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 《叁两》 第一章?似真是幻 黑暗,寒冷。 浓稠的化不开的黑暗和聚水成冰的寒冷。 荒芜的饥饿以及其常伴的死亡气息如自冥府升腾而来的寒鸦,展开玄色的宽阔翅膀低低掠过。 缓慢,却不放过哪怕一寸土地。 篝火边,空气粘稠得凝固了一般;只有柴火被灼烧而偶尔发出的噼啪声。 火光映亮了兵士的眼睛。 那是一双双毫无生气又冷硬的眼睛。与寒冬中莫尔格勒河上化不了的坚冰何其酷肖——人性的悲悯和恻隐在不可见的最深处被冻成渣滓,唯有不惜一切代价活下去的近乎麻木的求生欲望里映着猩红的,跳动的火焰。 那是山河破碎时,北方一支无名的汉人军队。 不比得声势浩大的乞活军,里面的人仅仅是挣扎着,不想被胡人的铁蹄和肆虐的饥饿踏进地狱。 至于是怎么活下来,靠什么活下来,有没有人性的活下来…… 这一切的一切,在“活下来”三个字面前,显得分外不足挂齿。 篝火上架着一口锅,锅里的水随着时间无声地游走而缓慢地翻起水泡,寡淡的水就像士兵们寡淡的唇齿和胃,渴求着——急不可耐地渴求着食料。 “哪只羊?” 低沉得有些暗哑的一句话,却像炸锅的一滴热油一样,牵动了在场几乎所有饥饿的目光。 “就那只吧。” 兵头手指的方向牵出了一条看不见的死线——这次,被命运画上了红圈的人,是她。 终于是我了。她想。 先前死寂中的忐忑与惴惴不安都被一种脱力的实在感填满了。 就像手足无措的小兽被围猎,周围都是举着燃烧火把的猎人,小兽在寒冷的无望奔逃中终于失去了最后一丁点逃下去的力气,反倒希望自己可以失足掉进一个早就挖好的陷阱,让无止境的逃杀终止——终于停止。 小兽也可以……有个借口,放弃灼心烫肺的呼吸,不再被漫无目的的求生欲吊着,做毫无意义的垂死挣扎。 时间仿佛短暂地窒息了几秒。 直到某个坐着的兵士起身,一步一步,向“羊圈”走去。 她蜷在粗陋的“羊圈”角落,一身粗布衣衫已经脏污到看不出本色,充斥着鼻腔的满是积年的腐臭,瘦到脱形的脸上,一双眼睛格外大。 明明看上去才七八岁的年纪,一张小脸上却没有正常孩子该有的灵动笑意,反倒极像她曾居住过的、现今被战火焚烧殆尽的村里,那土地庙中粗糙的神像—— 天真与朝气的漆皮脱落,露出内里木然僵直的泥胎。 随着兵士的脚步声迫近,她费力地挪了挪身体,极缓慢地转动眼珠,挤出一个含混到苍白的笑。 她只不过相较同龄人,见惯了死亡。 自元康九年到元康十三年,几年的独自逃亡生涯让她尝遍了人世间的苦楚。 在乱世早已拉开帷幕的时代,遍地狼烟,遍野饿殍,十室九空。 在史书上那轻描淡写、一笔略过的记载,实则浸透了下层人的血泪与说不出口的疾苦。 苟且保住性命的人硬生生地活成了惊弓之鸟,却又没有多余的力气恐惧,担惊受怕、饥肠辘辘地撑到山穷水尽—— 不得不起了易子而食的法子。 没有人知道,第一对易子而食的人家是在何种情况下,才想出这个残忍又温和的方式去维系仅悬一线的生命。 但是大部分活下来的人都知道,靠着这个代价惨烈的方式,长久不见油腥的锅灶终于又飘起了久违的肉香。 哪怕过程泯灭人性,罔顾人伦,哪怕期间夹杂着孩子痛苦而无助的哭号与苦苦哀求。 而她,也险些在元康九年,也就是她七岁那年——被交换出去做了别人的口粮。 幸好她逃过一劫。 可惜她逃过一劫。 无论如何辩驳,在那早已扭曲的理念中,人活着,是活生生的亲人;死了,那就只不过是一堆没有知觉的肉块而已。 饥肠辘辘的北疆子民,穷途末路的南方朝廷弃子们,就默契地隐瞒着这个见不得光又众所周知的秘密,从亲人的骨血中汲取活下去的力气,勉强在死亡展开的丰满羽翼下,以活下去为终点坐标—— 跌跌撞撞地杀出一条黑暗的血路,仅此而已。 可惜掠夺生命的不止用尽一生积攒下来的全部气力都抵挡不了的寒冷长夜,还有胡人不可一世的铁蹄。 迫不得已,活下来的人以附近搜罗来的老弱妇孺做军粮,组织起零零星星抵抗胡人铁骑的力量。 抱团取暖,只为了努力延长自己的生命——在活下去的本能面前,一切负罪感都成了过眼烟云。 “吃的不是人,而是两脚羊。”被逼红了眼的军士们这样安慰自己。 南方玄谈之风愈盛,死亡高压下的北方虽无曲水流觞“清谈”的闲情雅致,可对鬼神的敬畏也与日俱增。 再穷凶极恶之辈,也会恐惧死后入酆都地狱和九幽地狱*。 但言归正传,眼下,吃掉被选中的两脚羊以延续生命才是当务之急,毕竟只有活人才有精力思考死后情状;传说中受苦的永远都是死人。 不死去,不就可以不受惩罚了吗? 她一动不动,双眼几乎没有聚焦,双手被粗暴反剪至身后;成年男人体格的兵士像捉小鸡一样提起她冻得刺痛的躯体。 今天会是什么样的死法?她了无生趣地想。 活生生被开膛破腹、被长矛捅成对穿、被绞得脸色青黑…… 锅里的水终于沸腾了起来,气泡带起的水花前仆后继地撞在锅沿上,发出急不可耐的、催促式的刺耳呲啦声,似乎在毫不留情地提醒她——被生烹才是她最终的命运。 在沸水里翻滚的,只是没有生命的肉块,不是吗? 只是,当她努力把汤锅里的肉块——不存在的肉块——联想成自己,就会忍不住被这种原始而粗蛮的死法激得一阵反胃。 她强抑着干呕的欲望,在一阵强烈的眩晕中,模模糊糊地想起了一些有关“自己的过去”的事情。 元康二年二月十三。她出生在一个普通中夹杂清贫的家庭,是家里的老幺。 出生前,元康元年为期三月的八王之乱的余韵还未散尽,父母都满心希望未见世的孩儿能是个男子,既可参军打仗,又可下田干活。 可接踵而至的事与愿违却是——这孩子不仅是个女孩,还不像一般的农家女孩长的粗手大脚能干农活,唱反调似的长了一副玉琢的好皮相。 线条略显明快流畅、没有寻常剑眉样锋利的眉下是尾挑神收的杏眼一双,眼神如柔暖的南方桃花流水般,能让人在严寒里毫无挂碍地酣眠又悠悠转醒;又是张出挑的标准鹅蛋脸,从小就是个美人胚子。 可惜好的面孔不能当粮食吃进肚里,乡里人和父母从小不待见她—— 她出生之年与八王之乱不期一年,出生之月天西北大裂,出生之日地隐隐有动;这一切的一切,都早已为这个孩子的出生蒙上一层阴影。 当接生婆告知她等在屋外踌躇四顾的爹,生的“是个女孩”时,她那老实巴交的爹的脸明显垮了下去,狠狠地吐出口唾沫,用鞋底一蹭,便一言不发地下了地,任人叫唤都不吭声。 常言道“天裂阳不足,地动阴有余”,她甫一降生,在当时就是一个属极阴的不吉之兆。所幸村里人有文化的不多,爹不疼娘不爱,也就仅当她是个透明人。 倒是几个姐姐心善,平日里干活之余,没少偷偷照顾这粉妆玉砌的小妹妹。 只是爹没给她起名,似乎这孩子连家姓“北野”都不配继承;姐姐们再心善,也不敢忤逆父母,只得以她出生的日子草草给添了个称呼“小十三”,平日里教她干些简单的杂活,让她可以磕磕绊绊当个小影子活下去。 一说“人生十二月满,何来十三之有”,兴许是因为这个唯一有点家的炊烟味的名字,才给了她后来多舛的命运—— 暂且不提。 这小村庄里的人大都姓北野,相传源于古时候周朝封地时,村里的先祖是为王族管辖城邑北方二百里以外至三百里之间地区的县士,故后人便沿用这官名做了自己的姓氏。 时间过去太久,这段故事的真假已无从考据,只有村口的教书的夫子还不时对入学的孩童提一提。 她闲暇之余总是偷偷蹲在夫子家门口听课。夫子是个潦倒的书生,学生不多,却不迂腐,平时侍弄半亩薄田,加收脩金*,吃不饱饿不死,倒也没赶她离开,睁只眼闭只眼任由这仿佛空气一样的孩子听些之乎者也的课去。 几年下来,她称不上满腹经纶,但和那些胸无点墨,头朝黄土背朝天的乡间农人自有一番差距。 只可惜后续的八王之乱和五胡入华把一切脆弱的回忆打得支离破碎。 元康九年,她正七岁整,八王之乱再度爆发,随后便是无止境的逃难,背井离乡。 山穷水尽之时,她本要被父母当成粮食交换出去,幸得几位姐姐不忍一手带大的小妹这样毫无尊严地被当成粮食教人吃下肚去,便忍饥挨饿,偷偷放跑了这妹妹。 从那以后,她就一个人颠沛流离,过上了担惊受怕的日子,不仅防天灾防地祸,还得防战乱防自己的同胞,提心吊胆地过到元康十三年—— 由于营养不良,十一岁的她看上去还是七八岁孩子的体格,只有眉眼还能依稀看出几分长大后的俊秀。 噩梦是她在一次饮水中不慎被一小伙民兵抓住,给当成储备军粮开始的。 从此她又尝到了被人当成牲口的日子——不,连牲口都不如,牲口至少还有每天固定的草料可以果腹,而像她这样的两脚羊,被圈养在“羊圈”里,自生自灭,死了更好,会被就地“解决”。 一路餐风饮露地走过,她都不知道自己是如何一天天地挨着日子活下来的。 不过现在看来,这样被当成牲口的日子也马上会结束了。 命悬一刻之际,被战乱、饥饿、恐慌、对同胞的恐惧打得不成样记忆忽然鲜活起来,拼接成她模糊又久远的时光深处、曾经学过的那一丁点弥足珍贵的知识来—— “生当授之书,死当葬之礼”。 虽然吟出这句话的夫子如今都不知身死何处,况且此情此景下,要说“葬之礼”也未免太可笑…… 但至少,她想为自己争取一种体面一点的死法,她不想——身体里每一处血管、每一缕筋脉都不想——就这么被扔进锅里,在自己撕心裂肺的叫喊中死去。 这样想着,她就咬紧牙关,细弱脱力的身子在生命的最后关头爆发出惊人的潜力,大力挣脱开了官兵的束缚,闭上眼,毫不犹豫地朝离“羊圈”最近的枯树撞去—— 剧痛。 无法忍受的、冲撞遍四肢百骸而没有任何宣泄口的剧痛,促使她睁开了紧闭的眼睛。 四面八方的天光径直刺入双目。 是血一样粘稠、血一样凄厉、血一样腥臭的光。 原来是梦。 尽管如此,她的眼前还是松一阵紧一阵地发黑,只能一手扒住藏身地的沟槽,一手撑起身体勉力向外望去。 只一眼,疲软的手就再也支撑不住脱力的身体——尽管在意料之中,可眼前死气弥漫的修罗场还是让她孱弱到极点的身体撑不下去。 原来猩红的不是天上光景,而是人间炼狱。 她伏在藏身处一动不动,甚至没有一丝力气去确认一下所见究竟是真实存在的惨烈战场,还是又一个光怪陆离的梦境。 唯有血腥味如黑暗的歌声似的,不绝如缕,沙沙地刺激着她仅存的理智。 极度饥饿之下,她阖上了眼——宁可饿死于此地,也决不能与她厌恶的那一切同流合污——茹毛饮血,以同伴的血肉为食——这样苟延残喘,根本意义全无。 这是她生而为人,在掐头去尾的人生中最后一点点残存下来的骨子里的人性与倔强。 周围静极了。 只有风拂过染血的蓑草时的飒飒声,还有……幻觉般不真切的,如影随形的铃铃声。 那声响不大,她也分辨不出到底是什么乐器,只是朦朦胧胧觉得这声音很独特——入世的沉稳中,有出尘的空灵时隐时现。 这细碎又不刺耳的声音,让她隐约想起,在某个夏夜,娘也曾用她极尽母性温柔的嗓音,给姊姊们和她讲过的传说。 “相传在这世间,大能羽化登仙之时,会有仙女伴着仙乐,做接引使者,把大能引到往生之地……” “娘,什么是往生之地?”她对“大能”、“仙女”之云只有一个模模糊糊的概念,因此提不起兴趣;倒是“往生之地”四个字,激发了她对朦胧远方的好奇心。 娘轻咳了一声,嗔怪地瞪了她一眼,似乎在责怪她的插嘴。 她一时想起自己在家中的地位,自知失言,可奈何年龄太小,也不知如何补救。 “往生之地嘛……大抵就是能每天不用干活也能吃的饱饱的,穿着漂亮衣服,一年到头都可以舒舒服服地……歇在家里的地方。”大姊姊连忙接过话茬,“要是我们长大了,寻着了这处地方,一定把爹、娘都接过去享清福!” 娘的脸色这才缓和些个。 她的手脚后怕到有些冰凉,悬着的心也才敢堪堪放下。 在这之后,她也偷偷问过大姊姊,往生之地究竟长什么样,大姊姊疼她,不忍小小的她失望,就想了半天,穷尽了自己的想象力去描绘一个天花乱坠的人间福地—— 讲着讲着,大姊姊因过早地担起生活的担子而灰暗的眼睛如历史的源头、燧人氏的两块相撞燧石一般,擦出了微弱而明亮的火。 这火淹没在眼睛里,一闪而逝。 可兴许是源于大姊姊眼中那转瞬即逝的火焰太过明亮,她没记住多少往生之地的好,却鬼使神差地记住了那个夏夜和大姊姊认真思考、编故事哄她的侧脸。 所以……我现在听到的是仙乐吗? 她在愈发空灵的铃铃声中模模糊糊地想。 暂且不提她自己和大能二字不沾一点边,退一万步说——如果这是仙乐,未免也太寒碜了点吧? 只是她不知道,在她目力所不能及的地方,有一束别样的光在缓缓靠近。 这是一束寒冷的温暖的凉淡的热忱的无私的自利的平静的炽热的光。 更是一束贯穿她余生的,她这辈子最明亮又最难以割舍的光。 她将耗尽自己剩下的所有目光去追随这束光,直至其渐行渐远,消失在她永远也抵达不了的——明天。 她不知道。 【注*关于九幽地狱: 亡魂生前犯小罪者入里域灵狱,罪孽深重者则入酆都地狱和九幽地狱。东方风雷地狱、南方火翳地狱、西方金刚地狱、北方溟冷地狱、东北方镬汤地狱、东南方铜柱地狱、西南方屠割地狱、西北方火车地狱,以及中央冥途九幽地狱。(以上资料源于百度,侵删。)】 第二章?风起夕 “阿则,方位可曾有误?我观天象见那长庚星……”在她耳中的铃铃仙乐,飞进另一人耳中,却是个淡定中略带点玩世不恭的声音。 若落进旁人耳朵里,八成会将讲话之人当做路边摆个小摊坑蒙拐骗的江湖“大仙”。 “师父。时辰尚早。” 答话的是个年轻人,估摸着该是行冠礼上下的年纪,却不知为何散着发。两道剑眉弧度利得带着点新淬剑花的寒意,斜眉入鬓;一双上挑的桃花眼不比寻常,深晦得带点不见底。微陷的眼窝让他整张脸看起来带了星点异域色彩,又不尽然—— 若是放在风雅南方,他只消多笑笑,准被人当成风华正茂的汉家俏儿郎,又是个掷果盈车的主儿。 铃铃响了一路的木铎声罕见地消停了,似乎是操纵其发声之人停止了自己维持了一路的喋喋不休——这铎还与旁铎不同,不知是什么奇术,使得其声响而清晰,足可传几里。 年轻人不动声色,倒也没有特别意外,而是兀自接话道:“申时六刻。” 顿了顿,又加了句:“虽已过流火之月,可现今……” 还没等他说完,木铎不甘示弱地再度发声:“我知那日头尚未西坠,此不祥之兆是我昨日所观;况你愈往西行,阴晦之气愈重……” 昨日天阴。 年轻人抬眼一望,举目净是荒芜破败之景,越往西方走,杀伐气与阴寒便越重,知临近目的地,便也没揭穿自家师父—— 他知道,师父碰上些不想让他知晓来路的消息时,便会用些空泛而不着调的乱语胡言搪塞过去。 因此,年轻人只简单应了声,腿上步也不停,直到—— 毫无征兆地,他腾出只修如梅骨的手按住木铎片,另一只则凌空排开不知从何摸来的三枚前朝圆形方孔铜钱。 三枚铜钱在空中仿佛有什么着力点似的,连翻六次——若是在繁华之地的市井,这样反常近妖的举动,不是被人奉为得道大能烧香祭拜,就是被当做以奇淫巧技蛊惑人心的邪术师逮捕送官——当然,后者的几率更大些。 周围旋起了一阵不小的风,三枚铜钱却翻滚得极稳,似乎还带点章法——不仅如此,无需仔细观察,便可发现:在阴冷的风中,年轻人一头披散的长发只是随着走动轻拂,并未飘得张牙舞爪。 索幸周围无人——准确点说是没有活人,腐烂的死尸倒不少——否则年轻人算的定是心爻,也就不会有眼前如同太虚之境才可见的小小奇迹了。 年轻人暗记了卦象,此卦全静,无变爻,为坤卦,乃上上卦,寻人得见,走失有信,便知方位不错,再往前走不出一刻便可有获。 掌中的铎片不安分地轻颤着,似乎是控制铎片发声之人有话不吐不快。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可毕竟是自家师父——年轻人轻轻地挪开手,木铎的铃铃声却没有如他预期般急不可耐地响起。 年轻人心中有惑,可不知是天生还是后天养成的沉静性子注定了他不可能是开口先问之人。 两厢沉默良久,到底还是木铎先发声了。 “阿则,汝可当真决定好了?” 再度开腔的师父声音都带了几分罕见的郑重。 年轻人轻笑一声:“人自有命。” 铎声迟缓:“命由天定。” “未必。” 年轻人也没解释他自己在坚持些什么,只是淡淡的吐出两个字,声音又轻得像场黄昏潇潇雨。 又是两厢沉默,残阳的瑰色将年轻人从头到脚浇个透,让他的眼角眉梢也染上了些杀伐果断的铁血气,仿佛是从尸山叠是山、血海翻血海里归来的将领,虽然年轻,却因已经历许多人一辈子都经历不了的腥风血雨而变得分外沉着冷静。 “如此,左正则,”这次的铎声轻而有力,带着点咬文嚼字的肃穆,“汝可千万别后悔。” 年轻人心弦一动,突然站定:“诺。” 木铎的响声在此刻达到顶峰,好似是对方在爽朗大笑:“如此甚善。为师,去也——” 已站定的年轻人微微颔首,面上浮出的是与年龄不符的持重:“徒儿谨记师父教诲。” 言毕,他竟就地跪下,恭稳地向所行相反的东方行三叩首的大礼。 铎声却不再响起。 年轻人没有起身,而是就地跪坐,随后伸手轻轻摘下了被斜阳染的猩红的铎片,就这样——一手铎身,一手铎片。 若此地并非旧血未干的战场遗迹,单瞧这年轻人闲雅的跪坐之姿,会让人顿生置身“羽觞随流波'”的诗酒之地的错觉。 年轻人——被唤为左正则的年轻人,就这样静静地望着铎身与铎片。 不消片刻,他便是在看自己的手。 他的双手空空。 既无铎身,又无铎片。 这精致的木铎经历了拆分的命运后,竟像流沙一样,被风吹散在风里。 他手中再没有了铎,而被他唤作“师父”的人,似乎也如散了的木铎一般,再无迹可寻。 可他始终一动不动。 直到铎散,直到天边只剩下落日昏红的余韵。 良久,左正则再度起身,还是朝着原定的方向,一步一步,走得义无反顾。 也许他是错了,但又如何呢? 大道五十,天衍四九 ,人遁其一。* 他只愿将人可为之一做好,其余便再也顾不得了。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这是他早悟透了的道理。 而他左正则认定要做的事情,自是千山万水,万水千山,在所不辞。 天色渐昏,寒鸦扑枝掠过的天地间,似乎仅余他一人;仅剩一丁点的落日余晖将他的影子扯的狭长——却不见人。 稍安勿躁。 果然,小半柱香的功夫不到,极静的四周忽然漾开略显沉闷的一声“扑通”。 左正则停了步子,略略侧身,微俯—— 这才勉强对上了一双还有生命气息的小小眼睛,算不上多清澈,却是活生生的。 那双属于孩子的眼睛与他对视片刻,似乎是已然力竭,只得不情不愿却又无何奈何地阖上了。 左正则轻飘飘地回身,一阵风似地飘到了那孩子跟前,探手一测——还有气息,只是精疲力尽,这才脱力晕了过去。 只要没死,他都有把握救活;不说活死人肉白骨,至少救活人一命——随便用颗随身的丹药,还是能做到的。 只是他不常出手救人。 一是他师父所评的“清淡性子”使然,二则是…… 在这饿殍遍野的战乱时期,他救的了一个,却救不了千千万万个;救得了一个人一时,却救不了一个人一世。 既然如此,不如不救。 这不是凉薄,而是在乱世的一种为人之道。他早些年也有一腔热血的时候,可磨着磨着,岁月就渐渐把性子里的棱角磨平了,热血蒸发得蒸发,冻结得冻结—— 行至今日,早已只有半腔热血半腔冰。 之所以留着半腔热血,是他那颗心仍活着,仍有——终止这乱世的念头,挥之不去。 只愿不救一人,却救千千万万人。 可是这个孩子却似乎不一样。 只对视的那一眼,那孩子无措中带点倔强的眼神,依稀和若干年前,另一个人的面目,重叠在了一起。 仿佛记起了些旧事,从时间掩埋得严严实实的大段故事中,抽出了些只言片语—— 不长,但足矣打动他。 那染着风沙消失不见的铃铃声,那撒了一路的铃铃声,仿佛又清晰起来。 左正则那剑身般凉薄的唇无声地动了动,模模糊糊,是个“师父”的口型,却没叫出声。 此时,圆月初升,迎着月色一照,左正则的肤色是近乎褪尽了血色的白,但又不病态,而是——介于苍白与白皙之间的,一种罕见而微妙的平衡。 他没错过,那轮冻结般散着寒气的月边,是那颗小而明亮的长庚星。 东有启明,西有长庚。 这次,师父真的没说假话。 这是左正则抱起那个孩子前,脑海中最后一个念头。 附录:《叁两》科普搬运【来源百度】 1.*木铎: 铎是一种中国古乐器,大铃,形如铙、钲而有舌,古代宣布政教法令用的。盛行于中国春秋至汉代。铎多用于军旅。其形制略近于甬钟,但比钟小。柄短而呈方形。体腔内有舌或无舌。有舌者可摇击发声。舌分铜制与木制两种。铜舌者为金铎,木舌者为木铎。《左传·襄公十四年》:“故《夏书》曰:‘遒人以木铎徇于路’”。注:“遒人,行令之官也。木铎,木舌金铃”。【PS:所以左正则的木铎是木铎舌,铜铎身,千万不要记错哦!】 2.*过了流火之月: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火:星座名,即心宿,每年农历六月出现于正南方,位置最高,七月后逐渐偏西下沉,故称“流火”)。指夏去秋来,天气转凉。(不要误把“七月”理解为公历7月,把“火”理解为火热哦。) 3.*长庚星: 《诗经·小雅·大东》写有:“东有启明,西有长庚”的句子。 启明与长庚都是金星的别名。以金星运行轨道所处方位不同,人们将黄昏见于西方的金星称为长庚,将凌晨见于东方的金星称为启明。 4.*圆形方孔钱: 一种泛指,西晋最初是不铸钱的,用的是前朝的钱,如汉之五铢钱,魏之五铢钱。晋室东渡之后,又多用孙氏旧钱,沈郎钱。西晋的时候北方和西部的一些地方一度废钱,用布匹或谷物做货币,东晋的时候也有谷帛替代钱币之论,总的说来,晋朝官方铸钱是很不积极的。 5.*行三叩首的大礼: 一般是行拜师礼。即师父、师母(如果有)坐上座,学徒行三叩首之礼。【文中,左正则是以自己的方式纪念师父】 第三章?相逢一见 初秋,霜夜。 星子零零落落,缀在晦色的天幕之上,如点点坠落的曙光。 并不纯粹的黑暗里,她睁开了眼睛。眨巴了几下,所见仍是一片风沙迷眼般的昏然;探手一模,身下是石质的冰凉触感。 她想发声,可喉咙里似只留一片空空如也的火烧火燎,所有的声响包裹着仅剩的气息,被一并死死收押在那不纯粹的黑暗中看不见的牢笼里,脱出不得。 良久,她放弃开腔,眼睛也终于适应了朦朦胧胧的光线——不是冷冷的、披了满身也没有任何温度的月光,而是暖融融的、带着她阔别已久的人间温度的火光。 真像是沉在一个经年不醒的大梦里啊,我这……是死了吗?如果是,那么在我死前和死后,都发生了些什么? 一时间,纷乱的思绪如潮水般一浪一浪袭来,拍击着她为数不多的清醒,冲刷出一种隐隐作痛的凉意。 在回忆与记忆的相互推诿中,她终于丢盔弃甲,放弃了思考,放弃了回忆,只深吸了一口气,聚集起力量,悄声活动了下僵冷得仿佛内里都锈迹斑斑的关节,尔后颤颤巍巍地伸手,直向那团火光而去—— 细弱的小手仿佛一只义无反顾的扑火飞蛾;此时此刻,唯一的暖源成了她能抓住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没有任何声响与征兆,只听“嗤”一声轻响,眼前笼着的那层朦朦胧胧的纱就像挥毫时洇开的墨迹一般,毫无挂碍地散在干冷的空气里。 她猛然止住手——那手离火堪堪两寸。 不是一掌尘灰的手太凉。 怨这阔别已久的人间温度太烫。 她愣了愣,随即心里警铃大作——迎着昏茫的光线一照,清晰可见对边跪坐着个身量颀长的人。火光飘飘摇摇,那人披散的乌发被映得半边阴影,半边辉煌;好似坐着坐着,就将一头青丝坐成了三千焰发。 陌生的山洞,燃得悄无声息的火堆,不知从何而来、目的又如何的陌生男人,还有她——一个饥肠辘辘、刚从鬼门关勉强捡回自己一条命的孩子,构成了幅分外怪诞的写实画,潦草却清晰。 不知为何,方才虚软的身子因视野的清晰,平添上了几分力气,就连理智也去而复返。 她心中一惊,脸仍毫无表情地绷着,身却挣扎欲起。 遗憾的是,她终究高估了自己,坚强的意志撑不起一个因多日牲口般暗无天日的生活而透支的身体;甫一起身,就膝盖一软,又重重跪倒在地。 “醒了。” 对面那人忽然开腔,却惜字如金般只抛给她两字;尾声平淡,活生生将一个问句说成了肯定句。 落进耳里淡而飘摇的年轻男音,沾不上太多人间烟火气,韶秀沉静得像缕被风吹起的、悠长欲散的雾气。 她慌忙挺直脊背,扯出副防备的神色,一手护在胸前,另一手看似平平下垂实则暗中使力——只是她不知道,自己的防备虚弱到甚至超出所谓的“外强中干”。 对面那年轻男子看上去也不介意她的反应,甚至没有多看她一眼,仅收了左手掐的剑诀*,透着霜气的桃花眼里沾满了徐徐飘落的烟色——是一道清心养目的符所燃剩的余烬。 她一动不动地维持着戒备的神色,双眸大睁,可无论她如何聚起目光凝视,映在眼瞳里那一袭鸦青衣衫的年轻男子依旧是第一眼时那副清浅中捎点疏离的模样,面凉若月彻中天,月淡似盈风流转,风悒如眸光潋潋。 她年纪不大,一颗心却太过敏感,敏感到能如读书阅卷一般,察出一个人的气息里是否带有危险致命的敌意。 但这次,对方却让她读不出哪怕一字,那人似乎是本不一样的——历经了太过长久的光阴而荒芜的书,被一代代人生生读到再无一字。 空气极静,凝滞到不再流动;倒阴差阳错,形成了一种微妙的平衡。 她试探着伸出双手,小心翼翼地试图打破这种平衡—— 僵冷的身体慢慢靠近在咫尺的温暖。好像自春暖雪融时第一眼冒出的草芽,充满了惴惴不安的试探。 反观一旁的年轻男子,却恬淡得紧——这是与她完全不同的,从内而外散发出的从容不迫——怎么掩饰都装不出来的、骨子里的寂淡。 只瞧他轻巧地不知从哪摸出了个保存完好的萩*,托在掌心;一阵不大不小却带点厉的风紧贴着被火光映得分外柔软的萩皮,旋了一整圈,果皮就徐徐脱落,露出内里莹白的果肉来。 她的肚子很和时宜地“咕”了一声。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当那声分外刺耳的“咕——”在沉默的空气中响起之时,对面那人唇角目力不可察地微微一弯,勾出了点寡淡的笑意—— 不,连笑意也算不上,充其量如落进了一片凋零秋叶的湖面,漾开了一缕极淡的笑纹而已。 她慢慢放下了护在胸前的手,可警惕的神色却未下眉头。 只可惜,一双闪闪发亮的眼睛出卖了她——瞧珍奇似的,小姑娘的目光直勾勾地,毫不错目地盯着对面那人手中的果子。 是了,她从小到大,从没见过萩,更遑论尝尝味道了。 这边她正在脑内激烈地天人交战是否要开口服软向眼前这个陌生人换点吃的——对,是换,而不是要。 她出自农人之家,虽说几个姐姐从没舍得让她下地,但从小各种杂活还是干的手麻脚利的。她不喜欢,也不习惯欠别人人情,所以可以帮眼前那没什么表情的人干点人家要求的活计,换点吃的解决燃眉之急就再好不过了。 只因为……在兵荒马乱的年代,欠点人情太贵。贵得让人事后倾家荡产、无论如何都付不起。 既然如此,不妨当面结清,也强过被人情债苦苦拖累。 她这么想着,刚想抱着自己的尊严开口,那边年轻人的动作却更快些—— 他麻利地一指别住萩腹,一指按住萩柄,略一使力,萩就被他不偏不倚分成一大一小的两半——断口利落,似乎是被某种不知名的利器切断一般。 还没等她反应过来,那人轻喝一声: “留意。” 她在这轻巧得过分地提醒声中,大脑还未反应过来,双手却已经先一步抢住了对方丢过来的东西。 微凉的、散发着无法言喻的诱惑力的、有着清甜果香的一半萩。 还是大点的那一半。 她一时不禁错愕了,定定地望向那人,那人却淡定如斯,甚至从容不迫地轻咬下一小口萩—— 评定一个美子,无论是男是女,须经两关方可——笑是其一,进食是其二。 美子笑时辗然露齿,魅力四射。 而分外关键的一点还有——进餐赏心悦目者,方乃真尤物。* 对面那人虽未曾笑,光观其进食这点,即可评定此乃当仁不让一美子了。 这是一种被气质轻柔环绕的美,举手投足间浑然天成,让她一时痴了。 错愕加痴呆,她苦心伪装的警惕与强横,就这样被对方大半个萩,轻松地打得落花流水、丢盔弃甲、溃不成军。 萩自然中带点水润的清香在一跳一跳的光影中浮动,带点凉意的萩汁缓缓流下,渗进石洞的缝隙里;一同下渗的似乎还有她不堪回首的过往。 当理智再度回归,她又悄悄瞥了眼对方;没有目光的交错,她倒先一步败下阵来,挪开了眼,不说话,只轻轻地咬了一口手中的果子。 从未品尝过的独特口感一瞬间征服了她的味觉,她一下子也顾不上什么防备警惕——毕竟年岁尚幼,身上属于孩童的天性还有一部分没被消磨殆尽,对自身的控制也没有成人那么妥帖到位——一时间狼吞虎咽、风卷残云,连萩核都没剩下,一并吞咽进肚去。 大半个萩下肚,她苍白的面色才恢复了些红润,抬眼瞧瞧对方,还在慢条斯理地嚼咬那小半个萩—— 虽未开口,但她隐隐觉得对方是在等她开口,一时间,那人漫不经心的眼神看上去也有了些许鼓励意味。 她习惯性的抿了抿唇,这才期期艾艾开口:“多谢……” 两个字冲出口,她便后悔了——该怎么称呼对方?贸然开口会不会太冒味? 可毕竟说出的话不能像手中的果子一样,可以囫囵吞咽进肚里,见她开口,方才还在嚼咬萩的年轻人即刻投来了礼貌性的目光—— 开弓可没回头箭,荒山野岭的也不见买后悔药的处所,她把一个“谢”字拖得老长,正尴尬不已的时候,忽然福至心灵,两个字的称呼救急般呼之欲出。 她急忙收了话锋,又假装老成地重复了一遍:“多谢先生救命之恩与……一饭之恩。” 似乎刚才的拖长音只是一个不上心的小小插曲。 只有她自己清楚,这句话可当真算是她超常发挥的漂亮话了,几乎穷尽了小姑娘毕生所学——不仅添了“先生”这个妥帖的称呼,还使上了她偷师学来的成语“一饭之恩”*。 对方略略颔首,似乎是作了回应,紧接着,不轻不重地开了腔:“鄙姓左,无名之辈,字正则,幸会。” 简简单单没几个字,可在她的眼里却是个质的飞跃,一种被当作成人的骄傲感顿生。 不假思索地,她也开了口,鹦鹉学舌般效仿对方的话:“鄙姓……北野,无名之辈,字……十三,幸、幸会。” 她依葫芦画瓢的能力还算不错,磕磕绊绊,好歹将话学了个囫囵。 “北野十三…?”左正则缓慢地重复了一遍,一沉吟,似乎想到了什么关键的东西。 “是……”她敏锐地觉察到左正则的情绪波动——虽然细细碎碎感觉不真切,但对方的略一停顿却让敏感的她迟疑起来。 是我说错了什么吗? 她开始惴惴不安,下意识地抱臂在胸前,脑海中克制不住地一遍遍回想自己方才所言的每一句、每一字甚至每一处细小的语气起伏,试图从被她自己捻得支离破碎又絮一样纷杂扬起话语中找出些许不妥之处。 似乎在空气中嗅出了她的诚惶诚恐,左正则垂眸,收起了过分锐利的、刺样能洞察人心且洞穿人性的目光;唯余微微颤动的长睫投下两片凋落的阴影,像场带点涩味的雪,不动声色地掩住了眼底的探询,亦遮住了无暇开口的落寞秘密。 又是沉默,隔着堆哑巴样迟缓燃烧的火,不深的石洞中只剩永不停歇的时间,在被人遗忘的角落里默默旋转着。 瞻前顾后许久,她努力往石洞深处缩缩身子,缩成小小的一团,声如蚊蚋:“不是……字十三,是我……生于二月十三。我——” 一句不长的话,她的声音却格外挣扎迟疑,好像是这独属于孩童的声音是穿过永远无法穿透的光阴,才略带嘶哑地堪堪落进左正则耳中。 “我没有名字。” 言毕,所有压抑的、颠沛流离了整整四年积攒下来的悲伤井喷般爆发出来,却在宣泄的当口被她仅存一线的理智堪堪截住,好似奔涌直下的瀑布被一方千疮百孔、垂垂老朽的堤坝拦住一般—— 两相拼斗,还是理智占了上风,可这上风来的太过惨烈,几乎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式的;她倔强地抿紧唇,五指攥紧,直把指节攥得发白,在眼眶里浮沉的一片模糊才堪堪消融在险些止不住的鼻酸里。 见她如此,左正则只是沉默,适可而止地并未追问,沉静无波的面孔如月夜下平铺的皓影。 淡定如斯的他,并非面上所表现的铁石心肠。 只是,他并不想以积年累月所学的斡旋权贵、掀波江湖的处事之法面对这个警惕如小兽却小心翼翼收起爪牙迈出试探的第一步的孩子。 就算心理再成熟,眼前的毕竟也只是一个手无寸铁的孩子,她并不该承受诸多加付在她身上的、过于沉重的枷锁。 况且,同样缺失了幼时理应被疼爱的孩童时光的他,亦无法…… 以他的痛苦,去安慰、去稀释、去抚平另一个人的痛苦。 不同的痛苦可以被倾诉、被理解,但永远无法被感同身受——最终能消化痛苦的只有产生痛苦的源头本身。 许久,她艰难地咽下了肆虐的苦痛,用被苦痛烧灼得伤痕累累、鲜血淋漓的嗓音道: “我生于元康二年二月十三日,我没有名字。大家都唤我十三。十三是多余的。” 说罢,她惨然一笑,不知那“多余的十三”是指她自己,还是指十三这个数字本身——或者说,两者皆有。 左正则忽然抬眸,一双挑花眼清清的、定定的,用他那最真实的语调——那种没什么感情的、波澜不惊的口吻:“无名,无妨。若汝愿信我,我可为汝名。*” “……” 她深吸了一口气,略显单薄的吸气声在短暂的思考时间被凸显得分外凝重。 她无论如何都没想到对方此举,因此此刻停顿,像是在思考、像是在斟酌——更像是在左思右想的权衡利弊。 不知过去多久,她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多谢左……先生,我无才无德,不知何以回报……” 细声细气用着古语,她努力模仿村里那教书夫子的口气,下意识地顿顿,咬了咬唇,紧张地观察着左正则的反应。 左正则心中一疙瘩,却还一动不动地敛着眼神——他一开始也没少救人,听惯了某些固定搭配——那些口称“无才无德,无以为报”的姑娘,下一句定是俗套的“只得以身相许了!” 因此,虽然面上仍是一副寒凉的三尺浚冰做派,委婉拒绝的话已呼之欲出。 不料小姑娘后半句却是—— “恳请先生许我为您浣衣十日,聊作回报……” 浣衣?还是十日? 左正则:“……” 他一时不知如何回应,便只伸出手,随意地在燃着的火堆上晃晃。 跳动的火舌一下子窜高几寸;可他却仿佛无知无觉般,在小姑娘的一声惊呼中抽回手—— 毫发无伤。 烧掉的只是那苍凉的面无表情:“当真?” “女子一言……有马也、追不上。” 她小声嘀咕了句驴唇不对马嘴又漏洞百出的“文雅”话作回应。 左正则起身,又使明火窜升几寸,直到他的眼角眉梢都为那拔高的暖意浸染,直到他冷峻的脸上多了几分不存在的温柔:“甚善。岁寒时深,汝且安寝。” 温暖的橘橙色在纷乱的思绪终止时骤然扩大,像入目成诗的凝固晚霞,飞进她的眼里,亦飞进他的眸中,沉淀出两种不知名却又酷肖的色泽。 一盏心火将亮未亮前,左正则已别过头去,没有再说什么,只起身坐到了更加靠近狭小洞口的地方,披上了身不知是冷霜还是月色的寂色。 以一个背影,隔绝了两个世界。 没有为什么,只是他的信条犹如他本身,是个矛盾的集合——一不做、二不休、三不开口。 只愿不救一人,却能救下千千万万人。 逃避样的不开口里没有懦弱,有的只是略带疲惫的希望。 她望着左正则的背影,一眨眼睫,眸中闪烁的光颤抖了一下。 像是很久很久以前,某盏小小灯笼里的烛火突然被风吹动。 随即熄灭,再无声息。 她闭上眼,不知是在休憩,还是在无声地敏感思绪中挣扎。 一夜竟再无话。 【第三章科普搬运】 1.*剑诀: 剑诀分两种,左手剑诀和右手剑诀,顾名思义,右手执剑者,左手为剑诀;左手执剑者,右手为剑诀。具体样式是食指与中指并直,拇指轻压在无名指指甲上,小指紧贴无名指自然弯曲。 2.*萩: 文中神神秘秘的剧情拉进器“萩”,其实是“梨”字的古字;汉书卷91《货殖传》云:“秦汉之制……(后略)淮北荥南河济之间千树萩。”可见汉朝就有大面积植梨的传统。 《初学记》卷28,《太平御览》卷969所引的《汉书》有关文字里,“萩”却作“梨”其余文字并不同,那是因为唐宋之间已把“萩”作“梨”【上述资料引自学者张泽咸的《浅谈魏晋南北朝时期的果品生产》,为本人付费资料,侵删。】 3.*关于美子: 文中的“美子”化用于木心先生的文字: “评定一个美子,无论是男是女,最后还得经过两关:一、笑。二、进食。惟有辗然露齿,魅力四射。吃起东西来分外好看者,才是真正的尤物。” 原文在此,并非抄袭,读者明鉴。 4.*一饭之恩: 源于淮阴侯韩信早些年与漂母的故事。 第四章?误上贼船 翌日晨。 她还沉没在分崩离析而永无尽头的腥色大梦中。 慢动作一般。 无数将倒未倒的残躯在空中缓缓掼出密密麻麻的血线。 血流漂橹中,邪火四起,带着熟悉又陌生的噼啪声肆无忌惮地大杀四方,贪婪地舔舐着所见所闻。 她手足无措,逃也似的仅一步,便软倒下去,在无数尸体空洞地凝视下倒在长街,倒在比地面更低的地方,*直至——陷在脑海里伤痕累累的泥沼中,拼命挣扎,却加速将自己引向窒息的深渊。 就在堪堪吊着生命的最后一口气息即将逸出四肢百骸之时—— “醒醒。” 一声轻唤,如炸开的一道惊雷,将她生生拽出了泥潭,拽出了被邪火烧得焦臭连篇的死寂。 那声音仿佛让她重新活了过来,可睁眼的那一刻,却又是不知身处何时何地又为何存在的一片雾气弥漫的茫然。 入耳雨声,淅淅沥沥。 兴许是那初秋,邀来一场夜雨,才赠她一人间。 胡乱一抹脸颊,抹下浅浅一把孤独的冰凉。 左正则还是维持昨晚那个姿势、那番情状,脊梁笔直,仿佛已在飒飒细雨中坐成了件无垠天地间分毫不动的修挺塑像。 这塑像是由冷峻倨傲的清醒造作而成的。 看似虚无缥缈,却真切地挡住了直欲灌进洞的寒风冻雨。 似乎由此,洞里的火才能依旧旺旺地烧着,烤得她全身都脱了昨夜的寒气。 瞬间,她恍然走神,一时只觉着——映在眼里的那个背影是那么空阔寂寥;他们似乎是同类人—— 那种背井离乡、再也回不去故土的汉人。 只她一走神的功夫,左正则素然起身,雨水在他身上细小的衣褶里滚动、聚集,又在他起立走来之时纷纷下坠,于地面摔开得黯淡无光。 寒雨身上过,滴水不沾裳。 她的眼神顿时直了——笔直地,一瞬不眨——究竟是看呆了,还是品咂出哪里不对味儿了? 没人知道。 左正则也不甚在意,他眼里只有两种事,一种是已经完成的事,另一种是将来会完成的事,至于过程如何、经历了多少难言之苦、背负了多少猎奇目光——这一切的一切,都不在他的考虑范围。 他只是带着一身寒气,仿佛了无知觉般稀松平常地伸手,当空做出个收掌的动作,滚落的水珠断了线般直直落进火焰里。 没有预期的刺耳声响,这堆火就如它沉默到极点的主人一般,只是默默承受,从来不会吐露一星半点。 大抵是那一收掌别有章法,原本熊熊燃烧的火堆不一会就如临大敌般偃旗息鼓地灭了。 还没等她从左正则这套行云流水一气呵成的动作中醒过神来,对方就又径直向她伸出手来,白皙得有些晃眼的手背,让她踌躇着到底该不该去抓——那指节分外深明的手,竟让她自惭形秽起来。 似乎是看穿了她的心事,左正则也没有催促,只是平平静静地伸出手,再那双眼——泛着落雨的雾气、仿佛通晓了一切劫命的清淡桃花眼,看着她,淡淡。 世人之美大抵都浮在皮相,而他的美却是由内而外、不掺杂任何杂质的——从骨相,径直隽秀到皮相。 她怔怔地,抓住他的手。 一时间,却被冰得一个激灵,险些撒手——却在理智的指挥下,不敢撒,电光火石间——直拽得更紧了些。 “先生,您的手为何……”小姑娘提问,小心翼翼里牵着些中气不足。 她的欲说还休就这样干净清澈地映在他的眼里。 可他只摇摇头:“不打紧。” 说着,一使力,将她拉了起来——这营养不良的小姑娘轻得过分,仿佛上天把她欠缺的分量都一股脑儿安在了敏感的心眼上。 “服了这药,走吧。”他没再多说什么。 她慌忙松开他的手,一眨眼的功夫,瑟缩的小手里就多了竹青色的一丸药。 她眨巴眨巴眼,依言乖乖服药。 药丸甫一沾唇舌,就当即化去;顿时,一股清苦中带着微麻涩味的糟糕口感猝不及防地击中了她整个口腔。 一时间,她只觉得头皮都有些发麻,寡淡了太久的味觉刚在昨晚经历过甜的洗礼,又在当今受到了苦涩的冲刷——冰火两重天的交织下,实在有些难以承受。 似乎是无视了她一瞬间有些扭曲的小脸,在湿漉漉的满地锈草中,左正则已经大步走出了山洞。 她不敢停留,无暇分神兼顾在余韵似的麻苦中失去知觉的口腔,加紧步伐,踩着坑洼不平的路追了上去—— 直冲进雨里。 预想中的潮湿与阴冷并未如约而至,她与所置身的雨帘似乎隔了一层看不见却又真实存在的外罩——不大不小的秋雨就顺着体表流畅无阻地往下滑,一笔带过了本该有的秋的潮湿与寒意。 就算不小心一脚踏进水坑里,也只是带起水花,一个泥点子也沾不上身。 她不由得兴奋了,不远不近地追着左正则的背影,压抑到深处的孩童心复苏,不由玩心大发,一脚深一脚浅地踩水自娱自乐。 四散的水花飞珠溅玉,弹落在泥路旁的草茎上,不少秋草被压得不堪重负,摇摇晃晃俯身拜别水珠,又在水珠溅落的一瞬间来回摆动着,挺立起身子。 最初的玩心过了之后,身上仍是干干爽爽,她想找人分享此刻沸腾不休的喜悦,却在一瞬间—— 醒过神来。 不对,照眼下这样的情状来分析,左正则这个神秘能人—— 他的衣衫根本不会脏! 不脏的衣衫,又何来浣洗一说? 她如梦初醒,一声清晰的“恳请先生许我为您浣衣十日,聊作回报……”在耳边炸起。 紧接着是摇落的火光里,左正则一声听不出悲喜的“当真?” 她一霎时面红耳赤,脸上也跟着发起烧来—— 说好的“浣衣十日”,若是对方的衣衫永远不染尘垢,那自己岂不是—— 要像跟班一样跟在这个才认识了一天不到的人身后一辈子? 她的脑子“嗡”一声炸开了。 风和雨在她胡思乱想之时骤然变大,随之而来的是天地间重了几分的寒气。 她缩了缩脖子,兴奋全无,拖着蓄不住半点暖意的单薄身子,不知不觉就放慢了步伐。 一面蒙头向前,一面还得抽出精力思考如何才能圆了如今这尴尬至极的局面——一心两用,耳目便不似专心致志时清明。 谁知就是这么点不大不小的走神,竟凑巧地误了事。 乍听得前面飘忽不定地传来左正则的声音,不长不短一句,嘱咐似的口吻。 可还没等她细听,那淡如远山雾霭的清冷男音便随着发声者一同——像被风吹起、化开般,细碎地片片翻飞,四散在秋色里。 她惊奇地瞪大了双眼,方才心里断断续续、好不容易组织起的语言噎在了嗓子眼里,发酵成了一声茫然的惊呼:“什……什么?” 没有人回答了。 只余秋雨打在叶上嘈嘈切切的响声,碎而轻,像远方传来的稀散漏滴声——只是不知报的究竟是昏是晨。* 她隐隐约约觉出了些不详——自己这次,恐是上了人的贼船了,下不下的去,也就四字—— 听天由命。 叁两第四章小知识 1.*关于先生这个称呼: (由于读者的疑问,笔者在此进行小小的科普) “先生”这个称呼由来已久。不过历史上各个时期,对“先生”这个称呼是针对不同对象的。《论语·为政》:“有酒食,先生馔。”注解说:“先生,父兄也。”意思是有酒肴,就孝敬了父兄。《孟子》:“先生何为出此言也。”这一“先生”是指长辈而有学问的人。 到了战国时代,《战国策》:“先生坐,何至于此。”“先生”是对蔺相如的称呼,表明对蔺相如的尊敬。 汉代,“先生”前加上一个“老”字。 其实在古代,这个词主要是称呼老师的,第一个用“先生”称呼老师的,始见于《曲礼》:“从于先生,不越礼而与人言。”注:“先生,老人教学者。” 唐、宋以来,多称道士、医生、占卦者、卖草药的、测字的为先生。清朝以来,“先生”的称呼在人们的脑海里已开始淡薄,至辛亥革命之后,“先生”的称呼才又广为流传。 2.*此句原句出自米兰?昆德拉的《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 “人一旦迷醉于自身的软弱之中。便会以为软弱下去,会在众人的目光下倒在街头,倒在地上,倒在比地面更低的地方。” 第五章?误入歧途 她现在定定地站在一个三岔路口。 方才进行着的雨水基本已停,独属北方的酷烈秋风裹挟着卷来的漫天冷汽,合力堆砌出一片前途未知的迷雾朦胧。 无论如何搜肠刮肚,方才左正则的声音与他的背影都已成了一团再明晰不过的雾气,教人思忖得久了,眼前都只剩一片漫无目的的混沌。 她咬了咬牙,使劲跺跺脚,试图驱散顺着脚心而上的难以言喻的冷意。 对于忽然不见了的左正则,她倒也无怨言,毕竟…… 总道人与妖是殊途,可殊不知人与人也大都陌路。 她虽说不出这样洋洋洒洒的大道理,但心里却比寻常孩子多懂三分。如此一想,她甚至还抱有莫名其妙的遗憾——有些未知的秘密,恐怕会永远石沉大海了。 在行色匆匆的过往中,左正则像这场猝不及防的秋雨,内敛中隐隐含着她无法理解的、呼啸而来的惊心动魄。 顿时,方才还使她纠结到惴惴不安、进退维谷到思绪枯竭的“是否要跟着那人一辈子”这个难题,就随着那人的消失,忽然着陆了。 落到地上的念头,终于成了触手可及之物,能安心地摸着了。 她就这样摸着落地的说不得的遗憾,仔细斟酌着要踏上哪一条路。 雨水把三条路都冲刷得泥泞又爽利——爽利到半个足印都不剩下。 因而,路的坚硬与柔软都被冲刷成差不多的情状。 三条路。 三条似乎毫无差别的路。 她顽固而耐心地挨着阴沉沉的、若有若无顺着经络淌遍全身的寒意,一遍遍打量着——三条路都是小径,并不笔直,似乎延伸到雾气的尽头;她无法用常识判断,只能谨慎地观望着似乎从未有人踏足过的路。 终于,还是直觉占了上风,下定决心般,她走上了中间那条路。 一踏上那条路,仿佛拉起了条界限似的,有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气息随风扑面而来,于是时间也屈服地放慢了速度。 小姑娘那松松的、未束的长发慢镜头一样翻飞在锋利的风里。 她没有回头。 这是她自己选的路。 她不知道,就在她踏上那条路的瞬间,波澜壮阔的黑暗中,一双眼睁开了。 映着小姑娘透明而苍白的背影,那双眸子里忽然有了石子投水般惊溅的细纹。 一个低低地、含笑的声音似乎泛着梅染光泽,混着灼烈而清澈的草木轻芬,从目力不可及的天堑跋涉万里而来。 “稀客?啧,倒有意思。” 在那些空落的白天与比白天更加空落的深夜里,这声音的主人已不知沉睡了多久,更不知——已经多少年无人踏足过这条寻常人等不可见的小径了。 整条路都浸泡在无声中。 一个孩子,一个渺小的希望。 呼出的每一口气似乎都结成了白雾,氤氲升腾,去而复返的雨丝在其间细细碎碎地飘散下来。 走着走着,映在眼底那朦胧的千篇一律的场景似乎慢慢起了变化——空气里传来了飘忽的柴火味—— 那是独属于村庄的香气,能让人紧绷的心弦一松,似乎所有风尘仆仆的奔波都可以暂时尘埃落定下来。 她循味而往,又走了一小段路,迎面走来的竟是位掌着灯的老妇人。 迎着灯火一照,老妇人那爬满鱼尾纹的眼角,铺满岁月烟火气的、虽然混浊却慈祥的眼睛都那么真切,真切到几乎有点不可思议。 却能让人想起油盐酱醋,柴米芬芳,未归家的牛羊,齐整地排在角落等待明天的草鞋箩筐。 她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脚步。 却不是因为亲切,而是过分的骇然。 她敏锐地发现,这位提灯老妇人的脚下,隐隐约约叠着两重影子。 一时间,先前过分先入为主的温馨念头都被她的头脑涤荡得干干净净,唯余精准如野兽的直觉下,对于危险本能般的防备警惕。 老妇人看上去对她陡然而起的戒备浑然不知,反朝她慈祥地笑笑:“小姑娘,现在这世道可不太平,怎生一人在外?” 敏感如她,在那老妇人说话的间隙就飞快地想好了对策:“我……我没有家了,我是逃出来的……我爹娘要把我换给别人吃了……” 她的话真假参半,还恰到好处地混上了几分小心翼翼与凄楚,仿佛她真的只是一个单纯被迫离家的懵懂孩子,对这世界还抱有未泯的童真善意。 不管老妇人到底目的何在,她这么说都不至于太过暴露自己。 “唔……小姑娘,我们村里也没剩什么人啦,有力气的人都逃难去了,就剩下像老婆子我这样跑不动的人,只能留在家里等死喽!” 老妇人边说边摇头。 她定神,目光有意无意地又扫过老妇人的影子—— 这会儿,影子倒又只瞧得见囫囵的一个了。 刚才所见,到底是一时所误花了眼,还是老妇人真的有问题——都无从知晓了。 事到如今,她也是走一步算一步,温顺地依着老妇人的意思往下接话:“是啊……我走到现在,偷偷带在身上的干粮吃完了,也没地方住……” “可怜呐……村里走了不少人,空房子倒留下不少;这天眼看就要黑了,你一个小姑娘家家,在外走也让人不放心,不如随我去村里,找所房子歇个脚——”老妇人眯缝起眼,似乎也在打量着她。 “这……我……”在情况不明朗前,她不敢太过忤逆老妇人的意思,只犹犹豫豫地半推半就。 “你把心放回肚子里,住一晚,不碍事……”老妇人一笑,又略带怀念地看了她一眼,“你这小姑娘,倒是俊得紧,让老婆子我,想起我那逃难去的小孙女喽……” 她应了声,顺着话茬安慰了老妇人几句;老妇人似乎愈发喜欢乖巧的她,又出言邀请她一同回村歇脚。 盛情难却,况且她也怕那老妇人若真是什么妖魔鬼怪,再推脱下去,会对她出手,只得佯装热切地应下来。 这一老一小,就这样走上了一条前途未卜之路—— 走了约莫有一柱香的光景,暮色倏地被拉近了,吹落如星的雨丝将天地布置的幽明昏暗。 看上去恍若被长久封闭的小径颠颠倒倒,来回转寰,恰似一个精心编织出的明晰谎言,背后却涵孕着晦涩的真相,让人在千头万绪中怎么也理不出关键所在。 再往里走,就豁然是老妇人口中的村子了。 当两人一前一后经过村口无灯的空屋时,不知为何,透过那半边欲坠、半边勉力支撑的衰朽门框,内里的黑暗仿佛被撒了把暗淡的灰,好似一眼望不到底的久不见天日之地,自透着一股阴冷。 她一个哆嗦,牵动有些麻木的面颊,伸手一指那屋子,挤出一派强颜欢笑:“您看,这屋里无人,我就在此处过夜吧。” 老妇人缓缓回头,一双眼睛在纸灯笼的并不稳定火光下,就像两把染满铜锈的铍*,钝重的外表下是华光一闪而过的锐利。 “喜欢村口?”她的声音这会儿像生生从土砖上被剐蹭下的泥屑,落在地上还有沙沙的响动。 “嗯……”她努力地掩饰着喷薄欲出的紧张,不偏不倚站在灯笼能照到的范围之外,有点发白的小脸藏在阴影里,看不清楚情绪。 “也好,也好。” 随着老妇人的松口,她长而无声地吐出一口吊在嗓子眼里不上不下的浊气;可还没等那口气吐尽,老妇人的动作又让她屏住了呼吸,直卡痛了嗓子眼儿—— 老妇人递给她那盏灯:“小姑娘,里头黑,你拿着这灯,也算有个照应,老婆子我……就不陪你进去啦。” 言罢,那盏灯就不由分说地被塞进她的手里,竹柄的握把入手冰凉。 那老妇人将灯提了一路,握把上却没有一丁点残余的温度! 她提着灯笼,在刚触及的冰凉里浑身僵直,眼睁睁地看着老妇人像飘离枝头的最后一片黄叶,在风里,缓缓转身,走向了昏浑的薄暮。 “小姑娘,再听老婆子我一句劝,既然选了,就安安心心地在这里过一夜,晚上可千万别出来走动……”老妇人的话令她的瞳孔克制不住地骤缩,“这村里没什么人,可千万别吓着了。” 《叁两》第五章小知识: 1.*掌着灯: 灯笼,乃是古时灯具的一种,早在西元八世纪的唐朝就有记载使用灯笼。 中国有灯是秦汉以后的事,有纸灯笼又可能是在东汉纸发明之后,相传元宵观灯的习俗起源於汉朝初年。 2.*一柱香: 一柱香=5分钟;一盏茶=10分钟。一时辰有四刻,一刻有三盏茶,一盏茶有两柱香,一柱香有五分,一分有六弹指,一弹指有十刹那。一刹那就是一秒钟。 3.*铍: 秦时便有的利器,铜质,作用和矛一样,都是长柄刺兵,铍头和短剑相同,但比矛头长,而且更加锋利,穿刺力更强,是一种比矛杀伤力更强的刺兵。【本资料引自秦始皇帝陵博物馆所编丛书《珍宝》,侵删。】 第六章?诡村惊魂 老妇人已然走远,可留下的那盏灯笼与她而言,却比烂熟的山芋还要烫手,她小心翼翼地提着灯,火苗忽明忽暗,直把她的影子扯得忽长忽短。 在如此混沌的光线里,她谨慎地推着吸上雨后潮气的木门,门顿时发出了叹息式的“吱呀”声,带起阵不知从何而起的簌簌之风。 方才烧了一路的灯笼摇摇晃晃,终是不敌,竟偃旗息鼓地灭了。 她一下子被周遭的黑暗吞噬了,好像走到了悬崖边,再往前一步,就是不得翻身的万丈深渊—— 不,连深渊也不能算,深渊即使万丈,落地时仍会有砰然声响;可眼前那片似乎就只是看不透的、教人炼化提纯至分外浓稠的纯粹黑暗。 里面什么都没有,就算纵身一跃,得到的也只是冷冷的静穆侵肌,不会产生任何目力能及的剪影、任何孕育希望的光明。 她在黑暗中既不敢如释重负,又不似在光明时的惴惴不安,不知是悲是喜,只缓了口气,猫着腰把灯笼放在地上,便披着一身降临大地的暗淡出了门。 外面无星无月,她怀揣着忐忑不定的心,循着记忆往外走,没走几步,就呆滞在了原地—— 来时的路,不见了。 不是如塌方般的崩毁式的不见,而是——似乎这地上本没有路,有的就是所见的断崖样平整的切口。 从昨夜至今,神秘的陌生年轻人左正则、鬼婆婆般令她心生不详的老妇人、被切断了归途的来路…… 这一切的一切,都在昭示着命运已经早早地抛弃了她。 连一点假设性的“如果”都不愿施舍,只剩下接踵而至的不可思议的“后果”,将她卷进了一重所有人都准备就绪的大戏里。 偏偏她还浑然不知,懵懵懂懂演技拙劣,做了跳梁小丑,令人作呕。 就着黑暗,她还不愿放弃,执拗地以一己薄力,对抗着仿佛在背后不停不歇推着她前进的力量。 村子里的路不知何时也悄然发生了变化,色泽变得半深半浅。 仔细观察,这路竟半干半湿,没有灯火的空屋、无人问津的墙垣、锈迹斑斑的农具,仿佛都悄无声息的烂在了摸不透的黑暗里。 偌大却死气沉沉的村里,只有她踏踏的脚步声在半边泥泞、半边干燥的的路上回响。 她一脚深一脚浅,跑得又急又快;得益于左正则的那丸药,路虽半是泥泞,一身衣物倒也还干爽。 跑了一阵,她就发现了不对劲——兜兜转转,那盏躺在院落里的熟悉灯笼在无声地提醒她,这一路下来,她分明又跑回了村口——或者说,她根本就是在原地转圈子! 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她弯下腰来,双手扶着膝盖,才勉强撑着身体不软倒下去。 就在她停下来的当口,一阵整齐的窸窸窣窣声在风里迎面而来,好似雨夜行军般,急而促—— 定睛一看,一张张如纸糊般的面容投进了她放大的瞳孔中。 她看见了人。 密密麻麻的人。 双唇一开一阖的人。 带着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木然表情的人。 那窸窸窣窣的声响,正是那数不清的人嘴唇一开一阖造出的响动。 全身的鸡皮疙瘩唱反调似的,松一阵紧一阵,她死死地咬着下唇才不让自己惊呼出声;想跑,却发现此时此刻,支撑住身体都已经是勉强,若不是心理素质过硬,她恐怕早已在亡命奔逃后跪倒在了地上。 自四面八方而来的人将她四周围得水泄不通。待凑近了,她才发现,这一群仿佛毫无生命力的人,开阖着嘴唇,都是在反反复复重复一句话—— “活人不走阴阳道。” 第六章?下 极度骇然中,一股凉意猛地从脊背往上窜升,不知何时,踩在湿泥里的脚深深地陷了下去,腥冷的烂泥竟已没至脚踝。 一瞬间,她大脑空白一片,连惊恐的表情都忘了给,唯余唇齿在失控地上下打战。 太过短暂,甚至教人来不及细想那句被无数人咀嚼个稀烂的“活人不走阴阳道”究竟意义何在,最早的一批面若纸浆的村民就逼至眼前—— 眼见它们如被网上岸的鱼一般不断翕动的嘴唇如猎食蟒蛇样猛然大张,上下颌启出了齐刷刷却又不可思议的弧度,一大团黑雾自口腔喷薄而出,与陡至的阴风里凝成了实体般尖锐的锋刃,直奔她脆弱的眉心而去! 如附骨之蛆般挥之不去、又似炸开的千阳般滚烫的穿刺剧痛。 生死存亡的关口,她以双臂护于眼前,踩在干土上的另一只脚猛然向一个村民面门上踹去—— 却是空。 风忽然停了。 黑暗与其伙同着阴冷都水波似地被撕开,乍分为二。 紧接着,极度的静止中,只剩破空而来的呼啸声,像遥遥掠来的封喉一剑,又像狂风骤雨裹着刀锋倾盆直下。 她全身都发着抖,一脚踢空后已经不受控制地双脚泞在泥地里。 于剧痛缓解后战战兢兢地杵着一动不动——既是不敢动,又是不能动——借着华练般倾泻而下的月光,她只来得及看见那片掠羽惊鸿般擦过的鸦青袍角。 所过之处,秋风扫落叶般,成片的村民扑倒在地,只余下纷舞的片片剪纸,密匝得险些把月光都搅碎了。 他置身于月华与剪纸急旋的光影交接处。 她看见,那熟悉的陌生的背影孤绝得像把刀。 冷淡的像把刀。 也寂寞得像把刀。 被割裂的空气咧开了嘴,对这刀锋无声嘲讽。 像淡淡的水墨扫开,阴寒漫溢,自瞳孔里直往下窜—— 隐于幕后之人素衣加身,如纱般盛开,好似清澈光束轻抚新雪融化出的山涧。 那张标致得有些过分的脸上,凤眸竖瞳,以一种玩味地姿态,不急不缓地打量着眼前那横剑在前的年轻人。 那剑甚至未出鞘。 深陷淤泥的小姑娘蒙昧地感觉不着,不代表着所有人——或者说,所有人形的存在——都感觉不着—— 那把未出鞘的剑,自剑鞘至内里,都干净得没有一丁点杀意。 没有杀意的人,乍出手时才能将手中剑锋洗炼出骇然的铁血凉薄、惊涛骇浪。 或者说,这种人本身,就是一把无坚不摧的利刃。 最后一片惨白的纸人飘忽地落了地,与它的同伴们一样,层层叠叠出了一穴死寂的坟墓。 这苦修百年才化了人形的蛇妖还有最后一张底牌——虽然她不知道,这与自己无冤无仇的年轻人底牌何在。 她决定放手一搏:“奴名庄涓,不知这位仙长尊姓大名,又师承何处?” “寂寂无名,不足挂齿。”那年轻人稳稳地立于紊乱的气流之上,不经心地吐出八个字。 不轻不重。 “奴见您修为了得,怕是不会不知道——”蛇妖庄涓美目一转,“这道上的规矩。” 年轻人按兵不动,唯有衣袍和着风猎猎地响,似乎在默许对方说下去。 “这位小友……”庄涓扬起下巴,盯住了小心翼翼试图从淤泥里脱身的她,“道上有道上的规矩,自鸿蒙之始,便是人走半道,再留半道,送我们一条生路。” 顿了顿,庄涓唇角一翘,做出一个不知意义为何又似笑非笑的表情:“这一脚在阴,一脚在阳,可是不给我们路走啊……坏了‘活人不走阴阳道’的规矩,后果——仙长,您不会不知道吧?” 她听得目瞪口呆,这才如醍醐灌顶,知道自己犯下的事儿有多大。 年轻人忽而收了剑,打了个手势,尔后微微一笑。 这一笑之下竟如深冬沁温,剑锋芒移,直带出了种崇山峻岭中忽如一夜春风来动心摄魄。 方才那把冷刃骤然消失,一颗莹润透亮的珠子顿现,将他的面部轮廓照得明朗——此人呼吸浅浅、笑容浅浅,眉目却深深,散开的发如画中一夜雨打江南。 年轻人一手凌空虚托此珠,片刻,立掌轻推,珠子似箭矢离弦,腾空直滚入庄涓怀里—— 如此,庄涓眼中仿佛嵌进一汪月色—— 周遭是黑暗。 而怀珠之人眼中是光明。 庄涓被劲力激荡一仰身,却又不至于狼狈后退。 她一挑眉,心知是那年轻人给她留了面子, 便只草草地望了眼怀中—— 此珠华光外放,入怀并无预想的阴谋算计,反而使她心生亲近:“仙长,您这——” “随侯珠。”年轻人依旧言简意赅,“珠子,为汝留下;人,我要带走。” 随侯珠? 庄涓心里一惊,这可是别名为灵蛇珠*的春秋至宝,“珠壁联合”之名如雷贯耳;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此生此世,竟能有幸一睹随侯珠真容。 只是这颗珠子来路不明,以珠换人——换的还是这个平平无奇的小姑娘…… 她蹙眉,不由又上下打量起了那走了阴阳道的小姑娘——从头到脚都普普通通,除了能看见自己设下的幻境入口外,实在没有什么出众之处。 这个孩子,真当值得用随侯珠来换? 将庄涓的疑惑尽收眼底,年轻人开口:“我无意坏道上规矩,此子年幼无知,海涵。” 好一个年幼无知。 庄涓轻抚随侯珠,刚想试试能否开出更高的价码,年轻人的目光陡然锋利,似乎将她心里的小九九看得分明。 冷刺一样扎来的目光,让蛇妖庄涓猛然想起这年轻人仗剑在手时的毕露锋芒。 她心里一个激灵,可从对方表情寡淡的脸上实在读不出过多的信息,陷在泥地里的小姑娘又是一副无知之状…… 尽管损失了如此多纸剪的虾兵蟹将,但这笔交易,不亏。 “如此,就多谢仙长高抬贵手了。”庄涓说着漂亮话,怀珠将身一隐,周围的一切便再度沉进大雾里—— 待雾散,无人的荒村、遍地的白纸人、令人深陷其中无法自拔的淤泥…… 通通如晴日下的朝露,散了个干净。 1.*随侯珠: 随侯珠是中国春秋战国时期随国的珍宝,也称为“随珠”,与“和氏璧”并称为“春秋二宝”、“随珠和璧”或“随和”。 传说随国的君主随侯在一次出游途中看见一条受伤的大蛇在路旁痛苦万分,随侯心生恻隐,令人给蛇敷药包扎,放归草丛。这条大蛇痊愈后衔一颗夜明珠来到随侯住处,说:“我乃龙王之子,感君救命之恩,特来报德。”这就是被称作“灵蛇之珠”的随侯珠。 《淮南子》有云:“随侯之珠,卞和之璧,得之者富,失之者贫。” 第七章?初窥门径 她不敢置信,第一次萌生了自己对这个世界的存在一无所知之感。 方才,在倾泻的月华被筛出质感之时,左正则凌空仗剑模样更像股如风的气势,超脱到月逊三分,清冷到雪输一段。 而此刻,落地的他,又恢复了清淡的模样,话不多一句:“走吧。” 她自如沉入水底般模糊不清的生锈记忆里拼命打捞随侯珠是何物,却遗憾地抓不到一星半点蛛丝马迹,只得讪讪开口:“先生……那随侯珠……” 尽管对此物没有清晰的认识,但她毕竟不聋不瞎,能看出这并非凡品。 就算只是颗普普通通的夜明珠,能换到的银钱都是她无法想象的。 “假的。”左正则似乎并不想让敏感的她多心,简单接了句后又重复了遍方才的话,“走吧。” “往哪?”她有几分不自信,颇畏的模样。 “往南。”左正则的目光似乎放散了一瞬,好似忆及了回忆深处再也触不到的地方,“到能践行汝之诺的地方。” 言毕,左正则兀自转身,似乎从未担心她是否会跟上来——或者,他笃定她必然尾随。 趟过生死莫测的风雨激流、荒村诡影,投在她眼瞳里的身影,不知镌刻了多少人间清欢与繁华落尽,而这人间,却只草草几笔描摹,钩抵*了这自风里捎来、又自云中归去的身形。 笔触甚至潦草到……即使这背影就这么消融暮霭、点缀晨曦,都无可言喻,不留痕迹。 这么悲哀又漫长的伤而不痛将她整个人裹作了一团初秋雾蒙蒙的愁绪?;愁绪只萌生了一个圈圈漾开如涟漪的念头——淡而浅,却无法遏制、不知何起—— 倘若原地不动,左正则就会这样带着他无数的疑团秘密,就此变成触手不及的记忆。 她回头,以北野十三独有的、沉默又敏感目光,最后抚摸了一遍目力可及的荒芜土地;随后,揣着所有少年人都有的无往不克的清狂*勇气,紧紧追随住了那抹身影。 一路上,两人话都不多,就给了她不少时间去思考所遇的怪诞离奇。可思来想去,也无甚头绪,入眼的景色又大多千篇一律,只好作罢,老实赶路。 就休息而言,两人直风餐露宿了些时日,期间左正则鲜有休憩——但到她脸有倦容时,他总会默不作声地停下来,任由她休整片刻。 在饮食方面,他自己极少进食——前几日还会象征性地随她一起吃些不知从何而来、又不晓为何长久保持新鲜的果蔬;后几日索性连象征性都给去了,丢给她净了皮的果子,任由她自己去填肚腹。 大抵前几日只是为了使她知晓这些果蔬并无毒害,后几日熟络些了,便把这面子工程一并去了——也就因此,两人才这样在不作声里达成了一种约定俗成式的默契。 就靠着这点稀薄的信任与默契,两人一路经战场、甩穷军,终有一日,远远地一眼再望不到烽火狼烟——正落脚于某依溪傍涧的小镇。 镇倚水而存,水绕镇而生。 没有战火硝烟气息的绕镇柔水,不仅淹没了一路上的不可思议,还抹平了她仓促又粗糙的脚印。 已入秋许久,水却不见冰结,上天似乎多垂怜这镇三分,覆去翻来下笔斟酌,又落墨辄止,寥寥勾画,仅绘得一派微寒的倜傥不羁。 此镇尚可算太平,却因不少拖妻挈子的北地遗民的光顾,应时而建了不少简驿站。 一览之下,总体建筑风格依然偏向北方建筑的粗犷,却也合时宜地参杂了些许南方的雕饰。* 下榻的驿站*在村口,尽管简陋,可踏上干燥的木制建筑时,她还是产生了种清晰又独特的感受——这个驿站,一道木门,就在注视着她的同时,耐心地把血雨腥风连同流转的时光一同关在了外面。 她曾经痛恨过的那个被险恶推向万劫不复却无能为力的自己、她曾经憎恶过的那个被久远而陈旧的死生生刺痛的亡命之徒般的自己…… 但这过去的一切,仿佛都因这删繁就简的建筑的温柔凝视而死去,又在看似无望的死亡中,拥抱着斑驳的新生。 她打开了驿站的窗子,伸出一只手,任由这揩尽了染血尘沙的风自指尖徐徐穿过。 或者说,她在不着痕迹的拥抱风,就像风悄无声息拥抱水那样。 就如此不腻不烦,一个下午就在难得的平和中悄然而逝。 薄暮时分,左正则敲开了她并未关严实的房门。 他还是原先做派,面沉似水。没有任何先兆,略去所有客套:“汝到此处来。” 相处了这么些天,她已形成了“先生的话不但得听、还必须照做”的条件性反射。 她如言而至。 他利落如昔。 掌心向下,自虚空一抹,如尘封的名卷初展,光阴俯身、岁月低矮间,与世分离般,转瞬划出一方天地。 这是他的天地——淡泊却化不开的夜色下,长空与水色相接,自成一线。 因此,是那中天一月,水间一月。两月同辉,直教水面上的一切都亮起了微光;若是水面无风,兴许会分不清到底是平湖映月,还是月落凡尘。 一步踏上,哪怕只是脚尖轻盈一触——湖面都会漾起圈圈点点的粼浪。 她屏住了呼吸,既是源于此地的景致,又是起于左正则微动的身形—— 他以手成诀,向下一点,一行清凛的水柱腾空,扶摇而起,在空中盘旋萦绕,渐渐分成了五股细流;细流于内部千回百转,勾勾画画,又成五图。 她隐约腾生了种“山雨欲来风满楼”之感,目光被牢牢锁在了这五图之上——所谓“五图”,实则又似图来又似文,奈何她完全不解其义,能做的只有以旁观者的姿态静观其变。 “汝可愿为我弟子,修习道术?”左正则双手仍虚覆于五图之上,茫茫得似乎与万事万物都远隔了山岳的目光—— 却头一次如此,投在了她身上。 淡淡的目光,揣着天上月被温柔而朦胧地揽进杯中酒的模样。 她抬头,与左正则对视,目光一触即分,霎时竟碎得无处安放。 可就连斑驳陆离的碎片上,都深深浅浅,载着他的影子。 她慌忙低头,松开了被拧得不成样的衣料,以一种被揉捏得皱巴巴的嗓音,道了声好。 “如此,山、医、命、相、卜,*择其一。” 她把目光牵向了五图,似懂非懂,却仍想探询由细细的水流勾画而成的图案背后究竟隐藏了何种她从未踏足过的新气象。 “闭目、凝息、静气。”左正则的声音荡出了袅袅余韵,好似四合的暮色,蘸染了黄昏的气息,和月彻中天之景遥遥相望。 她就此阖眼,似乎为那简短的六字牵引,眉心一凉,瞬间,指尖似乎穿过了一层细密均匀的冷雾,精准无误地将什么攥进掌心—— 这厢,左正则不动声色地看着小姑娘额上一闪而逝的银蓝色,浅淡得宛若悬针一竖*,却足矣让他的心猛地一磕。 这向来肃肃然如松下风*的年轻人脸上,云淡风轻的眼神终于破开了一瞬。 可旋即,那装不下节气冷暖循环却又洞悉列星随旋、阴阳大化*的桃花眼选择了沉默。 直至她伸出一只微颤的手,带着几分坚定地伸向最右的“卜”字。 却未停留。 那只手就这么甩开了一切羁绊,罔顾一切束缚,穿空破水,所向披靡—— 当她的手像一只扑翅的白蝶,栖息在他的衣袖上,又倔强地拽紧时—— 左正则的行若无事*的淡然被撼动了第二次。 牵引着她的力量陡然松了。 可手却被另一股挥之不去的巧劲牵连,像是攥住了一团拂过干燥雪原的流风,带着漫过心脏的冻结的春夏秋冬。 睁开眼,就这样毫无防备地撞进左正则的目光中——他那样的目光好似只斜翅掠过水面的隼,落下的投影却并无飞扬恣肆,而是苍凉微苦的。 这是她从未见过的陌生目光,与以往的清淡完全判若两人。 她就这么攥着他的衣袖,溺死在了这在波光浩渺中不可理喻的苦涩里。 他的衣袖里无声地转出了三枚铜钱。平平无奇的圆形方孔钱,悄无声息地落在水面上,一字排开,旋出了三眼恰如其分的清晰脉络。 一钱通天,一钱安地,一钱惜人。* 她好似为野火烧着了手,在灼烫中缩手,却不知所措,踌躇着,犹豫着,不知是否该拾起那三枚钱。 在她松手的那一刻,左正则的记忆开始倒退。 不清晰,但快速。 好似记忆的帷幕被掀开了一角,让他不经意间想起,在那个久远的冬日,大寒,簌雪,狂风。冻冰三尺的寒意从心头出发,蜿蜒行过掌纹,寸寸冻结肌理,又变成大雪飘回肩头。 他以同样凉薄的指腹,擦过手中那无剑的鞘。 有剑在手,便可剑气纵横三万里?,一剑光寒十九洲*;可现在,他手里只有剑鞘——剑的外壳、剑的孪生兄弟,亦或者说剑的住所、剑的坟墓。 他拿着剑鞘一路破风踏雪而上,孤刃绝壁,万丈深渊;极度回寰不止的大雪让他在衣袂翻飞间,也深深地锁下了一个心底的严冬。 兴许只有风雪知晓,那无人问津的皑皑山巅发生何事。 可惜风雪不语。 下山时,无剑的鞘得了三尺寒锋,鲜暖的掌拥了三枚钱币。 三枚随他至今的圆形方孔钱币。 兴许这世上真有所谓的“命理前定”*,可若是将一生中的悲、欢、离、合都缩影倾注于三枚圆形方孔钱的轨迹中,未免也太过悲哀了。 所谓前识者,也无非愚之始也。* 左正则不语,徘徊、怀念、疑虑在记忆中交替着闪过,最后落在了近乎讽刺的平静上。 他垂眸,被睫裁得狭小的视野倾注在了水面——三枚圆形方孔钱,各自轻搅水波,汇成三个表象相似、内里截然不同的世界。 “汝所见何物?”听声音,他已又是一贯的波澜不惊。 她一愣:“方才月亮在水里,像是被冻住了;现在,月亮又碎了。唔……做梦一样。” “浮生若梦,若梦非梦。*所见何如,旦随心耳。”左正则淡淡的眸又恢复了无喜无嗔,“汝愿姓北野,或汝愿姓北,都仅是心念所造。” 心如草木,则草木生;心若河山,则河山成。 她听得似懂非懂,只能笑笑,点了点头。心想,反正以后的时间还长,慢慢想,总会明白的。 “也罢。自选一路,莫要后悔。”左正则明明未笑,声音里积攒了不知多久的冻土坚冰却无声无息地消融去了些个。 冰雪融化了,就解冻出了一个草长莺飞的春天,飘落,缓缓。 水面上的三枚圆形方孔钱仿佛沾点灵,不等他俯身去拈起,便直奔她而去。才平静下来的水面又蹙起了微漾的粼浪。 她猛然得钱入怀,顿时不知所措:“先生,这……” “无妨,收下吧。”左正则道,“今日汝所见为月碎水上之景,不如便取名潾*吧。” “不知此字如何……”她有些嗫嚅,好似将自己的才疏学浅剖开来,直摆在了左正则面前。 将她的心思收于眼底,左正则手下未散的五图拼接成了一字—— 潾。 滴水攒*湖,湖碎为潾。 她近乎贪婪地把这个字的一笔一划全部装载到心里,直让这个“潾”字将一颗心填得满满当当。 此时此地,此字此景,皆为落幕,又为序章。 谁也不知道,多年之后,这个名为“北野潾”的小姑娘,竟能撼动脚下的万里河山。 1.*钩抵: 钩,是弯曲、钩住的意思,是指中指弯曲如钩,用第一节指肚前端钩住笔管外侧,力量从外向内,中指与食指合力,对着拇指,以更稳地控制笔管。抵,是推、抵抗的意思,是指小指紧靠无名指而不接触笔管,以增强无名指向外的推力。 2.*关于南北方建筑: 细致看,南北地区建筑差异较大,北方地区建筑,坚实粗犷,采用土木混合结构。在木构架基础上,夯土台、夯土墙以加固承重。南方地区建筑,空透精巧,采用木结构。佛教建筑也随着佛教在魏晋南北朝时期的广泛传播而燃烧起燎原大火。【来源于搜狐网,原著《影像中国史》侵删】 3.*驿站: 古代客栈始于商朝。据历史记载,中国最古老的一种官方住宿设施是驿站。?驿站这一名称,有时专指其初创时的官方住宿设施。有时,则又包括了民间住所。 4.*山、医、命、相、卜: 山、医、相、命、卜统称玄学五术,相传在四千六百多年以前,黄帝得天神相助,授以天书破蚩尤妖术,擒杀蚩尤统一天下。黄帝平息战乱以后,命仓颉造字,将九天玄女所授天书内的各种秘术记载下来。 5.*悬针一竖: 和垂露竖相对的一种笔法,下段收尾较锐利。 6.*肃肃然如松下风: 原句为“肃肃如松下风,高而徐引”,形容魏晋时期的美男子嵇康。 7.*列星随旋: 原句为“列星随旋,日月递炤,四时代御,阴阳大化,风雨博施,万物各得其和以生,各得其养以成。”出自荀子的《天论》 8.*行若无事: 指在紧急关头态度镇静如常。有时也指对坏人坏事听之任之,满不在乎。 9.*一钱通天,一钱安地,一钱惜人: 系为笔者原创,并无依据。 10.*剑气纵横三万里: 这两句诗出自古龙所写的武侠小说《三少爷的剑》。描写的是剑客燕十三。原文在此:“一箭穿心,剑气纵横三万里,一剑光寒十九洲。” 11.*命理前定: 语出自《鬼谷子》,系鬼谷子的一套理论。 12.*所谓前识者: 原句为:“前识者,道之华,而愚之始”。能够预见到事物的发展前景当然是好事,但因为预测是对以后事物发展状态的评估,如果对于即将发生的坏事进行预测,那么人们会进行防备,有可能影响事物本来的发展状态。这就与预测者的结论相违背,这样的事情如果多次发生,人们也就不相信预测者的预测。 13.*浮生若梦: 原句为“浮生若梦,若梦非梦。浮生何如?如梦之梦。” 14.*潾: 【lin(第二声)】 温庭筠有诗云:“月随波动碎潾潾,雪似梅花不堪折。”(当然,文中背景设定在此诗之前,故仅在此引用。) 15.*攒: 【cuan(第二声)】积攒。 16.(补注)清狂: 原句为“直道相思了无益,未妨惆怅是清狂。” 第八章?道有三不 自从北野潾得了那三枚圆形方孔钱,左正则就正式将她当做弟子教诲了。 本该改了称谓,将那声疏离的“先生”改腔换调至“师父”,北野潾却在行了正式拜师礼后,仍是一口一个旁人听来颇有分寸的“先生”。 迟迟不愿改口,仅是出于那个年龄段的小姑娘蒙了层溶溶雾的小心思。 常言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可“父”这个略显凉薄的呆板方块字,即使就这么平平摊在桌上,白纸黑字,都能让她想起—— 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辛酸、田间不可理喻的蛮荒式粗鄙、缺斤短两又时时捉襟见肘的生活、大难临头时毫不犹豫的抛离毁弃。 每每触及,心中的反胃与恶心便扭在一起,不分彼此地卷动着,却又倔强的胡搅蛮缠,不肯四分五裂。 而先生…… 若有幸一纸丹青绘及,须融那半弦月光,添几笔白梅凌雪,再加几分若有若无的凛冽,啸出方寸河山才好。 北野潾收回芜杂的思绪,活动了下酸软的手腕,也顺带收起了方才盘算着的、自以为捂得严丝合缝的小心思。 说实话,她的学习功底实在是令人不敢恭维,村口那落魄教书夫子对流传于世的圣贤书都只一知半解,更遑论两天打渔三天晒网,只是偷偷听上几节课的她了。 第一次捉笔时,她跪坐得歪歪斜斜,只得把笔杆牢牢攥在掌心,扭捏着好不容易蘸上了墨,却险些在袖子上造作出幅泼墨图景来。 所幸左正则似乎早有预见,授课之余,熨帖地将每日所传之道誊写纸上,尔后让她依葫芦画瓢地摹上十遍,既是温课,又连带捎上了基础习字。 一连三月,她自基础的“道可道”*而起,习得的内容渐渐偏向了传统卜家的占卜类;浅显的“乾三连”*后,又是深入浅出的《易经》六十四卦*。 整日徜徉于枯燥而枝叶繁杂的卜术,北野潾不仅不加以厌烦,反乐在其中地每日给自己多加了五遍功课量,倒也是稀天下之大奇。 旁人不知,北野潾自己心里却明镜高悬,从不留糊涂账—— 吸引她的不仅是“因势导之以善”*的卜筮之法,亦非三坟五典、八索九洲,*纵有通天彻底之能,入了她的眼——都不及先生那笔日日摆于案上帖子来得真切。 先生的字是颇有韵味的——并不锋芒毕露;棱角清俊,沾满的是波澜不惊的夜色。 印象中,先生眼里常臻着一把流尘聚星子般了无牵挂的寂淡,敛眸落笔时却有着冬日醅壶佳酿、半掩门扉,静候落雪点点摇进的气息。 好似那于三尺冰中,凝得剔透的冷暖流转、红尘春秋。 以笔做骨,聚墨成魂,回眸一眼便是惊鸿,大抵堪乱一袭心上风。 也正是缘深陷这手字中,每日苦练,北野潾才能将卦象记得明朗的同时,临得了先生的字形——有形无骨,字里行间自透着股绵软,然这已是小姑娘近乎全力去追逐左正则——那遥不可及的先生——的结果了。 待将六十四卦记至娴熟,她便碰着了几乎所有初学者都逃不过的分水岭。“易有太极,是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八卦定吉凶,吉凶生大业。”*之云,只消愿勤学苦读,遑论天资,皆可忆得深刻。 而占卦、定术、解爻,更多依赖的却是天资,其后是自身阅历与对“命理”一词的解析。多如群蚁排衙之众,对出神入化的卦象只能熟识,却勘破不得。 北野潾天资倒算尚可,然初学五行生克制化、用神*之时也逢了瓶颈,急得小姑娘心气浮躁,一连多日掌灯至深夜,险些熬坏了眼睛。 左正则明面上不加以制止,仅是在日常功课的基础上加了一项每日必修——占来日天气变化*。 暗地里,他倒是动了些手脚,亥时整便使灯火俱灭——如此一来,北野潾彻底没了辙,怏怏几日,但知是先生手笔,也无甚怨言,只得乖乖歇下。 如此又是一月。在捉摸不定的气象面前,她的预估时准时不准;最为精准的恐是那日清晨,开窗之刻,恰见簌雪纷纷。 如此雪景入怀,乍现于心的念头却是“昨日算了一方准卦”。 并非源于不解风情,只是于她而言,雪总是与某些东西相关联——咯吱咯吱的踩雪声背后,藏的不是静谧的素白,而是冷似寒铁的布衾、单薄的旧衣与冻疮寄居的双手。 艰涩,又美得不可方物。 一时间,如揉碎的白云般的雪片,于眼前,为狂醉的天仙吹开*,街上行色匆匆之人与落梅便一并白头。 她往青紫的双手上呵了口气,搓了搓,飞出口的白雾很快氤氲在空气里。 做完这些,她才套上件厚实些的衣裳*,一路小跑出了驿站,往昨日约好的授课地点赶去。 说起来,衣裳还是前几日先生给的,看纹样 ,该是这个年龄段的小姑娘会喜欢的样式,闻上去还有股簇新的味道;北野潾一度以为是左正则在提醒她该践行承诺了,可临到把话敞开说明白之时,她反倒裹足不前了…… 只因为,她不慎一眼望进了先生的眸子。 所谓影,无非是光改变了造物之初的模样,隐匿至不可触及之地——可在她正正当当失足,跌进左正则那双眼时,仿佛游水之人呛到了口冷涩的激流,一时间由游水生生转成了溺水。 先生的一双眼,好似是在失去了光的同时,将影一并抛却了。 一个眼中既无光、又无影的人……究竟是如何诞生,又为何诞生的呢? 这个念头不知从何而起,却顽固地盘踞在脑海,挥之不去。 另一厢,授课仍在继续。 “若事先行于祸*,汝往否?”方才目光交汇,于北野潾失神的片刻,左正则不动声色地错开了目光。 “……”北野潾一句烂熟于胸的'虽千万人,吾往矣'正欲出,在那一望之后竟再说不出口——扪心自问,她可真当有这样的高风亮节,可为人赴汤蹈火吗? 犹豫了一下,两个字自她口中吐出,轻得像声叹息:“不知。” 左正则望了她一眼,终究没说什么,亦不做出评价,仅是若无其事地授起了下一项内容。 这小姑娘,兴许在道术上有天赋,可在修心这方面,仍是懵懵懂懂的婴孩。 人归根结底,该先修心,再修道。在乱世里,不可有心无道,亦不可有道无心。 前者手无缚鸡之力、无法保全自己,后者则是为所欲为,稍加不慎便会为害一方。 雪下得更紧了些。 北野潾在大雪中行色匆匆,临到目的地,不由地缩了缩脖子。也不知是忆及了先前与左正则的对视,还是风裹着雪片直往领口里钻。 艰难地过了一帘风雪,目的地却仅有大石一块,为雪半掩,上书几字,墨迹看似仍未干透—— “不言死生,不乱红线,不窥心。” 无落款,可那字迹却再熟悉不过,有形有骨地矗立彼方,便是怎么也抹不平的印记。 字尚于此,可先生又在何方? 她困惑地出手,提着顆陡然警惕的心,以指关节轻敲了看似未干的墨迹—— 入手并无想象的冰凉,反倒好似敲开了扇尘封已久的门,内里积攒了多年的尘灰随着满天大雪纷扬。 随之而来的是强烈的眩晕感与呕吐感,好似自极高的千片浮云堆砌之地坠落,卷进一段又一段碎片样的场景里。 像海的浪潮之巅被冲击,被不断打散又无意识聚拢的浮沫一样,掌握不了自己的命运,只被时光的洪流裹挟着,看着一幕幕根本不敢抓,也抓不住的片段。 直到那旋钮着的分崩离析之感自身上抖落,她才惊觉,自己竟是到了…… 叁两第八章小科普: 1.*道可道: 出自老子《道德经》的第一章,全文为“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无名,万物之始,有名,万物之母。 故常无欲,以观其妙,常有欲,以观其徼。 此两者,同出而异名,同谓之玄,玄之又玄,众妙之门。” 2.*乾三连: 有八卦歌诀曰“乾三连,坤六断,震仰盂,艮覆碗,离中虚,坎中满,兑上缺,巽下断。” 乾是三长横,所以叫三连;坤是六条短横,样子像是三长横截断了,以此类推。 3.*《周易》六十四卦: 相传为先圣伏羲所发明,卦辞可以应用于占卜,每一个卦都有深刻的内涵,根据卦的含义就可以推断世事的吉凶祸福,是殷商时代传统的卜筮方法,有其神验之处。发展至周代,周文王演绎为三百八十四爻,占筮功能更为全面,所以易经又称之为周易。后面亦发展为以金钱课为代表的各种卜卦法。 4.*因势导之以善: 严君平(公元前86—公元10年)名言,严乃西汉道家学者、思想家,蜀郡成都市人,名遵。原名庄君平,东汉班固注《汉书》,因避汉明帝刘庄讳,改写为严君平。汉成帝时,他隐居成都市井,以卜筮为业,宣扬忠孝信义和《道德经》思想【引文出自《易隐》序注释,侵删。】 5.*三坟五典、八索九洲: 原句出自《左传?昭公十二年》:“是能读《三坟》、《五典》、《八索》、《九丘》。”三坟即三皇著作,五典载五帝传说(《三坟》、《五典》现已失传)八索就是八卦,九丘就是九洲洲志。 6.*易有太极: 此句不是出于《易经》,而是《易传》,一本解释《易经》的书,同时也是《易》的组成部分。 7.*五行生克制化、用神: 前半句即五行相生相克,用神即爻象,分父母爻、官鬼爻、兄弟爻、妻财爻、子孙爻;占父母,就以卦中的父母爻为用神。(概念繁冗,后续会有提及时再详细解释。)【也为后世概念,因此在文中不提出处】 8.*布衾: 衾,大被。——《说文》。段注:“寝衣为小被(夹被),则衾是大被(棉被)。” 9.*衣裳: 《周易·系辞下》有云:黄帝尧舜“垂衣裳而天下治”。另外,《毛传》有云:“上曰衣,下曰裳。”古人最早下身穿的是一种类似裙子一样的“裳”。“裳”字也写作“常”。《说文》:“常,下帬也。”“帬”是裙的古体字。 10.*为狂醉的天仙吹开: 原句是李白的“应是天仙狂醉,乱把白云揉碎。”【此处不引用原句,防止“穿越”。】 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