想,这次他一定可以抵御诱惑。诸杭做到了,而风也做到了,在一阵紧似一阵的吹拂下,它终于吹开了封面,然后又将里面的纸张快速的翻看了一遍,最后,带着笔记本里的秘密,心意意足的走了,只留下被摊开的白色纸张,在等待着谁能给它一个说法…… 第九章:无法宽恕 黑色笔记本(四) 《圣经·新约》马太福音第五章第39小节,记录着这样一句话:只是我告诉你们,不要与恶人作对。有人打你的右脸,连左脸也转过来由他打。 曾有人对这句话做出过这样的诠释:有人打你,是被动受苦,但是基督徒对苦难要有一个主动胜过的心。所以,这句话是让人在一次受苦中,从被动的忍受到积极的胜过的转变。 昔又有寒山问拾得:“世间有人谤我、欺我、辱我、笑我、轻我、贱我,如何处之乎?”拾得笑曰:“只要忍他、让他、避他、由他、耐他、敬他,不要理他,再过几年,你且看他。” 可惜,我不是基督教徒,也不是佛教徒。虽然,我很想拥有如此大的力量,去宽恕,去谅解,但,我凭什么?我根本没有资格。 人们总是习惯在别人身上附加一些标签,如善良的,骄傲的,软弱的,自信的,坚强的,卑鄙的,贪婪的,势利的,邪恶的,狡猾的……没人统计过到底有多少个词汇,不过,人们将这许许多多的人的特性,又笼统的分为两个标签:好的和坏的。人们不仅以此来区分与动物的区别,有时忘记了这点,甚至也会将这种标签贴在一些动物或植物身上。 对这种做法,我实在无法理解。生于世间的万物,不管是拥有“不死生物”之称的灯塔水母,还是生命周期只有三、四个星期的齿子草,在它们的有生之年,无论是以何种方式渡过它们的一生,都是无所谓对错,也就无所谓好坏。 我当然知道,是有恶人。但“恶人”也只是一个跟所有所谓的“好人”一样,是为了他曾经做过一次或后来重复做过许多次的某种事,而背负的一种名声罢了。 我就是一个恶人。背负着别人的、丢掉的,丢掉了自己拥有的。 …… 十七年、十七年,我想忘记的,总是不断的在我的脑子里,被自己一遍遍的强调,于是越来越深刻。整整十七年,我活的越来越深重,他却活的越来越轻盈。 谁能告诉我,一个记忆中没有了“恶”的人,要怎么被别人宽恕? 2008年9月20日夜于家中 红色笔记本(四) 我擅长把自己内心一些过于直白、**或残忍的东西,换一种说法。比如,现在我之所以又一次在周末的午后,来到这个地方,我把这称之为“习惯”。尽管,自己心里相当清楚,这是一种我无法抑制的冲动。 就像刚才,一直坐在河边写下这篇文字的自己,只是在停笔措辞时,无意中抬头看了下河对面——那里曾是那件事的陈列场,就抑制不住想要过去的冲动,而我,依然在心底告诉自己,这只是习惯。 要停笔了,我得遵从自己的习惯。 2008年9月21日下午 于十七年前的河边 红色笔记本(五) 翻开笔记本,就看到了今天下午,写的落款,不仅在心里自嘲了一番,“十七年前的河边”,实际上,除了我自己,已经没有什么东西是十七年前的了吧。 今天下午回到家后,妈妈告诉我,说大哥给我在县城找了个超市收银员的工作,问我愿不愿意去做?她说这话的口气像是在征求我的意见。 看啊,妈妈竟然在征求我的意见。看来,纵然他们掩饰的很好,但前几天,有关于我的婚事,我的态度,还是伤害了他们。我并不是讨厌婚姻生活,也不是讨厌现在人们的婚姻模式。相反,我是极度羡慕那种平淡无味的日子的,然而,现在的我,唉,真的不配。对此,我只能在心里跟他们说声抱歉。 所以,对于妈妈的又一提议,我自然表现的是欣然接受了。看起来,我的表现是成功的,因为,妈妈也是一脸的高兴。这就又让我羡慕了,她从实施到获得欣慰的周期真短,而我的,却还停留在计划中。希望这欣慰给她带来的效果,能不要这么短才好。 就是这样,我从周一,也就是明天开始上班。现在呢,不确定以后的作休时间是怎样的,不知道,当我的“习惯”又在心底作崇时,我要怎么才能抑制它。我已经喜欢上这种感觉,假装自己还有戒不掉的瘾;我也喜欢上那个真正习惯在那里钓(喂)鱼的大男孩,这个没有假装,他的不打扰,像一种刻意的陪伴,这种感觉真好。 尽管,他不经意露出来的衣领一角,明确的告诉我,他可能是在我配享受欣慰这种感觉后,站在我的对立面的人们,至少,他现在不是。 也许,如果我够努力的话,他是有可能成为站在我的对立面,但心底更愿意和我站在一起的人。 我想,我应该努力,毕竟,一个人,太寂寥了。 2008年9月21日夜于家中 第十章:在看守所的第二天 今天是我在看守所的第二天。 早上七点就被叫起床了,这真令人难过,我知道这是看守所,这里有这里规矩,但知道是一回事,去面对就是另一回事了。 昨晚是什么时候睡过去,我还是有些印象的,但是什么时候躺好睡进被窝里,我是一点儿都想不起来了。 至于那个大半夜非要给我讲故事的白玉是什么时候睡的,我就更不知道了。 对于一个总是在上午十点以后才起床的人来说,早上七点等于是半夜。 我一边晕头晕脑的跟着李丽的后面去洗漱、上厕所,一边在心里抱怨着这么快来临清晨,我真的不想这么早起来面临我的监禁生活。 说是洗漱,其实也就是就着水龙头流出来的水随便抹了两把脸,再用冷水刷个牙,牙刷、牙膏、漱口杯是昨天家里人送被子时,一起带来的,牙刷还因为把子太长,从中间撇断了。 洗完漱,把漱口杯放到昨天经何大姐和李丽讨论一番后,为我指定的柜子里。 接下来就是发呆了。今天发呆的时间比昨天发呆的时间,要过的快些。因为今天身边跟着一个总是笑眯眯的,看着比我心情更好,但神情却显得更呆的白玉。 我想问她昨晚什么时候睡的,或者是请她把昨晚讲的故事再说一遍,但热心肠的李丽,一直在追问我的感受:“昨晚上值班怎么样?累不累?今天早上起这么早,瞌不瞌睡?”还自问自答的安慰我说:“没事,刚来都这样,习惯就好了。” 明明李丽的问题,我一个都没有回答,她是怎么得出“习惯就好了”的结论的。还有“刚来都这样”里的“这样”,到底是什么样呢? 没等呆愣愣的我把这个问题问出来,昨天晚上给我们发饭的那两个男的,提着他们的桶和筐又来了,吃早饭的时间到了。 早饭吃过后,老是一副若有所思的何大姐,继续用她的脚步,从房间的这头到房间的那头,度量着时间;李丽昨天讲完了她老公、公婆这边的事,现在又开始说起了她娘家的事。 我既无法在保持头脑清楚的情况下,跟上何大姐的脚步,又不好意思打断兴致高昂的李丽,所以只能和随便动一下,脚上的铁链子就“哐啷”乱响的白玉,你看着我笑一下,我看着你笑一下。 当何大姐走来走去的速度越来越慢,李丽的话题又开始向吃的方向聊起的时候,我就知道,又到了吃饭的时间了。 时间就是这样,从我们几个的脚步、说话和发呆中一分一秒的过去了。转眼又到了可以坐在被窝里看电视的时候了,我和何大姐边看着电视里今天的剧情,边听李丽讲看昨天我们落下的剧情。 在这期间,只有白玉一个人落寞的呆在一边,她的眼睛也在看着电视,但我能感觉到她的心思可完全不在电视上。 自从昨晚上说了几句话后,今天白天一天我俩都没有交流。不是不想,而是一直没有机会。现在机会来了,何大姐停下了她的脚步量时法,李丽停下了她的喋喋不休的家长里短。但是,我也停止了发呆犯愣,终于通过电视,开始过起了一天中我认为是最充实、最轻松的时刻。 可惜,好景不长,很快就到了十二点了,何大姐和李丽已经睡下了,今天晚上我值头班,电视被调成了静音,为了记上剧情,我只能认真盯着字幕,没办法,明天晚上担任前情提要解说员的重任在肩啊。 白玉也没睡,一直陪着我看无声电视。半个小时后,房间里回荡起此起彼伏的呼噜声,看来那俩人是真的睡熟了。电视剧里的男主角和女主角正在拉拉扯扯的吵架的时候,电视机的屏幕闪了一下,就变成全屏雪花了,应该是被人为的切断了信号吧。 这个情况是我始料未及的。昨晚我值第二班时,电视剧可是一直放到我昏昏沉沉睡过去的时候都没关,今天这是怎么了? 我满脸疑问的看着白玉,白玉的脸上是一副“事情已经是这样了,谁也没办法”的笑。 我正在思考着剩下的一个多小时怎么过和白玉怎么还不睡觉的时候,白玉突然问我:“我接着给你讲我昨晚上的那个故事?” 我说:“好。” 白玉很高兴,轻声清了一下嗓子,又找了个舒服点儿的坐姿,然后就准备开讲了,但是,我怎么就一下子困的眼睛都睁不开了呢? 第十一章:无聊的缅怀 在诸杭现在的生活里,规律是基本方式,而无聊则是一种常态。周一至周五,早上七点起床,十分钟洗漱,十五分钟吃早饭,八点准时到派出所上班,中午十二点吃饭,休息到两点半,下午五点半下班。上班期间,虽然可以听到、看到各色的人和事,不过都与诸杭无关。诸杭要做的,就是开着派出所那辆破旧的巡逻车,在派出所所在的那条,勉强可以称之为街道的路上,以龟速来回溜达。偶尔,只是偶尔,会有十几公里外的某个村庄,因为邻里纠纷而报警时,诸杭才有机会在跟他搭班的老刑警,也是他们巡逻队的队长杨军(杨警官今年已经四十多岁了,平时大家都叫他老杨或杨队,老杨在我们这个基层小派出所里已经干了半辈子了,至今才混到一个巡逻队的小队长,比他晚一批的现在至少也是副所长的级别了)和比诸杭差不多大的,刚从警校毕业的卢林面前,展示他真正的驾驶技术。 周六在家打游戏——蜘蛛纸牌接龙,不联网的那种。周末,就到了诸杭最喜欢的节目了,带上小折凳,拿着他的鱼竿去喂,不对,是去钓鱼。 晚上九点是准时上床睡觉的,不管那天是星期几。 看啊,这生活是多么的有规律。多么的,前面已经说过了,无聊。可是,诸杭坚定的相信,这一切都是暂时的,总有那么一天(希望那一天真的存在),他的生活,是会打破常规,不再乏味的。 坐在河边,准备结束,不,是渡过自己又一愉快周末的诸杭,忍不住在心里遐想连篇,如果“那一天”真的到来了,不知道自己会不会缅怀现在的生活,就像现在在下午五点半,沐浴着太阳最后一丝光亮中的自己,缅怀着那个陪他度过两个周末的奇怪女人一样。 她的头发油腻,应该有好几天没洗过了,右侧眼角下方长了一些黄褐色的斑,好像还有些驼背,走路的样子也有些说不上来的不协调感。她身上这些更为细致的特点,是诸杭上个星期,细心观察了三个小时的结果。 看来今天她是不会来了。诸杭将早已空空如也的鱼钩提出水面,收好鱼竿。看着脚边袋子里装的鱼饵并没有比来时少多少,诸杭想,今天的鱼儿们宝也像此时他的心情一样,是带着些失望的吧。于是,他拿起袋子,一把将鱼饵全部倒进了河里,希望能给扫兴的它们些许安慰。然后,弯腰收起折凳,略带吃力的爬上河岸。 深叹了口气,诸杭意兴阑珊的走在回家的路上。刚才还在勉强支撑的太阳,终于没能挽留住那一直斜着身体转圈圈的地球,只好向它的另半面示好。 诸杭去钓鱼的时候,喜欢走路,不管是去离家五百米还是五公里的地方。他每次都能在五点半左右到家,在回家的路上,有时他是踏着太阳的最后一丝余晖,有时他又缓缓漫步在雨中,无论多大的雨都不能让诸杭奔跑,当然,无论多大的雨,都会请杭让进家门后,煞有介事的喘上一会儿,没有别的意思,他只想告诉家人,他和别人一样,是被雨追赶着回家的。不过,诸杭好像忘记了,下雨的时候,大多数人是会先找个地方避一会儿,而不是在雨中狂奔。 总之,诸杭从没有在本该到家的时候,才刚走上回家的路。现在昏暗的路面,拉远了家的距离。不过,这并不是让诸杭垂头丧气的原因,他只是无法抑制住自己过了个不完整的周末,这个念头而已。 第十二章:第三个星期天 “十·一黄金周”是拉动内需、促进消费的一大举措。国家利用国庆假期,鼓励大众出行、旅游、消费。既丰富了人们的日常生活,又促进了社会经济的发展,真可谓是一举两得、利国利民。自2000年出现第一个“十·一黄金周”后,每年国庆节就成了人们旅游、餐饮、购物、娱乐的狂欢节。 人们还未从年初的暴雪与5.12汶川地震的悲痛中缓过神来,立即加入奥运会的欢呼声中。此刻,还进行着一场愈演愈烈的“金融风暴”。 这些事都与诸杭无关,至少,他表现出一种与他无关的样子。他不仅让周围的人看不出他为同胞所承受的灾难而痛心,为国家荣耀与日益强大而喝彩,他甚至让周围的人觉得他根本不知道这些事。这样挺好的,起码,他不用在对人们就某事的看法的附和声中,削弱自己的真实情感。 毕竟,能说出口的,都不是最极致的。 今天,是十月五日,又一个星期日。诸杭想,这应该是自己过的最不规律的个星期了吧,诸杭从星期三开始,已经连续钓了五天的鱼了。在剩下的两天假期里,可能依然要用这种方式度过吧。 上周日,诸杭六点半才回到家里,比平时晚了一个小时。然而,这一个小时并未打破他们家的运行规律,弟弟和妹妹依旧缠的妈妈脱不开身,爸爸照旧没回来吃晚饭。这一个小时,就像诸杭从漫长的时光里,偷出来的一样…… 为什么会有些许的期待呢? 这是这几天,只要一拿着鱼竿,坐在河边,就会有的念头。 正望着河面出神的诸杭,听到了背后传来的、带着些小心翼翼的脚步声。是熟悉的声音,她来了。 为什么仅听过一次,就能让诸杭准确分辨,并有熟悉的感觉,这让诸杭自己都觉得有点儿诧异。不过,这些对诸杭来说都不是最重要的,现在他将空掉的鱼钓提出水面,装上饵食,再将鱼线抛出,然后紧盯着随水流轻轻摆动的浮漂。诸杭的整套动作,如行云流水般,只不过速度比平时稍快了些,他当然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诸杭只想让自己的表现更自然一些,再怎么着,也不能拘谨的像一个第一次谈恋爱的小男生似的。 脚步声停止了。她竟然就站在诸杭的右边,这让诸杭不自觉的挪了挪屁股,好像此时他屁股下面是一把公园里的长凳,而不是刚够一个人坐的小折凳一样。诸杭更加用力的盯着鱼浮的位置,他知道鱼钩上已经没有饵食了,但他就是不将它提起,固执的像在跟谁赌气。 那个女人蹲了下来,诸杭发现她也紧紧盯着摇摆不定的浮漂,果然,她开口对诸杭说道:“没了。”声音慵懒中带着点沙哑,又带着点像她的脚步声中的东西——小心翼翼。诸杭当然知道她的意思,于是“嗯”了一声,将鱼钩提出水面。 再次往鱼钩上装饵食时,诸杭已经恢复成了平时的慢条斯理。前面已经说过,这个女人身上有一种气场(强大的气场),就像现在,连名字都不知道的两个人之间,竟有一种老友的氛围满满弥漫着。诸杭想,也许这就是自己恢复到原有状态的原因。 女人干脆盘腿坐在了地上,神态自然的像坐在自家的床上。两人都不说话,就静静的盯着水面,不过也不觉得尴尬。坐在自己身边的女人在想什么,诸杭不知道。诸杭只知道自己在想身边的女人,想她那些怪异的行为以及这些行为的用意;想她是生来就有让人安定下来的气场,还是通过后天努力的学习;想她的小心翼翼是害怕还是习惯,或是害怕的习惯了;想她的衣着与没有一丝血色,并永远肿着的脸;而诸杭最想知道的是她的名字。 诸杭觉得只要知道了她的名字,就掌握了能解开有关于她的所有疑问的钥匙。可是,对于如何开囗,诸杭却还没想好。 “白玉。”一直安静的女人突然开囗。 愣了一下,诸杭才意视到这是她的名字。 “诸杭。”怕她没听明白,诸杭又解释道:“诸葛的诸,杭州的杭。” 在等待女人答话时,浮漂突然向下轻坠了一下,看来有一个愣头愣脑的家伙,一不小心让自己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地步。诸杭把手里的竿向下压了一点儿,多给那个家伙点儿空间,希望它能尽快摆脱困境。诸杭可不想把它提到半空中,再将它从鱼钩上取下,然后再丢进水里。因为听说,沾了人气儿的鱼,活不了多久。虽然不太肯定这种说法的准确性,但诸杭也不想让哪条鱼因为自己而过早的死去。并不是他有多少悲悯之心,他只是想要一条大鱼,在自己钓到大鱼之前,他不能枉杀那么多可能会长成大鱼的小鱼们。浮漂在水里又猛的扯了一下,随后突然跃出了水面一点儿,最后恢复了平静。看来,水下那个家伙已经成功的脱离险境,它的嘴角可能会留下一条丑陋但光荣的伤疤,有流言说鱼的记忆是按秒算的,但愿这只是流言。真希望它的有生之年,不要再犯同样的错误…… 诸杭长舒了口气,将鱼钩提出水面,他并没有急着把它拉到跟前继续装食,而是让它完全的暴露在空气中,在斜照的太阳光中,仔细的观察了它一会儿,神态认真的像观察一件凶器。 白玉一直安静的看着,突然不自觉的笑了,可是她并没有说什么,只是将目光转向了河对面上次她蹲着一直看的地方。 诸杭的脑子里有一个词语在或隐或现——同床异梦。这个经常被拿来形容夫妻关系的贬义词,此时,被诸杭拿来形容他与白玉的现在的状态,并且,他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 ………… 看着快要消失的太阳,俩人都明白,到了该分开的时候了。第一个起身的是白玉,她先是将一直盘着的腿收了回来,然后慢慢站起身子,眼睛未离开河对面的那个地方,用依然轻柔的声音说道:“总有一天,你会钓到一条大鱼。”说完就离开了。 诸杭从这句话里听出了沧桑感,不知道是不是掌管时光的老人,穿过漫长的岁月,通过白玉,向他说了一句在几十年后已经实现的谶语。白玉走了五分钟后,诸杭也开始收拾东西,准备离开了。他知道自己可能不会再见到白玉了,最起码在这个地方、这种情况下,是不会再见到她了。 走在回家的路上,诸杭突然有点儿难过。这种难过真的只有一点点,诸杭坚信。 第十三章:再见与不见 黑色笔记本(五) 今天早上刚起床时,天气很冷。吃早饭时,一家人围坐在火堆旁,本来应该是温馨的画面,可我依然觉得自己无论如何努力也无法真正的融入到这份温暖里。直到小胖拖着老态的步伐,缓缓的卧到了我的旁边,我那一直焦躁着想要逃跑的心才稍微安定了一点儿。 吃罢早饭,闲着没事的我,只能看小胖和小灰。本来在地上睡的好好的两条狗,不知为什么,突然打闹起来。只见小胖只是卧在地上,就能把小灰咬的哼唧乱叫,但小灰在每次爬起身来,都会不加思索的立即投入“战斗”。看着它们,我笑的像个傻子,这俩狗可能是听到我的声音,知道有人在观看,像受到了极大的鼓励,于是,越战越勇…… 约十分钟后,它们终于厌烦了这个游戏。小胖抛下正在自娱自乐的满地打滚的小灰,慢悠悠的走到我跟前,身子一歪,紧贴着我坐着的凳子腿,卧了下来。我伸出手,五指张开,插进它脖子的毛发里揉搓了一会儿,等我把手拿出时,看到手上沾满了狗毛,突然心里有一丝悲伤,这是小胖衰老的又一有力证明,??知道小胖还能陪我多久。 我边择手上的狗毛,边自言自语说:小胖,你老了。对于我这句略带残忍的话,小胖不置可否,它像从不关心自己的生命起源一样,不关心自己那日益临近的死亡。这真让人羡慕,有时,我忍不住会想,也许,这是造物主赋予它们这些低级动物们高于我们这些高级动物的东西吧! 我们惧怕着死亡,就像我们有时会惧怕活着一样。 对于濒死的人,人们从医疗领域外延出一种新的运动——临终关怀。在这个人们对生命的生存质量和死亡质量有了更高要求的时代,临终关怀可以让绝症患者在死亡到来之时获得安宁与平静。我不知道一条濒死的狗是不是需要这种关怀,但我知道一条老狗,在它还能跑的动的时候,也许会需要一场逃离,以便将那一直萦绕在四肢与躯干上的老态,甩到自己的尾巴尖上。 在笔记里,我写了很多像往常一样的事情,但放下笔,我很清楚有些东西是与往常不一样的,比如说小胖的身体。现在每天早上起床时,心情都不错。因为通过我这段时间不断拿馒头的贿赂,小胖已经又回复到八年前对我的热情。每天早上打门房门看到它摇着尾巴往我身边凑的时候,我都会有一种幸福的想要哭出来的感觉。但小胖已经老了,它不再上窜下跳的往我身上扒,在我喂它最爱吃的馒头时,也不再激动的立起来。但它有时依然会卧到门囗的水泥路中间,眼睛直直的看着路的尽头,每当这时我就想起,小胖是很爱疯跑的,只是现在已经力不从心了。 也许,我可以为它做些什么? 所以,在择干净了手上的狗毛后,我决定在某件事完成之后,要给小胖一场漫无目的游荡。 2008年10月5日夜于家中 红色笔记本(六) 记得小学四年级的期末考试,语文试卷上突然出现了一道课本上根本没有的题。是一道名词解释的题:再见——? 全班没有一个人给出正确的答案,再确切一点儿说,是全班没有一个人作答。这是一个口头语,尽管我们只有十、十一岁,但我们已经有了许多每天让我们说“再见”的对象,我们的父母、兄弟姐妹、同学、老师,包括陪我们玩耍的猫狗和上学路上,长在某个路口的银杏树…… 当两天后学校公布考试成绩的时候,有人主动向老师请教了这道题的答案,老师双手撑着讲台的两侧,盯着试卷看了一会儿,又翻了翻教育部门下发的有关此次试题的参考答案,然后,从粉笔盒子里挑了半截他觉得顺手的粉笔,转身在黑板上写下了这么几个字:再见——再次见面。原来答案如此简单。 再见——再次见面。这句平常的客套话,在我们听过了它的权威的解释后,在它有惊无险的穿过青春期的躁郁与别扭,好像有点儿明白它的意思后,却再难以说出口了。人们发明了许多词句来代替它的位置,比如:走了(透着股一去不复返的豪迈与无奈);保重身体(那没说出口的下一句话是:希望能早日与你再相见);还有路上小心、一路顺风之类的。或者是“总有一天,你会钓到一条大鱼。” 我想,那个叫诸杭的男孩一定听懂了。他是一个奇怪的男孩,尽管他一直拼尽全力的掩饰这点儿。我想,在诸杭的心里,一定对于我这个人有相同的想法吧,不过我从来都不掩饰自己的怪异。 这是种奇怪的感觉,与其说是老友的默契,倒不如说是同类的心灵感召。想想,我确定自己是幸运的,在我孤独的行走这么久,来到需要选择的十字路口,终于下定决心走哪条路之前,能有一个人、一个同类,让我用期望再次见面的语言,来表达我不想在我要走的那条路上见到他的愿望。 他没有答话,他在思考。唯愿他在面临选择时,能足够勇敢,足够睿智。 我到家时,大门像往常一样上着锁,小胖像往常一样卧在门口,小灰像往常一样不见踪影。一切都是生活本来应有的模样,就像今天下午我一直盯着看的白河的样子,毫无波澜,麻木不仁。 我像往常一样帮忙做饭,像往常一样吃饭,像往常一样洗刷碗筷,像往常一样的洗漱,像往常一样的坐在老旧的梳妆台前写我的日记。 好久没有跟一个人“说”过这么入心的话了,今天我就像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用自己的姿态在对一个三岁的孩子絮絮叨叨的讲述上个世纪的故事。让我感到欣慰的是,诸杭能一直耐心的“听”着,尽管他刚开始有些不自在,尽管他倾听的方式有些做作,但这一切都不能阻挡我想要一吐为快的欲望。 很明显,从他开始向我详细的解释他的名字那刻起,他已经对我及我的故事产生了兴趣。 这种看着事情一直朝着自己所希望的方向发展的感觉真好。 有关于许多天后的“明天的故事”,我已经准备好了,只是不知道,真的到了那天,他还愿不愿意听我去讲述。 我现在既怕那天的到来,又希望那天能早点儿的到来。有些事情已经拖的太久了,也到了该了结的时候了。 2008年10月5日深夜至6日凌晨于家中 第十四章:在看守所的第三天 无论我在干什么,白玉总是在我旁边,不说话,也不干涉,就是静静的看着我,眼神里好像有这样一句话:我早已看穿了一切。 老是被一个人看的感觉很不舒服。作为被看的那个人来说,这种不舒服,最大的来源是,总在考虑别人是怎么看待这件事的。 不过,通过我的观察发现,李丽和何大姐对此根本就不在意,依然在做着和昨天、前天一样的事。 坐在床沿上,跟白玉大眼瞪小眼的已经有一会儿了。 现在才刚吃过早饭,我可不想今天一天都这样过,所以,我决定还是不要看她了,转过头,试着能不能在李丽那情节连贯,有条有理的家长里短插上一句两句话什么的。 李丽刚说完她家店里来过的一个奇葩客人的故事,这会儿抱着一下大水杯子正在喝水,我觉得这是一个插话的好时机,于是,我连忙清了清嗓子,说:“呃……” “今天是星期五了,等一下我们的管教可能会来监室看一下。”吃过早饭后,就一直在散步的何大姐,突然说道。 管教?来看什么? “哦,对了,我们的管教是星期二请假没来上班的,今天星期五,三天已经过了,今天也该来了。”已经放下水杯的李丽接话道。 我满脸疑惑的看看何大姐,再看看李丽。 “你看看墙上的监规,”何大姐转悠到监室正中间,盯着墙上挂着的一个蓝底黑字的牌子,说道:“等一下管教可能不来监室,而是把你叫到办公室找你谈话,”何大姐转过身来,背对着墙上的牌子,头低着,眼晴盯着地下,像在找什么东西,继续说道:“会问一些你的基本情况,有可能还会问你监规背的怎么样了。” 何大姐边说话边用脚在地上扒拉着,她的样子越来越像在找东西了,而且找的还是那种掉在地上就看不见的东西。 “一般要求新来的要在一个星期内把监规背会,你现在看两眼,等会儿如果管教问起来,你就说正在背就好了。” 因为何大姐不习惯看着别人的脸,所以一直听到这里,我才知道,她这一大通话是对我说的。 可还没等我答话,李丽就说道:“不用担心,你年轻,记性好,应该很快就可以背会的,更是一个星期实在背不会,跟管教说说,可能会把时间给你放宽到半个月。” 她这是在安慰我,我看了一眼白玉,她还是一幅“我早已看穿了一切”的神情,为了不辜负何大姐和李丽的一片好意,我从床沿上下来,走到了面印着监规内容的牌子前。 我认真的把监规从头到尾看了一遍,然后,决定有一些事情还是要先说清楚。 我在心里把要说的话理了一遍,可是,还没等我开口,铁栅栏门就响起了它被打开和关上时,都会发出的“哐铛”声。 门打开,管教进来了,是一个个子不高,年龄不大,一脸和善的女管教。 管教看了看我,说:“你就是新来的吧。” 我慌乱的边点头,边说:“是。” 管教又说:“虽然你是寄押的,过几天就要走了,监规就不要求你背了,但还是要遵守这里的规定。” 我说:“是。” 管教的目光越过我,说:“看你们的精神头都不错,这两天应该没什么事吧?” 何大姐和李丽连忙回答:“没事没事。” “好,那没事儿我就出去了,你们好好的相处,不要违规违纪。” 我们连声回答着“是”。 “哐铛”,门关上了,何大姐继续转她的圈,李丽显的有些惊讶,问我:“你是寄押?那你在这儿呆不了几天嘛。” 我说:“嗯。”我想告诉她,这个事情在管教进来之前,我已经准备好要说了。 但她好像也不是太在乎,就像不在乎白玉一直看着我的事情一样,李丽转过头去,开始跟何大姐聊起了管教今天的发型。 可是,白玉的反应就有些大了,我能感受到,她很愤怒,尽管如此,她依然不说一句话。 这种愤怒一直持续到十二点,何大姐开始值第一个班,李丽和我钻进被窝睡觉时。 在睡意侵袭,意识模糊之前,我暗自庆幸:今晚不用听白玉的故事了。 但是,我错了,错的相当离谱,在睡着之前,我忘了还有要值班的事情了。在我被值第二个班的李丽叫醒时,我一睁眼,就看到满眼“我早已看穿了一切”的白玉在对我微笑着。 能看的出来,她的愤怒已经消失了,至于是怎么消失的,我就不得而知了。 “你不睡觉吗?”我问。 听到我的问题,白玉很高兴,比刚才笑的更厉害了,说:“不用,你醒了就好,我还要继续给你讲故事呢。” 我就知道是这样。 好吧,我可能又要睡过去了…… 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